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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淑芬]只愛一點點[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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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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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7-3 22:3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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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淑芬]只愛一點點[全文完]
只愛一點點
作者:凌淑芬
序幕
「咦?祁老,您回國了?」
坐在圓桌前看報的灰髮男子聽兒招呼聲,立刻抬起頭。
六月初夏,陽光灑落繁忙的台北城。難得週末假日,位於大直的私人俱樂部裡也迎進不少會員。日光休閒室,向來是工商耆宿看報或假寐的好地方。會員間彼此互不干擾,除非真是熟識,才會趨前互相打聲招呼。
「鍾老,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灰髮男子放下報紙,一身休閒服掩不住事業成功的貴氣。
〔聽說您小公子今年進哈佛法學院?讀得還順利吧?」鍾老挑了老朋友對面的沙發椅落坐,兩個男人同樣是六十多歲的年紀和一身休閒便服,舉止問漫著雍容的氣度。
「托福,托福,倒是您,。實如電通集團。去年的成績亮麗極了,如果您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了。」祁連摘下眼鏡,放在桌案上。
「那是您不嫌棄。」鍾老呵呵笑。寶如電通近幾年來積極開發網路服務及行動電話事業,目前在台灣的電子市場中,隱隱然和國營色彩濃重的中華電信有分庭亢禮的趨勢。
「怎麼,有沒有什麼秘訣可以提供給老朋友參詳一下?」
「唉!!」鍾老不是不感歎的。「說來說去,只是捨得換人!前年我拚著董事會反對,把公司的主要幹部大換血一番,幾個主要部門的老頭子全換下來,讓年輕人上陣,終究,我們的時代過去了,人情要顧,業績也要顧啊,」
「可不是,現在的社會,只年輕人才抓得准年輕人要什麼!」
「說到年輕人……」鍾老遲疑了一下,看著老朋友。「令嬡最近還好吧?許久不見她來我們家找綺綺了。]兩家人的女兒是小學同學,情誼雖然不是多深厚,還算有點小交情。只是,聽幾個年輕小輩說,祁家的大小姐情況一直「不太好」,他早想關心一下,又怕讓老朋友難堪。
祁連微微一愣,臉上沉寥下來。
怎麼說呢?或許是他的教育方法出錯吧!年輕時,所有精力都放在開疆拓土上,直到四十歲那年才結婚。雖然大女兒蔚蔚隔年就出生,也終究隔了四十年的鴻溝。他從來沒瞭解過這個女兒。
在女兒的成長過程,他也是醉心於公事的時間比陪伴她更多,金錢遂成了彌補女兒的最佳工具。
女兒永遠有用不完的金錢和時間,不會來煩擾他。兩方都對這樣的安排感到滿意是何時起,他開始警覺事情出了差錯呢?
平時兒子有自己的生活圈,愛唸書又愛打球,把日子安排得很緊湊,於是,他便也以為一天到晚不在家的女兒把自己安排得同樣精采。
直到前年她二十二歲生日當天,他心血來潮,中午返家找女兒吃頓慶生飯,迎目卻看見她一瞼死白地躺在床上昏睡。聽女傭說,她心情不好,服了安眠藥,已經連睡了兩天,而且這樣的事在她身上,已經算家常便飯。
看見女兒不正常的生活作息,他才警覺事情有異,更進一步追查之後,越查越心驚。
可悲啊,女兒長到二十四歲,他卻連她這二十幾年來在過什麼生活、交什麼朋友也不清楚。
祁連回望向老朋友。這樣的傢俬,實在難以啟齒。然而,老鍾家裡也有一個同齡的女兒,他真的很想聽聽別人是如何與子女相處的。
[ 老鐘,說出來不怕你笑。」祁連微微一歎,臉上歲月的痕跡突然變得深刻無比。[ 前兩個月我硬押著小蔚去看過心理醫生了。」
「嗯。] 鍾老有些詫異。他只是聽子侄輩無意間談起,祁家小姐狀況精神不太穩定而已,倒不知道已達就醫的程度。
「醫生是說,她有神經衰弱的情況。在二十一世紀,神經衰弱本來就是現代人的文明病,只是她的狀況比一般人還要嚴重一些而已。只要生活起居正常,心情保持愉快,就沒什麼大問題。可是……」
「可是什麼?」鍾老聽了前頭一段,還來不及安慰,怎地後面又話鋒一轉,接上了一個「可是」?
「小蔚最大的問題,在於她毫無一點面對挫折的能力。」
「怎麼說呢?」鍾老聽得一頭霧水。
「她那些酒肉朋友,都是衝著她有錢,也肯花錢,才眼巴巴貼上來的。她如果在外頭遇到什麼不如意,回家吃顆安眠藥或縝靜劑的,蒙頭大睡一場,等她醒來,那些豬朋狗友怕將來沒了金主,早替她把事情辦得妥妥貼貼;再不然,有什麼麻煩找上我這兒來,我也早打發了。對小蔚來說,她所要做的,只是回家吃顆藥睡覺,長久下來,她根本對正常的人際關係,和處理挫折的能力完全沒有概念。
]「我瞭解了。」鍾老連忙問:「醫生有沒有說,這種情況有何後遺症?」
「後遺症就是,她既然不擅於面對挫折,心理防備就比常人脆弱,將來如果發生了什麼重大事故,旁人又沒辦法幫她處理的,她會崩潰得比一般人更快。」
「那可不好!」鍾老凝起眉頭。誰能保證每個人一生都不會遇到棘手的事?
連他們這些馳騁商圈數十載的老將,都不敢拍胸脯擔保出自己未來一路平順到底。
「可不是嗎?」祁連徒然搖頭。「我曾想過,讓她進我的公司幫忙,慢慢習慣,漸漸融入正常的社會運作,這也是醫生建議。」
「那挺好的啊!] 鍾老說。祁家的財團是紡織業起家,雖然近幾年紡織業不像從前那樣吃香,祁家的根基仍然相當穩固。「祁小姐在自家地盤上,有人照應,適應起來應該格外容易的。」
「就是在自家地盤上,人人都知道她是大小姐,捧在手心巴結都來不及了,誰敢支使她做事?」祁連沒好氣地說。〔結果她白天還是在公司閒晃,下了班呼朋引伴,吃喝玩樂去了,一切照舊!」
鍾老頓時沉吟起來。
「不然這樣吧!祁老如果捨得,就讓蔚蔚到我的[ 實如] 來。」他終於說。
祁連原只是想找老友訴訴苦,沒想到他願意這樣大力幫助,尤其在知道蔚蔚的情況後,仍然不改心志,不禁有些驚喜交加。
[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鍾兄了?」
「大家老朋友一場了,你的子女不就是我的子女嗎?」鍾老一開始抱觀望態度,是因為當初聽了子侄輩的說法,以為蔚蔚在嗑藥,現在知道她頂多只吃安眠藥,不是什麼毒品,才放下心來。
「鍾兄,你真是……」祁連眼眶熱熱的,忽然不知該說什麼了。「噯!將來要是鍾兄有任何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一定要開口啊!」
鍾老微微一笑。「那還客氣什麼?至於蔚蔚……我看就讓她到行銷部來當助理秘書吧!我們行銷部的張經理前年剛上陣,去年就有不錯的成績,年紀又不大,觀念也新,正好讓年輕人帶年輕人,或許蔚蔚比較能接受一些。」
所謂「助理秘書」,就是秘書的秘書。若是蔚蔚的表現有何不盡理想的地方,上頭還有個正牌秘書頂著,幫她收尾,不會影響到張經理的公事運作,一舉兩得,這是為了保險起見。
鍾老看了看老友的眼神,心中不是不感歎的。
父母的用心,做兒女的人,可能體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3 22:31:28
第一章
祁蔚蔚呆呆地看著龐然的建築物。
一樓大廳佔地寬廣,約有一百二十坪,在寸土寸金的台北敦化南路上,光單層樓的價格就可以餵飽不少饑民。
大樓四周是落地玻璃牆,采光良好,接待區鋪上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櫃檯小姐穿著制服,四周人來人往卻異常安靜,一座鐫有「實如電通大樓」字樣的室內雕塑品,宏立在大廳正中央。這裡和每楝商業建築物一樣,明淨、鮮亮、冷酷,一看即知踏進來的人別想打混。
她的思緒漫遊,茫然立在冷氣空調中。
今天是她報到的第一天,那……她人已經來了,接下來要做什麼好呢?
她從來沒有上過班,起碼沒在父親公司以外的地方出沒過。她對「上班」這件事一點概念都沒有。
〔小姐?」一位櫃檯小姐發現了呆站在門口的她。「小姐?你有事嗎?」
蔚蔚精神一振,立刻回過神來。
她已經答應爸爸,要改變生活習慣,一切從頭開始,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漫不經心的。
「我是來報到的。」她輕聲說。
櫃檯小姐忍不住多看她一眼。舉凡這楝大樓出沒的人,莫不是一襲套裝或一身西裝,倒是很少看到人穿著飄逸的絲質褲裙和長衣來上工的。
儘管如此,這身打扮卻極適合她。她的容色極端雪白,彷彿終年沒曬過太陽。
陽光一透入,幾乎可以看見她皮膚之下的血管。
她的神情看起來茫然而飄忽,一百六十五公分左右,略嫌清減,不過還算玲瓏有致;長達腰際的直發光可鑒人,保養得極好,髮絲隨著動作而輕揚,再配上飄逸的衣履,以及不盈一握的腰肢,看起來像極了一尊搪瓷人兒,不食人間煙火。
「第一天上工請先上七樓人事部填寫資料。他們會帶你去新部門報到。」不只男人喜歡看女人,連女人也喜歡欣賞美女,櫃檯小姐一打量完她,語氣親切極了。
「謝謝。」祁蔚蔚四下環顧一眼,神色有點退縮。
「電梯在右邊。」她還好吧?看起來怪怪的。櫃檯小姐忍不住衝著她的恍惚猛瞧。
「謝謝。」她的腳步踩出去一步,又縮回來,想了想,終於還是邁向電梯門。
櫃檯小姐的眼神像針一樣,射進她的背心裡。槽,她又惹人注目了!
要保持平常心,要和藹可親,要努力和新朋友融成一片。她不斷告誡自己,心頭卻重沉沉的,被這三大目標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的人際關係自小就一團糟,從來不知道該如何與人相處。剛到達新環境時,她習慣保持距離,先觀望一下,久而久之卻被同學認為「傲慢」;直到她覺得不妥了,努力想對其他人示好,偏偏天生就不是一個擅長交際的人,討好別人時看起來也一瞼勉強,反而落了一個「虛與委蛇」的罪名。到最後,她乾脆不再和新朋友來往。
電梯上到七樓,一踏出去,放眼仍然是明亮俐落的辦公室裝潢。她順著指示牌,來到人事部。這次她學乖了,主動詢問一位坐在辦公桌後的小姐,在那位小姐的引導下她填完人事資料,終於順利完成了報到手續。
「哈羅,我是小惠,行銷部在十二樓,我帶你去找陳秘書,以後你就跟著她和張經理做事。」一位短髮小姐漾著開朗的笑走過來。
「謝謝。] 她像個木頭人一樣,呆呆跟著新同事離開人事部,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出色的外形引來多少注目。
「你運氣不錯耶!一來就跟著張經理。」小惠嘰哩呱啦地聊起來,「張經理現在可是公司裡的大紅人,前年新官上任之後,陸續推出幾個推銷方案,在市場上獲得熱烈的迴響,讓公司前年的營業額提高了百分之五十七,去年又提高了百分之七十六,現在股東們看到他,全笑得合不攏嘴,只差沒當成財神爺供起來!
連帶的,整個行銷部門的同仁走路都有風。」
「嗯。」她慢慢消化這項資訊。
「還有還有,張經理雖然已經有一個在藝術經紀公司服務的女朋友,不過只要他還沒死會,就人入有機會,你也是大美人一個啊!以後和他朝夕相處,加油加油啊!」
蔚蔚有些遲疑地望著同事。接下來她該接什麼話呢?是順勢說:「對啊!」
或者謙虛地說:「你太客氣了。」
她從來搞不懂別人說的話是認真的,抑或客套,常常一搭腔就把場面搞得很冷。到了後來,她索性連客套話都不說,少說就少錯。
可是,少說話就不容易交到朋友,而她怕寂寞啊!
從長記性以來,家中經常是空蕩清冷的,父母親有他們的事業和社交生活,日日忙碌奔波。後來弟弟出世,原以為她此後有個伴了,可是一群保母和傭人隔在中間。直到稍長,弟弟出國當小留學生,和她這個姊姊就更生分了。家人的領域,沒有一塊是她打得進去,如同她的領域,他們也無暇涉入。
她能夠交到的朋友,都是靠花錢買來的。這些人之所以圍繞在她身旁,都是衝著她肯花錢而已。但,那又如河呢?她只是想讓出口己的身邊充斥著聲音和人影,感覺起來不會那麼寂寞。反正,她也不期望從他們身上尋求心靈的慰藉。
「你的臉色很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新同事熱心得有些過度了。
「沒事,我只是有點緊張。」她隨便搪塞過去。
其實,她臉色蒼白是因為睡眠品質不好。昨天臨睡前多吃了半顆安眠藥,導致今天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就是因為她常有這種恍惚的表現,外界對「祁家大小姐」的錯解更深了。和她有關的謠言通常傳得很難聽,什麼夜夜笙歌、日日買醉、隨便到旅館開房間、亂搞男女關係、在嗑藥。
如果那些散延謠言耳語的人來她開的「旅館房間」看看,他們一定會很驚訝。
她有潔癖,身體絕對不讓人隨便碰觸,連走在路上被人碰撞到都盡量避免。
到旅館開房間是為了不想把朋友帶回她的私人空間裡,其實在裡面徹夜跳舞狂歡的是他們,她從頭到尾,只是坐在最不相干的角落,一整個晚上都不和任何人交談。
朋友們都習慣了她的孤僻,逕自去玩他們的,只要結帳時,她貢獻出信用卡即可。
她怕寂寥,很怕很怕,如此而已。
傳言中勉強要算屬實的,應該是「嗑藥」那一項,不過也只對了一半。她嗑的不是毒品,而是安眠藥。
從十六歲起,她便患有嚴重的失眠,這些年來都必須藉助安眠藥才能入睡。
「陳秘書人很好,你不用擔心啦!她不會欺負菜鳥的。」小惠嘰嘰咕咕地安撫她。
她輕應一聲,繼續盯著攀爬的燈號。
行銷部到了,兩人踏出電梯,立刻感覺到空氣中有一種隱隱的生命力。
十二樓分成三大塊,右邊和中間那兩大塊都有獨立的門戶;透過玻璃門,她們可以看見同仁在裡面來來往往的忙碌。左首最尾端是一扇本門,和另兩扇明亮的玻璃門比起來,更是沉暗厚實,讓她開始惴喘不安起來。
[ 喂!我剛剛講了那麼多,你到底有沒有在聽?]蔚蔚驀然回過神來。
「呃我對不起。」她又失神了。
看到她一副不安的模樣,小惠反而對出自己的惡聲惡氣不好意思。
[ 沒關係啦,新來乍到,難免會緊張!」小惠爽快地拍她一掌。
好痛!她是女金剛嗎?蔚蔚強笑著,悄悄往旁邊移開幾步。
[ 這裡就是行銷部,由營業處、公開處組合而成的。右邊就是營業處的辦公大廳,中間是公開處的轄區。兩處各有一位部門負責人,陳副理和王副理,部門的大頭頭則是張經理。」小惠大略向她介紹一下這個樓面的地理位置。「左邊那道門進去就是經理辦公室。你進去之後,會先經過秘書室,陳秘書就坐在那裡,你先找她報到吧!我的分機是四六七九,如果你中午不知道到哪兒吃飯,就打內線給我,我帶你去吃。不過上班第一天,行銷部的同仁應該會請你吃飯。」
[ 好。」她聽得頭昏腦脹。
「沒我的事,我先下去了,byebye]蔚蔚眼巴巴看著她被電梯門吞噬。
方纔還嫌人家雜念呢!這會兒她反而像失了母雞的小雞。
該來的還是要來,走吧!她深呼吸一下,往不明的未來行去。
上工的前半天,一切順利。
陳秘書和一般人想像中的美艷女秘書完全不同。她是一位媽媽級的中年女士,一身端整的套裝,腦後頂著一絲不苟的髮髻。她和藹的態度不會帶給別人太大的威脅感,然而,眼中的精明幹練卻又說明了,她在必要的時候可是很難纏的。
由於年齡和生活背景上有差異,陳秘書雖然親切,卻和那種年輕人可以嬉鬧胡混在一起的親切法不一樣,在蔚蔚眼中,她算是個長輩級的人物,心裡先端了一點敬畏感。
秘書室約有十五坪大,擺了兩張桌位,其中一面牆擺設了木質檔案櫃,細緻的木頭紋理,衝去了一些生冷的氣息。另一面牆則是整片的玻璃帷幕,盡覽台北市的天空和街景。她的桌位背對著玻璃牆,采光很充足。美中不足的是,陳秘書坐在她對面,如果她想回頭偷看風景,發個小呆的話,很容易被逮到。
陳秘書讓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定。
「裡面是經理辦公室。」指了指她左手邊的檜木門。「你的職務就是分擔我的工作量,例如幫我整理開會紀錄、文件、接聽電話等,並不困難。對了,你的打字速度還可以吧?」
蔚蔚很老實地承認,「我學生時代修得還不錯,可是很久沒練習了」
陳秘書丟給她一個堅定的微笑。「那你最好盡快上手,因為我這裡有一些報表,你必須幫忙把所有資料keyin 進電腦。」
〔是。陳姊,我不必和張經理面談嗎?」她總覺得報到手續好像漏了些什麼。
之前父親已經說過,公司其他人並不知道她的來歷,所以在這裡不會有任何特權。既然如此,新到員工不是應該先跟部門長官打照面嗎?
「噢,我忘了告訴你。張經理上個星期外派到美國,去機房廠商的公司進行一項研討會,為期一個半月。」陳秘書的笑容轉為和緩。
「我知道了。]伏案敲了幾下字盤,她忍不住又開始觀察起四周的景象。經理辦公室的門旁,懸著一張十幾寸的大合照。
照片中,第一排人蹲下身子,露出第二排站著的同仁,站在中央的兩個人身材最高挑。蔚蔚很自然多看了那兩個人幾眼。左邊那一位是個年近四十歲的男人,表情非常嚴肅,尤其是那雙濃黑冷冽的眉,銳利的眼神,非常有主管的架式,她猜想這個人應該就是「張經理」。
而張經理的身邊,站著一個瘦削斯文的年輕男子,看起來才三十出頭,戴著一副無框眼鏡,五官根斯文俊雅,和旁邊獷達的張經理相較之下,更顯露出濃濃的書卷味兒。她不禁好奇,這個看起來像大學講師的男人是什麼身份?
「陳姊,這張是行銷部的團體照嗎?」
陳秘書從文件中抬起頭。「對,這是整個部門在去年尾牙時合照的,正中央就是張經理和我們的日本客戶。」
[ 請問張經理的大名是……」她終於想起自己連頂頭上司的大名都不知道。
「他叫張行恩。」
「是。」她輕輕點頭。
所以黑臉的是張經理,白瞼的是日本人,希望張經理的個性不會同他的長相一樣嚴峻,否則她的日子可就難過了。而且張[ 行思」這三個字太溫文儒雅,反而不像是黑臉男人的名字,倒比較適合旁邊那位俊秀的日本帥哥呢!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頂多混不下去,日家吃出口已。她只答應父親,盡力而為;倘若盡了力之後,她仍然和這個環境格格不入,那就不是她的責任了。
唉!她幹嘛沒事替由自己找這些苦吃?當初答應父親的那股決心,頓時消蝕了不少。
真想回家去,蒙頭大睡一場。
人生如夢,夢如煙,煙如屁,人生不過一場屁,凡事何必太強求?
午休時分方結束,電話便驚天動地的尖叫起來。
蔚蔚急衝進門,險些撞倒了一堆新送來的包裡。
「喂,行銷部經理辦公室!」她抓起陳秘書桌上的電話,劈頭就喊。
上班進入第二周,平時她只和陳秘書關在一間房裡,交際手腕依然沒什麼長進。幸好陳秘書人不錯,兩個人相處得還算融洽。
偶爾在午餐時間,幾個年輕的職員會約她一起出去吃飯。她為了怕留下孤僻的惡名,通常會答應。只是席間她仍然像學生時代一樣,坐著吃自己的,頂多陪笑幾句,很少主動去搭腔。
可能是她飄逸柔美的外型,加上緘默的表現,竟然換來一個「內向美女」的稱號,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彼端聽見了她的聲音,頓了一頓。
「……陳秘書?」嗓腔中有幾許不解。
「陳秘書現在不在座位上,請問您是哪一位?」她仍然微喘著,拿出紙筆準備記下留言。
「我是張行恩,陳秘書人呢?」對方的聲音極端低沉,聽進耳裡甚至有一種隆隆作響的感覺。
蔚蔚機械性地念出台詞:「張先生您好,有什麼事我能為您效」
慢著!張行恩?
張行思不就是「張經理」嗎?
蔚蔚飛快把話筒拿開,瞪著它十秒鐘,再望向那張濃眉大眼的張經理照片。
天!他的聲音可真符合他的長相,一樣雄壯威武!
「呃……經理,你還在?」蔚蔚緩緩把話筒移回耳旁。
她不知道該如何和素未謀面的上司對答,她沒有這種經驗!
〔我還在,你是哪一位?」張行恩的聲音聽起來竟帶著隱隱笑意。
「我是新來的秘書,不過不是代替陳秘書的秘書,而是秘書的秘書應該說,我是陳秘書的……呃,總之,我是祁蔚蔚!」她用力咬住舌尖。好極了,真是好極了!蔚蔚,你以為報出自己的萬兒,對方就該自動知道你的身份嗎?
「嗯,祁小姐,你好。」張行恩終於慢慢地說。
「我是……我是新來的助理秘書,祁蔚蔚。」她亡羊補牢地重來一次。
「你好,我是行銷部的經理,張行恩。」張行恩彬彬有禮地說。
她覺得他現在一定在笑,雖然她沒有辦法證實。「經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有!,麻煩你到我的桌上找一找,有一個檔案夾標注著[ 訊遠科技公司] ,裡面有幾家台灣交換機廠商的資料,麻煩把那份文件傳真給我。」
「好,請您稍候。」她按下保留鍵,匆匆走進經理辦公室。
上工至今,這是她第一次踏進經理辦公室。但是箭在弦上,人在線上,她不敢浪費時間去打量環境,埋著頭開始翻起桌上的檔案夾來。
訊遠科技,訊進科技奇怪,沒有啊!
她拿起桌上分機。「經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檔案夾是什麼顏色的?」
「我也記不得了,只知道放在桌上。」
蔚蔚四處翻看了一下,真的沒看到啊!
她挫折地拿起話筒。「經理,對不起,我真的找不到。]「慢慢來,不要急,檔案夾可能被其他東西壓住了,你再找找看。」他非但沒有半絲不耐,反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溫和。
這種聲音彷彿有一種安定的力量,讓她的、心跟著沉篤下來,挫折感一掃而空。她鼓起耐心,細細再翻找了一遍。
訊遠科技啊!在這裡!原來它的標籤脫落了,黏在上面那個檔案夾背後,難怪她沒看到。
她雀躍得像個小女孩,尋寶之旅終於有了收穫。
「經理、經理,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張行恩終於大笑出來,低隆隆的笑聲一路從海的那端燒到這端。蔚蔚終於意識到白己可笑的反應。
「找到就好,我飯店的傳真號碼是0021-424-5551111.」他勉強捺住笑聲,給了她聯絡方式。
「是,我記下來了,現在就傳真過去。」好饃!
「好,我等你。」張行恩也很慎重地回答,可惜笑意藏得不夠高明,終究洩出了一點端倪。
「那……經理再見。」蔚蔚羞窘地摸了摸鼻子,掛上電話。
張行恩放下話筒,仍止不住地搖頭髮笑。
他關上浴室門,隔離流洩而出的水蒸氣。浴袍裡著勁瘦的身軀,頸問懸著一條半濕的毛巾,他推開旅館房間的落地窗門,夜晚十點,七月的洛杉磯夜晚間熱得駭人。
他的眼鏡放在茶几上,極目望去,夜景融成一種迷濛的光譜。其實,他近視不深,兩百多度而已,平時戴著,多少像一層保護色,掩去眸心的思緒流轉。
由於他的外型清俊,雖然有一八一的身高,卻屬於瘦長的體型,整體顯得清俊爾雅,而非壯碩,再加上他的感情生活一向很低調,前陣子同行間竟然曾盛傳他是同志,而且還真的有幾位此道中人頻頻向他試探。直到三年前,二十九歲的他不勝其擾,乾脆在鼻樑騎上一副眼鏡,以學究型的形象取代清俊本色,才免去一些干擾。
不久之後,妹妹池淨離了婚,從英國搬回娘家。他為了減少困擾,以後每遇到需要攜伴出席的場合,乾脆情商妹妹幫忙擋一下。由於兩人不同姓,又沒有特別張揚是兄妹關係,因此外界一直以為池淨是他的女友,那些紛紛擾擾的流言才漸次淡了下來。
祁蔚蔚,真是個有趣的大女孩!張行思想到方纔的對話,又笑了。
她的年紀一定很輕吧?
上個星期,董事長特地來電關照,說是有個老朋友的女兒要安排在他的部門裡。原本他的個性是很不喜這種內線關係,然而公司裡,任何人的命令他都可以不睬,唯獨對董事長不行。
鍾董曾是他的商事法教授,從大學時期就對他頗為賞識,每年寒暑假,一律聘雇他來「實如」實習,直到去年,更不顧股東的反對,大力拔擢無身家背景的他坐上行銷部經理一職。老董事長之於他,不只是單純的老闆,還是他的恩師,對他有一份知遇之恩,他不能不尊重恩師的意思。
「我這個老朋友的女兒,涉世不深,有些「情緒上的小毛病] 。她本人很有心,想訓練自己的獨立性,我們當然要盡量扶人家一把。此外,她的背景我只關照過一、兩位相關主管,公司裡的其他人一概不知,她自己也不會張揚,你盡可以對她一視同仁。只是,如果她有任何表現不好的地方,盡量對她耐心一點,這樣便成了。」董事長是這麼交代的。
情緒上的小毛病是什麼「小毛病」,他不清楚;不過看在她能放棄特權,腳踏實地的做起,這點就值得人稱賞。
再想到方纔的對話,她的聲音極輕、極靦靦,幾乎是掠耳而過,沒有一丁點重量。而後來找到一個檔案夾的歡聲,又有趣得讓人忍不住想發笑。如此飄忽柔軟的聲音,它的主人,會有什麼情緒上的小毛病呢?
很難得的,他居然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兒,好奇起來。
張行恩……
蔚蔚坐回山自己的桌位,望著牆上那一方剛正的五官輪廓,幽幽陷入遐想。
台灣男人的音質以男中音居多,鮮少聽見如張行思那樣低沉渾厚的嗓音。不過,看看他粗獷的外型,剽悍的體格,也難怪會配備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嗓腔。
她歎了口氣,嘴角撇開一縷思慕的笑意。
本來,她偏好的男人是他旁邊那種白面書生型。粗獷的人對她而言太過贊強,不適合多愁善感的她。可是,想起方纔他充滿耐心的等待,以及合著笑意的濃音,她的心坪枰狂跳了起來。
她從高中畢業之後,就不曾為任何男人心動過了呢!遑論像今天這般,連面都沒見過的暗戀。
可是,真的好心動啊!
她走到照片前,細細研究他的長相。
嗯看起來應該有四十歲,不年輕了,可是每個人提起他,怎麼都稱讚他是「新生代的優等生」呢?話說回來,相較於執商圈牛耳的工商大老,四十歲就熬出頭的男人,確實算年輕了。
「你在看什麼,看得這麼入神?」陳秘書打趣的話聲從身後傳來。
「噢,沒事!」蔚蔚紅著瞼,尷尬地坐回桌位。「我剛剛在研究全部門的面相。」
「你會看相?」陳秘書細細打量她。咦?臉紅得可疑哩!「怎麼臉這麼紅,是不是哪個男生來向你表白了?」
「才沒有,你不要取笑我了。」蔚蔚好害羞,整張俏臉躲在螢幕後面。
陳秘書輕笑起來。
幾日的朝夕相處,她發現蔚蔚平時不愛講話,也不怎麼理睬人,看起來像一朵孤芳山口賞的蘭,然而,這只是表相而已。
每當她完成一件小事,例如破了自己的打字紀錄、整理好一份散亂的資料,或找到一份遺失已久的文件,她都會高興得像天塌下來一樣,臉上漾著一種小女孩式的靦覲笑容。如此率真的反應,真令人懷疑她以前是否都住在象牙塔裡?
「陳姊,剛剛你不在的時候,張經理打電話來,請我幫他找一份文件,我已經處理好了。」蔚蔚先起個頭。
陳秘書以前和他日夜相伴,對他的瞭解一定比公司裡的任何人都深。她對張行思的好奇心水漲船高,顧不得自已「少說少錯」的原則了。
陳秘書看看牆上的照片,再瞄瞄她似有期待的嬌容,心中一凜。
她難得的興奮和瞼紅,該不會和經理有關吧?
若真如此,可就大大不妙!且別說張經理已經有一個固定女友,連董事長的女兒也公開表示過對他的好感;在強敵環繞之下,像她這樣心思單純的人,絕不適合下去膛渾水。此外,張經理雖然不忌諱下屬之間互相交往,自己卻對辦公室戀情敬謝不敏。種種外在條件都對她不利。
「我知道了。」陳秘書明顯地冷淡下來。「以後經理的事盡量交給我來處置,你盡量別插手。]蔚蔚天生細、心敏感,陳秘書的疏冷她當然不會沒感覺。罷了、罷了!
可是,忍了五分鐘,她實在按捺不住。
「陳姊,請問經理今年幾歲?他看起來很年輕……」
陳秘書重重把檔案夾放下來。「你認真工作就好,不要過問太多上司的私事。」
蔚蔚碰了一個實心實鐵的冷釘子,滿鼻子灰。年齡又不是什麼商業機密,難道也不能問嗎?
她滿心茫然,水眸瞠望著螢幕。
每次總是如此,習慣性的說錯話,卻永遠不懂由曰己錯在何處,直到人家討厭她了,排擠她了,她才發現情況不對。
明明提醒自己,少說少錯,篇什麼老是學不乖呢?真是的!
之後整個下午,她都戒慎戒懼,不敢再隨便開口。
下了班,蔚蔚漫步返家。祁宅位於敦化南路上,是一間七十來坪的大戶,步行到公司,只需十分鐘。
暑夏之際,午後六點的天空間未全黑。她站在自家樓下,仰望著十七屆的豪華大廈。大樓呈回字型,森幽的中庭園裡在中心,只有住戶才能出入。這楝豪華建築裡集居了一群政商名流,平時的檢查分外嚴謹。
這種華麗氣派的千萬名宅,是多少人欣羨的所在。她對於踏進這道豪門,卻一點期待都沒有。可能是因為回到家裡也只有兩名女傭在家,沒有任河值得她期待的人吧!
歎了口氣,她推開鐵門。
大樓警衛認出了她,兩人點頭打個招呼,她刷卡進入中庭,無意識地讓電梯載自己回到第十六樓的祁宅。
很意外地,進了家門,竟然看見父親坐在客廳沙發上,正在翻動報紙。
「回來了?」祁連發現女兒的身影,立刻放低報紙,堆出淺淺的微笑。
蔚蔚望著老父,腦中有些迷糊。現在才六點半而已,照理說,家中不該有其他人的啊!
「爸……」她的反應慢了半拍,連微笑都很僵硬。「你怎麼在家?」
「我是想問問看,你第一次在外頭上班,一切還順利吧?」祁連不自在地清清喉嚨。
兩人從來不是什麼感情親密的父女,如今面面相對,做女兒的又缺乏熱誠,氣氛立刻尷尬起來。
父親在家,是關心她的工作情況嗎?蔚蔚漸漸反應過來。
「還算順利。」森冷蒼白的心田,播了一籽翠綠的芽,掙開白霜,探出頭來。
然而,親子之間的疏遠終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再加上年齡的鴻溝,雖然他們都有意和彼此攀近距離,卻不知道該從何著手。
蔚蔚坐進父親對面,背心打直,兩手向自然地擺放在膝上,這是父母從小要求的端正儀態。
「在公司,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祁連打開另一個嘗試。
有。
有一瞬間,蔚蔚有個衝動,想向父親傾吐今天和陳秘書的不如意;她想告訴父親,有幾個公司男職員想追求她,不過看她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已經暗暗在傳言她「態度傲慢」;她也想告訴父親,她現在中文打字已經進步到一分鐘三十個字,而且,她知道該如何使用影印機,甚至會把卡住的紙從機器裡拿出來。
想說的話很多,很多,很多。
「沒有。」這些話,待會兒吃飯的時候,可以當成晚餐桌上的話題,不急著現在說。她盯著手指微笑。
〔是嗎?」女兒的簡短應對讓他眼中閃過一道失望。「好吧!你先去休息,我待會兒還要出門。」
她錯愕地抬起頭。怎麼……
「你不留在家裡吃飯?」
「我晚上與三裕銀行的董事長有個飯局。」祁連和善地解釋。
蔚蔚愣坐在原位,發了一會兒呆。
「那……我先回房去了。」
「嗯。」他又重新埋回報紙堆裡。
她無聲無息地站起來,回到二樓房間裡。
七點。天全黑了。
她沒有開燈,直接掩上房門,一頭栽進熏著玫瑰香的床褥裡。
奇怪,今天也沒有做太激烈的運動,為何會頭昏昏腦鈍鈍的,全身酸痛呢?
睡一覺吧!或許一覺睡醒,身體就會舒服一點。
她靜躺在床上,任悠悠暗影流過,分秒的軌跡畫過。
織梭光景去如飛,蘭房夜永愁無寐,睡意遲遲不願降臨,最後,她拉開床頭的小抽屜,取出一瓶安眠藥,挑出一顆放進櫻唇裡。
沒有夢擾的黑鄉,很快籠罩住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3 22:31:50
第二章
「和競爭廠商打價格戰只是招來客源的第一步,還不足以建立品牌忠誠度。
唯有良好的通訊品質,才能真正穩定軍心。因此,從硬體方面的機房設備,軟體方面的技術支援,乃至外包廠商所寫的轉接系統夠不夠穩定,是不是容易使用,及基層業務人員的素質,都會直接影響到客戶的使用意願。
「行銷業務部門只是前哨站,將客戶引進門,真正的功臣是幕後的技術部門。
唯有系統穩定,客戶滿意,整個公司才有運作的空間。」
投影片開閉,座談會場靜默了幾秒鐘啪啪啪啪如雷的掌聲從各個角落響起張行恩向聽眾微微一點頭,含著有禮的微笑步下講台。
幾位子公司的主管已候在走道旁,他一經過,七手八腳的拍他的背,握他的手。
「年輕人懂得不居次、不搶功,很難能可貴。」子公司總經理麥道爾引著他,來到會場旁的小休息室。
「寶如電通」與洛杉磯一家公司結合,成立了下游的硬體技術公司,麥道爾便是此間的龍頭老大。張行恩經常來美國與他們會商,兩方建立了不錯的私交。
秘書端來咖啡。看著兩個主子,忍不住笑起來。
他們兩個人站在一起,實在是很有趣的對比。張行恩瘦削修長,麥道爾矮他一個頭,卻重達七十公斤;張行恩年輕瀟灑,麥道爾六十多歲;張行思充滿書卷氣息,文質彬彬,麥道雨紅通通的臉蛋則像聖誕老公公。
「謝謝。」張行恩接過咖啡,輕聲道謝。
他舉止間流出一股內斂和優雅,是屬於束方人才有的神秘感。整潔的黑髮服帖在腦後,不必上膠就很依順。
秘書心中那頭小鹿霎時坪枰亂跳。人家都說,髮質是性格的反應。看他的髮絲如此聽話,想必個性也是細心體貼的吧!
「咳咳!」
所以說,全球無國界,世界地球村,就是這個好處。只要住在一個大城市,就能覽盡各國美男子的風采。!
「嗯哼!」
唉!可惜他只派駐在洛杉磯六周,目前只剩下兩個星期了。難道他的眼光這麼高,在洛杉磯都找不到意愛的對象?
「卡特小姐!」平地一聲雷。
「啊!是!麥道爾先生,有什麼事嗎?」秘書連忙肅立致敬。
「倘若你能停止以眼睛吞掉張先生,替我們拿幾個甜甜圈來配咖啡,張先生一定會對你印象更深刻的。」麥道爾的老眼賊賊的。
秘書當場面紅耳赤。
「是,我……我馬上就去。] 羞窘的身影飛快閃向門口,接著,她彷彿想起什麼事,回頭告知:「張先生,一線有您的電話,似乎是台灣總公司的人員。」
「謝謝。」張行恩目送她遁離。「老麥,你說話還是不給人留情面。」
「說到情面嘛,我正好想到,我女兒……」
他頭痛地舉起手。「停!讓我先接個電話。」
「沒關係,我就坐鎮在這裡,不怕你跑掉。」麥道爾得意洋洋地啜咖啡。
天,這些作媒的舉動已經進行了一個月,難道非等到他踏上回台班機的那一刻,才能得到解脫?
「喂?」他揉揉眉心,困擾地接起話筒。
「經理,我是蔚蔚」話筒那端,是他漸漸聽熟了的柔軟聲線。
[ 這麼早就到公司上班了?」他瞥一眼腕表,現在才台灣時間早上八點而已。
「是。」蔚蔚含糊地應了一聲。「經理,我這裡有一些數據,想麻煩你再報給我一次,你現在方便嗎?」
「你稍候。」他轉頭對麥道爾說:「老麥,我必須接聽這通電話……」
「慢! ]麥道爾打定主意,不讓他滑溜。「要請電話儘管講,隨你愛講多久就講多久,我就坐在這兒等。反正你們說的是中文,我也聽不懂,不必擔心我聽壁腳。」
張行恩無聲歎了口氣,走到角落那張沙發椅裡坐定。
「我回來了,你還缺漏哪一份數據?」
「就是美國幾家通訊公司的報價單。] 蔚蔚低聲說。
「我昨天中午才傳真一份回台北,應該在陳秘書桌上,你向她問問看。」張行恩蹙起眉心。
「就是……嗯……」
再愚鈍的人,也聽得出她語氣的遲疑。
「蔚蔚,發生了什麼事?」他溫和地問。
彼端響起幾聲可疑的吸鼻子的聲音。
「我昨天精神不太好,誤把那一疊資料當成廢紙,送進碎紙機裡。等我發現的時候,其中幾張已經救不回來了。」
她居然把這麼重要的報價單送進碎紙機裡?張行恩閉了下眼睛。耐心,別忘了老董事長的提醒,要有耐心!
〔上班時間,你為什麼會精神不好,是你生病了嗎?」他很成功地維持溫和的語調。
不,是我前夜失眠,多吃了一顆安眠藥,結果早上硬爬起床,整天在公司裡都昏昏沉沉的。蔚蔚當然不可能照實說。
「嗯。」一貫的虛詞回應。
張行恩歎了口氣。「身體不舒服,就請假回家休息。待會兒,我會把報價單再傳回去一次。這不是什麼無法彌補的錯誤,你別太在意,下次謹慎一點就是了。」
這次的意外對向來少風少雨的她而言,已經是嚴重的錯誤。為此,她整個晚上輾轉反側,又怕舊事重演,不敢再隨便吞藥助眠。一大早就匆匆來公司翻出電話簿,打電話給他求援。
原本以為張行恩會破口大罵她一頓,再不然,也像陳秘書一樣,沒好氣地念她幾句,沒想到……沒想到他對人這樣體貼。
她還是個新員工,兩人連面都沒見過呢!
「謝謝經理。」她低聲說。
耳裡聽著他沉厚有力的聲音,眼中看著牆上他威武的容顏,她的心彷彿風中的蒲公英,飄落在一株大樹旁,就此棲落下來。
「還有別的事嗎?」張行恩溫和問道。
「嗯……陳秘書……她好像對我,嗯……有點生氣……」蔚蔚的手指纏絞電話線。她不曉得向自己跟他說這些做什麼,可是,就是想說;像小孩受了委屈,想找人訴苦一樣。
「放心,我會同她說一說的。」張行恩承諾。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她想解釋一下,免得他去為難陳秘書,可是,她仍然不曉得出自己從何說起。
「你不會為了這件事情,整晚都沒睡吧?」他忽然問。
蔚蔚嚇一跳,飄浮的神智立刻就定位。「你怎麼知道?」
「你的聲音有氣無力的,不像前幾次那麼活潑可愛,一聽就知道睡眠不足。」
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帶著笑意。
活潑?可愛?第一次有人以這兩個詞彙來形容她。
「是嗎?」蔚蔚持著聽筒,傻傻地笑起來。
心情這麼快就好轉?
果然是年輕女孩,單純得可愛。張行恩笑著搖搖頭。「我會打電話給陳秘書,今天放你一天假,你回家補眠吧,可別又精神不濟,絞碎了什麼東西。」
「不會了,我以後一定會非常仔細,不會隨便絞文件。」她連忙強調,生怕給他留下壞印象。
「那就好。」張行恩頓了一頓,以更柔和的語音多加一句,「你的心情要放開一點,不要因為小事就失眠或沮喪,這樣的生活才會過得愉快。」
「小事?這怎麼是小事呢?」她越想越難過。「如果我精神好一點,這個錯誤就不會發生了。再不然碎紙之前先檢查過文件內容,也能拯救回來!難怪陳秘書這麼生氣,她昨天整天都不太跟我說話,我知道是我]「蔚蔚!」
「是!經理?」
「我相信陳秘書不會因為一件小事而生氣,她只是在忙公事,無暇理會你而已。你想太多了!」
「真的嗎?」彼端還有點遲疑。
「真的。」
看她被小小一個疏失就折磨得整晚睡不著,還開始幻想起同事不理睬她,張行思開始有些瞭解她為何會有「情緒上的小毛病」了。
蔚蔚半信半疑。
「今天放一天假,回家好好休息,好嗎?」他和聲勸道。
「……嗯。」他的平靜溫柔,讓蔚蔚完全說不出話來。
「再見。」
「再見。」
她輕輕掛上話筒,捧著胸口,無力地癱在座位上。
好溫柔的男人……隨著每一次的電話接觸,對張行思的心折感越來越深。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暗戀一個只聽過聲音的男人。
啊,他怎麼能如此關心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況且還是個犯錯的下屬呢?
好心動……
心情彷彿回到高中時期,偷偷欽慕著那個資優班的班長。腦中暈陶陶,芳心枰枰跳,赤熱的潮紅染上唇角頰畔。她好久沒有暗戀過人了呢!
啊!忘了問他確切的回國日期了。
她懊惱的視線移向行銷部團體照,馬上舒展開來。平心而論,張行思的外形真的不是她以前會注意的對象,可是……此刻方知,「外貌不代表一切」這句話,真的很有道理。
一股無來由的衝動,她看看表,八點半,時間很充裕。
蔚蔚飛快取下牆上的相框,把大合照抽出來,奔往電腦室,掃瞄成檔案,再傳回自已桌上的電腦。
以著不純熟的技巧,她啟動小畫家軟體,將張行恩的照片裁剪下來。由於團體人群站得很緊密,免不了會框住隔壁那個日本帥哥的臉孔。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下定決心,把日本帥哥裁掉,密密剪下張行思的長相,存成獨立的圖檔,放大之後用雷射印表機印出來。
她滿足地看著紙上的臉孔,那粗獷的外形,壯碩的身材,低沉渾厚的嗓音。
老實說,即使張行恩本人出現在她眼前,她也不見得想和他發生什麼事——
她連談戀愛的勇氣都沒有。她只是怎麼說呢?從小就很滿足於這種「暗戀」的感覺!
只要暗暗去欽慕就行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若拉得太近,一切不完美反而無所遁形。而這裡的「不完美」之處,既是指對方,也包含她自己。
她再看一眼列表紙,心中盈滿饜足。從現在開始,祁蔚蔚只喜歡這一型的男人!
「老麥!」
張行恩倏地停下腳步,跟在身後的人幾乎一頭撞到他背上。
他歎了口氣,食指揉著隱隱抽痛的太陽穴。
「行思。」麥道爾一模一樣地叫回去,還奉上一個無辜的笑臉。
「你已經纏了我一個星期了,究竟何時才要放過我?」
「你也只剩下一個星期就要回台灣了,我不纏緊一點,讓你跑了怎麼辦?」
麥道爾紅通通的笑靨宛如聖誕老公公。
張行恩看了四週一眼,迎上幾個職員帶著笑意的眼光。他回頭向幾個同行來訪察的台灣幹部點個頭,示意他們繼續前進。自己挑了一間沒人的辦公室,將地頭蛇拉進去密談。
「說吧!你到底要跟我談什麼?」他投降了。「但是醜話說在前頭,如果你的主題和誰家的女兒侄女孫女外孫女有關,那就別再浪費我的時間了。」
麥道爾反手把門關上,閒雜人聲被隔絕的那一刻,他笑容一斂,換上嚴肅的神情。
「行思,你對未來有什麼計畫?」
「你是指哪一方面?」張行恩的態度轉趨保守。
[ 實如電通。雖然是個起步的好地方,卻是一座大小的池塘,難道你甘心窩在一個區域性集團,一輩子當個小經理、小協理,最後頂多升上總經理?」麥道爾緩緩搖頭。
實如電通雖然是台灣數一數二的集團,但,版圖以台灣為主,無論發展得再如何成功,格局仍然有限。麥道爾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裡,他的組織能力極強,執行力卻稍嫌薄弱,眼光不夠獨到深遠,所以才會賣命到六十多歲,只成為一家中型公司的負責人;相形之下,張行恩的腦筋靈活,最精於企畫和統籌,並擁有讓命令被執行的魄力。
他曾經觀察過張行恩,研究過張行恩,許多人只見到他斯文俊秀的外表,而忽略了他體內那股隱藏得極好的生命力。無論這個年輕人甘不甘於屈就,他都不會是池中之物。如果他不是出生平凡家庭,而是擁有什麼世家背景,現在早已一飛沖天了。
儘管如此,以一介平凡百姓,赤手空拳打天下,三十二歲的他能現在就卡進台灣集團的高層地位,也是不容小觀了。
張行恩若願意跳出來,和他一起聯手打天下,美國的市場大餅,不會沒有他們的份。
「老麥,[ 實如電通] 是你的衣食父母之一,你公然向他們的高級主管挖角,不怕我回去參你一本?」張行恩似笑非笑的,雙眼半隱在鏡片後頭,讓人瞧不清他的意向。
「人往高處爬,誰甘於一輩子做小生意,替人賣命?」麥道爾一語雙關。「如何?好歹我掙到六十幾歲,手中還有點小錢,外頭也有點兒人脈,我現在只缺一個志同道合的人。」
張行恩雙手盤在胸前,似是在觀望,又似是在深思。
好一會兒,他終於開口,[ 在近幾年內,我還沒有離開台灣市場的打算。我需要一點時間。」
無論能力再好,眼光再獨到,經驗仍然是成功的關鍵。他不認為自己羽翼已足夠豐盈,可以下自行創業這著險棋,更何況是在全然陌生的異國環境裡。
麥道爾慎重地點點頭。他的說法,只讓人聽了更心癢難搔。
這不是一個貪功躁進的年輕人,一定得把握住!
「反正我的人、我的公司就在這兒,跑不了的。待你準備好了,隨時悄個信兒來。」麥道爾呵呵笑。反正兩人即使原狀,也算上下游關係,不怕會失去聯繫。
人都有鴻鵠之志,況乎張行思?
「現在,你可以放過我了吧?」張行恩打開辦公室門,笑著走出去,不忘說:
「令嬡嬌美可愛,我相信她一定會遇上更多合適的人選。」
前面幾個台灣同僚正好聽見了,回頭朝他擠眉弄眼。
張行恩狀似無奈地聳聳肩,微笑著,繼續加入例行的訪視行程。
他要回來了!他要回來了,她暗戀的對象要回來了!
一整天下來,蔚蔚芳心抨枰跳,不是絆到字紙簍,就是撩中檔案夾。
「當心,」陳秘書及時扶住她手上的一堆檔案夾。
「噢!」蔚蔚痛呼。
檔案夾是保住了,不過她的大腿撞到桌角,細皮嫩內上又多了一道紫淤。
「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又睡眠不足嗎?」陳秘書奇怪地看她一眼。
她只是陪笑,不敢搭腔。
或許是因為心虛吧!上回因為睡眠不足誤事之後,她再面對陳秘書時,便多了一些小心翼翼,兩人反而越來越像上司下屬的關係,少了剛開始的平行性互動。
剛才幫忙送文件到樓下的人事部,小惠說,今天下午張經理一返抵國門,會直接回公司,因此,她整個下午都不敢離開座位太久,即使上個洗手問,都火速辦好。生怕錯過了第一時間看見偶像的機會。
「糟糕,」陳秘書忽然想到。「張經理喜歡喝的咖啡,我一直忘了去補貨,他待會兒要進來了,你幫我到下一條街的專賣店買好不好?
老闆跟我們很熟,只要跟他說是張經理喝的,他會直接拿給你。」
「現在?」可是經理隨時會進門啊!
[ 當然是現在。] 陳秘室蹙著眉。
「噢。」她呆坐在位子上半晌。「呃,陳姊……」
「什麼事?」她怎麼還沒動作?陳秘書抬起眼。
〔可不可以……] 她困難地、囁嚅地請求。〔可不可以請工讀生或櫃檯小姐去買?」
陳秘書往椅背上一靠,有些無力地看著她。她真的很難使喚!
「好吧!如果你不願意的話。」陳秘書終於拿起分機。
不願意……聽起來好像她怠忽職守似的。蔚蔚的胸腔一緊,整個人頓時處於莫可言喻的壓力裡。
「我去!」她連忙站起來。「我去就是了。巷口那家咖啡專賣店,對不對?」
「對!記得拿收據回來請款。]蔚蔚不敢耽擱,抓起皮夾就往外衝。
大樓外,明晃晃的陽光兜著瞼罩下來,她的眼前一片暈眩,嬌軀微晃了一下,趕緊扶著玻璃門穩住身形。
快,快!已經三點半了,張行思隨時會進公司來。
她直奔下個巷口,搶進店門裡,匆匆向店主人說明了需要的東西,會鈔,打收據,取貨,出門。
秋老虎的天氣裡,微帶著柔風,午後黃陽偏又烈艷得可以。台灣的氣候永遠是矛盾的,冷的天,熱的風;陰的雲,亮的光。
一進一出的疾奔,耗去她原本就不豐沛的元氣。她急急問進辦公大樓的玄關,迎面而來的空調,和室外的熱又是一個強烈的對比。她的心房縮了一下,努力適應著溫度的起承轉合。
電梯,快上電梯……她拎緊咖啡豆,轉向電梯所在的方向。
「張經理,好久不見—你總算回來了!」
「對啊,你這一趟出差有夠久的。有沒有艷遇?快說來聽聽。」
「各位,我都乖乖回台灣報到了,還能有什麼精采的艷遇?」
四條高矮不一的男人身影,集立在電梯前,等待它到達一樓。低低的交談聲,打趣聲,蕩著玄關內的空氣因子,蕩進蔚蔚耳裡。
她怔了,呆了,愣了。
四個男人之中,矮的那個是人事部主管,胖的那個是工程部組長,中等身量的那個是客服部經理,而修長俊秀的那個……那個是……是[ 日本帥哥] !他們叫他,[ 張經理」?
怎麼可能?一個驚人的想法在她腦海中成形。蔚蔚暈眩地呆立在當場,失去了行動的能力。
叮!電梯抵達一樓。其中兩位主管交換了幾句閒談,並沒有踏進電梯,轉身朝大門走來。工程部組長則往地下停車場的樓梯走去。
張行恩踏入電梯,回身正要按下關門鍵,驀地見到一抹亭亭身影凝向這個方向。
他微微一笑,按住電梯,等對方走過來。
人影釘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他挑起眉,投出無聲的疑問。
人影彷彿大夢初醒,用慢吞吞地,近乎遲緩的步伐朝電梯邁過來。
他極有耐心,硬是等了半分鐘,等對方走進電梯裡,問到他身後的角落。
他按下十二樓的燈鍵。
「小姐,你要去幾樓?」他禮貌地回眸詢問。
蔚蔚癡癡看著他。
「小姐?」
「一樣。」
一樣?那麼,她也是行銷部的同仁?他怎麼沒印象自己曾見過她?
電梯門關攏,他側站著,對她送去一個平和有禮的微笑。
他是張行恩,張行恩就是他![ 他] 不是日本師哥,那個濃眉大眼的傢伙才是日本人。
難怪,難怪所有的人都稱讚行銷部經理年輕有為,難怪女性職員間流傳著這麼多與他有關的傳說,難怪他是公司的黃金單身漢。
錯了,她弄錯了。卻,一切又對了!「張行思」竟然一直就是她偏愛的那一型,她不必再勉強自己改變心態,去喜歡什麼濃眉大限的類型了。
完了,怎麼辦?原本就已為他心折,現在,他更搖身一變,不只內在,連外型都吻合了她一直夢寐以求的白馬王子。
一顆心跳得好快!她緊緊按著胸口,覺得自己就快暈倒了。
「你還好吧?」警覺到對方虛軟的身形,張行恩連忙伸手扶住她。
蔚蔚彷彿被燙了一般,立刻揮開他的手。
張行思蹙起眉心,愕然。
她巴掌大的臉孔,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連血色都沒有。如瀑的發垂落在胸前,益發顯得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細細一看,她彷彿連身軀都在輕顫,纖弱得讓人想弓起雙手捧住。
看著她奇異的反應,不知道為了什麼,一個名字直接閃進他的腦海裡。
〔蔚蔚?祁蔚蔚?」
她抽了一口氣,飛快抬高視線對住他,像一隻受到驚擾的兔子。
「你是蔚蔚!」問號已變成肯定句。
「經……經理。」她用蚊嗚似的音量。
張行恩挑開了濃眉,勾起嘴角,笑起來。「我長得有這麼可怕嗎?讓你嚇成這樣。」
「不……] 她虛弱地開口。
他怎會明白呢?她不能再暗戀了!
他的溫柔,他的儀度,他的風采,而今,再加上他的俊朗神采,都讓她再不能滿足於單純的暗戀了。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彷彿安全的小殼裡突然決了一道口,從外界射進來的金芒,蠱惑她舉起不穩的步子。她想踏出去,卻沒有勇氣;她想裹足,可是金芒如此柔和誘人,教人捨不得遠離。
原有的世界裡,已充盈了狂狂的不滿足,而他的現身,徒然增深了不滿足的程度。
怎麼辦呢?她好害怕,突然慌亂得只想找個黑暗處,藏起來。
初見張行恩的那一刻,她的象牙塔,出現裂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3 22:32:17
第三章
天濛濛的黑,介於夜的結束與晨的來臨之間。黎明前的黑夜,最是黑暗的時刻。
她驟然醒來,手足纏在被褥間,驚魂未定。夢中的魅,彷若將化尢實質,從牆角的黑暗裡凝聚成人形。
假的!她呆坐在床上,想起不久前讀過的故事:直視著黑暗,你就會發現黑暗不再可怕。黑暗中的怪獸,都是假的。
呆坐在床上好一會兒,暗影搖曳成窗簾的延伸,她漸漸有些無聊了。跳下床,踩著冷涼的地板,走向父母房間。
天光微明瞭,從陽台的落地窗望出去,天際浮起淡淡的灰藍。大宅安靜得嚇人,若非偶爾有小身影閃動,整間房子的人氣彷彿已逸去許久了。
推開父母的房門,一室的陰黑和淒清。
她用力瞪著大床,期待被堆會動一下。
瞪了良久,被子平坦如昔,沒有任何動靜。
夜燈從牆上篩落,將一米來高的身影,拉成長長的尺規,與她的寂寞等長。
她微咬著下唇,依循來時的廊道,鑽回房間的被窩裡。
天還沒有亮……
「先把這份企室旦案送到相關主管那裡,下週一公司開專案會議之前,務必確定各主管手中已經有一份了。」張行恩合起檔案夾,「先這樣,你去忙你的吧!」
「是。」蔚蔚開始收拾滿桌的資料,眼光從頭到尾不曾落在他的臉龐超過五秒鐘。
張行恩往椅背上一靠,凝視她侷促的動作,若有所思。
說來真巧,他返國不久,陳秘書就因為胃潰瘍而住院開刀。公司念她勞苦功高,放她一個月的休養假,由這番錯過來,他們主從倆的緣分還真是淺薄。
「明天人事部會調一個執行秘書過來支援。」他忽然開口。
蔚蔚沒有料到他會突然出聲,愣了一下,抬起頭對上他。
她實在細緻得離譜。近乎透明的雪白肌膚,微閃著惶然的大眼。好像,每次有他在場的地方,她看起來就一臉不安。他有這麼可怕嗎?
他記得由自己既沒凶過她,也沒吼過她,以前人在美國的時候,偶爾還會透過電話閒聊了兩句,怎地回到台灣,兩人面對面了,她反而變得退縮內向?
「噢……我知道了。」蔚蔚不知道該說什麼。
「人事部的主管說,你不願意當陳秘書的職務代理人,為什麼?」他的問號裡沒有責怪,只有好奇。
偏偏聽在蔚蔚耳裡,就像一道刺利的質問。
「我……我的經驗還不夠,怕應付不來。」她下意識地揉弄衣角,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你已經來公司三個月了,跟著我也將近一個月,還怕經驗不夠?」
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在她眼中,有說不出的吸引力。蔚蔚的心又開始失速了。
就因尢按捺不住這股欽慕的意念,她才不敢太靠近他。
一靠近,就會想擁有;一旦擁有,就會去強求;而強求通常是自傷的開始。
「我……」她繼續捏著衣角,無意識的。
張行恩微笑起來。
他對她的好奇心越來越重。她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個體,原本內向而退卻的舉止會讓她看起來像個上不了檯面的小家碧玉,然而,她平常的言行之間,隱隱透出一股端凝之氣!帶著一種近乎高傲的孤芳自賞,教人完全捉摸不清她的來歷。
她在人際間的應對進退做得並不好,可是,也因為這股矜貴的氣質,使同事們下意識地認為,祁蔚蔚似乎就是應該特立獨行的。
從剛開始只是受了長官之命,對她稍微照顧一些,直至由自發性的對她產生興趣,他不得不承認,她是少數讓他想要一探究竟的女人。
該放她回去做事了,他找她來辦公室的目的已經完成,再留她下來,有籍職務之便、行強迫聊天之實的嫌疑。
可是,他聽見出自己問:「你昨天晚上又沒睡好?」
蔚蔚雲白的王頰漲紅了。
「嗯……有一點。」從陳秘書住院開始,她沒有一天睡好過,每晚的安眠藥已經從一顆半升級到兩顆,才能勉強合眼幾個小時。
「瞧你,漂漂亮亮的大女生,老是頂著一雙紅紅的兔子眼,多可惜。」他在做一件完全違反原則的事——對女性下屬表達私人的關心。
「真的?很醜嗎?你……你覺得我現在不好看嗎?」她緊張地摸摸臉頰。
雖然不想和他太靠近,可是也不想讓他覺得自己丑啊!
一句打趣的話,卻讓她如此認真,張行思失笑。
「不會。」他頓了一頓。「你很漂亮。]蔚蔚癡望著他。他說……她很漂亮……
他真的覺得她漂亮嗎?
她必須深呼吸,才能把空氣擠進緊縮的胸腔裡。
不行了!得快點退出去。再這樣下去,她又要管不住自己的心,胡思亂想起來。
「我……我先出去送文件,不打擾你了。」
蔚蔚幾乎是逃出他的辦公室。
張行恩歎了口氣,懊惱地揉了揉額角。他沒事去說那些什麼?簡直在挑逗人家!方才話一出回,他便知道自己的言行有多麼不恰當。若是換成其他想入非非的女同事,早就會錯意了。
看來,當初不該答應老董事長的。
特別照顧、特別照顧,他現在不就把人家給「特別照顧」得落荒而逃了嗎?
張行恩自嘲地挑了挑嘴角。
你很漂亮……
你很漂亮!
你很漂亮哦!蔚蔚,他說,你很漂亮。
接下來三天,蔚蔚彷彿在雲端裡。她小小的世界,因為張行思一句不經意的話,綻射著亮麗的光華。
笑意從不曾隱沒在她的唇間。更多時候,她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發呆,或者中午被同事拉出去吃飯時,那抹醺然陶然的笑容,就一直掛在嘴角。
「喂!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蔚蔚倏然從甜美的幻想中回到現實。〔什麼?」
小惠先偷看一眼緊閉的經理辦公室門,確定張行思不會突然開門出來,才做賊似的壓低聲音問:「看你最近笑得這麼甜蜜,是不是談戀愛了?對方是我們公司的人嗎?」
她本來是人事部經理的執行秘書,本月份先調來支援行銷部。從她坐進蔚蔚的對面開始,老見到蔚蔚眼睛盯在文件上,腦筋卻不知神遊到哪裡去,一個逕兒露出醉死人的甜笑。各種跡像在在顯示,「內向美女」陷入愛河了。只不知道那個出師告捷的男人是誰?
「沒有,你不要亂猜!」蔚蔚連忙正襟危坐,可惜嬌紅的耳朵背叛了她。
「喂,別這樣嘛!好歹我也算是你的好同事,你有好聽的八卦,怎麼可以暗嵌起來?」
她一聽見「八卦」這個字就頭痛。祁家小姐的八卦夠多了,不必再扯一條新的。
叮咚,外頭,電梯門打開的訊號聲解救了她。
兩個閒嗑牙的女人生怕是哪個主管來找張行思,連忙低下頭,很有默契地裝出一副忙碌的模樣。
[ 蔚蔚!」開朗的招呼,伴隨著一股清甜的GucciNO ,飄進兩人的鼻端裡。
蔚蔚抬起蟀首。是鍾禎綺,「實如電通」的大小姐,工程部的副理,她的小學同學。
「禎綺,好久不見。」
禎綺從小就是個開朗大方的女孩兒,無論走到哪裡,風采都領先群倫。而且她的個性並不驕矜,對任何人都漾著一張笑顏,熱情有禮。相較之下,背景類似的鍾家和祁家大小姐,就經常成為別人比較的對象。
多年未見,她天生又不是熱絡的人,迎著老同學清麗的笑顏,竟不知道要從何招呼起。
「我上個月去法國一趟,昨天才剛回來。聽說你在行銷部工作,馬上過來探望你。]上個月才出國?她進[ 寶如電通] 已經三個月了。
「謝謝。」她喃喃。
「對了,聽說張經理也回國了。] 鍾禎綺熱情地擁抱她一下,再回頭交代小惠,「我們工程部這裡有一些問題必須和行銷部討論,你不必通報了,我自己進去就好。」
蔚蔚看著她自信的身影吞在門後方。從前,別人如何對她們議論紛紛,從來不是她會理睬的事,可這一回,她頭一次以一個第三者的眼光,打量禎綺。
離子燙的長直髮服帖著頭型,挑染成紅褐色,發面光可鑒人;淡蜜色的肌膚,鮮妍的粉色彩妝,俐落又不失女性味的粉橘色套裝,整個人充滿了都會仕女的風采。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小惠掩著嘴偷笑。
〔什麼?」她回過神來。
「鍾小姐啊!」小惠的手指偷偷指向經理辦公室,表情賊溜溜的。「大家都知道董事長相中張行恩當乘龍快婿,鍾小姐本身也很有意願,現在就看經理怎麼回應了。」
「是嗎……」她垂下榛首。
「不過經理的女朋友也不是省油的燈啦!鍾小姐能不能搶贏還是一回事。」
「女朋友?」她的臉色倏地蒼白。
「去年公司尾牙,經理帶她來過。] 小惠用力豎起大拇指。「她叫做[ 池淨] ,在[ 經典藝術經紀公司] 當執秘,屬於氣質型的美人。她說起話來輕聲細氣的,笑起來柔柔美美的,舉手投足都好有味道——學藝術的人就是不一樣,大小姐雖然也長得很亮眼,可是商業世家出身,總是帶了一點dollarign 的味道。咱們張經理那麼書卷氣,池淨那型的美女應該比較合他的胃口,大小姐不見得有機會勝出。」
一個氣質溫柔的女朋友。
一個爽朗清麗的女同事。
她呢?既不優雅,又不聽話,性格彆扭,做人又孤僻。別說池淨或禎綺了,即使是小惠都比她清甜可愛。張行思身旁,隨便一抓都可以抓出兩大把條件比她好的女孩。她拿什麼去和人比?
蔚蔚,別難過,反正你本來就不想擁有張行思!你只想暗戀,不求擁有,那他身邊有多少女人,都不干你的事啊。
既然如此,為什麼胸口重得像有一輛卡車輾過去,讓她連一口氣都提不上來呢?
原來她的潛意識裡,還在奢望著些幹麼。
蔚蔚緊緊摀住胸口,不能呼吸了……
「蔚蔚?蔚蔚,你怎麼了?」小惠發現她的臉色慘白,連忙跑過來相扶。
「沒事!」她感覺到手臂被拉觸,直覺地用力掙開。
小惠嚇了一跳,愣在她旁邊。
「我……」蔚蔚咬著唇,滿心歉疚。「對不起,我的身體忽然不太舒服。」
[ 沒關係啦……」小惠不自在地退後一步,[ 你要不要先回家休息?我幫你請假。」
也好,回家睡個覺,明天醒來就沒事了。
「謝謝。」她不穩地拿起手提包。[ 請幫我向人事部說一聲好嗎?」
可是,現在回到家裡,一定空蕩蕩的,半點兒人聲也沒有。她不能一個人待在家裡。
如果她的魂魄在睡夢中回不來,沒有人發現,那怎麼辦?
對了,好久沒有找大宇那群人了。以前,每當她需要人氣時,都是和他們在一起。由她去凱悅訂一間大套房,大夥兒在裡面吃吃喝喝,吵吵鬧鬧,她逕自關進房裡睡她的覺,不必怕黑暗和無聲。
自從上班之後,生命充盈了許多,便少和這些純玩樂的朋友聯絡了。
去找他們吧!
她可悲地想起,當由自己孤獨時,唯一能找的朋友,竟是這些對她有所圖的人。
凱悅飯店,一房一廳的豪華套房裡,布蘭妮輕快的歌聲鼓動了舞蹈因子。七、八個年輕人,年歲都相仿,二十出頭,打扮得光鮮亮麗,隨著勁歌音符在客廳裡扭動。
服務生不時推著餐車進來,源源不絕地供應點心。
「蔚蔚呢?」一個從熱舞中退下來的女孩子問。
「在房間裡面。」被問的年輕男人聳聳肩。「老樣子,睡她的大頭覺。」
服務生敲門,龍蝦沙拉送來了,客人們一擁而上,對舞會主人的關心到此寫止。
房間內的空氣是沉窒的,寂緩的,黑暗的。一道雙扇的門,將房裡房外格成兩個世界。
只有在附近人聲鼎沸時,蔚蔚才會滿足於不開燈的環境裡。
大家都已習慣她的怪異舉止,講話也不會特別壓低聲音,他們的[ 關心] 程度,她聽得很清楚。講穿了,就是各取所需,如此而已。
她從包包裡翻出一張紙,紙上有八個數字。這是張行恩家裡的電話,有一日部門在做人事資料更新,陳秘書替這在國外的上司校對資料,當她知道之後,無論如何也按捺不住,趁著陳秘書去盥洗室時,偷偷抄下來。
晚上十一點半了,他會在家嗎?還是出門酬醉去了?
如果他真來接電話,她該說什麼呢?她沒有任何理由打電話到他家裡啊,尤其她的工作內容,又不會經手到太緊急的要事。
但,聽聽他聲音的渴望是如此強烈,她的手指幾乎有了自己的意識,震顫著,按下了話筒上的數字鍵。
一響、兩響、三響——第一句話要說什麼?
四響、五響、六響——先問候再說。
七響、八響——問候完畢呢?就說她明天要請假好了。
「喂?」
蔚蔚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接電話的人竟然是女聲。
「喂?」
女人?怎麼會有女人?而且是年輕女人,嗓音像是睡覺中被喚醒,有些濃沉,又柔美得醉人。
「喂?我是池淨,請問您是哪一位?」
池淨?蔚蔚胸口一涼,整個人彷彿浸入千年寒冰裡。
他們已經同居了!
氣質美女。
說起話來輕聲細氣的。
學藝術的人就是不一樣。
池淨那一型的美女比較合他的胃口。
她茫然掛上話筒。
聲音比外表更真實,一個連眠夢乍醒,都如此溫柔蘊藉的女人,在現實生活中,想必也是個貼心的可人兒吧?
池淨,連名字都如此詩意……
雖然從頭到尾部是她一個人在暗戀而已,不關任何人的事,可是,她真的好想、好想、好想,看張行思的情人一眼。
「又請假?」張行恩接過假單,俊秀的濃眉蹙了起來。
「對,蔚蔚剛剛打電話來,說是感冒還沒好,請我幫她填假單。」
「她已經請假三天了……] 張行恩沉吟片刻。
小惠小心翼翼地觀察王子瞼色。他沒有太不爽吧?那個蔚蔚也實在大混了,新人還一天到晚缺席。
張行恩擰著眉,迅速在主管欄簽好名字。
[ 這幾天就多多麻煩你了。] 電話鈴鈴響了起來,他接起話筒,下了有禮的逐客令。
看著小惠退出去的背影,腦中自然浮起了另一道更纖塵窈窕的身形。
印象中,每當他回眸總會看見祁蔚蔚一臉怔仲,或者沉靜無聲地坐在角落裡,次數多了,他連續三天來公司沒看見那張不太有表情的瞼,竟然還挺想念的。
她幾天前明明好端端的,嘴角總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心情極好,為什麼忽然生病了?
想到董事長提醒的,她有「情緒上的小毛病」,現在她一個人在家,又病著,會不會開始胡思亂想?
「喂!行恩,我已經叫了你好幾聲了,你到底理不理我?」宏亮的聲音從話筒那端吼過來。
他猛然回過神。
「老麥!」附帶一聲歎氣。
「奇了,你每次和我對話,不是歎氣就是揉額角,我真的讓人這麼頭痛嗎?」
麥道爾非常不服氣。
豈止!
他的個性,不喜歡被催促或逼迫,即使是善意尢出發點亦同。公司一票元老都知道他的性情!
記得他剛升上行銷部經理的頭一年,幾位元老對這個嘴毛還長不牢的年輕人頗持懷疑態度,一天到晚有人來「關心」他走馬上任之後的業績。
後來股東之間掀起了派系戰爭,上頭便丟下一個年營業額起碼必須成長百分之五十的高門檻,想讓「鍾系色彩」的他知難而退。
他不勝其擾,第一年便扮演起鐵血將軍的角色,把整個行銷部團隊操到不成人形,結果居然前半個年度就一口氣攀上百分之兩百的成長率。公司元老驚呆了,也樂壞了,到了夜裡作夢都有[ 錢] 符號在跳動。
結果,他一聲令下,下半個年度,整個行銷部的人閒閒不必做事,全坐在辦公室裡閒嗑牙,沒事還到會議室放錄影帶看櫻桃小丸子。
元老們接到風聲,召開緊急會議,連押十二道金牌要他負荊來解釋。
「公司要求年營業額的成長率是百分之五十,不是嗎?] 他四平八穩地解釋。
「我一個[ 不小心] ,在前半年就把業績提高了一倍,下半年度只好不做事來平衡成百分之五十了。」
元老們當場口吐白沫,險些送醫急救。
不過,也經此一役,看出了這個小伙子的斯文只限於外表而已,骨子裡可硬得讓人牙齒生疼。
從此之後,上頭每年只丟下概略的年度目標,讓他自行負責,至於執行方式,再也沒有人雞婆來干涉了。
「我上回和你提的事,你考慮得如何?」老麥果然是來舊事重提的。
「還在想。] 簡潔得可以。
「還要想多久?」
「一陣子。」張行恩邊翻閱文件,邊漫不經心地講電話。
「一陣子是多久?」
翻到下一頁,不期然間,看兒蔚蔚熟悉的筆觸。
他的心思停頓了一下。
不知道公司同事有沒有人上門探望她?
「行思?!」
今天下班,買東花去探望一下吧。於公,他是上司;於私,他答應了老董事長,要特別照顧她,無論如何都該跑這一遭。
「行恩。張,」一聲大喝。
「做什麼?」他連忙把話筒移開三公分。
麥道爾發覺不太對勁了。
「你這種工作機器居然會在公司裡神魂不屬,有問題哦!你在想什麼?或者我該問,你在想誰?」語氣變得賊兮兮了。
很希罕的,張行恩居然覺得渾身不自在,彷彿什麼小辮子被逮住。
「沒事,有個下屬請了幾天假,我一會兒要去探病,不跟你聊了。」
不給老麥太多狎問的機會,他立刻掛斷電話。
話筒按回去之後,他瞪著自己的手。
這只是一場普通的探視而已,他避什麼嫌呢?真是莫名且一妙!
經過了重重關卡,他終於上到十六樓,手裡拿著一束花,挺立在富麗堂皇的祁宅之外。
一位中年的女傭來應門。方才警衛已通報過,大小姐的上司來探望她。
女傭側開一步,讓他進門。
「小姐正在二樓視聽室裡聽音樂,請跟我來。」
張行恩對自自己挑了挑眉毛。聽音樂?聽起來不像奄奄一息的病人嘛!
終究是各種場合出入慣了,祁家的華麗並未對他造成太大的震撼。只是……
他環目四顧一圈。這裡,與其說是住家,不如說是博物館。每個角落都有昂貴的古董,空氣卻凝窒不前,幾乎沒有人氣。
晚上七點,廳堂裡僅開著幾盞壁燈,卻已有著入夜時分的靜寂。
「小姐不喜歡嘈雜。」女傭似乎看出他的疑問。
張行恩微微一笑,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並未置評。
來到二樓,視聽室的門只是靠上,居爾特族的音樂渺渺漫溢在廊道間。
「小……」
他伸手按住女傭,制止了她的通報。
「我自己進去就好。」
女傭會意的一笑,接過他手中的花束,先行退下。
推開門,長方形的視聽室充斥著高級音響設備!一套L 形的長沙發靠著牆擺放,只有旁邊小兒的檯燈是亮的。而女主人,正靜靜躺在沙發上,身上蓋著一條白絲被單。
叩叩。他輕叩兩下門板。
蔚蔚傭懶地眨開眼瞼。
張行恩?!他怎麼來了?
睏倦的神色一掃而散,她瞪大了眼睛,火速挺直身體。
「我聽說你請了三天病假,所以過來看一看。」許是因為週遭太過滯寂了,他的聲音也變得低啞。
蔚蔚怔怔地望著他。
情人眼裡出西施,在她眼中,他時時刻刻都是俊朗的。嘴角的那一抹笑,瀟灑得讓她喉嚨發緊。
張行恩已經很習慣她的呆立沒反應,逕自在她腳旁的那一側坐下。
蔚蔚連忙把腳放到地上,正襟危坐起來。
「放輕鬆一點,這裡是府上!」張行恩輕笑著。
「嗯。」蔚蔚羞赧地垂下嬈首。啊!她還穿著睡袍,好丟臉!
「身體好一些了嗎?」他溫言問。
「嗯。」她點點頭,紅潮仍未退去。
[ 那就好。」他輕聲說,[ 後天是董事長的生日,所有同仁都受邀參加慶生宴,場面應該很熱鬧,你若沒能參加,一定很可惜。」
他,會帶著那個有氣質的池淨一起出席嗎?
紅潮迅速退盡,玉容上,只剩下常見的蒼白。
「你的臉色不太好,身體又不舒服了嗎?」
天!他的溫柔,她怎能抗拒?蔚蔚汶然欲泣,把臉埋進手心裡。
[ 尉蔚?」他不解地蹙起眉,移動修長的身形,坐到她身邊去。「蔚蔚,你怎麼了?」
「我很好……」虛弱的回應從指間透出來。
他只遲疑了一秒,手心便輕輕按住她的香肩。
「抬起頭來,我看看。」
違逆他從來不是她的習慣,因此,她乖乖放下雙手。
眼眶紅紅的,董事長生日,她為什麼哭?
張行恩歎息了。
「為什麼你總是如此不快樂呢?」
蔚蔚偏頭迎向他。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連她自己也很疑惑。
巴掌大的小臉,脆弱的神情。張行恩看著,那雙照照光燦的靈魂之窗,直直看進她的靈魂深處。
「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讓你快樂起來呢?」他近乎自言由日語。
「我快不快樂,對你來說,很重要嗎?」如果是,那麼,為了他,她願意努力讓自已展顏。
張行恩先聯想到老董事長的吩咐。剛開始,他確實抱持著受人之托的心態,才對她額外的關懷。但是跟她相處過後,他的、心田心有一些部分正在悄悄的轉變。一切並不只是長輩的托囑而已。他莫名地對她產生牽繫,彷彿她的喜樂傷悲是他的責任。
現在,他是出於自願的希望她能開懷。
一個二十出頭的美麗女孩,應該是在天上飛翔的,為何她總是落在谷底掙扎?
頭一次,他升起了不確定感。他真的能把她帶離情緒的谷底嗎?或許,她需要的是更專業的協助。
「我忽然發現……」他慢慢開口,爾雅的臉龐仍帶著微笑。「你好像比較不怕我了。」
以往,每當有他在的場合,她總是特別小、心翼翼,生怕說錯話被他責怪似的。讓他不禁懷疑,在「寶如電通」的主管階級裡,他是以理性平和而聞名的,難道現在改了?
蔚蔚勉強扯了下嘴角。
態度改了,是因為心已涼了。以前怕他覺得她不馴善,不乖巧,不溫柔,不能幹,因此,在他面前,言行謹慎到近乎吹毛求疵,像是一個女人對待她的情人一樣,只想表現出最好的一面。差別只在於,他從來不知道她的心情。
這幾日的潛思,她終於讓自己接受了一個事實:他身旁的位置,輪不到她。
既然已明知不可能,即使張行恩覺得她不夠美、不夠好,又有什麼差別呢?
「慶生會那天,你也會去嗎?」她垂望著扭絞的手指。
「所有高級主管都非到不可。」
「經理……你也會帶你的女朋友一起去嗎?」
「女噢,是的。」他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池淨是他的護身符,用來阻擋其他熱心於作媒的股東,效果絕佳,當然非帶去不可。
「那……我也會去。」她朝他迅速的笑了一下,又低下頭。
張行恩一時之間有些搞不懂她話中的邏輯關係。
「那就好。」他看了看表。「我該走了。」
「不留下來吃飯?」她輕問,神態帶著一份楚楚可憐。
張行恩胸口一緊,有種說不出來的異樣感。
「我忘了打電話通知家裡,所以母親應該做了我的飯,最好回去吃。」他的嘴角仍掛著微笑。
家,母親,晚餐。聽起來就很溫暖。
她勉強自己回應他溫柔的笑。
「那就不留你了。世界上,不會再有任何餐點,比母親親手做的飯菜好吃。」
不知為什麼,她說著這句話的表情,讓他感覺到無比悲傷。
張行恩深深注視她。
他替她拉起垂落在地上的被單,似乎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開口。
「再見。」
「再見,不送你了。」
直到他離去良久,空氣中,屬於「張行恩」的味道慢慢淡去,她才乍然想起自兩人相識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非公務的場合,私下獨處。她拉起被單,將臉容埋進他碰觸過的部分。心中,有一種很酸楚的甜蜜。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3 22:32:44
第四章
終於,蔚蔚如願以償,見到了池淨。
地點在實如電通大樓。
老董事長的生日,不假外地舉行。寶如電通頂層是主管級的餐廳,下一層則是大會議廳。總務組聘來五星級飯店的宴會包辦,將這兩層樓佈置成大型宴會廳。
會場的重點花卉,以十一月的誕生花、同時象徵富貴的石榴花為玉。橘紅色的石榴花,花小而色鮮,雖然不像牡丹、玫瑰那樣氣派艷麗,然而火紅的顏色極有喜氣。佈置會場的人運用巧思,將結果的石榴枝移到會場來,再采枝葉花實纏成籐狀,繚繞在各個角落,別有一番趣致。
董事長的慶生會名義上是「上下同歡」,但是,與會者還是涇渭分明。
頂層以高級主管、眷屬、工商大老為主,氣氛較端和穩重,下一層的交誼廳則充斥著一般職員和小主管。「大人們」也都知道,自己的出現會讓「小孩子」
不自在,因此,儘管樓下不時傳來震耳欲聾的熱歌熱舞,酷炫的燈光效果讓大樓外的路人不時仰起頭觀望,他們仍然「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己的樓層,沒有下去打擾。
蔚蔚的身份,本應和樓下同僚打成一片。不過,「打成一片」這個詞兒從來也就不適用在她身上,況且,她今天是以祁氏大小姐的身份,陪著父親一起來賀壽,身份又和尋常的辦事員不同。
今晚,她特地選擇一襲合身禮服,采羅馬式剪裁,服帖著纖細的嬌軀,柔軟的裙擺隨著步履間搖曳,米白色調與她的膚色正好搭襯;滿頭青絲鬆鬆盤整在腦後,只餘兩小絡溜下耳鬢,垂落在香肩上。
從一踏入會場開始,她的眼便在四處觀望。
張行恩呢?他理應待在這層樓才對。不過,他的人緣向來好,對下屬又不擺架子,會被拉到樓下去同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祁伯伯,蔚蔚,你們也來了。」鍾禎綺先發現他們,立刻挽著父母親,儀態萬千地前來招呼。為了替父親添喜,她選擇了大紅色的緊身禮服,應和挑染成同一色調的直髮。
「綺綺,你越來越漂亮了。」祁連讚道。
「哪裡哪裡,是您不嫌棄。」鍾董事長紅光滿面地搭腔。
「不嫌棄的是鍾兄才對。蔚蔚在你這裡,給你添麻煩了。」
「哪裡的話,我們張經理對蔚蔚的表現稱讚有加呢!」
一聽到張行恩被提起,她的精神一振。原本對大人之間的客套話頗不耐煩,現在頓時煙消雲散。
「今晚怎麼沒看到張經理?」他們父女晚到了四十多分鐘,他該不會回去了吧?
「行恩剛才被叫到樓下去飆舞了,一會兒就上來。」鍾禎綺主動回答。
「噢……」蔚蔚有些失望。
「蒙張經理對小女多加照顧,我真該見見他才行,我們下去看看吧!」祁連挽起女兒的手。
蔚蔚正中下懷。「樓下都是年輕人,你一下去,大家多尷尬!不如我下去幫你找人吧!」
「也好。」祁連溫柔地拍拍她。女兒開始工作之後,對人情世故越來越懂得拿捏,也漸漸會體貼別人了。
「我陪你一起去,我也有事找行思。」鍾禎綺馬上提議。
董事長夫婦看了女兒一眼,相視微笑。
祁連是個聰明人,一看見鍾家三口的神情,立刻明白了。
看來老鍾對這個叫「張行恩」的年輕人印象相當好,頗有視為內定駙馬爺的意味兒。
既然如此,他身為長輩的,自然不好擋女孩兒家的姻緣,做個順水人情也好。
他微微一笑,正要喚住女兒,不期然間,迎上她波光蕩漾的水眸。
這神情……祁連暗暗一凜,難道蔚蔚也喜歡上那個張行恩了?
這可不好,事情有先來後到,再者,老鍾將她拉拔進寶如電通,一力護航,光這幾份情,他們祁家女兒都不該去爭奪鍾家女兒的心上人。
可是……身為父親的那份私心運作了。
蔚蔚從小對任何事都滿不在乎,更不曾為任何人煥發出如此的光燦,往來的友朋也常常讓他這個做父親的頭疼。好不容易,她長到二十四歲,遇見了一位意愛的男子。身為父親的他,不該相幫嗎?
人的心是偏私的。他對女兒,從小就有虧欠,這一段時間更一直念茲在茲,就是想著要如何修補兩人生疏的父女關係。
他決定了!只要是女兒喜愛的,無論如何都要幫她一把。即使最後對鍾家有所虧欠,也只好另外想辦法來償還了。
心意既然打定,祁連微微一笑。「也好,蔚蔚,你和綺綺一起下樓去吧!」
鍾氏夫婦訝然望著他,綺綺的心意如此明顯,他不該看不出才是。鍾禎綺的眉心也幾不可見地波瀾了一下。
而最意外的人,當屬蔚蔚。她迎上父親眼底的祥藹,心裡枰然一跳,有一種無名的暖熱感悄悄擴散開來。
只是短短的幾個轉折,在場五個人、心裡都有了數。
「我們馬上回來。」蔚蔚謙和有禮地告退,先轉身走出去。
立即地,鍾禎綺尾隨上來。
兩人離開會場,等在電梯門前。
「對了,行恩的女朋友今晚也來了,你還沒見過池小姐吧?」鍾禎綺的語音非常友善。
「沒有。」她只是盯著數字鍵,搖搖頭。
「池小姐非常有氣質,和行思交往快三年了,真讓人不死心都不行!」話中半真半假,像在開玩笑,又像不是。
「是啊。] 蔚蔚虛應一聲。
張行恩已有女友的事,她早就知道了,要傷心也傷心過了,現在沒什麼太大的反應。
她居然沒反應?鍾禎綺眼中的驚訝一閃而逝。
叮咚一聲,如鏡的電梯門緩緩拉開,裡面的人和外面的人一打照固,都愣了一下。
[ 尉蔚。」行恩爾雅的臉龐並不掩飾笑意。「很高興你終於趕上了。」
她一直請病假到今天為止,因此,自上回去祁府採訪過她之後,他第一次見到她。
蔚蔚的焦點卻不在他身上。她看著他身畔的人兒,神情怔仲了起來。
原來,這就是池淨……傳言,一點都不誇張。
池淨確實是一位氣質型的美人,然而,這並非影射她的五官不夠美麗。相反的,她非常的清妍秀麗,只是那種乾淨無瑕的氣質在現代人之間相當罕兒,讓人見了的第一印象便先浮起「好有氣質!」的驚歎,其次才去注意她的容貌。她和自己差不多高,約二十七、八歲左右吧!
看不太出來。和張行恩站在一起,只有四個字的形容——天造地設。
她終於體會禎綺的心情了。難怪!難怪那樣強勢的新世代美女,也在古典佳人的跟前屈折。
池淨和張行思,合該是天生匹配的。
「我們是不是該出去了,樓下有人在等電梯呢!」池淨輕碰張行思的手臂。
連低柔的嗓音都和她的人一樣,飄靈純粹。
蔚蔚的心跌到谷底。即使今晚自己再如何刻意打扮,都敵不過人家由內煥發的靈氣啊!
「祁伯父就是蔚蔚的父親,說想見見你,謝謝你對蔚蔚的照顧,所以我們正要下樓找你呢!」鍾禎綺笑著說。
「祁先生太客氣了。」面對鍾小姐,他的態度客氣拘謹起來。
女主角的名字被眾人提了幾次,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張行恩不禁好笑,她又神遊天外了!
「蔚蔚?」
「哦!」蔚蔚如大夢初醒,「好,我帶你去見我爸爸。」
張行思回頭對女伴歉然笑了笑。
「你們去忙你們的吧!池小姐有我陪著。」蔚蔚怔仲的模樣已達到自己預期中的效果,鍾禎綺微微一笑。
蔚蔚勉強扯一下嘴角,率先轉頭走開。
張行恩替她拉開玻璃門,爽淡的音樂聲包攏過來。
「身體好一點了吧?」他低頭在她的耳畔問,一抹青草般的髮香鑽入鼻端裡。
「嗯。」蔚蔚沒有對上他的眼光——現在還不能。
原以為上回那場探望,會讓兩人的相處更圓融一點,孰料她又變日那個冷淡疏離的女孩兒了。女人心,真是難測。張行恩在心裡自我解嘲。
「那位就是我父親,你自己過去吧!」她指著人群中一道被包圍的身影,她的思路還太散亂,必須找個地方躲起來,先理清楚,才能再面對他。
「你不跟我一起過去?」張行恩還真被她開了眼界。是〔她父親」要見他,不是嗎?
蔚蔚下意識抬起頭,一迎上他灼灼的光華,和其中打趣的神情,她的心全亂了。
「我我不行……我……你自已去!」她轉頭就走。
走了幾步她忽然又回過頭,扯住他的西裝衣袖。
「我在行銷部的小會議室等你,有話跟你說,請你待會兒一定要下來。」匆匆講完,不敢看他的眼,不及想清楚自已私下找他做什麼,她像只鴕鳥一般,鑽出重重人海外。
張行恩從頭到尾被她晾在旁邊,啼笑皆非。
回頭再找尋方纔她指的對象,看清楚了,不禁一怔。他認出來,那位是「祁連織造」的董事長,原來他就是蔚蔚的父親。
祁家由自己也有事業,不知為何沒讓蔚蔚進山自家公司,反而捨近求遠,遠道來「實如電通」取經。
印象中,他曾在某些場合,聽過某些人說了某些八卦,其中有幾則,似乎便是開於「祁家大小姐」的。
腦中有一些模糊的聲音閃過輕浮。濫交。私生活紊亂。嗑藥。
是了,儼然就是這幾項。
然而,「輕浮、濫交、私生活紊亂、嗑藥」的祁蔚蔚?他想到她羞怯內向的神色,手足無措的模樣,一個人躺在視聽室裡的孤單這些,在在與傳言相左啊!
看來曾參又殺人了。
他立在人團外一陣子,直到幾個過來閒聊的長輩級人物漸漸散去,他才出聲輕喚「祁先生。」
祁連回過身,看清楚來人的剎那,大腦直接讚了一聲「好」!
這個「好」字並非指外表。他們這些歷慣風浪的老人,早已過了以外貌識人的年歲。張行恩好在這一站一杵,沉穩凝立,有一種難撼的氣魄,老友的眼光果然不錯。
兩人像老劍客對上年輕俠少,不動聲色,互相觀望半晌。
「小女承蒙張先生的照顧了!」祁連衝著年輕人猛笑。
張行恩被他笑得一頭霧水,而且,還笑得挺讓人頭皮發麻的。
他當然不知道,老人家已開始動腦該如何幫女兒抓到一尾活龍呢?
十六樓的會議室裡,一片漆黑。
窗上的遮陽簾已拉高,遙遙和一輪明月相對望。
相傳,遠古的人類都請同一種語言,過同一種生活。然而,人的心越來越不足,開始有人認為,他們的地位應該與神明一樣。
於是,人類開始建構一座通天的巨塔,叫「巴別塔」,希望能直達天庭,與上帝平起平坐。
上帝發怒了。它摧毀了高塔。
為了嚴懲人類的妄為,她把人類分散在各個地區,讓他們擁有不同的語言,從此開始,人類之間出現了隔閡,再不是一個族群。
蔚蔚望著遠方的霓虹燈火。
她就像那群築通天塔的人類,如果願甘於平凡,也就罷了,再不然,有本事築成那座通天巨塔也可以。錯就錯在,塔蓋不高,卻也垮不了,徒然困守在搖搖欲墜的高樓裡。因此,她的心情也永遠在滿足與不滿之間,高低起伏。
找張行恩來,要說什麼呢?
跟他說說,她的心情吧!全盤說出來之後,她就要離開「實如電通」,雖然這麼做很不道德,把自己的心情垃圾丟到他身上,就一走了之。可是,每日看著心儀的男子,苦苦欽慕,卻得不到,這不是更殘忍嗎?
「你似乎很喜歡黑暗。]屬於他的氣息,突然融進她的世界裡。
蔚蔚本來半倚著矮櫃,連忙站直身。
哐當一響,清脆的玻璃碎裂聲,一股蜜甜的酒香熏染了空氣。是她的香檳杯!
蔚蔚連忙想蹲下去收搶。
「別動!」張行恩制止她。「我先開燈。」
〔不要!」她急促的叫聲連自己都嚇一跳。
「不開燈會踩到玻璃的。] 又是那令人心醉的溫柔語氣。
「沒關係,我們站到另一頭去,明天再來收拾。」蔚蔚急急掠過他身前,來到會議室的另一端。
他只覺鼻端前一陣檸檬香浮過,清淨爽雅,和香檳甜甜的酒氣,散漫成一氣,在黑暗中,別有一種醉人的氛圍。
「你真的這麼喜歡黑暗?」他依從了,白牙在月色中一閃。
「我不喜歡黑,我最討厭黑。」她感覺雙手在顫抖。穩住!
「那為什麼不開燈呢?」
「在黑暗裡,我比較勇敢。」
「見我也需要勇氣嗎?」他向她跨近一步。
「你不要過來。」蔚蔚連忙阻止他。
張行恩立即止步。他幾乎可以看見她慌忙的表情,她語音中,有一種緊繃的情緒,讓他覺得隱隱不安。
「你找我過來,有什麼事嗎?」
「我……我有話跟你說,你只要聽我說完就好!」她吞了下口水。
這情況還真是莫名其妙到極點,於公,她當然沒有立場命令他這個上司;於私,他們也沒有足夠深厚的交情,幹這種夤夜相會的事兒,可是,他也不懂,自己為何對她就是有用不盡的耐心。
「好,我聽。」他舒適地倚靠著門旁的矮櫃,兩隻手盤抱在胸前,一派怡然由自得。
看見他這麼配合,蔚蔚反而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
「找……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從來不知道我要什麼!從小到大,沒有任何特別的人事物讓我渴望過。」頓了一下,她用力搖搖頭。[ 不對、不對,我曾經渴望過……嗯一些束西,不過和你沒有關係,而且那個時候,你也不認識我,所以……也就是說……總之……」
她又語無倫次了。
張行恩用手抹了一把臉,警告自已不能笑出來。
他可以感覺到,蔚蔚今晚想告訴他的事情,對她具有很強烈的重要性,他一笑出來,說不定又會把她給驚跑了。
她曾抗議過,他以[ 可愛] 來形容她,可是她卻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慌亂無措的模樣,有多麼可愛!就像……小女生站在仰慕的男生面前,總是說錯話,做錯事。
「你在笑我!」她突然停住。
「我沒有。」他眼也不眨地否認。
「有,你在笑我,我看到了!你的牙齒一閃一閃的!」她傷心地指控。她正在努力對他訴衷情,而他,居然在笑她——
「沒有,一閃一閃的是我的手錶,你看!」他故意把持著下巴的手翻轉一下,讓她看見表面的閃光。
「……噢!」
撐了半晌,她彷彿洩了氣的輪胎,滿腔亢奮垮了下來。
「你一定覺得我像個傻子,或者瘋子,說話做事一點道理都沒有。] 她垂下榛首,兩絡髮絲猶如心情指標,洩氣地飄動。
趁她防備心稍低,張行恩不動聲色地移至她身畔,與她挨靠著同一面牆壁。
「我不會。每個人都有他獨一無二的特色。」
「我的特色是像個瘋子?」蔚蔚又抗議地抬起頭。
忍不住了!
低沉如醇酒的笑聲漫出了他的唇間,洋溢在黑暗裡。
張行恩剛開始還只是小笑而已,但是月光打在她臉上,映出她一張莫名又氣憤的俏容,他實在按捺不住,沒想到越笑越厲害,笑到最後連腰都彎了。
蔚蔚羞惱得嬌顏煞紅!瞧他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原來取笑起人來,這麼不留領地,她真是自取其辱。
「我要走了!我要辭職了!我不要再跟你說了!」她傷心欲絕,吸了吸鼻子,轉身就飄向會議室門口。
「等一下,」他發現她的表情不太對,連忙伸手拉住她。
「放開!」蔚蔚怒視他。
一個人在火大的時候,是顧不了形象和羞怯的。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只是……」他勉強捺下最後一縷笑意。「你剛才的樣子看起來好可愛,我忍不住。」
可愛?他是覺得她可愛才笑的?蔚蔚的雙頰熱辣辣的紅了。
「真真的嗎?」她訥訥地問。
「真的。」他溫柔地向她保證。「你原本想跟我說什麼呢?」
回到正題,蔚蔚的心跳再度亂了節拍,回眸一瞧,他還握著她的手。
啊!她澀怯地抽回來,跑回另一端去。
「蔚蔚,那裡有玻璃碎片,你站過來一些。」
「我……我……」她只能搖頭。不行,離他太近,她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我答應你,不會再碰到你,你站到我旁邊來。」張行恩沉聲說。
「我不是怕你碰……」不是怕他碰,難道是怕他不碰?蔚蔚臉色大羞,還好現在沒有開燈,否則她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局手局腳地挨回他身前,她又不知道該從何啟齒了。
「我們剛才說到,你不知道出口己要什麼。] 張行恩助她一臂之力。
「喔,對。」她清清喉嚨。「總之……就是……我現在知道我要什麼了。」
〔你要什麼?」他很有耐心,看著浸濕在夜色之中的她,一身飄曳的絲裳,宛如即將奔月的仙子。
[ 我……我要你!」沒想到自己真的說出來了,連她自己都倒抽了口氣,捂著嘴,又退後了三大步。
有一瞬間,張行恩沒有任何反應。
幾乎是一說出口,她便後悔了。
「我……我……我隨便亂說的,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我要走了。」她倉皇地搖搖頭,只想逃離現場。
凌空切進來的鐵掌揪住她,中止了她的逃亡行動。
「亂說的?」張行恩的雙眸瞇了一瞇。[ 這種事也能亂說嗎?」
他少見的嚴厲,讓她羞愧得不知該如何出自處。之前想得沒錯,她真的在自取其辱。
「……對不起,我不應該對不起……」她不禁垂低了榛首。
本來不說出口也就罷了,即使她在公司待不下去,兩人還是有可能在其他場合遇見!而今呢?以後連見面都很尷尬。她根本不該打破兩人之間的生態平衡!
〔你哭了?」他的聲音比以往低沉。
蔚蔚只能不斷搖頭,淚眼朦朧中,連他的臉龐都看不清楚。
張行恩將她拉近來,掏出口袋裡的手帕,輕拭她的淚顏。
[ 喜歡我是一件這麼痛苦的事嗎?」溫柔的聲音彷彿就在她的耳鬢。
蔚蔚稚氣地抹抹瞼,然後發現,不是「彷彿」!他真的就低頭,在她的臉頰旁。
哭聲梗住,連呼吸都梗住。她呆呆望著五公分之外的大特寫,斯文秀致的男性臉容。
他冷靜地摘下眼鏡,收進口袋裡,兩人的對望,頭一遭沒有任何外物阻隔。
淚水浸濕了她的眉睫,在暗夜中一閃一閃,猶如晶瑩剔透的小星星,她的眼眶紅紅的,鼻子紅紅的,連嘴唇都紅紅的。小小的鼻翼隨著抽噎而竄動,櫻唇輕輕顫抖……
他輕歎一聲,垂首含住她的唇。
蔚蔚呆立在當場。
真是糟糕,他明明打定主意不跟公司女同事有牽扯的……
然而,唇下的甜美柔軟,取代了任何懊惱。檸檬香氣變得更濃,他的舌撬開她的牙關,她顫巍巍的開口,容納他進入。
雙腿再無法支撐自己的重量,她軟軟癱進他的懷裡。
她嘗起來,殘留著香檳的甜意,也或許,她本來就是這麼甜。
一隻大手滑向她的腰後,滿意於手掌心隔著絲料的滑膩觸感,將她輕輕壓進懷中。
在這一刻,她的靈魂不在體內,甚至不在地球上,浸濕在一個沒有時間、沒有地點、全然縹緲的感官世界裡。
他的舌糾纏著她的舌,他的唇密合著她的唇,他的心跳呼應著她的心跳。她揪著他的衣襟,茫茫然,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他好聞的男性味道。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唇先退開來。
張行恩看著軟癱在懷中的可人兒,歎了口氣。
真是糟糕……
他不該破除自己的原則的。
可是,她慌亂的模樣看起來好可愛,啜泣的模樣看起來好惹人憐,而她的唇就在五公分之外,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起來,吻她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為什麼喜歡我?」說話時,他的唇拂弄她的唇。
蔚蔚醺醺然睜開眼,水眸漾漾的,池心中央,只有他的臉孔,只有他而已。
她也說不出來,自己為何就是這麼迷戀他?
他是個極優秀的男人,沒錯;可是,以她的身家背景,要認識和他一樣優秀的男人並不困難。
深印在她唇上的,是他的溫柔。一滴一點,一點一滴,滲進了她的四肢百骸,甚至遠在見過他以前,就讓她不由山曰主地戀慕。
「你很溫柔……」她輕聲說。
〔溫柔?是嗎?」張行思低下頭來反省。
嗯,他對她,好像真的比較有耐心,難怪她覺得他溫柔。如果她早幾年進公司,尤其是他剛升上行銷部經理的前半年,整群行銷部同仁被他的鐵腕折騰得幾乎在公司搭帳篷,三過家門而不入,她大概不會再把「溫」和「柔」這兩個字組在一起,套到他頭上。
他的存疑,讓她誤解了他的語意。
蔚蔚急忙解釋,「我知道,一切都是我自已在暗戀,在癡心妄想,你沒有喜歡我的理由。你放心,我只是希望在離職之前,把我的心情告訴你,我……我並不是想介入你和你女朋友之間。」再說,她也沒有介入的份量吧?!
她短短幾句話便扔給他三大疑點。
首先「你為何認為我沒有喜歡你的理由?」他好奇得很。
「那還用說嗎?我既不精明能幹,性格又孤僻,個性又古怪,人緣又不好,你有什麼喜歡我的理由呢?」
「你很可愛。」他提醒她。
「我一點都不可愛!可愛是指那種綁著兩個馬尾巴,再不然也要甜美愛笑、懂得討人歡心,我哪一點可愛?」
瞧著她杏眼圓睜的不解,他微笑。「你現在就很可愛。」
「呃呃」她又說不出話來了。
其次——
「你要離職,為什麼?」他兩隻手臂盤在胸前。
蔚蔚最怕看到他這個姿勢,這表示他沒有得到合理解釋之前,任何人都別想走。
「我……今天晚上的事情,以後大家見面一定會很尷尬!」
「你找到新工作了?」
「沒有。」
「有新的計畫,比如說,出國旅遊,唸書或遊學?」
「沒有。」
「令尊希望你離開公司?」
「沒有……」她被他質問得抬不起頭。
「很好,那麼我不覺得尷尬,你當然也就沒有理由尷尬。你離職的動機不成立,希望下週一早上九點可以準時看見你銷假來上班。」
「好……」
第三——
「你不可能介入我和我女朋友之間。」
蔚蔚一聽,又炫然欲泣了。「我知道我沒有這個資格…!」
「因為我沒有女朋友!」
啊?無論她以為由目已會聽見什麼,都絕不會是剛剛他丟出來的這一句。
「那……那池小姐……」她又露出被他歸類篇「很可愛」的愣表情了。
「她是我妹妹。」他面無表情地說。
「妹妹?」她也板起臉,學他面無表情。「怎麼可能,你們又不同姓,長得也不像。」
「誰規定兄妹一定要同姓,還要長得相像?」
這麼說是沒錯啦!
「可是……」
「她不是什麼乾妹妹、濕妹妹,是我母系親戚的小孩,從小被我家收養,和我有貨真價實的親戚關係兼手足關係。」
「那……那鍾禎綺……」
「她,和其他五十六個[ 長輩的女兒] 就是我必須拖著小淨出席所有場合的原因。」
原來如此!
「那……那……」那她呢?
張行恩偏頭望著她,溫存的笑意重新流回眸中。
唉!對啊,那她呢?
他可以想像,他們兩人的事若傳出去,光是鍾家父女那一關就會讓人頭疼很久。
尤其鍾董的個性,雖然是識人的伯樂,也是多疑的曹操。他屬意自己為鍾禎綺的對象,多少有一點想靠女兒來「和親」的想法,尤其公司正值派系競爭的多事之秋,如果自己不能為他所籠絡,很難說鍾董以後會有什麼反應。
他之前打出了「已有相識多年的女友」來擋著,如果將來轉而和蔚蔚牽扯上,那等於當眾打了鍾氏父女一耳光。
可是,感情的事,又有何邏輯可言呢?這是感覺的問題,鍾董的知遇之恩不等於翁婿之情。即使他從此都孤家寡人,也不見得會接受鍾禎綺。
那麼,他對祁蔚蔚就有這樣的感覺嗎?
誠如她白自己所說的,以一個「女朋友」的角度來看,她實在沒有太多優點。
她不會撒嬌撒癡,脾氣又彆扭古怪,敏感到近乎神經質,普通人眼中的一點小事,飄進她的世界裡就成了肆虐的酷斯拉。那麼,他的眼光為何總會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呢?
看著她「可愛」的表惰,張行思微微一笑。
或許,就是因為她的彆扭,她的古怪,她動不動便因他的一言一笑而失神。
她觸動了他一股年少的情懷,彷彿當年隔壁班的女生站在走廊上偷看他,只要贏得他多一眼的瞥視,多一抹的笑意,幾個小女生便躲在樓梯間裡吱吱咯咯的樂上老半天。
年少的情懷永道是最純淨的,她帶給他的感覺,也是這樣的純淨。
既然如此,就試試看吧!
「我也不知道,你說呢?」
他把皮球踢回去,再用一個吻貼往,任皮球滾入她的體內,在腦中翻動,在胸口狂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3 22:33:11
第五章
現在是什麼狀況?蔚蔚拿著一疊厚實的文件,站在影印機前發呆。
他說,池淨是他的妹妹。
他說,禎綺是長輩的女兒。
他說,他也不知道她算什麼。
他,還吻了她。
他為河要跟她說這些話?難道他對她也有意思?
不行!不行不行!蔚蔚使勁甩頭,把一切遐想甩出腦海外!
不要自作多情!不要胡思亂想!這年頭,男女之間的吻可以出於情意,當然也可以出於禮節。人家男方什麼都沒表示,她一相情願的去認定,就太不知羞了!
蔚蔚用力掀開影印機的蓋子,把文件原本拿出來,忿忿的動作彷如在和哪位隱形人生悶氣似的。
另一張合約紙用力按在透明玻璃上頭,影印機的蓋子再用力地摜回去!
嘀嘀嘀!用力按下所需的影印數量。
砰!用力槌下影印鍵。
該死的!他為什麼要吻她呢?
吻完她還轉身拉著她就上樓去,害她什麼都來不及問,他也什麼都沒說,那她怎麼會瞭解現在是何種狀況呢!
「你們覺得張經理最後到底會選擇他原來的女朋友,還是大小姐?」清脆的議論聲從隔壁傳來。
一聽見話題和張行恩有關,她全身的神經都舒活了。拉尖了耳朵,仔細聽隔壁在聊什麼。
她所處的地方是公共區域的影印間,進去那一道門則是一個小廚房和茶水間。
而傳來說話聲音的地點,卻是隔壁的會議室。
公司裡有兩台影印機故障了,好的這台被她佔著用,因此會議室裡那一台桌上型的影印機就被拿來替用。幾個營業部的女同事在那裡碰著了,順便聊聊是非。
會議室的門沒關,影印間的門也固定開著,她偷聽起來格外清楚。
〔如果我是經理,當然選大小姐。」少三十年奮鬥,誰不愛?
「不會吧?我覺得經理看起來不像是會靠女人出頭的人耶!」另一個人說。
「你別傻了!男人都是事業心重於感情的。」
另一個人立刻接口,「而且,我若是張經理,即使現在接受董事長的女兒,也不會有人多說話吧?畢竟他是先做出一番成績,肯定了出自己實力,才和大小姐在一起的,又不是一開始就靠大小姐起家。」
「嗯,嗯,對。」幾乎可見一群女人紛紛點頭的神情。
是這樣嗎?男人會覺得事業比感情重要?話說回來,她自己的父母,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說真的,先不考慮那些外在條件,單就本人來看,如果你們是張經理,池小姐和大小姐,你們會選誰?」新的話題又加人陣容。
這個好聽!這個好聽!蔚蔚努力拉長了耳朵,只差沒踮起腳尖,貼在牆壁上聽得更仔細一點。
「如果是我的話,我選大小姐。」
「我和你相反,我選池小姐。」
「為什麼?為什麼?」
牆的另一側開始了熱烈的討論。
有人咚咚她的肩膀,她不耐煩地回頭看——
啊!目瞪口呆,下巴差點掉下來。
張行恩,指間勾著一杯熱咖啡,就斜倚在影印機旁的粉牆上,陪她一起聽八卦。
「你你……你……」她驚訝得已經忘記用「經理」這個稱呼。
原來剛才茶水間裡有人!可是他要喝咖啡,找陳秘書泡就好了啊,幹嘛自己出馬呢?
現在該怎麼辦?為了同事間的道義,她好像應該大聲發出一些訊號,向隔壁示警。
張行恩饒有興味地瞧著她。她的臉色一下紅,一下白,最後下定決心變成紅色的,眼裡寫滿了他已經很熟悉的不知所措。
她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氣,「經——」
一根手指點在她的唇上,阻止了接下來的那個「理」字。蔚蔚的紅唇僵住,絲毫不敢動彈。她即使輕輕蠕動一下,都很像……在……在吻他的手指。
「我當然選大小姐,既精明又幹練,臉長得漂亮,身材好得沒話說,家事國事都能幫一手。」這是保皇黨的看法。
「才不呢!像池小姐多好,溫柔似水,氣質如畫,帶出去好看,帶回家又貼心。」這是在野黨的主張。
張行恩飛了飛眉毛,還不時「嗯」一下,「哦」一聲,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別人是喝咖啡聊是非,他是聽是非配咖啡,而且聽的還是由自己的是非。
「哎啊,不管是池小姐或大小姐,總之都輪不到我們這些醜小鴨啦!」一群女人達成了感慨的共識。
「喂!不過話說回來,我們公司裡也有其他大美女,誰敢說最後一定是池小姐或大小姐奪標。」又有人提出異議。
「對對對,像經理辦公室的助理秘書,也是一個站出來會嚇死人的大美女。」
話題轉到自己身上,蔚蔚彷彿渾身長滿了螫人的蟲,在原地站不住。
「你的臉再紅下去,就要中風了。」張行恩突然彎身,湊在她耳圈輕語。
他的氣息拂在她的頰畔,帶著淡淡的咖啡香,她幾乎量眩了……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退開一步,會顯得太刻意;若不拉開距離,她隨時有昏倒的危機。她僵立在原地,連寒毛都不敢動一下。
而他,可惡的他,傳說中彬彬有禮、風度翩翩的他,完全沒有協助她脫離困境的意思。
甫湊近她的耳畔,一股漫放的體香鑽入感官。一時意動,他的鼻尖在她的後項輕輕努了一下。
「經……經……經理!」她羞惱地低叫。
張行恩輕笑一聲,終於直起腰放過她一回。
「員工權益委員會的分機是六七四。」他舉杯向她致敬。
蔚蔚白他一眼。他的意思是說,她可以向權益委員會投訴他性騷擾。
「報告!張經理,這幾份文件我快影印好了,會準時送到您的桌上!」她故意很大聲很大聲地喊。
吱吱喳喳的麻雀叫,在萬分之工耄秒內,籠上死亡般的靜默。
世界突然安靜下來。
張經理,正在,隔壁?
完了!
她漾出罕見的頑皮笑容,等著瞧他如何回應。
雖然背後說上司小話是那幾隻母雞該倒楣,然而,被講小話的對象與議論者王對王,也夠兩方人馬都尷尬的了。尤其那幾個女人要回辦公室,勢必得經過影印間的門口,和張行恩打照面。
張行恩挑開眉毛,一言不發,卻直勾勾盯著她的手,不知在看什麼。
她發現他很喜歡挑眉,挑眉的表情又出奇的帥。
「女人公敵!」她完全沒注意到自已把心裡的話給說了出來。
他低笑起來。「奇怪,你的指甲明明修得很整齊!」
「那又怎樣?」她不解。
「怎麼抓起人來,爪子這麼利呢?」
紅艷更添一層。原來他是在笑話她剛才的「陷害」。
「有些爪子是無形的。」她沒看見自己的表情有多麼得意洋洋,鮮活動人。
隔壁開始傳來七手八腳的收拾聲。張行恩帶笑瞥她一眼,突然快而無聲地走向影印間門口。
隔壁那群女人磨磨蹭蹭地踏上走廊,卻看到他一腳才剛踏進影印間裡。
「經理,您剛來?」問話的女人渴盼一個肯定的答案。
「是的,有事嗎?」他晃晃空咖啡杯,滿足了她的祈願。
好險好險!那他應該還沒聽到自己剛才變成八卦的主角。
「沒事,一點事都沒有!不打擾您了!我們回座位去了。」女人們如蒙大赦地衝向營業部辦公室。
他面向著室內,所以其他人都沒看見他用同樣得意的眼神回敬蔚蔚。
蔚蔚又好氣又好笑。而且,該死的、心動!平時見怪了他溫文優雅的表情,偶爾冒出這種小男孩式的得意,怎能不把平時就迷戀他到無法出自拔的蔚蔚,炫得芳心坪坪跳?
慢著,她剛才和他談笑了嗎?
她腦中再倒帶一遍,杏眸倏然大睜。真的耶—。她剛才居然跟他有說有笑,一點兒都沒有以往侷促緊張的感覺。她是怎麼了?居然這樣大膽。
蔚蔚捧住自自己的臉頰,不敢相信地盯住影印機。
「我我……我影印好了,我我!我要先回辦公室了。」又開始結巴。
張行思很禮貌地讓開一步,沒有阻止她。
「剛剛她們其實沒有什麼惡意……」她遲疑了一下。
那根熟悉的食指又抵回她唇上。
他不疾不徐的,先把空咖啡杯遞進她手裡,再接過她手中的文件。
「私下說上司的小話是員工的基本福利,我如果計較到影印間來,就太不上道了。] 語畢,怡然邁開長腿離去。
蔚蔚愣在原地。
看看空咖啡杯。
看看空空的臂彎。
再看看他的背影。
「下午我要出去開會,你一起跟上來當記錄。」這是他的背影被門掩往之前的交代。
哦!該死的!
他非得這麼帥不可嗎?
實如電通的董事長非常頭痛。
在通訊公司,正常的工作流程是這樣的行銷部經過市場調查,找出一般手機用戶最希望得到的加值服務,然後內部開始規畫這個案可行性、總預算、及預估利潤;若一切可行,下一步便將需求告之機房設備的廠商,請他們提出詳細報價,接著再匯整自家工程部主管,進行研究。
待大事底定之後,三方面並進。行銷部開始打廣告,做新產品的促銷活動,廠商負責撰寫程式及裝設相關設備,工程部人員則參與作業,因為日後設備的維護,是一肩落在工程部身上。
從這個流程來看,行銷部必須研擬新方案,公司才有錢賺;工程部必須隨時支援,行銷部才能無後顧之憂。若行銷部和工程部兩大頭頭心中生了賺隙,那坐在最上位的大老闆就該吞止痛藥了。
原本好歹還有個工程部經理當緩衝,偏生經理最近請了幾個月留職停薪的長假,工程部的龍頭就剩禎綺了。
一邊是自己一手提拔的金童張行恩,一邊是疼之若寶的女兒,這個心結該如何解,老天當更考驗他的智慧。
「聽說禎綺最近很是刁難了行銷部一下。」大老闆乾脆自已先指名道姓出來。
「沒有的事,只是我們這次推出的單項計點加值服務,讓工程部和廠商較傷腦筋,必須再研發更節省成本的機組程式,鍾小姐的壓力難免大一些。」張行恩只是淡淡微笑,波瀾不興。
鍾老不是不知道,張行思的說法是在替他留顏面。否則半個月前兩個年輕人還好端端的,董事長生日宴之後他女兒的壓力就開始大起來?
原本七天前應該上線的新計點機制,卻因為工程部一直以「硬體和程式問題無法克服」為由,一延再延。七天說長不長,對於寶如電通這般的企業規模,那是一天七百多萬的減損。他私下找女兒談過,女兒嘴硬得很,堅持是技術性的問題,然而父女這麼多年不是做假的,鍾老只消瞄瞄她眉眼間的氣鬱,便心知肚明,分明是有人打翻醋罈子了!
這真令人難以想像!他的寶貝女兒最為人稱道的,就是沒有「千金小姐」的氣焰,做起事來公私分明,也因此,當年他才會內舉不避親,將主修電腦工程的女兒安插進工程部擔任副理。
「說真的,行恩,這裡只有我和你,我們不談上司下屬,純粹從長輩關心晚輩的角度來聊聊。」老人家推開滿桌子的企畫案,眼神帶著試探。「你……對禎綺有什麼看法?」
張行恩知道自己從現在開始,每一句話都要說得非常小心。衝著鍾老非常希望將他「變成自己人」的心息,他就不該出言不遜,損了長輩的顏面。
「鍾小姐熱情開朗,又有內涵,在清一色以男性為玉的電腦工程領域裡,能有她獨到的發展,我相信這是很不容易的。」
「所以呢?」鍾老眼睛亮閃閃的。
「所以?」張行恩挑了挑眉,陪他裝傻。
更是老狐狸碰上小狐狸!鍾老白他一眼。
「所以你對她到底有沒有一點意思?」
又來了!行恩瞼上仍然保持不動聲色。
「董事長,我已經……」
「免!」話未說完,鍾老已舉手制止了他。「別拿那套。你已經有女朋友。
來搪塞我。如果真有女友!怎麼又見你對祁蔚蔚特別關照?」
「會嗎?」他蹙起眉。無論他私心裡對蔚蔚有沒有好感,在公事上,決計不會另眼相待,這是他的原則問題。
「如果不會,為什麼你最近出出入入都帶著她隨行,不像以前只找陳秘書?」
「因為陳秘書的工作能力比她更好,能獨當一面,將陳秘書留在公司裡替我處理各種事宜,我比較放心。平時出門只需要做一些紀錄,帶著蔚蔚已經很足夠了。」他捺著性子解釋。
「怎麼你就直接叫她[ 蔚蔚] ,陳秘書跟了你三年了,還是[ 陳秘書] ?」
鍾老調侃他。
「董事長!」這是雞蛋裡挑骨頭了。
「好好好,我不挑你語病。」老人家輕喟一聲。「我們兩個都是明白人,我就老實說了。以前你認識池小姐在先,禎綺也不是不識抬舉的人,滿腹的想法只好往心裡藏。不過,公司裡,哪個人不知道她喜歡你。結果呢?你沒和池小姐在一起,反而對祁蔚蔚特別用心。先不說禎綺感情上的傷害,光是面子就讓她下不來。你這不是在昭告所有的人,她比不上祁蔚蔚嗎?」
如果是其他女人也就罷了,祁蔚蔚的名聲卻並不好,這對好強的女兒來說,更是一種屈辱。
他不懂,是否世家出生,感情觀便如此不純粹?他發現由自己越來越厭煩聽見「面子」和「先來後到」這種論調。這種話在哪種場合都行得通,唯獨不適用在愛情身上。人心豈是能由先後之別來局限?若是有煤妁之言、婚姻之名在前,那還有個道理。他和鍾禎綺什麼都不是,難道他非得先和鍾禎綺走過一段之後,才有權利去交往其他他女人?
老人言外對蔚蔚的暗示,也讓他心頭生出一股不悅感。
「董事長,蔚蔚並不如您想像中的複雜,她其實是一個很單純的女孩子。]「怎麼,我說她幾句也不行?」鍾老半夏半假地開玩笑。
這個話題,再聊下去就臭了。張行恩很明智地選擇微笑以對,不再往下談。
鍾老盯著他無波無瀾的笑容,心中忽然有了一個新的領悟。
實如電通除了鍾氏一族,尚有其他幾支股東勢力正在坐大,當初想把女兒許配給他,不無籠絡的意思在內。而今聯姻結盟的路子是不可行了,張行恩又是這樣一個心思縝密的人,將來,僅是「同事之誼」的女兒,不見得對付得了他電光石火的念頭在心中晃過,一閃而逝。
「也罷,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我們這些老頭子還是少干涉一點,以免以後媒人做不成,反而惹到一身腥。] 終究是在商場打滾久了的老江湖,鍾老微微一笑,不動聲色。「你先回去工作吧!工程部那一頭的問題,我會再找禎綺溝通。」
「那就麻煩董事長了。」張行恩恭謹地點頭為禮,轉身離開董事長辦公室。
糟了!這是他心頭唯一的感覺。
方纔董事長的一瞥一笑,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被猜忌了。
只是一席談話而已,金童便由紅翻黑了……他苦笑,伴君如作虎。
這個工作他做起來頗為得心應手,如果可能的話,他並不是不願意一直待下去;然而,方才董事長眉角間的一閃而逝,分明已對他生出了警戒之心……
鍾老是曹操的性格,一日一心中生了芥蒂,根苗只會越扎越深,要翻身是難上加難。
但願情況不會演變成他預想的這般,否則,美國的老麥大概會是最開心的人。
他望向電梯壁面,鏡子裡映照出一張清俊的臉孔,凝蹙的濃眉似深山水澗,流轉過許多細微的心思。
半晌,鏡中的男子彷彿掌握了某種念頭,嘴角悠然綻出微笑,眉宇間又回復了舒朗。
那是一雙明亮有神的目光,炯炯透著機睿之色,卻不帶威逼的神采,讓人放鬆之餘,又不敢小覦。
眼眶裡的兩顆黑眼珠突然一偏,對上她,蔚蔚立刻把目光移開,假裝沒瞧見後照鏡中的瞳孔。
眼睛的主人移視回正前方,繼續開車。
蔚蔚彷彿被磁鐵吸住一樣,不自覺又開始透過鏡子偷瞄他。
黑眼珠子再度轉過來。
蔚蔚火速瞥開。有沒有被抓到?好像沒有,他好像又專心開車去了。
她的眼珠子慢慢地、偷偷地投向後照鏡——
抓個正著!
轟!她火速瞥向窗外,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赤紅的耳朵充分解釋了她的羞赧。
方向盤一打,他們的車子突然卡進路邊一處臨時車位裡,停住。
蔚蔚尷尬極了,固執地盯住窗外人行道。他為什麼把車子停下來,他要做什麼?他們的目的地還沒到呢!
然而,在一個安靜的車廂裡,只有前座坐了兩個人,你又分明清楚另一個人正盯著你的側面,要再繼續假裝車子仍處於行進狀態,實在有點困難度。
蔚蔚偷偷點了下俏鼻,有點糗,俏臉仍舊渲紅得不可思議。
用眼尾偷瞄張行恩真的在看她,神色看起來還很好奇。他雙手盤在胸前,眼光和她觸上,立刻挑了一下眉。
那是她最不能抗拒的神情。
她突然飛快啄他嘴唇一下,速度之快,若是方纔他眨了下眼睛,只怕還會錯過自已被輕薄的精采畫面。等她坐正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
老天!她老樣子地用兩手捧著臉頰,羞死人了!
這會兒他不只挑眉,眼光還移向車頂上,一副期待誰來給他一個答案的迷惑貌。
天啊!蔚蔚終於體會到他為何常常形容她可愛了,即使在她自己覺得一點也不可愛的時候。
當一個日理萬機的男人,臉上出現一副迷惑的神情,除了[ 可愛」,她實在找不到任何語言來形容了。
她努力捂著嘴唇,以免自已笑出來。
張行恩想了半天,終於重重歎了口氣。
〔你一直偷瞄我做什麼?」很理直的質問。
蔚蔚聳了聳肩,還不敢信任自己的聲音。
「還偷親我!」氣更壯了。
紅潮又湧回她臉上,笑聲的氣泡仍在。
她的眼眸泛著柔波,櫻唇噙著輕笑,肌膚泛著粉紅色的暖澤,和初兒時的蒼白退縮完全兩個模樣,他的指關節輕輕滑過她柔膩的頰畔。
蔚蔚芳心抨了下,低下頭扭絞手指頭。
[ 過一陣子我必須去美國一趟。」他忽然開口,嘴角蘊著很內斂的溫柔。
「出差嗎?」蔚蔚一怔。
「從某方面來說,是。」他緩緩點頭。
我能去嗎?她想問,卻不敢。
她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兩人的[ 關係] 如果他們倆之間真的有[ 關係] 的話——讓他的立場相當為難。
說來車有些莫名其妙,她和行恩之間,並不全然像其他人想的那樣。而這裡指的「其他人」,對象也不多,就是鍾家父女和她父親而已。
所有相關人士都以為他們兩人在交往,其實他們什麼也沒做,除了上回在董事長的生日會上他曾吻過她之外,平時他們也只是兩個人一起出去開會,開完會若猶有餘裕,便找間咖啡屋坐坐閒聊,蹺個小班,時間到了再返回公司。
所有情人之間的親暱舉止,在他們兩人身上都見不著。事實上,剛才他碰她的臉頰,已經是最「火熱」的尺度了。
無可否認,他的紳士和不躁進,消除了她許多心理壓力。她喜愛張行恩,願意和他成為親密的情侶——若他不反對的話——然而,肌膚之親仍是她不習慣的事,她需要多一點時間調整自己。
而他,他總是那樣體貼卻深沉,所以她常常搞不懂,他所做的一些事只是恰好切合她的需要,或是他有心如此。
無論他們之間的進展如何,鍾家父女顯然有了自己的想法。於是禎綺故意對他迴避不見,而鍾董雖然尷尬,也不知該如何勸導女兒。
平心而言,禎綺的舉動已經算極有風度了。她不想落下一個「公私不分」的惡名,唯有採用眼不見、心不煩的方法來迴避。同為女人,蔚蔚很能體會她的感覺。
有一度,她很想叫他脫離鍾家父女,去她父親公司上班。但是再蠢的女人也知道,這句話一說出來,就是兩人斷減的開始。
他如果是一個尋找登天捷徑的男人,早就娶了鍾禎綺,不必抓他妹妹來當擋箭牌,更不可能輪到她來獻策。
「你該一起來嗎?」張行恩偏著頭問。
他不是問[ 想不想] ,而是「該不該」,讓這個問題顯得額外有深意。
一如以往,他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若不說,別人也不會懂。愛上一個這麼迷離的男人,其實是很自討苦吃的。
不過,她就是愛,「你也一起來吧。」他終於決定道。
這時,蔚蔚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屏著呼吸。
車子又重新發動,加進擾攘的熱潮裡。
隔不了多久,她又開始偷瞄他了,腦中無可止抑地尋想著。
想著過去,想著未來;想著暗戀與單戀,想著心心相屬的美景;想著春波碧草,相對洛紅衣;想到最後,臉都紅了。
哎哎,又作白日夢,她拍拍腦袋,丟臉地輕輕吐了下舌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3 22:33:38
第六章
「寶如電通」展開最新一波的人事及組織變動。
異動後的組織權責畫分得更仔細。原本,行銷部是由「營業處」、「公關處」
結合而成,在新版的組織架構裡,這兩處升格為兩個獨立部門——行銷營業部和公關部。公關部的主管順勢拔升為公關部經理,而讓眾人意外的是,大小姐從原本的工程部轉任行銷營業部經理。工程部則由收假上班的原任經理繼續接手。
那麼,大老闆的愛將張行恩呢?當然是陞官了!
張行恩由原先的行銷部經理,升格為協理,成為大小姐的頂頭上司。辦公室也由原先的十二樓,遷至董事長所在的十四樓。
「陳秘書,這些公文是要送給協理簽名的。」十二樓的老同事小宋,興匆匆地踏入新辦公室。
「謝謝。」陳秘書禮貌地接過來。
「哇,新辦公室更氣派!」小宋欣羨地環視一圈。
張行恩更升一級,雖然和他們的距離遠了,原行銷部的同仁依然覺得與有榮焉。自己的主子加官晉爵,底下的人走起路來也跟著有風嘛!
蔚蔚和陳秘書聽見他的話,只能相視苦笑。
外表是更氣派了,個中酸甜苦辣,只有當事人最清楚。
明升實降,講穿了就是這麼回事兒。
名義上,大小姐的工作內容必須向張協理負責,公文也必須呈到他這兒來簽署。但是,她有沒有真的照做,陳秘書和蔚蔚最清楚。所有公文,高興送上來就送上來,不高興送的,大小姐以一句[ 這種小事我們自已解決就行了,不必上達天聽」來搪塞,誰也奈何她不得。
從張行恩「陞官」的這一個月來,行銷營業部的大小主管只和他開過一次會,此後就再也無消無息。尤其辦公室又隔了幾層,除非他們由自己下樓走動,否則根本不會知道十二樓在做什麼。
原本以為董事長會對大小姐的偏私加以處置,可一個月下來,她們都失望了。
「不識好歹」的張行恩,顯然是失寵了。
「對不起,我們還要忙,不陪你聊了。」陳秘書淡淡一句話,送走了小宋。
蔚蔚突然深歎了口氣。
「怎麼了?」陳秘書好笑地望著她。方才說忙只是藉口,其責她們兩人閒得還會互相比誰的「踩地雷」玩得比較快。
「我覺得都是我的錯……」她鬱鬱翻動桌上的文件。
「為什麼?」
蔚蔚不知該怎麼說。印象中,陳秘書好像對她的「癡心妄想」不太苟同,她沒有勇氣說出,是因為自己介入,才讓張行恩在鍾氏父女心中失寵。
「你想太多了。大小姐那頭我不敢說,但是董事長並非一個小家子氣的人。
若他心中真對協理生了嫌隙,必定是出於其他更重要的理由,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這間辦公室平常就只有三個人,出出入入陳秘書全看在眼裡,當然瞭解她的言外之意。
之前以冷眼款待蔚蔚,是擔心她剃頭擔子一頭熱,情郎沒追成,由自己先被淋一頭冷水。於情於理,陳秘書都不願兒這年輕女孩兒受傷。如今,郎有情,妹有意,男未婚,女未嫁,她山口然是樂觀其成。
「真的?」聽她這麼一說,蔚蔚的心稍微舒坦一些了可是,憤怒感隨即佔住了心田。心上人有才有德,卻被姓鍾的父女這樣折辱,真教人嚥不下這口氣。
「你們又在說誰的八卦了?」優閒的問句從門口飛過來。
兩個女人嚇了一大跳,趕快裝出一副很忙的樣子。
[ 協理……這裡有幾份傳真等您過目。」陳秘書尷尬極了。
張行恩微微一笑,順手接過來,往辦公室內走。
「陳秘書,麻煩你幫我找出[ 湘友] 的所有檔案;蔚蔚,你進來一下。]「是。」
陳秘書偷偷向她扮個苦臉,蔚蔚回了她相同的表情,拿起筆記本走進去。
他一如平常,口述了幾封信,要她記下來。
她埋頭苦寫,記著記著,突然悲從中來,一顆顆水珠暈開了藍色筆跡。
張行恩打住聲音,「怎麼好端端的,忽然哭了?」
她輕輕搖頭,不敢抬起來。
他繞過辦公桌,在她這一側坐下,鞋尖觸著她的鞋尖。
「抬頭,看著我。」他輕聲要求。
一個紅紅的鼻尖對上他。
「你現在辭職好不好?不要待在[ 實如電通] 了,不管你去哪裡,我都跟著你。」
「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她無助地揚揚筆記本,心口發酸,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現在他能處理的事情,竟然只是回一些感謝函,擬幾封問候信。前陣子聽他說要到美國去,說真的,她看不出來公司有任何地方需要派他到美國公幹。龍困淺灘,簡直是莫大的屈辱。
張行恩看她玉淚似珍珠,一滴一滴地滑落面頰,內心深處,有一種被觸碰的溫存。
「好,就算辭職,我該如何向董事長提出呢?」他柔聲反問。
「當然就說你有更好的發展啊!」她不覺得辭職走人是多麼困難的事。
〔再好的發展,比得上[ 賓如電通] 的協理一職嗎?」他反問。
蔚蔚頓住。的確,「實如」的協理總共也只有兩位,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時要找到同它比的職位,恐怕不太容易。
「難道所有台灣的高級主管都不能離職嗎?」她不服氣。
「當然可以,但是要走得有原因,夠漂亮。」他看她還是一臉半知半解,歎了口氣,乾脆把局面分析個清楚。「董事長升我為協理,警告的意味大於冷凍的意味。他的目的在讓我明白,這個[ 協理] 能坐得貨真價實,也能坐領乾薪,直到我自己拗不下去為止。」
「你拗不下去又如何呢?」她蹙眉。「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整個台灣通訊業的人都知道,[ 寶如電通] 的張行恩全靠他們董事長一手提拔,鍾董事長既是他的昔日恩師,也是今日的伯樂。結果,董事長內舉不避親,將年紀輕輕的他一手送上[ 協理] 的高位,他坐不到兩個月,立刻跳槽到別家企業體去,這個張行恩,是不是狼心狗肺得很?」
「事實根本不是如此!」蔚蔚喘了口氣,一把心火威脅著燒出來。
「事實就是如此。」他的表情冷靜。
若他仍只是個中低階主管,一切好辦;問題是他的身份不同,已跨入這業的金字塔頂層,去與留都會對整個業界的管理結構有所影響,自然不可能任意行事。
更別說「實如電通」是通訊業的龍頭老大,他若和鍾氏扯破臉,背了一個惡名在外行走,對他的未來也沒有好處。
是的,未來!這是他主要考量的重點。
他從不否認自已是」個充滿野心的男人,可惜,世人多半把他的野心弄錯了方向。
他的野心,與其說是對「功成名就」的追求,毋寧說是對自已能力的探索。
他享受披荊斬棘、從無到有的過程,遠勝於娶一位嬌妻、領一份高薪、坐一個高位、加入昂貴的私人俱樂部。
從某方面來說,他還存留著孩子愛玩的心性,喜歡自己拿積木一塊一塊地拼起來,而不喜歡現成的商品。因此,他的信念裡沒有攀附權貴這檔子事!這和志氣高潔與否無關,純粹是輕易得來的富貴太無趣了。
以前他願意和鍾家父女纏夾不清,是因為他真心喜歡這份工作,在自己能夠忍受的範圍內,不會輕言放棄。若鍾氏父女為難得他太超過,他不會留戀。
不過,誠如他方才說的,要離開,也要走得乾淨漂亮,有理有據。
「如果不走,繼續留下來,唯一的機會就是讓你去娶了鍾禎綺。」蔚蔚忿忿說著,眼光古里古怪起來。
聰明的男人都知道,這個時候絕對不要掙扎。他馬上舉手投降。
「我可沒這個打算。」
「我也沒說你有啊!」蔚蔚白他一眼,心裡卻有一股莫名的甜意。
「現在的狀況早早不是那麼簡單了。」他深思道。「董事長最理想的計畫,當然是讓我和禎綺結婚,兩人一起扶持公司。可是現在他有了警覺,將來鍾家人不見得駕馭得了我。屆時若讓[ 實如電通] 外戚稱霸,對他們也沒有好處,因此他不見得那麼想把女兒嫁給我了。」
凡人才者,不能為我所用,便加以摧毀。這是鍾老的致勝哲學。
這番心思看在單純的蔚蔚眼裡,是怎麼想也想不通的。「哪有人一下子要,一下子又不要的呢?」
他微笑,俯身輕啄一下她的艷唇。「在商場,擅用流言是致勝之道。鍾董事長當然希望把我趕走,可是臨走前,他想砍掉我一隻腳,那麼我即使被敵對公司網羅,也不會對[ 寶如] 帶來太大威脅。如果我就如你提議的,遞辭呈了事,正是順了他的初衷。」
她歎了口氣。
「你們在想什麼,我是不會懂的。總之,我跟你同進退。」想了想,她又補上一句,「我覺得陳秘書也是!」
他不禁失笑。她更像個小女孩,周圍朋友都看成同一夥的,要好大家一起好,要絕交大家一起絕交。
她那涉世未深的天真,總是一再觸動他的情懷。或許正因他不是一個純粹的人,才一再被她的真誠所吸引。
他傾身,密密封吻她。
蔚蔚輕抽一口氣,不敢動彈。
他不甚滿意地移開唇,瞄瞄她泛白的指關節。她把椅子扶手揪得緊緊的,一副隨時會被人「強」了去一樣。
「讓我吻你,有這麼可怕嗎?」
[ 呃……沒有。沒有沒有。] 蔚蔚趕快鬆開手,臉頰根本擋不往紅潮。
很好,重來一次。
直到這個吻熱得讓人腳趾頭都蜷曲起來,他才饜足地鬆開她。
舔舔嘴角,灼熱的眼神依然鎖住她紅潤的櫻唇,前額相頂,呼吸互相糾纏。
「填一下假單,我們後天去美國。」
許是離開了台灣那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他們都暫時得到喘息的空間。洛杉磯之行,一開始出奇的愉快。
在這裡,她認識了詼諧風趣的麥道爾,粉紅的瞼,壯碩的身材,圓圓的肚皮,不需要化太多妝就很適合在聖誕節扮演聖誕老公公。
來洛杉磯的第三天下午,行恩再度和麥道爾約定密談,於是她很適時地提議要自已出門逛逛。
經過充分休息,兩個人在飯店大廳不期而遇。玄關中央,他一身筆挺,穿著淺色休閒長褲,略深的西裝外衣,隨意中不失穩重。而且他們居然很有默契的挑了不同色調的米白系。
她款款走向他,純絲寬褲裙糾纏著步伐,恍惚中,彷彿在聖壇前,走向伸手相迎的情人。
蔚蔚輕躁的仰起蟀首,在他眼中看到驚艷的笑意。
「麥道爾和我約在這裡的咖啡廳,你呢?」
「我也只是想逛逛飯店附近的服飾店。」許多知名品牌在這附近都設有店面。
「享受?」他很紳士地挽起她。
金童玉女般的形象,出現在大廳中央,自然引來一些艷羨的矚目。
「蔚蔚?祁蔚蔚?」接下來的一聲叫喚打碎了她的好心情。
蔚蔚的眉心幾乎是立即攢了起來。
張行恩沒來得及詢問清楚,早到十分鐘的麥道爾已坐在咖啡廳裡向他招手。
〔蔚蔚?」他轉頭看著正朝他們衝過來的年輕人。
二十出頭,約莫和蔚蔚同樣年紀,梳著油頭,穿著新潮,看起來就像個滑頭小伙子。他的眉陪她一起攢了起來。
「他是我認識的人,不礙事的,你去忙你的吧!」她彆扭地推了推他,只想把他和她以前的酒肉朋友隔開。
張行恩頓了一下,才點點頭,「別跑遠。」
「好。」
他走到老麥桌旁,選了一個可以看得見她和那個男子的位子。人雖然坐下了,眼睛卻一眨不眨的。
那個男人是什麼來頭?蔚蔚怎會認識這種人?雖說以貌取人是不對的,他卻一直深信,一個人的眼神若閃爍不定,心念也不會太正直,而這個男人就長了一雙瞟來瞟去的桃花眼。
「喂!我長得再難看,你好歹也分我一點注意力好不好?」老麥把幾份合約攤在他眼前。
他立刻回過神來。「東西你都準備來了?」
老麥遲疑了一下。「行恩,我必須說,你的計畫和我當初的預期完全不同。」
「我明白。] 他往後靠進椅背裡,開始專心於正事。「抱歉,老麥,我的根在台灣,一切計畫也是從台灣起家。我沒曾打算過離鄉背井,遠道來美國扎根。
]「你不是眼光淺短之人,美國的市場何其大,你何必拘泥於台灣這塊蕞爾小島。」麥道爾搖搖頭,無法認同。「何況,鍾先生的性情,你比我瞭解。你破出[ 實如電通] ,若還想留在台灣通訊業,幾乎是極困難的事。」
「誰說我二疋會留在通訊業?」
麥道爾一怔。「如果不,你這次還特地來談[ 語音精靈卡] 的亞洲代理權做什麼?]「老麥,你糊塗了?拿代理權和留在通訊業不一定要畫上等號吧?」
「我就是糊塗了。」老麥老大不高興地瞪他。[ 台灣就那麼丁點大,你拿了代理權,還不是得賣給通訊業者才能獲利。如果單靠賣小公司,賣一輩子也只是個不成氣候的代理商。」
「那可不一定。」張行思笑出一嘴亮麗的白牙。[ 語音卡、傳真系統卡、和通訊精靈是[ 工具] ,能夠讓它們發揮最大效益的是搭配的套裝軟體,我反而是把市場放寬了。]「你是說,你打算往科技領域裡走去?」老麥大感訝異。
張行恩緩緩搖頭。「現在說這些還太早。」
「怎麼,想挖角的人找你接頭了?」老麥終於感興趣一點了。
「還是有一些技術性的層面必須克服。我仍然希望在最不弄壞場面的情況下和鍾先生分夥,無論他現在待我如何,那幾年的知遇之恩是我本這難忘的。」他盯著桌上的水杯,表情深思。
「噯!我搞不懂你們東方人那一套。來就來,去就去,哪來那麼多坑坑巴巴,」
老麥攢著眉揮揮手。
對他們美國人來講,哪家公司出的錢高,人才就往哪兒跑,張行恩的顧慮他無法體會。但,他也瞭解民族性不同、以及經濟結構不同的事實,東方國家講求「義理」兩字,並不單只是大爺不爽就走人的簡潔。而且,走得不漂亮,被身為龍頭老大的「實如電通」在行內放話,確實於己身未來不利。
[ 總之,將來無論我是加入其他企業體,或自行出來創業,你都是我的主要供應商,我們以這樣的方式來互相合作,不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合夥嗎?」他篤思的表情一斂,換上爾雅的微笑。
「也只能這樣啦!你固執得像頭驢一樣,我能怎麼辦呢?」老麥嘀嘀咕咕的念他。「我還是認為,若依照我的計畫,不出五年我們哥兒倆鐵定大放異彩。」
在商言商,和張行恩合作等於以另類手法拓展亞洲市場,對他也是一項有利可圖的事,他何樂而不為?
兩人笑著,互相碰了一下水杯。
「對了,你想到法子脫身沒有?」老麥的興致又起。
[ 理由是人找出來的。」張行恩又綻出那個招牌的冷靜微笑。
「你這趟來美國,以私人名義簽下精靈卡這三項產品的亞洲獨家代理權,消息很快就會傳開來,鍾先生只會忌你更深。」
「我明白。」
這次出國,本來就是破釜沉舟的起始點。回台灣之後要如何面對種種明的、暗的風波,他早有心理準備。
張行恩和老麥一走開,蔚蔚身後的不速之客立刻喳呼起來。
「認識的人?蔚蔚,好歹認識五、六年了,你這樣介紹我不夠意思吧?」大宇笑嘻嘻的黏過來。
蔚蔚厭煩地看他一眼。「你要做什麼?」
大宇的父親是幾家服裝行的老闆,家境雖然過得去,卻比不上如她這樣的富家子女,平時很由自然就靠富吃富,少不得要看一點兒他們的臉色。
心底深處,她不願讓張行恩知道自己以前的頹靡,所以方才才會下意識想隔開他們兩人。
「你變了,蔚蔚,剛剛我差點認不出你來。」大字忽然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她。
是哪裡變了呢?是神情吧!
她的眼波更明亮有神,不再像以前一副嗑過藥後的迷濛。她的肌膚更柔軟粉嫩,不再像以前不健康的蒼白。她的神情迸漫著一股光彩,舉手投足都充滿甜媚的風情。她是因為方纔那個男人而轉變的嗎?
說不出是什麼原因,大宇只覺得胸口有一股酸味。
「我以前明明交代過你們,在公共場合遇見了,我如果沒有主動認你們,你們也不要來攀談,你忘了?」蔚蔚擰著娥眉,率先走往角落去。
對別人的態度雖然變了,對他的態度還是一樣。大宇乾笑兩聲。
「你是怕剛才那個男人看見吧?」他撇著嘴角,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樣。「他是誰?你老頭替你選定的駙馬爺?」
「那不開你的事,你到底要做什麼?] 蔚蔚只想盡快把他打發掉。
一股氣從大宇、心頭湧上來。從來他們這群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她這種氣焰。
她不會說什麼糟蹋人的話,但言談間就像只是在勉強自己忍受他們而已。
「我在異國巧遇朋友,上來問個好也不成嗎?你幹嘛一副趕蒼蠅的模樣?」
他的聲音也大起來。
幾道目光朝他們這裡瞄過來,蔚蔚有所忌憚,不悅地瞪他一眼。
「你小聲一點,巴不得全世界都圍過來看?」她放低音量。
大宇的眼神瞇了一瞇。「幹嘛?怕裡面那位駙馬爺聽到?」
「別胡說了,你到底要做什麼?」蔚蔚把視線移開。
原則上這票酒肉朋友極遵守她的禁令,在公共場合不會和她攀談。如果過來叫住她,必然有所求。
大宇嘿嘿地乾笑兩聲。
「好啦、好啦!我最近手頭有點緊,大家朋友一場,擋個鋃來花花吧?] 一談到錢,姿態就放軟了。
〔我又不是你爸你媽,為什麼要拿錢給你?] 蔚蔚白他一眼。
「喂,你以前不會這麼不乾脆的,才幾萬塊,對你只算一點零頭,這樣都不肯?」大宇喳呼起來。
「你上次借的七萬塊尚未還我。」嘴裡說著,手上已經去掏支票簿。幾萬塊對她而言,確實是一點零頭,蔚蔚只想打發掉他。
大宇眼睛一亮。「別這樣嘛!好朋友一場,你就算投資在我身上。]「你有什麼好投資的?」上次借錢的藉口是他要添購電腦設備,她懷疑他是添到什麼吃喝玩樂的地方去了。
「不是跟你說,我找人合夥開網吧嗎?你要不要參一腳?」
「我才不要,」她隨手簽了一張兩千塊美金的支票給他。「拿去,最後一次借你錢。」
「就這樣?」大字不甚滿意。
「嫌少?你以為我是你媽!」蔚蔚柳眉台兒,夾手就搶回來。
「別別別。」錢雖少卻不無小補,大宇涎著臉攤直了手板。「八萬多塊台幣,夠用了,夠用了。」
蔚蔚白他一眼,沒好氣地遞出去。
「蔚蔚?」張行恩的聲音,選在這個尷尬的時候介入。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大字不等她反應過來,趕快拍了支票就走。
「我先走了,蔚蔚,台灣見。」一下子就跑得不見人影。
完了完了,被他看見她拿錢給其他男人,他不會誤會吧?她該怎麼解釋呢?
就說,地上有一張支票,被她撿到?還是……
「那是你朋友?」麥道爾宏亮的嗓音加進來。
「對,嗯我以前欠他一點錢,所以剛才還他。] 她很困難地擠出一串答案。
「你們的事情談完了?」
本來這番說辭也沒什麼不對,偏偏她這個老實頭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教人家不想懷疑她在說謊都不行。
兩位男士都很有風度,並未對她侷促的神情加以追問。
「我們只是交換幾樣資料而已,很快敲定了。」麥道爾繼續笑咪咪的。
〔老麥邀請我們去一家知名的日本料理店共進晚餐,願意賞光嗎?」張行恩的口氣很平穩。
不知怎地,她就是知道他不開心了。
「好啊。] 蔚蔚強笑了下,主動轉向飯店門口。
一頓飯吃下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麼東西。
她是如此地小心翼翼,生怕再說錯什麼話讓情況變得更糟。
提心吊膽到後來,一股無名的怒氣開始在她心田聚升。她也弄不懂這股怒氣是針對他,或針對出自己。或許是對自己的怒氣較多吧!她過分在意張行恩對她的看法,才會導致自已有苦不敢言,小媳婦似的下場。
用完晚膳,他們逕自叫了車回飯店,不勞煩老麥接送。
陪她走到房間門口,他接過鑰匙,替她開了房門,再把鑰匙還她,在她身後站定。
積壓了一整個晚上的悶氣,在見到他禮貌的神情後,終於爆發。
她走進房間,也不關門,隨手把鑰匙往床上一丟,轉過身,兩手盤在胸前和他對峙。
「你想跟我說什麼?」
〔我應該有話跟你說嗎?」他仍然站在門口,一派沉穩。
她首次發現,他向來用在生意對手身上的神態,套用在她身上,竟是如此刺眼。
「你想問我大宇的事對不對?」她出自己先招了一半。
「大宇?」張行恩挑眉。她實在是個技巧糟糕的談判者。
「就是下午我遇見的那個人。」她學他揚起眉。「還有,不要再拿問號來回答我的問題。]既然技巧高下有別,他也不再和她兜圈子,宜接丟出心頭壓了一整個晚上的疑問。
「你為什麼要說謊?」
她直覺反駁,「我哪有說」
話聲中斷,她想到那個氅腳的理由,關於還錢。
[ 這位大宇先生竟然讓一向坦誠的你開始編藉口騙我,我難免會好奇他的身份。」他的語氣仍然很平靜,眼中流轉的暗潮卻完全是兩回事。
所以,他在乎的是,她因為其他男人而對他不誠實?這代表什麼?他在吃醋嗎?她的心裡開始有幾分竊喜。
「他只是我的普通朋友,最近手頭緊,向我借了點錢,如此而已。」
「對,這次是兩千塊美金,上次是七萬台幣。」他踏進房裡來,把門反手掩上。
「那只是一點小錢。」她嘀咕。原來他都聽到了……
「小錢也不該這麼用。」他的眼神終於開始嚴厲。
「我爸都不管我了,你管這麼多幹嘛?」
「你的問題就在於令尊沒有好好管你!」
這句話可重了!沉得她頭暈眼花。被父母忽待一直是她心中的痛,如今他這樣毫不留情的提出來,簡直像翻開她的血口,破碎淋漓,讓她狼狽不堪。
她用力踢床鋪一腳,背過身去。
他知道她即使現在沒哭,眼眶也一定紅了。可是,有些話他非得說清楚不可。
她的金錢觀顯然出了很大的問題,交友的眼光也很值得商榷。下午那個年輕人看起來油頭粉面,眼光不正,怎麼看都不像她應該往來的人。她天性單純沒有心機,最是容易受這種人利用。
莫怪乎她的名聲如此之差,那些狐朋狗友就佔了很大的因素。
「你身邊像他這樣的朋友很多嗎?」
「不少。」
「每個都向你借過錢?」
「沒有。]「會向你拿錢的有多少?」
「幾個而已。」
他聽出玄機。「幾個會向你拿錢,其他人呢?會花你的錢?」
[ 這是我的錢,我都不在乎了,你又在乎什麼?」
他並不是用來勢洶洶的質問,也不是冷言冷語的尖刻。他就是丟出他冷靜的、平常的詢疑,反而問得她招架無力。
「我是不在乎!你應該很慶幸我不在乎你的錢。] 他的話語比眼神更嚴厲!
「他們或許不是什麼模範公民,可也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他們是我的朋友。」
她受不了地反擊。
「朋友不是靠花錢買來的。」
這句話再度擊中了她的弱點。
她哽咽一聲,淚水撲簌簌的淌下來。將他推出走廊,砰!當著他的面,將房門摔上。
「我的朋友就是靠花錢買來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3 22:34:02
第七章
四周依然一片冷清,但光線是明亮的。
她用力眨了幾下眼睛,終於習慣午後的艷陽。
白光透進遮陽紗廉,在大理石地板上漫舞。她纖小的手掌在空中撩撥,看著光芒幻化,跳舞取悅她。
光影的遊戲一下子便玩膩了。空氣間,仍然靜謐得近乎沉寂。
她走在廊間,和幾位女傭錯身而過。大家只是點點頭,掛著恭謹的微笑。沒有人出聲招呼,不知是怕驚擾她,或驚動這份沉。
她走進客廳裡,父親沉穩的身軀坐在沙發上,翻動報紙發出沙沙的淡音。母親低頭回覆一些邀請卡,夫妻倆坐在長沙發的兩個端點,中間是一片虛渺。
父母在家的欣喜很快被惶恐取代。她想偎上去,想說話,想撒嬌,但那條如槓桿一般的長沙發,中間突然插進她這個支點,會顯得突兀而怪異。
她不知道,該如何在這樣的清冷裡,製造一點熱鬧的音符。
父親眼光一掃,看到她了,又轉回報紙上。
母親則一逕低著頭猛寫。
弟弟在樓上睡午覺,保母正陪伴著他。
她的心情起起落落一日,眼角瞄到斜前方的青瓷花瓶。
她並不真正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直到那聲巨大的噪響——
哐當!
「噢,我的天哪!」母親驚恐的叫聲揚起來。「蔚蔚,你知道這個花瓶值多少錢嗎?這是你外公特地從蘇富比拍賣場買回來的!你這個頑皮的孩子!」
[ 我已經跟老鍾說好,今年生日要轉送給他的!這下子拿什麼東西去出門?
你的手怎麼這麼皮?,給我立刻滾回房間去!張嫂,把她帶上樓!今天晚上不准吃飯!」
父母親暴跳如雷,傭人驚慌地開始收拾,四周都是穿梭的人影。
她嘴角的那抹微笑益發激怒了大人,但她一逕笑,不分辨也不爭吵。
原來,她做錯事的時候,四周就會有聲音。
張行恩火了。
情緒起伏不大的他,向來很少動怒。但,這一回,他真的火了。
他發火的方式也很特別——一貫於他不慍不火的本色,幾乎讓人完全看不出來。他對她一樣風度翩翩,出入之間幫她開門,拉椅,布菜。白天出門會相約或報備,晚上回飯店會定時打電話確認她平安。
他像個完美的紳士,處處細心照顧,甚至連「冷戰」都不曾有過——起碼外表看不出來。
總之,他彬彬有禮得近乎冷漠。
蔚蔚幾乎在推他出門的當天晚上就後悔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的「爭吵」。天下間沒有不吵架的情侶。
可是,她從來不覺得他頁的很喜歡她啊!他們真的算情侶嗎?
看他對她的冷淡從容,她只有兩種心情不確定性,以及心如刀割。一開始是想求和又拉不下臉,最後即使拉得下臉,也不敢肯定他願不願意和好了。
「今天晚上先把行李收拾好,我們明天繞到老麥公司,打個招呼之後就直接去機場。這一行的所有書面資料,你可以等回到台灣再整理,不急。」他一樣送她到房間門口,取鑰匙,開門,還鑰匙,送她進門,點頭微笑,關門。
蔚蔚愣愣盯著掩上的門板,包包滑落地毯上。
發呆半晌,她夢遊一般,走出門外,停在他的門口。
叩叩。
沒人應聲。眼角覺得酸酸的。她執著地再敲兩下。
叩叩。
等了好一會兒,門終於開了。
門內的他,頭髮是濕的,高大的身軀只套著白色浴袍,身後拖著一排腳印。
〔蔚蔚,有事嗎?」是他冷靜的詢問摧毀了她。
「哇——」她猛然撲進他懷裡放聲大哭。
對門正好有兩位房客走出來,他歎了口氣,立刻將她抱進房間裡。
「你……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哭得跟個孩子一樣。
「我……我不想跟你吵架你不要這樣對我嗚嗚嗚……」
張行恩登時被她哭得萬分狼狽。他的浴袍底下什麼都沒穿,身前還壓著一個軟馥馥的嬌軀拚命向他磨蹭。
「蔚蔚,你先」先讓我穿上衣服。
「大宇只是一個普通朋友,我平時會借點錢給他們……嗚……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們就會陪我……」她哭到氣息不順,開始打隔。「可是我一點都不喜歡他們,平時也少主動找他們……」
張行恩放棄掙扎了,抱著她直接坐在床上。她就坐在他大腿上,兩手抱緊他的脖子,淚水全往他的頸窩裡灌,像無尾熊攀著尤加利樹,哭得天昏地暗。
「感情不應該以金錢做為維持的基石。」他歎道,輕拍她的背心。
「可是我若不借錢給他們,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們就不會出來陪我了……」
她繼續埋在他頸窩裡,好委屈地說。
[ 這種朋友不要也罷。」想起那日她拉著那個男子,竊竊走到角落咬耳朵的情景……唔好吧!或許他的鬱怒,不是沒有私心的,他承認。
但,撇開私心不談,那個叫大宇的看起來就不像好東西,絕非她的良朋佳伴。
他自衛地想。
「那我就沒有朋友了。」她從他的腰腹坐直,眼紅鼻子紅,看起來別有一種嬌弱的美。
「你想要朋友,我可以幫你介紹;他們也不是全然不好,只是你的心眼不如他們多,將來他們若不使壞還好,否則你一定吃大虧。」他幾不可見地蠕動一下。
蔚蔚瞅著他,頰上仍掛著將落未落的淚。半晌,軟軟地癱進他的懷裡,點了點頭。
噢,老天他無聲地呻吟。他開始懷疑自己平日的偽裝是否太成功了,才讓她以為他安全到連男人的獸性都沒有。
她忽然又坐直,俏容帶著惹人憐惜的不確定感,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又蠕動了一下。
「行恩……」第一次直喚他的名,她躁紅了容頗。「你不會再生我的氣了吧?」
「不會。」他強迫自已發出聲音。「其實我本來就沒有生你的氣。」
〔那你這幾天尢何對我如此冷淡?」她委屈地往後一靠,正好靠在他曲起的大腿上。
這個姿勢讓他的敏感部位與她更密合,他差點嗆岔了氣。
「我只是為你擔憂,正想著該如何找你談談朋友觀而已。」她每一次變換姿勢,對他的敏感處都是一項最大的折磨。
「你是真的關心我,對不對?」她的晶眸水汪汪的。
「你年輕貌美,家境富裕,性格又單純,這樣的女孩最容易受人利用,我能不擔心嗎?」
「行恩……」她又軟軟地喚他,攀在他頸後的手指開始把玩他的頭髮。「我已經不是小女孩了。」
相信我,我[ 感受] 特別深。他暗暗苦笑。
「你不要誤會了,我不是指那種……」她急了起來,「我的意思是說,我已經成年了,不是小孩子了。我可沒跟他們……做那些[ 奇奇怪怪] 的事。」
他的忍耐幾乎達到極限。
「我知道。現在天色不早了,我們明天還要早起,你是不是應該回房了?」
聽見他趕她走,她再度炫然欲泣。他們從來沒有這麼親密地談天過,她想在他身邊多待一些時候啊!
「你困了嗎?」她偎回他的胸前。
「不睏。」他這幾句已經是「咬牙切齒」了。
「那我再多陪你一陣子好嗎?」更是不懂風情的呆子。
「恐怕不好。」聖人的忍耐度已到達極限。
「為什麼?」她又坐直,嗔怒地瞪他。
「因為,」他歎息地牽起她的手,直接撫在最顯而易見的答案上。「你若再耗下去,我就要找你做那些[ 奇奇怪怪] 的事了。]轟!紅彩燒上身。
原來,真正不懂風情的是她自己!
蔚蔚驚心復失措,可是芳心抨抨跳之餘,也暗暗在欣喜著。
原來,他對她有……那方面的慾望她揚起睫,唇角點著一抹赧澀的笑,眸中渙散著異彩。
猶記得數個月前,她甚至連「暗戀張行恩」這個想法都會令她紅躁,而今她非但會主動抱他、吻他,還坐在衣裝不整的他身上,連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轉變。
她有潔癖,不喜歡人家隨便碰她的。可是……可是他不是別人啊!他是她的行恩,她心裡唯一認定的男人。
以前總不懂,為什麼女人會容許男人那樣放肆地對待自己,讓他的身體探入自己身體,那不是很髒嗎?
現在她終於明白了。唯有當那個男人是行恩,她才願意把自己奉獻出去。
「你你……你真的想跟我做嗎?」她垂著眉睫,怯怯的。
「小姐,證據都[ 掌握] 在你手上了,你還存疑嗎?」
那麼……
她沒移開手,綿軟地偎回他懷裡。
他吸氣時,她感受到一種震顫。
「蔚蔚」他的嗓音出奇的瘠啞。
那抹討人厭的禮貌笑容終於斂了去。
「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她迷茫的神情混合著稚氣。
她現在還問這種問題?張行恩拍了下額頭,往床頭靠去,只差沒呻吟出聲。
他的反應並沒有讓蔚蔚更理解他。
「不然我們這些日子是在做什麼?」他終於撐起身,很認真地回問。
「嗯……吃飯、開會、出差、公務旅行。」她扳著手指算給他聽。
他緊盯著她,眸中完全是錯愕。在他瞼上看見如此人性化的表情,實在是一大快事。
「我只讓你覺得,我一切都在公事公辦?」
她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那份稚氣的可愛更鮮明。
「所有人都覺得你對我特別好。] 例如陳秘書,鍾氏父女,老麥,其他同事。
「只有你由自己不覺得?」他聽出了問題點。
她仍然是先點點頭,再搖搖頭。這回瞼上多了幾抹紅雲。
「我就是搞不懂你啊!」她的抱怨裡含藏了委屈。「我每次以為自已懂你一點了,接著你又會做出更多讓我不懂的事。]「比如說?」他從大學畢業之後就很少談一份認真的感情,這會兒他親自認可的對象,居然完全處在狀況之外?他真不曉得這算是報應或怎地!
「這是感覺問題,沒有什麼真正的例子可以拿出來比喻的。如果一定要舉例的話……嗯比如說……」想了好久想不出來。
於是,兩個人彷如忘記了幾分鐘之前的慾火朦朧,專心討論起感覺的問題。
「比如說,我沒有請你出去看電影,喝咖啡,送你鮮花和水果?」他冷靜地指出。
「對!」她彈一下手指。
「沒有每天打一通電話和你聊到三更半夜,白天動不動就因為想起你而侵笑起來?」
「對!」會想起對方而傻笑的人反而是她。
[ 對你不夠溫存,從董事長生日至今,也只吻過你兩、三次,擁抱過你幾次,甚至連牽手的次數都數得出來?」
「對……」她告訴白日已不能瞼紅。畢業,他的「君子風度」確實是讓她懷疑他究竟對她有沒有興趣的主因之一他忽然低沉地笑出來。
「你笑什麼?」蔚蔚被他笑得一頭霧水。
他搖搖頭,努力想收起笑。
「你在笑什麼啊?」她執意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他突然吻住她,又重又深。
「蔚蔚,你真是個天真的大女孩」他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鼻息混著她的鼻息,低沉的話聲裡滿滿都是寵愛。
這算是讚美嗎?為什麼一點都不性感?
「蔚蔚,你想不想和我做愛?」他沉暗的語音在她耳畔震盪。
「你怎麼把那個詞講出來了?] 她羞窘地摀住眼睛,不敢看他。
「抱歉。」她的保守讓他莫名想笑。「那麼,你想要嗎?」
她遲疑地看看四周,再轉回他臉上。「可是先聊完天才做太沒情調了。」
「哈——」他陡然捧腹大笑,越笑越誇張,還笑到連坐在他身上的她都震動了。
蔚蔚羞惱地瞪著他,從他們初識開始,他就常因為她的一句話動不動便笑出來。
「我說話有這麼好笑嗎?」她是很認真的!
「對……對不起。」他拚命深呼吸,終於忍住蘊在胸口的那團笑氣。天哪!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絕對不會寂寞。
〔你慢慢笑吧!笑完再CALL我,我先回房去了。」她翻身就想下床。
欲逃脫的嬌軀立刻被制住,四平八穩躺日床上,扣在他強健的矯軀下。
笑容不見了,玩鬧淡去了,他的眼眸變深沉——雖然嘴角仍殘存著笑意的影子。
然後,她腦中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經打結了,有一個問題不斷碰觸著腦壁,越撞越響亮,終於讓她覺得非問出來不可。
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很彬彬有禮的紳士,也就是說你知道,[ 這種情況一是很有可能發生的……雖然,她不是那麼在意,不過……唉!她就是非弄清楚不可。
「行恩,」一聲悶悶的問號從被他封住的紅唇裡掙扎送出來。「你是處男嗎?」
一陣沉默。
隨即,驚天動地的大笑再度席捲了整個房間。
「我是很認真在問的!」有點惱羞成怒了。
「對……對不起……」他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緩過氣來。「不,我不是處男。」
「咦?你還跟哪個女人做過?」她瞪圓眼。
「我以前交過幾……一個女朋友。」及時轉回!任何男人在這種時候,都懂得避重就輕。
「誰?什麼時候?叫什麼名字?你們現在還有聯絡嗎?當初為什麼……」連珠炮的問題,在他拉開唯一的蔽體物時,戛然而止。
精壯的身軀讓她的聲音融化於無形。
他,真的好美……她炫惑地想。
他不是那種肌肉質的猛男,雙頭肌鼓得像山,六塊腹肌明顯得像臭豆腐。但,他是精壯的,結實的,身上全無贅肉,寬敞的雙肩在腰際收束成悅目的倒三角,線條勻稱而分明。他下半身的肌肉比較明顯,大腿、小腿有幾束修長微鼓的線條。
她連忙捂著雙眼,不敢再看下去。
[ 尉蔚……」軟熱的氣息呼上她的耳殼。
「我沒做過這種事。」指間傳出來的聲音惶惶不安。
「我知道。」他拉開她的手,以掩上的唇取代。
「行……行行行恩?」
「嗯?」
「你你起碼,應該,有一點點喜歡我吧?]笑聲又起,不同的是,這次帶著低沉的溫存。
「比一點點更多。」
「那就是[ 很] 喜歡了?」
「比[ 很喜歡] 更多二「那就是有一點點愛我了?」
「比那樣更多一點。」
「那就是……」
被封住的支吾聲,中斷了她的一堆「那就是」……
有時候,人們不必自己去惹麻煩,麻煩會自動找上門。回台灣的第二天,蔚蔚便深刻明瞭了這個哲理。
「蔚蔚,麻煩你到十二樓會議室來一趟,我有些事想和你談談。」鍾禎綺炫風般的俏影捲入協理秘書室,撂下話,又刮起一陣香風走了。
蔚蔚迎著陳秘書眼中的問號,聳了聳肩,離開協理辦公室。
十二樓的會議室只有禎綺的身影。她盤踞了長會議桌的主位,臉容雖然和緩無波,交握的指關節卻洩漏了心頭的緊繃。
禎綺的階級比她高,原則上算她的上司之一,於是她坐在右方下首,中規中矩的將手交疊在桌面上。
「蔚蔚,你陪著協理去了一趟美國,想必很辛苦吧?」禎綺以和氣的慰問做為開場白。
[ 這是我分內該做的事。] 她也很客氣地回覆。
禎綺並不立刻答腔,只靜靜審視她的五官眉睫。
「蔚蔚,你變了。你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會嗎?」她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頰,逐漸有些羞澀。
心中不禁想起前幾夜行恩的枕畔戲謔,有關於男性荷爾蒙可以養顏美容。
「果然戀愛會讓一個女人更加美麗。」禎綺微笑,笑容只寫到唇角為止。
「謝謝。」她相信,「張行恩」才是鍾家大小姐找她私談的目的。
禎綺的眼光瞟向窗外,許久。
「蔚蔚,我不瞞你,我是很欣賞張行思。」再開口時,鍾禎綺的眼光萬分嚴肅。
「然而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女人,緣分有深有淺,該我的就是我的,不該我的,我也不強求。」
「嗯。」她的言詞跟著謹慎起來。
「我看得開,我的父親不見得看得開。」禎綺疲憊地歎口氣。強去這一個月,我很累。我努力多做一點事情,少牽扯上行恩,希望我父親能打開心結,可是功效顯然不大。」
身為她的小學同學,蔚蔚總覺得自己應該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
「鍾伯伯既然有識人的本事,就應該有容人的雅量。他現在處處防著行恩,實在使人心寒。」
到底她的歷練還太淺,尚未學會見鬼不能說人話的本事。禎綺的眼神冷了一冷,迅速斂去。
「蔚蔚,你說得沒錯,但行恩也要負點責任啊。」禎綺換上誠懇的表情。「終究我父親是一手栽培他的恩師,他現在要跳槽到我們的敵對公司去,實在太令老人家震驚了。]嚇一跳的人反而是蔚蔚!她皺了皺眉。「他沒有被挖角啊!」
〔那麼,他這次到美國去談的代理權,又是為誰談的呢?」
〔我不知道,什麼代理權?他這次出國不是為了公司談設備擴充的事嗎?」
她跟著裝傻。
「蔚蔚,我們是老同學,我是站在行恩這邊的,你實在不必防著我。」禎綺輕輕揉著額角,不勝倦怠。
「我沒有防你什麼!我為什麼要防你呢?] 她的個性雖然純善,卻不是笨蛋。
禎綺的手頓了一下,緩緩放下來。呵,士別三日,張行恩將她調教得不錯嘛!
看來自己不能再輕敵了。
「你知道的,我父親不會毫無條件地放他走。」
「那不干我的事吧?你實在不必跟我說這些。」她覺得煩了!
「我老實告訴你吧!什麼[ 感情因素] 都只是表面的藉口,我父親只是無法信任他。] 禎綺終於認真了一些。「老人家本來希望我們結婚,可以一起主掌「寶如電通] ,再不然,他能一心效主也是可以的,要股票、要紅利我父親都不會心疼;可是公司裡還有其他股東的勢力在,偏偏行恩功高震主,這頭猛虎漸漸不好掌控了,為了防止他以後反噬主人,我爸爸乾脆打個鐵籠鎖著他,籠外還安置幾個補獸器等著傷他。」
沒有哪個女人會開心自己的男人宛如野獸,被困鎖在囚籠裡。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鍾老先生實在應該先檢討自己。」她老實不客氣地插嘴。鍾伯父雖然有識人之明,卻少了容人之量。他這一生再有多大功業,也都打了個對半。
禎綺的臉色再度變了一變,勉強忍住。
[ 這兩個男人都是對我們很重要的人,我們何必看他們兩敗俱傷呢?[ 寶如電通] 遲早會由我來繼承,我很清楚行恩的能力在哪裡!他到外頭去,不見得能找著更廣闊的天空,你何不勸他先韜光養晦一下,給我一點時間呢?」
「鍾老先生已經如此狠冽了,你又如何證明自已將來不會變成朱元彰二世?」
她本來就是直來直往的人,既然不缺鍾家這口飯吃,、心中想到什麼就直說,毫不費神遮掩。
禎綺的脾氣再沉篤,聽了也不禁惱怒。「蔚蔚,我先找你談過,是尊重你在行恩身邊的地位,你何苦話中不饒人?」
「那麼你應該由曰己去找他談才是,我對他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力,說不動他。」
她起身轉備離開了。「總之,我相信行恩的判斷力,最差的情況也有我爸爸在,祁家不會坐視你們欺負人的。]說完這番話,她已經有辭職的心理準備。
而,禎綺想確認的正是此事。
原來張行恩真的要被祁老挖過去了。業界盛傳祁連將組成新公司,往通訊業進軍,看來,是真的。
[ 伯父對你這個女兒還真是仁至義盡。」冷淡的譏嘲很自然從禎綺口中蹦出。
「當初怕你沉淪太深,苦苦求我父親和張行恩多關照你一些;現在張行恩討得你們父女倆開心,馬上可以如願成為駙馬爺了。」
蔚蔚的身形僵住,「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會不懂嗎?」禎綺冰冷地微笑。「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張行恩對你特別好的原因,是因為事前出於祁伯父的授意。到頭來,反倒替他自己撈到了一步登天的機會,他可算是這種條件交換中最大的嬴家了。]她瞪著禎綺,沉默成為兩個女人之間唯一的聲音。
禎綺眼中流轉過冷傲,煩惡,最後,同情與憐憫取代了一切。她等著,等著看情敵被事實擊垮的那一刻。
而蔚蔚呢?
「禎綺,我真對你感到很失望。」她忽然開口。
同情、憐憫都不見了,現在只有意外和錯愕。
「你以為我聽到這席話應該有什麼反應呢?生氣地跑去甩他一巴掌,罵他是攀龍附鳳的小人?或是傷心地奔回我父親懷中,從此不願再見到他?」蔚蔚撇開一個沒有笑意的微笑。
「我只是把實話告訴你。」禎綺藉著深呼吸穩住自己。
「或許你說的都是真的,張行恩一開始是因為長輩的交代才對我好,那又如何呢?我本來就聲名狼藉,他如果告訴我他是慕名而來,我反而覺得他虛偽。」
她聳了聳肩。
「他不是出於自願和你在一起,這種勉強得來的感情是不會幸福的!」禎綺的神色陰沉到極點。
這一瞬間,蔚蔚忽然覺得心頭清明起來,彷彿盤環在心中許久的迷霧,一下子找到了出口,一掃而空。
「你錯了!你會這麼說,是因為你根本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你不知道感情最重要之處何在。」她的語音清脆,一字一句敲進禎綺心頭。「感情是因何而生並不重要,[ 誠意] 才是維繫它的主要關鍵!而我,我有最大的誠意去維繫這段感情,將來即使它破滅了,我也問心無愧,更加無悔!」
禎綺被震懾住。
從她的臉上,彷彿煥放出一道耀眼的光芒,燦亮得令人不敢逼視。
這算什麼?愛情的力量?愚蠢!太愚蠢了!愛情只是一時的熱情,到頭來終會是虛無的啊!
「你變了蔚蔚,你真的變了!我越來越不懂你了。]蔚蔚冷笑一聲,起身離開會議室。
「或許你們這些人,從來沒有懂過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3 22:34:28
第八章
她正式遞出辭呈,離開了「實如電通」。所有的人都沒有阻止她。
那日和禎綺的一番對話,她也從未告訴過第三人,包括行恩。
其實她應該感謝禎綺才對。因為那日的對話,讓她釐清了心頭的最後一絲疑惑。她不再有任何的擔憂或疑懼,她只愛他!拿出最大的誠意去愛他!因為她知道,而且從不懷疑,行恩必定也會如此待她。
禎綺挑撥的壞水,卻成了助航的順流,她自己若是知道了,想必會嘔個半死。
哈,哈,哈。蔚蔚大笑三聲。
只是辭了職後,生命驟然失去了重心,她過得好無聊呢!真希望行恩的事趕快定案,她好跟過去幫他,即使打雜都沒關係。
「行恩……]〔蔚蔚?有事嗎?」
「你現在人在哪裡?」她捲著電話線。
「在外面,正和人家談事情。」背景隱約聽見淡雅的鋼琴聲與杯盤交錯聲。
他簡潔的回答讓她知道,他日前不方便說話。
「噢」有些鬱悶的,她退而求其次。「那,等你回家,記得打電話給我哦!」
「好,bye . 」
[byebye.] 她失望地掛回話筒。
她怕黑、怕寂寞,而週六傍晚,整問祁宅裡清清冷冷,只有女傭的腳步聲間歇響起來,更顯得沉鬱。
從美國回來之後,他出奇的忙碌,連在辦公室裡都很難遇得到他。本來以為這個週末可以一起共度的,臨時也因為他有了公事之約,不得不改期。唉,想他!
想他想他想他……
她多盼望能同拇指姑娘一樣,把自己縮成嬌小小的一個,跳進他的口袋裡,形影不離地跟著他。
周圍環境,連帶牽動了蔚蔚的情緒,她有些低潮地離開房間,茫然在涼冷走道裡走動。
書房的門打開,她訝然回首,迎上父親的視線。
「蔚蔚,你在家?」祁連顯得錯愕。
「是啊。」她觀察父親整齊的儀表。〔爸,你要出門?」
「對,和幾個朋友約了吃飯。」祁連有些不自在。
蔚蔚沉默下來。一個盤旋在心頭許久的問題,她決定問出口。
〔爸爸,你外頭有人嗎?」
祁連僵了一下,沒預料到她會問得如此勁爆。
「你放心,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單純感到好奇而已。」
他細細打量女兒的神情。六點半,天色已夜了,走廊上只在頭尾處掌亮燈,將她的身形裡在半明半暗裡。她的神情是平靜的,甚至夾雜了一點好奇。
若是在以前,他會毫不猶豫地將話題轉開,然而,她的神情中多了一些什麼……不,或許該說,是少了一些什麼。
少了疏離,少了冷漠,少了憤世嫉俗。
一道本能的心音告訴他,他能和女兒分享一些,屬於成年人世界裡的情懷。
「是的。」他終於點頭承認。
「媽知道嗎?」她眼也不眨,很平靜地聽下他的回應。
「一直知道。」
「她不介意嗎?」好奇的成分加重了。
「我和你媽有我們自己的生活方式。」他頓了一頓,覺得自己應該多說些什麼。「蔚蔚,我不會告訴你我們的婚姻是最佳典範,因為它的確不是。不過,我們都盡量在盡到應盡的義務時,也盡量讓自己活得快樂。」
應盡的義務?指的是她和弟弟吧!她稍微露出苦澀的神情。
「你是如何認識那個人的?」
祁連遲疑了一下,最後仍選擇據實以對。
「她是你張阿姨的好朋友,有一年來公司吃尾牙,我們才認識的。」
張阿姨是他們家世交之一。
「你們在一起很久了嗎?」
她雖然沒有露出激怒的神情,卻仍固執地追問下去。而,祁連不知該為這個事實感到慶幸或不安。
「快十年了。」
「她有沒有替我添過弟弟或妹妹?」
他搖搖頭。「我答應你母親,不會離婚,不會把外頭的人帶進家裡或公司,不會生小孩。」
「那個人願意嗎?」在她聽來,這是很匪夷所思的。愛上一個男人,就會想要孕育他的子嗣,這是她對行恩的心情。
祁連看向其他方向,過了一會兒,才轉回女兒俏臉上,眉宇間顯得嚴肅許多。
「許多時候,我們都會處在情非得已的狀況裡。你只需要明白,無論我和你媽在外頭做什麼,都不會影響我們對你們姊弟的愛。雖然我們的表現方式很拙劣,我甚至直到最近才想填補我們之間的生疏,但是這都沒有改變一個事實:你母親和我一直是愛你們的。」
她想起那個長年居留在國外的母親,名義上是陪伴弟弟讀書,實際上,大概也是想離開台灣的烏煙瘴氣吧?
這此年來,她的家人們顯然都把自己安排得很好,只有她,過得一團糟!
「爸,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她平靜地說:「或許以前有,甚至有一度我以為自己恨你們,可是……上次我們兩人談過之後,我心頭不再有怨怒。」
女兒幽微的笑容,讓他也想起數個月前的那個晚上。
就是在那段時間,他警覺到女兒的精神恍惚,交友複雜;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把自己從一個忙碌企業家的身份抽離出來,深深審視他身為父親的那一面。
他恍然發現了自己的失敗。心裡從初知她臭名在外的那股激憤,演化為深冽的震撼與自責。於是,他和鍾老有了替蔚蔚找工作的對話,也是在當天晚上,他終於聯絡上女兒,父女倆敞開心房,真正地交談。
只是這樣的一番談話,就讓女兒對他不再有怨嗎?
她的要求何其少,而他的給與又何其少啊!
再一次地,他感到懊悔。縱橫沙場許多年,他自負於一生從不做憾事,卻是直到近晚年,他方深深希望,時光能夠重來一次——或許,這一次他仍會是一個糟糕透頂的父親,但起碼他願意付出更多時間去參與。
「你和媽媽的感情,是因為第三者的介入才變壞的嗎?」在她印象中,父母從來都是相敬如賓,連爭吵都極少發生。因此,今天乍問父親的感情真相,她雖然意外,卻並不是不能理解。
「我和你母親,當年就是因為經濟勢力而聯姻的,本身並沒有太深厚的感情。
我有我的感情發展,她亦然。只是對方在四年前出車禍喪生了。」祁連仍然回以否定的答案。
蔚蔚悚然一驚。原來母親也有外遇,看來她對父母的瞭解真是太稀薄。
祈連頓了一頓,心有慼慼地續著說:「所以,蔚蔚,我希望你以後結婚,是為了真正的愛情。如果那個張行恩能給你你所需的愛,那就跟他一起去吧!不要管外面的人如何說,爸爸一定支持你。」
「我知道。」她心頭一暖。
「週末晚上,有空就多出去約約會、看看電影,年輕女孩子別虛度了光陰。」
祁連面容一變,換上微笑的神情。
「我會的,爸爸,你也去忙你的吧!bye-bye . 」
父親是會「那個人」去了。從他離去時輕快的步伐,她猜想得出。
為什麼她沒有憤怒的感覺呢?她自己都很意外,細細尋思了一番,她發現因為她認識了愛。
她更懂得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情懷,還有那種找到歸屬的依戀。
那種愛一個人,牽掛一個人,願意為對方與全世界對抗的神聖感。
她不再認定了父母就該是只愛子女、無慾無求的聖人,因為父母也是平凡男女,也和她一樣,有著凡人的喜樂與哀愁。
既然她父母親彼此已經有了共識,身為女兒的她,不應該加以評斷。
而現在,她那凡夫俗子的父親去會那個帶給他快樂的人了。她呢?
看了清冷豪麗的大宅一眼,她驀地轉身跑回房去。一種強烈的衝動讓她想立刻見到他。
抓起床頭的電話,她迅速按下熟悉的號碼。
「喂,我是張行恩。」
「行恩……」她輕喚。
[ 蔚蔚,你有事找我嗎?] 他很耐心地詢問。
每當他用這種「耐心」的口氣說話,她便瞭解,自己打擾到他了。
「你還沒有忙完嗎?」她實在藏不住失望。
「蔚蔚,我今天可能會談比較晚一些。」
「噢。」好失望的回應。「那我不打擾你了。」
「我晚一點再打電話給你好嗎?」他柔聲勸哄她。
[ 好, yebye. 」她掛上話筒,翻身躺在床上。
好失望好想見他……現在放她一個人要做什麼呢?家裡又空空暗暗的……
鈴——鈴——
她飛快抓起話筒。
「行恩?」聲音歡欣得像春天的晨鳥。
「蔚蔚,是我,大宇!」可惜,對方也一樣歡欣,卻不是她期待中的人兒。
「大宇,又是你?你有什麼事?」娟秀的眉毛眼角全蹙了起來。
「不要一聽見我的聲音就這麼冷漠嘛!」大宇乾笑兩聲,隨即換上比較振奮的口氣,「愛妮研究所畢業,剛回國來,你知道嗎?」
「愛妮回來了?」她輕呼,一翻身坐起來。
愛妮是這群酒肉朋友中最有上進心的一個,也是她最談得來的朋友。愛妮憑著自己的毅力打拚,終於攢夠了錢,申請到哈佛的管理學院。如今去國兩年有餘,終於學成回來了。
「她昨天剛回台灣,畢業證書還是熱呼呼的。」大宇興致勃勃地鼓吹她。「我們一夥人目前正在凱悅的套房開party ,替她接風洗塵,你要不要一起來?」
「噢」蔚蔚頓時頹軟下來。「不行,我不能出去,晚一點我男友會打電話來。」
「你就出來吧!頂多把手機帶著,他找得到你的!」
「可是他不喜歡我在外面亂跑。」她沒啥元氣。其實行恩是不喜歡她和他們這些人混在一起,但她當然保留了真相。
「喂!還沒結婚就變成居家女人啦?」大宇受不了地喊。「你實在很重色輕友,有了男人就連好朋友都不要了。」
你算什麼好朋友?但她把激到唇邊的話壓下來,轉念一想,愛妮倒真算是不錯的交誼,於情於理都該去見見久別的友人的。她只出門一下下,行恩應該不會那麼快打電話給她。
「好吧!你們等我,我馬上到。」
一種從心底深處發出的警訊,像根銀針,一針一針的戮刺著他的直覺。剛開始還不明顯,直到銀針戳久了,針口戳深了,他開始出現浮躁的情緒。
是什麼不對勁呢?他對著咖啡杯攢眉,思忖著。
「張先生?」禮貌的輕喚將他的心思拉回來。
「是。」他歉然回以微笑。「很抱歉,我失神了。」
〔你還有其他事情未完成嗎?」
「不,沒事。」他輕甩開腦中不尋常的情緒。
今天初接獲裴勁風的邀約時,他確實意外了一下。
裴勁風的經歷相當複雜,早年由商轉政,擔任過兩屆立法委員,最後再棄政返商,如今掌理著「海淵集團」,旗下以投資證券及科技產業尢主,集團版圖橫跨亞洲數個主要大國。
嚴格說來,他和裴勁風還算有一點小淵源。他妹妹池淨曾嫁給裴勁風的獨生子裴海,只是由於裴氏家族自己的內部隱私,連裴海也已多年沒再和這個父親聯繫。後來他們小夫妻倆離了婚,張家自然更和裴家攀連不上瓜葛。
前陣子裴海回到台灣舉辦巡迴展,並且重新追求小淨,搞得連媒體都驚動了,記者們宛如撰寫連續劇,天天一篇最新發展。結果裴勁風不去找兒子重溫親情,卻來找他這個素未謀面的姻親,委實耐人尋味。
「張先生,對於我的提議,不知道你的意下如何?」裴勁風緊緊盯住他。
「證券業並不是我的專長,我很不解您為何會找上我?」
「商業管理是萬變不改旦一宗,證券、通訊、文化、娛樂,又有什麼差別呢?」
裴勁風微笑。「就算證券業不是你的本行,科技產業總扯得上一點關係吧?」
看來每個人對他去美國的成果都非常清楚,張行恩登時啼笑皆非。
「我需要自己的專業技術小組。」他忽然開口。
「勁風科技的電腦工程部門網羅了全台灣最精銳的科技部隊。]「我希望專注在三種精靈卡的套裝程式開發上,五年之內不按其他外務。」
「我相信勁風集團五年之內不會有倒閉的風險。」裴勁風笑道。
「我希望將精靈卡的部分成立為獨立公司,代理權仍然屬於我由自己。]這一點,裴勁風就停了一下。「但名義上必須仍是勁風集團的衛星公司。」
「公平。」他的資源取之於此,套個衛星公司的名義並不為過。
「那麼,我們成交了嗎?]「等小淨和裴海復合之後,便沒問題。」
裴勁風的眼光多了一抹好奇。「你這麼肯定他們倆會復合?」
他想起娛樂版的花邊新聞,終於露出微笑。
「我從不懷疑令郎的毅力。」
「鍾董事長那裡,你要如何解決?」這是裴勁風的另一個好奇點。鍾老想挾恩絆住他,已是商圈公開的秘密,其他人不想介入,是因為不願正面與通訊大龍頭的「實如電通」為敵,然而勁風集團自己也是財力雄厚的大頭,和對方不遑多讓,少了這層顧忌。
當然他可以出面代為斡旋,但他更想知道這年輕人會如何脫身。
「事實上,您已經替我解決一半了。」張行恩笑得更開朗。「而令郎如果爭氣一點,還能替我解決另外一半。」
「你是說……」裴勁風挑高眉頭。
他微微一笑,想也不想地說出口,「鍾老先生,裴海不僅是我的妹婿,更像我的親兄弟。他志在藝術界,對家族事業既不感興趣也無能為力,親家公擔心龐大的事業後繼無人,於是退而求其次,要求身為晚輩的我回歸體制內,替[ 自己家族] 的事業體效命,還望董事長成全。]細節問題當然還要再修飾。然而,鍾董事長可以挾制他哪兒都去不了,卻管不了他回家幫親戚的忙。而且勁風集團尚未涉足通訊這一行,他更沒有和「實如電通」打對台的疑慮,於情於理鍾董事長都沒有不放他走的道理,再找藉口拖纏下去,反而是對方自已落人口實。
裴勁風撫掌大笑。「好啊!原來我主動來找你,還是正中你下懷!看來我得多拜拜月下老人,請她盡早讓阿海與小淨復合了。]「裴先生,可是我仍然不懂,您為什麼會想到來找我?」他凡事謹慎的天性仍然在運作中。
裴勁風頓了頓,有極短的一瞬間,臉上寫過不明顯的滄涼,隨即,笑出一口白亮的牙齒。
「第一,如果我的情報無誤,你很行!第二,張家拉了我的獨生子去做半子,總要還一個兒子給我吧?」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蔚蔚緊按著抽痛的太陽穴,驅車奔馳在入了夜的台北市大街。
原本只是一場簡單的朋友聚會,最後為何會演變成一團災難呢?
「當心!你的車頭又偏了,方向盤往左打!」後座傳來刺耳的驚叫。
一棵行道樹出現在車頭正前方,她慌忙往左轉,堪堪避過安全島,回歸到仁愛路的正軌。
一車三人全嚇出一身冷汗,包括她這個新手上路的駕駛。
以前她都是搭朋友便車,或是以計程車代步,自從拿到駕照之後,這是她第一次開車上路。
她幾乎被後座飄來的一陣陣酒氣衝倒。酒精在人體內開始發酵,散射出刺鼻的氣息。
〔接下來要怎麼走?」她握住方向盤的指關節轉成硬白色。
「你在前面接近紅綠燈的路口停車。」愛妮在後座指揮方向。
她以笨拙的角度停好車子,轉身往後看。
大宇躺在後座裡,太陽穴仍汩汩滲出血絲。
原本這應該是個平凡的夜晚,他們一群人在凱悅的套房裡開party 玩樂,現在差不多就該散會了。然而,十點半左右,其中有人提議移師到pub 飆舞,她本來不想跟,可是愛妮拚命邀她一起去,大家跟著在旁邊鼓吹,害她盛情難卻。
到了pub ,一群人開始狂歡熱舞,只有她拚命瞄手機,就怕張行恩打電話來時,音樂聲蓋掉了響鈴。
臨近午夜時,她的忍耐心終於達到極限,開口正想要走,幾個朋友突然在舞池裡和別人發生了衝突。
後來事情是如何演變的,她幾乎炫亂得記不起來。只知道對方恰好有些兄弟背景,一通電話叫來幾個打手助陣。她的朋友也不甘示弱,兩方人馬拉了一堆人進來對決。
接著是吼叫,混亂,打架,混亂,服務生報警,混亂,警察來了,混亂,她和愛妮拖了無端掛綵的大宇趁亂逃逸,把一團混亂拋置在身後。
愛妮已喝了三瓶海尼根,無法再開車,大宇只因為站得離舞池太近,頭上無端被狠K 了一棍,流淌了滿臉的鮮血,當然也不能開車,最後她這只鴨子只好被趕上陣。
即使此刻已遠離了那團昏亂,她的眼前彷彿還看到燈花亂閃的水晶球,四下幻射的光束,耳膜仍震盪著快節奏的舞,人群、謾罵和棍棒在四周飛舞……
「蔚蔚?蔚蔚!」
「啊?」她猛然回過神來,深呼吸幾下,幾乎要透不過氣!
[ 這裡是紅線區,不能停車,你先在車上等著;我朋友的診所開在裡面二樓,我扶大宇上去擦藥,馬上就回來。」愛妮探頭到前座交代她。
「我好!」酒氣與血氣交雜,她惶然失了方寸。
車子裡很快僅剩下她一個人。她呆坐了片刻,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她打開車門,站立在人行道上。半個小時前方下過雨,雨勢不強,讓塵埃的氣息浮漫於半空,悶悶的讓人難以喘息。
行恩呢?他尢什麼沒有打電話來……
一響尖銳的警笛聲刺疼了她的耳膜,她驀然抬頭。一輛警車泊在她的車後。
「小姐,這裡接近十字路口,不能停車!」一名警員下了車,朝她走來。
手電筒的強芒灼燒了她的視神經,她下意識撇開臉。
「對不起,我我只是暫停一下……我在等人!」
警員繞到她身前,眼中帶著狐疑的審量。她的臉色蒼白得可疑!
「你在等誰?車上的其他人呢?」警員低頭照射車廂內。
「他們在樓上……」她囁嚅的指了指黑暗的大樓。
太遲了!警員已聞到車廂內濃濃的酒氣。
「酒味這麼濃,你們酒後開車?」他的臉色更沉肅了。驀然間,手電個問向後座。「喂!你的後座為什麼有血跡?」
蔚蔚嚇了一跳,退後一大步。
「不准逃!」警員誤解了她的用意,立刻拐住她的手腕。「你過來跟我做酒精測試!」
「我沒有喝酒!」她用力想掙脫他。
「先過來做酒測再說!」
「我沒有喝酒,目前也沒有開車,你沒有權利叫我做酒測。」她努力想捺不慌亂的心」。
〔不做酒測?好,駕照拿出來!」警員神色極難看。
蔚蔚愣住了。她方才出門得匆忙,什麼都沒帶。
「我忘了帶駕照出來。」她軟下語氣。
「忘了帶?我看是無照駕駛吧!」警員大聲諷刺她。「走,那跟我回警局去,順便解釋一下你後座的血跡是怎麼來的。]「回警局?」她驚得呆了。天哪……那她要如何脫身?
「走!」警員硬將她押上警車,一面通知拖吊大隊前來拖車。
蔚蔚困在警車後座,驟變降臨,一顆心慌亂得沒有著落。
對了,要找人到警局來救她,幸好行動電話一直不離身,她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無視於警員警告的眼神,撥下一個快速鍵。
行恩。這是唯一跳進她心中的名字。她必須找到他……
撥了他的手機。
您撥的號碼沒有回應……
怎麼會呢?他在哪裡?他在哪裡?她紅著眼眶,拚命忍著眼淚。
對了,有時候他談完公事,會先回公司去整理一下,無論多晚……
於是她再試撥了他的專線。
嘟,嘟,嘟……無人接聽。
他在哪裡呢?唉啊!他一定回到家了,她怎麼這麼傻呢?
噙著忍到眼角邊的淚,她撥下八個數字。
晚上十二點,他的家人應該都睡了。電話響了數聲,都無人接聽。
「你跑到哪裡去了……」淚珠再也壓抑不住地滑下來。
啊!有人接電話了。
「喂?」一聲軟軟柔柔、非常好聽的女性柔音傳來。
她想開口講話,想表明白自己要找行恩,但喉頭卻像梗了一顆雞蛋,聲音怎樣也出不來。「我……我找」
「喂?您找哪」位?」溫柔的女聲聽來莫名的熟悉。是他妹妹,池淨接的電話。
「我……我要找行恩……」她勉力擠出聲音來。
「他還沒回來呢!」對方頓了一下。「你是蔚蔚嗎?」
她沒預料到池淨竟會認出她的聲音,她們倆僅有一面之緣。
「你怎麼知道?」她小聲地應。
池浮在那端柔聲輕笑起來。「我猜的。大哥常和我們提起你,我想,會在這個時候打來找他的女生,應該就是你了。你何時要來我們家玩?大哥一直說要帶你回來,都抽不出時間。」
她的話透露了三大重點——
第一,張家人已知道了她的存在。
第二,他絕對沒有其他女朋友。
第三,他有意帶她回家去見他家人!
一股難言的意緒瀰漫在她的心間,像春日的暖潮,將她從寒冬困乏中解救出來。
她的心情登時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什麼臨檢!什麼酒測,什麼警察!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行恩早就認可她了,他甚至準備帶她這個醜媳婦回去見公婆。
[yes] 她想大哭,她想大叫,她想大聲哭完再大聲笑。
嘰——警車劇烈彎了一下。警察被她突如其來的叫聲嚇到。這女人是受刺激過度,精神失常了嗎?
不行不行,她必須保持形象!蔚蔚努力深呼吸。別忘了她現在還在警車上。
「池淨,呃……我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3 22:35:13
第九章
若蔚蔚神智尚清楚,此刻她絕對不會表現得如此開心。
向池淨發出求救訊號之後,她一直以為現身於警局的人會是她,沒想到來者卻是她盼了整個晚上的心上人。
行恩一到,警察並沒有為難她太多。因為她已經做過酒測,證實並未酒後開車,而後座的血跡也有良好的解釋,數量更不像會死人的犯罪現場。警員唯一能訓誡她的,只是她忘了帶身份證及駕照,再加上違規停車,頂多開她一張罰單了事。
她真正該擔心的,是行恩。
他向來就是城府深的人,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而此刻,他臉上凶狠的怒容,即使是鍾董事長在前,只怕也會驚呆得發不出聲。
但是,但是啊但是,由自從知道自已已經是張家公開的長媳候選人之後,她的心如飛絮一般,飄在半空中,久久未曾落下。
她從不知道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可以讓一個人如服了嗎啡一樣,飄飄欲仙,渾然忘了身外的苦厄。
他怒氣滔天,她知道!她很清楚!可是斂不住陶醉的笑靨。
「坐!] 進了祁家客廳,張行恩手朝對面一揮,自行坐在其中一張長沙發上。
他板著一張俊顏,因此蔚蔚不敢造次,提醒他她才是女主人。她乖乖坐下來——不過是選在他身旁的位子。
〔為什麼你的手機整晚上都撥不通?」他的語聲嚴苛而簡短,絲毫未因她的貼近示好而改變。
[ 怎麼可能?」她先叫出來。
慢著!她心念一動,掏出手機來查看一下。
啊!她真是天才!她有兩支手機,可是只固定用其中一支。最近那支手機有點接收不良,於是她把兩支機子的卡對換了。方才出門,一時忘了這事兒,抓了舊手機就走。
「你等我一下!!」她無暇解釋,匆匆奔進閨房裡,把新手機取出來。
果然,手機上顯示,她有超過七通的語音留言,一聽全是行恩的聲音。
糟糕!原來她心裡暗罵了他一個晚上,是冤枉人家了。
蔚蔚吐吐舌頭,半依半挨地窩在他身旁坐定,一副好可憐、好委屈的表情。
「我帶錯手機出門了……」她輕晃他的手臂撒嬌。「對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他把手抽回來,坐到另一張單人沙發上,神色依然冷肅。
「你原本不是好端端的待在家裡,又怎會落到警察局裡去?」
她皺縮了一下,現在才真正開始感到麻煩。
「就是……因為……我有個朋友剛回台灣嗯……」
「然後?」他面無表情。
情景彷彿回到她初初暗戀上他時,同樣是滿心的窘困不安。然而,現在的他是不會如當初一樣,幫她找台階下了。
她知道他對大宇的印象不好,若讓他知道她是送大宇就醫才被警察逮個正著,麻煩只會更大。她努力想找個不必把大宇這名字牽扯進來的說辭。
「你先說,你為什麼知道要到警察局去接我?」支吾了半天還想不出來,只好先岔開話題了事。
她不說還好,這麼一提,他的眼前彷彿有一團紅霧散開來,燒得他的心火熊熊狂騰。他從來不曾真正品味過「心焦如焚」是什麼滋味,直到今天晚上為止。
「除了小淨,還有誰會告訴我?你知道我今天晚上是如何度過的嗎?我心裡一直有種不舒坦的感覺,於是試著撥電話給你。撥了你家裡的電話人不在,撥了你的手機沒人接聽,我的不安越來越強,偏又完全聯絡不到你的人!談完了正事,我乾脆開車到你家裡來,你還沒回家,問傭人你去了哪裡—沒人知道。我等了半個多小時,你一點音訊都沒有!最後我乾脆開車盲目的在街上繞,每經過警察臨檢或擦撞事故的現場,都放慢了車速,生怕在其中看見你的影子。你又不是個習慣夜生活的人,過了午夜還逗留在外頭不歸,我能朝哪個好方向去想?」說到最後,他的聲嗓忍不住越來越粗。「你又為什麼整個晚上沒再打電話給我?」
她又感動又愧疚。「我之前撥了兩通電話都吵到你……我就不敢再打了嘛……」
「我活像一尾魚,在鐵盤上硬生生煎熬了幾個小時,結果只是因為你不敢打電話給我?」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髒話吞回肚子裡去。「多虧我臨時想起,你有可能打電話去我家找過我,於是也撥了電話回去,結果卻聽到你人被抓進了警察局!你知不知道我聽見了這個消息,心裡有多驚恐,擔心,震驚?」
蔚蔚被他連三喝,膽子都被吼飛了。
「對不起……你……你真的為我這麼擔心呀?」她除了赧愧之外,還不忘帶著竊喜的眼色偷瞄他。
「蔚蔚,我發現我們很難溝通。」他抹了把瞼,以疲倦的眼神望住她。
他的神態讓她悚然一驚,她驚慌起來。
「不會的,不會的,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你不必為了取悅我而聽我的,我寧可你是從心底認同我的說法,並且心甘情願的接受。你是嗎?」他的神色極其認真。
「我是啊。」她的頭連想都不用想就點下去。
如此迅捷的回答反而啟人疑實。沉默瀰漫在兩人之間。
久了,她終於開始坐立難安。
「否則我能怎麼辦呢?」她深深歎了口氣,放棄再—一下去。「你一生起氣來,我就會緊張得吃不好、睡不著,願意做任何事情讓你別再惱我。我們兩人之中,我比較愛你,當然是你說任何話我都聽啊。」
[ 這並非誰比較愛誰的問題,而是你罔顧自己的安……] 慢著!她的說法不太對勁!「你憑什麼論斷你愛我比我愛你多?」
「本來就是如此。」她把手盤在胸前,振振有辭。「你的一言一行對我都有莫大的影響,反之我對你就沒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了。你自己承認吧!我愛你比你愛我多!」
老實說,這完全不是他們今夜的重點。他的重點應該是她又不顧他的叮囑,和不適合田的人出入不適當的場合,把自己置於不安全的情境裡,可是她荒謬的說法讓他開始不爽了。
「試舉例證明之。」
這下子從申論題變成證明題,她苦苦思索起來。
愛情的程度沒有標準可言,一切都是感覺問題,一時之間要她舉出實證,還真有些困難度。而且他為什麼一天到晚要她舉例子呢?真是為難人!
「嗯……比如說……你不喜歡我和其他朋友在一起,我就不敢和他們在一起,可是同樣的事情,我就限制不了你。]這更是太荒謬了!
「我並非不喜歡你的朋友,只是不喜歡幾個[ 特定] 的朋友。你瞧,他們今天晚上不又把你給扯入麻煩中了?」他極力反駁。「而且,你從未要求過我任何事,又怎知自己限制不了我?」
「因為你根本沒有什麼事情讓我來限制啊!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是優等生。」她用力揮揮手。
[ 這是我的錯嗎?」
「不是,不過……」
「而且我記得我們在美國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它也不是今晚的重點!」
他立刻叫停,再扯下去,就扯不清了。
「亂講,我們在美國討論的是[ 愛與不愛] ,現在的主題則是[ 誰愛得比較多] 。」她一副不干休的倔強模樣。「我愛你比較多,你只愛我一點點。」
他只愛一點點?他?只愛一點點?
他是只「差」一點點才對!只差一點點就掐死她!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怎麼兩個人吵得臉紅脖子粗的?」祁連剛踏進家裡,就看見客廳裡兩個吵得像孩子的小輩。
旁人見著同樣的景致,或許會把訝愕的焦點擱在張行恩身上,因為性格深沉的他無論如何都不像個揚高音量的角色,然而,令祁連驚異的,卻是自已的女兒。
他印象中的大女兒,蒼白,安靜,文弱,內向,不擅言詞,不喜說話,面無表情。
而現在呢?
坐在他眼前的年輕女人鼓起了紅潤的腮幫子,水眸波光蕩漾,閃閃生光,悄瞼上充滿生動活潑的神采,似帶著女人味的嬌嗔,孩子氣的薄怒,以及不屈不撓的堅持。
這生龍活虎的女人,真是他的女兒嗎?他心中驚奇極了。
「伯父。] 張行恩連忙站起來,尷尬地頷首致禮。
蔚蔚可不管那麼多。
「爸爸,這是私人恩怨,你別插手。」她也卯起來了,總之今天晚上非把整筆情債理個清楚不可。
「蔚蔚!」行恩警告她不可對長輩無禮。
「他是我爸爸!」
「就是如此才更不應該無禮。] 行恩板著瞼教訓她。他從小接受的家訓就是要長幼有序。
「看吧!你又開始管頭管腳了。]「我管錯了嗎?」他仍凝著眉眼。
「是沒錯啦!這代表我也能管你羅?」
「呃……」祁連先起個發語詞。
「當然可以,你要管我什麼?」他的雙手往胸前一盤。
「管你管我的那些事!」她帶點兒賭氣的意味。
「蔚蔚,你們慢慢聊,我先進房去。] 祁連適時插嘴。
「我管了你哪些事?」話題怎麼又從愛與不愛,回到管與不管?張行恩頭痛極了。
顯然完全沒有人聽兒他的話,祁連也不自討沒趣了,逐自往樓上走。年輕人的爭端,他不懂,也不必懂!不過……他童心大發,乾脆躲在樓梯轉角偷聽。
「你什麼都管,」她一樣一樣數給他聽。「你不准我交便佞之友,不准我吃安眠藥,不准我晚上出門亂跑,不准我三餐不定時吃」
聽起來這小子挺關心他女兒的。在角落偷聽的祁連不斷點頭。
「不准我開車,不准我晚睡,不准我失眠,不准我對我爸不禮貌,不准我…
…」數落到最後,她的聲音忽然沒了,眼睛晶亮亮地瞅著他。
他真的管她好多!只怕連他向自己的妹妹都沒管這麼多!
為什麼?為什麼呢?
如果他不關心她,不在乎她,不愛她,他根本沒有必要管那麼多的。
他找個舒服的座位坐下來,隨她再繼續往下數。
「還有呢?」
反向推證回來,因為他關心她,他在乎她,他,愛她?!
一朵微弱的笑花,從她的心底往上浮,漫過胸口,溢過喉頭,衝出櫻唇,沾上輕揚的嘴角。
「行恩……」
「嗯?」他面無表情。
「你,愛,我。」她慢慢說。
「是嗎?」他的表情仍然很臭。
「你愛我你愛我,你愛我!你愛我你愛我你愛我!」一種量陶陶的滋味從嘴角滑進唇關,吞進喉內,降下胸口,甜進她的心坎裡。她尖叫一聲,直撲撲衝進他懷裡。
「小心!」
沙發椅險些給她的衝力撞翻了。他一手攬住她,一手想保持平衡轟!單人座終究是敵不過雙人的火力,往後頭一翻。
[ 我也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她繼續發出興奮的叫聲,紅潤的臉龐若燦亮的寶石。如雨的蜜吻綿綿密密灑滿了他整張俊顏,讓他想板起臉孔也不能夠。
「蔚蔚,你先讓我起來。」無奈的求饒聲從吻與吻的間歇發出。
她大笑著。
他是愛她的!他是愛她的!她從來都不是在單方面一頭熱,這份感情是互相的!
直到這一刻,她才更正擺脫了癡戀的疑慮,有了兩心相屬的實感。
「先承認你愛我,我就讓你起來。」
「你錯了,我只愛你一點點!」他小心眼地不肯放過她。
「別這樣嘛!我知道你愛我很多很多。」她坐在他大腿上彈跳。
「當心!」他急忙護住她的下半生幸福。
「行恩親愛的行恩……」糖蜜似的叫聲。「你大男人家,幹嘛跟我這個小女子計較嘛!說你愛我嘛!」
「我偏就要只愛你一點點,這是你應得的!活該!」
情況翻轉過來了。她成了落落大方的那個人,他反而成了鬧孩子脾氣的那一個。
「好啦好啦,都是我不好,你要原諒我!我愛你啊……」
客廳的兩人依然纏夾不休,躲在樓梯轉角的老人抱著肚子偷笑完畢,打了個呵欠。
呵——看樣子,底下那兩個還有得鬧的,他該睡了!老人家體力不支。
「不過就算你只愛我一點點也沒關係,累積五十年之後,[ 一點點] 就是[很多很多] 了。」吻。
「你別想轉移話題,我們今天晚上的重點還沒談到。」掙扎。
「怎麼會沒談到?我們已經談完啦!」吻。
「你還沒說你篇什麼落到警察手上」掙扎。
「行思,我愛你!」吻。
「蔚蔚……」掙扎。
吻,吻,吻,吻,吻。
情侶間的情話,總是傻呼呼的。但,應該沒有多少人會介意。
她的生活,他的職業,全都剛放上起跑的端點;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性,他們也還需要大量的溝通和妥協。但是,這場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戀情,終於譜出了共嗚的樂章。
他們的愛情故事尚未結束,才剛要開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3 22:35:33
尾聲
她在曙光初透時醒來。
從她二樓的臥室往下望,庭院深深,清彌著早春的晨霧。
她下了床,地毯保護了光裸的小腳丫子。女孩憑靠在窗台上,六歲的嬌小身影,被框進巨大的玻璃窗下,更顯得清稚單薄。
她耐心候著,直到白日出,直到林霏開。熱氣取代了霧氣,稍微浸暖了她冰涼的小臉蛋。
她穿上室內拖鞋,並未換下一身睡衣,開了房門,踏上涼暗的走道間。
整間大屋子裡,依然沉靜無聲。
她寂寞地望著,期待走廊那端,會出現父母熟悉的輪廓,一如她的夢中。
等了半晌,她失望了。
父親到美國出差,已經去了許久,而母親呢?
她茫然穿梭在清晨的宅院裡—期待能撞上一點人聲。
父母的臥室,空的。父親出國去了,為什麼連應該在家的母親,也不見人影呢?
弟弟的房間,他仍然在襁褓裡安睡。
書房,沒人。
客廳,無聲。
小小的步伐繞啊繞,眼珠也在眼眶裡轉啊轉。爸爸還沒回國,媽媽也不見了為什麼他們丟下她不管呢?她會寂寞,會害怕的啊。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走向一樓後方的娛樂室。當家中有人在時,那個房間一直是最熱鬧的地方。父母會在那裡播放vcd ,她會去那裡玩。更別說,當日光正艷時,娛樂室的窗簾一拉高來,就是絕佳的日光室。
她需要一些熱鬧的感覺支持她,即使只是記憶……
推開娛樂室的門,她先在門口靜站一會兒,讓眼睛習慣裡面的黑暗。
房間正中央,有一團鼓起的黑影。
她愣了一下,不敢動彈。
三人座的沙發床已展開來,中間蜷著一團隆起。
沉謐裡,黑影突然蠕動一下,她才彷彿一尊被觸發了開關的洋娃娃,飛快衝到沙發床前。
接近時,心中復又貓豫,擔心接下來終不免失望……
最後幾絲距離,她放慢了速度,幾乎是一步一挨,屏著虔敬的心情來到沙發床旁。
一束散亂的長髮如簾幕般,覆蓋了鼓起的黑影。她緩緩端下身,凝視母親柔美清麗的睡容。
彷彿感應到她的視線,母親張開眼,兩雙一模一樣的杏眸對上。
母親對她漾開帶著困意的柔笑。
這是真的嗎?她一時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親的胸口隨著呼吸而平穩地起伏著,絲毫未被她的闖入擾醒。他仍然穿著長褲與白襯衫,領口的扣子開了三顆,西裝外套隨便掛在一張椅背上。
「媽咪」她高興地開口,母親及時輕噓一聲,不讓她吵醒父親。
父親偉岸的身軀幾乎佔去了一大半床位,母親挪了挪嬌軀,努力在兩個大人之間,騰出一個空位給她。
她綻開大大的微笑,輕手輕腳窩進父母親之間。
父親熟悉而強壯的味道,母親溫柔甜美的氣息,籠罩著她。她啟開唇,輕打了個呵欠,唉……好奇怪,怎麼又困了……
小女孩一睡熟,她父親便醒了過來。
低頭一看,懷裡是嬌妻和愛女。
「被你們找到了上他的笑聲因睡意而沙啞。「我剛進家門,怕吵醒你,所以沒進房裡睡。」
「我寧可你吵醒我。」妻子薄嗔地說。
他看著窩在胸前的女兒,笑紋在俊雅的嘴角刻畫得更深。
「怎麼這丫頭也來了?」
「她想你。」頓了一頓,她撒嬌地說:「我也想你。]他的唇輕輕印上愛妻的額角。「我才出國七天。]「對我們來說,一天都嫌太長。」她依戀地說。
「對我也是。」他輕聲道,唇直接印上她的唇。
兩個人靜靜溫存了一會兒,如交頸的水鳥,在煙水深處,浴著彼此的濃意。
〔這個週末是爸爸的生日,別忘了空下來,我們要幫他慶生。」她恍然想起了什麼,輕聲叮嚀丈夫。
「我知道。」他微笑著,又吻了吻女兒。
「還有,大宇的網吧星期四開三家分店,請我們去幫他剪綵呢!」她的眼中帶著蓄意的調侃。
提到那個人名,他的笑容斂去,神色顯然悻悻然的,還哼了一聲。
「別這樣,人家現在工作得有聲有色的,還把錢連本帶利全還給我了,這表示你當年看走眼。]看著她淘氣的眼神,他再有多大的不快,心也全都軟了。
「你錯了,我當年一點也沒看走眼。]妻子對上丈夫的眼,含笑互祝中,心靈彷彿浸濕在暖洋洋的溫泉裡。
「再睡一下,我們陪你。] 她輕撫他眼眶下仍疲倦的痕跡。
「嗯。」他又吻了吻她,才悠然合上眼。
一家三口蜷在一起,互擁而眠。空間是侷促的,心田是滿溢的。
小女孩在睡夢中,輕輕蠕動了一下,更深地偎進父親懷裡。
粉紅色的小唇角,飄起一個滿足的微笑。
這一日,無論在夢裡夢外,她身旁都有父母無微不至的擁抱,和深深切切的眷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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