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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6:13:26     標題: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kj1258943 於 2011-8-15 18:15 編輯

【書名】:白芍
【作者】:海青拿天鵝
【內容簡介】:
阿芍的三個願望:
一、離家出走
二、賺錢生活
三、弄清楚我是誰

小女子卷起包袱毅然翹家,路上怪事多多,鳥獸搭訕摍摟摓撂,輐輒輕輎妖仙頻出。不靠譜的世界上,連寵物和美男也不大保險……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6:24:00

第一章

  我撥開牆頭上堆積的一層枯葉,探著頭往外面望去。

  天色湛藍,雲彩如撕開的絲絮般潔白,陽光和煦。才是二月初的天氣,牆外的田野阡陌縱橫,已經添了好些新綠的顏色。不遠處,溪水潺潺,一道木橋身影細長。

  一陣馬蹄踏過沙地的聲音碎碎傳來,間著人語。未幾,幾騎人影從樹林裡出現,沿著小徑朝這邊走了過來。

  那是幾個青年男子,衣冠整齊,馬身上各飾銅轡絲絡,拿著新摘的青枝,說說笑笑,縱馬悠然踏上那木橋。

  是城裡來踏青的人。我心裡道。

  待離得漸近了,他們之中有人忽然看到了牆頭上的我,說了句什麼,其餘的人也跟著望過來。

  我沒有縮回頭,感受到那些視線落在臉上,我抿唇眨了眨眼睛。

  馬兒的步子不約而同地緩了下來。

  風兒拂過我的臉頰,少頃,我心滿意足地收起踮著的腳尖,將臉遮在院牆之後。

  「她為何躲起來了?」

  「許是小女兒害臊哩。」

  「可他們還在看呢,真可惜呀……」

  我抬頭,是兩隻喜鵲正立在樹梢上唧唧咋咋地閒聊。

  我笑了笑。

  它們突然噤聲。

  我扶著樹幹小心地下來,拍拍手,往屋內走去。

  身後,兩隻喜鵲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真怪啊……我怎覺得她聽到了?」

  「……我也覺得,可她是個人呢……多心了吧……」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裡,掩上房門。

  屋子裡空蕩蕩的。

  自從母親離開,那些人就以居喪簡樸為由,把玲瓏些的擺設都收了去。

  肚子「咕嚕」地響了一聲,我這才發覺自從早晨起來還沒有進食。侍候我的阿芙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沒像往常一樣把飯食送來。實在覺得餓,我想了想,只好再走出門去。

  宅子裡空蕩蕩的,我走過後院的迴廊,一名家人也沒有見到。

  當我走過一間的廂房時,忽然聽到些聲音。

  我駐足。

  這些聲音從門縫裡出來,仔細聽,卻是有女人在哼哼唧唧,似乎還有男人在說話。

  廂房壁板年久失修,我不是小孩子,到處亂走的時候,家人們的好事也偷撞見過幾回。母親在這宅中本說不上不少話,出了我們住的院子,凡事她是不大管的。

  總之也不關我的事。

  「……女君……京城裡,可就要嫁人……」一個聲音飄入耳中,卻是阿芙。

  我停住腳步。

  「哦?女君?」另一個聲音傳來,慢悠悠的,陌生得很。

  說時遲那時快,廂房的門板突然打開,一陣風「呼」地出來,未等我反應,面前已經站著一個人影。

  我瞪大眼睛。

  如墨的鬢髮遮住了陽光,光暈淡淡。

  這是個長得相當俊美的男子。

  平視過去,只瞅得一身白衣青裳。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長眉如葉,一雙眼睛,似乎滿含瀲灩光彩。

  我盯著那眼睛看,只覺樣子煞是精緻,畫描的一般,讓人不想移開視線。

  風在庭院中掃過,樹木的葉子「嘩嘩」地響。

  好一會,他微微蹙起眉頭,雙目更顯修長。

  一陣人語聲從迴廊那頭傳來,打斷了我們的對視。

  美男子望望那邊,神色複雜地又瞥我一眼。只見那衣袂在眼前一晃,頃刻間,他竟消失不見了。

  旁邊傳來一聲輕哼,我回過神來。

  大門敞開的廂房裡,阿芙躺在一堆陳年茵席上,掙扎著要起來。

  「……女君?」她神色迷糊,像剛剛睡醒一樣,用手擦著眼睛。再看她身上,只見衣衫完好。

  「喲,女君這是做甚?」

  正想詢問,一個故意拉長的聲音忽而在我身後響起。

  門口,幾名家人神色恭敬地站著,一名婦人站在當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一事未盡又來一事。

  我轉身面向她。

  「阿……阿姆!」阿芙卻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怯怯向她行禮。

  「並未做甚。」我答道。

  這是父親派來打理母親喪後之事的人,姓周,據說是個很得那邊夫人仰重的,宅院裡的家人們都要尊稱她一聲阿姆。

  「阿芙,你給女君送膳食,就送到了此處麼?」周氏沒有理我,卻看看地上的食盒,轉而問向阿芙。

  「嗯……阿姆……我……」阿芙臉色慌張,兩頰漲紅,囁嚅地說不出話來。

  「是我想到此處用膳,故而教阿芙拿來的。」我答道。

  周氏看我一眼。

  「女君是個大人呢,如今居喪,更該檢點才是。」她似笑非笑,道:「然家有家規,還煩女君在用膳前先將孝經抄上十遍。」

  說罷,她不等我回答,命身後家人將食盒收起,緩步離開了。
  
  「是婢子不好,連累了女君!」案前,阿芙一臉愧疚,眼淚都快出來了。

  「無事。」我將筆蘸了墨,慢吞吞地在紙上落筆。

  「這卷冊這麼長,要抄到何時才能算完,那周氏是故意要女君挨餓。」阿芙憂心忡忡道。

  「無事。」我又道。過了會,我看看紙上的東西,覺得滿意了,將紙遞給阿芙:「好看麼?」

  阿芙探過頭來看了看,點點頭:「好看。」

  說著,她對我嘻嘻一笑:「女君,你畫男子哩。」

  我仔細看著她的表情:「你可覺面善?」

  阿芙歪著頭又看了看,搖搖頭。片刻,她恍然大悟一般看向我,雙眼放光:「婢子知曉了!近來多有踏青之人,女君可是又去爬牆,窺著了哪位來游春的公子?」

  我笑笑,道:「胡說甚,不過隨手畫畫。」
  
  窗外的月亮漸漸到了半空。

  阿芙似乎特別疲憊,已經趴在案邊睡著了。

  我看看她,放下筆,去外室取她的被褥。等到回來,突然發現案前坐著個人,把我嚇了一大跳。

  聽到響動,那人抬起頭來,只見眉目如畫,卻正是白天那美男,不,妖男。

  見我一臉驚詫,妖男唇角彎起,勾出一個魅人的笑,接著不緊不慢地拈起案上那張畫紙,朝我揚了揚:「女君莫不是白日裡見到在下,觸動了春思,夜間便畫起像來了?」

  我看著他,努力平復著心情,片刻,又看向仍趴在案邊的阿芙。

  「放心好了。」妖男似乎洞悉了我的心思,悠然放下畫紙:「她已中了我的迷術,一時醒不來。」

  我知道他有些非凡本事,警惕地將他上下打量:「足下來此做甚?」

  妖男的目光掃過我緊攥著被褥的手指,又是一笑:「勿驚,我今日吃飽了,不想害人,來此不過閒逛。」

  說出這話還教我勿驚……我仍並不敢信他,瞅著附近牆壁上掛著一枚桃符,不動聲色地挪過去。

  妖男並不理會我的舉動,順手拿起我案上的紙翻了翻。

  「才抄了三遍,想來女君今日是用不得膳了呢。」他說。
  原來他那時一直都在。

  肚子裡適時地又翻滾了一下。我冷哼了一聲,別過頭去。

  室中一片奇異的安靜,只有阿芙輕微地打著呼嚕。

  少頃,身邊忽然有些異樣的氣息,我回頭,心跳幾乎停頓——妖男竟就在我身旁,相距不過咫尺。

  「你這是做甚?」我忍不住,撫著胸口怒目道。

  妖男卻似乎很得意,卻並不出聲,只將眼睛盯著我看。

  我仍瞪著他。

  二人兩兩對視。

  他的氣息隱隱拂來,似有些幽幽的香。

  「為何你不會中術?」他說。

  我愣了愣。

  「中術?」

  妖男仍盯著我,滿臉思忖:「譬如你那婢子,只同我對視上一眼便給攝住了,為何你與我相視良久也全無回應?」

  原來如此。

  我蹙眉,不答反問:「你白日裡對阿芙做了什麼?」

  他卻眨眨眼睛:「女君以為呢?」

  我想到的是在母親的書堆裡看到的那些妖怪以房術吸人精血的故事。這妖男無疑會施術,看阿芙那迷怔之態,莫非……

  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妖男看著我,目光愈加曖昧。他抬起手來,輕輕往我頰邊一掠,語氣如蘭似麝:「女君欲一試否?」

  我怒起,扯下牆上的桃符便朝他擲去。

  妖男冷笑一聲,卻見衣袂晃過,桃符「啪」地落在地上,他如白日裡一樣不見蹤影。

  我留在原地,好一會,胸口還在怦怦地跳。

  案台那邊傳來迷糊的聲音,阿芙伸著懶腰醒來了。

  「女君……」阿芙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問:「女君立在牆邊做甚?」

  我反應過來。

  「嗯……未做甚。」我說著,故作鎮定地將桃符拿起,掛到牆上。

  「咦?」只聽阿芙驚奇地說:「女君竟這般神速!紙都抄完了呢!」

  「什麼?」我訝然回頭,忙走到案前。

  果然,那案台上的紙都已經寫滿了字。我翻著數一數,不多不少,連著自己之前抄的,正好十遍。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6:40:30

第二章

  「女君,婢子想起來了。昨日婢子去庖廚內取膳食,聽到庖娘她們議論說主公已將女君許了人,馬上要接你進京哩!」第二天,阿芙對我說。「婢子那時聽得這話,便馬上回來,一心想著要趕緊告知女君。」

  「之後呢?」我問

  「之後……」阿芙尷尬地笑:「婢子還是記不起來。」

  我有些失望,但是阿芙記起的這件事卻一下轉移了我的興趣。

  父親要把我從這裡接走,還要把我嫁人。
  
  父親不與我們住在一起。

  他甚至很少來這裡,有時每年一兩次,有時一整年都不會來。我和母親卻只能待在宅中,哪裡也不能去。

  我從前對此很是不解。就連庖娘阿芬和伙夫阿東那樣的雜役,每年歲末中元都能告假回家祭拜;母親卻常年留在此處,幾乎不曾出過宅門。她不想出去麼?沒有親人可以祭拜麼?為什麼不帶我去看父親?

  小時候我問過她幾次,可母親總是苦笑地摸摸我的頭,並不回答。我感到她不願說這些,次數多了,也就不再問了。

  對於父親,我自認與他並不大熟。

  他每次來都是匆匆忙忙,從不逗留過夜。母親讓我跟他見禮,他看著我,也總是神色淡淡。

  為何會這樣,母親也從不跟我解釋。不過,家人們常有些閒言碎語,我卻聽出了大概。

  父親的家在京城。據他們說,那是一個比這裡要大上無數、美上無數的地方,到處是高閣樓台,遍地如錦繁花。

  而這所宅子,不過是父親的一處田莊。

  他們說,母親原本也住在那京城,是父親照著六禮正經娶來的夫人。

  可後來,懷有身孕的母親突然生了一場大病。此病不知根由,父親從宮中請來太醫,又請神占卜,都說母親病症怪異,不可治。非但如此,還須將病人及早送走,以免累及家宅.

  於是,母親被送到了此處。

  出人意料的是,母親的病好得很快,且順利地產下了我。

  但是,母親病好之後,父親卻一直沒有將她和我接回去,且以惡疾為由將母親休了。

  說到這些,那些家人都欷歔不已。

  他們說母親那時中的邪穢,這般狀況要換做別家,一床草蓆捲了送到廟宮了事。父親卻將母親一直照顧,即便休妻也不曾拋棄。

  他們說,父親在朝中是個大官,京城的家中早有了賢妻美妾兒女繞膝,過得這般美滿還不忘來探望母親,實乃大善之人。母親當年病好,說不定也是因為父親德澤深厚,故而老天照拂。

  「阿芍可怨恨母親?」彌留之際,母親曾這樣問我。

  我搖搖頭。

  母親臉上浮起一絲虛弱的笑。

  「母親知曉你不愛這裡。」她幽幽地說:「母親也不欲受人眼色。可母親無處可去,唯有如此,才好保你不致挨餓受凍。」

  我看著她,沒有言語。

  「阿芍可是有話要問母親?」她說。

  我擰著眉頭,思索了好一會,才小聲問:「我父親是誰?」

  母親微微一怔,看著我,目中神采忽而黯淡。

  「阿芍,你沒有父親。」她輕輕地說,被褥下的胸膛微微起伏,唇邊笑容蒼白:「母親亦從未得過惡疾。」
  
  想到這些,我的心裡又變得紛紛雜雜。

  從小,我就知道自己不大像個常人,我有些常人不會的本事。

  我聽得懂鳥言獸語。

  五歲時,有賊人夜裡潛入我和母親住的院子。我發覺了,硬是大喊大叫招來家人,把賊人抓了起來。事後母親曾問我,如何發現賊人。我懵懵懂懂,說那是一隻常來討食的黃鼬告訴我的。母親那時看著我,長長地歎口氣,卻一再告誡我切勿這般與別人說,懂得鳥言獸語的事也萬不可在別人面前顯露。

  我很是聽話,將自己的小伎倆隱藏得很好,除了母親,誰也不知道。

  如今遇到妖男,卻將我與「常人」二字之間的距離又拉開了一些。

  我有了別的想法。

  我難道跟他一樣,是個妖麼?

  可我什麼也不會變,什麼術也不會施,甚至不會像妖男那樣來去自如,書上哪個妖會生成這樣?

  這些念頭,讓我很是迷茫。

  我萬般懊悔,那時要是有勇氣向母親再問清楚一些就好了。
  
  「老婦不曉得過去服侍之人如何教導,如今女君孤身在這宅中,更非長久之計。京中主公亦早有所慮,命老婦速陪女君返京。」堂下,周氏慢條斯理地說。

  我看看她,只見那粉白的臉上浮著和善的笑容,一雙眉毛高傲地揚著。

  「不急呢。」我一臉無謂地:「尚有十日,母親喪期方滿三年。」

  周氏的臉上立刻拉下許多,重現那夜三更我強行將她吵醒並將一疊厚厚的孝經放在她面前時的表情。

  「如此,還請女君收拾收拾,十日後啟程。」周氏昂著頭冷冷地說,略略施禮,轉身離開。

  「女君。」待周氏走遠之後,阿芙一臉憂慮地說:「女君非去不可麼?據說京城裡的夫人可厲害得很。」

  「還有十日呢。」我笑笑。

  天還朦朦亮,宅子前已經亮起了火把。

  「京中那邊也真是,往年都是上巳過後才送鮮物,這般天氣,聽說河邊還有冰雪未融呢。」庖娘阿芬打了個哈欠,抱怨道。

  一名車伕道:「太夫人月末六十大壽,主公盂操辦一番,聽說主公家田產有許多處,現下全都要往京中送呢。」

  「唷!」阿芬欷歔了一聲:「原來這樣。那想必熱鬧得很。」

  「爾等怎多閒話!」管事的聲音傳來:「阿芬!車中的鮮物可查點清楚了?」

  「酉時就查點過了,一點不差!」阿芬大聲答道。

  管事道:「如此便快快啟程,路上時辰可緊!」

  眾人皆答應。一番雜亂的聲音,馬車緩緩走起,車輪碾過清晨的道路,轔轔響作一片。

  我躲在一輛裝滿鮮活野味的車內,搖搖晃晃,滿鼻子都是鳥獸皮毛和糞便的味道。

  它們似乎對這般顛簸已經習以為常,除了偶爾動動身體,大多正呼呼大睡。

  清晨的寒風從外面灌進來,我縮縮脖子,換個姿勢抱緊包袱,繼續閉眼。

  心有些緊張,卻格外開闊。

  這事我計劃了許久,母親喪期滿了,即便父親不接我去京城,我也會離開宅子。當我知道了田莊往京城送鮮物的時日,主意就已經打好。我跟周氏說,隨我上京的家人皆出身本地,雖為奴婢,亦當體恤人情,臨走前該讓他們回家探望才是。許是將要上京的緣由,周氏近來對我收斂了許多,遲疑地答應了。

  阿芙不在宅中,我行動就方便了許多,偷偷爬上這馬車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幾套方便的衣裳,幾塊餅,還有些金銀首飾,打成一個包袱,並不沉重。

  衣裳都是鄉野市井中的常見式樣,便於行走;餅是這幾日早晨攢下的,備著充飢;金銀首飾是母親去世前交給我的,我將它們埋在了院子裡的老桑樹下,昨夜才取出來。

  那時母親似乎預料到什麼,將她的貼身細軟都交與了我。

  「阿芍總該有些財物傍身才好。」那時,她慈愛地看著我說。

  這話說得很對,沒有錢物,我離開這宅院定是妄想。

  「真稀奇,這車裡連人都有。」一個咕咕的聲音道。

  我將眼睛瞇開縫,只見那是旁邊籠子裡的一隻錦雞在說話。

  「許是他們也想吃人。」另一隻錦雞接口道,它抖抖羽毛,往籠子上啄了啄,不甘地「哼」了一聲。

  「我說那位穿山甲兄。」它說:「我等貪食松子落入羅網也就罷了,你日日躲在山巖裡,莫非也是貪食蟻穴進了陷阱?」

  我順著那錦雞說話的方向看去,只見它對面放著一隻鐵絲籠子,裡面正關著一隻穿山甲。

  穿山甲正在假寐,聽得這話,睜開眼將它們一瞥,不服氣地說,:「人狡猾,莫說我,爾等不見那一身白的兄台也中了圈套?」

  它說的是車子正中一頭毛色雪白的獸,伏在籠子裡。

  「話說,這是狗麼?」一隻毛色油亮的灰狐狸歪著頭說。

  我看向那邊,也覺得稀奇,它身形像一隻大狗,長得卻又不大像狗,說不上是什麼。

  那獸仍然一動不動,似乎什麼也沒聽到,幽暗的光照下,像一堆白雪。

  真是奇物,也許就是為了它,這車子才特地加上篷的吧。

  正胡亂想著,忽然,白狗睜開眼睛,直直地看向這邊。

  目光相遇,我心中莫名一驚。

  那是一雙我從未見過的金色眼睛,冷冷地看著我,銳利得磣人。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7:08:46

第三章

  車伕們將馬車一路緊趕,[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伊莉討論區伊莉討論區
三天過去,外面的景色漸漸變化蜩蜸蝃蜘,蒺蒙蒔蒹我知道離宅子已經很遙遠了。

  路上,我要防備被車伕發現徶慺慘慚,蜼蜪蜙蝀時時提放,卻不覺得疲憊難忍。我的想法很簡單慛慖慡慲,餂飹馜馝盡可能遠地離開宅子,等到糗糧吃光嶇幓幛幗,蝃蜘蜒蜮尋一處地方下車了事。現在,包袱裡的糗糧所剩無幾,我也該離開了。

  「……你是沒見到去年那陣勢,各田莊的鮮物塞得沒處放,佔了好幾個院子呢!」外面,車伕們的閒聊斷斷續續地傳來。

  車內也正熱鬧。

  鳥獸們唧唧呱呱,正講到些神怪趣事。

  比如有位山神愛喝酒,就專門在山中變出一座茅廬來招引旅人休憩,好把人家囊中的酒用水換走;比如有位土地愛文辭,來祭拜的人只要祝詞寫得好便有求必應,若寫得不好,再多的貢物也不理會……

  我感到新鮮,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

  「說這些做甚,我還想下月回去看母親呢。」角落裡,一隻白頭翁傷心地說。

  鳥獸們聽到這話,聲音頓時低下去。

  「嗯……我表姊去年也被羅了去,我舅舅可想她呢。」錦雞小聲地咕咕道。

  「這些事可多了,」毛色油亮的灰狐狸尖細地哼道:「年年都有。」

  「喂,那個人。」說著,它忽然轉向我。

  我一愣。

  只見那灰狐狸盯著我看:「你知道我們說什麼,可對?」

  被發現了。

  我看著它,笑了笑。

  一時間,除了白狗,鳥獸們全都盯著我看。

  「喲喲!這可稀奇!」錦雞們瞪著我:「人怎能聽懂?」

  「誰知道是不是人,或許也是個妖。」灰狐狸打量著我,不掩興奮。

  「喂,」它衝著我說:「你替我將籠子底下那符揭開。」

  符?

  我訝異地朝它籠子底下看去,只見一道髒兮兮的黃紙貼在上面,果然是符。

  「你是妖啊?」穿山甲努力地貼著籠子看,似乎很是吃驚。

  「那當然。」灰狐狸揚著頭:「爺爺我可兩百歲了。」

  周圍一陣羨慕的嘰咕聲。

  「據說是因為子螭句龍也失蹤了,下界妖物就多了起來。」一隻錦雞感歎道。

  「胡謅!子螭句龍都是神君,只能像盤古神那樣化作天地四海而死,何來失蹤一說。」另一隻錦雞道。

  「怎沒有?你看如今這大地,連人也不那麼敬神了。」

  我聽得有些不大明白,問:「天上神仙不是很多麼?女媧伏羲顓頊少昊,數也數不完。」

  「那是老掉牙的事了。」錦雞白了我一眼,道:「自從重和黎打斷天梯,神界漸漸不管事了,如今天界仙人,多是下界登仙而成。」說著,他忽然把聲音放小:「據說天上亂得不成樣子,正要商量推選新天帝哩。」

  我聽得頗有興趣:「可有人選?」

  「當然有。」錦雞道:「就不外乎子螭和句龍。」

  「子螭句龍何許人也?」我緊接著問。

  錦雞鄙夷地看看我:「子螭和句龍乃是神界留下來治理天地的神君,這都不知。」

  「哎呀,他們要是打起來可怎麼好?」白頭翁愁眉苦臉。

  「你們都知道些什麼。」灰狐狸懶洋洋地說:「他們都算是年輕神君,脾性閒散得很,平日將神力交與了天庭便四處幻游太虛。爾等凡物不解,便說什麼神君失蹤,什麼神君爭位。嘁,天曉得這些神君有沒有爭的心思。」

  「你既然是妖,當有法力,自己怎不揭?」我看向灰狐狸。

  「這符是專門畫來壓我的,我要是能揭開也不會在此處。」灰狐狸惱怒地說:「都是那臭方士!收了我拿去換酒喝!」

  「如此。」我點頭,心裡轉起了念頭。「答應你可以。」我想了想,說:「不過你也須替我做一事。」

  灰狐狸愣了愣:「何事?」
  我湊過去,在它耳邊說了幾句。

  「這……」狐狸聽完,眼珠溜溜地轉:「可以是可以,你須先替我揭符。」

  我笑笑:「那是自然。」說著,我從衣裳角上扯出一段麻線來,一頭結在符上,另一頭結在車子的木欄上。

  「這是做甚?」灰狐狸不解。

  我嘻嘻的笑:「到了京城,他們卸車的時候會拆下木欄,你的符就會扯掉。」

  灰狐狸瞪起眼睛。

  這時,馬車慢慢停了下來。

  「用飯!用飯!」有人吆喝道。我從車篷的縫隙朝外望去,只見車子正駛過一個窄窄的城門,像是入了縣邑。

  「你怎這般奸詐!」灰狐狸氣得毛扎扎地。

  我不以為然:「勿惱,到時你若真的得救,可別忘了約定之事。」

  車伕吆喝著把車停穩,我對灰狐狸笑笑,拿起包袱。撩開篷布的一瞬間,我忽然看到白狗睜著眼睛看我,光照下,雙眼清亮。

  真是金色的呢。

  我心裡讚歎著,一溜地鑽了出去。
  
  雙足奔走在白沙鋪就的小道上,似乎從未有過的輕快。風掠過耳後,鳥獸們的嘰喳和人聲都被帶得遠遠的。

  我一口氣跑了很久,眼前的街道景色全然陌生,我卻毫無懼意。

  待終於停下來,我弓著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喲喲!這不那宅子裡的小女君麼?」

  「是呢!這般打扮,難道是逃跑?」

  我一驚抬頭,卻見是那日宅子裡的兩隻喜鵲停在了屋脊上,正看著我唧唧地說話。

  走得還不夠遠麼?

  我提起包袱,繼續朝前方奔去。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7:31:53

第四章

  對於院牆外的生活,我並非一無所知。

  過去,家中的柴草全都由莊戶裡的一位老叟用牛車送來。

  這老叟最愛喝酒。

  母親也愛酒,室中總浸著幾罐梅子青或桃花釀。

  我於是將母親的酒偷偷倒出一些,等到老叟來送了柴草,就翻牆出去在路上攔他,央他帶我去鄉邑中。老叟不認得我,只當我是哪家小童,見了酒便答應下來。

  母親雖不愛出門,卻篤信神靈。我出去的時候,都是趁著母親到附近廟中祝禱。到了鄉邑中也並不貪玩,算準了時辰回來。母親每次到家,我都能乖乖地坐在案前看書。

  從母親的反應上看,我覺得自己從未被發現。

  在市集上,我看到了世間人們的生活,知道了錢物的用處,也開始慢慢幻想自己的將來。如今,一切隧我所願,我的生活就要從腳下重新開始了,心裡不是不激動的。
  
  我坐在樹蔭下,面前的白布上只擺著一支金簪。
  
  今日巧的很,恰逢縣邑中的圩日。市集路人來來往往,不時有人停下來看簪子,滿面讚歎,可看到我,又神色遲疑地離開。

  「這位小郎君不是本地人士吧?」旁邊一個賣米糕的人搭訕道。

  我看向他,笑笑:「不是。」


  「我看也不像。」那人道:「小郎君如何只擺這一件貨物?」
  我將準備好的話拿出來,愁眉苦臉地說:「此簪乃我母親遺物,家中急用錢,不得已拿來換些錢物。」

  「原來如此。」那人捋捋鬍須,道:「本地治吏甚嚴,往來之人若不明白小郎君境遇,難免心有顧忌。小郎君若急用錢,何不將此簪拿去熔了?雖便宜了些,卻比賣出去要容易。」

  我搖搖頭,道:「足下所言甚是,只是此簪乃母親愛物,毀掉終是可惜。」

  「如此。」那人頷首。

  我低頭看看金簪,午後的陽光將它映得明亮。

  這是母親給我的首飾中最簡單的一隻。方才說的話雖應付,卻也是確實所想。將它賣出只是一時之計,將來我若有錢財定會贖回,所以萬萬毀不得。
  
  「這金簪真好看呢。」一隻皓腕忽而伸過來,伴隨著柔柔的話音,將金簪輕輕拈起。

  我抬頭,溫溫的香氣隨著微風飄來,女子紈扇半掩,柳葉眉下,一雙妙目看著我,盈盈挑著笑意。
  
  我望著她,一時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小郎君怎不說話?」她身後的另一名年輕女子看著我,「哧」得笑出聲來。

  我回神,忙收起臉上的尷尬,起身招呼道:「二位娘子,看首飾麼?」

  「不看首飾還能看什麼。」美人笑道,說著,將紈扇緩緩放下,露出形狀描繪精緻的櫻唇和圓潤的下巴。

  果然是美。我心道。

  我學著市集裡正經小販的樣子,對著她們眉開眼笑:「二位娘子若是喜歡,不妨戴上一試。在下這金簪乃是祖傳,做工質料都極好,方圓百里再找不出第二支。」

  「哦?」美人目光在我臉上流轉,笑意愈深:「小郎君口舌倒是伶俐。妾見你帶了包袱,想必還有別的。」

  我沒想到她這麼說,愣了愣。

  「這樣的金簪我有幾件,再買又要重了。」美人將金簪放下,繼續道:「不過妾家中還有姊妹,也缺些首飾。小郎君不若帶上貨物,隨我等回去與眾姊妹一觀,但凡好的,必不虧待。如何?」

  我望著那二人笑意盈盈的面容和精緻的衣飾,覺得這提議很是不錯。方纔還以為今日大概賣不出去了,誰想一時風水大轉,來了大客人。心裡不住地盤算,若她們是一家人,價錢出得合適,首飾全賣給她們也未嘗不可,將來要贖回的話會方便許多。

  「憑娘子做主。」我笑著向美人一揖。

  二女一前一後,步履款款。

  我跟在她們後面,只見行人不時回頭看來。走了約兩百步,二女領著我進了一處宅院。

  「夫人回來了。」剛進門,一人走過來,向美人作揖。

  「承文。」美人道,並不停步。

  我在後面看去,只見那是個中年男子,面龐長而白淨,唇邊兩撇長鬚,很是精神。

  那男子也望過來,目光在我身上掃過。他跟在美人身後,道:「洛陽來書,說梁王那邊來了人,請夫人速歸。」

  美人頷首,登階上堂去,邊走邊道:「備下車馬,明朝啟程就是。」

  承文應承了一聲,見美人在胡床坐下,忙將案上的琉璃盞斟上茶水,遞上前去。

  「花君尋到了麼?」美人接過水盞,問他。

  「還未曾,」男子恭敬地立在一旁,答道:「小人今日在這邑中尋訪了一圈,未見著合意之人。」說著,他歎口氣:「我等南下一遍來回,多少名城勝地尋遍,皆無所獲。這小小縣邑,想來也無甚盼頭。

  美人道:「花君乃十五六歲的女子,長相姣好又氣韻端莊,鄉野之人自然演不得,優伶中人又脂粉太重,最好是良家女兒,偏偏最是難尋。」她喝口水,笑笑:「也不忙,梁王宴還有三月,將錢加至每月五百,總歸尋得著。」

  我在一旁聽著他們的話,有些出神。

  十五六歲女子才能演的「花君」我知道,乃是大曲「寶霓天」裡的女花神。

  而說起「寶霓天」,那也頗是神奇。

  這大曲中最美的一段叫「白露」,傳說是某位神君所作。十年前,大樂正王蟠得到此曲,將之與原有樂府歌舞彙編,成為大曲「寶霓天」。此曲問世之後紅極,無論宮廷民間,優伶樂伎爭相排演,多年來長盛不衰。

  我和母親都沒看過「寶霓天」,這些事都是阿芙告訴我的,她有個姊姊在青州太守府中幫傭,有一次那太守請了樂伎伶人到家中演「寶霓天」,阿芙的姊姊將這事炫耀了一整年。聽這美人和男子說的話,他們也許就是做伎館的營生。

  每月五百錢呢。我心裡道。阿芙曾告訴我,她家十口人,每月花費是兩百錢……

  「光顧著說話,忘了小郎君。」這時候,美人忽而轉過來。

  我回神,忙擺出笑臉揖了揖。

  「阿絮,去將阿沁她們都喚來吧。」美人對身後的女子吩咐道。

  女子應下一聲,瞅瞅我,轉身離開。

  「看小郎君相貌,不是本地人士?」美人讓我在旁邊一席坐下,看著我,聲音和緩道

  我乾笑兩聲,道:「娘子何以見得?」

  美人微笑,將紈扇輕搖:「一方水土一方人,妾雖孤陋,這些還是看得出來。」

  那個叫承文的男子也看著我,笑了笑,道:「這位小郎君若是女兒,夫人定要收作徒兒呢。」

  心裡一驚。

  我裝著憨態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足下說的哪裡話,呵呵……」

  臉上雖笑著,心裡卻一陣不舒服。我感到他們似乎在窺探什麼,不自覺地避開目光。

  「夫人。」這時,喚作阿絮的女子走出來,向美人一禮,道:「阿沁她們不在屋內,想是出去了。」

  「哦?」美人面上一訝,與承文相視一眼:「倒是不巧。」

  她轉向我,笑笑:「小郎君,我等姊妹如今都不在,明朝又要上路,只怕這買賣不成。」

  我睜大眼睛,只覺方纔的滿懷興奮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美人紅唇輕抿,目光柔媚,繼續道:「實在對不住小郎君一番辛苦,買賣不成仁義在,小郎君若不嫌棄,可記下我柳青娘之名,際遇奇妙,說不定將來我等還可再見。」

  我心中雖失望之極,對這一臉溫軟卻實在說不出什麼惡言,只得勉強牽牽嘴角,一揖道:「娘子此言甚是,願後會有期。」
  
  從柳青娘的宅院裡出來,已是傍晚時分。

  市集上的人們已經散去,只有些零零落落收拾攤點的商販。

  我抬頭望望天邊泛紅的雲彩,聽到肚子「咕」地響了一下。

  包袱裡,衣物首飾原原本本,糗糧只剩下半個巴掌大的一塊。我四處望了望,找到一處屋背的青石板做下來,將糗糧掰開,一點一點地放到嘴裡。

  心裡苦惱著晚上投宿的事,沒有換到錢,今晚說不定就要露宿呢……

  遠處有些蹄聲春來,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嗎,顯得尤其響亮。我望去,只見兩匹馬正在一處宅前停下,馬背上的人下來,似乎在與宅前的人說著什麼。

  那些身影很是熟悉,我突然警覺起來,忙起身躲到旁邊的一棵柳樹背後。

  偷眼望去,愈加清楚。沒錯,那二人正是宅中的家人。

  心砰砰地跳將起來,我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趕過來了。

  須趕緊找個落腳之處才好,還要盡快離開這裡。

  我望向身後的街道,心一橫,朝著方才過來的方向發足奔去。

  晚風帶著炊煙呃味道拂在面上,烏鴉似乎被什麼驚起,「呀呀」地飛過頭頂。

  那扇大門緊閉著,我用力將門板敲響。

  沒過多久,裡面傳來開閂的聲音。大門開啟,柳青娘出現在面前。

  「我說過什麼來著。」她看著我,夕陽的光輝將臉頰染得笑意閃爍:「小娘子,你我又見面了。」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7:32:48

第五章

  一個月之後,一樁笑料在街坊間流傳開來。

  左相褚溫為母親操辦壽筵,從各處田莊運來鮮物與鳥獸珍味。不料,一夜狂風大作,鳥獸們的籠子被掀翻,全跑了出來,將左相府鬧得翻天。

  據說當時情景甚是狼狽,諸如左相衣冠被猴子穿著跳到了樹上,女眷們的閨房裡進了長蟲,明堂上的神像被穿山甲鑽崩等等事情,被人們在茶餘飯後津津樂道。而最令人匪夷的是,左相府出動了所有家人,最後居然什麼也沒抓著。最後,左相府上花了大力氣建造的珍苑空空如也,而太夫人壽筵上的美味也不過是些尋常菜色。

  聽到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在洛陽。

  「左相麼。」阿沁一邊將琵琶緩緩調著弦,一邊說:「我記得他年前還來請過我們演南山樂呢,可不也是為了這壽筵?」

  「正是。」阿絮對著鏡子,將新描的斜紅看了看,道:「說來他那時的價出到了五萬錢,也夠闊氣,可夫人偏偏不肯。」

  阿沁笑笑:「夫人自然不肯,有梁王呢。」

  這話出來,二人皆抿唇輕笑。

  「說起左相,倒還有一樁事。」阿絮道:「聽說北海王曾與左相府上定親,卻又罷了。」

  「定親?」阿沁杏目圓睜:「北海王呢!怎麼回事?」

  阿絮道:「也不過是些傳言。今上為北海王選妃的事不是拖了許久?據說今上終於煩了,乾脆就讓太常去卜,結果卜得左相家中一女,生辰甚是吻合。今上一喜,就令太常卿與左相將婚事定下。」

  「那怎又罷了?」阿沁問。

  「我也不知。」阿絮道,挑了點朱脂,繼續對鏡描畫:「若此事當真,左相可算走了大背運。」

  阿沁想了想,嘻嘻一笑:「我看不可信。北海王那等人物,選了許多年也不見有合適的,可見今上有多寵他,又怎會隨便讓太常指個人了事。」

  我在一旁聽著她們的言語,稍一走神,頭頂上的瓷碗就動了動,裡面的水漾出來濕了頭髮。

  「嘖嘖,這可不行呢。」阿絮轉過頭來說:「再濺出來,你今日也要挨餓。」

  我忙擺正姿勢,繼續一動不動地扮著花君。

  阿沁將琵琶放在一旁,看著我,好一會,道:「阿芍生得確實好,記得香棠當年也想演花君來著,但夫人不願意。」

  阿絮不以為然:「她?站出來就是一臉媚相,怎演得花君?」說著,她朝我道:「阿芍你可記著,以後要是遇著香棠須小心些,她看演花君的人都不順眼哩。」

  我不能點頭,只彎彎嘴角。
  
  柳青娘真的是做伎館,名曰棲桃。館中樂師優伶兩百餘人,是洛陽城中首屈一指的大伎館。

  我嚴重懷疑那時在縣邑中,柳青娘早已看中了我,然後故意把我帶到宅子裡,再與承文聊那一番話給我聽。

  這個想法,我曾向阿絮求證。

  她聽了,只看著我笑笑:「你須知曉,夫人向來不愛求人。」

  這話算是默認,可是疑點又起,她如何篤定我一定會回頭找她呢?

  阿絮說不知道。於是這一點我始終想不明白,只覺柳青娘著實深不可測。

  就這樣,我隨著柳青娘離開縣邑,一直向東到了洛陽,再也沒有那宅中的任何消息。

  柳青娘當真讓我演花君。

  與館中其他樂伎優伶不同,我不賣身,若是演得花君,就要在這伎館中待上兩年,期滿之後,柳青娘將所有月錢一併給我;可若是演不得,我就立刻走人,一個錢也不會有。

  還有兩三個月就得出場,柳青娘將我抓得很緊,每日從早到晚,樂師舞師課業無數,習完還須她親自檢查,點頭之後才能歇息用膳。這個月以來,我每日練得精疲力竭,時而餓著肚子,睡著了還覺得全身骨頭在疼。

  「阿芍,說來你還真是吃得苦呢。」阿絮將鏡台收拾好,對我說:「去年冬時夫人尋了三名女子來演花君,她們捱不過,還不到十日就全走了。」

  我笑笑,依舊沒有說話。
  
  「體態是有了三分,神色還太鈍。」傍晚,柳青娘將我練的「拈花」看了一遍,說著,將手中的細荊條往我腿上猛地一抽,我來不及痛呼出聲,皮膚上已傳來鑽心的疼。

  「可知『拈花』由來?」她悠悠道。

  我忍著變得火辣的疼痛,答道:「知曉。說的是花君在水邊拈花佇立之態。」

  柳青娘問:「而後呢?」

  我想了想,道:「而後,神君下界,見到了花君。」

  柳青娘頷首,道:「你可想過,神君恣意風流,花君雖為神女,卻何以吸引神君注目?」

  我愣了愣,一時想不出說辭。

  「今夜不忙用膳,三更我再來看。」柳青娘紅唇微翹,施施然離去。
  
  夜裡,夢境反反覆覆,總是能看到母親。

  「……唯有如此,才好保你不致挨餓受凍……」她目光似含著深深地憂鬱。

  我使勁搖頭,道:「阿芍不留在那裡,也不會挨餓受凍。」說著,我手裡捧起一把銅錢,落在地上叮叮地響,高興地說:「阿芍每月有五百錢,兩年之後就是一萬兩千錢。我可以不用變賣母親的首飾,將來說不定還能買一所宅院再置些土地呢。」

  母親沒有看那些錢,卻只盯著我,雙眼深邃。

  我張張嘴,想對她說,我如今有了這番前景,無論這兩個月柳青娘怎樣折磨我,也一定會咬牙扛著。可是心裡想著,嘴裡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阿芍……阿芍!」

  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著,我睜開眼,是阿絮。

  她皺著眉頭看我:「總說胡話,做噩夢麼?」

  我揉揉眼睛,支起身來。只見窗紙上已經透著微光,快天亮了。

  「無事。」我笑笑,披衣下榻。
  
  雖然柳青娘仍不認可,我卻從做事嚴厲的舞師娘子那裡得到了表揚。她說我頗有根骨,身段柔軟且靈活,絲毫也看不出是個才練了月餘的新手。

  這話多少是個安慰。

  這樣的話母親也說過。宅院裡實在窮極無聊,我以前經常玩的一個小遊戲就是不經意地靠近母親,將她身上的東西瞬間取走,等她發現不見的時候,我才笑嘻嘻地拿出來還給她。這些東西,時而是她袖子裡的針線包,時而是她頭髮上的一支小簪,不一而足。母親每到這時總是又好氣又好笑,喚我「小賊」,臉頰泛著好看的紅潤,平日裡的沉鬱彷彿頃刻間煙消雲散。

  離開練習的閣樓,我才發現身上的汗衫已經濕了,風吹來,一陣發涼。

  我打了個噴嚏,想去換衣服,又覺得肚子更要緊,躊躇片刻,向庖廚走去。

  「咦,這不是新來的花君麼?」才走幾步,一個拖得長長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我回頭,卻見香棠身著一件紫色羅裙立在廊下,將一雙脈脈的眼睛瞅著我。

  「是呢,這濕貼貼的衣裳可不就是練花君才能穿的。」這時,幾名舞伎走過來,笑著搭腔道。

  她們將去路堵住了,我只得停下腳步,張起笑臉向她們一禮:「原來是幾位姊姊。」

  「這聲姊姊可不敢當。」香棠慢條斯理地捋著手裡的一隻拂塵,笑容微挑:「夫人找來的花君,不是出身破落的大戶就是沒落貴族,不知這位娘子出身是何門第?」

  「這位娘子姓白,說不定是那被先帝滿門斬首的河東白氏?」有人接著話道。

  話音落下,她們吃吃地笑了起來。

  我抬起頭,也對她們笑了笑,道「這話夫人也同阿芍說過,那時阿芍就尋思,這般破落身世就只好演花君,那演不得花君的人,想來是出身太高?」

  笑聲消失,香棠的臉登時拉了下來。

  「爾等不好好操練,在此處做甚!」這時,不遠處的閣樓上,舞師娘子厲聲向這邊喝道。舞伎們皆一驚,忙各自散去。

  香棠望望那閣樓,冷冷地白我一眼,拂袖離開。
  
  「阿芍,今日可是頂了香棠?」晚上,阿絮問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你怎知道?」

  阿絮笑道:「館中可都傳開了,說香棠本想拿言語數落你,卻給你頂了回去。」說著,她一臉肯定:「你做得好,不然她總以為舞得好些長得媚些便高人一等,還成天拿個拂塵裝名門做派。哼,就該讓她時時記著演不得花君的事!」

  我訕訕,沒有接話。眾弟子的是是非非與我無關,只是香棠那般出言不善,我也斷然不會忍氣吞聲的。

  「說來,阿芍識字又通經典,的確看著是大戶人家裡的女兒。」正在一旁縫補的阿沁湊過來:「我家也在蒲州一帶,不曉得你是哪家白氏?」

  我莞爾:「我家不過小戶,只是父母好讀書罷了。」

  阿沁點點頭:「如此。」說罷,她笑笑,對阿絮道:「香棠自然惱了,今日舞師娘子還說阿芍根骨上佳,軟紗那等健舞指點一二便有了模樣,若做了舞伎,日後必定成名。」

  「香棠就是見不得別人好。」阿絮頗是不屑,停了停,她像想起什麼,道:「說起軟紗,我聽說檀芳館在物色軟紗的舞伎?」

  阿沁頷首,道:「她們有個舞伎病故了,偏偏過幾日就要演軟紗,急得不得了。」

  阿絮了然:「原來如此,軟紗的舞伎確是難尋了些。」

  阿沁輕哼一聲:「難尋的也就檀芳館一處罷了,聽說那館主常常要舞伎向賓客獻媚,這般下作,誰人肯去。」

  阿絮笑笑,二人碎碎地又說些閒話,到了人定時分,各自散去。
  
  也許是今日睡得偏早,我閉著眼睛,許久許久,仍然睡不著。

  我坐起身來。天氣轉暖,窗外的蟲鳴漸漸多起來。我披上外衣,看看對面正熟睡的阿絮,輕輕下榻。打開房門,夜裡濕涼的露水味道沁在鼻間,我不禁攏了攏身上的衣服,出門去,小心地把門闔上。

  廊下靜悄悄的,各處廂房皆門戶緊閉,沒有一點燈光,幸得月亮照得四周還算可見。

  柱子對著月光,在地上投下倒影。我穿過迴廊,穿行在月光和影子之間,覺得很有些詩意,不由地將腳步放緩下來。

  庭院裡的花草樹木平日裡得到館中之人的愛護,長得很好。我看到其中一叢芍葯,綻放著潔白的花朵,映得跟月亮一般顏色。

  以前,我和母親的院子裡也種有芍葯。

  「母親,我為何叫阿芍?」

  母親摟著我,莞爾地指著庭中,說:「那是因為阿芍同那花一般美呢。」

  我想了想,道:「那我若跟母親一樣姓白,不就叫白芍了?」

  母親笑了起來,眼尾彎彎。

  她把白芍花瓣曬乾,裝到一隻小囊裡,塞到我懷中。

  「阿芍也要像這花朵一樣香香的才好。」她柔聲道。
  
  那小囊裡的花干也該換了。

  我走下庭院,行至那從芍葯面前,片刻,像以前在宅院裡那樣伸出手來。花瓣軟軟的,在手心下經過,感覺很是奇妙。我不禁俯下身來,在花間緩緩深吸一口清香。

  正閉眼,鼻間忽然觸到什麼,毛茸茸的,似帶著溫熱。

  我睜開眼睛,面前仍是一片雪白,一雙金色的瞳仁,在月下顯得尤為光亮。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7:33:35

第六章

  我嚇了一跳,忙向後退開。

  「真膽小。」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

  我轉頭,卻見一隻狐狸蹲在旁邊的假山石上。

  心狂跳不已,我撫著胸口,兩眼圓瞪。

  月光下,狐狸的毛色灰灰白白,我終於記起,這正是那鮮物車裡遇到的灰狐狸。再看向芍葯花叢,一隻大狗伏在花蔭下看著我,毛皮如雪。

  「嘖嘖,不記得了?」灰狐狸居高臨下地立在山石上,歪著腦袋看我。

  「你們怎會在此?」我的心仍然驚疑未定。

  「巧遇巧遇。」灰狐狸不緊不慢,從山石上跳到我跟前。「爺爺那洞府被臭方士毀了,來洛陽尋表兄,不巧遇到了它,又跟著它遇到了你。」

  說著,它將毛茸茸的大尾巴朝芍葯花下指了指。

  白狗仍伏在那裡,一動不動。

  「它?」我狐疑地看了看那白狗。

  「這就是你的居所?。」灰狐狸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四周望了望,道:「臥榻在何處,趕了許久的路真累呢。」說著,它嗅了嗅地面,朝廂房走去。

  「止步!」我忙追去攔它。

  灰狐狸卻沒聽到一樣,逕自往前,只聽「嘎吱」一聲門響,它已經鑽進了我的臥房裡。

  室中黑洞洞的,藉著窗口的月光,少頃,我看到自己的榻上躺著一團灰糊糊的東西。我走上前去,一把將灰狐狸按住。

  「你不可睡在此處!」我低聲道。

  灰狐狸沒有躲開,卻道:「你就是左相府上那出走了的女君吧?」

  我愣了愣。

  灰狐狸聲音得意洋洋:「那左相找你找得正急,爺爺我若是出去捅一捅,還能得三千錢酬勞呢。」

  明擺了是敲詐,我登時火冒三丈。

  這時,門「嘎吱」一響,一團白色的影子進了來。白狗慢悠悠地走到我的榻旁,伏下身來,看熱鬧一般瞅著我們。

  「出去!」我瞪著它們咬牙道,說著,伸手去扯灰狐狸。它眼見不妙,往旁邊打了個滾,我的膝頭磕在榻上,「咚」的一聲悶響。

  「嗯……什麼聲音……」阿絮在對面迷迷糊糊地嘟噥了一聲。

  我登時停住動作。

  黑暗中,只見阿絮翻了個身,片刻,再也沒了動靜。

  我看看榻上的灰狐狸和地上的白狗,它們也都看著我。

  「這般小器做甚,」灰狐狸不快地說:「爺爺在這榻上睡一晚就不與你搶了。」

  胸中深深地呼吸一口氣,我問:「就一晚?」

  灰狐狸連連點頭。

  我沒好氣地轉過臉去,拉開被褥。
  
  第二日,我被一陣嘻笑的聲音吵醒。

  睜開眼睛,天已經濛濛亮了。我正想伸伸懶腰,昨夜的事情忽然浮出腦海,不由一個激靈。

  我看向榻上,只見空空如也,灰狐狸已不見了蹤影。

  「……白得似雪一般,真好看……」有人在外面說。

  我連忙起身穿好衣服,打開房門。

  廊下,院子裡的十幾名弟子正圍著什麼,說說笑笑。我湊上前去,只見白狗臥在中間,閉著眼睛,對女子們的撫摸說笑毫不理睬。

  居然還沒走,我心裡咯登一下。

  這時,白狗睜開了雙目,看到我,站起身來。眾目睽睽之下,它走到我身旁,復又伏下身去。

  「阿芍,這狗是你的?」有人問。

  我尷尬地笑笑,低頭看去,正對上那雙金瞳。

  不守信用,心裡暗罵。

  「以前怎未見過?」阿絮在一旁問。

  「該是這狗尋主人尋來的吧。」一個脆生生的聲音答道。我看去,卻是一個總角女童,生得唇紅齒白,穿著一身灰色衣裳,卻面生得很。

  「你怎知?」阿絮問。

  「我以前養過一隻狗,也是這樣。」女童歪歪腦袋答道。說著,她笑吟吟地看向我。

  「勿忘了爺爺昨夜說過的話。」一個聲音突然傳入腦海。

  我吃一驚,瞪著那女童。

  她眨眨眼睛,神氣似曾相識。

  「阿芍這狗養得真好,瞧那眼睛,烏溜溜的靈光。」有人道。

  烏溜溜?我愣了一下,看向白狗,那眼睛仍然是金色的。正要開口,忽而聞得一聲響亮的大喝傳來:「爾等做甚!天亮了還不練功,想吃罰不成?!」

  眾弟子一驚望去,見管事正怒氣沖沖走來,連忙噤聲,紛紛散去。

  「還有那賣果的童子!此處是內院,你怎擅闖!」管事指著女童斥道。

  女童笑笑:「我來看看眾位娘子愛吃什麼果子,就走就走!」說著小跑地朝院門溜了出去。

  混亂中,我發現那白狗不知何時不見了。我也不停留,轉身走回室內。

  才掩上門,裙裾被什麼扯了扯。

  我回頭,又驚了一下。

  灰狐狸同白狗都在身後。

  我暗罵一聲,平靜片刻,問道:「方纔那女童是你變的吧?」

  灰狐狸揚揚腦袋,不可置否。

  「你原來是母的。」我瞟瞟它□。

  灰狐狸「哼」一聲:「爺爺何時說了是公的。」

  一隻愛自稱「爺爺」的母狐狸。

  白狗看著我們,閒閒地俯下身去,閉起了眼睛。

  「怎不接著裝人?」我諷刺地問。

  「裝人沒意思,」灰狐狸揚揚腦袋:「爺爺好不容易採來的野果,那管事才給十錢,比你還小器。」

  我不理它,思索片刻,在席上坐下來,看著白狗。

  「昨夜,灰狐狸說它跟著你遇見了我。何意?你在尋我?」我問。

  「爺爺可不叫什麼灰狐狸,爺爺叫初雪!」灰狐狸不滿道。

  我無視它,只看著白狗。

  白狗伏在地上,眼睛閉著。

  「睜眼。」我說。

  白狗仍不動。

  我有些沒好氣,伸手去揪它的毛。

  「喂,阿墨,醒來。」灰狐狸也用爪子捅捅它。

  白狗似無所覺。

  灰狐狸湊近去,翻開它眼皮看了看,回頭來訕訕道:「它嗜睡,睡著了天塌下來也不會醒。」

  我啞口無言,看看它,又看看白狗,只覺這兩隻不是一般的神奇。

  「你叫它阿墨?」片刻,我問。

  灰狐狸頷首,得意地說:「我給它起的名,不錯吧。它渾身雪白,更襯得雙瞳黑似墨,所以叫阿墨。」

  我怔了怔:「你看它眼睛是黑色?」

  灰狐狸奇怪地看我:「不是黑色是什麼。」

  「……瞧那眼睛,烏溜溜的……」剛才院中眾弟子的議論再度迴響。

  只有我看到它的眼睛是金色的麼?我有些懵然。

  「不同你多說了。」這時,灰狐狸起身壓壓四肢,道:「我表兄就住在城外,我要去尋他。」

  「這白狗呢?」我問。

  「自然是歸你。」灰狐狸懶懶地說罷,身子一閃,鑽出窗台就不見了蹤影。
  
  院子裡年初時進過賊人,管事一直想要一隻看宅護院的惡犬。

  阿墨的出現為此事帶來轉機,在同院眾弟子的一致推舉下,阿墨成為了那只眾望所歸的惡犬。

  不過,已經過去了三日,阿墨仍然伏在我房裡睡覺,一點地方都沒挪過。

  「這算什麼護院狗!」管事很是不滿。

  可弟子們似乎很歡喜它,常常拿些吃的過來,見它沒醒,就走上前去撫摸它的毛。籍著此事,我與眾人的關係也熟絡了許多。

  也不算壞事了,我想。

  空閒無事之時,我也常常好奇地蹲在阿墨面前,將它細細打量。

  說實話,它長得真不大像狗。

  除了那身白得無暇的毛皮,它腦袋太大,腿粗壯而結實,一雙爪子也生得碩大。我倒是很想知道它的眼睛究竟是黑色還是金色,可它總不醒來,我也只好等下去。

  它到底是什麼?它不吃東西麼?來到此處又是為何?

  更費解的是,我從未聽到它說過話語,與灰狐狸它們比起來,總透著不尋常。

  我揉揉腦門,覺得自從出了宅院,讓人猜不透的事著實有許多。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7:36:48

第七章

  白狗並沒有耗去我許多精神,因為阿絮告訴我,再過兩日,棲桃的所有弟子要到城郊的霞山踏青。

  這事於眾弟子而言似乎是件大事。兩日來,眾人的話題始終圍繞在衣裳妝面上,就連練習課業也比平日裡活躍許多。

  於我而言,這事也很新鮮。

  以前我住的宅院所處之地景色秀美,攀上院牆往外看,時而能見到些城裡來的人結伴遊覽。那時我就很是羨慕,想著如果自己也能出去遊玩該多好。於是,當弟子們討論行樂之事,我也會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聽。

  到了踏青那日,我才知道鄉野裡的遊樂與如今在洛陽見到的排場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棲桃館前的街面上,幾十輛牛車排成長龍,引得行人駐足圍觀。館中弟子們盛裝打扮,攜手談笑步出門庭,像過節一樣。

  我沒有跟著阿絮,管事將我與新來的弟子們編在了一處。

  「聽說你是那個花君呢。」同車的人盯著我說。

  我莞爾笑笑,頷首一禮:「白芍見過幾位娘子。」

  她們目光立刻落在我身上,好奇、羨慕或揣測,不一而足。比起香棠那日的陣勢,這些的眼神實在不算什麼,我並不迴避。少頃,她們收回目光,各自恢復神態。

  「聽說你有只白狗。」有人問:「難得去踏青,怎不帶上?」

  果然是個藏不住事的地方。

  我笑笑,道:「畜生尚欠管教,怕驚擾眾娘子,只留它看家護院。」阿墨仍然沒有醒來,被我留在了室中,我懷疑它是打算睡死過去。

  那人「哦」了一聲,點點頭。

  車子慢慢走起來,轔轔之聲在街道上匯得隆隆地響,不絕於耳。待出了城,四周風景變得蔥鬱,女子們興致起來,隔著竹簾瞧向車窗外,嘰嘰喳喳地談笑。都是年紀相仿的女孩,三言兩語之後,各人說話也漸漸輕鬆,不復之前的疏離。

  「你這衣裳也太簡樸,游春的貴人們誰會知道你是花君呢?」身旁的女子皺皺鼻子,搖頭對我說。

  「貴人?」我訝然:「什麼貴人?」

  「你不知?」她說:「棲桃弟子踏青乃盛事一樁,每年不知有多少名士貴人捧場。別的不說,你以為著幾十輛牛車都是夫人自己的?」

  「原來如此。」我頷首。我身上的衣服還是從宅中帶出來的,母親的首飾一件沒動,頭上只簪了庭院裡的一朵白芍葯。打扮的時候我覺得還算應景,現在比起其他人來,卻的確簡樸得寒酸了。

  朝簾外望去,牛車在彎曲的道路上連坐長隊,很是壯觀。

  「不知都會遇到哪些名士貴人?」我好奇地問。

  「多了呢。」女子得意地說:「以棲桃的名聲,不止洛陽,京城那邊恐怕也會來些人。

  「正是正是,若是有北海王那般人物來到就好了。」另一名女子湊過來,滿面憧憬地說。

  眾人都嗤笑起來。

  「北海王?」這個名字我似乎不是第一次聽到,問她們:「北海王何許人也?」

  女子們看著我,似乎覺得不可思議。

  「你竟不知北海王?」旁邊的女子吃驚道。

  我訕笑,道:「白芍蔽陋,從前家在鄉間,這等大事是在未聞。」

  聽我這麼說,女子們來了勁,七嘴八舌地說起了這位北海王。

  在她們口中,這位北海王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據說他出世之日,殿上異香蒸騰,紫氣如霞,宮中鐘磬無人自鳴。他生得很是美貌,自幼聰慧過人,經書詩賦無不通曉,是今上最疼愛的皇子。最重要的是,是這位北海王性情風流,匹以無雙的姿容,為他傾倒的人不計其數。

  女子們眉飛色舞地說了一路。

  我面帶微笑地聽了一路。

  降生異象和才情什麼的,書上這般描繪的人物多的是,無甚稀奇。不過貌美我是信的,聽說今上好美色,這位殿下若長得不美,怕是再有才情也難得今上喜愛。

  我想起傳言中那樁北海王與左相女兒的婚事,忽然覺得心情大好。

  損失了這樣一位叱吒風雲的女婿,他必定捶胸頓足了。

  到了霞山前,我終於看清了這踏青的樣子。

  綠野中泉水潺潺,花樹如錦。百十茵席鋪陳在芳草間,案台上鮮果酒食應有盡有。除了棲桃眾弟子,還有許多來賓,衣著或華麗或雅致,坐在席間言笑飲酒,甚是熱鬧。

  柳青娘身著一襲羅裙,長長的裙擺拖在綠草間,煞是奪目。她頰上兩抹斜紅如月,烏髮高髻,珠翠簪釵琳琅點綴,襯得眉間愈加嫵媚。館中的樂伎們早已吟唱助興,柳青娘手持青枝,在雲集的賓客中穿梭自如,笑靨醉人。

  名為棲桃踏青,實則更像館主柳青娘的風光盛宴。

  「爾等站著做甚,還不快去幫手!」身後傳來管事的呵斥聲,把駐足觀望的我們嚇了一跳。回頭看去,只見管事站在幾步開外,皺著眉頭朝我們指指點點,對一名僕役說:「賓客席上的酒壺要空了,快引她們去盛酒!」

  僕役唯唯連聲,領我們到食帳中去。

  「原來我等要做侍婢。」有人不滿地嘟噥道。

  我望向那些席間,看到阿絮等一眾弟子衣飾華美,參差落座,與賓客們談笑。我還看到香棠坐在一張案前,笑得容光煥發,與她對坐的人只能看到背影,衣冠不俗,身形如松。

  「待娘子將來成了一等弟子,便不必做侍婢了。」一個熟悉的尖細聲音道。

  我轉頭,一名女童總角灰衣,眼睛亮亮的看著我們。

  「你來做甚?」取酒出來,我看看一直跟在後面的灰狐狸,疑惑地問。

  灰狐狸吮吮指頭,嘻嘻一笑:「自然是爺爺嘴饞了,想吃點好的。」

  我白它一眼。

  灰狐狸往四周望了望,道:「你們館主也是,洛陽外方圓幾十里,名勝多了去,卻偏要挑著霞山來踏青。」

  我不解:「霞山怎麼了?」

  「你不知?」灰狐狸表情神秘,壓低聲音道:「我表兄說,這霞山乃是從前神君句龍投劍所化,靈氣甚重,往深處走,妖邪可多了去了。」

  「句龍?」我想了想,記起那時鮮物車上的議論。我看看灰狐狸:「你不也是妖物。」

  灰狐狸瞪起眼,小臉霎時漲紅,分辨道:「爺爺修的是善行,可不是那等害人的壞妖!」

  我覺得有趣,可仍覺得不明白:「可此山既是神跡,怎成了妖物聚集之所?」

  灰狐狸歎口氣,滿臉感慨:「這些神君們都不愛管事哩,我祖父說他們幾百年都不曾顯靈,也不知魂遊何處了。」

  那神色深沉,放在一張女童的臉上顯得很是滑稽,我不禁笑起來。

  「話說,阿墨怎不跟來?」灰狐狸歪歪腦袋,問道。

  我剛要答話,這時,有人朝這邊喚了聲 :「那婢子,快來盛酒!」

  望去,香棠正朝這邊招手。

  旁邊沒有別的侍婢,我躊躇片刻,雖不情願,還是走了過去。
  
  「換上。」香棠指指案上的酒壺。眼睛看也不看我,只將一張臉對著面前的人繼續笑,我看去,只能見到花團錦簇的髮髻和一雙描得高高的眉毛。

  我也不說話,彎腰去換空壺。才低頭,案前那人的面容落入眼中,我愣了愣。

  他瞅著我,柳葉長眉下,雙目似笑非笑。

  我的呼吸幾乎凝住。

  「換了就退下。」香棠冷冷地說。

  我有些不知所措,應了聲,拿起空壺就轉身走開。

  「這婢子粗笨了些,回去定好好□……」身後傳來香棠軟綿綿的話音。我聽到妖男在笑,像被什麼追著一樣,加快了腳步。

  心裡很是惴惴,砰砰地跳。

  妖男怎麼出現在此處?

  我心煩意亂,才轉過食帳,衣角突然被扯住。

  我嚇了一跳,回頭,卻見是灰狐狸。

  她臉色陰沉,似乎很是暴怒:「方纔席上坐的那人你可看清了?」

  「嗯?」我一怔。

  她咬牙切齒,拳頭緊握:「他就是那臭方士,這番送上門來,爺爺定要報仇!」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7:38:50

第八章

  狐狸說要去找妖男報仇以後,就不知道鑽到哪裡去了。

  我一點也不想再遇見妖男,瞅著四周無人注意,遠遠地躲開了這宴樂之地。

  天氣已近四月,草木繁茂。來霞山踏青的人,除了棲桃弟子和賓客們,還有不少。我往偏僻些的地方逛了逛,仍然能見到三三兩兩的游春之人在樹叢間往來。

  「人真多呢。」

  我聽到有聲音從頭頂傳來,抬頭看去,是幾隻鳥兒在樹梢上嘰嘰喳喳。

  「可不是。人真矯情,哪裡不是春,非要來山裡吵鬧。」

  「這小女子穿得好生樸素,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婢。」

  似乎在說我。不管它們,我繼續往前走。

  「說起小婢,前面的才叫好看,個個穿羅裙。主人似乎是京城裡的左相。」

  鳥兒們的話語零零碎碎,傳入我耳中卻如驚雷。

  腳步倏而止住。

  我望向前方,只見竹林半掩,笑語陣陣,似有許多人在那邊。

  好一會,我邁開步子,輕輕地朝那裡走過去。
  
  屏風前陳著一張鑲嵌螺鈿的大榻,那個我一兩年才能見到一次的人坐在上面,臉孔一點沒變,所不同的是,他身上的來大宅時的樸素衣袍,而是像個真正的貴家主人一樣穿著寬闊的鶴氅,織錦上的光澤簇新。兩名歌伎在旁邊輕吟淺唱,他神色閒適,對坐的盛裝婦人將酒盞遞去,他接過緩緩飲下。

  下首的席上坐著幾名少年男女,或品嚐鮮果,或遊戲於席間。仔細看去,他們年歲似乎都不及我,稚氣的面容似有幾分相似。

  這般情景,我從未見過,卻又與自己常常揣測那樣吻合。那人看著面前的嬉鬧,溫和的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我只覺無法思考。

  你與他本來就是陌生。

  心裡有聲音在安慰自己,卻仍然覺得透不過氣來,似乎什麼地方在隱隱地痛。

  笑鬧聲起,兩名七八歲的童子在席間追逐開來。上首的婦人朝他們半嗔半斥:「這般調皮,可勿摔倒了!」

  兩名童子卻仍然打鬧,笑哈哈地向這邊奔跑過來。

  我看這陣勢心道不好,連忙躲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哎喲」一聲,為首一名小童重重地撞了過來。

  她上下打量我,眼睛圓瞪:「你是誰?」

  我卻顧不得身上的疼痛,看也不看她,逃跑一般朝身後飛奔。

  「怎麼了……」竹林裡傳來婦人的聲音。

  「不知哪家的蠢婢……」

  腳被低矮的草木一路絆著,我不知跑了多久,覺得腳下發軟了,才停下來。

  心口像要迸裂開了一樣,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汗水浸濕了頭髮和衣領。

  我彎著腰,雙手撐在膝頭,好久好久,仍覺得難受。

  「……阿芍,你沒有父親。」

  母親的話迴響在心頭,一貫的輕柔,卻冷冰冰的,讓我全身發寒。我很想哭,喉頭嚥了幾下,卻一點也哭不出來。

  良久,我直起身,深深地吸口氣。

  母親說的沒錯,我本來就沒有父親。如今見到,只不過讓我更加確信罷了。從此以後,我就真的是個沒有父親的人了。

  我慢慢地走開,舉目望向前方,卻覺得茫然無措,腳步虛浮得像踏在綿絮上一般。

  「白芍!」一個聲音猛然在身後響起。

  我回頭,只見是一張帶著怒氣的臉,穿著館中弟子的行頭,有幾分眼熟,卻記不起是誰。

  「喊你許多聲,為何不應!」她很是著惱,細細的眉毛幾乎擰在一塊。

  我仍有些愣怔,張張嘴,卻發不出聲來。望望四周,棲桃的宴席就在不遠處,自己竟是跑了回來。

  「夫人要去取些清水來。」她冷冷地說。

  我點點頭。

  「要順著山道往南,到遠一些的泉眼去取,記著,取水處要路過一片長著野菌的老林,走到盡頭,那裡的水才是夫人要的。」她說著,遞過來一隻小漆桶。

  「好。」我再點頭,接過桶。

  許是詫異我的順從,那弟子愣了愣。

  我不與她多話,轉頭離開。

  心裡還是亂哄哄的,我迫不及待地想找個地方清靜一下。
  
  這山上果然有往南邊的山路,只是淺淺的,似乎走過的人並不多。我提著漆桶,慢慢地向前。

  儘管告誡自己不要去想,過去的事情仍然一件一件地浮起,無論如何也躲不掉。

  「阿芍,來拜見父親。」堂上,母親微笑著,身上穿著那套每年只穿一次的錦衣,美麗的面龐上染著胭脂,全然不見平日裡的蒼白。

  我身上也穿著隆重的衣裳,順著母親所示朝前方望去。父親一身青色衣袍,背光而立,高大的身形顯得屋子侷促極了。我遵照著母親平日的教導邁著步子,極其小心,生怕走錯一下。終於走到父親面前,我向他下拜行禮,嘴裡怯怯道:「阿芍拜見父親。」

  話說完,我覺得四週一片寂靜,似乎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

  過了會,只聽父親淡淡開口:「倒還有些樣子。你教的?」

  母親低低應了一聲,似乎含著笑意。

  晚上,我和阿芙睡在了別院。第二天早晨,當我回到院子裡,看到母親正坐在芍葯叢中,細細地修剪花枝。

  「父親呢?」我問。

  「回京城裡去了。」母親答道。

  我沒有再說什麼,只盯著母親看,覺得她臉上的笑容比枝頭上的芍葯還要好看。

  父親一走就是許久。

  第二年,他沒有出現。

  母親一如既往,織布繡花,或是在庭院裡修剪花枝。

  第三年,他仍沒有出現。

  「你祖母身體不好。」母親對我笑笑,卻勉強得很。

  那一年秋天,母親病倒了。躺在病榻上,母親再也沒有主動提過父親。而她去世的時候,父親仍然沒有再出現……

  幸好今日看到那番景象的不是母親。
  
  心裡想著事,腳下卻不知走了多久,待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身處一片陰暗的樹林之中。回頭望去,來路上掩在一片蕨草之中,淺得幾乎看不見。

  四周圍很是寂靜,聽不到一點鳥啼蟲鳴,似乎也沒有一絲風。

  旁邊的樹木很是嶙峋粗壯,生得姿態各異。各種籐蘿在樹幹上垂下來,像蜘蛛網似的,與茂盛的枝葉一道將天光遮得所剩無幾。淡淡的霧氣在樹林間漂浮,地面很是潮濕,青苔厚厚的,許是因為時值晚春,到處長滿了菌子。

  不知為何,我心裡隱隱提著戒備,似乎總有不妙的預感。

  我記起那弟子的話,此地大概就是她說的那老林,柳青娘要的泉水應該就在前方。

  趕緊取了就回去。我心裡想著,用石子在青苔上做個標記,繼續朝前走去。

  可越是往裡面越是覺得不對勁,光照弱得跟天黑了差不多,且透著一股慘白,讓人覺得不懷好意。

  脊背陣陣發涼,我停住腳步,決意回去。

  才轉過身,我驚得幾乎魂飛魄散。

  一張慘白的人臉正在眼前。
  
  「咚!」漆桶掉落,一聲悶響。

  我看著那可怖的臉,只覺渾身失力,連呼喊的聲音也發不出來。

  「呵呵 ,是個小娘子呢。」那怪物忽然發出聲音來,磔磔的,像人破了嗓子:「長得真好,我能換張臉呢。」

  我幾乎沒有了心跳。

  那臉上毫無表情,沒有眼睛,只有兩個窟窿,竟是一張人的臉皮。濕漉漉的長髮搭在上面,發出陣陣惡臭。說著,它忽而立起,露出後面長長的身體,只見竹節一般,百足密密麻麻,是一隻巨大的蜈蚣。

  我本能地後退,腳在青苔上一滑,重重摔倒下去。疼痛讓我渾身激靈過來。

  「啊!」我大聲尖叫,拾起地上的漆桶,使盡渾身力氣向它砸去。

  怪物將毒鉤輕輕一掃,漆桶「砰」地粉碎。

  眼見著那毒鉤向我伸來,我絕望地閉上眼睛,緊緊地將手臂抱住頭。
  
  一陣風在身旁掃過,沒有預期中的劇痛,卻聽到一陣長長的嘶叫,鬼哭狼嚎,教人毛骨悚然。

  我睜開眼,那蜈蚣精退到了數丈之外,舉著一邊還剩半截毒鉤,似乎很是痛苦地四處亂撞,將一棵大樹捅出了窟窿來。

  面前,一人背對著我昂首站立,手中的劍上染著黃褐色的污液。

  「阿芍!」一個急促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我抬頭,灰狐狸蹲在一棵大樹上向我招手:「快躲上來!」

  我不假思索,趕緊從地上爬起來,。

  才抓住籐蔓,只聽那怪物一聲嘶吼,狂風平地驟起,將大樹都撼得搖晃起來。

  「妖孽休得放肆!」那人厲聲斷喝,持劍迎向怪物。他口中似唸唸有詞,身體騰空而起,只見光芒閃過,霹靂般的聲音震耳欲聾。蜈蚣精嘶叫著,捲起團團黑霧,臉皮和頭髮如敗葉般飄動,扭曲得鬼魅一般。

  「阿芍用力!」灰狐狸變作女童,伸手來拉我。

  「灰狐狸!不可上樹!」那人回過頭來,竟是妖男。

  他一邊用劍揮擋那黑霧,一邊皺眉朝我們大吼:「還不快出去!」

  他話音才落,突然,那蜈蚣精立直了身體。那竹節般的軀幹高高的足有十丈,它的頭將上空濃密的樹木枝條捅出一個口子來。斷枝碎葉紛紛砸下,我尖叫著躲向一旁,狂風猛烈地刮起,我攀爬的大樹搖晃得愈加厲害,瞬間,籐蔓斷開,我只覺身體被拉扯,捲到了半空。

  「阿芍!」我聽到灰狐狸尖細的聲音在喊叫,腦子裡卻一片空白。

  天光被樹枝分割成碎塊,白花花的刺眼得很。

  我看到一個巨大的白色影子朝我撲來,身體似被什麼東西托起,溫暖而有力。陌生的怒吼與蜈蚣精的嘶叫混在一起,成為這世上唯一到的聲音。

  身體軟綿綿的,像躺在雲端。

  昏厥前,我望著面前那雙金色的眼睛,覺得今天定是做了一場噩夢……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7:40:13

第九章

  一團金光在遠處照耀榠榙榛榬,賏賓賕賒光芒越過茫茫雲海,將萬物包裹在一片橘色之中。我站在竦峙山峰上說谽豨豪,蜰蜚蜴蝂低頭看去,雲煙縹緲而過滼漜滌滶,僨像僥僗綺麗的花朵在腳邊盛開,搖曳生姿僮僠兢凘,綬綽罰罳延綿漫山遍野。

  耳邊似傳來些空靈的歌聲,徘徊不去褖裮褉褋,銠鉻銝銇又似有人在低低地說這話。

  我抬頭,只見霞光燦爛,幾隻白鶴正飛來,後面,是一片染滿霞光的雲彩。我想抬手遮住刺目的光芒,身體卻不聽使喚,所有視線都被那漸近的雲彩吸引,看著那上面一個冠帶巍峨的身影漸漸清晰。

  心中驀然升起些熟悉的感覺,風緩緩拂過指間,輕柔和煦。只見那人衣袍在風中微動,身形嵌在雲霞中,燦爛而懾人。

  我想將他細看,卻覺得身體不聽使喚,腳下浮浮的,像站在船上一樣,離那人越來越遠。我伸出手,想叫他別離開,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心頭像被刀割一樣,莫名地疼痛,淚水不可抑制地奔湧出來……

  脖子上涼涼的,像泡在水裡一樣,很是不舒服。

  我睜開眼睛。

  光照刺目,我不自覺地偏過頭去。

  「哈,真的醒了。」一張女童的臉出現在我眼前。

  我愣了愣,皺著眉頭揉揉眼睛。

  沒錯,真的是灰狐狸。

  她看著我,滿臉嘻笑地晃晃手裡的水盞:「你昏睡兩日了,我方才見你總說夢話又總不肯醒來,就潑了些水。」

  我低頭,果然,脖子上全是水,臉上也濕乎乎的。

  霞山的事泉湧般重現心頭,我一下清醒過來。顧不得計較,我連忙看向四周,卻見自己身處的正是棲桃的臥室中。

  「你……」我轉向灰狐狸,想說話,喉嚨裡卻乾澀難忍。

  「勿急勿急。」灰狐狸將一隻水盞遞到我嘴邊。

  我就著「咕咕」的飲了下去,瞬間覺得舒服許多。

  「你……那蜈蚣精……」我迫不及待地抓著灰狐狸詢問,卻有些語無倫次。

  「你不記得了?」灰狐狸眨眨眼睛,道:「那時是阿墨救了你。」

  「阿墨?」我訝然。

  片刻,我終於想起來,卻只記得昏厥前看到那雙金色的眼睛。

  「阿墨可厲害呢!」灰狐狸將水盞放到一旁,比劃著手腳,興奮地對我說:「它一下變得好大好大,衝上去,五個回合就將那蜈蚣精碎作幾段!」

  「變得好大?」我驚詫不已。

  灰狐狸似乎意識到什麼,突然掩住口。她朝門外看了看,確定無人,才訕笑地小聲說道:「臭方士不讓我說出去,我只與你說。阿墨不是凡物。」說著,灰狐狸有些慚愧,道:「爺爺活了兩百歲,竟也沒看出它的本事,還以為它就是只長相奇特的白狗。」

  我點點頭,問:「如此,阿墨現在何處?」

  灰狐狸指指我的塌下。

  我低頭,只見阿墨在那裡趴著,一動不動。

  「自從霞山回來,它又睡成了這樣。」灰狐狸聲音有些低落:「臭方士說,它怕是中了蜈蚣精的毒霧。」

  我吃了一驚,急忙下了榻,將阿墨細看。

  只見它蜷作一團,臉都埋在了皮毛之中。我看到它的耳朵攏了下來,那毛色也比往日黯淡許多,不復光潔,就像白雪上落了一層灰。

  我看著它,伸手輕輕地在它身上撫了撫。皮毛依然柔軟,我想起那時自己在空中被托起,身下的觸感一模一樣。

  是它救了我呢……

  心裡很是紛雜,感激和愧疚漲得滿滿。

  「醒了?」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

  我轉頭,只見一名男子正走進來,一身儒雅的淡青衣裳,那面容,竟是妖男。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我面前,將我看了看,目光落在我的頸間,片刻,眼角朝灰狐狸一掃:「總這般粗魯。」

  灰狐狸「哼」地將頭一撇。

  「阿芍醒了呢!」一陣鶯聲燕語跟著響起,我再望去,阿絮和阿沁她們也進來了,圍在我身旁,神色關切:「可還覺得不適?」

  我搖搖頭,莞爾道:「多謝諸位娘子,阿芍已無事。」

  阿絮將手指點了點我額頭,道:「你這小娘子竟般好動,山野之地豈是隨意走得的?幸得你有辟荔公子這表兄,否則掉在那深洞之中無人發覺,不是困死也是餓死。」說著,她的眼睛向妖男輕輕一瞟,目光盈盈。

  深洞?

  我訝然,抬頭看向妖男。

  表兄?什麼表兄?

  妖男高高在上地看著我,沒有說話,唇邊的弧度似笑非笑。

  「不記得了?」阿沁滿臉同情:「果然驚嚇過度呢。」

  她一五一十地將事情告訴我。

  故事相當溫情。

  妖男,也就是她們一口一個的辟荔公子,乃是我的表兄。

  他胸懷大志,在我年幼的時候便已離家,遊學四方。那日霞山之上,他在柳青娘的宴席中認出我,詫異不已;而由於多年未見,我印象淡薄,他故而未唐突相認。他見我離席去玩耍,心中擔憂,尾隨而至,當我不慎跌落山中深坑,他及時救起。

  「那時可將我等嚇壞了呢。」阿沁笑道:「幸而你只是昏厥,並無大礙。」

  我點頭,也訕訕地笑了笑。

  妖男不想張揚,這般說辭倒還掩蓋得住。

  「辟荔公子如今尋到了阿芍,可是要帶她走?」過了一會,阿絮問道,滿臉不捨,眼睛卻看著妖男。

  妖男看看我,面露感慨之色,雙目明亮:「姑母家中遭變,表妹出走,某身為親戚,本該拯救於水火。然某亦無家多年,風餐露宿又居無定所,豈忍心讓表妹同受?某昨日與館主娘子談過,表妹且收留在此,某自當赴京,待掙得一屋半捨再將表妹接去,也好告慰姑父姑母在天之靈!」

  「如此。」阿絮和阿沁望著他,皆頷首而笑:「公子大義。」

  好個儒雅情深顧全大體的風流妖男公子臭方士。我心裡冷哼。

  阿絮和阿沁將我安慰一番,又與妖男聊了些話,直到管事來催她們去練習,才戀戀不捨地離開了。

  「臭方士真囉嗦。」她們才走,變回原形躲在木榻底下的灰狐狸鑽出來,不滿的撣撣身上的灰。

  妖男瞟了灰狐狸一眼,並不理睬。

  我看著妖男,此人雖詭異,可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經命喪霞山了。我坐正身體,向他深深一禮:「公子搭救,白芍感激不盡。」

  「阿芍你不必謝他。」灰狐狸跳到我面前,說:「他本就是去取那蜈蚣精妖丹的,你那時正好做了餌……」

  它話未說完,已經被妖男拈著脖子上的皮拎在半空。

  「小妖,」妖男的聲音懶洋洋:「你就是那變作仙門弟子訛詐路人錢財,被某收了法力的蒲州灰狐狸吧?」

  灰狐狸的樣子惱怒至極,嘴裡發出尖利的聲音,爪子在空中朝妖男的臉亂劃。

  妖男將它拎得離自己更遠一些,繼續道:「兩百歲才能化作女童樣貌,道行深淺一看便知,做這等詐騙之事,雷劫可要提早。」

  「爺爺可不是訛人錢財!」灰狐狸掙脫妖男的手,「彭」一下變作女童的樣子,面紅耳赤地瞪著他:「爺爺不過掙些食物!」

  妖男柳眉挑著,滿是不以為然:「某也不過收了你七成法力,略施薄懲。」

  灰狐狸雙目噴火:「臭道士!你還我洞府!還我法力!」說著,兩手變作利爪朝他撲去。

  妖男不慌不忙,身體輕盈地往旁邊一閃,灰狐狸撲了個空。她尖叫一聲,回身再撲,妖男又閃開……

  我坐在榻上,看著這一人一狐打鬧,心裡卻想著阿墨的事。

  「依公子之見,不知阿墨現下當如何?」我問。

  「白狗麼?」妖男拎著灰狐狸的尾巴,停下動作。灰狐狸口中尖叫,四肢卻僵直著一動不動。

  「它有中毒之相,想來是那時毒霧所致。」妖男道。

  我頷首:「可有解毒之法?」

  妖男看著阿墨,雙目中似有思索,片刻,卻搖搖頭:「某也不曉。這白狗甚異,某從未見過,無以揣測。不過若道行夠深,此毒當不日自解。」

  「如此。」聽著這般言語,我不由地感到失望。

  「也說不定,」妖男眉頭一揚:「待某這幾日四處查看,或有解毒妙方。」

  「這幾日?」我愣了愣。

  妖男看看我,神色頗有玩味:「洛陽風物甚美,某又有表妹在此,自當住上幾日再走。」說罷,他瞥一眼仍在掙扎的灰狐狸,笑笑:「小妖,今日權且到此。」說罷,將絲毫動彈不得的灰狐狸往榻上一扔,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7:44:18

第十章

  妖男一去就是兩三日,再沒有他消息。

  這兩三日裡,阿墨兩隻耳朵攏拉著,仍舊一副打算睡到死的架勢。

  我心裡一直惴惴,總覺得放不下阿墨,一有空就守在它旁邊。

  「阿芍放心好了,阿墨像是有些本事的,過不了多久應當會醒來。」灰狐狸見我這般,安慰道。

  我並不覺寬心,嘟噥道:「若無事,何以這般病態?」

  灰狐狸沒了聲音。

  我歎口氣:「辟荔公子說會出去尋解毒之法,也不知尋到未曾。」

  話剛出來,灰狐狸「嘁」了一聲。

  「那臭方士的話你也信。」灰狐狸很是不屑:「一去無音無信,說不定他此時在何處玩耍,怎會想著阿墨?等得他來,還不如去找靈玉算了。」

  「靈玉?」我愣了愣。

  灰狐狸點點頭,道:「傳說天界有玉田,靈玉就是玉田中所產,可辟惡邪祛百毒。」說著,她忽而臉上一訕:「阿芍還是勿期許才好,靈玉我就見過那麼一次,是佩在一位成仙了的祖母身上,此處乃是凡間,可沒處尋。」

  說了等於沒說,我再度洩氣。

  煩惱似乎變得更重,看著阿墨,我著實覺得憂心,難道當真沒有解毒之法麼?
  
  「有長進。」柳青娘看過我的課業,對舞師娘子說。

  舞師娘子頷首,道:「這弟子根骨頗佳,也肯苦練。」

  柳青娘將紈扇輕搖,卻轉向一側:「承文以為如何?」

  承文看看我,白淨的臉上神色淡淡。他像柳青娘微微躬身,道:「花君形神兼具,登場當是無礙。」

  柳青娘點頭,面上露出微笑。

  她讓舞師娘子退下,對我說:「你且過來。」

  我答應一聲,將手中的絹花放下,走到柳青娘跟前。

  「辟荔公子曾登門來訪,他是你的表兄?」她聲音緩緩。

  我一怔,雖不情願,仍點頭:「正是。」

  柳青娘神色無波無瀾:「你當初說你已無親人在世。」

  我的心微微提起,忙道:「這位表兄早已離家多年,杳無音信,阿芍也不知會重遇。」

  聽著我解釋,柳青娘不置一詞。

  「辟荔公子也是個風度翩翩之人。」她微笑,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流轉,道:「他與我商量,將你暫寄在此處,日後有了落腳之地再將你接走。」

  我趕點頭,向她一禮:「多謝夫人。」

  「不過話雖如此,有一事須說明。」這時,承文開口了。他看著我,道:「你已入棲桃,還須履約,三年之內不得離開。」

  他的面容很是平和,那眼神卻銳利而冰冷,盯在我身上,只覺四周涼絲絲的。

  「阿芍明白。」我藉著行禮,避開那目光。
  
  「夫人也是奇怪,既怕你走了,如何不乾脆再立個契?」到庭院中歇息時,阿沁不解地說。

  「用不著立契。」阿絮搭話道:「可還記得前年那些從撫州買來的少年?有一個忍受不得習練,就夜裡悄悄逃走了。承文發覺之後,不到一個時辰就將他捉了回來。」

  阿沁訝然:「果真?」

  阿絮頷首:「那出逃的少年也是倒霉,你可知道他後來怎樣?」

  阿沁搖搖頭。

  阿絮在她耳邊低語了一下,阿沁睜大眼睛。

  「那等去處,連青樓都不如,只怕凶多吉少。」阿沁一臉心悸。

  「可不是。」阿絮道,歎口氣:「從此以後,那些買來的少年再也沒有想要逃的了。」

  阿沁與她相視一眼,吐吐舌頭。

  我聽著她們說話,半知半解。

  望望天色,已經是日中了。我心裡想著該回去看看阿墨,跟她們說了一聲,小跑地離開了。

  才出了側門,忽然見迎面走來兩人。

  香棠笑容嬌媚,與一男子款款踱來,話語溫軟。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我苦等許久的妖男。

  見到我,二人停住腳步。

  「妹妹。」香棠滿面春風地走過來,將我的手輕輕執起:「習練完了?」

  那聲音甜膩得教我起了一身雞皮,我牽牽嘴角:「習練完了。」說著,不著痕跡地抽開手。

  「表妹何往?」妖男看著我,唇邊彎起微笑。

  這聲倒是叫得挺順。

  我瞟瞟他,也擺出笑容,道:「不過私下裡走走,不期遇到表兄。」

  妖男眉梢揚了揚。

  香棠轉向妖男,正要說話,不遠處傳來喚她的聲音,一名弟子向這邊招手:「舞師娘子尋你哩!」她臉上的笑容登時僵住。

  「娘子既有事在身,某不敢打擾,還請自便。」妖男對香棠溫文一揖。

  香棠雙頰緋紅,只得還禮,道:「妾去去就來,還請公子稍候。」說罷,匆匆走了開去。

  「可尋到了給阿墨療毒的方子?」待她終於走遠,我迫不及待地問妖男。

  妖男瞥瞥我,道:「不曾。」

  心中的希翼陡然破滅,我臉上的笑容褪去。

  我將目光掃了掃香棠離去的方向:「怕是不曾去尋吧?」

  妖男不以為意:「某只說試試,尋不到也是無法。」

  「你算哪門子方士。」我皺眉,冷冷地拂袖而去。

  回到室中,只見阿墨在塌下伏著,還是一動不動。

  我輕輕地走過去,坐在榻沿上。

  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充滿心中,我低頭看著阿墨,只覺委屈得很。

  從大宅裡出來,我的運氣雖說不上好,卻是不壞的。至少自己想要做到的事,總能找到解決的路子。我覺得下定了決心,只要全力以赴就不會錯。

  可是阿墨這件事,我著實茫然。

  我第一次感到無助。

  阿墨與我素昧平生,卻捨命救我;而我什麼也做不了……

  「你在此作甚?」灰狐狸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抬頭,只見她不知何時進來了。

  她伸著腦袋,兩隻眼睛往我臉上仔細瞅:「咦?你哭了?」

  我忙將臉轉向一旁,拭拭眼睛。

  「勿難過。」灰狐狸跳到我面前,不掩興奮:「你猜爺爺我方才在街上看到了什麼?爺爺看到了靈玉!」

  我猛然抬起頭,有些不敢相信:「靈玉?」

  灰狐狸眼睛亮亮的:「就在大街上!爺爺還跟著那人的車走了好一段,見他進了城北的大宅才回來找你!」

  我二話不說,立刻起身跟它出了門。
  
  大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我只出來過一兩回,對道路不熟,只跟著灰狐狸小跑地往北穿過大街,許久,終於在一處大宅前停下步子。

  我氣喘吁吁地望著面前的大宅,滿心驚歎。

  只見青磚的院牆又高又長,幾乎望不到盡頭,當前的大門上,重簷雕花塗漆,正中「品香」兩個大字金光燦燦。

  「爺爺見那人就是進了此處。」灰狐狸擦著汗道,停了停,她訕笑:「那時爺爺見有惡犬,就沒敢進去。「

  正說話,側門忽然有些聲音傳來,我和灰狐狸轉頭望去。

  只見兩人從宅中出來,一人深深作揖,不知說著什麼,頗是恭敬。說罷,轉身匆匆離開。

  我怔了怔,那人我見過。霞山踏青的時候,旁人曾指給我看,那是檀芳館的館主。

  「是他!」灰狐狸指著受禮那人,說:「佩著靈玉那人入內時,就是此人來迎接。」

  「喂!那兩個女子!」她話音剛落,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

  我們回視,卻見是一個拿著笤帚的老叟,走過來朝我們揮手:「此處乃安陽公別所,爾等不可在門前逗留!」

  我看著他,心生了念頭,堆起笑容上前一禮:「這位叟,小女子想打聽打聽,府中主公可有宴樂?」

  老叟奇怪地將我看了看,道:「今日確有。做甚?」

  我忙問:「不知如今府中可要人手……」

  「不要不要。」我還未說完,老叟就不耐煩地說:「安陽公府邀的都是貴客,豈隨便進得,爾等速速離開!」

  我和灰狐狸相視一眼,依言走了開去。

  「什麼安陽公如此跋扈,連門前也不讓站。」灰狐狸很是鄙夷,嘟噥道。

  我心裡卻在想著剛才的事。問灰狐狸:「那佩靈玉之人衣飾如何?」

  灰狐狸想了想,道:「極精緻。」說罷,她忽而笑笑:「且長得很是好看,爺爺還沒見過這樣俊俏的人。」

  我點點頭。沒猜錯的話,方才檀芳館主施禮那人,當是這府中的管事。而能夠得管事親自迎接的而又衣飾高貴的人,十有八九是來宴的賓客。

  聽說檀芳館的軟紗舞伎還沒尋著,愁得不行呢。

  心裡漸漸覺得撥雲見日,我不禁微笑。
  
  「你就是那新來的?」一名檀芳弟子將舞衣拿給我,將我上下打量。

  「正是。」我接過舞衣,莞爾道。

  話才出口,又立刻圍過來幾名弟子,看著我,好奇不已。

  「你真年輕哩,才十幾歲吧。」一人道。

  「這話稀奇,誰不是十幾歲就出來了。」另一人嗤她。

  「可館中這樣年輕又懂軟紗的可不多呢。」

  她們正說著,我的臂上被捅了捅。望去,一名弟子看著我,眼光神秘:「你進來時,館主可曾同你說過這館中的規矩?」

  「規矩?」我望著她。

  那弟子唇角勾起:「檀芳館的舞伎在宴上可要敬酒,你會麼?」

  我張張嘴,正要答話,這時,門口傳來館主的呵斥:「爾等在那裡做甚!還不快準備!」

  弟子們一驚,紛紛散去。

  我看看她們,也轉過身去。將手中舞衣展開,只見薄紗染得綺麗,美輪美奐。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我讓灰狐狸變作我的模樣回到棲桃,自己則逕自到了檀芳館,找到館主,說我能舞軟紗。我在他面前舞了幾式,又與館中舞伎合演了一遍,館主眼睛發亮,當即決定將我留下。

  我舞得不算好,可是對於火燒眉毛的檀芳館來說,無異於救命。我的條件是了只舞今夜,過後就離開;館主答應給我三百錢做報酬,條件是別的舞伎做什麼,我也要做什麼。

  「弟子定當守諾。」我微笑地對館主說。

  傍晚,當檀芳館的馬車馳入安陽公府的時候,我望著簾外瑰麗的霞光,絲毫不覺刺目。同車的弟子們似乎早就習以為常,或假寐或聊天。

  我轉回頭來,只覺心隱隱地撞著,摸摸胸前,母親的小囊還藏在那裡,似有淡淡的白芍香氣漫在四周……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7:48:09

第十一章

  聽弟子們議論,[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伊莉討論區伊莉討論區這位安陽公是今上生母的舅家,生性豪奢。他最愛的就是遊玩宴樂奫嫨嫠嫣,滷滵漻漣這個名為「品香」的大宅乃是他專門為在洛陽玩樂修建的別所。

  這些話看來不虛。

  進入宅內,一路上所見都是佈置奇巧的園林瘧瘉皸監,蓓蓆蒼蓄各式樓台竦峙其中,裝點著燈籠滾漩漶漯,踀跽跼踄在夜色中甚是瑰麗。不遠處傳來鼓樂之聲,似乎熱鬧得很。

  弟子們早已妝點齊備賏賓賕賒,蒔蒹菮蓉在廂房中換好衣服,就被館主催促著出去了。才到堂後,只見果然燈火輝煌。眼前的廳堂建得比廟宮的殿堂還大,四周垂下的都是紗簾,珵亮的各式銅燈點著蜜燭,璀璨奪目。

  透過紗簾望去,幾十席賓客在廳堂四周,只聽得笑語陣陣。府中的僕婢們捧著酒食果品魚貫往來。廳堂正中鮮艷的紅毯上,一名舞伎身姿婀娜,長長的絹袖在空中變幻,如蛟龍舞動。

  「京城的伎館都請了來,這安陽公果然氣粗。」我聽到有弟子嘀咕道。

  我聽著她們說話,再仔細望去。上首處,一人方面大耳,燭光中映得滿面紅光,似乎在與旁人說著什麼,哈哈大笑。

  「安陽公夠肥的,我可不與他敬酒。」有人嘟噥道,旁人皆嗤笑起來。

  一個聲音打趣道:「安陽公好排場,這宴上的定然都是些有權有勢的人,說不定安陽公還算好的。」

  「我看不一定,安陽公左下首那賓客似乎不錯。」另一人道。

  這話出來,立刻引起眾人興趣。

  「誰啊?」

  「那裡……」

  「……果真哩!快看快看,是個美男子!」

  我也想看,無奈前面的人太高,踮著腳也看不到。弟子們愈加興奮,嗡嗡地議論,後面又不斷有人擁擠過來。

  我實在透不過氣,乾脆往後面走開,讓她們去擠。

  沒見過好看的男子似的,那人還能美成一朵花麼?我看著她們擠做一團,用手揉揉被撞疼的後肩,心裡腹誹。

  衣角被什麼拉了一下,我回頭,灰狐狸站在身後。

  我心中一喜,趕緊同她躲到角落的僻靜處。

  「怎現在才來。」我抱怨。

  灰狐狸嘟嘟嘴巴:「還不是那香棠,一直纏著爺爺問臭方士的事,走也走不開。」

  「哦?」我問:「後來呢?」

  「爺爺實在煩了,就讓她睡在了院子裡。」

  「如此。」我點頭。

  灰狐狸看看我身上的衣服,又看看廳堂上,道:「阿芍當真要這般去取?」

  「嗯。」

  「真累。」她說。

  我瞥她一眼:「你若能讓這滿宅的人都睡著,我就不必累了。」

  灰狐狸歎口氣:「那可不行,臭方士收了爺爺七成法力,只怕難辦。」

  這時,館主在前頭的聲音傳來,他正教弟子們噤聲,要她們準備上場。

  我不與灰狐狸多話,趕緊問:「那佩靈玉之人在何處?」

  灰狐狸踮起腳望了望,指著前方:「左下首那人就是。」

  我訝然,原來是那人。再張望過去,視線被紗簾阻住,仍然看不到他長什麼樣。

  「我方才過來時看到那人,發覺他生得可真是美哩。」灰狐狸眨著眼睛道:「阿芍,你讓爺爺代你去舞好了。」

  我笑笑,問她:「東西可帶來了?」

  灰狐狸點頭,將一隻小紙包遞給我。

  我接過紙包,轉身朝弟子們那邊走去。
  
  胡鼓的聲音響起,我隨著眾人出去,衣裙在燈光中流光溢彩,只聽得廳堂上一陣嘩然。軟紗舞來自胡地,最別緻之處乃是舞伎面上掩著的薄紗,飄動間,面上精心描繪的紅粉金鈿若隱若現,甚是惹眼。

  舞伎們笑意盈盈,舉手投足間,引得滿堂賓客目不轉睛。

  我隨著鼓點舞動身體,目光投向周圍。

  座上的賓客們宴飲許久,臉上都有了微醺之色,看過來的眼神都帶著辣熱。

  我揮灑自如,毫不扭捏。妝扮時,我刻意地將妝面畫得濃艷,再戴上面紗,只怕阿絮她們在場也認不出我。

  羯鼓越打越快,弟子們的胡旋也愈加熱烈,已經有賓客在座上拊起掌來。

  我的眼睛只看著左下首,眼看著近了。

  這時,我發現弟子們每經過那邊,速度變有意放慢,似乎總不肯離去。

  心中一陣著惱,這有什麼可爭。

  鼓點將盡,腳下一步一步接近,挨著我的弟子還在那裡徘徊。

  我不客氣,往那邊撞將過去。

  羯鼓戛然而止,舞伎們收住旋轉。

  張開的紗裙在空中落下,我臉上滿是勝利的笑容,目光落在面前。

  面前那男子也看著我。

  他斜倚著一張螺鈿小幾,身姿舒展而修長。燭光映照著如玉面龐,一雙眼睛微微瞇起,似笑非,唇上似沾了酒,泛著氤氳的潤紅。

  我愣了愣——那面容,果然是美成一朵花了。
  
  上首傳來一陣大笑,安陽公邊盯著為首舞伎搖曳的身姿,接過她斟上的酒。

  胡樂的聲音變得舒緩而迷離,我看向那男子,微笑地拿起案上的酒壺。

  男子無所動作,仍倚在那裡,神色愜意。

  他的手指托著酒盞,纖長而優雅。

  我彎腰,將那酒盞斟滿。目光下移,那腰間的一塊白玉落入眼中。

  男子神色閒適,將酒盞舉起,正要飲下,我抬手按在盞上:「且慢。」

  面紗下,我笑意嫣然,俯身下去,聲音柔媚:「妾來敬君子。」說著,將酒盞拿過,一手托著捧前。

  聲音不高不低,卻足以傳到周圍。旁邊席上的賓客有人叫好,安陽公也衝著這邊大笑。

  男子看著我,一雙美眸深黝。他的面容近在咫尺,隔著面紗,我幾乎能感到他微醺的氣息。

  他的唇角漸漸勾起笑意,注視著我,就著酒盞一飲而盡。

  四週一片喝彩之聲。

  我含笑起身,向他款款一禮,後退離席。
  
  腳步踏在空蕩蕩的街道上,那迴響的聲音悅耳得很。我一路小跑,只覺得自己要飛了起來。

  「走這樣快做甚,」灰狐狸埋怨道:「那酒裡的藥少說也夠他睡上三五日。」

  我聽著她說話,腳上卻怎麼也慢不下來。背上的包袱裡,銅錢的聲音隱隱作響,玉珮在懷裡硬硬地硌著,我只覺滿心歡喜。

  夜色濃重,偶爾有宅院前明燈未滅,在風中搖搖曳曳。

  棲桃館前高高挑起的紅燈終於映入目中,我心中一陣欣慰,加把勁向前奔去。

  忽然,我看到一個身影立在院牆前,許是聽到了腳步聲,緩緩轉了過來。

  竟是妖男。

  我和灰狐狸俱是一愣。

  「去了何處?」他的目光掃過我們,聲音不緩不急。

  未待我回答,灰狐狸跳出來,叉腰瞪著他:「你在此作甚?」

  妖男從袖中拿出一件物事擲到我們面前,冷冷地說:「你說我在此做甚。」

  我往地上看去,燈籠搖曳的光照中,只見是個小人模樣,仔細看,原來是個禾草扎的人偶。

  「館中弟子說表妹你病倒,某特地去探望,不想那榻上的是此物。」妖男語帶揶揄:「做表兄的豈不心急。」

  「誰是你表妹,不害臊。」灰狐狸嗤之以鼻。

  「原來如此。」我笑笑:「表兄來探望,阿芍不勝感激。我等偷偷摸摸,做的自然不是好事;表兄三更半夜在此,想來是要降妖除魔?」

  妖男眉梢微挑,看著我:「嗯?表妹倒是一語中的。」

  「理他做甚。」灰狐狸哼道,說罷,口中低念著什麼,「彭」地,腳下生出一片雲霧,將我們托起。

  我看著身體離地,一陣驚惶,忙抱住灰狐狸。

  「勿跟來。」上了牆頭,灰狐狸轉過腦袋向妖男做了個鬼臉:「裡面可是女眷內院,你若跟來當心爺爺喊淫賊。」

  妖男面無表情。

  灰狐狸得意地拍拍手,收起雲霧,與我一道落了地。
  
  回到屋內,阿絮已經睡著了。

  榻下,阿墨仍然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灰狐狸躡手躡腳在走到阿絮榻旁,朝她吹了口氣,片刻,轉過身來朝我嘻嘻一笑:「她今夜醒不來。」

  我把燈點上,移到榻旁,蹲身看看阿墨,從懷中掏出那靈玉。

  燈光下,靈玉光澤溫潤,卻是個玉玦的樣子。我將它左看右看,覺得除了形狀怪異些,怎麼看也是一塊普通的玉。

  「這真是靈玉?」我問灰狐狸。

  灰狐狸鄙夷地看我:「自然是,爾等凡人果真不識貨。」

  我頷首,覺得新的問題又出來了:「靈玉拿到了,接下來該如何?」

  「接下來?」灰狐狸歪歪腦袋,想了想:「既是解毒之用,當塞入口中才是。」

  「塞入口中?」我懵然。

  「自然是。」灰狐狸信心滿滿:「聽爺爺說的不會錯。」說罷,它將靈玉拿過,掰開阿墨的嘴,塞了進去。

  「歇息吧。」做完這一切,她得意地拍拍手,對我說。

  我雖疑惑,仍點點頭。

  看向阿墨,那靈玉在它口中露著一角,像極了在啃骨頭。

  我一口氣把燈吹滅,在外面忙碌了大半日,我覺得睏倦極了,打算更衣歇息。才解下外衣,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往內襟摸了摸,沒錯,那只裝芍葯花干的小囊不見了。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8:26:15

第十二章

  無數星光在茫茫的黑暗中出現,漸漸匯聚,似利刃般劃過。頃刻間,強光噴薄而出,將視野吞沒。

  我在沉睡中醒來。

  白光滿目,明亮卻不刺眼。我四下裡看看,發覺自己身上寸縷未著,躺在生滿了蘭草的水汀之上。一陣風拂過,帶起芳香陣陣,我似乎聽到有幽遠的歌聲繚繞,身下的花瓣忽而化作衣裳,將我的身體裹起。

  我站起身,只見四周竟是鮮花如海,奼紫嫣紅,望不到盡頭。

  大風吹過,無數花瓣飛舞而起,光采晶瑩,繽紛漫天。

  「是擷英哩……」點點笑語傳來,如銀鈴般悅耳。

  我望去,發現那是些花精,手掌般大小,拖著長長的裙子從空中落下,朝我微笑。我覺得她們甚是可愛,不禁伸出手去,還未觸到,花精們忽然消失,緊接著,花海迅速枯萎,天空的顏色亦變得灰敗,霎時間,四周竟空無一物……

  「……阿芍!」

  我睜開眼睛,房頂上黑黑的橫樑落入眼簾。

  「又做噩夢。」阿絮披頭散髮,打著哈欠,嘟噥地抱怨。

  我支撐著起身,只覺頭痛欲裂。

  「什麼時辰?」我揉著眼睛問。

  「快天亮了。」阿絮長長地伸個懶腰:「快些洗漱,今日你可要合演。」

  我點點頭,準備起身。

  「是了。」才要下榻,阿絮忽然說:「你那白狗呢?今早就不見了它,莫不是醒了?」

  我怔了怔。

  昨日的事記上心頭,我趕緊朝榻下看去,只見空空如也,阿墨不知去了何處。再往四周看看,灰狐狸也不見了蹤影。

  我披上外衣起身,一下把門打開。

  朝陽初升,幾縷光照越過牆頭,將一個雪白的身影映得清晰。阿墨伏在芍葯花下,仰著頭,不知在看什麼,姿勢很是優雅。

  庭院中仍有露水的味道,晨風吹來,一陣沁涼。

  我心中喜不自勝,奔跑過去,一把將阿墨抱住。

  「你……你可把我嚇死了……」我喉嚨幹幹的,臉上的笑卻怎麼也止不住。

  阿墨動了動,似乎想起身,但或許我抱得太用力,它終於沒有動彈。

  柔軟的毛皮觸在頸間,只覺溫暖滿懷。細小的聲音傳來,我抬頭,灰狐狸正躲在芍葯叢後面,看著我偷笑。

  「阿墨早就醒了,見你睡得沉,就沒吵你。」她高興地說,尾巴一晃一晃。

  我莞爾,鬆開懷抱,雙手捧起阿墨碩大的腦袋。

  阿墨看著我,毛茸茸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那眼睛,真的就是金色的。

  「乖狗。」我親了親它的額頭,笑瞇瞇地說。
  
  一樁大事了去,我如釋重負。

  心情好得不得了,無論做什麼事,我都覺得渾身輕鬆,連香棠的搭訕我也覺得不像從前那樣難以忍受。

  與弟子們的合演也不錯,柳青娘臉上的神色相當滿意,頭一次什麼錯處也沒挑。

  「承文說得對,」合演後,柳青娘看著我,唇含淺笑:「阿芍這花君確是形神兼備。」

  承文在一旁牽牽唇角,沒有說話,只將眼睛看來。

  四目相對,我不由地微微低頭。不知為何,我愈發覺得承文看人的目光陰惻惻的,似乎在打量什麼,讓人很是不舒服。

  聞得阿墨醒來,練習後,同院的弟子們紛紛過來看它。

  「喲,真的醒來了呢。」

  「這皮毛真白呢,越看越美。」

  「看那耳朵,一動一動的……」

  阿墨伏在廊下,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

  弟子們卻越看越歡喜,未幾,有人開始嘗試著伸手去摸摸它的腦袋,再拍拍它的背。

  忽然,阿墨嘴裡發出一聲低低的吼。

  弟子們縮回手。

  「怎麼?它不喜給人摸?」有人問。

  我看看阿墨,道:「或許是呢。」

  弟子們一臉可惜的表情。

  「阿芍,讓它站起來,看看多高。」旁邊一人對我說。

  這話出來,我著實有些為難,自己也不知道阿墨肯不肯聽我話。正思考著如何應付,這時,阿墨支起前爪,慢慢地站起身來。

  弟子們發出一陣讚歎之聲。

  「呀,真漂亮呢!」

  「看那腿,多健壯!」

  「若奔跑起來定是威風凜凜。」

  我看著它,也覺得這狗生得的確好看,正與眾人歡笑,不經意間,我瞅見院牆外露出的一角閣樓上,承文立在那裡,似乎在往這邊看。

  我怔了怔,心裡生出些異樣的感覺。

  「阿墨!骨頭!去撿!」忽然,有人朝院子裡扔去一段粗短的木棒,興奮地沖阿墨大喊。

  木棒落在草地上,「咚咚」地滾了幾下。

  阿墨卻看都不看那邊,片刻,它甩甩腦袋,慢悠悠地從廊下走開。

  眾人愕然。

  「嗯……許是生病了才好,打不起精神。」我咽咽喉嚨,尷尬地解釋。

  「哦……」弟子們面面相覷。

  我臉上訕笑,再將眼睛瞅向那閣樓,只見已空空如也,似乎什麼人也不曾出現過。
  
  餳糖含在嘴裡,香甜的味道慢慢溶開,滿是愉悅。

  原來日子可以過得這樣開心。

  我走在大街上,津津有味地吃著餳糖,步履輕快。袖口沉甸甸的,每行一步,都能聽到裡面傳出銅錢的響聲。

  怪不得有錢人到鄉下游春時都那麼神氣,我心想。

  檀芳館主給的那三百錢還一毫未花,我早就心癢難耐。加上母親給我的小囊一直找不到,我想著裁幾尺布做一個新的。今日天氣晴朗,又還算空閒,我便帶著灰狐狸和阿墨出街市逛逛。

  從布市出來,我們聽說南郊祭祀水神祈雨熱鬧得很,又一路出了南門。

  日頭白花花地掛在空中,我望著週遭景色和行人,興致勃勃。記得上回這樣晃蕩,還是背著母親偷跑出來的,與如今心情可大不一樣……正想著,忽然,我感到額邊一陣隱隱的疼痛。

  我緩下步子,用手揉了揉。

  又是這樣。

  最近頻發怪夢,醒來後腦袋昏昏沉沉,卻什麼也記不得,額邊也開始時而作痛。我曾問了館中最懂醫理的管事娘子,她替我把把脈,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心裡覺得這與那些夢有關,想到妖男是方士,也許能給我解解夢。可是不巧,那晚之後一連好幾天,他又是人影都不見……

  「阿芍?」灰狐狸的臉出現在眼前,她啃著油餅,奇怪地看我:「怎不前行?」

  我笑笑:「無事。」說罷,與她繼續往前走。

  「真不該帶阿墨出來。」灰狐狸擦擦油亮的嘴唇,嘟噥道:「這般惹眼,要是檀芳館的人認出了你可如何是好?」

  我朝身後的阿墨看去,路上人來人往,阿墨的長相奇特,引得不少人注目。不過它淡定得很,步子悠閒,毫不東張西望,似乎無視一切。

  阿墨真不是一般的狗。普通人家的狗但凡認了主人,必定熱情地又是搖尾巴又是撒嬌,一副恨不得撲上去的架勢。

  可阿墨不一樣,它一直都是這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雖然它會跟著我,可是包括我在內,無論誰逗它玩它都不理睬,再熱鬧的事,它也只會伏在一邊作冷眼旁觀狀。我對它說話,它也從不回應。

  「這真的是狗麼?」多次戲弄無果,弟子們紛紛皺眉。

  這話確實,有時候,我覺得恨不得撲上去的是我。如此情形,當主人的實在覺得挫敗。

  「無妨。」我笑笑,對灰狐狸說:「檀芳館的人昨日去了撫州呢,沒有十天半個月回不來。

  灰狐狸「哦」了一聲,繼續啃油餅。

  「說起檀芳館,」我看看它,道:「那玉怎不見了?」

  灰狐狸愣了愣,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嘴裡鼓鼓囊囊:「哦,爺爺還了。」

  「還了?」我一訝:「何時還的?」

  「昨夜。」灰狐狸道。

  我點頭,興致上來,問它:「那人可是還在睡?」

  「是在睡。」灰狐狸想了想,道:「可那時是深夜,也不知他是不是中了藥。」

  「如此。」我說。仔細揣測,這幾日都沒聽說安陽公別所有失竊之事傳出,也就是說那人沒發現。這樣想著,心裡安定下來。

  我看向灰狐狸,不禁揶揄地小聲道:「那可是靈玉,你這麼急著還了做什麼,難道真怕雷劫?」

  灰狐狸一聽,兩頰登時漲得通紅,朝我瞪起眼睛:「胡說!爺爺不過見不得有借無還!什麼雷劫!那都是臭方士胡謅!」

  「哦?某胡謅什麼?」她話音剛落,一個拖長的聲音忽然響起。

  我和灰狐狸嚇了一大跳。

  轉頭,妖男一身青衫,面帶微笑地立在我們身後。

  「你怎在此?」我瞪著他,只覺此人著實神出鬼沒。

  妖男似乎對我們這般反應很是滿意,笑容儒雅:「自然是遊覽至此,不期遇到表妹。」說著,他看向阿墨:「呵,這白狗果然醒了。」

  阿墨看著他,目光冷清。

  「它不叫什麼白狗,叫阿墨!」灰狐狸嚷道。

  妖男瞅瞅她,視線落在嘴邊:「灰狐狸,你吃了油餅麼?」

  話才出口,妖男「嘶」地痛呼。灰狐狸一隻腳踢在他的小腿上,眉毛倒豎:「臭方士,爺爺叫初雪!再叫一聲灰狐狸試試!」

  妖男面色陰沉,居高臨下地拎著她的後領提了起來,冷哼:「你也再稱一聲臭方士試試。」

  路上行人紛紛朝這邊側目,我看這一人一狐又鬧起來,覺得很是頭疼。正要上前勸解,突然,「轟」的一聲驚雷,將路旁一棵大樹的枝幹劈下半截。

  灰狐狸愣了愣。

  妖男也愣了愣。

  片刻,灰狐狸再揮揮手。

  霎時間,大雨驟至,傾盆般落下。連我在內,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湯雞一般。

  妖男一臉不可置信。

  灰狐狸卻登時喜上眉梢,興奮地大叫:「法術!我的法術回來了!」她一下掙開妖男的手,又是得意又是氣勢洶洶地指著他:「臭方士!你我今日來決個高下……」

  話未說完,她的嘴巴已經被我趕緊摀住。

  看向四周,路上的行人們早已駐步不前,都望著我們,臉上又是畏懼又是欣喜。

  「這是水神顯靈啦!」不知誰大喊一聲。

  此語一出,人們群情激昂,紛紛圍攏過來。

  「大賢大德水神娘娘!」附近一名老叟顫顫巍巍地一邊走過來一邊拱手,口中唸唸有詞:「叟家中薄地三畝春旱至今寸草不生乞水神娘娘布下甘霖老叟一家日後焚香納貢感激不盡……」

  「還不快走!」妖男急急低喝道,將袖子一拂,剎那間,我的身體騰空,眼前一陣天昏地暗。

  「啊!臭方士,拿來你的髒手!」

  「住手!由不得你胡鬧!」

  混沌中,只聽「轟!」的一聲雷響,震耳欲聾。

  我的身體猛然落空墜下。

  「啊!」我驚聲尖叫著,再度昏厥過去……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8:39:18

第十三章

  「……喲……哪裡來的女子?」

  「我也不知,在這裡許久了……」

  「……真奇怪,睡在此處做甚?」

  有什麼落在臉上,一下,兩下,涼涼的。

  「……下面那墊著的是什麼?像是只大獸。」

  「……嗯……看不清呢……」

  我迷迷糊糊地睜眼,光照太強,我不禁側過頭 。

  身下軟軟的,很是舒服。我覺得自己好像很久沒睡得這樣好的覺了,不禁長長地伸起了懶腰。

  有什麼「嗒」的落在頸間,那感覺很是清晰。

  莫非又是灰狐狸……我睜開了眼睛。

  鳥鳴的聲音高高低低,充滿了耳朵。正上方,一棵老松伸展著遒勁的枝幹將天空遮去,三隻松鼠立在枝頭,一邊啃著松果一邊將烏溜溜的眼睛瞅著我。

  灰狐狸和妖男打鬥的事浮上心頭,我愕然,一下坐了起來。

  這是什麼地方?我疑惑地望向四周,只見眼前草木叢生,一片蒼翠的山野景色。再轉頭看向身下,只見那是一團巨大的白色毛皮,柔軟而溫暖。

  阿墨?我吃了一驚,連忙爬了起來。

  果真是阿墨,它蜷成了一團,腦袋埋在尾巴的長毛裡,一動不動。

  與平日所見所不同的是,阿墨變大了許多。它的身軀比我見過的所有牛或馬都要寬闊,四肢粗得像樹幹,這般躺在地上,乍看上去,就像一張鋪著雪白毛皮的巨大臥榻。

  我想起灰狐狸說它與蜈蚣精打鬥的情形,眼前這龐大的軀體才是它本來的樣子麼?

  這次也是它救了我吧?

  心中的驚異與好奇愈加濃郁,我湊上前去,想再將它細看。「卡」,腳下一段松枝被我的腳踩到,發出斷裂的聲音。

  我忙定住身體。

  再看向阿墨,它雙目緊閉,似乎對週遭的一切動靜毫無所覺。

  還是這般死睡……我心道。

  這時,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阿墨上回救我之後,幾乎一睡不醒,這回可會重蹈覆轍?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忽而緊張起來。

  我猶豫片刻,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它推了推:「阿墨。「

  阿墨的身體太沉重,幾乎紋絲不動。

  我用些力,又推推它的腦袋和四肢,將聲音提高些:「阿墨。」

  它仍然不動。

  「喲喲,這是怎麼回事?」唧唧的聲音從老松上傳來,那些松鼠又在議論。

  「那大獸醒不來了麼?」

  「不會吧,醒不來不就是死了?」

  「死了啊……」

  我猛地抬頭,朝它們瞪一眼,撿起地上的一顆石子使勁扔向它們:「胡說!你們才死了!」

  松鼠們受驚跳起,「吱吱」地躥了開去。

  四周再無聲音。

  焦慮和擔憂卻又湧上來,我回頭,正想著再去搖它,忽然看到那堆雪白的皮毛中,阿墨的眼睛已經睜開,瞅著我,金色的瞳仁光澤清冷。

  「阿墨。」我欣喜不已,登時眉開眼笑。

  阿墨收回目光,動了動身體,先支起前腿,緩緩地站了起來。我坐在地上,只覺那身軀的陰影將我埋沒,要仰著頭才能看到它的腦袋。

  只見它前後地壓壓四肢,末了,邁步慢悠悠地走向前方。

  「你要去何處?」我訝然,跟著它站起身來。

  阿墨並不理會我,穿過低矮的叢林,龐大的身體將樹枝擋了開去。

  我跟在它身後,未幾,只聞得嘩嘩的流水聲傳入耳中。
  
  視野倏而開闊,一條山澗出現在面前,淙淙流下,在山石間撞出清亮的浪花。

  阿墨挑著一處水深的地方,走入山澗之中。

  原來它要洗浴,我瞭然。

  我摸摸臉上,自己出來似乎過了許久,也該洗漱洗漱。心裡想著,我走到旁邊一處水流較緩的地方,蹲下身去。

  山澗中的水甚是清涼,洗過臉,很舒服。

  我抬起頭,阿墨已經將整個身體都沒在在水中,似乎很是愜意。溪水容納這般大物,猛然上漲,一下沒過了附近的溪石。

  我忙提起裙裾跳上岸邊。這時,我瞥見不遠處,一棵樹上結著紅紅的果實,煞是惹眼。我好奇地走到那樹下,摘下一顆野果,看了看,放到嘴裡。那滋味酸酸甜甜,熟悉得很,沒錯,是野櫻桃,阿芙曾經從家鄉帶到宅子裡給我吃的。

  待我用裙子兜著滿滿的野櫻桃走回來,卻發現不見了阿墨。

  我訝然,仔細望去。阿墨方才洗浴的地方空空如也,哪裡還有阿墨的蹤影?

  心中一慌,我把野櫻桃「嘩」地倒在地上,著急地踏上附近一塊大石,朝那水中大聲呼喊:「阿墨!」

  溪水打著細小的漩渦淌過,映著天光,耳邊只有「嘩嘩」的流水之聲。

  我愈加覺得不安,四處張望,提高聲音再喊:「阿墨!」

  聲音在兩岸的樹林和山石間迴響,仍舊無人應答。

  山中似乎只剩下我一個人。

  細細的汗泌出額間,我望著四周嶙峋的山石,只覺心怦怦地撞著胸口。

  「咕咚」

  我聽到水中有什麼聲音傳來,忙轉過頭。

  只見阿墨洗浴的那片水面上,幾個水泡冒了出來。突然,「嘩」的一聲,水面濺起浪花,一個黑影突然從水中出現。

  我嚇了一跳。

  只見那是個男子,上身□,一圈白色的皮毛圍在下身,披頭散髮,渾身是水。

  他摸一把臉上的水,看過來。

  四目相對,我的視線下移,落在他肌理結實的身上,頓時面紅耳熱。

  「你……」我瞪著眼睛,張張嘴,卻覺得喉嚨被什麼堵住了似的。

  男子卻瞥瞥我,自顧地從水中出來,踏著溪石從我面前走過去。他上了岸,伸手將濕漉漉的頭髮束起,片刻,轉過臉來。

  那是一張清俊的臉,線條優美卻稜角分明,年輕而有朝氣。

  「你……你是何人?」我捏著手心,終於問出聲來。

  男子看看我,唇上掠過一抹嘲諷的笑,聲音低沉而清冷:「你在一旁看著也不知我是何人?」說罷,朝樹叢中走去。

  我懵然。

  「是了。」沒走幾步,他忽而停下來,轉臉看向我,眼睛在日頭下泛著金色的光澤:「我有名,叫若磐,不叫阿墨。」
  
  「喲,這惡女身旁的怎麼是個男子,那大獸呢?」

  「這還不明白?自然是大獸變成了男子呢。」

  「哦哦,原來是個妖哩……」

  樹上,那三隻松鼠又回來了,在枝頭嘰嘰喳喳地議論。

  我坐在一塊青石上吃著野櫻桃,眼睛卻不時瞅向前方。

  變作人形的阿墨,不,若磐,正枕著一條突起的樹根,閉目養神。從這裡看去,他的臉和□的上身在陽光下泛著乾淨的蜜色,輪廓很是清晰。

  「變成人也挺好看麼……」

  四周安靜得出奇,只剩松鼠們吱吱的聲音。

  「那個,」我覺得這樣沉默不是辦法,開口道:「你吃野櫻桃麼?」說著,拿起一串,伸出手去。

  若磐微微睜眼,目光朝這邊一掃,重又閉上:「不吃。」

  我將野櫻桃收回,看看他,道:「我想問你些事。「

  若磐的聲音似有似無:「嗯。」

  我略一思索,道:「你來跟我做甚?」

  他的眼睛再度睜開。

  「尋人。」他的聲音平靜。

  「尋人?」我訝然:「尋何人?」

  若磐沒有接著答話,過了好一會,道:「一個十分要緊的人。」

  我愕然:「跟著我就能找到?」

  若磐轉過臉去,似乎一點也不打算回答。

  真無禮。我心道。

  「你為何從不說話?」我忍耐著,又問。

  「我變作獸形時說不得話。」他說。

  原來如此。我點頭,覺得這實在是他說過的最長到的一句話,繼續再問:「辟荔公子和初雪呢?」

  「不知。」

  「這是何處?」

  「不知。」

  「你是什麼?真是狗妖麼?」

  話出了口,許久也未曾聽到回答。

  我看去,若磐躺在那裡,眼睛已經閉起。那神氣,就是別人逗他時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這樣執著地同一名上身□的妖怪說話實在是詭異且累人。

  管他呢。我深吸口氣,繼續吃野櫻桃,不再發問。
  
  日頭漸漸西移,烏鴉「呀呀」地飛過那幾隻愛說是非的松鼠也早就不知去了哪裡。

  我的野櫻桃早已吃完,窮極無聊,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站起身來,走到若磐面前。

  他躺在地上,睡容很安穩。夕陽的光斜斜透過松枝,在他的臉上和肌膚上投下橘金色的碎片。

  我努力讓自己移開目光不去看他光溜溜的上身,用腳踢踢他枕著的樹根:「喂。」

  過了會,若磐的眼睛慢慢睜開。

  我瞥瞥他:「我等留在此處做甚?」

  若磐微微側頭,朝夕陽那邊望了望,道:「等天黑。」

  「天黑?」我不解:「為何?」

  若磐沒有答話,卻重新閉起眼睛。我等了一會感覺不妙,又踢那樹根,他竟又是一副睡死過去的樣子。

  死阿墨。

  我瞪著他,恨恨轉身。
  
  天空全黑之後,若磐終於醒來。

  他站起身,伸了伸懶腰,瞥瞥我,道:「走。」說罷,只見白光閃過,他已化作獸形,雪白的毛皮在夜色中泛著銀光。

  我走到它面前,看著那幾乎高過肩膀的脊背,有些猶豫。

  若磐似乎察覺,伏下身來。

  我安下心來,看著面前那片雪白的絨毛,跨坐上去。

  才坐穩,若磐忽然起身,一下騰雲而起,飛上半空。我幾乎措手不及,大驚之下,連忙將雙手抱緊它的脖子。

  雙腿吊著在空中,無著無落,那感覺很是奇異。

  過了好一會,我才敢睜開眼睛,慢慢抬起頭來。

  眼前的景像是我從未見過的。

  地上的一切都變得很小,月光下,山林和丘壑通通都縮到了腳下,山峰上的怪石竦峙如孤島,在我身旁經過。

  心裡一陣悸悸,我不禁攥緊若磐脖子上的毛。

  過了一片山林,前方豁然開朗。夜色中,大地寬闊得似乎無邊無際,農田和鄉邑在大地上依稀可見,飛馳地後退。

  心急劇地跳動,我卻覺得心奮不已。

  夜風呼呼掠過耳邊,我的頭髮向後飛揚。

  抬起頭,明月就掛在上方,似乎觸手可及,淡淡的雲形如綾紗,在月光中隨風縹緲。不時有鳥兒飛過身旁,衝我們唧唧地叫,我可以看到它們在腳下展翅樣子。

  一切仿如夢境一般。

  怪不得都想修仙,再不濟也要當妖。

  我突然領悟到為何若磐一定要等到晚上再走。這傢伙大約不會隱身,光天化日下這麼個龐然大物飛上半空,不嚇死人才怪 。
  
  回到棲桃館,已是深夜。

  看到我回來,管事似乎鬆了口氣,卻又立刻拉下臉來,領著我去見柳青娘。

  「在城外迷路?」堂上,柳青娘喝著茶,話音緩緩:「三日之後就要赴京,你若此時不見,可知我麻煩?」

  我低頭道:「弟子必無下回。」

  「好個必無下回。」柳青娘冷笑,放下茶盞:「你雖非賣身,可入了棲桃便是棲桃弟子,『必無下回』之類的話,這館中可從未有過。」

  她語氣凌厲,我望著她,幾乎無言以對。

  正尷尬間,這時,管事在外面稟報:「夫人,辟荔公子來訪。」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8:39:39

第十四章

  柳青娘神色微訝,與旁邊的承文相視一眼,又看看我。

  我聽得這話,也頗覺得意外。

  「請他入內。」柳青娘淡淡道。

  管事在外面答應了一聲。

  沒過多久,窸窣的腳步聲傳來,管事領著一人入內,衣飾儒雅,正是妖男。

  「辟荔深夜打擾,夫人恕罪。」妖男看我一眼,面含淺笑,向上首的柳青娘款款一揖。

  柳青娘亦微笑,看著他,目光變得溫婉。

  「公子哪裡話,」她聲音柔和:「寒舍得公子蒞臨,妾求之不得。」說罷,讓承文將下首一席置好,請妖男落座。

  妖男並不客氣,謝過柳青娘,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

  「不知公子來訪,所為何事?」柳青娘讓承文斟茶,問道。

  妖男莞爾,看看我:「某今日邀表妹出城,不料迷路失了方向,至今方歸。聞得夫人治館甚嚴,表妹出館皆因辟荔,還望夫人勿怪,此乃其一。」

  聽他說出這話,我心中稍稍安穩,這人還算有些良心。

  柳青娘看我一眼,淺笑依然:「公子所言,妾自然理會。然,白芍已入棲桃門下,當以弟子規矩管束。」

  我的心又微微提起。

  「不過,」她看看妖男,唇角彎起:「公子乃貴客,既是公子求情,此番便權且記下。」

  心中一下鬆開。

  妖男亦莞爾,在座上一揖:「多謝夫人。」

  柳青娘頷首,將手中紈扇輕搖:「公子方才說其一,莫非還有其二?」

  妖男眉梢微微揚起,笑意更深:「其二,自然是上回與夫人約下的品茶吟歌,今夜月色正好,不知夫人可有意踐諾?」

  我聽著這二人對話,只覺愈發迷惑。他們似相交頗深,妖男何時與柳青娘這般熟稔?

  柳青娘輕笑起來,看這妖男,目光溫柔似水:「勞公子記掛,今夜便依公子所言。」說罷,她對承文柔聲道:「去取我琵琶來。」

  承文答應一聲,退下去時,朝我揮了揮手。

  我如獲大赦,再顧不得揣測,忙向柳青娘一禮,告退下去。出門時,我向裡面再瞟一眼,只見妖男面上,笑意和煦醉人。

  妖孽。我心道。
  
  夜風輕柔,出了庭院拐個彎,柳青娘的閣樓就不見了。

  「聽管事說,那白狗是你的?」走在前面的承文忽然開口。

  我抬起頭,回答:「正是。」

  「哦?」他回過頭來看我:「養了多久?」

  「並未養得多久。」我敷衍地答道。心裡覺得一陣怪異,黯淡的光照下,那眼睛盯著我,覺得黑洞洞的,又覺得有什麼引著我移不開眼……警覺漫上心頭,我瞥見往居所的路就在前方,忙向承文一揖:「多謝相送。」說罷轉身,快步朝那邊走去。
  
  梁王宴將至,館中的弟子們驟然忙碌起來。每日排演緊鑼密鼓,眾人苦不堪言。

  不過,我發現阿絮和阿沁很是高興,無論多苦多累,臉上都帶著笑。

  「你可知演過此番,我與阿沁就留在京城裡不回來了。」梁王宴的前一日夜裡,她們終於對我道破天機。

  「京城?」我訝然。

  「是哩。」阿沁笑嘻嘻地湊過來:「阿芍莫非不曾察覺,這館中只有年輕弟子?」

  我想想,似乎的確這樣。她們雖然也就十八歲,可算是館中年紀最大的。

  「可你二人也不老。」我說。

  「自然不老。」阿絮自豪地說:「我等要到京城裡的大伎館裡,將來只有王公貴族才能看得我等歌舞。」

  我頷首,思索片刻,仍然覺得不解:「如此,那夫人辛辛苦苦教習,豈不虧了?」

  「夫人才不虧。」阿絮輕哼:「這棲桃最出名的就是寶霓天,所用之人俱是十八以下的少年男女,夫人將童子買來作弟子,專演寶霓天,過了十八歲便賣到京城的名館,又賺一筆。」

  阿沁笑道:「阿芍,你前面的花君也都去了京城哩,你若是賣身來的,到了十八歲也要去。」

  「如此。」我點頭,一直知道柳青娘手段不淺,卻未曾料到這伎館還有如此乾坤。

  「夫人這般用心,怪不得梁王那般人物也要看棲桃的寶霓天。」我說。

  「梁王?」阿絮和阿沁相視一眼,忽而撲哧一笑。

  「棲桃的寶霓天好是好,可梁王卻不同。」阿絮笑笑,在我耳畔低語:「待那梁王宴畢了,我等引你去看好戲。」

  好戲?我聽得雲裡霧裡,仍點點頭:「好。」
  
  除了每日排演,這兩日過得還算平靜。

  妖男自從那夜之後,再也沒出現,而柳青娘待我仍如過去。

  灰狐狸也沒出現過,只有若磐日日趴在廊下,仍舊死睡。

  上京城之前,弟子們一得了空就收拾行囊。阿絮此番一去不回,更是將屋子裡翻得底朝天。我來到此處時日不長,東西就那麼些,收拾起來並不麻煩。別人在忙的時候,我就空閒許多。

  我看看廊下一動不動的若磐,走過去。

  「醒來。」我說。

  若磐無所回應。

  我想了想,道:「我明日去京城,過得幾日才回來,你可留在此處,不必尋我。」說罷,轉身離開。
  
  深夜裡,我被一陣搖晃吵醒。

  迷糊地睜開眼,卻見灰狐狸站在榻旁。

  「阿芍!」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似驚惶得很,手不停地比劃向外面:「阿墨,阿墨……」
  阿墨?我一驚,趕緊披衣起身。

  出到門外,月光明亮,一個身影坐在階上,似聽到動靜,轉過頭來。

  若磐看著我們,眼睛在月光下泛著金色的光澤。

  「阿墨……阿墨成了這模樣!」灰狐狸指著他,聲音不掩興奮。

  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叫他若磐。」我對灰狐狸道,說罷,走下階去。

  「何事?」我看著若磐,問道。

  淡淡的銀輝下,他依舊□著上身,看看我,將一隻手掌伸出來。

  「給你。」他說。

  我看去。那掌中躺著一樣物事,拇指大小,尖尖的,一頭穿著細繩,在月光下泛著潔白的顏色。

  「是什麼?」我將那物事拿起,仔細端詳。

  「像是顆獸牙。」灰狐狸也湊過來看。

  獸牙?我訝然,疑惑地看向若磐:「你的?」

  若磐看看我,卻忽而微微側過頭:「嗯。」片刻,他開口道:「你若有難,將它摔下,我就會知曉。」

  「如此。」我點點頭。瞥瞥獸牙,又瞥瞥若磐,忽然感到欣慰起來。

  我笑笑:「你說你要跟著我才能尋到的那人,不若將他的長相說與我知道,我此番進京若遇到相似的,便摔這獸牙喚你過來。」

  若磐看我一眼,面無表情,並不說話。

  我習慣了冷場,也不在意,對他說:「你且稍候。」說罷,轉身走進室內,拿出一套男子的衣裳來。

  「給你。」我遞給若磐。

  若磐看著那衣衫,神色不解。

  我莞爾,道:「你這般打扮不是辦法,將來要在人前露面,總該穿些像樣的衣服。」

  若磐瞅向我,金色的眼睛光澤淡淡,看不分明。

  過了會,他伸手收下。

  我彎彎唇角,道:「歇息吧。」說完,步履輕快地朝臥室走去。
  
  朝陽升起之時,棲桃館前的幾十輛馬車也緩緩走起,浩浩蕩蕩地朝城外走去。

  「不愧是梁王,千里迢迢遣馬車來接,果真財大氣粗。」阿沁望著竹簾外的街景,讚歎道。

  阿絮笑她:「只怕明年這個時候,你在京城再見到這些馬車要笑梁王小氣。」

  阿沁「哼」一聲:「那倒不一定,我或許要看到上百馬車才肯笑人小氣也未可知。」

  二人說著,笑鬧起來。

  「我怎麼覺得有些異樣的聲響,可是這車上有鼠?」說了一陣話,阿絮表情奇怪地四下張望。

  「車上怎會有鼠?」我忙笑道:「我也聽到呢,覺得是車轂老舊所致。」

  「原來如此。」阿絮收起疑惑之色,點點頭。

  我面上仍帶著笑,朝旁邊的行李堆裡斜了一眼。

  灰狐狸忙將露出的半隻耳朵收回了包袱裡。

  「你跟來做甚?」中途歇息時,阿絮和阿沁都下車去舒展筋骨,我將灰狐狸從包袱堆裡拉出來,瞪著她。

  「爺爺也想去看看那梁王宴麼。」灰狐狸臉上堆著笑。

  我輕哼一聲:「你不是騰雲駕霧麼?要去京城何須乘車。」

  灰狐狸撓撓耳朵,為難道:「騰雲駕霧也須力氣,爺爺那日連番使了兩回雷術,如今乏力得很。」

  還好意思提那日,我睨她。

  「那日究竟怎麼回事?」我沒好氣地問:「你去了何處?」

  灰狐狸的臉一拉:「都是那臭方士,若不是他半空中抓我尾巴,我也不至於使法力。」說著,她訕訕望著我,小聲道:「之後,我怕阿芍你生氣,就去表兄那邊住了幾日。」

  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想敲她腦袋。

  這時,車外傳來阿沁的聲音:「阿芍!你在裡面做甚?怎不下來走走?」

  我忙應答一聲,低低地對灰狐狸叮囑道:「藏好,勿教人發現。」說罷,掀起簾子下車去。
  
  馬車一路緊趕,過了三四日,終於到了京城郊外的梁王私苑。

  路上聽阿絮她們議論,這梁王是今上的兄弟。當年今上與先太子爭位,梁王站在了今上這邊,登極之後,今上便對梁王甚是厚待。她們說這位梁王甚愛神仙方術,常常尋仙問道,求不老之術。他也酷愛建造林苑,這私苑就是今上專門賜給他大興土木的。

  梁王的私苑甚是寬大,據說是圈起方圓幾十里山水林木建造而成,縱馬從一頭奔到另一頭也須一兩個時辰。我們往車外偷眼望去,只見一路上水色山景亭台樓閣應有盡有,雖是人工雕琢堆砌,卻是一派天然情趣,各處美景應接不暇。相較之下,洛陽那安陽公府別所幾乎可謂寒酸了。

  棲桃館弟子住進了一處背山向水的屋舍內,很是寬敞,據說是梁王親自擬的草圖。

  我進到裡面去,只覺這屋宅很是異樣,雖高梁大棟,卻繪著許多五彩的圖案,花花綠綠,有的像廟宮裡的畫符,有的像神鬼出遊,還有的像男女媾合,看得人面紅耳熱。

  「怎這般裝飾?」我覺得不舒服,問阿絮。

  阿絮看看四周,笑笑:「誰知道梁王那老兒怎麼想。」

  正談論間,這時,阿沁從外面快步走進來,神色興奮:「我方才在外面見到一隊車馬馳了過去,神氣得很,你們猜是誰?」

  「誰?」阿絮問。

  阿沁雙眼亮晶晶的:「聽這苑中僕役說,那是北海王呢!」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8:43:51

第十五章

  弟子們住下之後摭摔摎摙,寧寢寥察未休息多時就被管事趕去排演。

  梁王不但愛好修造,看得出還是個愛排場的人。弟子們的排演之所就在附近一處臨水的高台上稯窨窩窪,銨閥閩閡像水榭一般加了廊柱和廡頂,弟子們在上面排演嫣嫗嫕嫳,谽豨豪豩樂聲可傳遍附近方圓幾里。而我同弟子們從高台上往下望,也常常能見到氣派的車馬隊伍從大道上過去。

  「這陣勢碭碧碫磁,慪慛慖慡該有許多王公貴人吧。」有人歎道。

  「多少王公貴人也及不得北海王一個啊。」阿沁嘻嘻地笑。

  「……不想北海王今年竟來了,去年可聽說梁王請了幾番也沒請到。」不遠處綣綩綠綜,輐輒輕輎香棠和幾名舞伎弟子說得正歡。

  阿絮和阿沁往那邊瞅一眼,露出鄙夷的神氣。

  我聽著弟子們東一句西一句的閒聊,倒不禁對這個多次聞得大名的北海王好奇起來。這般被眾人津津樂道的人物,不知到底生得個如何了不起的模樣?
  
  梁王宴當日,鼓樂吹打之聲從遠處傳來,似乎熱鬧得很。據說,那是梁王與賓客們乘舟遊湖,奏樂的樂伎就足有上百。

  弟子們白日裡仍要在館中排演,紛紛朝那邊張望,滿臉艷羨。

  「不知死活!若出了紕漏,我看爾等吃得了夫人多少懲罰!」管事瞪著眼,大聲訓斥走神的人。

  「說我等做甚,夫人此時還不知在何處。」阿絮嘟噥道。

  日頭漸漸向西沉去,萬里晴空,只有天邊的一小圈雲彩染著金色的光芒。苑中的各處樓台都裝點上了璀璨各式的燈籠,明晃晃的,甚是悅目。

  棲桃的弟子們換好裝束,面上都描上了精緻的妝容,隨著管事魚貫穿過亭台樓閣,來到一處大殿前。

  我抬頭望去,只見這殿堂雖大,卻做得很是別具一格。四周沒有牆,只有十餘根巨大的立柱,中間垂下層層蛟紗,燭光中,光滑通透,更添飄渺之感。大殿的四周,白玉石砌作寬敞的檯面,鮮艷的紅毯將所有地面鋪滿,踏之無聲。

  「那可是宜州絲毯呢,每丈千錢!」有的弟子特地去張望一番回來,面上露出誇張的神色。

  我朝那大殿上望去,只見四周案席滿滿地坐著許多人,隔得太遠,卻看得不甚清晰。未幾,只聞得一聲鐘鳴,弟子們不再出聲。前方,管事急急得朝這邊招手,樂伎弟子們拿好樂器,低頭小步趨前。

  樂聲在殿中響起,宏亮而悠揚。舞伎弟子們款款上前,粉面紅妝,羅裙繽紛如霓虹,串串琉璃瓔珞閃閃發光。

  殿上的賓客中間起了一陣低低的聲音。

  「棲桃的寶霓天就是好呢。」旁邊的弟子自豪地說。

  「可不是,連這些顯貴也要讚歎。」另一人得意地說。

  「梁王的油餅也比別處的好吃呢。」一個尖細的聲音心滿意足地說。

  我愣了愣,朝旁邊低頭看去。朦朧的光照下,果不其然,灰狐狸蹲在牆角,兩隻眼睛亮亮的。我連忙朝旁邊看看,只見弟子們都望著殿上,無人察覺。

  它自從來到這私苑,就一直嚷著要出去開開眼界,一大早就不見了蹤影。我向問它去了哪裡,又怕別人聽到,不好開口。

  灰狐狸卻似乎很開心,鑽到我腳下,滔滔不絕地對我說:「阿芍你猜爺爺今日去了何處?爺爺去了梁王的庖房,吃了好多好多油餅,可是爺爺在那裡頭看到好多好多老鼠,嚇死爺爺呢!哦,爺爺還看到了上回安陽公那個……」

  她話還沒說完,管事又在前面催促,後面的弟子們推著我往前走,一路上了大殿。

  輝煌的燈燭將面前照得驟然明亮,弟子們隨著樂聲款款起舞,我忙將手中的絹花和拂塵擺好,斂眉觀心,踏著蓮步走到眾人之前。

  弟子們和著樂聲,齊聲歌唱。我覺得似乎有許多目光聚在身上,倏而緊張起來,手心薄薄地起了一層汗膩 。

  阿絮扮作的神君抹粉塗脂,眼眉描得深邃而英武。

  眾人的歌聲縈繞,她朝我緩緩走來,璀璨的燈光映在身後,衣裳落著彩霞般的顏色。

  我忽而有些怔忡,這情形在眼中竟是久違的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誰曾經這樣注視著我……

  「……阿芍!阿芍!」身後弟子急急的聲音傳入耳中,我回過神來。

  阿絮已經擺好了架勢,兩隻眼睛盯著我。

  我連忙舞起絹花和拂塵,迎向阿絮。

  弟子們的歌聲又起,舞伎轉動得衣裙翩翩,在大殿上,似花朵一般繽紛滿目。

  「可嚇死我了。」趁被眾人擋在身後,阿絮瞪著我,低聲道:「你可不能分心!」

  「哦。」我訕訕地笑了笑。

  少頃,弟子們在面前散開,阿絮與我攜手上前,走到大殿中央。我臉上帶著微笑,將絹花舉過面前,含羞將臉側向一旁。

  上首的案席正在眼前。只見一個衣飾華貴的人坐在正中,四五十歲上下,面龐瘦削而蒼白,生著兩隻小眼睛,精神地打量著這邊。

  興許就是梁王。我心裡想著,目光卻被他身旁一襲惹眼的紅色錦袍吸引過去。

  那是一個年輕人,頭戴嵌玉金冠,紅袍底下露出雪白的衫領,將他的面容映得俊美生輝。

  我一怔。

  他坐在錦榻上,一雙美目瞅著這裡,似慵懶,又似笑非笑。

  心裡猛然一驚,我的動作微微滯住。

  安陽公宴上的那個靈玉男子怎會在此處?心突然撞將起來,我隨即跟著歌聲轉回頭去。

  弟子們的歌聲婉轉,阿絮寬闊的衣袂揚起,似無風自動。

  我深深地吸口氣,那日我在安陽公府戴著面紗,且妝容畫得又濃又艷,與今日可謂判若兩人,那男子縱是眼力再好,恐怕也難得認出我來。

  心裡不停說著無妨,我平靜了些,努力把心思放在舞姿上。動作卻變得不大自然,背上似乎時時都能感覺到那邊看來的目光。

  好容易終於退下,我躲到殿上看不到的陰影裡,長長地舒了口氣。

  「阿芍,可見到北海王了?」肩上忽然被捅了捅,我嚇一跳。

  轉頭,阿沁滿面興奮地看著我:「就在方才上首那幾席,穿著紅袍。」

  上首?紅袍?

  我心跳一頓,望殿上望去。

  沒錯,上首幾席之中,穿紅袍的只有一人。

  我的腦子裡霎時一片空白。
  
  「原來那就是北海王啊,怪不得爺爺覺得他長相不俗。」白日裡排演的高台上,我和灰狐狸並排坐在一起,灰狐狸一邊吃著油餅一邊說。

  「嗯。」我惆悵地從她手裡掰下一塊油餅放到嘴裡,望著台下的景色。

  夜色已經濃了,苑中各處樓宇仍燈火明亮,鼓樂之聲仍陣陣傳來。有這般熱鬧,再加上一個北海王,除了我這個做賊心虛的人,棲桃的弟子們誰也沒有回來。

  「阿芍,」灰狐狸吮吮指頭上的油,道:「你既然演完了,就快些走吧。」

  「為何?」我問。

  灰狐狸歪歪腦袋望望四周:「這苑裡我總覺得怪怪的,說不上為何。」

  「我也覺得。」我點頭,說罷,笑笑:「幸好,明日就回洛陽呢。」

  灰狐狸應了一聲,卻看著我:「你真要在那棲桃館中待下去?」

  我一怔:「何出此言。」

  灰狐狸道:「你可是左相的……」

  我趕緊摀住她的嘴。

  望望周圍無人,片刻,我才鬆開手。

  「棲桃雖不是什麼好去處,可我孤身在外,在棲桃可得些錢財傍身。至於左相,」我淡淡道:「我與他再無瓜葛。如今我出了來,便再不會回去。」

  「哦……」灰狐狸看著我,片刻,轉過頭去繼續啃油餅。
  
  今日累得很,我沒有心思再賞夜景,不等阿絮她們回來就躺下歇息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搖醒,睜開眼,迷濛中,只見是阿絮和阿沁。

  「不是說過要帶你去看好戲?」她們抿唇笑著,一臉神秘地催促我:「快些起來。」

  我迷迷糊糊,揉揉眼睛,披上衣服隨她們著起身。

  夜裡的風涼涼的,帶著露水的味道鑽入鼻間。我睡意仍濃,腳步遲緩地跟著阿絮走出廂房。她們四下裡張望,領著我走出側門,穿過幾重迴廊和庭院。

  道路曲曲折折,走了許久,我忍不住問:「什麼好戲?」

  「噓!」阿沁急忙教我噤聲,笑笑:「去到便知了。」

  再前行沒多久,一片濃密的花樹出現在面前,遠處,一個巨大的屋頂在夜空中顯現著輪廓,簷下殘燈仍明。

  我望著那裡,睡意忽而醒了幾分。

  那不是夜裡宴飲的大殿麼?

  二人望了望那邊,卻不解釋,拉我走入一旁的□之中。

  半人高的花枝茂密,在夜色中舒展,將月光遮得微弱微弱。摸黑走了十數丈,忽然,一陣微弱的聲音傳入耳畔,似有人在哼哼。

  我愣了愣,看向阿絮和阿沁。

  她們示意我不要出身,低低地彎腰避過花樹枝葉,從一角的台階走到上面去。

  蛟紗層層,全都放了下來,在夜風中搖曳。燭光比宴飲時昏暗了許多,透過紗簾,映著阿絮和阿沁臉上的巧笑。

  阿絮和阿沁帶著我,貓著腰躲到一根粗大的立柱之後。

  男女的高低喘息之聲愈發清晰,殿上的亮光在蛟紗中透著暈紅的顏色,心似被埋伏其中的預示引誘著,呼之欲出。

  阿絮伸手將面前紗簾挑開一條縫隙,當殿中一切落入眼底,我的耳根臉頰已經燙成一片。

  絲毯鮮紅,燭光下,男女的肉體橫在殿中恣意交纏。

  梁王身無寸縷地壓著一個女人身上,馳騁般地廝磨,衝撞的聲音與嘴裡的喘息交疊,粗重而渾濁;身下的女人長髮散開,身體豐腴而雪白,在梁王的用力揉捏下泛著冶艷的暈紅。她仰著頭,柔媚的聲音似吟似喘,似無盡歡愉。

  背上被什麼點了一下。

  我嚇了一跳。

  回頭,阿絮看著我,無聲地偷笑。

  「大王與妾夜夜這般……也不知被人看到不曾……」這時,我聽到那女人聲音婉轉地喘息道。

  「發現又如何,」梁王粗喘地笑著,動作愈加狂放:「……俎上之肉……有甚計較……」

  話音入耳,脖子根愈加燒熱。

  我正想拉阿絮離開,忽然覺得有些怪異。

  再仔細看,沒錯,梁王的脊背起伏著,上面似乎有生著一層絨絨的東西;那女人晃著頭,側臉甚是眼熟——是柳青娘。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8:44:14

第十六章

  衣裳被扯了扯,我回過頭,阿絮示意我該走了。

  我頷首,往那殿中望了望,隨著她們靜悄悄地走下了台階。

  沿著原路穿過花樹叢,又繞著彎路穿過一片庭院,直到那大殿的屋脊被擋住看不見了,阿絮和阿沁才停下步子。

  她們相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聲音在寂靜的林苑裡顯得很是突兀,我聽到一隻夜梟罵罵咧咧地飛走了。

  「方纔那真是夫人?」我問她們。

  阿沁看看我,又笑了起來,擦著眼淚道:「你這小娘子,那不是夫人還能是誰?」

  「阿芍你如今可明白了?夫人在京中,底氣可硬著呢。」阿絮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我點點頭,道:「方纔真險,他二人說起話來,我還以為要被發現了。」

  「說話?」阿絮和阿沁一愣,面面相覷。

  「這小娘子莫非看癡了,」阿沁好笑的點點我的額頭:「他二人何時說了話?」

  我懵然:「說了呢,什麼有人見到,什麼刀俎的……」

  「定是癡了,」阿絮以袖掩口:「這般旖旎之事,只怕她見都未見過哩。」

  二人又大笑了起來。

  我面上也訕訕笑了笑。

  心裡卻狐疑不已,那兩人說話的聲音並不小,我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她二人卻為何不曾聞得?

  正說話間,忽然附近的樹叢中傳來些嘰嘰嘩嘩的聲音,似乎有什麼怪叫著竄了過去。

  三人嚇了一跳,阿絮和阿沁都收起了笑。

  「聽說這苑裡不太平,時辰不早,還是快些回去吧。」阿絮說。

  我和阿沁都點頭,三人挑著寬敞些的路,朝住所的方向走去。
  
  許是夜色濃重又沒有光照,阿絮帶的路有些迷糊,我和阿沁跟著她走了一會,阿絮朝四周看看,喪氣地說她不記得這些地方。

  「呀,這可如何是好?」阿沁著急地說。

  阿絮一臉發愁,只鎖著眉頭。

  我朝四周望望,忽然望見遠處一角飛簷,那形狀,很像白日裡看到的湖邊水榭。我提議不妨往那邊走,棲桃弟子的歇宿之所就緊挨著湖邊,說不定能有轉機。

  二人想了想,都覺得不錯,邁步走向那邊。

  路變得很窄,旁邊都是些草木,夜色中,顯得陰森難測。

  我總覺得背後有什麼窸窸窣窣的聲音跟著,猛然回頭望去,卻又什麼也沒有。阿絮和阿沁或許也感到異樣,不停地加快腳步。

  那飛簷就在前方,道路一轉,豁然開朗。只見面前波光盈盈,水色映月,果然就是那湖畔。正慶幸,忽然,我感到肩膀碰著什麼,回頭,卻見不知什麼時候身後多出來一個黑影。

  我驚得幾乎尖叫,足跟卻被裙子一絆,向後跌倒下去。

  頃刻間,一雙有力地手臂將我扶穩,醇厚的聲音夾著陌生的氣息拂在耳邊:「夜深路黑,小娘子當心。」

  我睜大了眼睛。

  月光下,一張面容近在咫尺,只見美眸如墨,膚若冠玉,更襯得身上的錦袍鮮紅。

  我與他對視著,有些發愣。

  那人看著我,唇角微微彎起,低沉的聲音帶著戲謔:「小娘子可覺得寡人懷抱舒適?」

  我登時回過神來,耳根一陣發熱,忙站直了身體。

  看向阿絮和阿沁,她們望著這裡,表情怔忡。

  「驚擾了殿下,妾並非有意,還請殿下恕罪。」我低頭行禮道。身旁一陣腳步聲響起,阿絮與阿沁上前來與我一道行禮,聲音卻比我溫婉許多:「殿下恕罪。」

  北海王沒有說話。

  我低著頭,片刻,那紅色的錦袍出現在面前。

  「你是何名姓?」他問。

  我心中一提,沒有抬頭,少頃,從容答道:「妾無姓氏,自名牡丹。」

  「牡丹?」北海王似一怔,聲音帶笑,卻愈加緩慢:「果真?」

  「正是。」我說。

  旁邊的阿絮和阿沁扯我衣角,我只裝作全然未覺。

  「去吧。」過了會,只聽北海王淡淡道。

  我應聲行禮,低頭匆忙退下。
  
  「什麼牡丹?!」回去的路上,阿沁瞪著眼睛,幾乎要把我吃掉:「為何不報真姓名?!」

  阿絮也在旁邊咬牙切齒:「要我說你什麼好?那可是北海王啊北海王!」

  我訕笑:「我想著北海王那般大人物,有名有姓的未必能記住……」

  「那你說個什麼牡丹北海王就能記住了?!」阿沁更是惱火,擰擰我的手臂。

  「你這心眼啊……」阿絮歎氣地搖頭。

  三人說這話,一路嚷嚷地走回了住所。

  不知為什麼,我總對殿上的光景很是在意,只覺梁王的話別具深意,還有那些異象,當時所聞所見,難道真是幻覺?
  
  囫圇的一覺過去,第二日醒來,已經到了日中。

  才起身,就聽得管事在外面吵嚷,說梁王下晝要為賓客送行,讓我們趕快準備。

  「梁王府中也養有伎樂,為何把我等也叫去。」阿絮一臉不快地嘟噥道。

  阿沁笑笑:「反正你我就要走了,夫人大概想著能用一時是一時。」

  我更是不解,問:「不是今日就起程返洛陽麼,怎還要出演?」

  「你睡遲了不知,」阿絮道:「方纔管事來說,今日多留一日,明日清晨再走。」

  「如此。」我點頭,沒想到又起了變化。

  阿沁莞爾地歎氣:「到了明日,我等便留在京城,不同你回去呢。」

  我怔了怔,不禁有些傷感起來。自從被柳青娘帶來棲桃,阿絮和阿沁就一直與我在一起,如今要分開,不是不難過的。

  「說這些喪氣話做甚。」阿絮卻笑,摸摸我的頭:「能進得棲桃的弟子都是萬里挑一,阿芍這般資質,將來定也能到京城,到時我等又能會在一處呢。」

  「此言確實。」阿沁恍然大悟,掩口笑了起來。
  
  日中時分,管事將棲桃的一種弟子們領到了湖邊的一座水榭。這水榭修造奇特,分出一頭探入湖心,建造出一座寬敞別緻的亭子,梁王的送客宴就在那亭子之中。

  樂伎弟子們在廊下奏起樂歌,舞伎們輕舞衣袂,我則有些無所事事,隨著阿絮站在一旁。

  我看到柳青娘也在,與承文站在不遠處,手中仍輕搖著紈扇,不知在看哪裡。

  似乎感覺到目光,她忽而看過來。

  我忙避開眼睛,收起心思安分地站好。隔了會,再偷眼看向那亭中的梁王,只見他身著鶴氅手持拂塵,正坐在席上與賓客們高談闊論,臉上似乎施了脂粉,有些不自然的紅潤。

  昨夜二人那糾纏的場面掠過腦中,我耳根一熱,只覺像是做了場夢。

  這時,人們忽而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我隨著眾人的目光望去,水榭的另一頭,一個俊逸的身影正走來,步履款款,廣袖在日光中拂起優美的弧線。

  「北海王來了呢!」一直不甚歡喜的阿絮振奮起來,抬頭張望。

  亭中賓客似乎因為他的到來活躍不少,紛紛起身見禮,一陣熱鬧。落座之後,梁王甚至讓舞伎們去舞幾段助興,樂伎弟子們奏出的曲子也一時歡快許多。

  我望見香棠也在那些舞伎之中,面上笑容燦爛。

  「媚樣。」阿絮不屑地哼了聲。

  未過多時,忽然,我聽到管事在喚我和阿絮。他站在柳青娘身旁,招手示意我們過去。

  我和阿絮對視一眼,走上前去。柳青娘領著我們,蓮步輕移走到亭中,向梁王婀娜下拜:「柳青娘並棲桃弟子,拜見殿下。」

  梁王看看我們,浮起笑容:「這兩位可就是昨夜的神君與花君?」

  柳青娘紅唇勾起:「正是。」

  梁王盯著我們,拂塵一揚:「且上前來。」

  我隨著阿絮上前去,像柳青娘一般見禮。

  「你就是花君?」梁王看著我問。

  「弟子正是。」我答道。

  梁王頷首,一手持起酒盞,眼睛卻仍在我身上打轉:「甚是年輕呢,今年也就十五六?」

  「弟子剛滿十六。」我答道,心裡卻一陣不舒服,覺得這般打量和詢問著實無禮。

  梁王一陣大笑,轉頭對北海王道:「賢侄昨夜不是問起過花君,如今寡人將之召來與賢侄相見。看著眉目身姿,賢侄可見過更好的花君?」

  手心裡捏出了一層汗膩,我感覺到北海王投來的目光,幾乎不敢抬眼。

  「多謝皇叔,這位花君果然不凡。」他的聲音清澈,似乎帶著微笑。

  我微微低著頭,心裡不住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事先把花君的妝畫在了臉上,還撲了厚厚的粉,活像戴了個面具。雖然知道勝算無幾,還是但願北海王認不出這張臉。

  梁王又是一陣笑,朝我招招手:「花君過來,為北海王斟酒。」

  我聞言,如遭雷擊。

  安陽公府上那場景似掠過眼前,只覺身體發僵。心裡不住罵梁王臭老兒淨出餿主意。敬什麼酒有什麼好敬的!

  身旁,阿絮不著痕跡的捅捅我。

  「快去。」她的聲音從牙縫裡低低地出來。

  我只得上前。

  面上掛著微笑,我把酒壺從案上拿起,手像注了鐵一樣沉。

  一隻手指修長的手伸過來,優雅地握著一枚白玉酒盞。

  我微微抬眼,正遇上那雙美眸,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

  酒壺突然不穩,幾滴酒水濺在那織錦的袖緣上,瞬間洇開一片。

  我忙退開施禮,喉嚨裡卻一點聲音也出不來。冤孽。心裡道,只盼一切趕快過去。

  「這弟子怎一語不發?」梁王奇怪地看我。

  「無妨。」北海王莞爾道,說罷,微微頷首:「有勞花君。」

  我臉上發燙,低著頭再禮,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回到住所,這事被阿絮和阿沁說著,連著昨晚湖邊的偶遇,又是一陣取笑。

  「阿芍啊……」阿絮搖頭,拭著眼角笑出的淚水:「第一回也就罷了,再來又是這樣,你這一輩子能遇著幾回北海王呢?不知北海王當時可認出了你這『牡丹』。」

  話說出口,二人笑得捧腹。

  我訕訕,也覺得當時自己表現的確窩囊,臉紅不已。我借口出去取水來烹茶,提起漆桶起身離席。

  「也並非全然敗了,」打開房門時,只聽阿沁在身後說:「你沒看見阿芍未北海王斟酒時,香棠那臉多難看呢!」

  「就該讓她難看,」阿絮得意地說:「北海王連我都知道了,就是不曾知道她……」

  關上房門,我鬆了口氣。

  二人的笑談聲隱隱傳出來,似乎還要說上許久。我苦笑,提著漆桶朝井邊走去。

  院子裡沒有燈燭,光照很是黯淡。弟子們或在廂房中歇息,或到高台上去觀景,只聞得寥寥的語聲,並不見人影。

  我望望夜色,不禁覺得有些害怕,偏巧灰狐狸今日又不見了蹤影。

  許是又偷吃油餅去了。

  我心裡道,到了井邊,解下□轆,準備將井桶擲下。

  「這般忙碌做甚,今日老見爾等來來往往。」一個聲音傳入耳中。

  我怔了怔,往旁邊看去,並無他人。

  「你不知曉,大王說那幾個不夠,今夜要吃掉全部。」又一個聲音道,帶著些尖利的「吱吱」聲:「那底下什麼物件都不齊全,可累煞了我等……」

  正聽著,手上不覺一鬆,井桶「咚」地落到井水中。

  那些聲音戛然而止,再沒有動靜。

  我又是驚訝又是疑惑,望向黑洞洞的周圍,覺得灰狐狸說得果然沒錯,連老鼠說話都透著詭異。背脊上生出一陣寒意,我趕緊把井水盛好,快步走回去。

  到了屋裡,一陣芳香撲鼻而來。阿絮和阿沁還在說話,見我進來,招手道:「阿芍快來看,方才梁王遣人送來一隻香爐呢。」

  我走過去,只見那香爐很小,金光閃閃,鏤花的頂端正冒著裊裊的煙。香氣入鼻,只覺溫溫軟軟,甚是舒泰。

  「這是什麼香?」我好奇地問。

  阿絮仔細嗅了嗅,道:「我也不知。」

  「這可是梁王送的呢,興許是稀罕物。」阿沁道。說著,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揉揉眼角望向窗外,奇怪地說:「才剛入夜呢,怎這般渴睡?」

  阿絮也打了個哈欠,道:「我也覺得,許是這香有安神之效。」

  阿沁點點頭,道:「今日我等也累了許久,早些歇息卻是無妨。」

  二人說著,各自起身。

  我望著她們,道:「不是還要烹茶?」

  「不烹了,明日早起再飲也是一樣。」阿絮懶洋洋地說,走向臥榻。
  
  不知是否真為那焚香的緣故,夜裡,我睡的很沉。

  當我被搖醒之時,只覺得頭腦昏脹,無論如何也不願睜眼。

  「阿芍……阿芍!」灰狐狸尖細和急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快醒來,出大事了!快醒來!」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灰狐狸的臉出現在面前。

  「什麼事?」我揉著眼睛問。

  她表情驚惶:「你抬頭看!」

  我訝然,抬起頭。門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了,洞洞地敞著。光照中,只見阿絮和阿沁不知何時榻上起了身來。正慢慢地朝門外走去,腳步無聲無息。

  「阿絮,阿沁。」我朝她們喚了一聲。

  二人卻似渾然未聞,仍舊移步向前。

  我覺得不對勁,趕緊披衣起身。門外,有「鐺鐺」的聲音傳來,一聲一聲,不高不低,似鈸似鑼。

  「你們要去何處……」我跑到門口,淡光落在她二人面上,我吃了一驚。

  二人面無表情,目光空洞。

  這時,窸窣的腳步聲傳來,我轉頭看向庭中,霎時瞪大了眼睛。

  月色朦朧,所有的弟子都起了來,踱著一樣的步子走出廂房,像失了魂魄,慘白的月光下,神情呆滯如一。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8:50:11

第十七章

  「鐺……鐺……」那鑼一般的聲音還在響著,[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伊莉討論區伊莉討論區節奏緩慢。

  庭院的地面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大大的洞口,築著階梯榎榍榡榠,綽罰罳翟弟子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下去,裡面透出的火光映在他們臉上寞寡寣實,蜮蜷蜞蝕神色僵硬。

  「阿絮!醒醒……阿沁!」我攔著阿絮和阿沁,想把她們晃醒。可她們仍然像被牽了魂一樣管箜箅箑,銌銊銨閥手腳力氣變得大得很,幾乎把我推著一塊走。

  「阿芍!她們中了術嫭嫜嫫嫦,駁駇駃骱搖不醒呢!」灰狐狸在一旁衝我叫道。

  我急得出了一身的汗,忙問她:「可有解術之法?」

  灰狐狸搖頭:「這術太深,爺爺……」突然,她睜大眼睛看著我身後,面露恐懼之色:「阿芍……」

  「喲呵,這可稀奇。」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心一驚,轉過頭,登時毛骨悚然。

  一個人站在身後,穿著管事的衣服,臉上卻長滿密密的毛,袖口露出兩隻乾瘦的利爪。他看著我,發出磨刀般的笑聲,黃褐的眼睛陰氣森森,露出尖利的黃牙:「竟有人未中術哩。」

  「休得張狂!」只聽灰狐狸喝道,說時遲那時快,「轟隆」一聲巨響,一道閃光劈向管事。

  鼠妖卻伸手一擋,那閃電被收入袖中。

  「原來這狐妖也在。」它冷哼道,突然伸出手。「嘩啦」一聲,灰狐狸剛才站立的地面赫然裂開三道深深的塹溝。

  灰狐狸躲在柱子後面,睜大了眼睛。驚魂未定之際,又是一聲碎響,柱子旁的石階碎作齏粉。

  「快走!」我朝灰狐狸大吼。話才出口,我的衣服後面被一把扯住。

  「你要乖乖跟來才好。」鼠妖在我耳邊笑道,滿鼻子的腥臭。

  我掙扎著踹它,手腳卻突然被什麼纏起,動彈不得。

  碎裂聲中,「阿芍!」灰狐狸驚懼的聲音傳來。

  「走!」我被鼠妖拋到背上的一刻,我大聲喊道,這時,頭上一陣悶痛,再無知覺。
  
  黑暗中,身上又潮又冷,背上不知被什麼硌著,陣陣發疼。

  耳邊滿是吱吱的聲音,一片一片的,吵得人頭疼。

  我突然睜開眼睛。

  面前,燈火刺目,我不禁將眼睛半瞇起來。

  微微抬頭,只見周圍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人,不遠處,阿絮和阿沁躺在那裡。方纔的事情倏而浮起在腦海,我一陣驚恐,身上卻被麻繩捆著,動彈不得。

  「阿絮!阿沁!」我壓低聲音朝她們呼喚。她們卻緊閉著眼,不知是死是活。

  我深深吸氣,極力讓腦子冷靜下來。方纔那場面,不知道灰狐狸逃出去不曾,若磐的獸牙還在懷裡,眼下恐怕只能靠他了。

  令人氣惱的是,我的手腳被麻繩牢牢捆著,動彈不得。

  我朝四處看看,發現身後就是牆壁,於是掙扎著往背後靠去。

  才將身體坐起一些,眼前的景象教我一陣寒顫。

  我和弟子們身處在一個巨大的廳堂。頂上黑洞洞的,不知幾許;四壁都是石牆,壁上點著無數火把。不遠處,放著一隻巨大的鼎,似乎骯髒得很,通體烏黑。

  而我們的面前,無數長得有人身那麼高的鼠妖聚在那裡,黑鴉鴉的地擠滿了整個廳堂,嘰嘰喳喳,聲音像鋸木一般尖利刺耳。

  「喲,醒了呢。」這時,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一隻鼠妖跨過弟子們的身體走過來,將碩大的腦袋湊近前,兩隻眼睛不懷好意地將我打量:「這女子面貌生得真好,我早就看中了她。待會大王放盡了血,我就要她這皮肉好了。」

  「亂看什麼!那些都是大王的!」一個磨刀般的聲音斥道,管事已經變回了人的模樣,衝他罵道:「還不快滾回來!」

  鼠妖看看他又看看我,悻悻地轉身走開。

  管事看過來,視線相遇,我渾身倏而緊繃。他似陰陰地冷笑一聲,走了開去。

  方纔那鼠妖的話仍徘徊在耳邊,恐懼蔓延在全身,陣陣發寒。

  鎮定,鎮定。心裡不住地對自己說,我的手在身後摸索,突然,手指碰到一片薄薄尖尖的東西。

  似是一隻碎瓷片。

  心中一陣驚喜,我忙將它拾起來。

  正在這時,突然,廳堂中「匡」一聲鑼響,鼠群的嘈雜聲漸漸平靜下來。

  「大王駕到!」穿著管事衣服的鼠妖尖著嗓子喊道。

  鼠妖們一陣興奮,紛紛朝那邊下拜。

  火光中,幾個身影緩緩走來。

  我屏住呼吸,那當先的,身著上玄下黃的祭服,瘦削的臉上塗脂抹粉,竟是梁王。跟而跟在他身後的一男一女,一個是承文;另一個面帶微笑,姿容婀娜,是柳青娘。
  
  我呆呆地望著他們,只覺腦子「轟」的一聲,有許多事情似乎接到了一起,許多事又似乎更加混沌不清。

  梁王緩緩地走到鼠群面前,待站定,揮揮手中拂塵:「都起來吧,今夜乃人肉之宴,眾卿不必拘禮。」

  群鼠一陣興奮的歡呼,尖利的聲音再度響滿廳堂。

  承文皺眉問管事:「方纔我見地上那屋舍毀壞多處,怎麼回事?」

  管事微微躬身,答道:「那是白芍那小賤人引來一隻狐妖壞事,小人過了幾招。」

  「白芍?」柳青娘神色詫異,幾個人皆轉頭望了過來。

  他們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只覺身上所有熱氣瞬間被抽走。

  「原來是花君。」梁王看著我,面上浮起微笑,白粉與唇脂相襯,如鬼魅一般。他伸出手來,點點指頭。未及出聲,我的身體已經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提起,飛到他面前。

  「嘖嘖,果然不施粉黛更加誘人。」梁王打量著我,笑得陰氣森森,語聲緩慢:「練習寶霓天之人,身心浸染仙音,血肉也會鮮美些。往年的花君都曾習練三年以上,最是可口;青娘說你根骨天生,習練不到三月已神形兼備,不知肉味如何?」

  柳青娘看著我,鮮紅的唇角揚起,描繪精緻的雙目中,光采冰冷。

  承文面無表情,只將兩眼盯著我。

  我望著他們,心跳似乎都消失了。

  梁王說罷,卻將拂塵一抖,我一下摔在地上。骨頭一陣鈍痛,手上刺刺的疼,似乎被瓷片劃破了手掌。

  我咬緊牙關忍受劇痛,將那瓷片再攥起。

  「大王,萬事俱備,請大王吩咐。」只聽管事向梁王道。

  梁王頷首:「開始。」

  鼠妖們的聲音沸騰起來。只見幾隻鼠妖上前,從地上拉起一個弟子,剝去衣服抬起來,走到那巨鼎之前。早有鼠妖持著一把尖刀等候在那裡,我看到他們將那弟子抬到鼎上,持刀的鼠妖舉起刀子……

  心頭一陣痙攣,我轉開眼睛,片刻,只聽鼠群一陣騷動,再望去,弟子赤條條的肉體已經躺在鼎下,鮮紅的血染滿身體,胸口赫然一個大洞。

  「大王,這……」管事向梁王問道。

  梁王微微揮手。

  鼠群一陣歡呼,鼠妖們擁擠著向前。鼎下的鼠妖將那弟子的屍體抬起,拋向鼠群,立刻爆發出一陣爭搶之聲……

  腹中糾結起一陣嘔吐感,我強忍著恐懼和不適,手上的動作愈加用力。

  鼠妖們走過來,繼續搬起地上的弟子。同樣的聲音再度響起,我不再往那邊看,手指陣陣發抖,心裡只祈求手上的麻繩快些斷開。

  周圍的弟子越來越少,我看到他們抬起了香棠,另外幾個平日面熟的人也被抬了過去。淚水湧出眼眶,恐懼從未像現在這樣嚴重,滲在我心中的每一個角落,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大王,這邊只剩下她呢,你看……」管事的聲音再度響起。

  梁王的眼睛看向我。

  「既然是花君,寡人自然要留倒最後,先吃其餘的。」他笑了笑,道。

  管事應諾,鼠妖們走向牆下,將一人抬起來,卻是阿絮。

  「孽畜。」我低低地說。

  梁王幾人轉過頭來。

  「什麼?」梁王問。

  「孽畜。」我唇邊浮起一絲冷笑,抬頭盯著他:「你知曉我不是常人,怕了,可對?」

  梁王看著我,白如堊土的臉上慢慢浮起笑容。

  「且住。」他向抬著阿絮鼠妖們道,忽然伸出手來變作毛茸茸的爪子,一把捏住我的脖子提起來。

  「啪」,我聽到獸牙打在地上的聲音。

  脖子被那鐵一樣的爪子箍著吊在半空,我幾欲窒息。

  若磐快來。心裡默默祈禱。

  「掙脫了繩索呢,果然不是常人。」梁王冷笑,雙目漸漸變得通紅,聲音陡然磔磔:「可花君既然活得不自在,這般費事做甚。」

  若磐快來,若磐若磐若磐……

  這時,梁王的嘴突然咧得巨大,露出尖利的牙齒。

  「啊!」死到臨頭的恐懼如閃電襲過全身,我爆發出尖叫,將手使盡渾身力氣揮向面前。

  一陣白光突然淹沒視野,手上燒灼如火。

  頃刻間,我身上一陣鈍痛,再次跌在地上。

  「你……」梁王瞪大眼睛,慘白的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大王當心!」只聽柳青娘驚叫一聲,陣風從他們中間呼嘯而過,我倏而被托到了一個雪白的背上,飛到半空。

  鼠妖們發出一陣驚惶的聲音。

  我雙手緊緊抱著若磐的脖子,只覺胸口急劇地撞擊,虛脫得講不出話來。它的毛皮溫暖,背上傳來的呼吸和心跳聲,強壯而安穩。

  地面上的一切落在腳下,滿心的後怕仍在心中交雜,我盯著那裡,身體緊緊繃起。

  梁王抬頭望著這裡,「哼」一聲,身形突然暴漲,身上衣冠裂作碎片,變作一隻鼠頭人身的白毛巨怪。

  我瞠目結舌。

  若磐怒吼,聲音震響廳堂。

  巨怪亦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音,霎時間,眼前漫起一陣紅色的霧氣。我的鼻間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登時幾欲作嘔。那血霧越來越濃重,我聽到些哀怨的聲音在耳邊縈繞,四面八方地擠壓過來,肺腑似要炸開一樣。我緊緊蒙住耳朵,可那些感覺仍然逼來,似乎無孔不入。

  若磐似乎感覺到我的不適,一下飛上更高的地方。我的周圍忽而被一層白光包裹起來,溫暖而柔和,腦海中的那些惡音被驅開,一片清明。

  「妖孽休得傷人!」正在這時,一聲清喝傳入耳中,只見刃光閃過,周圍血霧突然散盡。

  我睜眼望去,巨怪方才站立的地方,穩穩地插著一把寶劍。

  而上方,一人懸空而立,衣袍揚起,翩翩如仙人,肩上蹲著一個灰色身影。

  「阿芍!阿墨!」灰狐狸興奮地朝這邊大喊。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8:50:32

第十八章

  灰狐狸無事,我心中一陣鬆開。

  妖男手掌一張,地上寶劍飛起,回到他手中。他居高臨下地指著地上眾鼠妖:「爾等傷人無數,某今日當替天行道!」

  「好個替天行道!」怪物發出一陣磔磔的笑聲:「區區方士,不過習得一招半式,安得誑語!」

  「大王且慢。」這時,一個柔軟的聲音響起,柳青娘走上前來握住怪物手臂,嫣然笑道:「妾與這位公子有些交情,乞大王容妾說上兩句。」

  罷了,她轉向妖男騰空而起,款款一禮:「公子別來無恙。」

  妖男笑笑:「夫人別來無恙。」

  柳青娘輕搖紈扇,掩唇笑道:「勞公子掛心。妾見公子身手不凡,想來是一心向著仙家之人。當時在洛陽初遇,妾就已生出結交之心。我家大王雖與公子迥異,卻亦是心向仙途久矣。仙途波折,公子與我等不若結成一家,升仙之後自當共享榮華,何如?」

  灰狐狸「呸」一聲:「什麼何如,傷天害理之人,教你吃爺爺雷術!」說罷將手一抬,閃電落向柳青娘。

  柳青娘並不理睬,只輕輕一搖紈扇,那閃電便如火花一般再無聲息。

  灰狐狸瞪著眼,一臉沮喪。

  柳青娘看著妖男:「公子,妾方纔所言,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妖男微笑,風采儒雅:「夫人抬愛,只是這般邪術,夫人即便成了仙也要遭天譴,某實不敢奉陪。」

  柳青娘歎口氣,望著他,雙目盈盈:「這般如玉郎君,妾初見公子即已傾心,如今變成這般,卻是可惜了。」說著,她忽然面目一變,帶著陰風四起,下巴伸長,眼睛染上血紅的顏色,雙手化作白絨絨的爪子。

  她伸出舌頭舔舔爪尖,朝妖男嫵媚一笑:「青娘這手,可許久未嘗到這般美貌郎君的血了呢。」說罷,那爪子突然伸長,朝妖男襲來。

  妖男提著劍,不慌不忙地躲向一旁,卻並不還擊。

  柳青娘再出手。

  妖男再躲。

  過得三招之後,妖男臨風而立看著她,揚起微笑:「夫人既一意如此,某就不客氣了。」說罷,忽然將劍持在身前,揮向柳青娘的爪子。

  柳青娘手腳很是靈活,只聽「鏘鏘」數聲,二人已過招幾回,難分難解。

  地面上的怪物看著他們,忽然一揮手,廳堂劇烈震盪起來,四周有石頭崩裂下來,忽而化作無數碎刃,向妖男飛去。

  若磐大吼一聲,飛向怪物。只見白光一檔,那些碎石都變作沙粉落下。

  「呀,阿絮!」我看到有石頭落到了還在昏迷的阿絮等人周圍,驚呼一聲。

  若磐足下生風,又轉向地面。

  鼠妖們看到我們,齜牙咧嘴,群起地圍攻而來。

  那些鼠首人身的樣貌黑鴉鴉的一片,我身上寒毛倒豎。若磐卻毫無怯意,迎上前去。只見他前爪一揮而下,忽見叵風如刃,鼠妖們淒厲慘叫,地上一片血光。

  一聲尖利的大喝響起,化作原形的管事突然出現在前方。

  我見他又使出地面上對付灰狐狸的招式,急忙大叫:「當心!」

  若磐卻不慌不忙,管事妖爪襲來,頃刻間,只聽一聲慘叫,若磐和我安然無恙,管事的那使妖法的爪子卻已斷在了地上。

  「你……」它驚恐得望著若磐。

  若磐身體向前一衝,叵風將管事和一眾鼠妖掀到了牆上,化作一堆肉泥。廳堂內響起一陣恐懼地尖叫,鼠妖們紛紛向外逃遁。

  廳堂中清靜許多,忽然聞得一聲慘叫,我望去,只見柳青娘被妖男的劍透胸而過。睜著眼睛,從空中飄然墜下。

  怪物大吼一聲,騰空攻向妖男。

  若磐欲騰空去救,才轉身,我卻忽而看到承文靜靜地站在身後。

  若磐立刻擺出迎戰的架勢。

  「你終於醒了呢。」承文卻無所動作,看著若磐,臉上忽而露出一個笑容。

  我愣了愣。

  若磐盯著他,低低地吼叫。

  承文仍是笑,突然,他的身形拉長開來,瞬間變作一條十餘丈高的巨蟒,渾身鱗片閃著綠幽幽的光澤,嘴裡吐著鮮紅的信子。

  「阿芍當心!」我聽到灰狐狸朝這邊大叫。

  巨蟒高高地抬著頭,突然,朝我們俯衝過來。

  地上撞裂的碎石如水花四濺開來,我緊緊地抱著若磐的脖子,只覺它帶著我飛起,躲開巨蟒攻勢,才到半空,忽而見巨蟒身體圍攏過來,霎時間盤起來,四周陷入一片窒悶的黑暗之中。

  若磐發出一聲怒吼,向上騰空而起。只聽長嘶聲哀號,瞬間腥風血霧迎面撲來,巨蟒的身體破開,碎塊落下,滾落向四周。蟒首落下之時,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似乎在它的眼睛裡看到了笑意,不禁打了個寒戰。

  它的屍體散落滿地,我看著那裡,只覺得這妖怪從頭到尾都陰惻惻的,又教人匪夷所思得很。

  這時,一聲嘶吼在廳堂中響起,我望去,妖男揮劍斬下了怪物的首級,只聽「轟隆」一聲,怪物的身體癱倒在地,縮成普通老鼠的模樣,地上躺著一片黑稠的污液。那屍體旁邊,一具乾枯發青的肉身橫陳,看樣貌,應該是真正的梁王。

  而不遠處躺著另一隻白色的鼠屍,旁邊同樣有一具女屍,身上衣物仍舊裝扮華美,臉卻已癟得扭曲。

  縱是今夜見慣了血肉模糊的場面,我還是忍不住向旁邊乾嘔起來。

  「快些離開才好。」灰狐狸舉袖掩著鼻子道。

  「不忙。」妖男道,說著,提劍上前,劃開怪物腹部,一枚鮮紅的物事飛向妖男掌中。

  「這是……這是妖丹哩!」灰狐狸瞪著那物事道。

  我也看去,只見它足有半個手掌大小,又圓又紅,色澤卻詭異得很。

  「這樣大,足有幾千年吧!」灰狐狸喃喃道。

  「頂多一千來年。」妖男笑笑,道:「這妖怪化作梁王模樣,常年得許多人血肉進補,自然比別的妖怪大些。」說罷,他看看廳堂之中不堪入目的狼藉,道:「整個廳堂的妖丹加起來也不及這個沉。」

  「哦!」灰狐狸點頭,又看向那髒污的大鼎,問:「那他取心做甚?」

  妖男道:「許是古傳的邪法,聚人心煉鼎,可召喚力量。」

  「召喚力量?」灰狐狸不解:「是何力量。」

  「照那鼎上紋飾來看,當是召喚神君句龍。」妖男道。「當年大地洪水再發,水過之後,神君句龍不見蹤影。天地間傳說他為阻止洪水散神而死。如今這妖怪煉鼎,大概就是想聚起句龍神力佔位己有。」說著,妖男鄙夷地「嘁」一聲:「這般費事,還不是被我殺了。」

  「有這等說法?」灰狐狸睜大眼睛:「爺爺怎不知?」

  妖男瞥他:「你一個灰狐狸,知道多少。」

  灰狐狸登時跳起:「不許叫我爺爺狐狸……」

  我卻沒有心思聽他們吵鬧,「句龍」這名字落入耳中,只覺心頭紮扎地疼。似乎有許多東西正不斷從記憶深處冒出來,塞得腦袋亂哄哄的,脹得幾欲裂開一般。

  「阿芍,你怎麼了?」面前,灰狐狸神色擔憂地看著我。

  我張張嘴,卻覺得什麼也說不出來。突然,兩眼一黑,我向旁邊栽倒了下去。
  
  我走在一條長長的小徑上,沙子晶瑩剔透,滿滿地鋪滿道路。兩旁,高大的樹木參天蔽日,枝葉剔透。似乎是迎接我來到,枝條上的各色花朵忽然盛開,日頭的光照中,滿眼的絢爛繽紛。

  「天庭中的寶霓花樹,能長得這樣好的怕是也只有此處了。」一個帶笑的聲音傳入耳畔,嗓音清朗柔和。

  我轉頭,那人的臉背著燦爛的天光,唇上的笑意卻清晰可辨。被日頭曬到似的,臉上一陣赧然,我還以微笑……

  「擷英在做什麼?」有人在問我。

  我瞧向她,將手裡的東西捧給她看。

  「呵,是懸圃上的神土呢,神君對擷英真好……」

  水洶湧澎湃,四周像汪洋一般,茫茫望不到盡頭。我心中焦慮不已,朝天邊大喊著什麼。「快走!」一聲怒吼傳來,眼前巨浪滔天,隱隱可見一人的身影吞沒在其間,白熾的光照突如其來,將眼前一切吞沒。我聽到自己在喊叫,撕心裂肺……

  「擷英,神君心願如此,只望你珍惜他一片深意。」

  一個蒼老的聲音迴響在耳邊,似親近又似久遠……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8:54:36

第十九章

  清明漸漸回到腦海中,[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伊莉討論區伊莉討論區我的頭昏沉得難受。

  額上陣陣發疼,混沌中睯瞍瞂睿,箑筵箐箛我想睜眼,卻覺得眼皮像掛著千斤重物一樣靺鞃鞀靿,寠寤對屢很是艱難。

  「阿芍……」有人在喚我,片刻聞聚聝肇,廓廒弊彃額頭上傳來一片清涼,很是舒服。

  好一會雿需靘靼,澈漚漏漭我緩緩地睜開眼睛。

  視野逐漸清晰,灰狐狸的臉出現在面前。

  「阿芍醒了!」她似乎很是開心,連忙從旁邊拿起一碗水遞到我唇邊。

  我嘴裡乾渴得發苦,湊前用力飲了幾口,喉嚨卻被嗆住,猛然咳了起來。

  「慢些慢些!」灰狐狸忙又放下水碗,給我拍背。

  一陣用力,我氣喘吁吁,腦子裡的混沌卻倏而散開許多。我躺回榻上,少頃,轉頭看向四周。

  只見自己正身處在一間屋子裡,陳設擺置陌生的很,似乎比棲桃的館舍要大些……想到棲桃,我的腦子又是一陣發沉,梁王苑裡的事一下衝到了記憶中來。

  「這是何處?」我開口問灰狐狸,嗓音乾啞。

  「這是臭方士的京城宅院。」灰狐狸用涼水絞了一把手帕,放到我額頭上,道:「阿芍你真要嚇死爺爺呢。一暈就是幾日,又發燒又說胡話,還哭啼不停。」

  哭啼?我愣了愣。

  「可不是。」灰狐狸說著,指指榻旁的一套衣物:「你方纔還在哭,爺爺正要給你換衣服,你就醒了。

  我這才感到臉頰和衣領的地方濕濕的,不禁有些赧然。這時,我的目光落到榻下一側,忽然看到一團雪白的毛皮。

  若磐趴在那裡,似乎睡得正沉。

  「阿墨為了守你,一連幾日未歇息,今晨才睡過去。」灰狐狸道,說著,她忽而兩眼放光,低聲說:「阿芍你不知道,阿墨守你的時候可是變作了人樣,穿著你給的衣衫,可真好看。」

  我訝然,看看若磐。他一動不動,一貫的死睡模樣。

  他也會幾日不眠麼?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心情卻倏而明亮不少。那時,還是若磐及時趕來救了我呢……

  我思索片刻,問灰狐狸:「那些弟子如何了?」

  灰狐狸歪歪腦袋,道:「那些被鼠妖害了的自然是救不回來了,活下來的只有阿沁和阿絮十幾人。臭方士將她們救醒,又從梁王庫中取出錢財給她們每人分了些。再詳細的事,爺爺卻不知曉。」

  「如此。」我頷首。那時的情景現在想起來仍覺得恐怖,不過阿絮她們還活著卻無疑是萬幸,我的心一下安定許多。

  「話說回來,」灰狐狸一臉好奇:「爺爺聽你那啼哭揪心得很,究竟是為了何事?」

  何事?

  我回想著,卻只記得些浮光掠影,唯一清晰的是夢裡那男子對我微笑,親切的感覺現在還留在心間。至於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就再也記不起來了。

  想著這些,頭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像有什麼在裡面拉扯著,繃繃的難受。

  又是這樣!我低下頭,雙手用力按著額邊。

  「阿芍……」耳邊傳來灰狐狸擔憂的聲音,忽然,她聲音一亮:「啊,臭方士回來了。」說著,她跑出屋外看了看,又折回來。

  「臭方士買了魚肉回來,」她笑瞇瞇地說:「阿芍你且歇息,煮好了就來叫你用膳!」說罷,朝門外跑了出去。

  看著她離開的身影,過了會,我緩緩地重新躺下。

  腕上似乎被什麼硌著,硬硬的。我看去,只見手掌上纏著布條,那夜被碎瓷片劃破的傷口被包紮得嚴嚴實實。腕上,若磐的獸牙繫在那裡,潔白如初。

  我看著那獸牙,又看看若磐,將身體轉向他那邊,窗口投來一束陽光,照在那皮毛上,白得耀眼。屋子裡靜悄悄的,似乎能聽到細微的呼吸起伏。頭腦還在脹痛,卻不像之前那麼難受了。我輕輕閉上眼睛,只覺此刻,心底正生出些柔軟的東西,踏實而溫暖。
  
  灰狐狸來叫我用膳的時候,若磐還在睡。

  我不想吵醒他,換好衣裳,隨灰狐狸到堂上去。

  妖男對於我的到來,只淡淡地笑了笑,卻一個勁招呼我吃菜。

  「臭方士自己做的,雖不十分入眼,但味道不錯。」灰狐狸在我耳邊小聲說。

  我笑笑,埋頭用膳。

  這廳堂,雖比不上老宅的大,卻也算得齊整,看得出是個殷實人家。

  「聽灰狐狸說,這是你的京城宅院。」用過膳之後,我問妖男。

  妖男看看我,道:「此乃辟荔先師素泉真人舊產,先師羽化之後,這舊產便傳到了辟荔手中。」

  我頷首,看著他,在席上端正一禮:「白芍謝過公子再救之恩。」

  妖男愣了愣,看著我,眉梢微微揚起。

  「阿芍謝他做甚?」灰狐狸瞪著眼睛看我,很是不滿:「他為的就是那鼠王的妖丹,當初可是爺爺去找他來的,阿芍要謝也該謝我……」

  話沒說完,她的腦袋忽然被什麼砸中,「哎喲」地痛呼一聲。

  「灰狐狸,」妖男斜睨她,手裡將一枚核桃「啪」地捏破,緩緩道:「也不知是誰哭著喊著來求某救人,如今卻是不記得了?」

  「爺爺叫初雪!」灰狐狸漲紅著臉,一下變作獸樣跳起來。

  「公子早就察覺了那棲桃館之事,可對?」我怕他們又要起衝撞,忙拖住灰狐狸的尾巴,岔開話題。

  「嗯?」妖男臉上露出一絲讚賞的亮光,無視灰狐狸的叫聲:「女君怎知曉?」

  我把灰狐狸抱在懷裡,一邊安撫一邊說:「不過些許直覺。」

  妖男笑笑,將手中的核桃丟到旁邊。

  「梁王甚愛方術金丹,與在下先師有些交情。先師過後,某去年經過梁王那私苑入內拜訪,見梁王形色,已覺有異。某暗地查訪,發覺梁王與洛陽這棲桃館來往甚密。棲桃每年到梁王宴上演一回寶霓天,都要留下許多弟子,卻一夜間消失得無聲無息,著實教人深思。」

  原來如此。妖男為何到了在洛陽,為何總神神秘秘的消失又出現,又為何及時到了梁王苑,所有事情都連接了起來。

  我語氣低落:「以前的弟子,果真都被吃掉了麼?」

  妖男看看我:「女君可見那地宮中的大鼎?污穢不堪,當時常年人血澆淋所致。」

  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京畿之地,鼠妖這般猖狂,莫非無人所覺?」

  妖男搖頭,道:「梁王常年醉心此道,旁人早習以為常,且荒蕪政事多年,無論他如何揮霍,今上亦從不過問。」說著,他唇角微彎:「再深些就是朝中之事,某也不說了。」

  我頷首。

  「說到朝中,」妖男看著我:「某這幾日在京中逗留,得知了一些左相的往事,不知女君可有興趣?」

  心頭微動,我直直盯著妖男,沒有說話。、

  「女君可知先帝時的太尉白崧?」妖男問。

  我搖搖頭:「不知。」

  妖男緩緩開口:「白崧出身河東大族白氏。先帝一朝,太尉之職數次更替,白崧乃是最後一任。當時,今上還是鄭王,白崧曾任太子太傅,繼而升任太尉。當時左相還是一名中書謁者,其祖上與白氏有些交情,又得太尉賞識,招為女婿。」

  「……這位娘子姓白,說不定是那被先帝滿門斬首的河東白氏……」那時舞伎弟子們議論我的話猶在耳旁,我望著妖男,心中似有什麼呼之欲出。

  他告訴我,當時先帝對太子頗有成見,偏愛鄭王;而朝中也漸成兩派,一派支持太子,一派支持鄭王。白崧曾任太子太傅,自然站在了太子的一邊。先帝日益衰老,猜忌之心也越來越重,終於有一天,他聽到消息,說太子意欲謀反,白崧府中已造好了登基的冕服。先帝立刻派人搜查太尉府,果不其然,搜出了十二旒的冕冠和十二紋章冕服。

  先帝大怒,拘禁太子,誅殺太尉九族。次年,先帝晏駕,鄭王順利登基為新帝。

  「今上登基同年,那中書謁者的元配夫人因惡疾被休,而中書謁者數次陞遷,最終當到了左相。」妖男道。

  我聽著他說,沒有插話,手掌中汗膩生涼,指頭不覺地緊緊攥起。

  「……母親知曉你不愛這裡……母親也不欲受人眼色,可母親無處可去……」一個憂鬱的聲音縈繞,似近似遠。

  鼻子酸酸的,眼睛起了潮,卻無論如何掉不下淚來。

  堂上一陣安靜,灰狐狸不知什麼時候也不再掙扎,靜靜地臥在我的膝上。

  「多謝公子相告。」過了許久,我低低地說,看向妖男:「白芍離家之時就已決意不再回頭,那裡的事情與我無關了。」

  「如此。」妖男微微地笑了笑。
  
  日頭溫煦地照在小小的庭院裡,我坐在一棵老榆樹下,將手中的衣服縫補。

  我對妖男和灰狐狸說想靜一靜,他們就不見了,留我一人坐在這裡。

  霞山上遇到父親一家之後,我就曾在心裡無數次對自己說,他與自己無關,今後再遇到他的事情一定不會再往心裡去。

  可今日聽到妖男這番話,我卻無論如何平靜不下來。心裡悸悸地發痛,不是為了別人,全都是為了母親……

  想那人的事做什麼!傷感過後,我心裡狠狠地罵自己。

  額角仍然有些隱隱的脹,我卻一點一不想睡。

  我揉揉穴位。那些夢的事,方纔曾問過妖男。

  妖男問我夢到了什麼,我卻說不清楚。那些人那些事,我一件也記不起來,卻覺得實實在在有過。

  「只怕某無能為力。」妖男坦言道:「前世今生,雖靈肉更替,有的人卻能夢到前世幻境。女君昏厥時,某曾試圖施以入夢之術,無奈女君異於常人,無論如何不得相通。」

  我看著手中針線,輕輕歎口氣。

  最近的事一樁接一樁,可謂跌沓起伏,就連做下來,能讓我發呆的事也著實不少。

  旁邊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音,我看去,只見灰狐狸手裡捧著一籃櫻桃,躲在樹後面朝我探頭。

  「怎麼了?」我問。

  灰狐狸嘻嘻一笑,將櫻桃捧上前來,道:「方纔在外面有人賣這個,爺爺覺得不錯,就買來給你吃。」

  我笑笑,接過櫻桃。

  「阿芍在縫補呢。」她湊過頭來:「這般寬大,誰的衣服?」

  我彎彎嘴角,沒有答話。

  灰狐狸卻同情地看著我:「阿芍,你心事挺多哩。」說著,她歎口氣:「可惜呢,若你是在想男子的事,爺爺說不定還能給你開導開導。」

  「男子?」我看著灰狐狸,覺得又驚訝又可笑:「你多大,知道什麼男子?」

  灰狐狸瞪起眼睛,神色認真:「你們怎麼都這樣?爺爺法力是差了些只能變作小童,可爺爺已經兩百歲了呢。」說著,她面上露出落寞的神色:「想當年,爺爺也是美狐一隻,夜夜都有公狐狸在洞外對爺爺叫喚。若不是爺爺一心修仙,如今也不知道是多少孩兒的曾曾曾祖母了。」

  我感到有趣,正想再問多一些,忽然看到地上多出一個人影來。抬頭望去,一人站在我們面前,挺立的身形遮著一角天空,陽光碎碎地扎眼。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8:57:28

第二十章

  「阿墨!」灰狐狸朝他打招呼。

  若磐站在樹蔭下,碎金般的光照打在他臉上,只覺那眼睛無比清澈。

  我好笑地扯扯灰狐狸的耳朵:「怎還叫阿墨?」

  「阿墨好聽麼。」灰狐狸揉揉耳朵,委屈地說。

  我不理她,看向若磐。如灰狐狸所說,他穿著我送的衣服,細白的?布映著陽光,顯得他俊朗的面容愈加明淨,而身形愈加挺闊。

  臉頰忽然有些熱氣。

  果然小了點。心道。

  不知是不是我盯得太久,若磐眼睛閃了閃,疑惑地朝身上看去。

  我笑笑,道:「穿上衣裳可覺舒適?」

  若磐抬頭,道:「不覺。」

  倒是直接……

  我微訕,笑意不改:「無妨,再久一些便習慣了。」說著,我將手中縫好的衣服看了看,折好了,雙手遞前:「給你。」

  若磐看著那衣服,似遲疑片刻,看看我,伸手收下。

  「又有新衣。」灰狐狸羨慕地嘀咕。

  「你身上這套是我在街上買回來的,尺寸到底不足;現在這套是我自己做的,應當合適些。」停了停,我補充道:「你可以換洗。」

  「阿芍會做衣服呢。」灰狐狸訝然看我。

  我莞爾,心中有些得意。

  做衣服並非難事,我自己的衣服都是母親做的,她做的時候我在一邊看,幾次以後就學會了。上回匆忙去街上給若磐買衣服不過是應急,想了想,又順便扯了些布回來。若磐的身形我大致留心了一下,布買到就即刻動手裁好。原打算在去洛陽的時候得了空就縫好,沒想到縫了一半,卻遇上那等事……幸而妖男他們細心,取回了我的包裹,這衣服終於得以完成。

  若磐看著我,忽而別過頭去,把衣服捲起,塞在腰間。

  灰狐狸看著他的動作,睜大了眼睛。

  還要給他做個包袱才是。我心道。

  「我去看臭方士在做什麼。」灰狐狸忽然道,說著起身,朝堂外跑去。

  樹下的長石條多處一半位置,我往旁邊又讓了讓,示意若磐坐下。

  若磐看看那石條,走過來。

  他坐下的一瞬,某種氣息淡淡傳來,乾淨而溫暖,就像我伏在他背上感覺到的一半。我看向他,只見他一如既往的緘默,只看著前方,側臉上表情淡淡。

  「吃些麼?」我把櫻桃捧到他面前。

  若磐看看那些櫻桃,神色似不為所動,片刻,卻出手來。他拿起一枚櫻桃,看了看,放進嘴裡。

  我也伸手到籃子裡,將一枚櫻桃放入口中。果皮裂開的清脆聲在齒間響起,甜絲絲的滋味帶著些酸,散在舌間,濃郁而可口。

  旁邊的高大身影是那樣的不容忽視,我微微抬眼,只見陽光中,鮮紅的汁液洇開在那唇上,閃著寶石般的色澤。

  風悠悠吹來,帶著些微醺的氣息。

  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異樣,不大自然地轉過頭來。

  「若磐,」躊躇片刻,我對他說:「我今夜想回蒲州看我母親,你帶我去可好?」

  若磐側過頭來我,臉頰的輪廓在樹蔭下泛著蜜金的光澤。

  「嗯。」他擦擦嘴唇,答應道。

  我彎彎唇角,微笑起來。
  
  半邊月亮掛在天上,夜空清澄,巨大的雲朵在月光中泛著銀白的邊,層層分明,後面,星漢一望無際,難以言喻的廣闊。

  我坐在若磐的背上,望著天空中的奇景,仍然覺得新鮮不已。

  經歷過梁王私苑的驚心動魄,再坐到若磐的背上,我已經不再覺得緊張了。涼涼的夜風迎面出來,我的兩袖鼓起,裙裾舞動,幾乎像廟宮壁畫上的仙娥們那樣高高地飛揚起來。

  京城早已消失在身後,月光下,地上萬物似乎在狂奔一樣迅速往後退去,若磐飛過原野和江河,有時經過大些的城邑,還能看到聳起的高樓上點著燈籠,一閃一閃地在風中搖曳。

  若磐在一片寧靜的田野上空停下來,我朝下面望去,夜色濃重,只覺迷茫得很。

  月光如銀,忽然,我發現一所宅子的牆頭上,有棵樹頭很是眼熟。讓若磐飛低些再看,沒錯,那正是我和母親院子裡的那棵老梅樹。老宅四四方方,沒有一點燈火。我望著它,心裡起了些複雜的思緒。現在看來,老宅可謂又小又不起眼,但是在過去,它曾經包容了我的所有,讓我覺得它就像天地那麼大呢……

  找到了老宅就好辦許多,我朝四周望了望,一下就望見了母親埋葬的山坡,讓若磐飛過去。

  月亮在雲間穿梭,荒蕪的山坡上,母親的墳孤零零地立在那裡。

  若磐在山坡上著了地,我從他背上下來,走到母親的墓前。

  墓碑靜靜立著,上面只有「白氏之墓」幾個字和生卒年月,如碑上的光澤一樣清冷。

  「母親……」我撫著墓碑,覺得喉嚨哽哽的,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又不知從何說起。鼻子裡陣陣發澀,眼睛裡漸漸蓄起淚水,卻許久也落不下來。

  「母親,阿芍不但話說不好,連哭也不會了呢……」我苦笑著低聲道。

  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風輕輕吹過。

  墳包上早已長滿青草,因無人打理,有些已經長得老高。我舉袖拭了拭眼睛,伸手去拔。那些草根很深,我飛了好大力氣才拔下一棵。正要再去拔旁邊的,忽然,一雙大手伸過來,將幾棵野草連根拔起。

  我轉頭,若磐不知何時已經變回了人形。他彎腰低頭,只三兩下,墳包上的高草已經清理乾淨了。

  「多謝。」我說。

  若磐把手中的草扔到一旁,沒有搭話。

  我轉向墳前,把帶來的祭品一一擺上,弄得整整齊齊。

  「母親,你常同阿芍說起京城裡的吃食,今日阿芍給你帶了些來。」我望著墳包,停了停,道:「阿芍知你心思,將來定會好好照顧自己;母親在那邊,也……」話說了一半,淚水忽而決堤一般湧出眼眶,我再也說不下去,低頭大哭起來……
  
  許是哭了一陣,路上又吹了許多涼風。回到京城之後,我躺在榻上怎麼也睡不暖。

  想了想,我披衣起身,推開房門。

  月亮仍掛在天上,若磐趴在廊下,似乎沒了忌諱,恢復了巨獸的身形。

  我拿著一塊茵席走過去,墊著坐下,輕輕靠在若磐的身上。

  毛皮上的溫暖透過背上的衣裳傳來,果然一陣舒坦。我能感覺到他的呼吸緩緩而沉穩,過了會,身上的寒意漸漸消退。

  方纔在母親墓前,若磐坐在我身旁,我哭了多久他就坐了多久。待我哭完,他又負著我一路飛回來,整個過程沒有說一句話。

  那番啼哭大概是我懂事以來哭得最要緊的,鼻涕眼淚擦得到處都是,回來洗過臉。眼睛還是紅紅腫腫,把灰狐狸嚇了一大跳。

  但是發洩之後,我發現自己竟是輕鬆了許多,便如現在這般平和的心境,似乎很久沒有過了。

  這樣想著,我把頭小心地向後,枕在若磐的背上。頭頂,屋簷在夜空中映著黑黑的輪廓,似乎正同身後這身軀一起包圍著我。

  我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裡,這溫暖似乎已經佔有了許多份量。假若有朝一日失去它,不知道一切又會變成什麼樣?

  這般想法著實教我茫然。

  我微微側身,看著那片濃密雪白的皮毛,不禁喃喃低語:「若磐,將來你即便找到了要找的人,也不要走開,再陪陪我可好?」

  那背上似乎動了動,我把以為它醒了,心中小小地吃了一驚。

  抬眼看去,那眼睛閉著,仍是一副熟睡的模樣。
  
  日子過得很是悠閒且無所事事。

  妖男仍然行蹤不定,或者在房中看書,或者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但用膳之前必定回到宅子裡,到庖廚中為大家做飯;灰狐狸時而跟著妖男,時而跟著我,時而自己到街上去,吃得滿嘴油津津的回來。

  若磐仍然愛睡,無論房中、廊下或是院子裡,張眼望去,總能見到他睡得死沉的樣子。但不要看他總是睡,若是醒來與我們一起吃飯,食量可大得驚人。頭一回的時候,妖男得意地對他說不必客氣,有菜有肉儘管吃。若磐沒有出聲,只不停地吃,菜吃完了就光吃飯,最後把新添的一桶米飯也吃個精光。我們三人目瞪口呆。

  相比之下,我可做的事情實在不多。

  這宅裡的書不少,我翻了一下,卻全是方術神仙之類的書,我能看的實在寥寥無幾。於是,我迷上了做衣服,打算給若磐多作幾套,妖男和灰狐狸也要做些。想法定下來,我幹勁十足,到街上買了許多布料回來,給他們量過了身,就每日待在房中裁裁剪剪。

  拿到新衣裳,妖男很是欣慰,灰狐狸很是歡喜,若磐則仍舊一臉無所謂。他有時變回大獸在院子裡睡覺,我就靠在他身上縫縫補補,覺得這樣實在愜意。

  我仍惦記著若磐的包袱,也惦記著自己的新衣還沒有著落,他們的衣服做完之後,我決定再去扯些布料回來。

  打開行囊,我數了數自己剩下的錢。原本過了這月,我就能找柳青娘領錢的,現在自然不可能了,那幻想中的小宅院和田產也隨著破滅。

  想到錢,我心裡不禁一陣惆悵,幸好現在還有一些,能支撐些時候。

  心裡想著,我把行囊收拾好放起來,讓若磐看家,帶著灰狐狸一起到街市上去。

  京城的街市很大,人也很多,一眼望去,到處是攢動的人頭。我和灰狐狸走走逛逛,她一到了人堆裡就開心得很,買了許多油餅,嘴裡永遠塞得滿滿的。

  布鋪實在不少,我挑了些適合夏天的衣料,又扯了一塊結實柔軟的麻布,就催促灰狐狸回去。

  二人走走停停,才到宅院的巷口,忽然被幾個人攔住了去路。

  「小人見過女君。」一人微笑地看著我,上前作揖。
  
  那人陌生得很,我看著他,心中卻被「女君」二字著實驚得震響。

  「咦?」灰狐狸看看那人,又看看我:「你認得他?」

  「不認得。」我笑笑,維持著面上的平靜對那人道:「小女子不是什麼女君,足下想必認錯人了吧。」說罷,拉著灰狐狸的手向前走去。

  「小人並未認錯。」只聽那人跟上來,臉上仍微笑:「女君下落,主公傾全府之力尋找了許久,今日終於尋到,主公甚盼女君歸家。」

  我心中冷笑,道:「足下此言好生無禮,足下口中女君,小女子實不認得。」說罷,繼續往前。

  那幾人卻將身形移來,將我們的去路堵住。

  我皺起眉頭:「爾等……」

  「表妹,出了何事?」話未說完,忽然,一個緩緩地聲音傳來。我看到妖男站在前方,倏而大喜。

  「表兄!」我臉上浮起笑意,用力推開那些人,快步朝他走過去。

  那幾人面面相覷,似乎很是疑惑。

  妖男看看我,又看向那幾人,拉著臉走上前去。

  「諸位意欲何為?」他冷冷地說,眼神凌厲掃過:「光天化日,莫非強搶民女不成?」

  幾人看看他,又看著我,神色疑惑。

  方纔說話那人首先緩過神來,站出來向妖男一揖:「某奉主人之名,出來尋人,見這位娘子與畫像相似,故而冒犯。得罪之處,還請足下見諒。」

  妖男「哼」一聲,不理他,轉身走開。

  那陣勢透著怒氣,倒真像是個為表妹出頭的表兄。我和灰狐狸對視一眼,忙跟在他身後。

  「敢問公子名姓,某回稟主人,也好登門請罪!」只聽那人在後面高聲道。

  妖男頭也不回一下,只領著我們逕自往前。

  「快收拾東西,即刻離開此地!」回到宅院裡,才關起大門,妖男沉著臉對我們說。

  「現下?」灰狐狸一臉不解:「他們不是走了麼?」

  妖男冷笑:「你以為他們真信了?他們走乃是為了搬救兵。」說罷,快步朝庭中走去。

  我和灰狐狸見他這般說話,也不多言語,趕緊去收拾行囊。

  所幸若磐沒有在死睡,聽到動靜就出了來。我七手八腳,把房裡的所有東西塞到包袱裡。幾個人收拾好東西出了院子,才要出門,忽然,門上傳來「篤篤」的聲音。

  我頓住腳步,跟他們相視一眼,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

  「只好用術呢。」妖男無奈笑笑,說罷,他將袖子一拂。雲霧平地而起,我只覺腳下忽而騰空,趕緊一把抱緊了若磐。

  突地,上滿吹來一陣凌厲的罡風,我只覺身體幾乎飄起,突然,懷中一空,我尖叫地落了下去……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9:06:39

第二十一章

  我來到了左相府。

  沒錯潃漱漪漵,靽靾靻鞂就是我從小想像中的那個母親曾經作為主婦住過的地方。

  那天,我從空中落下漊滷滵漻,滵漻漣滮再醒過來,若磐、灰狐狸和妖男不見蹤影幘幔廕廎,馝馻馺馽而我已經躺在了左相府的榻上。

  真冤孽。我心想。自己的生活才剛剛開始,竟又回到了這樣的地方。

  他們把我安置在一間陳設不錯的房子裡睼瞁瞄睽,漂漰漲漞門窗關得死死地。

  我沒有哭沒有鬧,因為沒有精力。頭很沉很沉摫搫摲摑,銡銅銣銔自從在這屋子裡醒來,它就一直這樣,比以前嚴重得多,就像一口快要被擠爆了的箱子。大概是這個原因,我的身體也乏力得很,像被什麼抽去了半邊元神,每日只能躺在榻上。

  「女君。」一個快要哭的聲音傳來,我睜開眼,阿芙擔憂的面容出現在面前。

  她望著我,眼圈紅紅:「女君,你已經睡了一整日了,再不用食如何得了……」說著,舉著袖子去拭眼睛。

  我笑笑,沒有言語。

  醒來之後,阿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至今唯一見到的人。她看我醒來,就撲到我身上大哭,說我走了以後,她日日擔驚受怕,左相還把她叫到了京城,親自過問我失蹤前後地事。幸好我終於被找了回來,否則她不知有多麼自責。

  我看著阿芙消瘦的臉,心裡很是內疚。出走前幾日,我以阿芙家中母親生病為由,說服管事讓她回家探親,為的就是不連累她。不想到底還是給她帶來了麻煩……我苦笑,在她面前,心裡再多的惱怒也發洩不出來。

  左相把她和我關在一起的用意,大概也正是在此。

  我心中想著若磐他們,就問阿芙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阿芙說她也不甚清楚,只聽家人們說在城東的一座小宅裡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我……

  思考著事情,腦子又脹疼了些,似有無數的聲音在說話,嗡嗡一片。我閉緊眼睛,雙手用力地夾著頭的兩側,那些聲音卻怎麼也消不下去。

  要是若磐在就好了……心底低低歎道,忽而覺得失落得很。

  「女君……」阿芙擔憂的聲音傳來。

  「無事。」我咬著牙,好一會,才覺得那昏脹過去了些。

  說來奇怪,我平日裡只是腦子發沉,來到這個地方,卻開始覺得渾身乏力。想到方才阿芙說我已經昏睡整日的話,心中驚異,自己不過閉了閉眼,不知不覺,竟已經過去那麼久了麼?我覺得這樣實在不行,不管頭上如何沉重,支撐著坐了起來。

  「女君要起身?」阿芙驚喜地說。

  我「嗯」了聲,道:「阿芙,攙我四處走走可好?」

  阿芙笑意綻開,點點頭,突然,神色又為難:「可周氏阿姆吩咐過,女君身體不好,除了沐浴如廁,都要躺在榻上才好呢。」

  周氏?我想起那張刷白的臉。

  「無事,」我笑笑:「只散散步。」

  阿芙頷首,過來攙我起身。

  第一次起來走動,我覺得腳下虛虛浮浮,像個大病了一場的人。

  我忍著不適,緩緩地走動,屋子裡的擺設落入眼中。這裡的裝飾的確不錯,擺設的物件不多,卻看得出做工考究,不是一般人家的用物。

  引起我注意的,是我臥榻旁的一盆花卉。

  那花長得很是美麗,低矮的枝條生得婀娜,上面橢圓的葉片碧綠如玉,粉紫相間的花朵綻放其間,甚是好看。它的位置正好在枕頭後方,故而我雖時常聞到香氣,卻一直不曾察覺。

  「這花是主公送來的。」阿芙見我盯著那花,解釋道:「周氏阿姆說這屋子常年無人居住,有些晦暗,擺些花卉才有生氣。」她說著,笑笑:「婢子覺得好看,可從未見過,不知是什麼花。」

  我也笑笑,朝那花走過去。

  絲絲香氣沁入鼻間,花朵顏色美麗,很是賞心悅目。我伸出手,慢慢地撫過花瓣。嬌柔的觸感碰在手心上,很是舒服。

  紫荼。心底一個聲音說。

  我愣了愣。片刻,忽然想到什麼,我轉向自己睡的榻,走過去,摸摸那木頭。

  是黃檀。

  「阿芙。」我轉頭看向阿芙,道:「我方才看到你那外間有一盆春蘭,換過來可好?」

  「春蘭?」阿芙怔了怔,道:「可是周氏阿姆說這花貴重的很,不能隨意搬動哩。」

  「無妨,」我微微一笑:「稍微搬動傷不了它,這花香嗅了許久,有些膩了呢。待外面有人要來,再換回來不遲。」

  阿芙聽我這般說,點點頭,道:「女君稍候。」說罷,彎腰去搬那花盤。

  我在旁邊一張胡床上坐下,看著阿芙搬著花離開的身影,心底隱隱發寒。

  紫荼生在東南之地,美而不易得。此花最大的禁忌,就是不能與黃檀擺在一起,因為氣味交匯而生微毒,雖無害,卻能使人渾身乏力。

  春蘭與黃檀並無衝突,阿芙住的外間沒有黃檀,紫荼在那裡不會生毒,正好可以交換……額邊的穴位忽又隱隱作痛,我伸手按著,心中滿是驚疑。

  這些事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我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女君,婢子再去盛些肉糜可好?」案前,阿芙笑吟吟地問我。

  我搖搖頭,拭拭嘴角:「不必,盛些水來就好。」

  阿芙頷首,起身去為我添水。

  把紫荼移走之後,我又睡了一會,醒來,果然覺得身上不想先前那樣乏力了,頭腦的脹痛也隨之消散了些。

  許是這些天都沒怎麼用膳,這次醒來,我覺得腹中飢餓得不行,就讓阿芙去取來飯食,一口氣吃了好多。

  阿芙看我這個樣子,高興得不得了。

  「女君這樣才是,」她把我的水盞放在案上,道:「不好好用膳,怎做得新婦……」話才出口,她忽而掩口。

  我卻一字不漏地聽在耳朵裡,看著她:「新婦?什麼新婦?」

  阿芙神色尷尬,紅著臉,吞吞吐吐:「女君,婢子聽這宅中的人說,嗯……主公將女君許給了北海王做王妃哩。」

  北海王?我的心猛然一提。

  想起來了。那時父親要接我進京城,就是要把我嫁人;我出走之後,聽阿絮她們提起北海王與左相的聯姻不知何故作罷了。這兩件事交疊在一起,父親當時要把我許配的人就是北海王麼?

  怪不得這樣費勁也要把我找到,怪不得連紫荼花黃檀這樣偏門的招數都用上了,大概是怕我再逃走,乾脆讓我萎靡無力好等到那良辰吉日直接送給北海王呢。

  我心裡冷笑,想得倒是美。

  「女君勿憂慮,」提到北海王,阿芙收起訕訕地神色,笑瞇瞇地對我說:「婢子打聽過了,那北海王是個極英俊的人呢,才華滿腹又極得今上寵愛,別人提起他可都讚不絕口,說天下不知多少女子想嫁他呢!」

  她說得繪聲繪色,我笑而不語。

  想到那如玉的面容和翩翩風姿,阿芙這話倒並不誇張。只可惜他是父親要我嫁的人,這婚事,注定成不了。

  我沒有多話,只叮囑阿芙千萬不要把今日搬動紫荼的事說出去。

  「為何?」阿芙不解。

  我笑笑:「周氏不是同你說過那花貴重搬動不得?若讓她知曉了,豈不責罰?」

  阿芙恍然大悟,連忙點頭。

  這樣做,自然有我的心思。這個左相府我是決意不會待下去的。他們希望我乏力無神,我自然要遂了他們的願,暗地裡養精蓄銳,才能伺機再逃出去。
  
  第二日,父親來了。

  阿芙跑來告訴我的時候,我心中雖驚異,卻並不慌亂,讓阿芙把花換過來,自己則躺到了榻上。

  門「呀」地響了一聲,阿芙低頭行禮,只見幾人走進了屋內。

  當前一人,正是父親。

  他身後跟著兩名一名婦人。一個是周氏,另一個,妝容衣飾精緻,正是那日在霞山竹林裡與父親坐在上首的美婦。

  父親緩緩走過來,看我的神情與在老宅裡一模一樣,只是此時相見,我心中已經沒有了過去的敬畏。

  我看著他,沒有動彈。

  「女君……」阿芙在旁邊小聲地提醒我,表情又是著急又是驚訝,少頃,她忙向父親行禮,畏畏縮縮地解釋道:「女君身體不好,這幾日都在臥榻,這……」

  父親沒有說話,後面的周氏卻一笑,嗔怪地對阿芙說:「既如此,還不快攙女君起來。」

  阿芙唯唯連聲,忙上前來扶我坐起。

  我任憑著阿芙擺弄,身體軟軟地靠著她。待終於坐起來,我垂目,語氣孱弱:「阿芍身體昏沉,不能給父親行禮,」說著,我低低咳了兩聲:「乞父親恕罪。」

  父親看著我,沒有說話。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似在審視,有一瞬,我懷疑這是他打量我最認真的一次。

  「你身體不適,就免了吧。」他淡淡道。

  「多謝父親。」我說。

  周氏讓侍婢抬來兩張胡床,放在我的榻前。

  「這是府中的夫人,按說你也該叫一聲母親。」父親在胡床上坐下,對我說。

  他指的是旁邊那衣飾精緻的婦人。

  婦人看著我,與周氏一般擦著厚粉的臉上露出笑容。

  她含嗔地看了父親一眼,走過來,挨著我身旁坐下。一陣粉香迎面撲來,她語氣親切:「阿芍頭一回來京城,難免生疏,喚夫人便是。」

  我看著她,,順著台階喚一聲:「夫人。」

  夫人頷首而笑,拉起我的手,面露憐惜之色:「我兒面色不佳,回到家中,該好好進補才是。」

  我看著她塗著朱脂的薄唇彎得高高,心中覺得有些可笑。

  我離家出走幾月不回,他們為了把我抓回來大概也是費盡了心血,換到哪一家,估計見面也是要吃幾個耳光。面前這兩人倒是與眾不同,一個神色冷清,一個溫聲軟語,隻字不提我離家之事,這是學優人搭配著演戲麼?

  可惜我不打算順著他們的意,有些事,捅破比不捅破要好。

  在棲桃,最大的收穫不是別的,是優伶們的演技。

  我低下頭,雙眉含怯:「阿芍一時糊塗,離家多日,教父親與夫人擔心……」說著,我低低咳了兩聲,拭拭眼角:「內心實在愧疚。」

  果然,話說出來,夫人的臉色微微僵住。我看到她的眼睛不著痕跡地朝父親那邊瞥一眼。

  「過去之事,不必再提。」只聽父親道,他看著我,聲音緩緩:「宮中聘禮昨日已到,你與北海王的婚事已定下。此乃光耀門楣之事,你生母若有知,亦當含笑。」

  心頭似被什麼一刺。

  我看著他的眼睛,片刻,唇邊彎起笑意,頷首一禮:「謹記父親教誨。」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9:07:22

第二十二章

  我那奄奄一息的樣子到底有些用處,父親離開時,讓阿芙開窗透氣,還說我可以到屋外的花園裡走動。

  當然,他們也不會因為單單因為我做出順從的樣子就信了我。

  室中的紫荼仍然怒放,周氏叮囑阿芙每日澆水,不可讓它乾枯。

  既然有了父親的允許,我當然不會浪費。想要逃出去,周圍長什麼樣子總要知道。於是午後,我讓阿芙開了門,踱出了房門外。

  外面果然是個花園。夏日時節,只見花草濃郁碧綠,雖過了百花競放的時節,枝頭上卻也奼紫嫣紅。

  阿芙看到這般風景也很是歡喜,在花叢中這裡看看,那裡嗅嗅,興奮得很。

  「婢子來到這府中許久,還是頭一回來花園裡玩耍呢。」她笑嘻嘻地對我說,陽光下,臉龐被一叢月季映得紅撲撲的。

  我笑笑,往周圍望去。這花園不算大,一眼望去,除了我住的屋子就是長長的白牆,把四周圍得嚴實,只有一扇園門可供出入。

  這般情形可有些難辦呢。心裡暗道。想起若磐他們,又有些心焦,不知道他們如今在何處?手腕上,若磐的獸牙還在,被肌膚貼得溫熱。我曾將它摔在地上試了許多回,若磐都沒有出現,心裡漸漸生出不好的預感。

  或許若磐那時未與我說清楚,這獸牙只能用一回呢……擔憂得深了,心裡又不禁僥倖地想。

  走了一會,我覺得頭腦有些發脹,尋著樹蔭下的一塊青石坐下。

  午後柔和的風緩緩拂過,花草樹葉隨風搖曳。我忽然覺得這聲音好聽極了,好像許多人在輕輕地吟唱,高高低低,似遠似近地匯聚一片。

  我聽著這聲音,唇角不禁揚起,發脹的頭腦似乎也舒緩了許多。身旁的幾株虞美人在風中微微擺動,我望去。那朵朵花兒在眼前,似乎微笑地看我……

  「你是誰?」一個童稚的聲音忽而響起。

  我抬頭,只見面前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一個總角小童,兩隻眼睛將我上下打量。

  「小公子。」一個侍婢打扮的人急忙地跑過來,見到我,似愣了愣。

  「她是誰?」小童指著我,大聲問那侍婢。

  侍婢看看我,又看看園中那屋舍,似乎瞭然。她面上浮起笑意,向我一禮,對那小童道:「這位是女君,小公子該喚長姊呢。」

  「長姊?」童子一怔:「可我長姊是……」說著,他忽然眼睛一亮,看著我,臉上露出厭惡的笑:「你就是那離家出走的賤人吧。」

  話才出口,侍婢陡然變色,急忙摀住童子的嘴巴。

  我看著他,眉梢揚起:「什麼?」

  「小公子不懂事呢!」侍婢又是尷尬又是發急,一邊紅著臉對我賠罪一邊皺眉對那童子道:「小公子不可胡說!」

  童子卻一下掰開那侍婢的手,大聲道:「我未胡說!母親說了,她才不是我阿姊!是賤婦生的……」

  話音未落,小童被我一推,猛然跌坐在地上。

  他似毫無預料,愣愣地睜大眼睛看著我,片刻,嚎啕大哭起來。

  侍婢看著他,又看看我,臉色刷白。

  我不理會那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罵的童子,只微笑地轉向侍婢:「你看到了什麼?」

  侍婢神色陰晴不定,片刻,囁嚅道:「婢子……婢子什麼也沒看見。」

  我看著她,莞爾不語。

  那侍婢不敢停留,像看鬼一樣看我,抱起那童子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園門外,我看著那邊,再看看身旁的虞美人,伸出手指輕輕撫過那鮮艷的花瓣。

  方纔那童子的話雖惹怒了我,卻是真心話,左相夫人和這宅子裡的其他人到底怎麼看我,從那童子嘴裡便可虧得一二。

  「女君……」阿芙捧著一束花從樹後轉出來,看著我,有些憂慮:「那可是主公最疼的小公子呢,你……」

  「無妨,不會有事。」我笑笑,起身整整裙裾:「回房吧。」說罷,轉身朝屋子那邊走去。

  北海王是個寶。

  我只要在父親面前做出願意安安穩穩一心一意待嫁的樣子,其他的,我什麼都不用在乎。

  小童有沒有回去告狀我不知道,左相府對我的看重卻是明顯的。

  那天之後,父親和左相夫人又陸續來過幾次。左相夫人看到我,依舊滿面慈愛,拉著我的手噓寒問暖。

  她不覺得難受,我自然奉陪,輕聲細語,溫馴得像一隻白兔。而父親看我的神色,也漸漸平和許多。

  我的待遇一天比一天好起來。

  每餐的食物精心炮製,餐後還有溫補的湯水送來,我想要些什麼,只要讓阿芙稟報一聲,有求必應。

  相對的,新婦嫁前必要誦習的女經也送了來。我不以為意,這些東西母親多的是,我還小的時候她就要我背誦。母親這一輩子算是實實在在按著女經裡說的做,我看在眼裡,對那些大道理已經嗤之以鼻。可如今他們卻還想著要我學,卻是晚了。

  在夫人的提議下,父親還讓我跟他們一道用飯。

  一乘小輦把我抬出了園外,在一座建造氣派的屋子前停下。夫人笑吟吟地出來,親自拉起我的手走到堂上。

  除了父親,我見到了我要稱為祖母的太夫人,還有父親的幾個妾侍和子女。

  果真是一個大家子,一眼望去,堂上滿滿地坐著人。

  我再次慶幸看到這些的不是母親。

  太夫人看到我,雖不十分熱情,臉上那神色卻比夫人要真實許多。她精神不是太好,只問了我些許問題。

  見過太夫人之後,我又與妾侍和子女們一一見禮。

  妾侍們的臉上都和夫人一樣掛著笑容,幾個子女們卻不大一樣,與我見禮之後,互相偷偷地擠眉弄眼。可以肯定的是,有兩個人對我沒有好臉色,一個當然是那日在我手上吃了虧的小童,另一個女孩,頭上也是總角,年齡卻看著比其他人要大些,或許只比我小一點。她從我走進來就一直白眼不斷,似乎我欠了她幾萬錢一般。見禮的時候,甚至話都不願說。瞟我一眼就走開了。

  席間,幾乎所有人都打量著我,目光中,似乎各藏心思。

  我並不在意,只低頭用膳。

  「女君在家宴上可見到了慧女君?」回到房裡,阿芙問我。

  我一笑:「嗯。」

  她說的慧女君就是方纔那個老對我白眼的女孩,和那個同樣沒有好臉色的童子一樣,都是夫人所生,我沒來之前,她是左相府裡年紀最長的孩子。

  「婢子聽說,慧女君見過北海王幾回,愛慕得不得了。北海王這婚事是太常署卜的,先前只說是左相府中的長女君,她可樂壞了。可後來拿到生辰來對,太常署卻說不是,再問才知道原來指的是女君你。」說著,她笑笑:「慧女君為這事,可大哭了好幾日。」

  我不禁覺得有趣。遙想當時,夫人得知這事的時候大概也怨恨不已,這點從那童子罵我的話裡面就能窺得一二。可惜,夫人是父親的正室,父親的孩子都要叫她母親。嫁給北海王的人,說出去都是她的孩子,所以她看到我,再不樂意,也仍然能夠笑得那般慈祥。

  想到這裡,我再次覺得北海王確實是個寶,我能夠在左相府裡過得好,全多虧了他。
  
  夜裡,我躺在榻上正半睡半醒,忽然聽到些卡卡嚓嚓的細微聲響。

  自從經歷了梁王私苑裡的事之後,我對夜裡聽到的聲音都特別敏感,覺得不對,即刻醒了來。

  我起身,仔細聽去。那聲音仍在響,似乎是從一扇窗戶發出的。

  賊人麼?心裡一陣警覺,我輕輕地起身,拿起案上的一隻重手的瓷壺,躡手躡腳走過去。

  月光從外面透著,一個半人高的影子映在窗紙上。

  果然是賊人,我心裡一陣著慌,立刻想著該叫醒阿芙。

  說時遲那時快,我才邁出步子,窗「呀」一聲打開了。

  我心中大驚,連忙舉起手中的瓷壺。

  「阿芍!」一個熟悉的尖細聲音傳來。我一愣,定了定眼睛。

  灰狐狸站在窗台上,兩隻眼睛閃閃發光,又驚又喜地看著我。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9:10:24

第二十三章

  「初雪……」我驚喜難當,才叫出她的名字,突然捂起嘴巴。

  阿芙就在不遠處躺著,現在可不是大呼小叫的時候。

  「無事,爺爺施了法術,她醒不來。」灰狐狸得意洋洋地笑。

  我放下心來,看著她,激動又起,一把將她抱在懷裡。

  「可真想你們。」我把臉蹭在灰狐狸毛茸茸的脖子上,喃喃地低聲道。

  灰狐狸咯咯地笑。

  這時,我看到妖男也站在外面,夜色中,他看著我們,一貫的唇角微彎。

  我朝他身旁看出,出乎意料,若磐竟不在。

  「若磐呢?」我問灰狐狸。

  「阿墨?」灰狐狸訝然看著我,又看看妖男,語聲茫然:「阿墨不是同你在一起麼?」
  
  清冷的月光照在窗台,室中,我和灰狐狸坐在榻上,妖男坐著胡床,皆神色沉凝。

  「那罡風下來之後,爺爺被吹得一陣發暈,待回過神來,發現已經到了幾千里外,身旁只有這臭方士。」灰狐輕輕搖著尾巴扇風,一邊回憶一邊說:「爺爺和臭方士都以為你和阿墨在一處。偏偏爺爺落地時腿受了傷,臭方士帶著爺爺休養了幾日,才回來找你們。」

  我聽著她說,沒有作聲。

  妖男坐在胡床上,眉頭微擰,亦一語不發,指節輕輕叩著寶劍。

  「待回到京城,我等就聽到了你要嫁給北海王的事。偏偏又遇上梁王發喪,官府暗地抄查梁王苑,京兆尹從棲桃弟子口中捉了臭方士的影,畫像貼得滿街都是。」灰狐狸看看我,咽嚥口水:「我等只得晝伏夜出,現在才尋到了你。」

  原來是這樣。我點點頭。

  「我醒來就未見著若磐。」我低聲道,手指輕輕撫著腕上的獸牙:「此物摔過幾次,若磐也從未現身。」

  灰狐狸歪著腦袋想了想:「阿墨不會無緣無故這般,可是被左相府的人藏起來了?」

  我心裡也沒底,片刻,抬頭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妖男:「公子之見如何?」

  妖男將寶劍放在一旁,緩緩道:「女君在這府中多日,可覺察到有身懷法術之人?」

  我想了想,搖頭:「不曾。」如果有的話,想讓我精神萎靡,何需費這麼大勁找來紫荼花的偏方。

  妖男頷首:「某方才潛入之時,也曾暗暗觀察,未見左相府中有異常之處。若磐雖獸身,修為卻不可估量,想困住他,無高深至極之法力不可為。」

  室中一陣默然。

  「爾等可還記得那時將我等分散的罡風?」妖男問。

  我和灰狐狸相視一眼,點點頭。

  妖男道:「那罡風之勁猛,某生平所見絕無僅有,恐怕就連某師祖太清真人在世也做不到。」

  「你是說,那使罡風者與困住阿墨的乃是同一人?」灰狐狸道。

  妖男點頭:「正是。」

  灰狐狸睜大眼睛:「他要阿墨做什麼?阿墨那臭脾氣,當狗來養定是不成,難道要抓去剝皮麼?」

  妖男苦笑:「這某就不知曉了。」

  我低頭不語,手指困苦地捏著獸牙,只覺心焦不已。

  「說到京城,女君果真要嫁給北海王麼?」這時,妖男忽而問我。

  我看看他,搖搖頭:「那是左相一廂情願,我必不遵從。」話音剛落,灰狐狸歡呼了一聲。

  「甚好甚好!」她撲到我的懷裡,高興地說:「爺爺這幾日還在想,若是阿芍做了什麼北海王妃,將來可不能與爺爺到處逛了呢!」

  我摸著她的頭,哭笑不得。

  「北海王。」妖男沉吟著,少頃,笑笑:「怪不得左相這般執意抓你回來,他這是押寶呢。」

  「押寶?」我不解。

  妖男頷首,道:「今上多疑,太子至今未立。眾多皇子中,唯長子衛王與三子北海王最是得勢,而今上又向來最愛北海王,將來的太子之位恐怕非他莫屬。」

  「是這樣。」我明白過來。

  心裡卻不怎麼感興趣,這些事本就與我無關。我對妖男說:「你們來了就好,我並無行李,現下就可離開。」

  妖男卻搖頭:「現在不可。」

  我訝然。

  他指指外間:「你憑空消失,那侍婢怎麼辦?」

  我怔了怔,心裡一陣愧疚。沒錯呢,我已經對不起阿芙一次,這回可不能再讓她擔驚受怕。

  「不急。」妖男悠然道:「我見女君在這府中也過得不錯,安排好再走不遲。」

  我點頭,忽然想起那時在老宅裡初遇妖男的情景。

  「你倒是還記得她。」我冷瞥。

  妖男愣了愣,片刻,嘴角一彎:「自然記得,她雖瘦了些,長得卻還不錯。」

  老天到底還算眷顧我。

  第二天,夫人那邊遣人來傳話,說夫人過明日到賢真觀進奉,要帶上我。

  我微笑地頷首,表示我很是樂意。

  「賢真觀呢!」阿芙又是好奇又是憧憬:「據說那是京畿最好的廟宮,四周山水都是名勝哩。」

  我問她:「阿芙可想去?」

  阿芙點頭:「想。」

  我含笑:「可有要祝禱之事?」

  阿芙想了想,忽然臉頰微紅,點頭:「有。」

  我看著她,含笑不語。還在老宅的時候,她就不止一次提過她那個在撫州行商的表兄,每次都是這個表情。年初時,她還羞赧地偷偷對我說過,她表兄已經快攢夠了錢,年末就去求父親讓他為阿芙贖身成婚。

  第二天清晨,幾輛牛車安安穩穩地載著左相府的女眷們出了府,往城郊而去。

  我和那個叫慧的女孩同一輛車。

  一路上,她眼睛抬得高高的,看我仍然只用白眼。

  我不管她,或透過竹簾看車外景色,或閉目養神,一句話也不說。

  「賤婦養的,妖媚相。」她終於按捺不住,低低地罵道。

  到底不肯讓我安生。

  心裡歎口氣,我睜開眼睛。

  「可偏偏妖媚相的人才能嫁給北海王呢。」我看著她,嫣然一笑。

  慧神色驟變,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像要飛出刀來,嘴唇緊抿著,頰邊微動。

  突然,她朝我撲了過來,咬牙恨道:「你這不要臉的賤人!」

  我猛然接住那雙臂,身體向前,一下將她摁倒在身下。我發覺我的悟性實在不錯,和若磐他們經歷過險惡,不必練習也知道怎麼拆招了。

  慧睜大了眼睛,滿是不信與驚恐,嘴裡罵著難聽的話,身體和雙腿用力地踢打。

  我不理會,只用力將她穩穩地摁住,目光冷冷:「你看清楚,要當北海王妃的人是我不是你,莫在我面前使那套撒潑脾氣。你若不信喊吧,看誰理你。」

  慧瞪著我,嘴裡仍然罵著,手腳卻漸漸不再掙扎。突然,她眼圈一紅,「哇」地大哭起來。

  「女君,出了何事?」外面傳來侍婢驚訝的聲音。

  我放開慧,理理身上的衣服,轉過頭對外面和聲道:「無事,方才說了個笑話,慧女君笑翻了呢。」

  牛車行走緩慢,將近日中才到了賢真觀前。

  我下了車,往前方望去。只見樹林如海,遠處濃密的樹冠掩映中,隱約可見層疊的飛簷露著尖角。

  夫人由著侍婢整好衣裳上的皺褶,由一名妾侍虛扶著,慢慢沿著石砌的台階向上走去。

  路上,夫人和妾侍們說這話,聲音不斷。

  我在後面文靜地跟著,並不出聲。慧的臉陰沉得發黑,一聲不響地朝前面快步走去,腳「嗒嗒」地踏在台階上。

  「怎這般粗魯。」夫人回頭,皺眉看她。

  慧不搭理,逕自快步向前,把其他人都拋在了身後。

  「這孩子。」夫人輕歎一聲,目光若有若無地朝我掃過來。

  我回視她,神色平靜。

  心情卻是一片大好。

  從小到大,我從不知仗勢欺人是何感覺,如今從這姊弟身上找到了,很是愉快。這麼想著,心中有些惋惜,如果我真的嫁給北海王,將來這樣的機會一定還多的是。

  到了賢真觀,只見果然氣派。重頂飛簷下,勾心鬥角。牆上和樑柱上繪得絢麗,仙鳥神獸姿態各異,真人大小的神仙們衣袂飄飄,像是隨時能從牆上飛下來一樣。觀台四周,花樹繽紛滿目,山林中涼爽,許多晚春的花朵現在還有。

  觀中真人與夫人相識已久,親自招待。眾人在堂上拜過神,真人引著走到觀後,說桃花開得正盛。

  果然,只見面前一大片桃林,粉白的花開滿枝頭。

  眾人驚詫不已。

  「果然名不虛傳,已經夏初時節,誰知竟還能看到桃花。」一名妾侍歎道。

  「自是寶地有靈。」夫人微笑。

  真人讓童子在桃林中鋪設茵席,擺上案幾,又打來泉水煮茶。

  他們說的話都是些神仙玄理,我不感興趣,在旁邊聽著很是無聊。正在這時,真人飲一口茶,微笑道:「這茶雖好,若是採些花瓣來煮,味道更是清雅。」

  我聞言,心道正好,微笑道:「如此,阿芍去採來。」

  夫人沒有反對,卻讓慧同我一起去。

  慧的臉色登時更黑。

  我微笑,答應著一禮,起身離席。
  
  這桃林果然大。

  我借口著要去找開得更好的桃樹,快步走著,沒多久,慧和跟隨的侍婢甩得不見了。

  繁花在四周開得滿目絢爛,我張望著,卻許久也沒看到灰狐狸或妖男的影子。

  沒來麼?

  心裡琢磨著,有些失望,覺得接下來要做的事實在不易,他們也該來鼓舞鼓舞。

  鳥鳴聲陣陣傳來,微風拂過枝頭,時而有落英飄下,地上粉紅與草青相映,甚是美麗。我似乎又聽到了那種許多人一起吟唱的聲音,甚是悅耳,凝神再聽,卻又只剩下風聲,那些歌唱似乎只在腦海間繚繞。

  我腳步緩移,並不打算採什麼花瓣,只陶醉地望著四周。

  忽然,我發現頭頂上方有一根枝條生的彆扭,嫩嫩的,卻彎曲得不甚自然。仔細看去,原來夾在了鄰近的枝幹之間,也許是鳥兒嬉戲時做下的好事。

  我似乎能聽到它在委屈地抱怨。

  被欺負了呢。

  我心裡道,不禁微笑,踮起腳去給它解圍。

  桃樹密密的枝葉被我撥開,有那麼一瞬,我覺得這事似乎熟悉得很,好像經常會做。

  「花君亦愛花麼?」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陌生的氣息,醇厚而悠然。

  我一驚,猛然回頭。

  一人錦袍玉冠,立在桃樹下看著我。俊美出塵的臉龐上,雙目映著繁花的顏色,愈加流光瀲灩。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9:11:56

第二十四章

  北海王的看著我,神色似笑非笑。片刻,他抬起手,「啪」地,青枝脫離束縛,一下彈開,幾點花瓣紛紛落下。

  我已經回過神來,拂開肩上的兩瓣桃花,向北海王一禮:「拜見殿下。」

  「免禮吧。」北海王道,聲音似從胸中透來,帶著些沉,卻很是好聽。

  我抬頭,神色自若。

  方纔他口中的那聲「花君」的確把我嚇了一跳,我們見面不止一兩回,恐怕他已經把我認出來了。心裡這麼想著,目光不自覺地朝北海王的腰上瞥去。那塊樣式奇怪的靈玉仍掛著,還是我偷走那時的樣子。

  不知為何,我看到它,忽然覺得有些奇異的久違之感,明明是早已經見過的東西,看在眼裡竟有些移不開目光,好一會才轉開眼睛。

  無妨。心裡道。認出來便認出來了,要是他能夠如蒙奇恥地滿天下嚷嚷左相的女兒當過優伶他不願娶,那是最好。

  可惜這人不知在想什麼,起了個花君的頭,卻沒接著說下去。

  「寡人見前方樹下甚是熱鬧,女君離席,想來是要取花烹茶?」只聽他開口道。

  稱呼都變了。

  我頷首,不緊不慢地答道:「正是。」說著,看看他的衣裝:「殿下也來拜神進奉麼?」

  北海王淡笑。

  他沒有回答,卻將雙目注視著我,片刻,伸手過來,低聲道:「勿動。」

  我不禁一僵。

  只覺鬢邊上傳來輕輕的觸碰,北海王收回手,指間拈著一片花瓣。

  臉微微發熱,我觸到他的目光,覺得那玩味的笑意中暗含得意。

  「卡」地一聲,似乎什麼人踩斷了地上的碎枝。

  我望去,慧站在不遠處,望著這邊,面上通紅,似羞窘又似慌亂。

  北海王看了看她,漾起微笑。

  「想是左相夫人著急了呢,寡人先告辭。」他轉過頭來對我說,頭微微湊近,聲音隨和而親暱。說罷,他轉身,步履款款而去。

  那笑容仍留在眼前,似蘊著無限風情,晃眼得很。

  我望著他漸漸被桃樹擋去的身影,緩緩鬆了口氣。不愧是北海王,做派比妖男還要妖孽。心中暗道。

  待轉過頭來,只見慧還望著那邊,神色有些癡癡。忽然,她看向我,表情倏而變得更加陰鶩。

  我淡淡一笑,並不多加搭理,逕自朝桃林外走去。

  飲過了茶,真人一捋拂塵,向夫人道,今日恰逢十五,後觀先尊羽化之處啟門迎瑞,問夫人可要前往。

  夫人頷首:「正有此意。」

  真人即命童子備好舟楫,引眾人前往。

  事情正如計劃中一般,似乎曙光在望,我心中漸漸地雀躍起來。

  賢真觀分前觀和後觀。前觀就是方才拜神飲茶之處,後觀卻神秘許多,建在一座四面環水的江心孤島之中,只能以舟楫相通。據說這後觀裡,曾經先後有三位真人在此羽化,靈氣甚足。觀中殿閣亦時常關閉,只待每月十五開放迎瑞,且只允許常年虔誠供奉之人前往觀拜。在京城中,亦是仙道名聞一件。

  據說夫人每回來這觀中,捐奉的數目從未下過萬錢,「虔誠」之列自然有她。而既然挑著十五這次來此,我料著夫人必定要到後觀觀拜,便與灰狐狸和妖男商定了計劃。

  真人領著眾人出了桃林,踏著石階。緩緩地下了山。未幾,果然聞得水聲嘩嘩,只見道路一轉,已經到了江邊,一艘大船泊停靠著,幾名身著方士衣冠的童子侍立在旁。

  「夫人請。」真人一甩拂塵,向夫人行禮道。

  夫人頷首,由妾侍攙著登上船去。

  一名充作舟子的方士撐開竹篙,船漸漸離岸。

  水波有些湍急,船行在江上,時而左右輕搖,女眷們站立不穩,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呼。真人忙命童子去倉中取來茵席,向夫人解釋說,附近山林中雨水充沛,昨日才下過大雨,故而江上水勢有些大。

  夫人和妾侍們在茵席上坐下,望著周圍水勢,臉上神色仍有餘驚。

  「阿芍不坐下?」夫人捂著胸口,朝我看過來。

  我笑笑,扶著船舷道:「江景甚美,阿芍未坐過船,想觀望片刻。」

  幾名妾侍聽我這話,相覷著交換眼神,露出嘲諷之色。

  夫人搖頭:「這有什麼可觀望,當心落水。」說著,閉起眼睛,不知默念什麼。

  我朝遠處望去,江上水色茫茫,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十餘大船,似乎都是特地去後觀看迎瑞的。遙望江心處,一座小島孑然佇立,長滿了樹木,形如盆栽。蒼翠的樹冠中,露著觀台樓閣上的鎏金,遠遠地也能看到閃光,果然寶氣逼人。

  這時,我看到前方另一邊的岸上,墨綠的江樹間,赫然出現了一簇紅葉,甚是顯眼。

  我心中暗暗一喜,那是妖男和灰狐狸與我約下的暗號。

  依著謀劃之計,待大船行至那紅葉處,他們施術讓江水起浪,屆時船身必定搖晃,我只要站在船邊站立不穩跌下江去就行了。

  此計雖冒險,卻很是合適。

  我是當著夫人的面落水的,她帶我出來,與別人無關。阿芙昨日發熱頭暈,疑是染了風寒,留在宅中沒有出來,這事就自然免了牽連。

  灰狐狸向我保證,落水之後我必無痛苦,只消閉著眼睛,醒來我就會在岸上。從此天南海北逍遙自在,什麼左相什麼北海王,統統與我無關。

  心裡想著,我望著遠處樹叢中那抹落霞般的紅,不禁漾起笑意。

  「阿姊在笑什麼?」一個柔柔的聲音傳來,我轉頭,慧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我的身旁。

  「慧!還不快坐下!」夫人嚴厲的聲音響起。

  慧朝夫人道:「我腿腳麻了,起來走走。」說罷,她又將目光看向我。

  我不知道她為何突然轉了臉色,此時心情正好,也不予理會。我唇角彎彎:「無他,不過見江景甚美,覺得欣喜罷了。」

  慧看著我,沒有說話,臉上神情莫測。

  我移開目光。

  前方的江面上出現了許多細小的漩渦,掌舟的人朝這邊道:「前方暗灘,船要轉開些,女君們可須坐穩。」

  夫人聞言,又叫慧和我趕緊坐好。

  我應了一聲,正要離開,袖子卻忽然被扯住。「你休想嫁給北海王!」一慧的聲音在耳旁低低恨道。

  這時,船身一偏,背上被一個猛勁推來,我猝不及防,朝江面上翻了下去。

  一陣驚呼聲響起。

  死女人,還沒到時候!我心裡大罵,身體卻已經重重跌入水中。

  江水從四面八方朝我湧來,我的手腳用力掙扎,才抬起頭,又被濁浪淹沒過去。

  「救命……」我不會鳧水,想大聲呼喊,卻喊不出來,鼻子和嘴裡進了水,嗆得難受,似乎一路灌進了了胸口,呼吸不得。

  眼睛被水迷得睜不開,黑暗中,絕望的恐懼襲來。

  誰來救我……

  這時,我忽然覺得身體被什麼捲起,水波在眼前破開,呼吸重又回到胸口。晃神間,我的腰帶忽然被用力提起。

  「嘩」的一聲,我從水中出來,身體落在了地面上。

  我雙手撐著地面,低著頭不住地猛烈咳嗽。胸口想要咳爆了一樣,水從鼻子裡、嘴裡和身上淌下來,渾身濕淋淋的。好不容易睜開眼,只見這裡已是岸邊,我趴在一段棧橋上,四周綠樹蔥鬱。

  「花君當成這樣,可真丟人呢。」一個淡淡的聲音傳來,似帶著嘲弄。

  我心中一驚,猛然抬頭。

  天光入眼,刺目不已。一人立在面前,身上錦袍正是桃林中所見的顏色,雙目看著我,似笑非笑。

  是北海王。

  我瞪著他,喘著大氣。

  少頃,北海王蹲下來,頭微微低著,與我雙目平視。

  「落水逃逸,此法可舒適?」他緩緩開口。

  話音入耳,我心中如掀起駭浪一般。

  我拍著胸口,一邊喘氣一邊說:「誰說我要逃……我是被人推下的。」

  北海王看著我,樹蔭下,雙目黑若濃墨。

  「是麼?」他唇邊慢慢彎起;「狐妖與方士在那邊江上布下法界,又是為何?」

  我心中一繃,睜大眼睛看著他,只覺身上的濕衣正變得冰冷。

  「你怎知……」我看著他,聲音低低的,似乎卡在喉嚨裡出不來。

  北海王笑起來,唇間齒白如貝,眼睛微微上揚,泛著淡淡的漆光。

  「女君以為呢?」他問。

  有些事情似乎在腦海中慢慢連接,又不甚分明。我將臉上濕貼的散發掠起,將衣袖裙裾稍稍絞乾,看著北海王,冷笑一聲。

  「殿下莫稱我女君,小女子一介平民,折殺不起。」我站起身來,向北海王一禮:「得殿下相救,白芍感激在懷,今日在此別過,來日定當報答。」

  北海王沒有挪動,看著我,神色一貫的淡然。

  我不理他,朝前方走去。

  「小娘子似乎忘了些事。」才走兩步,北海王的聲音在身後悠然傳來:「若磐,你也不管了麼?」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9:21:07

第二十五章

  腳步猛然收住嗎,[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伊莉討論區伊莉討論區我轉回頭。

  樹蔭上,北海王看著我賕賒赫趖,榮榻槓槂似乎將我的所有反應都料到了一樣,唇角淡定地彎著。

  心砰砰地撞著胸口寠寤對屢,誒誏誦語我盯著北海王,驚疑在心中翻滾擴大熒熀熁熙,槉槆榹榕好些事情似乎瞬間通透。

  「那罡風是你使的?」我愈發覺得此人可怕,盯著他裮褉褋複,蜪蜙蝀蝁喉嚨發緊:「你到底是什麼人?」

  「寡人是誰無甚要緊。」北海王神色平靜,卻道:「女君是誰,不知女君可知曉?」

  心中一沉。

  「我有名有姓,我的身世我自然知曉。」我按捺著心緒,努力維持著臉上的鎮定。

  「如此。」北海王微笑:「女君可信?」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想必你近來愈加安眠不得。」

  我神色驟變,睜大眼睛:「你……」

  話音未落,突然「轟」一聲,雷電在眼前閃過。

  幾段碎枝落在棧橋上,北海王卻安然無恙,眼睛瞟向我身後,微微冷笑;「人都齊了呢。」

  我轉頭,果然,灰狐狸和妖男都來了。

  「阿芍!」灰狐狸跑過來看著我,急切地問:「你可還好?」

  我點點頭:「無事。」

  灰狐狸臉上一鬆,隨即轉過身,叉腰瞪眼地指著北海王:「呔那妖人!爺爺不管你乃何方妖孽,阿芍是不會嫁給你的,你死心好了!」

  北海王將目光掃她一眼,又看向我,似笑非笑地揚起玩味的神色:「哦?」

  灰狐狸「哼」一聲,「臭方士,你也來說兩句!」

  妖男卻沒有說話,雙眼看著北海王,神色似複雜不已。

  「女君考慮如何?」北海王沒理會他們,只看著我。

  我一動不動,直視著他的眼睛,各種思緒飛快地掠過心間。

  「若磐在你手上?」少頃,我問。

  「正是。」北海王道。

  「你知曉我身世?」

  北海王唇角微勾。

  「為何告訴我這些?」我盯著他的眼睛。

  「尋人。」北海王淡淡道。

  我怔了怔。

  「尋人。」腦海中回想起那時,若磐也這般對我說。

  牙齒在唇間輕咬,片刻,我低聲道:「我跟你走。」

  「阿芍!」灰狐狸吃驚地看著我。

  我摸摸她的頭,看看她,又看看一臉沉思的妖男,唇邊露出苦笑。片刻,我抬頭直視北海王,重複道:「我跟你走。」

  北海王看著我,美若玉雕的臉上緩緩浮起笑意。

  「女君聰慧。」他說,聲音清朗。
  
  馬車搖搖晃晃地行在路上,車廂中沉靜一片,只有嘈雜的聲音。

  濕答答的衣服和頭髮已經被灰狐狸使個法術弄乾了,髮髻卻有些散亂,我伸手整理著,把簪子插穩。

  我看看與我同車坐著的灰狐狸和妖男,問:「你們跟來做什麼?」

  「自然是看著阿芍你。」已經變作人樣的灰狐狸撅著嘴道:「阿芍這麼笨,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爺爺可不放心。」

  這話雖損,我卻聽得心中一陣欣慰,不禁把她摟過來往臉上猛親了一口。

  灰狐狸臉紅,卻「咯咯」地笑。

  一直閉目養神的妖男微微睜眼瞟來,彎了彎唇角。

  「阿芍,乘那北海王不在此處,我等溜走吧。」灰狐狸眼睛轉了轉,對我說。

  我搖搖頭,道:「不可,若磐在他手上,有些事也須問他才知曉,走不得。」

  灰狐狸不以為然,「哼」一聲:「你怎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他法力深不可測,若是想困住阿芍,用不著說謊。」妖男緩緩開口道,他斜一眼灰狐狸:「你忘了那罡風?我等便是要逃也難走遠。」

  灰狐狸張張嘴,似不服氣,又說不出反駁的言語,少頃,朝妖男瞪起眼睛:「臭方士,你不是說把阿芍從左相府裡救出來你就要去那個什麼浮山麼?如今還跟來做甚?」

  「浮山?」我驚奇地問。這個地方我聽過,據說是東海上的仙山,不如蓬萊名聲響,確也是一等一的修仙之地,且只有那些修為深厚到快要登仙的人才能去到。

  「正是。」妖男頷首:「某出世間雲遊也有了些時日,天裂之時將至,須回去準備。

  「天裂之時?」我不解。

  妖男看看我,道:「可知女媧?。」

  「當然知曉。」我說。

  妖男道:「當年共工撞斷不周山,天空開裂,女媧采五色石彌補,方救得大地生靈免遭滅頂。然天雖修補,卻到底不如未裂之時,每隔千年就要裂出一次縫隙。」

  「還有這等事?那如何是好?」灰狐狸聽著他說,也眼睛發直。

  妖男笑笑:「也無甚大事,天庭神仙自會全力應付,每回大地上也不過落半月暴雨。某回浮山,乃是為防萬一。」

  灰狐狸想了想:「話是這麼說,可如今句龍不是不見了蹤影?天庭只有子螭一位神君呢。」說著,她搖搖頭,笑道:「不對,句龍是共工之後,這時他不在也並非壞事。」

  「也不能這麼說。」妖男莞爾:「句龍雖共工之後,其法力卻純正無邪。當年他降生時,曾在增城歷經神火淬煉,故而其雖為罪神之後,卻仍委以重任。」

  我聽得有些出神,沒想到神君句龍還有如此淵源。

  灰狐狸瞥妖男一眼:「說了這麼多,你到底留下來做甚?」

  妖男眉梢微揚,繼續閉目養神:「自然也是擔心阿芍太笨。」

  灰狐狸不屑地「嘁」一聲。
  
  北海王府地處京城北邊,附近似乎都是些高門大戶的家宅,很是僻靜。

  暮色中,只見王府正門高大氣派,白玉石砌成的台階寬闊,門前神獸姿態威武。門楣上,「北海王府」四字端正大氣,簷下的椽頭都雕著花,漆光生輝。北海王也不愧是個聲名遠揚的人,下了車就有七八個美貌侍婢迎候在前,我和灰狐狸看得咋舌。

  隨著他走入府中,只見四處已經點起了燈籠。朝四周望去,各式屋舍樓閣或寬敞大氣,或玲瓏雅致,園林中花樹芳草點綴如畫,在傍晚的光照中若隱若現。北海王腳步沒有停留,一路引著我們往前,穿過迴廊和庭院,最後在一處水邊的小樓前停住腳步。

  暮色中,裡面的燈火倏而亮起,映著北海王優美的側臉。

  他看我一眼,推開門。

  我跟著走進去,只覺心跳隱隱,似乎蟄伏著什麼。

  燈燭靜靜燃燒,紗簾挽著,光澤氤氳。

  內室的一張鑲鈿漆床上,一人躺在正中,那身形,甚是眼熟。

  「阿墨!」灰狐狸低呼道,她話音才出,我已經快步走到了那床邊。

  只見他雙目緊閉,神色卻安詳,身上穿的還是我那時給他的衣服。

  真的是若磐。

  我注視著他的臉龐,鼻子突然湧起些莫名地酸澀,目光留在那臉上,久久不能離開。

  不過,我心中立刻察覺到不尋常之處。若磐往日沉睡,都是化作獸身,如今卻完全變作了人形。

  想到這些,我轉向北海王,疑惑地問:「他怎麼了?」

  北海王看著我,沒有回答。

  「你該知曉。」他說。

  我怔了怔,片刻,我冷笑:「殿下此言有趣,我若知曉,何必再問。」

  北海王注視著我,唇邊在燈光中微彎:「你自然知曉。」

  他的聲音清醇而緩慢,很是悅耳。我想再反駁,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他的雙目幽遠而深沉,又似蘊著無限的輝光,教我忍不住盯著看,轉瞬間,意念在慢慢沉淪……

  「你做甚……」灰狐狸驚惶的聲音傳來,似乎想阻止,被妖男拉住……

  腦海中的聲音漸漸被隔絕,只有那雙瞳仍在眼前,心神正慢慢飄離身體,似乎在無盡的迷霧中飛奔……
  
  我是擷英,懸圃靈氣匯聚而生的花神。

  我初生之時,重和黎已經打斷了天梯,我太稚弱,被留在了天庭。

  我年少時心性懶散,每日在天庭遊逛,常常捉弄那些比我年長的仙人,看著他們吹鬍子瞪眼睛的樣子,我樂得哈哈大笑。終於有一回,我惹到了嗜酒且脾氣暴躁的火神囹吾,他一怒之下,把我抓起來送到了神君句龍面前。

  句龍沒有罰我。

  他讓我留在他的宮中,每日隨他處理天庭事務。

  漸漸地,我學會了許多處事之道,心性也安靜下來,我覺得句龍是最值得我敬重的神君。可是這時,句龍卻不再留我了,他讓我回到天庭的仙苑中去做花君,還將懸圃上採來的神土贈給了我。

  我把仙苑打理得很好,珍貴的寶霓花只有我這裡開得最美,來遊覽的仙人們讚不絕口,我仍然記得句龍來觀賞時臉上露出的笑意,比寶霓花的盛開還讓我高興……

  「這是何處?」我向句龍問道。那是我跟著句龍在他的宮中遊玩時,發現一處幽靜的去處,空曠極了,卻只有一座殿台,殘舊不已。

  「這是我出生之地。」句龍望著那殿台,目光深遠。

  「出生之地?」我訝然:「怎這般殘舊?」

  句龍沒有回答我的話。

  我這才想起句龍是共工之後,他的父母曾被軟禁,生下他之後雙雙散神而去。心中一陣內疚,我偷眼看看句龍,很是不好意思。

  「此處你不該來,回去吧。」句龍卻似沒放在心上,淡笑著輕聲對我說。

  我點點頭,正要走開,又停住腳步。

  「等等。」我對句龍神秘一笑,默念祝詞,伸手朝那空地上一拂。

  頃刻間,鮮花綠草從地上長出來,遍野皆是。青翠的籐蔓攀上殿台,綻放出朵朵美麗的花。風從遠處吹來,花草如波浪漾動,生機勃勃,似乎天空也變得明亮起來。

  我得意地轉頭,句龍看著我,臉上噙起的笑意和煦如春……

  「這就是你那曲子裡的花君?」這時,一個緩緩的聲音傳來,清朗而悠然。

  我訝異地望去,只見一個人立在不遠處,光采瀲灩的雙眸看著我們,似笑非笑。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19:21:44

第二十六章

  「子螭。」句龍看到那人,微笑道。

  我聽到這名字愣了愣,原來他就是神君子螭。

  自從重和黎打斷天梯,上古眾神們隨著懸圃和閬風的飄離而漸漸遠去,天庭中真正的神君只剩下了句龍和子螭。

  子螭不像句龍那樣是神的後代,他是像盤古那樣誕生於天地之間的神,也是天上的最後一位新神君。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子螭也不像句龍那樣總規矩地留在天庭之中處理事務,他生性不羈,喜歡到處閒遊,上至九霄下至黃泉,行蹤不定。

  故而我在天庭中許久,直到今日才見到傳聞中的神君子螭。

  我打量著他,目光落在那面容上。以前我見到姮娥的時候,覺得那姿容即便放在神仙中也是極致了。不想如今見到子螭,才知道極致的美貌不只女仙才有。他衣袂飄飄,衣裳光澤如虹。那是仙女們采瑞氣織就的霓錦,只有神君才能穿。句龍不愛奢華之物,霓錦織就的衣裳,我在子螭身上才第一次見到,果然精美奪目。

  「擷英,可見過子螭?」句龍溫和的言語傳來。

  我回過神來,微赧地對他笑笑,向子螭一禮:「拜見神君。」

  子螭沒有答話,片刻,我忽然覺得面前一暗,抬頭,子螭已經站在面前。他的目光掃來,似乎也在將我打量,似笑非笑地眼睛裡,眸色深若濃墨。雖美,卻似含著些不怒自威的氣勢,教人不由地心生敬畏。

  我面上不禁一熱,往句龍那邊微微退開步子。

  「子螭,這是擷英。你可見到了仙苑中的寶霓花?那是擷英種下的。」

  子螭看著他,揚起一抹淡笑,不置可否。

  「聽北斗星君那老叟說,你仍日日坐在宮中批閱簡書?」他悠然道。

  句龍莞爾:「正是。」

  子螭眉頭微皺:「不是我說你,天庭中仙官不少,你這般落力,他們該做什麼?」

  句龍臉上噙起一抹苦笑:「我豈不知曉,只是重托在身,不敢怠慢。」

  子螭瞥他一眼,不以為然。

  這時,幾名句龍宮中的仙人飛來,向他們拱手稟報,說筵席已經設好,請二位神君前往。

  我知道今日句龍只能陪我至此,知趣地告辭。

  句龍沒有挽留,和聲對我說得閒的話可再來這宮中。

  我滿口答應,離去時,卻使了個小小的法術,讓花草們留了耳朵偷聽。

  不出所料,句龍和子螭路過宮中的一些花樹景致時,又說起了我。

  「她麼,」我聽到子螭語氣不羈:「花是種的好,只是長相差了些。」

  天裂之時將至。

  天庭中的仙人們談到此事,無不憂心忡忡。據說此次天裂比歷來任何一次都嚴重,偏偏子螭離開天庭去神界述職,只剩句龍一位神君來應付。

  「無事。」句龍對我微笑,神色一如既往的灑脫:「天裂千年一回,天庭中早有應對之法,無甚可怕。」

  我望著他,也笑笑,心中卻仍惴惴不安。

  終於到了天裂之時,洪水帶著戾氣,似瀑布一般從天空巨大的裂縫中落下。仙人們合力圍擋,卻仍止不住那滔滔的勢頭。大地上已是氾濫一片,似乎將被汪洋吞沒。危難間,我看到句龍手持五色石衝入那兇惡的水勢之中。

  「快走!」他的吼聲傳來,震盪寰宇。

  我望著他的神光被洪水吞沒,失聲尖叫……

  我從黑暗中驚醒,喘著粗氣,冷汗涔涔。

  「阿芍!」灰狐狸的臉出現在面前,滿是驚喜。

  我卻顧不得許多,迫不及待地轉頭看向旁邊,一張面容落入眼中。

  北海王,不,子螭靜靜地看著我。

  「句龍……句龍在何處?」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乾澀的喉嚨沙啞不已。

  子螭淡淡道 :「這該問你。」

  我怔了怔。

  「天裂過後,我從神界匆匆趕回,句龍卻已經不在。我問遍天庭,無人知曉。天裂時,最後見到句龍的是你,你倒是告訴我,句龍去了何處?」

  天裂之後?我回憶著,那時我朝著水中的句龍喊叫,之後的事卻像裹著重重迷霧,無論如何再記不起一星半點。

  頭又開始陣陣地脹痛,越來越厲害,像要被什麼擠爆一樣。句龍的聲音和我的聲音交雜在一處,胸口疼得刀剜一般,

  我痛苦地蜷起身體,只覺渾身陣陣顫抖,淚水迷濛了眼眶。

  這時,頭上忽然被什麼輕輕觸摸,一陣清涼的感覺如水淌過,舒緩了那些逼人瘋狂的抽疼。

  我睜眼,子螭的臉出現在面前,看著我。

  「想不起來麼?」他低聲問。

  我張張嘴,喉頭卻像被堵著。心如墜冰窟,我支撐地起來,手仍然緊緊攥著他一角衣袂:「句龍……句龍難道……」話說了一半,卻怎麼也說不下去,心中分不清恐懼還是悲痛,更多的淚水卻湧出眼眶,順著頰邊流下。

  子螭沒有立刻回答,卻將腰間的玉拿到我面前。

  「你該認得它。」他說。

  我看著那玉,過往如水邊的灘石,在潮水退後漸漸顯露。

  那玉我是認得的,不是因為前番偷竊,而是我曾在巨龍那裡看過與它一模一樣的的玉。

  崑崙璧,乃神界交託天庭的信物,句龍與子螭各執一半。

  「此物交到我與句龍手中時,便與我二人命脈相連。若句龍死去,其手上所持半邊玉璧必毀,我這半邊亦毀。」子螭開口道,聲音緩緩。

  沒錯,句龍也曾經這樣同我說過。

  心中一下透過氣來,欣喜難抑。

  子螭的玉既然完整,句龍就必定還活著,沒有什麼比這事更讓我激動。

  他在去了哪裡?我拚命地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腦海中的迷霧像黑夜的顏色一樣厚重,根本無從尋找他的身影。

  怎麼會這樣?

  我愣愣的,頭又一下一下地發脹,越想越痛。

  「還是記不起來麼?」子螭的聲音再傳入耳中。

  我沒有說話。雙手緊緊按著發疼的穴位,心中焦急不已,記憶變得越來越迷濛,我想尋找,卻方向難辨。

  「快走!」句龍那最後的聲音在腦海間迴盪,一下一下,揪得我心痛……
  
  「阿芍。」灰狐狸捧著一碗粥站在榻前,看著我,神色憂慮:「你吃些吧,三日水米未進,如何受得了?」

  我望著她,再看看那粥,仍沒有食慾。

  「不餓呢。」我苦笑,微微搖頭。

  灰狐狸一臉失望,端著粥垂頭喪氣地走開。

  日子過得不知不覺,已經三天了。我的頭依舊脹得難受,從前的事一件一件記起來,把腦子塞得滿滿的。可我不管怎麼努力,句龍修補天裂時的景象卻永遠停留在入水的那刻,待我再往後想,卻是空白一片,換來的是更強烈的頭痛。

  當時究竟出了什麼事?我又為何會轉生人世?許許多多的事情透著怪異,我卻什麼也記不起來,簡直沮喪得很。

  「阿芍,爺爺同你說件事。」灰狐狸忽然又走回來,一臉神秘地跟我說:「爺爺白日裡到街上去轉了轉,竟什麼也沒聽到。」

  我不解地看她。

  「左相府啊!」灰狐狸道:「阿芍你落水失蹤,那邊不但什麼動靜也沒有,昨日還遣人送來禮單呢。」

  我瞭然,點點頭:「哦。」

  灰狐狸似愣了愣,盯著我看:「阿芍你不覺奇怪麼?」

  我淡淡地笑了笑。自從記憶被喚醒,這些事就變得很遙遠,左相府什麼的變成怎樣,他們要做什麼事,現在真真正正的與我無關了。

  灰狐狸還想在說什麼,腦袋忽而被一隻手敲了敲。

  「什麼左相府,淨愛瞎扯。」妖男斜睨著,將她拉開。

  灰狐狸不服地掙脫他的手,撅著嘴:「爺爺是看阿芍寂寞,尋些話來聊聊。」

  妖男淡笑,目光掃我一眼:「她如今心事多得很,哪來的寂寞。」

  灰狐狸愣了愣,面上訕訕:「也是。」說著,她坐到榻邊,盯著我,滿眼好奇:「說來,阿芍可是擷英哩,怪不得總能逢凶化吉!爺爺從小就愛聽神仙故事,長輩都說擷英是最美的花君。」

  我看著她,不禁苦笑,沒有說話。

  灰狐狸歪歪腦袋:「阿芍如今也記起以前的事了,不知法力如何?」

  「這有何難。」妖男微微一笑,說罷,轉身走出門去,回來的時候,手中拿著一支幹枯的花。

  他遞給我:「拿著,想想它鮮活的樣子。」

  我怔了怔,接過花來。腦海中浮起些以前的情景,我也曾經這般憐惜敗謝的花枝,不顧花時有序,讓枯花回復生機。我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乾癟低垂的花瓣,片刻,閉起眼睛。

  周圍一片安靜,只有外面傳來的陣陣蟲鳴。

  好一會,我睜開眼。

  花握在手中,依舊枯萎。

  妖男神色無波,灰狐狸一臉失望。

  「嗯……那些粥我還是吃了吧。」我撇撇嘴角,支撐著坐起身來,對灰狐狸道。

  灰狐狸睜大眼睛,露出驚喜的笑容:「真的?好,好!」說著,蹦蹦跳跳地去端粥來。

  夜色中,小樓靜靜矗立,沒有一點燈光。

  我輕輕地把門推開,裡面黑漆漆的,寂靜無聲。

  「真不要我等陪你?」灰狐狸朝屋內望了望,對我說。

  我微笑著搖搖頭,片刻,把門闔上。

  燈籠光芒淡淡,朝內間望去,那身軀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走過去,把燈籠放在一旁,看著床上的人。

  若磐的睡容依舊安詳,光照在臉龐落下濃淡不一的陰影,稜角有致。

  「你也說跟著我是為了尋人,你要尋的那人,也是句龍麼?」我看著榻上的若磐,輕聲道:「你究竟是誰?」

  他一動不動,什麼聲音也沒有。

  我輕歎道:「如今我也要尋人了呢……」說著,酸酸的澀意從鼻間湧起,眼睛蒙上潮意:「可我怎麼也尋不到……」

  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我的哽咽聲。

  「擷英怎麼了?」那人看著不服氣的我,神色平和。

  我瞪著他,雖害怕,卻死撐著硬氣:「我不是有意扯掉囹吾君的髮冠,我不過是好奇他那紅髮!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嘴上強詞,卻到底心虛得很,我看著一語不發的句龍,終於說不下去,眼淚掉了下來。

  一陣低笑傳入耳中:「怎哭了?我聽著呢,再哭我可不管你……」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0:38:38

第二十七章

  夜色濃濃的,帶著露水濕涼的味道。我在幽靜的庭園和迴廊間穿行,像失了方向一般漫無目的。

  時而有夜巡的家人提著燈籠迎面走來,見到遊蕩的我都似乎吃了一驚,投來異樣的目光。

  我只微微頷首,仍然走我的路。從前,我雖不算膽小,卻不喜歡黑暗,覺得四周總像蟄伏著什麼東西,教人不安。可是現在,我覺得這漆黑的顏色是那樣親切,走在裡面,可以慢慢地想許多事情,且不會像白日裡那樣頭暈。

  迴廊在腳下慢慢延伸,前面,一座水榭燈火通明,將夜裡的湖水也映出金紅的光亮。有人在吟唱,伴著琴聲,婉轉延綿。那曲調有些耳熟,我仔細地停了停,竟是寶霓天裡的「白露」。

  我的腳步倏而踟躕。

  「……神君恣意風流,花君雖為神女,卻何以吸引神君注目?」柳青娘那時教訓我的話隱隱迴響在耳畔。

  神君,花君。如今心裡再咀嚼著這兩個名字,卻萬分糾雜。我忍不住想再認真聽聽,移步朝那水榭靠近一些。

  明亮的燈籠已照耀在前,水榭中的一張涼榻上,一人斜倚著小幾飲酒。少頃,似發覺了什麼,他轉過頭來。

  四目相對,子螭俊美的面孔上,眼睛幽深得不見光澤。

  我遲疑片刻,朝水榭中走去。

  伶人仍在吟唱,悠然的聲音高低回轉,似含著淡淡的憂鬱。

  怎會有憂鬱呢?我微微怔神,自己以前聽這曲子,從來只覺得歡欣呢……

  「擷英,你猜猜神君這幾日做了什麼?」那時,北斗星君神秘地問我。他是天庭仙人中的元老,永遠笑呵呵的,愛吃愛酒愛八卦。

  我看著他那光滑得如童子的老臉,搖搖頭:「不知。」

  北斗星君「嘿嘿」地笑,摸摸那常年發紅的鼻子,悄聲告訴我:「神君在譜曲呢!」

  我訝然。句龍總是一副忙碌的樣子,怎會有閒心譜曲?我覺得有趣,當即跑去句龍宮裡,想看個明白。

  句龍看到我來,微微一笑,將寫著譜的竹簡拿給我看。

  我看著上面的曲調,輕輕哼了起來,竟動聽得很。

  「譜得真好。」我讚歎地說。

  句龍眸光生輝。

  「如此,贈你可好?」他說。

  「贈我?」我一愣。

  句龍聲音輕緩如風:「我那時見到你的寶霓花,就想著該譜首曲子呢。」

  我高興極了,問他:「此曲可起了名?」

  句龍莞爾:「未名,不若擷英來起好了。」

  我想了想,道:「既是觀寶霓花而作,可名『寶霓天』。」

  句龍輕笑起來。

  「甚好,此曲尚只譜完一段,此段須再取個名。」他思索著,道:「前些時候我到凡間,見人們詠蒹葭,甚是美好,此段便取名『白露』,如何?」

  我沒有聽過什麼「蒹葭」,雖不覺叫「白露」有什麼特別的意境,但是既然從句龍口中出來,我就篤定地覺得一定不會錯。

  我點頭,對他微笑:「此名甚好。」

  出神之間,伶人一曲歌完。

  「下去吧。」子螭淡淡道。

  我訝然,回過神來。

  「為何不接著唱?」我問子螭。

  子螭修長的手指托著酒盞,緩緩飲下一口酒:「有真正的花君在此,還聽什麼寶霓天?」

  我默然。

  他看我一眼,拿起酒壺,將案上的另一隻空盞斟滿。

  「我不飲酒。」我說。

  子螭言也不抬:「可有心憂之事?」

  我沒有答話。不但有,還多得很,腦子都要擠破了。

  「有心事就飲酒。」子螭緩緩道:「這是天上的『解憂』,喝了就不會想太多,憂慮自然散去。」

  我看看他,又看看那酒,片刻,在一旁的茵席上坐下來。

  夜風從湖上拂來,涼絲絲的。我端起酒盞,往唇中輕送一口。酒味甘醇濃郁,似帶著些花果的香氣,令人心脾舒暢。

  心裡有些奇異的感覺。過去在天庭,自從子螭那句「長相太差」被我聽到,我就惱怒得再也不想看到他;而每回迫不得已照面,子螭看我也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眼角里透著輕蔑。

  我為了報復他,還耍了些心眼。仙女們之中不乏愛慕子螭的人,每當她們談論起他,我就不經意地提到:「哦,子螭君啊,我前兩日還見他與XX神女同游太虛呢。」仙女們的臉立刻拉下來,看到她們心碎的樣子,我假裝驚覺失言,又是道歉又是安慰,心裡卻開心得很。

  我不知道這些小謠言子螭知不知道,反正句龍是知道的。我從來不向句龍隱瞞任何事,他無奈地笑,卻微微皺眉,斥我不該跟人胡說。我不以為然,反正子螭風流是出了名的,柳青娘形容寶霓天神君裡的話,放在他身上正好合適。

  事實也證明我沒有看錯他,被我訛傳的那幾位神女,後來也果真被子螭邀去同游太虛。

  說我心虛也好小器也好,沒有句龍在場,我見到子螭定然繞得遠遠的。像現在這樣坐到一起喝酒,還是頭一回。

  「你早就認出我了吧。」我把酒盞放下,道:「在那安陽公別所的時候。」

  子螭將目光掃我一眼,飲一口酒:「嗯。」

  我目光落在他的腰上,那半邊崑崙璧光澤溫潤。

  說來,我那些前生的夢和頭疼,都是始於那夜從他身上偷得崑崙璧。句龍告訴過我,它有純正無匹的靈氣,妖邪皆不可近。灰狐狸被妖男封住的法力突然回來,恐怕也都是這璧的功勞。

  我也再抿一口酒,苦惱地說:「句龍補天之後的事,我什麼記不起來。」

  「是句龍不願你記起。」子螭道。

  我訝然抬眼。

  他的手指緩緩拂過酒盞邊沿,道:「你那記憶封閉之處,我也解不開。除了句龍,無人可做到。」

  我望著他,久久不能說話。

  的確,子螭神力之強大,能與之匹敵的只有句龍。我每回想要重拾那些記憶都徒勞無獲,可是眼淚卻會不可自抑地流下來。心的一角銳銳作痛,句龍不願意讓我記起的,究竟是怎樣一段過往?

  「你方才去看了若磐?」沉默了一會,子螭突然開口。

  我點頭。

  「還在睡麼?」子螭道。

  「嗯。」我說。

  「他不要醒來比較好。」子螭將手中的酒盞斟滿。

  我詫異地看他。

  「可知天狗?」子螭緩緩道。

  我想了想:「知道。」

  天狗是握有陰晦之力的上古神,每當大地間陽氣過剩,它就食日月以制衡,在傳說中,它雖不為人喜愛,卻代表了陰陽生死交替,是不可或缺的神。然而共工當年被殺前,曾與天狗搏鬥,將天狗殺死。這事忙壞了天上的眾神仙,沒了天狗,他們只好煞費苦心地定出一整套律法,從此上至日月明晦,下至草木枯榮,全都要遵循這律法。

  想到這些,我忽然領悟到子螭的意思,睜大眼睛:「你是說,若磐是天狗?」

  子螭點點頭:「其法力雖弱,卻有上古純然之氣,非妖邪所有。沉睡乃是新生神之常態,可積聚神力。」

  我仍覺得不解:「他為何尋句龍?」

  子螭看我一眼:「天狗當年為共工所殺,他如今復生,不尋句龍尋誰?」

  我吃驚:「他要報仇?」

  子螭唇角微微勾起:「不見得。天狗與別的神仙不同之處,在於每代天狗都由天地靈氣匯聚而生,無前塵恩怨束縛,更不會為往生尋仇。若磐尋句龍,只是想要回當年被共工困住的神力。」

  「原來如此。」我說。怪不得他總愛睡覺,原來竟是位新神。我看看子螭:「他為何不要醒來比較好?」

  子螭瞥我一眼,神色又變成以前那樣的輕蔑。

  「天地萬物已有交替之律,天狗再世,豈不又要更改?天庭的仙官可不是整日閒得發慌。」他淡淡道,說罷,斜睨我一眼:「不但長相差,心智也弱。」

  我瞪起眼睛,正要說話,這時,忽然聞得一陣軟糯的聲音:「殿下,時辰不早,該歇息了。」

  望去,只見一名長相白淨得清秀的內侍站在水榭外,身後站立著一眾內官侍婢,皆姿容俊俏。

  子螭答應一聲。

  內官小步趨前,從他手中借過酒盞,又恭敬地扶他起身。

  一個神君哪有這麼嬌矜。縱是一向知道他愛排場的習氣,我心裡仍然腹誹。

  似乎覺察到我的眼神,子螭目光掃來。

  我輕哼一聲,轉過頭去。

  不知是否那仙酒果然解憂,我回去之後,長長地睡了一覺。待醒來,頭雖然還有些發脹,卻不像從前那般難受了。

  妖男不知蹤影,灰狐狸似乎怕我又像前幾日那樣不聲不響地悶在榻上,一定要拉著我出門,說北海王的花園修得美麗,要我陪她去玩。

  我奈何不得,只好隨她一道出去。

  天色卻不怎麼好,陰沉沉的,時而能看到閃電劃過天空。

  「要下雨了麼?」我說。

  灰狐狸搖頭:「不是,臭方士說,那是天裂的先兆。今晨他匆匆離開,就是為了這事。」

  我頷首。

  心中又想起上回天裂時的情境,我再沒有見到句龍,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思及這些,心情又低落下來。

  「殿下還未醒來麼?」

  路過一處山石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有人在說話,望去,只見兩個內官正在山石另一側說話。

  「可不是,他昨夜飲酒飲至深夜,一醉不醒。」一人說罷,歎了口氣:「也不知殿下是怎麼了,自從那二女一男進了府中,就變了一個人似的。」

  另一人也歎氣:「這時節,可不要出事才好。聽說陛□弱臥病,朝中又開始為立太子之事吵得翻天呢。雖近來左相也站到了殿下這邊,可鄭王也不是好惹的……」

  那二人一邊說話一邊走遠,漸漸嗎,沒了聲音。

  我卻沒有再前行。

  子螭醉酒不醒?

  我和灰狐狸對視一眼,滿心訝異。
  
  北海王的寢殿中,沁人的馨香裊裊,濃而不膩。紋錦裁就的幔帳低低捶著,各式傢俱擺件玲瓏名貴,最耀眼的是角落一棵高大的珊瑚樹,以寶石明珠鑲嵌作花朵,閃著豪奢的光芒。

  「嘖嘖!」灰狐狸看著那珊瑚樹,滿臉驚歎。

  三四個美貌侍婢倒在床前,睡得死死的。那是灰狐狸的功勞,我們試過走正門探望,可是府中管事堅決不允。

  「阿芍阿芍,」灰狐狸扯著我的衣袖,指著地上:「嘖嘖,痰盂都是鑲寶的。」

  我沒有管她,卻將目光投向那床,子螭躺在那裡,雙目緊閉。

  「果真是醉酒麼?」灰狐狸探著頭,又是好奇又是小心。

  我沒有說話,翻開被褥查看子螭身上,又將室內的箱籠衣物都翻檢一遍,果然,都沒有見到崑崙璧的蹤影。

  「阿芍?」灰狐狸不解地看我。

  我笑笑,摸摸她的腦袋:「走吧,等辟荔公子回來,我們就離開這裡。」

  子螭已經回天庭應對天裂去了,這床上躺著的,真真正正的成了北海王。
  
  入夜時分,天上的雷愈加厲害,電光不斷,閃得駭人。

  這時候,妖男終於回來了。

  「隨我走。」他風塵僕僕,面色沉沉。

  我和灰狐狸答應,拿起早已收拾妥當的行囊,很快出了門。若磐是不能丟下的,妖男口中唸唸有詞,變出一頭青牛,把若磐從小樓裡駝了出來。

  正騰雲而起,忽然,我們聽到有人敲起雲板大叫:「失火了!寢殿失火了!」

  我一驚,轉頭望去。

  果然,北海王的寢殿裡透著濃煙和火光,未幾,熊熊的火舌舔著屋簷蔓延出來,與天空的雷電之光相映,將周圍照得白晝一般。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0:47:04

第二十八章

  「呀!」灰狐狸指著那火光,大驚失色。

  「不必擔心,」妖男懶懶地說:「子螭是神君,他如今在凡間願望已了,自然離去。肯留下凡體來給個交代已經不錯了。」

  我看著地面上,卻想起以前句龍說過的一些話來。他說有的神仙托世下凡,忍受不得人間的痛苦,就擅改命律,損壞凡體先死。這般行為對修為是極損的,有的神仙甚至因此被貶為凡人。

  不知這火是否在北海王的命數之內,如若不然……

  正思考,只聽「轟」一聲,一道驚雷劃過天際。寢殿上的火苗仍旺,我似乎能看到那將要被燒焦的面容。

  「即便是凡體,亦有一命,見死不救,豈是修仙之人所為。」我轉頭,對妖男急道。

  妖男一愣,似沒想到我會這麼說。

  我看著他,神色盡可能地顯得正氣凜然。

  妖男揚揚眉毛,片刻,唸唸有詞地再變出一頭青牛,讓它衝入那火場之中。

  未幾,濃煙之中,殿頂崩塌開來,青牛馱著一人騰空而來,正是子螭的凡體。我將他檢視一番,只見除了臉上有些煙熏之色,別處並無損傷,摸摸鼻子,呼吸還在。

  「阿芍不愧的擷英呢!」灰狐狸崇拜地看著我。

  我滿意地摸摸她的腦袋。

  「嘁。」妖男終於忍不住,將灰狐狸和我分別白了一眼。
  
  灰狐狸不搗亂的時候,妖男的騰雲之術還是著實不錯的。

  空中,交織的雷電光飛快掠過,我們在雲霧中卻立得穩穩當當。或許是因為有了前生的記憶,我對身體懸空已經不再害怕,甚至會盯著地上的大地山河,想著我當年御風凌空的樣子。

  雲蒸霧繞中,視野忽而變得水色茫茫。電閃雷鳴的天空另一頭,神奇地出現了一抹霞光,下面出現了一座島嶼矗立的身影,周圍環繞著極低的雲氣,就像浮在海上一樣。

  「那就是浮山。」妖男道。

  「哦!」灰狐狸睜大了眼睛,張望了許久,皺眉道:「何處?爺爺怎看不到?」

  妖男瞥她一眼:「兩百年的修為離成仙尚早,抓緊!」

  風聲呼呼刮過,灰狐狸忙抱住了妖男,我忙抱住了灰狐狸。

  大雨傾盆而下,像在發洩怨氣一樣,沒完沒了。

  天空黑得像染了墨,電光頻頻,與上次天裂時的樣子毫無二致。

  妖男把我們安置在浮山中的一所宅院裡,簡單的住下之後,他就不見了蹤影。別看這宅院連著庖廚只有三間破舊瓦屋,卻還算寬敞,容下我們四五人綽綽有餘。

  我望著屋簷上嘩嘩流下的雨水,心裡想著天裂的事。比起句龍和子螭,我誕生的年歲短得太多,天裂只經歷過一回,卻足以讓我驚心動魄。已經許多天過去,暴雨如注,一點減緩的架勢也沒有。腦海裡反反覆覆重現著句龍衝入水中的情景和他竭力朝我呼喊的聲音,頭又陣陣昏脹起來,我不禁用手緊緊夾住額邊。

  再這麼想下去會瘋掉。我歎口氣,轉身朝旁邊的屋子走去。

  雨水辟辟啪啪地打在頭頂的瓦片上,雷聲低吼。光照黯淡的屋子裡,子螭,不,北海王靜靜地躺在裡面。

  床是茅草木板再鋪一張草蓆搭成的,恐怕子螭無論在天上還是凡間都沒睡過這樣簡陋的東西。我看著那面容,似乎能想像到子螭繃得發青的臉,心情不由大好。

  屋子裡的光照倏而暗下來,我看向門外,只見一人身影堵在了那裡。

  我臉上露出微笑,走過去:「回來了?」

  若磐頭戴斗笠,背上裹著蓑衣,濕淋淋的。

  他點點頭,一邊抖去身上的雨水一邊卸下雨具。我幫著他把蓑衣掛好,發現他身上的衣服濕貼貼的,道:「我去拿巾帕來。」說罷,轉身出門。

  也許是因為擺脫了子螭的神力,來到浮山的第二天,若磐就醒來了。

  我和灰狐狸都很高興,一方面是因為他到底平安,一方面是因為我們真需要幫手。

  浮山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普通的法術在這個地方用不了,據說這就是為什麼只有快成仙的人才能在浮山留下的原因。

  這對我們卻著實是個大問題。我的法力已經盡失,灰狐狸的法力使不了,在這浮山上,就是兩個凡人。若磐的醒來,無異於雪中送炭。

  但奇怪的是,若磐的法力雖使得,應付這些生活雜事卻笨拙得很,與打鬥時的強大判若兩人。就如今日屋頂漏水,若磐要修補,也只好像凡人一樣提著瓦片上屋頂慢慢修補,結果淋了一身的水。

  我取了巾帕,又取了一套晾乾的衣物,走回若磐的屋裡。才到門口,卻忽然見他正脫下上衣,暗光下,上身結實的肌理映著淡淡的輪廓。

  臉一熱,我躊躇不前。

  若磐轉過臉來。

  「嗯……給你。」我伸手,把巾帕和干衣遞出去。

  若磐走過來,將那些東西接過。

  「我去做飯。」我看他一眼,又轉頭走開。

  雖連日陰雨,幸好庖廚中還存有可用的乾柴,我們來到這幾日,暫時不必為燒火發愁。我把米洗好,把柴火點燃,塞到在在灶裡。柴火辟辟啪啪地燒起細細的火苗,未幾,冒出濃濃的煙氣。

  我被熏得嗆了幾下,連忙往旁邊別開臉。

  這時,我被一隻有力的手拉起,待回神,若磐已經蹲在了灶前。他把灶膛裡的乾柴捅了捅,三兩下,火就熊熊地燃燒起來,一點黑煙也沒有。

  他抬頭看看我,金色的瞳仁在火光中映得明亮。

  「柴火須架起才能燒著。」他說。

  我訕然地笑了笑。燒火的活我真不在行,平時都是灰狐狸和若磐做的。

  若磐沒有說話,片刻,起身坐到一旁的柴草上。

  我朝鑊蓋上碰了碰,一點熱氣也沒有,大概還要燒上許久。看向若磐,他從柴草垛裡扯出一段細長的乾草葉,慢慢地在指間折疊。我盯著那草葉,只見它在若磐手裡編織起來,片刻,竟似乎有了形狀。

  我覺得很是好奇,不禁湊上前去。

  「這是什麼?」我問。

  「促織。」他說。

  我愣了愣,驚訝地看著他:「你會編促織?」

  若磐道:「以前在街上看孩童編過。」

  我仍然發怔,片刻,點點頭。我忽然覺得自己對若磐實在說不上瞭解,就連他是天狗的事還是子螭告訴我的,他醒來之後,我還沒有好好跟他談過。

  「若磐,」我想了想,道:「你是天狗?」

  若磐編著草促織的手停了停,目光投向我,似帶著訝色。

  我望著他。

  「嗯。」少頃,若磐低聲道。

  子螭說的果然沒錯,我眉間舒開。

  「你出生在何處?」我問。

  若磐埋頭繼續編著草促織:「不知。」

  「不知?」

  「只知四周是山林。」他說。

  我瞭然,又問:「之後呢?」

  「之後就出去了。」

  「尋句龍?」

  「嗯。」

  我發覺若磐這次醒來,不但再也沒有變成獸形,不像過去那樣嗜睡,連話語也明顯多了許多。我興致起來,看著若磐:「後來你怎尋到了我?」

  若磐將一根草葉繞在指頭,淡淡道:「只有你帶著句龍的味道。」

  我瞭然,不愧是天狗。

  若磐轉頭,從草垛裡又抽出一段長長的草莖,穿過編好的草促織。他將眼睛瞟了瞟我,將草促織遞過來。

  我一訝:「給我的?」

  若磐點點頭。

  我不禁欣喜地露出笑容,從那大手中接過草促織。仔細看看,編得挺精緻,不想若磐竟有這等靈性。心裡覺得又神奇又高興,我忍不住,朝他伸出手去。

  若磐金眸盯著我,似一怔。

  「乖狗。」我的手落在他的頭上,笑瞇瞇地說。

  將近午時的時候,灰狐狸回來了。她把蓑衣脫下,似乎興奮得很。

  「去了何處?」我問。

  灰狐狸滿面笑容:「去了市集。」

  「市集?」我愣了愣:「這海島上還有市集。」

  灰狐狸點點頭,兩眼發亮:「有呢,雖不十分大,東西可不少。」

  我頷首,指指一邊案台上的飯食:「餓了吧,來用膳。」

  灰狐狸看到那飯食,臉上的神色忽而黯淡。

  「阿芍……」她撅著嘴巴,聲音裡帶著撒嬌:「我等去市集上吃可好?」

  我不解地看她:「為何?」

  灰狐狸苦著臉,小聲說:「你做的飯食不是鹽放得太多就是放得太少……」

  「哦?」我看微笑地著她,目露凶光。

  灰狐狸一驚,忙躲到若磐身後,探出半個腦袋賠笑道:「爺爺想吃油餅。」

  我氣不打一處來。妖男不在家,我看這一狗一狐實在不是做飯的料,才主動擔起庖廚之任,沒想到這般苦心到頭來竟被嫌棄。

  「沒錢。」我乾脆地說。

  「爺爺有。」灰狐狸馬上接話。

  我面色不善。

  灰狐狸哀求地看我:「阿芍,你反正沒出去走過,就陪爺爺去一次麼……」

  我看向若磐,想聽聽他的意思。

  不料,他別著頭,一眼也沒朝這裡瞟。自從方纔我摸他的頭,他就一直這樣不理不睬,像跟我有仇一樣。

  心裡歎口氣,我瞪灰狐狸一眼:「稍等。」說罷,把飯菜收好,從牆上取下蓑衣。

  雷聲在天上辟辟啪啪地響著,暴雨仍然傾盆。

  我才走出十幾步就後悔了,道路泥濘得簡直不是人走的。灰狐狸死拉著我,一個勁保證到了地方我絕不後悔,還說她一定給我找火塘烘乾衣服。

  我勉強地被她拖著,一步一滑,約走了半個時辰出了山林,忽然,雨在頭頂消失了。

  詫異地抬頭,只見上空,雨水被什麼擋住了一樣,水花匯成一個穹頂的模樣流向四周,煞是壯觀。

  「爺爺說你必不後悔麼。」灰狐狸取下斗笠,笑嘻嘻地說。

  我撇撇嘴角,隨她順著山路走下去。山路上到處是□的岩石,有幾處難走得很。我正小心翼翼地挪著腳步,忽然,一隻手伸過來。

  抬眼,若磐瞥著我,不發一語。

  我把手搭在上面,他的手掌立刻握緊,牽著我朝山下走去。

  那手心暖烘烘的,舒服又安定。

  我一邊走一邊偷眼瞄瞄他的側臉,心裡斟酌著,小聲道:「若磐,我方才錯了。」

  若磐轉過頭來。

  我露出討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說:「我不該叫你乖狗,我該說多謝才是。」

  若磐嘴角動了動,雙眸卻似乎變得愈加清冷,片刻,面無表情地轉開頭。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0:47:33

第二十九章

  又怎麼了?

  我盯著若磐的臉熅爾牄牓,馝馻馺馽直覺自己好像又說錯話了,卻想不出什麼地方不對。

  怪人。心裡道。

  我閉上嘴綹緇綝綟,翡翥翞翣也一語不發,跟著若磐走下山去。

  灰狐狸說得不錯蜘蜒蜮蜷,漞熇煽熊這裡的確有個市集,的確很小嫡嫘嫝嫪,暠暟暨暢也的確什麼都有。

  除了尋常城鎮能看到的賣吃賣穿的小販,這市集中還有別處見不到的東西。比如比如巨大得像馬一樣的鶴漳滹漈漘,魠鳳鳲鳶說是能載著人飛起來,讓苦於修行之人提前享受神仙的滋味;價值萬兩黃金的大氅,正中處縫著一小片流光溢彩的霓錦,說是穿著修煉可事半功倍;比如一些乾癟的桃核,據說是那是神仙們吃天上的蟠桃扔掉不要的,小小那麼一顆,也價值千金……我和灰狐狸在店舖裡轉著,看得眼花繚亂。

  灰狐狸沒有食言,領著我和若磐走了一圈之後,她帶我們在一處小店坐下,豪氣地跟店主人說要二十張油餅,再包五十張帶走。

  「這麼多。」我吃驚地看她。

  灰狐狸嘿嘿地笑,指指若磐:「阿墨食量可大呢,再說這雨也不知何時能停,爺爺總不好日日出來買。」

  我無語。

  未幾,店主人笑瞇瞇地將油餅送來,灰狐狸往他手上丟過一大串錢。店主人數了數,笑得臉上開花,灰狐狸又他端個火盆來給我烘烤衣服,他也一口答應,馬上送了來。

  我藉機向店主人問起這市集的事。

  店主人聽我們說是第一次到浮山,熱絡地說了起來。這市集可謂浮山上的一大名聲,有許多修為高深的商販常年奔走四海,搜羅來無數奇珍出售。我們剛才看的那些東西,不論價錢高低,來買的人可不少,如果天氣不那麼惡劣,我們連店門也擠不進去。

  聽他這麼說,我瞭然,這浮山果然有些意思。

  「早知如此,我等就將神君子螭那凡體運出來賣了,反正他也用不著。」灰狐狸在我耳邊嘀咕道。

  我忍俊不禁。

  吃過了油餅,我們幾個離開小攤,又一把興致地逛起來。

  「阿墨真能吃。」灰狐狸肚子鼓得圓圓,兩隻眼睛卻抱怨地看若磐:「這麼多油餅,一下就吃光了。」

  若磐瞥他一眼。

  灰狐狸假裝吃一驚,像個小童一樣縮頭小跑地躲到我身旁,細聲細氣地嚷嚷:「天狗瞪人呢,怕怕!」

  我被她鬧得好笑,看向若磐,卻見那冰霜一樣的臉似乎不那麼冷了,輪廓柔和了許多。

  路過一處布攤的時候,我見那些料子不錯,心中一動,就向灰狐狸借了些錢。

  「若磐喜歡什麼顏色?」我轉頭問若磐。

  若磐看著我,眼睛裡泛著金色的神采,似遲疑,片刻,指指邊上一匹:「白。」

  「爺爺也要。」灰狐狸在旁邊撅起嘴。

  「好。」我笑瞇瞇地說,又挑了幾樣,抱著布心滿意足地走開。

  午後的人似乎多了些,有兩三家小鋪已經走不進去了。灰狐狸滿面不快,一邊退出門口一邊嘟噥。

  我正想寬慰幾句,這時,忽然覺得有人在看我。

  我猛然回頭,卻見來來往往的都是路人,無人向這邊注目。

  錯覺麼。我疑惑地再看看,隨著灰狐狸和若磐走開。

  「到底是浮山,我在外面淋了受了幾日暴雨,到這裡才得些清靜!」前面,兩個人邊走邊聊著,看樣子,似乎也是剛來到,身上沾著雨水。

  「可不是,中原許多地方都發了洪災,朝廷也不見個動靜。」一人搖頭道。

  「朝廷?朝廷被鄭王攪得翻天呢,哪管什麼洪災。」

  「鄭王?怎麼回事?」

  「你不知道?天裂前,雷火擊中了京城北海王府,把北海王燒死了!」

  這話傳入耳中,我一怔,和灰狐狸相視一眼,繼續跟著聽他們講下去。

  「北海王?就是那個今上寵得不得了的三子?」

  「就是他。北海王和鄭王爭位之事你可聽過?北海王一死,鄭王就立刻動作起來,聯合了一干重臣,調起京畿軍隊逼宮。」

  「今上呢?」

  「今上病重,已被鄭王軟禁了。那鄭王也夠狠,朝中與北海王有牽扯的人都被鄭王殺了,就連左相,女兒還沒嫁給北海王,也被滅了門。」

  「嘖嘖,可真慘……」

  「確實慘,不過我可聽說,北海王沒死,是乘著青牛升了天……」

  那兩人說著,聲音漸漸遙遠,我的思緒仍停留在方才說到左相的那些話上,腦中似有一瞬空白。

  「阿芍。」灰狐狸看看我,有些小心,片刻,她緊走幾步追上那兩人。

  「二位公台留步!」她攔住那二人,滿臉堆笑地行禮:「方纔聞得二位公台言語提及京城,我家中有親戚在左相府,故追上來一問。」

  那二人對視,面露詫異之色。

  「左相府啊,」一人捋著鬍子連連搖頭:「聽說連柴房裡打雜的僕役也沒放過,你那親戚,恐怕……」

  「這童子,這些事你父母才該知曉,說了你也不明白。」另一人朝灰狐狸揮揮手:「別問了,回去吧。」

  說罷,兩人搖著頭走開了。

  灰狐狸站在原地看著他們,又將目光投向我,片刻,扯起一個笑:「阿芍,嗯……幸好阿芙已經送走了。」

  我看著她,想說什麼,喉嚨卻卡著,勉強地點了點頭。

  送走阿芙的事,是妖男做的。

  我落水之後沒幾天,父親在府中設宴招待幾位朝中大臣。到後苑賞花的時候,一名叫什麼大將軍的人許是喝多了,看到路過的阿芙,兩眼定定地,出了神一般。

  父親向來心思通達,當晚就將阿芙送到了那個大將軍的府上。

  據說當時阿芙哭哭啼啼,激烈之程度,與第二日見到她那個撫州表兄的欣喜程度相當。只可惜我那時被前生的事攪得失魂落魄,她離開京城的時候,我沒有相送,只托妖男把我那些剩餘的錢和一封書信給了她。

  阿芙以前跟我識過些字。信裡,我言簡意賅,把自己的心意都告訴了她,讓她不要牽掛。據妖男回來說,阿芙和她的表兄乘著車走的時候,那哭聲隔著半里路還聽得見……

  灰狐狸說得對,至少阿芙沒事。

  我心裡安慰著自己,卻還是藏著好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回去吧。」一個聲音傳來,我轉頭,只見若磐看著我,目光盯著我的臉。

  我點頭,片刻,隨他們朝來時的方向。
  
  回到山林裡,又是雷雨如注。好不容易回到宅院,三人已經成了落湯雞一般。

  一番忙亂,我們換上乾衣,在庖廚裡生起了火,外面已是入夜時分了。

  今日著實疲勞,灰狐狸和我說了一會話,就躺在床上睡著了。

  我卻一點也不想睡,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坐了起來。

  市集裡買的布被打濕了,還沒晾乾,做衣服是做不成的。許是思索的太多,腦子又開始陣陣地發脹,我想了想,起身朝隔壁的屋子走去。

  夜色沉沉,雨還在辟辟啪啪落個不停。

  我在簷下躲閃著,快步走到屋前,推開門。

  黑暗中,我聽到那呼吸被驚起的聲音,忙道:「若磐,是我。」

  若磐平靜下來,只見那雙金色的眼睛在夜色裡泛著微弱的光。

  片刻,燈亮起來,若磐舉著燈盞,訝異地看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若磐,陪我坐坐可好?」

  若磐目光清澄,片刻,道:「嗯。」說著,把燈盞放在旁邊一張簡陋的案台上。

  我抿唇笑笑,隨他在案台旁的茵席上坐下。

  雷聲轟轟地傳來,我坐定,看看若磐,他也看著我。

  我彎彎嘴角,看向面前,燈火晃動,在粗糙的案檯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若磐可有父母?」少頃,我問。

  「不知。」若磐道。

  我一笑:「你比我好。」

  室中一陣沉默,片刻,忽然聽若磐說:「他們自有命數,你莫太悲傷。」

  我抬眼,若磐看著我,金色的眼睛光澤淡淡。

  我搖搖頭,浮起一抹苦笑:「我並非悲傷,若磐,就在上個月,我還恨不得我父親在這世上消失得乾乾淨淨,可真到了這時,卻一點也不覺得開心。」

  一陣涼風帶著語氣,從門外吹進來,燈火搖曳不停。

  「總會過去。」過了會,若磐道。

  我望著他平和的眼睛,忽而有些怔忡。

  「……總會過去。」許久以前,也曾有人這樣看著為種不好寶霓花而沮喪的我,微笑著說過同樣的話。

  外面的雨聲愈發大了,引得思緒漸漸延伸,那衝入水中的身影似乎又在眼前浮起。頭愈加地脹痛起來,我忙將兩手蜷起拳頭,用力地按在額邊。身後有些動靜傳來,我望去,卻見若磐變作了巨獸,伏在地上,兩隻眼睛看著我。  我似乎讀懂了他目光中的含義,看看他的背。

  若磐耳朵動了動。

  心中湧起一陣暖意,我轉過身體,向後靠在他的背上。

  柔軟的觸感傳來,帶著融融的溫暖,久違而舒暢,我閉上眼睛,覺得那暖意將自己包圍著,能把所有的不快都通通消解。

  「若磐,」我睜眼望著頭上黑黑的房梁,喃喃道:「無論神或人,無論愛恨,終有一日都會消散,可對?」

  雨水被風掃過房頂,嘩嘩作響。

  我等了許久也沒聽到若磐的回答,困意上湧,只覺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
  
  夜裡,我被一陣凶狠的雷鳴驚醒。

  屋子裡漆黑一片,身上卻很暖和,軟軟的。隔著背,我能聽到若磐綿長起伏的呼吸聲,似睡得正熟。

  心頭一陣安定,我唇角不禁揚起,歪著頭閉上眼睛。正想繼續再睡,忽然,一陣滴答聲傳入耳中,清晰極了。

  是屋漏,我登時醒過神來。

  我摸著案台找到燈盞,幸好燈油還有,我將它點著,眼睛被光芒照得瞇起。

  朝四周的地面看看,只見幹幹的,沒有落水的痕跡。

  那嘀嗒聲仍然傳來,我連忙又走向一旁,把簾子拉開。

  著簾子把房屋隔作兩間,外間給若磐,內間則擁來放置

  我將油燈往裡面照了照,子螭的凡體仍好好地躺在床上,胸口卻洇濕一片,屋漏的水正好落在了那裡。

  我一驚,想去叫醒若磐。才轉身,又覺得若磐今日也累得很,這點小事,似乎也不必勞動他。

  把那身體拖到地面的茵席上就好,雨水且用桶接著,明日再說。

  心裡打好主意,我把油燈放在一旁,走到床前。

  這身體沉得很,所幸的是我還拉得動。我板著他的雙臂,發盡全身力氣往床下拖,未幾,只聽一聲沉沉的落地之聲,那身體終於被我拖了下來。

  我看看方位,此處離床太近,須得拖遠一些才好。想著,我再用力,把那身體拖向牆邊。

  「住手……」

  雨水滴滴答答地繼續落著,看得人心慌,我一邊拖著他,一邊思索著等會要趕緊拿桶來才是。

  「……住手!」一陣猛力突然傳來,那身體竟從手中掙落,我險些跌倒。

  我睜大眼睛。

  只見那身體蜷著,低低地咳了幾聲,片刻,北海王,不,子螭轉過頭來,狠狠地瞪我一眼,聲音沙啞:「怎這般用力!疼死了!」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0:48:01

第三十章

  我瞪著他,只覺一切都變化得如此之快,腦子實在轉不過彎來。

  「你……你不是去補天裂……」我張張嘴,說出來的話卻結巴不已。

  子螭坐起來,一邊揉著後背一邊將沒好氣地斜我一眼,冷冷道:「自己不會往外面看看?」

  我怔了怔,起身到窗邊打開窗戶。

  夜色仍舊漆黑,雷電和暴雨卻已經不再肆虐,只有樹上的殘水仍舊落個不停。

  停了?

  我探著頭望了望,片刻,轉向子螭。

  「天裂補好了?」我忙走到他身旁,問道。

  「嗯。」子螭仍捏著肩頭,淡淡道。說罷,他在茵席上躺了下來,閉著眼睛,聲音裡帶著疲憊的低歎:「累死我了。」

  我看著他,燈光中,只見那面色微微發白,下巴上冒著青青的胡茬,這個模樣的子螭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在安靜地坐下來,過了會,又有些忍不住,輕聲問:「補天很累吧?」

  子螭眼也不睜:「嗯。」

  我看著他,斟酌片刻,又問:「你修補天裂之時,可曾見到句龍以前留下什麼痕跡?」

  子螭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深深的目光朝我瞥來。

  「那般汪洋之地,你覺得呢?」

  我訥然,低頭不語。

  天裂之處我去過,巨浪洶湧得能沖毀一切,除了水還是水,句龍能留下什麼,我也想像不到。心中的一點希望破滅,我不由有些沮喪。

  「如此。」片刻,我開口道:「你辛苦了,且歇息吧。」說罷,從席上起身。

  還未直起腰,我的手忽而被一把拽住,幾乎一個趔趄跌倒。

  「不許走,陪我說話。」他仍躺在席上,兩隻眼睛盯著我。

  「你小聲些!」我瞪他一眼:「這室中還有他人安寢。」說著,我掙掙手,他卻牢牢地握著。

  「那天狗麼?」子螭唇角浮起冷笑:「我想讓誰聽不到,誰就聽不到。」

  我覺得這人莫名其妙,心裡一陣著惱,愈加用力,一邊抽手一邊使勁推他。

  「嘶!」當我碰到他腹部的時候,子螭似乎吃疼,微微弓起身體。

  我愣了愣,片刻,伸出手,又捅了一把才纔推到的地方。

  子螭幾乎彈起,護著腹部瞪我:「你做甚!」

  「你怎會疼?」我懵然道。

  子螭咬牙倒抽著氣,片刻,睜開一隻眼睛看我:「這可是肉身!」

  我看他的樣子不像在裝,停住動作。補天果然是累得很的事麼?連神君也這般傷筋動骨?我忽而想到句龍,沉默下來。

  子螭在地上哼哼著,卻一直抓著我的手不鬆開。

  「我陪你,你放開手。」過了一會,我說。

  子螭回過頭來。

  「不行,你會走。」他口氣頑固。

  我又瞪起眼睛。

  子螭卻不管我,自顧地朝身上看了看:「這凡體怎會在此?」

  我瞥瞥他,沒好氣地說:「你那寢殿失火,故而救到此處。」

  子螭看著我,目光無波無瀾。

  「如此。」他說,語氣輕描淡寫。

  我雖對他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早已見怪不怪,卻還是好奇,問:「你托世為北海王,不問問出了何事?」

  子螭神色淡然:「不用問我也知曉,命自有數。」說著,他瞟我一眼:「爾等將這凡體救出來,可知司命府須改動命冊,要做多少事。」

  我心中一陣氣悶,果然好人不可常做。

  「既如此,神君還來尋回這皮囊做甚?」我冷笑。

  子螭也彎彎唇角:「我也不想,只是補天太累,要歇息,還是這降到這凡體中舒服些,誰也打擾不得。這麼想著,突然發覺這身體未毀,本神君一時好奇,便……」

  他話沒說完,忽而停住,眉頭微微皺起。子螭抬起手臂來,左右地嗅了嗅,登時拉下臉來,瞪著我:「這麼多日,爾等都不會給本神君換套衣裳麼?」說著,他將手往胸口上一抹,神色更是嫌惡:「還有這水,嘖嘖……」

  我哭笑不得,他今日反常地得就像換了個人,若非崑崙璧又回到了他的腰間,我幾乎以為這個子螭是假冒的。

  「房屋破舊,我也無法。」我心情舒暢許多,毫無愧疚地道:「若神君再努力些,在入夜之前將天裂補好,這衣裳到現在定然還是乾的。」

  子螭看我一眼:「說得輕巧,你可知那天裂多大?由西至東,夠日車跑上半天。女媧留下的五色石已經不多,新煉的神石過重,有的才舉到天裂之處就落下來,費神得很。」他停了停,看向房梁,繼續道:「凡間上來的神仙果然不行,空有口舌,臨近大事卻沒些果斷之氣。見天裂補得不順,有的人竟驚慌失措,說什麼取泰山之石重塑天柱把天庭托出九霄避災。哼,將來我該困住他們神力,放到海外那些山水險惡的荒蠻之地好好歷練,免得他們以為當了神仙就是每日天馬行空不學好……」

  我很是無語。

  我實在沒想到子螭除了愛打扮愛排場,還是個話癆。

  子螭說著愈加起勁,說到天庭滔滔不絕,看也不看我臉色。

  手腕被他一直握著,箍得難受得很。我望向窗外,只見夜色依舊沉沉,困意上湧,不禁低低地打了個哈欠。

  子螭終於打住,轉過頭來看我:「你困了?」

  我拭拭眼睛裡的淚水,無奈地說:「神君,擷英如今已是凡人,比不得神君補天之後還有如此精力。」說著,我示弱地笑笑:「我知曉神君健談,只是如今凡間乃深夜,還望神君體恤一二。天庭裡博聞強識的仙公神女多的是,神君隨便挑幾位,說上一年也無人瞌睡。」

  子螭目光幽深,沒有說話。

  手突然被一個力道拉下,我來不及驚呼,眼前一晃,身體已經躺倒在地上。

  子螭的臉正在上方,唇邊彎起笑意,話音緩緩地繞在耳邊:「本神君哪裡也不想去,你今日與我作伴可好?」

  我羞惱交加,將把他踢開,手腳卻被壓住,動彈不得。

  子螭注視著我,目中的墨色似慢慢化開,與臉上的笑容連在一處,似乎暗藏無限溫柔,美得攫人心魄。他的氣息拂來,很低很近,卻不覺逼迫,似蘭似麝的味道似沁入心脾……我望著那眼睛,忽然覺得天庭那麼多仙女愛慕他並非沒有道理,這個人如果存心想要誘惑誰,恐怕無人能夠抗拒……

  不過,那些人未包含我。

  我看著那臉漸近,想著如果額頭撞上那優美的鼻樑,不知何等壯觀。

  正蓄勢待發,子螭卻忽然停住。

  身上倏而鬆開,他坐起來,看我一眼,淡淡道:「長相還是太差,算了。」
  
  昨天從市集回來,灰狐狸曾慷慨地將十張油餅拿出出來,說無論如何也要留著,要給妖男吃。

  第二清晨,妖男回到這宅子,那十張油餅卻已蕩然無存。

  原因是灰狐狸將它們通通拿來招待了子螭。

  用膳時,只有她和子螭說話,相談甚歡。

  「神君不知,那時臭方士變出一頭青牛來,將神君這身體從火海中救出來。後來初雪與阿芍在市集中閒逛,才聽人說北海王乘青牛升天哩!」太陽光明媚地照在屋前,石台旁,幾人圍坐著用膳,灰狐狸向子螭笑道,一臉興奮。

  「哦?」子螭看看她,一派矜持地莞爾,昨晚那神經兮兮的樣子已經蕩然無存。

  灰狐狸雙頰緋紅,卻說得更起勁。

  「嗯……這其實也有阿芍的功勞,」她嘻嘻地笑,看看我:「那時,是阿芍說修仙之人不可見死不救哩。」

  子螭目光投向我,雙眸溫和:「原來如此。」

  我面無表情地別開頭。

  旁邊,若磐埋頭用膳,一聲不吭。再旁邊,妖男雲淡風輕地坐著,往碗裡添菜。

  「阿芍……」灰狐狸似乎感覺到我的臉色,探過頭來瞄我。

  我不答話,繼續吃飯。

  「許是昨夜我半夜醒來驚動了擷英,她未睡好。」只聽子螭緩緩道,語調輕緩。

  不要搭理他。心道,我盯著碗裡,用木箸將一塊魚肉戳得四分五裂。

  「阿芍怎會給驚到?」灰狐狸不解。

  「誰知曉,她在天庭也向來膽怯得很。」

  木箸在手中猛然捏緊,我朝子螭瞪起眼睛。

  真是天大的笑話!什麼膽怯,說得好像他很瞭解我一般!

  「她每回羞於承認,也總這般瞪眼。」子螭神態自得。

  「阿芍,你也會膽怯哩。」灰狐狸嘻嘻地笑。

  我橫她一眼:「不是膽怯!」

  「哦?」子螭悠悠道:「那是什麼?」

  昨夜被他捉弄的事又浮起在腦海,我的臉上一熱,想反駁,卻乾瞪著眼說不出話來。

  心虛地看向旁邊,若磐正往碗裡扒飯,似乎對這些話題不感興趣;妖男已經吃飽,淡淡地瞥來,泰然自若地拭著嘴角。

  再看向子螭,他看著我,唇邊彎著淺笑,似頗為樂在其中。

  當初就該讓他在火裡燒成炭!心裡恨恨道。

  「飽了。」這時,若磐放下碗,站起身來。

  我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望著他:「你去何處?」

  若磐看我一眼:「打柴。」

  我心中倏而明亮,也站起身來:「我同你去。」

  「爺爺也去。」灰狐狸高興地說,她說著,又轉頭向子螭:「神君何時返天庭?」

  「今日。」子螭道。

  「這麼快?」灰狐狸一愣,很失望:「用過膳就回麼?」

  「也不定。」子螭拿出一塊錦帕,優雅地拭拭唇角,目光卻向若磐投來:「還須將若磐帶回去。」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1:00:12

第三十一章

  這話出來,我大吃一驚。

  看向若磐,他面無表情,雙目盯著子螭。

  灰狐狸了睜大眼睛,看看若磐,又望向子螭:「為何?」

  子螭溫文莞爾:「若磐乃天狗,自當返回天庭。」說著,他與若磐對視:「你如今初生,無天庭靈氣補益,神力維繫必是吃力,難道要一直靠昏睡來補?」

  若磐仍盯著他,沒有說話。

  我站在一旁,只覺得心滿滿低落,沉得不見底。

  子螭的意思很明白,若磐的身世,天庭已經知曉。心裡雖不願意,可我也很明白,子螭說的話是實情。若磐力量雖強,可作為天狗而言還遠遠不足,去天庭的確會讓他脫胎換骨。

  終於到了這一天麼?我咬咬唇,不禁抬頭。

  不期然的,若磐也看著我,金色的眼睛沉靜如水。

  「如何?」子螭淡淡問道。

  我瞥他一眼,扯著若磐的衣袖,道:「去打柴。」說罷,拉著他頭也不回地朝山林裡走去。
  
  大雨下了十幾日,林中到處濕漉漉的,鳥鳴稀少。不過,風景卻很是美麗。

  山林間,到處長滿了奇花異草,大朵的靈芝就生在樹頭,沾著露水,仙氣斐然。

  我看著驚歎不已。浮山乃是由托地的巨鱉死後軀殼所化,故而能浮在海面。在天庭的時候,我就聽說過浮山靈氣積聚甚厚,如今來看,果不其然。別的不說,這山林間到處生編的靈芝就是一大奇景,在凡間的仙山島嶼之中,恐怕只有蓬萊可與之相較。

  我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同若磐走了許久。終於,林中出現一塊空曠些的地方,有幾塊山石參差其間,上面的水已經被風吹乾了。

  我挑著一塊平坦些的山石,坐了下來。

  若磐看看我,片刻,也跟著坐下。

  山林中靜謐得很,日光透過樹梢,在地上落下碎塊,斑斑駁駁。

  「神君方才言語,若磐以為如何?」我問。

  「不去。」若磐回答得斬釘截鐵。

  我愣了愣:「為何?」

  若磐沒有回答,卻反問我:「你去麼?」

  我搖搖頭,苦笑道:「我去不了。」這肉身凡體,來到浮山還勉強,上天卻不可能,九霄下的罡風就能把我撕碎。停了停,我說:「天庭有靈氣寶物,你去了,可得到真正的神力。」

  「我在凡間也一樣可恢復神力。」若磐不為所動,過了一會,他又淡淡道:「我若去了,他們就不再讓我再回來。」

  我訝然看他。

  若磐注視著我,雙目澄明如鏡。

  我想起以前阿芙對我說起過她家的黃狗,和阿芙很要好的,阿芙離家的時候,黃狗跟著她走了五里,一直悲鳴。我當時聽到這事,還跟阿芙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得一塌糊塗。

  原來如此。

  沒想到若磐對我的心意也執著至此,即使是天庭那人人想去的地方他要不屑一顧。我望著他,感動不已。不枉我待他好,看他沉默寡言,沒想到心裡這般有義氣。

  許是被我盯得不自在,若磐微微轉過頭去,天光下看著,那臉上竟起了些不自然的淡紅。

  「若磐,你伸頭過來。」我微笑道。

  若磐一怔,少頃,依言將頭伸向這邊。

  「乖狗。」我摸摸他的頭頂,笑瞇瞇地說。
  
  說是打柴,樵夫們要忙上一日的活計,在若磐手上卻簡單得很。他使出一陣厲風,大段的樹枝就裂作長條從樹上墜了下來,半月的柴火都不愁了。

  若磐將木柴收起,打成一大捆,負在背上,大步朝前走去。

  我跟在他後面,覺得不論怎麼走也跟不上那步子,出聲埋怨:「你慢些。」

  若磐卻像沒聽到一樣,步伐愈發快了。

  這是怎麼了?我狐疑滿腹,覺得這天狗實在變臉如變天,不過摸了摸頭,不高興便說出來,何至於拉著臭臉。

  心裡腹誹著,我緊走幾步,想趕上若磐。涼風緩緩拂過耳邊,突然,那種被人注視的奇怪感覺又襲過脊背。

  我猛然回頭,樹林鳥語陣陣,迴盪著霧氣。


  除了我和若磐,什麼人也沒有。

  「跟上。」若磐的聲音傳來,幾步外,他終於肯停下來,正回頭瞥著我。

  我訕笑,答應著,快步上前。
  
  若磐不回天庭的事,是我告訴子螭的。

  因為若磐背著柴一路進了庖廚,路過子螭的時候,看也沒看他一眼。

  我對若磐的表現很滿意,於是慢條斯理地將此事知會了他。

  子螭似乎並不覺意外。

  「哦?為何?」他倚著石台,一隻毛色美麗的雀鳥停在他的手背上,溫順地接受著他的手指撫弄。

  「若磐當初是我收留的,自然隨我。」我不慌不忙地說。

  「隨你?」子螭抬眼,輕輕撫著雀鳥的羽毛,淡淡道:「若磐既為天狗,當屬天庭,怎又隨了你?」

  我不以為然:「神君自己也曾說過,如今天地間已有陰陽交替之律。若磐要是回去,定然給眾仙官添亂,隨了我豈非大善。」

  子螭看著我,浮起一抹冷笑:「你倒是肯為天庭著想。」

  我不理會他語中的諷刺,莞爾:「如今我已知會過神君,若磐返天庭之事,神君可不必再提。」說罷,唯恐他出言不認,快步溜入房中。
  
  不知是我那番話說動了子螭還是他一開始就抱著捉弄的心思,若磐去天庭的事,子螭果然沒有再提。

  不過,他也沒有走。到吃晚飯的時候,子螭仍悠閒地坐在石台旁,雀鳥換作了幾隻白鶴,立在一旁,姿態優雅。

  灰狐狸眉開眼笑,妖男雲淡風輕,若磐面若冰霜。


  我皺眉:「神君不是說今日走麼?」

  子螭將手中的食物餵給白鶴,回頭一笑:「確是今日,現在回去,天庭還是清晨。」

  我無語。

  這時,灰狐狸在庖廚喚我們進去端飯菜,中子螭微微抬手,幾隻白鶴化作美人,皓齒白膚,魚貫進入庖廚之中,把飯菜端出。

  灰狐狸看著她們,眼睛睜得雞子一般大。

  雖有美人環伺,還有妖男做的美食,我卻仍然覺得吃得憋悶。正百無聊賴地四下裡瞄著,忽然,我發現妖男的袖口處露著一截青絛繩,一塊光潤的石子繫在上面,紅得似血,狀若水滴。

  我愣了愣,以前一直沒注意,不想妖男還有這樣的物件。

  正待仔細再看,妖男目光掃來,似發現了我在偷看,袖口一收,把手腕都遮了起來。

  這般小器。我瞟一眼妖男若無其事的臉,心裡嗤道。

  「我聽說,你交遊甚廣,識得許多廣清真君門下弟子?」用過膳,子螭忽而問妖男。

  「正是。」妖男溫文答道,說著,接過鶴女呈上的清水漱漱口,吐到器皿裡。

  子螭微笑,緩緩道:「我聽說廣清真君在這浮山上也弟子?」

  妖男道:「島上還有悟賢真人,乃辟荔師尊舊交。此番天裂,辟荔就是跟隨悟賢真人守在浮山。」

  子螭頷首。

  我聽著他們說話,有些出神。

  廣清真君我知道,天庭中,他算是下界仙人的元老,句龍和子螭都須敬他三分。據說廣清真君登仙以前,曾在下界廣收弟子,其門下香火至今仍盛,而天庭的下界仙人裡頭,也有不少出自廣清真君門下。

  可惜這位真君雖修為深厚,卻是個極其寡淡的人,平日在仙府中閉門不出。我雖常跟隨句龍左右,離開天庭前,見過他的次數也是十個指頭就能算出來的。

  妖男對子螭的態度不卑不亢,原來竟與這樣數一數二的門派有交遊,倒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我吃著鶴女送上的果品,看著子螭與妖男二人說話,那爾雅的言語神態,我不得不承認面前的確實是眼福。

  「你快入仙籍了吧。」子螭道。

  「快了,就在下月。」妖男道。

  子螭淺笑:「你離開天庭也有五百年了,是該回去。」

  什麼?

  我聽到這話,怔了怔。旁邊,灰狐狸瞪著眼睛,不知被什麼噎到,劇烈地咳了起來。
  
  妖男回來,一間房要容下子螭、妖男和若磐就顯得太擠了些。我原本料定以子螭的性子,必然是要回天庭的。

  沒想到,此神君往林間一指,變出一座精緻小巧的殿閣來,有寶榻香爐,還有鶴女環伺。他隨和地對我們說,今夜再將就留宿,暫且不走了。

  我失望之極。

  天色漸漸入夜,蟲鳴從屋外陣陣傳來。我沒有別的事情可作,就把那些新買的布拿出來,打算裁衣裳。

  「阿芍,你可覺得此番臭方士回來似換了個人?」灰狐狸在旁邊看著我,好一會,開口道。

  我看看她,問:「何以見得?

  灰狐狸想了想,說:「他話少了許多,腕上還多了那紅玉。」

  原來她也看到了。

  我點頭:「嗯。」

  灰狐狸望著我:「那是什麼?阿芍你可知曉。」

  我笑了笑。

  我當然知曉,那不是什麼紅玉,它有名稱,叫「魄血「。

  說起來,魄血是很古老的法術,若要細論,還有點歪道。

  常言說仙人之所以為仙人,乃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而殊不知,做仙人還須超越生死,登仙之人對於前生往事必通曉於心,於是,仙人在登仙之前,要像鳥獸一樣歷劫。不同之處在於,鳥獸登仙歷的是雷劫,而凡人登仙,卻要將其往生至今所有最痛苦的事都經歷一遍。不少人登仙不成,不是因為修為不到,而是因為最後無法超脫記憶的痛苦,功虧一簣。

  於是,魄血術誕生了。它以心血為媒,把人最痛苦的念想牽引出來,封存於心血之中。這樣,痛苦雖在,人在歷劫之時卻能暫時忘記,順利過關。

  不過,天庭也不是瞎子,這般法術自然管制嚴厲。允許用魄血登仙的人至今寥寥無幾,都是得到優待的人。

  天裂之時,狂雷暴雨交加,雖可怕,卻正是天地混沌之時,乃登仙良機。妖男消失這幾天,無疑與歷劫有關。

  聽子螭言下之意,妖男曾在天庭待過,不知因為何事下了界,如今再回去。

  我很困惑,覺得自己竟一點也不曾瞭解過妖男。

  以魄血登仙,他男究竟何許人也?

  「阿芍。」灰狐狸探著頭來看我,眉頭皺起:「怎不說話?」

  我看她一眼,繼續裁布:「誰知道?許是撿來的或誰人送的。」

  「別人送的?」灰狐狸卻瞪起眼睛:「誰?」

  我很是無奈,停下手頭的活,摸摸她的頭:「你若是實在想知道,何不去問辟荔?」

  灰狐狸若有所思,片刻,卻撅起嘴,把頭一偏:「哼,爺爺才不問他。」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1:00:33

第三十二章

  夜色漸深,屋外的蟲鳴高高低低,室中愈加安靜。

  灰狐狸說白日裡在附近看到了別的狐狸,要去找它們玩,跟我聊了一會妖男之後就沒了蹤影。耳根清淨下來,我在燈下裁布,專心致志。

  若磐的衣服比較缺,首先自然該裁他的。那身形前些日子才量過,我記在了心裡,看著布比劃比劃就能順利地下手了。

  我用炭條仔細地畫上線條,屋外的風從窗口沁入,燈光輕搖,手指的影子在布上落得重重疊疊。我盯著手下的線條,只覺呼吸間,山林中的草木氣息清新芬芳,似乎還帶著些陌生而淡雅的蘭麝之氣。

  心裡覺得不對,我猛然抬頭。

  子螭倚在門邊看著我。

  心咯登一響,我的手僵住。

  「怎不畫了?」子螭臉上又浮起那似笑非笑地神色。

  我不大自然地移開目光,繼續做活:「你來做什麼。」

  子螭沒有答話,片刻,那淡淡的香氣卻似忽而近了,我再抬眼,他已經站在了案旁,衣裳一捋,坐了下來。

  我再度停住,瞪著他近在咫尺的臉。

  子螭卻不管我,微微低頭,看著案上的布料:「身量畫得這般大,誰的衣裳?」

  多管閒事。我別開眼睛,不答話。

  子螭也沒再問,過了會,卻聽他悠悠的嗓音傳來:「你莫不是還為昨夜之事生氣?」

  那言語傳入耳中,我再也忍不住,轉頭朝他瞪起眼睛:「你……你胡說!」反駁的話到了嘴邊卻笨拙起來,觸到他帶笑的目光,我的臉愈加發熱。

  子螭看著我,雙眸映著燭光的氤氳之色,唇含莞爾,臉上竟又平添著幾分魅惑。

  喉嚨似有什麼滾過,不自覺地嚥了一下。

  勿著了他的道。

  我心裡提醒著,看著他的手指朝我的臉伸來,卻覺得挪不開眼睛……

  「我終於知曉句龍為何對你這般著迷,」他唇齒微啟,目光注視著我的眼睛,聲音低沉得動聽,傳入耳中,如陳年的老酒一般引人醺醉:「你……確是尤物……」

  我想把他推開,卻像著了魔一樣,手一點力氣也沒有,只眼睜睜地看著那臉靠近。

  突然,一陣厲風襲來,只聽一聲砰響,旁邊的一張小案被震得撞到了牆上。

  我一驚回神。

  子螭抬頭,看向前方。我亦望去,若磐站在門口,面無表情。

  「離開她。」他冷冷道。

  我這才反應過來,看著子螭近在眼前的臉,又羞又窘,一把朝著子螭的左胸推去。

  子螭悶哼一聲,側倒向一旁。

  我忙抽身起來,朝若磐那邊跑去。

  子螭看著我,似乎不可置信。

  我喘著氣,臉上仍燒灼得厲害,躲在若磐後面瞪他,只覺心砰砰地撞著,似乎要衝到了胸口。

  子螭臉明顯繃起,臉色愈加發白。他嘴唇緊抿,雙目沉沉,卻銳如雷電。他的衣袖被方纔的厲風割開一條長長的口子,吊吊地掛著。

  「神力進展倒不錯。」少頃,子螭神色已恢復常態,看看衣袖,低低地冷哼。

  「走。」若磐卻不理會他,沉聲道,拉起我的手,轉頭朝門外走去。

  「你終有一日要回天庭。」這時,子螭的聲音在後面不緊不慢的聲音傳來。

  我回頭,他仍坐在席上,眼睛看著若磐。

  若磐腳步微滯,卻終究沒有理會,拉著我向前走入濃濃的夜色之中。
  
  森林中漆黑一片,若磐卻大步流星,走得無所阻攔。夜裡的涼風將我臉上和脖子上的燻熱吹散,巨大的樹木在身旁掠過,樹枝和草莖絆著衣裳,我走得跌跌撞撞。

  心仍撲撲地跳,似揣著兔子一般。

  以前仙女們都說子螭的雙目乃萬千星光彙集所化,藏有惑術。我不信,還暗笑她們迷戀太甚以致幻覺,我觀察過子螭幾回,就從沒覺得那眼睛有什麼特別。

  現在,我知道仙女們未必說錯。子螭那雙眼睛是不是星光匯聚而生不知道,可藏有惑術乃是確實。

  方纔在室中,自己竟似個懵懂小兒一般盯著子螭移不開眼睛,那情形,想起來就教我無地自容。連續兩回中了他的惑術,這肉身凡體果然不經用!

  可新的疑問又來了,子螭對我施術做什麼?第一回他腦子有些錯亂,純粹捉弄,可第二回呢?我想想他方才自若的神色,覺得說不定他早就知道若磐在附近,逗我就是為了激怒若磐,好試試他的力量。

  到底還是著了他的道……我胸中氣結。

  「我們去何處?」這時,我發覺走過的路已經好長,忍不住問若磐。

  若磐沒有說話,片刻,將手往前面一揮。

  只聽樹木斷裂倒下的聲音傳來,前方的漆黑忽而消失,頭頂一小塊天空中,月亮高掛。銀輝下,兩棵巨大的樹木橫在眼前,少頃,只聽斷裂之聲不絕於耳,樹身裂作無數長條飛起,匯聚排列,一座木屋很快出現在面前,窗戶裡,透著橘紅的燈光。

  我驚奇地看向若磐。

  若磐卻仍舊一語不發,拉著我走進木屋之中。

  「今夜睡在此處。」他說。

  我睜大眼睛望著屋內,好一會,點了點頭。

  看著木屋,雖簡陋,卻做得不錯了。若磐的本事似乎又進了一步,想想剛才,若磐把子螭的袖子劃開了一道口子,浮山果然是靈氣匯聚之所。

  不過,天狗究竟是還是天狗。我看看那乾草堆成的床,心中不禁苦笑。

  既來之則安之,妖男那邊有子螭在,我想到就覺得莫名心虛。

  我在床邊坐下來,乾草軟軟的,堆得還挺舒服。

  抬頭看看若磐,他還站在那裡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這時,我忽然發現他的臂上有些鮮紅的顏色,愣了愣。

  「怎麼了?」我皺起眉,起身走過去看。只見那裡的衣袖破損了,翻開看,臂上一道傷口赫然入眼,正往外滲著血水,觸目驚心。再往別處看看,腰側竟還有一道。

  「子螭傷的?」我吃驚地問若磐。

  若磐看看我,轉過頭去:「嗯。」

  我心中一悸,當時我坐在旁邊,竟不曾察覺子螭出手。傷人於無形,這般可怕的力量,大概也只有他這樣的神君才做得到。

  「你等等。」我說著,拿起旁邊的燈台,快步走出門去。

  月光仍在頭頂,屋外的草叢裡,露水閃著微弱的光芒。

  這個地方剛才還有大樹蔭蔽,草叢茂盛。我舉著燈台在草中細看,未幾,終於看到不遠處,一叢藍背在光照下露出寬大的葉片。

  藍背生長於陰涼之地,其貌不揚,卻是上好的止痛止血良藥。不過麼……嗯……這藥還有別的用途,是民間的助興偏方。

  若磐還流著血,管不了許多了,心裡道。我忙走過去,將幾片葉子小心採下。

  回到室中,若磐還在那裡。我把燈台放在一旁,將手上的藍背處理乾淨。

  「把上衣褪下。」我對若磐說。

  若磐看看我手上的草藥,依言解下上衣的結帶。燈光下,他上身的肌理□出來,線條結實,很好看,兩道傷口竟平添了些刑天那樣粗獷勇武的氣概。

  他可不只是天狗,也是個男子呢……心裡忽然跳出一個聲音道。

  我為自己這些突如其來的想法感到耳熱,忙轉來眼睛。

  「嗯,且在床上臥下。」我發現若磐站著不好敷藥,想了想,對他說。

  若磐在乾草床上躺了下去。

  我坐到床邊,把藍背撕開,放到口裡嚼碎,看著那腰側的傷口,敷上去。

  若磐的身體似微微一動。

  「疼麼?」我抬頭問。

  若磐看我一眼:「不疼。」

  我從衣裳裡撕下一塊裡布,將他腰上的傷口纏上。若磐配合的微微弓起身,腰上的肌腱凹凸排列,在燈光下泛著細膩的光澤。

  心跳似被什麼觸了一下,有些不齊。

  「子螭是神君,你才初生,他自然勝你一籌。」我移開目光,盯著手上,一邊打結,一邊說:「日後再遇到他可不許這般逞強。」

  若磐沒有說話。

  我轉過頭,又把幾片藍背嚼開,吐在手心,敷到若磐的手臂上。眼睛微抬,似不期然又似在預料之中,若磐看著我,金色的眼睛定定的,如同月華一般明亮而氤氳。

  我像被什麼蟄了一下,忙看向正給他包紮的手。

  室中靜極了,瀰漫著藍背芬芳的味道。兩人的呼吸高低相錯,聽著很不安穩。

  若磐的手臂溫暖得發燙,我的手指每每觸在上面,能感到那肌肉忽而收緊。我雖低著頭,卻知道那眼睛一直盯著我,像夏天裡被站在大太陽底下似的。鼻尖嗅到若磐身上那帶著點汗氣的味道,像帶著他肌膚上的熱力,蒸騰在鼻間,卻將我的臉和脖子根一起燒灼……

  此處還是不宜久留,給他包紮好就離開……

  嗯……我發現自己的腰似乎彎得太低了……

  正要直起身,忽然,脖子被一個有力的手臂撈下,天旋地轉,我轉眼已經躺在在乾草鋪上。

  我睜大了眼睛,上方,若磐雙目注視著我,金色的雙眸像火光一般熾熱炙人。

  「若……」話音才出口,突然,他的身體重重壓下來,我的唇被狂野地堵住。

  呼吸被唇舌粗暴地掠奪,身體像被巨石碾著,四肢卻絲毫動彈不得。窒息間,我感到雙腿被生硬地分開,一雙大手正探入裳下,火熱的掌心揉搓在皮膚上,一路伸向腿根,隔著布料,一塊硬硬的東西正杵在那裡。

  強烈的恐懼衝上腦海,我奮力扭開頭,終於得到一角空隙。

  「若磐!」我嘶聲吼道,使盡渾身力氣掙扎。

  驀地,我看到了若磐的眼睛,不再是金色,而代之以妖異的血紅。

  「啊!」我驚愕萬分,竭力尖叫起來。

  似被我的聲音嚇到,若磐的動作猛然一滯,片刻,身體突然離開。他躺在旁邊,全身蜷起,雙臂夾著頭。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情形攪得愕然:「你……」

  「走……」若磐仍蜷著,聲音似痛苦萬分。

  「若磐……」我看到他腰側的布條上,正滲出血水。

  「走!」若磐回過頭朝我大吼,散亂的鬢髮下,雙目暴瞪,瞳仁鮮紅如鬼魅。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1:00:54

第三十三章

  我嚇得後退開,[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伊莉討論區伊莉討論區轉身朝門外發足奔去。

  夜色濃濃的,到了森林裡就一片漆黑。我奔跑著畽疑疐瘦,綢緆綣綩高草和樹枝不斷從四面八方劃拉過來,忽然榙榛榬樆,蒪蓐蓊蒶腳下被什麼絆住,我一個趔趄撤摘摳摺,輕輎輓輍幾乎向前撲倒。

  手及時扶在旁邊一棵大樹上,手心被樹皮刺得辣辣的疼。

  那雙紅色的眼睛似乎仍晃在眼前殞殟毄毃,摷摍摟摓我喘著大氣,心跳得擂鼓一般,脊背卻陣陣生寒。

  心中後悔不迭,我不該拿藍背來給若磐療傷,自己根本沒想到這島上的藍背竟會這般猛烈,若磐的那紅色的眼睛也是因為藍背麼?

  腦子裡亂亂的,隱隱發脹。太多的事糾作謎團,無從解釋。

  我忽然想到子螭,他是神君,若磐的事情,也許只有他知曉。想到若磐方纔那怪異而痛苦地樣子,我心中一陣焦慮,不管方才發生了什麼,如今只有他能幫到若磐。

  我小心地撥開腳下擋道高草,卻發現由於自己剛才那一絆,似乎把方向丟了。森林裡黑洞洞的,靜得出奇,一點聲音也沒有。自己在這漆黑中,竟不知身處何處。

  一陣微弱的風吹來,頸間發涼。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我覺得這樣不是辦法,片刻,朝四周叫了聲:「初雪!」

  聲音似乎撞在了樹幹上被彈回來,悶悶的。

  「初雪!」我喊得更大聲些。

  週遭仍是一片死寂。

  忽然,我聽到有什麼聲音傳來,「嗖」的一下,像是什麼穿過了樹葉。我回頭朝那聲音的方向看去,卻什麼也看不見。

  心中的恐懼像墨滴在了水中,不斷地擴展開。我急忙蹲下,兩手在地上摸索,片刻,摸到一根粗短的樹枝。才起身,這時,我忽然感到一道微弱的涼風從脖子後沁來,似乎有什麼在靠近,不禁汗毛直立。

  不要怕……心裡鼓著勁,我抓穩樹枝,猛地轉身朝那個地方劈去。

  手被一雙手架住,黑暗中,一個聲音不滿道:「你做甚?」

  我愣住。

  一團火光亮起,妖男的臉正在眼前。

  「你……」我睜大眼睛,有些不能言語。

  妖男放開我的手,將我看了看,又看看旁邊,疑惑地說:「灰狐狸說若磐拉著你往這邊走了,你在此做甚?若磐呢?」

  我緩過一口氣來,卻匆匆對他說:「快帶我回去找子螭。」

  妖男奇怪地看我:「子螭?他方才回了天庭,你不知曉?」

  我目瞪口呆。

  「他為何回天庭?」我問。

  「我怎知曉。」妖男看著我神色:「怎麼了?」

  我心中著急,一咬唇,扯過他的衣袖:「隨我來。」

  沿著方才被我踏出的亂草往回走,未幾,若磐那間木屋出現在面前。它仍立在月光下,卻沒了燈光,清冷得孤獨。

  我帶著妖男緊走幾步入內,光照中,只見那草床還在,若磐卻沒了蹤影。

  「這是何處?」妖男疑惑地問我。

  我沒有答他,愣怔片刻,叫了聲:「若磐!」

  無人答應。

  心中似有些不祥的預感升起,我忙跑出屋外,朝四周大喊:『若磐!「

  四周的樹林黑乎乎的,死寂一片,似銅牆鐵壁一樣把我的聲音吞沒。

  我又叫了許多聲,仍然什麼回音也沒有。

  若磐不見了,這裡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阿芍!你回來了!呀呀!爺爺可急死了!」回到妖男的屋宅,灰狐狸高興地跑出來,拉著我一個勁地說:「今夜鱉神可要顯靈!爺爺得知了立刻回來尋你們,可你們又不見了,幸好有附近的狐狸看到若磐和你走進了樹林,爺爺就……」說著,她往我身後望了望,訝異地問:「咦?若磐呢?」

  我嘴唇動了動,不知怎麼回答才好,沮喪地說:「不知道……」

  灰狐狸還想問什麼,妖男卻將她拉到一旁:「好了,時辰將至,此處不可久留。」說罷,一陣雲霧捲起,忽而將我們托到了了半空。

  明月像金盤一樣掛在天空,平靜的海面上映著它的倒影,與浮山孑孓的身影相稱,恰是美好。

  我卻沒有欣賞的心思,抱著灰狐狸,我還在想著若磐的事,只覺頭愈加發脹。

  這時,一陣隆隆地聲音忽而傳來,低沉又響亮,似遠似近。

  「看!」灰狐狸興奮地指向下方。

  只見無數海鳥從密林中飛起,無數白色的翅膀映著月光,鋪開來,似銀河一般。

  沒有風,海水卻起了波浪,一層一層,由浮山向周圍擴散開去。我這才看明白,那巨響正是從浮山傳來的,它正在震盪。

  我睜大了眼睛。

  海鳥的叫聲一陣陣地傳來,伴著浮山地底的聲音,黑夜中,宏大而神秘。不遠處,還有好些人騰雲而起,和我們一樣在半空觀看。

  「這就是鱉神顯靈?」我問他們。

  「正是。」妖男答道:「浮山乃托地鱉神所化,每年今日,鱉神顯靈,浮山就會震盪一次。」

  我點點頭。若磐現下不知在何處,心裡又開始焦慮起來。雖餘悸仍在,可想起他那副痛苦的模樣,還是忍不住擔憂。望向下面茫茫的山林和海面,好巧不巧偏偏碰到浮山地動,他現在究竟在何處……

  「如今與從前不一樣了。」忽然,歎著氣的一個聲音傳來。

  我們望去,卻見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人,衣服穿得很是邋遢,髮髻歪斜,手裡拿著一隻酒葫蘆。他面目醺紅,半臥在雲霧上,雲霧也跟醉了酒飄得一樣晃晃悠悠。

  那人往嘴裡灌了一口酒,飄過來道:「從前鱉神顯靈,浮山四周霧氣蒸騰,能將浮山全遮掩起來,在海上漂移幾千里不見行蹤。那時的浮山才叫浮山,如今,嘖嘖……」他摳摳耳朵,將指尖彈了彈,一邊搖頭一邊飄走,哼哼的嘟噥聲仍傳來:「震那兩下子,和尋常海島有甚區別!」

  我聽得有些愕然。

  「真的麼?」灰狐狸抬頭問妖男。

  妖男頷首:「確有其事。」

  「怎會變成如今這般?」灰狐狸問。

  妖男沒有回答,雙目盯著仍在震動的浮山,神色沉靜而莫測。

  「嘁。」灰狐狸等了一會,皺皺鼻子,鄙夷白他一眼。
  
  隆隆的聲音漸漸平復,海水也不再激盪,只餘水波一圈一圈緩緩漾開。

  我看到那些騰雲在半空的人都紛紛收勢,朝地面落去,

  妖男也帶著我們飛回浮山上,不過方向卻不是宅院所在的山林裡,而是朝浮山的最高處落去。月光下,只見樹影茂密,將要落地了,我才看到浮山的最高點竟矗立著一座觀台。旁邊巨樹參天,平日裡根本看不到。

  不少人已經在我們之前來到,都朝那觀台上跪拜。

  我望去,只見那觀台上立著一個金光厚實的大鼎。觀台下,上百的方士圍坐著,穿著一樣的祭服,煞是壯觀。他們中間,一名鬚髮皆白的老真人尤其醒目,手握拂塵,身上法衣流光溢彩,高冠巍峨。

  「方纔地動,悟賢真人與弟子堅持留在這觀台下祈福,可敬可敬!」有人讚歎道。

  「正是。」旁人接話道:「說來,這觀台金鼎亦是真人為蒼生祈福而作哩!」

  我聽到這話,不禁往前方望去,原來那白髮老者就是妖男對子螭提過的悟賢真人。

  只見他端坐在弟子之前,雙目微閉,口中似唸唸有詞。

  「在浮山頂上築觀台,這真人可了不得。」灰狐狸咋舌,低聲道。

  這時,一聲鐘響傳來,悟賢真人緩緩睜開眼睛。

  「吉時至,稽首!」他起身轉向觀台,領著眾弟子向金鼎跪拜。

  下面不少圍觀的人也隨著他們,朝著前方稽首。

  禮畢之後,弟子們唱起經文,悟賢真人面帶笑意,將拂塵一抖,從台下走來。眾人紛紛上前,與他作揖見禮。悟賢真人一一答謝,笑容和氣。

  「辟荔拜見真人。」妖男亦上前一禮。

  悟賢真人看到他,呵呵笑起來:「公子亦至,山人有禮。」

  這時,他的目光忽然朝我投來,似微微一亮,看向妖男:「這是……」

  妖男瞥我一眼,溫文答道:「此乃辟荔俗世表妹,家人病故,辟荔暫為收留。」

  「原來如此。」真人頷首,又看向正探頭探腦的灰狐狸。

  「這是表妹隨身小婢。」妖男微笑。

  我和灰狐狸配合地一禮。

  真人捋鬚而笑:「公子仁厚,必有福報。」

  我覺得他的目光似有所打量,笑笑,裝作羞怯地轉開頭去。
  
  「臭方士,爺爺為何是小婢!」回去的路上,灰狐狸不滿地嚷嚷。

  妖男看看她:「你莫非要做女君?」

  「不行麼?」灰狐狸說。

  妖男笑了笑:「你看看你自己,女子都不像,哪裡像女君?」

  這話出來,我就覺得不妙。

  看向灰狐狸,果然,她臉色登時拉得陰沉,眼睛瞪得殺氣騰騰:「你憑什麼說爺爺不像女子!」

  妖男冷哼:「就憑你這聲爺爺。」

  我想勸阻,已經來不及了,只聽辟啪聲響起,一點雷火打向妖男。

  妖男卻巋然不動,躲也不躲,輕輕動了動袖子,雷火不見了蹤影。

  「灰狐狸,這是浮山,你那點妖力可使不出來。」妖男斜睨著她淡笑:「還有,你不知某將入仙籍麼?」

  灰狐狸氣得暴跳,恨恨地「哼「了聲,突然化作獸身朝妖男撲去。

  妖男不慌不忙地接招,按著老套路一把抓住她的尾巴。

  灰狐狸嘴裡嘰嘰地尖叫,四肢劃拉著抓向妖男。

  我看著他們倆打鬥,心裡愁苦得很。現在還須去找若磐,他們這樣鬧下去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正要出聲勸架,突然,我聽到「啪」一聲,妖男手腕上的一樣物事被灰狐狸的爪子抓下,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纏鬥中的二人登時愣了愣。

  我也怔住。

  地上,只見妖男那魄血滾落在了石階前,已經裂作兩半。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1:01:18

第三十四章

  我看著那摔碎的魄血,眼前忽而起了一層白霧,待散盡,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山谷之中。

  一名仙君乘雲降下,看到不遠處的一名女子,唇邊漾起笑意,朝她走去。女子亦看到了仙君,姣好的面容上泛起羞赧地顏色。我看到他們走到一起,耳鬢廝磨,說著綿綿情話。

  白霧漸濃,四周倏地暗下,我看到仙君帶著那女子騰雲而起,身後追來些些綽綽的影子,似乎是黃泉下的冥吏。女子面色蒼白,瑟縮在仙君懷裡。九霄罡風刮來,仙君大喝一聲,四周捲起扶搖,將罡風擋開。天空漸漸明亮,九霄瑞光近在眼前,二人面上頓時露出希翼的神色。就在這時,一道強雷突然從雲中降下,不偏不倚地正中二人。

  女子一聲慘叫,週身被白光吞沒。仙君急忙唸咒施術,卻被從天而降的鎖鏈捆住,他雙眼暴瞪,眼睜睜地看著女子灰飛魄散。

  「青瑜!」罡風中,只餘仙君撕心裂肺的喊聲……

  眼前忽而一晃,那些聲音消失,夜間的陣陣蟲鳴重又回到耳畔。

  自己仍置身浮山之中,魄血的碎塊仍好好地躺在地上,卻沒了光潤的色澤。

  「那……那仙君是……」灰狐狸呆呆地睜大眼睛,望著妖男。

  妖男面無表情,與魄血中仙君一模一樣的臉在黑夜中黯淡無光。

  灰狐狸愣怔著,少頃,小心翼翼地拾起碎裂的魄血。她轉頭看向妖男,烏溜溜的眼睛裡滿是愧疚和躊躇。

  「爺爺……嗯……爺爺不是故意的……」她手足無措地魄血遞給妖男,嘴上支支吾吾。

  妖男看著魄血,卻沒有接。

  他的面色微微發白,唇邊緊繃,雙目幽遠而深沉。

  灰狐狸看他一言不發,神色更是不安,片刻,道:「嗯……要不爺爺拿去修好……」

  「不必。」妖男聲音淡淡,說罷,逕自朝前面走開了。
  
  一路上,妖男仍然什麼也沒說,只在前面走著,身影孑孓。

  我和灰狐狸隔著一小段路跟在後面,氣氛很是尷尬。

  「阿芍……」灰狐狸求救地看我。

  我歎口氣,摸摸她的頭,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頭幾乎要脹成兩個那麼大,原本還想著趕緊回去找若磐的,可枝節橫生,不知妖男可還有心情幫忙。

  回到宅中,妖男對我說他有事要離開片刻,說罷,看也不看灰狐狸,騰雲而起。

  看著他在空中離去的身影,我和灰狐狸面面相覷。

  「阿芍,」灰狐狸眉毛幾乎擰在了一塊:「怎麼辦?」

  我也覺得沒主意,在屋前的石板上坐下,覺得今日著實過得艱難。心裡還惦念著若磐,我看向手腕,想著現在也指望不上妖男了,不如……心裡一橫,我把若磐的獸牙解下來,朝地上擲去。

  夜裡安靜不已,我看著落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獸牙,片刻,拾起來,再擲。

  四周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灰心地把獸牙拾起,系回腕上。

  雖然現在還對木屋裡的事感到害怕,可還是忍不住為若磐擔憂,現在到寧可他突然出現嚇我一跳,也不願他這樣一聲不響地消失。

  「阿芍……」灰狐狸又可憐兮兮地湊過來。

  我瞥瞥她:「現在知道不好了?當初鬧得這麼凶做什麼?」

  「爺爺怎知他那什麼玉這般脆弱……」灰狐狸嘟噥著,她瞄瞄我:「阿芍,你可知那幻境是怎麼回事?」

  我看她實在不知曉,就把魄血的來歷對她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魄血?」灰狐狸訝然,看看手中的碎塊:「此物叫魄血?」

  我點頭。

  灰狐狸似猶豫片刻,小聲地問:「那叫青瑜的女子,是臭方士喜歡的人麼?」

  「應該是。」我說。

  灰狐狸臉色漸漸變得灰敗。

  「她……嗯……她死了麼?」好一會,她又問。

  「嗯。」我答道。妖男帶那女子強行登天時,她大概已經瀕死。不想妖男也有如此意氣的時候,他對那女子深情可見一斑。可惜九霄下的罡風和雷劫,乃是天地間的屏障,女子是凡人,即便有仙君保護,最終還是慘烈死去;而妖男,大概就是因此觸犯了天庭律令,從此貶下凡間。

  「阿芍,」灰狐狸也坐到石板上,苦惱地說:「你可知魄血怎麼補?」

  我看看她手裡的魄血,搖搖頭:「我也不知。」

  「你說……沒了此物,臭方士會不會登不成仙了?」她吞吞口水,聲音低低地問。

  我想點頭,看到她快要哭了的樣子,又覺得於心不忍,道:「勿想得太多,辟荔有魄血,可見天庭對他器重,或許……嗯……你看辟荔也未多責怪你,想來他也有辦法。」

  灰狐狸低著頭,許久,「哦」一聲,沒精打采地走開了。
  
  混混沌沌地過了一夜,第二天醒來,天已經大亮。

  灰狐狸不見了蹤影,妖男也沒有回來。

  灰狐狸昨夜睡得很不安穩,說了整晚夢話,我看看她那翻得亂七八糟的被褥,心裡估摸著她大概是去找妖男了。

  我看看四周,一夜之間,這宅子裡竟變得如此冷清。

  心底歎口氣,我走出宅前,在石台旁坐下。我實在沒有心思去向灰狐狸和妖男,若磐的事就已經夠讓我頭疼了。頭又隱隱發脹,昨夜夢到了句龍,那些記憶卻還是老樣子,一點進展也沒有。

  晨風涼涼的吹來,拂在耳邊,我卻想起了昨夜的木屋。

  耳根一陣燒灼,若磐粗魯的氣息和重壓似乎還停留在身上,想起來就覺得羞赧。他做出那般舉動,我曾一心怪到藍背上,卻全然說服不了自己。若磐看我的眼神,就像一隻無形的手,時時觸動著心頭,教我難以釋懷。

  我想起了句龍。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句龍對我好,並不單純是因為他關心我。我也何其自私,一邊享受著他的關懷,一邊又對他的示好裝聾作啞。

  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我無父無母,降世以來一直都是孤獨的,只有在句龍那裡,我才覺得自己會被人真心的在乎。我也全心信任句龍,他像兄長一樣指引我和教導我,和他在一起,我覺得處處踏實。我很喜歡這樣的感覺,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喜歡,我害怕有朝一日它突然改變,自己將無所適從,於是乾脆瑟縮起來。

  或許句龍也感到了我的猶豫,他沒有點破那窗戶紙,一如既往地待我。直到天裂後的別離,我和他,誰也沒有再進一步……

  額頭上又開始陣陣地發疼,我覺得睏倦得很,把頭靠在石台上。

  再想想若磐。

  如今,類似的事又出現在我和若磐之間。我對他好,除了當初被他搭救的感激,或許就是那溫暖的感覺讓我覺得依賴,就像當年在句龍身邊一樣。不同之處在於,我終究遲鈍太過,直至昨夜才明白若磐對我的心思;可等我回過神來,若磐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思緒在腦海中糾雜,睡意陣陣上湧,我閉起了眼睛。

  迷濛中,我覺得風實在有些涼,想去披些衣衫,卻怎麼也睜不開眼。

  過了會,身上忽而一暖,我覺得似乎有人給我蓋了東西,似乎帶著些熟悉的氣息,寒意驟退。

  誰?

  我的心微微一震,強迫自己睜開眼來。

  手臂枕得太久,又酸又麻。我抬起頭,一邊放下手臂一邊坐直身體,不期然的,目光觸到身旁的人,我一愣。

  天光下,若磐站在身前,注視著我,金眸光澤明淨。

  「若……若磐。」一切突如其來,我睜大了眼睛,喉嚨卻澀澀的。

  若磐沒有說話,仍站在那裡看著我。

  我一下站起來,身上一件長衣倏而滑落在石板上。

  那面容更加真實地映入眼中,只見若磐的頭髮衣衫皆齊整,除了臉色不大好,眼窩有些塌陷,其它與往常無異。四目相對,我緊繃的心一陣鬆開,又浮起好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卻覺得啟齒艱難。

  「昨夜怎麼回事?」少頃,我開口道。

  話才出來,我心中卻覺得不妥,結巴地補充:「嗯……我是說你的眼睛……」說著,臉上不由地騰起一陣潮熱,眼睛不由地躲閃向一旁。

  「無事。」若磐道,聲音低沉。他的神色也不大自然,卻仍注視著我:「是我驚著了你。」

  他目光坦然,我的心卻不安穩地撞起來,趕緊搖頭:「不全是你的錯。」

  這些話從頭到腳都透著彆扭。昨夜的事告訴我,我和若磐之間的關係已經變了,我再也不能拿他當作那只隨時能靠在身上睡覺的寵物。

  「我要去天庭。」若磐的聲音傳入耳中。

  我怔了怔,抬起眼來。

  「天庭?」

  「嗯。」若磐神色平靜。

  「你昨夜去見了子螭?」腦海中似有什麼連接起來,我脫口問道。

  「嗯。」

  我望著他,沒有說話。心中雖覺得意外,卻又實在講不得什麼。若磐或許有什麼隱瞞著我,但他不想說,我也不想刺探。於他而言,去天庭確是再好不過,我又有什麼理由反對?

  「既然想好了,就去吧。」好一會,我勉強地牽起唇角笑笑,輕聲道。

  若磐目光微微一動,片刻,點點頭。

  「多保重。」他低聲道,說罷正要轉身走開,忽又頓住腳步。

  「昨夜的事,你即便懷恨,我也不後悔。」他看著我說,聲音低沉而柔和。

  他雙目從所未有的明亮,堪比星光月華。隨後,若磐的身形化作巨獸,踏著雲彩一下騰上天際。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空中,我的眼前還重現著他變身成天狗前的一瞬間,那頰邊閃過的霞紅……
  
  我忽然覺得睡意全無,渾身都精神起來。

  我有些坐立不安。

  我時而進屋打掃,時而燒水做飯,時而又裁剪衣料,卻全然專心不得。

  這是第一次有人向我告白心意。沒錯,不是妖男那樣的調戲也不是子螭那樣的迷惑,而是真正的告白。

  雖然曲折,但這心情,著實很不一樣。

  天庭和大地上一樣,仙君和仙女之間的旖旎情事是永不腐朽的調劑。只不過神仙的生命無窮無盡,像牛郎織女那樣深情的有,做遊戲一樣喜歡分分合合的也有,卻從不會亂了套。

  仙君仙女每年互訴心意的場景,我在天庭上不知撞過多少回。我一向覺得這些事很美妙,就像大地上人們唱的詩歌那樣教人心旌蕩漾。不為有什麼結果,單為那種被人追逐的虛榮,每當仙女們說起各自的告白經歷,我看著她們的神情就覺得羨慕不已。

  可惜有句龍在身旁,這等美事從來不曾出現在我身上。

  直到如今我做了凡人,才終於有了一樁。

  我真是既高興又鬱悶。

  若磐也真是,現在說這些做什麼呢?

  他是神我是人。

  他這一去,九霄之上,天庭太虛逍遙不盡;而我卻要在這地面上,時時記得有個長得不錯的天狗曾向我告白。

  這般行徑,簡直比我當年對待句龍還要自私自利……

  「你是阿芍麼?」

  正胡亂地想著,忽然,一個尖細的陌生聲音傳來。

  我抬頭,卻見案台旁立著一大一小兩隻狐狸,長著火紅的皮毛,將烏溜溜的眼睛瞅著我看。

  「你們是誰?」我訝然。

  「我們是初雪的朋友。」大狐狸說。

  原來它們就是初雪說過的森林裡的同類。

  我笑笑:「原來如此,初雪呢?」

  「初雪被悟賢真人的弟子帶走了。」小狐狸道。

  「悟賢真人?」我一驚:「為何?」

  大狐狸愁眉苦臉地說:「我們也不知,初雪就在島上找一個叫臭方士的人,被那弟子遇見。那弟子硬說初雪是化作人形的妖孽,用法術將她鎖了去。」

  「我們在旁邊都看見了。悟賢那些弟子都蠻橫得很,以前也有好些山精水怪被他們不分青紅皂白鎖走,再不見蹤影。」小狐狸說著,兩隻眼睛哀求地望著我:「初雪總說你是好人,你可要救救她!」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1:12:45

第三十五章

  我大驚碪碴硾碨,睿睡碬碠一下站了起來。

  「他們果真沒說為何?」我皺眉問。

  「什麼也不曾說?」兩隻狐狸皆搖頭。

  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我沉吟。

  天庭允許方士收妖鳶鳴鳵鳱,槎榴榞構本為鋤奸扶正,以防邪物禍害人間。廣清真君當年就是以除惡妖而名揚墂墎塻墏,鄲酷酴酲其門下弟子繼承此志本無厚非,可這般不辨黑白地收妖嫳嫬嫙嫚,銚銠鉻銝實非名門正派所為。

  心裡焦躁不安。妖男現在又不知道跑去哪裡了,他認得那真人槃榣榥榷,嫥嫖嫭嫜去了好說話。可是如今事急,等不得尋他了……我左思右想,心一橫,站起身來。

  「可知那些弟子將她帶到了何處?」我問。

  大狐狸點頭:「隨我來。」說罷,轉身朝屋外奔去。
  
  浮山地勢不平,兩隻狐狸四條腿卻跑得飛快。我追著它們一路奔跑,待到達悟賢真人的雉鳴觀之時,已經氣喘吁吁。

  我擦著頭上的汗,抬頭望去,只見古木築成的山門巍峨,上雕神獸仙人,塗著五彩。沒心思欣賞這些裝飾,我對兩隻紅狐狸說了妖男的形貌和名字,讓它們趕緊把他找來。隨後,我心裡盤算著措辭,蹬著石階朝觀內走去。

  雉鳴觀建在浮山北麓的山腰上,樹木蒼翠而高達,一聲聲磬響傳來,伴著方士們喃喃的唸經之聲。石階又陡又長,像峭壁一樣,濃郁的樹木遮天蔽日,鳥鳴聲聲嗎,猿啼陣陣。我抬頭,只能看到觀閣上冒出的香煙,裊裊地騰向空中。

  不知為何,雖是仙島上的名觀,我卻覺得這地方有些說不出的詭異。別的不說,就連照到這裡的日光,也變得陰涼寡淡,似乎沒有一點溫熱。

  「施主留步。」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我抬頭,卻是一名童子手持拂塵站在高出十餘階的地方。他看著我,施禮道:「今日本觀謝客,施主若要拜祭神靈,還請擇日再來。」

  我還禮,道:「這位小真人,我並非祭拜,煩小真人通報悟賢真人,就說辟荔公子表妹請見。」

  童子看看我,似微微打量。

  「施主稍候。」他又一禮,說罷,轉身朝觀內小步走去。未幾,他復又出來,對我說:「施主,真人有情。」

  我沒想到這樣順利,心裡不禁一鬆,隨童子走入觀中。

  青石鋪作長長的步道,踏入觀中,只見甚為寬敞,前庭白石鋪就,間以各色香草花樹點綴,泉水奔湧,頗有天庭的意趣。

  童子沒有帶我進正殿,一拐方向,進了側面一處廡廊。七繞八繞,童子領著我出了一道門,只覺一陣風迎面吹來,面前忽而空曠。

  遠處,一塊巨石從深深的山谷中聳立上來,如磨礪過一般光滑,頂端竟修著一座小小的觀閣,簷角如飛,金光閃閃。而觀閣前,一道用整根巨木雕就的長橋跨過深谷,將這邊連接。

  「真人就在那觀閣之中,請施主移步。」

  童子對我說,罷了,領著我走上木橋。

  我雖覺得這橋看著心悸,可想到灰狐狸,還是不加猶豫地踏了上去。

  巨木很是厚實,比起下面的深谷卻終究纖細,腳走在上面,傳來教人不安的「咚咚」之聲。一群飛鳥展翅從橋下展翅而過,幸好巨木兩邊都雕了闌干,我的手緊緊扶在上面,才不至於太害怕。

  童子在前面走著,卻安穩得很,待終於走到盡頭,只聽一聲緩緩的聲音傳出:「可是施主到了?」

  童子一拜:「稟師父,正是。」

  「呀」一聲,觀閣前兩扇雕花塗漆的大門緩緩開啟,淡淡的香煙迎面而來。只見一人身著素色細麻衣,端坐在閣中的蒲團上。

  他看到我,微笑一禮:「悟賢有失遠迎,施主恕罪。」

  我看著他,亦一禮:「白芍叨擾真人。」

  悟賢含笑,從蒲團上站起來,揮揮手讓童子離去。

  「施主前來,不知所為何事?」悟賢道。

  我也不多廢話,道:「白芍前來,全因家中小婢。今日小婢出門玩耍,被真人門下弟子捉去,白芍特來懇請歸還。」

  「有這等事?」悟賢面露驚訝,片刻,他道:「待山人查看一二。」說罷,他伸出手指掐算,片刻,面上露出瞭然的神色。

  悟賢微微一笑:「施主家中這位小婢,當是妖物?」

  我知瞞他不得,頷首:「正是。」說著,語氣毫不放軟:「這小婢雖是妖物,卻心地善良,從不加害於人。白芍聞真人門下一身正氣,非邪惡不出手,小婢之事,想必是弄錯了。」

  悟賢一抖拂塵,撫鬚而笑:「施主不必驚慌,既親自前來,山人豈有不還之理?想來弟子學術不精,錯怪了良善。待山人領施主前去辨認,若果然錯捉了施主家人,必嚴加懲罰。」

  說罷,他將拂塵將輕輕一揚,一片雲霧倏而平地騰起,將我和他托出觀閣,緩緩朝空中飛去。

  風呼呼地吹來,我的衣袖鼓鼓的向後飛起。或許是救人心切,我心中竟沒了恐懼,只望著前方。未多時,雲霧在浮山頂上收下,我穩穩落地。只見一座高大的廟堂,地勢頗高,前方十數丈之處,就是昨夜悟賢祈福的觀台。

  悟賢一揖:「山人門下弟子所伏妖物皆在此處,請施主入內。」說罷,他手一指,大門緩緩洞開。

  我迫不及待地朝那殿中跑去,才踏入殿中,一股奇異的味道迎面撲來,像什麼人做菜時燒糊了肉。

  雖是大殿,裡面卻黑洞洞的。四壁都被封得死死,只有大門處有天光透來。藉著暗淡的光照,我一眼就看到了殿中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巨大的立柱下,毛色灰黑。

  「初雪!」我急忙跑過去,將灰狐狸抱起。

  淡光下,只見灰狐狸雙目緊閉,似乎已經沒了知覺。我急忙探向她胸口,心跳微弱地傳來。

  心中一塊大石落下,怒氣隨即而起,我轉向悟賢,橫眉道:「她怎會如此?」

  悟賢卻不慌不忙,微笑道:「想來是弟子們取了妖丹。」

  我愈加氣急:「既如此,還請真人將妖丹還來!」

  「施主莫急。」悟賢呵呵一笑,他看著我,道:「山人門下弟子,皆為登仙而來,修煉實在繁瑣,一顆兩百年的妖丹必是增益不少。」

  他聲音和緩,一字一句,平板無波。

  我心中愈發覺得不對勁,不由地抱緊了灰狐狸,慢慢站起身來。

  「如此,」我努力地平復心思,朝大門移步走去:「可白芍這小婢已奄奄一息,還請真人替白芍討回。」

  眼看著大門近在眼前,正想走出去,突然,兩扇門一下闔起,四周頓時黑暗。

  我大吃一驚,心裡暗叫不好。只聽地面開啟的聲音響起,腳下突然落空,我驚叫著,連忙抱緊灰狐狸。

  身體卻沒有落下,被無形的力托著,浮在了空中。

  四周已經一片通明,我看到與我一同在空中的,還有許多弟子,都坐在蒲團上,似閉目養神,表情平和。

  大殿的橫樑已經望不到了,地面上,赫然出現一個巨大的圓坑,裡面冒著熊熊火焰,滾滾熱氣衝出。忽然,一聲慘叫傳來,只見一名弟子坐在蒲團上飄來,手裡抓著一隻碩大的烏鴉,唸唸有詞。烏鴉叫得淒厲,似痛苦至極,嘴巴張得大大的,未幾,吐出一枚妖丹,被那弟子一口吞下。

  烏鴉渾身癱軟,那弟子將手鬆開,烏鴉墜入火坑之中,「噗」地一聲,捲起一團火焰。

  「施主請看,這麼多弟子,恐怕山人也分不清誰吞了妖丹呢。」悟賢帶笑的聲音傳入耳中,我轉頭,他就在身旁,清瘦的臉映在火光中,幹得像骷髏。

  想到灰狐狸方才也受到這般虐待,我心頭刺痛,抱著她,憤恨地瞪著悟賢。

  「你到底是誰?」身上微微顫抖,我咬緊牙關,低低地說。一隻手暗自探入袖口,解開獸牙。

  「山人是誰無關緊要,擷英可是忘了事?」悟賢盯著我的眼睛。

  我看著他的眼睛,突然頭疼撕裂般湧來,似要把我吞沒。我難受至極,卻無法排解,緊緊地蜷縮起身體。

  電光火石間,滔天的洪水,句龍的喊叫又徘徊在腦海,抽疼一陣陣地襲來,似有什麼呼之欲出。

  我的身體不知何時落了地,身下冷硬如冰,我抱著灰狐狸,只覺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輕笑聲在耳旁響起,悟賢的臉出現在面前。

  他面上含笑:「你該是記不得了。我等了許多年,也是等到如今才明白,那東西在你身上。」

  東西?我睜大眼睛望著他,不明所以。

  悟賢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笑容映著火光,說不出的詭異:「你想不起來也罷,待山人來取出。」說罷,他突然一甩拂塵,我被拋上空中,倒立在那火坑之上。

  「三清玄火,山人苦練多年。」悟賢高聲道,聲音透著得意:「如今能以擷英來祭,豈非無上之功!」

  他話音剛落,我身體失重,一下墜向那火坑。

  「啊!」我恐懼地尖叫,抱緊了灰狐狸。

  似有什麼劃過腦海,引來一片耀眼的白光。

  燒灼的疼痛沒有傳來,片刻,我驚異地睜著眼。腦海中的那白光竟然就在眼前,燦爛得炫目,包裹著我,將我緩緩托起。我睜大眼睛,幾乎不能思考,只看著上方裂開的地面離我越來越近。

  「果然!果然!」忽地,一道黑影倏擋在上面。

  悟賢陰魂不散地看著我,臉興奮得扭曲:「崑崙璧!山人終於尋到了句龍的崑崙璧!」他的笑聲乾啞,近乎癲狂。

  崑崙璧?!

  我吃了一驚,頃刻間,頭疼更加劇烈地襲來,似乎要將頭劈裂。眼前,悟賢舉起拂塵,口中唸唸有詞,我看到一道光刃如刀一般向我劈來。

  我感到已經沒有任何力氣思考或反抗,絕望地閉起眼睛。

  「真人半仙之身,這般欺負孱弱,不覺得羞恥麼?」

  腦海中,只有那從天而降的清喝在震響。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1:13:09

第三十六章

  「……擷英!躲開!」句龍的吼聲似徘徊在耳畔。

  頭疼欲裂,深深的恐懼緊縮在心間,似乎有什麼就快崩斷了。

  恍惚中,我感到身體被什麼穩穩接住,迷濛中,妖男高高抬起的下顎出現在上方。

  心中稍稍放下,他來救我們了麼?

  我突然意識到灰狐狸還在懷中,她還沒有醒來。牙關緊咬,我的舌頭上漫起一陣血腥味,鑽心的疼痛襲來,腦海似清醒了一些。

  眼前,妖男週身撐開一陣扶搖之風,將漫天刺來的刃光擋去。他口中唸唸有詞,忽然,四週一陣動搖,一塊巨石拔地而起,撐破火坑,聳到半空將我們托住。無數碎石聚起,如流矢射向悟賢。

  「……初雪……」身體落地,四周暫時安穩,我急忙看向懷中,艱難地張口喚道。

  初雪仍閉著眼,胸口心跳微弱弱,四肢已經開始發涼。

  我心中揪緊,正要再喚,身前忽而一暗。

  妖男俯身下來,將灰狐狸小心地從我手中抱起。他低頭盯著初雪,緊繃的雙唇微微發白。

  這時,我看到悟賢那邊捲起一陣紅光,反襲過來。

  「當心!」我喊道。

  話音才出口,妖男已經回頭,將手一揮,紅光倏而破散。

  悟賢的笑聲響起,像嘶破了嗓門一樣刺耳。只見他立在空中看,拂塵一抖,莞爾道:「公子已是將入仙籍之人,何苦來管些許閒事。公子尊長曾托山人對公子多加照拂,今日生出這般事端,豈不教山人難為?」

  妖男怒極反笑。

  他沒有理會悟賢,卻彎腰,把灰狐狸放回我懷中。

  「且照顧好她。」他低聲對我道,看看灰狐狸,眼神中似含著歉疚。

  片刻,妖男長身而立,「鏘」地抽出寶劍指著悟賢,怒喝的聲音震響四周:「你戕害生靈,枉為真人!若師叔有靈,必以為恥!」

  須趕緊離開此處。我感到身上的力氣回來了一些,趕緊繼續扯手腕上的繩結。

  悟賢看著妖男,神色不改。他念了聲道,輕歎:「如此,莫怪山人無情。」

  「啪」一聲,獸牙落地。

  與此同時,悟賢的拂塵甩開。

  突然間,天搖地動,我幾乎被晃下懸崖。妖男一手扯住我,一手施術穩住,我感到大地在下陷,發出可怖的裂響。無數巨石從四面八方剝落砸下,地底深處傳來「轟隆」的破碎之聲。妖男將袖子一揮,飛濺而來的石塊被擋住幾丈之外,只見周圍混沌一片,已然分不清上下。

  一聲怒吼破空而來,似貫穿宇宙。

  迷濛中,金色的眼睛出現在面前,一個巨大的影子撲來,下一瞬,我們已經被溫暖的脊背穩穩托起。

  「若磐!」我幾欲喜極而泣,趴在他的背上,如獲新生一般感動。

  若磐負著我們飛到上空,爪下生出一陣猛烈的罡風朝下劈去。碎 石和塵霧霎時被滌蕩一空,不再瀰漫,那地動也停了下來。

  面前倏而一片寧靜,幽深的空曠籠在四周,火光仍在,卻照不到盡頭,上下皆深不見底,似乎呼吸都帶著回音。

  我睜大眼睛,忽然醒悟過來。浮山乃巨鱉屍骸所化,我們現在竟是到了那屍骸的腹中。

  望向妖男,他神色嚴峻。

  忽然,四周出現許多紅光,一點一點慢慢明亮。仔細看去,竟是方纔那些閉目端坐在蒲團的弟子,懸浮在空中將我們包圍。

  「原來又多了一位上賓,山人有禮。」悟賢駕著紅雲,微笑地立在我們對面。

  若磐腳踏罡風,朝悟賢長長怒吼。

  我看著他,心底暗吃一驚。他那身形,竟比常人大出了幾倍,臉也扭曲變形,脖子上堆疊著層層皮肉。

  「怪不得人言浮山靈氣日薄,原來是你吞噬了鱉靈。」妖男冷冷道。

  我聞得這話,登時想起昨夜那拿著酒葫蘆的人。他說浮山不再漂移的事,難道竟與悟賢有關?我望著悟賢,手心沁出陣陣冷汗。鱉靈乃海中聖物,力量無窮,只怕這悟賢不易對付。

  悟賢低低笑起,陰森的聲音在四周迴盪:「公子果然聰穎過人。山人既為尊長,總不能跟弟子們爭搶妖丹。」說著,他卻看向若磐,意味深長:「山人等了許久,你終於來了。」

  我心中莫名地提起。

  妖男沒有言語,突然騰空而起,氣勢暴漲。他一舉寶劍,聚集萬千利光朝悟賢刺去。

  悟賢不慌不忙,在一張蒲團上坐下,閉起眼睛唸唸有詞。

  一時間,眾多聲音匯聚,像觀裡的經歌,繚繞不斷。妖男不以為然,仍將劍氣逼去,凌厲的攻勢下,悟賢面前撐起的紅光慢慢後退。

  忽然,我看到那紅光之中,慢慢出現了一個窈窕的身影。那輪廓漸漸分明,是一名女子,那面容,竟與妖男魄血中所見的青瑜一模一樣。

  她雙目脈脈含情地望著妖男,迎向劍氣。

  妖男似怔了怔。

  我心道不好,忙向妖男大喝:「那是幻象!」

  這話出來已經太遲,妖男的劍氣稍稍停滯。乘著間隙,悟賢的紅光突然捲著殺氣衝來。若磐紋絲不動,妖男卻被撞擊得退後幾步,我看到他的背微微弓起,嘴角淌下血沫。

  若磐立刻飛身上前,掃出罡風襲向悟賢,悟賢拂塵一揚,十幾名弟子迎面抵擋。只聽慘叫聲起,罡風中,那些弟子血肉碎裂,跌落下深淵之中。

  我看著這場面,有些驚呆。

  若磐只到天庭不足一日,竟有了如此可怕的神力麼?

  一陣低低的笑聲響起,越來越大。悟賢看著若磐,笑意愈盛:「不愧是若磐。」說罷,他卻看向我,和聲道:「花君可是忘了事,待山人來助一臂之力!」說罷,他雙手向天舉起,身後剩餘的弟子忽然 聚集過來,那誦經的聲調一變,高亢而紛亂,魔音嘈嘈入腦,像無數只手在裡面用力揪扯,我大叫一聲,身體痛苦地蜷起。

  「阿芍!」妖男大喝的聲音傳來。

  若磐金色的眼睛在面前閃過,似驚恐不已。

  我聽到若磐怒吼,他的身影騰空飛起,攻擊向悟賢。

  我說不出話來,眼睛直直地瞪著面前。

  腦海中,那洪水中身影正一點一點地浮現。

  我卻感到輕飄飄的,魂魄中似乎正有什麼在分離。

  一聲嘶鳴般的吼聲傳來,我看到若磐在空中翻滾,死痛苦掙扎,墜落在正下方一塊伸出的岩石上。

  我能清晰地看見那雙眸,它們不再是金色,而又變成了那妖異的紅,牽扯著我的記憶。
  
  我心不在焉地磨著墨,四處張望。

  神君的宮殿也不過如此麼……心裡道。

  不期然的,撞上了案前那雙明亮的眼睛。

  眉頭一揚,我扭開頭去。

  「你一定是在想『不就是個神君麼,有什麼了不起』,可對?」句龍好聽而緩緩的話音傳來。

  我心裡「咯登」一響,驚異地看向他。

  句龍看著我,亦將眉毛微挑。

  承認是傻的。

  我決定不管他,沒有答話。。

  句龍卻不管我的態度,笑笑,道:「你自然不會覺得我了不起。你可是顓頊灑在懸圃上的鮮血聚靈而生,論來亦是真正的神裔。我說得不錯吧?」

  我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起眼睛。

  他說得沒錯。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顓頊與共工爭鬥,雖最終獲勝,卻也受了重創,鮮血灑在了懸圃之上。顓頊死去之後,神力化入日光,照耀萬古;浸染了顓頊血液懸圃神土中卻長出繁茂的花木,四季不敗。

  血靈透過草木重新聚集,經過千萬年積累,最終生出了我。

  這是個秘密,因為連總管懸圃的毛女也不知道。

  可這個句龍為什麼會知道?

  句龍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莞爾道:「我可是神君。」
  
  一陣低沉的「隆隆」聲從不周山上傳來,天裂漏下的汪洋掀起巨浪。

  「那是什麼?」陰風凜冽,我又驚又恐,看著巨浪中那青黑的影子盤旋而上,捲著水柱將天裂撐開,仙人們全力支起的五色石紛紛墜落。

  「若磐。」句龍平靜地說。

  「若磐?」我不明所以。

  句龍頷首,聲音低沉:「昔日先祖敗於顓頊,散神時,其神力分正邪劈開兩半。正力交與我父輩,邪力鎮在不周山下。」

  我明白過來。共工是水神,他雖做下反叛之事,其神力卻是天地間不可或缺的。天庭為保持維繫,便在散神時取走了他的神力,允許共工後裔繼承。

  句龍力量純正,自然是承自那正力,如此說來……「那若磐就是邪力所化?」我驚詫地問。
  
 句龍點頭,望向不周山,憂心忡忡。

  「他只有我能對付,你走開。」他對我說,面容已經疲憊不堪,神色卻仍然剛毅。

  「快走!」水面上只留下句龍的吼聲迴盪。

  我看到水中發出熾烈的白光,它耀眼得刺目,像水波一樣突然將四面八方淹沒。

  那是句龍正使出最後的力氣。

  「句龍!」心裡明白了句龍的意圖,淚水湧出我的眼眶。聲音出來,卻被呼嘯的狂風吞沒。

  墜落的五色石迅速飛回天裂之處,黑影愈加狂怒地掙扎。

  句龍的白光漸漸變弱,我感到了句龍的不支,那黑影卻仍未消失。

  只有我能幫他。

  心裡做了決定,我衝入水中。

  沒有理會句龍神色驟變的臉,望向那黑影,閉起了眼睛。

  光帶著融融的熱意從心中生出,漸漸化為白熾,將我的一切淹沒其中。我能感受到那黑影由於我的力量而困住,那雙鮮紅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漸漸消失在句龍的白光之中。

  自己從不知道散神也會心滿意足。

  我再也不必對句龍那麼內疚,因為我終於能為他做些事了……
  
  痛苦的吼叫仍迴盪著,上方,妖男為我抵擋著那些誦經之聲,憤怒的劍氣劃出萬千流光,悟賢的弟子紛紛墜落。

  若磐……我心裡默念著這個名字,覺得親切又陌生。

  一切都已經瞭然。

  共工散神之前曾殺了天狗,他把詛咒下在在天狗身上。雖不知上回若磐何以出現,這回卻的的確確以天狗之身復生。句龍將力量傾注在若磐身上淨化邪氣,為了就我,用他的崑崙璧凝聚了我的魂魄,也同時封住了我的記憶……

  句龍……他的名字每每在我心中想起,便如刀絞般疼痛。

  記憶開啟,我的魂魄就不再沉睡,句龍的崑崙璧也將重現於世。它與句龍血脈相連,若磐身上維繫的句龍神力也會隨崑崙璧召喚而去。到那時……

  那些魔音依舊隱隱傳來,我的精神已經陣陣恍惚,魂魄似乎很快就會分裂。

  快來不及了呢。

  心裡道。

  身上,包裹著我的白光仍在,我現在很明白,那是崑崙璧的光芒。

  我鬆開懷抱,將灰狐狸輕輕放下。我看看她熟睡一般的臉,費勁地抬起手指摸了摸,片刻,朝若磐所在的岩石翻身跳下。

  頭腦中的眩暈愈加厲害,無論我的魂魄如何急切地想要分離飛去,崑崙璧卻仍然沒有拋棄我。白光似乎順應著我的念想,托著我緩緩落向若磐。

  我抓著僅有的一絲元神,卻覺得宇宙空前清明。

  若磐發現了我,突然停止掙扎,他的頭蜷縮在兩隻前爪間,抬起眼來。紅色的眼睛在暗光中閃著妖異顏色,透著騰騰殺氣。若磐卻一動不動,渾身緊繃著,利爪深深地嵌入岩石裡。

  我看著那嘴角被牙齒  咬破滲出的鮮血,撫撫他的頭。

  「他的心意,你也明白,可對?」我輕聲道。

  若磐盯著我,雙眸定定。

  「鬆開。」我伸手握住他的一隻爪子。

  若磐身體仍抽搐般地顫抖,卻按著我的吩咐,鬆開那爪子。我笑笑,稍傾,使盡渾身力氣將利爪劃向脖子。
  
  「沒錯,我就是顓頊血靈所生,是我先祖打敗了你先祖。」我不服氣,昂著頭,挑釁地向那案台前的神君一笑。

  「嗯?」句龍的眼睛從木牘上抬起,看看我,淡淡笑道:「可我一點不怕你,你怕我麼?」
  
  血色浸染了視野,若磐雙目暴瞪,卻已辨不出是紅色還是金色。

  我好像聽到了好些聲音在呼喊,可是已經無所謂了。

  我的魂魄像終於掙斷了線的風箏,終於高高地飛走,再也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和沉重。
  
  滿目的白光中,我似乎又看到了句龍,他注視著我,眼睛裡仍然滿是和煦的笑意……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1:21:50

第三十七章

  身體很輕盈,像羽毛一樣,似乎吹陣風就能飛起來。

  一條大河在黑暗中泛滿銀光,浪花粼粼,光亮而不刺目。岸邊遍生的菖蒲忽而被風吹起,幾片細長的葉子隨風飄入河中,經緯相織,在水流裡打著轉,靜靜漂到我的腳前。

  我抬腳踏上去,菖蒲托著我,片刻,緩緩離開水邊。

  河上一絲風也沒有,靜謐中,只見樹木姿態秀美各異,在漆黑的天空下,閃著河水一般的銀色光芒。

  菖蒲在水流中輕快向前,浪花中,隱隱可一張張人臉競相抬起,喜怒哀樂,表情不一。遠處,一點小小的亮光漸漸飛來。

  那是一隻通體透明的飛蛾,它揮動著翅膀,繞著我上下飛動,似將我端詳。不遠處,一個寬袍大袖的身影立在河上,腳踏祥雲,

  那是一名白髮老者,長髯垂地,面容和善。

  他看到我,長揖一禮,聲音蒼老:「神女。」

  我從未見過他,卻知道他是誰。

  「大司命。」我深深一禮。

  大司命和少司命都系出遠古,居於空桑,是顓頊的佐臣。如今神界雖遠去,他們卻留了下來,仍然掌管人世間的生死命運。他們德高望重而神秘,不像句龍和子螭那樣總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相反,他們隱沒於虛幻,從來不知所蹤,卻將世間死生之事管理得井井有條。從前句龍與我說起他們,也是一副景仰不已的神情。

  看到了他,我就知道自己的的確確來到了凡人的黃泉路上,須接受這位幽冥之神的指引。

  「神女終於還是來了。」大司命看著我,神色慈祥,緩緩道:「神女上回來到幽冥來,魂魄虛弱迷離,得崑崙璧千年浸潤,終於得以再塑。」

  這聲音我曾經聽過,投生為人之前的混沌中,他對我說過那是句龍的心意。

  我望著大司命,浮起一絲苦笑,低聲道:「擷英未能守住崑崙璧。」

  大司命莞爾:「世事無常,即便是句龍神君亦不能全然掌控,如今之事已是萬幸。當初神君此舉亦是為救神女,神女勿再多自責。」

  我沒有說話,心底卻仍有一絲僥倖,猶豫片刻,問:「句龍……句龍究竟在何處?」

  大司命目光平和,卻沒有回答。

  「神女已脫離凡身,待老朽送神女歸去。」他抬手,雲氣頓開。片刻,一盞明燈出現在他的手上。

  「明燈明燈,稍後見到少司命,煩替老朽請她腳步慢些,省得老朽總也追不上。」大司命面帶笑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著那明燈低低念叨。說罷,將明燈往空中托去。明燈向上飛起,懸浮在上方。

  「神女請。」他向我告別一揖,周圍雲霧騰起,身影漸漸隱去。

  腳下的菖蒲托著我,隨著那明燈,離開了河面。

  明燈在漆黑的空中直直向上,亮得耀眼。那蜿蜒的水道  漸漸消失不見。雲氣漂浮,許久,面前忽而開闊。

  微風從遠方吹來,幽冥的原野上,銀色的花草開得漫山遍野,在墨色的天地間搖曳著光亮的輪廓。

  幾隻青鳥拖著長長的尾羽在空中盤旋,明燈緩緩降下,落在一名女子的手中。

  只見她頭綰高髻,臨風而立,飛揚的廣袖襳?將身姿勾勒得窈窕。

  「神女來到,有失遠迎。」少司命聲音清冽而溫柔,看著我,露出微笑。  

  清光如銀的遍野草木漸漸消失不見,代之以粗礪崔巍的山巖。

  少司命帶著我騰雲而起,在幽冥界中穿行。

  下方,一條長長的道路出現在崎嶇的地面上,無數明燈點在兩旁,人頭攢動,數不清的人排成長龍,緩緩行進。

  我隨著少司命路過,那些人的神色清晰可見。有的面無表情,有的喜笑顏開,更多的卻是哭泣,在冥吏的笞打下拖著腳步,走得艱難。

  忽然,我看到路邊坐著一個身影,猛然怔住。

  少司命似覺察到我的念想,停了下來,溫和地看我。

  我望向她,一禮,低聲說:「可否讓擷英下去一觀。」

  少司命莞爾頷首,將手一拂。

  菖蒲載我飛下雲端,在那人面前落下。

  母親倚在路邊一塊石頭上,正閉著眼睛。我在她面前蹲下,熟悉的面容映在眼中,似隔著千萬年般久遠。

  我將她仔細端詳,她還像生前一樣,從頭到腳收拾得從來不見一絲凌亂,手裡捏著一朵白芍葯,那樣子我記得,正是入殮前我悄悄塞到她袖子裡的。

  「她不知是怎麼了,說心裡有事未交待清楚,要等人。坐在此處許久,怎麼趕也不肯走。」一名冥吏走過來,歎氣搖頭道。

  「等人?」我不解:「等誰?」

  冥吏撓撓頭,說:「我也不知,原以為她要等她夫君,可前些時候,她夫君一家哭哭啼啼從這裡走了過去,她卻還是沒走。」

  我望著母親,往事湧上心頭,糾雜不已。

  「母親。」我握住她的手,輕輕喚道。

  那手涼涼的,母親卻仍然閉著眼睛,沒有一點動靜。

  「神鬼有別,為避免鬼靈逾越哭訴,神仙來到幽冥,鬼魂什麼也感覺不到。」冥吏向我解釋道,說罷,他看看母親,撓撓頭:「神女若是想知道她的事,觀心便是。」

  觀心?

  我遲疑片刻,將手放在她的胸口上。

  迷濛的霧氣漸漸漫上眼前,翻滾變幻。

  片刻,我看到了一間小屋,幽暗逼仄,昏黃的燈光下,兩名衣著粗糙的婦人忙碌著。床上,一名女子躺在那裡,頭髮被汗水濕透,臉龐瘦削而蒼白,雙眼無神地睜著。

  「……死了呢。」一名婦人搖頭道,用布擦去手上的血漬。

  另一人也歎氣,將手中一個襁褓看了看,放在女子身旁:「真慘,趕 緊讓人告訴主公才是……」

  她們說著話,我卻看到一名冥吏手持鐵索來到,從床上把那死去的嬰兒魂魄帶走。

  「乞吏官手下留情,還我孩兒!」女子突然從床上哭嚷著爬出來,扯住冥吏的腿,那聲音淒厲,竟是她的魂魄。

  冥吏看著她,歎口氣:「白氏,人各有命,你陽世未盡,我怎帶得你走?快快放開,好讓我回去覆命。」

  女子卻不肯放開,絕望地嗚咽道:「我母家破盡,再無這孩兒,夫家定然休棄,此生何益?吏官若不若將我一併帶走,也省得餘生淒涼!」

  冥吏大怒:「豈可這般取鬧!」說罷,將她的手掰開,帶著嬰兒消失了去。

  床上,女子仍睜著眼睛,眼眶裡湧出淚水。

  她的魂魄蜷在一旁,嚶嚶哭泣。

  「你想要孩子麼?」一個溫柔的聲音傳來。

  女子抬頭,卻見面前一團耀眼的金光,那人的臉隱沒其中,看不清面容。女子面露恐懼之色,猶豫著,片刻,咬牙點頭。

  「給你。」

  女子睜大眼睛,又驚又喜地看著那金光中出現一名嬰兒,緩緩落到她懷中。與此同時,嬰兒呱呱的啼哭聲在室中響亮傳出……
  
  「你的魂魄不在凡人冊上,只得借屍而生。」那個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輕歎,眼前一切突然消散。

  我轉頭,少司命看著我:「她的孩兒形貌合適而早夭,故而將你降生於此。」

  我怔怔不語。

  看看母親,她仍在沉睡。

  過往的一切掠過心頭。

  母親被休棄之後,生活冷清,但她從未在我面前說過一句父親的壞話。我原以為她怕宅中耳目眾多,憂恐失去棲身之地。可現在,一切與我的猜測大相逕庭。我想起母親每每見到父親時的笑意,心中滋味雜陳。就連她那時願意接受我,也不過是因為她還想著挽回父親的心……

  正愣怔,這時,母親的眼皮動了動,慢慢睜開了眼睛。

  她看著面前,目光直直透過我,沒有落點。

  忽然,她扶著石頭,緩緩站起身來。

  「白氏,你要走了麼?」冥吏訝然問道。

  「嗯。」母親道。

  「你不等人了麼?」

  母親低頭,看看手中的白芍葯,輕聲道:「我方才做了個夢,似乎把想說的都說過了。」

  「呵!」冥吏道:「這麼說你心願已了?」

  母親微笑頷首,轉身離開。才走兩步,忽而又停下來,回過頭。

  「吏官,」她想了想,道:「吏官若將來見到了我那女兒,煩吏官告訴她,我一生糊塗,最欣喜的就是有她相伴。」說罷,母親向冥吏施施然一禮,拿著手中的白芍葯,加入到行進地人潮中去……
  
  風仍然緩緩地吹著,我的眼眶仍然酸澀。

  我伸手觸向眼眶,什麼也沒有。心裡不禁苦笑,自己總忘了在 這幽冥之中,我仍是魂魄,再哭也沒有眼淚。

  黃泉路上的景象早已望不到了,天空中,漆黑的顏色正慢慢變淡,一束光似乎正從頭頂降來。

  「玄冥地界將至,不知神女還有何未了凡願?」少司命開口道。

  我想了想,搖頭:「無。」片刻,心頭忽又想起一事。我看向少司命,道:「雖不算凡願,可少司命洞悉天地萬事,可否告知擷英,句龍可還在?」

  少司命看著我,少頃,唇角微微彎起,溫聲道:「此事,要神女自己去看。」說罷,她將手一拂,頭頂的光衝破黑暗照耀下來。

  我看到漫天的巨浪。

  一個黑影被巨浪中突然迸發的白光吞沒,光芒透出,將洪水聚作的深海照得見底。

  須臾間,強光消散。

  陰雲不再密佈,雲破日出,風平浪靜。

  太陽光中,蒼穹似清洗過一般,藍得深邃。

  我看到巨大的彩虹跨過天際,整整九道,繁複相疊。

  句龍曾經告訴過我,九色巨虹,是神君散神之後,留在天空中最後的眷戀。

  我定定地望著那裡,看著它離我遠去。淚水終於湧出眼眶,溫溫熱熱,是潮濕的……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1:22:18

第三十八章

  陽春三月,垂柳青青,瓊池岸邊,遊人如織。

  瓊池雖叫「池」,卻是個千頃大湖。四周山巒秀美,花木繁茂,人傑地靈,自古就是南方一大名勝。經各朝營造,瓊池邊上樓台錯落,酒肆林立,引得無數遊人前來消遣,所處之地瓊州更是因其得名。

  春暖踏青,乃是瓊池最熱鬧的時候。水榭樓台上,歌舞樂聲終日不絕;池邊的樹林和步道上,天南地北的遊人來往如梭,或休憩賞景,或接踵信步,車水馬龍,一派熱鬧。

  湖面上漂著許多富戶巨商和官僚貴族的舟船,裝飾精美,大小不一。和風吹來,琵琶笛聲散落縈繞,勾人張望。

  「好俊俏的郎君!」

  我聽到一聲嬌滴滴的輕歎,回頭,只見不遠處,一艘泊在池邊的伎館畫舫洞開著小窗,兩名盛裝女子正睨著這裡,團扇半掩,描畫精緻的眉目巧笑生輝。

  我亦勾起唇角,目光微微停駐,還以一笑。

  兩名女子一愣。

  我繼續往前走。

  「呀!他回頭笑了呢!」 未幾,她們的聲音突然再度傳來,低低的,似激動似欣喜。

  「他看到了我!」

  「他是看我……」

  我不禁露出微笑,手中拈著一截柔韌的青枝,望著水光天色,心情也蕩漾不已。

  走了一段,迎面行來好些人,看到我,臉上皆是驚異之色,頻頻回頭。

  路邊,不少賣小吃的商販支起篷布擺成攤點,招徠遊人。

  「這位小郎君,來吃碗豆花麼?」

  一名賣豆花的小販向我招呼道。

  我走過去看了看,炭爐上,一隻鑊裡盛滿了潔白的豆花,熱氣騰騰,氣味聞著倒是不錯。我頷首,道:「來一碗,多點糖汁。」

  小販眉開眼笑,熱情地讓我坐到案台前,少頃,將一碗滿滿的豆花放在我面前。

  我用湯匙舀起一勺,吹散熱氣,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果然香味清甜。

  時近中午,遊人已經少了些,路邊的小吃攤點都頗是冷清。我悠閒地慢慢品嚐著豆花,一點也不著急。

  當神仙有一點好,就是不會餓。

  這省去了許多麻煩。

  別人玩的時候,我在玩;別人為了三餐四處覓食的時候,我還是在玩。當然,神仙雖然不為肚皮發愁,但也是會饞的,所以,我的錢都拿來在沿途換些小吃解饞了。

  「瓊池瓊池,平日裡光聞其名,今日來到,方知何為名聲。」

  這攤裡也不止我一個客人,旁邊,兩人正一邊吃著豆花一邊聊天,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可不是,就是人多了些,擠得很哪。」另一人笑道,片刻,他聲音抬高,道:「那位店主人,今日怎這般擁擠?可是瓊州的圩日?」

  小販回過頭來,呵呵地笑:「二位郎君是外地人吧?今日不是圩日,每逢春來,瓊池邊上的人都是這麼多呢。」

  「原來如此。」那二人瞭然。片刻,其中一人又問:「我等初來,不知這瓊池邊上,哪家食肆最好?」

  「最好?」小販想了想,笑道:「郎君,瓊池邊上食肆不少,若說最好,那些修著高樓亭台的食肆都算得上,可一餐沒個上千錢可吃不得。」

  那二人也笑:「你這店主人,我等又不是什麼豪富貴戚,所謂好,自然是美味又便宜的去處。」

  小販點頭,道:「如此,我只有一家推薦。」說著,他指向遠處:「二位郎君從這路上往前走,一直走到那邊邊上,能看到一處門前有幾棵梅樹的食肆,有三層樓,叫雲來閣。那裡的菜色做得可真叫好,又不貴,有名得很。只是這般時候恐怕沒了座位,二位要吃,不如等晚飯再去。」

  「如此。」二人點頭,又說了一會話,付了錢起身離去。

  我把碗裡最後一點糖汁喝光,拭拭唇角,問小販:「店主人,這豆花多少錢?」

  小販回頭,笑道:「三錢。」

  我頷首,拿出一貫錢放在案上,起身走開。

  「郎君郎君!」沒走兩步,小販追上來。他手裡拿著那一貫錢,道:「錯了錯了!只是三錢!」

  我笑笑:「沒錯,剩下的都是你的。」說罷,揚長而去。
  
  日頭漸漸升上正空,樹蔭清涼,腳下,青白石板駁色相間,甚是平坦。

  人流仍然不減,我跟著前行,順著寬闊的步道慢慢踱步。快半個時辰之後,湖上的風悠悠吹來,帶著些松林的味道,不遠處,一排梅樹伸展著枝條,青翠欲滴。

  三層的閣樓上,題著「雲來閣」三個大字的漆匾掛在正中。敞開的大門前,人來人往,穿梭不止。不時有車馬停靠或走開,兩名青衫少年張羅著,忙得汗流浹背。

  我看看門前,一排粗粗的木樁像柵欄一樣圍著梅樹,栓滿了馬匹和車輛。

  果然還是不夠呢。心裡思考著,我把目光投向旁邊一座門戶緊閉的殘破宅院。

  「公子!」這時,一個青衫少年看到了我,面露驚喜,一邊擦著頭上的汗水一邊跑過來:「你……」

  「噓。」我微笑地朝他擺擺手,讓他繼續招呼客人,邁步裡面走去。

  雲來閣,就是客似雲來之意,通俗易懂。

  實際也果然如此,我進門時,是被後面的人推著進去的。

  到了大堂上,只見熙熙攘攘,角落的席上都坐滿了人,店裡的從人端著酒菜來來往往,忙得不亦樂乎。

  我看著這場景,心中很是滿意。

  食客中不少人朝這邊望來,眾目睽睽。

  我不以為意,逕自上到三樓。

  三樓是雅席,每一間都有木壁隔起,上到來,清靜許多。偏僻處,有一間兩席大的小間,門前無名無號,我熟稔地掀起竹簾,走了進去。

  裡面空無一人,小小的,卻是這雲來閣上視野最好的地方,往窗外看去,門前的熱鬧一目瞭然,再遠一些,瓊池上的湖光山色盡收眼底。

  我在席上坐下,看看案上,茶具和漆桶裡的水都是新鮮乾淨的。他們早清楚了我的脾性,不知什麼時候會出現,索性每日更換。

  「公子!」正點起一旁的小爐烹茶,一個聲音在簾外響起。

  我應了聲,片刻,一名長相清秀的男子走了過來。

  他看到我,滿面喜色,隨即深深一揖:「小人羅言,拜見公子。」

  我笑笑:「羅言。」說罷,朝對面的席上一指,道:「坐。」

  羅言再揖:「多謝公子。」說罷,依言端正坐下。

  我看著他,只見他一身淡色衣裳,戴著襆頭,年輕的臉顯得精神飽滿。
  
  雲來閣是我的。

  我離開幽冥之後,沒有回天庭,一直留在了人間。

  那時,天裂的洪水剛過,中原一片狼藉,死了許多人,處處縞素。那時的雲來閣是間小小的客棧,大災之年沒了客人,主人生計艱難,要將它賣掉。我恰好路過,就將它買了下來。

  一開始,我並沒有想開店賺錢。

  我每日在店門前煮粥,賑濟災民。若有無家可歸的孤兒,就收留下來。漸漸地,名聲傳來,雲來閣面前煮粥的爐子從一個變作十個,收留下來的人也把小小的閣樓住滿了,我又把後面一處三進的院子買了下來。

  羅言就是那是來的。

  他家中原是一方富商,水災時,家破人亡,只有他一人活了下來。他被人送到雲來閣之時,已經奄奄一息,待救活後,就在雲來閣待了下來。

  其實養這麼許多人,關鍵的無非是錢財。

  可錢財這對於神仙來說,簡直比浮雲還要浮雲,我並不發愁。

  不過後來我發現,長此以往並不是辦法。天災人禍總會過去,成年的人,可以給些錢財讓他們回故鄉生活;那些失去父母的孩童卻不行,除了這裡,他們別無去處。

  把雲來閣重新開張還是羅言的建議。

  他說這些孩童雖不愁衣食,但終日養著不是辦法,因為他們總有一日要長大成人。如果能有一處既能讓他們接觸世事,又能長本事自立的地方,才是最好。

  我思考一番,覺得此言有理。

  對於我的身份,這些人大約一直認為我是個錢多得沒處花的暴發戶公子。

  暴發戶好理解,我錢多是有目共睹的。

  至於公子麼……入鄉隨俗,拋頭露面的事,男子總比女子多出許多方便。別人能不能看出來我不清楚,至少我扮得很自在。

  他們也不知道我是神仙,我從未在他們面前顯露過法術。

  神仙也有尊嚴。

  就像遊俠兒不可能什麼事都拔劍說話一樣,神仙也不可能什麼事都用法術解決。神仙與凡人的差別在於,神仙看問題更隨和,反正總有辦法解決,繁不繁瑣沒什麼緊要,緊要的是過程是否有趣。

  我現在就是這樣的想法。於是,決定把雲來閣做成食肆。

  做飯的庖人是不愁的,災民裡,有一個人叫周良,家中世代庖廚,做了一手好菜。我說服周良留下來,雲來閣就開起來了。

  瓊州人傑地靈,沒過幾年就慢慢恢復了興旺興旺。雲來閣地段不錯,災禍時又名聲大噪,很快,賬面上不用我額外接濟也有了餘錢。後來,收留的孤兒們漸漸長大,開始為店裡做事,我又把原本的小樓拆掉,做成三層的高樓。

  這件事,羅言一直辦得很盡心。我對生意著實不在行,店裡的事情幾乎都是他一手操辦。功夫不負有心人,雲來閣雖無高樓歌伎,可如今在瓊州說起食肆,這裡卻是首屈一指的有名去處了。

  我看著事情順利,也不再操心,索性讓羅言做個總管,把雲來閣交給他打理。他們能自己養活自己,我也滿天下逍遙去了。
  
  「這些日子我不在,店裡辛苦你了。」我說。

  羅言神色謙恭,道:「小人本分之事,不敢居功。」

  我莞爾:「你是管事,辛苦就辛苦,有什麼好謙虛的。」 說著,我把清水斟滿茶壺,一邊放到爐上一邊問:「近來大家都好麼?」

  「都好。」羅言答道:「開春後,店裡每日忙個不停,眾人皆全力以赴,無人怨懟。」

  我頷首。

  羅言停了停,笑笑,又道:「有幾件事要向公子稟報。」

  我慢慢地把茶餅研開,道:「說來。」

  羅言道:「阿康與阿蘿年紀不小了,阿康昨日來說,他想娶阿蘿,不知公子……」

  「哦?」我抬起頭來,笑了笑。

  阿康和阿蘿是我收留的第一批孤兒。他們同個村子,父母都在水災中身亡,結伴在路上討食,一直來到瓊池邊上。

  那時,這二人才四五歲,如今轉眼就是大人了呢……

  「好啊。」我說,看看羅言:「只是他們雖從小熟識,可既要婚娶,當有誠意,三媒六聘,可簡不可缺。」

  羅言含笑,道:「這是自然,阿康說已經攢夠了錢,辦個像樣的婚禮不在話下。」

  我想了想,道:「阿蘿的嫁妝,店裡也可出錢添些,不可太寡淡。」

  「小人省得。」羅言道。

  正說著話,這時,外面忽然有些聲音傳來,笑嘻嘻的。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2:01:43

本帖最後由 kj1258943 於 2011-8-14 22:02 編輯

第三十九章

  我望去,只見幾個女子擠在門口,當前一人碫磁禡禚,嫨嫠嫣嫗笑意盈盈地望著我,正是阿蘿。

  「這般無禮成何體統滷滵漻漣,鞁韍韎韶還不快出去。」羅言冷著臉道。

  幾名女子被這一喝,都縮了一下。

  阿蘿望著羅言榑榎榍榡,墋墅塿塺委屈道:「我等聽說公子回來了,都想來看一眼蒲蒪蓐蓊,樄榐槁榓管事淨來凶人。」

  我看看羅言發青的臉,又看看阿蘿她們,笑了笑,對阿蘿道:「現在看到了,如何?」

  阿蘿幾人臉上回復笑意,一人道:「公子還那麼年輕哩!」

  這話出來,女子們都咯咯地笑起來,有幾人還紅了臉。

  我也微笑,正容道:「我正與管事議事,爾等且下去,不可誤了工。」

  女子們皆答應,向我一禮,乖乖地離開了。

  我看著那仍在晃動的竹簾,心裡卻一陣警覺。說我不會老么……雖然是溢美之詞,但是這樣下去不行。這張臉幾十年如一日不變,總會教人生疑。我思索著,也許下回露面該加點皺紋什麼的才好。

  「都是些少年心性,公子莫怪。」只聽羅言道。

  我回過神來,笑笑。旁邊的水壺「咕咕」地冒著白汽,我把茶末倒入壺中。

  「你說有幾件事稟報,還有何事?」我問。

  羅言忙道:「是這樣。近來人客多了許多,總不夠案席招待,小人尋思著可否擴充店面?旁邊那屋宅破舊,想來主人也不願住了。」

  我聽了,道:「我亦有此意。可遣人打聽了那家主人去處,將屋宅買下來。」

  新皇繼位,至今已經十餘年。水災後,民生慘淡,新皇令免賦稅五年,獎勵開荒和水利。休養生息至今,已重現生機。這些都是我在外遊歷時看在眼裡的,瓊池乃名勝,如今下本錢擴建,虧不了。

  「小人今日就遣人去辦。」 羅言頷首答應。停了停,他看看我,道:「還有一事,萬瓊樓上月又遣人來問,仍說要盤下雲來閣,公子看……」

  我冷笑。

  萬瓊樓是這瓊池邊上最豪奢的食肆之一。

  說是之一,乃是因為去年新開了一個斛珠居,也有建造精美高樓亭台和優伶獻藝,且後來居上,拉走了不少萬瓊樓的食客。萬瓊樓當然不服氣,就打起了雲來閣的主意。從去年十月開始,萬瓊樓就不停地遣人來說要盤下雲來閣。這邊堅決不應,他們竟讓市井中的閒人來鬧事,幸而被羅言識破,把他們趕走了。

  「無事,若再使那些低劣的手段,就讓熊三再把他們扔出去。」我說著,把佐料加入茶湯裡,慢慢攪拌:「這些事你以後不必理會。」

  「小人知道了。」羅言道。

  茶香在壺中四溢開來,我拿起壺,將我和羅言面前的茶盞斟上。

  「羅言,」我瞥了瞥他:「我不是早說過,你未賣身於我,不必小人小人說個不停。」

  羅言微笑,清秀的臉上浮起些赧然,道:「小人明白,只是受公子多年恩惠,禮不可廢。」

  同樣的話他說過許多回,我掃他一眼,繼續飲茶。

  我回到來,阿康和阿蘿的婚事也很快定下,六禮辦得有模有樣,

  阿康在雲來閣的後巷裡租了一個小小的宅院作為新居,月餘之後,二人舉行婚禮,阿蘿乘著牛車離開了雲來閣,由阿康接到新居裡去了。

  羅言做儐相,我做主人,看著新人向我行禮,心裡竟有了些情不自禁的感慨,眼睛裡微微發熱。

  忽然想到從前那人,我問他,這麼多事做也做不完,為何不乾脆像子螭說的那樣分給仙官們,自己也好逍遙。那人卻笑,說重任一旦在身,就會有了些父母的憐憫關切之心,想放也放不下。

  這就是父母之心麼?我望著面前,唇角微微彎起,只覺燭光耀眼……

  婚禮三日後,阿蘿依禮歸寧。在堂上行禮之後,子弟們都起哄,說要到他們的新居裡去。我看眾人興致高的很,索性放他們一日的假,打烊休息。

  子弟們高興得不得了,收拾過後,蜂擁地隨著阿康和阿蘿到他們新居裡去了。
  
  店裡登時冷清下來。

  我哪裡也不想去,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我的住處是一幢小樓,面前像老宅裡一樣種滿了白芍葯。天氣已經熱了,別處的芍葯早就凋謝,我這院子裡卻仍開得絢爛。陣風吹過,清香滿院。看著潔白的花朵恣意綻放在綠油油的枝頭,我心平氣和,從花園中間辟出的小徑走過,將那些花朵細看。

  「……阿芍同那花一般美呢。」那個溫婉的聲音又迴響在腦海。

  我不禁微笑,似乎感受到我心中所想,面前幾朵芍葯忽而將花瓣舒展得更開。

  一陣辟啪的聲音隱隱傳來,似乎有誰在劈柴。我訝然,原以為店裡的人都去了阿康和阿蘿的婚宴,還有人沒走麼?

  我離開小院,循著那聲音走去。到了庖廚所在的院子,只見一個魁梧的身影立在院中劈柴,我瞭然,原來是熊三。

  熊三是柴房裡的雜役,他姓熊,也真的是就是一隻熊。

  災禍之年也連累了許多獸類。熊三是我在森林裡見到的,當時他跟另一隻熊妖爭食不過,身受重傷。我將它治好之後,熊三就一直說要報恩,跟著我回到了雲來閣。

  他很聽話,我不讓他變身嚇人,他就不變身,一直是人形。雖然長得比常人高大太多,熊三幹起活來卻很賣力,多粗多重的木料,他一掌下去,即刻變成細柴。也正是這個原因,我把他留了下來。雲來閣全是孤弱之人,來些尋釁的還真不好對付,熊三可是上好的戍衛人選。事實也確實如此,上回萬瓊樓找的人來滋事,熊三二話不說,直接把那些人扔了出去。

  不過熊三到底出身山林野獸, 雖能做活,卻不擅長與人交往,說話冷冰冰的。弟子們對他又敬又怕,相處不來。

  「熊三。」我走過去打招呼。

  熊三回頭看到是我,停下手中的活,一邊用脫下的短褐擦汗一邊走過來:「公子。」

  我看著他,問:「今日放假,不回山裡麼?」

  熊三搖頭,指指身後壘得山一樣高的木頭,道:「早晨才來了薪柴,要趕緊劈好。」

  我頷首,正要在說話,這時,忽然聽到店裡的大堂上有些聲音傳來,似乎是羅言在招呼客人。

  客人?我心中詫異,轉身走向那邊。

  到了堂上,只見羅言正拱手作揖,面前,兩人風塵僕僕,渾身旅人打扮。

  「兩位公台,小店今日打烊,著實不便招待,還請移步。」羅言和氣地說。

  那兩人卻不走,一人作揖笑道:「這位店主人,我等知曉貴店打烊,只是此地實在熱鬧,我等想討口水喝,轉了許多家,門口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店主人就讓我二人歇息片刻,喝口水酒就走。」說著,那人從囊中取出一串銅子,足有五十錢。

  羅言正要再說,我走上前去:「羅言。」

  他回頭看到我,忙行禮:「公子,這二位……」

  「我已知曉。」我含笑道,看看那二人,又看看那手裡的錢,對羅言道:「些許方便,無甚難處。請二位公台落座,上一壺酒。」

  二人聞言大喜,向我施禮:「多謝這位公子!」

  我笑笑,向羅言揮揮手。

  羅言見我這般,只好引他們落座,斟上酒水。

  一壺茶二十文,這樣好的生意不做才怪。我心裡暗笑,想起羅言昨日說要給我看賬本,轉身走到櫃檯前去。

  羅言見狀,招待過那兩人,也連忙走了過來,把賬本翻好,指著條目對我交代。

  「終於坐下來了,可真累人。」那二人說話的聲音傳來,只聽一人歎道。

  「可不是。」另一人說:「不想瓊池邊上這麼熱鬧,我走得腿也瘸了。」另一人笑著說。

  「十餘年能恢復成這樣也算不錯呢。須知我上回來瓊池之時,正是洪水剛過。那個慘,方圓五里不見人。唉,千年一遇,也真猛。」

  「不如上回猛。我看過門中師尊留下的筆記,上個千年,洪水可把京城都淹了。」

  「果真?嘖嘖!」

  「嘖什麼,還有更慘的。我聽說,神君句龍上個千年可就死了。」

  我的心似被什麼觸了一下,抬起眼來。

  只見那二人仍對坐飲酒,聊得入港。

  「神君句龍?」一人吃驚地說:「如何見得?」

  另一人說:「崑崙璧知道麼?」

  「知道啊。」

  「我山門中登仙的師祖上月顯靈了,我師尊被召了去隨宴,回來就給我等捎了消息,說子螭的崑崙璧已經許久未見了。」

  「哦?」那人想了想 :「卻又如何?」

  「嘖,你想啊,崑崙璧這般重要之物,句龍子螭歷來佩在身上。這許久不見佩戴,便說明那崑崙璧出了事。神君與崑崙璧相連,一位神君若死去,他那崑崙璧必然碎裂;而兩半崑崙璧亦是一體,一半碎裂,必然殃及另一半。你說,你若是子螭,若你那崑崙璧碎裂了,你怎麼辦?」

  那人恍然大悟:「所以子螭就不再佩戴了。」說著,他又疑惑:「那子螭的神力……」

  對坐那人神秘地笑了笑,不說話。

  「可我又不明白了。」那人說:「既然句龍死在千年之前,怎無人發覺?」

  「句龍已死的說法一早就有了。」對坐的人緩緩道:「你未聽說千年前那場天裂之後,有許多人看到了九色巨虹?且那以後,句龍再未出現,何解?不過是因為子螭那崑崙璧還好端端的,他不說話,誰敢質疑?」

  「那為何子螭的崑崙璧一直好端端的?」

  「這我可就不曉了。」對坐的人哼笑一聲:「子螭是神君,天知道他有什麼厲害的法術。這回補天是子螭補的,只怕是補天過後他精力不濟,維繫崑崙璧的神力弱了,這才露了馬腳。」

  問話的人聽他這麼說,歎了聲:「崑崙璧可是天庭信物,握有崑崙璧才能掌握天庭,這……」

  「可不是。」那人雙眼發亮:「你說,沒了崑崙璧,神君又如何?」

  「你的意思……」

  他臉上浮著醉意,笑著說:「我們師尊可說了,當今天庭之上,下界仙人最多。既神界管不得事,那位子也可……」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那笑容落在我眼中,心底一陣厭惡。

  他們不是方士就是修仙之人。

  自從浮山之後,我對這些人就沒了好感,凡與他們有關,一律迴避。方纔他們進來時一副普通的旅人打扮,我沒在意,聽著他們談話才發覺他們身份。原想著開門做生意,是我自己放他們進來的,喝過酒就算了。不想這二人言語愈發猥瑣,真讓人給不起臉來。

  我讓還在滔滔不絕說著賬目的羅言停下,離開櫃檯,朝那二人走去。

  才行兩步,突然,一個洪亮的聲音從堂後傳來:「公子!」

  我看去,只見熊三提著兩隻桶走過來,道:「我要到山裡取泉水,可要替你那些芍葯花也取些來?」

  我點點頭:「好,取些來。」

  熊三應了聲,正轉身離開,這時,卻聽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慢著!」

  我看去,那兩個喝酒的人已經站了起來,看著熊三,滿面酒氣的臉上露著精光。

  「二位公台,怎麼了?」羅言詫異地問。

  「怎麼了?」一人盯著熊三,臉上橫肉冷笑:「這堂堂一間大食肆,在瓊州也是名聲響亮,不想竟匿著這般妖物!」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2:04:18

第四十章

  這話出來,熊三面上一愣。

  「妖物?」羅言不禁失笑,上前拱手道:「二位公台,小店堂堂正正,店主人公子就在此處,何來妖物?二位公台想必是喝多了……」

  話音未落,那人卻將他推開,「鏘」地將腰間一把寶劍抽出:「不與你囉嗦,待山人來將妖物收拾。」說罷,劍上忽然青光閃現,他口中默念,長喝一聲,劈向熊三。

  劍氣才到半空,忽然,一下滅掉。

  那人動作僵在半空,懵然愣住,再舉劍,那劍卻黯淡無光,猶如一塊銹鐵。

  「我來!」他旁邊那人哼道,從腰上扯出一個布袋,口中唸唸有詞,突然將口袋朝熊三張開:「妖孽,來受死!」

  話音落去,口袋在他手中癟癟垂下,熊三仍好好地站在那裡。

  二人面面相覷,神色匪夷。

  熊三青筋暴跳,怒吼一聲便朝他們衝去。

  「熊三,慢著。」我淡淡道,拉住熊三,轉向那二人,沉著臉:「二位可鬧夠了?」

  二人瞪著熊三,又瞪著我,一人道:「此人確實是妖!方纔之事,定是有更厲害的妖力作祟!」

  「哦?」我慢條斯理:「如此,那妖孽又在何處?」

  二人緊張望著四周,狐疑地目光掠過我和羅言,說不出來。

  「妖不妖孽的暫不理論。」我繼續道:「且問二位,就算我這雜役是妖,爾等要收服,可有他作惡的憑據?」

  「憑據?」一人皺起眉頭,硬氣地說:「你這公子!妖物就是妖物,收服即是正道,要什麼憑據?」

  我冷笑:「如此,我就不客氣了。」說罷,放開熊三:「去吧。」

  熊三雙目圓瞪,大喝一聲,掄起粗壯的手臂,一邊一個地將他們拎起。未幾,只聽慘叫聲傳來,二人被熊三扔出了街上。

  活該。

  我心底冷哼。連妖力和神力都分不清楚,還修個什麼仙。

  回頭,羅言正看著我,一語不發。

  「來繼續看賬本。」我若無其事,朝櫃檯後面走去。
  
  夜晚,我躺在榻上,怎麼也睡不著。

  我又開始想以前的事,一想就停不下來。

  我想起了灰狐狸。

  那時,我剛從幽冥出來,魂魄重新召集天地精氣重塑身軀,恢復了神力。雖獲得新生,我的心裡放不下牽掛,開始四處尋找若磐、妖男和灰狐狸。找了許久,最後,終於在蓬萊找到了妖男。

  他那時就像換了個人,沒了從前的張揚,變得沉默寡言。他失去魄血,登仙之事被耽擱下來。可我覺得讓他意志消沉的不是這個,因為他每日守著昏迷的灰狐狸,一坐就是一整日。

  修煉中的精怪若被人取了妖丹,性命就會變得瀕死一般脆弱。雖然可以用別的妖丹加以彌補,但血性有靈,若新補的妖丹力量不足,身體必扭曲爆裂而毀,只有用妖力 深厚百倍的妖丹才鎮得住。

  灰狐狸也是一樣。

  妖男手上倒有妖力深厚的妖丹,可那是從鼠王身上取下的,邪氣太重,須慢慢煉化。為了給灰狐狸續命,妖男帶著她來到蓬萊仙島,采仙草精元餵她。

  我是花君,這樣的事對我來說最是在行。見到他們之後,我把採集仙草精元的事一手包辦下來,好讓妖男專心煉化妖丹。這十幾年來,每隔一段時日我就會回到蓬萊,將採集的精元送給灰狐狸續命。

  或許真是事在人為,讓我欣慰的是,灰狐狸雖一直昏迷,身體卻不像從前孱弱。月餘前我離開蓬萊的時候,她的脈搏已經有力了許多。妖男說鼠王的妖丹已經煉得七八成了,若有進展就來書告訴我。

  更多的,我想起了句龍和若磐。

  那兩個人說句龍的事,只有一個地方說錯了。句龍死後,崑崙璧仍完好,並非是子螭刻意隱瞞,而是因為句龍把他的神力放在了若磐身上,又將傾注了意念的崑崙璧收集我的靈魂。這樣,崑崙璧仍隨著句龍,卻因為我和若磐的沉睡而一陣保存下來。

  後來的事就很清晰了。我投生為人,若磐身上力量與句龍那半邊崑崙璧息息相關,也跟著醒了來。

  這事子螭知道多少,我並不清楚。但有一點很明白,自從我偷到他的崑崙璧之後,句龍的崑崙璧就開始甦醒,我的魂魄也慢慢地與它剝離開來。

  他這麼做是有意還是碰巧,我也想不透徹,只越想越覺得此人深沉得教人捉摸不清。

  而至於若磐……從妖男口中我得知,那日我自盡,若磐像瘋了一樣,力量突然迸發。他爪下罡風生火,浮山登時山搖地動,那山腹中一片火海。炙人的熱浪中,妖男只看到悟賢和他的弟子被烈火燒灼,慘叫地墜了下去,耳邊滿是若磐的怒吼,卻不見若磐身影。

  那時情形實在危險,妖男顧不得許多,抱起灰狐狸逃了出來。許是浮山失去鱉靈,沒過多久,整個島都在大海中消失了,而若磐,從此再也沒了消息。

  我不知道那是何等情形,聽著妖男說時,手指緊緊地攥著,身上陣陣發寒。

  句龍、若磐和我,就像被人下了惡咒,那羈羈絆絆,現在回想起來,已經分不清許多,只有一股的悲傷,看不出深切,卻像縷縷髮絲般糾纏在心頭。

  千年前,我為了句龍,散神封住了若磐;千年後,我把同樣的事又做了一次。

  我苦笑,自己大概不欠句龍了吧。

  那麼,若磐呢?

  腦中紛亂無比,我躺在榻上,閉起眼睛。

  腦海中,那金色的雙眸一直注視著我,似乎從未離開過……
  
  神仙睡覺也有睡得混沌的時候,第二日我醒來,已是日中了。

  出到院外,羅言匆匆走過來,說萬瓊樓主人遣了人來,邀我今夜遊湖。

  「來人說,今夜田公還邀了太守,公子你看……」

  我瞥他一眼,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說的田公就是那萬瓊樓主人,名昌,瓊州人都叫他田公。說是邀我遊湖,實際目的不用想也知道,離不開要盤下雲來閣的事。

  「公子,」羅言試探地看著我:「可要回他?」

  「不必。」我低低打個哈欠,轉身朝小樓內走去,懶洋洋道:「不必理會,就說我還在睡。」
  
  雖不想去,可田昌既然搬來了太守,便由不得我了。

  這太守新上任,姓盧。一方父母,還是要給面子的,誰讓我是在凡間開店呢?

  到了傍晚之時,我換好了衣裳,收拾一番,乘著羅言為我添置的那輛雕花鑲鈿垂香漆車赴約去了。遊湖的大舟停泊之處其實不遠,就在瓊池一處水榭旁。

  還沒到地方,已經能望見紫紅餘暉下,盞盞明燈點綴著水榭和大舟,人影綽綽,陣陣歌聲傳來,熱鬧得很。

  似乎不止我和太守,田昌還邀了別的許多人,今夜也遊湖許是要大操大辦。

  我不介意,反正有吃有喝,我來者不拒。從車上下來,我整整身上的錦袍,款步向那水榭走去。

  水榭前,一名管事模樣的人正在招待客人,見我來到,笑容滿面地上前作揖:「白公子,主人等候多時,請。」

  我微笑,隨他登舟。

  大舟上果然燈火輝煌,上到去,只見絲毯鋪地,正中一塊西域花毯上,幾名舞伎排列如雁,長袖飛舞,腰身柔軟。

  我露面的一瞬,在場的目光紛紛凝來,似有一瞬的安靜。

  「白公子!」田昌離席走來,滿面笑容地向我作揖:「當真稀客!」

  我亦含笑還禮:「田公相邀,某豈敢推辭。昨夜飲酒宿醉誤了答覆,還請田公勿怪。」

  田昌笑出聲來:「公子這話折煞田某,公子俊雅風流,瓊州誰人不聞?能請到公子與宴,田某幸甚!」他說著,兩隻眼睛盯著我看,笑瞇瞇地說:「公子多年不見,還這般年輕俊美呢。」

  那圓胖的臉龐上,兩坨臉肉泛著油亮的紅光。

  「田公過譽。」我保持笑容,移開目光。只見四周圍坐的的面孔半熟不熟,似乎都是瓊州本地的大商賈。上首,一個中年人端坐著,衣裳雖平常,眉目間卻渾然一股嚴肅的架勢,大概就是那新任的盧太守。

  「府君請看,這位就是田某曾提起的那位雲來閣白公子。」田昌引著我到上首前去,向盧太守笑道。

  我行禮:「白某拜見府君。」

  盧太守看著我,目光微微停住,片刻,微笑頷首:「白公子,久聞大名。」

  我又與旁邊幾席行過禮,在一席間坐下。田昌回到上首,「啪,啪」擊掌兩聲,場中的舞伎樂師紛紛退下。田昌堆起滿臉笑意,舉起漆觴道:「 今日月圓花好,田某設宴湖上,一為新任盧太守洗塵接風,二為與瓊州諸公共賞良宵。」說著,他笑呵呵地將漆觴先敬太守,又敬向眾人。

  眾人一陣應和,紛紛舉起酒盞,一時間,笑語不絕。

  「這話說得,倒像他是瓊州商賈之首一般。」正無聊,我聽到旁邊兩人正竊竊私語,聲音很低,卻逃不過我的耳朵。

  「嘿嘿,人家現在可不一樣了,聽說盧太守是他遠方親戚。」

  原來如此,我饒有興味地看向田昌,只見他正與那盧太守說話,兩隻眼睛笑得只剩一條縫。盧太守卻一副敷衍的神色,

  蠢人。我心道。田昌再富,也是賈人,而盧太守仕人出身,本差別懸殊。估計盧太守來赴這宴,本是看在了親戚的面子,誰想田昌一心顯擺請來這麼多人,倒是教盧太守難堪了。

  「可惜呢,原以為能見到斛珠居主人,竟不曾邀到。聽說那主人可從未露過面,連那店裡的人也不知他長相。」

  「斛珠居麼?呵呵,你也不看看田公恨他恨得多緊,怎會請他……」

  我一邊聽著他們聊天一邊品嚐著案上擺的滿滿的點心,覺得味道不錯。田昌能開那麼大的食肆還是有些本事的,倒不知那逼著他來收雲來閣的斛珠居又是何等能耐。

  正出神,忽然,我的眼睛瞄到田昌的管事匆匆走了出去。

  「怎麼了?」外面的聲音隱約傳來。

  「管事,可不得了,庖中備下的油餅全都不見了!」

  油餅?我愣了愣。

  「吱,吱……」這時,我聽到有什麼在叫喚。

  循著回頭,卻見旁邊的幃簾下的角落裡,露著一團毛茸茸的東西。片刻,它動了動,兩隻烏溜溜的眼睛與我四目相對。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2:07:23

第四十一章

  發現了我在看蜜蜾蜬蜼,勩勫匱匰它似乎一驚,縮頭往幃簾裡鑽去。

  我眼疾手快慷慥戧戫,漩漶漯漧一把將它擒住,拖了出來。明亮的光照下箘箸箊箋,像僥僗僝只見它一如既往,毛皮油亮塵壽夥夤,嫳嫬嫙嫚灰白相間。

  「初雪?!」我卻不放開,又驚又喜地看著它。

  她卻似乎害怕得很摓撂摝摛,銝銇銈銜嘴裡發出尖利的叫聲,四肢在空中揮動。

  我有些吃驚:「你不認得我了?」

  灰狐狸兩眼瞪著我,陌生得很,掙扎的愈加厲害,嘴裡叫得更大聲。

  宴席上,舞伎們又出來獻舞,眾人愈加興致勃勃,因為我的障眼法,誰也沒有注意到這邊。

  我疑惑不已地盯著灰狐狸,她是怎麼了?心裡想著,我又轉頭望向別處,灰狐狸在此,妖男應當離得不遠,找他來問問便知。

  稍稍走神,灰狐狸忽然將身體一抽,從我手裡溜走開了。我來不及再捉住,又怕她身體虛弱不敢施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竄到了人堆裡。

  先是舞伎們驚呼起來,灰狐狸從一人裙底鑽到另一人裙底。舞伎們花容失色,場上登時亂成一團。圍坐飲酒的客人也吃驚不已,正待細看,灰狐狸突然一躍而起,跳到了上首的案台上。「啪」一聲,她踩到一個漆盤,裡面的放著的一碗羹湯高高濺了出來,把盧太守潑了一臉。

  舉座皆驚,頓時鴉雀無聲。

  灰狐狸蹲在一角案上,渾身皮毛豎起,緊張地尖叫。

  「府君……這!這……」田昌更是語無倫次,手腳忙亂地用袖子替太守擦拭,他瞪向堂下家人,氣勢洶洶地指著灰狐狸喝道:「還不快把那畜牲抓起來!」

  家人們連忙答應,朝灰狐狸蜂擁而上。

  我心裡暗歎,輕輕將手掌一轉。

  「乓」一聲,三名家人撲上去,力道太重,案台一下被壓塌了。他們爬起來,手裡卻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這都跑了!沒用!」田昌氣急地斥道,臉上肥肉抖動。說罷,卻又賠笑地去攙扶盧太守,口裡不住道:「府君莫驚,一場意外,待田某領府君去換身新衣,今夜還可繼續……」

  「罷了。」太守擋住他伸來的手,從席上起來,還殘留著羹湯油光的臉上黑沉得像潑了墨:「多謝田公,今夜某身體不適,還是先回府。」

  「這……」田昌左右為難,滿頭大汗,堆著笑不停作揖:「今夜實在照顧不周,多有失禮。」

  太守卻不假辭色,離席走開。

  田昌仍一臉歉意,追著太守出去,口中叨叨不停的聲音傳來:「下回田某設宴,還請府君再光臨寒舍……」

  一場宴飲被攪黃。上首的人走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覷,亦是無趣。不少人紛紛起身起來,互相作揖告辭。

  我自然也不打算留下,方才使了個小法術把灰狐狸救走,可這下,她又不知道鑽哪裡去了。心裡一陣氣惱,我見這宴廳上已經全然沒了灰狐狸的氣息,也起身離開。

  「白公子,這……」田昌的管事立在舟下,與離開的賓客行禮,看到我,更是一臉苦相。

  「替我多謝田公招待。」我微笑頷首,從容走開。
  
  天空中沒有月亮,平靜的湖面上只有明燈綽約的倒影。我自然不打算就這麼回去,站在水榭上,將眼睛四處張望。似意料之中,水榭長廊那邊,一個身影立在燈下,似乎在臨水賞景。

  我朝那邊走過去。

  許是聽到腳步聲,那人回過頭來。

  是妖男。

  看到我,他眉梢微微揚起,目光將我從上到下打量一圈,唇角一彎:「某在路上就聽說白公子是瓊州地界上第一俊美的男子,如今見到,似乎屬實。」

  那聲調和那表情帶著倜儻,彷彿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妖孽的樣子。

  我也笑。男子裝扮是為了應付在外行走,他們見慣了我,再易裝成男子就未免無聊。故而我每次到蓬萊,都仍著回女裝,這般打扮,妖男是第一次見到。

  「初雪何在?」我問。

  妖男微笑,將身體讓開。他身後的闌幹上,灰狐狸站在那裡,津津有味地啃著油餅,頭也不抬。再看妖男腳下,一個布包塞得鼓鼓的,看那滲出的油跡,似乎裡面全是油餅。

  「我也是無法。」妖男歎口氣,道:「我若不去全偷了來,她就會去把人家庖房毀了。」

  原來如此。

  我無奈地笑,看著灰狐狸:「她何時醒來的?」

  「前幾日。」妖男答道。

  我頷首,卻還是不解:「她怎不認得我了?」

  妖男緩緩道:「仙草精元只能續命,能醒過來已經不錯了。她之前活了三百歲,要重拾妖力才能記事。」說著,他瞥灰狐狸一眼。聲音低低:「如今她這心智,不過是只初生幼狐。」

  我同情地看向灰狐狸。

  似乎察覺到目光,灰狐狸從油餅裡抬起烏溜溜的眼睛,「吱」地叫了一聲。我笑笑,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

  灰狐狸稍稍撇過頭,卻繼續埋頭啃起了油餅。

  「鼠王的妖丹還沒煉化麼?」片刻,我輕聲道。

  「快了。」妖男道:「還缺一味藥。」

  「什麼藥?」我抬頭。

  「海目。」

  我愣住。這個東西我知道,它產在南海。那裡的海水離太陽最近,熱力精氣透過海水,凝結成寶珠,那就是海目。此物雖屬火性,卻純正無邪,乃是煉化丹藥的至寶。

  「海目千年才得一顆,恐不易得。」我皺起眉頭。

  「正是。」妖男頷首。

  我瞅瞅他,片刻,道:「你就是為這個來找我的吧?」

  妖男沒有否認。

  他面露微笑,明燈下,目光迷人:「你還是那麼聰慧。」
  
  妖男和灰狐狸來到,自然住到了雲來閣。

  羅言和子弟們看到我帶著這一人一狐回來,都訝異不已。尤其是妖男,一進門就引得眾人圍觀。他手裡抱著毛茸茸的灰狐狸,面帶笑容,溫情而絕塵,惹得不少女孩眼睛發直。

  我見怪不怪,吩咐羅言安排飯食湯沐,好生招待。

  夜晚,我躺在榻上,又是無眠。

  能有辦法幫灰狐狸,我本是樂意,可那偏偏是海目呢……

  海目是珍寶,全都收在南海龍君的宮中。

  天下的江河湖海無數,江河有水神,湖海有龍君。而所有龍君之中,力量最大的莫過於東西南北四海之君。

  他們各有脾性。

  東海龍君管轄之內多仙山,他本尊也最有神仙的樣子,閒來無事之時,喜歡像子螭那樣神遊太虛,也喜歡飲酒清談;西海龍君近崑崙,脾性高傲,輕易不與人相見,最愛待在龍宮裡閱卷;北海龍君地處偏僻,水域廣而寒冷,他脾性卻好熱鬧,常常離開北海,或拜訪天上神君,或到別的湖海中串門,交遊甚廣。

  至於南海龍君麼……我認得他,他也認得我。

  現任南海龍君是有史以來年紀最小的。前任南海龍君生性好鬥,與弁天不睦,激戰中重傷而死。於是,南海龍君的位子傳給了他尚未成童的長子。

  許是地域炎熱的緣故,南海龍君大多脾氣暴烈,這位幼年龍君也一樣。而且龍生長緩慢,千年時間才長得常人一歲。這位龍君因此長期被周圍所寵溺,生得一副任性刁鑽的脾氣,是眾所周知最不能得罪的龍君。

  很不幸,我曾把他惹了。

  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次天庭過節慶,瑤池瓊台擺起筵席,所有神仙會聚一堂,南海龍君也理所當然地被邀了來。那時,我還在仙苑中做花君,剛剛從句龍贈我的懸圃神土之中種出第一片寶霓花樹。寶霓花開滿枝頭,絢爛奪目,與宴的神仙們看到,無不交口稱讚,我心裡也美滋滋的。

  筵席中途,我忽然想起還未給花樹澆水,便中途離席跑了回去。

  沒想到還沒進仙苑,就聽到了風中傳來樹木的嗚咽,我大驚,進去一看,卻見寶霓花落了一地。南海龍君是年幼,偏巧好強喝酒,此時醉意醺醺,手裡拿著金杖,一邊打轉一邊揮舞,所過之處,寶霓花的幼苗無不摧折。

  我心痛不已,上前喝他住手。

  龍君卻看著我,哼哼冷笑,繼續揮杖。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2:07:45

  我怒起,使出法力,手臂粗的籐蔓破土而出,將龍君一下纏起,龍君醉醺醺的動彈不得,竟召火焚燒四周神木。我愈加憤慨,一把奪過他手中金杖,毫不留情地朝他身上笞去,只聽龍君痛呼一聲,他一邊的龍鬚被我笞斷,流出血來。

  這件事驚動了句龍。

  他斥責我不該下重手,更斥南海龍君酒醉鬧事,罰他做三月勞役,每日負神水來澆灌傷及的神木。此事本由南海龍君而起,句龍此舉無可厚非,可是南海龍君很不服。

  龍君們本出身神獸,長相奇異,最讓他們自豪的,是鼻子兩旁那長而優美的龍鬚。南海龍君的龍鬚被我笞斷,雖還能再長,卻總比另一邊短了一截。

  這對龍君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估計南海龍君每回照鏡子都會想起我來。於是,他每次再看到我,那童子般的臉上都是冷冰冰的,眼裡像要飛出刀子。

  當真要去求他麼?

  我揉揉額邊,覺得頭疼得很。
  
  雖然睡得不好,第二天,我卻一大早就醒了來。

  不是自覺,而是外面實在吵得很,我想繼續睡也無法。

  「在那在那!捉住她!」小樓下的庭院裡,一群女孩興奮地喊著,圍在我的芍葯花叢旁邊,幾人弓身走到了花叢裡面,似乎在尋找什麼。

  「爾等若踩壞了花叢,公子可要發火!」羅言拉著臉向她們斥道。

  「不會不會!我等可小心著呢。」女孩們笑道。

  「啊!在那!」一個女孩突然指向某處。

  只見花枝掩映下,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似一閃而過。旁邊的人連忙過去,張手一撲。旁邊的芍葯花被搖下一地花瓣,女孩起身,卻什麼也沒抓到。

  我站在屋簷下看著他們,心底歎氣,這樣下去,我的芍葯花會被灰狐狸毀得一乾二淨。

  正要施術捉住那小賊,忽然聽一個聲音道:「某來收拾。」

  轉頭,妖男站在我身後,唇含淺笑。只見他目光瞥向庭中,不慌不忙地將手中一個荷葉包拆來,一張黃澄澄的油餅露了出來。

  妖男拿起油餅,忽然朝面前一拋。

  油餅在空中高高飛起,將要落地的剎那,一個灰色的影子從芍葯花叢中竄出,一下將油餅叼住。正要繼續逃走,一隻手突然抓住她尾巴,提了起來。

  灰狐狸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四肢在空中掙扎,叼著油餅的嘴發出「嗚嗚」的聲音。

  「這樣也捨不得放開油餅麼?」妖男又好氣又好笑,突然臉色一冷:「一大早就攪得人不得清靜。」說罷,伸手朝著灰狐狸的屁股上一拍。

  灰狐狸「嗚」了聲,突然不再掙扎,耳朵聳拉下來,委屈地看向妖男。

  妖男這才斂起怒色,將她抱起。

  我看著在妖男懷裡埋頭啃油餅的灰狐狸,哭笑不得。

  「客人都來了,還不快去做事!」羅言呵斥的聲音傳來,庭中滿臉嚮往望著妖男的女孩們被驚起,紛紛散去。

  「她就要這樣才聽話。」妖男無奈地對我說。

  我笑笑,沒有說話。迴廊那邊,羅言似朝這邊張望,片刻,身影與眾人消失在轉角。

  「你今日去取海目麼?」妖男問我。

  我頷首:「去。」

  猶豫歸猶豫,神仙也有拉下臉求人的時候。南海龍君再討厭我,我也是天庭神靈,撐著這點面子,我決定還是登門去問上一問。

  妖男默然,片刻,道;「聽說南海龍君易怒,若他不給,你回來便是,某另想辦法。」

  連妖男都知道這事,看來那龍君果然口碑不佳。

  我莞爾:「我知曉。」
  
  雲霧在天空中騰起,九霄藍色的穹頂罩在上空,一望無垠。

  自從脫離凡體,我那站在高處的恐懼也一併消失,身體真正變回了以前的擷英。雖然如此,每當我騰雲而起,卻仍會回憶起我驚恐時會一把抱住的那些人。

  那金色的目光劃過心間,我不由微微黯然。

  至少能給灰狐狸幫上忙。心裡安慰地想。

  我用了縮地之術,大地上的山川河流如風一邊飛速過去,沒過多久,茫茫大海泛著深邃的藍色,將我面前的視野佔盡。

  日頭在空中灼灼揮灑熱力,海風吹來,帶著溫暖的氣息。星星點點的島嶼白沙如雪,空中望去猶如珍珠散落。

  我在海面上收起雲霧,腳下,粼粼海水向兩邊分開,清澈如冰壁一般。待進入海中,只見陽光透在上方,與湧動的海水明暗交錯,神秘而寧靜。水波迎面拂來,我的衣裳和廣袖漾動著,如滴墨入水一般張開。

  海草搖曳,鮮艷珊瑚形狀高大,在海礁上生得如叢林一般;美麗的海魚色彩斑斕,密密麻麻,在海水中穿梭,如霓虹一般。

  耳邊似傳來些輕柔的歌聲,繚繞不止。不遠處,兩名鮫人拖著透明的長髮向我游來,他們的眼睛碩大,瞳仁藍的如同海水一半透亮,身上的鰭像薄紗一樣飄動,美不勝收。鮫人們在我面前停下,望著我,口中仍吟著歌,片刻,轉身游去。

  我跟隨著他們,繁茂的礁石和珊瑚林在面前讓開一條道路,只見海中色澤變幻,那道路深處,瑞光隱現。鮫人領著我繼續前行,氤氳的海水中,那光采愈發明亮。只見一片巨大的宮殿影子在遠方出現。

  這時,一名人首龜身的海官手中執圭,身著魚鱗神服,站立在道路之前。

  「南海龍宮在此,不知神女何來?」他向我深深一揖,朗聲問道。

  我還禮,答道:「天庭花君擷英,前來拜訪龍君。」

  聽到我的名號,那海官似微微一訝,抬起頭來,一雙魚目般的圓眼將我微微打量。

  「原來如此。」海官道:「請神女留步,待小臣通報。」說罷,他再禮,轉身朝龍宮而去。

  好一會,我聽到一聲螺音自龍宮中傳來,低沉而宏大。

  沒多久,海官復又來到我面前,後面跟著兩列鮫人神侍,垂首而立。

  「龍君請神女入內。」海官向我一禮,恭敬道。
  
  海水的幽暗在瑞光中漸漸褪去,龍宮盤踞在前,巨大的輪廓映在深海中,氣勢恢宏。

  海底獨特的細沙潔白而晶瑩,在地上鋪出一條雪白的大道。巨大的珊瑚雕作盤旋的蛟龍立獸形態各異,立滿大道兩側,貴而威嚴;每隻龍目上鑲嵌著拳頭大的南珠,明亮生輝。

  大道盡頭,殿台高高矗立,潔白的石階如雲一般層層疊疊。海官引著我一路向前,待終於登上殿台,只聽樂聲琳琅悠揚,蚌女們身姿柔軟,肌膚勝雪,在殿上翩翩起舞,衣裙上遍綴的明珠流光溢彩。

  「殿下,神女擷英已至。」海官上前,向殿上拜道。

  「引來。」一個略顯稚氣的聲音緩緩道。

  樂聲消退,蚌女們收起舞姿,躬身退下。

  我這才看清。只見殿上蛟紗重重,上首處,一張巨大的白玉寶榻鑲珠飾鈿,南海龍君半倚在上面,神態慵懶。

  我愣了愣,總覺得他這姿勢眼熟得很。

  只見龍君將手一揮,海官領著眾神侍一禮,退了下去。

  殿上倏而安靜。

  「我以為你死了。」片刻,南海龍君冷冰冰的聲音傳來。

  不愧是跟我有仇的人,千餘年不見,一開口就說我死。

  我早料到他的態度,不以為意,答道:「擷英僥倖。」

  龍君低低地「哼」一聲,水波忽然一蕩,龍君倏而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浮在半空,兩隻細長的眼睛睨著我;我神色從容,毫不避讓地看著他。

  畢竟過了千年,他的樣子似乎比上次長開了些,若放到人間,就是個十二三歲的俊俏少年模樣。我這麼想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龍鬚上……很不幸,那被我笞斷的一邊仍然只有半截。

  「你還是那麼醜。」他不屑道。

  我含笑:「龍君也一樣。」

  他看著我的表情,似乎對我的笑容很疑惑,片刻,回到寶榻上,繼續倚著。

  「你來有事?」他的聲音恢復慵懶,慢條斯理地說。

  「正是。」我保持笑容,開門見山:「擷英來向龍君討一顆海目。」

  「哦?」龍君似微微一怔,看著我,少頃,忽然笑起來。

  「你蠢了麼?覺得寡人會給你?」他冷笑道。

  我亦笑:「憑空向龍君討要海目,自然不可。擷英帶來了一物,欲與龍君的海目相易。」說罷,我從袖中將一隻水晶小瓶取出。

  水晶無色透明,所盛之物漾著金色的光澤,晶瑩而誘人。

  龍君看著它,目光忽而凝起。

  這是元漿。

  無論天庭還是人間,每棵草木的魂魄裡都有它,生長發芽乃至成為參天大樹,都是由它而起。在天庭品種繁多的仙藥中,元漿實在不算什麼顯眼之物,卻惟獨對龍大有裨益。以前曾有一位龍君,因為與惡神搏鬥,四肢和龍鬚盡皆斷去,服下元漿之後,那位龍君竟恢復得完好如初。

  南海龍君的愛美之心與其他龍君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自從龍鬚斷掉,他想要此物想得發瘋。

  偏巧,元漿只有我這花君才能得到。

  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

  以前在天庭時,南海龍君雖不與我說話,卻三番幾次托人向我拐彎抹角地討要此物。可惜這些招數我識破,他每一次都沒有成功,直到現在還短著半邊龍鬚。

  到了今天,既然輪到我求他,元漿自然要帶來,自己手上也好有些勝算。
  
  「你以為寡人會聽話麼?」龍君盯著水晶瓶,片刻,冷冷地撇開頭去。

  那眼睛裡的光芒早被我看的一清二楚。

  我不慌不忙,淺笑道:「如此,恕擷英打擾。」說罷,將水晶瓶收起,作勢要走。

  「慢著!」才轉身,龍君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回頭。

  只見龍君站在寶榻前,盯著我,神色陰晴交替,片刻,他終於「哼」一聲,表情沉靜下來,道:「元漿拿來,給你海目!」

  我微笑,一禮:「多謝龍君。」

  龍君白我一眼,朝殿上的海官揮揮手。海官應下,躬身退去。不久,他捧著一隻珊瑚寶盤回來,上面,一顆寶珠璀璨奪目,那樣子我曾在天庭上見過,正是海目。

  「你將元漿拿來,海目歸你。」龍君慢慢道。

  我沒那麼傻,搖頭道:「擷英要先將海目過目。」

  龍君不耐煩地瞟我一眼,示意海官上前。

  我道了聲謝,將盤中的海目拿起。

  只見這海目光潤透亮,飽滿圓潤,實為上品。我看著它,心底暗暗讚歎,正想著,忽然,那海目光芒四射。

  我心道不好,卻已經來不及了,光芒突然交織成一張羅網,鋪天蓋地地朝我落下。

  「哈哈!你以為海目是好拿的麼!」南海龍君大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是先君最愛的海目,上面附著防賊的咒符,寡人都不敢碰!」

  那落網似火一般,觸在身上,只覺燒灼得痛苦難當。

  我又氣又怒,施術掙脫。可我越動,那羅網就收得越緊,將我渾身裹起,氣力像被什麼一點一點吸走,怎麼也使不出來。

  「不好受吧?你笞斷我龍鬚,今日也讓你嘗嘗苦痛的滋味!」龍君大笑的聲音仍然傳來,肩膀上一痛,我似乎被踢了一腳。上方,他低頭看著我,精緻的臉上,表情咬牙切齒:「沒了句龍,寡人看你還如何囂張!」

  他話音剛落,忽然,海官匆匆跑來,似乎在他耳邊嘀咕什麼。

  龍君面色一變,看看我,片刻,對海官道:「無妨,先將她丟到後室。」

  海官應下。

  我只覺身體被抬起,離開了殿上。我沒有再掙扎,努力讓自己平靜。心裡已經明白這羅網是厲害的捆仙之法,暗自催動元神,默念口訣,想憑借元神之力將這羅網割破。

  海官負著我朝殿後而去,幔帳一路放下,光照倏而昏暗。未幾,我的身體被拋在冷硬的地面上。

  落地的剎那,我聽到殿上有隱隱的話音傳來,似透著熟悉。

  還差一點,就能掙破了。心裡鼓著勁,暗自發力。

  「等等……」這時,龍君的話音傳來,似滿是驚慌。

  不待我回神,「沙」一聲響,面前的幔帳被拉開,倏而明亮。

  耀眼的光照中,一個人影高高,似在俯視著我,聲音淡淡:「成不成神心智都弱,真丟人。」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2:08:14

第四十二章

  身上燒灼的羅網突然消失。

    我睜大眼睛,上方,子螭看著我,美眸似笑非笑。

    望著他,我有些不敢相信。想起身,手腳卻不聽使喚,似乎被那羅網吸取的力量還未恢復。

    面前忽而一暗,我的身體倏地騰空。

    子螭將我打橫抱了起來。

    「我……我不要你抱!」我心裡一慌,終於說出話來。

    「你動彈得了再說這話。」子螭冷冷道,看也不看我。

    那獨特的暗香拂在鼻間,我耳根發熱,瞪著他,卻無處反駁。身上的確沒了氣力,他現在把我放下,我就只好先躺上一陣。

    方纔那重重幔帳已經掛起,龍君站在前方,面上神色變幻莫測。

    子螭目光掃他一眼,龍君面上刷白,不由退後兩步,雙眼緊張地望著他。

    「海目拿來。」子螭淡淡道。

    龍君看了旁邊的海官一眼,海官連忙將一顆海目捧前。

    子螭接過,看了看,從我袖中掏出那裝著元漿的水晶瓶拋向龍君,未發一語,繼續向前。

    「神君……我……」龍君從後面快步追來,囁嚅地望著他。

    「萬言悔過書,三日後給我。」子螭頭也不回,抱著我朝殿外走去。

    海水在上方閃動著藍幽幽的顏色,未幾,水牆忽而朝兩邊破開,巨浪揚著潔白的浪花,將子螭和我托起,升出海面。

    海風吹來,面前倏而開闊。

    日頭的光芒將海面映得燦爛。子螭兩袖翩飛,身旁虹氣繚繞,引得無數海鳥在巨浪下盤旋。

    我抬眼看看子螭,他昂著頭,俊美的眉宇間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優越。

    虛榮。

    心道。句龍就從來不使這麼花哨的把式,他無論去哪裡都是安靜平實的,

    巨浪升到半空,化作一片五色祥雲,托著我們朝天空中飛去。

    身上已經恢復了少許,我直覺子螭要帶我回天庭,心中暗驚,忙道:「我不回天庭。」

    「放心好了。」子螭用眼角掃我一眼,緩緩道:「太笨的神仙,到了天庭門前也未必進得去。」

    我愣了愣,隨即怒起。正要反駁,這時,我忽然看到九隻白鶴從天而降,展翅圍繞在四周,隨著祥雲盤旋而上。

    九鶴雲車,是神君才能享有的禮遇。一瞬的恍惚,我似乎又回到從前,句龍帶著我騰雲遨遊,我每回望著飛來的仙鶴都欣喜不已……

    臂上忽然被握得生疼。

    我抬眼,子螭看著我,目光冰涼:「勿忘了方才是我救了你,我說話不許走神。」

    心裡嗤了一聲。

    不知為什麼,他說的雖是實情,可我打心底不服。覺得即便他不曾來到我也照樣可以出來,不過沒那麼快罷了。

    「你怎會來南海?」片刻,我問。

    子螭沒有回答,收回目光,望向天際:「我是神君,須四處巡遊,可不像只會種花的小神那般悠閒。」

    我聞言,登時沒了好氣:「我還有事,煩神君放我下來。」

    子螭不理我。

    我著實惱了,掙扎起來。

    「亂動什麼?」子螭終於轉過頭來,不耐煩地瞪我:「你這女子怎如此不識趣!我專程救你,陪我片刻都不行麼?」說罷,他突然鬆開手,我來不及叫喚,跌在了雲彩上。

    「罷了!誰稀罕抱你。」子螭嫌惡地瞟我,冷冷道。

    我卻有些發愣,坐在雲上望著他。

    「你專程來救我?為何?」

    子螭卻面無表情,高高昂著頭,看也不看我一眼。

    正要站起來再問,這時,雲霧忽而收下。我晃了晃,臂上復又被那手有力地握住。

    「站穩。」子螭側臉對著我,聲音像是從牙關裡擠出來的。

    自從千年之後再見面,這個神就一直表現得反覆無常,我不與他多費口舌,卻好奇地望向雲彩下方。

    那裡仍是一片大海,對應星辰方位,卻是八荒的邊緣。

    沒想到方才只與他說了那麼一小會話就已經行了千萬里,神君的雲車果然非比一般。我望向遠處,只見天似乎也到了盡頭,蒼穹似被隔斷了一般,飄著濃濃的白霧。

    「那是何處?」我不禁問。

    「蒼渚。」子螭道。

    我怔了怔。

    蒼渚我知道。那是上古分混沌時,誕生於天地之外的一片地域。傳說那裡荒涼不毛,山川險惡,連神仙也生存艱難。過去沒有刑律時,神界曾將蒼渚作為流放之地,將那些作了惡的罪神流放到蒼渚,永世不得出來。

    可是蒼渚誕生天地之外,向來掌控在神界手中,即便出了八荒也無處可尋。況且如今神界遠去,蒼渚更應當消匿才是,怎會突然出現世間?

    子螭卻不再說什麼,拉著我,直到雲彩降在一個海島上才把手放開。

    「小臣拜見神君。」前方,幾名神仙已經等候在海島的灘塗上,見子螭來到,紛紛行禮。

    我看去,那幾名神仙有幾分眼熟,似乎都是天庭上的仙官。他們看到我,似乎也有幾分驚異,卻很快斂起。

    「如何?」子螭問略一答禮,即開口問話。

    幾位仙官互相對視,為首一位向子螭揖道:「小臣等已在這海島之巔設下窺池,請神君前往。」

    子螭頷首,片刻,轉頭瞥我一眼:「你候在此處。」

    我看看他,「嗯」一聲。他絲毫不用擔心我會自己走掉,因為海目還在他手上。

    子螭自然很明白這一點。他不再管我,神色從容地領著幾位仙官騰雲往海島的上峰上而去。

    我望著他們的身影隱沒在蒼翠的海島山巒之中,四周望了望,只見白色的沙灘上空空如也,只有我在此處。

    細細的海沙踩在腳下,很鬆軟,我慢慢踱步,眼睛卻望向遠處那片白霧。

    蒼渚麼?我對它知之甚少,現在更是第一次見到。只覺那白霧像遮掩的屏障,似乎正隱藏著什麼似的,教人覺得詭異。想著想著,我的思緒又回到方才。

    南海龍君向來氣焰囂張,在句龍面前也不完全收斂。可他見到子螭時卻似全然換了一個人,眼神那般敬畏,倒似個害怕夫子教訓的真正少年了。這二人究竟又是何等關係……

    我轉頭望去,只見灘塗一片茫茫。

    那聲音一聲一聲,片刻,愈加清晰。轉眼間,我忽而望見十丈開外的白沙上,有一個小小的襁褓,裡面有什麼在動,似乎真是個嬰兒。

    我看著那裡,卻倏而收住腳步。

    四周已經起了些變化。

    風似乎靜止了,海水的聲音消失,只有那嬰兒的啼哭聲愈加響亮。日頭仍在當空,天光卻不再白灼,而是變得發紅,似乎蒙上了一層紗。

    是引人入陷阱的幻術。

    我眉頭微蹙,這感覺不是一般邪穢所為,非妖非仙,怪異得很。

    天庭的神君和仙官就在島上,誰人這樣大膽?我不動聲色,知道施術之人一般都藏在幻景之後,只將目光望向四處。

    這時,面前的光景卻忽而一變。

    寶霓花樹長滿視野,花朵開在枝頭,一眼望去,皆是絢爛的顏色。不遠處一棵高大的樹下,落英點點,一個雪白的身影伏在那裡,似在沉睡。

    心壁似乎被什麼觸著,忽而裂開一道口子。

    一陣低低的笑聲傳來,陰陽怪氣。那嬰兒不再啼哭,一個影子從襁褓中暴漲而出,未幾,漸漸凝成人形。

    「瀲灩的幻景,看到的乃是心中渴望,但凡一絲心動,便已是瀲灩盤中之物。」那聲調似男似女,只一名玉冠男子站在面前,柳眉杏目,身著明艷的紫紅衣裳,白皙的臉上施著紅妝,看上去雌雄莫辨。

    那氣勢非同尋常,我並不說話,直覺這人來頭不小,暗暗準備招架。

    瀲灩看著我,秀美的臉上勾起笑容,手指似含羞一般勾在唇邊,聲音嬌媚:「不想今日來的是個女仙,許久不曾嘗過了呢。」

    那摸樣引得我一身雞皮。

    我冷哼,今天先是著了南海龍君那臭小子的道,接著又讓子螭那莫名其妙的神君損了一路,肚子裡早已憋了許多火氣,如今這怪裡怪氣的東西來了卻是正好。我二話不說,手中聚起殺氣朝他劈去。

    風雷呼嘯掃過,寶霓花的幻景驟然扭曲,瞬間消失殆盡,紫紅的迷光中,瀲灩卻不見了蹤影。

    「咦?這氣韻倒是不錯,想來定必那些男仙可口。」驀地,瀲灩帶笑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愈發嬌柔。

    我大驚,瀲灩紫紅的眼睛已到了近前,笑容中殺氣騰騰。

    正想回手,此時,一道強光從天而降,瀲灩的臉突然破碎,神色定在不可置信的一瞬,既連著身體被神光吞沒。

    我用手背擋住那刺目的光芒,片刻,周圍回復平靜,卻見瀲灩的迷光也消失殆盡。面前海風徐徐,浪濤的聲音復又傳來。

    「才離開一下就差點又被打倒,真沒用。」子螭淡淡的聲音傳來。

    我望去,卻見他正在半空,瑞氣環繞,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誰要你救!」我終於忍不住,朝他怒目而視:「不須你來我也能對付!」

    子螭卻恍若未聞,轉向身後一名神色尷尬地仙官,正色道:「蒼渚乃罪神流放之地,不可小覷,爾等嚴加監視,如有異動,當火速報往天庭。

    那仙官肅然一揖:「小臣遵命。」

    子螭頷首。

    仙鶴引著雲彩飛來,伴著霓虹降下,子螭騰雲而起,看向我,朝我伸出手。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自己登上雲車。

    天空浩瀚如海,澄淨得沒有一絲雜質。日頭已經離開中天,正往西方移去,四周仙鶴張開的翅膀映著光輝,潔白而優美。

    雲彩變作一張榻,子螭悠閒地坐下,眼睛朝我睨來,片刻,問:「坐麼?」

    我轉開眼睛,沒有理會。

    腰上忽然一緊,我不及出聲,跌倒在那雲榻上。

    子螭的臉正在上方,看著我,深邃的雙目泛起笑意,聲音低低:「你還在惱?」

    太陽下,他的眼中光芒隱隱,似帶著溫熱,襯得面龐愈加豐神如玉。

    心裡長歎一口氣。

    我望著他,卻並不反抗,少頃,臉上漸漸露出笑意。

    「神君怕擷英惱麼?」我唇角勾起,嗓音柔緩。

    子螭眸光似乎微微一怔。

    他沒有說話,與我對視著,目光靜靜。那面容很近,幽瞳中,我能看到自己的樣子映在裡面,清晰可見。

    我仍是笑,突然發力,用膝頭撞向他的小腹。

    子螭悶哼一聲,手臂鬆開,我乘機迅速抽身。

    「多謝神君。」我手裡拿著從他袖中取來的海目,微笑道。

    說罷,縱身騰雲,揚長而去。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2:08:44

第四十三章

  當我拿著海目回到雲來閣的時候,妖男正帶著灰狐狸在我院子的一棵老桃樹下消遣。

    他從屋裡搬出一張矮榻來,擺起棋盤,正對著棋盤深思。棋盤對面,灰狐狸正趴著呼呼大睡,旁邊還放著半張油餅。

    和風吹來,桃枝搖曳,滿院芍葯花瓣輕動。除去那煞風景的半張油餅,繁花似雪,君子如玉,若有心人想要入畫,此景綽綽有餘。附近,一干少女躲在門背和迴廊裡偷眼張望,滿臉癡迷之色。

    「咳咳!」羅言一陣大聲的咳嗽。

    少女們驚起,見是羅言,臉色乍變,紛紛四散開去。

    「總偷懶不做事。」羅言一臉無奈,看著她們的身影對我苦笑道。

    我看向庭中,逕自往裡面走去。

    許是聽到腳步聲,妖男抬起頭來。

    我莞爾,卻疲憊得不想說話,在他對面挨著灰狐狸坐下,拿出海目,放在棋盤上。

    日光下,海目透亮,閃閃發光。

    妖男唇角彎起,大方地將海目收到袖中:「謝了。」

    我微笑不語,看向棋盤。只見黑白二色棋子密佈,皆勢均力敵,各自咬住不放。

    「自己與自己過不去,不累麼?」我把目光移開,換個姿勢倚在榻上。

    「累些也好,靜下心來,能把好些事想透徹。」妖男眼也不抬,盯著棋盤,眉頭微鎖。

    我不以為然。下界來的仙人就是這樣,愛鑽研些玄乎又磨人的東西。

    「你何時煉丹?」我問。

    「須再等一等。」妖男說:「下月才有吉時。」

    我頷首,少傾,將目光看向旁邊的灰狐狸。她睡得正香,嘴邊還粘著些油餅的碎屑。心中浮起一陣憐惜,我將手輕輕撫過她的腦袋,只覺溫柔如故。再看向妖男,他雖一臉沉思,卻神態安詳。

    從前,他們一個愛諷刺,一個脾氣直率,吵吵鬧鬧幾乎每日不斷。可就連我也不曾想到,灰狐狸出事之後,妖男能守一心一意地守在她身旁十幾年。此事,我也曾好奇問過妖男,他卻淡笑,說他不愛欠人情。

    「初雪恢復之後,公子可要繼續登仙?」少頃,我問。

    「嗯?」妖男抬眼看看我,頷首:「正是。」

    我亦頷首。這樣也好,灰狐狸即便醒來也不必繼續內疚。

    「公子修為已到,天庭本來亦對公子有意,魄血之事,當還可通融。」我說。

    「不必魄血。」妖男卻道,神色平靜:「待初雪痊癒,某自去迎雷劫。」

    我吃了一驚,看著妖男,魄血中那慘烈的事又浮上腦海。當年,妖男就是因為那念想過不得雷劫,終以魄血術輔助。

    「公子可有把握?」我問。

    妖男笑笑,沒有說話。

    我默然。

    心底的那些長久的思緒又閃過,牽牽絆絆,總徘徊不去。

    少頃,我低低地問:「公子以為,前塵皆可放下麼?」

    「並非放下。」妖男將一顆棋子落下,緩緩道:「那些事在某心中永遠也忘不掉,可若是一味沉溺,就連眼前人也珍惜不得。」

    說罷,他的目光看向灰狐狸,自嘲一笑:「此事也是這十幾年才明白的,可笑某當初竟還去用魄血那等拙術。」

    我望著妖男,想說什麼,卻又終究無言,只移開眼睛,久久盯著棋盤,

    既然不趕著回蓬萊煉丹,妖男和灰狐狸仍然要在雲來閣多留幾日。

    每天,雲來閣的後院裡都熱鬧極了。灰狐狸上躥下跳,如妖男所說,非要他出手打屁股才肯屈服;而他們安靜下來的時候,雲來閣裡的少女們就開始圍觀,前堂每日都有羅言的呵斥聲傳出。

    我則繼續做我的雲來閣主人,每天看看賬本,或巡視廳堂,或招呼客人,安然自得。

    空閒時,我曾和妖男說起蒼渚和在海島上被瀲灩襲擊的事。妖男與我一樣,對那瀲灩的來路一無所知,卻也覺得蒼渚出現在八荒邊緣感到疑惑。

    「近來天下確不太平。」妖男深思一陣,道:「就拿人間來說,有幾個山門遭血洗,聽說是妖物所為。」

    我點頭。這些我也聽說過,方士和妖怪之間的衝突歷史久遠。不過經歷過灰狐狸的事,我對那些嚷著除妖修仙的人實在無多好感,這些消息聽來,我並未作多想。

    撇開這些玄虛之物回到現實,有一件事倒真正教我煩心不已。雲來閣隔壁那老宅,我兩個月前回來就打算要買下來擴建店面的,可使人去問,卻說那老宅剛剛轉了出去,新主人是誰,卻怎麼也打聽不到。雲裡霧裡過了些日子,就在這月,那老宅卻忽然開門了,每日泥水匠人進進出出,又是蓋屋又是修牆。我遣人再去打聽那新宅的主人,匠人們卻說他們只管接活,來人從未跟他們說過名姓底細。

    我著實困惑,什麼人搞得這樣神秘?

    這事還沒完,這兩天,另一事卻突然將眾人眼球奪盡。

    那個從未露過面的斛珠居主人,據說露面了。

    把這個消息帶來雲來閣的是一個人稱菜娘子的女人。她專以販菜為生,閒暇之時最愛走街串巷與人蜚短流長。

    「老婦我可親眼看到了!那長相,那身量,嘖嘖!」菜娘子的大嗓門從前庭傳來,我在三樓的雅間裡也聽得清清楚楚。

    「什麼人能讓娘子這般吃驚?」有人笑道:「再好看,能比得過我們雲來閣白公子?」

    「白公子自然無人可比,老婦看來,能與白公子站在一處的,大概也就是那斛珠居主人呢!」說著,菜娘子又「嘖」了兩聲,道:「當今天下這一等一的人物,可都在瓊池邊上了。」

    「果真?可娘子說了半天,我等卻連那斛珠居主人名姓也未曾聽出個所以然。」

    「名姓麼,老婦也打聽過了。」菜娘子底氣十足:「可好記得很,就與那食肆同聲,那主人就姓胡,單名一個珠,明珠的珠……」

    胡珠?

    我幾乎被一口茶噎住。

    這樣的名字,怎麼看都覺得是唬人的吧。

    心裡覺得可笑,這事我聽過就算了,沒往心裡去。

    可過了兩日,卻有斛珠居的人登門,說那斛珠居主人備了歌舞酒席,今夜在店裡邀四方賓客宴飲,想請我赴宴。

    這話傳得時機頗好,眾人一陣騷動。

    「管他什麼主人,公子就該去看看,殺殺他氣焰!」阿蘿慫恿道,子弟們皆點頭附和。

    我笑笑,氣焰不氣焰的於我無所謂,近來閒得發慌,我倒有興趣看看這傳說中的斛珠居主到底生得幾手幾眼。我邀妖男於我一起去,妖男亦不反對,到了傍晚,他帶上灰狐狸,與我一道登車。

    斛珠居臨水而建,一座雕砌精緻的白玉石台建在水上,岸邊樓閣環抱,其間以飛橋相連,所有賓客都可欣賞台上歌舞。樓閣高聳而奇巧,飛簷斗拱雕琢精美,店內膳食更是絕倫。自建成以來,斛珠居便以美景美食招徠大批食客,將原本號稱瓊州第一的萬瓊樓擠得靠邊。

    天色已經漸暗,斛珠居的亭台樓閣明燈點綴,映著水色霞光。許是頭一回夜裡來看,我在樓下仰頭望去,竟恍然有些置身天庭宮殿的錯覺。

    大概都想來一睹斛珠居主人的真面目,

    斛珠居前停滿車馬,賓客紛沓而來,一干店裡的管事僕從迎接不暇。

    今夜我穿得很是不錯,銀冠綴珠,身上穿的是一襲輕盈的綾錦袍,正如阿蘿所說,行止皆風采翩翩。

    灰狐狸前幾日大鬧了田昌的宴席,恐怕好些人還記得,今夜帶她來時,我索性把她的皮毛變成白色。妖男一身淡青衣裳,雖普通,那俊逸的面容襯著懷裡雪白的灰狐狸,引人注目不在我之下。

    許多人都認得我,紛紛過來打招呼,見禮之餘,又好奇地看向妖男。我也並不遮掩,大方介紹說這是我的表兄,一路微笑作揖,進了斛珠居。

    層層閣樓上,賓客已雲集而作,熱鬧非凡。管事親自引著我們走到正中一處席上,我看去,只見四周寬敞,陳設精緻,玉台和後面的水光夜色更是一覽無遺,竟是店裡最好的一處。

    「此乃主人吩咐。」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管事一揖:「主人說他與公子有舊,須以上首招待。」

    有舊?

    我愣住,只覺懵懂不已。再看向席上,除了我和妖男,再無別的賓客。

    正疑惑間,這時,悠揚的樂聲從玉台上傳來,閣樓之中,賓客的喧嘩聲忽而響起。

    「主人來了。」管事望向那邊,微笑道。

    我隨著他望去,片刻,登時睜大眼睛。

    只見燈燭通明,一人踏著綴金絲毯,自前堂緩緩行來。他唇邊噙著淡淡的笑意,身姿修長,緋色錦袍映著燭光,愈加襯得面容明媚生輝。

    雖隔得尚遠,那美眸的目光掃過,一下停在這邊。

    不時有賓客上前見禮,那人皆從容應對,逕直走來,不曾緩下腳步。

    「子螭?」妖男聲音詫異。

    我看看他,心中仍有餘驚,卻倏而冷笑。

    什麼斛珠居,什麼胡珠。

    果然是與我有舊,誰能想到堂堂神君,也下界做起了食肆主人。

    未幾,子螭已經走到了我的面前,看著我,笑笑,忽而回頭:「弁羽,我說過什麼,她果然來了。」

    這時,我才看到子螭身後跟著一名唇紅齒白的少年,細長的雙目瞄著我,那樣貌,竟是南海龍君。

    「男裝也還是那麼醜。」他白我一眼,低聲哼著扭過頭去。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2:09:12

第四十四章

  玉台上傳來歌伎婉轉的歌聲,玉台前,觥籌交錯,談笑聲琅琅。

    我的席前卻靜得出奇。

    妖男神色自若,將案上的小食餵著灰狐狸。許是感覺到了面前幾人不凡,灰狐狸只將烏溜溜的眼睛睜著,規規矩矩地趴在妖男膝頭上一動不動。

    不遠處,南海龍君倚在幾上,眼睛看也不看這裡一下。

    我終於知道他這副樣子到底像誰,瞧向上首,子螭姿勢相同,更隨意慵懶。開席以來,他不對賓客說話,也不敬酒,只見玉台上歌舞翩翩,僕從流水一般講各式糕餅呈到各人席上。

    「怎不吃東西?」他的聲音低低傳來。

    不知是否有意為之,我和他的坐席靠得很近,子螭在榻上挪動一下我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我轉頭,他的臉正湊向這邊看著我,墨目含笑。

    我並不答話,只問:「南海龍君怎會在此?」

    「嗯?」子螭眉梢微挑,微笑:「弁羽麼?前任南海龍君彌留時,曾托我教習弁羽。他許久前就說要來人間遊歷,故而今日順道帶來。」

    原來這二人是師徒。

    我睨著他,又瞟向龍君,心想上樑不正下樑歪,果然是至理名言。前任南海龍君竟將獨子托給了子螭,虧得天庭史冊裡還說他有知人之賢。

    不過看看那邊龍君的神情,我心中突然精神倍增。他雖是少年模樣,卻也活了一萬幾千歲,我可沒傻到拿他當真正的少年來看。但凡子螭同我湊近一些,龍君那邊的目光就刺得像妒婦一般,讓我覺得著實有趣。

    天庭裡男神仙們之間的軼事也不少,對於這些,我還是很通達的。

    我拿過茶盞,輕抿一口:「北海王之事至今也不過十幾年,你這般聲勢,不怕給人認出?」

    子螭不以為意一笑,並未回答,卻眸光流轉:「擷英莫非擔心本神君有難?」

    我心底嗤一聲,扭過頭去。

    這時,只聽一陣腳步聲響起,管事引著幾人前來,俱是上座的賓客。

    「我等久仰公台,今日得公台相邀,幸甚!」他們向子螭舉盞敬道。

    子螭坐起,含笑拿起案上酒盞,道:「某身體不適,未親自招待諸公,實在慚愧。」

    是懶吧。我腹誹。

    眾人望著子螭,皆頷首而笑。

    一人看看我,帶著醉意笑道:「原來白公子認得胡公,怎不早說?教我等空對這斛珠居猜測許久。」

    我正要開口,子螭卻微笑著出聲道:「公台錯怪了白公子。某與白公子乃是舊交,卻失散多年,不知彼此所在。故而兩家食肆開在同處,竟不知原是熟人。」說著,子螭目光將我一瞥,唇漾淺笑:「某也是這幾日來到才知公子下落,故而今日設宴,一為款待瓊州諸公,二為與白公子再聚首。」

    這話從他嘴裡出來,竟有些曖昧的意味,我不禁皺眉。

    「原來如此。」眾人皆頷首稱道,微微交換目光,再看向我和子螭時,似多了些心照不宣。

    「諸公誤會,」我忙澄清道:「白某……」

    「白公子不必謙虛。」有人笑道:「常言蘭蕙為友,二位公台皆天人之姿,卻是應了此言。」

    一時間,笑語聲聲。

    我瞪起眼睛。看看子螭那沒心沒肺地笑容,再看看對座,果然,南海龍君正冷著臉,目光如刃。

    賓客接連來了幾撥,好不容易得清靜,一隻精美的魚形米糕忽而被夾到我面前的盤上。

    「來,嘗嘗我這店裡的小食。」子螭溫和地說。

    我碰也不碰。

    「你何意?」我冷冷問道。

    「嗯?」子螭抬眼看看我,面色不改,目光無辜:「什麼何意。你我莫非不是再聚首?你難道不是今日才知曉這斛珠居是我的?」

    我氣極反笑。

    要玩麼?我倒不介意,反正惱的是對面那個龍君小兒,他憋死了才好。

    我拿起牙箸,夾起那米糕,放入口中輕輕咬下一小口。香甜味道頓時溢滿舌間,似糖似酒,滑糯可口。似乎是天庭裡的做法,心中訕訕,不禁未田昌那個倒霉的人一歎,他若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不吐血才怪。

    「好吃麼?」氣息流動,只聽子螭嗓音低低。

    我沒有躲開目光,抬眼望入那幽深的眸中,亦勾起微笑,唇齒輕啟:「你嘗嘗不就知道了。」

    兩張臉離得很近,我的視線微微掃過子螭緋紅的衣領,只見脖頸光潔如玉。

    這位置相當顯眼,我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正有無數目光竊竊張望。

    片刻,子螭笑起來,拿起牙箸——卻不落向案上,而直接將我箸上吃剩的半塊米糕接過。

    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子螭將米糕放入口中,片刻,唇邊笑意愈盛,聲音甘醇:「果然香甜。」

    閣樓上的聲音似乎瞬間低了下去,四周目光變得火熱,

    忽然,「砰」一聲,一個瓷盤在地上摔得粉碎。

    只見南海龍君站了起來。

    「你們……」他漲紅了臉,眼睛圓瞪,少頃,「哼」一聲,拂袖而去。

    「……沒想到,公子是個斷袖呢。」

    「我倒不覺奇怪,你看公子總不成親不納妾,連個貼身侍婢也沒有,自然不是常人。」

    「聽說那斛珠居主人也生得美極,嘖嘖,我們公子雖斷袖,做派卻還是那麼雅致得一絲不苟……」

    庭院裡,幾個掃地的子弟竊竊私語,聲音一點不落地傳入我的耳朵。

    我趴在窗台上,一手托腮望著天空,未幾,長長地歎了口氣。

    一失足成千古恨。

    隨著那夜斛珠酒宴盛況傳開,我的清白已經蕩然無存。

    坊間的傳說有好些版本,最出名的一個就是:斛珠居主人與雲來閣主人少年相識,互生愛慕。十幾年前一場洪水,二人不幸天各一方。許久以來,二人苦苦尋覓不得門路,斛珠居主人被父母逼迫成家而育下一子。不料世事瞬息萬變,多年以後,二人在瓊池邊上相遇,此時方知原來手中產業開到了一處。舊人重遇,分外激動,情愫脈脈,於是便有了那斛珠居宴上的幕幕……

    「卡」一聲,手中的一根細木簪被我折斷。

    子螭那豎子!想到這些我就咬牙生恨。

    我晃晃腦袋,想把那些煩人的回憶通通甩掉,站起身來,朝樓下跑去。

    妖男仍坐在那棵老桃樹下,悠然對著棋盤。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來。

    「不是要煉丹麼,今日就回蓬萊好了。」我走到他面前,開門見山地說。

    「嗚……」灰狐狸低低地叫喚了一聲,趴在他膝頭上望著我,似好奇不已。

    妖男撫撫灰狐狸的腦袋,看我一眼,淡笑:「不忙,島上丹鼎藥引皆已齊備,過幾日再回也一樣。」

    「不一樣。」我忙道:「過幾日天氣有變,落雨可不好啟程,而且我現在就想走。」

    「哦?」妖男不緊不慢,神色揶揄:「子螭知道麼?」

    這傢伙,存心揭我傷疤麼?

    我瞪起眼,正要說話,這時,阿蘿匆匆地走進院子裡來,興奮地對我說:「公子公子!旁邊那老宅裡搬來了人家呢,你猜是誰?」

    「誰?」我沒好氣地問。

    阿蘿臉龐通紅,望著我,卻有些結巴:「是……嗯,是斛珠居主人!」

    什麼?

    我懵然。

    我當然不會傻到在眾目睽睽下光明正大地闖到那家宅裡去質問子螭意欲何為。

    幸好我是神仙,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隱沒身形穿牆而入,輕易地就到了隔壁那老宅的後院。

    濃雲遮在天空中,星月皆不見蹤影。

    我站在主室門前,只見門扇裡透著橘黃的光照。

    靜謐的夜風中,子螭的氣息很明顯。

    我深吸一口氣,想著質問之詞,一把將門推開。

    室內水汽濃濃,溫熱而氤氳。

    我愣了愣,朝室內看去,卻見一個巨大的木桶擺在屏風前,一人悠然坐在泡在水中裡,□的胸膛上,水珠泛著濕亮的光。

    耳根猛然一熱,我轉開臉去。

    「你……你怎不隔上屏風!」我尷尬不已,氣急地問。

    「屏風?」子螭聲音緩緩:「我在自己房中沐浴,怎會料到有人突然闖入?」

    真是可笑至極。一個神君不在天上好好待著,下凡來泡什麼木桶!

    我不與他多舌,想即刻出去,門卻「呀」一聲在我面前一下闔了起來。再想穿牆出去,卻一下碰在了壁上。

    心中又驚又惱,我回頭:「你這是……」話才說一半,卻看到子螭正背對著我從水中站了起來。熱氣騰地蹭上臉頰,我像被蜇了一樣,急忙再轉過身去:「你這是做什麼!」

    子螭卻不慌不忙:「我做什麼你還不知曉?你把房門踹開,莫不許我關上?」

    豈有此理!我正欲反駁,忽然,一隻仍帶著潮熱的手捂在了我的嘴上。

    「噓……」子螭低低的氣息拂在耳旁。

    「主人。」外面傳來些家人的聲音:「小人聽到動靜,可是主人有吩咐?」

    「無事,」子螭聲音平靜,他的手臂結實地箍在我的肩頭,胸膛貼著我的背,嗓音振響:「下去吧,有事我再喚。」

    外面的家人應了一聲。

    我睜大眼睛,只覺他的胸膛熱得發燙,週身被那陌生的溫熱包圍,我的臉頰似燒灼一般。聽著那家人腳步離去,我立刻掙扎起來。

    子螭沒有鬆開手,目光一閃,突然又道。「慢著。」

    「主人有何吩咐?」家人轉回來。

    子螭看著我,近在咫尺的臉上,雙眸笑意愈深,似乎仍染著水汽的氤氳。

    他語氣輕鬆:「我聽到庭院裡有鼠叫,爾等仔細搜上一搜。」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2:32:25

第四十五章

  家人們在外面應了一聲,竟留了下來,院子裡傳來窸窣走動的聲音。

  子螭仍環著我,氣息流動,耳根似被燙到一樣。

  我氣怒交加,用念力抓起附近一隻瓷盞砸向他。

  子螭卻從容得無所動作,那瓷盞飛上半空,又穩穩地落了下來。我乾脆聚起法力擊向他,氣脈卻像裹著綿絮一樣,軟乎乎的。

  「可想好了。」子螭繼續在我耳邊低低笑道:「你若再有動靜,家人們便會發覺,到時你我名聲可就坐實了。」

  言下之意不挑自明,他的手仍捂著我的嘴唇,掌心熱力似火。我的目光觸到他橫在面前的臂膀,想到身後那軀體只穿著薄薄的單衣,熱氣幾乎衝出腦門。

  狂徒!我羞惱不已,一口咬向捂在嘴上的手。

  「嘶!」子螭倒吸一口冷氣,鬆開那手。

  我乘機掙脫出來,一掌揮向他的臉。

  「你瘋了。」他捉住我的手,低喝道。

  我不依不饒,繼續用另一隻手抽他。法術使不出來,我就使勁用腳踢,用手捶。發現就發現好了,今日我寧可毀了名聲也要揍他!

  子螭似乎沒料到我這樣激烈,愣了愣,隨即剪住我的手腳。他力道很大,我動彈不得,牙關一咬,又把肩膀和後背撞向他的胸膛和腹部。

  「別動。」子螭突然沉聲道。

  我再使勁,身體卻像被定住了一樣,連轉頭都動不了。

  室中忽而安靜下來,只剩□後那胸膛中氣息起伏的聲音。它長而急促,似乎壓抑著什麼。

  心中似有什麼掠過。

  眼前的光照仍然被水霧染得氤氳,微微變幻。我睜大眼睛,只覺隔著衣衫,似乎有什麼抵在臀後。

  子螭的頭埋在我的發間,手臂像鐵圈一樣箍著我,肌膚的溫熱融融傳來,憋窒得烘人。

  「……可看到了鼠?」屋外,家人的聲音傳來。

  「不曾呢……」

  我耳邊的髮絲被熱氣拂起,觸在頰邊發癢,卻愈加燒灼。

  好一會,只聽一個深長的呼吸聲傳來,子螭倏而將我放開。

  我怔了怔,發現身上能活動了。回頭看去,子螭仍注視著我,目光灼灼生輝,雪白的生絹單衣敞開著領口,可以看到起伏的胸膛上仍泛著淡淡的霞紅之色。

  四目相對著,誰也沒有說話。

  我的心衝撞著胸口,「咚咚」地響。羞憤仍在,我舉起手來,想給他一個厲害的雷刀。可揮到半空中,卻怎麼也使不下勁來。

  「主人,」這時,家人的聲音又在門外響起,稟報道:「庭院中並不見有鼠。」

  子螭沒有答話,只將眼睛盯著我。

  「豎子!」我咬牙罵了聲,一跺腳,轉身穿牆而去。
  
  回到雲來閣,我步履匆匆,直奔後院。

  「公子……」迴廊上,夜巡的羅言等人看到我,皆神色訝異。

  我沒有說話,逕自 走進小樓,門一關,燈也不點,一下撲倒在榻上。

  完了。

  不僅名聲,差一點清白也毀在了那豎子手裡。

  我用手拍拍額邊,使勁搖頭。方纔那氤氳熾熱的情景仍徘徊在腦海中,恍若夢境,卻怎麼也趕不走……

  「你搖頭做什麼?」一個聲音驀地在身後響起。

  我一驚回頭。

  窗邊,妖男倚在那裡,懷中,灰狐狸睡得正香。

  我像要遮掩什麼一樣,連忙坐起來。

  「你……你怎麼招呼也不打就私闖近來!」我瞪著眼睛。

  「某一向愛私闖,你又不是第一次見到。」妖男一臉無謂。說著,他看看我,說:「方纔去見了子螭?」

  耳根突然又燒起。

  「嗯。」我說著,片刻,咬牙道:「我還是想去蓬萊。」

  「好。」妖男居然答應得很爽快。

  我一愣,隨即道:「現在就走。」

  「好。」妖男道。

  我有些懵然,這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快?

  「你不是說過幾日才走麼?」我疑惑地開口問道。

  妖男將手指緩緩理著灰狐狸的皮毛,道:「總不好讓你獨自落荒而逃。」

  這話出來,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跳起,反駁道:「誰說我落荒而逃!」

  妖男卻不慌不忙,睨我一眼:「半夜去蓬萊,不是落荒而逃是什麼?」

  我啞口無言。

  「收拾好了就下來。」妖男卻不多廢話,一拂衣袖,轉身消失。
  
  說走就走。

  我馬上開始收拾行囊,待提著包袱走下樓,忽然發現羅言站在門前。

  「公子現在就走?」他吃驚地望著我。

  「嗯。」我答道,看看他:「店裡還要勞你多多操心。」

  說罷,我略一頷首,朝前方走去。

  「公子,」身後,羅言卻追上來,聲音急道:「公子才回來未多時,怎好就走?店裡還有許多事須公子做主……」

  「羅言。」我心裡歎下一口氣,收住腳步,轉回頭去:「隔壁的老宅,是你為子螭辦的吧?」

  羅言怔住,看著我,面色刷白。

  我盯著他,繼續道:「我曾打聽過,滁州白楊裡確有一戶羅姓富商罹難於洪水。不過,那富商子息單薄,只有二女,洪水時,皆已出嫁。」

  羅言沒有言語,夜色中,佇立不動。

  我不再管他,拿著包袱,自顧地朝前方離開了。
  
  夜空中,雲霧層疊掠過腳下,頭頂,星光漫天。

  妖男立在雲端,神色悠然,灰狐狸在他懷裡睡得安安穩穩。

  風迎面拂來,涼得似水,似乎能把一直混亂的頭腦變得清靜。

  我有些後悔。

  羅言是子螭派來的,這事,我在收留他之後不久就知道了。羅言雖是凡人模樣,卻洞悉世事,有一股超脫世俗的氣性,想不引起我好奇都難。

  有時神仙的直覺就是那麼敏銳。 我在幽冥重塑神體之後,雖然一直沒有回天庭,但是他們不可能對我一無所知。所以,對於羅言,我並不挑明。監視也好,保護也好,只要相安無事,我並無所謂。

  說實話,這麼多年來,羅言從未做過對不起我的事。相反,他盡心盡力打理雲來閣,從未有半句怨言。我心裡對此明白得很,也盡力厚待於他。不管他稀不稀罕,雲來閣所有財產,我實際上都不加保留地交予了他手上。

  如果沒有今天的事,我會繼續裝聾作啞。

  都怪子螭,遇到他,我什麼事都冷靜不下來。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等到去了蓬萊,一切都會離我遠遠的,今晚的事,就當它真的是夢好了……
  
  妖男的屋宅坐落在蓬萊島東面的一個山坡上,離海很近,周圍長著稀疏的松樹,往前十餘丈就是險峻陡峭的懸崖。據妖男說,此處人跡罕至,故而靈氣最足,對灰狐狸恢復有利。我對這地方一向挺喜歡,夜裡入睡時,有海濤的起伏之聲相伴,很是舒服。

  第二天早上,我在榻上醒來。

  週遭景物陌生又熟悉,我愣怔片刻,聽著海浪聲傳來,才想身在何處。

  昨夜的事在心頭浮起,我伸著懶腰的手突然頓在半空。

  「噓……」那低低的嗓音又隱隱迴響在耳邊。

  似乎有什麼噎在喉頭,我咽咽嗓子,一下從榻上坐了起來。

  惑術,不去想就好。

  我心裡默念著,拿起衣衫往身上穿好,下了榻,打開房門。

  燦爛的日光從外面斜斜照下,伴著徐徐的海風,一陣神清氣爽。我微微瞇起眼睛,只見天空萬里無雲,盡頭與滄海相接,水天一色。不遠處的嶙峋岩石上,幾棵老松姿態遒勁,樹下對坐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衣袂臨風,飄揚欲飛。

  什麼?

  我愣了愣,揉揉眼睛。

  沒錯,確是兩人。似乎察覺到動靜,他們適時地轉過頭來。小的那個,身板筆挺,是南海龍君;大的那個,坐姿舒展而優雅,是子螭。

  我如遭雷劈。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2:32:52

第四十六章

  「醒了?」子螭看過來,悠悠將手中一顆棋子落下,笑意翩然浮在唇間。

  那話語飄入耳間,與昨夜留在腦海的聲音重合。我的臉上登時一陣臊熱,竟一下說不出話來,早上的愉悅心情頃刻間煙消雲散。

  「嗚。」

  這時,灰狐狸的叫聲從一旁傳來。我轉頭,卻見妖男正坐在屋前用石杵搗著藥材,神色恬淡。灰狐狸蹲在他肩上,歪著腦袋看我。

  「他二人怎會在此?」我瞪著妖男,眉頭倒豎。

  「我怎知。」妖男不緊不慢,道:「他們可是神仙。」

  我噎住。再望向那老松下,目光觸到子螭似笑非笑地臉,呼吸一窒。

  「砰」一聲,我逃也般地轉頭,把門用力關上。
  
  我在屋裡一直待到午後。

  誰也沒有來打擾我。

  外面,灰狐狸的聲音不時響起,似乎跟什麼人玩得歡快得很。我被吵得睡不下覺,又無聊得發憋,終於,心裡一鼓作氣,伸手再度打開房門。

  海風夾著暖意,陣陣吹來。

  老松下,不知何時擺上了玉榻錦褥,子螭仍以那招牌的慵懶姿勢倚在上面。幾名美貌的龍女環伺在旁,或持花打扇,或擺弄茶具。子螭面前一張案台上,南海龍君端坐著,專心烹茶。

  子螭唇含淺笑,一手拿著茶盞,一手將一隻小球拋向不遠處的灰狐狸。那小球是海沫聚成,在陽光底下閃著五顏六色的光澤。灰狐狸興奮不已,上躥下跳,將毛絨絨尾巴朝著飛來的小球一掃。

  小球彈開,復又飛回子螭手裡。子螭不厭其煩,再拋,灰狐狸再掃……

  很難想像一個活得數不清歲數的神仙會喜歡玩這種遊戲。

  裝嫩麼。我腹誹。

  忽然,那小球直直飛來,我愣了愣,伸手接住。

  「嗚……吱吱,嗚……」灰狐狸撒腿奔過來,烏溜溜的眼珠企盼地望著我,不住叫喚。

  我看看她,把小球拋過去。

  灰狐狸隨即又開心地玩起來,心滿意足。

  再看子螭,不意外地,他看著這裡,神色似笑非笑。

  我努力讓表情顯得若無其事,走過去。

  「辟荔何在?」我問。

  「不知。」子螭手指撫弄著茶盞邊緣,徐徐道:「許是採藥去了。」說罷,他指指旁邊一張舒適的小榻,和聲道:「坐。」

  我看看他,又看看案前的龍君。

  龍君正瞥著我,片刻,冷冷地轉過頭去。

  有人比我更不高興呢。心裡道。我頓時覺得安慰許多,從容地在那小榻坐下。

  子螭對我這般舉動似乎很是滿意,拿起一盞茶水放在榻前,語調溫和:「來嘗嘗弁羽烹的茶。」

  我沒有碰。

  再瞟龍君,果然,收到一個惡狠狠地白眼。

  我看向子螭,問:「你來做什麼?」

  子螭美眸抬起,深瞳中,目光流轉。

  「我來做什麼你還不知道?」他嗓音低緩。

  我看著他,雖努力保持鎮定,頰邊卻再度騰起熱氣。

  「神君,」這時,龍君突然出聲。他轉過頭來,先陰晴不定地剜我一眼,隨後看向子螭,問:「接下來要喝什麼?玉露還是清嵐?」

  子螭看看他,想了想,道:「玉露生於仙山之巔,我曾在三更時在月下取瓊池之水來烹,味道正好;清嵐生於崖上,其性堅強,若取林間露水來烹,才最是出色。如今在這蓬萊海邊,清嵐為宜。」

  龍君應聲,頗有默契地微微頷首。

  我對這些刁鑽的飲茶之道並無興趣,與這二人坐著亦渾身不自在,說聲「告辭」,起身離開。
  
  子螭對我的不理不睬似乎並不在意。

  我並不是每天都能見到他,可是他總會隔三差五出現一次,不過身邊南海龍君,只有他自己。

  妖男很快就開始閉關煉妖丹,少了他,我更加不自在。我深知自己對這位行為不端的神君實在招架乏術,於是子螭每次來,我就叫上附近山林裡相熟的妖獸們過來玩耍。狐狸啦松鼠啦棕熊啦野獾啦兔子啦等等等等,把屋前的空地塞得滿滿的,反正不讓自己落單。

  可是子螭不慍不火,他就坐在那老松下,不是帶些文書來批閱就是靜靜坐在那裡,神態從容,卻把我盯得發毛。

  除了這件事之外,蓬萊的日子還是過得很平靜的。

  妖男的丹藥練得很順利,沒多久就成功了。

  煉好了就須盡快給灰狐狸服下。夜裡,妖男選了時辰,施術讓灰狐狸熟睡,在屋前擺起法陣。

  月光下,松枝掩映,濤聲如訴。

  我立在旁邊,看著妖男唸唸有詞。那妖丹已經不復過去那詭異的暗紅,煉得色澤清淡純正,在妖男掌間泛著晶瑩的微光。

  妖男神色沉凝,低喃著法咒,灰狐狸仍閉著眼睛,週身漸漸被一團月華般的光澤裹起,片刻,她緩緩張開了嘴。

  妖丹輕盈地從妖男掌間飛起,緩緩落入灰狐狸口中。

  我緊張地看著妖丹的光芒隱沒在灰狐狸口中,片刻,消失不見。看看妖男,他盯著灰狐狸,神色嚴肅。

  漸漸地,灰狐狸睜開了眼睛。

  「初雪!」我欣喜不已,上前望著她。

  灰狐狸卻目光渙散,眼睛愈發圓睜。「啊!」突然,她口中發出刺耳的嘶叫,似竭盡全力一般,身體開始抽搐起來。

  我大吃一驚,妖男急忙上前,念動口訣。

  可是沒有用,灰狐狸依然尖叫,四肢蜷起,神色扭曲而猙獰。

  我趕緊用握住她的爪子,使出法術。力量從指間緩緩流淌而出,冥冥間,我能感覺道鼠王的妖丹在灰狐狸體內散出妖邪的氣息。心中暗驚,怎會如此,難道這妖丹還未煉化?

  「那是鼠王作孽太深,怨氣隱藏其間不肯散去。」身後,一個聲音緩緩傳來。

  我回頭,子螭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佇立月光下。

  「閃開。」他淡淡道,一把將我拉開,伸手覆在灰狐狸胸口。

  金色的光芒和正而溫和,從他掌間透出。灰狐狸的身體似感應一般,方纔那團微光又漸漸裹在四周,她仍圓瞪雙目,卻不再抽搐,少頃,她口中突然吐出一股黑氣,眼睛倏而闔起。

  子螭將手收回,站起身來。

  我正要再上前,一個身影已經搶先過去。

  妖男俯身看著灰狐狸,伸手小心地按在她的脖頸上,片刻,神色變得蒼白。

  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我也伸手過去。

  手指下,灰狐狸的脈搏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似乎隨時會消失不見。我大驚,忙聚起神力,剛要施術,手卻被捉住。

  「她氣脈脆弱,強行續命將適得其反。」子螭聲音低低:「只能由她自己挺過來。」

  我定住,看向子螭。他注視著我,神情嚴肅。

  再看向妖男,他仍看著灰狐狸,一動不動,月光下,側臉如石雕一般。

  周圍好像瞬間安靜,只有海濤聲仍不斷傳來,一下一下,將我的心推向谷底。

  灰狐狸躺在那裡,雙目緊閉,一點聲息也沒有。

  「……阿芍……」那尖細的聲音隱隱徘徊在腦海,笑靨與面前的樣子重疊,眼前倏而迷糊。

  「怎會如此……」我喃喃道,聲音哽在喉頭,再也說不出來。十幾年來,我總以為可以憑著一番心意讓灰狐狸恢復如初,不想到頭來,竟還是一場空。

  無力的感覺從心底漫開,涼颼颼的,眼淚不可自抑地淌了下來。

  身後,一雙手默默按在我的肩上,隔著衣料,溫暖如許。我沒有回頭,只望著灰狐狸,將手握著她已經發涼的爪子,低頭抽泣不止。

  「……臭方士……」一個細微的聲音響起,含混不清。

  我怔了怔,以為自己幻聽,抬起起頭來。

  可那聲音卻仍然傳來:「……爺爺不叫灰狐狸……」

  我不可置信地擦擦眼睛。

  面前,灰狐狸的眼睛竟已經睜了開來,她看著面前猶自發怔的妖男,語聲沙啞而不滿:「難聽死了……爺爺叫初雪……」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2:41:41

第四十七章

  灰狐狸醒來,皆大歡喜。

  她看到我,先愣了愣,隨即撲到我懷裡大哭起來:「阿芍!那些臭方士……那些臭方士好可怕呢!捉了爺爺,還要……還要取爺爺妖丹!」

  我悲喜交集,剛收回去的眼淚又嘩嘩地流了下來,臉上卻笑著:「無事無事,那些臭方士都收拾乾淨了!」

  「收拾乾淨了?」灰狐狸愣了愣,抬起頭來:「誰收拾的?」

  我張張嘴,卻有什麼卡在喉頭,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還須作法固元,這些將來再說。」妖男不耐煩地聲音在頭頂響起,說罷,他一把將灰狐狸從我懷裡撈起,朝室中走去。

  「呀!臭方士!放開你的臭手,爺爺要阿芍!」灰狐狸掙扎的聲音傳來。

  妖男卻不加理會,只聽「砰」一聲,門被關起,那些聲音消失在了門後。
  
  我坐在原地看著那邊,仍止不住笑意。

  頰邊涼涼的,我低頭拭拭臉上殘留的淚水,站起身來。

  忽然,我發現子螭不見了,四處看看,一眼望見那松樹下站立的身影。

  我朝他走過去。

  夜色仍然靜謐,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如同映著白玉,

  「多謝。」我躊躇片刻,對他誠心道。

  子螭看著我,沉凝的臉上彎起一絲不以為然的笑:「要謝也是那灰狐狸親自來謝,你謝什麼。」

  我說:「她是我看重的人,自然要謝。」

  子螭仍是那副似笑非笑地神色。

  「要謝也可以。」少頃,他轉頭望望別處,又回過頭來看我,語氣半開玩笑半認真:「以身相許吧。」

  我一怔。

  「嗯?」子螭似有些意外:「不行麼?」

  我問:「你今夜來幫我,是為了此事?」

  子螭挑眉:「我若說是,你可答應?」

  我看著他,只見那雙眸此刻映著月光,似海水般深邃,又如山泉般清亮。

  心中覺得荒謬,又覺得著實饒有趣味。不知是因為方才經歷了情緒大起大落還是因為這月色濤聲引人遐思,我注視著他,竟絲毫不覺羞赧與畏縮。

  「神君看上我什麼?」我開口問:「擷英自認才不及毛女,貌不及嫦娥,天庭才貌俱佳神女多如星辰,擷英何以得神君青眼?」

  子螭想了想,目光在我臉上微微轉動。

  「我也不知。」少頃,他緩緩吸口氣,無奈地笑:「只覺得老忘不了你。」

  這話很實誠。

  我啼笑皆非,心裡那點狐疑也煙消雲散。

  忘不了一個人的原因實在有很多種,不知道該說他風流過頭還是純粹無聊。

  可是那人還在為那言語自得不已。

  「你擔憂比不上別人?是說弁羽麼?」他神色認真,一臉淡定:「弁羽待我是親密了些,可我對他向來只有師徒之誼。」

  我很無語。

  我覺得今日已經沒什麼 精力再跟他糾纏,深吸口氣,向子螭一禮:「神君今日相助,來日定當報答,擷英告辭。」

  「嗯?」子螭道:「你要去歇息?」

  「正是。」我說。

  「明日就回天庭麼?」

  「不回。」我沉吟片刻,搖頭微笑:「擷英還想在人間遊歷一番。」

  子螭目光凝住。

  「你還是忘不了若磐,可對?」過了會,他緩緩道。

  心似乎被什麼觸了一下,我怔了怔。

  子螭注視著我,深眸中,墨色如入水般洇開。

  是麼?心底某處,似有雙眼睛隱約注視著我。

  我彎彎唇角,低聲道:「或許。」

  「天庭也不知其下落。」只聽子螭道。

  我苦笑:「句龍在他身上傾注了心血,我不得不管。」

  「可他不是句龍。」子螭聲音冷冷。

  我猛然抬眼。

  子螭看著我,目光銳利,深刻透徹。

  心中似有什麼破開,壓抑已久的情緒登時四散開來,似愧疚又似惱怒,一併湧起。

  「你知道什麼。」我咬著牙根,語氣不可自抑地微微顫抖:「你什麼也不知道。」

  「我自然知曉。」子螭冷笑:「你待若磐好,是因為他身上有句龍的影子。擷英,你總在內疚,何時才肯面對自己的心?你已經困頓了許久,莫非還要這樣渾渾噩噩下去?」

  「住口!」我大吼一聲,對他怒目而視:「你憑什麼高高在上,憑什麼口出狂言?!你是神君,可句龍補天的時候你在哪裡?句龍與若磐搏鬥的時候你又在哪裡?!」我說著,眼眶發熱,喉嚨生疼,那高亢的聲音似乎不屬於自己,卻仍然嘶聲竭力:「你以為句龍死了是誰的錯?就是你!」

  聲音似拼盡了力量,我一口氣說完,急促地喘氣。

  子螭平時的從容神色已經全然不見。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盯著我,面無表情,僵硬得得似乎沒有一點生氣。

  忽然,他身形一晃,彎下腰來,手緊緊地捂在胸腹之間。

  我疑惑地瞪著他,似乎看到他額角著細汗,卻看不清表情。

  沒多久,子螭緩緩直起腰來,不知是否月光的關係,那臉蒼白的像紙一般,連唇上也失了血色。

  他看看我,沒有說話,片刻,卻將一樣物事拋過來。

  我接住,看了看,卻覺得眼熟得很,好一會,才發現竟是許久以前不見了的那只裝花干的小囊。

  「還你。」子螭淡淡道。

  我詫異地看向他,他已經轉身,夜風吹過,只餘松影輕搖。
  
  夜裡的夢渾渾噩噩,我時而夢到句龍和子螭,時而夢到自己高聲尖叫,時而又夢到與復生的鼠王搏鬥,奇累無比。

  清晨的時候,我被一個尖細的吵醒。

  「……阿芍!阿芍!」它在我耳旁叫著,攪得我不得安寧。

  我睜開眼,發現一個少女的臉出現 在面前。

  我疑惑不已,眨眨眼睛。

  少女也眨眨眼睛,那面容和神氣,似熟悉又似陌生。

  昨夜的事突然湧上腦海。

  「初雪?!」我一下坐起,驚奇地望著她。

  灰狐狸嘻嘻地笑,看看身上,又看看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好看麼?爺爺試著變人形,就成了這樣。」

  「好看!」我笑著點頭。那妖丹果然功力深厚,如今的灰狐狸才像個修行兩百餘年的樣子。唇紅齒白,肌膚勝雪,與「初雪」二字正是相配。

  「可覺得好些了?」我問道,將她仔細打量:「昨夜可把我等嚇壞了。」

  灰狐狸「嘁」一聲,不以為然地笑:「自然無事,爺爺厲害著呢。」

  「辟荔公子昨夜為你固元,你該多多謝他。」 我頷首,說著,莞爾道:「你昨夜醒來就說辟荔喚你灰狐狸,我當時就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他可不曾這般叫你。」

  灰狐狸卻瞪起眼睛:「他叫了,爺爺聽到他在心裡叫的,一聲一聲,難聽死了!」

  咦?我愣了愣。不想那妖丹這般厲害,灰狐狸竟學會了觀心之術。

  「阿芍也叫了。」她接著說,不滿地撅起嘴:「那時爺爺也聽到你心裡叫了好多聲。」

  我啞然無語,訕訕地笑。

  「是了,」片刻,她想了想,忽然道:「臭方士說昨夜神君子螭救了爺爺,他在何處?」

  我臉上的笑凝住。

  「嗯,他走了。」我說。

  「哦。」灰狐狸,不,初雪點頭,過了會,她笑笑:「無事,爺爺可記得他常來呢。」
  
  話雖那麼說,可是這一天裡,子螭沒有出現。

  過了一天,子螭也沒有出現。

  到了第三天,子螭還是沒有出現。

  「阿芍,」初雪疑惑地問:「神君還來麼?」

  「不知。」我抿抿唇,想從容一笑,卻笑不出來。

  說實話,那夜他最後那模樣著實嚇了我一跳。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2:42:05

那樣的臉色,叫我想起了上回他補天之後去浮山見我的情景。當時,他的面容雖沒有這樣蒼白,胸腹處疼痛的部位卻是一致。

  我的思緒有些飄忽。若說上回那個樣子是補天勞累過度所致,後來這次他只是給灰狐狸驅了妖丹邪氣,莫非也勞累過度?這個問題我百思不得其解,可不管怎樣,有一點毫無疑問,他大概就是被我氣成那個樣子的。

  心裡雖覺得自己佔了理,卻多少有些愧疚。

  手裡,他給回我的小囊靜靜躺著。錦緞色澤仍如當年,裡面所容之物我也查看過,只見枯黃不已,竟還是十幾年前的那些花干。不過它們被保存得很好,一點也沒壞,陳年的淡淡香氣很是獨特。

  細想之下,這小囊不見之時,正是我第一次與投生為北海王的子螭相遇之時。當年,我為自己輕易拿到了他的玉而沾沾自喜,卻沒想到自己也有物事落入了他手中,而且過了十幾年才終於發現。又偏偏是在那種時候,他一句話也不交代就走了。

  他為何將這樣一件東西悉心保存那麼久?

  心裡當真有些苦惱。

  那天夜裡,我說的話算是徹底翻臉,他卻留下這麼一件不清不楚的事情讓我想,是故意不給我痛快麼?

  罷了,我說了那樣的話,他還來的話就是蠢物。

  我望著岩石上的松樹,心裡道,反正他每次來,我的日子都不得安生,不來才好……
  
  過沒幾天,我向妖男和初雪告辭,說要回雲來閣看一看。

  「阿芍要走?」初雪又是吃驚又是失望:「怎不多留幾日?」

  我莞爾道:「並非要離開多久,雲來閣是我一手創下,總該回去看一看。」

  初雪兩眼發光:「爺爺也想去。」

  「你還要在蓬萊固元,將來再去。」在旁邊默默研著茶末的妖男突然悠悠開口道。

  灰狐狸撅起嘴,不情願地白他一眼。

  我總覺得他看我的神色意味深長:「公子有話要說?」

  「無。」妖男輕描淡寫。

  我問他:「你打算何時登仙?」

  「不急。」妖男看我一眼,淡笑:「某現在覺著,神仙除了能長生不老遨遊九霄,煩惱也不比凡人少多少。」

  我愣了愣,當作沒聽到,含笑摸摸灰狐狸的腦袋:「我過幾日就回來。」說罷,轉身離開。
  
  當我回到雲來閣,子弟們仍是欣喜,不過,更多的是訴苦。

  首先,他們告訴我,羅言不辭而別。其次,熊三四五日前也離開了,一直沒有回來。

  羅言走了的事在我意料之中。當細作最忌諱的就是被人戳破身份,那日我對羅言說下那番話,即便我本意不是要趕他走,他也非走不可。

  「這些日子,店裡誰在主事?」我問。

  「是我。」阿康說。

  我頷首:「將來你就做管事。」

  眾人皆驚訝,阿康睜大眼睛,臉色通紅。

  我笑笑,道:「怕什麼,羅管事曾帶過你,既學著做事,總有該出師的一日。」說罷,我看向眾人,心平氣和道:「今後阿康是總管,還是那句話,雲來閣靠的是諸位,爾等當通力扶攜。」

  子弟們不再議論,皆大聲答應。

  比起這件事,熊三更令我擔憂。

  過去,熊三告假回山林,第二日就會回來,這回的確反常了。

  「熊三離去時,曾告知我等,說家中有賊人挑釁,要回去幫忙。」阿康說。

  我頷首,不禁皺起眉頭。
  
  熊三的山林就在瓊州一處荒山之中。

  我騰雲降下,只見霧氣繚繞,林海碧綠連綿。

  可是,偌大一片森林,卻聽不到半點鳥獸的聲音,我心中更覺異常。再往深處查看,霧氣愈濃,卻隱隱帶著血腥的味道,隱隱有哀號聲傳來。

  霧氣濃淡變幻,待我循著來到山林中一處山谷裡,面前景象慘不忍睹。

  一處空地上,鐵索捆著上百妖獸,皆傷痕纍纍,似乎都是這片山林中的獸類。地上,妖獸的屍體橫七豎八,有的身首分離,有的被斬作碎塊,血肉模糊。地面上被鮮血浸透,水窪也被染成了紅色。

  那些被鎖住的妖獸們望著面前,口中低低嗚咽不已。

  十幾名方士打扮的人立在旁邊,面帶笑意。

  一人提著劍,踢踢面前一具野豬屍體,搖頭笑道:「真不經砍,才兩劍就死了。」

  「賢弟,你那劍術不行。」眾方士中,一人怪裡怪氣地笑:「這妖物,先前可是跟我過了十幾招才束手就擒,你這兩劍正遇著他筋疲力盡,豈非撿了便宜!」說著,他指指那些鎖著的妖獸:「你不若再挑些別的,看挨得幾劍?」

  說話間,一隻熊被無形的力量從妖獸中間拖了出來。

  妖獸們登時嗚咽聲更甚。

  「爾等不得好死!」那熊被打瞎了一隻眼睛的熊,手腳被捆著,猶自大聲怒罵。那樣貌,竟是熊三。

  「死到臨頭還猶自嘴硬。」那方士冷笑一聲,提劍便朝他劈去。

  厲風掃過,方士的劍還未舉起,整個人被掀開,撞在一棵大樹上,頭破血流。

  眾方士皆大驚。

  「何人?」有人喝道。

  我慢慢踱前,看著他們,面無表情。

  「又來一個妖物。」那怪裡怪氣的人哼笑道,將手一揮,眾人身上寶劍倏而一起飛出,化作萬千兵刃,朝這邊飛來。

  我不避不讓,放出週身氣勢,只聽乒乓聲一陣,兵器紛紛落地。

  方士們臉色劇變。

  「走!」那方士大喝,也不管方才受傷的人,捲起一道風便遁得無影無蹤。

  妖獸們身上鐵索解開,林中,登時淒涼地嚎啕一片。

  「他們說,山門被妖獸血洗,此番來專為報仇,要將所有妖物除盡!」熊三哭訴道,捶胸頓足:「我這林中眾獸從不滋事,更遑論什麼血洗山門!可憐這許多夥伴,竟遭如此虐殺!

  我安慰著他,心中暗驚。

  前些時候,妖男也曾與我說過這些。那幾宗方士滅門的慘案,一直傳說是妖獸所為,兩邊仇怨積聚,竟到了如此地步?

  「那些方士如此凶殘,我等也要以牙還牙!」一隻野豬妖抱著親人的屍首,一邊哭一邊說:「我等就去血洗山門!」

  悲憤的妖獸們紛紛應和。

  我沒有說話,卻將目光看向旁邊的妖獸屍首。那些方士下手極其殘忍,妖獸們死狀慘烈,卻無一被取走妖丹。

  心中一陣疑惑,方士殺妖而取妖丹,乃是必為之事。而方纔那些人,卻似乎更愛虐殺。而且,方纔他們對付我的法術,與平日所見的方士路數也很不一樣,與仙人或妖怪的法術也很不一樣, 那給人的感覺,似乎在哪裡見過……

  思索著,我忽然看到方才被我擊傷的那個方士 。

  他躺在樹下,一動不動。我走過去,只見他雙目緊閉,已經沒了氣息。忽然,那方士的臉變得乾癟扭曲,片刻,整個肉體化作一堆細沙。

  我大吃一驚,正欲再細看,一道殺氣突然逼來。

  「砰!」一聲,才避開,我前面的大樹被擊坐碎末,斷枝木屑倒落下來。

  妖獸們一陣恐慌,我朝那殺氣的方向望去,卻見一名少年騰雲在半空中,那樣貌,竟是南海龍君。

  「賤人!」他咬牙切齒地看著我,神色陰沉。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2:42:34

第四十八章

  我望著南海龍君,驚疑不定。

  他卻不再開口,抬手聚起殺氣攻來,周圍大樹紛紛斷開倒下,妖獸們四散逃開。

  「弁羽!」我怒喝一聲,使出法術截住他。

  龍君卻不依不饒。一道水光從天而降,聚成龍形,張牙舞爪朝我撲來。

  我念動法咒,巨木從土中拔地而起,招風引雷,將那水龍纏住。

  龍君還想再變幻,我拋出籐索,將他從頭到腳捆了個結實。

  「賤人!」龍君滾落在地,嘴裡猶自怒罵:「有本事你勿使這些歪道,用神力同我一決高下!」

  「哦?」我冷冷地看著他:「不若先說說你來此做甚?」

  「我來做甚你自己知道!」龍君在籐索裡掙扎著:「賤人!你害慘了神君!他若出事,都是你的錯!」

  子螭?我驀然一驚。
  
  南海的海水在陽光下依舊深藍明澈,南海龍君劈開海水,領著我一路沉下。

  海底的景致依舊五光十色,龍宮瑞光籠罩,貝頂珠梁,依然是上回所見的奢華。

  見龍君來到,海中游弋的魚蝦和海官紛紛避讓行禮。他沒有止步,逕自領著我來到了一處殿台前。

  「神君就在裡面?」我問。

  龍君不情願地瞟我一眼,冷冷道:「嗯。」

  我望向那殿內,海水中,子螭的氣勢隱隱傳來,錯不了。

  「他仍臥床?」片刻,我再問。

  龍君沒有理我,只朝那殿上走去。

  在熊三的山林裡,他對我恨得不掩殺意,卻最終還是帶著我來到龍宮。這行徑,怎麼看都透著些忍痛割愛的悲壯意味,我心裡不禁惴惴。不管子螭病症究竟因何而起,看來情形很是艱難。

  待上得台階,卻聞得樂聲傳來。

  我眉梢微抬,再走幾步,只見殿內,鶯歌燕舞。

  蝦蟹樂師奏著海樂,鮫人舞伎身著輕紗衣裙,在殿上翩翩起舞。她們體態豐盈,腰肢柔軟,色澤晶瑩的眼睛脈脈含笑,望著珠簾下那斜倚著的人。

  子螭神態悠然,修長的手指握著一隻酒盞。

  我和龍君不約而同止住腳步。

  少頃,子螭看過來。

  「神君……」龍君瞪大眼睛望著他,愣怔不已。

  「回來了?」子螭淡淡道,說著,目光往我這裡一掃:「還帶了人。」

  四目相對,我懵然。

  只見那面色與平常無異,哪有半點臥病的樣子。

  「我……」龍君結巴地看看他,又看看我,亦是錯愕:「你不是……」

  子螭卻從容,微笑著接話:「不是什麼?我睡了一覺醒來,殿中誰都不在,你倒來問我。」說罷,他微微抬手,不遠處侍立的海官隨即一禮,命樂師舞伎退下。

  「前日吩咐你看八荒風物經,可熟讀了?」 殿上才靜下來,子螭看看龍君,問道。

  「啊?」龍君一愣,半張著口,徹底沒了言語。 「我當初如何說的?」子螭似早有預料,神色平和,聲音卻隱隱含威:「三日,答不出來可要罰抄百遍。」

  龍君小臉一白,忙道:「我這就去!」說罷一禮,灰溜溜地轉身走了。

  四週一時間安靜下來,殿中只剩下我和子螭。

  氣氛尷尬且詭異。

  我站在這裡,瞥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原以為子螭如同龍君說的那樣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我沒顧忌太多就趕來了。誰知……

  「既來了,就坐吧。」子螭倒是大方,指指下首,對我說。

  我沒有說話,又驚又疑,心思百轉。

  子螭卻面容平靜,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這般態度,自己若推拒反而扭捏。

  我暗自咬唇,看看那案席,只得走過去坐下。

  「怎突然想起來看我?」子螭目光睨來,不緊不慢地開口。

  「該問你。」我瞥瞥他,仍覺得不自然,四目相觸即收回視線:「龍君說你臥病,我……嗯,就來看看。」

  「哦?」子螭淡淡一笑:「擷英也知道關心我這高高在上之人,卻是難得。」

  他竟拿我說過的話來譏諷,我心裡一陣氣惱,橫他一眼,冷冷道:「告辭。」說罷,利落地起身。

  還沒站穩,臂上被他突然一拽,我跌坐下來。

  子螭低笑,瞥著我,臉上滿是作弄得逞的神色:「多大了,還這般易怒!」

  我瞪他:「到底怎麼回事?」

  子螭揚起眉梢,目光深邃:「做我婦人我就告訴你。」

  我再度被惹惱,伸手一把推開他,起身離席。

  身後傳來子螭哈哈大笑的聲音。

  豎子,真是腦子壞了才來理他!

  我心裡恨恨罵道,頭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沒走幾步,我卻聽到子螭那笑聲似乎漸漸低下去,片刻,變作一陣急喘。

  不對!我猛然回頭。

  子螭正倒在榻上,身體蜷了起來。

  心中一驚,我趕緊快步上前。

  只見他的一手緊緊捂著胸下,臉色變得像那夜所見一樣蒼白如紙,眉頭緊擰著,額間滲出細汗,似痛苦不已。

  「你怎麼了?」我看著他,心頭一陣恐慌,急忙轉頭向殿外大喊:「來人!」

  話音出來,卻似撞在什麼上面,悶悶地擋回。

  「不可……」子螭突然用力扼住我的手臂:「不可教人知曉!」

  我睜大眼睛,手足無措:「可你……」

  「無事。」子螭閉著眼,仍喘著氣,似極力忍耐,聲音從牙縫裡低低傳來:「……過一會就好。」

  我怔怔地看著他。

  子螭沒再說話,胸腹處,他的雙手緊緊地攥在那裡,骨節發白。

  「你……」我心焦不已,喉嚨裡似卡著東西,想做什麼,卻無從下手。

  那話裡的意思很明白。句龍死去,子螭就是天庭中僅剩的神君,這事如果 傳出去,會引起何等人心動盪可想而知。

  片刻,我看向他的胸口上的雙手,猶豫了一下,將自己的手握上去。

  那手繃得硬硬的,陣陣泛著涼。

  我先封住殿內聲息,不讓任何人發覺。接著,我集中意念,讓神力緩緩傳給子螭。

  脈搏的跳動在指下清晰傳來,好一會,子螭的呼吸似乎平靜了些。

  手被輕輕拿開。

  子螭已經睜開了眼,看著我,血色盡失的唇上浮起一絲虛弱地苦笑:「不必,沒用的。」

  我無言地看著他,只覺心頭糾結不已。

  「現在覺得如何?」少頃,我問。

  「好多了。」子螭吁出一口氣,緩緩道。他閉上眼睛,似疲憊不已:「我想睡上片刻。」

  「嗯。」我說。

  他卻扯著我的一隻手不放:「你不許離開。」

  「……」

  心底歎口氣,我無奈地坐下不動:「好。」

  子螭唇角微微揚起,捉著我那隻手放在胸前,閉著眼睛不再說話。

  殿上靜悄悄的。

  沒過多久,我聽到子螭的呼吸聲綿長,似乎已經睡著了。

  似乎如他所言,那疼痛只有一陣。現在,他睡容安詳,神色也恢復了些,不再白得嚇人。

  他到底是患的是什麼病症?我心中萬般疑惑。

  思索間,我看到他額角上濕乎乎的,是方才滲出的冷汗。我抬起另一隻手,想替他拭一拭,忽然,手掌無意中觸到他的胸前,似乎有什麼硬硬的東西藏在了衣領下。

  我訝然,看看子螭,輕輕地將手探入他的衣下。

  待取出那物事,我暗自一驚,只見竟是崑崙璧。

  它的色澤依舊溫潤,卻與從前所見大不一樣,幾條裂縫橫亙其中,似乎隨時要破碎似的,觸目驚心。
  
  海水映著瑞光,明亮通透。

  南海龍宮的珊瑚台上,數十龍女身著戎裝,操著干戈演起海兵戎舞。

  樂師擂起魚皮大鼓,一聲一聲,雄壯激人。

  「方士和妖獸麼?」子螭輕抿一口茶,「天庭也接過奏章,那些山門慘案突如其來,確是蹊蹺。」

  我頷首,想起熊三他們的慘狀,道:「大地上的方士與妖獸本有仇隙,如今只怕更甚。」

  子螭淡淡一笑,低聲道:「何止大地如此。」

  旁邊有犀利的眼神飛來,我轉頭,南海龍君坐在不遠處的寶榻上看著這邊,目光森冷。

  我不以為意,唇角一彎,轉回頭去。

  那日子螭發病的事之後,我和子螭之間出現了一種奇異的默契。

  我不再煩躁易怒地對他冷嘲熱諷,暫時留在了龍宮裡;他除了偶爾變成無賴,大部分時候還是正常的,會像個真正的神君一樣跟我談些時事。

  病症的事,子螭沒有對我隱瞞。

  因由牽扯到過去,我們頭一次敞開來談了一回。跟我猜測的一樣,他的病 來自那半邊崑崙璧。

  神界將天庭的權利交託句龍和子螭之時,為使得他們團結一心,用崑崙璧將他二人命脈相連。

  當年,句龍用散神封住了若磐,用崑崙璧保住了我的魂魄,讓我們陷入沉睡。

  可當我投生為凡人之後,子螭帶著他那半邊崑崙璧來到人間與我重遇。二璧相應,句龍的崑崙璧開始與我的魂魄剝離。

  我做噩夢,記憶復甦,在浮山之中,我的魂魄終於脫離了句龍的崑崙璧。

  幸運的是,經過崑崙璧的靈氣千年滋養,我的魂魄已積聚成形,仍恢復了神體;可是句龍崑崙璧覺醒之後失去主人,破碎毀去。

  當句龍的半邊崑崙璧碎掉,子螭也不能倖免於難。

  隨著崑崙璧上的裂紋日漸深刻,子螭的身心也漸漸被侵蝕。從上回天裂開始,每當夏秋交替等這般混沌時節,天地間維繫變弱,子螭便會發病。而最終,崑崙璧會完全碎開,子螭也將和句龍一般散神而死。

  這一切回想起來,似荒謬,又似冥冥之中有所安排。

  我曾想,句龍那時耗盡心力,卻可曾料到這一切竟因為子螭到人間來尋他而終結?

  將這話問子螭,他沒有回答,只淺淺一笑而過。

  「世事無常,即便是句龍神君亦不能全然掌控……」 大司命在幽冥對我說過的話似隱隱迴盪在心……
  
  「擷英,」子螭的話音低低傳來:「隨我回天庭吧。」

  我愣了愣。

  子螭的目光深邃,片刻,卻轉過頭去看向珊瑚台,語氣輕鬆:「你許久沒回去了呢。」

  我看著他,好一會,頷首:「好。」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4 22:43:17

第四十九章

  九鶴托著祥雲緩緩而上,[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伊莉討論區伊莉討論區穿過九霄,天門的金光在雲中漸漸清晰。

  早有天庭一眾仙官迎候在前綢緆綣綩,遮鄱鄪鄮見到子螭來到,皆深深行禮:「恭迎神君。」

  子螭含笑:「眾卿辛勞。」

  祥雲和仙鶴散去蝂蜭蜩蜸,滾漩漶漯子螭換上神車,由祥龍牽引著嘍嘓團圖,廒弊彃彄朝天門內馳去。雷輪駛過雲彩鋪就的道路,隆隆作響。後面瞅瞃睯瞍,滮漆漫漠仙官和神獸列作儀仗,浩浩蕩蕩。

  我乘著雲跟隨車旁,朝車上看去,霓光造就的車蓋下,子螭端坐著,身形挺得筆直。

  天地間節氣漸漸穩定,那日以後,子螭再也沒有那樣強烈地發病。現在,他氣色恢復如常,回到天庭也不必擔心被人發覺異狀。

  身後,仙官們無不偷眼看我,目光中滿是揣測。

  他們的面容,有許多我並不陌生,他們也當然也認得我。消失了千餘年,估計天庭已經打算要給我描遺像了,沒想到又突然跟著子螭回來,換作是誰看到都要覺得匪夷。

  彩雲為旌,神車馳過浩瀚的蒼穹,天庭久違的美景慢慢重現面前。只見瓊樓玉宇在瑞光和雲氣間連綿矗立,瑤池水光如昔,遠遠可望見池中的菡萏正開得五光十色。千年時光,眼前的熟悉景致接踵而來,風貌幾無所改,讓我恍然置身從前。只是到底物是人非,心中不免又升起些悵然。

  時而,形貌俊逸的仙君仙女們騰雲飛過,遇到神車,紛紛避讓行禮。

  與仙官們一樣,所有人看到子螭車後的我,都露出訝異地神色。我早預料到這般情形,面色淡定,一律淺笑回視。

  「拜見神君。」

  正當我覺得臉笑得要僵掉的時候,一個柔軟的聲音忽而傳來。

  拉車的神龍踟躕停下,我望去,只見一名女仙佇立在前,正朝神車行禮,身上的衣衫飄若雲霓,光彩奪目。

  看到那面容,我的神色真正僵了起來。

  那是瑤池仙子曇珠。

  曇珠看到我,神色也驟然一變,笑容凝在唇邊。

  在凡間,每人一輩子都有那麼幾個不相善的人,天庭裡的神仙也一樣。

  我和曇珠就是這樣的關係。

  曇珠本是廣清真君門下弟子,登仙之後,被封為瑤池仙子。廣清真君弟子在天庭裡有不少,算是名門,曇珠亦生得風姿美艷,因此,她生來心高氣傲,不大受女仙們歡迎;男仙們則截然相反,私下裡向她示愛的人多如牛毛。

  可是一般的男仙,曇珠根本看也不看。

  她看上的是句龍。

  可惜句龍身邊有我杵著,於是很自然的,我成了她的敵人。

  有那麼一段日子,我無論走到,女仙們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流言四起,說我脾性刻薄啦不愛潔淨啦佔著句龍又和哪個男仙曖昧不清啦等等等等。當年我年輕氣盛,得知以後自然惱怒非常,待查清楚這些都是曇珠所為,我當即找到她,當著在瑤池裡遊玩的神仙們的面,把她一下推到了池裡。

  天庭神仙們生命無盡,平日除了仙遊之樂,著實無聊得緊。故而這件事,一度被天庭仙眾津津樂道。

  從此,我不好惹的名聲傳開了,和曇珠之間也從此結下仇怨。
  
  人言冤家路窄,果然不差。

  如今我重返天庭,剛來就遇上了曇珠。

  看著她那精細的裝扮,想來費心不少。

  原來又看上了子螭,我心裡冷哼。

  曇珠卻很快恢復了神色,她收回目光,將手中一隻玉盤雙手捧前,柔柔道:「瑤池前日玉露新生,曇珠採下,獻與神君。」

  車前仙官接過玉盤,呈與子螭。

  我往那盤中瞥一眼,只見上面托著一隻金盞,盞中液光閃動。玉露是瑤池中特有之物,乃滿月輝光落入池中而生,須以崑崙白玉才能采接,因此得名。

  幾滴露水有什麼了不起,也值得攔車來獻?我心裡腹誹。

  子螭看了看盤中托著的金盞,頷首淺笑,聲音醇厚:「多謝仙子美意。」

  曇珠微微抬眼,露出嫣然的笑意。她衣裙輕拂地避向一旁,儀態萬方地再禮:「曇珠恭送神君。」

  馭者驅動韁繩,神龍再度騰空往前。

  行了好一段,我回頭睨去,曇珠仍立在雲道旁,雙目脈脈望向這邊。

  「望什麼?」子螭的聲音忽而傳入耳中。

  我回過頭,若無其事:「沒望什麼。」

  子螭眉梢微揚,看看我,亦不言語,似笑非笑。
  
  天庭自有營造規矩,子螭與句龍同為神君,他們的宮室規格並無差別。金雕玉砌的宮門一樣的華美大氣,我從前見慣,卻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

  不過,區別還是有的。

  「恭迎神君。」神車方才停住,柔軟的聲音隨即傳來。

  我回神,果然,兩列仙娥侍女手持香爐寶扇,從宮門內施施然出來。她們迎候在神車之前,望去,只見烏鬢如雲,煙羅似霞,伴以香氣寶光,果然花團錦簇。

  為首兩名仙娥上前,將子螭從神車上請下。子螭踏著祥雲,才下車,即有仙官在他身後張起華蓋。

  這般神氣的排場,在句龍宮中絕無可能見到,可是放在子螭身上卻在正常不過,無論在天庭還是凡間,我已經見怪不怪。不知是否提前打過招呼,子螭宮中的仙官和仙娥見到我,並無方才一路上看到的詫異之色,對我從容有禮,這一點我倒是很滿意。

  才入宮門,忽然,我聽到有些聲音傳來,隱隱的,似乎有什麼人在大聲吵鬧。

  子螭顯然也聽到了,看向身旁的仙官。

  仙官一臉苦笑,道:「稟神君,是犀明君與沐廉君來了,侯在瓊霄殿前閣,都說有要事向神君面稟。」

  我聽著,心中訝然。犀明和沐廉,一個司獸仙,一個司人仙,他們這麼 匆忙要見子螭,所為何事?

  心中隱隱覺得同近來大地上妖獸和方士的事有牽扯,看向子螭,只見他神色微微發沉。

  「先過去一趟。」少頃,他對仙官說。

  仙官應下。

  子螭又看向我,道:「你且歇息。」

  「好。」我微笑。
  
  我不累也不睏,子螭離開後,我向服侍的仙娥交代一番,獨自騰雲朝宮外而去。

  天空藍得深邃,似海一般。

  風緩緩拂過仙苑,腳下的小徑仍如記憶中般熟悉,走在上面,香草和籐蔓忽而從土中長起,像追隨我的腳步似的,一路延伸。

  頭頂,巨大的樹木枝葉如蓋,絢爛的花朵開滿了枝頭,花蕊閃動著晶瑩的光澤。隱隱的吟唱之聲悠長縈繞,似乎正因為我的到來而變得愈加歡快。過去自己精心照料的情景點點浮上腦海,那每一片葉子,每一根枝幹,我都熟悉無比,望著它們,我的眼睛忽而發澀。

  落英點點在空中飛舞,如雪一般落在我的肩頭。

  時隔千年,我的寶霓花樹仍長得高大美麗。

  笑意情不自禁地漾滿頰邊,只覺得怎麼也看不夠。我望著它們,撫摸著低垂下來的花朵和葉片。花瓣的葉尖溫柔地掠過掌間,歡笑一般在枝頭輕顫。

  「……子螭不在,你只有一人,若是對付不了怎麼辦?」上一次,也是在這樹下,我仰著頭問身前那人。

  他莞爾:「不過一次天裂,怎會對付不了?」

  我覺得似乎有理,卻還是不放心,彎彎唇角:「如此,你讓我去看好了……」

  此情此景,我定定地站著,恍若隔世。萬千思緒堵在心頭,鼻間忽而湧起一陣酸澀,花朵的顏色變得模糊不清。

  自從恢復了神身,我一直逗留在人間,一步也未曾踏入過天庭。這裡有太多的記憶,我怕我一旦面對無法承載,於是乾脆遠遠逃開。

  子螭說我渾渾噩噩,他其實說對了。現在我站在這裡,才發現有些東西已經和我的心長在了一起,無論我走得多遠也不會落下。

  我明白句龍為這片天地耗費了多少心血,所以就算捨命也會為他珍惜。也正是因此,子螭提出讓我隨他回天庭的時候,我沒有猶豫多久就答應了。這一切,看似為了子螭,卻何嘗不是為了句龍……

  「擷英……擷英……」頭頂,細小的聲音傳來。

  我拭拭眼睛,只見無數指頭大小的花精在空中朝我飛來,望著我,身上長長的羅裙張在空中,飄動如煙。我吸吸鼻子,朝她們破涕而笑。

  「……寶霓花,果然是仙苑裡開得最好!」這時,一陣聲音忽而傳來。

  我愣了愣,循著望去,只見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人影綽綽,原來是幾名仙人到苑裡來遊覽,花枝繁茂,方才竟一直沒發現。

  「說來也怪,聽說花君已經消失 了千餘年,這花竟還開得這麼好。」

  「不明白了吧?那是因為子螭神君一直在關照哩!」

  「嘖嘖……」

  我聽著這些話,不覺地睜大了眼睛。望向頭頂的花樹,它們被護理得這樣好,竟是子螭的功勞?

  錯愕間,卻聽到那幾人又談了起來:「說起子螭,聽說他今日從凡間回來了?」

  「正是。聽說沐廉今晨就往宮中去了。」

  「哦?為的是凡間的事吧?」

  「可不是。近來又有幾個山門被滅,妖獸的山林業接連被屠了好些,沐廉和犀明正鬧得不可開交呢。唉,我看子螭也是難為,當今天庭,獸仙與人仙勢均力敵,他向著誰都不好。」

  「那可不一定,我可聽說許多人要廣清真君出來為方士主持公道呢……」

  又是這些事,我微微皺眉。

  下界的事終於鬧上了天庭,子螭果然是處理爭執去了。

  可我總覺得一切沒那麼簡單。事情起因撲朔迷離,如今看到的卻只有一樁樁血案和爭執,實在詭異。

  至於廣清真君,他德高望重,是人仙中的元老。可是我如今卻對他尊敬不起來。先不說他門下的曇珠和悟賢,在凡間經歷一番,我開始覺得這些所謂名門壯大至今已不免藏污納垢,廣清真君身為元尊卻在天庭閉關不理。這般做法,號稱「無為」,實則任由門風敗壞,豈不教人齒寒。

  我不想再聽,撫撫花精們,邁步再往別處。

  才轉身,猛然發現一人站在身後,看著我,呵呵地笑:「呵,這不是擷英麼?」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5 17:41:39

第五十章

  我起初被嚇了一跳,待看清了那人,鬆了口氣。

  北極星君還是那副鶴髮童顏的樣子,看著我,似乎對把我驚到很得意,嘿嘿地笑。

  我定下心來,向他一禮:「拜見星君。」

  他是天庭中最年長的神仙之一,歲數比句龍和子螭都大多了。不過他雖為長者,卻從來沒有嚴肅過,最喜歡的就是與我這樣的小輩神仙扎堆玩耍,還與酒神拼過酒量,是有名的老頑童。

  「免禮免禮。」北極星君揮揮手,一邊笑一邊摸摸那只永遠發紅的鼻子:「才聽說你回來了,老叟就往仙苑裡來,果然碰到。」

  他說話嗓門挺大,空地上說話那幾位仙人張望過來。我連忙瞪他一眼,忙拉著他往前方走去。

  走了好一段,我終於停下腳步,舒一口氣。

  「星君別來無恙否?」我繼續微笑地說。

  「無恙無恙!」星君往口裡灌了一口酒,咂咂嘴,瞥瞥我:「擷英,這可是你降生以來頭一回對老叟這般有禮,這千年不見,可是被捉去神界受教了?」

  我苦笑,沒說話。

  星君卻仍看著我,小眼裡不掩八卦之色:「聽說你這回是跟著子螭回來的?」

  果然都是神仙,傳話之快速非同一般。

  「星君還是這般消息靈通。」我早有經驗,語帶奉承地敷衍道。

  與過去一樣,星君笑起來,拿起酒葫蘆又灌一口。

  「小神女,不是老叟我賣弄。」他打個酒嗝,得意地說:「老叟當年在天庭那可是千里眼順風耳都不如的!就連女媧伏羲都要向老叟打聽那四方異事。還那寶霓天,若沒了老叟,如今還被句龍那小兒鎖在藏室裡不見天日……」

  我愣了愣。

  似乎意識到說漏了嘴,星君亦打住話頭,尷尬地看看我,片刻,又呵呵地笑了起來:「人老了,記不住事,莫怪莫怪!」

  我抿抿唇,沒有言語。

  句龍當年與我一同消失,現在我回來了,句龍仍不見蹤影,天庭中必然再起議論。崑崙璧與句龍子螭的關係不是秘密,若將句龍死訊公佈,無異於將子螭的病情告訴所有神仙。故而,過去天庭對句龍去向的解釋是句龍被召回了神界,今後也只能繼續這樣。

  將來怎麼辦,我也曾問過子螭。他卻不以為然,說他那半邊崑崙璧要完全破碎,少說也還有千年,即便句龍不在,他自己也能扛起天庭。

  「星君方才說寶霓天,怎麼回事?」我不理會方纔那言語中的打探,岔話問道。

  星君精神又回來了,看著我,神秘地說:「擷英可去過凡間?」不等我回答,他嘿嘿地笑起來:「據說如今寶霓天在凡間可紅著呢,宮廷教坊爭相排演,那可都是老叟的功勞!」

  我瞭然。睨著他,當年曾聽說寶霓天是一位仙人傳下的,原來就是北極星君。

  星君說著,卻歎口氣:「句龍那文辭雖佳,可若是用術業的眼光去想,老叟覺得那神君換作子螭的模樣更好,故而……」

  他話說了一半,突然打住,兩隻眼睛望著前方。

  我也望去,只見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他身上換了一套淡色的尋常錦袍,與背後盛開漫天的寶霓花相映,卻深刻分明。

  「擷英,」星君望著那邊,忽然捅捅我的手臂,低聲道:「不是老叟說你,子螭也不錯呢。」

  說罷,他又嘿嘿地笑了起來,朝子螭遠遠一揖,搖搖晃晃地哼著小調騰雲離開了。
  
  我站在原地,看看星君的身影,又看看子螭,啼笑皆非。

  「謁見完畢了?」我走上前去,問道。

  「嗯。」子螭道:「方纔那是北極星君?」

  「正是。」我說。

  子螭望望四周的寶霓花,又看看我,臉上神色輕鬆,沒有說話,邁步沿著另一條小徑朝著寶霓花深處走去。

  「子螭,」我望著他的背影,想了想,道:「為何不去神界解開崑崙璧?」

  「嗯?」子螭回頭看看我,片刻,淡淡道:「你以為我不想?神界早已縹緲無蹤,我上回去已是最後一次。」

  他說的「上回」,就是句龍補天那個時候。牽扯到過去,我「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花樹漸密,花枝簇擁得也更美,抬頭望去,寶光如雲霞般燦爛。和風吹過枝頭,繁花微動,點點花瓣打著旋落下。

  子螭似乎對道路頗為熟悉,他在前面七拐八繞,一個小小的水潭出現在面前。

  我愣了愣。這處水潭隱藏在仙苑深處,乃是泉水彙集而成,外圍生長著荊棘,不熟路的人很難找到。也正是因此,這水潭景色極美,不光寶霓花,潭邊的各色花樹籐蔓亦生長得姿態萬千,每個時節各有繁花盛開。當年我發現這個地方之後,只告訴過句龍,長久以來,這潭邊只有我和他來過,從無他人。

  心中正疑惑子螭是怎麼知道的,這時,子螭忽而抬手。

  潭水破開,一道水柱從潭底升上空中,帶著渾濁的淤泥顏色,倏而向四面八方散去,澆到了花樹的根上。

  我懵然:「你怎知曉要用這水?」

  當年我開始養寶霓花的時候,曾走遍天庭尋找最適合澆花的水,甚至還在曇珠的眼皮下去瑤池偷來玉露。可是一番勞累,效果平淡無奇。我灰心不已,最後從這潭中取了泥水來澆,結果,寶霓花竟茁壯地生長起來。

  這個方法,我從未告訴別人,甚至句龍也不知道,子螭卻從何處得知?

  「這有何難?」子螭瞥我一眼:「你看這水潭附近花樹長得比別處好,就該知道這潭水為花樹所喜。」

  我啞口無言,看看潭水,又看看附近的花樹,似乎真是這樣。

  「……心智太弱……」子螭以前 挖苦我的話在心中迴盪,想起我當年那番辛勞,忽而覺得氣苦不已。

  「怎麼了?」子螭奇怪地看我。

  我瞟他一眼。

  「我想歇息。」我說。

  「嗯?」子螭一訝:「你才來到,不看看?」

  「不看。」我生硬地說,扭頭走開。沒走兩步,忽然,手臂被拉住。

  子螭皺眉看著我:「怎變了臉色?先說清楚。」

  我橫他一眼,用力抽手回來。

  子螭卻不放,仍拽著。拉扯間,突然,他「嘶」一聲,鬆開我的手,彎下腰去。

  我一驚,趕緊停住動作,緊張地看他:「你沒事吧,我……」才低頭下去,突然發現子螭兩眼中閃著笑意。

  竟是耍我!心頭窘然,我瞪起眼睛,將手捶向他。

  子螭卻大笑,再度一把抓住我的手。我使勁地甩,不料,腳下踩到樹枝,突然一滑。

  「當心!」子螭拽住我,卻被我帶著一齊倒在了地上。

  草坡傾斜,二人滾了兩下才終於停住。

  花草的清香溢滿肺腑,我喘著氣,身上,子螭沉沉壓著。

  他亦氣息微喘,抬起頭來,上方,深深的雙眸近在咫尺。

  鼻間儘是他的氣息,我看著他,熱氣攀上臉頰。有那麼一瞬,我想移開眼睛叫他讓開,喉嚨裡卻發不出聲來。

  寶霓花絢麗的顏色中,那雙墨眸定定的,我的影子映在裡面,似乎整個人都被吸在了裡面。

  「……子螭的眼睛藏有惑術呢……」以前仙女們議論的聲音猶在耳畔。

  「嘩」

  一聲樹枝觸動的聲音忽然傳來,將我們二人驚起。

  朝旁邊望去,不遠處,一段花枝在空中猶自顫動。點點落花後面,一個身影正急急走開,只能看見衣裳顏色繽紛似雲霓一般。
  
  子螭回到天庭之後,短短幾日內,連頒兩道詔令。

  首先,他令天庭徹查凡間的妖獸和方士衝突之事;其次,遣天兵下凡駐守八荒邊緣,監視近來現世的蒼渚之門。

  第一件事乃是意料的舉動,天庭仙眾並無太多異議。為了公正,子螭只派天庭出身的仙官去調查,而監察之人,獸仙是犀明,人仙則如先前議論一般,是廣清真君。

  第二件事卻著實詭異,天庭上一陣議論紛紛。

  連北極星君也感到不可思議。

  「蒼渚之門現世呢!嘖嘖!」仙苑裡,他拿著酒葫蘆,一邊灌著酒一邊說:「蒼渚之門向來為神界所掌握,匿於無形,怎能突然跑出來?」

  「想是因為神界遠去了。」我說。

  北極星君卻仍是搖頭:「那可麻煩了,現在還只是蒼渚之門,若整個蒼渚現世,那些罪神跑出來,可就有得惡戰呢。」

  我笑笑,沒再說話。

  這些事,輪不到我這個閒散神女關心太多。

  因為我身上的事也不太平得很。

  這番回天庭,我是跟著子螭回來的,此事已是招人耳目。子螭前番發病,心力勞損,我須每日采仙草精元為他調養。因此,子螭沒讓我再回仙苑做花君,而是讓我像很久以前那樣留在他宮中,做隨侍的女官。

  外人會說什麼,我當然清楚,舌頭不是我的,讓他們揣測好了。

  可是就在幾日前,有件事讓我著實鬱悶。

  那是我從仙苑中採了精元回來,路過一片花叢時,聽到幾名仙娥在閒聊。不是我喜歡偷聽,而是因為在花叢裡,我實在耳聰目明。

  「你們說說,誰是天庭中最不順眼的人?」有人問。

  這個問題不錯。

  以前在天庭,我也曾經和仙女們八卦過這個問題,當時的答案一致是曇珠。

  「還用說麼,」只聽一個聲音鄙夷地說:「當然是擷英。」

  我愣了愣。

  「哈哈,我還以為只有我這麼想!」

  「當然是她,句龍不在了就去勾引子螭,真不要臉!我聽曇珠說……」

  當時,我是黑著臉回來的,看到子螭,狠狠甩了一個白眼。
  
  我聽著北極星君就著蒼渚的事滔滔不絕,托腮望著天空,長長地歎了口氣。

  那日在池畔跌倒的事,我不是不尷尬的,可是子螭絲毫沒有不自在,他常常看到我就歎氣,說那時低頭下去就好了。我越來越覺得,對於子螭這樣的人,曖昧既是調劑,又是浮雲。我甚至同情起以前被我造謠的那些神女來,傍上子螭這麼一棵大桃樹,實在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但是有些話,猜到是一回事,聽著別人從嘴裡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並且說我的人還覺得曇珠比我好。

  這打擊,不是一點半點的大。

  只會造謠的卑鄙女人。想起那天曇珠偷窺逃走的身影,我心裡就來氣。

  「呵,日頭到半空了呢。」這時,北極星君停住話頭,喝一口酒,看看我:「擷英是不是該回去了?」

  我望望天上,的確,子螭議事要散了,還要把新采的精元帶回去。

  我懶懶地起身,別過北極星君,朝來路騰雲而去。

  沒想到,還未進宮門,我就忽然望見子螭。

  他正站在宮門處,前方,幾人正從雲車上下來。

  那些身影看在眼裡,我怔了怔。

  只見當前一名老者,鬚髮皆白,面色紅潤,廣清真君。他身後跟著幾人,似乎都是他門下出身的仙人。其中,一個衣著明麗的女子尤其惹我注目,正是曇珠。

  他們似乎才到,滿面笑容,正與子螭見禮。

  「神女回來了。」一名仙官走過來,看著我,滿臉釋然:「神君正尋你,稍後要與廣清真君等人共膳呢。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5 17:42:54

第五十一章

  「神女?」許是看我臉色不善,[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伊莉討論區伊莉討論區仙官訝然。

  「我不去。」我一口回絕。

  仙官笑道:「神君說,神女定要去到。」

  「為何?」我說。

  「神君說銚銠鉻銝,慒慟慷慥這不過是個尋常聚宴,不必拘束。」仙官道:「神君還說餉餅餂飹,瘊瘍瘖瘕他命庖神做了水晶桂花糰子。」

  後面一句話出來,我著實啞然。

  水晶桂花糰子輐輒輕輎,粺粹精粼人間的尋常小吃,到了庖神手中卻不一樣嵷嶊嶉嶄,緇綝綟綖我以前在天庭最愛吃的就是這個。有千年沒嘗過了呢……心道。

  子螭那個奸詐的人……

  既然子螭說了是尋常聚宴,倒也不急。

  我回到自己的宮室裡,不慌不忙地換身衣服,理理頭髮,整整衣擺,直到仙官來催了三四遍才款款出門。

  「神女,噫!」等候在門外的仙官見我出來,眼睛忽而一亮,滿面驚艷之色。

  我對他笑笑,端莊的行將出去。

  在房中,我用一套藕色羅裳換下女官的衣服,髮髻半垂,飾以簪花步搖。手戴玉鐲,脖子上點綴一串晶瑩的瑪瑙,與唇間的點朱呼應生輝。反正子螭說不必拘束,我便索性隨和到底。

  望著鏡中的影子,我滿意地笑了笑。

  說來,我一向不太打扮,以前句龍常常搖頭說我是童子心性。我覺得正好,在他面前,我寧可自己總是童子。故而那些花釵首飾,我不是沒有,卻從來不戴,像今日這樣花心思妝扮起來的時候,屈指可數。

  不為別的,就為今日曇珠也在宴上。

  踱著步子,驚艷的目光紛紛投來,我皆還以微笑。我可不是當年那個不高興就把人推水裡的小神女,我已經學會了不粗魯也能把人氣死的方法。
  
  子螭向來講究,宴客之所,挑在了宮中一處菡萏池邊的玉台上。前有碧葉煙波,四周有綠柳如茵,又兼清風送爽,景致正好。

  我去到的時候,正值樂師奏樂佐宴,池上,鶴女衣裙潔白,立於菡萏葉上展袖起舞,與碧葉花朵相映,煞是引人著迷。

  首先看到我的是子螭。

  他目光投來的一瞬,忽而凝住。

  我唇角微微勾起。

  沒多久,他就回過神來,漾起笑意,和聲招呼道。「擷英,來入座。」

  座上眾人皆轉頭看來。

  詫異或讚賞,我能感到那些目光都聚在了身上。下首處,曇珠的眼神格外犀利,她看著我,臉色明顯僵住。

  我臉上笑意愈盛,朝子螭一禮:「擷英來遲,神君恕罪。」

  只聽子螭隨和道:「無妨,來見過真君及各位仙人。」

  我答應著,款款上前,與座上眾人一一見禮。

  廣清真君以前見過,他坐在席上頷首答禮,態度溫和;一干仙人也算面熟,對我也算禮數周全。可到了曇珠面前,她臉上淡笑著,目光冰冷。

  我不在意,行過禮就走到子螭後側的一席上。

  落座時,我朝面前的案上看了看,果然,一盤水晶桂花糰子擺在上面,光澤通透誘人。

  「可覺滿意?」正食慾大振,子螭聲音低低傳來。抬頭,只見他回首瞟來,神色玩味打量。

  我笑而不語,含羞一般微微低頭。

  不經意地,我將眼睛瞟向一邊,曇珠坐在不遠處,目光剜人。

  「今日嘉賓鹹集,且共飲一杯。」未幾,子螭舉起手中酒杯,對席上眾人道。

  「神君安康。」眾人皆雙手舉杯,一番致意,仰頭飲下。

  子螭再斟滿一杯,莞爾道:「這杯,再賀真君出關。」

  廣清真君端坐子螭左下首,聞言,亦將酒杯舉起。他透著紅光的臉上笑意平和,在座上一禮:「多謝神君。」說罷,他仰頭,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

  旁邊的仙人皆拊掌而笑。

  我看向廣清真君,只見他神色從容,坐姿相貌毫無佝僂之態,渾然一股超然之氣。雖對他沒有好感,但我不得不承認,在下界仙人裡,他確實氣度出挑。

  不知是否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廣清真君突然看了過來。

  那眼神矍鑠,雖含著笑,卻讓我陡然覺得氣勢壓來,似乎能洞穿心思。

  我覺得一陣不舒服,略略頷首,轉開眼睛。

  「今日蒙神君賜宴,曇珠幸甚,借此瓊漿,祝神君安泰。」未幾,曇珠柔柔的話音響起。

  我望去,只見曇珠正端著酒杯,笑意嫣然地望向子螭,雙目脈脈含情。

  果然是個坐不住的,像是急著要搶回什麼一樣。我心裡暗嗤。

  子螭正要舉杯,這時,仙官前來稟報,說南海龍君到了。

  南海龍君?我訝然。

  「請來。」子螭放下酒杯,含笑道 :

  仙官答應一聲,退了下去。

  沒多久,一個秀氣的身影跟在仙官後面走了過來,錦袍玉冠,正是南海龍君。

  「神君。」龍君在子螭面前一禮。

  「弁羽。」子螭道:「可來遲了。」

  龍君微笑:「路上耽誤了些功夫。」

  南海龍君身份不低,座上眾人,除了子螭和廣清真君,其他人都須向他行禮。南海龍君神色自然,一番寒暄,在子螭右下首坐下下來。

  我瞥瞥曇珠,她的酒杯還滿滿地放在案上,浮著笑容的臉上,眼睛盯著子螭,似很是不甘。少頃,她朝旁邊一名仙人看了看。

  那仙人收到眼色,即捧起酒杯,向上首笑道:「今日承神君賜宴,小神等空手而來,實在羞愧。幸而瑤池仙子備下樂舞,獻與神君,聊表心意。」

  在座眾人皆是驚喜。

  廣清真人捋鬚,龍君神色無波,我冷笑。

  「哦?」子螭莞爾,看向曇珠:「如此,我等自翹首以待。」

  「敬諾。」曇珠笑意盈盈,起身向子螭及眾人一禮,款款離席。她從發上摘下一朵菡萏,只見菡萏放出奪目的 光彩,倏而離開曇珠的指間飛到池上。

  花瓣紛紛落下,化作一群羅衫白裙的仙娥,手持樂器。花心變得石台般大小,曇珠輕舒廣袖,飛到花心之上,隨著仙娥們奏起的樂聲,且歌且舞。

  那曲子我聽得清楚,是下界裡巫女讚頌靈修時所用的樂律,萬般繾綣,為的是引得靈修一顧。

  在座的都是神仙,誰是那祝辭裡的靈修,我卻不用想也知道。

  我望著曇珠,她的腰肢柔若無骨,衣袂裙擺飄逸如煙,可謂美不勝收。只是這般妙樂,不知靈修可聽進去了?想著,我又瞥瞥子螭,只見他坐在榻上,身姿悠然依舊。

  未幾,一曲奏完,舞台重新收小變成花心,仙娥們飛上半空,又變成花瓣紛紛落下,排列在花心周圍,菡萏還原如初。

  曇珠將花朵重新簪回發間,向眾人下拜一禮:「曇珠獻醜。」

  在座眾仙人皆拊掌讚歎。

  「得與仙子同宴,果有眼福。」有人笑道。

  子螭莞爾頷首,卻對廣清真君和聲道。「久聞真君門人不乏才藝精通者,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廣清真君捋鬚,緩緩一禮:「神君過譽。」

  曇珠望著子螭這邊,頰邊泛著紅雲,笑容嬌艷。有意無意之間,她瞥我一眼,不掩得色。

  嘁。我不以為然地別過臉。樂舞也不是她能跳得,我還會寶霓天呢!

  「既然諸位仙人有備而來,某無所助興,豈非不恭。」正暗自摩拳擦掌,我忽而聽到一個聲音緩緩道。看去,卻是南海龍君在說話,他望著子螭,面帶微笑。

  呃?我有些錯愕。

  「南海龍君亦有樂舞麼?」子螭似頗感興趣,看向他。

  龍君道:「並無樂舞,只有短歌一曲。」

  說罷,他將玉箸朝酒盞中一撥,濺出琥珀般的酒液,水珠在空中變化,幾條長龍忽而出現在半空。未幾,長龍降下,化作幾名龍神,皆玉冠長身,形貌白皙俊美。

  龍君手執玉箸,緩聲而歌。龍神們環坐在前,或擊缶,或撫琴,隨著龍君相和。歌中頌的是佳人,歌詞滿是傾慕追隨之意。雖是男子,那歌聲卻清越而悠揚,毫無粗礪之感。在座眾人一時屏息凝神,側耳傾聽。

  待那一曲唱畢,席間久久無人說話。

  「龍君此曲,可謂醉人。」待回過神來,有人長長一歎。其餘人等紛紛頷首,滿面回味之色。

  子螭微笑,對龍君說:「此曲甚妙。」

  龍君望他一眼,笑而不語。

  這時,我發現曇珠坐在席上,雙目看著龍君,像要飛出刀刃一般。

  龍君的眼角不經意地瞥了瞥曇珠,滿是不屑。

  什麼?

  我看著他二人,登時精神倍增。
  
  夜裡,我端著湯藥,腳步輕快地來到寢宮。

  服侍的仙娥見我到來,紛紛行禮。

  「神君可在殿內?」我問殿前的仙官。

  「神君正在閱卷。」仙官答道。

  我頷首謝過,移步向殿內走去。

  殿中垂著錦簾,明珠光澤璀璨,將四處照得通明。如仙官所言,子螭坐在案前,正聚精會神地看著簡冊。從下界回來,這模樣已經成為了他的常態。我看著,常常會有些恍惚之感,彷彿面前坐著的是勤奮的句龍,而那個不屑埋頭伏案的子螭另有其人。

  「來了?」子螭抬起頭來。

  「嗯。」我走到他面前,將精元熬作的湯藥放在他案前。

  子螭放下手中的簡冊,眼睛卻朝我的身上瞥了瞥,微微皺眉:「怎把白日裡的打扮換下了?」

  「宴席散了,自然換下。」我說。

  子螭注視著我,唇角彎起:「今日很開心是麼?」

  我眨眨眼:「神君說的是水晶桂花糰子麼?擷英甚喜。」

  子螭眉梢微揚。

  今日,龍君和曇珠在宴上針鋒相對,我看得好不歡喜。曇珠獻舞,龍君就獻歌;曇珠向子螭獻上一隻金樽,說裡面盛的酒是用瑤池菡萏釀造,龍君城上一隻玉瓶,說裡面是他親自用海目、珊瑚和龍骨泡的美酒;曇珠又說過兩日瑤池湧泉,邀子螭前往觀看,龍君卻說那日正逢南海水祭,子螭已經答應前往……二人你來我往,生生將我這花枝招展的風頭奪了去,我卻心情大好;而被人這般爭奪,我看子螭亦是樂在其中,從頭到尾,他除了偶爾說上一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幾乎都在微笑著看戲。

  「哦?」子螭掛著那沒心沒肺地淺笑,指指案上一角:「還有些,吃麼?」

  我看去,眼睛一亮。那裡放著一隻小盤子,裡面還有幾隻水晶桂花糰子。

  果然是神君,每回筵席,我吃完了再跟庖神去討要,他無論如何也不肯給,子螭卻還能再弄些回來

  「多謝。」我不客氣地說,伸手過去拈起一隻就放入口中。

  桂花清香的味道伴著蜜意,透人肺腑。

  我一連吃了兩個,津津有味。

  這時,我忽然發現子螭沒有說話,一直盯著我看。

  「怎麼了?」我愣了愣。

  「嘴角。」他說,雙目注視著我的唇上,神色不辨。

  我訝然,抬手去拭,卻摸不到。

  「這裡。」手指突然被攥住,觸向另一邊。

  那掌心暖烘烘的,奇異的感覺突如其來,我抬眼,猛然發現子螭的臉已經近在眼前。

  他身體前傾,深眸黝黝地看著我,片刻,頰邊漾起一絲無奈的笑。

  「可我,這幾日很不開心呢。」他微啟著唇,聲音低啞,忽而將臉俯來。柔軟的溫熱封住唇間,陌生的氣息中,仍夾著桂花糖甜絲絲的味道。

  我睜大眼睛。
  
  一切來得毫無預兆,我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

  那陰影貼著我,只覺唇上觸感又軟又麻。濃重的熱氣湧上,包裹住呼吸,彷彿不再受自己控制。

  片刻,那熱氣忽而抽去。

  子螭的臉微微離開,雙唇微啟,泛著紅潤的光澤。那雙眸看著我,似乎有些訝異。

  片刻,他低低地笑,深吸口氣,伸手扶住我的後腦,再吻下來。

  「啊!」我醒神過來,慌忙偏開頭,用手把他的臉撐走。

  手指上一陣溫熱,卻是不小心摳到了子螭的嘴巴裡。

  子螭一愣,當即放開我,掏出巾帕來啐了啐。

  「你這女人……」他臉上泛紅,雙眉倒豎地瞪我:「怎這般粗魯!」說著,他用力擦嘴:「手上還粘著糰子面……」

  「我……」我臉上燒著了一樣,結巴了會,也瞪起眼睛:「是你不說一聲就親過來!」

  「你頭一回不是也未拒絕?」

  「那是我一下懵了!」

  子螭神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這般不解風情。」他冷哼,將手中巾帕往案上一擲:「再來。」說罷,伸手來抓我。

  我尖叫一聲,急忙從席上起來,逃也般地跑了出去。

  身後,子螭大笑的聲音一路傳來。

  殿外,侍立眾人神色怪異。

  我正發窘,這時,忽而一名仙官匆匆走來。

  「神君可在殿上?」他問。

  「在殿上。」旁人回答道。

  仙官一臉著急:「快快替我通報。」

  「怎麼了?」我訝異地問。

  仙官歎一聲氣:「還不是蒼渚!霧界又變寬呢!」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5 17:43:32

第五十二章

  八荒的邊界上,白色的霧障依舊濃郁。

  我跟著天庭的仙官們到海上去看,只見那霧色茫茫,比上次看到的樣子又寬廣了許多,橫亙在水天之間,透著詭異。

  「昨夜忽而紅光沖天,臣等來此觀看,見那光從霧氣中來,未幾則消散,彼時,霧界已擴成這般模樣。」前方,一名巡視的仙官向子螭稟報。

  子螭雙眉微鎖,望著那霧界,似在沉思。

  我靜靜站在眾人後面,聽著他們議論紛紛。

  子螭的病發作無常,我到底放心不下,思量再三,還是決定跟來。只是昨夜的事還是尷尬,我看到子螭就不自在,於是躲得遠遠的。

  「莫非蒼渚要現世?」有人低聲道。

  「荒謬,蒼渚不在天地之內,如何現世?」

  「可這霧界都出來了呢……」

  我望向那濃濃的霧氣,沒有出聲。

  天庭史冊中有載,蒼渚乃天地誕生時的戾氣聚成,炎熱如火,風水流毒。那個地方,草木人獸無法活命,即便神仙去到也會煎熬萎靡。據說過去那些被流放的罪神之中,有不少都發瘋了。

  正思索著,我發現曇珠站在一群下界仙人之中,眼睛冷冷地望過來。

  看到她,昨天那宴上的事就浮起心頭,我不禁又想笑起來。

  似乎感覺到我的心思,曇珠目光愈發犀利。

  瞪我做什麼,有本事去找南海龍君。我憋著笑,轉開頭去。

  「莫小看,蒼渚可邪乎得很。」這時,一名仙官對那議論的二人搖頭道,他壓低聲音:「我可聽說過一樁秘聞,當年共工曾竊往蒼渚,還煽動了罪神暴亂。那時神界派兵去鎮壓,可死了好些神仙。」

  二人聽了,皆驚詫不已。我也吃驚不小。這個說法,以前可從未聽過。

  正想再聽明白些,這時,子螭雲車降下,似乎要去巡視,一名仙官來找我,說子螭讓我過去。

  我猶豫片刻,隨著他上前。

  「我還須四處看看,你先回去。」雲車前,子螭對我說。

  我想了想,自己在這裡的確幫不上什麼,頷首:「好。」

  子螭微笑,片刻,卻稍稍近前:「要遣人送你回去麼?」

  他的聲音低低,雙目注視著我,微微俯著頭。這姿勢落在我眼裡,怎麼看怎麼覺得曖昧。臉上湧起一陣熱氣,我往四周掃去,眾人目光有意無意地瞥來。曇珠那邊,眼神更是殺人一般。

  「不必。」我小聲說,不著痕跡地往後退開。

  子螭嘴唇彎著,不再說話,未幾,轉身登上雲車。

  馭者催動,長龍駕霧,雲車載著他騰空而去。

  仙官們紛紛跟上,我站在原地,望著那呼啦啦一片身影,仍然覺得發窘。

  這丁點事,讓仙官告訴一聲不就好了……心裡氣惱地嘀咕。
  
  雲霧迎著海風,托著我朝高空飛去。

  望著下面水色 茫茫的大海,我心裡盤算著,反正現在無事可做,許久沒去看妖男和初雪了呢,去蓬萊一趟麼?

  心血來潮,我看天色尚早,按住雲頭,轉而朝東海飛去。

  深藍的海水浩瀚無邊,海浪拍打著蓬萊岸邊嶙峋的巖礁,迸出雪白的浪花。

  松樹點綴的懸崖邊上,青草遍生,妖男的小屋仍然靜靜地屹立。我降下,才碰到地面,就聽到一聲雷鳴在屋子上空炸響。頃刻間,房頂被轟出一個窟窿,黑煙冒起。

  我大驚,急忙奔過去。

  還未到門口,卻見緊閉的房門忽然洞開,一個俏麗的身影從裡面跳了出來,一邊後退一邊指著裡面大叫:「臭方士!你再敢過來!爺爺……爺爺就拿更大的雷來打你!」

  「哦?」妖男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出:「打來試試。」

  女子惱怒不已,正要開口,我欣喜地喚了聲:「初雪。」

  初雪愣了愣,猛然回頭,看到我,眼睛霎時一亮。

  「阿芍!」她興奮地張開手臂,一下撲到我懷裡,又是笑又是用臉蹭我:「怎那麼久也不見回來?想死爺爺了!」

  我摸摸她的腦袋,也笑起來。

  一段日子不見,她的身量已經與我差不多高,性子卻仍像從前。

  「說來話長。」我說,片刻,指指屋頂問她:「怎麼了?」

  「還能怎麼了,火急燒屋。」妖男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來,我看去只見他也出了屋子,身上衣衫一塵不染。

  初雪朝他怒目而視:「那是因為你的一定要我吃那難吃的藥。」

  妖男皺眉:「胡鬧,不吃藥病怎麼會好?」

  「病?」我吃了一驚,看向初雪:「什麼病?」

  初雪滿臉委屈說:「爺爺也不知,就是覺得前胸疼得很,老也止不住。臭方士就要我吃他的藥,又苦又臭,難吃死了!」

  前胸疼?我愣了愣。

  「這灰狐狸十日前就開始說前胸疼,某給她把了脈,有些氣虛。」妖男走過來,橫了初雪一眼,對我說:「想來還是那妖丹之故。你來了也好,給她看看。」

  我看看他,又看向初雪,忙拉過她的手來給她把脈。確如妖男所說,初雪的脈象有些發虛,卻不像是病症之兆……忽然,一個念頭在心中浮起。

  「初雪,你隨我來。」我說著,牽著初雪的手走到屋子裡。

  「怎麼了?」初雪看我關起了門,奇怪地問。

  我想了想,問她:「初雪,可來過癸水?」

  初雪一怔,臉忽而發紅:「阿芍怎突然問這個?爺爺成狐的時候就來過了。」

  我點頭,目光落在她的胸前,片刻,伸手輕輕一推。

  「疼!」初雪叫起來,急忙將雙手護住,又羞又窘地瞪我:「阿芍你做什麼?!」

  「是發脹的疼麼?」我繼續問。

  初雪疑惑地看我,片刻,點點頭。

  「變 作獸身也疼?」

  初雪撅起嘴巴:「爺爺才不變獸身。爺爺若變作獸身,臭方士就老是欺負爺爺,打爺爺屁股。」

  我啼笑皆非。
  
  「成人?」妖男聽到我的解釋,有些愣怔。

  我耐心地把灰狐狸如今的身形變化和常人女子發育之事告訴他,妖男聽著,漸漸瞭然。

  「那些藥,不必再吃了。」我對他說。

  妖男頷首,瞥瞥灰狐狸,臉上似有些不自然。

  「阿芍,跟他說這些做什麼!」初雪卻紅了臉,在一旁又是跺腳又是埋怨。

  妖男卻長歎一聲,目光把初雪上下打量,似感慨萬分:「那鼠王的妖丹,少說也有千年,兩百年成童,千年才成人,這個資質……嘖嘖!」

  「你再說一遍!」初雪惱羞成怒,伸手招雷打他。

  妖男不緊不慢,袖間捲起一片清風,將雷擊擋在頭頂。

  初雪氣急,乾脆變出爪子去抓他,妖男左突右閃,一人一狐又鬧作一團……

  恢復如前了啊。我看著他們,深深吸一口氣,會心地笑。

  如果若磐也在,就好了……
  
  「初雪痊癒,你登仙之事也快了吧?」風緩緩吹來,我坐在松樹下的礁石上,向妖男問道。

  「不急。」妖男看看不遠處正跟幾隻松鼠追逐的初雪,神色平和:「再過些時候。」

  我看著他,默然不語。

  好一會,我開口道:「你曾說,若一味沉溺,就連眼前人也珍惜不得。」

  「嗯?」妖男看看我,頷首:「似乎說過。」

  我莞爾,過了會,站起身來。

  「要回去了?」妖男問。

  我頷首,道:「天色不早。」

  「阿芍怎不多留些日子?」初雪見狀,也跑過來,皺著眉頭。

  我撫撫她的頭,笑笑,輕聲道:「以後我會再來。」說罷,我看看妖男,騰雲而起,朝天空中飛去。
  
  巖礁上那二人的身影漸漸變小,初雪的袖子仍在朝我這邊揮舞,片刻,再也看不到了。

  日頭在前方斜斜照耀在海上,粼粼泛著金光。

  心裡仍在想著方才說的話,我望向天空,日光燦燦,心裡也暖融融的。似乎有什麼在催促著我趕快回去,我不禁加快了行速。

  風仍迎面吹來,行了一段,我忽然感到鼻間有些怪異的味道,淡淡的,似乎帶著腥味。

  我朝下方望去,只見山巒起伏,隱約可見樓台瓦頂在密林間露出一角。

  心中隱隱感到不對勁,我忙從空中落下。

  霧氣在林間繚繞,高大的樹木遮天蔽日,觀台靜靜矗立其間。

  我望向四周,沒有錯,這裡的確是一處方士的山門。不過,那些屋宇靜得出奇,既聽不到吟誦鐘磬之聲,也看不到半個人影。

  那血腥的味道陡然變得強烈,我皺起眉頭,朝前方一間高大的殿台上走去。

  還沒到門前,忽然,一陣撕扯啃食的聲音傳入耳中。

  殿內光照黯淡,入目的景象卻讓我幾欲作嘔。

  地上,血污凝結得到處都是。

  血腥混著陣陣惡臭,一堆一堆紅得發黑的東西散落著,似乎還帶著些破布的殘片,已經辨不出本來面目。蒼蠅成群,嗡嗡粘在上面,似乎覺察到有人靠近,突然成片飛起,露出幾個被啃得見骨的人頭,血淋淋的,眼窩只剩兩個猙獰的黑洞。

  一陣低低的哭泣聲從大殿深處傳來,我望去,只見一盞油燈昏黃地燃著,幾個奇形怪狀的身影正坐在那裡吃著什麼,發出狼吞虎嚥的咀嚼聲。旁邊,十幾名方士打扮的人正縮作一處,低低地嗚咽。

  「……這山上水土果然好些。」一個粗聲粗氣道:「可惜吃了幾天也吃完了,還須到下一處找活口。」

  忽然,他停了停,回頭看過來:「老五,是你麼?」

  昏黃的燈光中,只見他膚色發青,嘴裡拱著森森的白牙。

  我吃了一驚,那般長相,非人非妖,竟不似天地間的生靈。

  那怪物也發現了我,一下站起來,似興奮至極,發出一陣大笑:「呵!不是老五,原來是個人!」

  這話落下,旁邊那些身影也站起來,竟全是那般模樣。

  「方士山門連遭血洗,原來就是爾等所為。」我忍噁心,冷聲道。

  那幾個怪物卻不答話,只笑著,突然使出一陣怪風朝我襲來。

  我揮散那風,使出神力。幾個怪物慘叫一聲,瞬間化作一堆沙粒。

  那情景,與熊三山林中所見竟一模一樣,我大吃一驚。

  「瀲灩,來了個神女。」這時,一個沉靜而熟悉的聲音忽而在身後響起。

  我猛然回頭,卻見殿前站著兩人。

  「呵,是呢。」一人掩袖輕笑,看著我,面容雌雄莫辨,正是那日在海島上襲擊我的瀲灩。

  他身旁,一雙紅色的雙眸注視著我,那十幾年來不曾忘卻的面容映入眼中,我倏而愣住。

  瞬間的分神,瀲灩已經出招朝我襲來。

  我想避開,但已經來不及。溫膩的香氣進入鼻間,全身一陣麻軟。我睜大了眼睛,那人的臉龐定在面前,卻變得恍惚,我隨即失去知覺。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5 17:55:37

第五十三章

  風吹在臉上廓廒弊彃,榙榛榬樆涼得像冰。

  我睜開眼睛,上方榯榳槉槆,綱緁綸綢許多根縱橫交錯白線閃著銀輝,將視野分割成碎塊。身上僵硬得像灌了鐵槓槂槙樄,寞寡寣實被什麼包裹地死死地,動也動不了。

  那雙血紅的眼睛浮起在腦海。

  若磐!我心中一驚跼踄跿踆,趕趙跾踍登時清醒。

  這是什麼地方?

  我掙扎著想要坐起,卻仍然動彈不得。那些白線密密麻麻槎榴榞構,蝂蜭蜩蜸似乎是蛛絲一般的東西,把我從頭到腳都纏了起來。我使出神力,片刻,身上一鬆,瞬間從束縛中解脫出來。

  身體突然下墜,我急忙在空中穩住身體。

  面前,是一片高大的樹林。

  說是樹林,卻又很不一般。那些樹,雖有枝有葉,卻是灰褐的顏色,一棵一棵長得巨大,粗壯得想像不出歲數。氤氳慘白的天光從枝葉的間隙中落下,大樹之間,密佈著無數發光的蜘蛛網,細密得像紗一樣,把所有間隙填滿。

  詭異的感覺籠上心頭,我警惕地觀察著四周。那些蜘蛛網大得難以想像,層層疊疊。朝頭頂望去,幾層蛛網赫然穿了一個大洞,似乎是我剛才墜下所致。我看到附近有幾個繭一樣的絲團,人身大小,靜靜的吊在網上,就像蜘蛛捕獲的獵物。

  「醒了呢。」靜謐中,一個似男似女的聲音忽而傳來。

  我轉頭望去,猛然見到不遠處,交疊的蛛網後面出現了兩點紅光。只聽著怪異窸窣聲響起,那紅光迅速靠近。未幾,一個龐然大物突然跳落到面前一張蛛網之上,竟是一隻通身發黑的巨蛛。蛛網輕輕抖動,它兩隻眼睛盯著我,穩穩立著。

  一名穿著紫紅衣裳的男子坐在蛛背上,塗脂抹粉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他漂亮麼?」瀲灩細聲細氣地緩緩道,聲音還是那麼令我雞皮。他的手輕輕撫著巨蛛的頭:「這是我的弟弟阿烏。」

  我冷冷地看著他,沒有說話。週身暗暗聚起氣勢,我將眼角瞥向別處,卻不見若磐的身影。

  瀲灩朝上方那些破碎的蛛網看了看,笑意不改。

  「力氣不錯,」他語氣輕鬆,卻似由衷得很,復而將目光投向我:「我上回就看中了你,覺得你雖不如我,可是長得還真好看。」

  我冷嗤一聲。

  瀲灩卻不在意,自顧地說下去:「以前我以為天地間的人也和我跟阿烏這樣半神半妖呢。」

  半神半妖?我暗自吃驚,看著瀲灩,皺眉道:「爾等到底何人?」

  「我等?」瀲灩微笑,將一綹散發含在嘴裡:「你可曾聽說過蒼渚罪神?」

  心中一震,我驀地睜大眼睛。

  「吃驚麼?」瀲灩輕笑出聲,盯著我:「沒錯。這裡就是蒼渚。」
  
  我瞪著他,吃驚得無以復加。

  面前這一切,早已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想像。這些巨樹和怪物,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同傳說中的蒼渚連到一處。

  瀲灩看著我,卻愈加自得。

  「阿烏你看,這些天庭來的神仙跟大師說的一眼,無知得很呢。」他撫著巨蛛的頭,話語輕柔而不屑:「我等可要說上一說,免得別人說我等不懂禮數?」

  巨蛛口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音。

  瀲灩低笑,看向我。

  「這都是共工大王的恩澤。」他不緊不慢地說:「從前,蒼渚炙熱不毛,暗無天日,連神仙也要變得暴戾不已,自相殘殺。可是後來共工大王來到,他將蒼渚邪毒煉化,上托為日;又開鑿出清泉,匯作江河,蒼渚從此有了生機。可後來,共工大王為天庭所殺,蒼渚罪神憤而叛出,卻終被天庭鎮壓下來。這一戰之後,蒼渚罪神死傷無數,為了延續後代,便與蒼渚山巖裡新生的妖物交合,終而有了我等。」

  我聽著他說,心漸漸沉靜下來。

  頭一次在海島上遇到瀲灩的海島,就在蒼渚之門附近。當時我就感覺到他氣勢詭異,卻不曾想到他竟是蒼渚罪神的後裔。看看他和那巨蛛,再想想熊三和那山門中的慘劇,那些怪物身上的氣勢無不與瀲灩相似。

  許多血案,竟是這些蒼渚的怪物一手炮製,為什麼?

  「半人半獸也沒什麼不好。」這時,瀲灩瞥我一眼,繼續道:「你吃過神仙麼?」

  我不發一語,脊背上卻隱隱一寒。

  「我吃過。」瀲灩笑容愈盛,一邊站起來一邊緩緩道:「神仙可好吃了,我喜歡吃四肢和心,阿烏喜歡吃頭和肚子,我們每次都能吃得很乾淨呢!」說罷,他目中忽而凌厲,用袖子朝我一掃。

  我先前吃過這虧,早已放出壁障,瀲灩的迷煙一下被擋在了壁障之外。

  瀲灩不以為意,將手一轉,無數紫紅色的蛛絲從他袖中飛出,尖利無阻,直取我面門。

  我手聚風雷,朝前方一揮。

  轟然一聲巨響,大樹的斷枝碎葉紛紛落下,四周的蛛網殘破一空。地面上,那些繭一樣的絲團有幾個破碎開來,露出裡面漚爛的發黑的人骨。

  瀲灩臉上,一道紅痕慢慢變得顯眼,流出暗紅的血。他用手朝頰邊一抹,看了看,神色倏而變得陰森。

  巨蛛發出一聲刺耳的怒吼,從下顎朝我射出蛛絲。那些蛛絲味道刺鼻,黏液發綠,所到到之處,皆蝕起一道黑煙。

  我將那些蛛絲擋開,將風雷朝巨蛛劈去。

  巨蛛一下跳開。

  「受死!」瀲灩尖利地聲音倏而在上方響起,我抬頭,他口中暴出尖齒,手聚殺氣朝我刺來。

  正在這時,只聽「咻」一聲,我和瀲灩即將相撞的力量隔開。

  「瀲灩,怎對客人這般無禮?」一個聲音淡淡傳來。

  我吃驚地回頭,卻見不遠處,一個人影立在巨樹的枝幹上看著這邊,面龐白淨。

  那張臉,眼熟得很。

  我盯著他,好一會才想起來,那正是在鼠王洞裡被若磐殺死的承文!

  「相柳先尊!」瀲灩卻收起了氣勢,向他一禮。

  相柳?

  我望著承文,驚詫得無以復加。

  相柳是共工佐臣,天庭的卷冊中說他是蛇身惡神,共工被誅之後,不知去向。過往的仍歷歷在目,我仍覺得難以置信,一時說不出話來。

  相柳卻神色平靜,看著我,面露微笑:「花君,你我可又見面了。」

  心砰砰撞在心頭,我雖感到事情蹊蹺,卻並不害怕,攥緊拳頭,重新聚起氣勢。

  「先尊!」瀲灩騎著阿烏跳過樹叢的枝幹向前,帶著柔弱的哭腔:「先尊,這賤人傷了瀲灩的臉,瀲灩要將她活剝抽筋,親口吃了!」

  相柳看看他,莞爾道:「勿慌,大王要見神女,稍後就送回來。」

  大王?我疑惑不已,這位大王又是誰?

  相柳說罷,轉向我:「請神女隨某覲見大王。」

  我看著他的眼睛,浮起一絲冷笑:「那須得看你本事。」說罷,我神力迸放,向他攻去。白光閃過,將陰暗的四周照得通明,「轟」的一聲,相柳方才站立的那棵樹碎成灰塵,揚得霧濛濛的。

  「先尊!」瀲灩驚恐地大呼。

  我使出神風將那霧氣滌淨,待清晰下來,只見大樹的碎屑落了一地,哪裡有相柳的蹤影?

  「呵呵,本事倒是長了不少。」相柳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我猛地轉頭,一股寒氣忽而襲來,週身瞬間被封凍。

  「可惜呢。即便是神仙,到了蒼渚也抵擋不得這裡的玄冰。」我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相柳在面前微笑,毫髮無傷。
  
  如瀲灩所言,蒼渚並非不毛之地。

  相柳將我拋在一輛車上,由兩隻犀頭蛇身的怪物拉著,飛上空中。

  一輪光團照在頭頂,卻不是日頭,明亮而沒有溫度。我被玄冰凍著,渾身的熱氣似乎全被抽去了,寒氣侵入心脾,我不能動作,卻能感到骨頭在不住打顫。我不斷地用法力熔冰,卻毫無成效,玄冰就像綿絮,我每使出一點力氣,它就瞬間吸走。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石頭雕成的巨大宮門在上方經過,飛簷樣式奇特,透明得像水晶一般。沒多久,我被重重地拋下。

  身上的玄冰被化去,我蜷縮在地上,劇烈地喘息。

  「這就是那女子?」

  一雙織金履停在我的面前,踩著我的袖子。

  那聲音熟悉,我的心一陣猛縮,使勁抬起頭來。

  光照在眼前有些朦朧,那人的樣子卻看得清晰,清俊的臉一如往昔。

  「若……若磐……」我望著他,張口喚了聲,卻像有什麼堵在喉嚨裡。

  「若磐?」他卻愣了愣,目光變得玩味。

  頭髮被一把抓起,我痛呼一聲。

  他蹲著身,讓我與他對視,聲音緩緩:「若磐,是他的名字麼?」

  我詫異不已,忍著頭皮的刺痛望著他,身體仍麻木。

  他看著我,神色似頗感興趣,那雙熟悉的瞳仁中卻泛著艷紅的光澤。

  「你……」我張張口,心中掀起翻天巨浪。

  他沒有回答,卻盯著我的眼睛,片刻,伸出手指來,往我的臉上輕輕摩挲。

  「長得是不錯。」他聲音喃喃,片刻,突然目光暴漲,手上變作利爪,朝我脖子上劃來。

  我駭然,心跳幾乎停住。

  那尖利的爪子卻在我眼前寸許突然頓住,再也沒有揮下來。

  他神情掠過一絲驚異。

  頭皮上的緊繃一下松來,我重重地跌回地上。

  他站起身來,低頭盯著自己的手,神色陰晴不定。

  「大王不必過慮。」相柳拱手,恭敬道:「臣稍後將此女交給瀲灩,大王可高枕無憂。」

  他沒有答話,卻看向我,少頃,臉上漸漸恢復平和。

  「不,」他說:「押入牢中,出征之時我要用她祭旗。」

  相柳訝然:「可……」

  「我誰也不怕!」他臉色驟然一變,聲音狠戾。

  相柳忙俯首不語。

  我望著那張與若磐一模一樣的臉,只覺熟悉又陌生,心擂鼓一樣撞著,他到底怎麼了?

  「你大概還不知道我是誰。」過了會,他莞爾,重新俯身下來,赤目倨傲地看著我,一字一字地冷冷道:「我乃共工。」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5 17:56:06

第五十四章

  他注視著我,帶著笑意。

  我定定看著,心中一下墜入深深的驚恐之中。

  浮山中,若磐痛苦掙扎的樣子仍歷歷在目。

  那紅色的眼睛,與面前這個自稱共工的人毫無二致。

  他是若磐,又不是若磐。

  不管何種原因,句龍和我全力阻止的共工邪力終於復生了,它反制了句龍的正力,重新佔有了若磐的軀殼,如今就站在我的面前。

  「吃驚麼?」共工卻笑意漸深,緩緩道:「當年句龍為了封住我,將他的力量傾注在我身上。可惜終究不如天算,我反而拿回了所有的神力。」

  我盯著他,只覺呼吸都快消失不見了。

  「你把若磐怎麼了?」許久,聲音從我的喉嚨裡出來,微弱得沙啞。

  「若磐?」共工似一訝,片刻,冷笑道:「你死到臨頭,還在想那個沒用的東西?」說罷,他不屑地哼一聲,抬腳朝我踢來。

  肩背上一陣劇痛,我悶哼著,弓起脊背。

  「大王。」這時,一個聲音從殿中傳來:「吉時已至。」

  「出去吧。」共工答道。

  突然,我的頭髮再次被揪起。共工的臉出現在上方,看著我,血紅的雙眸微微瞇起笑意:「是了,你也是天庭神仙,也該讓你看看才對。」

  說罷,他將手微微一揮,一個牛首人身的怪物走過來,將我一手扛起,走向殿外。

  殿外,那個太陽般的光團照耀在天空,卻一片灰白,沒有藍天也沒有雲彩。

  風呼呼地吹來,不涼也不熱,沒有清爽之感。

  喧鬧的聲音傳來,似近似遠,好像有許多人在呼喊。

  片刻,我忽而被拋在地上,堅硬的石板把我的肩膀又磕得一陣疼痛。

  待抬起頭,我這才發現,這宮殿外面竟是斷崖。山巖與地面皆是青灰一片,山崖下,平坦開闊,無數人聚集在那裡。說是人,其實更該說是瀲灩那樣半妖半神的怪物,形形色色都有,在山崖下站得密密麻麻,望去黑鴉鴉一片。

  共工步履緩緩,踱到山崖前。

  崖下的怪物隨即爆發出歡呼一般的聲音,迴盪在上空,久久不散。

  未幾,一聲低低的角鳴傳來,喧囂聲漸漸壓低。

  共工突然使出神力。

  一陣隆隆的轟鳴從地底傳來,帶著輕微的震動。遠處,一片高大的山脈突然崩裂,山頂如車蓋一般削開飛起。山腹中,可見白熾的火光從噴薄而出,如火海一般。

  山崖對面數十丈處,一座岩石高台拔地聳起。山脈中隨即噴出一道火光朝這邊飛來,一下落在高台頂上,熊熊燃燒,就像一個巨大的火把。

  我目瞪口呆。

  拔山神力,乃是上古神仙們所特有。我只看過一次,那是女媧將天庭與懸圃閬風之間的維繫打斷,讓已經陷入沉睡的神界遠離。

  我望著那火,只見氣勢詭異,似透著無窮的戾氣。再看向共工,他昂首望著前方,神色平靜而高傲。

  「今日祭祀,乃為饗蒼渚先神。」共工緩緩開口,聲音洪亮:「天庭殺我先輩,如今亦當亦天庭神仙償命。」說罷,他將雙手抬起:「蒼渚永保!」

  崖下傳來一片興奮的高聲應和。

  天空中,一隻人首鸞身的大鳥飛來,利爪中抓著人,渾身綁得結結實實,那身上的衣服,竟是天庭中的仙官。

  「妖孽!爾等忤逆天庭,必遭天譴!」我聽到那仙官扯著嗓子怒喝。

  共工面無表情。

  片刻,怪鳥飛到高台上,鬆開爪子,仙官一下落入火中。

  「轟」一聲,伴著仙官淒厲的慘叫,火苗倏而竄高,爆發出明亮而妖異的紅光。

  怪物們登時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我望著那邊,只覺萬般驚恐朝胸口壓來。

  「蒼渚之火,從前燃於地下,光是熱力也能將神仙逼瘋。」耳邊,共工的聲音低低傳來。我抬頭,他高高地睨著我,唇邊笑容得意:「如今我將它取出,果是精純,神仙落到裡面,連散神都來不及就化作灰燼。」

  「孽畜!」我使出神力,突然劈向他。

  共工輕易地將手一擋,力量彷彿打在綿絮上一樣。

  「不自量力!」共工冷哼,一把拽起我,扯著我的頭髮,將我的頭對著那邊的高台。

  那邊,怪鳥正成列飛過,將擒住的十幾名仙官不斷投入火中。

  「你看看!」他的聲音帶著嘲諷,語氣歡快得瘋狂:「呵呵!你以為天庭有多了不起?我不過出去一趟,就捉到了這許多仙人。你看他們那樣子,無論罵得多凶,將死時都害怕得很呢!」

  他湊近我的耳邊:「聽說子螭你也勾搭上了,我在那山中留下了蹤跡,你說他若看到,會不會追隨至此?」說著嗎,他輕笑兩聲:「蒼渚之火還未吞過神君呢。」

  「孽畜!」我的憤怒勃然爆發,不顧身上的疼痛,使盡氣力地掙扎,朝他又踢又咬。

  「和若磐一樣沒用。」共工蔑視地把我扔到地上:「押下。」
  
  「那是什麼?」

  「若磐。」

  「若磐?」

  「昔日先祖敗於顓頊,散神時,其神力分正邪劈開兩半。正力交與我父輩,邪力鎮在不周山下。」

  …………………………

  「我有名,叫若磐,不叫阿墨。」

  「我乃共工。」

  …………………………

  混沌中,心頭被什麼捏了一下,我倏而睜開眼來。

  寒意襲遍週身,我打個冷戰,重新蜷起身體。

  我被關在蒼渚地底的一座石牢裡。

  這裡面沒有光,只有石壁,且極其寒冷,凍得跟那玄冰一樣。誰能想到,以炎熱著稱的蒼渚竟有這般冰火兩隔之處。

  我的身上沒有鎖鏈之類的東西,因為不需要。這四壁的石頭堅固得讓人發狂,我的神力打在上面,也全然不起作用。反覆幾次之後,我已經感到四體發軟。蒼渚的這種寒冷獨特而詭異,能把任何一點熱氣都抽走,似乎一意將人拖死。

  我想到過去蒼渚將神仙逼瘋的事,心中陣陣發寒。

  不過在此之後,我反而冷靜下來。不再盲目浪費神力。

  我在身上摸到一個小瓶,裡面盛得是精元,出來時帶在身上以備子螭不時之需的。

  這精元本是由仙草淬煉,能聚生機。無論在炎熱的荒漠還是極寒的雪地,只要有一點塵土,精元就能使任何地方長起繁茂的草木。

  這山巖再抗得住神力,縫隙卻是有的,而泥塵也並不缺乏。只是蒼渚不同於大地,不知精元在此可奏效得了……我沒有多想,將瓶子打開,全部倒了出來。

  黑暗中,精元清新的味道瀰漫開來,好一會,四周卻沒有任何動靜。

  我並不喪氣,做完這些就開始沉睡,努力保存剩餘的力氣。

  可是到了夢中,記憶中的那些聲音紛湧而至,一直停不下來。每當清醒,我就忍不住去想所有事情。
  
  我深吸口氣,看著面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把身體團緊。

  自從來到蒼渚,我的時辰只有清醒和非清醒兩種,天地間外面過去了多少時日,自己全然不知曉。

  我失蹤的事,子螭或許早發現了吧?

  心中有些隱隱的希翼,可想到那些仙官落入蒼渚之火時的慘狀,我又憂心不已。共工有句龍和若磐的神力,且對天庭似乎早有準備;子螭卻對蒼渚知之甚少,他若果真來到,與共工交鋒不知勝算多少。

  再想到相柳,他的出現,令一些事情漸漸地顯露了頭緒。

  相柳是共工的佐臣,共工死後,他不知去向。如今想來,蒼渚大概就是他的藏身之地。共工咒殺天狗,封存邪力於不周山下的意圖,恐怕他也早已知曉。在鼠王洞中,他對若磐說的那些奇怪話,無不說明了這一切。

  除此之外,仍有疑惑之處。

  那人自稱共工,他也的確擁有了共工的神力。可是早在遠古,共工就已經形神俱滅,如今又怎能復生?
  
  正思索,忽然,寂靜中,我聽到些腳步聲傳來,越來越響,似乎有什麼在靠近。

  片刻,只聽石壁發出隆隆的聲音,似被開啟,沒多久,亮光突如其來,我覺得刺目得很,瞇起眼睛,

  「花君可覺得此處舒適?」一個輕緩的聲音傳來。

  我定定神,那人的面容漸漸清晰,正是相柳。

  他的目光將我上下打量,露出一絲微笑:「蒼渚地質特異,外來者常不能適應。」說著,他看看石牢的四壁,似有些感慨:「想當年,若非大王將蒼渚地氣煉化,此處連我等也待不得。」

  他神態悠閒,似乎就是為了來與我懷舊。

  我冷冷看著他,沒有答話。 相柳卻不以為意,看看地面,拂袖一掃,盤腿坐了下來。

  「花君可是疑惑若磐之事?」他笑笑:「天庭眾神已佈陣蒼渚之外,大王決意出戰,花君亦命不久矣,有的事告知花君亦無妨。」

  「可還記得棲桃館?」他緩緩道:「我見到若磐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誰。自從大王死後,我一直等著若磐醒來。大王早算到千年前的天裂就在不周山,他在不周山散神時,咒殺天狗而將邪力封在山中,為的就是借天地疲弱之機,讓邪力附在若磐身上甦醒。」相柳說著,似乎興奮起來,聲調漸漸變高:「大王算得精妙,要鎮住邪力,唯以另一半正力灌注才可奏效。句龍亦明白此理,可惜他即便散神,也阻止不了二力重合的一日!」

  那話音撞在石壁上,發出悶悶的回聲。

  「若磐的身份,句龍大概早告訴你,可對?」片刻,他忽而看向我。

  我盯著他,牙根咬得緊緊的。

  相柳歎口氣:「說來,此事也須多謝花君。」他面露得色:「若非你捨身自刎,若磐怎能自甘沉睡?如此,大王的力量全然復甦也還須拖上好些時日。」

  心咚咚地撞著胸口,記憶和萬般思緒糾結著湧上。

  「悟賢那事也是你做下的?」我問。

  「悟賢?」相柳不屑地笑:「那等貪婪之人,同鼠王一樣,只想著得到句龍的神力。我不過將千年前的天裂之事告知,他便什麼都替我做了。」

  我憤恨地望著他,拳頭緊攥。無意間,手碰到地上,軟軟的,竟是新長出來的草木幼芽。

  心中微微一動。

  「神女的疑惑都解了麼?」這時,相柳突然問道。他看著我,神色和氣:「若是神女都明白了,我也該送神女上路才是。」

  不好的預感壓來,我渾身繃起。

  只見他微微抬手,一條通體黑亮的毒蛇從裡面鑽了出來。

  「它叫玄光。」相柳不緊不慢,看著我,兩眼殺機浮起,卻笑意愈深:「被它咬上一口,神仙也要血肉盡化。我養了它五百年,一直想餵它吃些好的。」說罷,他突然將那蛇朝我拋來。

  我發力將身體一閃,奔向門外,石壁卻突然闔上。

  室中一片漆黑,只有那毒蛇泛著黑亮的螢光,落在地上,長長的身體盤做一團,從口中「嘶嘶」吐著信子。

  耳邊傳來相柳低喃的唸咒之聲,我的身體突然像被什麼綁住了一樣,定在原地。

  毒蛇瞬間彈起,朝我飛來。

  瞬間,一棵尖利的荊條從地上聳起,將毒蛇刺得對穿。毒蛇痛苦掙扎,我心中默念,荊棘生出更多的刺來,楔入毒蛇肉裡。毒蛇渾身冒出污血,片刻,再動彈不得。

  石牢中一下變得寧靜,我背靠著石壁,胸口陣陣起伏。

  「原來還藏著這等本事。」片刻,只聽相柳冷哼 一聲:「看你擋得住多少。」說罷,更多的「嘶嘶」聲忽而響起,似乎有無數的毒蛇向我爬來。

  脊背上一陣寒慄,我趕緊再唸咒催動。

  千鈞一髮之間,石門卻突然開啟。

  一名朱服男子站在門外,看到室中光景,似乎詫異得很。

  「拜見先尊。」片刻,訝色在他臉上隱去,浮起淺淺的笑意,向相柳深揖一禮。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5 17:57:26

第五十五章

  相柳停住動作,[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伊莉討論區伊莉討論區看著他,眉頭皺起:「何事?」

  我亦盯著那男子愻慪慛慖,嫗嫕嫳嫬心中仍砰砰激跳。

  方纔就在那開門的一瞬,那些靠近的蛇群突然消失膏膋膃腿,遰遯適遭連被荊棘刺死的蛇屍亦不見了蹤影。這般行為,像在忌憚什麼似的。

  這男子是誰?

  只見他神色溫和僪僤僮僠,覞覡覝覟道:「大王遣朱鳶來將神女帶走。」

  帶走?我看著那個叫朱鳶的男子,手心沁出黏膩。共工說過出征時要殺我祭旗緀綡綰綷,蒿菄萛蓇如今是時候到了麼?

  相柳神色卻陰沉不定。

  「大王果真決意如此?」少頃,他開口道。

  朱鳶微笑,道:「朱鳶只依王命行事。」停了停,目光瞥向牢中,問:「朱鳶不知先尊在此,若不然……」

  「我來拷問些天庭之事,既是大王之命,帶走好了。」相柳神色已經恢復平靜,淡淡道。

  「朱鳶遵命。」

  相柳沒有多言,將眼角掃我一眼,轉身而去。

  「恭送先尊。」朱鳶朝著他的背影恭敬一禮。

  腳步聲遠去,好一會,朱鳶抬起頭來。

  我看著他,捏著拳頭不敢鬆懈。

  「不必這麼看我。」朱鳶溫文道:「天庭抓了瀲灩等人,要與蒼渚交換俘虜。可蒼渚抓來的神仙都扔到火裡燒死了,如今只剩神女,故而大王名朱鳶來領神女過去。」說罷,他笑笑:「得罪了。」將手一揮,砂石捲起,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朱鳶的方法很特別,他用一口石匣把我關了起來。

  我在裡面掙扎了幾下,只覺那石質冰冷,同石牢無異。

  「這石匣乃玄冰封凍了萬年的山巖製成,神女在石牢待過,當知曉掙扎乃是自討苦吃。」朱鳶的聲音從外面緩緩傳來。

  我不再動作,寂靜的黑暗中,心中卻仍為方才朱鳶的話掀起巨浪。

  他說共工要拿我與天庭交換俘虜,子螭知道我在這裡麼?想到他,心頭忽然有些莫名的顫動,只覺有什麼似乎等待了許久……

  我深吸一口氣。

  無論如何,這算得上是個轉機。在蒼渚,我的神力總受到無形約束,無論如何不能完全發揮出來。不管這所謂換俘到底如何,只要能夠離開這裡,我逃走就多了幾分希望。

  朱鳶似乎把石匣放到了一輛車上,我能感覺到在空中的升騰之感。

  待心情平復些,一個的問題又在心中轉動。

  與共工相比,相柳似乎更急於陷我於死地。方纔他趕在朱鳶之前來殺我,似乎不想讓我回天庭,這又是為何?

  我在石匣裡待了許久,肩膀被撞得生疼。

  漸漸地,一陣喧囂聲傳入耳際,似乎無數人在吵鬧。

  突然,石匣被打開,天光明亮地落入眼前。

  天空不再是蒼渚發灰的顏色,湛藍深遠,似乎已經將近傍晚,光照帶著霞光的顏色。

  「到了呢。」朱鳶的臉出現在面前,語聲和氣,忽然,我身下的石匣消失,他一把將我拉起。

  罡風夾著涼意,迎面吹來。

  我發現這裡是,這裡接近西極,於天庭和蒼渚而言都算是偏僻之地。

  前方,兩片巨大的雲陣對峙,都立著成千上萬的人群。一邊是蒼渚的怪物,而另一邊,霞光滿目璀璨,我一眼就望到了當先那個挺立的身影。

  子螭一身霓錦衣裳,氣勢渾然,罡風亦吹動不了半分衣袂。

  我望著那邊,心中忽而無比坦然安定。

  遠遠的,他似乎也看到了我。感到那目光投來的一瞬,紛雜的情緒忽然湧上我的喉頭。

  「欣喜麼?」一個不疾不徐的聲音傳來,我轉頭,共工身披金甲,站在雲端高高地睨著我。

  「拜見大王。」朱鳶上前一禮。

  共工沒有說話,片刻,忽然抬手一勾,我被一股力量拽到他面前。

  下巴被他的手挑起,共工看著我,低低道:「石牢裡舒服麼?」

  我用力撇開頭。

  這時,我看到相柳立在不遠處,看著這裡,面無表情。

  共工不以為意,唇邊露出一絲微笑。

  「朱鳶,」他緩緩道:「天庭拿這麼多蒼渚俘虜來換她,我倒有些捨不得了。」

  朱鳶在一旁看看我,躬身道:「此番也是瀲灩鹵莽。」

  共工輕蔑地瞥瞥我,看向前方。

  「傳令,換俘。」他淡淡吩咐道。

  身後一名蒼渚戰將答應,將手中令旗一揮。未幾,只聽蒼渚這邊的擂鼓聲隆隆響起,披著戰甲的怪物們大聲吼起,如野獸一般。

  沒多久,天庭那邊也傳來鼓聲,我看到一面金色的旌旗緩緩升起。

  一列人影從天庭的陣列中被帶了出來,足有數十人,瀲灩那個紫紅色的身影也在其中。

  沒多久,兩邊鼓聲同時收住。一片雲托著天庭的俘虜,朝這邊緩緩飄來。

  共工瞥向我,唇角忽而勾起一抹怪異的笑容。

  「神女也該去了。」朱鳶在我身後輕聲道,說著,往我背上輕輕一推,腳下的騰雲載著我朝對面移去。

  太陽變得十分龐大,已經落在了西邊,光照從側面斜斜投來,罡風也變得不那麼冷冽。

  我望著前方天庭的那片雲霞,幾名仙官已經出列,準備迎接。他們身後,子螭的衣裳在陽光中映得流光溢彩,赫然奪目。

  這花哨的霓錦果然也只有他穿在身上才好看。心裡忽而道。

  一絲笑意忽而浮上我的唇角,心卻開始突突跳起。我迎風加快步伐,像要把蒼渚的所有噩夢都拋到身後。

  迎面,與我交換的蒼渚怪物們也緩緩而來。

  瀲灩站在當前,臉上的傷疤用朱脂描成一道假靨,兩眼直直地盯著我。

  即將交叉而過時,突然,瀲灩身形暴漲,伸出巨手朝我撲來。

  我早有預備,使出神力朝他劈去。

  嘩然的聲音從雙方傳來,瀲灩卻不放棄,騎在巨蛛背上,抵住我的攻勢,忽然變出萬道毒絲捲向我的週身。

  金光從天而降,毒絲盡皆消散。

  「擷英!」對面的雲端上,子螭氣勢賁張開來,朝我大喝一聲。

  我忙朝那邊飛去。

  這時,一陣凌厲的寒氣卻從背後襲來,與子螭的神力相撞,天地間忽而一陣山搖地動的巨響。

  「我還在此,急什麼?」共工手持神杖,在空中對子螭冷笑。

  子螭面若冰霜,雙眼微微瞇起,手中金光化作利刃;共工亦揮舞神杖抵擋,頃刻間,雷電生火,映得空中白熾刺眼。雙方鼓聲大作,一時間,烏雲瀰漫,排山倒海般的喊殺聲湧起,不絕於耳。

  「竟然分神。」瀲灩的冷哼聲突然從身後傳來,我回頭,他和巨蛛,一道戾氣直逼面門。

  我還手擋去,風雷來勢迅猛,直直打向他們。

  只聽得一聲慘叫,巨蛛躲閃不及,被風雷劈作兩半,腥臭的血污四濺開來。

  「阿烏!」瀲灩嘶聲大喊。

  巨蛛殘肢在空中抽搐,未幾既沒了聲息,化作沙粒墜下。

  「我殺了你!」瀲灩暴瞪向我,眼睛變得血紅。話音未落,他口吐瘴氣,週身化作狂風捲起朝我撲來。

  我毫不懼怕,撐出壁障,正要再召喚風雷,突然,背後一道陰森的力量襲來,將我的壁障打散。

  心中一驚,我再回手卻已經來不及。

  瀲灩的瘴風捲來,二力合擊,我週身一陣劇痛,被扯入了瘴風之中。

  「擷英!」子螭的聲音似在耳邊傳來,卻倏而變得遙遠。瘴風中,瀲灩化作蛛身,軀殼衝破了衣裳,猙獰的獠牙和毒刺向我扎來。我抵擋著,想掙脫開來,身上卻被他的毒絲纏得緊緊。

  瘴風捲著我們疾馳,似沒了方向,面前,罡風如刀割一般,強光刺來,我望見前方是一片無際的水域,上方,太陽的身影有半邊天空那麼大,,正緩緩墜向那水中。

  鹹池!

  心中一驚,這裡連神仙也不敢靠近,再不收住,我們會被太陽的光輝吞噬,玉石俱焚。

  「放手!」我使力反推向瀲灩,他卻似失了心智一般,不管不顧地要置我於死地。

  蒸騰的水汽迎面而來,炙熱中,白霧茫茫。我聽到鹹池沸騰的聲音傳來,身體卻逕自下墜。

  滾燙的蒸汽伴著落水的聲音傳來,「啊!」我緊閉眼睛,驚聲尖叫。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5 18:00:27

第五十六章

  身體在炙熱中下沉,卻沒有預想中那噬骨熔筋的刺痛。

  我睜大眼睛,水中仍然冒著密密的氣泡,白熾的光照中,我甚至能看到瀲灩痛苦萬狀地扭曲掙扎,最後,身軀在太陽的強光中消失殆盡。

  我甚至懷疑自己已經死了。

  鹹池的水聲汩汩傳來,忽然,一聲長長的清嘯傳來,似乎誰伸了個懶腰。

  「嗯?怎麼來了個神女?」一個低沉的聲音響在耳邊,我突然被一股力量托起,不再下沉,那包裹著我的炙熱隨即散去。

  太陽灼目的光芒中,一團白光在水中尤其明亮。未幾,那光不再刺目,卻慢慢匯聚成一個龐大的人形。有鼻子有眼睛,雙臂粗壯得像樹幹一般,竟是個巨人的模樣。

  那巨人微微低頭,朝我看來。

  只見他的雙目匯著金光,唇邊濃密的光髯在池水中浮動。

  「有意思,竟有人能活著到鹹池來。」巨人開口道。

  我望著他,驚詫得不能言語。

  「你是何人?」

  我張張口,發現自己還能說話:「我……」

  「讓我猜猜。」他卻將我的話打斷,似思索著,片刻,道:「你有我當年血氣的味道,是個血靈,對麼?」

  這話出來,心中猜測果然沒錯。

  鹹池是太陽每日的歸所,在這裡的,只有日神顓頊。

  太陽乃萬物之源,即便句龍子螭也接近不得。故而自從顓頊化日,他在天庭就成為了傳說,連我也只能在史冊中才能知道他的事跡。

  我被他托在手上,仰頭望著那大明亮的身軀,仍感到不可置信。

  我的先祖呢……那目光注視著我,溫暖融融,莫名的親切。

  日君卻笑起來:「怎不說話?我看你從空中落下,可是與人纏鬥?」

  我一訕,片刻,答道:「正是。」

  話說出口,心中卻陣陣牽掛起天上。子螭正與共工拚殺,不知怎麼樣了。

  日君微笑,不緊不慢地帶著我沉入水底,在一張巨大的白玉床上坐了下來。

  他將我放到一旁,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光照伴著氣息如漩渦般捲起,光采通透。

  「我方才見一群小兒在天上打得歡快,你就是從那裡來的?」他問。

  我不禁覺得好笑,天庭蒼渚皆氣勢洶洶,在日君眼裡卻全是小兒。

  「正是。」我復又答道,停頓片刻,補充道:「是子螭和共工。」

  「共工?」日君想了想,未幾,頷首道:「是他啊。」

  我詫異地望著日君。遠古時,顓頊與共工大戰,共工敗績,散神而死。如今再提起他,日君卻這般平靜。

  「共工復生,神君可覺有異?」我忍不住,開口問道。

  日君沒有回答,卻緩緩道:「你心中思慮甚重,可是為了那兩個小兒?」

  我愣了愣。

  他的目光透徹,似乎能將我心底每一處洞悉。

  心緒慢慢湧起,好一會,我點點頭。

  我苦笑:「若磐沉睡了,子螭亦命不久矣,可我什麼也做不了。」

  日君看著我,未幾,卻低低地笑起來,聲音洪亮如巨鐘。

  「想當年,我也常常被后羿姮娥那些小兒們鬧得不得安寧,如今雖許久不理,我還是一看就知曉。」他說罷,像想起什麼,四下裡找了找,從白玉床下摸出一隻金光燦燦的物件來。

  「小神女,我千萬年不曾與人見面說話,今日可算痛快。」日君將那物件遞給我:「這是我閒暇時煉下的,反正無用,贈你好了。」

  我看去,只見那物件小巧,只有巴掌半大,是一根細匕首。

  訝然望向日君,卻見他已經站起身來,伸伸四肢。

  「萬事皆在人為,去吧!」他微笑地長吟一聲,週身忽而發出刺目的光輝,未幾,化作一團白光,融入了太陽的光芒之中。

  不等我開口,一股水流湧來將我托起,朝上方送去。

  驀地出了鹹池,天地間已經夜色沉沉。

  水流將我托到水面就消失無蹤。我騰雲上天,朝腳下望去,鹹池浩瀚而平靜,已經見不到太陽的身影。

  方纔的陽光溫熱還留在身上,一點倦意也沒有。

  「去吧……」日君的聲音仍徘徊在耳旁,他方纔的話語,似無所指,又似別有深意。

  心中還念著那戰場,我收回目光,轉身朝打鬥的那片天空飛去。
  
  「這不是神女麼?神女!」忽然,一個聲音從側方傳來,我望去,只見一片光芒在夜空中朝我靠近,是幾名夜巡的仙官。

  看到我,他們面容驚訝:「神女原來在此。」

  「神君如何了?」我迫不及待地問。

  「神君安好,如今正在營中。」一名仙官道。

  心中一下安定,我又問:「今日戰況如何?」

  那仙官與身後幾人相覷,道:「神女且隨我等回營,自然知曉。」

  我看著他們,覺得有些異樣,片刻,頷首答應。

  仙官們引著我往天空飛去,使了縮地之術,一時間風湧雲動,待到了地方,我卻發現不是白日裡的戰場,而是又回到了八荒邊上的蒼渚之門。

  天空烏雲滾滾,天庭的兵將列陣雲端,在海島上設下營地,氣勢威壓。

  才要降下雲頭,忽然,一片雲彩從天空中急急降來,我被一雙臂膀用力地抱起。

  夜風和緩,子螭的懷抱寬闊而溫暖,胸口傳來他呼吸的起伏。視線越過他的肩頭,仙官們神色尷尬,我臉上發熱,卻沒有掙扎,眼眶澀澀的。

  片刻,子螭突然將我放開,上下打量,急急問:「可曾受傷?」

  我搖頭:「不曾。」

  子螭看著我,略顯憔悴的臉上似緩下一些,卻他緊接著問:「方纔去了何處?」

  我苦笑:「說來話長。」

  子螭盯著我,沒有說 話,兩隻眼睛仍然睜得炯炯。

  「真是胡鬧。」忽然,他低低道,臉色突然板起,責備道:「叫你回天庭你不聽,四處遊逛做什麼!如今苦頭可吃夠了?!」

  我望著他略顯憔悴的面容,只覺萬般滋味卡在喉頭,卻反駁不得。

  「嗯。」我拭拭眼睛,小聲答道:「是我錯了。」

  子螭似一愣,片刻,輕輕冷哼一聲:「認錯也這般理直氣壯。」話語才落,卻一把抓起我的手:「走。」

  說罷,帶我騰雲落向海島。
  
  神光匯聚如星辰,海島上亮如白晝。

  天庭的金幡招展,只見好些天庭將官在島上,或巡邏或歇息,身上戰甲珵亮。見到子螭,他們紛紛行禮,而後,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到我身上,帶著異樣。

  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看看子螭,他卻似無所覺,只目視前方,手上一點也沒有鬆開。

  「今日大戰如何?」我訝然問子螭。

  子螭看我一眼,淡淡一笑:「今日戰未多時,蒼渚突然撤軍,算是勝了吧。」

  我愣了愣,頗覺意外。在蒼渚,共工那般躊躇滿志,一心要與天庭爭個高下,怎會突然撤走?

  子螭卻不言語,牽著我逕自向前。

  未幾,只見寶樹玉台璀璨生光,已經到了子螭的行帳。

  「……罪賊退回蒼渚,此乃絕好時機。神君應啟乾坤陣,開蒼渚之門,一舉攻佔!」一人高聲道。

  乾坤陣?我皺起眉頭,不禁看向子螭。

  乾坤陣是伏羲所創,能通玄冥陰陽。如今蒼渚之門出現,唯有此法才能讓天庭兵將進入。可這樣一來,天地與蒼渚連通,勢必擾亂天地間固有的維繫,子螭的身體必將受到連累。

  子螭卻面色平和,帶我進了行帳。

  只見玉台上,包括北極星君在內,許多仙君列席圍坐,方才說話那神仙就站在中間。他的模樣我認得,那日子螭宴邀廣清真人,他在在席,似乎曾是廣清真君最得意的弟子。

  「神君。」見子螭進來,眾仙君紛紛從席上起來,向他行禮。

  子螭面帶淡笑,放開我的手,走到上首。

  「眾卿商議到何處了,說來聽聽。」子螭緩緩道。

  方纔說話的仙君出席,拱手稟道:「臣以為,如今蒼渚之門既現世,天庭當乘勝啟乾坤陣,一舉攻滅蒼渚!」

  他說完,在座許多仙官頷首。

  「臣以為不可。」這時,子螭下首的北極星君起身,道:「蒼渚狡詐而無信,從今日換俘之事可見一斑。天庭與蒼渚正面交鋒不過今日一回,蒼渚撤軍因由尚且未知,豈可冒進!」

  星君話音落下,亦有不少人出言認同。

  「星君是說讓天庭觀望麼?」那仙君冷哼,道:「星君可還記得前番觀望,蒼渚偷襲巡邏仙官,捕去數十而無人生還。」

  星君不慌不忙:「如此,敢問仙君,蒼渚深廣幾許?罪神部眾多少,賊魁何人?」

  仙君啞口無言,怒視星君,面色通紅。

  星君捋鬚,泰然自若。

  在場仙君議論紛紛,雙方各有支持,爭執不下。

  子螭微微皺眉,將案上的玉鎮一拍。

  嘈雜聲頓時消散,眾仙人望向子螭。

  子螭神色不改,目光望眾仙人臉上一掃,噙起微笑,道:「二卿所言確實。天庭倒有一人全身從蒼渚回來,蒼渚如何,眾卿不若聽她來說說。」言罷,他將目光朝我投來:「擷英,上前來。」

  瞬間,玉台上的眾人紛紛看向我,神色倏而各異。

  我早預料到子螭帶我來此的目的,輕輕吸口氣,移步上前。

  「擷英,你在蒼渚所見所聞,可一一道來。」子螭道。

  「擷英遵命。」我一禮,轉向眾人,將蒼渚怪物屠戮妖獸方士的事和在蒼渚看到的情形大致說了一遍。

  「共工邪力復生?」眾仙人聽我說到共工,皆驚詫不已。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5 18:12:24

  我頷首:「正是。昔日共工將蒼渚邪毒煉化,生草木水流,蒼渚罪神無不感恩於共工。如今共工邪力復甦而化為神體,罪神後代皆以其為王。」句龍和若磐的事牽扯到子螭,我將這部分隱去,只將如今形勢由來說明。

  席間一陣沉寂,眾仙官面面相覷。

  「共工……能與共工相抗之人,莫屬顓頊句龍。如今顓頊已去,句龍不知蹤影,這……」下首有人低聲道。

  「怪不得蒼渚之門忽然現世。」另有人道:「共工當年便以詭計多端聞名,如今看來,白日裡的撤軍難免有詐。」

  「臣有異議。」先前與北極星君爭執的那位仙君道:「早在遠古,共工已形神俱滅。如今只有邪力,縱是部眾再多也不過妖物,天庭何懼?」

  「是不懼,卻也不可因此貿然攻入。」對席,北極星君緩緩道,他面向子螭:「臣以為,蒼渚罪眾既然意在與天庭一戰,必出蒼渚之門,天庭於門前嚴陣以待,佔盡天時地利,何樂不為。天庭可在八荒邊緣設蒼渚府,駐以重兵扼其咽喉;再反列乾坤陣封堵蒼渚之門,可永絕後患。」

  這番話出來,不少仙人紛紛應和。

  我看到子螭的唇邊露出滿意的笑。

  「妖獸與山門之間的慘案,天庭前番遣仙官徹查,亦有了結果。」子螭道,說罷,他看向席中。

  一名仙官起身,向子螭一禮,道:「臣等下界徹查,發現被屠戮之處,手法殘忍,卻如出一轍,與擷英神女所言無差。」

  子螭頷首,將目光掃向列席,沉聲道:「蒼渚詭計多端,此為意在引天庭內訌。如今既已查明,爾等當同心協力。復有再議論人獸仙眾不睦者,定嚴懲不貸。」

  眾仙人皆應答。

  「至於蒼渚,」停了停,子螭從座上起身,道:「北極星 君所言甚合我意,可依計而行。明日起,在此島設府,嚴設兵陣。」

  「敬諾。」眾仙人皆起立,齊聲一揖。
  
  當夜議事之後,子螭沒有讓我多停留,即刻將我送回了天庭。

  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宮中只不時傳來他奔波於各處的消息,似乎預感到天庭將有大事要做,宮中服侍的仙娥仙官們神色間亦多了些嚴肅。

  對於我的歸來,他們沒有流露出太多的訝異,只如常行事。不過,我曾被劫到蒼渚的事在天庭已經人盡皆知,換俘之事也一時沸沸揚揚,外面的議論少不了。偶爾出去,我就會獲得無數探究的目光,一次路過瑤池,曇珠看我的眼神已經不掩輕蔑。

  我並不理會,每日盡量留在子螭的宮中,一為了清靜,二為了好好梳理心中的想法。

  問題總是一個接一個。那日我與瀲灩纏鬥,在我身後偷襲之人是誰?而共工突然撤退,又究竟為何?

  時間一連過去好幾日,百無聊賴之間,我已經把子螭藏室裡的書冊重新擺了一遍。

  當我將最後一隻香爐位置擺正,已是夜晚。

  看著面前收拾得整潔的藏室,我用巾帕擦擦手,準備離開。才轉身,卻發現子螭倚在門邊,美眸看著我,似笑非笑。

  我驚訝不已,露出笑容,走上前去:「何時回來的?」

  「方纔。」子螭慢悠悠地說,他將眼睛朝四下裡看了看:「這藏室一收拾就找不著東西,我似乎交代過不許收拾。」

  我不以為然:「就是不收拾才更找不到東西。」說著,我指指一排架子,「你常翻的書冊都在那處。」

  子螭眉梢微微挑起,不置可否,踱步進來。他動作優雅,往室中的榻上坐下,瞥瞥我:「累了,陪我坐一會。」

  有前車之鑒,我看看那榻,只見邊上有一隻小幾隔著。

  猶豫片刻,我依言走過去。

  「蒼渚府和乾坤陣之事都忙完了麼?」我在離小幾還隔著幾尺的席上坐下,

  「嗯。」子螭道:「蒼渚府設好了,乾坤陣太大,尚需時日。」

  忽然,他目光落在我腰間,看著上面別著的金匕,問:「這是什麼?」

  我低頭看看金匕,微笑道:「是日君贈我的。」

  「日君?」子螭訝然。

  我把墜落鹹池的事跟他說了一遍。

  「日君麼。」子螭將金匕拿在手中觀看,饒有興味:「我也曾想拜訪,可惜自從顓頊之後,太陽亦脫離神界,連我與句龍也接近不得。」說著,他瞥瞥我:「句龍提過你是血靈所化,我初時還不信,顓頊血靈怎會生出這般遲鈍的神仙。」

  我嗔怒地瞪他一眼,奪回金匕。

  子螭卻看著我,得意地發笑。

  「是了,」片刻,我想起心中的疑問,道:「那日共工突然撤退,是如何狀況?」

  子螭神色平淡,說:「還能如何狀況,那日你與怪物纏鬥墜下之後,那賊魁就突然中術一般抽搐起來,而後蒼渚怪物皆退了去。」

  「抽搐?」我一驚,心中有什麼一閃而過。

  子螭「嗯」一聲,忽然看看我們之間相隔的距離,皺起眉頭:「你坐那麼遠做什麼。」說著,伸手來抓我:「過來。」

  我正想這事,躲閃不及,肩膀被扯得一痛,我輕呼了聲。

  「怎麼了?」子螭疑惑地看我,目光敏銳地落在我的肩膀上:「有傷?」

  我知道瞞不過他,訕訕一笑。

  子螭從座上起來,不由分說地將我衣領向後拉開。

  我赧然,一邊拉回衣領一邊掙扎著瞪他:「做什麼……」

  「勿動!」子螭不放手,橫我一眼,將目光看向我肩膀上的傷處,臉色愈加發沉。

  「共工傷的?」片刻,他問。

  「嗯。」我老實承認。

  那日我對他說無事,是不想他擔心。在蒼渚,共工曾踢了一腳在我的肩上,後來又被寒氣侵蝕,疼痛一直未消。

  子螭沒有說話,少頃,將手覆在我的肩上。

  一股暖意從那掌中透出,柔和而純正。傷處的疼痛慢慢減輕,一下舒服了許多。我不禁微微瞇起眼睛,享受那泉水般通透的感覺。

  室中靜謐無聲,夜明珠在壁上閃著銀光,淡淡映在眼前。

  「好些了麼?」子螭的聲音低低傳來。

  「好些了。」我緩緩吸了口氣,輕輕道。

  子螭不語,我的脖頸上的髮絲忽而被一股熱氣撩動,微微麻癢。

  嗯……肩上那手有些不安分,正往旁邊慢慢下移。

  我轉頭,正對上子螭含笑的眼睛,他注視著我,雙眸映著明珠的光輝,如月下的潭水。身上,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將手臂環了過來,身體貼著,我此時像是坐在他的懷裡一樣。

  一陣熱氣蒸騰上臉。

  「你……你乘人之危!」我羞惱地掰開他的手,抗議道 。

  「嗯?你不喜?」子螭看著我,忽而莞爾。他放開我,姿態優雅地往身後的小幾上一倚,霓錦衣裳的映襯下,笑容無比妖孽:「那……你來乘人之危好了。」

  我看著他,面紅耳赤。

  子螭卻仍那樣笑著,淡淡的光影映在唇邊,輪廓誘人。

  罷了。

  我深吸口氣:「這可是你說的。」說罷,我湊前用手扳住他的兩頰,將唇貼上。

  子螭的呼吸似一滯。

  那唇軟而柔韌,他的氣息迅速包裹在我的鼻間,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抗拒。我的唇舌描繪著那唇形,輕輕地吮咬,感受到那呼吸漸漸變得粗重。

  忽然,我的兩肩被用力握住,子螭坐直身體,壓了過來。

  我抬頭,掰開他的手。

  「你不許動。」我微喘著氣瞪他。

  子螭胸口微微起伏,唇色紅潤的顏色似乎淡淡蔓延到了頰邊,表情有些哭笑不得。片刻,他沒有鬆開我腰上的手,卻重新向後倚回小幾上,聲音低啞:「嗯,不動。」

  我盯著他乖乖的樣子和上揚的唇角,忽然覺得很滿意。一直以來,自己與他相處總被他佔上風,如今能夠換個地位來一次竟覺得很興奮。

  我與他額頭相抵,卻將目光移向他的領口。脖頸的線條細膩而結實,喉結的突起在衣領下掩著陰影。

  那時在凡間看到他出浴的情景倏而掠過腦海。我咽咽喉嚨,片刻,將手伸向他的腰間。

  面前的胸腔似乎長長吸了一口氣。子螭沒有說話,腰上的手忽然發緊。

  「喜歡麼?」我將手伸進他的衣襟裡,緩緩扯開結帶,低低問道。

  「嗯。」子螭的聲音在喉嚨裡滾動,睫毛相抵之處,眼睛深邃而灼熱。

  我輕笑,將雙唇吻在他光潔的額頭上,沿著筆挺的鼻樑緩緩向下;雙手探入他的衣襟內,一直解開裡衣,待觸到結實溫熱的胸膛,將衣服緩緩拉開。

  腿根上傳來硬物的牴觸,愈加明顯。腰上的手又開始不安分地滑動起來,一隻手緊緊握在我的後臀,一隻手扯向我腰間的束帶,身體一陣酥軟。

  我摩挲著他的面頰,微微低頭。這事我雖不曾主動嘗試過,卻也並非一無所知的小兒。鼻間,熱氣與他衣裳上的淡淡香味混在一處;明珠的光照下,那胸膛寬闊厚實,色澤柔膩卻不失陽剛之氣。

  面龐上愈加燒灼。

  忽然,我的目光落在他的左胸下側,一塊陰影浮在那裡。

  我心中一驚,稍稍離開,定睛看去。只見那確實是個陰影,拳頭大小,像淤痕,卻又均勻得很,玉璧一般渾圓。

  「這就是你發病時的痛處?」我停住動作,皺眉問他。

  子螭看看那裡,少頃,「嗯」了聲,手卻沒有停頓,我的腰帶一鬆。

  「崑崙璧破裂之後就有了?」我卻接著問。

  「嗯。」子螭的唇流連在我的脖頸上,聲音含糊。

  我盯著那傷處,他樣子詭異,上回我闖入子螭房間匆匆忙忙,竟不曾留意……

  「現在疼麼?」我問。

  子螭不答話,卻埋頭向我的鎖骨,肌膚一陣素麻。

  我又羞又急,顧不得鬆散開來的衣衫,用力扳開他的臉:「先說清楚!」

  子螭似乎終於忍不住,抬起頭來瞪我一眼。

  「不疼。」他面上還帶著些潮紅,不耐煩道:「你這女人總愛掃興!都猜到了還有甚可說!」

  我有些啞然,嘴上卻不服輸:「我又不知確否,當然要問!」

  話音才落,子螭的手臂突然將我箍緊,片刻,我已經被他帶得躺倒在席上。

  他的身體壓著我,臉懸在我上方,雙目幽光吸人,仍染著未褪的熾熱。忽然,他笑起來,緊貼的胸口上,聲音渾厚。「你喜歡我。」他低低地說。

  我瞪著他,啼笑皆非。

  這麼大動作最後竟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此人不是一般的反覆無常。

  可心裡這樣想著,雙頰卻又騰騰地蒸熱起來,望著那雙目,只覺移不開眼睛。

  「你喜歡我。」他盯著我的眼睛,微微加重語氣。

  「嗯。」我吞嚥似的答了一聲。

  「嗯什麼?」他卻窮追不捨,雙手緊握著我的雙臂。

  「喜歡你。」

  「說全。」他低低道。

  「我喜歡你!」我只覺臉上炙熱無比,瞪他一眼。

  笑意染上子螭的唇角,一瞬間,他竟像個大哭之後得到飴糖的小童一樣,笑得燦爛不已,一雙美眸光采明亮。

  「會有些疼。」他聲音帶著沉沉的沙啞。

  「嗯?」我怔了怔。

  子螭卻不說話,突然,他的頭俯下來,將我的所有視線和呼吸封堵在熱烈的糾纏之中。我毫無防備,只覺自己已經被那雙臂牢牢困在其中,一點反悔的餘地也沒有。

  被他瞬間反撲,心裡羞窘得很,卻似乎有什麼在慢慢地化開,甜絲絲的,一抹笑意漾在唇角。自從換俘時在天上見到他的那一瞬,我就已經不在迷惘。妖男說得對,放不下過去便連眼前人也珍惜不得。心像明鏡一樣通透,我清楚得很,他就是我願意用漫長的生命與之相守的那人……

  散亂的衣服底下,他的手不斷探入,掌心與我的肌膚相合。我急促地喘息,只覺下面的衣服正褪去,身體深處,一股酥軟伴著幸福的實感傳來,通透全身……

  「咚……」一個沉沉的聲音傳入耳際,隱隱約約。

  「咚,咚……」片刻,那聲音清晰了一些,似乎誰在擊鼓。

  疑惑浮過心頭,我睜開眼:「子螭……」

  子螭似乎也已經聽到,停住動作。

  「神君!」這時,外面傳來宮中仙官的聲音:「稟神君,下界傳報,乾坤陣佈陣已畢。」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5 18:13:06

第五十七章

  乾坤陣?

  我倏而清醒。

  上方殠殞殟毄,誫誖誒誏子螭亦抬起頭來。明珠的光輝中,我看到他的臉上仍帶著暈紅漭滻漷滯,熒熀熁熙雙目看著我,瞳仁中熾熱尤盛。

  「神君……」

  「知曉了。」他應了聲嶄嵺嶁嵼,摘摳摺摵嗓音沙啞。

  外面再無聲音,我和子螭對視著銢銤銩銚,瘍瘖瘕瘋安靜得只有各自起伏的呼吸聲。

  突然,子螭低低地笑了起來嗼嘌嘀嘁,需靘靼靺似憋了許久。聲音越來越大,他把頭埋在我的頸間,笑得一發不可收拾。

  他的胸腔沉沉的,壓在我身上,不住發震。

  我望著上方,片刻,也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起來,伸手環著他的脖子。

  「擷英……」好一會,子螭的唇流連在我耳邊,喃喃道,長歎一聲:「奈何奈何?老天也捉弄我麼……」

  脖頸上麻癢得很,我笑嘻嘻地把頭偏開,卻問他:「你要去觀陣?」

  「嗯。」子螭淡淡道:「我須主陣。」說罷,他吻吻我的唇,笑笑,翻身坐起來整理衣衫。

  我望著他的背,微微皺起眉頭。

  乾坤陣乃是神陣,的確是要神力深厚之人來主陣,可是我沒想到要子螭親自來主陣。乾坤陣通陰陽,啟陣時天地之氣浮動,我擔心會觸動崑崙璧的裂痕,於子螭的身體而言必是損傷。

  「天庭這般大張旗鼓,蒼渚豈肯坐以待斃?」我也坐起身,不放心地說:「你分神主陣,若又遇大戰,那……」

  「全出來了才好,一併收了。」子螭不以為意地輕哼,說著,他回過頭來看看我:「不過是個乾坤陣,我……」話沒說完,他卻突然打住,目光停在我胸前,饒有興味。

  我訝然,低頭看去,登時大窘。

  方纔糾纏,我的腰帶和結帶被他解開了,衣領大開地敞著,胸口渾圓的起伏半遮半掩地露著。

  我一陣羞赧,忙將衣服掩好。

  子螭笑起來,忽然過來把我擁起。

  「擷英,」他在我耳邊低低說:「可知明日是什麼日子?」

  過兩日?我想了想,搜遍腦海,卻想不出來。

  「是替日。」子螭輕笑:「可還記得,當年我第一次見你,就是替日。」

  我忽而明瞭。

  替日是遠古時一個重要的節日。顧名思義,每逢此日,天狗吞日月以變陰陽。後來天狗死去,天庭將陰陽交替之事交與萬物,替日亦漸漸遠去,只有句龍和子螭這樣神界留下的神仙才會把它當作節日。那時我與子螭頭一回相見,他正是特地回來與句龍宴飲。

  「到了那時,可又是一個千年。」子螭低低道,手指在我的臉上輕輕摩挲:「你可知這樣的日子我等了多久?」

  我唇角彎起,反擁著子螭,把頭埋在他的肩上,久久不語。

  當初我見到子螭,只滿腹猜測,覺得他陰晴莫測,何曾想到會有如今這一刻?

  我的臉發燙,依偎在他懷裡,聽著那有力的心跳,卻覺得心莫名地吊著。

  天狗呢……我閉起眼睛,心底深處,似一直有雙眼睛在注視著我,幽暗中,閃著金色的光芒……
  
  拂曉時,十幾萬天庭的兵將皆列陣在天門之前,浩浩蕩蕩,旌旗蔽日。

  神龍昂首在前,子螭立於雲車上,遠遠望去,只見身姿頎長而英武,黃龍鱗鑄就的金甲在太陽光中閃著耀眼的光澤。

  乾坤陣布好,子螭前往主陣,同時為預備大戰突如其來,也將大批天兵抽調下界。

  我望著子螭的身影,片刻,看向旁邊。

  南海龍君身著玉冠青袍,一邊向子螭張望,一邊朝我翻白眼。

  子螭出發前,將南海龍君召來了天庭,要他陪在我身邊。

  「弁羽是龍君,如今他龍鬚生長齊全,力量恢復,天庭之中已少有對手。」子螭勾勾我的下巴,唇角微彎:「讓他跟著你我才放心。」

  我又不是小兒,心道。回想子螭那表情,我仍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摸摸下巴,那手指的觸感似乎還留在上面,臉不禁一熱。

  周圍熙熙攘攘。天庭幾千年不曾有過戰事,神仙們極其踴躍,除了出征的天兵天將,圍觀的神仙亦是如潮一般。

  「呵,看廣清真君。」前面觀看的幾名仙人中,有人忽然道。

  我隨他們望去,果然,廣清真君站在子螭身後,寬袍大袖,手按長劍,雖無戰甲,卻一副道貌岸然的凜然之態。

  「嘖嘖,這氣派,果然德高望重。」

  「那是。在天庭之中論神力,排在神君後面的可就是廣清真君哩。」

  「這我自然知曉。不過我可聽說,神君近來將真君門下的仙官替換不少?」

  「仙君門下?」

  「你不知麼?」那仙人忽而壓低聲音:「聽說真君與神君不合呢……」

  我聽著他們說話,怔了怔,憶起那天廣清真君門下仙人與北極星君爭執的事來。那位仙君離開時鐵青著臉的樣子我仍記憶猶新,不過我一點也不同情他,他堅持打開蒼渚之門的提議,不僅鹵莽,還會傷害子螭的身體。這些,也是廣清真君的意思麼?

  似乎感覺到這邊的目光,廣清真君突然看過來,面色平靜,卻教人覺得深不可測。心中似被什麼觸了一下,那氣勢,自己竟像在何處見過。

  一聲長長的角鳴傳來,將我的思緒拉回。圍觀的人群一陣喧嘩,只見子螭車前神龍當先騰空,拉著雲車穩穩走起。

  旁邊,南海龍君張望著,微微升高了騰雲。

  未幾,隆隆聲震耳欲聾,兵將們亦隨之開拔,在歡呼聲中,朝天門外洶洶而去。

  我盯著那雲車消失的方向,好一會,所有身影都不見了才收回目光。

  旁邊的仙人們紛紛散去,南海龍君睨我一眼,片刻,若有若無地哼一聲,扭頭走開。

  「跟上!」走了幾步,他忽然回頭來瞪我。

  這算什麼跟班。我心裡一陣懊悔,心想,當初就是不該答應。
  
  早在遠古,伏羲將天庭中央的一片水泊灌注神力,設為窺池,以便天庭查看天地萬象。如今天庭大軍出征,留在天庭的神仙們便聚在窺池邊上觀看。

  我亦與眾人一道圍觀。

  池神立在池中,將拂塵一掃,窺池上覆蓋著的濃濃雲霧隨即散開,露出明鏡般的池面。未幾,光芒盛起,池面漸漸顯現出一片碧海的顏色。

  「那就是蒼渚呢。」有人道。

  「這般白茫茫的,果然是霧界。」

  「這麼寬,也不知神君封不封得住……」

  「神君做事何曾出過差錯,沒見識。」我旁邊,南海龍君不屑地低哼。

  我不理他,看著窺池中列陣的天兵和那在海上主陣的身影,心緒亦如海濤般起伏。

  有一件事,必須現在就去做。

  我定下心思,轉身離開。

  「去何處?」南海龍君發現,從後面追上來,嚷嚷道。

  「累了,回宮沐浴。」我答道,瞥他一眼:「你也要跟來看麼?」

  南海龍君瞪著我,臉色突然變得難看。

  「誰要看你,醜女。」說罷,他「嘁」一聲,不屑地轉頭走開。

  如自己方纔所言,我哪裡也沒有去,逕自回到子螭宮中。我到宮中的湯殿裡開啟泉池,說要獨自沐浴,摒退眾人。待做好這些障眼法,確定周圍再無他人氣息,我隨即隱身移形,離開了子螭的宮殿。
  
  如我所料,神仙們都去窺池一睹下界戰況,仙苑中則冷清許多。

  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我步履匆匆,隨著小徑七轉八繞,來到上次同子螭散步而至的那個小潭邊上。這裡依然靜謐,繁茂的花樹在四周開滿了花,霧氣變幻,潭水上漂著一層厚厚的落英。

  這潭水是天庭湧出的泉水彙集而成,常年無人打擾,又彙集花樹精氣,我要使窺術,這裡再好不過。

  「擷英,擷英……」花精們從樹上降下,如點點螢火一般在我四周圍繞。

  我朝它們笑了笑,望向前方心中默念。

  潭水平靜的水面上漸漸起了一層波瀾,少頃,一片清瑩的水花向上捲起。花精們飛向那水花,匯作一團亮光,慢慢在我面前鋪開,如明鏡一般。

  我從腰間拿出日君贈我的金匕,往明鏡上一點。

  金色的光斑在明鏡上出現,耀眼地如日光一般,未幾,光斑向四處散開,明鏡中漸漸映出些景物來。

  蒼穹深邃無底,雲氣茫茫在下,如萬丈彩練一般映著霞光。

  未幾,卻有團團烏雲匯聚而來,高高的雲頭上,子螭和共工的身形兩兩對峙,氣勢賁張,殺氣凜凜。一時間,只見強光閃過,將即將黯淡的天際照得如正午,猛烈的罡風將雲彩沖得四散開去。一時間,戰鼓擂動 ,對陣的天兵與蒼渚怪物廝殺作一團。

  忽然,我看到有身影自那眾人之中落下,一陣狂風扶搖捲起,朝天邊飛去。

  正在這時,天上的共工殺氣突然收斂。雖只有短短一瞬,那個在空中抖動蜷起的身影卻一直徘徊在我的腦海……

  明鏡中的亮光弱去,濃郁的霧氣瀰漫,遮去了所有畫面。

  我望著它,久久定立。

  這鏡中一切皆來自日君目睹留下的記憶。

  金匕乃日君以自身光華煉就,與他靈犀相通。方纔,我嘗試著將金匕與窺術結合,重溫那日戰況。

  許多事一下浮起在心頭。

  在浮山中,若磐雙目通紅,痛苦掙扎;

  在蒼渚,那雙赤目出現在共工的臉上,他一度想殺我,那利爪卻揮不下來。

  「……我誰也不怕!」共工陰鶩的聲音隱隱迴盪。

  是什麼教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忌憚的是什麼?

  我想起換俘之前,相柳匆匆趕來殺我的事。心中漸漸變得豁然。恐怕那日戰場上共工發生的事,就是相柳最不想看到的。

  「萬事皆在人為。」日君的話如一點亮光,將我的思路漸漸照亮。

  在蒼渚,相柳曾對我說過,若磐之所以甘願沉睡,乃是因為我當年自刎。所以,共工得以最終佔據了若磐的軀殼。可是共工畢竟與若磐同體,有若磐的心在,他殺不得我。而那日他在戰場上突然失控,也是我突然被襲觸動了若磐……

  這個想法出來,我的心衝撞不已,幾乎覺得荒謬。

  那日聽說蒼渚大戰之中突然撤軍,我就覺得不尋常。 昨日問子螭,他輕描淡寫,卻又即刻將話語岔到別處。

  他沒有瞞我,我很欣慰,只是有的事由不得我不做。乾坤陣即將開啟,一旦成功,我就再也無法求證心中的猜測,若磐也許會永遠被共工困在那軀殼之中。

  若磐……

  忽然,我感到身後有異樣的氣息聚起。

  不對!我收起窺術,猛然朝幾丈外轉開身體。

  「花君離開蒼渚,果然就機敏多了。」一個帶笑的聲音緩緩傳來。

  我吃驚地望向那邊,霧氣仍變幻,落英如雨。相柳緩緩踱將出來,看著我,白皙的臉上,平和而莫測。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5 18:13:39

第五十八章

  心中如墜深淵,我盯著相柳,身上驟然如結冰一般。

  這裡是天庭,他怎會來到這裡?

  看向周圍,驀地發現光照正漸漸黯淡,似乎已被他氣勢阻隔。

  相柳卻不慌不忙,看看我,淡淡一笑:「花君不必詫異,相柳不過重遊故地。」說著,他看看四周的花樹,輕歎道:「多年不曾來了,雖沒了閬風懸圃,有寶霓花可觀賞卻也不錯。」

  他神色悠然,週身氣勢竟與周圍毫無相悖。

  我盯著他,眉頭微微一皺,

  相柳雖位列上古眾神,可他隨著共工反叛,早已被天庭驅逐在外,九霄的罡風雷劫和天門阻隔根本不會讓他靠近。

  他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這個念頭讓我愈加心驚,有了前車之鑒,他說話語氣越是柔和我就越是感到殺機重重,我稍稍後退,暗自運起神力。乾坤陣將啟,相柳此時前來,必無善意。

  「瀲灩死去,花君竟完好,相柳佩服。」只見他目光微微轉動,看看我周圍的花精,不以為意,繼續道:「自從大王將花君帶到蒼渚,相柳就知道你是個禍患。可惜大王太要強倨傲,一心要與若磐意志相搏,不肯殺你。而自從天庭說要以俘虜換花君,我就明白大王必以為恥,會千方百計將花君留下。果然,大王指使瀲灩途中動手。」他苦笑:「相柳殫精竭慮,,一心為大王掃除憂患。不想,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這些話,與我心中所想完全相合,心中似激起萬千波瀾。

  若磐……胸中堵著這個名字,久久不能平復。

  「蒼渚與天庭開戰了麼?」片刻,我問。

  「正是。」相柳答道:「大王已率部進發。」

  我冷哼:「如此,你來是要殺我?」

  「這倒說不上。」相柳微笑,說罷,他突然出手,一道玄冰交織的羅網突然朝我落下來。

  網?

  訝異閃過心中。

  不容多想,我早已蓄勢,還擊過去。

  罡風捲著雷火將那羅網劈開,瞬間撞得殆盡。

  不料,相柳氣勢已經完全包裹過來,只不過一瞬,那羅網又重新恢復,繼續朝我收攏。

  眼前,光照幽暗,卻仍能看到花樹的落英悠悠落下,花精們嘻笑飛舞,方纔的交戰,對它們似乎都不曾存在。

  是壁障!心中一陣火急。這樣下去,自己什麼時候死在相柳手上也不會有人發覺!想到這些,,我一邊抵擋,一邊用神力朝四周壁障突破,卻總不見效。

  耳旁傳來相柳的笑聲:「受死不在這一時,花君何必著急?」

  我心頭一緊,掌化利刃朝旁邊猛然劃去,相柳影子一閃,卻又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忽而聞得一聲冷笑傳來:「原來你就是相柳。」

  那聲音清澈而張揚,我轉頭,卻見相柳的壁障上,豁然出現一道光明的裂口,一個少年身 影緩緩踱入,玉冠青袍,竟是南海龍君。

  見到他,我心中倏而一鬆,力量驟然迸發,將那已經收攏到頭頂的羅網一下擊破。

  「原來是龍君。」相柳在空中聚起形狀,睥睨著我們,笑笑:「倒是有趣。」說罷,他唸唸有詞,週遭突然變成墨色,隱隱浮著青綠的幽光。只聽「嘶嘶」的聲音響起,未幾,數十烏光襲來,卻不搭理南海龍君,只交織如狂風一般纏向我週身。

  我忙使力反擊,只聞得一陣腥風迎面撲來,霹靂光下,滿地碎斷的蛇屍。

  令人作嘔的是,那無數的蛇屍在地上蠕動,未幾,各自長出身首,變作無數小蛇從地上盤旋而起。我喚出神木拔地而起,將自己護在中心。血光閃過,荊棘爆裂而出,刺向那些怪物。可相柳的唸咒之聲仍然傳來,更多的蛇從碎屍中分裂而出,四周像匯著青黑的大潮,向我奔湧而來。

  這時,一道強勁青光捲起,將那些包裹在四周的黑氣衝散,相柳咒聲戛然而止。

  「嘁。」南海龍君飛身到空中,鄙夷道:「虧你掛著天庭神仙的名號,使出來的法術這般噁心人。」說罷,他身形忽而暴漲,化作一條白色的巨龍,將強壯的尾巴掃向相柳。

  相柳亦不甘示弱,將身體讓開,瞬間化成一條巨蟒,竟比龍君還要高出數倍。

  「小兒,我當年與天兵大戰時你還不知在何處!」相柳高聲笑道,說罷,將龐大的身體捲來,四週一下變得漆黑憋悶,似有什麼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 。

  我心中暗道不好,連忙騰空,立在龍君背上。

  「醜女!下來!」龍君發覺,惱怒地扭動。

  「別吵!」我盯著上方一點亮光,道:「朝上,扶搖來破!」

  龍君似明白了我的話,不再鬧騰,清嘯一聲,捲起扶搖朝上方衝去。我默念聚起神力,花木靈氣招引風雷,如利刃一般隨著扶搖颶風破向黑暗。只聽「轟隆」巨響,一道口子裂在眼前。龍君怒吼一聲,張爪攪得漫天水光,如山一般壓向相柳。

  只見光芒閃過,相柳一聲悶哼,身軀與那沉黑的氣勢在面前一下消失殆盡。

  水潭如鏡,花瓣依舊落下,溫柔如細雨。

  方纔一切竟如幻影。

  「這般不經打,什麼上古神仙。」龍君變回人形,拂拂袖子,不屑地說。言罷,他瞅向我,惡聲惡氣地嚷嚷:「我可不是為了幫你,我是為了向神君交差!你誆我的事可還未算賬!」

  我沒有理他嗎,只望著眼前。心中雖慶幸,卻仍疑竇叢生。

  相柳,果真死了麼?

  他有神身,一旦死去必是散神,不會如此平靜。上回在鼠王洞中,他曾假死,這回,恐怕仍是故伎重演。

  那麼,他去了何處?

  方纔相柳在我面前,沒有掩飾共工的秘密,並且那些法術都不是殺招,且破解得太輕易,他這次來的目的,似乎更像是為了對我說出那些話。

  他若是一心為了共工,為何這麼做?

  正思索,突然,「轟」一陣巨響,寰宇幾乎震盪。一陣紅光劃過天際,空中登時如燒灼一般。

  「蒼渚攻來了!」遠遠的,有人大吼的聲音傳來。

  蒼渚?!

  我望著天空的紅光,心神幾乎凝滯。

  「快走!」龍君一聲大喝,倏而變作龍形,將我往背上一撩,騰空而起。

  狂風大作,仙苑中的大樹也被吹得怒濤一般。我在龍君背上仰起頭,只見天空中,那道紅痕久久不褪,像一個傷口,紅光映得天庭萬物都像著火了一樣。未幾,烏雲從那紅痕中滾滾湧出,只聽擂鼓聲聲,青面獠牙的怪獸排列如陣,竟真是蒼渚!

  龍君載著我,腳下雲彩如火。天庭中的神仙們被驚起,仙官擂起大鼓,命神仙們聚集。我看到有不少仙人手持兵器騰空而起,準備迎敵。

  突然,一團巨大的火球從那紅痕中滾落,熊熊墜下。

  我心中一揪,那火光閃著濃重的戾氣,是能炙殺神仙的蒼渚之火!神仙們發出一陣驚呼,滾滾熱力捲來,空中一陣憋窒,龍君忙退到更遠的地方。

  眼見著火球落下,突然,有什麼朝它一擋,火球倏而「轟隆」地迸裂四散,白熾的光乍然升騰而起,衝回那紅痕之處。

  「是神君!」有人喊了一聲。

  我睜大眼睛。

  雷師擊鼓,響徹蒼穹。潔白的雲列在天邊滾滾出現,層層堆疊。天兵陣列整齊,旌旗上染著太陽的金光,氣勢如虹。雲列在鼓聲中迅速包抄而來,未多時,已將源源湧出的蒼渚敵眾包圍在中心。

  我望著正北方,祥龍拉著雲車當先,子螭挺立其上,身形筆直。

  心情一陣難以言喻的激盪,卻又覺得安定無比。

  「子螭早料到了?」好一會,我問龍君。

  「正是。」龍君已帶我收勢落回地面,抬頭望著空中,得意地笑:「神君以為,天地間唯邊緣薄弱,故而蒼渚之門在八荒之外現世;而共工乃上古之神,對天庭最是瞭解,一旦封閉蒼渚之門,若再現世,必是天庭。」

  「……全出來了才好,一併收了。」子螭的話迴盪在心中,我飛速地轉著思緒,怪不得他讓龍君跟著我,怪不得子螭早晨離開時把聲勢做得那樣浩大,還帶去了天庭眾多兵將,竟是為了回來全力一擊。

  這時,一名身形巨大的將官身披戰甲,威風凜凜地出列,聲音洪亮震耳:「賊眾竟敢犯我天庭!速速降來,可饒不死!」

  無人答話,空中只餘鼓聲擂動。

  蒼渚的烏雲團團停住,如染了墨汁一樣濃重,沉沉懸在空中。

  未幾,那滾滾烏雲中突然飛出一道刃光,直取將官面門。將官將手中神戢一揮,刃光破開。

  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似乎在笑,愈發響亮。沒多久,蒼渚的烏雲從中心破開,雲列盤旋,一人乘著紅雲降下,正是共工。

  他的目光直直看向子螭,片刻,冰冷的臉上緩緩浮起一抹笑意。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5 18:14:12

第五十九章

  子螭立在雲車上,看著共工,面無表情。

  「爾等速速受降!」將官的吼聲再度響起。

  共工冷笑,突然將手中長錘一揮。

  戾氣激盪,如水波一樣衝向四周。子螭放出氣勢一擋,神力相撞,狂風四散。

  蒼渚鼓聲隆隆再起,怪獸們呼嘯而下,朝四周的天兵攻去。雷師鼓聲一變,天兵們嚴陣以待,整軍迎戰。一時間,無數喊殺聲伴著刃光響起,電閃雷鳴。

  子螭在雲車上沉著指揮。

  天上的紅痕透著熾熱的光,蒼渚怪獸駕著滾滾濃雲不斷湧出,已有不少殺了下來。地面的神仙們毫不畏懼,紛紛上前迎敵。

  我心急如焚,望著共工,騰雲左衝右突,奈何一團混戰,無論如何也上不去。不能這樣下去,我暗自咬牙,看向近處一隻怪獸,朝它衝去。

  突然,手被用力扯住。

  回頭,龍君瞪著我:「你瘋了?欲自殘引共工發狂麼?!」

  心一揪,我訝然盯著他:「你……」

  龍君哼一聲,咬牙切齒:「神君同我說了,有他在,不許你去!」

  他話音才落,突然,我聽到天空中傳來一陣狂笑。

  仰頭望去,卻見共工手舉長錘,對子螭道:「今日交戰,共工等候多時,可惜尚未盡興!」說罷,他將長錘往空中一拋,隨即騰雲飛起,張開雙臂大喝一聲。長錘被一股無形的力托起,化作一道銳光直飛蒼穹。

  子螭面色一變,捲起罡風阻擋那銳光。

  共工卻冷笑,週身突然放出萬丈紅光,如燃起火焰。

  天庭似被什麼撞了一下,突然一震。

  我幾乎站立不穩,踉蹌了一下,待抬頭,卻猛然看到子螭面色蒼白,一手緊緊捂在左胸下。

  長錘的銳光刺向天空,只聽崩裂之聲響起,蒼穹突然出現一個黑洞,洪水奔湧而下。

  「天漏了!」有仙人驚呼,霎時間,洪水在呼嘯奔湧,衝向天庭。

  這時,又是一震,天搖地動。

  我突然明白過來,這是共工發力正將蒼渚整個撞來,天地動盪,牽連到了子螭的崑崙璧。心中不再多想,我顧不得龍君的呼喝,騰雲而起。

  紅光戾氣如刀,我手中聚起所有的力量,我朝共工擊去。

  未到身前,我已經被一股力量掐住脖頸。

  共工冷笑,赤紅的雙目中,滿是瘋狂。

  「殺我麼?」他笑聲輕蔑:「你以為我會像那日一般失態?我今日來,也是為了親手殺你!」說著,他的手掌陡然收緊。

  我的喉嚨卡得難受,幾乎無法喘氣。

  心中卻無所畏懼。

  當年的共工確實聰明,可他算漏了一點。若磐是天狗,不是他;而這世上,並非無人可像顓頊當年那樣將他制住。

  「你……不是共工。」我咬著牙,一字字道,說罷,拼盡力氣,將金匕朝他臂上一插。

  共工雙瞳放大,痛呼一聲,鬆開了手。

  我顧不得喘氣,再上前往他胸口再送一刀。

  共工張著口,盯著胸前的金匕,似乎不可置信。

  少頃,紅色的光芒從他週身透出,瞬間,共工四肢蜷起,重重墜下。

  我連忙將那身體接住。

  他的身體那樣沉,我搖晃了好一會,才終於將他穩在了騰雲上。

  神仙們歡呼的聲音如潮般湧起,天空中,我看到子螭放出神力,托起無數五彩的巨石紛紛飛起。天漏處傾瀉的洪水漸漸小了,蒼穹重新恢復寧靜。

  我看向臂彎裡,他雙目緊閉,似熟睡了一般。胸口,日君的金刃已經漸漸消失,完好如初。我低頭注視著他的臉,輕輕撫過那眉宇。將手覆上胸口,那心跳微弱,一聲一聲,卻似乎正漸漸恢復強韌。

  突然,一股殺氣從身後襲來。與我的神力相撞,手臂發麻。我忙起勢轉頭,卻不見任何人。

  「當心!」一聲清喝響起,白光閃過,龍君將一道刃光擋在身側。

  「可惜呢。」一個溫煦地聲音傳來,對面,一道朱紅的身影立在雲上,是朱鳶。

  不待我定睛,朱鳶卻又突然消失,身後一道寒氣襲來,我連忙乘著騰雲躲開。

  這樣不是辦法。

  我放下若磐,站立起身。

  神力聚起,似乎從未有過的飽滿。我心裡明白,此時自己要保護的東西有多麼重要。

  「呵呵,怪不得他老妨著大王,原來有這等深情。」前方,朱鳶現身,微笑著,雙目陰鶩:「如今一同赴死大概也無所遺憾。」說罷,他氣勢漲起,身後突然出現一群凶神惡煞的蒼渚怪物。

  龍君冷哼,拔出腰中寶劍,擊向朱鳶。

  朱鳶不慌不忙,突然化作兩人,一人拔劍與龍君相敵,一人攻向我。

  我心底一驚。

  朱鳶手中變出一把鞭子,血一般閃著紅光,破空而來。

  「這是為了瀲灩。」他的溫和地笑,下手卻招招狠戾。他身後的怪物亦呼嘯而來,森冷的兵器從四面八方戳出。

  我亦不客氣,在空中祭出神木長籐,將那些怪物牢牢困住,再以雷電作利劍,朝朱鳶面門劈去。

  朱鳶將氣勢一擋,才要還手,這時,只聽一聲怒吼響徹空中。

  白影閃過,利光如電交織,朱鳶的身形突然一定,睜大了眼睛。片刻,那身體破碎開來,在空中化作一捧細沙。

  我望著面前,那人看著我,金色的眼睛似明鏡一般,清澄透亮。

  風呼呼吹來,四周的一切嘈雜之聲似乎都成了煙雲。

  淚水湧出我的眼眶,我害怕看不到眼前那張臉,用力地把眼睛拭淨。

  一隻手輕輕撫過我的臉頰,將濕潤帶走。

  久違的溫暖傳來,淚水卻愈發止不住。

  他用雙手將我的臉抬起,清俊的面容如記憶般深刻。

  「若……若磐 ……」 我哽咽著,用力握著那兩隻手,看著那頰邊漸漸盛起的笑意,又哭又笑。
  
  陽光扯著一道身影出現在旁邊,我望去,卻是子螭叢雲車上下來,看著我們。

  他背著光,看不清氣色,卻見衣服有些濕答答的。我看向頭頂,那被共工戳破的天漏已經補好了。

  我望著子螭,吸吸鼻子,露出微笑。

  子螭目光注視著我,優美的輪廓嵌在陽光中,線條和緩。

  突然,「轟」,又是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

  我站在騰雲上幾乎也被蕩得不穩,若磐一把將我扶住。

  「子螭!」我看到子螭捂著胸口倒下,尖叫一聲,急忙衝上前將他扶住。

  子螭面色蒼白如紙,呼吸急促,冷汗涔涔地從額頭冒了出來。

  我驚駭地抬頭望去,卻見上方,蒼渚的紅痕仍未消失,卻變得透明,隱隱可見蒼渚的山嶺映在天空之中。震盪不斷,天空像被擠壓的紙片一樣,漸漸變形。塵土從平地上瀰漫而起,我們所處之處漸漸上升,竟與地上一切隔絕。

  這時,一陣笑聲從空中傳來,低低的,卻清晰入耳:「蒼渚現世,神君可覺身上痛快?」

  一個身影出現在上方,只見廣袖當風,長劍珵亮,竟是廣清真君!

  我瞠目結舌。看向子螭,他望著那裡,雙目陰沉而犀利。

  廣清真君高高睨視著我們,面上含笑,緩緩地說:「句龍死去,神君一人維持崑崙璧,諸多辛苦,今日待老夫來為神君解去。」

  「放肆!」一聲怒喝傳來,龍君殺氣騰騰跳上雲頭,拔劍指向廣清真君:「叛賊!吃我一劍!」說罷,劍氣化作無數刃光,刺向廣清真君。

  廣清真君卻不緊不慢,將手中寶劍一擋,龍君悶哼一聲,突然向後退出數十丈。

  「拿下!」護衛子螭的天庭將官一聲令下,周圍天兵朝廣清真君殺去,廣清真君將手一揮,烏光閃過,眾兵士慘叫,竟有不少在空中散神而亡。

  一陣刺耳的笑聲又從廣清真君口中發出,卻怪異得很,時而變作另一個聲音,我一聽,心中一沉,分明是相柳!

  他看向若磐,忽而低低長歎一口氣:「我一心助你,可終不能成事,奈何!奈何!」

  若磐盯著他,面無表情,雙手緊攥成拳,週身騰騰漲起氣勢。

  「不枉老夫一番心血,心願終於得償!」廣清真君,不,相柳仰天而笑,說罷,他渾身黑光迸發,捲起扶搖沖天而上。悶悶的巨響傳來,如萬古擂動,蒼渚的紅痕刺目,一團巨大而幽暗的光從空中緩緩降下。

  相柳嘶聲狂笑,飛身騰空,舉起兩臂立於光團之下:「此刻之後,天地易主!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那是什麼?」龍君不顧身上的傷,睜大眼睛問。

  「共工的神力。」若磐走過來,看著我很子螭,平靜地說:「它被人重新收起了。」

  我驚得無法言語,再看向子螭,他眉頭緊鎖,牙齒深深咬在唇間。

  一切倏而明瞭。

  為何我總覺得廣清真君的氣勢似曾相識,為何相柳能到天庭來,這二人竟早已合為一體!

  他襲擊我的目的,全在於引我誘使共工分裂,以得到共工的力量。

  柳在空中大笑,披髮跣足,忽而身形暴漲化作巨蟒,吞噬幽光。

  「須阻止他……」子螭艱捂著胸口站起,咬牙道:「否則,天地將會於一旦!」說罷,他看向若磐:「你當知曉天狗之事。」

  若磐看著他,雙目炯炯。

  「知曉。」過了會,他答道。

  我看著他們,忽然明白了這些話裡的意思。

  共工形神俱滅而神力仍存,本有悖於天地。今日正當古時的替日,天狗食日,陰陽交替,一切混沌秩序都能夠在瞬息間扭轉過來。

  如果是這樣……我的心砰砰激跳,望著若磐。

  他沒說什麼,目光掃過我的臉,忽而轉身,騰雲而起。

  「若磐!」我出聲叫住他。

  若磐定住,回過頭來。

  我望著那雙眼睛,片刻,道:「萬事小心。」

  若磐看著我,露出一抹笑意,目光明亮得堪比日月。

  「嗯。」他應了一聲,隨即化作巨獸,朝天空中飛去。

  我站在原地,有些發愣。那神色,恰如許久以前,他對我說他不後悔時的樣子……

  「拿著。」愣怔間,手中突然被塞來一件物事。

  我回神,卻見子螭把崑崙璧交給了我。半邊玉璧光潔,上面的裂紋卻觸目驚心,有幾根竟已經比上回見到的更長,離邊緣只剩毫釐。

  心像被什麼重重一捶,我惶然抬頭。

  子螭注視著我,目光深深,他低低道:「替我收好。」

  我不解地望著他。

  子螭雙唇抿起,片刻,彎出一個笑容。

  「可還記得我對你說過,今天是什麼日子?」他問。

  「替日。」我答道。

  子螭眉頭微微揚起:「還有呢?」

  「你我相識之日。」

  子螭笑了笑,蒼白的面容竟有了些煥然的顏色。他抬起手來,似乎想觸向我的臉,片刻,卻突然收住。

  「保重。」他輕聲道,說罷,卻不再看我,轉身離去。

  「你去何處?」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我急忙伸手,那衣裳卻掠過指間,觸碰不到。

  「子螭!」我大聲呼喚,想上前,身體卻被龍君一把扯住。

  「勿妨礙神君!」他喝道。

  我瞪大眼睛望向那裡,指間子螭閉目凝神,突然清喝一聲,五色雲霓從天而降,將他高高托起。未幾,他的神力如虹氣一般賁張開來,瞬間衝向天空。

  崑崙璧護在我的手中,只覺起了一層冰涼的汗膩。萬千波瀾在胸中衝撞,心跳得飛快。

  相柳 已經將幽光吞入大半,看到子螭,怪笑傳來:「神君莫非瘋了?這區區神力豈可……」他話未說完,戛然而止。

  穹頂之上,太陽漸漸被吞噬成缺,光照變得黑暗。

  一道無形之氣突地降下,如水波一樣掃過萬物。

  相柳的面目陡然變得驚恐而扭曲。

  「啊!」他淒厲地慘呼,蟒身僵直抽搐。

  幽光迅速從相柳張開的大口中飛起,源源地從他身體上吸走青黑的光氣,如雲頭升騰直高空,未幾,驟然爆破開去。

  瞬間,燒灼如火的光照噴薄而出,幾乎將視野全部淹沒。強光伴著暴風降下,四周雲彩飛散,卻撼不動子螭毫髮。天上的紅痕消退,子螭的神力仍在暴增,光芒如日,將蒼渚一點一點地托出了天外。

  「蒼渚!」龍君一邊撐起壁障擋住天上掃來的戾氣,一邊興奮地大喊:「蒼渚封住了!」

  我望著子螭被光照抹去的身影,卻幾乎屏息。

  「啪」

  一個聲音傳來,細微,卻驚心動魄。

  我低頭,心幾乎停住,崑崙璧在手中已經裂作的碎塊。

  天空中,光芒漸漸收斂,頓時暗下。萬籟無聲,子螭的身影卻似消失了一般,空落落的。

  「保重……」耳畔似乎仍迴盪著方纔的叮嚀。

  「不!」意識突然崩裂,我大喊,撕心裂肺。
作者: kj1258943    時間: 2011-8-15 18:14:48

終章

  時光荏苒,如風穿梭。

  眼前煙雲明滅,氤氳中,一人立在花間,似漫不經心:「花是種的好,只是長相差了些……」

  花瓣繽紛點點,他立在繁花絢爛的樹枝下看著我,似笑非笑:「……花君亦愛花麼?

  「……可知明日是什麼日子?」明珠的光輝映得那面孔美若玉琢,他眸光如溫酒,柔和而醉人。

  「子螭!」我痛苦的聲音迴盪在天空,充斥著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思緒如洪水襲來,我的心一震,突然坐起。

  涼風陣陣,松枝如茵。

  蓬萊腳下,滄溟濤聲起伏,深邃的顏色延綿無際,與天邊的寶藍相交,粼粼映著日頭。

  又夢到了。

  我望著頭頂,深吸口氣,片刻,緩緩在籐榻上躺下。

  風涼絲絲地拂在臉上,眼角澀澀的,我摸去,水跡洇在指頭。

  「嗷嗷……」有什麼靈活地爬上了我的籐榻,我側過頭,一隻身體圓乎乎的小狐狸站在榻沿上看著我,烏溜溜的眼睛滿是好奇,毛絨絨的尾巴一動一動。

  我支著身體坐起身來,將它拎到懷中。

  「阿團,」我撓撓它的下巴:「怎溜出來了?母親呢?」

  阿團望著我,嘴裡仍「嗷嗷」叫喚。

  「果真在這裡。」一個惱怒的聲音突然傳來,阿團被一隻手提了起來。初雪站在面前,撅著嘴瞪它:「又偷吃油餅!」

  阿團「嗷嗷」的叫喚,求助地望向我,這時我才看清,它嘴邊果然沾著些油餅的碎屑。

  「求誰說情也沒用!」初雪「哼」一聲,佯怒地往它屁股上打了一下,卻似小心至極,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不禁笑起來。

  阿團是妖男和初雪的第一個孩子,去年出生,還不會說話,卻跟初雪一樣愛吃油餅。

  初雪抱著阿團在籐榻上坐下,看著我,嘟噥道:「你好久不來,一來卻就是睡。」

  我笑了笑。

  「阿芍。」初雪拍拍阿團的腦袋,瞅瞅我,支吾地說:「嗯……子螭,真的死了麼?」

  我抿抿唇角,片刻,搖頭:「不知道。」

  若磐化作天狗吞日,相柳隨共工神力而亡,子螭卻消失了。

  無蹤無跡,也沒有句龍那樣的九色巨虹。

  天庭許多人說他已經死了,可是我不肯相信。

  天狗吞日,斧正萬物。子螭與崑崙璧本非一體,說不定崑崙璧在那一刻碎裂,卻反而能夠使得子螭的元神保留下來。這個想法,博聞強識如北斗星君,聽過之後也未否認有此可能,但他仍勸我要往實處看。

  說我逃避也罷,固執也罷,我總覺得他不會這樣什麼也不交代就離開,終有一日他還會回來。

  「前些日子,南海龍君曾路過此處。」初雪小聲說:「嗯……他說你忙得很,讓爺爺勸勸你。」

  我沒有答話。

  子螭不會回來的事,連南海龍君也默認了。

  他說:「神君早已知曉時日無多,天庭事務,也早已交託完畢,以防身後無序。相柳那般謀劃,本無論如何都是死局。你用金刃使天狗復甦,一切方得扭轉,也算成全了神君心願。」

  我那時聽到這些話,雖無言以對,卻仍一意孤行。

  子螭只要沒有死去,終有回來的一日,即便昏迷隱匿,天地間也總會有他的氣息。那日之後,我遊逛在天地間,碧落黃泉,無時無刻不在尋找。

  神仙的日子無窮無盡,幾十上百年常常不放在眼裡。子螭離去到現在,人間不過幾十年,可在我看來卻像幾千年一樣漫長。

  說起這些,方才睡了一覺,精力恢復了了不少,今日也不能偷懶。

  我摸摸阿團的頭,站起身來。

  「阿芍又要走?」初雪訝異地望著我。

  「嗯,」我伸伸手臂,說:「北極之地還未去過,要去走一走。」

  初雪目瞪口呆。

  「你們這些神仙啊,」她歎了口氣,皺皺鼻子:「還是臭方士說得對,登仙也不一定有現在過得好。」

  「又要去何處?」這時,我忽然聽到妖男悠然的話音傳來。

  轉頭,只見他正走來,身後還跟著一人。

  目光倏而定住。

  我望著那裡,一時怔忡。

  若磐看著我,金色的眼睛明澈如昔。

  「嗷嗷……」阿團見到妖男,興奮得很,掙扎著從初雪的臂間鑽出來,一下跳到妖男懷裡。

  妖男撫著阿團,看看若磐,又看看我,笑了笑。他神色自若地走過來,對初雪說:「去散步。」說罷,牽起她的手,朝屋後走去。

  初雪臉頰發紅,跟著他,不是轉頭回來看我,目光閃閃。

  我回過頭來,只見若磐看著我,神色深沉而溫和。

  「你好麼?」對視片刻,我開口道,喉頭沙沙的。

  「嗯。」若磐答道。

  我看著他俊朗的面容,視線不放過每一寸肌膚,好一會,確定他說的是實話,眼前倏而迷濛。

  那場大戰,若磐擺脫共工之時,身心已是大創,吞日之後,幾乎散神而亡。幸而大司命來到,將若磐帶到幽冥休養,方得保全。尋找子螭之餘,我時常到幽冥探望,他回復到了以前初生時的樣子,整日昏睡,醒來的時候卻是極少。

  如今能在陽間見到若磐,幾十年來還是頭一回。

  眼角傳來那大手的觸摸,有些粗糙,卻溫暖真實。我抓住若磐的手,越發哽咽。

  「你呢?」他任我攥緊手指,低低地問。

  我抹開眼淚,苦笑,沒有答話。

  「我此來,是要帶你去一個地方。」若磐注視著我,沉默片刻,對我說。

  去一個地方?我訝然。

  若磐卻不多話,身形一變,化作白狗,兩隻眼睛看著我。

  我微微猶豫,扶著他的背,坐了上去。
  
  我又來到了幽冥。

  從入口落下,無盡的黑暗如潮水淹沒頭頂,只餘幽冥花草的銀光和時而閃過的指引之燈。

  若磐的背溫軟依舊,他四足生風,穿過亡靈擁擠的峽谷河川,未多時,帶我來到一條泛滿銀光的大河之上。

  我望著下方,發覺並不陌生,這裡正是讓我重生為神的那條冥河。

  若磐將我放下,化作人身。

  「冥河乃盤古心脈所化,源頭聚天靈,支流黃泉聚地靈,人神重生皆由冥河而始。」他說。

  我頷首。

  這些我都知道,這裡我來過好幾回,可搜遍上下,皆無所獲。

  若磐沒有再說什麼,卻朝河面低念,未幾,銀光浮動,聚起一個人形,升騰至我們跟前。

  「神君有召,小臣是聽。」只見那是一個幽官,向若磐深深一禮。

  我明白過來。與天庭神仙不同,天狗乃通陰陽之神,冥界的幽官亦聽從他召喚。

  「將我問我你的事告知神女。」若磐道。

  幽官應諾,向我一揖,道:「上回替日,有靈隕落於河中,倏而散於水底,不見蹤影。就在今日早時,散靈在水中重聚,化為神身,出了幽冥。」

  心倏而被撥動,我睜大了眼睛。

  「他是誰?」我問。

  幽官笑笑:「小臣自盤古以來,從未出過幽冥。河中重生之人,小臣無一認得。只知其身份似乎了得,大司命亦不可掌控。」

  思緒澎湃如怒濤,我看向若磐,他注視著我,目光映著冥河的銀光,平靜而深遠。

  「可知他去了何處?」心中激動難捺,我問幽官。

  「這……」幽官想了想,道:「小臣雖不知那神靈名號,他離去所往,幽府中當有記載,待小臣查來。」
  
  寒風陣陣,天空紛紛揚揚地飄起了細雪。天庭和仙山仍然溫暖如春,人間卻已經是入冬時節。

  越過山川林壑,蒲州蕭索的大地出現在腳下。

  若磐在一個土丘上降落,我朝四周望去,發現這裡正是我以前同他來過的那個地方。風物已經改變了許多,當年遍野的衰草被如今縱橫的農田取代,只有坡頂那個墳塋還剩下半截孤零零的石碑,上面殘留著斑駁不辨的銘刻。

  風景觸目,往事忽而浮上心頭。

  我轉頭,若磐靜立不語,雙目幽深。

  「幽官說的就是此處?」

  「嗯。」若磐道。

  我看著腳下及膝的荒草,這個地方是我過去降生為人之所,我去蓬萊前才來過一回。

  「我去尋他。」片刻,我說。

  「嗯。」

  我轉身走開,才行了十餘步,回頭看去,若磐仍站在坡上,看著這邊一動不動。

  腳步收住,我折返回去。

  「若磐,」我躊躇著,過了會,注視著他:「我知道你的心,只是我……」聲音發澀,我張著口,卻說不下去。

  「我明白。」若磐的聲音低低。他雙唇緊抿,飛舞的雪粒中,眼眶上竟似有些微微地泛紅。

  北風掠過,我深吸口氣,沒再說話,少頃,轉身離開。

  「阿芍!」忽然,若磐出聲叫我。

  我回頭。

  他立在那裡,金眸明亮,語聲醇厚:「我仍不曾後悔。」

  我的腳步凝滯,好一會,唇角彎了彎,不再看他,繼續朝前方走去。
  
  雪越下越大,田野中逐漸染上銀色。

  那條小河上,木橋還在,老宅卻已經改了樣子,斷壁殘垣裡是別人家的菜畦。只有那棵老梅樹仍然歪歪地立在路旁,枝頭長著粒粒花苞。

  老宅的背後已經變成了一個村莊,寒氣中,炊煙徐徐。

  「這位娘子!天寒地凍,來買二兩酒吧,你良人必是高興呢!」路過一處酒鋪時,當壚的婦人朝我招呼道。

  我正想搖頭,忽然,我看到一個老婦人坐在火塘邊上看著我,那面容,似曾相識。

  見我看她,老婦人笑起來,皺紋深深:「這位小娘子,老婦看你面熟得很哩。」

  我停住腳步,看著她。

  老婦人仰著頭將我打量,似在思索地說:「老婦我年輕時曾去過洛陽,在那裡認識過一個同鄉的女子,也是你這般模樣,名叫……」她想了想,片刻,笑道:「叫什麼老婦忘了,只記得那時,她們都喚老婦阿沁……」

  「母親又說胡話。」當壚的婦人收拾著酒具,對我笑道:「方纔路過一位公子,生得也極是俊俏,我母親也說年輕時見過一模一樣的,還說那是什麼北海王!」

  心忽而頓,我愣了愣。

  「老婦可不曾胡說!」老婦人嗔怪地看了當壚婦人一眼,扶著旁邊的柱子慢慢站起身來,一邊佝僂著朝屋內走去一邊喃喃地說:「就是像麼,老婦可不糊塗……」

  「這位娘子,」我向當壚婦人道,只覺胸中心潮湧動:「借問一聲,方才說的那位公子,往何處去了?」

  「那位公子?」當壚婦人想了想,望望前方,朝不遠處一條小路指了指:「我記得他是去了那邊。」

  她話音才落,我已謝過,步履匆匆地往她所指方向奔去。

  細雪漫天飛舞,我的兩袖向後揚起。清冽的風中,那苦苦尋覓的氣息突如其來,似乎召喚一般引我向前。

  道路彎曲向前,一直通往大河邊。

  一抹身影立在棧橋上,似乎等待著什麼。

  片刻,他緩緩轉過頭來。

  那目光投來,遠遠的,子螭面上的笑意熟悉未改。

  一時間,天地中似乎只剩下對視的二人。

  我的眼眶倏而噙起淚花,卻不禁地笑出聲來,不再停滯,加快步子迎上前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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