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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曼茵]女大不婚[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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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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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7-26 19:38:49
標題:
[蘇曼茵]女大不婚[全書完]
女大不婚
作者: 蘇曼茵
這位史二小姐雖貴為宰相千金,可徹頭徹尾是個麻煩精,
膽子特大心卻不細,愛笑又愛鬧,因此聽聞她竟離家逃婚,
他一點也不意外,但萬分頭疼,只因找回她變成他的任務!
實在不想追著一個小姑娘跑,可既然擺脫不了,
還是快快逮到她要緊,然後押著她乖乖上花轎嫁人……
唉呀,綺南雁怎麼就是不懂,她是真不想嫁人嘛!
離家又逃婚並非她所願,但她更不願就這麼接受父親安排,
嫁給門當戶對卻毫不認識的男人,做個以夫為天的妻子;
偏偏她萬事佈置妥當,卻總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可他既然這麼厲害,怎麼瞧不出她已芳心暗許了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26 19:39:15
楔子
「綺南雁!雇請你得花多少錢?」
幾個月前,在秀川,史璿瑩突然興沖沖跑到他跟前,沒頭沒腦地問。
他還清楚記得那一天深夜,漆黑天空降下絲絲細雪,她細嫩的雙手攏著斗篷,清麗粉頰泛起一抹醉人的紅暈,微啟的櫻唇嬌喘徐徐,白煙嫋嫋。
他眯起眼,看她直直朝他奔來,活像要奔進他懷裡似的,最後卻在離他約莫三步的地方停下,他失笑輕歎,搖頭揮走那漫無邊際的綺想。
孰料她一開口,竟是想花錢雇請他。
「呃?」綺南雁濃眉微揚,低頭審視這永遠長不大似的丫頭,心頭有些好奇,又頗感為難。
堂堂右丞相府的二千金,輕輕一呼,便有無數奴婢圍上來伺候著,如她這般嬌貴的小姑娘,能有什麼需要他代勞?
「那……總得看是什麼事啊!」肯定不是好事吧!他暗忖。
「我要逃婚。」
小姑娘揚起明媚嬌顏,果然一語驚人。
「你也知道,我呢,畢竟是個嬌嬌弱弱的姑娘家,獨自離了家門,如何保得了平安?因此我要找個信得過的人,一個可以保護我安全的男人……」
說及此,她忽而朝他露齒一笑,淘氣的眼睛一閃一閃的,雪白皓齒咬著粉色櫻唇,笑得連寒冬也暖了。「我呢,想來想去……好像只有你了。」
他是她所認識的男人之中唯一一個懂武的,且又是她姊夫令狐雅墉的至交好友,至於為人嘛……勉強還算可以啦!雖然粗魯了些、身形魁梧了些,每每對她說話又不甚客氣,但看在姊姊、姊夫面上,總不至於害她吧?
她只需躲起來幾個月就夠了,好不容易偷攢了些積蓄,雇請他貼身保護兩、三個月,應該沒問題的。
「行嗎?可以嗎?」她期待地仰著臉,那單純熱切的天真模樣,至今還在他腦海裡。
「不要。」他想也沒想,直截了當拒絕。
開玩笑,逃婚耶!他才不想惹上這天大的麻煩。
眼看小妮子當場失望地嘟起嘴,淚汪汪地跑開,他皺眉望著她的背影,越想越是不安,回頭立刻去找了她姊姊想問清楚。
但史璿翎同樣一頭霧水,回他道:「瑩兒何時出閣?我妹妹連親事都未談成,尚不知要許給哪戶人家呢!」
「什麼?是嗎?」一陣詫異之後,他搔搔頭,真是摸不著頭緒。
呃……既是如此,自然沒什麼好追究的了。
那丫頭搞什麼?好端端的,又沒有婚約在身,跟他談什麼逃婚?
也罷也罷,他轉念又想,右丞相府的二千金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犯不著去惹這麻煩精。
這件事很快便被他拋到腦後,不料輾轉過了數月,史璿瑩才正式訂完親,沒隔幾天便失蹤了,只在閨房裡留下一張字條,從此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26 19:39:32
第一章
「這麻煩的丫頭……」
綺南雁皺眉看著史璿翎的親筆信函,懊惱地搖頭。
早知如此,當初應該接下這門差事的。就當陪她胡鬧也好,起碼還能保障她平安無虞——一個什麼也不懂,嬌滴滴、文弱弱的千金小姐,卻連個隨侍的丫頭也沒帶,如何獨自離家生活呢?若遭人拐騙、遇上惡徒,又該如何是好?
負責送信給他的小廝說,二小姐失蹤至今已過六天,老爺為了顧全小姐名節,對外封鎖消息,並暗中派遣一批家丁秘密搜尋。
初時,底下人議論紛紛,以為二小姐只是一時鬧脾氣躲起來,要不了幾天,等在外頭吃苦了、撐不住了,總會乖乖回來向爹娘撒嬌求饒的。
然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二小姐彷彿自人間消失,大夥兒越來越焦急,這才驚覺不妙。總管和夫人商議後,便派他帶訊給已出嫁的大小姐史璿翎,探問二小姐是否來過。
按理,大小姐是持重守禮的姑娘,二小姐若要逃婚,絕不會去投靠出嫁的姊姊,何況大小姐若收留了妹妹,斷無不派人回報之理。
可眼下老爺、夫人已無計可施,只好把最後一絲希望放在大小姐身上。她倆畢竟是孿生姊妹,最瞭解瑩兒的,非姊姊莫屬,就算不知妹妹下落,或許也能拿出個主意。
大小姐聽完來龍去脈,險些沒當場昏倒。偏偏此時此刻,姑爺正隨侍在皇上身邊視察邊防,大小姐思量片刻,便立刻派人準備紙筆,修書一封,命他火速送來。
綺南雁思索半晌,又問:「離她婚期只剩兩個月,是嗎?」
小廝肯定地點頭,綺南雁又陷入沉默。
的確,史璿翎信中字字懇切,滿是對妹妹的憂心,先自責無力尋回妹妹,再談及丈夫遠在異地,無能為力,隨後恭維他是自己所知唯一的高手,是她丈夫最倚賴信任的朋友,末了再強調除了丞相府裡的幾個家奴之外,唯有他見過璿瑩數面,熟悉她的面貌,也清楚她是個什麼樣的姑娘,於情於理,他都是唯一能救璿瑩回來的最佳人選。
嘖,話都被她說到這分上,還能推辭嗎?綺南雁不覺苦笑。好吧,可是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從何找起呢?
首先,得在婚禮前把她找出來。
其次,必須一切隱匿,不可損了她的名節。
他馬不停蹄地趕到丞相府,才一下馬,秦總管便迎上前。
綺南雁不僅是大姑爺的至交,亦是老爺的座上賓,平時行走江湖居無定所,為了確切掌握他行蹤,隨時向老爺交代,他們還跟京城裡大大小小客棧統統打過招呼,凡是他進京下榻,都得立刻派人回報。
對老爺如此看重之人,秦總管自是不敢怠慢,恭敬做了一揖,解釋右相大人仍在宮中處理公務,而丞相夫人礙於禮法,不便接待親族以外的男子,因此今日由他領著綺南雁到史璿瑩的閨房查看。
眼下誰也沒工夫客套,匆匆交換數語,兩人便穿過朱閣畫樓、亭台水榭,直至小姐香閨。
閨門一敞,一股幽香霎時撲鼻而至。
綺南雁略略皺眉,跨過門檻。
「臨去時,她手邊都帶了些什麼?」他問。
秦總管躬身回道:「小姐慣穿的衣裙都在,倒是幾個丫頭的衣服不見了,另外少了些飾品,都是些精巧又貴重的戒指、耳環之類,其它就沒有了。」
「確定都查過了嗎?」綺南雁環顧四周。
閨房裡,仍是她離去那天的擺置,連她壓在桌上的紙條也仍在原處,只是紙質略縐,曾被揉爛了又展開,上頭龍飛鳳舞寫著——
女兒不肖,待婚事廢止,擇日即歸。
瑩頓首百拜
嘖!綺南雁不敢恭維地搖頭。
「除了貴重飾品,她身上還攜了多少銀兩?」
「這嘛……小姐的例錢,按月是二十兩,平常衣食物品都是早早備妥的,沒什麼用錢的地方,丫頭們也不知道小姐身邊到底存了多少錢,呃……」
秦總管屈指一算,不敢確定地囁嚅道:「就照一年的例錢算,至少兩百四十兩,以此推算下去,總之……應該……不少錢吧!咱翻過小姐所有物品,沒注意過銀子,我想肯定帶在身上了。」
秦總管苦笑著解釋。二小姐素來是個敢作敢為的姑娘,無論再怎麼荒唐大膽的念頭,只要她下了決心,往往是竭力盤算,直到「自認」萬無一失,便大膽著手——儘管有時結果無法盡如人意,也是她拚盡全力、竭盡心思去做的。
如她這般的姑娘決心逃婚,不知會闖出什麼亂子。
平素總聽她嚷著:「嫁人有什麼好?等我及笄了,就要跟爹娘說,我呀死活不從。」又說:「我才不嫁呢!何必放著好端端的千金小姐不做,非要嫁給外人受罪去?我不是低頭斂臉,給人當小媳婦的料。」
如今想來,二小姐恐怕為此籌謀甚深,連親事都未定,便開始動歪腦筋了。
隨後秦總管把史璿瑩的貼身丫頭全部喚來,待綺南雁分別查問後,才讓她們離開。
嗯……直至目前,還找不到什麼有用的線索,可一旦走出閨房,恐怕更難找到頭緒了。
綺南雁先請秦總管離開,自己留下來仔細搜索。
從她的妝台開始,他逐一翻開每個抽屜、每個胭脂粉盒,小心翼翼地拾起每只珠玉釵飾查看,再歸回原處。包括她慣用的熏香、手絹、髮帶、繡花錦囊、衣箱裡所有衣裙、雕花櫃檯上的瓷器擺飾、她彈過的銀箏、桌案前的紙筆、女紅所用的繡線針黹……所有能翻的全翻遍了,什麼也沒有。
他挫敗地來到床邊,坐下來,仰頭一倒——
好香。
多麼細巧精緻的女兒閨房,一層又一層紗簾帷幛,他想像她穿梭其間的模樣,猜想她最常駐足的地方,同時,那股幽香飄蕩彌漫,不斷刺激他渾沌的心神,熏得他暈沈欲醉。
怎麼沒有一絲蛛絲馬跡?他費了這麼大工夫,難道……真的什麼都找不到?
他抬起雙手枕在後腦,閉眸思索。
還有什麼地方沒找過的?到底還錯過了些什麼?
想著想著,腦海裡,忽然浮現第一次遇見她的那天——
那天,同樣是個細雪紛飛的日子,她姊姊與他好友令狐雅墉的大婚日。
那天,她闖了大禍,誤以為自己的姊姊不願意出嫁,便大膽代替姊姊披上嫁裳。幸好東窗事發,及時將兩姊妹換回來。
那天,他點了她穴道,剝光她身上的嫁衣,再用自己身上的斗篷將她密密包裹起來,一把扛在肩上,悄悄從後門溜出去。
她氣得不得了,沿途叫駡不斷,罵些什麼他都忘了,只記得小姑娘嘴巴甚是文雅,罵了好半天也擠不出什麼髒字。
送她上了馬車,臨別前,她氣呼呼地撥開頰上亂髮,神情是恨不得吃了他似的。
「喂,你叫什麼名字?」她怒問。
「問名字做啥?」他斜眼打量她,挑眉低笑。
「今日之仇,本姑娘來日一定要報!」她氣得粉頰通紅,雙眼彷彿噴火。
哈哈哈,小妮子忒天真,看她嬌滴滴的,卻大言不慚,惹人發噱。
他放聲大笑,胸膛傲然一挺。「大爺我名喚『綺、南、雁』,想報仇儘管來,我隨時奉陪!」
想來都覺得好笑,那丫頭到底是如何教養出來的?
姊妹倆據說是孿生女,明明同一天、同一個時辰出世,脾性卻是南轅北轍,連姊姊的美滿良緣也險些被她毀了。
從認識她第一天起,他就知道這丫頭絕對不好惹。
可眼下她孤身在外,有人可以投靠嗎?
攢了太多錢財,不一定是好事,她可懂得保護自身?
沈吟良久,他翻身而起,順手拿起床頭的牡丹瓷枕輕輕一晃,不料,枕心竟傳來一個聲響。那聲響極是細微,但聽在綺南雁耳裡,卻宛若雷鳴。
有東西?他精神一振,搖了搖,確定裡頭藏了什麼,便把食指伸進鏤空的枕心裡旋轉幾下,抽出一張紙片。
迅速流覽一遍,他不禁咧嘴而笑——呵呵呵,這是一張紙據,是她租賃房屋並繳付款項後,對方開給她的收據。太好了、好極了!
「逮著你了,死丫頭!」綺南雁心滿意足地折好紙條放入懷裡,起身離開,心裡不住盤算,該怎麼送她回來呢?要不要順手教訓那丫頭一頓呢?
哈哈哈哈哈,心情好啊心情好!
陰霾一掃而空,他才驚覺自己終於放鬆下來。唉,為了這不懂事的小姑娘,害他的心從接到消息就開始七上八下的……
待會兒就先喝一杯壓壓驚,再叫盤炒牛肉祭祭五臟廟,其餘的,可以慢慢來……
***
馬車沿著長長的黃沙古道賓士,車夫揮著鞭子吆喝,與噠噠的鐵蹄聲互相交錯。
史璿瑩笑咪咪地趴伏在車窗上,望著遠方的景致。時候不早了,官道旁遍地碧草青青,穹蒼如火,血一般的夕陽既壯烈又蒼涼。
真美呀,美得不可思議!
要不是為了逃婚,哪有機會飽覽這樣的景致呢?
璿瑩低頭順了順裙擺。這套衣裳是她從丫頭那裡偷來的,質地稍差,尺寸有些過大,她小心翼翼整理著,但願看起來不會太突兀。
長路漫漫,她雙手環抱膝頭,百無聊賴地盯著窗外,一張可惡的嘴臉忽然不請自來地鑽入她腦海,她眨眨眼,唇角不禁上揚。
「綺南雁,別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這世上能幫本姑娘的人,又不是只有你一個,哼!」她想起綺南雁,便笑得肩膀一聳一聳。
離家第十天了,一路可說是平平安安、無風無雨。白天她窩在馬車上,夜晚則睡在客棧的房間裡,雇請兩個鏢師和一輛馬車,也比她想像中便宜很多。
嘿嘿嘿,怎麼樣啊?
是誰認為千金小姐不濟事,身邊少了丫鬟就是廢人一個?離家撐不了半天,肯定哭爹喊娘地爬回去?
這人實在太過分了,等她平安回到家裡,真想把他抓來痛駡一頓。
他這個不長眼、不識貨的壞人,她明明說會付他錢,又不是白白讓他跑腿,不幫就不幫嘛,做啥這樣奚落人呢?氣死了!
那傢伙,八成還不曉得她離家了吧?
想到這兒,史璿瑩吐吐舌頭,甜笑漸漸轉成了苦笑。
就算知道,也不干他的事,他又不是她什麼人……
不,不對,她像是猛然驚醒般地挺直腰桿兒。他是她的仇人!是仇人!而且還自以為了不起,好像她很稀罕他似的,哼。她搖搖頭,甩開那總教她又氣又煩的傢伙,明明是個不值費心的渾人,怎麼總想起他呢?
車簾突然被掀了一半,自外探入一顆頭,朝她喊道:「林姑娘,前面不遠處有間客棧,咱先歇下來,明兒午時就到秀川了。」
「是,多謝龍鏢頭。」她點頭微笑。
「哪兒的話。」龍七朝她略一頷首,便把簾子放下。
夕陽隱沒後,馬蹄聲逐漸放緩,來到一個連小鎮也稱不上的村落。幾幢不起眼的屋瓦散落在官道旁,最大的建築便是一間旅舍。入夜後,大門口燃起兩盞大燈籠,其後,是依傍著旅舍生存的農家。
龍七讓她先行下車,自己則帶著夥計去安頓馬兒,璿瑩只得硬著頭皮跟著小二入內。
想當初為了掩飾身分,她換上丫鬟的衣裳,而為了合襯丫頭這個「身分」,出手自然也不能像當千金小姐那樣大方。龍七只收她一點微薄費用,吃住自然都找最簡便的,只管送她平安「到家」,不當她是什麼嬌弱的官家小姐,也不會仔細小心地伺候。
小二領她到乾淨的客房,簡單說明旅舍房價低廉、人手不足云云,但請自己動手,並提醒她飯堂用飯的時間,切莫錯過,說完便離開了。
史璿瑩稍事梳洗後,依言來到飯堂用膳。飯堂裡鬧哄哄的,人聲鼎沸、龍蛇雜處。她不敢多看,快速掃視一圈後,發現龍七和夥計占了其中一張桌子,便趕緊低頭,快步走了過去。
那裡一張四人桌,已坐了三個人。
小地方總難免人挨著人,璿瑩不以為意,便往最後一個位子落坐,不料才抬起臉,眼珠子卻差點掉下來——
綺……綺……綺南雁?!這……這……怎麼可能,莫非她眼花了?
坐在他們桌旁的第三個人,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那雙眼睛她永遠忘不了,黑漆漆的瞳仁彷彿望不見底處,看著她的時候,總帶著幾許溫柔、幾許嘲弄,像無奈地看著自己不懂事的小妹妹,總教她心頭莫名燃起一把無名火。
綺南雁斜挑一邊濃眉,若有深意的眼神朝她投來,兩片薄唇似笑非笑,絲毫不見驚詫。
她臉一僵,心跳霎時咚咚咚如雷鳴鼓響,聲音之大,連她耳裡也轟隆作響。
這、這未免太……他……他怎麼……怎麼會到這兒來?
說是偶遇,未免也太巧了吧,難道是奉命來逮她的?
思及此,心弦又是一震——不會吧!
還以為自己計畫得天衣無縫,結果……她這麼快就要被捉回去了?
「林姑娘,來來來,我來同你介紹——」
龍七見她臉色極差,又盯著綺南雁看,以為她怕生不自在,便熱絡地當起中間人,筷子指向綺南雁笑說:「這位兄台名喚綺南雁,是我的朋友,跟你一樣也是個秀川人,也許……姑娘聽過他的名號?」
綺南雁是名滿天下的遊俠,江湖人只要話匣子一開,多少都會提到他。他們既是同鄉人,她應該沒有不知道的道理吧?他期待地等著史璿瑩反應,想不到她無精打采的,不感興趣。好吧,深閨丫頭見識想必短淺。龍七只好作罷。
「幸會。」綺南雁綻開笑顏,下頷輕輕一點。
「……是。」璿瑩來回看了他倆一眼,尤其是綺南雁,見他反應淡漠,不像要拆穿她的模樣,只好硬著頭皮,跟著點頭。
「龍鏢頭怎麼在這兒?」招呼完了,綺南雁目光便轉向龍七,似乎沒把她看在眼底。
璿瑩垂眸望著桌上的飯菜。
這會兒,哪還有什麼食欲呢……偏偏不吃又怕招來異樣的眼光,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挾了幾根菜葉,默默聽著他們說話。
「還不就是那回事?只不過,這回護送的是她——」
龍七笑吟吟地瞟她一眼,說道:「林姑娘以前是丞相府的丫鬟,簽了三年的賣身契,如今約滿到期了,舊主打賞她不少銀兩,她便雇人送她回家。」
「喔?是嗎?」既然又提到她,綺南雁便不客氣地盯著她笑。「『林』姑娘,這一路上還好吧?怎麼會找上龍威鏢局呢?」
不錯啊,挺有腦筋,運氣也好,就不知她是事先打聽過的,還是瞎貓撞上死耗子?
如今太平之世,天子聖明,京城空前富庶,遠從千里而來的商販自然多不勝數,也聚集了不少跑單幫的刀客、開鏢局走鏢的江湖人。但真正能撐得起「信譽」二字的金字寶號,恐怕還出不了三兩間,龍威鏢局便是其一。
他沿著京城到秀川的路程尋尋覓覓,怕她還出不了京城就出事了,想不到一路追蹤下來,她行程竟是出乎意料地順遂,這個深閨姑娘真是勇氣可嘉,兼之鴻福齊天!
史璿瑩聞言輕歎一聲,索性放下筷子,沒胃口也懶得掩飾了。
「像她這樣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孤身上路多不安全,虧得她還能想到這一層,這不挺好嗎?」龍七渾不在意地呵呵直笑。
難得碰上這樣「賞心悅目」的差事,有錢可賺,又有美人可賞,他還巴不得今後多接幾個這樣的優差呢!
綺南雁不置可否地笑笑。「說得也是。」
「你要回老家嗎?」龍七隨口一問。
「是啊,想回去看看我娘。」他爽快答道。
「這麼巧,那明天一塊兒上路吧!」龍七開口邀約,雖然只剩半天的路程,但哥倆兒一塊兒走,路上總是比較熱鬧。
「那當然再好不過了……」綺南雁笑意漾深,黑眸一轉,見璿瑩似乎又在歎息,不覺莞爾。「等明兒到了秀川,我來作東道主,咱們就痛痛快快喝上一場吧!」
「哈哈哈,好啊好啊!不醉不歸!」提到酒,龍七頓時喜上眉梢。
璿瑩始終悶悶不樂。煩死了,肚子裡積了一堆悶氣……
「我去幫馬兒刷洗一下。」夥計吃飽了,站起來。
龍七點頭應允,想了想,又回頭朝綺南雁抱拳一揖。「南雁兄,我得親自去看看馬兒。」剛剛安頓馬兒時,看牠蹄鐵似有鬆脫的跡象,萬一夥計處理不好,明兒可麻煩了。
「去吧!不用管我。」綺南雁擺擺手笑說。
「林姑娘也早點歇息。」龍七對璿瑩點點頭,這才離去。
飯堂裡的哄鬧聲已少了大半,大家吃飽後,紛紛回到自己的客房歇息。
綺南雁撥著剩下的菜肴,見史璿瑩還坐在原處一臉埋怨地瞪他,不禁失笑,只得放下筷子起身。
唉呀呀,累死人!
他伸伸懶腰,穿過飯廳踏上一道狹窄的長廊,往自個兒房裡走去。
明月破雲而出,溫柔月光灑遍中庭。這些天,為了追這小妮子費了不少工夫,現下總算可以安心睡個大覺啦!
璿瑩起身,跟在他後頭,步伐又急又重,挑釁意味濃厚。
他懶得搭理,她索性旋身繞到他前頭,直接將他擋下。
「喂,你……你意欲為何?」她怒氣衝衝,眼底冒火。
「嗯?」綺南雁好笑地低頭瞧她。
朦朧月色照得她麗顏如夢,樸素的衣裝不似從前那般貴氣,脂粉未施的容顏反倒更顯清純,她啊,依然是那個神氣飛揚的驕縱女子……
不知如何,胸口陡然一舒——直到此刻,他才驚覺自己連日來精神始終緊繃,時時刻刻提心吊膽。
「我?意欲為何?我有嗎?」他故意裝傻。
「剛剛為什麼沒揭穿我?」璿瑩目光不善地斜瞇著他。
「我幹麼揭穿你?」綺南雁好整以暇地負起雙臂,一臉笑容可掬。「有好處嗎?你是我的誰?」
這兒可是大庭廣眾,他總得顧慮她的名節,龍鏢頭以為她是有錢人家的丫鬟,那正好,以現下她的處境,還是別暴露身分為妙。
「你——」璿瑩攢起眉頭,一時間,倒也不知如何回答。
難道說……他並不是來找她的?只是正巧回鄉?
璿瑩苦惱得秀眉蹙緊。這……這當然也不無可能啊!秀川是他老家,又沒人綁著他,自然是想回就回去了,何況他又不是丞相府的人,爹也不至於請托到他身上來吧?
可即便如此,萬一他把消息傳回去,不也慘了?
璿瑩心虛地潤了潤唇。既然不是來抓她的,說不定有得商量呢!
「綺……南……雁……」一思及此,她立即放軟了語氣,伸手拉住他臂膀,好聲好氣地嬌聲道:「你在這兒見到我的事,不會跟別人說吧?」
「這個嘛……」
綺南雁面露難色瞅了她一眼,忙不迭地將她的手撥開。「我沒必要應承你什麼。」他是來帶她回去的,實話並不討喜,他不打算跟她吐實。
「求求你,我也不騙你,其實我是偷偷逃到這兒的……」
璿瑩不肯放棄,他躲她,她偏偏愈往他身上賴,幾乎將他手臂抱進懷裡,又推又拉地嬌嚷:「我爹逼我嫁人,我不想,你不肯幫我就算了,好歹裝作沒見過我,行嗎?」
「真是的……來這手!」
綺南雁被她拉著前搖後晃,頭都快暈了,她酥酥軟軟的嗓音仍不斷飄來。「好不好嘛,你又不是我的誰,何苦多管閒事呢?我只要你口風緊些,又不是煩勞你什麼大事……」那甜膩膩的柔聲懇求,大羅天仙也難以抵擋。「好不好?求你啦!」
「我……不知道,再說吧!」綺南雁頻頻高舉手臂,好不容易才掙脫滿懷軟膩。
「綺、南、雁——」璿瑩不禁氣餒地跺腳。
枉費她哄了這麼久,還是不行嗎?
「罷了,你早點兒歇息吧!」綺南雁輕歎。「明兒一到秀川,我先回家看看我娘,之後再去找你,你有什麼話,咱到時再商量好了。」
「你會來看我?真的?」璿瑩不安地看著他。
那好吧,至少他並未拒絕她——至少到目前還沒有——只要他們還有機會見面,她便有機會說服他站在自己這邊。
逃到秀川來,是她從去年冬天便計畫好的,絕不能被這半途殺出來的程咬金給毀了。況且除了秀川,她也沒別的棲身之所了。
「你知道我住哪兒?」
「明天不是一起走嗎?」綺南雁提醒她,又聳肩道:「要不就問龍七啊!」
等她到了秀川,就算插翅也難飛了,還怕找不到她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26 19:39:49
第二章
討厭鬼綺南雁!
說要和他們一塊兒走,結果才進入秀川,眨眼就不見蹤影。
史璿瑩百無聊賴地坐在濃蔭下的秋千,雙手搭著兩邊的繩索發愣,一陣風吹來,吹得滿樹搖曳,裙擺也跟著隨風飛揚——
又熱又煩,這五黃六月的烈暑,風兒拂在臉上,仍是熱呼呼的。
龍七護送她到小園林,了結差事就走了,臨行前還眉飛色舞說著,和綺南雁約好了去喝酒……幾個大男人一喝,不知要喝到什麼時候呢!
他說會來看她,該不是騙人的吧?
璿瑩垮著肩膀,眼睛不時往大門口瞟去。
他只說會來,又沒約定時間,這下可得眼巴巴地等多久啊?
「姑娘在等人嗎?」
屋子裡忽地步出一名溫婉少婦,手挽提籃向她走來。
這婦人名喚秋蓉,就住在附近,家裡還有砍柴營生的丈夫及孩子。去年冬天兩人就約好了,等她再度回來時,她會每天過來小園林幫忙煮飯洗衣、整理雜物,做到她離開為止。
璿瑩被她突如其來一問,愣了愣,粉頰頓時熱辣辣的。
是啊,她不但在等人,等的還是個男人,這話教人如何說得出口?
話說回來,她模樣看起來很急切嗎?
「沒……沒什麼,不是重要的人,我只是……想點事情罷了!」說罷,又情難自禁地摸摸臉,揚揚暑氣。
秋蓉朝她淺笑,點頭道:「屋裡已經沒什麼事了,我想回家一趟,晚些時候再來。」
「好,你去吧!」璿瑩立即應允。
望著秋蓉推門離去後,空蕩的小園林只剩她一人。
這兒以前據說是有錢人家公子讀書的地方,那公子考了一回科舉,名落孫山,回家卻抱怨家裡人多,誘惑也多,讀書難以專一,有錢的老爺便在秀川縣郊找了塊僻靜幽雅之地,建造這座小園林供少爺潛心苦讀。三年之後,公子果然高中,才遷離此處。
從此,這裡也慢慢被遺忘了。
小園林連塊門區也沒有,依著秀水溪畔而建,四面白牆包圍著里間一幢小屋。
小屋當然是費心打造過的,雅致簡約,有書卷氣,與溪水淙淙、鳥鳴啁啾相伴,獨獨不聞人聲。
去年姐姐懷孕時,姐夫遭遇刺客攻擊,險些丟了性命,而後姐夫為了保護姐姐和腹中的胎兒,不得不將她送回秀川老家。
數月後,姐姐在秀川平安產子,她便應了姐夫的請求,來陪伴剛生產完的姐姐。
生平首次離開京城、來到鄉劍,她卸下京城裡的繁瑣束縛,心情極是舒暢。正好姐夫老家養有幾匹好馬,她一得空閒,就跨上馬兒隨風呼嘯。
某日,她策馬來到小園林,正好遇上定期來整理的奴僕,一聽說這宅院是空著的,她心頭忽然燃起一簇微弱的希望,於是策馬繞著這座園子轉了一圈又一圈,苦思良久——
她可以逃。
從十五歲及笄開始,她就不停嚷著「不嫁、不嫁」,爹娘姐姐聽了,只當她撒嬌胡鬧、愛使大小姐脾氣,根本沒人認真聽她說話。
她才不是鬧著玩的,是真的不想嫁。
姐姐和自己乃是孿生姐妹,如今姐姐不但嫁了人,連孩子都有了,她知道爹娘正四處為她說親,無論她怎麼說破喉嚨,也絕不可能久留閨中。
沒辦法了,她只得逃,而想順利逃走,就得及早打算才是。
於是,她便請托小園林的打掃奴僕聯繫對方家的管事,出了足以買下整座園子的價碼,只需租賃三年。
唯一的條件就是對方必須時時派人整頓打理,切莫荒廢,好方便她隨時過來入住。
一旦爹娘逼她出嫁,她就要逃到這兒藏匿。畢竟秀川離京甚遠,爹娘一定想不到她膽敢跑來這兒,而姐夫家的親族與她關係不密,應該不會聽說她逃婚之事,萬一遭遇什麼急難之事,她也可以厚著臉皮上門求援。
只要小心待在小園林裡,應該不會被發現吧?
不過千算萬算,沒料緊要關頭竟殺出個綺南雁——
她是走了什麼狗屎運,未免太巧了吧?以前同在京城,一年難得打上幾次照面,怎麼前腳才離開京城,後腳立刻被他逮個正著?害她計畫全亂了,萬一他回頭告訴姐姐,她辛苦策劃的一切不就全毀了?
可是,該怎麼塞住他的嘴呢?
綺南雁不像用錢就能打發的傢伙,若對他動之以情,他肯讓步嗎?
如此胡思亂想,及至傍晚,才響起叩門聲。
總算來了啊!
這其間,她早已離開秋千,起身回房在窗邊軟榻上睡了好一會兒。眼看黃昏將近,漫天彩霞將滿園花草鋪上一層金粉,她幾乎認命放棄了。
順了順頭髮,她上前拉開厚重的柴門,露出一條細細的門縫。隔著隙縫往外瞧,果見綺南雁單手勾著門環,額頭挨貼著門板,一雙眼斜睨她。
濃濃的酒氣霎時撲鼻而至,她微微蹙眉,又把柴門拉開了些。「你喝了很多嗎?酒味好濃……」她輕聲道。
「嗯。」綺南雁抬起臉,側頭朝她一笑。和龍七喝酒,不把他灌倒是決計脫不了身的,他可是捨命力拼,才能在日落前趕來的。
他唇形偏薄,揚起笑容便露出一排齊整乾淨的齒,頰邊深陷一個又深又圓的酒窩。
璿瑩呼吸略止,凝睇他唇畔的笑意,不悅地抿了抿嘴。
這可惡的討厭鬼,枉費她等了一整天……既然都喝醉了,幹麼還來?他滿身醉意,眯起的眼幾乎成了一條線,往前兩步,步伐還有些踉蹌。這模樣根本沒法子好好說話,與其如此,何不直接回家睡覺?
他濃眉蹙緊,似乎很難受的模樣,她見狀,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心頭擰得緊緊的。
該怎麼辦才好?她不曾照顧過喝醉的男人,萬一他醉倒,是該躲開還是不躲?
萬一他就這樣倒了下來……她真是怕了他,自己畢竟是個深閨姑娘,難道要她衣不解帶地照顧他整晚嗎?
「你一個人住這兒?」綺南雁笑容滿面地瞅著她,見她眸裡似乎蘊著一把火,又氣、又煩、又惱,還咬牙切齒的。她生氣時,著實豔麗得過火,教他不覺避開目光,往她身後探看。「這房子你什麼時候弄來的?去年你姐姐臨盆的時候嗎?看起來不錯啊!」
幽房雅捨,花木扶疏,想不到她連逃家都逃得如此氣派,不愧是丞相府家的二千金,行事作風果然與眾不同,不輸她姐姐。
可惜漂亮的腦袋淨打些歪主意,根本是個混世魔女。
「反正就是租來的,細節用不著你管。」她低哼。
「你真的鐵了心,是吧?」他無可奈何地勾起輕笑。
夕陽餘暉染上她臉龐,在那張精緻姣好的五官上更添一層耀眼光輝——她本來就生得極美,此時此刻,越發令人難以逼視。
綺南雁歎了口氣,這倒提醒他,時辰不早了,孤男寡女,不宜久處。他只是來瞧瞧她住的地方,確認她真的好好的、給自己覓了處安全的住所。
於是,他毫不客氣地繞過她身畔,直接朝院落裡走去。
史璿瑩見狀,低呼:「喂,你做什麼?」
綺南雁充耳不聞,頭也不回地往裡頭走。
「讓我四處瞧瞧有沒有需要留意的地方——」他撇下這麼一句,踏出的步伐卻是顛顛倒倒,跌跌撞撞。
這醉漢到底靠不靠得住啊?
璿瑩默默尾隨他,眼見他扶著欄桿牆壁到處摸索,好不容易轉完整座園子,又進屋查看,出來時,眼簾都快合上了。
「沒丫鬟伺候,你要如何照料自己?」
嘖嘖,還有力氣盤問她呢!
璿瑩沒好氣地回道:「我請了一位大娘幫忙打點衣食雜務,生活簡樸些,沒什麼過不了的。」
「那就好。」他點點頭,搖搖晃晃地往大門走去。
「綺南雁,你會幫我保密嗎?」她從他身後喚住他。來都來了,還沒說到正經事呢,這樣就走啦?
「你開玩笑啊?當然不會。」綺南雁背對她,咧開笑。
「你——」可惡!她就知道!
「那你什麼時候回去?」她失望地垮下肩膀。
「唔……可能再過些時日吧!」他偷偷翻了個白眼。
說實話,他自己也是個大男人,押個待嫁閨女上路,終究不大妥當。
雖說這丫頭看來不像是個愛惜名節的姑娘,但很抱歉,他可還愛惜自己的呢!
總之現在人是找著了,不妨就在此地靜待丞相府的人馬趕來,屆時再將她平平安安奉上。
「既然還有些時日,就別那麼快拒絕我嘛!」璿瑩眼巴巴地目送他。都到這個節骨眼上了,她絕不會就此放棄的。
「求求你,我是真的不想嫁,以我的性子,嫁人只有受苦而已,而你——」
氣死人!綺南雁根本聽若未聞,絲毫沒有緩下腳步的意思。她焦急地扭緊了雙手,卻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綺南雁跨出大門,才回頭叮嚀:「我要走了,記得把門關好。」
「綺南雁,那這樣好了——」她退而求其次,先央求他。「若有人問起你,你可以不必撒謊,但若無人聞問,你也別聲張,這總行了吧?」
綺南雁聞言掏掏耳朵,回眸睞她一眼,不發一語。
「不行嗎?拜託嘛……」璿瑩睜著水汪汪的大眼,滿臉哀求地睇著他。
綺南雁仰起頭,喉嚨深處吐出沉重的歎息。
瞧他不像答應,她好不氣餒。到底是什麼意思嘛!她都這樣求他了,他還是不為所動嗎?
「可惡的傢伙!討厭鬼!」她跺跺腳,似嬌似嗔地咒駡。
綺南雁臉上的笑意忽然濃了,注視她的眼眸驟然生出溫柔。
「你孤身一個,晚上小心點,把門關好,注意安全,嗯?」說完,便伸手替她把門帶上,側耳聽見門閂橫木掛上的聲音,才轉頭離去。
如果……他是說如果,如果他不是受人囑託,看在大家認識一場的分上,也許……他真的會幫她吧!
綺南雁無奈地搖頭。可惜他已經應承了她姐姐,絕不可能改變心意。
柴門外,滾滾夕陽正好在他眼前隱沒。天與地,瞬間便失色,覆上一層陰暗。
綺南雁往前數步,看看四周天色,腳步一頓,又不走了。
***
清晨,微涼。
「史姑娘,您醒了嗎?」
門外有人呼喚,認出是秋蓉的聲音,璿瑩披起一件輕薄的斗篷走出臥室,步下臺階,穿過曲折的石子甬道來開門。
「這麼早就來,家裡都打點好了?孩子也吃過飯了?」她訝然問。天色才剛亮?
當初雇請秋蓉時,就知道她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因此她只要求她一天抽點時間過來打掃洗衣,煮些簡單的飯菜,做完就可以離開,不需匆忙。
秋蓉微微一笑,點頭道:「我沒關係,孩子們都醒了,可以互相照顧的。」
「那你自己拿主意吧,我這裡沒什麼特別的急事,不勉強就好。」說完,她正要轉身進屋,卻見秋蓉眼睛頻頻瞥向外頭,似乎有事。
「怎麼了?」璿瑩好奇問。
秋蓉側臉轉向一邊示意。「瞧,外頭有人睡著呢!」
什麼?有人睡著?睡哪兒?
她探頭往外看,果然有個人睡在大門臺階旁,高大的身軀倚靠白牆,雙腿盤坐,頭顱低垂,髮髯亂垂遮住了相貌,右手還緊握著一柄長劍。
「真是……」璿瑩不禁發出歎息,三兩步走下臺階,站到這「龐然大物」跟前。這是怎麼回事?昨兒明明看他能說、能笑、勉強還能走的,沒醉得那麼厲害啊,為啥不回家睡,偏要倒在這兒?幸好是夏天,要不可凍死人了。
「是姑娘認識的啊?」秋蓉見她又是蹙眉又是瞪眼,嘴巴張了又合,凝立半晌,卻說不出話來,不禁莞爾。
璿瑩總算回過神,抬頭對秋蓉道:「麻煩你幫他煮碗湯什麼的,他昨天喝多了。」
「要先抬他進來嗎?」秋蓉瞥了地上男人一眼。
「不用不用,沒瞧他那麼大個兒,誰抬得動呢?」璿瑩搖搖頭,兩人目光相接便噗哧笑了。
秋蓉點頭道:「那好吧,我先進去了。」
璿瑩到綺南雁身邊蹲下來,伸手輕推他肩頭。「綺南雁,醒醒啊!」
連接好幾下,綺南雁總算有了反應——只見他極緩極慢地抬起臉,微眯的眼睛迷迷濛濛地望向她,活像惹人憐愛的小狗。
她看他連眨好幾次眼,接著忽然濃眉一舒,朝她咧開嘴角,彎起一抹燦笑。
「早啊,這麼巧。」
璿瑩掩唇輕笑,笑彎了眼。「巧你個頭,幹麼睡在我家門口啊?」
不知好歹的丫頭,枉費他有家不歸,權充她的便宜護院。綺南雁瞧她一眼,笑而未答,抬起頭,扭動脖子。
「脖子好硬……」他喃喃自語。
那是當然,誰要他席地而睡!早知道他醉得那麼厲害,她自然會收留他……
璿瑩默默瞅著他。他這人啊,滿身風塵,頭髮也亂得可以,新生的胡髭爬滿臉頰,可當晨光映照在那張慵懶的俊顏上,卻又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好看,讓他渾身看起來野性又狂放。她很難不注意他側邊臉頰的線條,稜角剛毅的下頷,薄純帶笑的形狀……呃,嗯……
「快進來吧,我請人幫你煮了湯。」她猛然回過神,起身,別開目光。
「呵呵,那怎麼好意思?」綺南雁拄著長劍,一躍而起。
璿瑩正打算轉身回屋裡去,聽他這麼說,又回眸淺笑。「你願意的話,可以報答我啊!」
「嗯?」綺南雁一愣。
這時,她已一溜煙地消失在門後了。
璿瑩原本是在屋裡用飯,因突然多了他這「不速之客」,只好把飯食挪到花園小亭裡。秋蓉為他們煮了鍋肉湯,另外是兩碗清粥配上兩碟醬菜。
璿瑩拿起筷子便吃,綺南雁與她同桌共坐,面對如此簡單的菜肴,十分意外。
「光這點東西,你吃得慣?」
「我從不挑食。」璿瑩含著筷子,朝他笑彎起眼角。「我和我姐姐不一樣,她懂養生、懂煮食,吃穿各方面都算講究,可我素來貪懶慣了,人家給我什麼,我就吃什麼。」
「是嗎?」綺南雁蹺起一條腿。
跟他想的不大一樣,還以為嬌滴滴的大小姐難伺候,想不到她還有隨和體貼的一面。
「給什麼就吃什麼,不覺得委屈?」他試問。
「怎麼會?」璿瑩順順胸前的髮絲,自信地揚起下頷,傲然道:「我在家可是很受寵的,能進到我嘴裡,不用問肯定都是好東西。」
好!果然是他熟識的二小姐!
綺南雁唇角上揚,端起肉湯往嘴裡送。璿瑩不再多言,低頭品嘗自己的清粥,細嚼慢嚥,文雅秀氣,和他完全是對比。
連吃相都那麼賞心悅目……
綺南雁暗歎,無論她行事風評如何,千金小姐的氣韻到底難以掩藏。如她這般纖細的小姑娘,到底從何生出那樣不凡的膽識?先是為姐代嫁,現又密謀逃婚,難道說,是因為她久居深閨,不知人心險惡?
她實在太莽撞了,單看她此刻秀麗溫文的模樣,誰瞧得出骨子裡竟是個叛逆大膽的女子,往後誰要娶了她,可要為她折壽好些年了……
心頭不期然地掠過一絲悵然,澀澀苦苦的,彷彿無意間咬下一口黃連。
綺南雁驀地一驚,趕緊調開目光,不在她身上多做逗留——要不了多久,她馬上就要成親了,在她平安回家之前,他得好好保護她周全。除此之外,他不該多想什麼,也絕對不能想。
思量至此,肉湯的滋味頓時減了三分,綺南雁索性放下湯碗,起身準備告辭。
白日有秋蓉姑娘在此,還算有個照應。他還有別的事,速去速返,應不妨事吧!
「這就要走了?」
璿瑩送他到屋外,走下臺階,仰起秀臉,微風揚起一縷髮絲,兩丸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殷殷凝睇。
往後這段時日,他們該有機會經常見面吧?看在姐姐面子上,他不會對她不聞不問吧?
「你離開秀川前,會來告訴我吧?」
綺南雁眯起眼。「告訴你,好讓你逃得遠遠的?」
又綿又軟的嗓音,簡直酥人心骨,嘖嘖,這麼跟男人說話,會要人命的……她是故意的嗎?
璿瑩咬了咬嘴唇,輕聲道:「或者你答應幫我保密,我就不會離開了。」
這麼想是有些不知羞,但,她期盼他常來,希望時常見到他,只要見面次數越多,她就越有機會拉攏他。若他始終不答應,那麼只要他動身離開此地,她就得馬上逃,逃得遠遠的。
不宜再多說什麼,綺南雁揚手一揮,趕緊離開。
***
既然回到老家,回頭和娘親坐下來吃頓飯,是身為人子的本分。可惜他此行算是任務在身,凡事仍須以史璿瑩的安危為先。
簡單和娘親說明前因後果,回房換上一套潔淨衣衫後,綺南雁便向母親告辭,往小園林趕去。
再過不久送她離開,他便可好好陪伴母親數日,於此之前,還是小心慎重才是。
不料他才離開一會兒,她居然馬上不見蹤影。
「她沒說上哪兒了?」綺南雁心頭一涼。
「只說出去散散心,沿著山徑,一直往裡頭去了。」秋蓉站在門前,伸手指向碧綠蒼翠的山路盡頭。遠處濃綠枝頭隨風搖曳,發出一陣嘩啦聲響,彷彿小丫頭淘氣的笑聲。
綺南雁臉色略沉,向秋蓉道了謝,便沿著山路跑去。
這裡屬秀川縣郊,小園林本就刻意建在人煙稀少處,沿著山路而去,只有一片蓊郁山林,和一條依傍著秀水溪、綿延崎嶇的險徑。
她腦子到底都裝些什麼?嫌自己身上麻煩不夠多?
他頭好疼,脖子好酸。綺南雁仰天大歎,媽的,真想抓她回來痛扁一頓!她怎麼就不能好好待著呢?
史璿瑩很喜歡這地方。
去年冬天,她曾策馬走過這片僻靜的山徑,深深為眼前的美景吸引。如今再回到此處,季節更迭,皚皚白雪變成鬱鬱青山,不同風情,卻是同樣引人入勝,反正她手邊沒別的事做,不如趁此機會好好遊覽一番。
送走了綺南雁,她便獨自往山徑而去,悠閒走在深林中,腳下傳來踩踏落葉沙沙之聲,極是動聽,她一路走、一路微笑,心情極是舒暢。
以後姐姐、姐夫老了,加上小姑獨處的她,如果他們三個能一塊兒搬來秀川養老,那該多好啊!
正想著,身後一群鳥兒突然受驚而起,拍翅飛過身前的林梢,她回頭,順著騷動看去,發現來的竟然是綺南雁。
「剛剛……你不是走了?」她驚訝得張口結舌。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你只有一個人。」綺南雁蹙著眉頭。
她偏頭斜睇。「又如何?」
綺南雁緊盯著她的臉,忍下一陣歎息,澀澀地道:「不安全。」
呵,他關心她嗎?為何關心她呢?
璿瑩不禁笑開懷,清澈的杏眼眯起,黑眸宛若流光。唉喲唉喲,她是怎麼搞的,心臟像要炸開似的,到底窮開心什麼呀!
「既然跟來了,幹麼又走得遠遠的,不能靠近些?」她笑問。
「不恰當。」綺南雁反而後退。
「你真奇怪。」璿瑩朝他扮了個鬼臉。
平常看他不像這麼拘謹的人呀!姐姐大婚那晚,他不但對她嘻皮笑臉的,甚至還剝光了她身上的嫁衣,緊緊抱著她……過往的景象不經意地飄過腦海,她臉頰忽然紅透了,渾身熱呼呼的真難為情,她匆匆低下頭,結果一閃神,腳下陡然一滑。
「啊——」她驚叫。
突然有人在她背後輕輕一推,然後,一把劍柄突然斜斜插入她手中。
她本能握緊,讓自己穩下來。幸好沒摔著,沒在他跟前丟臉。
「多虧你了。」她回眸微笑,牢牢握著那把劍柄,不放手。
綺南雁無可奈何,只好任她拖著。
這是從她姐姐大婚那晚之後,他和她之間最短的距離。
綺南雁感覺自己呼吸有些紊亂,鼻尖傳來的香氣,不知是來自她身上,還是山間不知名的花香——他寧可相信是後者——那氣味讓他有些焦躁,有些緊張,甚至有些暈了,只好竭盡所能筆直平視前方的山路,確保神智清醒。
她似乎沒什麼影響——雖然沒看著她,但她愉悅自在的笑聲、輕快的步伐,及嘰嘰喳喳的話語,在在顯示她並未如他那般不適。
為什麼,他會感到胸口窒悶呢?
沒來得及細想,瀑布傾瀉而下的聲響便轉移了他的注意。
水流嘩啦啦地厲聲怒吼,經年累月地蝕出一大片深潭,光聽那聲音,便已渾身清涼。璿瑩大喜,快步走上前,岸邊散佈各種大小的鵝卵石,她踩過一塊又一塊石子,想到潭邊洗把臉。
「小心點,別過去了。」劍柄一頓,扯住她步伐,她回頭看,綺南雁不贊同地聚攏眉心。
「為什麼?」她睜著杏眼。
天氣好熱,他不想過去洗洗手、拍拍臉頰嗎?
「那水看起來靜,其實有暗流。」
「你怎麼知道?」
「這裡是我家鄉。」綺南雁拉下臉。「我小時候曾在這裡溺水。」
「是嗎?」璿瑩衝著他笑笑,然後放開劍柄。
他跟來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照顧她?既然身邊有他,她還怕出什麼差錯?
綺南雁見狀,翻了翻白眼,俊臉又露出煩躁不耐,卻只能硬著頭皮跟在她後頭。
可最後,他不但坐下來洗臉,連上身衣服也潑濕了,還回頭朝她不在乎地撇撇嘴,臉上寫著:反正涼快嘛!
璿瑩笑吟吟地蹲坐在一塊鵝卵石上看著他。
她倒沒這麼大膽子,敢在男人面前解鞋洗腳或是濡濕衣裙什麼的,頂多從懷裡拿出一方手絹,打濕後拍拍臉頰罷了。
綺南雁見她如此「端莊」,不禁鬆了口氣。
璿瑩嗤地一笑,仔細打量著他,一會兒,突然皺眉。「綺南雁,你話好像變少了耶,我看過你和我姐夫說話,可不是這樣子的。」
綺南雁抬頭橫她一眼,意思好像是——跟你這種不懂事的小姑娘,有什麼好聊的?
不回答?呵。她笑了笑,也不勉強。
綺南雁起身,道:「走太遠了,該回頭了吧?」
「不要。」她跟著起身,頑皮地揚起臉蛋,笑說:「我又沒請你來,你想走就走吧!」誰教他這麼神神秘秘不乾不脆,她偏不想乖乖順他的意。
她可沒再抓著他的劍柄了,幹麼不走?
但他確實沒有丟下她。
她時時回頭,確定他始終跟著,那滋味……唉呀,她也不會形容,好像全身輕飄飄的,既緊張又興奮,心跳得很快,然後……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安全的女人,呵。
回程時,她忍不住問:「綺南雁,咱們是朋友吧?」
「嗄?」
綺南雁一雙濃眉揚起,好半天才擠出一絲古怪的笑。「你愛怎麼想,我管不著。」
「好吧,那我要開始『想』嘍……」她偏頭支著手背,一臉深思的模樣。
綺南雁瞪著她,想看她玩什麼把戲。
「我想咱們倆……是朋友,絕對是朋友。」毫無疑問,不是嗎?
她故意笑著歎身挽住他手臂,往他耳邊柔聲吐息。「所以,你可不能出賣我喔!」
綺南雁臉色一凝,瞥了她一眼。
他明白她有心拉攏自己,甚至故意用江湖人慣常掛在嘴裡的詞,只是……她口氣如此曖昧,倘若今天在她身邊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名男子,她也會如此嗎?
此刻她一雙柔荑還擱在自己臂膀上,耳邊的細語彷彿仍留著幾許芬芳,教他有些心神不寧,分不清她這舉動究竟出自何意?或許是向爹娘撒嬌耍賴慣了,便把這伎倆用在他身上,或許她也不知道自己釋放了多少魅惑,但……
綺南雁沉下臉,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
那丫頭可以不懂事,自己卻不可失了分寸。她出於無知的天真之舉,他絕不能隨之起舞。
他長吁了一口氣,別過頭,舉步向前。
***
也許是暑氣太盛,夜深時,璿瑩依然輾轉難眠,忍不住起身。
她推開紗帳,走到屏風後,將略有汗意的衣衫卸下,並換了件細滑冰涼的羅絹,來到窗邊的軟榻上,憑欄倚臥。
月光皎明,照得庭園中花草迷蒙如夢。她瞥了眼,懶懶地合上眼眸,腦海便浮現一道頎長壯碩的身影——
綺南雁。
他有一頭頹廢亂髮,一雙怒時聚攏、笑時飛揚的濃眉,總是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樣,遠遠地、靜靜地睨著她。
自從來到小園林,無論何時何地,他總在她身旁,說是不放心她一個人,怕不安全……
只有這樣而已?
他會如她所願嗎?她思忖著,輕輕吐息,又睜開雙眼。
他現在在做什麼?已經睡了嗎?
她心思浮動,翻身離開軟榻,索性走進花園散步。薰風拂面,她走到垂吊著秋千的樹下,坐下來,輕輕搖晃秋千。
深夜裡,一股被人注視的感受油然而生。
是錯覺嗎?她忽然察覺樹枝不尋常的顫動,循聲張望——
然後,她便在樹梢葉影間,與他四目相對。
綺南雁……
她微微張口,卻不能呼吸,心房一瞬間烘熱,暖意流遍四肢。
他怎麼還沒走?好端端的家不回,要窩在高牆外的老樹上?
難道,他每天每晚都睡在那兒?該不會,他其實從沒離開過她……
綺南雁深深看她一眼,便轉頭枕向手臂另一面,明知自己已被發現,但似乎不想跟她說話。
璿瑩莫名地臉頰發燙,幾番欲開口,又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題。他平時就絕少主動和她攀談,夜深人靜時,男女之間自然更多顧忌……
還是去睡吧!她順順頭髮,只得默默回到房裡,把門帶上。
隔著漏窗,仍能看見他隱蔽的身影。
她歎了口氣,倒回床上,皓腕支著臉頰。熱啊,身子不知怎麼,無端湧起異樣,肌膚熱燙燙,四肢軟綿綿,渾身乏力。
她禁不住隔窗再睞他一眼。夜深沉,風輕暖,枝頭搖,不知他安眠否?
她睜著眼睛。人不寐,輾轉思,伏枕難,再這樣下去,恐怕要失眠到天明了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26 19:40:17
第三章
思潮起伏,終究抵不過倦意來襲。
璿瑩沉沉睡著了。臥榻外的天色隨著時刻,從朦朧幽深的月光轉至深邃靛紫,再逐次轉為淡藍。
她作了個奇怪的夢,夢裡的她策著馬,背後有個人攬抱著她,粗壯的手臂橫過她腰際,一手拉著韁繩,另一隻手掌停在她腰間。眼前是條綿延無盡的道路,那條路看不到終點,亦不知盡頭在何處。她仰頭倚靠男人的胸膛,心寧意定,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二小姐!」耳邊忽然傳來呼喚。「史姑娘!」
熟悉的男聲令她眼皮微顫,接著有人按住她肩頭,試圖叫醒她。「史璿瑩,快醒醒!」
史璿瑩緩緩掀開眼皮,眯眼瞧著床畔的男人,唇角不覺漾開。
「你好大膽,竟敢闖進我的閨房……」她半嗔半罵,手裡還抱著被褥,懶懶的,不想起來。
哼,也不想想他的身份,他可是男人啊!
就憑他倆的關係,可以隨意出入她香閨嗎?若換成別人,她早就不知惱火成什麼樣了……這粗魯的莽漢!
綺南雁居高臨下,一臉肅嚴地望著她。
「快起來,大夥兒都在等你。」
「嗄?」什麼大夥兒?
璿瑩秀眉一挑,立刻翻坐起來,茫然凝視他幽深的眼眸。
「什麼意思?」她喃喃說著,不祥的預感忽地排山倒海而來。
綺南雁神色淡漠地後退,轉身離開。
璿瑩目送他的身影直至消失,心沒來由地亂跳一通。怎……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好像有個模糊不清的念頭逐漸成形,她搖搖頭,連忙甩去她最不願面對的猜想,可一想到綺南雁離去的神情……她五臟六腑不禁又緊揪在一起。
不——她趕快起身走到窗邊,窗外,秋蓉挽著提籃,正和秦總管說話。他們注意到她,秦總管朝她作了一揖,如慈藹的長輩般向她微笑。「二小姐,我來接您回去。」
璿瑩腦中倏地一片空白。
慢慢地,不知過了多久,璿瑩終於回過神,緩緩伸手摸摸自己的臉。
此時此刻,她臉色一定很難看吧?
秋蓉不知所措地看看她又望向綺南雁,綺南雁揮手朝她示意,兩人便走向大門。
綺南雁出賣她!
璿瑩閉上眼眸,咬了咬牙,接著長長吐口氣——
她不應該意外才對,他從一開始就拒絕為她保密……打從一開始……一開始……連串記憶排山倒海而來,他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出賣她的?
她忍不住回想,從她抵達秀川到現在,約莫十幾天,恰恰足夠龍七返回京城,再從京城派人過來。也就是說,綺南雁從抵達秀川的第一天,就拜託龍七把消息傳回去了。
這段時間,綺南雁幾乎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
一幕幕畫面紛紛湧上,他警戒保護的姿勢,無可奈何的目光,拘謹疏離的言語,無時無刻關注她的一舉一動……
原來,他只是盡責地看守她罷了,只是執行一樁麻煩的小任務。
而她卻……
她緩緩合上眼眸,等待鼻頭的酸澀逐漸褪去。她不願再回想,然而,粉頰卻控制不住發熱滾燙,她頭暈目眩,又羞又氣,恨不得一頭撞死——
傻子!蠢蛋!真是蠢得可以!
人家一聲不吭地站在旁邊算計她,她竟還大發癡癲地作著女兒春夢,三不五時纏著他笑,逗著他玩,還以為……還以為……
老天,她究竟怎麼了?到底在想什麼啊!
整個人軟綿綿地使不上力,她茫然伸出手,好不容易勾到一張扶椅,便挨著它緩緩坐下。
一切彷彿靜止,她身子不動,過了許久,綺南雁再度走進房裡,看著她麻木虛脫的模樣,張了張口,喉嚨緊到彷彿窒息。
「需要的物品,馬車裡都備妥了,只要你人上車就好。」他朝她走近,低頭望著她醒來後披垂肩頭、往下散落的長髮,一縷幽微的光線透過窗戶照在她髮上,烏烏亮亮的,看起來又輕又軟。
手心驀地竄過一陣刺痛,他幾乎要朝她伸手,最後卻是緊捏成拳。
「要讓丫鬟進來替你梳頭嗎?」他試問。
史璿瑩緩緩揚起臉,清透的臉龐蒼白如雪。「我竟然那麼相信你……」她仔細打量他,彷彿不認得他——她原以為是朋友的人,其實不是,全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妄想。既然她妄想的關係並不存在,那麼,他也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罷了!
「我沒要你相信。」綺南雁只得逼著自己迎向她。
璿瑩動了動唇瓣,想開口說什麼,最後,還是作罷。她苦澀地笑笑,心想,是啊,反正自己就是大傻瓜!他真好心,又提醒她一遍。
「在客棧的時候,我們不是偶遇吧?」她忽問。
現在回想起來,人世間似乎不大可能存在什麼奇妙特殊的緣分。
「你追蹤我?」她瞧著這個好陌生的男人。是誰派他來的?
綺南雁蹙眉盯著她,只道:「我的任務是要把你平安帶回去,而你絕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所以,你乖乖認命吧。」
「可我不想看到你——」
史璿瑩眸光忽然轉為冷淡。「既然我爹的人馬來了,拜託你別再出現。」這段時日她已經受夠了,這輩子最好,永遠別再遇上這傢伙。「當我求你,再也不要跟著我,行嗎?」
綺南雁聞言,抬起下頷,最後一次深深凝視她,靜默了好一會兒。
「遵命,二小姐。」他允諾,轉身離開。
小園林外,還有大批人馬等著伺候她回家,她已不再需要他保護。既然她認為他出賣了她,那……那就算是吧!
儘管以長遠來看,他認為這並不是出賣,他所作所為是為了她好,對自己沒有半點好處。現在的她,太年輕太任性,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再過幾年,她兒女成群,過著幸福日子,屆時,她自會感謝他,即便,他也沒想要她些許的感激……
這位大膽麻煩的二小姐,再過一個多月就要出嫁,從今往後,她是死是活真永遠與他無關。很好,很好……
秦總管見他從房間裡出來,腳步飛快,像要趕著去哪兒似的,不禁好奇地迎上前。「綺爺,您不跟我們一道回去嗎?」
「你好好照顧她吧!」綺南雁揚揚手。
既然任務已了,自然也沒什麼好留戀。他的馬停在門外,他從僕役手中接過韁繩,策馬離去。
先到市集裡打五斤燒酒,再買半隻肥鵝,他一年難得回秀川幾天,卻幾乎不曾陪伴在母親身旁。
沒關係,現在行孝也不晚,他就留在秀川住一陣子吧!
她什麼時候嫁人?他皺眉細想,她姐姐好像沒特別交代是哪一天,反正差不多就這一、兩個月內……他乾脆在家住上三個月好了。
想到這兒,馬兒漸走漸緩,他也忘了催促。真是莫名其妙,他高興啥時回京就啥時回京,幹麼非要避開那丫頭的婚禮?就算回去了,她也不會發喜帖給他,請他喝喜酒啊……
喜酒、喜酒……他忽然憶起,他看過史璿瑩穿婚袍的模樣。
就在她異想天開、代替姐姐出嫁的那天。那天,他壞了她好事,扛著她離開新房,而她瞪他的憤怒模樣像恨不得把他吃了。
那雙蘊著火焰的眼眸,至今還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腦海裡。
從那之後,他不太有機會見到她,偶爾遇上她的孿生姐姐時,他內心深處總會莫名湧起一股自厭與自慚……他怎麼能、怎麼敢癡癡看著好友的妻子,內心記掛著另一個和她相同面容的姑娘,那再怎麼說也高攀不上的鳳凰。
他只是個浪子、武夫,因令狐雅鄘而逐漸和史璿翎熟稔之後,他更確信自己配不上。就算他應允某些人的期許,從此不做江湖遊人,還是無法匹配她們姐妹那樣精雕細琢的玉人兒。
史璿瑩,對他而言,是苦的。
偶爾她的身影浮上心頭,似乎便讓他嘗到一絲淡淡的苦澀味。
他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一直待在馬背上。他失笑,扯動韁繩緩緩往老家前進。
父親亡故後,他問過母親,願不願意隨他遷到京城裡,卻被母親一口回絕。
「我留在這兒,你爹爹那塊地才有人照顧。」母親癡情地說。
幸而一家三口都是武人,他娘身體也還硬朗得很。
接近家門時,他跳下馬匹,牽著它繞過籬笆,把馬兒繫在後園的馬廄裡。他娘聞聲,抱著一籃菜從廚房裡探出頭來。
「你回來啦?」
「娘——」
「幫我把曬竿上的衣服收拾起來,我在煮飯。」
「是。」
綺南雁先把燒酒、肥鵝拿到桌上放著,接著把衣服收進來,放入房間的櫃裡。
他娘是個沉默不多話的女人,晚間母子倆一塊兒吃飯,即使許久沒見了,飯桌上還是一派靜默。
以往這種時候,綺南雁總是逕自打開話匝,一股腦兒說個沒完,恨不得把京城裡所有有趣好玩的事統統挖出來獻寶似的。
可這回,他娘挾了塊肉到他碗裡,反倒率先開口。「你要照顧的那位姑娘呢?」
「她回去了。」綺南雁含糊地交代過去,停下筷子,給自己倒了一大碗酒。
他娘頷首溫言道:「你辛苦了,今晚好好睡一覺吧!」
「好。」綺南雁沒說什麼,滿滿一碗燒酒,轉眼就空了。
他今晚酒興特別好。收拾完碗筷,他娘又體貼地張羅幾樣下酒小菜,送到兒子身邊,這才回房睡覺。
綺南雁坐在門前臺階上。夜風沁涼,明月如霜,他倚靠身後的門柱,抬頭望著那抹忽隱忽現的月。
不知她今晚睡得好嗎?是睡在馬車上,還是找了客棧投宿?
腦海翻騰著連日來的畫面,在小園林的夜裡,她總是難耐盛夏的暑氣,每每睡到半夜,便離開床褥起身,迷迷糊糊地推開窗子,仰臥在憑欄旁的軟榻上酣睡。然而即便如此,她再度熟睡後,額頭上、頸際間,仍是佈滿細小汗珠。
他常遠遠看著她,強自捺下偷偷翻牆到她身邊的衝動——無論再怎麼心疼,也不該由他來拭去那些晶瑩的汗水。
她即將為人婦,而他,只是個……不相干的男人罷了。
太接近她,不妥當。
夜風中,忽有馬蹄聲遠遠而來,綺南雁濃眉一緊,警覺地瞥向身邊的長劍。聽這聲音,難道是衝著他來的?
「綺少爺——綺少爺——」馬背上的人遠遠看見他從臺階上起身,便張嘴呼喊道:「我家二小姐又不見了!」
綺南雁聞言愕然。「不見了?什麼意思?」
「她……又逃了……」僕役從馬背上滑下來,喘息說道。
「又逃了?」去他媽的!這膽大包天的小妮子!
綺南維忍不住仰天暗咒。只怪自己警覺性太低,怎沒想到她一早氣呼呼地把他支開,或許就是留下這一手?
綺南雁強壓下心頭紛亂,問道:「是什麼時候、怎麼發生的?說仔細點——」
僕役大口喘息,一邊指手畫腳地說明——
這天晌午,他們一行人走到客棧準備休息吃飯,要請二小姐下車時,她卻說自己不願拋頭露面,反正只是吃飯不會久留,派人送吃食上車就好。
等他們一個個進去用餐時,她故意指派留守的丫頭和車夫幫她跑腿,自己再偷溜下車,買通路邊的女乞,要她換上自己的衣服,頂替她睡在車轎裡。
丫頭拿著吃食回來,也不知道車裡換了人,那女乞悶不吭聲接過盤子便在車裡吃了,吃完再把空盤丟出來。丫頭怕她心情不好,只站在車外伺候,也不敢多問什麼。酒足飯飽後,一行人便上路了,直到晚上請她進客棧投宿,才發現二小姐早就跑了——
綺南雁聽了一半,已轉身大步走往馬廄。
僕役跟在他身後,邊走邊說:「咱們快馬追回客棧,有人看見二小姐穿著丫鬟的裝束,買下馬匹跑了,不知往什麼方向。管事的叫我來通報,大夥兒現在正分頭去找。」
「那客棧叫什麼名字?」
「叫做朝興客棧,位置是在……」
「行了,我知道了。」他解下韁繩,身手俐落地躍上馬背。「我若找到她,自會跟你們聯繫。」
說罷,一夾馬腹,便飛馳而去。
***
看來天快亮了,馬兒每走幾步,便聽見附近農舍的雞鳴。
史璿瑩抬頭看看靛藍的天空,忽然一陣暈眩,險些從馬背上跌下來。
好累,好想睡啊……
她使勁揉揉眼,認命地繼續往前。從昨天晌午走到傍晚,只停下來吃了碗面,又從晚上走到天明……逃了這麼遠,應該夠了吧?現在可以停下來睡一覺了吧?只要再往前一點點,找間客棧投宿就好,她得撐下去。
她的肩膀還有腰、整個背部和大腿,總之全身上下酸疼得要命,眼睛幾乎睜不開,簡直快累死了。
都怪綺南雁那混蛋,她好端端地住在小園林裡,到底妨礙他什麼?為什麼老跟她過不去呢?
假若她累壞了病倒了,不幸客死異鄉,日後化為冤魂,第一個就要找他報仇!
綺、南、雁!這壞胚!混蛋!
如此一路咒駡,她一邊拖著嬌弱的身子往前走,過不多時,天色逐漸大亮,總算找著一間客棧,要了客房,撲到床上倒頭便睡。
她一輩子不曾如此奔波折騰,現下好像只剩半條命,又累又餓,卻連張口吃飯的力氣也沒有。
唉,睡吧,是死是活,等睡醒了再來盤算——
不料這一倒下來,當真是體力耗盡,她昏昏沉沉,幾次張開眼睛又逐漸合上,整個人虛脫乏力,彷彿永遠醒不過來似的……
一塊冰涼的毛巾覆蓋上她額頭,她舒服地吁了口氣。
那毛巾,是誰幫她放上去的?
她努力睜開眼,嘴裡輕輕飄出一陣歎息。
「又是你……」綺南雁啊,真是她命中的魔星。
綺南雁撥開她額頭上的亂髮,極為溫柔。「別動,你發燒了。」
「怎麼找到我的?」她彎起唇角,露出苦笑。
「連你都找不到,那乾脆別混了。」他沉聲道。
「呃,說得也是……」這就叫做自不量力、自討苦吃啊!
她緩緩合上眼眸,只覺得累。
「你休息吧,什麼都別想,我去替你抓藥。」
他的聲音在她耳邊回蕩著,低沉厚實,好聽得要命。
她還以為自己會死,結果,他就來了……她的仇家,她的魔星,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唉,她不覺歎了口氣,眼角淌出幾滴溫熱的淚水。
好吧,至少她絕對不會客死異鄉了。
心頭莫名生出一股暖意,她暗罵了自己一聲「沒出息」,便沉沉睡去。
召喚她從睡夢中蘇醒過來的,是一股恐怖的藥草味。濃郁的苦味鑽入鼻間,教人一聞就皺眉,她眼皮動了動,悄悄翻過身去。
綺南雁哭笑不得地看著她,把湯藥擱在桌上。
「起來喝藥吧!」他隔著薄毯搖晃她肩頭,沒好氣地命令。「快起來,我知道你醒了,少跟我裝蒜!」
「唔……我不喝……」她跟他撒賴,嬌嬌軟軟的嗓音還帶著點鼻音,催魂奪魄似的,一聽就知是她慣使的把戲。
「不行,你身子很虛弱。」綺南雁不為所動。
「喔……人家不要嘛!我只是累了,睡一覺就好啊!」她仍然背著他,躲在被窩裡哀哀懇求。
可惜這招對他一點用處也沒有。綺南雁盯著她後腦勺,冷冰冰地沉聲道:「我警告你,千、萬、別惹我——」頓了頓,又說:「等我親手幫你灌,保證你生不如死。」這話不是玩笑,行走江湖多年,有什麼灌藥喂毒、嚴刑拷打的陣仗沒見過?
對付她太簡單,他只是不願用上罷了,趁他心腸還軟著,這丫頭識趣點。
嗚,可惡!史璿瑩猶豫半晌,終於無奈地回頭,癟著嘴。「那……沒有糖嗎?」
「嗄?」綺南雁莫名其妙地蹙眉。糖?她說糖?那不是哄小孩的玩意兒?那麼大個姑娘,吃藥要糖做什麼?
「我有糖才喝藥。」
「你——」
「我要糖,一定要。」
她可憐兮兮地瞅著他,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媳婦。怎麼搞的,她究竟是孩子還是女人?綺南雁仰頭翻白眼,只得轉頭差人幫她買糖。
不多時,小二帶著一大包糖包回來,史璿瑩立刻如獲至寶地接過來,眼裡還淚光盈盈的。
「糖來了,喝吧!」綺南雁端起湯藥。枉費他熬了半天,都快涼了。
「讓我先拿著糖,喝完才好馬上吃。」史璿瑩說道。
「你是三歲娃娃啊?」綺南雁不禁失笑。
她一見湯藥又快哭了,捏著鼻子一口氣喝完,便急忙把糖送進嘴裡。
喝完藥,綺南雁扶她躺下來。她臉色仍顯蒼白,身子十分孱弱。
「我再也不逃跑了……」史璿瑩嘴裡含著一塊糖,卻是淚盈於睫,這模樣瞧在綺南雁眼裡,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喔?你說真的?」他濃眉一挑。
「反正根本沒用啊——」
她沒空理會他取笑的眼神,只是自顧自地失意歎息。
從馬車裡逃走之後,她獨身上路,越走越遠,初時的膽量不知怎麼漸漸虛弱了起來。逃到小園林,是她謀劃已久的計策,龍威鏢局也是打聽再打聽,暗使了些小聰明雇來的。總的來說,她自傲的膽識並非全是魯莽,尤其她久居深閨,自然沒有孤身逃家的經驗。
像她這樣的姑娘,突然間要隻身闖蕩,她……她承認自己還沒有那種能耐,之所以那麼做,那是因為……因為……
噯,說來說去,還不都是被綺南雁氣瘋的嘛!否則她也不會被氣憤蒙了眼!
現下回頭想想,她能逃去哪兒呢?天地茫茫,前程也茫茫,傻蛋才像只無頭蒼蠅到處亂走,而她真是無可救藥的傻蛋!為了不想嫁,竟差點賠上性命,結果這麼辛苦是為了什麼?倒楣被這魔星纏上,註定她只能失敗。
算了,她認命了!
以她的能耐,這條逃婚路已經走到盡頭,也許她命該如此……至少,她已盡過全力了。
「以後我若嫁得不好,就恨你一輩子!」她瞪他,又道:「都是你出賣我,才害我變得這麼落魄淒慘。」
「你怎麼可能嫁不好?」
綺南雁突然揚起別有深意的笑,黑眸沉邃。「像你這樣的金枝玉葉,一輩子都會被人捧在手心裡的。」他深深凝睇,眼波不經意地透露一抹溫柔。
史璿瑩屏息望著他伸手碰觸她眉心,接著溫柔撫過她額頭——老天,她快暈倒了,臉頰在發燙,定是赧紅了。
她趕緊撇開臉,誇張地啐道:「哼,你又不是女人,你不懂的。」
他不懂?
綺南雁搖頭失笑,遇上這樣離經叛道的姑娘,他怎麼可能懂?
「你……你該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吧?或者……」他不懷好意地眯起眼。「或者是……咳咳,或者是喜歡女人的那一種,嗯?」
啊?史璿瑩聽得一頭霧水。喜歡女人?什麼跟什麼?
「我呸,你胡說……」
「不是?」
綺南雁難解地搖頭。「那你為什麼不嫁?姑娘家成親生子不是天經地義之事?」
「好你個天經地義,你知道『天經地義』這四個字有多可怕?」
她冷嗤,說到這個,她就一肚子火。
「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天經地義,和妓女們逢場作戲,也叫做天經地義。可女人的天經地義又是什麼呢?侍奉公婆、生兒育女、以夫為尊,無條件當丈夫的奴僕,一輩子忍氣吞聲地過日子?就算被冷落、被糟蹋,一聲也吭不得,這就是姑娘家的『天經地義』,不是嗎?」
生為女人,就非得那般賤命嗎?
「我若是無依無靠的可憐女子,得依附夫家生活,那也罷了。可我爹明明家財萬貫,夠我和姐姐一生享用不盡了,姐姐又已出閣,家裡剩我一個,還怕我後半輩子不好過,非要我去過那種苦日子嗎?」
嘖,這番話聽起來,根本似是而非,全都是歪理嘛!
綺南雁思索。可要說是歪理,卻似乎又挑不出什麼毛病。
唉,他真快被她搞迷糊了,縱觀世間,誰不是如此埋頭度日?她非得抱持那麼多偏見嗎?
「你現在正值豆蔻年華,青春氣盛,話當然這麼說。但再過個幾年——」他頓了頓,忽然搖頭。「不對不對,說正格的,你年紀也不算小,旁人很快就會在背地裡說閒話,笑你是嫁不掉的老姑婆了。」
「我本來就被取笑慣了,」史璿瑩調皮一笑。「凡是認識我的,都說我是百年難覓的麻煩精、淘氣鬼,我早就被人笑到金剛不壞啦!」
綺南雁點點頭。的確沒錯。
史璿瑩無所謂地聳肩道:「與其離開爹娘,我寧願闔閣終老,一生自由自在。旁人笑話又如何?日子是我自己過,其他閒人愛碎嘴,我才不在乎。」一口氣說太多,她忽然體虛,懶洋洋地趴伏在枕頭上。
只可惜,她的話沒人理會,大夥兒全當她鬧性子、耍脾氣。她逃家,爹娘眾人也只當她找麻煩——
她已經無路可走,都被某個人害慘了!
綺南雁的大掌又落到她頭上,揉亂了她滿頭長髮。
「你這也算女人嗎?」
「不當我是,就當不是啊……」她不在乎地咕噥。
「就算一生孤獨,無兒無女也無所謂?」
「我有姐姐啊,還有她生的小外甥,老了怕寂寞就和姐姐、姐夫一塊兒生活,不挺好的?」
「你挺瀟灑的啊——」綺南雁不禁笑了。
這調皮鬼,總有本事教他大開眼界。既是瀟灑,又很天真,像個不知世事的孩子,教人放心不下。
以她這樣的性子,真能嫁人嗎?
「你應該不知道吧?我爹最多曾經同時納有七名小妾,家族裡那些叔伯兄長,和我家經常往來的高官顯要,沒一個是對妻子忠實的。」
好吧,唯有姐夫例外,可那是現在,將來誰曉得?
史璿瑩忽然把臉埋進彎起的手臂裡,不讓綺南雁瞧見自己臉上的神情。「有過七名小妾的爹爹,居然只生了我和姐姐這對孿生女,你覺得是為什麼呢?」
這個嘛……綺南雁眉頭一擰,不知如何回答。
她安靜了好一會兒,才主動開口。「我娘一生過得很辛苦,盼不到丈夫的專一疼愛,又不甘心其他小妾受寵,所以……背地裡做了很多殘忍的事……」她輕聲道。
綺南雁怔愕不已。話到這裡,他總算聽懂了……依她意思,難道她曾親眼目睹過什麼嗎?否則怎會說出那樣的話?
這才是她不願嫁人的真正心結?
「我……只是不願意落入那樣的境地裡罷了。」她說完,便背轉過身,面著牆壁,默然無語。
她不明白,男人為什麼只顧自己風流享樂,卻對女人背地裡的鬥爭視若無睹?
爹爹讓賢慧的娘親變得如此可悲可憐,為什麼能無動於衷呢?
婚姻之害,對女人尤其殘酷,偏偏她又絕非忍氣吞聲之人,將來或有一天,說不定比娘親所為更可怕的事,她都幹得出來——
屆時,她將變成怎樣的女人呢?
綺南雁為她拉高了薄毯,柔聲道:「不是所有男人都會像你爹那樣。」
史璿瑩嗤了聲,「平常百姓也許沒那個心力,但高官顯爵之人?哼,我沒見過例外的,除了我姐夫。」
爹爹不會理解她的心思,在他眼底,男人無論三妻四妾或流連風月,都是平常之事,何況滿朝文武誰不是如此?真要他盡心找個不貪美色的男人,只怕找到她白髮蒼蒼也遍尋不著吧!爹又不能隨便找個賣油郎胡亂把她嫁了,所以,結果都一樣。
她又想睡了,伸手揉揉眼睛,準備再睡一場,什麼都不想。
綺南雁坐在床畔的椅上,倚著牆邊的桌,雙腿擱在另一張凳子上。
他思索著她方才的話,心裡低歎。他爹和他娘倒是一輩子恩愛得很,自從他爹走了以後,娘還是朝思暮想,連老家也捨不得離開。
「綺南雁……」史璿瑩突然轉過頭來,呢喃道:「為什麼……我每次逃跑,總是你來追我呢?」
綺南雁抿抿唇,老實答道:「因為你姐姐囑咐我帶你回去。」
「我怎麼求你都沒用,是因為我姐姐?」她不禁蹙起秀眉,瞪他一眼。「你為什麼肯聽她的?」她姐姐有那麼重要嗎?
綺南雁莞爾一笑,猜她八成想歪了。「你姐姐是令狐雅鄘的妻子,而令狐雅鄘,是我的主子。」
「你有主子?」她更好奇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瞌睡蟲都跑光了。「我以為你只是一名浪蕩江湖的遊俠,是我姐夫的至交罷了。」
綺南雁輕歎。「我爹從前是令狐家的護衛,雅鄘的爹爹為我們除去奴籍,讓我們一家三口恢復自由身,可直到我十幾歲時,都還稱雅鄘『少爺』。」
「可你現在自由了啊,和我姐夫像親兄弟似的——」她還是不解。
「在我心裡,他永遠是少爺。」綺南雁聳聳肩。
喔,她點點頭。「所以說,奴才一輩子是奴才?」
「是啊。」綺南雁笑了笑。
自雅鄘從地上站起來、學會走路的那一天起,他就時時守護在他身邊。他畢生所學的武藝,也是為了保護主子而精進。直到他十幾歲時,雅鄘他爹突然叫他過來,要他把雅鄘當作親兄弟般平起平坐……
其實那挺方便、挺舒服的,他不得不承認,可以偶爾在小主子不受教時揮拳揍揍他什麼的,滋味不賴。但骨子裡,雅鄘依然是少爺,他依然跟前跟後地伺候著他,直到某天,他爹一夕猝死,死於莫名其妙的心疾。
那天清晨,他還聽見爹正和娘聊天,爹伸手撫著胸口,說那兒有點悶悶的,娘點頭,說會去大夫那兒問問。那時他剛從灶房拿了隻饅頭,急著跑出去和雅鄘會合。
午後回來時,爹爹已經沒了氣息。
武功高強,方當壯年,連小病小痛都不曾有過的爹,竟然這樣毫無預警地走了。
人世如此無常,那麼練武到底有什麼用?他幾欲發狂,不是都說練武強身嗎?
武藝絕頂的爹爹為何那麼輕易地走了?
因此,父喪丁憂期間,他染上了酒。
雅鄘那時常常不請自來,兩人不是喝酒就是打架。他不再對這位世家公子客氣,每次都將他打趴了再找人扛回去,可沒幾天他又會過來。如此過了三年,雅鄘居然也從只會花拳繡腿的公子哥兒變成真正的高手。
而他,服完喪後,便辭別母親和老主人家,決定獨自行走江湖去了。
人生苦短,他只想盡情闖蕩。初時什麼也不懂,只想到處開開眼界,沒想到幾次路見不平,無心插手江湖事,就如被捲入漩渦中的落葉般,只能涉入江湖了。
「既然如此,那怎麼又回到我姐夫身邊呢?」璿瑩柔聲問。
「他有危險。」綺南雁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主子永遠是主子,無論他身在何處,無論他名氣再響,始終沒忘了雅鄘。
史璿瑩頓時肅然,有些欣羨他和姐夫之間的情誼。他們是真真正正的知己相交,才不是他說的什麼主子奴才呢!
似乎太過嚴肅,綺南雁輕咳一聲,連忙轉開話鋒。「你姐姐嫁給令狐雅鄘,便是我的當家主母,我當然聽她的——」
史璿瑩聞言,不禁大樂。「那這樣算起來,我是你當家主母的孿生妹妹,你也該聽我的?」
「只要不違背你姐姐、姐夫的意思,我就聽。」綺南雁微笑。
如果她真那麼想使喚他……那當然可以,假若她有辦法掌握他行蹤的話……那就來試試看啊!
史璿瑩閉上眼,舒服地伏在枕上。
好了,這回她真的要睡了,不聊天了。
「綺南雁……」臨睡未睡之際,她模糊呢喃著。
「嗯?」
「你不要走。哪兒都別去,就陪著我。」
她突然伸出手捉住他的手腕,將他掌心拉到自己枕下貼著。
這舉動絕對稱得上驚世駭俗。
「你——」綺南雁臉色微變,皺著眉欲抽回手,她卻朝他甜甜一笑。
「這是命令,你可得照辦喔!」說罷,她便安心隔著一隻棉枕,依賴地埋入他的掌心裡。
呼,好舒服喔,如果能從姐夫手裡把他搶過來,罰他一輩子為她做牛做馬,那該多好啊!迷蒙間,她腦中忽然興起一個有趣的念頭,因而甜笑起來。
她的冤家出賣了她,她卻沒辦法真正恨他氣他。
因為,只要有他在身邊,她的心便甯寧靜靜的。
她終於入睡,呼吸漸緩,逐漸規律。
「只是命令而已……」綺南雁凝視她熟睡的側臉,像要對自己確認似的,低聲重複道。
綺南雁低頭,嘴裡不期然地又嘗到那股熟悉的味。
史璿瑩,好苦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26 19:40:31
第四章
綺南雁說,湯藥的藥性會讓她嗜睡,等她醒來,再好好飽餐一頓,身子便恢復了。
這一覺,睡得極是安穩,只是再度睜開眼,綺南雁已經不見。
璿瑩手掌貼著床面,緩緩撐起身子。前天隨行伺候的丫頭,正站在桌旁整理衣裝,這時發現她醒了,轉過來朝她揖了一禮。
「小姐總算醒了,身子好些了啊?」
璿瑩不答,忍不住抑鬱長歎——沒想到這麼快。
她又被綺南雁出賣了,那可惡的傢伙,像恨不得早早擺脫她似的。她昨天還發燒呢,就不能緩一緩,等她病癒了再說?
「你什麼時候來的?」她瞅了眼丫頭,又轉向窗戶呆愣著。
窗外透入絲絲光線,刺眼而明亮,映得滿室生輝。
看來她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綺南雁肯定趁她熟睡時去報訊了,把她交給管事的照料,自個兒快活逍遙去。
她在他眼裡永遠只是燙手山芋罷了。
「昨晚秦總管一接到消息,便和姑爺連夜上路,咱們大夥兒都是今天早上才到的。」
丫頭為她端來一杯水。璿瑩正口乾舌燥,才接過來低啜一口,聞言又是一愣。
「姑爺?」她錯愕抬起臉。「你說姑爺?」
「是啊,正是小姐的未婚夫君,呃……」丫頭甜甜地笑眯了眼,頓了頓才道:「聽說是姑爺府上接到消息,特地讓姑爺出面處理的。」
雖說訂過親的男女,不宜私下會面。但考量二小姐情況特殊,兩邊府上權衡輕重後,都認為不妨讓小倆口婚前試著交手,或許有益於將來。
有這樣開明的婆家,自是小姐的福氣。也幸虧老爺從一開始說親時,便與對方赤誠相待,並未刻意隱瞞小姐的脾性,因此對方乍聞小姐逃婚時,反應僅是哈哈一笑,接著便提議由姑爺出馬,把小姐這頭野馬似的姑娘馴服。
「小姐要起床更衣嗎?」丫頭善解人意地提議。「若需要沐浴,外頭也備有熱水,是姑爺吩咐準備的。」
「好啊。」好好洗個澡,這她倒沒有異議。
換作綺南雁,就沒有這樣的體貼細心。璿瑩起身下床,不意瞥見桌上擱著的一包糖。她靜靜瞅著它。
那是她哭著嚷著不吃藥,他才托人買來的。
昨日吃在嘴裡,覺得甜,現在只是看著,卻覺得苦。
丫頭喚人送來沐浴用的水,便待候她入浴,一邊梳理著她的長髮,嘴裡還邊說道:「聽說姑爺從昨晚就沒睡,一直在樓下等著呢!」
「喔。」璿瑩勉強地擠出一笑。
聽起來這丫頭比她還心急,不知被誰花大錢買通了,嘴裡一個勁地誇讚那位「姑爺」,一會兒贊他體貼細心,一會兒又誇他長得俊俏,體格魁偉沒話說,風度翩翩,聽得她昏昏欲睡,差點兒沒睡死在浴桶裡。
打點妥當,走出客房,沿路靜悄悄的,連個人影也不見。這偌大的客棧原該是熙來攘往、嘈嘈嚷嚷才是,難道出了什麼事?
沿著樓梯而下,飯廳也是空空如也,只有最中央一桌坐著一名白袍男子,身邊站了一名青衣少年,兩人皆是面容如玉,光彩照人,尤其那名白袍男子,目光炯炯地迎視她走來,黑眸宛如兩丸墨玉,意態飛揚。
傳聞她未婚夫——鎮遠將軍府的二公子楊興岳,素有玉面將軍之稱,看來便是這人,簡直是天生桃花種。
「你終於醒了。」白袍男子漾開一抹燦笑。
璿瑩四處探看一圈,眼色一黯。
綺南雁也不在這兒,也許……真的走了……是嗎?他怎麼能這樣……連一聲也不吭,隨便就把她丟著……
也許,以後再也見不著面了呢,她即將嫁到將軍府,而他……哼,誰知道他以後會怎樣?無官無職,神出鬼沒,盡幹些刀頭舔血的活兒,好像嫌命太長似的。說不定沒幾年就得去他墳頭上香了,管那傢伙呢……
「不……為免閒雜人等攪擾了姑娘靜養,在下只得把整座客棧包下,沒先向姑娘請示,還請姑娘莫怪。」
璿瑩兀自深陷在自己的思緒裡,過了好半晌,才悠悠回過神,恍恍惚惚地點頭,道:「勞您費心了。」
「哪兒的話,這是應該的。」楊興岳審視她心不在焉的模樣,心中閃過一絲不快。「姑娘不嫌棄的話,請允許在下陪同一起用膳吧?」
桌上已佈滿熱騰騰的酒肉飯食,全是為她精心準備的。
換作別的姑娘,見他包下客棧,又如此費心討好,只怕早就又羞又喜,不敢多瞧他,連眼睛都不曉得往哪兒擺了。
偏偏這姑娘卻像行屍走肉,失魂落魄地坐下,低頭啜了口熱粥,便又呆愣著,滿懷心事,根本無視他存在。
想他過去在女人堆裡如魚得水的「盛況」,幾乎只要勾一勾唇角,便有無數女子失了魂,這丫頭莫非是病瞎了不成,竟對他視若無睹?
「沒胃口也吃些吧,要吃才有體力啊!」他笑容有些掛不住,還以為自己親自出馬,必有所獲,想不到……
璿瑩又喝了兩口,便不吃了,姍姍起身往廳外走,彷彿一縷遊魂似的。
楊興岳又惱又錯愕,最後種種情緒化為苦笑,他轉頭對青年道:「怎麼辦,勁林,她對我一點意思也沒有……」
臨行前,他爹甚至特意叫他到書房裡仔細叮囑,要他好好抓住這位大膽莽撞的未婚妻。「女人好比千里駒,越是名血名種,越是野性難馴。」他爹的話語言猶在耳。「一旦馴服了,她將一輩子是你的助力。」
說穿了,就是娶了她,將為他在日後的官場打開一條筆直的康莊大道。
他要得到她的心,讓她死心塌地臣服於他,至於往後……楊興岳唇畔揚起一絲微笑。不得不說,對於爹爹的打算,他原是有些意興闌珊,但親眼見過史璿瑩,他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筆不錯的交易。
***
客棧外風塵滾滾,除了往來的旅人客商,門前還駐著一列聲勢浩大的隊伍。除了原本要接她回去的秦總管、丫頭、幾個隨行的護衛和馬夫,其餘都是人高馬大的壯漢,整齊劃一地分成兩隊,雖然穿著便服,可顯然是訓練有素的軍旅。
璿瑩見狀,蹙緊了秀眉。
這些人全是來押她回京的?為她這個不懂武功的姑娘,排場可真不小。
「丫鬟已將你隨身包袱拿到馬車上了。」楊興岳來到她身畔,笑容可掬地伸手一擺。「只待姑娘上車,立刻便能啟程,姑娘請——」
都到這地步了,反抗只是徒然。史璿瑩只好硬著頭皮走出客棧,走向馬車。孰料楊興岳扶她上車後,自己也不客氣地坐下,笑嘻嘻說道:「咱們一塊兒坐吧!」
「請你下車。」璿瑩冷冰冰地注視他。「孤男寡女,不可同處一室,不可同輿共乘,你不知道嗎?」
「原來姑娘是謹守禮教的小姐?」楊興岳斜睨著她,唇畔揚起一抹笑。「嘖嘖,這話出自你嘴裡,我怎麼老覺得想笑……你該不是針對我吧?」
猜對了,的確是針對他。「請你下去。」她眉目如霜,正色道。
「啊,反正下個月就要成親了,不用如此拘禮吧?」
「那你慢慢坐好了。」她懶得和他拌嘴,索性起身。
「倔丫頭,你這是自討苦吃——」楊興岳忽然伸長腿,阻絕她的去路。
璿瑩回眸冷睇,便迎上楊興岳意味深長的眼光。「我呢,是絕對不會下車的,你若選擇離開,只好憑自己的雙腳走回京城嘍……你考慮清楚。」他說著,唇角笑意依舊,阻擋她的長腿慢慢收了回來。
璿瑩冷笑,返身下車。
她寧願走斷腿,也不想多看他一眼。說什麼是爹爹千挑萬選的夫君,結果只是隻傲慢無禮的孔雀,仗恃自己是將軍,有幾個臭錢,便擺起排場了,又是包下客棧,又指使這些軍官將士陪他東奔西跑,到底想跟誰耍威風?難道不曉得她爹爹貴為當今的右丞相嗎?她還稀罕啊!
丫鬟見她忽然從車裡出來,一頭霧水,趕緊上前攙扶。璿瑩下了馬車,最後一次往客棧瞧去——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留戀,明明只是間客棧,只投宿過一晚——
看完最後一眼,她就得走了。
疾風呼嘯,隔著一道黃土漫漫的道路,這座矗立在旅道上的客棧,看來老舊而殘破,可它卻為往來的旅人,提供安全舒適的遮蔽。
啊,找到了——
她鼻頭一酸,一顆心幾乎跳到喉嚨。
以為他不告而別,害她遍尋不著,幾乎要死心了,沒想到他還在那兒,懶洋洋地閒倚在客棧門外的土牆邊,像個沒事人的模樣……這渾蛋,怎麼可以這樣對她?
她就要走了,他沒瞧見嗎?
她要跟未婚夫離開了,他……難道一點知覺也沒有?
顧不得旁人異樣的眼光,也管不了丫鬟呼喚,多少人馬等著她出發,馬車裡還有她未婚夫盯著她瞧。
她好像著了魔,身不由己地走向他。
綺南雁注視著她走來,冷淡的目光不帶絲毫情緒。
她失魂地低喃道:「你就那麼巴不得我嫁人?」
「你愛嫁不嫁,與我何干?」綺南雁動了動脖子,彷彿事不關己。「有什麼不滿,回去同你爹娘商量,別再搞這種小把戲,知道嗎?」
「呵。」她不知自己為什麼想笑,嘴角硬是往臉頰扯開,心卻像被撕成了兩半。
他能對她說的,只有這樣?
心裡像有根弦啪地一聲斷掉了,眼眶湧起一股熱燙,她知道,自己必是眼紅了,卻道:「恭喜你,終於擺脫我了,高興了吧!」
綺南雁別過目光,沉默不語。
「好,以後我再也不見你!」她決絕轉身,趕在淚珠滑落前離開他身邊,回到等待她的隊伍裡去。
只要不去看他,淚就不會落下。
幸好她記性一向很差,很快很快,她就會忘掉這個人了……
楊興岳掀開車窗上的布簾,沉聲道:「可以走了嗎?」
璿瑩點頭,默默和丫鬟站在一塊兒,顯然沒打算上車。
楊興岳不禁冷笑,大手一揚,召來剛剛在客棧中、站在他身邊的青衣少年。
「勁林,你上來和我同坐!」
青衣少年訝異地張口,楊興岳將視線自史璿瑩身上移開,對著青衣少年眨眨眼,接著又回到她身上,繼續對少年吩咐。「把你的馬兒留給史姑娘,人家腳酸了,才好歇歇腿呢!」
「是,將軍。」青衣少年臉色有些赧紅,趕緊滑下馬背,把韁繩交給僕役,便躍上馬車,俐落地隱沒在車廂裡。
楊興岳同時放下布簾,喝道:「走吧!」
***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啟程出發。
璿瑩雖沒喊苦,也不醒目,但畢竟是千金之軀,領頭將軍深怕她累壞了,總不時回頭查看,並刻意放緩行進速度,於是,原本要不了半天就走完的行程,花了比平常多出一倍的時間,黃昏一到,他立刻安排客棧歇息。
楊興岳從馬車上一躍而下,擋住她去路,眼神複雜地盯著她不放,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聲音。「你辛苦了,晚上好好歇息吧!」說這話時,他低頭注視她的臉,俊美的秀眉攏成一處。
他是否做錯了?楊興岳有些懊惱。
昨晚才發過燒,還以為憑她的體力,熬不了半個時辰定會開口向他討饒,結果折磨不了倔強的她,反教他一路上坐立難安——
這倔丫頭,脾氣還真是名不虛傳!
璿瑩別開臉不搭腔,丫鬟攙扶她到客房,鞋襪脫下,她足趾及後跟都腫了。
「小姐啊,您就非得和姑爺鬥氣嗎?」丫鬟瞧得於心不忍,替她洗腳,又仔細塗上藥膏,還沒敢告訴她,這藥可是姑爺特別給的。
「我好得很。」
璿瑩倒入床鋪,便累得一動也不動,立刻沉入夢鄉。翌日出發時,楊興岳忽然態度陡變,先是認錯賠不是,再恭請她上車。
「我怕你了,二小姐,請上馬車吧,我會乖乖待在外頭的,嗯?」他語氣帶著一絲無可奈何,凝視她的模樣,像是飽受折磨的情人。
變得真快,他們才認識多久啊?璿瑩沒好氣地想。多情容易,無情必也決絕。
今日愈是愛深情烈,明天愈是翻臉無常。
像他這樣的風流子,她所見所聞多矣,比如她元哲表哥,迷戀上某個頭牌小姐只需一天,可拋棄她的時間,恐怕不需半個時辰。
「腳還疼嗎?」楊興岳單手拉著韁繩,控制馬匹的行進,儘量緊貼在馬車車窗旁。「聽丫頭說,你腳腫起來了?」
璿瑩無奈地瞥了眼車窗上排的掛鉤,昨兒明明還有塊窗簾的,可惜被人拆了,不用問也知道是誰的主意,唉。
「不理我?」楊興岳見她冷冷淡淡的,始終視他如無物,也不甘心就這樣一路被她冷落到底,既然她軟也不吃,硬也不吃,巴結她或折磨她都不管用,他索性單刀直問。
「喂,我說這位小姐,你知道我有多搶手?多少名門淑女巴不得以身相許,上門說親的媒婆還差點兒沒把門檻踏破,你以為我是沒人要才死纏著你嗎?」
史璿瑩聞言雙眼一翻,沒好氣地撇嘴。
楊興岳伏低身子,才能從車窗裡看見她的表情,卻見她低頭把玩一繒頭髮,眼睫垂得低低的,粉唇宛若櫻花,嫵媚不可方物,他瞧得呼吸不穩,略一失神,馬兒便鬧起脾氣,他只得直起身拉穩馬兒,再湊到窗邊,設法逗她說話。
「喂,你到底看我哪一點不順眼,竟鬧到要逃婚,好歹也給我個交代吧!」
璿瑩無聊地支起手肘,偏著頭,思索好半天,終於淘氣地回眸一笑。
「你……是男人。」
「這不廢話嘛!」楊興岳看得失神,回醒過後,才訕訕地大罵。
「這……就是理由。」她擠出一抹苦笑。
「難道你想嫁女人?」楊興岳臉色古怪。
璿瑩笑而未語。女人啊?如果可以,也不錯啊,她只盼自己不嫁人,一輩子閨閣終老,如果非要找個伴兒,同是女人最好嘍!
「聽著,你別想胡亂搪塞我——」
「不信就算了。」她輕聲道。
沒必要費心解釋,反正,將來就算成了親,她也不會把半點心思浪費在他身上。女人又不是沒了男人不能活,她就自過自己的日子,省得落到娘親那般可憐的境地。
哼,楊興岳不氣餒地吐了口氣,罷了,反正他有的是時間,不僅僅是這段路程而已,等她過了門,他定要抓牢她的心。
***
護送她的將士們,平時顯然訓練有素,行程計算得十分精準,速度更是快上許多。除了楊興岳不分日夜、毫不避忌地糾纏她,其餘人均是紀律嚴明,一絲不苟。
連日趕路,總算回到家。一進家門,連片刻休息也沒有,她便被丫鬟請到書房,說是老爺有令,讓她就算盤跪著,等候爹爹下朝回府。
這一跪,足足跪了兩個時辰,夫人只派人給她送水,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如此直到天色昏黃,房門才被推開。
「你知錯嗎?」史己禮緩緩走到小女兒面前,垂眸而視。
璿瑩眼眶發紅,卻仍是倔強。「爹,我真的不想嫁人。」就算罰她跪一個月,她也只有這句話,為什麼爹爹就是不肯聽呢!
「來人,送二小姐回房——」史己禮閉眸歎了口氣。一見到女兒,他便開始心軟,聽說她在路上病過一回,身子果真都消瘦了。
可女大當婚,自古皆然,他不覺得自己哪裡有錯,更不需和女兒爭辯什麼。幸而經過此番波折,興岳似乎已對瑩兒動了心,倒是因禍得福。
「直到成親為止,一天十二個時辰,天天派人守著她。」
史己禮一下令,立刻便有丫鬟過來攙扶著她慢慢走回房裡。
她倚倒在床上,丫鬃們拉起裙擺一看,倒抽了口涼氣。
「小姐,您的腿……都出血啦!」
丫鬟們忙著替她冷敷、上藥,而她躺在床上,呆愣愣地望著,有那麼一瞬間,神魂似乎飄遠了,絲毫痛覺也沒有。
兜兜轉轉的,一切終究還是回到原點。
「這什麼黏呼呼的,是糖嗎?」丫鬟打開她的包袱,摸了一手黏膩。「二小姐,這些糖全化開不能吃了,我拿去丟嘍!」
璿瑩看著丫鬟把糖拿到屋外,掀唇欲語,卻沒了聲音。
早知就不逃了,什麼都沒改變,徒然丟了心——
她啊,還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惹禍精,遺失的東西,恐怕再也找不回來了……
***
「我想親手拿這個給你,才麻煩你過來一趟。」
史璿翎捧著一紙大紅喜帖,喜帖外皮包裹著質地上佳的緞布,字面使用金色的繡線繡成,甚至淡淡散發香氣,一打開,更是金光奪目,極盡奢巧之能事。
多虧綺南雁四處奔走,才能及時把瑩兒找回來,這份恩情,她永志難忘。
「不敢當。」綺南雁接過喜帖,沉甸甸的分量幾乎令他拿不住。
一方乃右丞相之女,一方乃鎮遠將軍之子,這婚禮單從小小的婚帖,便能略窺氣勢。
「有什麼地方不妥嗎?」史璿翎注意到綺南雁神色凝重,直爽地開口道:「你我不是外人,有話直說不妨。」
「不,那倒不是——」
綺南雁沉吟良久,最後才道:「我只是有些疑惑,二小姐對成親如此抗拒,卻要硬逼她出閣,這對她究竟是好是壞,您從來沒有猶疑過嗎?」
一路上,他偷偷尾隨著車陣,送她直到丞相府才離開。
依他看,璿瑩不婚不嫁的信念似乎十分堅決,無論楊將軍怎麼獻殷勤,施軟施硬,她完全不為所動。
「我看她那德行,勉強嫁了人,恐怕也是禍患無窮——」
才說到這兒,史璿翎突然低頭淺笑,眯了綺南雁一眼。「你還不瞭解我爹爹嗎?」她反問。
綺南雁對她爹爹應不陌生。
去年,宮內發生謀反一事之前,多賴綺南雁秘密奔走,取得證據。大事抵定後,皇上原本期待他統領禁軍,卻被他回絕,連她爹爹屢次出面也沒能改變他的心意。雅鄘曾說南雁孤絕嘯傲,不與人親,金錢名聲皆不看重,唯有動之以情——眼見可用之材,卻不肯為朝廷所用,她爹爹私下不知如何埋怨呢!
「我爹乃思慮周密之人,瑩兒這門親事,必是他斟酌良久,最後才敲定的——」
回想自己當初嫁給雅鄘,不也是萬般不願?事後卻證明爹爹確實是用心良苦,而以瑩兒的性情,爹爹想必更加慎重才是。
璿翎沉吟片刻,抬頭道:「楊家世代均是武人,久戰沙場,世出良將,門風原就開闊豪邁,鎮遠將軍的長公子甚至娶了一名山寨女賊為妻。咱們瑩兒性情直爽,大膽敢為,在楊家人眼裡反而是優點呢!」
「原來如此。」綺南雁把玩著手中的喜帖,思慮良久,才點頭道。
男女一旦成了親,日久自然生情。
以她的身份,想必她婆家也不敢如何為難她,至於她未來夫君……他腦海中霎時閃過好幾個畫面。
那傢伙對璿瑩的那股勁兒,真是百年罕見,甚至不惜當著底下數百將士面前,依然想盡辦法與璿瑩調情,即便連連踢著鐵板也毫不臉紅。
現下只要璿瑩伸出手,他八成就會像條小狗似地搖著尾巴飛奔過來,乖乖舔她的指尖吧?
「看來是我多慮了——」綺南雁唇角一撇,澀然苦笑。
這神通廣大的丫頭向來有本事讓身邊的人全都服服貼貼,為她奔走,賣力討好……
罷了,只要她日後過得幸福,他便無憾。
拜別了史璿翎,拿著喜帖走在熱鬧的京城街頭,一時間,卻不知應該如何是好。
綺南雁皺眉瞪著帖子。
嘖,要他踏進鎮遠將軍府去喝她的喜酒,他才不幹!要把它隨手扔在街上嘛……萬一被什麼莫名其妙的人撿去,丞相府面子恐怕掛不住。偏這帖子又大又厚,想摺起來藏懷裡也不方便……真他奶奶的,沒事叫他大老遠來拿這帖子,他又不缺什麼墊桌腳的紙板……
想來想去,他只得暫時將帖子挾在腋下,待會兒找個沒人的地方把它燒了,然後順道打幾斤酒回去——
酒啊酒,唯有好酒是良友。
再往前一條街,便是玉露樓,在京城裡素以美酒聞名,他邁步而行,忽見史丞相府的轎子停在街邊,抬頭一看,金織坊的招牌閃閃發亮著。
婚事在即,大概是出來採辦布料吧!
綺南雁隨即避入旁邊一條小巷,省得教不想見的人遇上,不料小巷裡突然竄出一抹嬌小人影,束著男子髮髻,穿著一襲小廝的服裝,兩人差點迎面撞上。
「又是你?」綺南雁張口結舌地倒退一步。
史璿瑩美眸瞠然,也倒抽一口涼氣。
「跟我走——」下一瞬,她立即攫住他手腕,不由分說地扯著他往小巷子裡跑去。
「去哪兒?」綺南雁摸不著頭緒地跟著她,卻見史璿瑩匆忙間還轉過臉來,嫣然一笑。
「走就對了啦!」她笑眯眯地說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26 19:40:47
第五章
嘖,怎麼想都不大對勁啊!
綺南雁惴惴不安地由她拉著,一路七拐八繞,逐漸遠離金織坊正門的大街,往另一條街道穿出。京城繁華,無處不是人聲鼎沸,頃刻間,他倆已混入鬧哄哄的人群中。
「你該不會還想逃吧?」綺南雁蹙起濃眉,沉聲道。
「我早說過不逃啦,憑我這點能耐,還能逃到哪兒?」
史璿瑩說著,忽然哀怨地偏頭一睞,滿腹怨氣皆是因他而起——若不是他,她也不會淪落至此,偏她又無法認真氣他惱他,畢竟他只是遵從姐姐之命罷了。況且,況且……她還、還……
她咬咬牙,黯然道:「反正忙半天還不是一下子就被抓回來,我懶得浪費工夫啦!」
怪了,既然如此,何必打扮成這模樣?一身烏漆抹黑的男孩裝束,頭髮束起來紮著,活像個不起眼的小僮。
綺南雁默默打量她,視線最後落在她攫著他臂膀不放的玉手上。
「啦,可以放手了吧?」他以眼示意。
「才不要,每次我一不留神,你馬上就出賣我——」史璿瑩皺皺鼻子,一哼。
「你以為我吃飽撐著?」
不提還好,被他這一說,史璿瑩反而欺身過來,雙手並用牢牢抓緊他臂膀不放,綺南雁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放手!」
「不放——」
她固執地搖頭,又氣又苦,緊瞅著他。
「你呀,根本就不是我朋友,只是我姐姐、姐夫的奴才罷了,你……你這壞胚,這輩子永遠都不會站在我這邊!」
喔喔,說得真好。綺南雁聳聳肩,彷彿不痛不癢,只伸手掏了掏耳朵,掀唇一撇。「既然如此,你幹麼還抓著我?」
「不然呢?又讓你去通風報信嗎?」她噘起粉唇,不自覺地提高音量說道:「我已經吃過太多虧啦!」
不等綺南雁有機會開口,她話鋒一轉,忽又放緩了語調,可憐兮兮地嚷;「我再過幾天就真的要嫁人了,你就不能對我好些?」她可是好不容易才說服奶娘和丫頭放行,才能跑出來,再過幾天,她嫁了人,以後……以後的事誰曉得?也許老死不相見了呢……
史璿瑩眼巴巴地瞅往他不放,水靈的眼眸佈滿了霧氣,眼看就要凝成淚珠滴落。「我只想透透氣而已,真的,這是最後一次了。」
啊,這丫頭真是……不得不服了她!
綺南雁被她搞得心煩意亂,欲言又止,才開口說道:「我憑什麼——」
「走啦——我快餓扁啦,陪我吃飯,嗯?」璿瑩又拉又扯地拖著他走,那張既能哭又能笑,風流婉轉的俏臉,只怕閻王老子也抵抗不了。
「快來,我請你吃好吃的。」
實在拿她沒轍,綺南雁長歎一聲,還是心軟了。「那也得先放手啊,男女授受不親,你——」
「唉呀,不要嘛!」璿瑩近乎耍賴般,嬌滴滴地回眸燦笑。「我穿成了這樣,誰知道我是女的?」
綺南雁垂眸看了下她勾住他不放的手臂。光天化日之下,即便是兩個大男人,這樣也不好看吧!
「拿著。」他把挾在腋下的帖子交給她。
「這什麼?」璿瑩騰出一隻手接過,看見上頭的字樣,垮下臉——是她的喜帖啊!
綺南雁突然伸出一隻大掌靠近她耳朵,璿瑩愣了愣,屏住氣息,只覺他食指碰了她耳垂一下,接著是拇指……莫名的騷動霎時熱烘烘地傳遍四肢百骸,由耳垂擴散至全臉——接近那只耳垂的半邊臉全麻了——再蕩漾到狂跳的心口上,然後,連她的指尖都刺痛了,包覆在靴子裡的足趾也緊張地蜷曲著。
他從她耳垂取下一隻珍珠耳環,遞到她眼前。
「你還戴著這個。」穿了男裝,卻漏了這個,教人怎麼看怎麼怪。
「呃喔……」璿瑩腦中一片空白,胡亂點頭,只覺耳朵好燙,想必紅透了吧?
「你、你先幫我拿著吧!」她支吾說著,羞到幾乎窒息。
「嗄?」綺南雁皺眉,撚著手裡的耳環,沉吟後,將它揣入懷中。
這樣也好,她沒什麼東西能送得出手,這個就留在他身邊罷了……璿瑩心裡亂得慌,趕緊扯住他手臂往前走,不敢多看他一眼。熱啊熱啊,要等什麼時候,迎面而來的風,才能吹散她臉上的熱氣呢?
綺南雁也任她拖著。
見她步伐走得又快又急,生怕她在人群裡絆著了,想叫她慢點,但見她粉頰上的紅潮如醉如醺,明豔不可方物,不知怎麼,便開不了口。
此刻他最怕的,就是兩人停下腳步,安安靜靜看著對方說話。他沒把握自己的心思藏得夠深,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最後,兩人來到一間臨河而設的茶樓。她突然喊餓,便強拉著他進去,跟著小二的指引來到二樓窗畔的位子,簡單點了碗面,等面上來了,她硬拿起筷子呼嚕嚕地吃了起來。
綺南雁也向小二要了壺酒。右手手腕仍被史璿瑩的左手牢牢緊握著,他沒辦法,只得用左手舉杯。
「丞相府都沒東西吃嗎?」他打趣說道。瞧她低頭大啖的模樣,不知情的外人還以為她親爹娘虐了她。
「你什麼都不知道……」璿瑩忽然抬頭,拋給他一記白眼。「被抓進籠裡的鳥兒,哪還吃得下飼料?」
「是嗎?」他聞言又失笑。
杯裡的酒液搖晃著,他有一口沒一口地仰頭喝酒,右手手腕不期然傳來絲絲疼痛——她力氣挺大的,抓他的力道越來越緊。
他仰頭,抑住一陣歎息。他若想跑,早就跑了,單憑她這點能耐,真以為能困住他嗎?可……自己為什麼不跑呢?和這丫頭廝混在一塊兒,對彼此百害而無一利啊!
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什麼,怎麼老做些沒用的事……他無奈思索,酒一杯接著一杯,不一會兒,便把整壺喝個精光。
「吃完了,待會兒還想做什麼?」他搖搖壺,確定沒有了,只得抬頭問。
「陪我到處走走吧,然後再送我回金織坊……」
璿瑩忽然低垂著秀臉,彷彿梗了什麼在喉嚨裡,頓了一會兒,才擱下筷子,抬頭道:「我家奶娘和丫鬟都在裡頭等我呢!」見綺南雁詫異地瞪著她,好像以為自己聽錯了,頰畔不禁漾起苦笑。
「瞧什麼?就說我沒要逃,只是出來透透氣罷了。我爹下令要我哪裡都別去,還派人整天守著我,都快悶死啦!」
給了錢,她拖著綺南雁再往街上走。街道兩側各式各樣的攤商裨販,兩人默默走了一陣,璿瑩忽然在飾品鋪了前停下,左挑右揀選了兩條髮帶,一條是白色的,光滑緞面滾了一圈粉色的繡線;一條是鵝黃色的,布面上繡著幾朵碎花。
「喂,你買東西給我吧!」她忽然回眸,手肘頂了綺南雁一下。
「為什麼?」他挑眉。
「我就要嫁人啦,你不送賀禮嗎?」她輕笑。
他嗤道。「關我屁事!」
「哪一個好看?白的?黃的?」璿瑩仍然興沖沖把玩著手裡的髮帶,這種小玩意兒,值不了幾個錢的,她只是……只是有些懊惱把那包糖給丟了,再說糖也不能久放,所以……至少她可以留一件他送的東西吧?對他是無足輕重,可她這輩子卻只能擁有這些了。
「這個要多少錢?」綺南雁突然揀起一把翡翠做的圓梳,向店家詢問。小販連忙報上價錢,他想也不想便從懷裡掏出銀兩。
「喏。」
璿瑩抿唇看著他和小販交易。只見小販笑得合不攏嘴,忙不迭從別處拿出一隻繡花錦囊,細心地把玉梳妥善收好,再畢恭畢敬地奉上。
他身邊已有可以送梳子的姑娘了嗎?璿瑩臉色一變,心裡頓時沉甸甸的。
「到底……覺得哪條好看?」
「這兩條髮帶呢?」綺南雁瞧了瞧她,便翻了個白眼,又向店家問道。
「客倌,您看得上就送您吧!當作您買這把玉梳幫我開市,我也還您個好價錢!」
小販眉開眼笑的,通常買這樣高價的物品,從沒見過不討價的,難得遇上爽快的客倌,他也樂得給點小甜頭。
「那就多謝了。」綺南雁手臂一振,便把璿瑩扯走。
她暫時放開他,將髮帶仔細收進荷包裡,頭垂得低低的。這會兒,她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她的心,真的好奇怪呀!
原本只想選一條,結果,兩條都在她手上。明明……她想要的都要到了,那為什麼……還覺得難過呢?喉間老覺得梗著什麼,明明什麼也沒有,為什麼那麼不舒服?
早知道就不買了!史璿瑩很是懊惱,覺得又乾又渴。他買了梳子,想送給誰呢?滿腦子胡思亂想,她都快煩死了——
「怎麼?不是都給你了,還不滿意?」綺南雁側頭打量她半晌,忽從懷裡摸出那把包裹好的梳子,遞到她眼前。「啦,給你。」
璿瑩腳步一頓,不解地抬頭凝睇。
「這個……要給我?」她按著胸口,臉上盡是疑惑。他是真心的嗎?原本就是要買給她的?還是見她不開心,只好轉送給她呢?
「堂堂丞相府的二小姐開口向我要賀禮,怎能只買條髮帶打發?」
綺南雁淡淡扯了扯嘴,注視她的眼神,難得地透露些許溫柔,教她看得目不轉睛。
他寵溺地摸摸她頭髮,她臉頰逐漸赧紅。可是,現在她不在乎了,不再在乎被看穿,她不想躲藏,只想緊緊盯著他雙眼。
綺南雁把玉梳送到她手裡,合上她的指尖,要她緊握。
「這個,就當我送你最後一個禮物,往後你的幸福……跟我再也沒有關係了。」這番話其實說得不太恰當,彷彿情人間依依訣別。他有什麼資格這樣說呢?
綺南雁暗自苦笑,他說得曖昧不清,聽的人也糊裡糊塗,史璿瑩瞧上去失魂落魄的,好像還真聽得懂似的,她……
他心弦一震,連忙把目光投向遠處,不願再深究下去。
「嗯。」璿瑩低下頭,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翻騰著一陣苦澀、一陣甜蜜。
這柄梳子,就是她唯一能得到的一切了,是嗎?
說的沒錯,以後他們……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是吧?
「走太遠了,該回頭了吧?」綺南雁放手,退開一步。
璿瑩愣住了。
這句話,他以前也對她說過——那時他們還在秀川,她每天沿著山路小徑漫步,而他總是遠遠地、靜靜地守在她身邊,無論何時轉身,他也不曾離開。
他呼喚她回頭,說是怕她走太遠了,不安全。
那時她有多傻呀!傻傻地以為綺南雁會站在她這邊,傻傻地以為他只是單純守護,然後傻傻地掏心掏肺,連心也……
早知道要傷心,當初就不該走太遠呀……
「不要,我自己知道怎麼回去,你想走就走吧!」
她故意回他一模一樣的話。在小園林裡,那麼短暫的一個月,他們交談過的每一句,她都深烙在腦海。
「那我走嘍?」綺南雁神色一變,也憶起了在小園林裡一同散步,一塊兒說笑的種種。她那明豔的笑容和清脆的笑語,如今仍像蠱毒般侵蝕他的心……
他猛然一震。他奶奶的,今兒怎麼又幹了傻事?到底要學幾次乖,才能徹底拋開她,離她遠一點!
「你走啊……」她細如蚊蚋地低聲回應。
而這回,他真的走了。
不再留連於她身畔,他頭也不回地離去。
***
回到金織坊,已經接近黃昏。奶娘和丫鬟們都急死了,好不容易盼到她回來,便趕緊替她換回原本的裝扮,帶著選好的布料回丞相府。
璿瑩累壞了,回房鞋襪一脫,便睡倒在寢室裡。
奶娘跟過來,見她身邊連條被子也沒有,坐到床沿上,殷殷勤勤地為她覆上薄被,溫柔地拍撫她的背,順順她長髮。
「有見到想見的人嗎?」遲疑了會兒,奶娘終究還是問起。
自逃婚回來後,二小姐鎮日哭哭啼啼,說自己有個非見不可的人。好不容易找了藉口去金織坊選布料,其實是想溜出去找人——說真格的,這樣莽莽撞撞、不顧一切地飛奔出去,真能找得到人嗎?她也勸了,二小姐卻說她不管,總要溜出家門才有機會試試。可讓人擔心、讓人煩惱還不夠似的,一個人孤單單地回來,卻又三魂不見七魄,彷彿搞丟了半條命。
「當然見著了,我運氣一向很好。」璿瑩又捏了捏喉嚨,明明沒東西卻梗得很,鬧得她整天不舒服。她轉頭把臉埋入枕頭,不欲多說。
「那就好,那就好……該說的都說完,就不會有遺憾了。」奶娘喃喃吁歎,挪動老邁的身軀,吹熄桌案的燭火,好留她獨自安靜。
房門咿呀地合上,璿瑩終於得以放心地轉身平躺,雙手規矩地交疊在腹部,感覺自己就像一具冰冷的屍。她睜著大大的眼睛,微偏頭,窗外月光濛濛,淒涼地灑在她臉上,豆大的淚珠忽然一顆接著一顆滾落,彷彿永無止境。
那樣千辛萬苦地跑出去,好不容易見了他……結果,到底都跟他說了些什麼?
明明有滿肚子的話,為什麼說不出口?她怎麼笨得連句話都說不好呢!
「我……」萬般艱澀,她才吐出一個字,停下來咳了幾回,又模糊不清地低喃:「我……喜歡……你……」要她怎麼說呢?過幾天就要出閣了,再怎麼心儀一個男人,自己終究是個閨閣姑娘啊!
「我……愛上……你了……」這話只能說給自己聽吧!她只能在空蕩蕩的房裡,獨自傾訴。「你……可以……不可以……也對我……對我……帶我走吧……」
轉眼間,淚便滿頰。
***
翌日。
奶娘進房來,一揭簾,便瞧見璿瑩那張淚痕斑斑、哭倦了的臉,心下歎了口氣,便要丫鬟們統統別進來打擾。
從此之後,璿瑩便迅速消瘦,無論多麼珍貴的山珍海味送到她眼前,她吃沒幾口就臉色蒼白,轉身便嘔光了。直到大婚前夕,她只能勉強喝下少量湯藥。大夫瞧過了,只說是心病而起。
眾人聽了,均是無可奈何——說到底,璿瑩就是固執不想嫁嘛!可為人父母者,豈能任由女兒拿自己的終身大事吵鬧胡來?
無論她是存心反抗,抑或心情鬱結,婚禮仍得照辦。
璿瑩食不下嚥,終日把玩著那柄得來不易的翡翠玉梳,有時似乎夢見綺南雁闖進婚禮強行把她帶走,有時輾轉難眠,氣惱自己何必如此單相思。
明知綺南雁對她沒有那樣深刻的感情——他對她是不錯,在小園林,在客棧裡,還有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但他意思已經夠清楚了,她的幸福,與他無關,一切到此為止,他不會再為她做任何事了。
一日煎熬如三秋,終於到她出閣的這一日。丞相府內外熱熱鬧鬧,處處喜氣洋洋,璿瑩閨房裡的丫頭來來回回,忙著張羅打點。
該她更衣時,兩個丫頭把婚袍捧過來,仔細攤開,大紅色的錦緞上密密繡著金彩鳳紋,燦爛得教人睜不開眼。
璿瑩絕望地看著它,眼淚便撲簌簌地掉,當著眾人的面,禁不住掩面大哭——
非得這樣嫁人嗎?這張天羅地網,眼看就要朝她罩下,可……可是她真的沒辦法嫁,如果這輩子沒能和綺南雁,那……那就算了!可她真的不能嫁啊……
「二小姐,」奶娘憐惜地坐到她身畔,這從小偎在自己身邊,吸著她奶水的小娃兒,如今已是亭亭玉立了。「你這樣,教人怎麼放心呢……」
明明是辦喜事,偌大閨房裡,卻是人人含著眼淚,誰也不忍多看小姐一眼。如此婚姻,還值得賀喜嗎?
***
天空忽然落了一場雨,雨聲淅淅瀝瀝,擾人不得好夢。
綺南雁醉眼惺忪地睜開眼,看了下窗外的雨,繼續倒頭大睡。
昨兒實在喝得夠多了,還以為可以就此人事不知,一覺睡它個三天,不料竟給雨聲吵醒……他奶奶的。
房門咿呀開了又關,醉眼朦朧中,只見模模糊糊的人影飄動。八成是店小二進來收拾酒瓶吧?他不假思索朝那人喊道:「喂,再多來幾斤酒——」
小二沒搭腔,輕手輕腳地來到床畔,坐了下來,垂頭歎息。
這場面未免古怪,綺南雁皺眉撐起身子,眯眼想看個仔細,那人忽然傾身,越來越近,在他迷蒙眼中,宛如雲散之後明月露出臉來一般,他不禁屏住氣息,無法相信自己所見。
真正的她,現在該在花轎上,眼前只是幻覺吧?
他朝她伸出手,拇指觸到冰涼的臉頰,她淚眼相對,極是埋怨,溫熱的淚珠頓時沾濕他掌心。
她怎麼哭了?誰膽敢惹哭了她?
即便是夢境,她淚眼婆娑的模樣仍是在他心上割出一道傷,令他椎心刺骨,疼痛不堪。
向來只見她笑,她笑起來的模樣,連冰雪也跟著融化,生氣發怒時,燦亮的黑眸宛若噴火,紅撲撲的粉頰嬌豔妍麗,如盛放的牡丹。總之,她不適合哭。
大手穿越柔軟到不可思議的髮絲,伸至她光滑的後頸,輕輕一勾,她便宛如一朵粉紅色的雲,軟綿綿地迎面而來——
他低頭攫住她的唇,如飲鴆酒,如噬蜜糖,熾烈又致命的吸吮她唇齒舌尖美好的芬芳。他雙手捧住她的臉,拇指揉去臉頰濕潤的淚痕,他想安慰她,別哭、別哭……慢慢會好的,過一段時日,她終究會忘記他,再過一段時日,她會發現唯有守護在她身邊的人才是最真實的。她會有疼愛她的丈夫及家人,在她熟悉的貴族丈夫家,過悠游自在的生活,徹底忘了他這江湖過客。
他從來不是不喜愛她,故作冷淡、無視她的心意,只是心疼她這般珠玉嬌貴,何必跟著一無所有的他……不值啊!
婉蜒地吻著她的臉,抹去那教人心痛的水痕,指尖穿入豐厚的秀髮,她身上彌漫的香氣、輕柔壓抑的喘息,那麼真實的溫度……
他微微蹙眉,有些不可置信,縹緲的神智忽然歸位,他一顫,心在渴望繼續擁她入懷和必須立即推開她的兩難之間拉扯,一股強烈的酸楚狂襲而來。
「你幹什麼!」
最後,理智贏了,他憤然推開她,力道之大,竟讓她硬生生跌落床下。
「喔……」璿瑩摸著被撞疼的手肘,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淚眼朦朧,聲音破碎地低泣。「我……我不能嫁,我有喜歡的人了。」
綺南雁臉色一變,厲聲咆哮道:「那就去找那個人啊!找我幹什麼?」她不是應該好好待在閨房裡等人來迎娶嗎?
璿瑩悲傷地凝視他,一時無言以對。她是多麼不容易才能來到這裡啊!奶娘和丫鬟們護著她,不顧將來東窗事發,自身也要遭殃,還千方百計從秦總管那裡探出他的下落,她一路哭著走出後門,奶娘還殷殷問她錢帶夠了沒有……她已經跑出來了,沒有退路了啊!
「你給我走!快走!」他暴怒不已,下床一把揪住她胳膊,迅速將她推出房門。再晚,只怕來不及了——他心急如焚,若錯過吉時,眾人發現她又逃婚,她真的會一輩子嫁不了人的!
璿瑩慌得又哭了,她的心好痛,像千萬把利刃同時割劃她的身體。她都已經在這裡,是拼盡了全力、所能走到的最後一步了,她沒辦法再獨自撐下去了,他到底明不明白?
「你為什麼不能喜歡我呢?」真的那麼不喜歡她嗎?連她不顧羞恥的追逐他到這裡,他還是不接受嗎?
她淚盈盈的,懇求似地凝視他。要真如此,那就說服她吧,給她斷了念的理由,她就再也不會糾纏他不放了……
綺南雁臉色一白,五官幾乎因掙扎而扭曲。
他從來沒有不喜歡,從來沒有,但……
「你認為嫁人很辛苦是吧?只能當男人的奴才,無聲無息過一輩子,受氣、受委屈、被糟蹋、半點好處也沒有……你說女人幹麼那麼賤,放著逍遙的日子不過是吧?」她那麼想要一個答案,好,若她能因此尋回平靜,他可以給!
璿瑩眨著淚眼,一時還聽不明白,下一瞬,他的話卻像鞭子鞭在身上似的,鞭得她好痛。
「像小媳婦那般看人臉色,聽命辦事……那種事卻是我自小就會做的。實話說,奴才和媳婦是沒什麼分別,都只看受不受主子寵愛罷了!」
他扯開黯淡的苦笑,輕聲道:「你那麼看不起的、不屑為之的那種仰人鼻息的奴才……不正是我?我就是你口中的那種無聲無息,一輩子悶不吭聲為人賣命的人,你幹麼喜歡我這種賤命?」
跟了他這種人,等於拋棄千金小姐的身份,她會被看輕的,不就是既要受為人媳婦的罪,又要受身為奴才的苦?
「我這賤命,又怎敢高攀像你這樣高高在上的小姐呢?」他說到盡頭,已近乎是不客氣的挖苦了。
璿瑩咬著牙,腦中一片空白。
不是的,不是……她張口,卻不知如何辯駁。
那時……她只是說……她的意思是……當然她不願嫁人受罪,不過……她不知道他會這麼想,她絕對沒有鄙夷他的意思……從來沒有啊!
她拋下了一切,站在他眼前,結果,全完了……
她茫然地朝他點點頭,虛脫似地扶著牆壁,拖著蹣珊的步伐,艱難地離開。
看來,他是不會接受她了。
人家對她沒意思,自然沒理由陪她私奔了,是不?
她俏臉發白,卻想發笑。呵呵,笑死了,明明人家從來沒表示過一點喜歡的意思,她怎麼就那麼笨,不肯死心又不肯相信呢?還以為只要跑出來就好,只要找到他就好,等她表明心跡,他會立刻帶她走……
呵,看來她真的被爹娘姐姐寵壞了,真以為自己是個萬人迷呢……
走出客棧,迎面是冰涼的雨水,模糊了滿臉淚痕。
往後該去哪裡?該怎麼辦?要依靠誰、依靠什麼繼續過日子呢?要回爹娘身邊嗎?像個死人一樣任憑擺佈,嫁給爹娘要她嫁的人,了無生趣地過一輩子嗎?還是沿著眼前這條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撐不住了,沒有路了……
「史璿瑩,你真以為你逃得了?」
在她身後,忽然響起一陣冰冷的低笑。
她身子一震,本能地從懷裡摸出防身的利刃。這刀,是為她開門的小廝從褲管裡摸出來送給她的。
不要,她寧死也不回去——
她哆嗦著,徐徐轉過身,迎面對上她那暴怒不已的未婚夫。
楊興岳發現她雙手緊握利刃,威脅似地指向他,嬌弱的身軀不住顫抖,一向俊美的臉上不禁勾起一抹輕蔑的笑容。
「來,別傻了,跟我回去吧,吉時將至,賓客們都等著呢!」他朝她伸出手,逐步走向她。
眼看吉時將過,還遲遲不見她蹤影,他就猜到她一定出事了,不顧一切闖進她閨房,只見丫鬟們跪滿一地,還哭著求他離抬貴手。
她到底想去哪裡?一瞬間,他想起她在客棧外迎向某個男人走去的模樣,難道是和情郎私奔嗎?想到這兒,他幾乎憤怒地失去控制……
為什麼?從逃婚到如今,他已經竭盡所能地討好她,為什麼她就不能多注視他一眼,多給他些機會?只要她待在他身邊,不管她要什麼他都可以為她辦到,可她竟然……竟膽敢如此羞辱他!好,現在就算將她五花大綁或用迷藥將她迷暈了硬逼她上轎,她都是非嫁他不可!
雨,紛落不停,濕透了她的衣裳,也模糊了她的眼睛。
璿瑩無法伸手抹去,只好不斷眨眼。怎麼辦?她能感覺到楊興岳正在逐漸接近自己,她的手很抖,身子很冷,短短幾個眨眼,心裡已是百轉千回。怎麼辦?她根本不可能贏得了他,她逃不了了,與其如此……與其如此……不如倒轉刀鋒,往自己脖子上抹呢?反正如今的處境,活著也沒滋味,若她死不了……反正這輩子就是這樣了……
下一瞬,他忽然詭異地朝她伸出雙手,整個人迎面撲來,神情古怪而扭曲,正好對上她驚駭不已的眼神。接著,沉重的身軀緩緩倒下,伴隨著一股溫熱的血液……
「啊——」
史璿瑩不可置信地瞳大美眸,淒厲的尖叫霎時從喉頭湧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26 19:41:08
第六章
「掌櫃的,結算房錢。」
「是是,客倌,您……要退房啊?」掌櫃的連忙從櫃子後頭起身,瞥見他身上帶著長劍行囊,一臉失望。啊,過去這大半年來,不是一向在他們這兒住得挺好的?店裡只要有好酒,他還都特地留下來給他啦!
「嗯。」綺南雁眼裡還泛著血絲,點點頭,滿臉困頓。
不走也不行,都怪他貪懶,在同一個地方落腳太久了,才老是如此輕易被找著。為免後患,還是儘早離開為妙。
付完錢,掌櫃的指了指門前一張桌子,道:「客倌,麻煩您前頭坐坐。我這就叫人把您的馬兒拉出來,您等等啊——」
「多謝。」綺南雁轉頭看看天色,外頭的雨勢已漸漸和緩。
那丫頭來時,身上看來乾乾爽爽,手邊應該還帶著油傘吧?
不知她後來還趕得及上花轎嗎?
正自心煩,外頭不知又發生什麼事,街頭圍聚著一堆人,議論紛紛,還有幾個女人拉著孩子尖叫跑走的,接著,兩、三個人踏進店家裡,旁若無人地大聲議論——
「瞧那姑娘沒有,哭成那副德行,真是我見猶憐啦,連這麼一個嬌悄悄的可人兒,居然也會拿刀殺人,到底是什麼世道!」
「那丫頭嚇得都傻了,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
「嗤,她能爬到哪兒去?被那樣團團圍住,再說捕快馬上就到啦!」
「還有,倒在地上那個,肯定不是等閒之輩,我瞧那身行頭……嘖嘖嘖,那可不是開玩笑的,我敢說一定是個世家公子。」
「可憐啊,可憐……」
綺南雁心神不寧地瞥了他們一眼。
他們提及一個嬌俏女子,還有什麼世家公子,什麼拿刀、殺人云云的,不用猜也知道外頭肯定出事了,不知惹事的是誰……是……是誰?
憑著某種直覺,他喉嚨突然乾澀,莫名地感到心慌,再也顧不得等掌櫃的回來,轉身便飛縱至門外,往群眾圍聚的方向急奔而去。
不會的,她此刻應該在花轎上,絕不可能……他不敢再想,心頭默念不下數十遍,一邊急切地推開人牆。他不知是誰,但他必須親眼確認。
重重人牆之後,他首先看到一頭秀麗的長髮,女子跪坐在血泊裡,低低地嗚咽著。聚集的人實在太多、太吵,不行,他還不能確定,可心卻跳得更急更猛,額頭爬滿了一顆顆汗粒。接著,他看見楊興岳頹死的臉孔,他枕在女子的膝頭上,看來已經氣絕。
當女子終於朝他抬臉,刹那間,尖銳的痛楚便貫穿他全身,痛得他無法呼吸。
是她,居然是她。她低垂著臉龐,雙手顫抖地壓在楊興岳胸口,卻阻擋不了汩汩流出的鮮血。死者的臉色早已呈現灰敗,她只好茫然地跪坐於地,悲傷地哭著,不停哭著,任雙手沾滿鮮血,血水染紅裙擺。
怎麼會……怎麼會……
他到底在幹什麼,怎麼會讓這種事發生在她的身上?
綺南雁上前攫住璿瑩臂膀,她恍惚地抬頭,眼對眼地看著他,早已哭腫的眼眶又滾落一行淚水。
「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走,給我起來,走啊!」綺南雁強拉她起身,她站也站不穩,他索性攔腰抱起她,斥喝人群,打開一條路。
「客倌,您的馬——」小二正好拉著馬過來,他順手接過韁繩,首先將她放到馬背上,自己跟著上去,並解開身上的披風,將她嚴絲合縫地包裹起來。
「喂,你想帶殺人犯去哪兒啊?」
眾人紛紛圍聚上來,指指點點地說道:「捕快就來啦——」
「幹什麼?難道想帶著這丫頭跑掉?」
「統統給我滾!」綺南雁忽然抽出長劍,嚇得大夥兒紛紛退散,誰也不願多管閒事。
「駕——」他一夾馬腹,便如箭矢離弦般奔向城門。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楊興岳身上穿著便袍,他是來抓璿瑩回去嗎?為什麼只有他?楊、史兩家人呢?
不管了,他必須送她走,無論發生任何事,絕不能再讓她受傷害。眼下唯有先離開京城,先保她平安無虞,其他一切再說。
隨著風聲呼號,他感覺懷裡的人正在顫抖。她淋了一身雨,他臂膀更加縮緊,恨不得將她揉入體內。
璿瑩冰冷的額頭抵著他下頷,他聽見她微弱的聲音,如風中柳絮般無力。
「我殺人了……」她無助地哽咽。「都是血,我身上都是血……」
她每說一句,他的心便又碎了一遍,不斷的凝結再碎裂,彷彿無止盡。可再不走快點,追兵就趕過來了。
「忍耐一下,我馬上替你想辦法。」
出城之後,綺南雁立刻轉往山徑小路,朝連綿深山而去。
沿途穿過蓊郁蒼林,沿著溪流溯洄而上,最後來到一幢簡陋的草捨木屋。這屋子是他親手蓋的,至今只有雅鄘來過,以往需要靜心練功時,他便躲到這片山林裡。
此地離京不遠,卻少有人跡,應該沒人會找到這兒來。
水,她聽見水聲。
綺南雁抱著她滑下馬背,安頓馬兒,璿瑩立刻四處尋找水聲的來源。她需要水,很多很多水……好多血乾涸在她手裡,得趕緊洗掉才行。
她發現不遠處的溪水,跌跌撞撞地飛奔而去。她迫不及待地脫下披風,裡頭卻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血跡……真的好多血,她快窒息了。她的衣服、她的裙擺、她的頭髮,怎麼……怎麼到處都是血、都是血……
她嚇得連忙脫掉衣裳,解開裙子上的細繩,不顧一切地走進溪水裡。冰涼的水挾帶著泥沙,讓她的腳有些刺痛,但管不了那麼多了,她得洗乾淨、得把血水沖掉才行——
「你想幹什麼!」綺南雁突然暴喝一聲,衝上來抓住她臂膀。
她?她……怎麼了?璿螢低頭看看自己,楚楚可憐地抬頭道:「我滿身都是血……到處都是血……」
綺南雁怒道:「山裡剛下過雨,溪水暴漲,隨時會把你沖走的!」
沖走?那又怎樣?她一點都不在乎了!
「那……那我怎麼辦?」璿瑩蒼白著臉,無論怎麼掙扎,還是教綺南雁硬拖上岸。
「我說會幫你想辦法!還聽不懂嗎?」綺南雁惱怒地橫抱起她,轉頭想撿回她的衣裳,卻發現它們全落入溪裡被沖走了。
也罷,就算撿回來,她八成也不肯穿。他抱著她大步返回小屋,先將她安置在灶窩旁的小石椅上,接著便生火在爐灶上燒起熱水。趁著煮水的時候,又把角落裡的木桶翻出來,好好刷洗一番,注入些許清水。
璿瑩抱著赤裸的身子蜷縮著,冰冷的抹胸幾乎什麼都掩蓋不住,她把臉頰埋入膝蓋裡,雙手緊緊攏著曲起的腿,腦海一片空白。
這狹小廚房裡,唯一的光線來自爐灶底下的火光。綺南雁在她跟前來回走動著,她聽到他提水走過的聲音、鍋具碰撞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又回到她身邊。
「來——」他攙起她的臂膀,帶著她走到熱氣氤氳的浴桶旁。
她手腳都是泥沙,頭髮沾著雨和血。他讓她轉過身去,拆下她的髮髻,接著拿起水瓢為她沖洗頭髮,溫熱的清水沿著髮絲傾洩而下,突如其來的暖意幾乎令她暈眩。
她不在乎他解開後頸上的細繩,也不在乎在他面前全然赤裸,他來到她身前,在她眼前單膝跪下,仔細清洗她的足趾、足踝、她的腿,而後是她的手指和臂膀。
她不禁合上眼眸,虛弱地扶著木桶的桶緣,以免自己倒入他懷裡。
最後他抱起她,讓她緩緩沉入溫暖的熱水中。
她感覺他的手要從她腰間抽離了,連忙伸手攀住他臂膀。「你不要走……」拜託,不要留她一個人。
綺南雁凝視她脆弱的眼神,伸手摸摸她額頭。
「我就在旁邊。」他嗓音有些暗啞,說完,便轉身走到爐灶旁,挽起袖子從大甕裡提出一袋麵粉,利用爐子裡剩下的滾水做起麵團。
璿瑩默默凝視他忙碌的背影。他背影真好看,她心想,那麼高大,又厚實,粗壯的臂膀充滿力量……她伸手輕觸自己的腳趾,憶起他方才的舉動。她的腳可以完全包覆在他掌心裡,他的手臂比她的小腿還粗,滑過她腿彎時,她幾乎軟倒……
她感覺身體似乎有什麼被喚醒了,焦躁不已。浸泡在熱水中,似乎使她更加放肆大膽,她輕撫過他剛為她擦拭過的身體,彷彿是他的手再度回到自己身上,她臉紅了,垂頭梳理頭髮。長髮也有他曾撫弄過的記憶——而他仍在這裡。
他已經擀出一個麵團,重新在爐灶里加水。她注視他提著一隻水壺走過來,將熱水注入逐漸變涼的浴桶裡。
「舒服點了嗎?」他沒看她,刻意別開目光。
她點點頭,緊抱著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綺南雁等了一會兒,沒聽見回應,便帶著水壺回到爐灶旁擱下,從旁邊的小門出去,帶著一條布巾和一套男子衣衫回來,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他拿起麵團和菜刀,一刀一刀把麵條削進熱鍋裡,璿瑩趕忙利用這個空檔起身,匆匆套上衣袍。沒想到這件袍子長度幾乎垂至她膝蓋,穿上長褲只怕要拖地了。她努力摺了好幾摺,綁妥了腰間繫帶,這時,一碗面也燙熟了。
「走吧!」綺南雁匆匆回頭瞥她一眼,便端起湯碗。
穿過爐灶旁的小門,便是簡單的桌椅床鋪。他把麵食擱在桌上,示意她坐下來。「吃點東西,然後就先歇息吧!」
璿瑩依言拾起筷子,小口小口吃著。
人生際遇果真是變幻莫測。白天她還哭倒在奶娘懷裡,身上披著珠紅翠綠的嫁衣,而後換裝在丫頭掩護下逃走,又從客棧裡被轟了出來……好像只是轉瞬間,到了夜裡,卻已身在杳無人煙的山林,吃著綺南雁親手為她做的清湯拌面。
如果……不是楊興岳死了……
「怎麼了?」見她又開始掉淚,綺南雁蹙起眉頭。吃不慣嗎?
「很好吃……」璿瑩哽咽著,又吃了一口。有人因她而死,她卻依然活得好好的,吃著心上人煮的麵食,還覺得很美味,她應該吃嗎?她可以吃嗎?還是應該放下一切死掉算了?
隨後,綺南雁抱她到床上,怕她頭髮濕了,容易受寒,便找來布巾一遍又一遍擦拭,又從爐灶那兒裝了盆火炭,一邊烘、一邊梳理她的長髮,直到完全乾燥為止。
她真是累壞了,趴伏在枕頭上,不知怎麼竟睡著了。
彷彿墜入一張掙不開的網,入睡後,惡夢便緊緊捉住她不放。
她身上又滿是血,最初是由腳底開始,逐漸蔓延至她的大腿,繼而包裹了她腰身,最後竟漫過她的頸項。她驚駭地睜大眼眸,低頭瞧去,她的手已化為白骨,掬起一泓腥味撲鼻的鮮血,從骨縫間流洩而下。她尖叫,拼命尖叫,喉嚨卻發不出半點聲響——
「我在這裡。」溫柔醇厚的呼喚隨著深深的擁抱,終於將她拉出惡夢。
璿瑩倏地睜開眼,才發現綺南雁早已拉起她,將她揉入懷裡。她靠在他胸前,低低喘息。
「我作惡夢了……」她蹙眉呢喃,額頭爬滿了汗。
綺南雁將她抱得更緊,低頭埋入她頸間的髮瀑。她連睡夢中的神情也充滿驚懼。向來無憂無慮、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該如何承擔一條人命的重擔?
全該怪他,都是他的錯。
心痛、懊悔、自責,盤據他所有知覺,不斷撕扯他。
他明明可以幫她的,在秀川時,為什麼不單純守著她就好?或是乾脆不顧一切帶著她私奔?起碼,也該在她來客棧找他時親自送她回去。他能為她做的明明那麼多,卻什麼也沒做,讓她承受這種折磨……
「來。」他拉開被褥,臥倒在她身畔,伸臂將她圈在懷裡。「不是非要你睡著,但至少要好好休息……」
他讓她側身抱著他,頭枕在他臂上,兩具身軀親昵地交纏。「我會陪著你,到你醒來之前都不會走。」
「好溫暖……」璿瑩吁了口氣,伸手攬上他胸膛。作夢也沒想到,現在抱著她的、溫柔得不像話的,真是向來拒她於千里之外,那個只對她冷漠、只對她無情的綺南雁嗎?
「睡吧,什麼都別想。」他輕撫著她的髮。
「我聽到心跳聲呢……」她不可思議地摸著他心房,忽然笑了。
「安心睡吧!」他親吻她的頭髮,也跟著她笑。
只要能讓她笑,笑得像從前一樣,取走他性命也可以,要他上山下海,做什麼都行。這是他欠她的。
***
風日晴和。
前些天還在那兒狂奔怒吼的滾滾黃濤,現又恢復成清淨澄激的小溪,婉蜒伏臥於山間,如銀河清淺,閃爍流光。
璿瑩脫了鞋子,卷起褲管和衣袖,興沖沖地踩進水裡,踏過溪底一塊又一塊圓石,逗著水裡悠遊而過的小魚。
綺南雁待在溪畔,靜靜陪著她。
看她踢濺而起的水花,不時低頭綻露笑顏,身上穿著寬大的粗布長袍,披散長髮。如此簡素粗陋,她似乎不以為意,單純天真之中,卻添了些惹人憐惜的柔弱。
他沉吟著,神情掠過一絲苦惱。
短暫歇息幾天,她總算恢復了點精神,驚懼的容顏不再蒼白,夜裡也不再痛苦地囈語連連,只是向來無憂的笑容,似乎少了那麼點……光彩。
璿瑩赤著兩條光裸小腿走向他。
「欽,要是每天都這樣就好了……」多涼快啊!
「要不了三天,你很快就玩膩了吧!」綺南雁凝視她。
「誰說的?」璿瑩皺皺鼻子,朝他揚起燦笑。她這輩子最快活的,就是這幾天和他在一起了,以後……以後也不曉得會變成怎樣呢!
綺南雁一語不發地看著她。不知是否他多心,總覺得她那抹笑一點都不像打從內心發出來的,有些空洞、虛假。
他不願拆穿,沉默地起身。璿瑩也放下褲管,穿上鞋襪。
「綺南雁……」她忽然拉住他手臂,不待他反應,使投入他懷裡。「我不能永遠躲在這兒……」
感覺到他身軀倏地一僵,她抱得更緊。
「我逃婚、離家、殺了人然後消失不見,我爹娘一定很煩惱……」對方又是鎮遠將軍的二公子,弄得不好,說不定還演變成朝廷紛爭呢!她再怎麼任性頑劣,也不能不孝至此。「我不能一走了之。」
「你想回去?」綺南雁垂眸瞧她,淡漠的眼神口吻,彷彿又回到從前那事不關己的模樣。
「嗯。」璿瑩有些忐忑地望著他。
「回去之後,你也許會被關進大牢。」他沉聲道。
「我……會死嗎?」她臉色一白。
「應該不至於。」
綺南雁面如寒霜。按理,她是權臣之女,貴族犯法,自有一套擺平事端的規矩,丞相若是有心護女,她連根小指頭都傷不了。
只怕,史丞相若是無心。
皇上近年擺平了外戚之患,便把野心放在邊防外塞。史丞相欲與鎮遠將軍府聯姻,不正是為了拉攏彼此?偏偏親沒結成,反倒成了冤家,史丞相若想平息鎮遠將軍的憤怒……該怎麼做才好?
史己禮是會為了寶貝女兒,與鎮遠將軍反目的人嗎?綺南雁沉思。
過去,他總為了令狐雅鄘四處奔走,不僅經常深夜入宮面聖,也認識這位老奸巨猾、深沉如海的史丞相——這老傢伙眼裡只有朝廷,他把皇上的霸業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若說犧牲一個女兒就能握住一位將才……
他懷疑史己禮能不猶豫。
兩人各懷心事離開溪畔,綺南雁有意避開她回家的話題,走進廚房煮食去,璿瑩心情煩悶地梳著胸前的頭髮。
家,最終當然是要回去,可現在,她卻貪戀和綺南雁短暫相依的時光,捨不得立刻與他分離,是以綺南雁反對,她也沒堅持什麼。
只是……他真當她是小嬰兒了,是不?
璿瑩歎了口氣。除了待在這張床上,無論上哪兒都不能離開他視線,才赤腳沾了一下地面,就立刻被他抱起來,腳底徹底抹過一遍。想去廚房幫忙,他居然把她扛進浴桶裡,要她乖乖待在裡頭。
「喂,我又不是你養的狗——」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處境,哭笑不得。
「給我待在裡頭,不准動!」他怕她無聊,又塞給她一塊剛出爐的饅頭。
饅頭呢!剛蒸好的!他到底還有什麼變不出來?
總之,他對她的態度全變了。
以前總隔著一道牆,多靠近她一些,就像要了他的命,如今卻是無時無刻呵護她,生怕她受一點點傷,彷彿對待未足歲的女兒般。
可,為什麼偏偏是女兒,不是情人呢?
璿瑩狐疑地摸摸自己的臉,可恨手邊沒有鏡子,難道她變憔悴了?抑或她原本就不吸引他?是嗎?她真猜不透那傢伙,若是不喜歡她,當初何必管她死活,若說喜歡她嘛……他可是男人,真有辦法一再和心儀的女子相擁而眠,仍然坐懷不亂嗎?
「在想什麼?落落寡歡的。」綺南雁不知何時負手倚著門檻,頭微偏,好奇地瞅著她。
「不用你管。」璿瑩回眸橫他一眼。
綺南雁只得搖頭,表示對她忽喜忽怒的脾氣莫可奈何。
她忽然問道:「你要幫我洗頭嗎?」
「嗯?咳——」綺南雁愣住,臉色又窘又紅,不自在地撇開臉。
她哼了聲。「算了。」隨即抱著衣物消失在廚房裡。
她究竟怎麼了?他猜不透,整晚心神不寧地留意她的一舉一動。她似乎刻意在身邊築起一堵牆,連就寢時也離他遠遠的。
「應該不會再作惡夢了吧!」她背過身之前,忽然說道。
是夜,懷裡突然空蕩蕩的。
微茫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紙,輕灑在她過臀的長髮上,滿頭烏亮,散發極其柔媚的旖旎風情。他瞧得悵然若失,朝她伸出手,卻停在半空……萬一驚擾了她……他縮回那隻手。
若她不再需要自己陪伴,他就不該厚顏無恥地占她便宜。
綺南雁濃眉一擰,翻身坐起,才要下床,她卻又翻身過來,抱住他手臂不放。
「不准走!」熠熠生輝的美眸,眼波流轉,固執地瞅緊他。
她要他回來,回到她身邊,於是拉緊了他臂膀,模樣又怨又惱。
綺南雁只得重新躺下,感覺身邊的女人朝他貼近了些,手臂與手臂摩挲著,她渾圓的胸部擠壓向他。他閉了閉眼,忍下一陣歎息。
「綺南雁……」
璿瑩轉身湊過來,下巴抵著他肩頭,近得他毫不費力就能嗅到她氣息。她似乎太高估他的人品,未免太相信他的自製力。
「嗯?」綺南雁屏住氣息,模糊地應了聲。
「你還能把我推給誰呢?」
她湊近他耳畔,溫熱的唇幾乎貼上他,吐氣如蘭,悠悠低語。
「還不懂嗎?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是你的人了……」她說得大膽露骨,可也羞澀甜蜜。
她垂下濃長的眼睫,放開他的手,側過身躺平。
臉發熱,心狂跳,渾身虛軟滾燙。她知道自己耳根子脹紅了,卻不覺得後悔。
畢竟她說的不是虛話啊,他已將她全身看遍了,難道……難道還想將她往外推?
黑暗中,傳來騷動。
她聽見他的鼻息,由遠而近,熱呼呼地吹拂在自己臉頰上。接著,他手指輕觸她眉心,如羽絮般溫柔,沿著眉形滑至她臉龐,然後是下頷,又回到她鼻樑,緩緩向下,最後拇指徐徐拂過她乾澀的唇瓣,就此停住。
她呼吸不穩,心臟揪緊,眼簾緊閉,不敢睜眼看。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他的臉俯近她的,聲音低低啞啞,鼻尖幾乎和她碰在一塊兒。
她抿唇不答,顯然是知道。
他指腹碰觸到的肌膚,燙得讓他幾乎懷疑她就快暈厥了。
「你以為我不想要你?」悠長的歎息吹拂在她唇上,她仍堅持閉著眼,微微攏著眉頭。
綺南雁不禁微笑,大手來回摩挲她披散的長髮,一遍一遍,絲絲髮瀑穿過他指尖細縫,激起一股熱辣,刺刺麻麻地佈滿他皮膚。
許久以前,他就很想這麼做。想靜靜地、盡情地、好好端詳她的臉,想好好摸一摸這把光澤柔潤的長髮。她實在太低估自己的魅力,不知他連正眼看她也覺得萬般艱難,總怕自己太忘情,怕迷失在她澄澈眼眸裡,便再也放下了手。
從未見過像她這樣不害臊的姑娘,去年冬天,她翩然來到秀川,陪伴剛生產的姐姐,那時,她就三番四次跑到他面前,他快被煩死了,又被她勾引得魂不守捨,為了抗拒她,為了逃避她,痛苦得醉生夢死,結果她真當他是仙胎聖骨轉世,生來不具凡心?竟膽敢這樣明目張膽地誘惑……
既然如此,那他就……如她所願吧!
他緩緩地低頭吻她,溫熱而粗糙的唇,熨貼上她的豐潤柔軟。
璿瑩覺得自己的唇好像要燒起來了。她眼皮顫動,因為始終小心屏著呼吸,結果這一刻幾乎吸不到氣,她只好匆匆別開臉,奮力喘息。
他的吻轉而落到她頸際,吮著她跳動的脈搏吻至耳垂,沿途烙下一串難以磨滅的火熱印記。
「我怕嚇著你……」他舔著她耳朵,略略抬起臉,粗啞的熱氣就拂在她耳膜,害她差點沒暈了過去。
璿瑩迷迷茫茫地睜開眼,望向他深沉含欲的眼眸。
「為什——」沒想到才張口,隨即被他落下的唇擄獲。他以自己的舌尖追逐她的,與之嬉戲,反覆試探、碰撞、邀請,濕潤地舔吮而後糾纏,直到兩片舌尖完全熟悉,親昵而依戀地依附著彼此。
身上的衣帶不知何時被解開了。過去幾天,她一直穿著綺南雁留在屋裡的寬鬆大袍,此刻它們早已敞露,在幽微月光下,映出半截羊脂香肩。
他近乎癡迷地凝視眼前這一幕,熱切的吮吻隨之而來,從她修長而柔美的頸項開始,沿著削瘦細緻的鎖骨,一路來到她高聳的雙峰。
隔著一片薄薄的抹胸,他低下頭,便聽見她張狂的心跳。
她伸出手,大膽而生澀地抱住他後頸,指尖揉入他的髮根裡,他呻吟一聲,咬牙扯開她身上最後的細帶,推開最後的遮掩,深深吮住她高聳的雙峰,享受她嬌弱的輕喘,逐漸轉變成破碎的呻吟。
喔,她再也不認識原來的自己了。身體彷彿墜入某種迷離幻境,渾身脹滿了狂亂的快意,她扭擺著纖腰,努力對抗體內洶湧賁張的熱,他的手卻無處不在,恣意撩撥她太過脆弱而敏感的身體。
她不住劇烈喘息,嬌軀因他的索求而綻放各種放肆放浪的姿態。
這簡直太過分!他的手迫入她雙腿之間,她不禁羞恥地掩面低泣,雙手抓著身邊的衣料,卻又放浪地分張玉腿,渾身震顫地夾緊他的進犯。
「南雁……」源源不絕的痛苦和快樂眩惑了她的意志,她的喘息越來越濃烈,汗濕蹙額,喉嚨深處不斷逸出嬌吟。
他彷彿入魔一般,含欲的黑眸濃濁邪魅,看了她一眼,兩隻大掌再度捧起她的後頸,深深深吻著她,含著她舌尖,宛如竭力要吸納她的靈魂。
半懸在她裸體上的身子逐漸壓降而下,身軀緩緩地合而為一,撕裂的痛楚讓她臉色發白,他額頭抵著她的,彼此汗水混雜,喘息著,心跳著,卻靜止下來。
「痛嗎?」他輕聲問。在他闈然的黑眸裡,有忍耐,有壓抑。
她眨眨眼,從他充滿欲望的瞳眸,望見同樣迷亂的自己。她搖搖頭,唇在發乾,便舔嘴潤潤唇。
他眯起眼,立刻徹底封住她的嘴,揉磨、啃吮,恣縱激情。
彷彿墜入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迷離幻境,他緊擁著她,兩人雙雙掙扎,幻化為原始而饑渴的獸。
沒有矜持、不再羞怯,連她都為自己感到驚駭而陌生。
她用力抓向他的背,火熱地伸手摩挲他奮起的身軀,一再擺弄腰身,熱切地挺胸渴求他放肆的揉搓含吮。她配合他轉換各種放浪的姿態,迷離的眼波失神渙散,彷彿無盡的虛空籠罩了一層濃霧,透出微弱的星芒。
她已經不是她了……
豔紅的櫻唇不斷低吟出難以置信的浪聲,徹底沉溺在生平首次的放縱,如臨暴雨,如經摧折,如沾滿雨露的芬芳花蕾。
心悅君兮,心悅君兮,宛轉承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26 19:41:23
第七章
「若你一走了之,你爹自然得面臨一場麻煩,但就憑你爹的身份及本事,楊家終究只能咽下這口氣罷了。等這件事風頭過了,你依然做你的大小姐,將來回到家裡,頂多忍忍背後的閒言閒語。」綺南雁沉吟後說道。
如果她不在,史己禮必須另想他法修補和鎮遠將軍的關係,而史已禮處事素來明快,不會懸宕太久。
因此,在風暴止息之前,她走得越遠越好,這是唯一可以保證她不受傷害的最好辦法。
窗外迷蒙地泛起一抹近乎黑色的靛青,看來快天亮了,他倆卻沒有半點睡意。
璿瑩舒適地抱著綺南雁的手臂,背對著他,滿頭烏絲像上好的綢緞披掛了一身。
綺南雁怕她冷,收攏臂膀讓她完全倚靠在自己胸膛。
「你若堅持現在回去,此事自然會有一番處置。你或許不會死,卻免不了被審訊。鎮遠將軍不是等閒之輩,多的是令你身心俱疲的手段,所以你……」綺南雁煩躁地仰起臉,頓了頓,才澀聲道:「你爹也不樂見吧?」
兩人視線交纏,他顯得陰鬱而緊繃,她卻不禁笑容漾深,滿滿的柔情滿溢。
他愛她,他一定很愛她。那麼為她擔憂,連臉色都白了。
她心頭暖暖的,頓時脹滿了難以言喻的滿足。
若能早些明白他的心意,該有多好啊!
不知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她的?為什麼喜歡上她?喜歡她哪一點呢?為什麼每每見到她,就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明明對她好,卻矢口不認,連她逃婚奔向他,也照樣面不改色,要不是楊興岳突然死了,他恐怕就這樣瞞她一輩子了。
這可惡的傢伙,她真想好好罵他,這麼不乾不脆,當什麼男人呢!
「我要回去,南雁……」一時間,她想哭又想笑。
想想她是怎麼被呵護長大的,從以前到現在,她不知給爹娘添過多少麻煩,凡是她闖的禍,總有人飛奔過來為她收拾,她實在幸福過了頭,才會如此驕縱任性,不知節制,而今算是遭到報應——
「這是人命,不是什麼可以蒙混過去的芝麻小事,無論我爹娘怎麼想,我……我該在楊興岳的爹娘跟前磕頭謝罪才對。」
她是她爹娘的心頭肉,楊興岳何嘗不是呢?她雖不愛那個人,卻在他身上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氣質脾性——他們都是在好人家出生、都是被珍捧在手心裡的天之驕子。他死了,他爹娘該有多痛呢!
「就算他們要我償命,我也不怨。」
事情總要有個解決。璿瑩虛弱地笑笑,說完,心也冷靜下來,感到無比寧靜。
在她最後這段時光,有綺南雁相陪,也得到她夢寐以求的情愛,她已沒有任何遺憾了。
「你打算償命?」綺南雁側著臉,黝合的眸光霎時變得遙遠。
半晌未語,許久,他才輕聲道:「那我呢?」
在床上勾引他時,都沒替他設想過嗎?哼,果然是驕縱任性的千金小姐,眼裡只有自己。她回去是個轟轟烈烈、忠孝兩全,那他呢?她究竟將他置於何地?口口聲聲喜歡他,甚至不惜逃婚只求與他私奔,現在卻不想想失去她之後,他將承受何樣的痛苦?
「如果我沒有死,以後什麼都聽你的。」璿瑩眼眶泛紅,雙手用力抱了他一下。「如果我死了,來世,我——」
「算了,」綺南雁後退一步,打斷她的話。「你想走我也沒轍!」
什麼來世,那種虛無縹緲的承諾他不需要,早知道這種女人碰不得,算他活該倒楣。
他冷哼一聲,翻身而起,迅速走下昨夜溫存過的床褥,瞬間不見蹤影。
「綺南雁?」璿瑩徒勞地呼喚,心知喚不回,只得攏著不整的衣衫,任憑淚意沾濕枕頭。
她明白他想帶她走,走得越遠越好,可這是行不通的。
身上的血跡可以洗去,殺人的印記卻永遠烙印在她腦海。無論走到哪裡,她永遠得不到平靜。既是她闖的禍,本應由她收拾。
孰料天色一亮,綺南雁便把馬兒從屋後拉出來。
璿瑩無力地站在門前,不禁呆住了。她沒料到綺南雁說走就走,她……他們昨夜才……才……難道他都……
她低頭咬了咬牙,閉緊了嘴巴。是她自己纏著綺南雁要回家,人家只是順應她的要求而已,再怎麼留戀不捨,終會有這一天啊!
等一切準備妥當,綺南雁躍上馬背,朝她伸出手,「上來吧!」
「現在就帶我回去?」她驚愕地雙眸圓睜。這麼快?
「你不是趕著送死嗎?」綺南雁嗤了聲。既然她不顧他的感受,執意任性為之,那他也有他的打算。
璿瑩兀自怔愕,他便握住她的手,彎身將她拉上馬背,接著夾緊馬腹,呼喝下山。
「好了,現在我要你原原本本地說清楚,那天你離開客棧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綺南雁正色道。
憑她一個弱質女流,究竟是如何殺死一名慣戰沙場的英年少將?
***
那是個荒謬的失誤。
吉時到了,新娘卻不見人影。她投奔綺南雁的事,不只丫鬟奶娘知情,秦總管應該也猜得到,由他那兒,不難推敲出她的下落。或許爹娘和楊興岳商議後,決定由他出面,趕在事情鬧大前來抓她回去吧!
她不肯,於是從懷裡掏出防身的小刀,握在胸前。
那時,正是雨勢最大的時候。她還記得他輕蔑的低笑,然後一步步朝她欺近,沒想到接下來,卻在快接近她的時候突然撲向她。她放聲尖叫,只覺手裡刀子好像刺入什麼,他就往她身上倒下來了。
「就這樣?」綺南雁聳起兩道濃眉。
璿瑩認真地點頭,卻見他眉心越挑越高,甚至翻了翻白眼。
「你在跟我開玩笑?」
「什麼?」璿瑩氣憤地捶他胸膛,她可是很認真的!「刀劍無眼嘛!雨那麼大,他或許是被什麼絆著了,或者以為我手裡不是真刀,不管怎樣,他就是硬生生被我刺死了呀!」
「哼哼……」綺南雁越想越是滑稽。
堂堂鎮遠將軍的二公子,戰功顯赫的花將軍,居然因為絆跤在一把小刀上,就這麼死了,說出去怕不笑掉人家大牙?
「不要笑,這有什麼好笑的。」史璿瑩惱火地捶打他,綺南雁還是肩膀一聳一聳的。
這也算曠古絕今的逸聞一樁,可綺南雁眼底卻沒有真正的笑意。楊興岳之死……並不合理,先前怎麼沒注意到呢?他仰頭思索著,這事得跟令狐雅鄘好好說一說,看他有什麼計較。
沿途,他反覆盤問許多細節,及至京城時,天色已近黃昏。
史璿瑩原本的外衣大半都被暴漲溪水沖走了,一直穿著他的袍服,梳著男孩的髮髻,應該不會被人認出。綺南雁簡單為自己改裝一番,便隱密地帶她進城,並將她安頓在一間不起眼的小客棧裡。
「我們不是回來投案嗎?」璿瑩大感不解。
他親昵地捏捏她臉頰,笑說:「這裡的掌櫃是我信任之人,你暫時留在這裡,待會兒他會幫你張羅適合的衣裙,你吃點東西,等我回來。」
「你要上哪兒去?」璿瑩蹙眉。
「我嘛……」綺南雁實在懶得逐一解釋,便隨意回答她。「只是先打探一下,看看事態鬧到什麼地步了,先別輕舉妄動,乖乖等我回來,嗯?」
瞧他神秘兮兮的,似乎另有計劃。璿瑩只得納悶地點頭,眼巴巴地目送他離去。
客房裡少了他,一時變得清冷。
簡簡單單的床鋪桌椅,一盞油燈左右搖曳,映得滿室昏黃。
她摸摸床被,質地不佳的被褥尚稱潔淨,其餘就沒什麼可稱道的了。
「南雁!」伴隨著一陣喳呼,房門突然被撞開,一個妙齡姑娘陡地站在房前,嚇了她一跳。
「他走啦?這麼快——」那年輕姑娘垮下臉,將手裡抱著的衣裙擺到桌上,自言道:「我是掌櫃的女兒,我爹讓我給你送衣服來。」
璿瑩連忙起身稱謝,說道:「他出去打探消息了。」
「你們走就走罷,幹麼要回來?」這丫頭顯然是個直腸子姑娘,不客氣地噘嘴道:「京城裡風風雨雨,什麼樣的風聲揣測都有,不僅是你,甚至有人傳言楊將軍是綺南雁殺的呢!」
「嗄?」璿瑩一聽,呆愕得說不出話。
***
黑色的身影靜靜盤坐於飛簷一隅,俯視底下的靈堂。時值寅正,兩盞奠字燈籠下,莊嚴的誦聲綿綿不斷。隨著天色漸明,往來走動的人逐漸變多了,靈堂裡不時傳出哀泣。
棺木就在靈堂後頭。
綺南雁雙手抱胸,躊躇良久,始終難以抉擇。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偷偷潛到靈堂裡,打開棺木,拉起屍身驗屍,事後再偷偷幫他把壽衣穿回去,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離開。
只是如此之舉,日後該如何向楊家人交代呢?對死者不敬,等同於蔑視楊家人。可不開棺嘛,又難以印證他的猜測……
思索間,喪家已開始一天祭奠的儀式。
念誦經文的法師道士、前來悼念的文武官員,紛紛出入靈堂,場面哀感之至。
鎮遠將軍楊晉之穿著一身素服,木然地立於廊簷下。直至下人來報,才振起精神,匆匆迎出門去。
原來是令狐雅鄘帶著皇上的恩詔來了,楊晉之率同家人跪接聖旨,隨後便請雅鄘入內到靈堂前焚香致意。
綺南雁不禁立身而起,望向正在和楊晉之交頭接耳的令狐雅鄘。嘖,原本還想去他府邸,沒想到卻在這裡碰頭,這倒省事。
他應機立斷,即刻縱身躍下。
「楊老將軍,晚輩綺南雁拜見——」
他朗聲報上名號,頓時引起一陣騷亂,文武官員驚詫愕然,楊家各部將更是紛紛抽如刀劍,團團將他圍住。雅鄘站在楊晉之身側,展開摺扇,只是微微一笑,並不言語。
「你膽量不小。」
楊晉之目光如炬,定睛注視綺南雁,儘管須髯花白,滿面風霜,仍是不減其威武。「傳聞我兒是你所殺,並且是你帶走了丞相府的千金。」
綺南雁抱拳回禮,並釋道:「不是我殺的,客棧裡的掌櫃、小二皆可作證,楊老將軍想必派人詳查過了。」
「史小姐人在何處?」楊晉之問。
「她很安全。」綺南雁一語帶過,直接轉入正題。「晚輩貿然來此,是有幾個疑惑之處,特來請教。」
「請指教。」
「衙門並沒有仵作相驗的紀錄,料想是案情單純,人證俱足,提刑官怕冒犯了楊公子的遺體,因此直接送回府上。不知貴府在幫楊公子更換壽衣時,可有發現異狀?」
「應當有何發現?」
綺南雁從容說道:「楊公子背上,至少該有受到重擊的痕跡或掌印才是。」
楊晉之不動聲色,審度片刻,才開口道:「你想為史小姐脫罪?」
「不,我是怕楊公子死得不明不白,反令楊老將軍與史丞相結仇,以致親痛仇快,朝廷不安。」綺南雁正色道。
此言頓時引來一陣譁然。眾所皆知,楊興岳的確切死因便是正中他心臟的那把利刃,怎又牽扯出什麼掌印?縱然他背後有傷,那也不可能是致命的關鍵吧!
楊晉之佛然變色,不禁冷哼。
「你恐怕要失望了,我兒背後並無你所言的異狀。」
「是老將軍親眼目睹嗎?」綺南雁上前一步,仍不死心。「可否請出為公子更衣之人,細查一番?」
立刻有人耐不住性子叫囂道:「少廢話!我勸你立刻交出史璿瑩,否則休想走出將軍府!」眾部將亦是連聲呼喝:「對對,馬上交出史璿瑩——」
眼見群情激憤,綺南雁仍毫無懼色,面向楊晉之。
「怕死我就不會來了。」他傲然睥睨,揚眉正色道:「楊老將軍,令公子的死因,難道您一點也不在乎?」
楊晉之默然無語,也不接話。
「若楊將軍是死在我手裡也就罷了,可人不是我殺的!」
綺南雁索性轉頭面向眾人,朗聲駁斥道:「難道你們全相信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只知繡花彈琴的官家小姐,有本事殺死一名身經百戰的將軍嗎?啊?」
眾人被他如此一喝,倒也愣住了。事發當場,尚有許多人圍觀,人人指證歷歷,說楊興岳是死於史璿瑩之手。那刀子明明是史姑娘的,她又聲淚俱下地喃喃念著「她殺人了」,那麼,人當然是她所殺,難道還有別的可能?
「就憑她手裡握著小刀?你們真信嗎?」綺南雁環顧四周,厲聲喝問:「大名鼎鼎的楊興岳,原來只有這點能耐?連個女人都制伏不了?」
呃,這個嘛……
大夥兒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個個面面相覷,一時也搭不上腔。
「是挺奇怪的。」令狐雅鄘從剛剛便不斷把玩著摺扇,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直到此時,終於順口搭上一句。
看來,此事只有楊老將軍能夠定奪,眾人便將目光放在老將軍身上。
楊晉之反覆沉吟良久,才道:「倘若查證之後,確認兇手便是史小姐無誤,該當如何?」說罷,炯然目光直視著綺南雁,沉聲反問:「你會把她交出來?」
綺南雁正要開口,孰料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有人高聲呼喝:「將軍,抓到那丫頭了,咱逮著兇手了——」
外頭的人群紛紛往兩側排開,緊接著,一名部將拽著一名貌美姑娘的臂膀入內。
史璿瑩居然被抓?怎麼可能!
綺南雁不敢置信地回頭,眼睜睜看著她被人拖進來。怎麼搞的!他不是叫她好好在客棧裡待著嗎?
史璿瑩一見綺南雁,花容慘白,心冷了半截。「人是我殺的!與綺南雁無關,不要為難他了!」她急著為他開脫,生怕他受牽連。
「啊——」令狐雅鄘忍俊不禁,掩扇笑了。
綺南雁面色鐵青,捏緊了手中長劍,朝部將暴喝。「放開她!」
「你囂張什——」部將連句話都沒能說完,突然感覺手心一空,緊接著被一股猛力推開,摔出三丈之外。
頃刻間,史璿瑩已被護在綺南雁身邊。
「你搞什麼鬼?」他忍不住低頭罵人。
璿瑩咬緊了牙,幾乎失聲哭了出來。
昨晚聽了小青一席話,她急都急死了,左等右等了一夜,始終沒見他回來,都不知道她等得多心焦。
如果他被抓了呢?如果他被用刑了呢?他又不是皇親國戚,人家下手不會對他客氣的。與其讓他置身險境,不如由她親自出面。好歹她爹爹是當朝丞相,綺南雁也說她死不了的,不是嗎?
結果才離開客棧沒多久,就被將軍府秘密派出的人馬捕獲,並帶到此處。
就在小倆口目光相接的當下,其餘圍觀的部將們紛紛捉刀上前,眼看雙方一觸即發,楊晉之終於挺身出面,喝問:「綺少俠,若確認兇手是史小姐無誤,該當如何?」
咦?這話是什麼意思?
面對眼前這龐大陣仗及楊晉之的話語,史璿瑩被搞得暈頭轉向……確認什麼兇手無誤?她就是兇手啊?她正想問個清楚,孰料頸間突然傳來劇痛,接著眼前一黑,從此失去意識。
綺南雁點了她昏穴,並攔腰將她抱起。
要面對楊晉之,他來此之前,心頭早有計較。
「若兇手真是史姑娘,那也是因我而起。」他將史璿瑩逃婚的來龍去脈簡述一遍,並垂首請罪。
「璿瑩不懂武功,若真是失手誤殺公子,不過是場意外罷了。她逃婚,是為了與我私奔,若將軍執意報仇,倒不如殺了我,一命抵一命,以報公子奪愛之恨,亦足以令她悔恨一生。」
這不是比直接殺了她還痛快?且把深仇發洩在他身上,反正他是身無一物的浪人,死了不痛不癢。
在場者,聞之無不動容。
楊晉之聽他如此一言,不禁仰頭長歎。這倒不失為顧全大局的辦法,既可為子報仇,又不必得罪史己禮,朝廷上下亦不必為此案生波。
「記住你今日的承諾,若你倆逃出京城,老夫即便是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抓回來碎屍萬段——」言罷,他揚手一揮,喝令:「退開,讓他們走。」
萬幸!
綺南雁抱著史璿瑩走出靈堂,一路毫無阻礙。看來楊晉之乃是明理之人,也對楊興岳之死起了疑心。
令狐雅鄘隨後跟上,並命人牽來兩匹駿馬。兩人各乘一匹,離開將軍府後,緩緩沿著京城要道而行。
「兇手必是死者極為親近之人,也許剛剛正看著你倆呢!」令狐雅鄘看著綺南雁懷裡昏睡的可人兒,微微一笑。「所以,何不把璿瑩留下,說不定能引兇手現身……」
「休想。」綺南雁冷冷地橫他一眼。
「你打算帶她上哪兒?」令狐雅鄘笑說。
「不知道。」他聳肩。
「不回她家,也不去我那兒?」令狐雅鄘試問。
「不要。」綺南雁一口回絕。
「沒想到你們是這種關係……」令狐雅鄘忽然仰頭長歎。
天下麗女何其多,他誰不好招惹,怎麼偏偏看上這舉世無雙的「混世魔女」,他真是……真是感觸良深啦!
綺南雁解開她穴道,不多時,璿瑩使幽幽轉醒,發現自己和綺南雁騎在一匹馬上,令狐雅鄘也在旁邊,霎時一陣錯愕。
「姐夫?」她臉一紅,囁嚅道。
令狐雅鄘溫暖地看著她。
可惜他還要回頭看看楊晉之怎麼檢視楊興岳的屍身,不能多送了。
「瑩兒,你得好好待在南雁身邊,你姐姐才安心。」最後臨去前,他特意叮囑。
「南雁就算死一萬次,也不會讓你受一點點傷,你得乖一點,嗯?」
「姐夫……」她點點頭,眼眶發紅。
「快滾!」綺南雁翻起白眼。又不是他娘子,沒事獻什麼殷勤。
「哈哈哈——」令狐雅鄘暢然大笑,這才掉轉馬頭離去。
***
從她被捉至將軍府,聽了段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失去意識再轉醒……恍如隔世般的虛幻之感,真教人如墜五里霧中。
「到底出了什麼事?」她努力端正姿態,想問個明白。「你幹麼點我穴道?是故意讓我暈過去的?」
「你不必知道。」
綺南雁一句話就想打發她,只是讓她更加不安。
「你答應楊將軍什麼了?」她質問他。肯定是有什麼,否則他們哪有那麼容易離開?
「那是我的事。」綺南雁不在意地扔下這句,依然故我。
「綺南雁!」璿瑩也急了。「你到底有沒有想過我?」
她不說還好,一脫口,綺南雁頓時也火了。
「你說要償命的時候想過我嗎?」他呸了聲,不客氣地罵道:「是你吵著要回來的,現在又窮嚷嚷什麼勁?還有,我不是叫你待在客棧別出來嗎?你到底都在幹什麼,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嗎?」
那是因為……因為……
璿瑩瞪著他,滿腹委屈卻無處可說,瞪得眼眶都發紅了,而後豆大的淚珠便奪眶而出。真是好心沒好報!她為他著想,他還罵她呢……
「算了算了,」綺南雁一看到她掉淚,什麼火氣都沒了,口氣軟了,求饒地哄她道:「不要煩惱了,人不是你殺的,你不用償命我也不會死。」
「這又是什麼意思?」璿瑩眨眨眼,美眸淨是迷惑。
「找地方歇歇腿吧,我慢慢跟你解釋——」綺南雁揉揉她頭髮,說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26 19:41:41
第八章
那時,一見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血泊中,嘴裡又喃喃著她殺人了,連他也以為是她失手殺了楊興岳。為了安撫受驚過度的她,又怕官兵將她逮捕,他只想立刻帶她離開——
如今看來,真相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璿瑩只是雙手持刀罷了,根本沒有真的刺殺的行動,說楊興岳是自己絆倒了,才突然挺身倒向利刃,也不合常理。
「若說刀劍無眼,這世上最『刀劍無眼』的地方,自然莫過於沙場。」綺南雁仔細推敲,又道:「在戰場上,敵人四面八方而來,隨時皆是槍劍四射,飛矢如雲。而楊興岳是何許人物?他十二、三歲就隨父從軍,說他躲不過你手裡的小刀,說得過去嗎?」
史璿瑩偏頭。「可事實就是發生了呀!」
「我猜,可能有人在背後推了他一把,並且準確地將他推向刀鋒。」
綺南雁在腦中推演當時的情景。璿瑩曾說當時雨勢很大,想必街上的人行色匆忙,沒什麼人會特地逗留。何況滂沱大雨有利於遮蔽視線,不必多厲害的高手,也能找到下手的時機。
當刀鋒穿透身軀,楊必嶽倒下,接著史璿瑩尖叫引來注目之時,那人早已從容脫身。
「這個人,或許是內力深厚,又或許是楊興岳熟識之人,因此,楊興岳才完全沒有防備——也就是說,你只是人家的替罪羔羊。」他結論至此。
璿瑩聽得一片迷惘。「到底誰會這麼做呢?」
「很難說……」不見得是針對璿瑩而來,又或許嫁禍給璿瑩,正合對方的心意。總之,要他相信楊興岳身亡是出於璿瑩之手,絕無可能。
「反正呢,動腦的事就交給雅鄘吧,他比我強得多。」他聳聳肩。
因她身份特殊,京城裡,似乎沒有緝捕她歸案的肖像。自他倆踏出將軍府後,那些還在大街小巷秘密追查他們下落的人馬也撤走了。綺南雁在一處茶樓下馬,和史璿瑩悠閒地喝茶聊天,彷彿事情已經落幕一般。
璿瑩可沒能那麼樂觀,但憂心歸憂心,也別無他法,只好一切依他行事。
「那,為什麼不讓我回家?」她爹娘都不曉得煩惱成什麼樣子了。
呃。綺南雁一愣。「你想回去?」他放下酒杯,黑眸沉遂如海,瞅緊了她眼瞳。「回去就不能跟我在一塊了,你真的想回去?」
這個……璿瑩粉頰飛紅,支支吾吾道:「那……那可以去找我姐呀,她這些天肯定擔心死了。」
「不要,我這輩子沒臉見她了——」綺南雁拉下臉,斷然拒絕。
「為什麼?」璿瑩不明所以地問。
「她只叫我平安把你帶回來,我卻把你拐跑。」綺南雁無奈咕噥著,有些惱怒地橫她一眼。還不是她胡亂勾引他害的?
璿瑩甜甜一笑,只好作罷。
「那該怎麼辦?」她問。
「等。」締南雁雙手拖胸,往後倒向椅背。
楊晉之既已起疑,事情便好辦。且雅鄘帶著聖旨去楊家慰問,正巧撞見了方才那場風波,以他的機智及口舌,若想從中插進去攪和一番,楊家人無論如何是趕他不走的。
他倆算是戴罪之身,自己去查,反而落人口實,無論再怎麼說破嘴,都像是為了脫罪狡辯,不如靜觀其變,等水落石出再作打算。
璿瑩舉起茶杯,秀氣地低頭啜飲。
此時此刻,她身上穿著掌櫃女兒的舊衣裙,滿頭烏絲隨意綰了個髻。幾經變故後,她臉上慣施的脂粉早已褪盡,朱唇淡淡薄薄,瓜子臉比初時消瘦許多,眼皮下則因煩憂失眠,多了抹黯然陰影……
他喉頭一緊,又仰頭喝了一杯,熱辣辣的酒液頓時穿過咽喉,最後沉入腹中。
「咱倆……就一直待在客棧裡嗎?」
璿瑩坐立難安地瞥了四周一眼。明知是不認識的人,卻總覺得許多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人來人往的,你和我……」她咬咬唇瓣,便沒了下話。
這意思也夠明顯了。畢竟她又不是他的妻,一個雲英未嫁的姑娘,且自家就在京城裡,卻還執意和男人同住在客棧……廝混。
這行徑未免太過放蕩,有多少只眼睛正看著呀!
「我在京城裡沒有置產。」綺南雁明白她的意思,思索半晌後,提議道:「和我回山裡如何?」
「嗯?」璿瑩愣了下,抬起臉。
***
因綺南雁的話,他倆便騎著原來的馬兒,重新回到當初棲身的山林裡。
這回自然比前次從容許多。首先買了幾套輕便的女裝、一些米糧用品、姑娘家的隨身之物。綺南雁特地為她買了盒胭脂,卻被璿瑩取笑道:「山中無人,難道要我搽脂塗粉,看魚兒沉不沉,鳥雁落不落?」
「我想看。」綺南雁看著她,漆黑的眼眸落在她朱唇,略帶沙啞地道。
璿瑩愣愣地望著他,一時傻住,粉頰霎時熱烘烘的。在他深刻的注視下,身子忽然虛軟,絲毫力氣也沒了。
她垂下眼瞼,看著手裡攬著的物品。「真要放下這裡不管嗎?」
「你爹和雅鄘可說是天下無雙的老狐狸,楊老將軍也不像省油的燈,有那麼多厲害角色出面,哪輪得到咱們費心?」綺南雁的聲音裡透著笑意。
她可笑不出來。「萬一真相不如你猜想的那樣呢?」
綺南雁沒答應,只拉著她的手走出店家,先安頓好行裝,再抱她上馬,自己也跟著跳到馬背上。
「若有變故,雅鄘會通知我的,我已托掌櫃的幫忙傳話了。」
「什麼?又是掌櫃的?」
璿瑩哭笑不得,回眸睞了他一眼。
「好奇怪,你跟全京城的掌櫃都很要好嗎?」
「那是當然!」綺南雁聞言仰頭大笑。「本大爺不但入住時間長,好酒喝得凶,為人爽快好伺候,給房錢又特別豪爽大方……跟京城裡各酒樓、客棧打了這麼多年交道,偶爾差他們跑跑腿、傳傳話,有什麼困難?」
「為什麼老窩在客棧啊?」她十分好奇。
長住在京城裡的男人,沒個自己的「家」,甚至連固定落腳的地方都沒有,衣食住行樣樣隨便,如此乏人照料卻還不改其樂?再說飯錢酒錢加上住宿,也應該所費不貲吧!
「錢嘛……錢不是問題。」綺南雁神秘地笑了笑。現下回想起來,他除了初入江湖時手頭偶爾拮據之外,好像再也沒遇過錢的問題。一個人只要本事在身,自然有人捧著銀兩上門。當跑單幫的刀客、富貴人家的保鏢,或是獵獵官府追緝的逃犯,不管什麼事他都插過幾次手。
手裡的錢流來流去,他從來不太在意,不過上回為皇上辦事,事後皇上要加官授爵,他不買帳,只叫公公回話:「我是江湖人,要打賞煩請按著江湖規矩來,給錢實在。」他其實是說笑,想不到皇上十分乾脆,一次出手就足夠他封刀養老了,哈!
「我姐夫那兒不好嗎?」她越想越是不明白。想不到姐夫官拜左丞相,自己高閣華樓,卻讓親手足般的兄弟落拓江湖?
「交情歸交情,我受不了他們官家少爺的氣派,規矩多如牛毛,隨便吃頓飯也有一堆排場……反正我孤家寡人,有地方睡就行了,在客棧裡只要花點銀兩,衣食三餐都能打點,不是挺好?」
說到底,他就是個道道地地的老江湖,要他呼奴使婢,他做不來,要他規規矩矩地行走官場,也辦不到。
璿瑩聽他這麼說,又想起借她這身衣服的年輕姑娘,不禁嗤了聲。「你當然好啦——無行浪子,哼!」
綺南雁莫名其妙地望了她一眼。
無行浪子?在說他?怎麼聽起來酸溜溜的?
璿瑩沒瞧見他的異樣,馬兒緩緩出城,一路走到人煙稀少處,她忽然吁了口氣,返身抱緊他的腰,挺直的腰桿兒瞬間化為軟泥,倒是把綺南雁逗樂了。
「嘖嘖嘖,本性終於露出來了?」他忍笑說。
「好舒服……」璿瑩滿足地偎進他懷裡,嬌嚷道:「我好困了。」昨晚為了等他,根本一夜無眠。
綺南雁摸摸她頭髮,溫柔道:「能睡就睡會兒吧!」馬背顛簸,他盡力讓她舒適地睡倒在他懷裡,也沒把握她能否安眠。
「嗯……」璿瑩迷迷糊糊地放軟了身子,不多時便沉入夢鄉。
走入山徑後,滿山幽靜,霎時將兩人的身影吞沒。綺南雁怕寒氣逼人,便取出斗篷包覆在她身上,緩緩隨著曲折山勢,回到他隱居棲身的木屋。
璿瑩果真睡熟了,連他抱她入屋,將她安置在床上,也未能驚醒她。綺南雁小心收拾了採買物品,便去灶房生了把火,帶著炭盆回到屋裡。
燭火昏黃,照映在她臉上,抹不去的憔悴依然未離她姣好的面容。
不知如何,他腦子裡突然閃過去年冬天,她滿身貴氣,攏著一件貂毛斗篷奔向他的那一幕——
「綺南雁!雇請你得花多少錢?」
她興沖沖地來到他跟前,意氣飛揚的俏臉笑得天真無憂,又極其嫵媚。
他低歎,伸手拂開她酣眠中微亂的鬢髮,食指輕輕撫過她臉龐。
這般嬌貴的金枝玉葉,跟著他這種行蹤無定的浮浪人,到底有什麼好的?難道不覺得辛苦嗎?
璿瑩眼皮顫動,緩緩睜開眼,迷迷糊糊地望向他,半夢半醒的。
「吵醒你了?」綺南雁歉然放開手,粗啞地低噥。
「南雁……」璿瑩眯起眼,迷蒙地朝他漾起一朵甜蜜的微笑,從被窩裡伸出藕臂,皓腕勾住他頸項,將他拉向自己。
沒有一個男人抗拒得了如此誘惑……
綺南雁沉溺地想著,俯身吻上她頸際。璿瑩發出一串難耐的嚶嚀,仰頭弓起背脊,更緊緊貼向他。
如此熱情,激起了他的欲望。
他翻轉她的臉,沿著脖子吻向她耳朵,濕潤的舌尖深入她左耳,反覆地舔吮廝磨。須臾,她臉頰已泛滿桃紅,櫻唇如丹,氣息微微地轉頭迎上他的唇。
「瑩兒……」他壓抑著猛烈的欲望,粗啞地低喃。
他愛她,多心疼她,捨不得她被糟蹋在他這樣的人手裡,曾經那麼拼命推拒她,如今,熾烈的情潮幾乎將他的心焚燒殆盡。
他珍惜地吻著她的唇,雙手憐惜地撫遍她逐漸赤裸的誘人胴體,這般冰肌玉骨的女子,原本不該在他懷裡的……
他輾轉吻上她高聳的雙峰,粗糙的掌心徐徐摩挲她婀娜柔媚的身子,逐次滑落到凝脂纖腰。
如今,他已回不了頭了。
「嗯。」難以形容的快意頓時傳遍每一寸肌膚,璿瑩低垂眼睫,柔順地承受情人對她施以的溫柔,輕輕咬著下唇,酣然羞澀地低切輕吟。
她愛他,傾慕他,也許從第一眼見到這落拓不羈的男子,便悄悄地將他藏入胸懷。他是她幽閉閨閣裡不可妄想的一片浮雲,只能仰望、不可追逐的迷夢。可現下,她卻在他眼前羅衫褪盡,濃烈的歡愛回蕩在兩人之間。
他敞開她柔波萬頃的雪肌膩玉,埋首於凝滴玉露般的雨澤裡,耳裡聽見她破碎的嬌吟喘息,更是萬分珍愛地深吮其間。
璿瑩香汗淋漓,朦朧美眸染上一層異彩。
「唔啊。」她不禁仰首呻吟。這是她難以想像的激越高亢,如雷電般的快感,擊碎了她最後一絲理智。她失神恍惚,搖擺腰肢如顫柳,嬌吟低回,吁喘休休,白嫩肌膚透出醉人的櫻紅,綿軟無力的腿則被他牢牢箝制於掌中。她已深深沉入一片激情,唇發乾,眼迷離,再也支援不住。
他終於昂首起身,吻著她纖細的足踝,進入她嬌豔狂野的身體。一再填滿,再填滿,綿密細緻的愛撫無所不在,直到她體內傳來一陣陣緊縮,被滿足過的欲望不斷地被撩起,直到她瀕臨崩潰的嬌軀已無法承受更多,極致的陽剛終於釋放——
***
往後在一起的這段時光,可說是既寧靜又甜蜜。
林間的生活單純愜意,加上綺南雁無微不至的照料,讓她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廢人,整天吃喝玩耍,自由自在,順心如意。
本來嘛,叫她砍柴打獵無異是緣木求魚,生火煮飯她也不會,簡單的針線活兒她懂,不過山裡只有他們倆,哪來什麼針線活兒好做?綺南雁也不奢望她什麼,只要她好好乖乖的,別在深山裡走失或受傷即可。
兩人多半是膩在一起的,自然而然就能吵起嘴來,難得寧靜時,依偎著彼此悄然不語,心頭也覺甜蜜。
「楓葉都紅了。」璿瑩坐在臺階前,仰頭看著枝頭紅葉,伸出手,便接住一片飄落於地的紅楓。
綺南雁原本正在一旁砍柴,這時忽然放下斧頭,皺眉盯著山路的盡頭。「有人來了。」他抹了抹前額的汗水,轉頭對璿瑩道:「你先進屋,我過去看看。」
璿瑩起身,不安地問道:「是來抓我的嗎?」有人來?可她什麼人影都沒瞧見,一點聲響也沒有啊!
「不知道。」他朝她擺擺手,隨口應聲,又叮嚀她道:「你好好待著。」說完,他便沿著山路往外走去。
璿瑩趕緊退回屋裡,怏怏不安地坐在窗邊,留意外頭動靜。
綺南雁去了許久,沒消沒息,一切彷彿凝滯不動,等候變得漫長難耐。
終於,她聽見馬兒嘶鳴聲,探頭一看,綺南雁和令狐雅鄘一邊交談,一邊往木屋走來,兩人身後還跟著一列行伍。
見是令狐雅鄘,璿瑩頓時吁了口氣,開門而出,喊著:「姐夫!」
「瑩兒。」令狐雅鄘朝她頷首微笑,一襲月白便袍,手裡把玩著摺扇,姿態顯得從容優雅。
綺南雁插腰看了她一眼,轉頭對好友道:「外頭風涼,你們在裡面談吧!」
璿瑩狐疑地瞧了綺南雁一眼,卻見他踱到一旁去,再度拾起斧頭,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令狐雅鄘笑吟吟地走向她,身後眾人則凝立在後方不動——
這副山雨欲來的模樣,教璿瑩一顆心不禁吊得半天高。
進屋就坐後,她立刻迫不及待問起:「如何?殺害楊興岳的兇手,真的是別人嗎?」
令狐雅鄘回道:「兇手已當眾在楊興岳靈堂前自刎了。」
「兇手到底是何人?」
「這人你應該也見過,他是楊興岳身邊的副將,名叫呂勁林。」
「……勁林?」璿瑩陷入沉思,腦海依稀浮起一張俊美逸麗的臉孔。
她想起來了,楊興岳身邊是有一名少年部將。第一次在客棧見到楊興岳時,他也隨侍在旁。「我記得他,可是……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楊興岳和呂勁林,彼此有曖昧的關係。」他苦笑。
璿瑩卻是一臉驚愕。「什麼?」
雅鄘語氣謙和,彷彿談論著平常之事,娓娓向她解釋——
據他所得的消息,楊興岳除了在邊關戍守的期間外,回到京師,常在聲色歡場中度過,而只要有楊興岳的地方,呂勁林總是亦步亦趨地跟隨他,幾名妓女常言,呂勁林對她們多半不假辭色,對楊興岳倒是近乎癡迷地專注執著。
「事實上,他們關係遠不止於此。」雅鄘歎息道:「楊興岳在訂親之初,似乎還好言寬慰過他,說他迎娶你過門,只是給父母做做樣子,再者,他總需要一個子嗣傳宗,再三保證對你絕無絲毫感情。可到頭來,楊興岳卻逐漸對你傾心,不但百般追求、百般討好,甚至怕婚後被你得知他和部屬間不尋常的關係,打算和呂勁林斷絕關係——」
當日,綺南雁和璿瑩離開將軍府後,楊晉之便下令當場開棺驗屍。而剝開層層壽衣後,楊興岳背後確實有個掌痕。按理,這道掌痕絕對會被發現才是,但竟能瞞過眾人耳目。
循線往下追查,當初第一個接近屍體的便是呂勁林,是他伏在楊興岳身上哭號悲泣,阻擋官府的仵作驗屍,堅持將屍身直接送回將軍府。
隨後,也是他負責為楊興岳更換壽衣。念在過去他們的交情,眾人不覺有何不妥,沒想到那只是他刻意為自己脫罪的手段。
璿瑩逃婚當日,與楊興岳在街頭發生爭執,其實一切全被尾隨而至的呂勁林看在眼裡。呂勁林才被狠心拋棄,看到眼前景象,恨意頓時凌駕理性,於是伺機殺了情人,再嫁禍給情敵。
「這不是你的錯。」見璿瑩臉色蒼白,令狐雅鄘出言安慰。
他輕轉摺扇,等著她慢慢消化事實,直到她從呆愕中漸漸回神,才往下接續。
「楊將軍已親至丞相府向你爹爹賠罪,並談了幾件事——」話到此處,便停了下來。
「與我有關嗎?」璿瑩已從心緒起伏中逐漸穩定,深吸一口氣。
「是,念在死者為大,楊將軍懇求你爹爹,求他對楊興岳的死因及他與部屬之事,絕對保密。」
令狐雅鄘神色沉重地凝睇著她,一字一句說道:「如此一來,將軍府將不會為你澄清什麼。在世人眼中,你就是一再逃婚,最後『意外』害死自己未婚夫,並仗恃著父親權勢免於獲罪的刁蠻女子……」頓了頓,他才道:「今後,恐怕再也沒有任何一戶好人家肯接納你了。」
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至此——
璿瑩靜默片刻,才輕聲問:「我爹已應允此事?」
「是。」令狐雅鄘點頭。
那……那也沒什麼不好,她損失的,只是一點點虛名罷了。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她囁嚅了會兒,便垂下臉,幽幽地喟然歎息。
「能為他盡點心力,這樣我心裡也會好過些的。」何況,她早說過自己不想嫁人,如此也好,再也不會有媒人上門說親,爹娘也不會責怪她了。
可……究竟為什麼,她心裡卻是沉甸甸的,一點也不好受?
「明年……或最遲後年,朝廷將有戰事。」令狐雅鄘忽道:「據我所知,皇上有意派太子出戰,而將軍府又是太子的嫡系人馬,將來太子若是捷報傳來,楊將軍的地位必將凌駕在你爹爹之上。因此,你爹必須修補和將軍府之間的關係。」結不成親,好歹互相留個餘地,以免在朝廷中多樹立一個敵人。這是官場上常見之事。
令狐雅鄘知她心意,不禁心疼。儘管她本身不願出嫁,但畢竟是一向疼愛自己的爹爹親手埋葬她的幸福,內心想必是五味雜陳吧!
「我沒關係,真的,反正我早說過不下千百次,我就是不想嫁人嘛!如此正好,我並沒有損失什麼,姐夫不必為我難過。」璿瑩勉強擠了個笑。
爹爹的考量,她全明白,如此處理甚是周全,也遂了她的心願。
令狐雅鄘放眼張望四周,忽然笑了起來。「說了這麼久,連杯茶都不請我喝嗎?」
「啊。」璿瑩立即起身,慌慌張張地尋找茶壺。「姐夫您稍等。」
說著,便一溜煙地往灶房奔去。
令狐雅鄘趁著這空檔,仔細看了下四周。一張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木床,一張桌、一把椅,幾件衣服掛在牆上,角落堆著一個隨意搭配的櫃子。屋頂是茅毛鋪成的,牆壁也是幾片木板拼接,給像綺南雁這樣的漢子暫住是不覺得有何不足,但要他這個嬌滴滴的小姨子窩在這兒,未免太過簡陋了吧!
這小子,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
璿瑩直接提著茶壺、水杯過來,為他倒一杯。
清淨透明的水液注入杯中,令狐雅鄘拿起來輕啜一口。「這是水?」連片茶葉也沒有嗎?他朝她一笑。「真難為你了。」
璿瑩滿臉疑惑地睞他一眼。「山裡的泉水特別清澈可口,哪裡難為呢?」這是京城裡也很難喝到的水呀!
令狐雅鄘笑而未語,接著突然啊了聲,想起一件要事。
「對了,岳父叮囑我務必帶你回去——」
見璿瑩咬唇不答,他好言哄勸。「一切都處置妥當了,你回去,依然是史家的好小姐、你爹爹的心頭肉。岳父說,既然你嫁不成,以後就不愁沒人陪他下棋了,他會好好補償你,確保你一生衣食無憂。」
璿瑩忍不住嗤地一笑,點頭道:「好啊!」她也實在夠不孝了,惹了這麼大的麻煩,累得爹爹不知白了多少頭髮。
無論如何,家是一定得回去的,總不能讓爹娘一直懸念著吧?
只是……那綺南雁怎麼辦?她轉頭面向窗外,只見他依然持著斧頭,一動也不動,維持原來的姿勢,怕是呆住了吧!到底在想什麼呢?
「楊興岳的死因,他全都知道了?」
「碰面後邊走邊聊,該知道的他全都知道。」
「那,他怎麼說?」璿瑩低聲問。
如果她回爹爹身邊,他……有什麼打算呢?
令狐雅鄘順著她的視線,也看著綺南雁,沉呤一會兒,忽道:「楊興岳之死,固然非你所願,但你終究是得到你想要的了。」
史璿瑩聞言,眉心一蹙,咬了咬唇。
是啊,她從十五歲及笄開始,就一直吵著不嫁,史家上上下下從未有人當她一回事,然而鬧出這許多風波,如今算是得償夙願了,她心中卻沒有喜悅。
「他現在肯定天人交戰,不知該拿你怎麼辦才好吧!」令狐雅鄘搖著手中的摺扇,回眸朝她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26 19:42:51
第九章
「……我的好小姐,頭髮都整理好了。」奶娘滿意地放下梳子,順了順璿瑩的長髮,笑意慈藹,宛如看待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兒。
璿瑩望向鏡子,摸摸頭上精巧的髮髻。
頭皮有點兒痛呢!梳理這麼一頭長髮,要它們規規矩矩地盤在腦袋上可不容易,在家做閨女,不比和綺南雁在一起時自由放縱,可以三天五天不梳頭,衣帶隨意一紮就成了。
從村姑變回小姐,穿了質地上好的羅裙,金釵翠玉仍按從前那樣配戴,卻不知怎麼回事,竟有些不自在……
璿瑩自嘲地笑笑。她啊,就是太好命了,闖了那麼大的禍回來,照樣被人捧在手心裡。
休息了幾天,昨晚爹娘特地設了筵席為她接風,姐姐、姐夫也一起過來,全家人吃了頓團圓宴。娘親整晚沉默不語,爹爹則是難得溫情地為她挾了幾口菜肴,連句責備的話也沒說。
她的事,想必姐夫都跟姐姐說過了。姐姐僅是握了她的手,捏捏她臉頰,心疼地說:「瘦了。」隔天便差人送來許多她平時愛吃的糕點,堆滿了桌案。
璿瑩走過去掀開盒子,瞧了瞧,便和奶娘說:「都分派去給丫頭們吃吧!」
「這、這可是大小姐特意送來的……」
「有什麼關係?我只有一張嘴,哪吃得了這麼多?與其放壞了,不如叫她們都來嘗嘗。」
璿瑩說到此處,忽然噗哧一笑。「我成親那天,你們大夥兒肯定都受罰了吧?再不討好丫頭們,只怕將來沒人肯伺候我啦!」
奶娘聽她這麼說,不覺露出笑意,便喚丫頭們來把糕點端出去分食。「看來小姐真個懂事了,還會體恤人。」
璿瑩聞言只是伸伸舌頭。奶娘啊,到底是疼她入骨,平時「作惡多端」都不算,偏偏記得這些小乖小巧。
沒一會兒,奶娘挽著幾件剛換下的衣服出去,外頭忽有哄笑聲傳來。
她踱到窗邊,就見丫頭們圍在吃食前有說有笑。秋風涼意起,還有人體貼地提著熱茶分派給眾人,一干丫頭熱熱鬧鬧的,好不開懷。
璿瑩也笑了。這是她孰悉的景象,總算有點兒回家的感覺了……
是真的,她是衷心這麼想的……
只是短暫的喜悅無法延續,笑著笑著,嘴角不知怎麼便無力了。
她別過臉,失神地挨著窗邊的椅子坐下,總覺得渾身乏力,心裡空空蕩蕩的,就是沒辦法像從前那樣開懷暢笑。
還以為自己最大的願望就是一輩子不出嫁,侍奉爹娘終老,和這幫貼心的丫鬟成天胡鬧,怎麼……明明是如願以償了,卻不快樂呢?
不知道綺南雁現在在做什麼……
璿瑩倏地回過神,不覺苦笑。
怎麼老揮不去他的影子?才分開幾天而已,卻像隔了好幾輩子似的……
「我得和姐夫一塊回家,所以……不能再待在這兒了。」她小心翼翼地垂著眼瞼,對著綺南雁,輕聲道。
那日,和姐夫說了一會兒話,事情都解釋清楚了,他們勢必得分開一段時間。
綺南雁聽完,半天沒答應,未了,只點點頭。「好。」
璿瑩忽然沒來由地心一沉,抬頭迎上他漆黑的眼眸。原以為他或許會說些體己話,或者……無論什麼都可以,說他很快就來找她,有空時會來看看她,或是……其他別的,什麼都好……
冗長的沉默持續回蕩著,良久,她清清乾澀的喉嚨。
「那你……你要跟我們回去嗎?」
「你們先走吧!」綺南雁想也不想便回答她。
璿瑩的心一冷。
只有這樣?沒有別的話?她還以為,他倆關係已經不一樣了……明明就不一樣了呀!
「那我……就走了?」她最後說道。
「走吧!」綺南雁下頷往旁邊一努,自己反倒先走了。他和令狐雅鄘說完幾句話,便回頭等著送她離開。
又來了,又是這副不痛不癢的模樣,這混蛋!璿瑩幾乎被他氣哭。
他還不知道嗎?她最受不了他這樣待她,到底她史璿瑩是哪裡不如人了,難道非得一輩子死纏著他,非得永遠在他面前低聲下氣嗎?難道非要她死皮賴臉地挽著他的手臂,求他跟她回去才可以?
這……這壞人!她再也不想追著他屁股後頭跑了,真的——
於是,她氣呼呼地轉頭就走。
哼,有什麼了不起!
她越想越氣,策馬奔馳了一陣,離他越遠,心中失落也跟著越深。想不到臨別最後一刻,竟是如此不歡而散……
「瑩兒,等等我。」令狐雅鄘隨後追上來,身後跟著一列行伍。
「你還是先別理我吧!」璿瑩拉起韁繩。
「別動氣了,他就是這樣的人嘛,你到現在還不明白?」令狐雅鄘仍是追到她身側,與她並肩共騎。
「可是……」璿瑩懊惱地皺眉,她就是不痛快嘛!
「你若對他有所期盼,不妨直說,否則我看他啊……嘖嘖!」他緩緩搖頭,不再往下說。
「你不知道,向來都是我苦苦追求他……」璿瑩雙眸含怨地望著姐夫。「從來都是我跟他示好,我主動勾引他。如果我什麼也不做,他早就掉頭走了,看都不看我一眼……」
「啊,好深的怨氣。」雅鄘失笑道。
「不是嗎?」璿瑩眼眶泛起些許淚意。「但,我可是姑娘家呀!」
「你想讓他回頭追求你一次?」令狐雅鄘偏頭瞅她一眼。
「唔?」璿瑩怔怔的,俏臉驀地發紅。
山路崎嶇狹窄,兩匹馬兒並行似乎太勉強了,令狐雅鄘只得率先走到前頭。
兩人一前一後,行進片刻後,他忽又提起。「或許,你能做到我和岳父都做不到的事呢!」
「什麼事呀?」璿瑩困惑地朝前方的令狐雅鄘喊著。
「讓南雁出任官職。」
嗄?「南雁……不是你的人嗎?」她睜大眼。
「我的人?」令狐雅鄘似乎在品味著這個美妙的字眼,有些啼笑皆非。
「你別以為他真那麼聽話,除非事關我生死,他才肯乖乖待在我身邊,我要他任官,他就跑得比誰都快了……連你爹也拿他沒轍。」
「那怎麼扯上我呢?」璿瑩莫名其妙地橫他一眼。
「難道他要兩手空空的上門提親嗎?」令狐雅鄘失笑。「至少也該過點兒像樣的日子,才好娶妻成家吧!」
「嗄?若他不甘束縛,索性連我也拋棄了,怎麼辦?」她牙一咬,黯然道。
「他絕對拋不了。」令狐雅鄘說得篤定。
她挑眉反問道:「你怎麼知道?」
令狐雅鄘聳聳肩,不欲解釋,反而側身低笑。「他若敢跑,我便向朝廷請調一支禁軍,抓他回來任你宰割,如何?」
「呸,沒個正經!」她聽了,便朝姐夫啐了一口,羞惱不已。
對綺南雁,她沒有那麼大的自信。
因為從以前到現在,她碰釘子已經碰得怕了。
而後幾天,她失眠得厲害,大白天昏昏欲睡,而夜深人靜時,梗在胸口的那根刺,便不斷刺痛她。
當初和姐夫閒聊時,她並未多想什麼,直到回家,平平靜靜過了數日,某天,她才從床上驚坐起,額頭滿是冷汗。
「楊興岳之死,固然非你所願,但你終究是得到你想要的了。」
「他現在肯定天人交戰,不知該拿你怎麼辦才好吧!」
她怎麼這麼傻?姐夫明明從一開始就說得很明白了呀!
綺南雁對她的身份有顧忌。
往昔的回憶如潮水湧來,她到現在才後知後覺,明白了。
為什麼他老是離她遠遠的,寧願靜默無聲地守護她,寧願她嫁為人婦,從來不肯表露自己的心意,就因她是富貴人家的嬌嬌女,所以他才拒絕她。
如今,她身份並未改變,她仍是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啊!
那……那……若她已平安無事,也得到自己最初想要的……
他還會回來嗎?
璿瑩摸摸自己的臉,又冰又冷。
丫鬟們還在花園裡嬉笑著,彷彿不知憂,不知愁。
這曾是最令她開懷的景象,她期待能一直保有,直到終老的。
他還會回來嗎?
這幾天,她問了自己不下百次。他還會回來嗎?
璿瑩突然掩住耳朵。好煩,不想去聽外面喧鬧,偏偏有一道清明的聲音悄悄鑽入她腦海,似是上蒼對她的警告——
若他不回來,她這輩子……或許就是這樣了。
***
冬。小雪。
天空黑沉沉的。昨夜才降下初雪,今早雪勢稍停,說不得入夜後又要再下了。
璿瑩皺眉踱著步,往園子四處探看。
梳子、梳子、梳子……她究竟把梳子放哪兒了?花圃也瞧遍了,涼亭臺階都沒有,今天還去過什麼地方呢?
她想破了頭,似乎到處都找過了,難道有人偷了它?
不。她飛快搖頭,自行否決這念頭。不會的,她房裡多的是值錢的小玩意兒,要這把梳子做啥?這把梳子只有她當寶,雖然是塊翡翠,質地卻不算出眾,賣也賣不了好價錢。
到底丟在哪兒呢?
她懊惱皺眉,身後忽然有人呼喚。「小姐,在找東西啊?」
她回頭,一名丫頭正哆嗦地搓著手,朝她喊道;「好冷啊,小姐不多加件斗篷嗎?要的話,小的這就去取。」
「不用了,我不冷。」璿瑩朝她擺擺手。東西都找不及了,還穿那什麼累贅的東西呢。
「您在找什麼啊?」丫頭見她魂不守舍的,好奇問。
「我常玩的那把梳子,不見了。」璿瑩仍不死心地左顧右盼,丫頭立刻提著裙子跑來。
「那我也來幫忙……」
一主一婢窩在花園裡東翻西找。下午她還在亭子裡把玩著,想來想去,應該只會落在這附近,偏偏怎麼找就是找不著。
「算了,你去休息吧!」璿瑩終於氣餒。
丫頭瞧她失意的模樣,癟癟嘴兒,又問:「要不,再多叫些人手過來?」
她搖搖頭,道:「不必,讓明兒負責灑掃的下人注意些就行了,不過一把梳子,又不會自己長腳,橫豎是會找著的,你去吧!」
「是。」丫頭福了福身子,便領命退下。
可能被落葉掩沒了吧……她心想,反正人都不在了,執著於一把梳子有什麼用呢?她憂傷地歎口氣,扶著冰冷的欄桿,緩緩步上臺階。
須臾,日暮盡而明月起,濃霧一下子便彌漫聚集,將整座園子烘托得縹緲如夢。稀薄的月光忽明忽掩,宛如覆上一層紗。
她終於覺得冷了,雙手環抱著自己,不時搓搓臂膀,轉身正要離開,忽然瞥見欄桿上掛著她的貂毛斗篷。
咦?剛剛好像沒有這件斗篷啊?真奇怪……
璿瑩過去摸了摸,確認的確是自己的,不禁狐疑。
這件原本該放在她房裡吧?誰那麼大膽子,敢隨意取走她的衣物,又隨手扔棄在此?
細想起來,近來這樣的怪事還真不少。璿瑩低頭沉吟。
比如她擱在一旁已經冷卻的手爐,一摸突然又熱了,問是誰添的火炭,丫鬟們卻面面相覷,有時,推開的窗子自己會關上……
是誰做的?
璿瑩瞪了那斗篷一眼,一瞬間,頭腦竟有些暈眩……難道是他嗎?想到還有這種可能,雙腿便不自禁地虛軟……混蛋!
她才不稀罕這種來歷不明又曖昧不清的關懷,她偏不要!
低哼一聲,她故意別開臉,往旁邊站得遠遠的。
寒風持續拂動她的髮,她凍得十指僵住,天上卻偏偏降起細雪。皚皚雪花飄飛而來,逐次吻在她臉上、頭上,她躲也不躲。
斗篷像是自己有生命似的,不但自行展開,甚至主動披上她肩頭。
身子才一暖,她立刻將它甩掉。
它不死心又回來,她就再一次甩開。
終於,身後的人開口了,粗啞的聲嗓伴隨著熾熱的氣息,幾乎燒灼她耳朵。
「別跟身子過不去——」
「你甭管!」
他執意要她穿,她偏不領情,回頭便把斗篷從他手裡奪過來,狠狠拋到亭外。
真不敢相信!
她瞪著發紅的眼牢牢盯住他,若眼神能殺人,他現在必定死透了。
「乾脆拋棄我算了,這是做什麼?」她冷漠地開口,不復溫柔。「這樣看著我、折磨我,你很痛快嗎?」
這個人怎麼還好意思站在她眼前?怎麼還好意思含情脈脈地看著她?連月來不聞不問,也沒有隻字片語,好像她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女子……既是如此,反正該玩都玩過了,要拋棄就拋棄吧!他到底還想做什麼?
知道她有多害怕嗎?知道她每天是怎麼過日子的嗎?怕他就此不回頭,發狂似地日日夜夜想著他、等著他,十八層地獄也不過如此,結果,他居然站在她的地獄外頭悄悄看她?
綺南雁蒼白著臉。他往前一步,高大的身軀霎時掩去最後一絲月光,將她完全籠罩在自己的影子下。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壓抑緊繃的神情。
「我錯了。」他伸手擁住她,深深摟進懷裡,並在她耳畔艱澀地低語。
「你走、你馬上走!」她使勁推他,卻掙不開他的懷抱。
「我錯了,對不起……」他抱得更緊。
「我不是非你不可,你少臭美了——」她氣得捶打他胸膛,淚水卻不爭氣地滑落。不,他休想再這樣,忽冷忽熱害她一再煎熬,不要,她已經受夠了!
「對不起……」他還是只有這句話。
「放開我,你走啊,還不放開我?」怎麼扭也掙脫不了,她氣惱,聲音卻不爭氣地哽咽。
「我打算離開京城,暫時不回來了。」他在她耳畔輕聲說。
此話一出,璿瑩頓時忘了掙扎,眼前似乎天旋地轉……肯定是受到太多驚嚇所致。沒錯,她只是……只是嚇到了而已,絕對不是因為失望,絕對不是因為最後一絲希望完全幻滅,才突然變軟弱。
「是嗎?」她眼神空洞地望著他,神情麻木。
所以說,他是來話別的?「那走啊!」她使勁推著他,很好,一刀兩斷,各不相干,她已不知該說什麼了,最好永遠不見——
但他下一句話又令她錯愕不已。
「你要不要跟我走?」他說。
低如蚊蚋的話語,在她耳裡聽來宛若石破天驚,她懷疑自己聽錯了,他要她……怎麼樣?她沒聽錯吧?
綺南雁凝視她淚濕的眼眶,伸手拂去她頰上的淚水。
「一起走,怎麼樣?」他再說一次。
「為什麼?」
璿瑩聽了他的話,呆若木雞,許久才回過神來,狠狠地推開他。
「你不是都看見了?我爹爹是什麼人,我住的又是什麼樣的地方?吃的、穿的、用的……無論是什麼,只要我開心,從來沒有得不到的,你以為我稀罕你啊,你沒那麼了不起——」她刻意提高音量,然而臉上豆大的淚珠卻不斷滾落。
氣死了,她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真沒用!
明明是想大聲嘲笑,笑他的自不量力,笑他的自以為是,可到頭來,卻是她嚎啕大哭,哭得淒涼又可憐。
「瑩兒……」綺南雁心疼地將她擁入懷中。
「我何必跟你走……我何必……」璿瑩仍捶著他胸膛泣道。
她真的恨死他了,每次都對她忽冷忽熱,每次都輕易拋下她,她多想讓他嘗嘗後悔的滋味,多想讓他也承受一次被拒絕的折磨看看!
可恨她手上的籌碼實在太少,若當真把他逼走了……一思及此,璿瑩又是一陣大哭。要是他再走,她真的不想活著受折磨了……嗚……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錯了……」他輕撫著她的頭髮,柔聲哄她,繼而低頭吻她的額,接著是她淚痕斑斑的臉龐,最後落到她唇上,熱烈地貼熨,逐漸加深這個吻。
璿瑩終於停止啜泣,柔順地偎在他胸膛。
「跟我走吧?」綺南雁額頭抵著她的,嗄聲道。
「你現在是要我拋棄自己的爹娘,和你一塊兒私奔?」璿瑩抹抹眼淚,仍覺得一切好像作夢似的。
「是。」
「你打算照顧我一輩子?」
「是。」
「那……為什麼……拖到現在才來?」可知她是如何椎心刺骨地盼望他!
綺南雁無言地望著她,眼中盛滿的情意,溫柔得教人心碎。
因為心疼她,因為他把她的幸福,看得比自身還重,因為他終究是個江湖人,他怕她……有一天會後悔跟了他這樣的浪子。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從她離去後,他始終徘徊在走與留之間,反覆思量,遲遲難以抉擇。
他走,她自然會難過一陣子,可也許挨過這陣子就會好了。
畢竟,他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她到底看上他什麼?他始終不明白。
這段時日,他時常默默隱身看她,期待她逐漸忘了他,恢復以往的模樣,可等著等著,卻只見她眼神變得黯淡,活潑的神采逐漸變得幽靜,最後成了一個槁木死灰的女人。
她的眼神,讓他想起失去爹爹的娘親。他娘一輩子都守在秀川,固執地陪伴那三尺黃土,無論四時寒暑如何更迭,他娘眼中的時光,彷彿完全凝結。
她讓他走不開,難以言喻的甜蜜與痛苦同時折磨他。他終於明白自己究竟傷她多深,若她從此失去笑顏,他還能說自己的作為只是為了她好嗎?
但,如果她要的只有他,只能是他,那就這樣吧!
或許,他無法給她富貴的生活——這一、兩年在雅鄘身邊,他已看夠了朝廷裡的藏汙納垢、虛偽和算計,很清楚自己不是捧這碗飯的料,也無意在宮廷裡對任何人卑躬屈膝——但他想帶她一起走,讓她試試他的生活,若她願意一直陪著他,那就一輩子這樣走下去——
「原諒我最後一次,我再也不會放手了,嗯?」
是,他確實是個自以為是的混帳,讓她獨自承受那麼多痛苦,真的,他再也不會這樣了。
璿瑩總算破涕為笑,伸手攬上他脖子,大喊:「綺南雁,帶我走吧!」這是她一直想說,卻說不出口的,現下終於痛快地喊出來了。
啊,真痛快!痛快極了!她開懷大笑,模樣神采飛揚,彷彿世間的美好全都掌握在她手裡。
綺南雁定睛凝視她,也看得癡了。
翌日。
「老爺、老爺!大事不好啦——」丫頭跌跌撞撞地衝進正廳,雙手發顫地遞上一封書信。「二小姐她又不見了!她又留書出走了——」
史己禮聞言,猛然抬頭,迅速接過書信,展信細看。
下人們的議論紛紛響起。
「什麼?又不見了?」
「為什麼不見,又跑到哪兒了……」
「昨兒不是好好的……」
「小姐是自己一個人嗎?」
管事的尤其急得滿頭汗。苦命啊他!怎麼偏遇上這麼難伺候的小姐,十幾年來闖禍闖個沒完,簡直「混世魔女」轉世來的,他究竟得為這丫頭折多少壽才行啊?
「老爺,小的這就派人去找——」
「不用了,不准去!」史己禮沉聲一喝,眾人頓時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完了,這下老爺氣瘋了,打算和二小姐斷絕關係不成?
「禍福由天,這丫頭我再也管不了了,你們統統不准去找!」史己禮說完,便把書信納入懷裡。
沒人敢多吭一句,人人渾身繃緊,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反正……小姐逃家是逃成了精,人說煞星難死,小姐應是福大命大的吧!等過些時日,老爺氣消了,仍會派人把她找回來的。
稍晚,史己禮獨自進入書房,燃起燭火,並取出書信細看。
女兒不肖,已與綺君私訂終身,望爹爹成全。勿憂。
瑩頓首百拜
這不肖女。
日前,楊晉之前來懇求他掩蓋真相,他還遲疑未決,特地把令狐雅鄘找來商量。
「岳父就依了楊老將軍的心願吧……」他聽了,卻縱聲大笑,十分爽快地點頭。「反正對瑩兒無傷。」
「無傷?此言何意?」史己禮疑道。
令狐雅鄘便把綺南雁在將軍府的情況說了一回。
「南雁已當眾許諾,願意交付自己來抵瑩兒一命,且瑩兒也認定他了,岳父何不順勢成全?」
說實話,像瑩兒這樣獨一無二、萬中選一的魔星,放眼朝廷,有幾人消受得起呢?錯過了綺南雁,將來誰肯要她?
當日,他便認定這個女婿了。
「瑩兒……」史己禮不禁惋惜,將書信放到燭花上,看著紙頭一點一滴焚燒成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26 19:43:10
終章
兩年後
秋風起兮,明月如晝,史丞相府自從少了兩位小姐,難得喧鬧。
住在錢塘江的親人送來一批秋蟹,欲送往令狐家,史璿翎得知,便道:「莫要送來送去的,就在娘家辦一場小宴吧,請兄弟姐妹都來嘗嘗,也好讓家裡熱鬧熱鬧,添些人味。」
上回家中設宴,已經是幾年前元彬、元哲兩位表兄中舉的事了。當時她和璿瑩仍是未出閣的姑娘,孰料轉瞬間滄海桑田,兩位表兄皆已成家,她也從少女成為人母,而瑩兒……
「這兒還空著一個位子。」元彬瞅了眼璿翎身邊的位子。
「是留給瑩兒的。」璿翎笑說。
「瑩兒啊……」
提到史璿瑩,自然又勾起眾人陣陣吁歎。
從她消失無蹤後,各種是非傳聞在京城裡從未少過。一說她和自己的情郎私奔,又有人說她害死了楊興岳,不堪惡鬼纏身,便選擇離開家門自我了結,也有說她自認罪孽深重,遁入空門。
自家知道內情的,皆閉口不談,然而即便過了兩年,史家兩位姐妹仍是京城裡人人樂道的話題。
「唉,這惹禍精……姨丈還沒氣消嗎?都過了兩年,當真不想把她找回來了?」一名遠房表姐忍不住問道。
「找她回來做啥?」元哲將手裡的酒杯重重放下,不悅冷哼。「千年禍害精,從小就知道惹麻煩,從沒見過這樣刁蠻的姑娘,不回來才省事!」
「元哲!」元彬聞言皺眉,一干兄弟姐妹紛紛沉默不語。
「可不是嗎?一而再地逃婚,累得眾人為她東奔西跑,好不容易才把人逮回來,孰料她一不做二不休,大婚日竟把未婚夫害死,自己卻和情郎躲起來逍遙……要不是仗恃著姨丈的權勢,她早該被砍頭啦!」
「那只是意外罷了!」史璿翎呐呐地細聲道。
「好,就當她失手誤殺,並非出於歹意,但總也是條人命吧!」元哲低啐一口,又憤然道:「好不容易替她擺平這樁大事,還以為她能安分點兒,誰曉得平靜不到三個月,居然學人家私奔——我要是姨丈,見了不打斷她狗腿才怪。」
「你——」史璿翎聞言,頓時惱了,秀眉不悅地蹙成一塊兒。
元彬見弟弟越說越火,連忙出言阻止。
「夠了吧,人都失蹤那麼久,到現在還生死未卜,何必淨說這些風涼話?」頓了頓,他又道:「難道瑩兒是外人嗎?闖了禍,就不是你妹妹了?」
元哲神色微變,忽然別開臉,過了半晌,才放軟口氣歎道:「那叫綺南雁的傢伙,聽說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瑩兒跟了他,不可能出事的……」其實眾表親裡,就數他和璿瑩私交最好,言語間,他總是罵最凶的,心坎兒裡,卻也是最心疼的。
「總算還有點兒良心。」史璿翎模糊地咕噥了兩句。
「翎兒,聽說你又有孕了?」元彬突然轉開話題。
「啊?是……是啊!」史璿翎嚇了一跳,連忙點頭。
「雅鄘怎麼沒跟你一道過來呢?」元彬又問。
「他……他公務繁忙嘛,呵呵……」史璿翎朝他咧嘴微笑。
元彬看得出神,一時間竟愣住了。那模樣,真有股說不出的古怪……
瞧她眼底眉梢那股活潑淘氣,無疑是璿瑩的眼神,可瞧她的打扮裝束,又不見任何異狀,這……
難道是自己眼花?
他兀自狐疑,身後突然響起一陣悅耳的女聲——
「瑩……瑩兒?是……是瑩兒嗎?」
元彬驚詫回頭,卻見丫鬟們正簇擁著一名和史璿翎相貌一模一樣的姑娘進來,而且一路嬌呼。「瑩兒!」
不僅是他,眾人皆是錯愕。
接著,原本自稱「史璿翎」、和他們同桌說笑的姑娘卻撫桌大笑。
「姐,你總算來了,怎麼這麼晚啊!」
「真的是你!」
姐妹倆相擁而泣,元哲卻嚇得從椅子上跌下來,狼狽地爬起身,指著璿瑩的鼻子驚道:「你……你才是瑩兒?」
「好久不見啊,表哥——」璿瑩笑得秋波盈盈,暫且放開姐姐,朝眾人亭亭揖了一禮。「我這『千年禍害』平安回來啦!」
中秋月,團圓夜,連璿瑩都回來了,庭園內頓時喜氣洋洋,秋黃蟹肥正當時,把酒談笑,賓主無不盡歡。
當晚史己禮、令狐雅鄘和綺南雁皆未現身。璿瑩解釋,他們是接到姐夫的書信回來的,好像有什麼要事商量去了,細節還得等他們談完了才曉得。
她白天回來,聽聞晚上府裡設了宴,一時玩心大起,便要人把她扮成姐姐的模樣。而娘親已叨念她一整天,怕晚間攪擾了小輩們的興致,便推說頭痛,提早回房歇息,眾人一直聚到深夜,才依依不捨地打道回府。
兩姐妹回到閨房,璿翎迫不及待地問:「你和南雁要留下來長住嗎?」
「嗯呃……我……我有孕了。」璿瑩羞澀地粉頰酥紅,垂頭說道:「因為不大適合東奔西跑,所以……應該是會住下吧,至少住到孩子出世,身子將養好了再走。」他們把秀川的小園林買下了,打算將來在那兒定居。
璿瑩笑吟吟地說:「姐也懷了第二胎,明年正好一塊兒待產。」
「好,那太好了。」璿翎聞言大喜。
璿瑩接著便把自己兩年來的遭遇說上一回。她和綺南雁離開後,幾乎大江南北都走遍了,她總算見識到天下之廣,以及那些從前待在閨閣裡,無法想像的極致美景。綺南雁人面極廣,四海皆有朋友,有時難免遇上一些江湖風波,也有驚心動魄的時候。
「江湖是非之多,和我這點小淘氣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璿瑩格格笑說。
連番經歷冒險,連璿翎也感到羨慕,從前那不懂世事的小姑娘,彷彿脫胎換骨似的,一身光彩奪目,她總算放下心。原來這丫頭,本就不該乖乖綁在閨房裡的,多虧綺南雁這樣的男子,才是她求之不得的伴侶。
說得再多也不嫌累,偏偏門外卻響起叩門聲。「可以進來嗎?」是綺南雁的聲音。
璿翎只好依依不捨地放開妹妹。「晚了,以後再說吧!」
兩姐妹難分難捨,綺南雁不禁有些自責。
「我回來早了?」早知道就拉雅鄘在外頭多喝兩杯,乾脆讓她們同睡一起才是。
「不妨礙,總是來日方長嘛!」送走了姐姐,璿瑩笑著拉丈夫回房,第一件事,便是要他幫忙把髮髻拆卸下來。「疼死我啦,丫頭梳得我頭皮好痛。」她哇哇叫道。
綺南雁從妝台取了一柄梳子,失笑道:「你怎麼不吭聲?」
璿瑩微笑地眯起眼,吐舌道:「以前是這樣,都怪跟著你,時日一長,性情便越發懶散,受不了丫頭們這樣折騰。」
「如此說來,到底多久沒見你這副尊貴模樣了,來,讓我好好瞧瞧。」
夫妻倆挪到床邊坐下,綺南雁雙手扶著她臂膀,仔仔細細打量她。
昏黃燭火下,丫鬟們精描細繪,果然將她妝點得婀娜多姿,妍麗動人。綺南雁不覺屏息,抬起手,食指徐徐拂過她的臉。
若不是跟了他,如今她仍是錦衣玉食,梳頭化妝樣樣都有丫鬟伺候。他心頭掠過一絲淡淡的愧疚。
璿瑩受不住那樣深邃的凝視,粉頰頓時火燒似地飛紅,扭頭背過嬌軀,低聲道:「幫我拆掉吧!」
「嗯。」綺南雁漫聲應著,執起她一繒髮絲,小心梳理,仔細拆除丫鬟在她頭上留下的折磨。
他手勢極輕,不疾不徐,指腹偶爾滑過她纖細的頸,或擦過她敏感的耳垂,璿瑩不禁歎息著垂下眼瞼,身子如春雪般融化在他臂彎裡。綺南雁也就順勢將她轉過來,伏臥在自己大腿上,溫柔地摸摸她的頭,繼續仔細為她打理。
梳子穿過髮瀑,彷彿微風拂過柳枝,就怕不小心碰壞了她一根頭髮。璿瑩舒服得連眼皮都抬不起來了,像隻滿足的貓兒膩在他身上。
誰能料想得到呢?
原以為自己跟了個江湖浪子,自個兒少不得辛苦些,沒想到這粗漢關上了房門,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模樣。他簡直當她是一尊易碎的瓷器娃娃,怕她痛了、怕她碎了,伺候得比昔日丫鬟們還周到。
不久,綺南雁放下梳子,彎腰為她脫去鞋襪。她等他放下床幔,一起睡到床上來,伸手攬著他的腰。
他今晚有些沉靜,幾乎什麼話都沒說。
璿瑩敏感地發現了,不禁悄聲低問:「在想什麼?」
綺南雁笑了笑,低頭親吻嬌妻的額頭,將她抱緊了些。「我在想,若是沒有你,我現在不知還在哪個客棧裡倒頭爛醉吧!」
璿瑩一聽,格格地笑駡。「我耽誤你爛醉了嗎?」
「當然不是。」綺南雁莞爾,隨後斂起了笑意。
也許是再度回到京城,勾起他一些回憶。如果當初楊興岳不死,如果當初璿瑩沒逃婚……他忽然感到心驚。他和璿瑩能結為夫妻,完全歸功於她的執著,若當初她再軟弱一些,再認命一些……此時此刻陪伴在她身旁的,便不可能是自己了。
「我已經不能想像沒有你的日子了。」綺南雁低聲道。
璿瑩才是兩人之中勇敢的那一個,如今,他領悟得更深。
璿瑩對自己所執著、所追求的,一次也沒有退讓過。她令他汗顏,自兩人相識以來,說不定他心動的時機比她還早,可他什麼也沒做,眼睜睜看著她痛苦,一次又一次讓她失望,然後絕望……但她對他的愛戀,依然熾烈如火。
「不能想像沒有我啊?」璿瑩笑眯眯地支著皓腕,眼眸水靈靈,滿臉甜蜜。
「還有沒有?再多說一點啊——」
「傻姑娘。」他揉亂她的髮,迎來璿瑩傾身一吻,甜笑道:「我傻嘛?不是吧,我瞧你想說的,分明是另外三個字——」
說著,她湊到他耳邊悄聲喃喃。
綺南雁笑意更深,瞥了她一眼,直笑。「果然是傻姑娘——」
以及,他要一輩子捧在手心裡珍藏的姑娘。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7-26 19:43:41
後記
蘇曼茵
農曆年前,家裡出了件大事——我們一家三口全部一氧化碳中毒,小年夜是在大醫院急診室的留觀室,戴著氧氣罩度過。
活著真好哇!(哭哭)
這本稿子在當時還在修稿中,險些無法問世。(哭哭)
事出的原因,跟一般電視新聞描述的一模一樣,在密閉的空間開熱水器洗澡,結果瓦斯燃燒不完全,一氧化碳很快在室內聚集。
是我女兒先出現不對勁的狀況。她只有七歲,當時正在玩最近很夯的XBOX遊戲。老公洗完澡後,我接著去洗,渾然不知死亡的氣息正悄悄籠罩。
我洗到一半,小女兒忽然放下遊戲,暈暈軟軟地跑向她爸比,撒嬌說:「我玩可愛動物玩到頭好暈喔!那個遊戲一直叫我和美洲虎轉圈圈……」
她爸比把她抱到床上,還不覺得情況嚴重。不久,我濕著頭髮從浴室裡出來,女兒的情況已經越來越嚴重,趴在床上動也不動,微微喘息。
「她怎麼這樣?」
「說玩可愛動物玩到頭暈。」
「會暈這麼久嗎?血糖過低唔?」我自己有貧血的毛病,會暈成這樣,莫非是貧血?我轉身拿了塊巧克力喂她。如果是血糖太低,吃這個應該會好些吧?
但女兒看來很虛弱,我硬把巧克力塞進她嘴裡,沒想到她連咬都咬不動,一道溶化的巧克力從她嘴角流下來,像極了黑色的血液什麼的。我趕緊拿毛巾擦,同時頭腦忽然一陣昏眩。
我也暈了,是因為被女兒嚇著了,情緒太緊張嗎?還是我剛從浴室出來,貧血的老毛病又犯了?我那時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接著女兒開始胡亂踢著雙腿,嘴巴發出無意義的嘶喊。現在回想起來,她可能連呼吸都很困難。
總之,我們夫妻倆都被她的模樣徹底嚇壞。
「你去穿衣服,準備送妞子到醫院去!」我急忙推著老公,同時頭部也是一陣一陣的暈。「我也有點暈……」
「有必要嗎?」老公還有點遲疑。
「不要拿小孩來賭,快點去!」我一邊推著他,腦袋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你都沒有異樣嗎?會不會是一氧化碳中毒。」否則沒道理我和妞子都出現差不多的症狀。
老公不確定地搖頭。「我只是有點累。」
累個頭,就是中毒!我呼吸越來越困難,妞爸一邊忙著穿衣服,一邊半信半疑地打開家中所有窗戶,關掉瓦斯。
差不多只過了兩、三分鐘,我們衝出家門時,已經沒辦法直著身子走路了。老公這才相信我們有可能是中毒了,他跌跌撞撞地抱著妞子,我則是扶著牆壁,半蹲半爬地走向電梯口。
開車上路又是另一波驚險。老公臉色蒼白,我從照後鏡看他大口呼吸,小聲背著九九乘法,一路不要命地飛車,並且狂按喇叭。這趟路肯定要吃不少紅單吧!
我有點無可奈何地想。老公拒絕我叫救護車的要求,說救護車來也要時間,他不想等,多等一分鐘都危險。不過在我看來,像他這種拍電影式的不要命衝鋒還比較危險吧!這就是我老公啊,喜歡衝鋒陷陣的火爆牡羊!
車子在急診室門口停下,我們幾乎是用爬的爬進去,急診室的護理人員一看到我們,轉關朝裡頭大叫:「拉三張病床過來!快!」然後,我們統統裝上了氧氣罩。女兒一個人會害怕,和我同睡一張床,老公自己躺一張。我們抽血檢驗確定中毒後,就被推到留觀室去吸氧氣,借著氧氣把體內的一氧化碳洗乾淨。
鬼門關前走一遭,我忍不住想起妞子出門前還哭嚷著說:「我不要生病,嗚……我也不要中毒,嗚……我好愛我爸比,我也愛我媽咪……」
這是小傢伙的遺言嗎?我忍不住想笑。
老公事後摸摸女兒,溫暖地說:「妞子,這次你救了我們全家人喔!因為你先不舒服,痛得在床上哭,媽媽不放心才叫爸比開車送你去醫院的。」如果再猶豫十分鐘,可能我們全都倒地不起了。
妞子聽完,大感驕傲。她第一次在醫院過夜,第一次戴氧氣罩,恐懼過後取而代之的是好奇與新鮮感。我們整晚沒睡,大半是被她連珠炮的問題炸得無法合眼。
除夕夜,回婆家吃晚餐,大家舉杯慶祝我們「大難不死」,來年盼望「必有後福」。老公是我們當中最後一個發現自己呼吸不過來的,他到院測量的一氧化碳濃度高達二十八,醫生說這考驗病人的耐受度,有人濃度二十幾已經昏倒了,而我和妞子比老公還嚴重,只是一進醫院就先接上氧氣,所以測出來的數值低一點。
當晚,新聞播報又有一家人因一氧化碳中毒不幸釀成悲劇,我們一家人吃著團圓飯,特別有體會。
活著真好!過稿真開心!能活跳跳地為自己的新書寫後記,實在太有福氣啦!
在此,也祝福大家新的一年健康快樂,平安且順心。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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