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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小游]陽光請進[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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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32:43
標題:
[衛小游]陽光請進[全文完]
陽光請進
作者:衛小游
那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她曾經有另外一個名字和身分,她是另外一個人,
卻因為稚齡的她迷路了,所以換了一個名字和身分,
那段不復記憶的過去從此成為她人生的空白!
「走吧!走找尋自己吧!」她這麼對自己說,
然後毅然拋下求婚的男友來到地球另一端的陌生國度……
但就在一個人情味滿滿的陽光小鎮上,
她居然遇見一個不肯被陽光照耀的人物--
一個大男人把自己關在不見天日的大房子裡,
門上還裝上六道重鎖!
而他那雙憂鬱到深深的、冰冷的海底的眼睛,
竟把她捲進他那個失控的童話故事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33:21
序
這是個關於一個女孩、一隻貓以及一個男人的故事。也是個關於記憶、迷失、傷痕和治療的故事。以及,找尋。
誰沒有過去,誰不曾在成長的路上跌倒過?比較幸運的人跌倒了能站起來,比較欠缺一點運氣的,可能就此一路人生慘綠。
在看這個故事之前,你可能要準備多一點體貼、多一點柔軟。
加果你準備好了,那麼就請進入他們的故事中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33:55
楔子
在那遙遠的地方
男人坐在小咖啡館背對著窗子的位置上,嚴肅地說:「亞蓓,我們結婚吧。」
心思一直被窗外白花花的陽光迷住的女郎驀然驚醒過來,訝異地眨眨眼睛。「結婚?」
「我想妳沒專心聽我說話。」席斯忍不佳皺雖眉。「嫁給我吧!亞蓓,找們交往這麼久了,是結婚的時候了。」伸手從西裝外套口袋裏掏出一枚戒指。
那是一枚很典雅的婚戒,白金戒環上鑲著一顆閃亮的鑽石。
這枚戒指很貴,她想。但席斯是個珠寶商,準備這樣一隻所費不貲的戒指不是很困難的事。
「妳願意接受它嗎?」席斯將戒指遞向前。
亞蓓絞著手指。「結婚以後,我想你不會同意定居在紐芬蘭吧。」
「這是當然,我們要住在溫哥華,這兩年來我受夠了必須搭渡輪到這裏來找妳,妳知道我會暈船。」
是,亞蓓知道。而且暈得非常嚴重。
交通問題讓他們的感情面臨挑戰,她想。
而席斯顯然認為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向她求婚。這可以讓她離開紐芬蘭島,他也就無須為了見她一面在兩地間奔波。
「但是我在這裏的工作才剛剛上手——」
「嫁給我以後妳根本不需要工作。」
亞蓓一楞,笑了笑。「這個問題我們討論過很多遍了,我需要工作。」
亞蓓就跟他一樣地固執。他讓步。
「那麼換個新環境,溫哥華也有生物研究室,妳可以在那裏找到一份好差事。」
見亞蓓不語,席斯又說:「難道妳一輩子待在這裏?這個省既荒涼,失業率又高,有一半人口都在領救濟金,除了妳那群海鳥以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亞蓓,我從妳還在念大學時就認識妳,我等妳等了這麼久,點個頭好嗎!說妳願意嫁給我。」
他等著亞蓓戴上他精心挑選的戒指,然而他卻看見她的眼底仍有著重重的迷惑。
紐芬蘭三月的陽光白花花得令人炫目,亞蓓知道她應該給席斯一個響應,但是她心中一股莫名的憂慮令她無法點頭。
她伸手覆住席斯的手,盡可能的溫柔。「席斯,把戒指收起來,我現在還不能答應你。」
「為什麼?」
為什麼?是的,說「不」之後一個必須解答的問題。
「你知道我對這座島著迷,但這不是主要的原因。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小時候我常常看見一隻毛色像雪那樣潔白的貓?」
見他點頭,亞蓓手肘撐在桌子上,眼神迷茫起來
「你能想像,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那是一種很怪的感覺。
那年亞蓓六歲,剛剛進入學校就讀。
周遭的同學和朋友無論是髮色、膚色或是眼珠的顏色都和她不一樣。亞蓓覺得很奇怪。然後她開始注意到一件更奇怪的事——
她的髮色、膚色和眼珠子的顏色也跟爸爸媽媽不一樣!
但她的好朋友伊莉莎的金髮和藍眼珠卻跟她媽媽一模一樣。
亞蓓的困惑一直到了有一天,她看了一本叫做《遺傳和染色體》的書以後才有了解答——她不是威爾爸爸和茉莉媽媽生的小孩。
威爾爸爸有愛爾蘭血統,頭髮接近紅色,眼睛是漂亮的綠寶石顏色。
茉莉媽媽則有一頭棕色頭髮和琥珀色的眼珠,皮膚像雪一樣白。
而她卻是黑髮黑眼的醜小鴨,跟爸爸媽媽長得一點都不像。
她可能不是他們生的這件事,讓亞蓓很煩惱。
唯一讓她覺得安慰的是,醜小鴨剛生出來的時候也跟牠的兄弟姊妹不一樣。
一天,亞蓓忍不住問威爾。
「爹地,我是你的小孩嗎?」
威爾一把抱起亞蓓,笑道:「小姑娘,妳當然是爹地的孩子。」
「那我的頭髮以後會變成紅色嗎?」扯了扯威爾的鬍子,亞蓓期待地問。
威爾笑問:「小鴨鴨,怎麼了,黑頭髮很好看啊,為什麼想變成紅色呢?」
「因為我想跟爹地一樣啊。」
亞蓓有些失望地想:如果她的頭髮不會變色,那麼她大概真的不是威爾爸爸生的。
不久,抱著一絲希望,亞蓓又問茉莉。
「媽咪,妳的眼睛好漂亮,皮膚好白,我以後會不會跟妳一樣漂亮?」
亞蓓是希望茉莉能夠告訴她,她的眼睛長大後也會變成琥珀色。
但茉莉誤解了小女孩的意思。她梳著亞蓓的頭髮,替她紮出兩條可愛的小辮,寵愛地吻吻亞蓓粉嫩的臉頰。
「會的,小鴨鴨,妳以後會比媽咪還漂亮。」
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亞蓓又失望了。
她果然不是茉莉媽媽的小孩。
可如果,她不是威爾爸爸的孩子,也不是茉莉媽媽的孩子,那麼她是誰的孩子呢?
為什麼她的身邊沒有跟她一髮發色、膚色的同伴?
難道她真的是一隻醜小鴨嗎?
六歲,在西方的世界裏,小女孩小小的心靈世界裏充滿了疑惑與不解。
除了醜小鴨的故事以外,另一樁縈繞心底的兒時記憶是關於一隻小白貓。
亞蓓常常看見那隻貓。
那是一隻通體雪白的貓,貓兒的頸子上用紅繩系著兩枚銀鈴鐺。
每次牠一走動,頸子上那兩枚鈴鐺就會發出叮鈴叮鈴的聲音,聽起來綿長又清脆。
有時候亞蓓只聽到鈴聲,轉過頭睜大眼睛四處搜尋卻連個影子也沒看到。
而有時候牠又靜靜地出現在那裏,每回亞蓓想要靠近,就會立刻跑掉,消失無蹤。
小白貓有時候在陽臺上,有時候在馬路上,有時候還出現在他們家的餐桌上。牠的毛又長又白,眼睛是美麗得不可思議的金綠色。
亞蓓知道那隻貓叫什麼名字。
牠叫小雪球。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知道,眼睛一閉起來,小雪球三個字就自動從腦海跳出來。
陽光下呈金色的貓眼似蘊藏著無限神秘,亞蓓看著看著,著了迷。
「來,過來這裏,小雪球。」
「亞蓓妳在跟誰說話?」
還是小女孩的亞蓓轉過身去。「媽咪,妳看見了嗎?」
茉莉疑惑地問:「看見什麼?小寶貝?」
媽媽看不見。那麼——「爹地,你看見沒有?一隻貓。」
「貓?在哪兒?」威爾戴起眼鏡四處尋找。「我不記得這附近有人家養貓啊。」
就在他們家的窗臺上啊,白花花的陽光照得小雪球眼睛都瞇了起來,一副很愛困的樣子。
奇怪,爸爸怎麼也看不見?她又再問:「伊莉莎,妳看見了嗎?牠叫小雪球,是我的貓。」
伊莉莎納悶地咬著餅乾。「亞蓓,沒有貓啊,快回來教我做這個題目。」
可小雪球明明就在那裏呀,她真的看到了啊,怎麼其它人都看不見?
她大睜著眼睛,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還好在孩子小小的心靈裏,不明白不打緊,接受事實就對了。
而事實就是,小雪球是一隻只有她才看得見的貓,是她一個人的秘密。
很多年以後,小女孩長大了,當回溯兒時那些記憶的時候,她才開始懷疑當時可能是她在作夢。
白日夢,這不是沒有可能。
而印象中她從來沒有養過貓。
另外,她的確也不是威爾爸爸和茉莉媽媽親生的孩子。
她不是醜小鴨,長大後眼睛和頭髮都沒有變色,她是個東方人,是被收養的小孩。
很小很小的時候,她走失了。威爾和茉莉在異國一個擁擠的市集裏發現她,直到確定沒有人來尋找走失的孩子,他們把她帶回自己的國家,收養了她,還給了她一個名字。
亞蓓想,那個時候她一定還很小。可能只有三歲,可能更小一點。三歲以前的事她完全沒有印象。
她只記得她曾經身陷在一片黑暗之中,當她睜開眼睛時,威爾和茉莉的臉就烙印在她心底。
在這個世界上,她不確定有誰會比他們還要愛她。
找不到回家的路對她來說並不是非常要緊的事,畢竟她的泰半歲月都在加拿大度過,而走失之前的那段時間太短了假設真的是走失,而不是被遺棄的話——對一個稚齡的孩子來說,那段時間短暫得甚至無法讓她記住母親的臉。
然而她畢竟走失過,她曾經是另外一個人,有另外一個截然不同於現在的身分背景,這使她無法放開過去那一塊小小的空白,專心建立她自己的未來與現在。
對於一個曾經迷失的孩子來說,這種感覺並不很好。
這種感覺就像是,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人,你也知道你以後大概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但獨獨對過去,卻一無所知。
彷佛在過去的記憶裏迷了路,依稀記得家中的門牌號碼,但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是遺忘,只是想不起來。過去的記憶深處像是彌漫了一層薄薄的白霧,有些東西確實存在,但又始終看不真切。
而愈往深處探尋,霧,就愈濃。
比起那微不足道的三年,她在威爾家度過的這二十三年歲月才是她整個人生最重要的階段。但是這些小困擾統合起來,就成了她心上一塊石頭,她始終無法當作它不存在,然後一切重新開始。
她沒有辦法用簡簡單單一句「我願意」,就收拾起一切過往,然後就此跨入人生的另一個里程碑——婚姻。因為她總覺得,現在的她還不夠完整。
每個人字典裏的「完整」似乎都有不同的含意,每個人所謂的「圓滿」可能也都各不相同。
有的人平平淡淡過一生就覺得很滿足了,但有的人就會選擇比較轟轟烈烈一點的方式。
這二十幾年來,她的人生一直都過得很順遂。她是很安於平淡的那種人,她現在的生活很平淡,她未來的生活大概也可以繼續如此。她唯獨無法平淡的是她的過去——
偶爾她會絞盡腦汁強迫自己去回憶,儘管結果常常只是一片空白,但偶爾她也會作夢。
有一些片段式的、殘缺的畫面會出現在夢境裏,然後她會自夢中醒來,將現實跟夢境混淆在一起,久而久之,她無法分辨在她腦海中的那些浮光掠影,究竟是夢,還是真的存在過?
就像小白貓一樣。她不知道牠是真的曾經存在,抑或只是出於她的想像?
對於一個曾經迷路,而今尚未找到回家的路的人來說,不管她年歲再怎麼增長,她的心裏有一塊地方,永遠都會是個無助的孩童。
她豎起耳朵想在空氣中尋找銀鈴鐺的聲響,但是空氣中除了光和塵,什麼也沒有。
「所以妳拒絕了席斯的戒指。」伊莉莎想像那個景象。「我想他一定很傷心。」
「那天他臉色的確不太好。」可能跟暈船也有關係。
童年好友伊莉莎至今還是她的好友,在醫院擔任心理治療師,從事兒童心理治療的工作。亞蓓曾經跟她談過她的夢。
伊莉莎認為那些片段式的夢境很有可能跟亞蓓三歲以前所發生的事有關。
幼童在三歲前的記憶常常會隨著成長而逐漸隱入深層的潛意識裏,並在日後以夢境或想像的方式變相地浮現。
伊莉莎覺得小白貓可能也是亞蓓潛意識中的一環,但事實是否的確如此,她也無法給予肯定的答案。
兩年前亞蓓受聘於紐芬蘭政府到島上從事海鳥觀察的工作,兩人見面的次數減少了,但是她們的感情還是很深厚。
而只要她回到加國本土,她們一定會想辦法聚一聚。
「不過他這人做事情一向有些傲慢,讓他嘗嘗挫折感未必不好。」伊莉莎中肯地分析。
「妳想我是不是有點傻?」
「如果我說妳傻,妳會改變主意?」
亞蓓微笑。
「這不就是了。」威爾和茉莉都同意了,伊莉莎也只能無奈地攤攤手。「妳打算從哪里開始找起?」
亞蓓搖頭。「我不確定,不過我可能會從香港開始找。威爾和茉莉是在那裏發現我的。」
「香港嗎?那顆東方明珠?」
「嗯,如果在香港找不到線索,我會到臺灣,這幾年加拿大的臺灣留學生不少,有一次有個臺灣女孩以為我是同鄉,說不定我還真的是。」
「是嗎?提到這個,我倒覺得東方民族看起來好像都一個樣。」睜大眼睛細細打量亞蓓。「妳確定妳不是日本人?」
「很難說。」亞蓓道:「不過我華語說的比日語流利多了,可能跟血緣也有關。」
想了想,伊莉莎又問:「如果在尋找的旅途裏,妳遇見了一個可愛的男人,妳會拿席斯怎麼辦?」
好奇怪的問題。亞蓓半開玩笑答說:「那就看誰比較可愛嘍。」
真的假的?伊莉莎白她一眼。
若是真的,那席斯就慘了,因為他一點兒也不可愛。他們三人在同一所大學念書,她很清楚席斯的個性一點都不討喜。
伊莉莎偏過頭,只見亞蓓微微仰起頭,閉起了眼。
亞蓓閉上眼睛一陣子後又張開,她的眼底充滿著堅定與希望。「伊莉莎,給我個愛的鼓勵吧。」
事隔多年,在連私家偵探都找不到線索的情況下,亞蓓這趟旅行大概很難能有結果。這是大家心底都很清楚的事,但是沒有人能夠阻止她尋回失落的那一塊拼圖的決心。
伊莉莎還能說什麼呢。
握住亞蓓的手。「累了就回來,永遠別忘了我們愛妳。」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34:27
第一章
失去陽光的人
這不有趣。
佟夏森打開他賴以維生的冰箱,發現裏頭空無一物,連瓶礦泉水也沒有。
不信。
再檢查過一遍冷凍庫和冷藏櫃,確定前天下腹的可能正是最後一顆冷凍水餃,半年份的泡面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吃完最後一包,整間屋子裏徹頭徹尾找不到一丁點可以果腹的東西後,他詛咒了一聲,甩上冰箱門,攤坐在廚房的地板上。
他已經兩天連一粒米也沒進肚,此時肚子大唱空城計,再不吃東西他真的會餓死。
他設想過很多死亡的方式,唯獨沒有想過這一個——這種死法太可笑。
餓死?!在一個奢侈浪費的社會?連水溝裏的老鼠都比非洲的難民有營養。
突然,他靈光一閃。
勉強地、有些吃力的,他倚著牆站起來,摸索著打開櫥櫃的門。
有即溶咖啡。太好了。
他抖著手旋開玻璃罐,卻發現裏頭的咖啡粉不僅僅潮濕發黴,而且還長了蟲。
「天要亡我?」將整罐咖啡丟進垃圾桶裏,他苦笑著走回東西堆得亂七八糟的客廳兼工作室裏。
一眼望去二張大大的桌子上堆滿了紙張、書本、報紙,以及一台傳真機。
個人電腦佔據了另一張大桌子,周遭也堆滿了許多有的沒有的雜物,和用過沒洗、已經髒了不知道幾個禮拜的泡面碗。
穿過的衣服扔得滿地都是,地板上有幹掉的啤酒漬。
毫無疑問,這是一間名副其實的「狗窩」。
再不請歐巴桑來整理一下不行,住在這種地方,連瘟神都會生病。佟夏森痛苦地想。
如果要請歐巴桑來,就意謂著他得跟清潔公司聯絡,所以最最最起碼他得打一通電話。
但是他痛恨打電話。
偏偏他還沒找到願意接受網絡或傳真申請的清潔公司,而他又不願意雇用定期的清潔人員。
那麼也許他該自己動手整理屋子。
好主意。但再看了一眼他的狗窩,他開始覺得這個主意可能沒有那麼好。
最起碼在清掃屋子前,他需要好好填飽肚子。
可是冰箱空了,泡面也吃完了。
天啊,他怎麼會胡塗到忘記早一點補貨的。
假如他現在上網絡下單講毛配服務把他的食物送來,等食品公司收到訂單、把貨品裝箱,然後快遞到他門口,起碼也需要兩天。問題是如果再等兩天,他可能已經掛了。那麼現在有一個方法就是
目光飄往桌上的傳真機。
傳真給老張,讓他帶食物過來。
問題是,如果他不在他的辦公室裏呢?
打電話給他?如果是別人接的怎麼辦?
那麼結果還不是跟叫披薩來一樣下場。
他最壞最壞的打算是打一通電話。
考慮了大概有半小時那麼久,佟夏森覺得自己餓到快不行了。
額上冷汗直冒。
他咬著牙拉開抽屜,翻找了半天後,終於找到一張披薩店的名片。
然後他抖著手翻出被棄置在層層雜物底下的電話機,拿起話筒,手指遲緩地按著號碼。
兩秒後,電話接通了。
是披薩店。
佟夏森聲音低的不能再低,他的喉嚨發出近乎蚊納的聲音。「喂送一個披薩到靛藍路晴巷18號來」心臟開始撲通撲通地跳,跳得很拼命。
「什麼?我沒有聽清楚,抱歉可以再重複一遍嗎?」披薩店的員工問。
好黑,眼前一片黑,停電了嗎?
他泛白的嘴唇抖顫著又重複了一遍。「一個披薩,靛藍路」
「好的,先生,一個大號披薩,請問要什麼口味?」
口味?他瞪大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珠。「隨隨便。」他要把電話掛了,他要掛電話了,他真的要
「先生,那麼我推薦你我們的新口味如何?」披薩店的員工熱心地提議。
「隨便。」他只想趕快把電話掛斷。手抖的幾乎握不住話筒。
「先生,我們現在外送披薩買大送小,加六十九元還附炸雞一份,請問你要加六十九元附炸雞嗎?」
撲通!撲通!大滴大滴的汗從發際處滑下臉部輪廓,滴進早已汗濕的襟口,衣衫濡濕成一片。
不、不行,他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見了。
「隨隨便,只要快點把披薩送來。」
他咆哮一聲,將話筒用力掛上,將整具電話扔到一邊後,他蜷縮起身體,彷佛身處在空氣稀薄的高山上一般,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毫無血色的嘴唇仍在顫抖。
他緊閉著雙眼,覺得剛剛恍似走過地獄一遭。
他甚至不確定自己已經平安歸來。
而最困難的事情還沒開始,他還得等送披薩的來。
帶著痛苦恐懼的神色,他抱著頭,將自己埋進好深好深的黑暗中。
那是什麼聲音?
雨?是雨水滴在鐵桶上的聲音?那麼必定是一場很大的雨了說不定不是雨,可能是冰雹。
不、也不是冰雹。聽起來更接近踹們的聲音。
踹門?踹什麼門?有人在踹他的門?
有人試圖要闖進來?!
這個念頭將他自深沉的黑暗中推出來,佟夏森想要睜開眼睛,卻發現眼皮重的像是被拳擊手狠狠打過。
勉強睜開一條眼縫,他看見他的門在不敵幾個重踹後,門鎖被踢壞了,門板往內彈開來。
入侵者像熊一樣壯碩,殺氣騰騰的沖進來。
眼神迅速在屋中搜尋,最後在一堆舊報紙中找到狼狽又邋遢的目標物。
「老天,佟夏森,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
看起來像三天沒吃飯的樣子?還是四天?
「我叫了披薩,我在等。」不過送披薩的不是迷了路大概就是被車撞了。
「看來你是等過頭了。」挖苦的語調中帶著不容錯認的苦澀。「幸好我懷疑你可能已經餓暈了過去,在路上買了一點吃的帶過來。你有沒有辦法吃?還是要我送你去醫院注射葡萄糖?」
視覺和聽覺都模糊了,嗅覺例依然敏銳。嗅聞到一股食物香味,他渴望地道:「我我要吃」去醫院,那才是真正要命。
憑著一股不知打哪出現的意志力,他支撐著自己搖搖晃晃地爬起來,靠著桌沿坐著。
看他連坐起來吃東西都如此吃力狼狽,大熊男人忍不住紅起眼眶。「我真恨你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
佟夏森吃力地喘著氣。沒反駁大熊男人的話,只接過他倒來的水,手指為了捉緊杯子,手背青筋都浮了出來。
喝下幾口水後,喉嚨感覺沒那麼痛了。但他還是沒有開口說話,只低著頭,狼吞虎嚥的吃下大熊男人帶來的食物——還冒著熱煙的關東煮和滷味、湯包、鍋貼和酸辣湯。
「慢點、吃慢點。」大熊男人面帶焦慮地說。「你到底餓了幾天?」目光尋著屋裏唯一的一具電話,然後,他咆哮出來:「原來是你電話沒掛好,難怪我怎麼打都打不通——吃慢點,吃不夠我再出去買,你別噎死,很難看。」
又氣又惱的情緒讓他霍地站了起來,用力把電話筒確確實實地掛好,接著下意識地抓起頭髮,在屋裏踱步。
他的頭髮會愈來愈少,他想。
他恨這間屋子。這裏像監獄一樣,佟夏森把自己關在他的監獄裏,判決自己終生監禁。
事情發生到現在已經五年了,他以為他終究會想通,時間會撫平一切,但是事實證明他沒有,他非但沒有想通,反而還愈來愈像個鬼,愈來愈接近地獄。
如果他本來還有三分瞭解他,現在他也已經不認識眼前這個蒼白的鬼了。
他知道他病了。
而且情況非常糟。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我不喜歡電話。」
多含蓄的說法。他何只是「不喜歡」而已。他根本視電話機為一具會咬人的怪獸。他打賭他連打個電話,手都會像毒癮發作一樣抖個不停。
「那麼你起碼可以早一點寫封電子郵件給我,我每天都會收信。」遷就佟夏森把自己關進這裏的怪癖,他開始養成每天收信的習慣,生怕萬一不小心lose他的求救訊號。
「太晚了,我沒注意到屋裏沒有存糧。我最後還是打了電話給披薩店。」彷佛這是一件很勇敢的事。
「那麼一定是你沒把地址講清楚!」忍住脾氣,又問:「那是幾天前的事?」
「昨天,或前天我不知道,我睡著了。」
「我看你是餓死過去了。」
「現在我又活過來了」
「如果我沒有想到要過來這裏,你是不是就打算給他死下去,一直到屍體發臭才讓人報警處理?」
佟夏森眼神透出茫然。「很不討喜的結局。」
「知道就好——」
「接受度高的人可能也不是很在意。」
呴!這麼不想活啊。瞪大眼睛。忍住,要忍住脾氣。「你要給我一把鑰匙,不然你要常常找人來修理大門。」他已經可以預期未來要像今天這樣破門而入的機會會愈來愈多。
佟夏森忍著胃痛喝了一口酸辣湯,皺起眉。「沒有必要,我會修門。」
大熊男人譏誚地道:「看來這五年來,你無師自通學會了不少本事。」只要不必出門,他想他什麼事情都會做。
佟夏森不置可否。「只需要一些工具,不是很困難。」
呴!大熊男人從鼻子噴出氣來。「你給我聽著,如果你不想出門,你起碼要留意屋子裏的存糧,不能等到沒了才想辦法。」
「我只是不小心忘記——」
呴!「那麼有一天你就會『不小心』死掉!」
「那種機率還滿低的,只要你偶爾過來幫幫我——」
「我又不是你的保母!」呴,真會給他氣死。「森仔,你應該走出門去,而不是一天到晚躲在這該死的屋子裏。」掃了一眼屋內的通訊配備。「只靠電腦網絡跟外面的世界聯繫——你多久沒曬過太陽了?嗯?」
「我你知道我不能,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面對那些陌生人。」想到一走出這扇門就會遇到很多人,不認識的、認得他的佟夏森心裏忍不住一陣寒顫。「老張,除了你以外。」
老張瞪著他視之如友、愛之如子的男人。恍如當頭被澆了一桶冰水,他渾身哆嗦。「你,是什麼時候病得這麼重?」
「我沒有病。」他否認。
「森仔,你需要醫生——」
「我不需要!」他嘶聲道:「我正常得很。」
正常到連打個電話都會讓恐懼淹沒他?
佟夏森眼神慌亂地看著那扇無法鎖緊的門,突然覺得有種莫名的恐慌從懷掉的門鎖蔓延過來,纏住了他的手腳。
「老、老張你、拜託你幫我弄一卡車食物過來,我、我現在要修理我的門。」
老張沒有錯看他眼底的慌亂。「森仔,讓我帶你去看醫生。」
「你要讓他們把我關進精神病院裏?」
「才不,我只是想幫你——」
「那就別說了,沒病的人一進去那種地方遲早也會被弄出病來。」
「森仔——」
「別說了、別說,」佟夏森閉上眼睛也關起耳朵。「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
老張果真不再吭聲了。
他以一種悲痛又憐惜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失去陽光的男人,並且不忍心將現在的他跟五年前意氣風發的他重疊在一塊。
他心知肚明。
眼前這個男人正在以一種緩慢的方式在謀殺自己。
而他絲毫沒有辦法阻止他。
如果地獄是存在的,那麼佟夏森已在那兒逗留了很久,遠超過一般人的參觀停留時間。
那是個冰冷,不適合居住的世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34:51
第二章
貓咪不見了
車子在發出隆隆怪聲後,從引擎蓋冒出一陣白煙,接著她就被困在漸漸悶熱起來的車廂裏。
車拋錨了。
車一熄火,冷氣就跟著停止運作了,車廂裏的溫度愈來愈高,而這條人煙稀少的郊區道路看起來不像是經常有人經過的樣子。
此時此刻,看來除了自救以外,沒別的法子了。
她打開車門,跨出車外,卻對著過熱的引擎蓋一籌莫展。
她得找人來幫忙。
印象中她剛剛好似經過一個小鎮的地界,入鎮道路上還高懸著一塊大理石尖碑,寫著小頜的表名。
咬了咬唇,她抓起隨身的輕便行李,帶走錢包、遮陽帽,鎖上車門,將大件行李留在行李箱內,徒步往小鎮的方向走。
約莫走了十五分鐘後,她看見那塊界碑了。
上面刻寫著——
歡迎光臨陽光小鎮
看起來充滿希望的樣子,亞蓓祈禱她能在小鎮裏找到修車廠。
接著她從隨身背包裏拿出一份地圖,想確認自己現在的坐標,卻失望地發現這恐怕又是一座小到沒有被標記在地圖上的「小鎮」。
看來她是迷路了。
唯一能確定的是,這裏應該是中臺灣。
認命的,她邁開穩健的步伐往「小鎮」走去。
※※※※※
亞蓓是三月份出發,三個多月來,她的足跡幾乎踏遍了整個香港和北臺灣。
香港是個蕞爾小島,九七年回歸後,說華語的人多了,但是當地人還是以粵語為主。加拿大有很多香港移民,亞蓓也曾經拜訪了幾趟唐人街。華人經營的飯館裏吆喝著的廣東方言令亞蓓感覺有些熟悉。
三個月前,站在香港的街道上,她拼命地想要去捉住熟悉的感覺。
但是香港快速的現代化和高聳入雲的建築物,混淆了她對失落的那些記憶的捕捉。然而滿街上黑髮黑眼、同文同種的東方面孔卻又讓她覺得她已經找到家鄉。
兩種感覺混雜在一起,讓她既興奮又迷惘。
她下榻在一間小旅館裏,每天一大早就出門。從近的地方開始找,遠一些的地方就搭地鐵和巴士。
她走遍了每一條街道,穿越過每一條小巷。
原先她還擔心不知道該從何找起,但是當她找到威爾告訴她的那條暗街時,她就知道如果她找對了地方,她的直覺會告訴她。
二十三年前,她在這裏走失。
二十三年後,她回到同一個地方,試著喚起過往記憶的同時,她感覺時光好似有一部份重疊在一處了。
有好幾回,她看見那只白貓穿梭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但一眨眼,貓又不見了。
她站在那條人潮擁擠的街市裏,挨家挨戶去詢問是否有人家在許多年前丟失了一個小女孩。
她敲門、按鈴,每一張探出頭的面孔都對她搖頭。
她不氣餒,遇到願意交談的人,她深切的表示感激。
離開一間有著朱紅大門的樓房,除了年輕的門房外,沒有人在,她打算晚一些時候再過來。接著就到香港當地的報社去。
剛到這裏不久,她找了一家報社,在報上刊登尋人啟事,希望能有人主動跟她聯絡。
她的尋人啟事這樣寫——
尋找二十三年前在本市丟失女童的家庭,若有任何線索請與本報聯絡。
由於亞蓓在香港沒有聯絡地址,對亞蓓的尋人故事很感興趣的總編輯主動表示可以幫忙,所以報社就成了臨時的聯絡處。
當然亞蓓會問:「這樣對貴社有什麼好處?」她不會天真到以為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就能得到免費的協助。
只見兩鬢已經斑白的總編輯世故地笑道:
「信息社會,媒體的力量是可怕的,如果透過本報的協助可以順利找到妳的家人,希望能借用妳的真人真事改編成故事,一定大發利市。香港人已經冷漠過了頭,偶爾來點溫馨小故事會感動不少人。」
「但是我不確定我能找到什麼?」
親生父母、兄弟姊妹或任何親戚?亞蓓根本不知道她能夠找到什麼。說不定最後她會發現根本什麼也沒有。
她可能是孤兒。那麼故事的結局就不精采了,報社將會失望。
總編輯說:「尋找的過程已經可以吸引讀者關注。」
所以這是利益輸送,他們各取所需,亞蓓同意了。
報社就開始提供版面陸續報導亞蓓的尋人故事。
二十三年前,一個小女孩在香港走失。她的養父母將她帶回加拿大撫養,如今小女孩長大,想要尋找回家的路,請幫幫她。
的確,媒體的影響力是很廣泛的。
系列報導再加上連續刊登的尋人啟事,兩個星期下來,報社已經接獲了不少電話和信件。但大部分都是來鼓勵和打氣的,也有一些是惡作劇性質的假消息,沒有實質的線索出現。
亞蓓不是沒有一丁點失望,但她也知道這種事情急不來。
她照樣每天大街小巷的去尋找。
漸漸的,有人認出她,說:「妳是報紙上要回家的那個女孩。」
但沒有人告訴她說:「我想我對那件走失的事有一點印象。」
亞蓓希望會有認識她的人出來認她,告訴她說:「妳是我女兒。」或是「我可能有線索。」
她每天固定到報社去等消息。
總編輯派了小劉協助她。
小劉是報社記者,他們一起過濾可能的信件和電話。
已經兩周了,信件還是很多。
小劉捧了一箱信擱在桌上。「這個城市的居民不是工作狂就是無聊狂,自從本市失業率大幅提升後,我打賭裏頭一定有幾封是情書。」
「只要不是炭疽粉末都情有可原。」亞蓓笑著逐一拆閱那些信。
小劉一張臉頓時慘白。「哎喲,我怎麼沒想到,妳先別碰那些信,我去找兩副手套來。」說著,果真就去找來了兩副手套,強迫亞蓓戴上。
小劉原來是跑娛樂新聞的,亞蓓問他:「被派來替我做這些事,會不會太委屈?」
「當然委屈嘍,謝霆鋒妳知道吧,本來是我盯他的,這禮拜打人事件他到臺灣去受審,好不容易有機會出公差,嘗嘗臺灣小吃,老編卻讓我在這裏陪妳拆信。」說是這麼說,語氣倒不怎麼哀怨。
「呃,謝霆鋒是誰?」
「妳不知道?」小劉瞪大眼,隨後才想起:「喔,我忘了妳在加拿大長大的。他是我們這邊出產的男明星啦,最近運氣差,鬧出了很多事勒——妳等等,我翻張照片給妳看。」說著便從報紙檔案裏翻出了幾張明星照。「瞧,就這個,帥不帥?」
亞蓓細細端詳著照片上長相俊美的男人,然後溫柔地說:「我覺得你比他帥多了。」
小劉頓時兩眼發亮。「哇,我尋尋覓覓,終於找到一個識貨的女人了,妳有沒有男朋友?」
小劉眼睛閃閃發光的模樣讓亞蓓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們太晚相遇了。」
大丈夫能收能放。「那真可惜。」
他們就在談笑中拆完了信件。
亞蓓保留了幾封可能可以提供線索的信,其餘都收回大箱子裏。
然而剩餘的幾封信經過查證後也無法提供任何有用的幫助。
一堆無用的信件讓小劉氣得大罵:「吃飽沒事幹!」
亞蓓反過來安慰道:「沒關係,這只是剛開始。」
是的,亞蓓有預感,她的這趟旅程將會十分漫長。
當晚她打電話回加拿大,茉莉接的。
「喂,媽媽——」
「喔,親愛的,妳等等——」茉莉高聲喊道:「威爾,快去房間聽分機,是亞蓓。」
三十秒後,亞蓓聽見另一支話筒被拿了起來,聲音聽得出來有些氣喘吁吁。
「親愛的,妳什麼時候回來?我們都想妳。」威爾抹著一額頭汗道。
茉莉接著說:「蓓,妳還好嗎?事情順不順利?有找到什麼嗎?」
亞蓓心中頓時像是有一股暖流流過。
她站在電話亭裏,覺得眼淚好像快要掉下來了,連忙清了清喉嚨道:「我很好,也很想你們。我找到你們說的那條街了,隱隱約約有一點印象,我還會在香港待一陣子,看情況再做打算,畢竟有二十幾年了,一時間可能找不出什麼。」
威爾聲音沙啞地道:「那年我們發現妳的時候,不知道妳已經餓了多少天,妳那個時候看起來好小。」
茉莉回想著當年的情況。「我們在香港多停留了一個多月,也登了報,卻一直沒有人來找妳,我們以為妳是上帝送給我們的禮物。」
「我們不確定離開香港後有沒有人來找妳,雖然有留下聯絡方式,但一直沒有消息。」
「蓓,我們很抱歉,如果那個時候我跟威爾能夠多在香港停留一些時候,說不定事情會有轉機——」
「但我們都不知道後來到底怎麼樣了,不是嗎?說不定根本不會有人來找我。」
亞蓓沒想到威爾和茉莉會說那種自責的話。而她不打算再讓他們抱著那種想法。「我可能是個孤兒,你們發現我,喂飽我,帶我回家,最重要的是,給我愛我無法想像如果沒有你們,我現在會在哪里?」可能變成了街頭的乞兒,更可能早已餓死。
「蓓——」
亞蓓輕聲道:「我好愛你們。」
茉莉先哭了,威爾也紅了眼眶。
「我想找回過去是因為那可以讓我覺得完整,不管我能不能找到些什麼,你們永遠是我爸媽。」
茉莉哽咽了,威爾也是。他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接著他們開始一人一句唱雙簧似的交代她要注意身體健康、要小心、要按時吃飯。亞蓓聽在心裏,這陣子的奔波和不順利所造成的倦意彷佛都不翼而飛了。
「累了就回來。」最後,威爾說。
「我會的。」亞蓓許下保證。
她沒有理由不回她成長的地方,尤其那裏有她所愛的家人和朋友。
她沒有理由不回去。
又過了幾天,小劉一見到亞蓓就說:「今天有一通電話很有意思,我想妳可能會想跟對方聯絡看看。」
這不是第一通「有意思」的電話,亞蓓的期待並沒有太高,她怕失望。
就帶著這樣複雜的心情,她接過小劉代她撥通的電話。
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蒼老,亞蓓透過電話可以想見那是個發蒼蒼的老婆婆。
「妳就是報紙上登尋人啟事的那個小姑娘嗎?」
「是的,我叫亞蓓。」
「亞蓓我從報紙上看到了妳的事,原來妳後來被帶去加拿大。」
這婆婆的語氣令亞蓓忍不住生起一股希望。「是的,一對夫婦收養了我。」
「唉,」對方長歎一聲。「我想看看妳,跟妳當面談,妳願意到我住的地方來嗎?我行動不太方便。」
「我願意,請給我地址。」
對方說了一串地址,亞蓓連忙拿紙筆記下,就結束了電話。
小劉在一旁看著。「現在是什麼情況?」
「這個女士可能知道當年的一些事情,我這就要去拜訪她。」說著,捉起背包就往外沖。
「喂,等等——」小劉揪住她的背包帶子把她拉回來。「我跟妳去。」
「不用啦,她住的好像還滿近的。」
小劉抓著她不放。「妳忘了上回也有人說有線索讓妳過去,結果是什麼?」
亞蓓沒忘。上回對方是個中年男人,她差點就——
要不是小劉就在外面——呃,情況不堪設想。人心真是險惡。
不過這回是個婆婆,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可是小劉瞪她的樣子太恐怖。「好吧,劉先生,拜託你陪我一起去。」
背起吃飯用的相機,小劉笑道:「這才對。」
那個婆婆住在二十幾層樓高的小公寓裏,房子很窄,像一間鴿舍,靠著拐杖走路。亞蓓和小劉坐在她對面聽她講故事。
「啊,有二十幾年了」
老婆婆的眼神端詳著亞蓓,思緒則陷入回憶。
「二十幾年前,我還住在雲頂那裏,那個時候我沒有聽說有誰家的小孩不見或走失了,詳細的日期我記不得了,我還記得的事是有一天一對很年輕的夫妻來敲我的門,拿著一張照片給我看,問我有沒有看見過照片裏的小女孩。」
那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深沉的夜。
年輕夫妻帶著簡單的行李和一張照片,從街頭到街尾,挨家挨戶的去敲門。
「打擾了,先生,請問你有沒有看見照片裏這個女孩?」
「對不起,小姐,妳見過這小女孩沒有?」
每個人都搖頭。
接著他們來敲了她的門。「晚安,太太,請問妳有沒有看過這個女孩?」
就著微弱的燈光,她仔細地看了一眼,然後說:「沒有,沒看過,她是什麼人?」
年輕的妻子紅著眼眶說:「她是我們的女兒,不見很久了,我們一直在找她。」
於是她忍不住又看了照片一眼。
照片中的女孩年紀很小,生著一張蘋果臉,穿著紅洋裝坐在地板上,手中抱著一隻白色小貓。
她沒有看過那麼可愛的女孩,如果這是她的孩子卻不見了,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堅強活下去。
她同情地問:「她是怎麼不見的?什麼時候的事?你們不是本地人嗎?聽你們的口音,是臺灣吧,怎麼會到香港來?」
年輕夫妻說:「是在泰國機場走丟的,一個多月前的事了,我們不知道是誰把她帶走了,我們在曼谷找了很久還是找不到,警方說可能是被人蛇集團帶到其它地方了,可能是香港,所以就過來了。」
「天啊,我們甚至不能確定她是不是還活著?」說著,妻子幾乎崩潰了,丈夫流著淚緊緊抱住她。
「很抱歉我沒有看過這女孩,」她說,頓了頓。「不過我會祈禱上帝保佑她的,你們不要放棄希望。」
「後來,」婆婆說:「他們應該是離開了香港,到另一個地方去找尋那個小女孩了,也不知後來他們找到了沒有?」
亞蓓追問:「那麼婆婆妳有他們的聯絡方式嗎?」
婆婆說:「很抱歉,我沒有我那個時候沒有想到要問,他們就走了。」
小劉皺著眉。「故事很精采,可是失蹤人口那麼多,這不能證明亞蓓跟那對夫妻找的女兒是同一個人。」
亞蓓說:「但是時間很吻合。」都是二十幾年前的事,而且,還有貓。
「是啊,這可能不代表什麼。」婆婆又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亞蓓一眼。「但是小姑娘,妳長的跟那個太太很像嗯,真的很像。妳記得妳有養過一隻小白貓嗎?」
小雪球。「我想我知道。」
小劉瞥看亞蓓。「還有隻貓?怎麼回事,妳不是說妳什麼都不記得?」
亞蓓說:「我的確什麼都不記得。」
「那麼貓咆,快統統招來,愈來愈複雜了。」
亞蓓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招什麼?我現在也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啊。」
「那妳....」
亞蓓已經陷入自己的思緒中了。
原以為她是在香港走失,卻從來沒想到這裏或許並不是第一現場。
從來不敢想像她可能還有父母親,也許也有兄弟姊妹
不敢想像、不敢期待,生怕結果不會完美。
但是....
啊,誰?是誰在那裏哭?
那個穿著紅洋裝躲在角落哭泣的小女孩。
她是誰?
猛然抬起頭來。「我想我該到臺灣去看一看。」
結果車子在路上拋錨了。
事情進行的似乎不是非常順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35:30
第三章
他有一雙憂鬱的眼睛
這是個不怎麼熱鬧的小鎮。她想。
頂著六月的亞熱帶陽光,徒步大約半個小時後,亞蓓終於看到了建築物和人。
那是一間民營加油站,她停下來詢問:「嗨,請問這附近有修車廠嗎?」
「修車廠?」加油站一個員工從加油亭裏探出頭來。「離這裏有點遠喔。小姐妳車子有麻煩喔?」
遠?「唉,拋錨了。如果用走的,大概要走多久?」這種天氣好像也不怎麼適合散步。太熱了,很容易脫水、中暑。
「用走的喔?」他認真的打量了亞蓓一眼。「不曉得,沒走過,不過起碼也要一、兩個小時吧。」
「要那麼久啊。」亞蓓不確定她是不是有辦法在這種大熱天底下徒步那麼遠的路。但放眼望去,也沒有看見半輛黃色車身的出租車,她不知道除了走路去修車廠請人幫忙之外還有什麼辦法。
另一個員工從崗位上走了出來,是個曬得黝黑的少年。「我載妳過去好了。」
「啊,可以嗎?」亞蓓沒想到會得到協助。
「可以可以。」
他的同事叫道:「你要載她過去,留我一個在這裏顧啊?」
少年聳了聳肩。「反正也沒什麼人來。你先項著,我一下子就回來。」守著顧客稀少的加油站都快把人悶瘋了。「小姐,我載妳過去,妳稍等一下陳仔,安全帽借一下。」說著,便閃進小休息室裏,提了兩頂安全帽出來。
被喚作陳仔的員工摸摸鼻子道:「好吧好吧,你快去快返,別被頭家捉到了。」
「安啦,我騎車最快了。」
陳仔轉過臉來。「小姐妳待會兒坐在後面要捉緊一點,這死小子騎車親像後面有警察在追,有夠恐怖,我每次給他載都後悔沒多買一點保險——小姐妳買保險沒有?」
「呃,不曉得夠不夠多。」
在一陣混亂中,亞蓓戴上了安全帽,坐上了一台引擎改裝過的小綿羊機車。
少年將車引擎騎熱後就子彈似的沖了出去。
亞蓓事先得到警告,緊緊捉著車子的後座架。
少年的聲音從風中呼嘯而過。「妳可以抱我的腰。」
捉著後座實在不方便,亞蓓沒有猶豫很久就改抱住少年的腰,以免跌下車去。
「妳不是本地人,妳是哪里來的?」
「什麼?」
車速很快,風聲在耳邊呼嘯著,亞蓓要用吼的,聲音才傳得出去。
「我問妳是從哪來的?」
這回亞蓓聽清楚了。「加拿大。」
「ABC?」
「不是,我住在那裏。」
「那妳來這裏做什麼?這個地方雞不拉屎、鳥不生蛋,鎮上人口一直往外移,沒有人想留在這裏,妳來我們小鎮做什麼?」
呃,這小鎮禁止外人參觀嗎?「我的車在鎮郊的路上拋錨了,只是進來找修車廠——」
「我就知道,像這種地方!」少年重重哼了聲,好似跟此地有仇。
「你不喜歡這裏?」
「什麼?」
「我說,」聲音又被風聲蓋過去,亞蓓大聲問:「你不喜歡這裏,是嗎?」
「簡直討厭死了!」少年說。「等我存夠了錢,我就要到臺北去,留在這裏根本沒有機會。」
沒有機會做什麼?
亞蓓本來想再問一次,在這種車速下,根本沒有辦法好好講話,她突然靜了下來,不再用力喊話。
少年也沒有再問東問西,因為在他沒命似的驅策小綿羊飛速前進下,不一會兒他們就進了稍微熱鬧一點的市集,找到了修車廠。
「喏,鎮上唯一一家修車廠。」少年宣佈。「好了,我就送妳到這裏。」抬起手錶看了一眼。「哇靠,花了十五分鐘,陳仔不知道念了我多少句,耳朵怪癢的。」
亞蓓下車時,兩條腿有點發軟,臉頰也被強風吹的麻麻的。她把安全帽還給少年。「謝啦。」
少年把安全帽放在兩條腿之間,桀敖不馴的眼神讓亞蓓忍不住對這名少年好奇起來。「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豎起大拇指比著自己。「我,阿飛。」
沒有姓?很豪邁的自我介紹喔。「你多大年紀?」
阿飛兩隻眼睛從安全帽裏射出兩道目光。亞蓓感覺到她正被打量。
「十七。」阿飛說:「夠大了,如果妳沒有男朋友,可以考慮我。」
亞蓓先是一楞,而後搖頭笑了。「謝謝你的提議,可惜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阿飛一副瀟灑地說:「那沒關係,反正我女朋友也很多。」
那又如何呢?
「我不介意妳同時跟別人在一起——而且看來妳那個男朋友現在並不在這附近。」
亞蓓當他是開玩笑,所以並不是很認真。「他的確不在附近。」
「我做愛技巧很棒,改天妳試試就知道——噢!」
一個拳頭從他安全帽敲下去,震得他耳朵嗡嗡叫。亞蓓收起漫不經心的神色,正經地說:「到此結束,玩笑只能開到這邊。」她有她的底限。「好了,你回去吧,謝謝你的幫忙。」
阿飛收起滿不在意的嘴臉。「好了,我回去了——妳會在這裏待多久?」
「待到車子修好。」
「那看來我們是沒有發展姐弟戀的機會啦。再見啦,需要人幫忙的話就來找我,我大多時間都在加油站。」說完這一串話,阿飛催動引擎,揮揮手後,像一陣風似的飆車離開。
目送了阿飛的背影好一會兒,亞蓓想起剛剛阿飛那一番話。
十七歲該還是念書的年紀吧。
一個輟學的少年,他想離開小鎮,到城市去做什麼呢?
一雙眼睛的背後往往就藏著一個故事。
少年阿飛有一雙如野生動物般不馴的眼睛,亞蓓對他有著濃濃的好奇。
可惜她特在這裏的時間不會太長,而此刻擺在眼前,更驅策著她的,是找回她自己的路。
她想找到那對曾經到香港四處打探走失女兒的臺灣夫妻。
很傻,她知道。
香港報社的總編輯允諾會繼續為她刊登尋人啟事,如果有消息,會儘快聯絡她。
亞蓓不願意待在冷氣房裏等待被人發現,她要走出來尋找她回家的路。
等車子修好了,她就要繼續上路。
但是好像有點事與願違。
修車廠的老闆外出,只有一個板金師傅和兩個學徒在廠內。
亞蓓先讓一個學徒幫她把拋錨的車拖回廠裏,等了兩個小時後,老闆回來了,檢查過拋錨的汽車後,笑著對亞蓓說:「小姐,妳趕時間嗎?」
亞蓓覺得這朵笑容很可議。她謹慎地答!「要多久才修得好?」
老闆兼師傅瞇著眼數了數手指頭,然後張開他的手指。
亞蓓計算著手指頭的數量,不置信地道:「六天?為什麼要這麼久?」
老闆將引擎蓋拉開給亞蓓看。「機件受損的很嚴重,像是泡過水的車,很多地方需要修理,再加上這一款車型很舊,有些零件已經斷貨了,要跟原廠調看看還有沒有存貨,六天算是很勉強了。」
亞蓓不懂汽車零件。「看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為了這輛租來的車耗費這麼多工夫,實在有些划不來,可又不能將它丟在這裏。她抬起頭:「請問一下這裏最近的旅館在哪里?」
修車廠老闆咧開嘴時露出一顆閃亮的金牙。「這個問我就對了,我讓一個學徒帶妳過去。」
亞蓓的行程于焉在陽光小鏡停頓下來。
其實那不太算是旅館。
比較像民宿。亞蓓想。
過夜的地方叫做「寒舍」,經營者是一對白髮蒼蒼的老奶奶和老爺爺,很巧,恰巧是修車廠老闆大叔的父母。
又是一樁利益輸送的事件,好個肥水不落外人田啊。
不過亞蓓沒有辦法生氣。因為「寒舍」的房間雖然不多,大約只有十來間單雙人房,再加上兩間大通鋪,但卻沒有半個住客。
亞蓓懷疑她是這一個月來唯一拜訪「寒舍」的客人。
會有這種懷疑是因為老爺爺和老奶奶一看到她提著行李走進旅社,兩雙老花眼睛就發亮的跟鑽石似的,好像很久沒看到食物的難民,饑渴地盯著她。
當時亞蓓頭皮一陣發麻,差點搶走學徒手上幫忙提著的行李,奪門而出。
幸好兩位老人家很快便恢復正常,沒再露出那種奇異的光芒。
兩老把他們的旅舍整理得十分整齊,房間全是日本和式房,地上鋪著榻榻米,門是拉門,澡間甚至還有著小浴池,可以泡藥草浴。
當晚,老奶奶提著一桶墨綠色的藥草汁進浴室時,解釋說:「小鎮這幾年來,人是遷的遷、走的走,情況跟以前比起來是差多了。上次鎮民大會上決定要開發觀光產業,讓這個地方再熱鬧起來,我跟我家老頭子想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把家裏的祖宅改成旅舍,看看能不能為表上出一點力。」
亞蓓幫著老奶奶將藥草汁倒進浴池裏。「鎮上要開發觀光產業,有什麼特點嗎?」加拿大的觀光產業也很發達,在那樣一個國家生活久了,亞蓓很知道要開發觀光事業首先必須要有吸引人的地方特色或是文化資產。可她初來乍到,還看不出這座小鎮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
比較荒涼?人口外移嚴重?年齡層老化?
「特點?」老奶奶皺著眉左思右想,很久一段時間以後,終於想到了。「啊,有啊,我們鎮啊,很有人情味喔,這附近每個人我都認識,大家都很好相處。」
啊,這種特點啊,還真是特別。亞蓓開始有點後悔多嘴問了這個問題。
但老奶奶興致卻來了,她開始細數起小鎮的點點滴滴。「我十六歲就嫁到這個鎮上來啦,那個時候啊,馬路還沒那麼寬,都是泥土路,田裏面還看得到泥鰍勒」
老奶奶回憶過往的神情看起來像是一個收到生日禮物的小女孩,眼神有些如夢似幻,臉頰泛著紅潤的顏色。
亞蓓不忍心打斷她的回憶,便搬了張洗浴用的小凳子,坐了下來。手肘撐在下巴上,靜靜地聽著老人家訴說。
聽著聽著,她彷佛也一起跟著老奶奶進入了時光隧道,一個對她來說除了同文同種,便不再有其它關聯的地方,霎時間,她對它產生了一種遠古的思念情懷。
一種根的感覺。
可能她曾經是一片隨風飄蕩的落葉,在一個美麗的時候停駐過某個人的肩。雖然隨後又隨風飄蕩而去,但是她似依稀保留著初初接觸時那個溫暖的記憶。
她曾經屬於過這裏嗎?
南國小島福爾摩莎?
有目的地的追尋,過程裏可能很艱難,但只要有恒心,最後一定能走到終點。
然而不知道目的地在何處的追尋又將如何?
亞蓓不常歎息。但是她歎息了。
隔天清晨,亞蓓在耀眼的陽光裏清醒過來。
「嗨,歡迎光臨陽光小鎮。」她抬起手肘遮住眼睛,對自己說。
早早便起,喝過老奶奶準備的粥之後,她背起簡單的行囊,打算去租輛自行車代步。
既然,還要在這裏待上一周時間。
既然,老奶奶聲稱陽光小鎮正致力於開發觀光產業。
亞蓓決定要在這段時間當個稱職的觀光客。
既然如此,出門去嘍。
租了一輛漆著紅漆,掛了個前籃的自行車,她開始在大街小巷裏四處閒逛。
天氣很好,早晨的風很涼爽。
騎了一段時間,累了。她牽著車緩緩步行在一條長巷中。
陽光斜照過巷子,使得整條長長的巷弄有一半沐浴在光下,有一半則形成陰影。
叮鈴
叮鈴叮鈴
亞蓓驀地停下腳步,站在光與影之間。
以為是腳踏車的鈴聲,偏過頭一看,卻什麼也沒有。
叮鈴鈴
她再次豎起耳朵,在光影間尋找鈴聲的來源。
回過頭一看,一輛載著蔬菜的菜車經過她身邊,騎車的老伯手中晃著一枚大鈴鐺。
叮鈴鈴
亞蓓鬆了口氣,笑自己神經貿。她轉了回來,卻愣住了。
「小雪球。」
一隻雪白的貓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全身的毛髮彷佛都沾上一層金粉,眼神熠熠地看著她。
一股熟悉的感覺瞬間湧上心頭,在光影變化中,她彷佛聽見一個極輕、極溫柔的聲音在喊著:小雪球。
當白貓轉過身體往巷子那頭跑去時,亞蓓倏地回過神來,下意識地鬆開腳踏車的把手,追著貓去。
亞蓓迷了路。
交錯複雜的巷道宛如迷宮,她迷失了。
但是她沒有意識到她的迷失。她在找她的貓。
這樣很傻,她知道。
但是她沒有辦法不尋找牠。因為尋找小雪球,每每讓她感覺她好像已經找到一條回家的路。
是的,路很遙遠。可總是個方向。
無頭蒼蠅般亂亂飛翔並不是她的專長。
她是海鳥觀察員,但她沒有翅膀。
沿著一條條靜謐的巷道找尋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大約是很久了,她才停下來,再一次接受她又看到幻覺的事實。
可是這樣的「幻覺」卻如此清晰,清晰到讓她覺得那是「真實」的。
伊莉莎將小雪球解釋成她幼年記憶潛意識的短暫浮現,她是心理治療的專家。亞蓓可以接受她那些片段的夢——諸如紅色的門、魚腥味、嘈雜的說話聲她可以接受這些是她忘卻的記憶,唯獨她無法將小白貓做相同解釋。
是幻覺。
但是真有如此真實的幻覺嗎?
真實到她不僅聽見了鈴聲、看見了白貓,還
聽見貓叫﹖!
「喵。」
亞蓓倏地瞪大眼睛,豎起耳朵聆聽。
是幻聽﹖
「喵嗚。」
是幻聽嗎?
「喵嗚喵!」
不管了,貓在哪里?
她拉長了耳朵,循著愈來愈清楚可辨的貓叫聲尋定著。
她轉過了一條短巷,又轉進另一條長巷。
當她感覺到喵叫聲就近在耳邊時,她也看到了牠。
在一間舊倉庫生銹鐵門下的小縫裏,小白貓不知道為什麼困在那裏,哀哀可憐的嗚叫著。
「噢,小可憐。」亞蓓走近一看,伸出手想將貓救出來。
「啊。」誰知她手才伸過去,立即被貓爪抓出三條血痕。
她縮回手,訝異地瞪著貓。
不是為了手上的傷,而是因為——她居然摸到牠了!
這是第一回她實實在在碰觸到牠的身體,牠是實際存在的,不是幻覺,有溫度,是真真切切一隻有生命的貓!
她想牠一定是受傷了。
受傷的貓攻擊性才會那麼強。
亞蓓蹲下身來,輕聲安撫著:「別怕,我只是要幫助你,你被壓住了對不對,我來想辦法把門板開。」
她換了個位置,雙手拖住鐵門下方,雙腳叉開站立,擺好架式,彎著腰,對白貓說:「我把門往上拉時,你就快點鑽出來,知道嗎?」
「喵。」
意思是「知道」嘍?
「嘿,準備嘍。」提氣後使勁地將門往上拉。
結果,門,文風不動。
亞蓓不放棄,一二三地提氣抬門,卻也三二一地失敗。
不知道試了多少次,她沒力氣了。「早知道要做苦力,早上該多喝幾碗粥。」她累得氣喘吁吁,雙腿沒力。
困在生銹鐵門下的小白貓也叫的愈來愈小聲。
他們都沒力氣了。
這樣不行。小雪球會死掉的。
亞蓓拍了拍沾了鐵銹的雙手,打起精神道:「沒關係,你等我,我去搬救兵。」抬頭左看右看。心想這道鐵門應該有鑰匙,如果能找到主人的話就好了。
與倉庫相連的是一幢白色平房,大概是同一戶人家。
她找到房子正門,沒電鈴,她開始敲門。
「叩叩叩。」起先是有禮貌的。「有人在嗎?」
「叩叩叩叩。」接著是還算客氣的。「裏面有人在嗎?」
敲了好幾聲,也喊了好幾聲。
沒半點響應,大概沒人。
放棄了,再想別的辦法。
正要繞到後頭倉庫去看看貓的情況時,白色小屋的一扇窗口有窗簾晃動了下。像是被拉高一角後又悄悄被放下。
偷窺!
亞蓓警覺起來。
她跑回大門前,用力敲起門來。
「叩叩叩叩叩。」快要失去耐性的喊:「嘿,我看見你了,快開門吧。」
屋內靜悄悄。
「叩叩叩叩、叩叩叩!」捉狂前夕。「開門,不然我要踹門嘍。」雖然這一踹下去,受傷的鐵定會是她的腳,但是嚇嚇人不犯法吧。
還不開門啊,屋裏明明有人。
此時此刻事關一條小生命啊。
再拖下去貓咪可能都要脫水死了。
「我真的踹門嘍。」她高聲大喊。
不開就是不開。
「拜託開門,求求你,我需要幫忙。」
冷硬的大門阻擋在眼前。
實在沒辦法,想到貓,亞蓓心急。
她後返三大步,打算以身撞門。
正要開始「助跑」的時候,那扇「綠豆不開門」卻「霍」地一聲,芝麻開門了。
屋內很暗。
每一扇窗戶的窗簾大概都拉上了。
沒有光。亞蓓卻睜不開眼睛。
開了一半的大門後方站著一個高高的身影。
一個男人。眼底有著難以辨識的情緒。
只看見那兩道奇異目光的亞蓓想:這個人,他有一雙憂鬱的眼睛。
憂鬱到深深的、冰冷的海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35:56
第四章
光的背面
她為之打了個哆嗦,聽見自己開口說:「我需要你的幫助。」
別再敲門了。
佟夏森無聲地請求著。頭痛欲裂。
只要讓外面那個人別再敲那扇該死的門,要他做什麼都可以。
那串驚悚的敲門聲於靜謐中乍然響起的時候,佟夏森覺得他的心臟宛如被放置了一顆炸彈。
他剛剛聯機到網絡銀行上,點進自己的專屬帳號裏用網絡轉帳的方式繳信用卡帳單。轉完帳後,他想起他很久沒吃水果了,最近嚴重缺乏維他命,讓他瀕臨生病邊緣。在網絡上搜尋一陣子後,他找到一個果園可以用網絡訂單的方式請宅配將水果運送到家。
網絡的發達讓他成功地隱藏住自己,非到萬不得已,他絕不離開他的避難所。
就在他要決定訂兩箱還是三箱時,那陣恐怖的敲門聲轟然響了起來。
體內的那顆炸彈引爆裝警被激活了,他的心臟跳動得愈來愈快、愈來愈快。
是誰?誰在敲門?
肯定不是老張。他如果敲了那麼久的門還得不到響應,早就一腳把門踹開了。
而這間房子除了老張以外,沒有別的人會來。沒有人曉得他在這裏。
到底是誰在外面?
一個女人。聽那聲音像是個女人。
他試著讓呼吸平緩下來,可是當敲門聲伴隨著一陣呼喊穿過厚厚的大門傳進他耳中時,那顆炸彈就爆炸了。
他被炸得體無完膚,但沒有死,還苟延殘喘著。
好不容易敲門聲終於稍停,他悄悄移動到窗暹,掀開窗簾一角。
然後他看見了她。
一個女人。穿著短T恤和一條牛仔褲。看起來很陌生。
她為什麼要敲他的門?她想做什麼?
悄悄地,再將窗簾放下。
屏息著,沒再聽見敲門聲。
結束了,他想。正要呼出一口憋了好久的氣時,門外卻又傳來比前幾次更大聲的敲門聲。
「喂,我看見你了,快開門吧。」她喊。
聽起來像是:投降吧,你被包圍了。
他閉上眼睛。
「開門,不然我要踹門嘍。」
轉碼結果是:再不投降,就等著吃原子彈吧。
普通炸彈他剛剛已經吃過了。
「拜託開門,求求你,我需要幫忙。」
摩斯電碼:順我者生,逆我者亡。
佟夏森體內那顆原子彈開始產生了核融合的反應。
他咬緊牙根,緩緩地走向大門,再緩緩的伸出手,然後以更緩慢的速度卸了第一道銷、第二道鎖、第三道卸完六道堅固的鎖後,拿開門煉,扭轉門把——
開鎖耗費的時間也許不長,但對他而言卻像過了一萬年。
當他半拉開門時,他得緊緊捉住門把才不至於雙腿發軟。
冷硬起臉孔,他凝聚著全身的力氣注視著這個不速之客。
他注意到她打了下哆嗦,懇求的眼神望著他說:「我需要你的幫助。」
接著她上前一步,搶先他一步捉住門,把門往後推。
他的眼底閃過一絲恐慌。
大門只開個縫不好講話,亞蓓手一推,身體一擠,腳幫忙一踹,硬是將門完全推開。
完全敞開的大門讓佟夏森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額上開始冒出冷汗。
走開,把她趕走,再把門鎖起來。他心裏吶喊著。
他有六道鎖,根本不必怕這小女人把門踹開。她如果真踹了們,扭到的可能是她的腳。這就是他之所以選擇這麼扇堅固的門的用意——雖然不敵老張雷霆千鈞的一踹。
亞蓓剛剛從陽光明亮的室外走進室內,瞳孔一時還沒適應室內無光的環境。
沒注意到佟夏森眼神裏的慌亂和臉上的異狀,亞蓓說:「先生,後面那間倉庫是你的吧?我想跟你借鐵門鑰匙,有隻貓被卡在門下面,受傷了。」
鑰匙她只是要借鑰匙。
這沒什麼、沒什麼的。
強迫自己將逐漸慌亂的意識捉回來,他擠出沙啞的聲音。「妳等一下。」轉身後僵硬的走進屋內。
儘管亞蓓十分訝異男人聲音聽來如此暗啞,但她仍保持禮貌沒表現出任何意見。
瞳孔已經適應了室內無光的環境,她放眼打量,完全沒有預期會看見一間亂到彷佛亂到自成秩序的屋子。
好亂。大約有半年沒整理過了吧。或許更糟?
眼神追隨著在屋裏走動的男人,他翻翻找找,停停走走。
亞蓓懷疑他有辦法在這麼亂的地方找到任何他要找的東西。
佟夏森從來沒有找東西找得這麼拼命過。亞蓓不知道他之所以這麼拼命的原因純粹只是想趕快把她打發走。
他找得額頭上的汗水都滴進了衣衫的圓領內,浸濕一圈衣料。
大約將屋子裏所有的東西都翻出來以後,他終於在一個櫃子的角落摸到一把鑰匙。隨即他匆匆把鑰匙塞給她,然後便把她推出去。
「先生、這鑰匙——」
「送妳!」只要再也不見。
亞蓓愣了一愣。送她?她要這鑰匙做什麼?她只是想拿它開門救出她的小貓啊。
她莫名其妙的被推出大門,看著門「砰」」聲地關上。
呼,終於把她趕走了。沒事了,他安全了。佟夏森額頭貼在門板上,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被關在門外的亞蓓是一臉莫名其妙,卻又不知問題出在哪里。
事有緩急,先去救貓再說。
她捉著鑰匙往倉庫跑去。
小白貓還壓在門下,這次完全不是她的幻覺。
她將鑰匙插進鎖孔裏,用力一轉,聽見「答」一聲後,用身體項著門,想把門拉開。
然而,還是不成。
鐵門鐵銹斑斑,肯定是很久沒使用過了,整扇門卡的死死的,亞蓓力氣不夠,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
「喵嗚。」小白貓可憐兮兮地看著她。
亞蓓放棄再試。「別怕,我再去找幫手。」
常敲門聲再次無預警的響起時,佟夏森覺得他要昏倒了。呼吸失控地急促起來。
「先生,開門啊!」亞蓓喊。
他抖著手將們上的六個鎖打開,門練則因為還沒放回去,所以步驟省略,接著他拉開門,半張臉藏在陰影中。
亞蓓再次將只開了一半的門推開。「鐵門卡住了,卡的死死的,我力氣不夠,你能不能來幫忙?」瞧他這麼高大,拉個門對他來說應是輕而易舉。
幫忙?那不是他的專長。佟夏森正要說不。
但亞蓓已經拉住他的手臂,他還沒來得及表示意見,便被她拉著往外跑了。
「快,貓咪被壓在下面,我不知道牠傷的多重,我們要快點把牠救出來。」
佟夏森一被拉出屋門的那一剎那,金燦的陽光照在他身上。
他無所遁形、無所遁逃。
痛苦!
他橫起一隻手遮住許久沒有接觸過陽光的眼睛。
眼瞳不斷地收縮,雙腳也彷佛自有意志般的不受大腦控制。
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被拉住的那隻手上。
他想掙脫,想甩開,但是沒有辦法做到。
他無助的像個孩童。
但當她將他的手按在生銹的鐵門,與他肩並肩地,喊道:「來,幫我,用力把門拉起來,我喊一二三,一、二——」
他的痛苦彷佛全集中在手臂上,必須使盡全身力量才能擺脫它。
「三。」
被鐵銹卡住的門軌慢慢鬆動了繡鐵一塊塊剝落掉下來。
「用力往上推。」她高喊。
推!失去自我意志的腦袋只剩下遵行命令的能力。
手臂的肌肉賁起,肩膀鼓動,雙手一拉一提一推。
然後門就一寸一寸地被拉開了。
門開的那一瞬間,禁錮了五年的灰塵因為氣流的流動從舊倉庫裏奔泄出來。
佟夏森的目光走在倉庫深處,他的腳無法動彈,手也是、身體也是。
亞蓓沒有注意倉庫裏有些什麼,她全副心神都放在貓咪身上。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白貓,抱在懷裏。「你受傷了!」貓兒的左後腿被鐵門夾斷了,血從傷口處流出來。
亞蓓從口袋裏掏出手帕,綁在貓咪受傷的腳上,希望能夠止血。檢視著白貓身上有無其它損傷的同時,她忽然發現——
「啊,你沒有鈴鐺。」
小白貓當嗚一聲,似乎不僅亞蓓說的話。
「沒關係,你還是小雪球。」
她抱起貓,回頭尋找幫忙拉開鐵門的男人,發現他像一尊雕像似的站在陽光下,一動也不動。
亞蓓總算清清楚楚的看見了這個男人。
他有一頭明顯過長的雜亂黑髮,他臉色蒼白,臉頰有點削瘦,下巴佈滿了青色的鬚根。
看起來很需要被徹底翻修一番。
當然,亞蓓沒忘記他那一雙極其憂鬱的眼睛。
沒有人應該擁有那種眼睛,只有去地獄走過卻回不來的人才會那樣。
他眼神空茫地看著倉庫。亞蓓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只看到一堆蓋著帆布的不知名物體。
啊,還有一輛積了灰塵的野狼125。
「小雪球的腿被夾斷了,這附近有獸醫院嗎?」亞蓓問。
「我我不知道。」
佟夏森是真的不知道。他住在小鎮五年,五年裏卻從未離開過他的住處。他不知道是理所當然。
但亞蓓不知道這件事。
她焦急地看著他,請求著。「那你可不可以騎車載我們去?我是外地來的,對這裏的路不熟。」
佟夏森跟她一樣不熟悉此地。
他瞪著她,沒一句話可說。
亞蓓以為他不肯。「不然你幫我抱貓。」說著,便把雪球往他手臂上塞。「在這裏等我。」一溜煙地鑽進巷子裏。
顯然她是想起她租的那輛腳踏車了。
亞蓓一走,佟夏森不知所措的瞪著懷中受傷的小貓。
一雙大大的貓兒眼直直望進他的眼眸,彷佛要將痛苦傳染給他。
他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當亞蓓總算在錯綜複雜的巷道裏找到腳踏車,並且千辛萬苦地把車騎到倉庫時,佟夏森已經牽出了倉庫裏那輛因為蒙塵而被亞蓓認作是「野狼125」的BMWR1100R重型機車,翻出兩頂安全帽等著她。
亞蓓目瞪口呆地從他手上接過小貓,抱著,然後在佟夏森無聲的暗示下跨坐上後座。
缺乏保養的BMW在熱過引擎後竟然還能夠跑。神奇的是,油箱裏的汽油居然還沒有乾掉,電瓶的電也還沒漏完。
所以他們就上了路。
馬路上一個坑洞把亞蓓顛向前又顛向後。遲疑了會兒,亞蓓才騰出一隻手抱住他的腰,以免一個不小心倒栽蔥,跌得滿頭包。
但佟夏森一聲「別碰我!」讓她像是被熱水燙到般縮回手,戰戰兢兢的專汪於將屁股黏牢在椅墊上的平衡感特訓。
媽呀,怎麼這鎮上的人都喜歡飆車啊。
騎小綿羊的阿飛飆車。
現在這個「野狼125」又飆。
難道這個鎮上的特產之一是飆車族不成?
如果是,那麼陽光小鎮最該開發的或許是醫院,而不是觀光產業。
狂風將他的頭髮往後吹,他雙眼乾澀,卻不自覺地擁抱起在風中急馳的速度感。許多年前他也常常這麼做,然而許多年後再做同樣的事卻令他感到焦慮、不安與無法承受。
捉著機車的把手漸漸汗濕,他卻不能鬆開掌握。
又顛過幾次後,佟夏森總算稍稍慢下車速,將亞蓓一隻手拉到自己腰上。
亞蓓鬆了口氣,像抱住浮木一樣的抱住他。
然而坐後頭的她,卻看不見此時此刻,騎車的這個男人眼底潛伏著多少瘋狂。
她不知道她對他做了什麼?
還不知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36:26
第五章
溺
他們頂著白花花的陽光在大街小巷裏四處尋找著。
洗衣店、面攤、電器行形形色色的招牌高懸在建築物上,望眼欲穿就是看不到一家「獸醫院」。
這樣不行。亞蓓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覺到他雙肩一縮,但無暇理會。「你停一下車,找個路人問問。」
「妳問。」他說,接著便順從地在路邊停下車,讓亞蓓去問路。
在熱心鎮民的指示下,他們往前行,在一個十字路口石轉,再前行,然後在第一條岔路左轉,接著再右轉。
彷佛過了一個世紀,當他們抵達小鎮上唯一的一家獸醫院後,佟夏森已經滿頭大汗,面無血色。
亞蓓跳下車,在沖進醫院前停頓了一下,回過頭看他。
他不太對勁。她感覺得出來,但又無法確切形容那種怪異。
「先生,你還好吧?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佟夏森低頭瞪著儀板表,彷佛沒有聽進亞蓓的話。
能夠平安抵達醫院真是個奇跡。
剛剛有一瞬間,他險些失去意識,當時眼前的景物統統消失不見,只剩下一片白光,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死命捉著車子把手。車子還是稍稍偏離了馬路中央,重重地顛了一下,環在腰上的那只手倏地縮緊,硬是將他飄移的意識捉了回來。憑著這股意志力,他拼命保持清醒,直到終於安全抵達,冷汗已涔涔滴下。
深吸幾口氣,他頭也不回地擠出破碎的聲音。「快、快走別理我,也別跟我說話!」
他必須、他一定要封閉住自己的感官,否則他會他會
說他看起來不對勁或許還太含蓄了。此時的他看起來簡直是糟透了,亞蓓一隻手抱著貓,另一隻碰觸地的肩。「你很不舒服是不是——」
「別碰我!」他顫聲地揮開她的手,粗魯得讓亞蓓愣了愣,而他眼中的狂亂則讓她著實吃了一驚。
「喵!」懷裏的小貓奄奄一息地嗚叫了聲,亞蓓看看小貓,又看看他。
遲疑的,她咬住唇。「我先帶貓進去,你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就出來。」他一定是病了,所以看起來才會那麼糟。
不放心地再丟下一句。「你先別走,我待會兒陪你去看醫生。」說著,她匆匆忙忙地奔進醫院裏,同時又因為不放心而頻頻回頭。
佟夏森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車上,亞蓓的話很久很久以後才飄進他的腦海裏。
看醫生?
不,他不看醫生。
他得走了。對,他最好趕快回去,回到他的屋子裏,只有那裏才安全,也沒有人會打擾他。
他試著看清楚自己雙手的位置,好發動車子。
要慢慢來,他想,他不能太急。但當他終於找到焦距,看清雙手上突出的青筋時,所有封閉的感官卻在同時間跟著復蘇。
視覺、聽覺、觸覺、嗅覺不僅鮮活了起來,還放大了百千倍。
他感覺到了到處是車、到處都是人,很吵;說話聲、車子的喇叭聲,自呼嘯過耳邊的跑車上放大的音響聲;熱的,陽光照在皮膚上,很熱;路邊的七裏香散發出可怕的濃郁花香,經過身旁的女郎身上遺留下來的香奈兒五號香水,以及不知名路人慣抽的長壽香煙。
每一種感覺都組成一幅細緻的西藏唐卡,交織的錦線輻射出巨大的壓迫感,潮浪般一波波侵襲而來,又如天空將雨的雲層重重地籠罩住他。
他覺得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擠壓著,他試著撐起那股重量,卻在試過後發現那遠遠超過他所能承受。
他必須快點逃跑,但那股來自廣大空間的力量卻壓住了他,他活活被撕裂開來。
一個警察在這時走上前來。「先生,這裏不能停車。」
佟夏森抬起一雙空洞的眼,似乎無法理解他的話。
他想他患了世紀末失語症。
一個騎著小綿羊機車的少年在左近停了下來,煞車聲又急又剌耳。「哇靠,老哥,你這輛車是原廠貨還是改裝過的?弄得這麼髒,你捨得?」
佟夏森的眼睛還是空洞的。
一個老人家牽著一條可卡從獸醫院裏走出來,經過佟夏森時,可卡突然鑽到車子的後頭,繩圈被車子的排氣管夾住。「少年耶,麻煩你把繩子拉出來一下好不?」
警察說的是國語。
少年嚷的是臺灣國語。
老人家說的是漳州口音的閩南語。
三種語言交雜在一起,同時間在他腦中爆炸。
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看見他了嗎?有人認出他沒有?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他,他想要大叫,喉嚨卻只能發出像困在陷阱裏的野獸般痛苦而無法辨認的聲音。
快逃,要快點逃走,但兩條腿卻癱瘓似的動也不能動。
他保持不住平衡,從車座上跌下來,空洞無神的眼睛不斷地睜大、再睜大。
為什麼有那麼多聲音?是誰在說話?
好多人、愈來愈多的人這些人是從哪冒出來的?圍著他做什麼?
好悶、好擠。
他拼命揮舞著雙臂想推開些什麼,想要喘一口氣,卻發現他失去了呼吸的能力。他不能、不能呼吸了。
吸、吸——他要呼吸——
吸不到空氣,胸腔劇烈地疼痛著。
沒有空氣!肺葉爆炸!
「他休克了!送醫院、快送醫院!」圍觀的眾人喧嚷著。
沒有空氣、沒有空氣。
「讓開,」喧囂中,一個清脆的女中音冷靜地插了進來。「別圍在這裏,拜託,給他一點新鮮空氣。」
意識朦朧中,他感覺一雙手臂將他的頭捧了起來。接著一股茉莉花般清新的氣息輸進他的口中,他本能的攀住那個氣息,嗆咳出來,胸腔的疼痛在他急切地吞進那些茉莉清香後漸漸地消解。
「好了,他呼吸了。」鬆了一口氣的,亞蓓小心翼翼地將佟夏森的頭部移到她的腿上。一隻手放在他的胸口輕輕壓按著,確定他的呼吸沒有再度中斷。
她輕輕拭去他額上的冷汗。一時片刻還沒有辦法忘記剛剛走出獸醫院時看到的那一場混亂。怎麼會這樣?
小鎮的居民鬧烘烘的圍成一圈,有人在喊:「叫救護車」、「送醫院」之類的話。
她立刻想起進醫院之前看見的那一張慘白無血色的臉,奮力撥開圍觀的人群後,果然躺在地上昏死過去的男人正是她擔心的那個人。
他一動也不動的躺在地上,很顯然是休克了。
為什麼沒有人想到要趕快替他做CPR呢?真要等到救護車來再送醫急救,恐怕他早就死翹翹了吧。
可小鎮居民一臉憨厚純樸的樣子又讓她無法對他們生氣。
她低頭看著這個躺在她腿上,而她甚至還不曉得他名字的男人,納悶的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不過才進去醫院十分鐘,他怎麼就突然休克了?
正這麼想的時候,鎂光燈閃了一下。
亞蓓抬起頭,看見一個女記者笑著道:「小鎮難得上演這麼刺激的戲碼,小姐可以請妳接受本報訪問嗎?」
亞蓓錯愕不已,隨即搖頭。「不了,謝謝。」
反正只是個地方新聞,女記者也不堅持。「那麼我再多照幾張相。」說著的同時已經自動的拿起相機又拍了幾張。
恰巧救護車到了,亞蓓連忙退開,將仍未清醒的男人交給醫護人員照顧。
事件結束了,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
亞蓓打算隨救護車一起到醫院,在數十張陌生的面孔中,她突然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
「阿飛?」她出聲喚道。
果然,少年回過頭來。「啊,是妳。」
亞蓓點點頭。「幫個忙好嗎?把這輛車牽走。」
阿飛訝異地道:「車子要給我牽走?」BMW的重型機車款耶。沒想到鎮上會有人有這種車。這很貴的耶。
亞蓓拔下車鑰匙丟給他。「是請你『暫時』牽回去保管。」想了想,又道:「不然你還是把車騎到『寒舍』去放好了,『寒舍』你知道嗎?真上那家民宿。」
阿飛接過車鑰匙。「OK,交給我吧。」想到不但能碰這輛夢想中的車,還能騎騎看,簡直樂翻天。
「謝了。」
「對了,妳不是才剛剛來我們鎮上,怎麼會認識昏倒的那位老哥?」
阿飛好奇地問,但由於亞蓓已經跑遍了,所以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
她看著隨車的醫護人員替「他」戴上氧氣罩,亞蓓在沒有人反對的情況下也跟著跳上車,坐在一旁看著「他」。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他醒過來的時候可能會需要她。
他幫了她的忙,現在換她幫他了。
他沒有昏迷很久,醒過來的時候,記憶接回被眾人圍觀的那一片刻,一股恐懼感又捉住他。
他反射性地緊握住雙拳,想要反抗些什麼,卻扯動了手背皮下的營養針。
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亞蓓輕聲問:「你醒了?感覺怎麼樣?」
佟夏森倏他睜開眼睛,漆黑的大眼洩漏了他內心深層的恐懼。
亞蓓就站在病床邊,他的一舉一動全部落入她觀察的眼裏。她看見從他眼底洩漏出來的一抹恐慌。
他在害怕,一股憐惜的情緒充塞她心房。
佟夏森不安地張望著。白色的天花板,陌生的環境,還有來回走動的人。
這裏是哪里?他怎麼會在這個地方?他不安的想要掙脫臂上和紮進手背皮下的針管,但一雙手輕而有力地按住他。
他抬頭一看,在那雙溫柔的女性眼眸中找到十分薄弱的熟悉。
就像一般人看到受傷的小動物時會表現出來的愛護之心,亞蓓未加思索就已經伸出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
「別怕,你很安全,你在醫院,沒有人會傷害你。」
亞蓓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說?
像他這樣一個高頭大馬的男人理應不該害怕什麼。可或許是因為他圓睜那雙漆黑的眼,看起來就像是只受傷的動物,而她也確確實實從他身子緊繃僵硬的肢體動作感覺出他處在恐懼中。
「你別亂動,你還在打點滴,只是鐐定劑和營養液,一切都很好。」
她像安撫一匹受驚的馬那樣安撫他。起先他抗拒著,但漸漸的有些順服了。
感覺他的恐懼已經稍稍緩和下來,亞蓓收回按在他手背上的手但隨即被他捉住手腕。
亞蓓回過頭,只見他抖著唇說:「別別放開我。」
他指尖深深掐進皮下肉裏。亞蓓硬是被掐得擠出一滴眼淚來。然而她無法撥開他的手。她覺得他捉著她的感覺,像是溺水的人捉住浮木。
若問她,被人當作浮木的感覺如何?亞蓓苦中作樂的想:很痛。
但只要他不捏碎她的手骨,她可以再忍耐一下。
亞蓓一直陪著他,直等到他再度睡了,才離開醫院。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有辦法替他辦住院手續。他身上也沒帶任何身分證明,她只好回到他住處尋找他的身分證。
這回亞蓓記了路段和地址。
靛藍路晴巷18號
好特別的一個小鎮,巷弄居然用彩虹顏色來命名。
他們離開有一陣子了,他的屋門沒鎖,大門半敞著。亞蓓這才注意到門上居然誇張的上了六個鎖。
六個鎖!有誰會需要這麼多鎖來將自己關在屋子裏?
那必是個極度沒有安全感的人。
他是嗎?如此缺乏安全感?
納悶著走進屋子裏,打開燈,看見屋裏那一團糟,亞蓓想!即使之前有人闖過空門,也不會有人發現。
太亂了,沒有一件東西被擺在正確的位置上,就像歷經過好幾次翻箱倒櫃的摧殘一樣。
電腦屏幕的電源燈閃爍著,亞蓓撥開好幾張過期報紙才在房間中央發現一組設備完善的電腦和傳真機。
她沒有去動它們,只是頭痛地猜想屋子的主人可能會把他的身分證明文件放在哪里?
或者根本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相當有可能。
就在她一籌莫展,不知從何找起的時候,一個宏亮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佟夏森,稀奇了,你門居然沒關。」
大熊男人持著一大袋吃的走進屋裏來,在看見屋子裏的亞蓓後,頓住了腳步。
「妳、妳是什麼人?」
這也是亞蓓想問的。這個壯得像熊的大叔是誰?
大熊男人一雙幾乎要擠在一起的眼睛像雷達一樣迅速在屋裏每個角落掃瞄過一遍。「夏森呢?」他吃驚地問。他不可能不在他的監獄裏,一定是出事了。
他瞪看著眼前的陌生女人。
「小姐,妳有沒有話要對我說?」最好不要是某甲謀殺了某乙後的供詞。
亞蓓有些害怕這個一隻手就可以掐死她的中年男人。「你先跟我說你跟住在這裏的那個『他』有什麼關係,我再告訴你我知道的。」
有膽!大熊男人不禁生起敬佩之心。他一隻手就可以掐死她,這小妮子居然還敢討價還價?
看在這點分上,他說:「我是住在這裏的那個『他』的朋友,我叫老張。」
他認識他。「那他叫什麼名字?」之前是聽他嚷了幾聲,卻沒聽清楚。
老張忽然警覺起來。「妳問這個做什麼?」她是記者嗎?利眼掃過,沒有照相機,也沒有攝影機。
亞蓓投降道:「我要幫他辦住院手續。」
「住院?他人在哪?」
「在醫院。」
老張一張臉「熊熊」煞白。「快帶我過去。」
「我在找他的身分證。」
老張吼聲說:「不用,帶錢就可以了。」拉起亞蓓的手往外跑。
還好他開了車來。他得快趕去醫院,要不然等那小子醒來,身邊看不到認識的人,一定會死的很難看。
亞蓓在車上簡單地把事情敍述了一遍,也做了自我介紹。
老張這才鬆懈警戒,但仍略帶些責備意味地告訴她:「小姑娘,妳不知道妳對他做了什麼。」
「我對他做了什麼?」她只是請他幫了幾個忙而已呀。
老張滿臉疲憊。「現在的他跟一般人不一樣,也跟以前不一樣。」找尋著適當的字眼。「他,很脆弱。」
脆弱?亞蓓思索著這兩個字隱藏的含意。
明明是個大塊頭,連醫生都說他身體健康,找不出突然休克的原因。那樣的一個男人為什麼會「很脆弱」?又是怎麼個「脆弱」法?
想著想著,亞蓓想起了他那雙憂鬱的眼睛,以及他眼底那種旁人無以名狀的恐懼。莫非——「是他的恐懼。」
先前他總總奇怪的舉止幕幕在腦海裏飛掠過,亞蓓捕捉住了一些細節。
他蒼白的臉。
他大門上堅固的六道鎖。
他顫抖個不停的手。
他額頭上的涔涔冷汗。
他的話已經又短又少,居然還不時口吃。
他是因為恐懼才會遲遲不開門的嗎?他是因為在害怕些什麼,才會在眾人眼前昏迷休克的嗎?
一個心理學的術語突然躍上她的心頭,並且清晰地停留在那裏。
「他是不是患了社交恐懼症?」可能還有一點其它併發的,像是空間恐懼或是密室恐懼之類的恐慌。可惜她對這種心理障礙只有很粗淺的概念,如果能聯絡伊莉莎的話——
急馳的車突然在半路上煞停下來。
亞蓓訝異地抬起頭。啊,她猜對了?
老張瞪大著眼看進她的眼中,似想看穿她的靈魂。
「妳、妳不會說出去吧?」
「說出去?」老張緊張的模樣讓亞蓓十分困惑。「我應該告訴誰?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社交恐懼症在心理學上算是恐慌症的一種,輕微些的可能只會造成緊張、口吃、不敢發言、害怕出現在社交場合,沒有辦法與一般人正常交際之類。但是情況嚴重的則可能讓恐慌影響身體的反應,無法自我控制,無助的恐慌感來臨時會像是被一隻手用力掐住咽喉。
那個時候他一定是沒有辦法呼吸才會休克。
亞蓓為那種情況感到心痛。
如果她早知道他會這樣,她不會丟他一個人在大馬路上。她甚至不應該讓他騎車載她到處去找獸醫院。
老張看起來好像也得了某種恐懼症。他鬆了口氣後,重新將車子開上路。「每個人都有過去。有些人會對他的情況很感興趣,但我願意相信妳不會傷害他,妳的眼裏有一股溫柔。」
亞蓓沒有答話。她在想,是什麼樣的過去才會讓一個人墜入進地獄裏?
他們一停好車就沖進醫院裏。
「三0六房。」亞蓓邊跑邊說。
老張一馬當先沖向病房。病房裏還有其它病人,但佟夏森躺著的那一張卻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影。
人呢?
亞蓓與老張面面相覷。三秒鐘後,他們沖出病房外找值班護士。
然而連護士也不曉得病人跑哪兒去。
佟夏森不見了。
他一定是醒過來了。可能因為不明原因的恐慌而躲藏了起來,蜷縮在角落裏無助地顫抖。
想像那個畫面,亞蓓為之心折不已。「我們分頭找。」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36:56
第六章
失控的童話故事
就在亞蓓與老張分頭要去尋人時,走廊那一端一個身影慢條斯理地走了過來。
兩個緊張大師不約而同瞪大雙眼。
「森仔,你跑哪去了?」老張首先發難。
佟夏森一臉莫名地看著面前的兩個人頭一臉汗涔涔。「上個廁所不行嗎?」
亞蓓站在一旁,撫著胸口喘息著。突然覺得整個情況似乎有點失控。
童話故事通常會有完美的結局。
壞後母會得到懲罰,善良的人會得到獎賞。
王子與公主會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Happy ending,看故事的人可以、心滿意足擱下書本,回到現實裏繼續不完美的生活。而童話故事永遠只能是童話故事。
如果有人試圖把童話帶進現實裏,那麼他就會發現,現實裏的童話總是會面臨失控。
也許是體內殘餘的鎮定劑發生了作用,也或許是臨睡前在耳邊迴響的溫柔耳語,佟夏森再度醒過來的時候,雖然仍感到一絲不安,但還不至於讓莫名的恐慌再度主宰他的意識。
不願意住院觀察。老張帶他回住處,他坐在車子後座,注視著前方的兩顆頭顱,安靜的任由這兩人擺佈。
直到他回到他的避難所,車子還沒停受他便迅速推開車門,奔跑回屋子裏,同時順手落了鎖,一道接著一道。
「森仔!」老張鑽出車門大喊。
直到六道鎖全都鎖上了,他才深深吸了口氣,背貼著門滑坐下來。
總算安全了。他想。
亞蓓跟在老張身後,看著那扇緊閉的門板。那門明明只有3X8尺,她卻覺得它似有一整個星球那麼龐大。
老張敲著門。「森仔,開門。」
不、不開,死都不開。
擔心佟夏森的情況,老張威脅道:「再不開我就要破門進去嘍。」
依然一片寂靜。
老張返後一步,擺出踢門的架勢。亞蓓連忙上前阻止。
她拖住老張的手臂道:「算了,張先生,可能他覺得待在裏面才有安全感,我看暫時還是先別刺激他吧。」
老張想了想,決定放們一馬。他洩氣地在門階上坐了下來,喊道:「森仔,我給你帶了『補品』,在屋子裏,記得拿去吃。」
佟夏森梭巡四周。找到了老張口中的「補品」。
從袋中拿出一罐啤酒,拉開拉環,仰頭灌了一大口。
折騰一天,亞蓓也累了,在老張身邊坐下來。
「對了,妳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老張轉過頭看著這名不知名的女子。如果她不是記者,那麼她究竟是什麼人?
亞蓓將一繼散落的發絲捉回耳後,突然笑了。「情況有點失控對不對?我們好像都沒有自我介紹呢。」她伸出友善的手。「你好,我叫亞蓓。」
「呃,我叫老張。」也伸出手跟亞蓓握了一下。
一扇門隔著兩個世界。
這頭,佟夏森聽見亞蓓對老張說起她來臺灣尋根的事;那頭,亞蓓猜想著佟夏森何以走到今日這個地步。
原來她叫亞蓓。他聽見她告訴老張。
老張歎息似的說:「他原本沒有病得這麼重,現在他又拒絕醫生的幫助。」
原來他叫佟夏森,老張在聽完她的故事後,鬆懈心房說溜了嘴。
「唉。」三人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各自懷抱著心事。
老張為朋友惋惜。
亞蓓為陌生人感歎,同時為自己的尋鄉之路感到茫然。
佟夏森呢,他拒絕讓自己陷進過去的記憶,拒絕想起那則失控的童話。
五年前,狄克西音樂酒吧——
深夜裏,熟悉門路的學生族群和搖滾樂迷一個領著一個穿梭在暗街裏,最後鑽進一扇漆著黑漆的小門,步下階梯,走進地下酒吧。
今夜是「搖滾之夜」,搖滾迷們佔據了每一張桌椅和可以站立的空間。
綁著馬尾的調酒師耍著花式調酒技巧,迷幻的燈光在煙霧中閃爍。
吧台邊的黑衣男子叼著煙,吐著一個又一個的煙圈。
「今晚很熱鬧。」沙啞的聲音說。
「當然,今晚主場是『戰慄飛行』。」酒吧老闆轉過身來,將一杯啤酒擺在桌上。
「聽說他們很行。」
「行不行,待會兒你自己就知道了。」
不久後,臺上的新樂團結束了演唱,下臺一鞠躬。緊接著四個大男孩跳上了小型舞臺,台下的樂迷們開始出現不尋常的鼓動。
鼓手在架他的鼓。
鍵盤手在調他的Keybaord。
Bass手正把電插頭插上。
而吉他手甚至才剛剛帶著效果器跳上舞臺,手裏捉著一把立式麥克風。
啊啊啊。「傑傑!」
「喬!」哇哇哇。
呀呀呀。「阿力!」
「吉米!」啊——
樂迷瘋狂的尖叫和吹哨聲幾乎讓這座地下酒吧的天花板掀翻了,當然也蓋過為了空檔的幾分鐘播放的CD音樂。
四個大男孩以最迅速的速度佈置好他們的表演空間。
不到幾分鐘二切就緒。音調准了。每個人也各就各位。
背著電吉他的大男孩捉起麥克風,綻出一朵迷人的笑容。「嘿,Everybody,準備好要high一下了嗎?」
他獨特的嗓音具有一種特殊的舞臺魔力,有些低沉,但每一個字都像石頭投進湖水中一般,在腦海裏喚起共鳴,像是要透進你的靈魂裏,心臟會不由自主跟著他的節拍跳動。
「準備好了就說YES,ARE YOU READY﹖」
YES!YES!YES!
然後一個充滿魔力的表演就在一個和絃的帶領下開始了。
舞臺上的四個人瞬間成為現場唯一的發光體,舞臺下的樂迷都是追逐星光的峨。
「現在,我要發表一首歌。」電吉他手擠出憂傷的眼色。「別人失戀了不是跳河就是開瓦斯,我失戀了該怎麼辦?」
台下一個少女搖晃著雙手尖叫道:「吉米別哭,你還有我!」
大男孩笑開了。「賓果,就是『吉米別哭』。」
伴奏的旋律一轉,低沉帶有磁性的嗓音撞進了每一個樂迷的心。
「他在放學公車上遇見一個綁辮子的大眼睛女孩,
她的眼睛盯著窗外,沒看見有個男孩想說嗨,
怕她眼裏寫滿驚慌不敢告白。
女孩、女孩,
妳跑得太快,追不上妳實在很悲哀。
我叫吉米,很喜歡妳,看到妳就口吃又無奈。
啊,女孩等等,別讓別人把走妳,
不然我可要哭泣
吉米別哭、吉米別哭,
總有一天有人會明白你其實很可愛」
Dave,音樂界的名製作人,喝著酒吧老闆請他的啤酒,很滿意他今晚沒有白來。
他找到了他要的黑羊。
幾次安可曲滿足了樂迷,主場表演結束後,「戰慄飛行」的四個大男孩如往常般待樂迷散盡後,留在舞臺上收拾自己的心愛器材。
然後他們會待在酒吧裏喝上一杯才離開。
「吉米,」酒吧老闆走到舞臺前喚道。「樂器收好後,一起過來一下。」
將電吉他裝進箱裏,吉米抬起頭道:「什麼事?老張。今天是月結的日子嗎?」他們雖然不是職業團,但是豐厚的紅利可以讓他們添購新的樂器。
「不,比結紅利更好的事。」老張笑道:「來,來嘛,介紹個人給你們認識。」
傑傑拆下一隻鼓,納悶地看著老張。「什麼人啊?」
被介紹的那個人已經主動來到了舞臺前。他跳上舞臺,對著四個大男孩露出詭異的笑容。
喬已經收好他的keyboard,站在阿力旁邊。阿力戳戳吉米的手臂,低聲道:「喂,他笑得好詭異。」
吉米則張大眼睛戒備地盯著這個穿黑衣的陌生面孔。「找我們,有事?」
聽到「有事」兩字,四個大男孩立刻站在同一陣線,同仇敵愾準備應敵。
老張笑著要打圍場。
但Dave已經遞出他的名片。「想不想摘星星?我可以把你們捧上天。」聽起來像是:想不想吃糖?想吃就跟叔叔走的綁架伎倆。
男孩們捏著那張燙金的名片瞪大著眼。「你是那個....」
Dave微笑。「可以把你們捧上天,讓你們摘下星星的人。」
吉米看了老張一眼。老張點著頭。
面面相覷半晌後,四個人閃到角落去商量。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阿力興奮到必須壓低聲量。
傑傑附議道:「如果他真的是那個人的話,我同意。」
比較冷靜的喬說:「我不想摘星星。」但是他剛退伍,工作還沒著落。「我想賺很多錢。」
阿力說:「我們都當過兵了,傑傑也還要兩年才會入伍。我那個工作有跟沒有一樣,要問我的話,我投同意票。」
傑傑道:「我家裏人同意,我就同意,不過我想不用再麻煩問他們。」
「我同意。」這是喬。「老張都點頭了,不會有錯。」
三人都行使同意權了。三雙眼睛一致看向未表態的吉米。他是Band吉他手兼主唱,創作力強,又是靈魂人物,他們不能沒有他。
「你現在那個工作會扼殺你的音樂細胞。」傑傑說。
吉米在網絡公司當工程師。是他們四個人當中最有「錢途」的一個,(在故事發生的那個年份,網絡才剛剛發達,懂程序語言的工程師更是奇貨可居。)
阿力的現職是汽車業務員。「我一直夢想著要當明星。」
喬:「出唱片可以賺很多錢。」
「更何況,」三人連成一氣。「我們都愛搖滾樂。」瞪著他。「吉米?」
吉米不說話,並不表示他沒有興趣。就像阿力說的,機會千載難逢。每個玩音樂的人都知道,Dave從來不浪費時間在不會紅的個人或團體。會被他看上,表示他們有一定的實力。而有實力的人是不必擔心會失敗的。
「好吧,就讓我看看我們可以紅到什麼樣的程度。」
「YA!」四個人八隻手緊握在一起。
也許是因為由Dave擔綱製作的唱片沒有一張不賣座的。
也許是因為「戰慄飛行」四個大男孩天生具有群眾魅力。
新片上市短短三個月內,他們成為家喻戶曉的搖滾團體。
半年內他們發了兩張唱片,辦了一場南北大型演唱會,門票在短時間內便銷售一空,每個樂迷口中唱的全是「戰慄飛行」的主打歌,少年少女的房間則掛滿四個大男孩的大型海報。
金錢、權力以及迅速竄紅讓他們初嘗變成另一種人的滋味。
傑傑,是個蹺家少年,對學校和家庭的事完全沒興趣,只喜歡打鼓。
阿力,升學窄門下的犧牲品。服完兵役後為了生存只好投入汽車銷售業,而初初入行的他自然賣不出幾部車,紅利加底薪根本喂不飽他自己。
喬,有自閉傾向的人格,音樂是他唯一的慰藉。當然在社會化的過程裏,也認知到金錢的重要性。
吉米,在寄養家庭的教養下力爭上游。相信努力就能成功的樂觀主義者。
成為紅透半邊天的大明星讓這四個大男孩深深覺得自己像是走進了童話故事裏,成了故事中的主角人物。
在那個世界裏,沒有悲傷、沒有眼淚。有的只是幸福快樂的日子以及完美結局的保證。
在那裏,他們不是社會競爭下的失敗者,籠罩在身上的光環足以讓他們忘記有多少次在夜深人靜時,為這個不瞭解他們的世界而低聲哭泣。
傑傑捧著一大堆歌迷的信件和禮物,不敢相信地說:「以前從來沒有人寫過卡片給我,我還是第一次收到這麼多信和禮物。」他拆開一封信念出其中一段。「傑傑,你好可愛,我愛你。」他驚奇地說:「真是神奇。」
阿力翻著進口跑車的型錄。「我想我可以買得起這輛藍寶堅尼了。」以前賣車給別人的他連一輛國產車的頭期款也付不出來。今非昔比,他的身價不同了。「等我買了車,我們一起去兜兜風。」
喬還是有著自閉傾向。但是他開始煩惱這麼多的錢要花多久才花得完。
吉米把時間花在練歌和寫歌上。
「該練習了。」他說。他很清楚現在的歌迷有多挑剔,如果他們的水準下降,不用多久他們的聲勢就會走下坡。
他嚴格的要求他的隊友將每一個細節處理到最完美。
一百分完美還不夠,他開始要求兩百分的完美。接著,是三百分。
「傑傑,你節奏不對。」說了很多次「重來」後,他瞪著鼓手。「你的手怎麼在抖?」
傑傑聞言立刻按住雙手。「大概是練太久了。」
「集滿一千次又沒有禮物,吉米,休息吧。」阿力已經自動自發地拿下他的Bass。
喬打著呵欠。「到酒吧喝一杯吧。」
傑傑丟開鼓棒。「我想跳舞。」
大家都無心再練,只好丟下樂器,跳上阿力的跑車,飆到一間新開不久的舞廳。
當夜他們玩得很瘋。
「喝啊,吉米。」同伴們說。
吉米一杯酒下肚後,立刻又有一杯遞過來。
一群穿著大膽的女孩過來搭訕,他們在酒精的作用下,放肆的跟女孩們調笑起來。傑傑被一名少女拉到舞池跳黏巴達,動作火熱的令人瞠目咋舌。
喬推了一包藥丸過來,吉米問:「這是什麼?」
喬幽暗深邃的眼裏有一股奇異的詭譎。「好東西,讓人快樂似神仙。」看來他終於找到花錢的地方。「試一試。」他將一顆白色藥丸放進吉米的空酒杯裏。
吉米被酒精醺昏的腦袋突然清醒過來。按住喬的手。「我們不該碰這種東西。」
喬滿不在乎地說:「只是試一試。如果沒試過,怎麼知道該不該碰?」聳聳肩。「再說,只是嘗嘗滋味,不會上癮的。」
吉米看著那顆白色藥丸,腦袋裏迴響著喬那句話。
喬說:試試看,我們都試過了。
他們都試過了?什麼時候的事,他怎麼不知道?
不、不是這一句。是另外一句話。
喬說:只是嘗嘗滋味,不會上癮的
對了,就是這一句。
只試一次,他告訴自己,只能試一次。
他很安全,不會出問題的。
捉起一瓶酒倒進空杯子裏,白色藥丸在酒液裏緩緩溶解成白色的粉末。
吉米舉起酒杯看著藥丸溶解的過程。好美,像冰山崩解進冰藍色的大海裏。
試試看,大家都試了。
他將杯緣湊向嘴唇,一口接著一口地喝下滿滿的一杯冰酒。
接著他閉上了眼睛,覺得自己漂浮了起來。
那是一片冰藍色的海,月光照在海面上,海水閃耀著金燦的光。
起先他在海水裏漂浮著,漸漸的,他離開了海,貼著海平面飛了起來。
他愈飛愈高、愈飛愈高
星星,他摘下了滿天星斗,璀璨星光照亮他的臉龐。
他找到一個小小的星球,他坐在上面,一邊是日出,一邊是月升,他的生命裏充滿著喜悅與快樂。
在那裏,他忘記憂傷。忘記憂傷曾經存在過。
在那裏的不是無助的少年,一個寄養家庭換過一個寄養家庭,他沒有離家出走不知生死的母親,也沒有被地下錢莊逼到跳樓的父親。
在他的星球上,有的只是日升和月落。
一個簡單的世界。
純粹的幸福與喜悅。
童話般完美。
但現實是——
「吉米,快醒醒,警察臨檢。」
他的星球突然解體,他摔了下來,發出可怕的驚喊。
有人拉著他跑,他只能跟著跑。
他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肺部幾乎要爆炸,無法呼吸。
冷冽的夜風吹醒他的腦袋。他倏地睜大眼。「我們在哪?」
一條暗巷。
喬、阿力、傑傑拉著他在暗巷裏奔走。「快離開這裏,被逮到就麻煩了。」警察很麻煩,記者更是。
紅得如日中天的他們不能冒險被其中一者逮到。
放縱可以,但要小心。要非常非常的小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37:20
第七章
吉米別哭
「啊,人客,妳上報紙了耶。」
隔天,在民宿跟著老爺爺老奶奶一起吃早餐的亞蓓將臉從碗裏抬起來。
「什麼?」
老爺爺戴著老花眼鏡翻著早報,指著一則地方新聞上的照片讓亞蓓看。「妳看,照片裏這個跟妳人生的一模一樣。」
亞蓓頭靠過去,讀著那則小標題新聞——
妙齡女子見義勇為,休克男子緊急送醫,幸無大礙。
相關新聞是一則學校心肺復蘇術教學的報導。
照片只是很小的一幀,但由於是特寫鏡頭,所以她跟佟夏森的臉都拍的滿清楚的。
昨天一團混亂中都忘了那個女記者的事。
這只是一則篇幅很小的地方報導,接下來出現在屋外的轟隆聲立刻將屋裏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老奶奶往外頭一看,嚇得雙手合十。「夭壽,是飆車族。」
老爺爺探頭望去。「緊報警。」伸手要捉電話。
亞蓓張望一下。「啊,免緊張,是我認識的人。」她擱下飯碗走出去。「阿飛。」昨晚回來後發現阿飛沒把人家的車騎回來,她就在猜他什麼時候才會過來?
結果是一大清早。
穿著民宿裏的木屐拖鞋喀答喀答地走出去。她認出了戴著安全帽的少年,卻認不出他騎著的那輛車。
「你騎誰的車?昨天交代給你的那輛呢?」
阿飛拿下安全帽。「不就給妳騎來了嗎?」害他路上還面給警察追,十七歲還不能考駕照呢。但亞蓓在加拿大長大,不知道他還是無照駕駛。
「這輛車?」亞蓓撫著下巴繞著重型機車打轉。
昨天那輛車蒙塵又生銹,看起來像是年份久遠的野狼125。可今天這輛車卻有著閃閃發亮的銀灰色外殼,車身還嵌著BMW的藍白標誌。
阿飛解釋說:「這麼ㄣㄧㄤ、的車放著生銹太可惜了,我昨天把車騎回去後忍不住就給它保養了一下。聽,引擎聲還生猛得很呢。」如果可以不用還就更好了。
聽著那馬力十足的引擎聲,亞蓓想,車子保養後可以像這樣煥然一新,那麼如果車主人能擺脫他那莫名的恐慌,會不會也是一顆閃亮的星星?
她抬起手看表。時間不會太早,也不會太晚。
「趁你在這裏,能不能再麻煩你幫忙把車送回去原主人那裏!」不然她可能騎不來這種重型機車。
「可以啊,就昨天昏倒在路上的那個老哥?」
「嗯。」
「他住哪?」
「靛藍路晴巷18號。」
小鎮不大。阿飛在這裏土生土長,腦袋裏立刻勾畫出一幅地圖。「怪了。」他說:「從沒在那附近看過這個人。」大概是外地來的吧。
「可能他從來不出門吧。」
「怎麼可能從來不?」他阿飛記人臉孔可記得快勒,如果他看過他,一定會有印象。耶,仔細想想,他好像還真的在哪里看過他耶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
但那會是什麼樣的生活啊?亞蓓無法想像一個人怎麼有辦法將自己關在自己的監獄裏。
想到也許佟夏森不會樂意見到陌生人,她說:「我跟你一起去好了,你等我五分鐘。」
說著,她轉身跑進屋子裏,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了鞋,肩上背著一個輕便的包包,及肩的直髮也束成一根馬尾。
阿飛塞了一頂安全帽給她。「妳真的不給追嗎?」
「當然,我都可以當你高中老師了。」亞蓓跨坐上機車後座,拍了他一下。「待會兒別騎太快喔。」
阿飛不苟同的抗議道:「阿姐,這輛是BMW耶,起碼也得跑個一百一才對得起它吧。」說著,也不預警一聲,便放開離合器,將油門往前催。
然後他們便追著風去了。
亞蓓就是在這個時候決定要加保意外險。
老張翻著小鎮的早報,對一份全國性報紙的一則地方新聞皺起眉。
他問自己:如果他沒有認識佟夏森在先,他會不會認出照片裏這個昏迷的男人就是五年前紅極一時的搖滾樂團「戰慄飛行」的主唱?
「浮冰報」主編把電話當催魂鈴,將他的記者從床上給挖起來。
「J,快看我剛剛傳真過去的東西。」
被叫做J的男人頭痛地道:「什麼事情那麼急?我才剛睡耶。」昨晚一整夜為了挖出女星何露露與某位高官的婚外情,他在她私人別墅外監視了一夜,直到破曉前高官從別墅後門出來,他拍下照片留念才離開。現在正是他補眠的時候。
主編吼道:「你看就知道了,快看。」
J不耐地下了床,捉來一堆紙張。嘀咕著像是人在屋簷下之類的話。
「一堆紙,看哪張?」
「有照片那張。」
於是,把沒有照片的都扔掉。找到了。「地方新聞?」
「就是那張,看出什麼沒有?」
東看西看。「嗯,看出來了。」
「什麼?」
打了個呵欠。「一個男的昏倒在一個女的腿上。」
主編大叫道:「笨蛋,再看仔細些。那個男人的臉!」
「幹嘛?懸賞殺人逃犯?」紅著眼睛的,努力辨識著傳真後清晰度減低的黑白照片。看著看著,他問上叨念不休的嘴。「你想的跟我想的一樣?」
主編宏亮的聲音自話筒中傳來。「你是我肚裏的蛔蟲。」
「真噁心。」J吐了吐舌。「何露露的婚外情怎麼辦?」
「不然你以為我們為什麼可以永續經營?」大眾永遠需要新鮮的話題來豐富貧乏的生活。
「哪天你成了名人,我一定會去拜訪你。」掛了電話J躺回床上,卻沒有再睡,他點燃一根煙,吞雲吐霧起來。
倉庫鑰匙還在亞蓓手上,她昨天離開時忘了歸還。
這正好,可以不必再去敲那扇關得很緊的門。
她怕看見躲在門後那雙憂鬱的眼睛。因為她不知道要做些什麼才能讓那雙眼睛不再憂傷。
帶著阿飛將車子騎到屋後的倉庫,倉庫鐵門昨天拉開後就沒有再拉下來。
阿飛剩著積了厚厚灰塵的舊倉庫,遲疑地道:「真要把車牽到裏頭放?」
亞蓓點頭。「快下來吧,把車停好。」
阿飛猶豫起來。「停裏面好嗎?灰塵很多耶,車子太久沒騎會壞掉的。」看樣子這輛車的主人不怎麼珍惜它呀。與其如此、與其如此還不如
「不可以。」亞蓓似是看出了阿飛內心的想法。「這是他的東西,得還給他。」
阿飛蹙起眉。「等於是把麵包喂給不吃麵食的人嘛。」
「少囉嗦,快把車牽進來。」亞蓓走進倉庫裏。「停這裏。」
阿飛不情不願地將昨天才費心保養過的車牽進倉庫的空位,停好。
車停好後,他左看右看,覺得不妥。「有沒有布可以蓋一下?」遮遮灰塵也好。
亞蓓也覺得拿塊布蓋一下是個好主意。「我們找找看。」
這輛車保養過後的樣子的確很美麗。雖然明知停在這裏大概再也只會積灰塵,但是有些事情還是得遵循原則。
車是佟夏森的。他才有權力決定要怎麼用這輛車。就像決不決定接受醫生的幫助也在於他本人的意願一樣。
他們在倉庫裏四處張望。而倉庫裏唯一可見的遮蓋物只有角落處的幾塊帆布。
阿飛扯著那幾塊帆布邊緣。「底下好像有東西。」說著,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塊積了灰塵的帆布拉開。「咦,這是——」
亞蓓來到阿飛身邊。「怎麼了?」
「哇塞!」他將帆布全部拉開。底下是一個又一個大型的箱子。伸手去開箱,果然裏頭裝的東西跟他猜想的一樣。「電吉他還是美廠的Jackson Kelly2!我一直就想要一把這種的。」真奇怪,怎麼他想要的東西這間舊倉庫裏全都有?這裏是百寶箱?
發現寶藏了!阿飛又陸續把其它箱子打開,裏頭是各式各樣的效果器,全都是演奏級的。
他興奮地摸了摸那把電吉他,雖然年份好像有點久了,但仍無損他挖到寶的驚喜。
今天真是來對了。他想。好心有好報就是形容這種情況吧。誰想得到一個昏倒在路邊的普通男人會有這麼多不可思議的寶貝?
亞蓓不大懂搖滾樂。「這些東西很貴?」
「當然貴喔。我存錢存好久了還買不起呢。」忍不住調了調琴弦,站起來四處找電插座,想要試彈看看。
終於,在一個小角落找到一個插座。阿飛立即將插頭插上,隨手彈了一個和絃。
「阿姐,我彈首歌給妳聽。」他興奮地說。同時擺好架勢。
亞蓓覺得十分新奇。「好啊。」她說,同時找了地方坐下來。
他彈唱的是一首叫做「吉米別哭」的鄉村搖滾。
阿飛技巧不差,正當他玩到渾然忘我的時候,一個冰冷的聲音切進吉他的弦聲。
「住手!」
亞蓓和阿飛同時往外看。
只見佟夏森扶著門,氣息粗重地看著他們。
「佟先生。」亞蓓被他眼底的風暴給吹的眼睛刺痛。
阿飛則困惑地看著他。
見阿飛還捉著那把電吉他,佟夏森眼底的風暴席捲他全身,令他站不穩腳步。「放、放開那把吉他不准碰放開、我說放開——」
佟夏森亞蓓突然拔腿沖向他。
當他雙腳絆了一下,她張開雙臂,攔住他向前撲倒的身勢。
再下一瞬間,他已經安全的撲進她懷裏,但他的重量讓兩個人一起跪了下去。
亞蓓從不知道她有當保母的天分,但她懷疑遇上這個男人後,她的母性就完全被激發出來了。
前一刻,阿飛還愣在那裏。下一刻,一樁陳舊的記憶閃入他腦中,令他大喊出聲。「天啊,你是吉米?!」他最崇拜的搖滾樂手。
佟夏森倏地瞪大雙眼。
一股蠻力不知從何處來,他推開亞蓓,頭也不回地跑出倉庫。
亞蓓困惑地回過頭問:「誰是吉米?」
不安全。
這裏不安全!
佟夏森驚惶地躲進屋裏。每道鎖都鎖上了,但是一股無助感卻從四面八方襲來。恐懼像一隻躲在黑暗的巨獸,正在一口一口的吞噬他。
起先是他的腳無法動彈的腳,接著是手止不住顫抖的手,再來是他的身體,然後他的頭一口被吞掉——
啊!啊!啊——
他聲嘶力竭地叫喊著。
一聲比一聲淒厲。
他迷失在非常人所能想像的恐懼中。
第一個撞開門的是老張。
他正要來跟佟夏森說一聲掰,他臺北還有事情要回去處理。
結果就遇上這場面。
門被撞開後第一個沖進屋子裏的是亞蓓。
她在角落裏找到縮成一團的佟夏森。
一隻負傷的獸。
想也沒想,她立刻張開雙手環抱住他。「沒事,別怕,你很安全,沒有人會傷害你,不要害怕。」
他並沒有安靜下來,反而掙扎著。
老張和阿飛沖上前來要架住他。
「不要過來。」亞蓓阻止他們。「別靠近。」
老張說:「小心一點,別讓他弄傷妳。」這樣的佟夏森是他不曾見過的。他好像瘋了。
佟夏森在掙扎,卻沒有傷害到她。他只是徒勞無功地掙扎,像落進陷阱裏的野生動物哀哀可憐的想要逃出生天。
亞蓓緊緊的把他抱在懷中,低聲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你在你自己家裏呀,怕什麼呢?床底下的怪物嗎?不怕不怕,我看過了,那裏什麼都沒有,不信你自己看看只要看一眼就好,沒有怪物的,是不是?!」
她覺得,在她懷裏的他不是個成熟的男人,而是個嚇壞了的大男孩。
亞蓓持續不間斷的安撫著他,漸漸的,掙扎的次數少了。她可以感覺到他漸漸平靜下來。
當他睜開眼睛看著她時,她知道他已經恢復了清明的意識。
「你還好嗎?」
不知何時,已不是亞蓓抱著他,而是他緊緊抱著亞蓓,像溺水的人抱住浮木。
還是陌生人的他們,此時此刻,卻彷佛能夠看進對方的心靈深處。
這是佟夏森第一次這麼近看她的眼睛。
亞蓓卻已經不意外在他眼底找到悲傷與憂鬱。但是再仔細一看,似乎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妳在找尋。」他說。
當聽見他那麼說時,亞蓓突然明白了。
原來——「你也是。」
她試圖尋找一份完整的生命經驗。
然而在此世間,誰不是如此?
差別只在於她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而他不知道他知道他也可以找到他所要尋找的東西。她已經出發,他卻還停留在原地。
這深刻的、令人震撼的眼眸交會。
他們體認到,本質上他們有著相似的靈魂。他似乎可以感覺到她能夠看穿他的恐懼。
「你不要怕,床底下沒有怪物。你鼓起勇氣自己看一眼,你就會相信。」
「我相信。」他憂傷地說。因為怪物在他的心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37:48
第八章
繭之心
「蓓。」伊莉莎從助理人員手中接過電話。
聽著朋友熟悉的聲音,亞蓓笑道:「我猜妳還在醫院,我猜對了。」臺灣的時區與溫哥華相差十六小時。「妳在忙嗎?有沒有時間陪我聊一下?」
「忙是一定的,醫院轉來了幾個新的病人,每個人都有令人頭痛的問題。」頓了頓,伊莉莎說:「其中一個尤其令人苦惱,妳猜是誰?」
伊莉莎的病人亞蓓怎麼可能會認識。她猜不出來。「我不知道。問題很嚴重嗎?」
「他一直跟我訴苦,我除了安慰他幾句以外,也沒辦法做什麼。而且我的話他根本一句也聽不進去,我不知道他來找我有什麼用?」
伊莉莎的口吻讓亞蓓察覺出有些不尋常。「究竟是誰呀?」
「還有誰?」她說:「席斯先生跟妳問好。」
亞蓓還來不及阻止,那頭電話已經易手。「亞蓓。」
亞蓓初初聽到他的聲音時除了訝異以外,竟然覺得有些陌生。
「我好想妳,妳現在在哪里?」
「啊,我在臺灣。」她打這通電話是想問伊莉莎一些事,她沒有料到席斯會在伊莉莎那裏。
突然有些愧疚起來。這幾月來,她打電話回家過,也打給伊莉莎報告進度,每通該打的電話她都有打,但她竟然忘了打給席斯問一聲好。
她是不是太漫不經心了?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席斯不滿地問。
她不小心忘了。但這樣說好像太傷人心。「我太忙,旅行很累。」可能這也有點關聯。
「算了,既然累就回來吧,亞蓓。」席斯蹙著眉說:「任性這麼久也該夠了吧,不要告訴我妳打算一輩子就這麼無頭蒼蠅的找下去?妳究竟在找什麼?過去的都過去了,為什麼妳不肯正視我們的未來?」
任性?亞蓓沉默了很久才回話。「我不會像無頭蒼蠅一樣一直找下去。但是現在我還不能回去,等我覺得夠了——」
「那是多久?」席斯追問:「一年?兩年?」
亞蓓再度沉默了一段時間。「海鳥觀察季開始我就會回去工作。」
「工作?」席斯不高興地道。「妳把工作看的比我還重要!」亞蓓會為了工作回紐芬蘭,卻不考慮為了他而回家。席斯臉色鐵青。
伊莉莎在一旁憂慮地看著他。
即使隔著話筒,亞蓓還是感受到席斯的不滿。「這些事情等我回去再談。」她說:「電話費很貴,你讓我跟伊莉莎說話——」
結果他掛了電話。
「席斯!」伊莉莎滿不高興的瞪著他。他怎麼可以這樣掛斷亞蓓的電話!
他氣衝衝地!「她一點都不在乎我的感受!」而他卻還為了打聽她的現況到伊莉莎的醫院來,只為了想瞭解她現在究竟在做什麼?以及人在哪里?
伊莉莎一雙碧眸靜靜地注視著席斯。「那麼你還不夠瞭解她。也許不在乎他人感受的是你,席斯.惠特曼。」
「我不是來這裏讓妳分析我的心理。」席斯惱怒地將雙手插進口袋裏。一頭金髮整理的一絲不苟。
「不用分析。」伊莉莎冷眼看著他說:「你的心理狀態都寫在你的表情上。」
桌上電話在這個時候再度響起。伊莉莎看了他一眼,說:「出去,不准再掛我的電話。」
席斯看著那支響個不停的電話,然後在伊莉莎的瞪視下不情不願的走出去。
將辦公室門鎖上,她接起電話。「蓓,妳對他太殘忍了。他只是因為愛妳。」
亞蓓沉默了很久。「伊莉莎,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覺得我很難跟他溝通。」現在說這些話是有些任性。也許席斯說的沒錯,威爾和茉莉以及身邊朋友的縱容養成她自主獨立的個性。很多事情只要她認為是對的,很少有人能夠撼動她的決心。
「就某一方面來說,妳跟席斯的性格簡直是南轅北轍。」伊莉莎說:「妳就像是海鳥,享受自在自由的生活,他卻像是森林裏的老虎,要求每件事情都順他的意。然而,就固執的程度來看,妳跟他可是不分軒輊。」
「很一針見血的分析。」亞蓓想起這幾年來她與席斯兩個人之間的衝突。他總希望她可以配合他,但是她卻常常沒有那麼順地的意。
這兩年她到紐芬蘭工作時,長距離的分隔在不知不覺裏讓他們變得更加疏遠,而等到她發現的時候,她所認識的那個席斯似乎已經變了個人,她突然覺得她對他還不夠瞭解,還有很多要認識,但是對於男女關係,她處理的方式實在是不夠好。她是有一點過於邊不經心了,她想。
席斯恨她的漫不經心。
而她則為無法與他溝通感到沮喪。
她試著將她的感覺傳遞給他知道,但他們頻率總是連不在一起。
無力感。她有著很深的無力感。
「他已經做了那麼多,我卻覺得還不夠。」試著厘清自己的感覺後,亞蓓得到一個結論。「如果不是我太貪心,就是我們並不適合。」
伊莉莎低呼一聲。「蓓!」
甩甩頭,亞蓓說:「好了,我們先不討論這個問題。我有件事想要請教妳。」
清官難斷家務事。伊莉莎做和事佬也只能做到這裏。「什麼事?」
「是關於社交恐懼症,我想知道詳細一點的資料,尤其是在治療方面的。」
伊莉莎有點訝異。「怎麼突然問這個?」
亞蓓下意識地選擇較輕描淡寫的字詞。「最近認識一個這樣的人。」
「妳應該知道,造成心理障礙的原因很多,小時候的創傷、成長過程的挫折等等,任何原因都有可能——這人是男是女?」
好奇的伊莉莎。亞蓓笑。「男的。」
「妳把他的情況說給我聽,詳細一點。」
亞蓓別無他法,只好把她所知關於佟夏森的事簡單扼要的敍述一番。
阿飛搜集了許多樂團的剪報,從阿飛口中,她得知了一些佟夏森的事。
原來他曾是一個明星樂團的吉他手兼主唱,五年前,這個團體當紅的時候突然面臨解散。根據報紙上的說法,是因為一個團員酒後駕車釀成意外,一死三傷。四個人的血液裏都檢測出酒精和毒品反應。一樁風暴的醜聞於是爆發開來,就此迅速席捲到社會每一個角落。
事件喧騰了很久,車禍後倖存的三人從勒戒所出來後,其中鼓手因為過度沮喪自殺身亡,鍵盤手勒戒後再度染上毒癮,下場淒慘,吉他手則在新聞事件落幕後,銷聲匿跡。
舊報紙上這麼寫著:他們從地底下被拱上星辰,卻摔得比誰都要痛。
亞蓓知道消失的這個人並沒有比其它人好過。他把自己關進了監獄裏,就像老張說的,自我判決終生監禁。
昨天在看那些報導的時候,她彷佛看見那四個大男孩剛出道時青澀的模樣,也看見他們有多努力想要在逆流裏站穩腳步,接著他們成功了,事情卻開始不向完美的結局靠攏。像是命運之神的惡作劇。
第一次看見佟夏森的時候,她就知道他的眼睛裏藏有故事。卻從沒有想過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她一向喜歡聽故事,在讀完他的故事後,她品嘗到一種絕望的、類似心碎的滋味。她知道那都來自於他——那是他的心碎、他的絕望。或許還有些別的,但她還沒找出來。
她把佟夏森的症狀敍述給伊莉莎聽,之後她問:「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助他?」
伊莉莎一向有著過人的同情心。這也是她選擇當心理醫生的原因。「聽起來是個很嚴重的個案。藥物可以提供一些幫助,但前提是他必須有要意願克服他的恐慌。最好能說服他跟心理醫生談一談。」後天的心理障礙跟精神疾病不一樣,除非病人願意配合,否則醫生通常愛莫能助。
亞蓓這時又想起佟夏森的眼睛。她不認為他有意願想要克服。她甚至覺得他是借著這種折磨在懲罰自己。
「如果他不願意找醫生,那麼他身邊的人應該怎麼做才能幫助他?」
伊莉莎突然瞇起眼睛。「蓓,妳認識這個人多久了?」
亞蓓數了數手指頭。「三天。」
伊莉莎低喊了聲。「而妳就是那個打算在他身邊幫助他的人?」她沒有會錯意吧?「那妳的旅程怎麼辦?」
亞蓓突然一愣。「或許不是那麼急——」反正車子還沒修好,閑著也是閑著。
「這個世界上有上妳尋找回家的路更重要的事?」可憐的席斯,一定是因為他不夠可愛。他真的要好好檢討嘍。
亞蓓立刻猜到伊莉莎想歪了。「伊莉莎妳不瞭解,如果妳也看到他那一雙眼睛——」
「很迷人很可愛?」
「不。」她說:「很憂傷。」好像宇宙裏的黑洞,將所有黑暗物質往裏頭吸。
亞蓓在想可能她的靈魂裏也有一些黑暗的層面,而佟夏森將那些深層的東西召喚出來。
伊莉莎的記憶突然接軌到很久很久以前。「小時候妳總是把受傷的動物帶回家照顧,」小鳥、小狗、小羊、小松鼠。「人跟動物畢竟還是有些不一樣。」
「對人,我瞭解的沒有妳多。伊莉莎,妳可不可以幫幫他?!」
「怎麼幫?」丟下溫哥華這裏的病人也跑到臺灣去?
「我想把妳的E-mail address給他。請妳當他的線上醫生。」如果佟夏森固執到不願意到醫院去找醫生的話,那麼就給他一位線上醫生吧。
伊莉莎翻了翻白眼。「這樣我會沒時間交男朋友。」
亞蓓開玩笑說:「妳把他醫好,說不定他就是妳的。」
再度翻了個白眼。「拜託,我沒有跟病人拍拖的習慣。」
「其實他的眼睛真的很迷人。」色誘有沒有用?
厚,承認了吧。「妳把我的E-mail他吧,我會按時收信。但是他真的會願意寫信給我嗎?」
「我不知道。」亞蓓說:「我會想辦法說服他。」
「妳會在那裏待多久?」
「起碼再三天——我車拋錨在這裏,大概還要等三天才會修好。」
「對席斯好一點。」
「我會跟他談。」也是,回去後就該好好談一談。
結束電話後,亞蓓出門到獸醫院去看貓。
照過X光後,小雪球的後腿還好只是出血性骨折。復原良好的話,以後還是可以奔跑爬樹。但是牠復原的很慢,亞蓓只好再把貓留在獸醫院觀察一天。
接著她前往佟夏森的住處。
阿飛守在他大門外,看見亞蓓時,他哭喪著臉道!「他都不開門。」虧他等了一個上午沒去加油站打工,就只為了想看他的偶像一眼,幸運的話說不定他還會教他幾手。瞧,他都把他自己買的那把二手大吉他帶來了呢。
亞蓓站立在陽光下,雙手放在後腰,瞇起眼看著那扇緊閉的門。佟夏森修門的技術真好,老張昨天才剛剛把門撞開,現下那扇門卻又不動如山地立在那邊了。
「你有敲門,他都沒反應?」
阿飛點頭。「像入定一樣。」
沉思,「去找把斧頭來。」亞蓓慢條斯理地說。
「斧頭?」阿飛很困惑。「做什麼?」劈柴?又不是活在古代。
「把門劈開。」他們沒有老張撞門的身手,只好求助工具。「沒有斧頭的話,電鋸也可以。」
「戰慄空間?」阿飛吐吐舌頭。電影真的會教壞小孩。「我去拿傢伙來。」
「好,快去快回。」
十五分鐘後,阿飛不知從何處借來了一把大斧頭,亞蓓捉著斧柄惦著重量。「很重。」
「好了,現在怎麼辦?」
亞蓓將斧頭交給阿飛,露出笑容道:「你來。」
阿飛有些遲疑。「真要這麼做?」萬一他報警的話該怎麼辦。「教唆犯罪也是罪喔。」
「放心吧,我們絕對是共犯。」亞蓓很用力的點頭。她站在門外大喊道:「佟夏森,退後一點,我們要劈門了。」
於是阿飛就在亞蓓一聲令下,拿著大斧頭將門鎖連同門煉砍欄。架勢漂亮。
佟夏森一張陰沈的臉從門板後冒了出來。「你們!我會報警。」
亞蓓看著他好一會兒。咧齒笑道:「歡迎歡迎,你屋裏有電話吧,請自便。」
佟夏森氣得牙齒發抖。他二話不說,從屋裏拿出一個工具箱,蹲下身來將被砍壞的鎖拆下來,換上新的。
他換鎖的時候,亞蓓和阿飛就坐在外頭的草地上架起陽傘喝泡沫紅茶。
阿飛看他滿他大汗,諂媚地提議道:「夏森大哥,要不要喝杯冰茶?」他買了很多喔。
佟夏森惡狠狠瞪他一眼。大約過了半小時後,他將大門修好。瞪了外頭那兩人後,用力把門甩上。落鎖。
亞蓓放下紅茶。看著白花花的陽光道:「阿飛,上工了。」
碰碰鏘鏘!大門再度慘遭破壞。
佟夏森提著工具箱出來。還好他的鎖頭備份很多,不怕不怕。
當他重新換好門鎖後,他探出頭找到罪魁禍首。「滾、給我滾!不然、不然我——」
「歡迎報警。」亞蓓揮揮手,目送他進門去。然後轉頭說:「阿飛,麻煩你。」
阿飛拎起斧頭往大門走去。
情況就這樣僵持了好幾個小時。
兩方人馬已經培養出「默契」。
當門外的砍門聲響起時,佟夏森就想:不怕,他還有鎖。他會堅持到最後一刻。
而門外的呢,當大門又重新上鎖後,他們心想:看你能堅持到幾時?
在阿飛第N次砍懷佟夏森的門鎖後,佟夏森氣得拉開大門。「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亞蓓探頭過來,往他空無一鎖的工具箱裏張望。「還有備份嗎?鎖?」
佟夏森咬了咬牙。「妳到底想要做什麼?」
亞蓓不回答,只問:「你的鎖都用完了沒有?」
佟夏森氣得不說話,他用行動來表示。他轉身往屋內走去,搬出一整箱不銹鋼鎖頭出來,眼底寫著挑釁,然後看著她瞪大眼睛。
亞蓓真沒想到他的存貨會那麼多。
沒關係,她想。她就不相信他的鎖會用不完。
她轉身拿起那把斧頭,臉上寫著奮戰到底的決心。
時間在破壞與重建的過程中失去了重要性。
總之是過了很久很久,這場戰爭的勝負是——
太陽西沉,阿飛和亞蓓坐在地上吃便當,借來的那把斧頭則砍鐵砍的傷痕累累,變成廢鐵一把。
然而門這頭也好不到哪里去。佟夏森孤軍奮戰的結果是累得躺在自家門後,手上捉著最後一隻新鎖。但釘子已經用完,他彈盡糧絕。
夜幕低垂,紡織娘在晚風裏唧唧複唧唧。
亞蓓剛剛吃掉她飯盒裏的荷包蛋。「佟夏森,你要不要吃便當?」她讓阿飛多買了一個。
他不答話。躺在地上,裝死。但咕咕叫的肚子出賣了他的節操。
阿飛見不得他的偶像血糖過低而死。「夏森大哥,快過來吃,是雞腿飯喔,這家自助餐廳鹵的雞腿又大又多汁,吃了一口保證還想再吃一口!」
原以為他還是會拒絕,但他大抵是餓暈了,竟然看見雞腿滿天飛。「把、把便當拿過來。」他要吃飯。
亞蓓抬起眼睛,然後很殘忍的搖頭。「不行,要吃就過來拿。」
那他不吃了。佟夏森努力漠視胃部的空虛,但失敗了。他不情不願地從地上爬起來,沉著臉,緩緩地一步一步走向她。
亞蓓放下筷子,屏息著,假裝無動於衷地看他朝她這邊走來——為了一個便當。
他們相距不過幾公尺的距離,他卻走得跌跌撞撞,腳步蹣跚。
但是只要跨出一步——他只要願意跨出第一步就行了。
亞蓓拿著那個沒動過的便當,在他終於走過來的時候高興得想哭。
「不要再躲起來了。」她說:「請你不要再躲起來了。外面的世界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可怕——」
「啊,夏森大哥!!」阿飛驚喊一聲,看著他絆了一下,在即將達陣前摔倒。
佟夏森重重地、面朝下地趴下,嘴裏嘗到了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很安全。他不知道原來大地擁有這麼強大的力量,他覺得他被保護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曠野突然不再那麼威脅著他扭曲的空間感。
一雙手輕觸他的肩膀。「你要不要緊?」
他悶哼一聲。「我要吃便當。」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38:25
第九章
小鎮的一天
他不該還會有饑餓的感覺。
然而他也沒有真正的死去,像阿力、傑傑他們。
最初他只是覺得很厭煩,他厭煩了那些追著他跑的媒體。在閃個不停的鎂光燈下追逐,他有一種被放在解剖臺上的感覺,好像每個人都想剖開他的身體,挖出他的心臟,研究它跳動的方式。
一雙又一雙侵略性的眼睛捕捉著他,他覺得好沉重。負荷不了,他必須逃開從勒戒所出來後,Dave找到他。他說:「社會總會原諒犯錯的人,尤其是有才華的那一種人,其它人都得離開,但是吉米,你可以留下來。」
留下來、留下來。
他還有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就像Dave說的,小小的錯誤是可以被原諒的,只要他「浪子回頭」。而時間會撫平記憶裏醜陋的那一面,他可以再寫歌、再創作他的音樂。
那天下午,他拿著Dave交給他的公寓鑰匙。「你先在這裏住一陣子,」Dave說:「等復出的時候到了,我會通知你。」於是他就背著電吉他搬進了公寓中。
他整整有一個禮拜無法合眼,然後又狠狠的睡了三天三夜。
睡到天昏地暗,午夜裏,他醒過來,覺得四周安靜的有些可怕。
他扭開收音機,一條熟悉的旋律自音箱流泄出來。那是去年樂團的冠軍單曲,他第一次吸毒後寫下來的歌。之後他的腦袋裏再也沒有音符在跳動。他的腦袋裏一片空白,就是那個時候,他發現他失去了重新開始的勇氣。
時間也許會撫平錯誤,卻不會寬待一個失敗的人。他會從星星上跌下來完全是他的錯,即使所有人都原諒了他,他卻無法原諒自己。
從背叛信仰的那一天起,他的世界徹底崩解,他失去了立足點。
從那個時候,他就開始了無休止的逃亡。
起先他只是不想說話,到最後他連語言都失去。
原本他只是想找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躲起來,但後來他發現他最想擺脫的原來是自己,而那時他已經和自己一起被困住了。
他開始沒有辦法做他自己的主人。
情況變得很糟,超乎他的想像所能到達的地方。那裏很暗,相當的黑,沒有光——
「佟夏森,你起來了嗎?」亞蓓提著早餐站在門口,象徵性地敲了敲沒有上鎖的門。
他睜開眼睛,下意識地抬起手遮住從門外穿透進來的光線。
亞蓓挪了挪那扇搖搖欲墜的門,很高興地說:「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你睡了一夜,而且你的門沒有鎖。」因為鎖壞了。
佟夏森搖頭。不、他不知道。「真的嗎?」
「真的。」亞蓓把這個視為「進步」。她在他躺著的地板附近盤腿坐下來。「你門沒鎖,有壞人進來傷害你嗎?」
他沒有回答。他的心思被早餐袋裏傳出的香味所吸引。「我不該還會有饑餓的感覺。」
「別傻了,會肚子餓很正常啊,你還活著不是嗎?」饑餓是一種生命跡象。
「我還活著。」但他不該還活著。
屋裏很暗。空氣也不太流通。亞蓓站起來拉開讓室內缺乏光線的窗簾。
當她逐一拉開厚重的窗簾時,金燦的陽光便照了進來。
佟夏森試著遮住眼睛,但是啊,好刺眼的光。
我們常常聽到別人對我們說:你應該做這個、你應該做那個。
但是你可能也有經驗,當你明知道你應該做這個,你卻做成那個,或者應該做那個,卻什麼也沒有做。
造個例句——
小美應該把壓歲錢拿給媽媽保管,卻在新年第一天就把它全都花掉。
再造個例句來看——
亞蓓的車修好了,她早應該離開小鎮繼續她的追尋,她卻還停留在小鎮上,已經將近一個月。
近一個月來,她與佟夏森發展出一種怪異的默契。
從她把他的門鎖弄壞以後,他雖然裝了新鎖,卻不再像以前那樣會一連裝六個。也許是他已經意識到,再多的鎖也無法給予他更多的安全感,現在他只有一個鎖,而且當她去找他時,他會開門。
他有些變了。亞蓓感覺的出來。
好像有些什麼被釋放出來了。那對他有好處。
太過壓抑只會造成傷害,相反的,眼淚具有洗滌與治癒的能力。
他話依然很少,而且幾乎還是足不出戶。
阿飛常常去找他,他一次也沒理過他。
跟其它人比起來,他似乎比較不怕她。或許是為了這個原因,她在小鎮的時間泰半都給了佟夏森。
當他不說話時,她就說話給他聽。
起先她不知道該講什麼,但後來她開始講她在加拿大的生活。
而她發現他雖然什麼話也沒說,但他卻很仔細的在聽。
她講她的成長背景,談她喜愛的工作。
當談海鳥與環境的關係時,他甚至問了一個問題:「妳說冰山的融化跟海鳥的數量減少有關係?為什麼?」
只為了他一句話,她竟然感動的差點哭了。不知道當伊莉莎看到她的病人有所進步時是不是也是這麼感動?
而與人分享她最愛的海鳥讓她感覺很好。
她告訴他:做為一個受聘於紐芬蘭政府的海鳥觀察員,她每年的例行公事就是觀察海鳥的繁殖和棲息數量。
近年來因為溫室效應所帶來的生態改變。北冰洋的冰山融化的速度一年比一年快,島嶼附近的魚獲量卻逐年減少,由於可以捕食的魚類數量銳減,連棲息在Avolan區的海鳥生態也開始受到影響,出現連鎖效應。
今年年初她剛剛完成一份研究報告,數據上顯示經常棲息在紐芬蘭沿海的一種大型海燕——Stom-Petrels——在數量上比往年銳減許多,但是同一個棲息地卻出現了一、兩類過去不曾被發現在紐芬蘭過冬的候鳥,這表示極地的氣候和環境正在改變,海鳥的數量和分佈狀態首先對環境做出了反應。
這個結果令她感到憂心。
而他說:「妳腳下這塊土地也是個島嶼,有一天海水會把這裏淹沒,那個時候海鳥會比人類適合生存。妳放心,我們會被淹死,牠們會飛。」
亞蓓當時愣了一下,而後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地大叫:「原來你有幽默感耶。」彷佛這是很不得了的一件事。
她驚奇的模樣讓他在困窘上又退縮了回去。亞蓓立刻收斂起她的玩心。
她又告訴他:
「我喜歡島上帶著海水鹹味的空氣,喜歡夏天時,乘著船在海面上看冰山融出大量浮冰時那種冰涼氤氳的美。
「我甚至喜歡雪夜時,老屋子的屋頂因為負荷不了厚雪而發出的唧唧聲。那令我神經緊張,但暖爐裏的炭火又讓我覺得自己走進了時光隧道。
「二十歲以前,我一直持在西岸,成年後,一個短暫的旅行讓我到了紐芬籣島,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對這座島著迷。我想我體內可能有海洋的基因我跟島嶼很有緣。」
香港是島,臺灣也是島。這些島嶼在她的生命裏扮演了特殊的角色。
「有機會你一定要到紐芬蘭看看,那裏有一種原始又荒涼的美。」
當她這麼說的時候,她發現他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消失。
她試著問:「你想你有可能會去嗎?」
他想也不想就搖了頭。「不,沒有可能。」
亞蓓六歲以前也不知道她會大老遠孤身一人跑到臺灣來。世上有很多難以預期的事。她對他聳肩一笑。
偶爾她會冒出幾個突兀的問題。諸如:
「你有沒有看過幽浮?」
「你知道醜小鴨為什麼會變成天鵝?」
「你還記不記得你六歲時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你覺得義式的Espresso喝起來像不像在喝中藥?」
「你有沒有追過雨後的彩虹,只因為怕它消失?」
當然這些問題,佟夏森一個也沒答。但是當她問他的時候,他很久沒有運轉的腦袋就禁止不住的開始轉動起來了。
沒有,他沒有看過幽浮,但是他知道外星人很想把他捉去當實驗品。
醜小鴨為什麼會變成天鵝?這還用問?當然是因為牠本來就不是鴨子。
六歲時的他最希望媽媽可以回家,儘管她始終沒有回來,但他還是一直在等待。雖然他不會承認。
Espresso喝起來不像中藥,像感冒藥。
他沒有追過彩虹,但他曾經向著陽光把水柱噴在玻璃上,他製造彩虹,所以不擔心它們會消失。
當她不說話的時候,她就觀察他臉上的表情。
她注意到他的嘴型很好看,而它們正微微揚起。
大發現!「你在偷笑什麼?告訴我。」
有些問題總是能找到答案的,但有些問題則不。他斂去笑意,變臉跟翻書一樣快。
亞蓓很快就學會了當下回再在他臉上看到類似微笑的表情時,一定不可以問他為什麼笑。
偷偷看著就好了,那麼他漸漸的就會習慣他原來不只是活著,而且還會笑的事實。
小雪球從獸醫院裏帶出來後,因為旅館裏不方便養貓,起先她把貓寄放在阿飛那裏,但阿飛對貓毛嚴重過敏,亞蓓只好悄悄把貓咪「遺忘」在佟夏森居處。
後來發現他不但沒有反對,而且還主動倒牛奶給貓咪喝。小雪球就正式住進了佟夏森家。
這隻雪白的貓,他叫牠「小白」,她立刻更正:「牠叫小雪球。」
然後她就說起了小雪球的故事。同時也是她自己的故事。
那是關於一個女孩要尋找童年記憶的故事。
清晨,亞蓓穿戴整齊準備出門。
「寒舍」院子兼停車坪裏,一個裸著上身的男人正對著一株樹蘭吞雲吐霧。他是三個禮拜前住進民宿的房客,是繼她之後的第二個客人。不過他並沒有每天住在這裏,他常常南北跑來跑去,真正住在這裏的時間只有幾天。
他話不多,但很常笑。
「J先生。」她喊:「小心別把樹蘭給熏死了。」
男人轉過身來,對亞蓓笑了一笑。「早,叫我J就行了,聽人喊我『先生』讓我怪不習慣的。」
「你的工作順利嗎?」
「很順利。」J瞇起眼微微笑。「妳呢?妳的返鄉計畫順利嗎?」
亞蓓昨天才剛剛跟香港那邊聯絡過。「不很順利,還沒有新的消息。」
「喔。」J像是懂得了什麼地點點頭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要處理。」
「是的。」亞蓓同意地說:「不過有些人比較幸運,有能力處理自己的問題,有些人則失去了這樣的能力。」
J挑起眉。「又要去探望妳那位問題很多的朋友?」
亞蓓修正道:「其實他只有一個問題要處理,那遠比我們的問題單純許多。」
佟夏森眼前唯一需要面對的問題是跌倒了以後該如何重新站起來?
「你有沒有跟我的朋友伊莉莎聯絡過?」亞蓓問著一個她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他看著她。
沒有。事實上,她給他的那張抄有電子郵件地址的小卡片早不知道流落到何方去了。屋裏這麼亂,大概也找不到。
「為什麼不試著寫信給她?她有專業能力可以幫你。」
他變了臉色。「走開。」只要一提到任何「幫助他」的話題,他就是這種反應。
亞蓓覺得很無奈。但是她今天另有計畫。
她看向他那套設備完善的電腦。「既然你不寫E-mail,那麼大概也不需要上網了。」
她想做什麼?佟夏森瞪著她看,直到意識到她的意圖後,他已經來不及阻止她拆下他的網絡線。他還沒機會換購無線上網的電腦,拆掉網絡線就等於拿掉他的氧氣管。沒有網絡,他什麼也不能做!
亞蓓將拆下的網絡線用剪刀鉸成兩截。「我拆了你的網絡線,你很生氣吧?」
他眼底的煙硝味替他回答了。
「你可以過來揍我。」
「我、不打女人。」雖然他很想掐住她的脖子,但那樣她會受傷。
「很好。」亞蓓承認她鬆了一口氣。「那麼你現在就要學著拿起電話叫外賣,不然你就必須自己走到外面去,買東西、吃飯,最好還可以理頭髮,嗯,鬍子也要刮一刮。」
佟夏森為她所說的那些事情感到憤怒。「我不行,我做不到。」
「為什麼做不到?每個小學生都有辦法做到,為什麼你不行?」
他滿臉脹紅。「我、我....」
亞蓓點點頭,很有同理心地說:「我知道,因為你不敢跟陌生人說話,你覺得你沒有辦法走到收款機前去付帳,因為你怕有人會跟你要簽名。但是,你可能多慮了,你以為你頭上長了角,每個人都會盯著你看嗎?還是你怕你一走出去就會迷路回不了家?那就在脖子上掛著地址牌怎麼樣,欄一部出租車、付錢,司機就會送你回家——」
「住口,妳一點都不瞭解!」他大吼。
「是,我不瞭解,但是我知道你有你無法克服的恐懼。」她發出戰帖,希望他可以接受挑戰,勇敢的。
佟夏森臉上血色倏地消失殆盡。「對,我無法克服它。」像一隻鬥敗的公雞。但受傷的獸,攻擊力最強。「但那關妳什麼事?我是精神病患關妳他媽的什麼事?」
亞蓓受到傷害了。「對,不關我的事,但是我沒有辦法不管你呀,我怎麼知道我這麼多管閒事,要我置之不理,我就是做不到。」她露出哀傷的眼神說:「我怎麼有辦法像鐵達尼號裏的蘿絲一樣,把傑克推到冰冷的海水裏。」做出這樣的比喻,亞蓓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
不過她還沒笑出來,笑聲就傳遍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
他笑了。
不過他有多少年沒這樣笑過呢?
會哭會笑跟會吃飯能睡覺是同等重要的事對不對?
亞蓓加入他的笑聲中。「嗨,朋友,你願意陪我到外頭走走嗎?我保證我會替你打怪獸。我到這裏都快一個月了,還沒真正的『觀光』過呢。」
遲疑地,他問:「如果我說亞蓓,快來救我?」
亞蓓發誓。「我絕對會替你屠龍。」
還是有些猶豫。「我可能會昏倒」很不好意思的說了出來。
考慮到體型的懸殊。「如果接不住你,我會當你的墊背。」
「聽起來好像還不錯。」
亞蓓伸出她的手。「來吧,好嗎?」
他很緩慢很緩慢的試著伸出手,同時納悶起他居然會如此信任一個才剛剛認識不久的人。
「如果有人跟我要簽名」
「你就跟他說現在沒空。」
是了,他信任她。除了老張以外,她是現在的他唯一信任的人。
他們開始了他們的小鎮一日遊。
可能對很多人而言,一小步就只是一小步,但對登陸月球的阿姆斯特朗來說:他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科技很大很大的一大步。
你要怎麼拿一個腿長三0公分的賽跑選手跟身高不到一百公分的小童比速度?
出發點不同,龜兔賽跑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競賽。當然兔子會輸那要怪牠自己。
亞蓓帶著佟夏森從最近的地方開始拜訪起。
他們去了巷子口的早餐店。
「你要吃什麼?」她讓他決定。
「妳決定就好。」他說。
但,她很堅持。「不,由你來決定,你點餐,你付錢。」
佟夏森很無助地站在攤子前,無助到老闆娘親自來招呼他。「小哥,想吃什麼?」
他開始緊張起來,以口形說:亞蓓救我。
亞蓓決定她不能辜負他的信任。「我要一碗皮蛋豆腐粥。夏森,你呢?」再度把球傳給他。
佟夏森鎖著眉。「那就跟她一樣。」呼,得救了。一到外頭來,他又開始結巴。
老闆娘笑了笑。「到裏面坐,馬上來。」
坐在早餐店裏吃早餐是很久不曾有過的經驗。那短短的十幾分鐘裏,佟夏森不斷地發出求救訊號。
「亞蓓,後面那個女人為什麼一直看我?」
亞蓓只抬起一隻眼睛。「她看你帥。」
「左邊那個男人也在看我。」
「喔,他大概想跟你借根煙。」
「我沒有煙。」緊張兮兮的。
「那就不用管他啦。」說的理所當然。
戰戰兢兢的吃完早餐,該付錢了。他拿出一張百元鈔票給她。「亞蓓。」
她好像不懂他的意思。「去付錢啊。總共九十塊。」
佟夏森硬著頭皮去結帳。然後拉著亞蓓飛快地逃離現場,找零也不拿了。
接下來她把他帶去理髮廳。
當設計師把他按到椅子上坐著時,她問:「先生,你要洗頭還是剪髮?」
「我、我不知道。」他滑下椅子想奪門而出。但亞蓓伸手按住他,把他推回椅子上,對設計師說:「他要剪髮,鬍子也要刮一刮。」
設計師小姐又問:「先生你想剪什麼髮型?」
「我不知道。」他轉頭看亞蓓。
設計師建議說:「剪個貝克漢頭怎麼樣?現在很流行,帥哥才適合這種髮型。」說著,向佟夏森眨了眨眼。
他覺得頭皮發麻。而亞蓓又在一旁翻起雜誌沒看到他在求救。他只好說:「不、不用了,把我頭髮修短一些,然後借把刮胡力給我。」
躲在雜誌下的亞蓓揚起了漂亮的唇角。
洗完髮、修過面後,亞蓓很驚訝的看奢佟夏森。
她看得他很不安。「怎、怎麼了?」
亞蓓看了他很久,才說:「你長得很漂亮。」她微笑著。「如果待會兒你發現很多隻眼睛回過頭看你,那是因為你長得很好看,不是因為你頭上有長角。」
說著,她拉著他往街上走。果然許多隻擦身而過的眼睛都頻頻回頭。
「真榮幸,跟帥哥一起逛街。」亞蓓半開玩笑地說。
「別、別開玩笑了。」他只想躲進地洞裏。
但附近沒有地洞,他被亞蓓拉進一條傳統市場街。
早上菜市上人多擁擠。
當亞蓓在各個攤子前閒逛的時候,佟夏森要很努力才能跟在她身邊。
有時候他走快了,回頭看時,亞蓓卻遠遠落在後方。有時她走快了,混入人群裏,這時他就會緊張起來,生怕下一瞬間就被拋棄在擁擠市場裏。
在這種人潮洶湧的地方,他極容易失去方向感。
或者他已經失去了,他只能緊緊跟住亞蓓。
一波波的人潮湧來,他失去了她的蹤影。想到她可能落在後面,他轉身尋找,卻找不到她。別緊張,他告訴自己,她可能走到前面去了,他立即又鑽進前方的人群裏。當他看見那個纖細的影子,他上前拍了下她的背。「妳不要走那麼快——」
影子轉過頭來,卻不是亞蓓。
陌生女人困惑的看著他,四周的人潮推擠著他,他突然頭暈目眩起來,站不穩腳步。
亞蓓、亞蓓快來救我。
他的驚慌失措具體表現在急促的呼吸中。
在他以為他又要不能呼吸的時候,一股若有似無的茉莉香出現在他身邊。
「原來你在這裏。」是亞蓓。
倏地睜開眼睛,他努力驅離前一刻還影響著他的恐慌,他的手勁握的她手痛。「我們可不可以離開這裏了。」這裏人太多了
亞蓓撥開他前額上汗濕的髮。「好吧,我們離開這裏。」
接著她把他帶到醫院去。
在醫院門口,佟夏森死命拖著她不願意進去。「我不看醫生。」
亞蓓露出一朵微笑。「好,我們不看醫生。」她把他帶進婦產科附設的育嬰室。
新生兒被妥善的安置在保溫箱中,每個娃娃的臉蛋都紅通通的。
隔著一面玻璃,亞蓓看著那些蠕動的小小身體說:「你知道嗎?每一分鐘都有人誕生到這個世界上,這些小生命從完全沒有行為能力,到經過一連串長久的學習才漸漸獲得進入社會的能力。」
不等佟夏森抗議,她接著將他帶到醫院附設的複健中心。複健室裏有中風後正在進行物理治療的患者,也有車禍後下半身癱瘓的病人在學習怎麼重新照顧自己的生活需求。
「他們已經是成年人了,可能有些還活過了半個世紀,但是生命中的一場意外讓他們必須再重頭開始學習起,不僅包括拿筷子、刷牙、穿衣服、上廁所,還包括說話和走路的能力。這些看起來很簡單的事情他們以前都學過,但是現在他們必須再學一次。」她抬起頭看著身邊的他,很輕很輕的問:「如果他們都做得到,為什麼你會認為你不行?」
佟夏森啞口無言。
他沉默的任由亞蓓將他帶走。
離開醫院後,他們又去了各個不同的地方。
公園、書店、小學、郵局、麵包店。
這一天對佟夏森而言是極其漫長的一天。
夜裏,他們回到他住處的時候,兩個人肩並著肩站在門外,仰頭看著矗立在眼前的這幢房子。月光照得它白森森。這是佟夏森的堡壘,而亞蓓在等佟夏森再度躲進他安全的避難所去。
然而他跟她一起站在月光下,目光比海洋深遠。
晚風吹起了亞蓓的發,她輕聲說:「最後一站。」
今天的旅程到此結束。
「我回去以前,你可不可以彈一首歌給我聽?用你的電吉他。」
他眼底那片海掀起了浪濤。他想說!他不會。但亞蓓期望的目光讓他開不了口。「我我很久沒碰音樂,都忘記了」
「全都忘了?」不可能。
他很快地點了個頭。「都忘了。」但她已經將他拉到屋後的倉庫。
她打開倉庫鐵門,找到那把電吉他。
「亞蓓不要!」
「一首歌。」她拉著他的手去碰那把吉他。
但他飛快地甩開她的手。
亞蓓只好在箱子上坐下來,將插頭接上。「好吧,我來試試看。」她的手指在六根弦上來回撩撥著。「育怎麼調?這是Do還是Re?我看看能不能彈個和絃出來——」
「那樣不對。」聲音幾不可聞的。
「什麼?」亞蓓提高聲調。「什麼不對?」
聲音擠出牙縫。「妳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接過她手上那把電吉他,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很無奈地說:「我真的都忘了,但我想我還記得一首。」他調了調弦,一個輕柔的和絃後,全世界家喻戶曉的旋律便充滿在空氣中。
「Happy birthday to you」
當他獨特的嗓音伴隨弦聲出現,亞蓓整張臉孔因為欣喜而發亮。
起初他的臉上寫著掙扎的痕跡,但輕柔的弦聲安撫了他。
亞蓓一直不確定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也許今天不是她的生日,但卻無庸置疑是屬於他的日子。
他能不能重新再出發?這是個此時此刻還無解的問題。
洛夏森含著淚,在熟悉的音樂世界裏找到那個迷失的自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38:52
第十章
轉折
那天晚上,亞蓓作了一個夢。
夢境裏有一扇朱紅大門,一隻白色的貓,及一雙很溫柔的手。
那雙手的主人輕輕地喊著:「雪小雪球」是個女人的聲音。
夢裏的天氣很怪。起初很冷,四周是一片白茫茫,一片一片的柔雪沾在鼻尖上。臉很熱。接著雪不見了,氣溫變得很熱,空氣裏有海水的味道,厚厚雲層似在腳底下,遠方的天邊懸著一道彩虹。
不知道為什麼,亞蓓有意識她正在作夢。
她試著撥開那包圍著夢境的白霧,想再看清楚一些、聽清楚一些。
啊,有兩條很長很長的腿。那是誰的腿?步伐好大,而且走得好快,她跟在後面想要追上那兩條腿,但是卻很無助的發現距離愈來愈遙遠。
她知道她最好快追上去,但是她追不上、追不上
啊,等等我,等等我。
爸爸!
亞蓓倏地睜開雙眼,猛然驚醒過來,房裏的電話鈴聲正響個不停。
是小劉。
「有消息了。」他說。
亞蓓整個人驚跳起來。「快告訴我!!」
小劉被亞蓓的急切嚇了一跳。「妳別急,是這樣的,昨天晚上有人打電話到報社,是一對夫妻,見報以後覺得妳的條件很像他們家失蹤的女兒,希望能跟妳見一面。」
亞蓓混亂的腦袋努力消化著這個訊息。「是上回那個婆婆說的那對夫妻嗎?」
「好像不是。是另外一對。他們還有一個女兒,小妳五歲,他們在過境香港的時候無意中從機上報紙看見妳的尋人啟事,二十幾年前,他們一個女兒也在香港街上走失。」
「我要怎麼跟他們聯絡?」
「現在他們大概已經回到臺灣,他們住在高雄,我給妳地址和聯絡電話,快拿筆抄一下。」
亞蓓慌張的翻出紙筆,手抖的厲害。「好了,請說。高雄市嗯,電話嗯嗯嗯,我重複一次,看有沒有記錯!」
「完全正確,快跟他們聯絡看看。」
「小劉,謝謝你。」
「哪兒的話,別忘了要告訴我事情的發展。祝妳好運了。」
結束電話後,亞蓓呆坐在床鋪上好一會兒。捏著手上的聯絡條,她看了下時間。早上六點半,不算太早吧?遲疑的,她撥了抄在紙上的電話號碼,然後心臟跟著等待的鈴聲一起怦怦地跳。
電話大約響到第五聲的時候被接起,是一個中氣十足的男性聲音。「喂,林公館。」
亞蓓抖著聲音道:「您、您好。」
天啊,她好緊張。
佟夏森喂了亞蓓的貓以後,蹲在牠身邊看牠優雅的舔著身上的長毛。
昨晚亞蓓離開以後,他又偷偷接起了網絡線。
幸好他還有一條備用的,不然可慘了。
屋裏的存糧快吃完了,好多東西都要補貨。如果不上網絡訂購,他勢必得走出門到最近的商店去買。
有那麼一瞬間,他關掉了電腦,想走出門去。但才跨出一步,雙腳便自有意志似的縮了回來。他皺著眉想,他的腿很膽小。
當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時,他嚇了一跳,連忙把網絡線拆下,藏進抽屜裏。然後才走到門後從窺孔看出去。
「佟夏森開門。」她喊。
他退後一步開了門。「亞蓓——」
他愣住了。只因她像袋鼠一樣跳上來,然後又像無尾熊一樣掛在他身上。
女性柔軟的軀體和芳香將他喚起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如果饑餓感不能證明他還活著,那麼性衝動可以進一步證明,他,的確還活著。
這突來的認知讓佟夏森覺得既尷尬又不知所措。
喉嚨乾啞起來。「蓓。」
「天啊,夏森,我好緊張。」
「我、我也是。」緊張?這不是他最無法控制的感覺嗎?她什麼時候被他傳染了?心理問題也會傳染給別人?
亞蓓雙手緊緊環住佟夏森的脖子,她的心跳跟他的頸動脈一樣鼓動的非常厲害。
「我可能找到我的家人了,天啊,我找到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天啊、天啊、天啊。
佟夏森還沒反應過來,亞蓓又飛快地道:「小雪球再寄在你這裏一陣子好不好?等我確定了哦,天啊,我是來跟你說我待會兒要開車到高雄去,我一直在找我過去的記憶,誰料想得到呢,我還有家人,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妹妹,事情好突然,我有點手足無措。」她慰說愈語無倫次。
但佟夏森卻漸漸明白她在說什麼了。
她要走了。
她是來道別的。
深深吸了一大口氣,亞蓓強自鎮定地道:「我還會回來一趟,但不確定是什麼時候,你會照顧自己吧?告訴我你會」
佟夏森從來沒有一刻覺得自己這麼無助過。在他人眼底,他是不是一個什麼事都做不好,連照顧自己也不會的窩囊廢?
「夏森?」
「會、我會。」他眼神四處飄移起來。
亞蓓太過興奮、太過緊張,以致於沒有發現他眼神的焦距已經不在她身上。
聽見他肯定的答復,她再次緊緊擁抱他。「要加油!不要被挫折擊敗。」
「照顧小雪球,我會來接牠。」她迅速在他頰上印上一個告別的吻。「再見。」
她就這麼地走了。
像斷線的風箏一樣突兀地掉進他的生命,然後又像燕子一樣再度突兀地自他的生命裏消失。
她帶來了短暫的美好,卻也讓他瞭解他的生命裏似乎留不住半點美好的東西。
「喵。」趴在窗臺上的貓咪慵懶的閉起眼睛。
將佟夏森從低潮的情緒里拉出來。
他猛然一驚。
強迫自己不能再往黑暗的漩渦裏跳。
他移動腳步來到透著陽光的窗前。
貓在這裏,亞蓓會回來。
感覺沒有科學根據。
然而亞蓓總覺得她在自己的生命裏所追尋著的,一直是一種「對」的感覺。
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它,但是在見到高雄林姓一家人的時候,那種「對」的感覺並沒有出現。
儘管如此,她還是試著在林姓夫妻和另一個女兒的身上找尋血緣上的相同點。
結果他們彼此都失望了。
林太太拿著女兒三歲大時的照片出來。亞蓓跟照片中穿著蛋糕裙的小女孩沒有一點相像之處。
亞蓓的眼睛比較深,眼珠接近琥珀色,而不是棕色。她的嘴比較飽滿,顴骨比較高,耳翼比較薄。
最顯著的一點不同是,林家失散的女兒手腕內側有一塊小胎記,而她沒有。
她不是他們在找的人,他們也不是她找尋的終點。
之前在路上的興奮與緊張似乎顯得有些可笑。
不過不要緊,她安慰自己,不要放棄,未來還有很多機會,只要不放棄就一定會有結果。
與林家人互相打氣告別後,亞蓓再度踏上尋找的旅程。
慢慢來,深呼吸,一次做一件事情,就可以把事情做「對」。
「我、我要買一箱貓食。」呼,說出來了。抬起頭看著鏡子裏那個衣著整潔,渾身沒有邋遢相的男人。佟夏森結束他第一百零五次的鏡前練習。
小雪球餓得沒力氣唯描叫。
再深吸一口氣後,佟夏森總算帶著貓走出大門。
一路上他都視而不見的與路人擦肩而過。
當他感覺到有視線集中在他身上時,他催眠自己,那是因為他長得好看,而不是因為他頭上長角。
然而催眠的效力十分薄弱,當他頂著滿頭大汗找到一家有賣貓食的寵物店時,他真鬆了一口氣。目的地到了,現在他只要照本宣科的把練習的結果呈現出來就行了。
「我、我要買一箱貓食。」看,他做到了。接下來他只需要付錢、走人。
櫃檯後的店員笑容可掬地道:「對不起,先生,店裏貓食正好缺貨,只剩下幾包散裝的,店長去捕貨了,下午才回來,你要不要留個地址?我們有外送服務。」
缺貨?佟夏森兩眼圓睜。
他的劇本裏沒有這個情節啊!
「先生?」
怎麼辦?心跳開始紊亂起來。
鎮定鎮定,鎮定下來。「那、那好吧。」深呼吸。「給我那幾包散裝的,地址也留一下好了,我我要一箱。」
「好的,稍等一下。」
趁著店員轉身去拿貓食時,他用力揮去額上的冷汗。
不行。這樣不行。他還是會怕。
他該怎麼做才能夠像正常人一樣處理這種再尋常不過的購物行為?
老張來探望佟夏森的時候,對他屋裏的「整齊」感到十分訝異。
「發生了什麼事?」有人來整理過這房子嗎?還有——「你怎麼那麼久沒寫求救信給我?」要不是他在臺北忙不開身,老早沖下來看看他是不是已經把自己給活活餓死了。
然而他擔心的慘劇並沒有發生,佟夏森還好好活在這世界上。嗯,可能稍微瘦了一點,但皮膚也黑了一點,看起來有接觸一點陽光。
發生了什麼事?
佟夏森不認為他能說的很清楚。
「發生了很多事。」他說。「老張,我不大記得我以前是怎麼生活的了,那個時候我以為活著是一件很理所當然的事嗎?」
他的眼底寫滿困惑。
「過去五年時間我是怎麼用掉的?為什麼我一點記憶也沒有?」只記得很黑、很暗。而時間的指針似乎停頓了下來,直到最近這幾個月才又開始走動,雖然走的還很緩慢,但他感覺到了。
「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學起,從沒活得這麼辛苦過。」
一片靜——
「老張,你怎麼不說話?」
老張瞠目咋舌根本說不出話來。「森、森仔。」在他沒來探望的這段期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啊?
他、他居然承認他還活著,甚至在學習怎麼活下去。
不是「死」的,他說他要活下去。他是這個意思嗎?
嗚嗚嗚發生奇跡了?
「老張?」佟夏森看這個相識多年的老友站在那裏涕淚縱橫。
他皺著眉把一食面紙遞給他。「用完了要買來還我。」
嗚嗚嗚一定是奇跡。
亞蓓明白期待奇跡出現是不切實際的。
但她仍然期待會有那麼一天,奇跡降臨,她找回她失去的歲月,結束這漫長的旅程,將內心深處那塊沒有人能夠理解的空白給填補上。
時序由夏轉秋。
今年春天的時候,她還在她的島上,剛剛拒絕一個男人的戒指。那個時候她滿懷希望,認為只要出發去尋找一定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於是她從北大西洋千里迢迢地到了香港,接著,又來到臺灣,從北到南徹底地走了一遭,依然沒有任何結果。
原以為只要不放棄她就可以支持下去,然而她卻高估了自己的毅力。
她覺得累。
花了那麼多的時間和力氣想要走完這趟旅程,卻開始害怕這漫漫長路她只走了其中很短很短的一段。前方還有多遠?她不知道。
現在她站在臺灣最南端的海岬上,再過去是海,海過去是無垠無盡的天。她要怎麼做才有辦法像海鳥一樣到達無垠的天際?
海風、海燕喚回了那些在紐芬蘭的日子。她不會飛,卻還是非常快樂。
當她在尋找迷失的過去時,有沒有在找尋的過程裏迷失了現在的自己?
伊莉莎跟她說:累了就回來。
威爾和茉莉也告訴她:累了就回來。
夠不夠!她問自己。費盡心思,付出這麼多,夠不夠!
其實夠了。她已經盡了力。
沒有找到任何結果是有些遺憾,但是找尋的過程卻代替結果填補了心中那一小塊微不足道卻非常重要的空白。
這是在出發之前未曾料到的。
原來重要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
幸運的是曾經開始,而不是不曾發生過。
她沒有找到她的「家」,卻已經走了一遍回家的路。
內心裏因為迷路而哭泣的小女孩再也不會因為無助而哭泣。
是該結束這趟旅程的時候了。
這也是五年來第一次意識到季節的轉變。
當秋天的色彩染上林稱,樹葉隨風飄落的時候,佟夏森才驚覺原來日子已經過了那麼久!
他看了屋裏的小白貓一眼,納悶地想要等到什麼時候貓主人才會回來?
少年來到他屋子外面,怯生生地看著他。
他想他可能也在等著他來。「你叫阿飛是吧?」
阿飛驚訝地張大眼睛。「是啊,我叫阿飛。」這是吉米第一次跟他說話耶。他知道他有一點心理上的小問題,可世上哪個人心理是完全正常的呢?照他看來那種「正常」才是不正常呢。像吉米這樣二個字,酷。
「你想玩搖滾?」
「想得要命!」
佟夏森瞥了阿飛那把二手吉他一眼,從門階上站起來。「跟我來。」往倉庫走去。
阿飛乖的跟只貓沒兩樣。他乖乖地跟在佟夏森身後。
然後他們合力拉開了倉庫鐵門。
佟夏森把用帆布蓋著的箱子拉出來,一一打開。
從電吉他到效果器。全都拿出來,仔細地撫過一次。
往事如煙。
然後他蓋上箱子,抬起頭說:「這些全都給你。」
「給、給我?」阿飛嚇到了。他想都沒想到吉米會把他的電吉他給他。「不要,我不要。」他搖頭拒絕。
「這把吉他出廠年份是有點老了,可是音色絕佳,是我用過最好的一把——」
「不是啦,我不是嫌吉他舊,我是——」吉米專用的吉他,他怎麼敢「肖想」,雖然他真的很「哈」。
佟夏森鬆了一口氣。「既然不是嫌舊,那就拿去吧。反正我再也不會用到它們了,送給你比放在這裏積灰塵好。」
「啥米!」阿飛大叫。「為什麼你不會再用到,你真的打算放棄音樂了嗎?」天打雷劈!「你不再寫歌了嗎?」他是他頭號中心實歌迷啊。
對比于阿飛的大驚小怪,佟夏森顯得冷靜多了。「有時候,愈是心愛的東西,愈是必須放手。」
遲疑的,他拍拍少年的肩。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童話裏的情節在現實裏出現,記得,讓你的生活變成童話,不要讓童話變成現實。」
阿飛怔愣著看著他最最崇拜的偶像。什麼意思啊?好好難懂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39:13
第十一章
絕對意想不到
回來了。
亞蓓站在佟夏森的白屋前,心裏有一種類似近鄉情怯的情懷。
他還好嗎?這幾個月來他還會不會被那種莫名的恐慌所糾纏?他有沒有試著離開他封閉的繭,去看看外頭的世界美好的」面?
正打算敲那扇門的時候,她聽見從屋後舊倉庫傳來的吉他弦聲。
心一驚。他在那裏?
亞蓓繞到屋後去,果然在倉庫裏找到彈吉他的人。
「阿飛?!」
弦聲嘎然停止。阿飛往倉庫外張望,漆黑的眼睛為之一亮。「亞蓓!」
「什麼意思?他走了?」亞蓓驚訝地瞪大眼。
「就是走了咩。」阿飛很無奈地聳著肩說。「前幾天吉米把他房子鑰匙交給我,叫我替他保管,然後就離開這裏了。問他要去哪里?也不肯說。」他低下頭從牛仔褲的口袋裏掏出一張被塞的皺皺的便條。「喏,他說如果妳有回來,就把這個交給妳。」
亞蓓鎖著眉將那張折成長條狀的便條紙打開。
上面只寫了幾行簡短的句子,阿飛好奇地湊過來看——
我的心裏還是有無法擺脫的陰影
決定挾持妳的貓
「什麼意思啊?都看不懂。」阿飛搔著後腦勺道。
而亞蓓懂。
佟夏森正在復原當中,為了某個理由,他離開了他安全的牢籠。
「他有沒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
「沒有。」阿飛搖著頭。「妳想他還會回來嗎?」
亞蓓也搖了頭。「我不知道。」她掏出筆,在紙條的背面添上一句話。「如果他有回來,你把這個交給他。」
阿飛偷偷看了一眼。
亞蓓寫:不要讓我等太久。
然後留下她在紐芬蘭島上的地址。
嗄?還是不懂。這兩人在做什麼?打啞謎呀?
亞蓓笑了一笑。她拍拍阿飛的頭說:「我要回加拿大了,有空來看我。」
阿飛迫在她身後。「妳還會再回來嗎?」
「可能會。」亞蓓說。很多事情現在是說不準的。未來的事,誰曉得呢?「對了,阿飛,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說你想離開小鎮到臺北去,那時你說這裏沒有機會沒有機會做什麼啊?」
「喔,那件事啊,現在我不那麼想了。」如果他可以在這裏遇到吉米,那麼他也可以在這裏玩他的音樂。
現在首先要做的事是組一個團,也許哪天等他覺得自己已經夠好了,那麼他會試著到外面去尋找成功的機會。
吉米說,每個人都應該要有一個根,受傷的時候才可以回到那個地方慢慢痊癒,他不再那麼討厭這個小鎮了,畢竟這是他成長的地方。他要從這裏出發,去接近他的夢想。
看著亞蓓專注傾聽的模樣,讓阿飛不好意思地搔著頭道:「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跟吉米一樣,我想唱歌給很多人聽。」
亞蓓很溫柔地笑了。「我期待聽到你的歌。」
仰起頭看著深秋洗藍的天空。
一架飛機在高空中留下一串長長的白色煙霧。
當她還在南方決定要結束這趟旅程的時候,那時她心中有很多的感覺以及很多的言語想要傾訴。
那些私密、隱晦的情緒即使是最親近的家人和朋友也很難理解。
那時她急奢想要返回小鎮。
找到那個人。因為總覺得,如果是他的話,他可以懂。
她可以跟他分享。
她知道那是因為當人們是用時間長短與外在條件評判人與人之間的情誼時,她卻遇上了另一種邂逅。
靈魂的相遇。
在第一次看見他的當下,他憂傷的靈魂與她產生了共嗚。
他是她這趟旅程中最意外的收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39:42
第十二章
咫尺天涯
她不知道她對他有多重要。
許多驚惶的時刻,他戰勝不了四面八方向他襲來的莫名恐慌,身體的感官格外敏銳時,他就會被迫地察覺到,他跟她是這麼不一樣的兩個人。
她好像永遠都知道該怎麼做,像是從來沒有被擊敗過,無論是偶爾出現在生命中的那些困惑或是橫亙在道路上的坑坑洞洞。
她似乎能夠分辨出對跟錯,從而選擇對的那個方向。
不像他總是被擊敗。先是被外在的力量擊敗,接著是被自己擊敗。
他們力量懸殊!他想她不會停住腳步,如果他不想辦法追上前去,他會永遠、徹底地追不上她。
已經很久了,不再有那種想要一件東西的強烈渴望。然而在她離開他的那一刻,他想要捉住她。
儘管知道她不會屬於他,然而他仍卑微地渴望有一天可以跟她肩並肩站在一起,心中沒有揮之不去的沉重苦澀。
那十分困難。
面對內心深處那塊巨大的陰影令他感覺虛弱。
他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強壯。
「妳不需要我。」席斯說。初初認識亞蓓時,他被她獨特的氣質所吸引。亞蓓有一種能力,她很體貼,常常使身邊的人感到安慰及溫暖。但是她的內心卻不像她的人那樣容易接近,他認識她三年了,卻一直無法分享她真正的感覺。
如果她能夠脆弱一些,不要那麼堅強,他就不會有那麼嚴重的無力感。他覺得他不被需要,甚至時常被遺忘。
他想瞭解她,想融入她的生命裏,卻又常常感到無能為力。
妳不需要我。這是很嚴重的控訴了,他等著她的辯白,然而她卻只說:
「對不起,席斯,我很難過讓你這麼痛苦。」
他不是要她道歉,他只是想要瞭解她,想將她納入自己的生命中。但是她似乎永遠也不明白。
「我想這枚戒指妳是不會收下來了?」他不抱希望地問。
「我真的很抱歉。」
「算了,別說了,就這樣結束了吧。」他故作不在乎地道。「反正我也知道我們不適合。」追根究底,不就是這麼一句話嗎?
但他看起來好難過。「席斯。」
「用不著安慰我,起碼以後我不用再那麼常暈船了。」席斯向自嘲地笑了一笑。「不必有罪惡感,我很快會好起來。」當不成情人,當朋友的風度這一點還是有的。
他最後一次深深地以帶著感情的方式凝望著她。「蓓,妳知道妳最大的缺點是什麼嗎?」
「我對感情的事太過漫不經心?」
「不,」他說:「在這個物質社會裏,妳太常感到失落。妳要的很多東西,我給不起,也不知道該到什麼地方去找?」
席斯是對的,亞蓓無法反駁。因為常常很多時候,連她自己也不確定她所要的可以在哪里找得到。
那不是金錢、權力、或是再多的時間可以換取到的。
她在尋找令她感覺失落的那個「point」,以及發生的原因。
亞蓓和席斯分手了。
伊莉莎才剛剛先後與這兩人見過面、通過電話。她覺得她成了一個超級垃圾桶,每個人都想把心事往她這裏倒。
真是個有很用處的垃圾桶。她安慰自己。
走進醫院時,辦公室的電腦在開機狀態中,電子郵件的藍燈閃爍著。
有新的信。
她伸伸懶腰打開電腦,點選那封最新的信件,閱讀它——
醫生:
日前按時服藥後,似乎漸漸能夠面對那些惡魘似的恐懼。
能夠再度掌握自己的節奏,覺得很棒。
血液裏似有音符在跳動著,我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了,情況會更好嗎?
PS.別讓她知道我寫信給妳。
亞蓓打開她屋前的小郵箱,取出一封今天剛寄到的航空信。
是阿飛寫來的。
佟夏森一直沒有回到小鎮上。
另外他說他已經和幾個搖滾樂迷組了一個團,正在積極練習中。
島上的冬天,海風冷冽,銀雪覆蓋了每一寸土地,冰封起船隻出入的港口。
夾帶著風雪的暴風雨正在侵襲這片土地,老屋子被風撼動的吱吱作響,屋裏的貓不安地在爐火前來回走動。
小屋蓋在海岬上,在惡劣的天候下,屋頂隨時可能被暴風掀走。
不久後,一塊玻璃破了,風雪從破窗吹進來,幾片雪飄到爐火前就紛紛融化,吸去了室內的暖意。
佟夏森從暖爐前的椅子站了起來,從儲藏室裏拿出油布和釘子,將破掉的窗口給補上。然而不透氣的空間又令他感到窒息,他架起梯子爬上只有半個人高的小閣樓,躺在濕冷的木板上,耳邊儘是呼嘯的風聲。
他應該要擔心房子可能會被風吹垮,但是此時此刻,聽著雪花敲打玻璃,積在屋頂上的細微聲響,一個一個不同音階的音符在血液裏彈奏著他的身體。
他一方面想壓抑,一方面又想拿筆記下它。然而當他拿起筆試著將音符記在紙張上的時候,他的腦袋就開始呈現一片空白。
他只好丟開筆,瞪大眼睛,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頭頂上快被掀掉的那片屋頂上。
許久以後,他睡著了。
夢裏有從古歐洲跋涉而來的維京人聽說那是島上最早的移民。
侵襲著沿海一帶的暴風雪不知何時停息了。
融化了的雪水沿著屋簷滴下,可能滴到了鐵桶上,還沒睜開眼睛以前,以為是雨。
睜開眼後,才發現原來暖著他肚子的是亞蓓的貓。
前幾天他才剛剛把通過檢疫的貓領回來,此刻牠正蜷在他的肚皮上,安睡著。
他一移動身體,牠便驚醒過來,金色的眼睛在幽黑的閣樓裏顯得有些詭譎。
「小雪球。」抓了抓牠的脖子,輕輕把牠移到一邊去。
閣樓只有半個人高,他必須矮著身體才不會撞到頭。
他坐起身,彎著腰爬下梯子,小雪球從閣樓上躍下來,四肢攀在他的肩膀上。
雪停了。他必須出去走一走,密閉的空間已經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給他安全感,相反的,他開始感到窒息。
吃了片冷麵包,替貓溫了牛奶。
接著他拉緊厚外套,戴上帽子,穿上雪靴打開被冰封住的門。
隨後他關上門,把貓留在屋子裏。
厚重的靴子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從海咿延續到小漁村裏。
走到村裏時,他買了一份當地報紙,然後鑽進Bar,在角落找到一個位置,坐下來,投了兩枚硬幣到手動式的咖啡機裏,三分鐘後一杯Espresso濃縮啡便煮好了。
聽說這台咖啡機是意大利原裝貨,餐Bar老闆到意大利旅遊時買回來的。是Bar裏的名勝之一。煮出來的咖啡因為太黑太濃,不怎麼受歡迎。
女侍端著其它客人的早餐到隔壁的桌子上。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以帶著愛爾蘭腔的英文說:「那台機器煮出來的咖啡又濃又利口。」
佟夏森一口喝掉半杯,這才覺得暖和起來。「我知道,像感冒藥。」
「你感冒了?」
佟夏森愣了一下,然後緩緩地道:「如果只是感冒還比較容易些。」
來到島上已經過了三個多月,起初他只是自我療傷,卻發現有些傷痕已經潛沉到沒有辦法靠著自己的力量治癒。他這才試著尋求醫生的幫助。現在他服用一種抗低潮的藥品幫助他克服無預警的恐慌,漸漸的,他發現他找回了部分的自己,然後他開始覺得與外界接觸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可怕的事。
不僅不可怕,相反的,有些人還很有趣。
雖然他還是不習慣與人主動攀談,但是幾句簡短的社交語言已經又重新返回了他生活的詞彙庫裏。
生活!他覺得他好像重新獲得了一個新的生命。
將剩餘的半杯咖啡一口喝完後,他翻開今日報紙,看看最近這個小漁村又發生了什麼事。
刊頭是一個聳動的粗體字標題——
忘了灑鹽的後果!瓊斯先生的慘劇——
新聞下方配合著一部汽車撞上自家後院的巨幅照片。
原來冬天冰雪覆蓋路面時必須在冰上灑鹽,以免融冰時車子容易打滑。
瓊斯先生忘了在下過新雪的後院車道上灑上鹽巴,結果在倒車時撞到院子的籬笆,額頭多了道血口子。
佟夏森再翻看另一個版面,看漁業新聞。
暴風雪侵襲,港口停泊船隻注意。
這就是昨晚那場暴風雪,明天的報紙可能會報導有多少船隻遭受損害。
氣象預測,融冰季節即提早來臨。
島上有一半人口從事魚獲業,每當漫長的冬天來臨,就無法出海,必須倚賴政府發給救濟金。冰山一開始融化,港口很快就會解除冰封。
佟夏森來到島上的時候已經是很深很深的秋,安定下來的第一天,就遇上了雪。北緯度的冬天十分漫長,長到時間彷佛已經停頓下來,不會再往前走。
可是冰雪要開始融化了,這表示春天很快就會來到。
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島上的時間不但沒有靜止不動,反而還以一種無聲無息的方式在進行著。
而他,能跟上季節遞嬗的速度,不再落後於時間的軌道之外,是這麼美好的事。
等到春天真正來臨時,也許他已經可以捉住腦中的那些音符了。
亞蓓,她現在好嗎?
夏森,他人在哪里?
醫生:
我正在試著記下那些在我血液裏跳動的旋律
伊莉莎剛剛收到她那位可愛病人的來信。接著就接到亞蓓的問候電話。
在電話中,亞蓓問起:「伊莉莎,他有沒有寫信給妳?」
伊莉莎讀著信,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亞蓓,其實他就住在她的隔壁漁村,只要花三十分鐘的車程他們就可以見面。
在吉米陸陸續續的來信中,她實在看不出來他跟亞蓓之間的牽連。
可夾在老友與病人之間,當兩人彼此同時問起對方的近況時,她很難不好奇。
所以,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問:「蓓,妳認識這個人才多久?為什麼妳這麼關心他?」
亞蓓有些意外伊莉莎突然這麼問。如果沒有人問她,她可能只是很理所當然的以為自己這麼關心佟夏森就跟她關心其它朋友的方式沒有什麼不同。
然而伊莉莎無預警地拋出問題,她一時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說他是她的朋友?但其實也不完全是。
說他跟她在本質上有著相似的靈魂,他可以懂她?太深奧了。況且這種感覺只能意會,不適合言傳。
「感覺很複雜。」最後,她說。
伊莉莎一聽便笑了。「妳有沒有可能是墜入愛河,蓓?」然後她便掛斷電話,讓老友自己去想個明白。
接著她再回給她那位可愛的病人的信上添了一句:
你是不是愛著她?
過了兩天,伊莉莎收到的回信上寫著:
我沒有向妳咨詢愛情方面的問題,恕不奉告。
寄出信後,佟夏森便再也忍不住的沖出屋外。
他知道她就住在隔壁的漁村,這麼近的距離,只要花三十分鐘的車程他就可以看到她。
他想、他想見她。
但是,見到她以後呢?
再像個無用的廢物一樣昏倒在她面前?
不、不。
他頹喪地撲進雪堆裏,懊惱著生命理失序的部分。
亞蓓拉上窗簾,回想著那日伊莉莎在電話中留給她的問號。
不知道為什麼,在思考那個問題的時候,她憶起與席斯分手的那一天,他說的那些話。
每個人都以為她堅強又勇敢,但他們不知道她並非天生就擁有對抗困境的力量。
時間必須回溯到過去,十三歲以前,她時常因為怕黑而抱著枕頭跑到威爾和茉莉的房間,非要三個人一起擠在床上才有安全感。
那個時候她很害怕床底下會跑出怪物來將她捉走。直到有一天,她在惡夢中醒來,威爾打開燈,抱著她一起鑽到床底下,他們就在那裏睡著直到天亮。
天亮後,黑暗不見了。她醒過來,發現自己平安的在床底下度過一夜,這才明白原來床底下並沒有怪物,怪物從來就只在她的心底。
當她發現她是被收養的孩子後,她老是擔心有一天威爾和茉莉會不要她。那一段提心吊膽的日子裏,她十分缺乏安全感。
是他們對她的愛治癒了她,讓她相信他們會愛她一輩子,絕不會遺棄她。
她的力量來自家人與朋友對她的愛。
而在目睹養父母之間深厚的感情時,她也暗自期待有一天自己也能夠擁有那樣的一分幸福。
一個人完整而獨立的確很不錯。但是如果再加上一個人便可以營造出雙倍的美好,當然她也十分嚮往。
在席斯之前,她拒絕了許多對她示好的男孩,只因為感覺不對。
席斯不是「對」的那個人。但是她很喜歡他個性中的某一部分。她喜歡他的真誠。
然而她還是不曾在腦海中構築過他們的未來。
這麼多年來,唯一讓她產生特殊感覺的人是佟夏森。
但是他們之間有著很大的問題。
他挾持了她的貓,卻遲遲沒有出現。
她覺得她好像已經等了他一輩子那麼久了。
而她不確定自己擅不擅長等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40:05
第十三章
融冰季節即提早來臨
聽到車聲的時候,她以為是錯覺。
像這種天氣,道路上的積雪會讓人寧願躲在屋子裏擁火取暖。
然而隨著車子的引擎聲愈來愈接近,亞蓓無法再專心寫觀察日誌,她丟開筆,穿上外套走到屋外來。
雪地裏,一部上了雪鏈的老舊汽車緩緩地駛了過來。鏟雪車還沒將昨夜的積雪鏟乾淨,她知道那部車會被擋在五十公尺外。
果不其然,車引擎咳嗽起來,接著熄了火。
等了一陣子,沒看見有人下車。她才遲疑地走上前去。
就在這個時候,車門突然被打開了,一個穿得像隻熊的身影走到車外,往她這邊走過來。
距離有點遠,路面上的雪造成反光,亞蓓不確定那是誰。
然而隨著距離的縮短,她頓住了腳步。
「亞蓓。」
這不是那個聲稱挾持了她的貓的人嗎?
心裏有一千萬個聲音要他轉身逃走,然而他的腳卻已經走向她,來到她面前,無法就此逃離。
「嗨,你來跟我索討贖金嗎?」
他的眼神十分狂亂,卻站在離她足足有三公尺的地方,不敢再向前走。
聲音顫抖地:「我本來想等到春天,想等到我完全準備好可是老天,亞蓓,萬一我永遠也無法準備好呢?」
他話說的七零八落、沒頭沒腦,可為什麼她就是知道他在說什麼?
「你怎麼這麼傻,我會跟你一起準備啊。你不知道兩個人一起準備,比一個人快多了嗎?」
「亞蓓?!」狂亂的眼神漸漸平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加速的心跳。
她走向他,張開手臂擁住他。「夏森,我一直在等你。」
「蓓。」
她很輕、很肯定地說:「我們一起做準備。」
「蓓。」想像中很困難的事情怎麼變得這麼容易?
真的、假的?直到收攏起雙臂,感覺到她的溫暖,他才確定,這是真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40:27
第十四章
邂逅三月陽光
天氣回暖了。
亞蓓走在三月分紐芬蘭的陽光下,白花花、溫和的陽光親吻著她從袖衫中裸露出來的雪白頸項。
在這裏,三月還算是一個偏冷的月分,但是今天陽光非常暖,把冷冽的海風都烘暖了,割人的風好像一塊柔軟的布料拂在臉龐上,預示著峽灣的冰山將開始融化。
野地上佈滿了色彩繽紛的野花,將這片土地裝點得生氣蓬勃。
她在野花叢裏找到睡著的他。
他安睡的臉上仍看得出與昔日陰影掙扎的刻痕,但已漸漸軟化。
小貓懶洋洋趴在他肚子上,紙筆散落在野花叢中。
她靜靜地在他身邊側躺下來,細緻的臉龐感覺到他均勻的呼息。
須臾,他長長的睫毛眨動著,然後蘇醒過來。
矢車菊般的天空映滿了整個眼簾,手指頭勾著另一個人的手指頭,形成一個斬不斷的聯繫。
「我把腦袋裏那些音符記下來了。」
「嗯?」
「妳願意當我第一個聽眾嗎?」
「嗯。」
接下來是一段很長的沉默,兩個人的手緊緊交纏在一起。
天空很藍,陽光很暖,野花很香。是個很適合小睡一會兒的時候。
朦矓睡意襲來前,亞蓓彷佛聽到一陣叮鈴鈴的鈴聲。
她睜開眼睛,小貓還趴在佟夏森肚上呼呼大陲。
以為是錯覺,然而那熟悉的鈴聲又在微風中出現。
叮鈴鈴
叮鈴鈴
「夏森,你聽見了嗎?」
「嗯,是風的聲音。」
那是亞蓓生命中最後一次聽到那個鈴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40:47
第十五章
每個故事都有番外篇
「浮冰報」是份專門扒糞的小報,據說號稱有水準、有品德、有學問的知識分子是不屑一顧的。但它的銷路卻異常地好,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刊登完女星何露露獨家醜聞案後,主編電話追魂鈴立刻搖到記者J的耳邊。「吉米的新聞該交過來吧?再沒稿要開天窗了。」
J懶洋洋地說:「放心吧,不會開天窗,半個小時後你就會收到我的快遞。」結束,掛斷電話。
半個小時後,追魂鈴響個沒完。
主編氣得大叫:「J,怎麼搞的,我是要你去追『戰慄飛行』主唱的新聞,沒要你去挖人家立法委員的私生活!」
J好像還沒有意識到事件的嚴重性。「反正都是八卦,寫誰還不都一樣?」
「哪里一樣了!」
「意思是你不登?那就要開天窗嘍。」辛辛苦苦去跟監站哨的結果,敢不登,轟死你。
「呴,那吉米勒?放下一期?」
J正在檢視著剛洗出來的照片。很滿意他拍出來的角度。
「放過他吧,老狐狸,把一個剛剛才學步站起來的人踢回地獄裏,會被口水淹死。好了,我要做事了,不要再打電話來吵。」
不等主編再度抗議,他將電話掛斷,再將話筒擱在桌子上。
任它嘟嘟聲響個不停。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41:20
第十六章
還是番外篇
那一年,威爾受邀到香港大學客座講學半年。他與妻子茉莉都是海洋生物學的學者,一起在大學任教。
兩人都喜歡孩子,然而結婚九年,卻一直沒有小孩。
無法生育對他們來說是個遺憾。
就在半年客座即將結束,行李都打包好,隨時準備要回國的他們,在一個黃昏,一條充斥著魚腥味的街市,發現了一個個兒小小的小小女孩。
女孩很虛弱,身上的衣服也髒兮兮的。她捉住茉莉鮮黃色的裙襬,一雙眼睛像寶石一樣盯著她喊:「媽媽。」
「噢,我的天啊。」茉莉抱起小女孩的那一瞬間,她已經愛上了她。「可憐的小東西。」
為了這個女孩,他們在香港多停留了一個月。
他們在警局做了筆錄,也登了報。等待小女孩的家人出面來把她領回。
但是始終沒有人出現。
而加拿大那邊的教職又不能擱著不管,最後,威爾與妻子商議。「我們收養她吧。」
這正是茉莉一直在祈禱的事。
小女孩像天使一樣可愛,一個多月朝夕相處,他們與小女孩早培養出深厚的感情。
收養的手續很複雜,他們請了英國籍的朋友出面,解決手續上一些問題。然後他們給了小女孩一個新的身分。
他們叫她「亞蓓」——A present,上天恩賜的禮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8-17 00:41:35
第十七章
結束是為了開始。
物質社會裏找不到的東西是靈魂的相屬。
佟夏森來到紐芬蘭島上已經兩年。現在他搬到亞蓓居住的漁村,兩人比鄰而居。
過去在童話裏如璀璨明星的那些日子所賺得的錢足夠他一輩子不用工作也花不完,算是物質社會所能提供的唯一剩餘價值吧。
現在的他又重拾起對音樂的單純喜愛。他開始寫歌,唱給自己心愛的人聽。但是偶爾也到附近漁村的鄉間小吧走唱。
有時他會跟著船隻一起出海,細數偶然飄到近海的冰山。同時聆聽老漁夫敍述著捕魚人的傳奇往事。
日子過的十分儉樸單純,心靈卻非常平靜。
而亞蓓呢。
亞蓓依然深深關心著她的海鳥。
正在與觀察站的研究員擬出一套可以追蹤鳥兒的系統。
他們捉了幾隻紐芬蘭的省鳥——這是一種頭呈金色的塘鵝,屬於北大西洋寒帶海鳥在鳥爪上安置上電子儀器。
透過這個追蹤儀器,他們可以估算出海鳥分佈的區域以及大略數量。
正當日子以一種不易被人察覺的速度在流逝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夜很深了,佟夏森來敲她的門。
那夜十分地冷。氣壓很低,氣流彷佛停止了對流,空氣中凝結著什麼。
佟夏森臉上有著不尋常的表情。
他已經很久沒有再被恐慌擊倒過。他的身上少了一些剛硬,卻多了許多柔軟的韌度。
他將她拉到屋外,溫暖的大外套包裹著她。
他們就在氣溫很低的荒原上,目睹了神跡。
「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她輕聲地說,怕擾了亙古以來存在這塊土地上的靈魂。
愈是原始的地方,愈具有難以想像的生命力。
大地生生不息。
每個人都應該要有根,受傷的時候才可以回到那個地方慢慢痊癒。
佟夏森攤開掌心接住一片落雪。「我想在這裏安定下來。」
亞蓓握住他盛雪的手,雪花在兩片掌心的溫度中融化。「你已經在這裏了。」
「妳呢?」
亞蓓微笑。「我也是。」
「不再想出發去尋找妳失去的『根』?」他指的是她記憶裏的「空白」。
不是每個故事都有完美的結局。
「我已經得到補償。」頓了頓,她說:「你在我身邊。」
屋裏的電話鈴在這時候突然響了,打斷了感性時間。亞蓓笑了笑,拉著他進屋去。
然後她接起電話。
五分鐘後,她掩住話筒,雙眼圓睜地看著佟夏森。
「怎麼了?」
「是找我的電話。」她說。
她屋裏的電話當然是找她的。但佟夏森很快反應過來。「是香港那邊的消息?」
亞蓓吞咽了下,點頭,又搖頭。
「是、也不是,他們在報社,就在線上,他們說是我爸爸還有媽媽,她叫我小雪球?!」
亞蓓驚嚇得捉不住話筒,佟夏森立刻走過來支撐住她。
而電話那頭呢,正焦急地等待亞蓓的響應。
這次會是真的嗎?
外頭的世界正下著無聲的雪,初雪不豐,明天早晨的陽光便會將這一夜的落雪融化。
而故事還在繼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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