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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22 18:03:46     標題: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4-5-4 11:15 編輯




內容簡介: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愛的草根崛起史。

        一個物質要求寧濫勿缺的開朗少年行。

        書院後山裡永恆迴盪著他疑惑的聲音:

        寧可永劫受沉淪,不從諸聖求解脫?

        ……

        ……


  看書之餘請按下感謝作者~感恩啦!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22 18:04:45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36 編輯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開頭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很多不可知之地,在那些不可知之地裡,有很多不可知之人。

    ……

    ……

    黃昏的荒原遠方懸著一顆火球,它散發出的紅色光線像一團體積巨大的火焰,緩慢而堅定地逐漸蔓延開來。原野上積雪融化後初生的苔蘚,像燒傷後的疤痕一樣塗抹的到處都是,四週一片安靜,只偶爾能聽到上方傳來的鷹鳴和遠處黃羊跳躍時的聲音。

    空曠的原野上出現了三個人,他們聚集到一棵荒原不多見的小樹下,沒有開口打招呼,很有默契的同時低頭,似乎樹下有一些很有趣的東西值得認真研究和思考。

    兩窩螞蟻正圍繞著露出寒土的淺褐色樹根進行著爭奪,或許是因為這片荒原上像樹根這樣完美的家園難以找到第二個,所以這場戰爭進行的格外激烈,片刻後便殘留了數千隻螞蟻的屍體,似乎應該很血腥慘烈,但實際上也不過是一片小黑點而已。

    天氣還很寒冷,樹下那三個人穿的衣服卻不多,似乎並不怎麼怕冷,就這樣專注地看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其中一人低聲說道:「俗世蟻國,大道何如?」

    說話的那人眉眼青稚,身材瘦小,還是一個少年,穿著件月白色無領的單薄輕衫,身後背著把無鞘的單薄木劍,烏黑的頭髮細膩地梳成一個髻,有根木叉橫穿其中——那根木叉看似隨時可能墮下,但又像是長在山上的青松般不可動搖。

    「首座講經時,我曾見過無數飛螞蟻浴光而起。」

    說這句話的是個年輕僧人,他穿著一身破爛的木棉袈裟,頭上新生出的發茬兒青黑鋒利,就像他容顏和話語中透出的味道那般肯定堅毅。

    「會飛的螞蟻最終還是會掉下來,它們永遠觸不到天空。」

    「如果你始終堅持這般思想,那你將永遠無法明悟何為道心。」

    年輕僧人微微闔目,望著腳下正在拋灑殘肢的蟻群,說道:「聽說你家觀主最近新收了個姓陳的小孩子,你就應該明白,知守觀這種地方永遠不會只有你一個天才。」

    木劍的少年挑眉微諷回應道:「我一直不明白,像你這樣無法做到不羈身的傢伙,有什麼資格代懸空寺行走天下。」

    年輕僧人沒有回應他的挑釁,望著腳下焦慮亂竄的螞蟻說道:「螞蟻會飛也會掉,但它們更擅長攀爬,擅長為同伴做基礎,不懼犧牲,一個一個螞蟻壘積起來,只要數量足夠多,那麼肯定能堆成一個足以觸到天穹的螞蟻堆。」

    天空暮色裡傳來一聲尖銳的鷹叫,顯得很驚慌恐懼,不知道是懼怕樹下這三個奇怪的人,還是懼怕那個並不存在的直衝天空的巨大螞蟻堆還是別的什麼。

    「我很害怕。」

    背著木劍的少年忽然開口說道,瘦削的肩膀往裡縮了縮。

    年輕僧人點頭表示贊同,雖然他臉上的神情依舊平靜堅毅。

    他們身旁那個少年身體精壯,裹著些像是獸皮般的衣裳,□□□的雙腿像石頭一般堅硬,粗糙的皮膚下能夠清晰地看到蘊積無窮爆發力的肌肉。這個少年始終沉默,一言不發,然而皮膚上栗起的小點終究還是暴露了此時內心真正的感受。

    樹下三個年輕人來自這個世界上最神秘的三個地方,奉師門之命在天下行走,就彷彿三顆橫貫於人間的星辰般奪目,但今天來到這片荒原,縱是他們也感到了難以抵抗的恐懼。

    老鷹不會懼怕螞蟻,在它眼中螞蟻只是黑點。螞蟻不會懼怕老鷹,因為它們連成為鷹嘴食物的資格也沒有,它們的世界裡甚至根本沒有老鷹這種強大的生物,看不到也觸摸不到。

    然而千萬年間,相信螞蟻群中總有那麼特立獨行的幾隻出於某種玄妙的原因決定暫時把目光脫離腐葉爛殼向湛藍青天看上那麼一眼,然後它們的世界便不一樣了。

    因為看見,所以恐懼。

    ……

    ……

    樹下三位年輕人抬起頭,望向數十米外地面上的一道淺溝。淺溝自然不深,裡面除了黑色什麼也沒有,在斑駁的荒原地表上顯得格外清晰。

    這條溝在兩個小時前突然出現,陡然一現便直抵天際,彷彿是只無形的巨鬼拿斧子劈出來的,彷彿是位神匠畫出來的!什麼樣的力量能夠完成這樣的一幅畫面?

    背木劍的少年盯著那道黑線說道:「我以前一直以為不動冥王是個傳說。」

    「傳說中冥王有七萬個子女,也許這一個只是偶爾流落人間。」

    「我不相信。」背木劍的少年面無表情說道:「只不過是傳說罷了,傳說裡還說每一千年便有聖人出,但這幾千年來,誰真見過聖人?」

    「如果你真不相信,為什麼你不敢跨過那條黑線?」

    沒有人敢踏過那條黑線,那道淺溝,即便是驕傲而強大的他們。

    背木劍的少年抬頭向天邊望去,問道:「如果那個孩子真的存在,那麼……他在哪裡?」

    此時落日已經有一大半沉入地底,夜色正從四面八方湧過來,荒原上的溫度急劇降低,一股令人心悸的氣氛開始籠罩整個天地。

    「黑夜降臨,到處都是,你們又能到哪裡尋找?」

    那名穿獸皮的少年打破了一直以來的沉默,他的聲音擁有與年齡不符的低沉粗糙,嗡鳴振動就像是河水在不停翻滾,又像是銹了的刀劍在和堅硬的石頭不停磨擦。

    說完這句話,他就離開了。

    獸皮少年離開的方式很特別——他兩根堅硬粗壯的裸腿上忽然迸出火苗,變成一片赤紅之色,狂嘯的風讓地面的碎石急速滾動,彷彿有種無形的力量抓住他的脖子狠狠提起,他的身體蹦向了十幾米高的空中,緊接著呼嘯破空落下,狠狠砸在地上,然後再次蹦起,就像一塊石頭毫無規律地蹦向了遠方,看上去異常笨拙卻又極其迅猛高速。

    「只知道他姓唐,不知道他的全名是什麼。」

    背著木劍的少年若有所思說道:「如果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地點遇到,我和他肯定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徒弟就這麼厲害,不知道他那個師傅強到什麼程度……聽說他師傅這些年一直在修二十三年蟬,不知道將來破關之後身上會不會背一個重重的殼。」

    身旁一片安靜,沒有人回答,他有些疑惑地回頭望去。

    只見那名年輕僧人雙眼緊閉,眼皮疾速顫動,似乎正在思考某個令人困擾的問題,事實上自從那名獸皮少年說出關於黑夜的那番話後,年輕僧人便一直陷入這種詭異的狀態之中。

    感應到目光的注視,年輕僧人緩緩睜開雙眼,咧嘴一笑,笑容裡原初的堅毅平靜已經變成不知從何而來的慈悲意,張開的唇內血肉模糊,是嚼碎後的舌。

    木劍少年皺了皺眉。

    年輕僧人緩慢摘下腕間的念珠,鄭重掛在自己頸上,然後抬步離去,他的步履沉重而穩定,看似極慢,但不過剎那便已經身影模糊將要消失在遠處。

    樹下再沒有別的人,木劍少年臉上所有的情緒全部淡去,只剩下絕對的平靜,或者說絕對的冷漠,他望向北方塵埃裡那顆像石頭般不停跳起砸下的影子,低喝道:「邪魔。」

    他望向西方那個低著頭沉默前行的年輕僧人背影,說道:「外道。」

    「不足道也。」

    邪魔外道不足道也。說完這句話,少年身後背負的單薄木劍無由而振,發出嗡嗡異鳴,嗤的一聲凌空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將荒原上那棵小樹斬做了五萬三千三百三十三片,不分樹枝樹幹盡為粉末,紛紛揚揚覆在那些忘生忘死的螞蟻之上。

    「啞巴開口說話,餅上放些鹽巴。」

    少年唱著歌走向東方,單薄的小木劍懸浮在身後數米處的空中安靜無聲跟隨。

    ……

    ……

    大唐天啟元年,荒原天降異象,各宗天下行走匯聚於此,不得道理。

    自其日懸空寺傳人七念修閉口禪,不再開口說話,魔宗唐姓傳人隱入大漠,不知所蹤,知守觀傳人葉蘇勘破死關,周遊諸國,三人各有所得。

    然而他們三個人並不知道,在那道他們不敢跨越一步的黑壑那頭,靠近都城的方向某片小池塘邊,一直坐著個書生,一個穿著草鞋破襖的書生。

    這書生彷彿根本感覺不到那道黑壑所代表的強大與森嚴,左手裡拿著一卷書,右手裡拿著一隻木瓢,無事時便讀書,倦時便少歇,渴了便盛一瓢水飲,滿身灰塵,一臉安樂。

    直到三人離去,直到荒原上那條淺淺的黑壑逐漸被風沙積平,書生才站了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塵,將木瓢系到腰間,將書卷仔細藏入襖內,最後看了眼都城方向,方才離開。

    ……

    ……

    都城長安有一條長巷,東面是通議大夫的府邸,西面是宣威將軍的府邸,雖不是頂尖的權勢爵位,但官威深重,平日長巷一片幽靜,今日卻早已幽靜不在。

    通議大夫府邸有喜,產婆忙進忙出,然而從老爺到丫環,府內所有人臉上的喜悅神色總覺得像是摻雜了某些別的情緒,沒有一個人敢笑出聲來,那些抱著水盆匆匆走過牆角的僕婦,偶爾聽著牆外傳來的聲音,更是面露恐懼之色。

    那位以驍勇著稱的宣威將軍林光遠,因為得罪了帝國第一驍勇大將夏候,而被人告發與敵國相通,經過親王殿下親自審訊數月,如今終於有了結果。

    結果很明確,處罰很簡單,就四個字——滿門抄斬。

    通議大夫府大門緊閉,管家貼著門縫緊張望著同樣大門緊閉的將軍府,聽著對面不時傳來重物砍入肉塊的聲音,聽著那些骨碌碌西瓜滾動的聲音,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

    兩家在一條巷子裡生活了很多年,將軍府從管家到門子都和他相熟,聽著那些恐怖的聲音,他彷彿看到無數把鋒利的朴刀切開那些熟悉人們的脖子,看到那些有著熟悉面容的頭顱在青石板上不停滾動,然後撞到門口,逐漸疊加擠壓成了一座小山……

    鮮血從將軍府門下淌了出來,有些烏黑有些粘稠,像是混了硃砂的糯米漿液,裡面還有些像紫薯絮般的肉筋,面色蒼白的管家盯著那處,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開始拚命嘔吐。

    緊接著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斥喝聲,然後大門被拚命敲打,似乎是將軍府有人逃脫,一名親王府的家將騎在馬上厲聲喝道:「一個都不能少!」

    通議大夫府後宅花園某處牆上,有幾道劃痕和血跡。

    「少爺你聽話,你不能出去,讓小楚去,讓他去吧……」

    離此地不遠處的柴房內,一名渾身是血的將軍府管事,望著身前兩名四五歲大小的男孩兒,枯唇微微翕動,聲音沙啞的極為難聽,滿是皺紋黑泥的臉上寫滿了絕望和掙扎,一直掙扎到老淚擠出眼角,渾濁的厲害。

    闖進通議大夫府的羽林軍沒有花多長時間,便找到了這間柴房。看見柴房內倒斃的老少二具屍體,進行查驗之後,那名校尉猶有餘悸地大聲報告道:「一個不少,都死了。」

    ……

    ……

    世外高人這四個字最簡單的解讀方式就是高人一般在世外,在世外的容易是高人,廢話中其實隱著某些道理,他們所恐懼的是凡人無法接觸的,他們所喜悅的是凡人無法理解的。

    於是俗世不曾知曉俗世外發生了什麼,世外的人也不會理會俗世裡正上演著一幕幕生離死別或新生喜悅,更不會關心屠夫的秤少了斤兩,酒徒家裡的窖被老鼠噬出了泥洞,朝廷死了個宣威將軍,某文官生了個女兒。

    兩個世界的悲歡離合從來都不相通。

    若能相通,便是聖賢。

    都城長安郊外有座高山,山峰半數隱於雲中,後山面西的懸崖峭壁之間,有一個人影正在其間緩慢上行,這個男子的背影極為高大,單衣之外穿著一件黑色的罩衣,手裡提著食盒。

    迎風搖晃行到一處山洞外,高大男子坐了下來,打開食盒,取出筷子,夾一塊薑片送入唇中仔細咀嚼,又拈兩片羊肉吃了,滿足的歎息讚美一聲。

    夕陽下的都城長安,逐漸將被黑夜籠罩,遠處隱隱有積雨陰雲飄來。

    高大男子望著都城某處,感慨說道:「我彷彿看到當年的你。」

    然後他抬頭望天,右手持箸指天,說道:「至於你,飛的再高又有什麼用呢?」

    很明顯,這兩句話的對象是兩個不同的人。略一沉默,高大男子端起手邊的米酒一飲而盡,舉著空酒碗望著天地四周都城左右敬頌道:「風起雨落夜將至。」

    說風起時,有風自山外來,吹的衣襟呼呼作響,巖間老樹急劇搖晃,山石簌簌直落,雨落二字出他口時,遠處飄至都城上空的雨雲驟然一暗,無數雨絲化為一柱,自最後暮色間傾盆而下,當他說完這句話時,黑夜剛好佔據半邊天穹,漆黑有如冥君的瞳。

    高大男子重重放下酒碗,惱火咕噥道:「真***黑。」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22 18:05:30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37 編輯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一章 渭城有雨,少年有侍

    唐帝國天啟十三年春,渭城下了一場雨。

    這座位於帝國廣闊疆域西北端的軍事邊城,為了防範草原上野蠻人入侵,四向的土製城牆被壘得極為厚實,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墩實的土圍子。

    乾燥時節土牆上的浮土被西北的風刀子一刮便會四處飄騰,然後落在簡陋的營房上,落在兵卒們的身上,整個世界都將變成一片土黃色,人們夜裡入睡抖鋪蓋時都會抖起一場沙塵暴。

    正在春旱,這場雨來的恰是時辰,受到軍卒們的熱烈歡迎,從昨夜至此時的淅淅瀝瀝雨點洗涮掉屋頂的灰塵,彷彿也把人們的眼睛也洗的明亮了很多。

    至少馬士襄此時的眼睛很亮。

    做為渭城最高軍事長官,他此時的態度很謙卑,雖然對於名貴毛毯上那些黃泥腳印有些不滿,卻成功地將那種不滿掩飾成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愕。

    對著矮几旁那位穿著骯髒袍子的老人恭敬行了一禮,他低聲請示道:「尊敬的老大人,不知道帳裡的貴人還有沒有什麼別的需要,如果貴人堅持明天就出發,那麼我隨時可以撥出一個百人隊護衛隨行,軍部那邊我馬上做記檔傳過去。」

    那位老人溫和笑了笑,指了指帳裡那幾個人影,搖搖頭表示自己並沒有什麼意見。就在這時,一道冷漠驕傲的女子聲音從帳裡傳出:「不用了,辦好你自己的差事吧。」

    今天清晨,對方的車隊冒雨衝入渭城後,馬士襄沒有花多長時間便猜到了車隊裡那位貴人的身份,所以對於對方的驕傲冷漠沒有任何意見,不敢有任何意見。

    帳裡的人沉默片刻,忽然開口說道:「從渭城往都城,岷山這一帶道路難行,看樣子這場雨還要下些時日,說不定有些山路會被沖毀……你從軍中給我調個嚮導。」

    馬士襄怔了怔,瞬間想起某個可惡的傢伙,笑著回應道:「有現成的人選。」

    ……

    ……

    營房外幾名校尉面面相覷,臉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有惋惜有不捨有慶幸有震驚,但很明顯他們都沒有想到馬士襄居然會選擇讓那個人去做貴人的嚮導。

    「將軍,你真準備就這麼把他放走了?」一名校尉吃驚說道。

    渭城不大,軍官士卒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超過三百人,遠離繁華地的軍營有時候更像是一個土匪窩子,所謂將軍只不過是最低階的一個裨將,然而馬士襄治軍極嚴,或者說這位渭城匪幫頭領很喜歡被人叫將軍,所以即便是日常交談,下屬們也不敢忘了在抬頭加上將軍二字。

    馬士襄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著營房四周的黃褐色積水,感慨歎息道:「總不能老把他留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推薦信的回執已經下來快半年了,大好的前途在等著那小子,既然他要去都城書院,正好順路,我們也算順路送那位貴人一個人情。」

    「我看那位貴人可不見得領情……」校尉惱火回答道。

    眾人身後的營房門被推開,一名模樣清秀的婢女走了出來,望著馬士襄和校尉們冷淡說道:「帶我去看看那個嚮導。」

    到底是貴人的貼身婢女,面對著朝廷邊將竟也是毫不遮掩自己的淡淡傲意。

    宰相門房、貴人近婢、親王清客,這是官場上極令人頭痛的角色,近則惹人怨,遠之惹麻煩,最是麻煩。馬士襄實在是不願意和這種人打交道,隨意說了兩句閒話,便揮手召來一名校尉,吩咐他帶著這名貴人婢女自去尋人。

    雨暫歇,輕雨過後的渭城顯得格外清新,道旁三兩枝胡柳綻著春綠,不過景致雖好城卻太小,沒走幾步路,校尉便領著那位婢女走到一處營房外。

    聽著門內傳出的嘈亂聲喝罵聲行令聲,婢女微微蹙眉,心想難道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在軍營裡飲酒?門簾被風拂起,裡面的聲音陡然清晰,果然是在划拳,卻不是酒拳——聽著行令的內容,婢女清秀的容顏上閃過一絲羞紅恚怒,暗自握緊了袖中的拳頭。

    「我們來劃淫蕩拳啊!誰淫蕩啊你淫蕩!誰淫蕩啊我淫蕩!誰淫蕩啊他淫蕩!……」

    齷齪的行令聲往返回復嘈嘈不絕,竟是過了極長時間都沒能分出勝負,表情越來越惱怒難看的婢女掀起門簾一角,眼神極為不善向裡望去,第一眼便看見方桌對面的一個少年。

    那少年約摸十五六歲,身上穿著一件軍中常見的制式棉衫,棉衫襟前滿是油污,一頭黑色的頭髮不知道是天然生成還是因為幾年未曾洗過的緣故有些發卷,也有些油膩,偏生那張臉卻洗的極為乾淨,從而顯得眉眼格外清楚,臉頰上那幾粒雀斑也格外清楚。

    「誰淫蕩啊你淫蕩!」

    與齷齪的划拳內容截然相反,這少年此時的神情格外專注嚴肅,不僅沒有絲毫淫褻味道,甚至眉眼間還透著幾分聖潔崇高之意,他右手不停地在身前比劃著剪刀石頭布,出拳如風,出刀帶著殺意,彷彿對這場划拳的輸贏看得比自己生命還要更加重要。

    幾隻在西北惡劣環境下生存下來的擁有強悍生命力的綠頭蒼蠅,正不停試圖降落到少年染著油虧的棉衫前襟上,卻總被他的拳風刀意驅趕開來。

    「我贏了!」

    漫長得似乎要把桌旁對戰二人肺裡所有空氣全部搾乾的划拳終於結束,黑髮少年用力地揮動右臂,宣告自己的勝利,極為開心地一笑,左臉頰上露出一個可愛的酒窩。

    少年的對手卻不肯服輸,堅持認為他最後在喊誰淫蕩時變了拳,於是房間內頓時陷入一片激烈的爭吵,在旁觀戰的軍卒各有立場傾向,誰也說服不了誰,就在這時不知道是大吼一聲:「照老規矩,聽桑桑的!」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房間一角,那裡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正在地搬動水桶,身材矮小瘦削,膚色黝黑,眉眼尋常,身上那件不知她主人從哪兒偷來的侍女服明顯有些過於寬鬆,下擺在地上不停拖動,搬著可能比自己還要重的水桶,明顯非常吃力。

    那名叫桑桑的小侍女放下水桶轉過身來,軍卒們緊張地看著她,就像是賭場上的豪客們等待著莊家開出最後的大小,而且很明顯這種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

    小侍女皺眉看了一眼那名少年,然後望向桌對面那名猶自憤憤不平的軍卒,面無表情說道:「第二十三回合,你出的剪,他出的拳,但你說的是他淫蕩,所以那時候你就已經輸了。」

    房間裡響起一片哄笑聲,眾人就此散開,那名軍卒罵咧咧地給了錢,那少年開心笑著接過錢鈔,用手在胸前油漬上擦了擦,然後拍拍對方的肩膀表示誠摯安慰。

    「想開一些,整個渭城……不,這整個天下,誰能贏我寧缺?」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22 18:06:03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38 編輯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二章 養婢以自重

    婢女的臉色很難看,於是一直站在旁邊偷偷觀察她臉色的校尉臉色也難看起來。他用手攥住門簾,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威嚴十足咳嗽兩聲,卻被兩道嚴厲的目光所阻止。

    阻止了校尉打擾對方,婢女遠遠跟著那名少年和侍女離開了營房,一路沉默觀察打量,校尉不知道她想做些什麼,只好歸為貴人親近人物慣有的謹慎怪異習性。

    一路上那名叫寧缺的少年沒有顯示出任何特殊的地方,買了些吃食,和街畔酒館裡的胖大嬸打了聲招呼,顯得特別悠閒,唯一讓婢女覺得怪異,讓她臉色越來越難看的是——

    那位瘦小的侍女在他身後吃力地拖著水桶,少年卻沒有絲毫幫手的意思。

    帝國是個階層森嚴的國度,但民風崇尚樸實,就算是在都城長安那種浮華陰暗地,哪怕是最冷漠的貴人,想來也無法看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瘦弱女童如此吃力而毫不動容。

    「軍中允許士卒養婢?」清秀婢女強行壓抑心頭的怒意,對身旁的校尉發問。

    校尉撓了撓頭,回答道:「他們的情況有些特殊。前些年河北道大旱,無數流民湧向南方和邊郡,路旁到處都是死人,聽說桑桑是寧缺從死屍堆裡抱出來的,寧缺也是孤兒,從那之後兩個人一直相依為命,後來他報名從軍,就把這丫頭帶進了渭城。」

    他看了婢女一眼,小意解釋道:「都知道軍中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但總不可能硬生生把那小丫頭趕走,所以大家都當沒看見。」

    聽到這番解釋,婢女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些,然而當她看到寧缺提著半隻燒雞晃蕩的模樣,再看到他身後數米外小侍女吃力拖動水桶憋紅的黑黑臉頰,心情又變得糟糕起來,冷聲道:「這哪裡是相依為命,他分明想要那個丫頭的命。」

    渭城確實很小,沒過多時,前後四人便到了南向某處屋外,屋外有一片小石坪,坪外圍著一圈簡陋的籬笆,婢女和校尉站在籬笆外向裡望去。

    小侍女把有她半個身子高的水桶艱難挪到水缸旁,然後站上缸旁的板凳,拼盡全身氣力異常艱難地將水倒入缸中,緊接著,她開始淘米洗菜,趁著蒸飯的空當,又拿了抹布開始擦拭桌椅門窗,不多時便有水霧升騰,將她瘦小的身子籠罩在其中。

    雖說昨夜下了一場雨,但雨水不夠大,門窗上積著的黃土沒有被沖涮乾淨,反而變成了一道道難看的泥水痕跡,這些泥水痕跡在小侍女的抹布下迅速被清除,屋宅小院頓時變得乾淨明亮起來,很明顯這種活計她天天都在做,顯得非常熟練快速。

    還是孩童的小黑侍女像螞蟻般辛勤忙碌,像僕婦般東奔西走,累得滿頭大汗臉蛋通紅,看上去有些滑稽,又有些令人心生同情……

    那個叫寧缺的傢伙很明顯缺乏這兩種情緒,他安靜甚至是安逸地躺在一張竹躺椅上,左手拿著卷有些舊的書不停翻看,右手拿著根硬樹枝在濕泥地上不停划動,偶爾沉思入神時,他便隨意將手中樹枝一扔,掌心向上伸向空中,片刻後便有一壺溫度將將好的熱茶放到掌上。

    渭城裡的軍卒早已習慣這間小院裡的日常生活畫面,所以並不覺得奇怪,站在籬笆外的貴人婢女目光則是逐漸冰冷,尤其是看到那個小侍女忙著做飯打掃的過程中,還不敢忘了沏茶倒水時刻滿足那傢伙要求時,她的臉色陰沉得彷彿要滴下水滴。

    如果真是你的侍女倒也罷了,可你難道不是從死屍堆裡揀出的她嗎?不是說你們二人是相依為命嗎?即便被人逼迫成了侍女,難道你不覺得她的年齡還太小嗎?

    或許是引發了童年時的不好回憶,或許是心中對某些美好情感的想像被某個傢伙破壞的太過徹底,讓她逕直推開籬笆走了進去。

    目光落在竹躺椅上,落在那名少年一直認真讀的舊書上,她淡淡說道:「還以為看的是什麼聖賢大作,能讓你忘記身邊發生的一切動靜,沒想到居然只是市面上隨處可買的太上感應篇,莫非像你這種人也奢望能踏進修行之道?」

    寧缺坐起身來,好奇地看了一眼這個衣著華貴似乎永遠不應該出現在渭城的小娘子,又看了眼表情尷尬的校尉,停頓片刻後解釋道:「只能買到這本,所以也只好將就著看,也就是好奇,哪裡有什麼奢望。」

    婢女明顯沒有想到他竟會回答的如此平靜自然,弄得自己反而不由一窒,旋即望向門旁正在倒灶灰的小侍女,不悅說道:「我堂堂大唐,怎麼會有你這樣的男人。」

    寧缺疑惑皺了皺眉頭,順著對方的目光望向正拿著抹布呆站在窗邊的桑桑,明白了對方言辭間的鋒利由何而來,左臉頰裡酒窩隱現,笑著說道:「看你應該比我大,要不然……你就當我不是男人,是個男孩兒吧。」

    婢女這一生大概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賴皮之人,袖中的拳頭緩緩攥緊,神色冰冷正欲發作之時,目光卻落在竹躺椅旁那片泥地上,落在那些樹枝畫出來的字跡上,心頭不由一驚,眸中大現異色,讓她渾然忘了自己想要說些什麼。

    ……

    ……

    渭城條件最好的營房內,那位穿著破袍子的老人正在閉目養神,邊將馬士襄則是半躬著身子和帳內的貴人對話,謙卑的態度裡,有著隱藏不住的驚訝神情。

    「您對那名嚮導不滿意?」他疑惑問道:「為什麼?」

    帳內貴人的聲音極其不滿,訓斥道:「我要的是精明能幹的嚮導,而不是一個滿腦子全是修行美夢,手無縛雞之力只能提燒雞的憊懶少年。」

    馬士襄輕輕咳了兩聲,柔聲解釋道:「以末將所知,寧缺雖然年歲尚淺,但這兩年來在草原上也斬過好些蠻人頭顱,若……只是綁幾隻雞,我想應該問題不大。」

    大唐以武立國,首重軍功,帳後那人雖然身貴位尊,但既然觸及軍隊最看重的榮耀,馬士襄毫不猶豫選擇了反擊,似是解釋其實卻有些嘲諷反駁的意味。

    帳後那道冷冽的聲音稍一停滯,不悅道:「能殺人便能做一個好嚮導?」

    馬士襄回答得愈發謙卑:「渭城三百部屬,寧缺肯定不是其中殺敵最多之人,但末將敢以人頭作保,無論是何等樣慘烈的戰場,最後活下來的人裡……肯定有這少年。」

    然後他抬起頭來,微笑說道:「因軍功累加,他獲得了軍部的推薦信,這小子也確實爭氣,半年前便通過了初核,此次回都城,他就要去書院報到了。」

    聽到書院二字,帳後忽然沉默下來,那位貴人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22 18:06:34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38 編輯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三章 鳥貴人

    馬士襄離開後,那位穿著舊袍的老人緩緩睜開雙眼,蒼老而平靜的眼眸間難得流露出一絲興趣。他望著帷帳溫和笑著說道:「在這邊陲小城裡,居然有士卒能考進書院,實在是令人意外。既然如此,那少年想必無論品行還是能力都是上上之選,讓他做嚮導倒也不差。」

    「離國不過數載,真沒想到,書院這等神聖之地居然也開始招收這等兵**。」

    語調依然清冷不屑,但實際態度卻已經有了變化,那位貴人至少不再反對寧缺做為自己隊伍的嚮導,只需要一個名字便能夠讓大人物改變主意,那個簡單叫做「書院」的地方,必然極不簡單。

    老人說起另外一件事情,神情顯得有些疑惑:「先前我去看過他寫在泥地上的那些字,抄的是《太上感應篇》第三節,字體線條簡練,卻有生動之感,明明只是用了一根樹枝,落於濕地之上卻有刀鋒加諸泥范之感,這名叫寧缺的軍卒書法已然入了正途……真不知他是怎樣練出來的,師承又是何方。」

    「那軍卒也只不過空有筆觸罷了,先前偶一觀之,新鮮之餘難免震撼。此時細細想來,也不過是些奇技陡筆的路數,談何正途,日後約摸也就是都城香坊外一個賣字先生。」

    貴人冷淡應道。

    老人搖了搖頭,說道:「您所說新鮮二字便是關鍵。我不懂書法,但看那軍卒枝梢落處,竟彷彿能見金石之意,這種字體以前未曾見過,倒有些像道壇裡那些符道大家的手段。」

    「您是說神符?」

    帳後貴人一怔,旋即淡淡諷道:「世上億萬人眾,符道大家卻不過十數人而已,那些高人或隱於宮中,或靜坐於觀內,一生冥想苦修方能凝天地氣息於金鉤銀劃之間,那寧缺身上全無氣息波動,就是一普通凡人,就算再看五十年太上感應篇只怕連初境都無法踏入,這兩種手段何來相像之說?」

    老人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雖說他是修行中人,一路上也極得對方尊敬,但雙方身份地位相差太大,所謂尊敬實際上不過是憐老惜才。既然如此,有些不該說的話還是不要說的好。

    當然他並不贊同帳後那位貴人的話,關於那名叫寧缺的軍卒,老人有自己的判斷。

    俗世之中皆凡人,能夠體悟到天地氣息從而踏入初始之境的人真可以說是萬中無一,起始感應一關最是艱難,絕非易事。然而那寧缺若真能入書院學習,萬一哪日因緣際會上了傳說中的二樓,真走上了修行之道,他那手怪異而極富力道的書法,定會對他大有助益。就算那廝始終無法開竅,單憑那手字,也能讓書院和道壇裡的那些大人物另眼相看。

    ……

    ……

    寧缺放下手中的書籍,搖了搖頭向門外走去,臉上猶自掛著淡淡的惘然與不甘。

    這本數年前在在書店裡買的《太上感應篇》,正如那位貴人婢女所說,是隨處可見的大路貨色。他很清楚這一點,但卻始終不肯放棄,時刻不忘誦讀學習,書籍早已翻的頁角發卷,顯得破舊不堪,若不是被桑桑用棉線密密縫住書脊,只怕偶一翻動就會化做幾蓬紙錢迎風而去祭窮酸的先賢。

    只可惜這麼多年過去,書頁已翻爛,上面的字句深刻於腦中早已熟爛,他卻依然體悟不到所謂天地的氣息,不要說什麼修行之初境,就連書中所言最簡單的感應都無法做到。

    曾經失望甚至絕望過,後來知曉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正常人都無法體悟天地之氣,寧缺的心情變得平靜了很多。他安慰道自己是個正常人,而那些傳說中的世外高人們都是不正常的人,都是些不正常變態人士——唯極罕見的變態者方能感悟天地之息,不然那麼多本《太上感應篇》在世上流傳,怎麼沒見都城長安的夜空裡到處都是飛劍閃來閃去,高人飄來飄去?

    只是,忽然發現眼前是一座奇妙的寶山,你卻只能空著手回去,終究還是會有些不甘心吧?

    ……

    ……

    「渭城這麼窮,草原上的蠻人早就讓皇帝陛下打怕了,好些年都不敢過來,所以軍功也沒辦法積的太快,能回都城當然是好的,我哪裡能有什麼不甘心的地方。」

    燈光昏暗的軍營內,寧缺向身前的將軍恭敬行禮,用溫和清脆的聲音解釋道:「只是距離書院報名的日子還有段時間,我想著沒必要這麼早離開,這些年在將軍麾下雖說不上進步明顯,但總被您教誨的像了個人樣兒,不然我也不會如此命好考進書院。我是真想在渭城,在您身邊多呆幾天,能多聽聽您的教誨,哪怕是和您說說閒話也是好的。」

    馬士襄看著面前的少年,下頜的鬍鬚微微拂動,不知是被夜風吹拂還是非常生氣的結果,他嘲笑說道:「寧缺啊寧缺,曾幾何時你也變成這麼不要臉的傢伙了?」

    寧缺笑著回答道:「只要將軍您需要,我隨時可以不要這張臉。」

    「說真話吧。」馬士襄的神情冷淡下來,望著他面無表情問道:「為什麼你不肯當這個嚮導?」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抬起頭來,靜靜望著對方,說道:「將軍,那位貴人應該很不喜歡我。」

    「注意你的身份!」

    馬士襄的語氣變得非常嚴肅,「你現在還不是書院的學生!身為帝□□□人,你必須服從上級軍令,服從老子我的命令!那位貴人喜不喜歡你,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情,至於你喜不喜歡那位貴人,是沒有人會在乎的事情,你只需要接受命令,然後完成命令!」

    寧缺沒有回答,低頭看著軍靴中間那塊泥巴里長出的一根倔犟的青草,沉默表示反對。

    馬士襄拿這個少年無可奈何,歎息說道:「你到底是要鬧哪樣?為什麼就不肯跟他們回都城?」

    寧缺抬起頭來,神情極為認真說道:「在外面我看過他們車隊,他們在草原上遇過襲,最近那邊正在春旱,而去年左金帳的單于死了,那位貴人的婢女皮膚有些黑,所以……我不敢跟他們走。」

    車隊遇襲,草原春旱,單于死了,婢女臉黑。

    這些看似沒有什麼表面關聯的詞語,被他瑣碎的組合在一起,便成為了他的理由。

    馬士襄看著他,歎息問道:「你早就猜到了?」

    「全渭城現在還有誰沒猜到他們是誰?」

    寧缺很無奈地攤開雙手,望向夜色下軍營的那一邊,說道:「也只有那位在長安皇宮裡長大,嫁到草原上做威做福連老公死了都沒發現的白癡公主殿下,才會愚蠢的以為這始終是個天大的秘密。」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22 18:07:16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39 編輯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四章 唐人的樸素是非觀

    雖然帝國民風樸素而開放,又是深夜軍帳私話,但聽到白癡公主殿下這幾個字,馬士襄的臉色頓時變得緊張難看起來。

    那位身份尊貴的女子進入渭城後,他是何等樣的小意謹慎緊張,哪裡想到寧缺居然這般大喇喇做出了如此刻薄的評價,同時因為他認為寧缺的這個評價並不公道,所以心情更是不快。

    所有人都知道大唐四公主並不是白癡,而是位極富賢名的公主殿下。

    以大唐國力之強,兵鋒之盛,無論是面對草原蠻族,還是面對中原其餘諸國,從來不會考慮和親這種帶有屈辱性質的政治手段,除了早年太祖皇帝幾位最忠誠的蠻族部將迎娶過宗室女,便再也沒有類似的情況發生。

    然而當三年前草原初現不穩,蠻族最大的金帳部落在敵國秘密挑唆支援下隱現反心時,當時正值十三四歲豆蔻年華、深受陛下寵愛的四公主,竟是跪於大明宮前叩階泣血,不顧舉國反對,寧願捨棄長安繁華,堅持要遠嫁草原,給那位金帳單于做續絃。

    此事一朝傳出,天下震驚,坊間議論紛紛,白髮文臣痛心疾首連上奏章,皇帝陛下震怒,皇后情緒複雜不置一言,然而這一切都無法阻止她的決心,同時草原金帳單于聞曉此事,大感榮耀,更喜公主性情,遣使者驅五千牛羊馬入朝,言辭謙卑懇切求親,皇帝最終只好無奈定下天啟十一年出嫁草原。

    公主嫁入草原不到半年,與單于夫妻相敬和諧,曾經雄心勃勃的蠻族英勇領袖,變成了一隻平靜的草原雄獅,靜守國土,遠眺異鄉,卻不再輕啟戰釁。

    只可惜誰也沒有想到數月前,正值壯年的單于突然暴斃,單于之弟強行繼位,邊境的局勢重新變得複雜緊張起來。但從當年那個身材單薄的少女跪在大明宮前自行決定婚約開始,整整四五年的時間,唐帝國西北邊境一直處於珍貴的和平之中,必須要說大部分都是那位公主殿下的功勞。

    另外傳聞中公主堅持遠嫁草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避開皇后娘娘。然而就算這是真的,這種不恃陛下寵愛,面對皇后主動退避,避免帝國上層矛盾激化的行為,在軍方和文臣們眼中更是一種識大體的極為賢良的行為。

    對於馬士襄這種身經百戰的大唐邊將來說,公主遠嫁敵人是他們的屈辱,他們不畏懼戰爭,更不會懼怕那些蠻人,但沒有誰會拒絕和平這種上天賜予的禮物,所以他們對那位公主殿下的感覺很複雜,既有些無來由的憤怒,卻也難免有些感激,種種情緒到最後,漸漸變成了內心深處不便與人言的一絲尊敬。

    寧缺是個普通軍卒,不知道能不能理解將軍的複雜情緒,或者就算理解他也並不在意,因為他現在想爭取的事牽涉到他個人安危,而他一向以為在自己小命面前什麼都是假的。

    所以他假裝沒有看到對方陰沉的臉色,繼續說道:「我粗略看過馬車上的箭眼,那位新任單于下手很黑很絕,我估計公主的護衛隊至少損了一半人命在草原上。」

    「據說是遇到了馬賊。」馬士襄說話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大概連他都不相信這個說法。

    「就算是金帳單于,也不敢明目張膽襲擊我大唐公主,所以當然是,也只能是馬賊,只不過誰都知道那批馬賊是由誰扮的。」寧缺繼續說道:「但這事兒仔細一想又不對了,大家都知道馬賊是新單于騎兵扮的,那個蠻子哪裡來的這麼大膽子?難道就不怕事後朝廷大怒發兵把他金帳給平了?」

    大唐以武立國,民風樸素而爭勇好狠,最是在意尊嚴。

    如果要徹底平掉草原蠻族金帳,大唐只怕也要將國力損耗大半,為了一位嫁了人的公主遇襲,而讓整個帝國陷入動盪艱難,這看上去似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但事實上,在大唐的歷史中經常出現這種可以說意氣用事,也可以說豪氣干雲的故事。

    最出名的一個例子發生在太祖晚年。

    其時草原某部屠了白羊道某處村鎮,村民一百四十人被斬盡殺絕,帝國使者前去問罪,卻被那部落驕奢單于割了耳朵趕回。太祖勃然大怒,當即決定親征草原,帝國全體動員,組成一支由八萬騎兵構成的浩蕩鐵騎征北。那個部落大感震慄恐懼,聞風而逃,頂風雪直入北部荒原,而大唐鐵騎則是緊追不捨,竟是連戰數月,最終將對方部族全數屠滅。

    連戰數月,盡屠敵騎,看似簡單的描述,看似瀟灑風光的結局,卻隱藏了為此付出的可怕代價。

    為了支撐這場耗資巨大的戰爭,朝廷發百萬民夫,征河北道三郡牲畜,岷山四周田地荒廢,十室九空,南方賦稅連翻四倍,民怨沸騰,朝中官員根本無力兼顧政事,天下陷入了動盪甚至垮塌的危險邊緣。

    大唐帝國最奇妙的氣質,便在這種最危險的時刻以及隨後的無數歲月對此事評價中呈現了出來。

    當帝國鐵騎遠征荒原之時,南方的反賊義軍竟是沒有趁此良機加大攻勢,甚至反而紛紛潛回山林湖泊之中,看上去就像是他們不想在這時候拖帝國的後腿!

    造反的草莽們,或許並不見得每個人都會想著所謂民族大義,或許他們當中也有人想抓住這個天賜的良機,然而他們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往常默默支持他們的窮苦民眾、義軍中很多底層頭領和士兵,在他們決定要抓住這個機會時,紛紛用腳步和沉默表示出了最激烈的反對。

    唐太祖的歷史評價並不高,就算在帝國內部也是如此。

    無論是在史書上,還是在酒樓說書先生的故事裡,對這位雄主的評價往往不離好大喜功,喜用小人佞臣,好酷法,求長生而無道,諸如此類。

    但不管是最迂腐的文人、最漠視君權的書院教授,還是最恨加賦的農夫商人,他們會找各式各樣的理由去痛罵那位開國皇帝,但卻從來沒有人認為那場只因君王一怒而耗盡國力讓黎民受苦的戰爭不該打!

    因為從開國到現在,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始終堅持信奉並守衛一個樸素的道理:我不欺負你,但你也別想欺負我;就算是我欺負了你,但你……依然別想欺負我!

    誰欺負我,我就打誰。

    這就是大唐帝國的立國之本。

    這就是大唐帝國的強國之路。

    這也正是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度叫做唐。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22 18:07:59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41 編輯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五章 非典型唐人睹無月思懷(上)

    大唐之所以被稱為大唐,就是基於這些簡單而很有力量的東西。

    寧缺不是一個典型唐人。他在戰場上經常顯得不夠勇敢,更沒有置諸死地而後生、把自家房子燒了圖一樂的剽悍勁兒,相信他再在渭城生活二十年,也沒有可能寫就一場從乞兒成長為將軍的人生大戲。

    但他在軍隊裡呆的時日足夠長久,長到他可以精準地把握住這個時代唐人那些可貴或可怖的氣質,於是當他發現公主車隊上的箭眼時,馬上便推論出一些很令人頭痛的事情——草原上那位繼任的單于,居然膽敢追殺大唐公主,如果他不是真的瘋了,那就是帝國內部有真正的大人物與之勾結,向其發出了不受帝國追究報復的承諾。

    「四公主現在已經入了國境,進了渭城,結果她依然沒有完全表明身份?為什麼?因為她不信任。她或者會信任陛下,但肯定不會信任陛下的臣子,比如將軍你,比如我們這些邊軍,甚至是整個朝廷。」

    「因為她很清楚,如果沒有長安城裡某些大人物點頭,草原上根本沒有蠻人敢對她行兇。能夠給蠻人這種承諾,並且讓單于相信的人……最多不超過四個,而那四位甚至是連她都惹不起的角色。」

    「這種帝國上層之間的戰爭,就連將軍您都只能躲的遠遠的,更何況是我們這種小人物……」寧缺用腳跟碾了碾微濕的泥地,低聲說道:「路上肯定要出事兒,我這種人頂天也就能對付三五個人,參合進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護送公主隊伍裡多我一個人也就是山路裡多具屍首,少我一個渭城還能多留一個軍紀不錯的善良小兵,將軍大人,您就把我當成是那天地間的元氣,沒什麼太大用處,乾脆看都看不到好了。」

    馬士襄看著貌似謙卑的少年,似笑非笑說道:「把自己比作天地間的元氣?這算是謙虛還是自誇?如果你真想說服我收回這道軍令,你說自己是一道屁或許更合適一些。」

    寧缺嘿嘿笑了兩聲,回答道:「馬上就是要上書院的學生,說話用辭總得雅致一些。」

    馬士襄沒有繼續取笑這個孩子,沉默片刻後平靜解釋道:「讓你去給公主的車隊當嚮導,其實……主要就是為了這件事情。你的戰功確實夠了,初試也通過了,我請上峰為你寫了推薦函,軍部的回執已到,但莫非你以為這樣就能進書院?」

    「你畢竟在邊塞呆的時間太長,就算聽過一些書院的故事,但你並不清楚那裡究竟個什麼地方。」

    他的表情凝重而嚴肅:「在大唐人心中,書院是最神聖崇高的不可觸犯之所在,拿了軍部回執,只代表你能參加書院入院試,但想要真的踏進書院那扇紅門,你至少要跑三個部堂去蓋章……」

    「像我們這種級別寫的推薦函,那些部堂哪裡會瞧在眼中,就算是軍部回執也沒有什麼力量,只要他們願意,隨時可以把你參加入院試的時間拖上好幾年。數十年來,這已經成了常景,除了書院先生們自己去民間收的學生,任何從朝堂推薦路子的考生,都要花大價錢去疏通門路,不知多少殷福之家,就為了那場考試落得了傾家蕩產。」

    「我知道這兩年你在渭城存了些錢,可難道你以為靠那幾百兩銀子就能把那些傢伙餵飽?」

    寧缺撓撓頭,感慨說道:「以前可沒有人告訴我這件事情。」

    「因為現在有解決這件事情的辦法,所以自然沒必要告訴你。」

    馬士襄看著他說道:「只要路上你能立下功勞,入了貴人法眼,甚至只需要貴人記得你的名字,到時候公主府裡隨便一位管事說句話,還有哪個衙門敢不長眼去敲詐勒索你?」

    「這就等於說,我必須要拿命去賭一個書院入院試的資格,聽上去怎麼總感覺有些不划算?」寧缺繼續撓頭。

    馬士襄狠狠瞪了他一眼,訓斥道:「糊塗!混帳!為了能進書院,不知多少人恨不得賣了自己親娘,殺了自己親爹!現在不過是要你小子冒點小風險,你居然還不肯幹!」

    片刻後,他的表情溫和下來,勸勉道:「據我分析,殿下應該也很明白她的行蹤不可能保密。你能猜到她的身份,全渭城人都能猜到,難道她在帝國裡的敵人會猜不到?既然如此她還堅持照常上路,說明在道路前方肯定有援兵接應,你的任務只是帶著她走山中捷徑,盡快與那些人碰頭,哪裡談得上賭命?」

    寧缺低著頭,默默不語,不停盤算著其中的得失利益。

    馬襄生看著他的神情,想起這少年平日裡最令人惱火的那些怪脾氣,知道不拿出一些看得見的利益,很難說服對方去冒險,不由歎息一聲,壓低聲音說道:「殿下的隊伍裡有一位老人,他姓呂,聽說修的是昊天道南門。」

    聽到這句話,寧缺霍然抬頭,慣常平靜而又憊懶的眼眸竟是陡然變得極為明亮。

    馬襄生搖頭感慨道:「你還是個小屁孩兒的時候就來了渭城,你自己靠的甜言蜜語和本事討好了全城的老少爺們兒,營卒換了一批又一批,就算是東城的肉餅店都換了兩個老闆,你卻始終是渭城這個土匪窩裡最受寵的小屁孩兒。」

    他揉了揉寧缺的腦袋,就像看著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說道:「那年前任將軍病逝之前,通門路給你弄了軍籍,緊接著秋天大傢伙去草原上打柴,差點兒被那些蠻子圍死,全靠你我們才逃了出來,那時候全渭城人一致決定要好好賞你,我們甚至想好了,就算你提出的條件是要用都城最紅的清倌人開苞,我們大家也要湊錢把這事兒漂漂亮亮地給辦了。」

    頭髮已然花白的將軍話鋒一轉,苦澀說道:「但誰也沒想到你居然想學那些世外法,很無奈啊,全渭城人甚至是整個七城寨,都沒辦法給你找一個老師,我們只能看著你把那本太上感應篇翻的又破又爛,卻沒什麼主意。」

    「但現在是機會!」

    馬襄生目光驟然變得凌厲起來,「無論是書院,還是那位姓呂的老人家,你都必須抓住,也一定要抓住。」

    寧缺沉默很長時間,低著頭輕輕歎息說道:「其實……還是有些捨不得吧。」

    窗外星光清漫幽淡,馬襄生看著少年說道:「渭城……終究太小,你應該去都城長安,去那些真正的大世界看看,或許那些地方有很多凶龍惡虎,但你這頭初生的牛犢兒又真怕過誰?」

    「至少……那些地方不會只有一本破爛的太上感應篇。」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22 18:08:33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42 編輯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六章 在邊城想像長安的生活多麼不易

    渭城南邊有一條連小溪都算不上的小水溝,小水溝旁有座連小山都算不上的小土坡,小土坡下邊有一個連小院都算不上的帶籬笆有石坪的草屋,夜裡雨雲早散,格外明亮的星光灑在水溝、土坡、草屋上,頓時鍍上一層極漂亮的銀暈。

    寧缺趿拉著鞋慢騰騰地在星光下行走,看著眼前這間和桑桑住了很長時間的草屋,速度不禁變得更慢了些,但只要在走,那麼無論多慢總有抵達目的地的那天,他推開那道只能防狗不能防人的籬笆牆,走到門縫漏出來的油燈光前,抬手堵住自己嘴唇,咳了兩聲,說道:「如果去都城怎麼樣?」

    草屋門被推開,吱呀的尖響刺破安靜的邊城夜晚。

    小侍女桑桑在門口蹲了下來,瘦小的身影被油燈光拉的極長,她用指頭按了按木門邊,回答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去長安嗎?對了寧缺,你什麼時候才去火器營裡偷些油回來?這門已經響了好幾個月了,聲音實在是很難聽。」

    「現在還有誰用那些難玩的火銃,如果只是要油,我明天去輜重營問問……」寧缺下意識裡隨口應了聲,然後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哎!我要和你說的好像不是這個事兒,如果真要走了,還管這破門做什麼?」

    桑桑扶著膝頭站起身,小小的身軀在微涼的春日夜風裡顯得格外單薄,她看著寧缺,用認真而沒有夾雜任何其餘情緒的聲音細聲說道:「就算我們走了,可這房子還是會有人住,他們還是會開門啊。」

    自己二人離開後,這間遠離坊市偏僻破落的草屋真的還會有人願意來住嗎?寧缺默然想著,不知為何突然間多出一些叫不捨的情緒出來,他輕輕歎息了聲,側著身子從桑桑身邊擠了過去,低聲說道:「晚上把行李收拾一下。」

    桑桑將鬢角微黃的髮絲隨意攏了攏,看著他的後背問道:「寧缺,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對那件事情這麼感興趣。」

    「沒有人能拒絕讓自己更強大的誘惑。而且那些玩意兒對於我來說,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寧缺知道小侍女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抬頭看著桑桑黝黑的小臉蛋兒,挑眉說道:「而且我們兩個總不能在渭城呆一輩子,世界這麼大,除了帝國還有很多國家,我們總得去看看,就算往小了說,就為了多掙一些錢,升職升的更快一些,去長安也比在渭城呆著強太多,所以這次我一定要考進書院。」

    桑桑臉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緒。因為年齡還小的緣故,小侍女的眉眼並未長髮,又因為邊城風沙的關係,小臉蛋兒黝黑粗糙,加上那一頭童年營養不良造成的微黃細發,實在談不上好看,就連清秀都說不上。

    但她有一雙像柳葉似的眼睛,細長細長的,眸子像冰琢似的明亮,加上很少有什麼太明顯的神色,所以不像是個出身淒苦將將十一二歲的小侍女,倒像是個什麼都知道,看透世情心無所礙的成熟女子,這種真實年齡相貌與眼神之間的極度反差,讓她顯得格外冷酷有范兒。

    寧缺知道這些都是假象,在他看來,小侍女桑桑就是一個典型缺心眼子的丫頭,二人相依為命這麼多年,她因為習慣了依靠自己思考辦事,所以越發懶得想事,因為懶得想事,所以變得越來越笨,而為了掩飾笨拙她說每句話時用的字越來越少,所以就愈發顯得沉默冷漠成熟怪異起來。

    「不是笨,應該是拙。」他想著某些事情,在心中默默糾正了一句。

    沉默了很長時間,桑桑忽然抬起頭來,咬了咬嘴唇兒,露出罕見的畏怯情緒,說道:「聽說……長安很大,有很多人。」

    「都城很繁華,聽說天啟三年時就已經超過一百萬了,而且生活所費極貴,長安居,大不易啊……」

    寧缺歎息了一聲,看見小侍女緊張的神情,笑著安慰說道:「人多也沒什麼好怕的,你就把長安當成一個大點的渭城便好,到時候還是我去和外人打交道,你照老樣子操持家裡的事情,真要怕你就少出門。」

    「在都城一個月買肉菜米糧大概要花多少錢?」

    桑桑把柳葉般的雙眼瞪的極圓,兩隻小手緊緊攥著布裙下擺,緊張問道:「會不會超過四兩銀子?那可比渭城要翻倍了。」

    「如果真考進書院,你總得給我扯些好布料做些衣裳,再加上家裡可能會來客人,比如同窗什麼的,萬一哪位先生看中你家少爺我,想要做個家訪,也可能會來,所以你至少也要做套新衣裳,我粗略算了下,怎麼也得要十兩銀子。」

    寧缺蹙著眉頭回答道,實際上他只是極為認真地瞎說,正如河西道那個著名的笑話,在田里幹活兒的農婦閒嘮,總想著東宮娘娘在烙肉餅,西宮娘娘在剝大蔥,肉餅似海,大蔥似山。

    十兩銀子對於書院的學子們來說,有可能只是一桌酒席罷了。

    然而即便是這個明顯縮水的錯誤答案,也遠遠超過了小侍女的心理底線,她皺著眉頭認真望著他建議道:「寧缺,我們不要去長安,你也不要考書院了好不好?太貴了。」

    「沒見識的東西。」寧缺笑罵道:「入了書院出來肯定能做官,到時候你我一個月花十兩銀子,我在衙門裡隨手一個月怎麼不得掙個七八十兩銀子回來?再說長安有什麼不好,陳錦記的胭脂水粉不要太多喔。」

    胭脂水粉四字竟彷彿是小侍女的要害,她緊緊抿著嘴唇,明顯陷入極劇烈的心理掙扎之中,很久之後她用蚊子般的聲音回答道:「可是你讀書院那幾年怎麼辦?我的女紅一般,長安人眼皮子肯定高,不見得能賣出去。」

    「這確實麻煩,聽說長安城周邊不能打獵,那些山林子都是皇帝老爺的……我們還有多少錢?」

    主僕二人對視一眼,然後極為默契地伸手掀開床板,從裡面最深處摸出一個包裹極嚴實的木盒。木盒裡儘是散碎的銀子,像指甲般大小的銀角子上明顯有鉸子的劃痕,中間只有一個大銀錁。

    看著木盒裡明顯存蓄了很長時間的散銀,兩個人都沒有去數,桑桑壓低聲音說道:「老規矩五天數一次,前兒夜裡剛剛數過,七十六兩零三錢四分。」

    「看來去長安後必須拚命想法子多掙些錢。」寧缺神情認真說道。

    「嗯,我會爭取把自己女紅水平再提高一些。」桑桑神情認真回答道。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24 17:32:08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43 編輯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七章 此去長安混人樣

    入夜,桑桑跪在炕上挪著乾瘦的膝頭,麻利快速攤平被褥,小手掌一摁把枕頭中間摁出一弧形,便是寧缺睡的最舒服那弧度,然後蹦下炕抱起自己的被褥,走到屋角那兩個大榆木箱邊鋪了上去。

    燈熄,寧缺把水碗擱在窗台上,藉著星光鑽進被窩,雙手搭在被沿,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然後發出一聲極為滿足的歎息聲,他閉上眼睛,過了會兒才聽到屋角傳來那陣聽了好幾年的悉悉窣窣的聲音。

    彷彿和過去這些年頭沒有什麼區別的夜晚,伴著帝國邊塞的星光沉沉睡去,然而真實的情況時,今天草屋裡的主僕二人都沒有睡著,或者是因為即將踏入嶄新世界的激動不安,或者是因為都城長安的繁華、隱約可見的富貴,還有那些散發著迷人味道的香脂水粉,窗邊屋角的兩道呼吸聲遲遲未能緩慢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缺緩緩睜開雙眼,看著窗紙上的淡淡銀暈,感慨說道:「聽說……長安城裡的姑娘都不怎麼怕冷,衣裳穿的很單薄,領口開的很大,身子都很白……那時候年紀太小,都不記得了。」

    他翻了一個身,望向屋角黑糊糊的那處,問道:「桑桑,最近有沒有犯病?會不會冷?」

    黑暗中小侍女隱約似乎是搖了搖頭,隱約能看見她緊緊攥著被角,雙眼緊閉,唇角卻掛著一絲極罕見的微笑,低聲喃喃回答道:「聽說長安城裡的女孩子確實都挺白的,她們天天都用那麼好的水粉,能不白嗎?」

    寧缺笑了笑,看著她說道:「放心,等本少爺以後有了錢,陳錦記的胭脂水粉隨便你買。」

    桑桑霍然睜開雙眼,像柳葉般細長的眼眸裡映著明亮的星光,嚴肅說道:「寧缺,這可是你答應的。」

    「剛才都說過,去長安後你要記住一定要稱我為少爺,這樣才顯得尊重。」

    當年寧缺從道旁死人堆裡翻出渾身冰冷的小桑桑,然後輾轉來到渭城,至今已有七八年。桑桑雖然在戶籍上是婢女,做的也是婢女的事情,卻從來沒有喊過他少爺,這不代表別的任何事情,只代表一種習慣。

    今天小侍女桑桑被迫要扔掉這個習慣。

    「寧缺……少爺……你要記得答應給我買陳錦記。」

    「嗯。」

    寧缺應了聲,目光落在炕邊地面像白霜般的月色,不,是星光上,心頭無來由微緊,很多年前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再次襲來,回頭望向窗外深青色的夜空,看了眼滿天星光,然後開始低頭思念故鄉,喃喃念道:「今天還是沒有月亮啊……」

    黑漆漆屋角榆木櫃子上的桑桑,像個小老鼠般蜷在微涼的被褥裡,伸手到腰後扯了扯,擋住外面的微涼氣息,順便讓兩個櫃子間的縫顯得不那麼硌人,她聽著窗邊傳來的囈語,心想寧缺……不,少爺又開始說這種胡話了。

    ……

    ……

    清晨,主僕二人醒來,藉著濛濛熹微的晨光開始整理行李,偶有爭執,更多時候是沉默。

    寧缺在屋外土牆上掏了半天,掏出一個長長的袋子,取出袋中的弓箭仔細檢查半天,確認沒有問題才遞了出去,桑桑安靜在旁接過,塞進那張棉布做成的大包裹裡,又從籬笆架下面取出三把帶著些微銹跡的連鞘直刀,寧缺接過來用心地擦拭了幾下,迎著朝陽看了看鋒口,點點頭便用哈絨草繩緊緊繫在了背上。

    他從門後取出一把黑傘,用剩下的最後那截哈絨草繩繫緊,繫在了桑桑的後背,這把黑傘不知道是什麼材料製成,總感覺上面蒙著黑黑的油污,並不反光,甚至顯得有些厚重,而且這把傘很大,就算收攏繫緊,背在桑桑瘦削矮小的身體上,竟是險些要垂到地面。

    遠行的準備做好,寧缺和桑桑一前一後邁過破爛的籬笆牆,二人同時回頭看了一眼小小的青石坪和小小的破草屋,桑桑仰頭望著他的下頜,問道:「少爺,要鎖門嗎?」

    「不鎖了。」寧缺猶有稚意的面容似悲似喜,說道:「以後……或許我們很難再回來了。」

    ……

    ……

    車輪碾壓濕軟的泥地,貴人的隊伍緩緩啟程,向渭城外駛去。

    前後五輛軟索馬車,放在任何時候都是邊塞上很能吸引目光的隊伍,所以即便渭城軍卒屬民並不像寧缺所說那樣猜出了貴人的身份,可若是尋常日子,想必渭城唯一的那條大道旁必定會擠滿看熱鬧和議論的人群。

    今天道旁確實也來了很多送別的人,只不過他們關心的重點不是這支貴人的馬隊,而是坐在第一輛馬車上的少年和小侍女,時不時有煮熟的雞蛋遞上去,時不時有臉頰黑紅的大嬸拿髒手絹抹著眼哭著說些什麼。

    「寧缺你這個缺德的死壞胚,我家那遠房侄兒多好,你就不肯讓桑桑嫁他,這下好,要這麼個丫頭跟著你去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去,我告訴你,你可得把我家桑桑看好了。」

    馬車上的寧缺臉色極為難看,回答道:「嬸兒,桑桑才八歲的時候你就開始提親,這事兒怎麼也不成啊。」

    又是幾聲帶著笑意的罵聲,寧缺忙著和熟人告別,計算最後的債務問題,人群鬧騰的沒完沒了,後方那輛裝飾最精華的馬車車簾掀開一角,那名驕傲冷漠的婢女探出頭來看了眼,忍不住微微蹙起了眉尖。

    天上忽然下起了濛濛細雨,彷彿比還要細的雨絲灑在人們的身上,然而卻沒有人願意離開,就在車隊將要駛出這座小小邊城前,寧缺從馬車上站了起來,向四周拱手一禮。

    少年身後背著三把舊刀,站在雨中拳掌相搭行禮,竟陡然生出幾分英氣之氣。

    「老少爺們兒,大姐大嬸兒們,感謝的話不多說。」

    說完這句話,他在雨中張開雙臂,握緊雙拳向上分開,展露自己並不強悍的胸肌和手臂,做了一個特**的姿式,大聲喊道:「此去長安,要是混不出個人樣兒,我就不回來了!」

    此言一落,就像說書先生落下開戲的響木,又像是劊子手砍掉了一顆人頭,道旁的民眾齊聲叫起好來。

    渭城唯一像樣的酒館裡,馬士襄和幾名親信校尉正在喝酒,貴人不要他們相送,他們也懶得去送寧缺那小子,卻是清清楚楚看到了眼前這幕畫面,一名校尉想著寧缺站在馬車上說的那句話,忍不住歎息道:「渾不出人樣就不回來了?」

    「那這渾沒人樣的小子,看來是真的很難再回來了。」

    酒桌旁的馬士襄想著昨天深夜寧缺對自己說的那三句簡短的話,不由輕撫花須,大有老懷安慰之感,望著漸漸駛出城洞的那輛馬車,微笑喃喃說道:「不回來也好,你這個缺德玩意兒,去好好禍害外面的世界吧。」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24 17:32:51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44 編輯

第八章 春風綠了人的途

  離渭城遠了,自然也就離草原遠了,正在困擾蠻族部落和新任單于的春旱,並沒有影響到這裡,春風綠了枝丫草葉然後染上車輪與馬蹄,時時惹來幾隻蝴蝶追逐不息。

  駿馬奔馳在草甸與丘陵之間,軟索時而緊繃如鐵時而微垂如草,鋪著數層棉被與毯子的奢華車廂也隨之輕輕起伏跳躍,那位容顏清秀的婢女怔怔望著窗外快速後掠的景致,也許是想到了此時正黃沙隨風而舞的北方,面部表情顯得有些僵硬,但眼中卻又充滿了一種對未知的期待的熱切。

  身旁一名穿著華貴輕裘服飾的小男孩兒抱住她的小腿,熱切地望著她,口齒不清地咕噥著想要出去玩會兒的話,婢女轉過頭來嚴厲地訓斥了小男孩幾句,然後神情回復溫柔,把他摟進懷裡,寵溺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車簾被風掀起一角,春風拂上已不似當年那般柔嫩的臉頰,婢女微微瞇眼望向隊伍的前方,臉色有些難看。

  少年軍卒寧缺這時正坐在隊伍最前方一輛相對簡陋的馬車轅上,看他不停搖晃點頭的模樣,竟好像快要睡著了,做為一個嚮導本應該替整支隊伍引領方向,結果大部分時間都在打瞌睡,無論怎麼看都談不上稱職。

  讓婢女臉色難看的原因不僅僅只有這一點。

  寧缺在車轅上打瞌睡,看上去隨時可能掉落疾速奔馳的馬車,小侍女桑桑始終警惕守在旁邊,用自己瘦弱短小的身軀努力支撐著他,黝黑的小臉上滿是吃力的神情。

  婢女目光冷淡看著這一幕畫面。

  就在這時,車隊碾過一條極淺的草溪,寧缺被震的醒了過來,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天色,發現這一覺恰好睡到了黃昏,笑著舉起手來,示意隊伍停下準備紮營。

  睡醒了便紮營,似乎顯得有些不負責任和胡鬧,但隊伍裡沒有任何人對他的安排提出異議。

  離開渭城已有數日,一路上寧缺所做的每一個決定在事後都被證明是正確的,無論是從路徑選擇、營地選址、安全防衛、用水進食、便於逃遁各個角度上來看,都找不出任何毛病,更令人讚歎的是車隊的速度還挺快。

  貴人在草原裡收服的幾名馬賊,本有些瞧不起渭城邊軍的水準,但現在對那個少年軍卒做嚮導的本事只剩下了佩服。

  在溪畔,人們沉默地挖土砌灶拾柴燒水,婢女走下那輛被重點保護的名貴馬車。她看著不遠處像郊遊般愜意躺在草地上揉肚子準備吃涮肉的寧缺,看著那名正在吃力取水架鍋拾柴的黑瘦小侍女,眉梢皺的愈發厲害。

  旁邊有名孔武有力的護衛站了起來,看了她一眼,她搖了搖頭,示意不用跟隨,沿著溪畔穿過炊煙走了過去。

  她承認這個叫寧缺的少年確實很有些能耐,比都城長安那些自以為俊傑的少年貴介強很多,如果他真是一個長安貴公子,那麼這般作態或者還能讓她生出幾分欣賞之意,然而他只是一個底層少年,卻如此壓搾本應同甘共苦的小女童,不知不覺間便觸到了她的某方心境,讓她極為不喜。

  走到小侍女桑桑不遠處,婢女溫和地朝她笑了笑,示意對方放下手中沉重柴火和自己說說話。

  桑桑向寧缺望了一眼,等到他點頭,才走了過去。清秀婢女從腰間掏出一方手帕,桑桑搖了搖頭,她這才發現做了這麼多吃力的活兒,小侍女的額頭上竟是沒有滲出一粒汗珠。

  寧缺這時候終於從草甸上爬了起來,撣掉身上的草屑,抹掉棉衫外的綠色草汁,微笑行了一禮。

  婢女沒有轉頭看他,淡淡說道:「我不喜歡你,所以你不用向我套近乎。像你這種人表面上看著猶有稚氣,待人溫和可喜,實際上骨子裡卻是充滿了陳腐老朽之感,令人厭惡。」

  沒有情緒的音調,微微仰起的下頜,並沒有刻意拉開距離的感覺,但卻天然流露出一份居高臨下的貴氣,做為一個大概侍奉大唐公主殿下很多年的貼身婢女,即便對帝國大部分官員都可以頤指氣使,更何況是寧缺這樣的小角色。

  寧缺笑著搖搖頭,轉身向溪畔的土灶走去。

  唯一的小侍女被貴人的無數婢女之一拉走說閒話,貴人還有其它下人服侍,他卻只好自己去動手燒柴煮水做飯。

  可能是邊塞風沙太大讓臉皮變得很厚的緣故,他的笑意中根本看不到任何尷尬的意味。

  ……

  ……

  落日將沉之時,桑桑捧著一大堆奶干之類的零食走了回來,寧缺正痛苦地捧著碗燒糊的肉粥發呆,看見之後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往嘴裡塞著。

  他含糊問道:「她怎麼就這麼喜歡和你閒聊?也不想想我都幾天沒吃過正經飯了……這種貴人的廉價同情心,有時候用的真不是地方,看她那笑的,跟想吃小姑娘的狼外婆似的,自以為溫和得體,比渭城酒館裡賣的摻水酒還要假。」

  「她人不錯。」桑桑拾起他身旁的糊粥,掀簾準備離開重新去做,卻被他喊了回來。

  「這幾天你們都聊了些什麼。」寧缺問道。

  桑桑蹙著細眉尖,很辛苦地回憶了很長時間,回答道:「好像……你知道我不怎麼愛說話……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說草原上的事情,不過我也忘了她究竟說了些什麼。」

  聽到這句話,寧缺的心情頓時變得好了很多,輕輕哼著小調,嚼著口感極佳的奶干,說道:「以後再找你說話,記得向她收錢,或者多拿些這種奶干回來也不錯。」

  入夜。

  桑桑用溪水澆熄灶火,仔細確認後拖著熱水桶向小帳蓬走去,溪畔坡地上的人們看著這幕畫面,知道這是小侍女在給寧缺準備洗腳水,不知多少人同時流露出鄙夷的神情。

  這份鄙夷當然是送給寧缺的。

  洗完腳,寧缺鑽進羊毛褥子,然後把對面伸過來的那雙冰冰的小腳摟進自己懷裡,發出一聲不知道是享受還是痛苦地呻吟,打了兩聲呵欠後說道:「睡吧。」

  桑桑白天比他累多了,過不了多時便沉沉睡去。

  寧缺卻不知何時重新睜開了雙眼,他的目光彷彿穿透了補了很多疤的帳蓬,落在星空之上,又落在一方手帕上。

  回憶起那名婢女掏出的那方金邊手帕,他知道自己的猜測果然是對的,只是不知道自己就算猜到了又能有什麼用。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25 17:50:32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45 編輯

第九章 夜飲晨變

  看著帳蓬頂,寧缺腦中浮現起離開渭城後的點滴痕跡。

  一路上那輛豪奢馬車始終簾帷緊閉,除了那名明顯有蠻人血統的小男孩偶爾會下車玩耍,根本沒有機會看到什麼公主,只有那位清秀高傲的婢女不時發佈指令。

  不知為何,那個婢女很喜歡把桑桑叫過去聊天,還是不知為何,那個婢女毫不掩飾對他的厭惡。

  寧缺覺得她是一名很好的演員,因為無論是在渭城中,還是在旅途上,無論是那些草原漢子部屬的態度,還是她自己流露出來的氣質神情,都很難看出她不是一名婢女。

  正是這一點讓他感覺有些奇怪,他一向以為大唐上層那些真正的貴族們,不應該有太多同情桑桑的閒情逸志。

  不過這些並不是他真正關心的事情,幾天內他始終注意的是馬車中那位穿著舊袍子的老人,如果猜測的不錯,那位表情溫和的老人應該就是馬將軍提到過的昊天道南門高人。

  從很小的時候,寧缺便立志於踏入那個玄妙的世界,卻遲遲不得其門而入,他願意跟著這支隊伍一同回京,正是因為隊伍裡有這樣一位真正的修士。

  可惜這一路上,他始終沒有找到機會和那位被嚴密保護的老人說話,只是駐營用餐時,偶爾能和那位老人目光相對剎那,那剎那間他彷彿看到老人目光中的溫和可親甚至是鼓勵的意味,這讓他不禁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思考分析不得其解,寧缺的注意力收了回來,這才發現懷裡那雙小腳始終沒有被捂暖,還是像冰疙瘩一樣寒冷,連帶著自己的胸腹間也冰冷一片,不由憂慮地蹙起了眉頭。

  小侍女桑桑小時候吃了太多苦,在道旁死屍堆裡被風雨腐氣包裹數日,被他揀到後生了一場大病,連綿數月都未曾好。

  渭城的軍醫看過,他還專程帶她去遠處的開平府看過,所有醫者都是一個相同的意見:先天不足,體質虛寒。

  因為極端虛寒的體質,桑桑極少能夠出汗,每日產生的廢物毒素無法排清,日積月累讓她的身體越來越差,所以寧缺按照醫生的囑咐,讓她每日都要保證大劑量的運動,用來稍微改善體內的虛寒環境,這也正是為什麼在外人眼中,他總是把這個黑瘦的小侍女當驢馬一般使喚的真正原因。

  即便每天這樣辛苦,也不見得每次都能讓桑桑的體質轉暖,就比如此時此刻像冰窖般的羊毛褥子一樣。

  寧缺快速爬起身來,揉了揉快被凍僵的肚子,從角落裡摸出牛皮酒囊,把桑桑拍醒,然後把酒囊遞到她的唇邊。

  桑桑迷迷糊糊睜開雙眼,很自然地接過酒囊,熟練地擰開塞子,仰頸便往唇裡傾倒。酒水沒有灑出一滴,帳裡卻依然瀰漫著辛辣的酒香,看來應該是草原上割喉的烈酒。

  身材瘦小的小侍女捧著大酒囊痛飲,兩碗便能抽翻一個大漢的烈酒,竟被她突突喝下去小半袋,直至腹部微微鼓起,這幕畫面很難用豪邁來形容,不如說有些詭異。

  她抹了抹嘴唇,柳葉般的眼眸在黑夜裡愈發明亮,根本看不出像是喝過酒一般,向寧缺笑了笑,便又倒下繼續睡覺。

  滿室烈酒香,懷中冰冷的小腳漸漸變暖,寧缺看著她鼻尖上滲出來的幾滴汗珠,終於放下心來,抹了抹自己額頭上的汗。

  裹緊羊毛褥子,寧缺緩緩閉上雙眼,離他臉不遠處是那卷早已被翻爛的太上感應篇,每天臨睡之前他都看幾頁,即便不看也會默默在心中背一遍,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

  「願一切眾生,具足修行離老死法,一切災毒,不害其命。」

  「願一切眾生,得不老不病,常住命根,勇猛精進入智慧道。」

  淺淺睡眠中,他的精神隨著書卷上的文字,隨著那些看似淺顯簡單,實際上卻是含渾難明的感知之法,緩慢運行起來。

  漸漸的,籠罩在他和桑桑身體上的羊毛褥子不見了,簡陋的小帳蓬不見了,帳外的青草消失了,小溪也化作了一團白霧然後趨於無形,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而在這片天地中,隱約能夠感受到某種以神秘節奏進行的呼吸,天地呼吸之間氣息漸盈作海,暖洋洋一片。

  這種神奇的感受寧缺並不陌生,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觀看太上感應篇時,便經常能在入睡前感應到,但他非常清楚一個悲哀的事實,這並不是冥想後真實的感知,而只是夢。

  暖洋洋的海洋,大概只是夢裡的錯覺吧,因為懷裡那雙裹著厚棉襪的小腳漸漸熱了,不過這也是極美好的錯覺。

  這樣自我安慰著,寧缺進入了深層次的睡眠,一夜黑甜無夢。

  ……

  ……

  第二日清晨醒來,寧缺睡的極好,但他的表情卻像是極其渴望再睡上三天三夜,滿是驚愕及不滿。

  「為什麼要臨時改變路線?」

  他看著面前那名神情冷漠的婢女,壓抑情緒,盡可能溫和說道:「穿過岷山直奔華西道,我選擇的路線不會有任何問題。」

  包括那名婢女在內,帳內的人們沒有誰回答他的質疑。

  「我是嚮導,而且你們對岷山根本不熟。」寧缺看著婢女,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知道你們擔心遇到伏擊,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只要你們聽我的,沒有誰能攔住你們。」

  婢女看了他一眼,就像看著一塊石頭,想要表達的意思很清楚,大抵就是你有什麼資格要我向你解釋?

  ……

  ……

  回到自己帳蓬中,寧缺看著正在打包行李的桑桑,說道:「把他們送進這條大直道,我們就馬上撤。」

  他拿出自己手繪的簡易地圖,指著其中一個地方說道:「最遠我們也只能跟到這個地方,再往前面走,對方只需要派幾個馬隊過來,就能把這支隊伍全屠了。」

  「你應該說服他們。」桑桑仰著頭說道。

  「我估計那邊有接應公主的部隊,所以他們不會聽我的。」寧缺回答道:「要說服一群豬一般的夥伴,我不擅長。」

  桑桑沒有說話,用眼神詢問,既然那處有人接應,為什麼你還如此擔憂,甚至準備半道溜走?

  「我直覺有問題。」

  寧缺回答道:「因為我相信,膽敢刺殺大唐四公主的生猛角色,絕對不會像那個女人般白癡,沒有幾個預案。」

  桑桑欲言又止,提醒道:「你……對她說話要客氣些。」

  「我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寧缺眉梢微挑,嘲諷說道:「她是公主又如何?在渭城我就說過,這就是個白癡公主。」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26 17:25:37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46 編輯

第十章 北山道外,一箭南來

  「就算是找人接應,地點的選擇也很重要,如果讓我決定,寧肯把地點放在某條大道上,也不會放在松果嶺。」

  寧缺看著手繪地圖上剛剛標注的醒目墨點,皺眉說道:「他們選擇從北山道走,卻不想想那裡雖然是條單路,但有七里長的路途兩旁全部都是密林,極易設伏。」

  說完這句話,他搖了搖頭,把手繪地圖放入衣內,聲音有些苦澀繼續說道:「所謂嚮導,除了把他們帶進北山道之外,更多的恐怕是想迷惑敵人吧,那位白癡公主根本就沒有相信過馬將軍,自然也不會相信我。」

  「一個白癡帶著一群白癡。」想到可能在北山道裡遇見的伏襲,想著那些或者有或者沒有的接應部隊,他的心情變得愈發沉重失落,壓低聲音狠狠說道:「在草原上呆了將近一年,居然也沒能變得聰明些,真不知道她的賢名由何而來。」

  锃的一聲,寧缺抽出鞘內依然殘有銹痕的三把刀,擰開水囊澆濕磨石,開始沉默的磨礪刀鋒,進入北山道後或許會有連場血戰,臨陣磨刀或許晚了些,但至少能平靜心情。

  「如果進北山道就和他們分開,你想向那位修士請教的事情怎麼辦?」桑桑有些惘然問道。

  「活著最重要。」寧缺低頭磨著刀,動作緩慢有力堅定,「只要能活著抵達長安,總有機會去學那些東西,如果我們兩個把小命放在這群白癡手裡,就沒有任何可能了。」

  ……

  ……

  愈往南氣候愈溫暖,按道理來說車窗外的景色也應該越鮮活青蔥,但因為隊伍進入茫茫岷山地勢漸高的緣故,車隊四周的青草漸隱,變成了夾道相迎的高樹,樹葉尚未完全青綠招展,仍留著去年秋冬蘊積下來的肅殺之意。

  隨著天地間的氣溫微降,一股緊張壓抑的氣氛也隨之籠罩住了整個車隊,所有人都清楚,長安城內那位膽敢謀害公主殿下的大人物,如果想要阻止公主殿下平安返回都城,那麼在邊塞與州郡之間的岷山,就是他最後的機會。

  在緊張的警惕與搜尋中,車隊行走數日,終於抵達了北山道口外圍,看著那遮天蔽日的密林,隊伍裡的大多數人並沒有像寧缺那樣露出擔憂的神色,反而顯得放鬆了很多。

  那位清秀婢女這些天找桑桑聊天的時間變得少了很多,大部分時間都留在第二輛馬車上,這天傍晚下車的時候,她的臉上竟帶上了淡淡的笑意。

  在決定離開草原的時候,她就已經事先派出使者進入帝國境內,雖然無法在短時間內抵達長安讓朝廷出動大批軍隊接應,但那位使者卻擁有足夠多的時間去聯絡忠於她的部屬。

  十天前接到固山郡方面傳回的緊急回執後,她毫不猶豫決定直入北山道,此時她相信固山郡那位年輕的都尉華山嶽,應該已經率領他的親兵營快要抵達北山道的南麓出口。

  離開大唐不過一年,她堅信那些忠於自己的部屬依然忠於自己,就算有些人被都城那個女人收買,但華山嶽絕對不會被人收買。

  距離約定接應地點還有三十餘里地時,車隊開始在暮色中紮營歇息,深夜穿密林而行,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都是非常冒險的行為,甚至有侍衛建議她,隊伍乾脆就在北山道口外等候,等到華山嶽的部隊前來接應。

  對於這個提議,她還在思考,然而無論怎麼看,她和小蠻現在已經非常安全,所以微笑重新浮上她清秀的臉頰,壓抑了數日的歡歌笑語重新回到了營地中。

  暮色中,一個簡陋的帳蓬孤單單地設立在圓形車陣外圍,公主的侍衛首領提出過擔憂,但帳蓬的主人堅持如此,就是不肯搬進由五輛馬車和箱櫃構成的車陣。

  「不離他們的車陣遠些,萬一出事怎麼來得及跑。」

  寧缺微嘲解釋道。他用草繩繫好那把大黑傘,讓桑桑背好,然後在草繩上打了一個極漂亮的小花。

  桑桑抬起頭,看著他剛剛冒出胡茬兒的淡青下頜,問道:「我們逃了,他們怎麼辦?」

  寧缺正在檢查弓筋有沒有受潮,聽到這句問話後轉過頭來,認真看著小侍女黑黑的小臉,沉默很久後認真說道:「你可能忘了小時候的事情,但我沒有忘。別人沒法想像我曾經經歷過怎樣的慘事,而你是我從死人堆裡刨出來的。」

  「桑桑你永遠要記住這一點,我們是很辛苦很辛苦……甚至是拼了這條命才活下來的,既然我們這麼辛苦才活下來,那我們就不能輕易去死。」

  說完這句話,寧缺沒有再做過多的解釋,把磨好的朴刀插回鞘內,然後用草繩綁了幾道,試了一下鞘間的距離剛好合適,便負到了身後。

  桑桑也沒有再多問什麼,開始默默收拾行李,用小手測試每根羽箭的平直度,她知道當夜色降臨的那瞬間,就是和寧缺一起投奔茫茫岷山的時刻。她並不害怕,因為小時候她在寧缺的背山,曾經無數次穿行於這樣的黑夜山林之中。

  就在這時,寧缺握著刀鞘的手微微一僵。

  簡陋帳蓬的門簾被一隻手掀開,那名婢女走了進來,清秀面容上的笑意頓時化作了一片冰寒。

  她本是準備來找桑桑聊天,沒想到卻看到主僕二人收拾行李的這幕畫面,很輕易便猜到他們想要離去。

  「你們想做什麼。」她冷漠盯著寧缺的臉,說道:「在這種時刻,你的這種舉動很難不令人懷疑。」

  寧缺苦笑了一聲,正準備說些什麼,忽然間他的耳廓微顫,臉頰上的酒窩消失不見,變成一路未見的凝重,迅速把三把刀負在身後,極為無禮地拉開她走出了帳蓬。

  營地在北山道口外,沒有密林遮蔽,沐浴在最後的暮光之中,暖洋洋地極為舒服,但此刻卻像是染上了一層血紅。

  有風穿行於剛剛在春天甦醒的林間,呼嘯低鳴,像是有幽魂在哭泣,寧缺蹙著眉頭望著密林深處,仔細傾聽著那些嗚鳴聲裡的細節,忽然大聲吼道:「敵襲!」

  林風低鳴裡的那絲雜音終於顯現出了真相,一枝羽箭閃電般自林間襲來,嗚嗚淒嘯,射向車陣中那輛華貴的馬車!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26 17:40:12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26 17:54 編輯

第十一章 車旁有沉默的侍衛

    噗的一聲悶響!

    就像是一根尖銳的金屬刺狠狠扎進數十張疊在一起的濕紙,那根羽箭狠狠射進華貴馬車邊一名男子胸口,這個蓄留著絡腮鬍卻依然年輕的侍衛捂著淌血的胸口倒了下來。

    在寧缺喊出敵襲的那一瞬間,訓練有素的公主侍衛迅速做出了反應,一名侍衛勇敢地跳上車轅,擋住了殿下馬車窗口,他並不知道這枝羽箭會射向哪裡,他只知道車內的殿下肯定是敵人的第一目標,而他絕不能讓殿下生命受到絲毫威脅。

    這名年輕侍衛賭對了,他用生命為代價贏了這場賭局。

    「敵襲!」

    「保護殿下!」

    「立盾!」

    侍衛們暴怒震驚的吼叫聲急促響起。

    無數如暴雨般的箭矢,從密林深處密集拋射而出,嗖嗖作響,瞬間襯得呼嘯風聲消失無蹤,顯得格外恐怖。

    距離圓車陣還有一段距離的寧缺第一時間臥倒,倒下的同時他還沒忘記把跟著自己跑出帳蓬的桑桑和那名婢女撲倒。

    重重摔倒在林地間,因為地面墊著北山道數百數千年的腐葉松葉,倒不覺得怎麼痛,他臉貼著微涼的葉片,聽著前方密集的箭矢破空聲,聽著偶爾從自己頭頂掠過的箭聲,默默計算著對方弓箭手的數量和用箭量。

    北山道口四周全部是侍衛們憤怒焦急的呼喝聲喊叫聲佈防命令聲,還有極沉重的立盾聲,那些由車廂板零時構成的大盾被侍衛們用力插入車轅邊緣,起到了極大的作用。

    咄!咄!咄!咄!

    羽箭狠狠扎進簡易的木盾,發出像戰鼓般的沉悶撞擊聲,卻比最瘋狂的戰鼓更加密集更加恐怖,時不時有箭枝射中盾外的侍衛,引發數聲悶嚎,而那些不幸中箭的馬匹則不像帝國男人那般狠厲,痛苦地倒地翻滾悲鳴。

    箭矢破空聲、木盾中箭聲、人的悶嚎聲、馬的悲鳴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讓先前還被歡歌笑語溫暖暮光籠罩的營地變成了一片修羅地獄。

    咻!

    一根羽箭狠狠射進寧缺身前不到半尺的泥地,濺起的土石礫打在他的臉上,瞬間顯現出紅印,他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依然匍匐在腐葉松針之上,目光穿透葉間的縫隙,越過那根箭桿,望向遠處南向的北山道。

    對方沒有選擇在北山道的密林裡發起伏襲,也沒有選擇夜襲,而是選擇車隊剛剛抵達北山道口的傍晚動手,縱使寧缺自幼對危險就有某種天然的直覺,卻依然沒有想到這點。

    傍晚時分是人們最容易鬆懈,防備心最弱的時候,而且車隊眼看著便要與固山郡的接應部隊碰頭,難免會有些放鬆,而敵人正是利用了這一點。

    隱約間看到北山道兩旁的密林裡已經出現很多密密麻麻的身影,通過先前計算箭枝密度加上此時視線所及,他大致判斷出敵人的數量大概在六十人左右。

    畢竟是在大唐境內,對方想要暗殺的又是皇帝陛下最寵愛的四公主,無論是為了事前還是事後的保密,對方都無法動用真正的大部隊,只能選擇忠心耿耿的死士。

    既然是死士,人數自然不可能太多,然而寧缺非常清楚,在戰場廝殺上,並不是人數越多就越厲害,相反一支jing悍不畏死的死士才是最難對付的敵人。

    帝國大人物安排這樣一場驚天刺殺,除了動用死士之外,甚至有可能會請動修行者出手,想到今天可能會在戰場上看見那些強者間的對戰,寧缺心中竟莫名其妙產生了某種興奮的情緒,旋即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真是倒霉啊。」他喃喃說道,轉頭看了一眼身旁那名婢女,發現這小娘子除了最開始眼眸裡泛起過一陣驚慌惘然,竟是迅速平靜鎮定下來,忍不住在心中默默讚許了一聲。

    兩旁密林裡的敵人已經湧了出來,那些穿著灰樸唐軍制服的男人並沒有蒙面,手裡揮舞著制式鋼刀,像狼群般高速前撲,很明顯今天兩方必然有一方會被全數屠殺。

    車隊四周的剽悍蠻子是公主殿下在草原上收服的馬賊,被先前那場箭雨早已激發了凶性,有的人豎起短弓開始疾速連射,有的人嗷嗷叫著拔出腰畔的彎刀便迎了上去。

    北山道口頓時響起一陣jī烈的刀鋒碰撞聲,悶哼狂吼聲,雙方不時有人倒下,刀尖捅入胸腹,刀鋒割開咽喉,鮮血從男人們的身上噴灑而出,淋濕染紅本已濕紅的落葉。

    戰鬥甫一開始便進入了最慘烈的階段,卻沒有任何人退卻,沒有任何人轉身逃跑,比拚的除了武技殺人技之外,更多的是敢於流血的強悍戰意。

    那些效忠公主的草原蠻子箭法極其高超,勇敢而不慌亂,瞬間便將敵人的來襲之勢壓制住,密林間不時有人影倒下,蠻子們怪叫著反撲而上,逐漸控制住車陣四周的林地,而且他們雖然悍勇依然不失謹慎,並沒有盲目擴大陣地。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些草原蠻子護衛的戰術選擇都非常正確,至少在寧缺看來是這樣,所以他非常不解,為什麼身邊那名婢女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凝重沉鬱,似乎在擔心什麼。

    這些驍勇的草原蠻子畢竟未曾經歷過中原那種可怕的戰鬥,她憂慮想著此事,狠狠一咬牙便準備站起身來。

    寧缺可不會讓她暴露身形,從而讓自己和桑桑陷入可怕的境地,右臂輕揮擊中她的腿彎,讓她重新倒了下來。

    「你要做什麼!」

    婢女憤怒盯著他的眼睛,右手則是悄悄緩慢伸向腰間。

    寧缺神情專注看著戰場,根本沒有理會她的質問,當他注意到車陣裡的異象,想到了某種可能,不由身體微感寒冷。

    北山道口廝殺正是慘烈,而車陣裡則是一片詭異的安靜,那十幾名應該是陪嫁到草原上的大唐精銳侍衛,就像十幾尊石雕般半跪在那兩個車廂四周。

    一輛車廂前,那位穿著舊袍子的溫和老人正閉目而坐,在侍衛們的層層保護下,面向越來越陰暗黑沉的密林深處。

    寧缺緊張地舔了舔發麻的嘴唇,把手伸向桑桑,掌心裡不知何時冒出了很多汗水,濕漉漉一片。

    桑桑看了他一眼,將手裡的弓箭遞了過去,然後緩慢無聲解下背後的黑傘,安靜放在身邊的落葉上。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28 20:11:08

第十二章 有劍橫於膝前

  三人和慘烈的戰場之間隔著車隊,看情形那些草原蠻子和那些死士之間的戰鬥短時間內不會波及到此處,但不知為何,寧缺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緊張,掌心與弓縛繩之間的汗水不知何時竟也漸漸干了。

  車廂旁十幾名像石雕般半跪於地的侍衛冷冷看著密林深處,微黑的臉上滿是堅毅平靜,雖然警惕但絕無畏怯。

  這十幾名大唐侍衛出身長安羽林軍,被特別挑選做為四公主的陪嫁進入草原,自是軍方最精銳的成員,但今天北山道口外的戰鬥中,他們的表現卻有些詭異。

  箭雨從灰暗林深處襲來時,他們便開始佈陣,一個奇怪的圓陣,避於盾後,待敵方死士血襲而至,他們仍然一動不動保持這個姿式,渾然不顧就在四周發生的慘烈廝殺。

  不時有同陣營的草原同伴橫死眼前,不時有無生命的身軀撞在車陣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響,他們甚至連眼睫毛都沒有眨一下,始終一臉冷漠盯著密林深處,心與身皆如鋼鐵磐石。

  侍衛們穿著棉衫,棉衫邊角隱約能看到甲片,他們單膝跪在落葉之上,右手伸向背後,緊握住斜斜向上的刀柄,冷漠目視前方,把身後的兩個車廂團團圍住。

  一輛車廂華麗沉默,另一輛車廂前,隊伍裡唯一的那位老先生,盤膝閉目而坐,意甚閒適,膝上橫放著一把劍。劍鞘破爛陣舊,就像老人身上的袍子。

  侍衛們面無表情守在老人的身周,彷彿根本看不到四周的廝殺,聽不到那些吶喊聲,偶有敵人靠近他們的防衛圈,便一名侍衛便會撥刀而起,投身而殺,因為寡不敵眾,往往會陷入浴血慘戰之中,可即便如此,他們眼睜睜看著同伴悶哼血戰,依然根本不離開老人半步,毫不動容。

  寧缺不知道侍衛們為什麼如此,不知道侍衛們警惕注視的灰暗林葉間隱藏著什麼,但他知道那裡必然有大恐怖。

  隱約猜到將會發生什麼事情,華麗冷酷新世界掀開帷幕將要來到的現實,讓他的情緒緊張到了極點,頭皮有些發麻,中食二指不停無聲摩娑弓弦,緊張過了頂點,他的呼吸反而很奇妙地變得緩慢下來,臉上神情竟比先前更加冷靜沉著。

  等待未知的危險恐懼,讓場間氣氛變得極其壓抑,車陣四周的激烈廝殺聲、刀鋒碰撞聲,彷彿消失不見,就在緊張萬分的關鍵時刻,華麗的車廂窗戶被吱呀一聲推開,一名美貌年輕女子探出頭來,髻發微墜,面色微慮。

  然而不等她說什麼,車廂旁面色冷厲的侍衛首領低聲說了句請殿下小心,便迅速伸手關閉窗戶,把她擋了回去,表情雖然恭謹,但或許是因為局勢緊張所以動作顯得有些無禮。

  「大人物們的犧牲品啊……」

  寧缺看著這幕畫面,在心中默默想道,卻感受到身旁傳來兩道冷凝的目光,扭頭望去,發現桑桑正側著臉靜靜看著自己。

  對視一秒兩秒,平時很短,此時漫長。

  寧缺的人生再一次在自己的小侍女面前敗下陣來,在心中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腿部肌肉微緊,腳尖插入厚厚落葉,插入微濕的泥土之中,隨時準備發力。

  遠處因為太陽落山愈發陰暗的北山道深處,那些灰黑色的枝丫之間,忽然無來由襲來一陣大風,枝頭上新生的嫩丫隱藏在舊樹皮的保護下未被傷害,倒是地面上不知積了多少年的樹葉被捲至半空之中飛舞,簌簌作響,然後紛紛落下。

  春時,無邊落木蕭蕭下。

  一名穿著深色輕甲,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現在北山道深處,隨著一聲雷般暴喝,一道淡濛濛的土色光芒滲出他身上的輕甲,閃耀而逝,彷彿天神自雲頭偶現一瞥。

  他兩根像大樹般粗壯的臂膀猛然上舉,把一塊不知從何處拾來的重石化為呼嘯而出的石彈,猛地砸向那輛華麗的車廂!

  重石呼嘯裂空高速襲來,半途中有枝丫觸著一絲便粉碎,沿著一道弧線,無可阻擋地穿越上百米的距離,準確而冷酷地擊中第一輛車廂,只聽得轟的一聲悶響,裝飾華麗內構結實的車廂頓時散作一團廢柴爛布,裡面隱隱有斷肢鮮血!

  何其恐怖的力量,竟能讓一個人變成一台遠程投石攻城機!

  一直握刀單膝跪在車廂外圍的大唐侍衛們表情依舊冷漠,似乎看不到身後車廂已經變成垃圾,看不到他們誓死保護的公主殿下已經粉身碎骨,他們的臉上甚至連驚訝的神情都沒有,反而甚至隱隱能看到一抹釋然平靜之意。

  「前列,射!」

  侍衛首領一聲低喝!

  三名下屬保持半跪姿式,右手早已放開刀柄,平端威力巨大的軍用弩箭,瞄準林子深處迅速摳動扳機。

  九根弩箭閃電般射穿猶在緩慢飄舞的落葉,準確射中那名天神般的大漢身體,然而那名魁梧大漢只是揮了揮手,拂去襲向面門的兩枝弩箭,對射中自己胸膛的弩箭根本未予理會。

  大漢像石頭般的手掌被高速弩箭震的有些發麻,胸膛上的弩箭夾在輕甲裡,像站不穩的長腿蟲般顫抖兩下,然後落到地面,箭尖隱有血漬,大概是有些輕傷。

  因為距離太遠,這波弩箭除了上述效果之外,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侍衛首領對此早有心理準備,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變化,望站北山道深處那個高大人影,高舉右手喝道:「待!」

  三名侍衛放下弓弩,右手重新握住斜斜向天的刀柄。

  ……

  ……

  因為桑桑,寧缺本來打算尋找一個機會救出車廂裡可憐的替罪羊,然而戰局變化的太快,他完全來不及反應,那名天神巨漢便出現在眾人眼前,那顆重石便自天外飛來,華麗的馬車和車裡的女子便盡數化為一片帶血的齏粉。

  同情那個無名女子,還是覺得身為主人愧對小侍女的信任?總之他這時候的臉色有些難看,目光落在北山道深處。

  不知道使用什麼樣的秘術,那名巨人擁有了如此狂暴不可思議的力量,但將重逾千斤的巨石拋出如此遠的距離,依然讓他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只見他臉色一片潮紅,汗漿噴湧出輕甲上的箭洞,雙腿微微顫抖,竟似有脫力的徵兆。

  不知道為什麼,面對如此好的機會,那十幾名表情冷漠的侍衛沒有選擇出擊,而是依然警惕地守護在第二輛馬車四周。

  穿著舊袍子的老人坐在第二輛馬車上,雙目依然閉著。

  忽然間,老人花白的頭發動了起來,就像是銀色的溪流在髒舊袍子不停流淌,而膝間那把橫置的舊劍則是嗡嗡鳴叫,鞘內的劍身不停碰撞著內壁,似乎急不可耐想要出世飲血。

  甕……甕……甕……锃!

  锃的一聲清鳴!

  雪亮的短劍自行脫鞘而出,在老人膝旁陡然一橫,化作一道淡青色的劍光,卷葉裂風而去,無聲凜冽直刺北山道深處,彷彿要將那尊天神般的巨大身軀貫穿!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28 20:18:09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31 17:48 編輯

第13章 有劍行於血間

    北山道口最後的暮色與陰暗密林之間,彷彿有一面無形的鏡子,當雪亮短劍自老人膝上鞘中飛出,化為流光而去之時,只見密林那方,有一道隱約可見劍身的灰影呼嘯而來!

    那抹如梭如電的淺灰影子,前一刻還在漫天飛舞的落葉中,後一瞬便來到了北山道口廝殺的戰場上,最開始的低沉嗡鳴在眨眼不及的時間段內變成風雷般的咆哮。

    灰影速度奇快,所攜的威勢直接震碎週遭數尺範圍內的所有樹葉,如絲如絮的碎葉在影子後拖成一道筆直的線條,線的盡頭正是那位膝上已然無劍的老者。

    「大劍師!」

    看著那道已成風雷之勢的灰影,始終如石雕般冷靜待命的侍衛們終於面色微變,有人大叫示警。當己方最強大的老人動手,劍出膝上舊鞘直指林子深處那名巨漢時,一直隱藏至此時的敵方最強之人,也終於現出了蹤跡,一現便是風雷大動。

    在帝國境內,對方為了刺殺公主殿下,居然出動了兩名超出凡世力量的修士,甚至出動了一名大劍師,這個事實令眾人感到有些不寒而慄,然而侍衛們的臉上依然看不到絲毫膽怯,只有絕然情緒,侍衛首領斷喝一聲:「斬!」

    鋥鋥鋥鋥一連串密集的刀鋒出鞘聲連綿響起,十數把鋒利鋼刀帶著一往無回的氣勢決心,伴著侍衛們全力施為的輕吐濁氣聲,一刀一刀向身前空曠處斬去,唰唰唰唰!

    每一道刀光都是那般凌厲強橫,割破空氣,斬斷意想中的山丘,布成一道密織的刀網,把膝上無劍的老人緊緊護在其中。

    高速穿梭的灰影掠至刀陣之前,眼看著要被那些凌厲的刀勢斬落,卻陡然間在半空做了一個詭異的停頓,然後側向一繞,奇妙地避開刀陣集鋒之所向,嗤的一聲飛離。

    出現在北山道密林裡的那一瞬,它是已成風雷之勢,看似無可抵擋,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進入真正的戰鬥之後,那抹灰影竟然走提靈動詭異之勢!

    如梭灰影轉向那一瞬間,速度急劇下降,終於能夠隱約看清楚了它的本體,好像一片極薄極黯淡的劍影,似乎隨便一陣風就能將它吹到九霄雲外去。

    這樣一片薄如蟬翼,給人感覺並不比紙片更堅硬的劍影,軌跡難以捉摸,靈動有若幽魂,在嗤的一聲轉向飛離過程中,貼著一名侍衛的刀鋒閃電上遁,擦過了他的下頜,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下一刻,無數鮮血從這道血痕裡迸發而出!

    侍衛右手提著刀,左手死死摀住自己的頸部,鮮血自指間狂溢,他怒目圓睜盯著林子深處,緩緩前傾倒下,直到死亡的這一刻,依然沒有看到那名強大的劍師。

    灰色劍影在空中畫了道圓融的弧線,閃電般再次穿掠回刀陣之前,倏然在前,倏然在後,軌跡鬼神莫測,根本無法捕捉,轉瞬間又有兩名侍衛被殺。

    血珠在空中緩緩飄落,侍衛首領表情冷鶩平靜,雙手緊握細長的刀柄,盯著那抹灰淡的劍影,忽然左腳向前一踏,腰腹驟然發力,刀鋒斜斜向下閃電劈下,同時暴喝一聲:「合!」

    隨著這聲刀陣口令,他身前身後四名等待機會已經很久的侍衛把手中鋼刀舞成雪花,把那抹灰淡劍影硬生生逼進一個狹小的空間,而那處空間馬上便要被侍衛首領凝聚全部精氣神的斜斜一刀所震破!

    灰淡劍影速度奇快,眼看著要被刀鋒所斬,卻強行在極小的空間裡做了一次停頓,然而侍衛侍領對此早有準備,只聽得他悶哼一聲,左手握住長刀柄末端強行一摁,正向斜下方斬去的刀鋒閃電般翹起,正好擊中那抹劍影!

    噗的一聲輕微的悶響,靈動的灰色劍影像是被打中七寸的細蛇般跌落塵埃,落入厚厚的落葉腐泥之中。

    這是交戰以來,大唐侍衛刀陣第一次砍中敵方大劍師的劍影,然而沒有人歡呼,準確來說是沒有時間歡呼,因為地面上的枯葉開始劇烈的震動拱起,就像是一條甦醒過來的巨蛇,在侍衛們的腳下快速穿行。

    枯葉飛濕泥濺,灰黑色的劍影激射而起,貫穿如電,輕鬆劃破三名侍衛大腿外的棉甲,割破了足以致命的大動脈!

    壓抑的悶哼不時在刀陣內響起,侍衛們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偶爾能夠砍中那抹灰淡劍影,卻始終無法將它完全斬成一段死物,侍衛首領的表情漸現悲憤之色,壓抑悲壯氣氛中,他往前再踏一步,雙手橫握長刀柄,暴喝一聲再斬!

    「合!」他厲聲吼道。

    最後存活下來的侍衛們齊聲暴喝,不要命般向那道灰影撲了過去,以自己的身軀和手中的刀光佈置了最後一道屏障。

    嗤的兩聲輕響,兩名侍衛的身軀毫無氣息地摔落於地,侍衛首領的耳垂被整齊的切掉一半,鮮血滴落,身上多了幾道淋漓血口,像是某人醉後放肆的狂草。

    那道灰色劍影第七次被侍衛們的刀鋒斬中,速度比最開始時已經變得緩慢了很多,然而終究是沒有被擊落,振鳴著緩慢飛行著,突破了刀陣,來到了那位穿著舊袍的老人身前。

    這時候眾人終於看清楚了那道灰暗劍影,那是一把沒有柄的小劍,黯淡的劍身極為纖薄,沒有殘留絲毫血痕。

    渾身鮮血的侍衛首領拄刀單膝跪下,他低頭咬著牙不甘想著只差一刀,只差一刀自己和兄弟們就能完成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而大劍師終究還是大劍師啊。

    ……

    ……

    看似漫長的戰鬥過程,其實不過是刀風幾次凌厲,劍影幾次飄浮,鮮血幾次噴灑的時間罷了,在這段過程中,坐在馬車上的舊袍老者自膝上劍飛離後始終閉著雙目,彷彿並不知道自己正處於極大的危險之中。

    沒有人注意到,老者輕輕懸放在膝頭上的雙手正在微微顫抖,雙手拇指快速在中食指的兩道橫紋上按下,如蜻蜓點水般一觸即離,似乎正在進行某種極為複雜的計算。

    就在那把無柄小劍飛到他身前,距離他眉心不足一尺時,老人終於睜開雙眼望了過去。

    一眼望去,無柄小劍便懸在空中如凝固一般,動不得絲毫!

    密林深處那名快要被眾人遺忘的巨漢,看著寬大手掌間被自己揉成破銅爛鐵的雪亮飛劍,怔怔發呆,終於猜到這是怎麼回事,抬起頭來驚慌失措怒吼道:「他不是劍師!」

    「……他是念師!」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30 17:21:39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8-31 17:47 編輯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十四章 有劍悲鳴讚歎

    彷彿聽懂了那名巨漢的怒吼,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個圈套,那把灰暗啞光的無柄小劍開始在空中劇烈地顫抖起來,震的四周空氣發出嗡鳴利嘯,拚命地左突右奔想要飛離此地。

    老人雙手擱在膝上,望著眉心前不到一尺外的無柄小劍,目光靜柔如絲如縷,然而這些絲縷蘊著恐怖的韌堅之意,緊緊裹著想要逃離的無柄小劍,讓它根本無法動彈。

    老人目光所觸之處溫度急劇降低,無柄小劍上瞬間蒙上了一層薄霜。小劍掙動的愈發厲害,嗡鳴陣陣卻始終無法掙脫,這樣徒勞掙扎不知持續了多長時間,小劍悲鳴一聲摔落在落葉之上,彷彿失去了生命一般。

    就在無柄小劍跌落塵埃同時,北山道密林某處,距離車陣並不遙遠的一棵樹後響起聲痛苦的悶哼。

    老人平靜的眼眸裡閃過一道放鬆之意,雙手撐著膝頭,整個人乾瘦的身軀忽然從車廂旁彈了起來,彷彿被大風吹起,倏乎間飄至北山道內密林深處,飄至那名巨漢身前。

    巨漢暴喝一聲,如蒲扇般大的手掌自上而下猛擊,氣勢威猛,如一座小山直接壓向老人乾瘦的身軀,彷彿下一刻手掌便會輕易地將老人扇成一蓬血肉粉末。

    老人面無表情看著將要臨頭的大手掌,枯唇微啟說了個無聲的字符,滿是泥垢的雙手在身前交叉而疊,做了個手印。

    隨著這個無聲音符出唇,隨著雙手疊加為印,老人身上那件髒舊袍子忽然變得極其堅硬,每道皺紋都被撐平,看上去不是他穿著一件袍子,而是袍子支撐住他乾瘦的身體。

    掌風戛然而止,在老人的頭頂不停顫抖,卻沒有辦法拍下來,巨漢身體其餘部位的動作也變得極為緩慢僵硬,他的眼角開始淌下血水,下頜抖動不停,顯得極為痛苦。

    老人的臉色非常蒼白,看起來也非常吃力,他艱難地抬起右臂伸向巨漢的胸膛,動作顯得格外緩慢,然而巨漢此時彷彿被某種奇異力量控制住,眼睜睜看著老人瘦小的手掌輕輕印在自己胸口,卻無法做出任何舉動阻止對方。

    下一刻,嗤嗤勁風從老人手掌和巨漢胸膛間疾射而出,喀喇一聲骨斷肉綻悶響,巨漢胸膛猛然塌陷出一個大坑!

    藉著胸膛塌陷的勁風,老人身體微縮疾退,林風擾著袍角,呼呼作響,瞬間退回車廂旁復又盤膝坐下。

    進退趨轉不過剎那時光,老人去而復回,雙手輕落膝頭,身上袍子重新變得皺巴髒舊,就像是他根本未曾動過。

    北山道密林深處那位巨漢,此時終於重新獲得了身體的控制權,始終未成擊下的那一掌轟的一聲把地面打出一個大坑,然而一切都晚了,他看著自己胸膛上的血坑,發出一聲不甘絕望的怒嚎,如座山般轟然倒塌。

    盤膝坐在車廂旁的老人望了那處一眼,開始俯身劇烈的咳嗽,甚至有殷紅的血點被咳到了袍子上。

    侍衛們布下刀陣,捨生忘死與那把無柄小劍拚殺,爭取了極寶貴的時間,老人在這段時間內計算並且捕捉到對方那位大劍師藏匿的方位,再以無柄小劍為橋樑,動用念力直接隔空擊傷對方,心神損耗極為巨大。

    緊接著他飄至北山道裡掌殺巨漢,看似非常輕鬆,實際上也是極為冒險的舉動,氣海雪山裡的念力為之蕩然一空,身體變得極為虛弱。

    好在大局已定。

    北山道口的戰鬥已經結束,追隨公主殿下的草原馬賊們戰鬥中證明了自己的忠誠、勇氣和強大的戰鬥力。微彎的蠻刀斬殺所有敵方死士,他們也為之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幸運活下來的人渾身浴血,早已無力站立。

    活下來的、能站起的侍衛人數更少。

    老人神情複雜望向那棵距離並不遙遠的樹。

    夜色入侵,北山道口一片安靜,那棵大樹的樹皮片片剝離,就像是一個人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老去,不祥的斑點出現,身軀有了腐朽崩壞的徵兆。

    一個穿著青色長衫的中年書生從大樹後緩慢走了出來,肩後斜斜背著把空空的圓形劍鞘,此人神情俊朗,雖然年齡稍大,但若在長安青樓畫舫上,想必當得起翩翩二字。

    只可惜此時他的模樣怎麼也談不上翩翩,無數極微小的血珠從臉手上毛孔裡滲了出來,把他變成一個面容恐怖的血人,青色長衫有些部位也已被血滲透,看來被衣裳遮蔽住的身軀如同露在外面的臉手一樣,同樣被那些小血珠鋪滿。

    中年書生抬袖擦了擦眉上的血汗,看著車廂旁的老人,看著老人身旁那把空著的劍鞘,低聲感慨歎息道:「一著錯,步步錯,昊天道南門供奉呂清臣居然……棄劍修念,這個消息若是傳出去,不知道會令多少人震驚。」

    略一沉默,他漠然道:「更沒有想到的是,你年歲已大,居然還能成功晉入洞玄境界,昊天道莫非有什麼秘法不成?」

    叫做呂清臣的老人沉默片刻,回答道:「跟隨殿下北上一載,在草原上看到些不一樣的風光,不一樣的人情,有所觸動,於是境界有所增益,倒和本門道法無涉。」

    聽到這個意料之外的解釋,中年書生微怔片刻,若有所悟,然後他望向拄刀單膝跪於落葉間的侍衛首領,用極為認真的語氣說道:

    「自我晉入大劍師境界,便一直以為世俗武力再無法與我相抗衡,今日你和你的屬下給我上了一課。」

    緊接著中年書生拱手一禮,讚歎道:「有像你們這樣英雄無畏的軍人,是我大唐的驕傲。」

    侍衛首領微微頜首一禮,沒有說話。

    「長安的大劍師不多,我卻不認識你。」呂清臣老人看著渾身浴血的中年書生,說道:「書院真是藏龍臥虎之地。」

    聽到書院二字,北山道口林間倖存下來的人們,都忍不住露出了疑惑震驚之色,難道這件針對殿下的刺殺居然和地位崇高的書院有關?

    寧缺下意識裡望向身旁那名婢女,只見她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但好像並不相信這種說法。

    中年書生愣了愣,搖頭說道:「沒想到你居然看出了我的來歷,只是我這個不肖後生實在不敢讓書院蒙羞。」

    他滿懷悵然感慨道:「我只是一個被開除出書院的笨學生。」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30 17:22:11

第十五章 斷指與旋轉的箭(上)

  中年書生渾身是血,身體搖晃,似乎隨時都可能倒下,然而面對這樣一個、這樣唯一一個敵人,車隊方面活下來的草原蠻子和侍衛們卻非常緊張,如臨大敵。

  寧缺也很緊張,但更多的情緒是興奮和無措。

  在渭城住了很多年,學習太上感應篇很多年,通過那些市井傳聞想像這些強者很多年,今天北山道口的戰鬥卻是他這一生第一次親眼目睹真實的強者戰。

  大唐帝國軍方那些強悍的將軍聽聞也有各自的霸道手段,只是邊境承平多年,他一個邊城小小軍卒根本沒有機會在戰場上見識這種戰鬥。

  無柄小劍飛行漫天落葉之間,力士氣拔山兮擲石破車,雙眼閉闔之間念力縱橫,隔空傷人,這些極不可思議的神奇方面在很短的時間內連接上演,讓他心神搖蕩無法自安。

  書院,開除,笨學生,這三個詞進入他的耳朵,讓他稍微冷靜清醒了些,卻又馬上讓他感覺到頭皮開始發麻。

  一名被書院開除的笨學生,憑一把暗啞無光的無柄小劍,便能殺死近十名大唐最精銳的侍衛,那麼書院裡真正的學生,會擁有怎樣強大到不可思議的力量?

  「應該是夏侯的人。」婢女在旁邊低聲冷漠說道。

  聽到夏侯兩個字,寧缺的表情微凜,身體變得有些僵硬,過了數秒時間才重新回復正常,只是他投往場間的目光已經由先前的讚歎變成了冷淡的評判計算。

  「你修的是浩然劍道,所以猜到你出身書院並不是難事。」

  呂清臣說道:「只是看來有些可惜,你被逐出書院之前並沒有在二層樓裡多學些東西,起始劍出時已有風雷之勢,卻被你強行轉成了靈動詭秘之境。」

  「浩然之氣首重正直無礙,你走進了偏路,這選擇實在雞賊無趣,若二十年前你遇見正值壯年的我,即便沒有進入洞玄境界,你也不可能是我的對手。」

  中年書生低頭微微一笑,滿是細微血珠的俊朗臉龐浮現出的笑意顯得格外慘淡,做為一名大劍師,今日出劍被那些大唐侍衛強行佈陣阻攔,從而被呂清臣計算出了自己方位,以無柄小劍為橋念意傷人,面對著殺傷速度最快的念師,他根本沒有辦法做出應對,此時體內腑臟俱裂,鮮血暗湧,早已沒了活下去的可能,面對幾句點評自是不以為意。

  呂清臣說完這番話,又開始劇烈的咳嗽。

  念師在俗人想像中最為玄妙神秘,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看似神奇的念力其實是一把雙刃劍,在殺傷敵人的同時,也會對念師自己的精神識海甚至肉身造成極大損害。

  他看了一眼遠處那位巨漢小山般的屍體,想到帝國珍貴的強者資源經此一役便要少上兩人,不禁感到萬分可惜,甚至對中年書生產生了一種對子侄輩的痛惜感,搖頭歎道:

  「我大唐雖然強者輩出,但有大劍師境界的人並不多,以你之能,既然出身書院,本應該為國效力,怎可從賊行事?」

  「何為賊?清臣先生,你既然出身昊天道,那麼你應該聽說過當年欽天監被人抹掉的那句評鑒:夜幕遮星,國將不寧!」

  中年書生通過對手們的表情早已確認己方此行的刺殺目標並不在車中,死的那個女子只是個幌子。他看了眼已經變成堆垃圾的華麗車廂,冷笑說道:

  「夏侯將軍想些什麼我不關心,我只知道他和我的目的相同,那就是殺死你們隊伍裡那名妖女!」

  呂清臣想起十幾年前那件鬧得沸沸揚揚的欽天監事件,沉默片刻後搖頭說道:「書院精神不論六合之外,我出身昊天道況且不信這些神鬼之說,你又何必。」

  「我跟隨公主殿下已逾四年,從不認為她是應兆之人。」

  聽到這番帝國下層民眾絕對不會知道的秘辛,寧缺隱約間明白了為什麼當年公主殿下執意要嫁入草原,而為什麼對她寵愛有加的皇帝陛下最終居然會同意。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轉頭向身旁望去,只見那名清秀婢女的表情變得極為難看,眉眼間佈滿寒霜。

  中年書生緩緩斂去臉上所有情緒,不再回答呂清臣的話語,而是閉目深深吸了口氣,隨著呼吸,他身周的落葉開始捲動,身上的青色長衫隨風獵獵作響。

  「你還想做些什麼?」

  呂清臣老人皺眉看著他,說道:「我等了你七十七息的時間,你始終未能調息成功,證明你腑臟已碎,氣海已毀,加上本命劍已廢,現在的你連個普通軍卒都不如,難道臨去這一刻你依舊不願獲得安寧?」

  在普通人的心目中,無論是劍師還是念師,這些能夠調動天地元氣的修行者都是非常神秘莫測的人,有些愚夫村婦甚至相信那些最強大的修行者可以超生脫死,所以哪怕明明看著中年書生已經到了燈盡油枯的時節,身負重傷的草原蠻子和侍衛依然不敢放鬆,警惕萬分。

  直到他們聽到呂清臣的話,他們才終於相信那位可怕的大劍師真的已經不行了,疲憊與傷勢瞬間開始侵襲精神和肉體。

  只有寧缺依舊警惕,從戰鬥開始到現在始終像個鵪鶉般藏在落葉中的他,盯著大樹旁那名渾身浴血的中年書生,握著弓統緩慢地挪移著腳步,尋找著最佳的冷射位置。

  大唐帝國看待榮譽重於生命,無論是士大夫還是市民階層都格外推崇風範氣度,在他們看來,敵人苦戰將死之時,應該得到和他實力身份相符的尊重。

  此刻將要死去的是一名地位尊崇的大劍師,所以侍衛首領會頜首還禮,哪怕對方殺死了自己很多忠心耿耿的下屬,所以呂清臣會和他說話釋疑,讓他完成生命最後的言語交待。

  寧缺從來就不是一個典型的唐人。

  他看重榮譽,但堅持認為榮耀即吾命是廢話,從不會認為世界上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他是個小小的邊城軍卒,根本不瞭解這些強大的修行者戰鬥的方式,甚至今天才是他第一次看到這種戰鬥。

  但今天那位大劍師既然成為了他的敵人,那麼他就會一直保持警惕,時刻準備出手用任何方式去殺死對方。

  從小艱辛流浪,在邊塞裡與蠻人刀口見血數年,讓少年養成一個根深蒂固的認知:只有死了的敵人才是安全的敵人,才是好敵人,也只有到那個時候,他或許才會脫下軍帽,對敵人的屍體行注目禮,表示自己極有限度的尊重。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或者說如他所預料的那般發生了。

  ……

  ……

  漫天落葉在大樹旁舞動的更加急速,中年書生被血打濕的青衫忽然急劇膨脹,數道血流從他的五官裡噴湧而出,彷彿有股恐怖的無形的力量正從那些落葉間,從天地間向他的身體內灌注進去,將他所有的力量混著鮮血逼了出來!

  「納天地於內!」

  看到這一幕,呂清臣勃然變色,看著中年書生憤怒呵斥道:「書院中人用魔宗手段?你……你居然敢欺師滅祖!」

  北山道口戰鬥凶險慘烈至極,然而自始至終這位老人都不曾動容,在唐人看來既然敵我陣營已存,那麼無論勝負生死都是尋常之事,並不涉及所謂道德正義,可當他發現中年書生動用了魔道的自毀手段,卻忍不住第一次動怒了!

  「若為正道,何懼用魔手段。」中年書生緩緩抬起右臂,遙遙指向車廂旁的老者,淡然說道:「若這是沉淪,那便讓我沉淪入冥界,永世不得超生罷。」

  話音落處,他右手食指根部驟然多出一道深刻的血痕,隱現白骨,只聽得他一聲悶哼,食指扯離手掌,陡然加速,變成一道血影呼嘯噴出,直刺呂清臣的面門!

  納天地元氣於體內,不惜暴體崩壞,把自己的肉身修成本命飛劍,凝畢生功力於一擊,正是最典型的魔宗手段!

  ……

  ……

  對於護送公主的隊伍來說,呂清臣老人是他們最強大的倚靠,尤其是此時草原蠻子和侍衛們死傷慘重,幾乎沒有人還有再戰之力,於是老人的作用便顯得格外關鍵,他若死在這一根斷指之下,誰還能夠抵擋一名大劍師臨死前的暴擊?

  兩名草原蠻子狂嚎著向中年書生撲了過去,然而沒跑兩步,便是一個踉蹌摔倒在落葉之上,手裡的彎刀也震了出去。

  半跪著的侍衛首領猛地向地面撲倒,拖著血水向前方掙扎爬行,離他不遠處有名犧牲侍衛留下的弩箭,然而他雖然已經拼了命,但明顯還是慢了,當他握到弩箭時,只怕車廂旁已經虛弱到不能再戰的呂清臣已經被斷指刺中。

  幽暗的北山道口林間,沒有人預料到一名出身書院的大劍師,居然使出了魔宗手段,誰都沒有準備,似乎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名大劍師擊殺成功,然後全隊盡喪。

  寧缺有準備。

  他準備了很長時間。

  當那名青衫中年書生淡然感慨之時,他毫不為之所動,警惕注視對方的一舉一動,緩慢挪動著身體,尋找著最佳位置。

  當中年書生開始吸納天地元氣入體內,林間落葉狂舞之時,他已經雙腳一前一後站立在了枯葉之間,舉起手中那把看似尋常的黃楊硬木弓,瞄準了對方。

  右臂用力,勁傳腕間,弓弦被猛地拉開,如一道滿月,堅韌的弓弦承受巨大的力量,發出一陣嗡鳴,弦上的羽箭微微顫抖,急不可耐地要奔出飲血。

  當中年書生斷指為劍,直刺車廂旁的老人時,寧缺右手的中食二指微微一鬆,弓弦上的穩置器一擰,弓弦嗡的一聲鳴嘯彈回,一根羽箭如電直射其人胸膛!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8-31 17:46:22

第十六章 青衫紅花濕

        嗡嗡嗡!

  弓弦急速振動,黑色的箭羽殘影閃電般前行,刺破落葉,撕裂夜色,就在那位青衫大劍師以魔宗手段逼出的斷指劍刺中老人呂清臣面門之前,提前抵達了他的胸膛!

  修行者的肉體並不比普通人更強大,尤其是劍師念師符師因為長年冥想,身體反而會更加孱弱,需要格外注意近身的防禦。除了安排像侍衛們那樣的近身死士之外,他們一般還會在長衫棉袍之內穿著輕甲,以防止被刺客偷襲。

  當中年書生察覺到對方有人用弓箭偷襲時,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在生命最後的時刻,這位出身書院的大劍師不惜動用魔宗手段也要殺死敵方最強大的念師,意念可見堅決。

  他的意念識海之中,現在只剩下天地元氣匯聚而成的蕩漾湖泊,斷指就像一條破浪的黑線,艱難的前行.

  此時此刻他必須集中全部的精神力量,才能完成這最後的一擊。他不會允許自己被任何事情打擾,即便是將要臨體的冰冷羽箭。

  而且青衫之下是精密的軟甲,他相信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那根不知從什麼地方射來的冷箭,根本沒有能力射死自己。

  「噗」的一聲悶響,一根羽箭扎進他的胸膛。箭頭很詭異的高速旋轉著,比普通的羽箭旋轉速度不知要快上多少倍,銳利的簇鋒瞬間撕裂青衫,擠進了輕甲的微小縫隙之中!

  羽箭入肉三分,鮮血初現。

  中年書生依然沒有理會,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臉上的細微血珠流淌成小溪,在緊皺的眉頭處寫出一個愁苦的川字。

  箭鋒入體很痛,但不會死,所以那又如何?

  但寧缺射出的不止一箭。

  咻!

  第二根羽箭閃電般接連而至,伴著令人心悸的入肉聲,射中中年書生的胸膛,箭沒處,正是第一根羽箭破開青衫破開軟甲的所在!

  第三根箭彷彿沒有先後,瞬間再至,同樣射中那個被逐漸擴開的破口,箭鋒之前再無阻礙,竟是狠狠射穿了他的身體!

  沒有人知道寧缺如何做到,在電光火石極短的一瞬間內,用手裡那把看似普通的黃楊硬木弓連續射出三枝羽箭,更沒有人能想明白,為什麼這名看似普通的少年軍卒,竟擁有如此恐怖的箭術,竟能連續三次射中同一塊極小的區域!

  中年書生覺得一根堅硬粗壯的木棍重重撞向自己的胸膛,被硬生生震的向後退了兩步,然後他感覺自己的胸口有些熱,那股熱度到最後竟變成了滾燙。

  他下意識裡向下望去,看見一根羽箭沒胸而入,青衫外殘留著一小截箭桿和箭羽,鮮血浸染,就像是開了一朵紅花。

  中年書生不可置信地盯著胸前青衫上濕潤的紅花,滿是血水的臉上顯現出一抹荒謬錯愕的神情。

  他慢慢無力跌坐進地面的落葉腐泥間。

  即便是修行者,即便是用魔宗手段吸納天地元氣入體的修行者,在心臟被射穿後也沒有辦法再繼續操控自己的意念。天地間那根無形的線,就在他跌坐的那一刻戛然斷裂。

  失去控制的那根染血斷指,已經無法再威脅到一位念師,雖然那位念師現在已經虛弱至極。

  呂清臣微一挑眉,將眼前的斷指震飛。

  斷指擦著他蒼老面容激飛而過,落在老人身後的車廂上,只聽得噗哧數聲脆響,半截車廂坍塌分崩,化為廢礫。

  這截斷指裡凝結著中年書生先前強行吸納的些微天地元氣,雖然已經失去意念控制,依然能造成如此恐怖的效果。

  如果沒有那三根羽箭,這截斷指肯定會對老人造成極嚴重的傷害,那麼這場刺殺肯定也會迎來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

  場間活下來的人們都很清楚這一點,中年書生自然是最明白其中關鍵的那個人。他痛苦看了眼胸前的箭羽,艱難地抬起頭,望向車陣後方,想要看看那個箭手究竟長什麼模樣。

  在最關鍵的時刻射出閃電三箭,以強悍無敵的箭術強行破開精密的輕甲,近乎不可思議的殺死一位大劍師,挽狂瀾於即倒,拯救大唐公主殿下於危難之際……是時候享受眾人目光中的震驚感激甚至是崇拜了?

  寧缺並不這樣認為,臉上沒有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依舊緊握著手中的黃楊硬木弓,箭在弦上,弦已拉開,瞄準著樹下箕坐的大劍師,耳朵卻在聽著樹林上方的輕微聲音。

  他在警惕。

  「夏侯。」

  「夏侯!」

  「夏侯……」

  當婢女告訴他,那位大劍師應該是夏侯的部屬,而對方先前也已承認這點後,寧缺一直在心中默默念著這個名字。

  夏侯並不叫夏侯某某。

  他姓夏名侯。

  做為大唐權柄最重的四大王將之一,此人武功霸蠻不可一世,戰功昭著沖天,性格更是驍勇冷酷至極,長年駐守在軍法森嚴的猛柳營中,以囂張好殺聞名於天下。

  他自己本姓為夏,卻不允許自己的子女姓夏,而是把自己的全名變成了他們的姓,長子夏侯敬,次子夏侯畏,諸如此類。當朝中某學士提出疑問時,夏侯桀傲應道:「吾當開創一流傳萬世之姓氏,吾當為祖,故當以我名為姓。」

  「是為夏侯氏。」

  ……

  ……

  夏侯將軍是名人,但寧缺一直在心中默默念著他的名字,從敘述到震驚再到淡淡惘然嘲諷,自然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從他四歲時開始,這個彷彿蒙著血水散著囂張光焰的名字便一直深深藏在他的腦海之中,從來不曾忘記。

  他沒有見過夏侯。

  但他知道夏侯的喜好厭惡,知道夏侯最寵愛的小妾是誰,知道夏侯為什麼要烹殺那位小妾,知道夏侯每頓要吃三斤最肥美的羊肉,甚至知道夏侯每天上茅房的時間規律。

  他相信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這位大唐名將的人,因為他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自己更想殺死這位大唐名將。

  那位將軍霸蠻粗獷的外表下隱藏著的是一顆冷厲聰慧之心,冷酷殘忍好殺是事實,但此人永遠只會相信自己的手,所以他絕對不會把刺殺公主的野望,全數寄托在青衫中年書生這個明顯並不是嫡系的大劍師手中。

  那個人一定會派出自己最忠心的死士盯著這場刺殺,觀察事態的發展,甚至有可能在某些關鍵時刻跳出來結束一切。

  在寧缺看來,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刻。

  半邊車廂垮塌,半邊車廂完好,一個滿臉灰塵的小男孩兒哭泣著探出臉來,清秀婢女緊張地提起裙擺,向那邊跑去。

  寧缺右手閃電般探出,把她重重摔倒在地。

  頭頂細樹枝碎成一片,啪啪作響,迷濛遮人眼,碎礫之中,兩名穿著黑衣的蒙面人現出身形,呼嘯向下方擲出兩粒金屬丸,同時背後長劍反抽出鞘,冰寒刺骨!

  那兩粒呼嘯而至的金屬丸漆著紅點,是大唐邊軍精銳才會極少量配備的火油彈,燃燒威力極為恐怖。

  寧缺常年廝混在邊塞軍營之中,自然不會陌生,用最快的速度扔掉弓箭,雙手同時伸向背後的刀柄,大聲喊道:「傘!」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 14:00:01

第15章 他是梳碧湖的砍柴者  提醒:原作者章節刪減調整,請忽視章節吧,劇情是連貫的

        對於自幼行走在山林草原獸群中的寧缺而言,精於黑夜刺殺的殺手並不可怕,神秘的修行者才是他不安的原因,所以他雙刀斬落刺客頭後,第一時間掠回猶有殘火的緩坡旁,快速揀起黃楊硬木弓箭,重新瞄準遠方那位大劍師。

        這一次他的警惕顯得有些多餘,那位穿著青衫的中年書生已經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靜靜倚靠在大樹上,血臉之上的那雙黑瞳靜靜看著火光中的少年,喃喃低聲說了句話,然後微微一笑攤開雙手就此死去。

        寧缺瞄準著大劍師的遺體,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雙臂開始顫抖起來,才緩緩放下弓箭,頓時開始感覺到疲憊與酸痛開始入侵自己的身軀。

        他沒有回頭,問道:「有沒有事?」

        火油彈帶起的火焰點燃了落葉,但北山道口腐泥濕漉,火勢漸漸熄滅,那把大黑傘嘩的一聲重新收攏,桑桑半蹲在地面,仰頭望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似乎她知道自己不需要說話,少爺也能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

        婢女知道寧缺不是在關心自己。她站起身來,提起裙擺快步已經快要變成廢墟的車陣跑去,發瘋了般掀開那些沉重的廂木碎礫,然後一把將那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摟在懷裡,滿臉疼惜地輕輕拭去他臉上的灰塵。

        大約有六七名草原蠻子和大唐侍衛還活著,他們掙扎著起身,艱難地走到車廂廢墟周邊。那位受傷極重的侍衛首領帶著眾人單膝跪下,以頭觸地沉痛說道:「屬下作戰不力,令賊子驚擾公主殿下,實在罪該萬死。」

        繁星與殘存的火星光澤照耀間,渾身浴血的男人們跪拜一名抱著孩子的婢女,並不悲傷,反而透著股鐵血的悍意或者說悲壯。

        桑桑走到寧缺的身旁,兩個人靜靜看著這幕畫面,早就猜到那名婢女的真實身份,也懶得再偽裝出什麼震撼吃驚的神情。

        稍作喘息,侍衛和蠻子們艱難地幫彼此包紮傷口敷塗傷藥,待到呼吸稍定便開始打掃戰場,抬回幾名受傷極重的同伴,同時將那些還有幾絲余息的敵人全部砍死,做完這些事情之後,這些剽悍的男人們下意識裡向後方望去。

        看著那名棉襖微焦的少年,侍衛們眼睛裡的神情很複雜,有些震撼有些不解甚至有些隱隱畏懼……他們看到了寧缺先前的出手,知道這名少年武技精悍,箭法超群,但並不是個超出世俗想像的隱藏強者。

        在此次狙殺中,是侍衛和呂清臣老人一直在硬抗敵方最強大的兩名修行者,是他們幹掉那位大劍師絕大部分生命,寧缺最後才有機會有可能三箭殺死對方。

        然而越是如此,他們越發覺得這個少年是個很可怕的人物。

        選擇出手時機角度無比精確狠辣,溫和稚嫩少年外表下隱藏著冷靜的大心臟,尤其是最後三把刀殺死那三名黑衣刺客,更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如此小的年紀,他為什麼能夠做到這一切?他在草原邊城上究竟殺過多少人,砍過多少腦袋?

        侍衛首領拄著一根樹枝,艱難走到寧缺主僕二人的身前,拱起雙手深深鞠躬一禮,他沒有說一聲謝字,但發自內心最深處的感激已經全部體現在這個動作之中。

        寧缺牽著桑桑的手讓到側方,不肯受他這一禮,就如已經死去的那位大劍師所言,公主殿下帶到草原上的這批大唐侍衛,在戰鬥中展現出來的鐵血風範和嚴明軍紀,值得任何一個敵人或朋友尊敬。

        「看的出來,你的武技沒有什麼套路。如果空手相交,我想你應該不是我的對手,但即便是我,在剛才三名刺客出現的瞬間,只怕也無法抵擋住他們的刺殺,更不要說如此乾淨利落地殺死他們。」

        侍衛首領望著寧缺稚嫩的臉,壓抑住心頭的震驚,用沙啞的聲音問道:「少年郎,我很好奇你這一身殺人的本事,究竟是從哪裡學來的。」

        寧缺撓頭略一沉默,微笑說道:「殺人的本事,自然是通過殺人學到的。」

        他自然不能告訴這位侍衛首領,從四歲的時候知道夏侯這個名字開始,他就一直在做著某些準備,準備被對方殺死,或者殺死對方。

        那位權重一方的大唐驍勇大將根本不知道,在遙遠的邊塞小城中,有一個少年每天刻苦練刀砍柴,在分析他麾下所有的強者戰鬥風格,總結出了無數套對策。

        所以對寧缺來說,今天死在他刀下的那三名黑衣刺客,只不過是這十餘年來每天艱苦練習修行的必然結果。如果換成別的敵人,比如面前這位侍衛首領,他都很難獲得如此漂亮的戰果。

        今天北山道口的戰鬥,寧缺終於和夏侯將軍的下屬碰面了,或者這只是意外,又或者是命運的安排,總之復仇的刀與箭終於開始展現出它的寒意。

        侍衛首領撫著受傷的胸口,皺眉望著滿臉無謂的少年,喃喃問道:「你不過十五六歲,難不成殺過的人比我還多?」

        「如果把畜牲都算上,我殺的還真不少。」寧缺笑著回答道。

        「我說是的殺人。」侍衛首領加重語氣問道,旋即解釋道:「我不是在質問什麼,只是確實很好奇。」

        寧缺揉了揉臉,沉默片刻後望著他說道:「邊城最大的收入是殺馬賊,我們一般把這事兒叫做打柴,這幾年渭城打柴的事兒都是我帶著去做的,說起殺人,這些年倒也確實殺了不少。」

        有名草原蠻子跟在侍衛首領的身後,也準備向這名少年軍卒表示番感謝,他的心中也有相同的疑問,然而在聽到寧缺的回答後,他二話不說轉身就走,隱約能看到他的腳步有些亂,肩膀有些微微發抖。

        一名草原上的同伴看著他疑惑問道:「都木,你怎麼了?」

        叫做都木的草原蠻子一屁股跌坐在火堆旁,艱難地抬起傷臂,拍打著因為恐懼而發麻的臉頰,說道:「那個少年……應該就是梳碧湖那邊傳說的砍柴者。」

        這句話一出,火堆旁的四名草原蠻子臉色同時劇變,再也沒有說話,有人偷偷抬起頭來,望向那邊的寧缺,然後迅速低頭,像是恐懼讓少年看到自己在窺探。

        這些蠻子被公主殿下收服之前,都是草原上著名的馬賊,以極度凶悍著稱,但對於他們來說,大唐強大的邊軍才是真正的馬賊,那些邊塞城池裡的帝國騎兵,每到季節變更後勤不濟之時,便會進行一項業餘致富活動——洗劫草原馬賊。

        大唐邊軍把這項活動稱為打柴。馬賊們則把這種血腥戰鬥稱作砍柴,他們把最凶殘的大唐騎兵首領稱為砍柴者,而梳碧湖的砍柴者……則是最凶悍恐怖的存在,是梳碧湖變紅的原因,是草原馬賊夜晚的噩夢,是火堆旁的恐懼故事。

        只不過在今夜之前,他們從來沒有想過那位砍柴者居然如此年輕。

        ……

        ……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 14:00:30

第16章 他從山中來,帶著小姑娘

   一場血腥慘烈的戰鬥結束,活下來的人望向寧缺的目光,對他的態度默然間發生了一些極微妙的變化。離開渭城這些天的旅途中,他們或者尊重寧缺做嚮導的本事,真要遇著某些大事件、重要決斷時,寧缺在侍衛們的眼中也不過就是塊大些的石頭而已,但現在人們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會下意識裡去徵詢他的意見。

  稟報公主殿下批准,侍衛首領聽從了寧缺的意見,沒有立即撤出北山道口,而是決定全體傷員就地休養待命,希望北山道南麓的接應部隊能夠在天亮時趕到。

  虛弱的老人呂清臣靜靜望著火堆旁的少年,臉上泛起一絲笑意,右手拇指輕輕在食指腹紋上緩緩摩娑,然而最後也只是搖了搖頭。

  車廂旁點燃了兩個火堆,雖然密林風厲,好在腐葉上承著夜露,倒不擔心會引起麻煩的火災。侍衛首領和傷員們聚攏在一個火堆旁,將另一個位置更好的火堆留給殿下、老人和小男孩兒,即便是現在這種狼狽狀況,依然沒有忘記尊卑之分。

  綁紮用藥進食,草原上的蠻子忍不住戰後的飢渴,小口地飲起酒來,火堆旁的人們傳遞著酒囊,遞到桑桑處時,小侍女輕輕搖了搖頭,然後那名叫做都木的蠻子表情異常恭敬地走到寧缺身旁,雙手將酒囊遞了過去。

  某人看著這幕畫面,清秀的眉梢微微蹙了起來,她很清楚這批對自己忠心耿耿的草原蠻子,在被收服之前是縱橫草原桀傲不馴的馬賊,極少會對除了自己以外的旁人表示尊敬,更何況此時他們的尊敬裡帶著明顯的懼意——就算那位少年在先前的戰鬥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讓他們感激,但是懼從何來?

  寧缺接過酒囊喝了口,被烈酒灼的眉頭皺了皺。他看著火堆旁的老人,心頭微動,用雙手撐起疲憊的身體,向那邊走了過去,然而沒等他或鞠躬或拱手,甚至如小時候想像中那般雙膝跪地行個大禮請求賜教,便被一道淡淡的聲音攔截。

  「坐吧。」

  寧缺轉頭看著火堆旁的婢女,看著她臉上被火光照耀的愈發清麗的容顏,在心裡輕歎一聲,極為恭敬地行了一禮,然後規規矩矩坐到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

  雖然他堅持認為和世人傳頌不同,她就是個白癡。但就算是白癡,雙方的身份地位相差就像是繁星與稻田里的泥鰍,所以他必須注意自己的禮儀,必須恭敬。

  因為她不是婢女,她是大唐四公主李漁。

  李漁靜靜看著少年的側臉,那張青稚面容看上去十分普通尋常,除了偶爾笑時綻開的小酒窩和那幾點火光下並不難看的雀斑外,找不出來任何特殊的地方。

  然而就是這樣一名普通的少年軍卒,在戰鬥中的表現,讓她不止一次聯想到草原上那頭冷漠躍過灌木的猛虎,不知為何,剛剛經歷一場驚險的刺殺餘悸未消的她,只要看著離自己不遠的寧缺,便覺得心情變得放鬆平靜了很多。

  或許是因為少年如猛虎守在自己身旁。

  可問題在於她並不喜歡這個少年。從渭城划拳馭侍再至一路所見,無論偽裝成婢女,而是現在回復公主身份,她都極為不喜這個邊城軍卒的做派。

  更令她感到不悅的是,她總覺得寧缺對自己的恭敬只是表面功夫,看不到任何誠意,甚至總覺得他應該會在某些陰暗角落裡暗自嘲笑自己——不得不說女人的直覺永遠是很可怕的武器,無論是鄉村裡的農婦還是深宮裡的怨婦。

  大唐帝國最尊貴的公主殿下,只要認為某個底層軍卒在嘲笑自己,她都應該憤怒,然而現在這位公主殿下的感受是,和對方坐在一起,坐在火堆旁,便會感受到放鬆的安全感,感受到被保護著的感覺。

  她喜歡這種感覺,卻不喜歡這種感覺是因為寧缺而出現的。所以反而有些莫名其妙的羞惱,微微瞇著眼睛看著他的側臉,說話的語調刻意變得冷淡很多。

  「剛才敵襲時,看你動作似乎是想去馬車裡救本宮?」

  本宮是什麼宮?大明宮?離下宮?反正那時候真正的本宮並不在馬車中,現在本宮說你當時想要救本宮,自是諷刺你心中只想著立功。

  「其實……從在渭城的時候我就知道殿下是殿下了。」

  寧缺看著她認真解釋道,殿下是殿下,那車裡的本宮自然就不是公主,在誘敵方面或許會有些用處的小手段,其實在真正聰明人的眼中只能是些低級障眼法。

  李漁微微皺眉,她沒有追問寧缺何時以及為何能夠看穿自己的身份,大概還是先前的戰鬥以及隨後的安全感,讓她對少年的能力有些極不錯的判斷。

  她忽然冷冷問道:「先前你說一身殺人技都是在軍中所學,可你今年不過十五六歲,當年渭城募軍時只怕還是個小孩兒,邊軍又憑什麼要收你入營?」

  寧缺心想你丫也就是個十六歲的丫頭,還不一樣遠嫁草原,正準備隨意唬弄幾句時,桑桑不知何時悄無聲息走了過來,坐到了他的身旁。

  看著靜靜依在身邊的真正的小丫頭,他心情微柔,看著身前飄起的火苗,回憶說道:「殿下應該知道桑桑這丫頭是我小時候在路邊揀的,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小,誤打誤撞闖進了茫茫岷山,就在快要餓死渴死的時候,我們碰到了一個老獵戶。」

  他抬起頭來,看著公主清麗的容顏,說道:「老獵戶不是什麼世外高人,他救我們兩個也不見得是起了什麼好念頭,但總之他教會我打獵,我的箭法就是那時候學會的,後來……老獵戶死了,我就帶著桑桑在岷山裡打獵為生。」

  很簡單的講述,公主殿下眼中卻浮現出極生動的幅幅畫面,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兒背著五六歲的小女孩兒,在滿是凶獸懸崖密林的茫茫岷山間艱難前行,他的手裡提著一把小小的黃楊硬木弓,小女孩兒身後背著一筒簡陋的木箭。

  有時候會幾天都射不到獵物,有時候會被豹子追趕的摔落山坡,偶爾射中一隻灰兔兩個小孩兒便歡欣雀躍,有時他們遠遠看著亮著燈火的山寨卻沉默離開。

  在李漁眼中,寧缺的那張臉再也沒有先前那般可惡了,她蹙眉問道:「山裡如此凶險,你們為什麼不去找官府?我大唐對於孤寡的憮恤應該做的極好。」

  寧缺低下頭揀起一根焦柴,低聲說道:「活著,其實在人少的地方反而更容易些。」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不知道隱藏著多少生存艱辛與血淚,李漁怔怔看著火堆旁的主僕二人,忽然蹙眉問道:「那個老獵戶……怎麼死的?」

  寧缺抬起頭來,平靜回答道:「我殺的,用刀殺的。」

  至於為什麼要殺死那名老獵戶,他沒有解釋,不會向這位身份尊貴並不曾體會世界底層最陰暗污穢部分的公主殿下解釋,以後這輩子大概也不會向任何人解釋,他只是溺愛地揉了揉桑桑的小腦袋,把她攬進了懷裡。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3 17:01:53

第17章 火堆旁的童話

        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從公主李漁身旁探出頭來,好奇地看了一眼那邊,吸了吸鼻涕,學著桑桑的模樣,把腦袋埋進她的懷裡,小臉蛋兒胡亂蹭著,臉上的鼻涕糊蹭到了她的衣裳上。

  李漁取出手帕有些笨拙地給小男孩兒擦了擦,臉上沒有流露出一絲厭惡的神情,然後轉過頭來向寧缺淡然說道:「去長安後跟著我吧,我會給你一個好前程。」

  寧缺早已猜到這名蠻族小男孩兒的身份,只是沒有想到公主會對自己的繼子如此疼愛,尤其是那個替他擦拭鼻涕的小動作,讓他對這位殿下的觀感發生了些微的變化,心裡想著這些事情,反應便不免慢了些,微微一怔後應道:「尊敬的公主殿下,到長安後我就要去參加書院的入院試。」

  人類對於同一句話依循不同的解讀方式會聽出很多不一樣的意味,這句話聽上去可以說寧缺是在說自己沒時間替殿下效命,也可以聽成是他委婉地表示拒絕,裡面還帶著那麼一點驕傲:進了書院自然有前程,不需要殿下費心了。

  「你確定你真的能順利參加入院試,而且能順利地通過入院試?」李漁冷冷看著他,說道:「我大唐雖然以才取士,但這個取字卻極有講究,若你以為有才之人便能尋找到才華的施展之地,前朝那位柳先生又何至於悻然混跡青樓一世。」

  寧缺看著她清秀的眉眼認真說道:「我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在此懇請公主能夠幫我去掉那些不應該有的障礙,我只希望不要因為自己窮而失去進入書院的機會。」

  李漁帶著毫不掩飾的猜疑之色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想不明白這個少年軍卒為什麼會如此冷靜而直接地拒絕自己的拉攏。

  要知道她是最受皇帝寵愛,臣民愛戴的大唐四公主,以寧缺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能夠如此近距離接觸到她,已經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換成別的邊城軍卒,就算有資格參加書院入院試,可得到她的賞識示意,誰不會感動涕零投體便拜?

  長時間的安靜,她淡然說道:「我答應你,因為這是我欠你的。」

  說完這句話,她失去了和寧缺交談的興趣,抱著小男孩兒怔怔望著面前的火堆,眼眶漸漸濕了起來,此時火堆旁邊呂清臣老人正盤膝冥想恢復,另一邊的侍衛們已經沉沉睡去,林夜深沉,偶有被繁星驚醒的鳥兒胡亂鳴上兩聲。

  寧缺驚訝地望著她眼中的晶瑩水色,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才發現她正隔著火堆看著道旁堆在一處的侍衛及草原蠻子的屍體。

  想著先前她替小男孩兒擦鼻涕,看到她此時對下屬的悲傷感懷,寧缺對這位公主殿下的印象又有所改觀,默然想著就算是個白癡,也還算個有人性的白癡。
 
        桑桑伏在他的膝頭上沉沉睡去,火堆旁還睜著眼睛的只剩下他和李漁二人。兩個人就這般靜靜地坐著,忽然間那個蠻族小男孩兒從她懷中掙了出來,揉著眼睛說睡不著要聽故事,李漁一臉尷尬,心想自己幼時在宮中聽的那些故事早就忘光了,少女時期愛聽的那些才子佳人小說又怎麼能給小孩子講?

  蠻族小男孩兒也不怎麼鬧騰,只是委屈不甘地望著自己名義上的母親,看著有些可憐兮兮,寧缺在旁微笑看著陷入窘迫的公主殿下,輕輕咳了兩聲。

  「小麥是金黃色的,燕麥是綠油油的……那些鴨蛋一個一個崩開,有只最大的蛋卻始終沒有動靜……鴨媽媽看著又大又醜的孩子,看著它在水裡游的歡騰,驕傲地說:瞧,它不是可惡的吐綬雞,它是我親生的孩子。」

  「可是它太醜了,無論走到哪裡都會被人指指點點……野鴨子說,只要你不和我們族裡的鴨子通婚,倒也和我們沒有太大的關係。」

  「一天晚上,當美麗的太陽向著西邊荒原落下時,醜小鴨看到一群大鳥從林子裡飛了起來,小鴨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美麗的東西,它們白的發亮,頸項又長又柔軟,展開美麗的翅膀飛向溫暖的國度。」
 
 「過了一個冬天,醜小鴨被幾隻大天鵝包圍,它感到羞愧,它覺得自己是那樣的醜陋,然而大天鵝溫和地啄著它的羽毛……它忽然看到池中的自己竟是那樣的美麗……春天到了,太陽無比溫暖,紫丁香在它面前把枝條垂到水裡,人們看著它興高采烈地跳起舞來,唱起歌來,快活地喊道:看那只漂亮的天鵝!」
 
 寧缺拿著根焦柴,在腳旁的地面隨意勾畫著線條,低著頭微笑講了一個很老很老的故事,這個故事是這樣的簡單,但卻又是那樣的悲傷和幸福,蠻族小男孩兒趴在公主的身上瞪著眼睛聽著,李漁自己也漸漸地聽入了神,桑桑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過來,她很小的時候就聽過了,但依舊靜靜聽著,臉上露出兒時的笑容。
 
 夜色更加深沉,聽完故事的孩子們終於進入了香甜的夢鄉,李漁沉默了很長時間後忽然說道:「你這個故事太深奧,小蠻聽不懂,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謝謝你提醒我這些東西……我會像那個鴨媽媽一樣把他當成自己親生的孩子,我會以他為驕傲,回到長安後,我絕對不會讓他被別的人嘲笑歧視,至於將來他能不能像天鵝般一飛沖天……那只能看他自己將來的造化。」

  寧缺撓頭笑了笑,說道:「其實我沒有想這麼多,這是小時候我給桑桑講過的故事,她一直覺得自己又黑又醜很是自卑,我就給她編了這麼一個故事安慰她。」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一個好故事。」李漁微笑望著他,說道:「被人瞧不起的醜小鴨,憑借自己的努力,最終變成受人尊敬喜愛的白天鵝,很勵志。」

  寧缺握著焦枝的手微微一僵,抬起頭看著她認真說道:「您說錯了,這個故事只會讓很多人感到絕望,因為醜小鴨是不會變成天鵝的,它……本來就是天鵝。就像殿下您以及您懷裡的小王子一樣,而真正的醜小鴨,永遠都是醜小鴨。」

  李漁靜靜看著少年的臉,想著這段話,心裡隱約明白了些什麼。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3 17:03:01

第18章 怪你過分美麗

        由一個童話衍生出來段似乎頗有深意的對話,看似往人生的湖泊裡紮了個猛子便要變成沉渣不再泛起,但仔細想來,進行對話的二人,一旦脫掉身上尊貴公主殿下以及梳碧湖砍柴者這樣的衣服後,其實不過是兩個十五六七歲的少年男女。

        在某些極端的環境比如井底冰窖之類的地方裡,年輕的人們慣常會忘記自己的身份責任或是別的一些東西,變得純粹很多,在這個剛剛經歷過一場血戰的北山道夜林火堆旁,大唐公主李漁和寧缺就變成了很簡單的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

        因為四周的傷員們在沉睡,所以講故事的聲音壓的有些低,因為要聽清楚故事,所以聽故事的人必須湊的更近一些,因為所以,他們很自然地坐在了一起,肩與肩並著,湊在火堆旁說著一些沒有什麼意義的閒話,直至睡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夜色逐漸褪去,繁星把林梢上的天空讓位給熹微的晨光,北山道南方隱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呂清臣老人和寧缺同時睜開雙眼,對視一眼然後喚醒身周的同伴,一名草原蠻子伏地而聽,片刻後舉起右手做了個手勢,握拳重揮然後快速扇動,向同伴示意南方來人極多,而且是重騎。

        火堆已然將熄,焦黑的木條下落著灰白色的灰,殘著點點火星,侍衛和草原蠻子們艱難爬起身來,取出早已備好的軍用單弩,對準依然顯得漆黑一片的北山道,眾人傷勢極重根本無法快速移動,而且既然知道來者強大,那麼便更沒有隱藏的必要,只需要平靜的等待——等待被救,或者戰死。

        北山道上的落葉被勁風捲起,熹微黯淡的天光裡殺出數十名騎兵,騎士和馬匹的身上裹著極厚的黑色重甲,這般狂速奔來,蹄聲如雷壓的大地陣陣顫抖,火堆裡的餘燼殘灰更是被震地飄了起來,如晨煙一般。

        大唐帝國最精銳的重甲玄騎!

        全身包裹在重裝甲內的騎兵群,在戰場上一旦發起衝鋒,天下難覓敵手,就連那些強大的大劍師都無法對這些重甲騎兵造成有效的傷害。

        然而眾人看的清楚,自晨光裡狂奔而出的這批重裝騎兵身上有清晰的箭創刀痕,明顯曾經遇襲,可能是在南麓遇到過伏擊,在這種的情況下,這支絕不適合密林作戰的重裝騎兵還要強行連夜穿越北山道,可以想見心情之迫切焦慮。

        數十騎重甲玄騎呼嘯殺出北山道口,距離兩個火堆還有三十餘丈,最先方那名披甲繫著紅色大氅的青年騎士看著遠處火堆旁的眾人,大聲喝道:「固山郡華山嶽在此!殿下何在!」

        聽到華山嶽這個名字,端著弩箭的侍衛表情頓時放鬆了警惕,大聲回應了一句。寧缺低頭看了眼靠著自己肩旁的李漁公主,看著她的眼睫毛微動,似乎在將醒未醒間,忍不住笑著挑了挑眉頭,默默收回左手的黃楊硬木弓。

        像閃電錘擊般的馬蹄高速踏破北山道,將落葉捲起或者踏碎,那名自稱華山嶽的青年將領一拍鞍頭,自馬上飛奔而下,快速跑至火堆旁,啪的一聲單膝跪地,抱起雙拳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山嶽救援來遲,罪該萬死,請殿下恕罪。」

        此時數十騎重裝玄騎奔到了林間,面露疲憊之色的大唐精銳騎兵紛紛下馬,依隊列跪倒在華山嶽的身後,齊聲道:「請殿下恕罪。」

        李漁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眼,好像是剛剛醒來又或許……已經醒了很久。

        她看著跪在身前的固山郡都尉華山嶽,看著這名對自己忠心耿耿的青年將軍,看著那些明顯經歷過浴血廝殺才趕至此處的騎兵們,眉眼間滿是鼓勵神情,微笑說道:「還不快快起身,難道真要本宮降罪不成?」

        她很喜悅,這些漏夜來援在北山道南麓遇著伏擊擔憂她生死一夜的大唐騎兵們,時隔一年終於又看到了賢良的公主殿下,他們又怎能不激動?

        華山嶽激動抬起頭來,正準備說些什麼,卻看見公主殿下正靠著一名少年軍卒肩膀而坐,而且表情顯得格外自然。看到這一幕,他的心臟不知為何微微一緊,眼眸裡流露出一絲詫色和不喜,眉頭微微皺起。

        一直在注視這些重裝騎兵的寧缺,在這名青年將軍抬起頭來的那一瞬,看清楚了他的臉,那是一張俊秀豐朗的面容,雙眉若劍,平添了幾分颯颯英氣。

        如此年紀便已經是固山郡的都尉,統轄整整一旗重裝玄騎,華山嶽毫無疑問是大唐帝國青年一代當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無論城府氣度能力都是上上之選。

        只可惜他這一生始終有一道門檻無法邁過,數年前甚至在這道門檻上狠狠摔過一跤——這道門檻便是他一直深埋在心間,卻早已被全大唐人知曉的那份愛意。

        那份對大唐四公主李漁殿下最深沉、也最熾烈的愛意。

        華山嶽陡然低落微寒的情緒,自然不是針對李漁,即便殺了他他也不敢對公主殿下有絲毫不敬——他只是非常厭惡殿下身旁那名少年軍卒,你是個什麼東西,居然敢離殿下如此尊貴的身軀如此之近,不是太近,而是已經接觸到了!

        他這一生都未曾與公主殿下的香肩靠近如此近,他這一生都未曾享受過如此美妙的待遇,如果可能他恨不得這時候就抽出刀來把那名少年軍卒肩劈下來!

        這種嫉妒冷酷的情緒,華山嶽隱藏的極好,至少在公主殿下的身前他會掩藏的很好,所以李漁只看到他眼眸裡一閃而過的詫色和不喜。

        她微微一怔,然後感受到手臂處傳來的溫暖,才明白這位年輕的將軍眼中異色由何而來,下意識裡抬手理了理鬢旁的髮絲掩飾尷尬——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居然和寧缺肩並肩靠著在火堆旁過了一夜,雖是情勢使然,但對於大唐公主來說,和一名年輕男子表現的如此親暱確實有些不妥當。

        公主李漁緩緩站起身來。

        於是聽故事的婢女便不復存在。

        二人臂膀間殘留的溫度被晨風迅速吹走。

        片刻沉默,寧缺搖頭笑了笑,望向她的側臉,忽然覺得晨光映照在她的臉頰上,眉眼顯得格外清麗,比前些日子的旅途上不知可愛了多少。

        冷漠驕傲當然不及平靜雍容那般美麗。

        但他還是覺得火光映照下的少女最好看。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4 19:12:48

第19章 雪山裡什麼都沒有

        華山嶽看了眼四周的密林,這才注意到林子裡敵我雙方留下的多具屍體,看著那些鮮血和打鬥的痕跡,尤其是接過那片薄薄的無柄小劍後,這才知道昨天夜裡發生的狙殺何等樣慘烈,不由面色微變。

        他示意下屬備馬,說道:「殿下,來援後隊已經上路,我們應該迅速離開。」

        李漁公主點點頭,同意了他的安排,在重裝騎兵的重重拱衛下走了過去。

        這時候華山嶽冷冷瞥了火堆旁的寧缺一眼,目光裡沒有任何情緒,讓人覺得有些寒冷,他在猜忖這名少年軍卒和公主殿下之間真正的關係,然而無論怎麼想也覺得這名軍卒不可能對自己構成任何威脅,於是目光便愈發淡了。

        這種目光中的淡然,其實隱藏著很多可能性,寧缺非常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他靜靜看著華山嶽的背影,聯想起先前這人眼眸中的灼熱與溫柔,知道他不會對白癡公主不利,但看來這佔有慾著實是過於強烈了些。

        青年將領對公主殿下的狂熱愛意,說實話和寧缺這種層級的軍卒確實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寧缺非常不喜歡華山嶽此人最後那一瞥裡的淡然,他知道這種淡然代表著強大實力為背景的隨時撲殺,代表著某種不屑一顧二顧乃至三顧。

        寧缺不喜歡,所以他站了起來,看著正要上馬的女子,仰起下頜微笑說道:」公主殿下,其實從在渭城開始,我一直有一句話想要對你說……」

        華山嶽霍然回首,晨光中白馬上的美麗公主蹙眉轉身,靜靜看著火堆旁的少年軍卒,似乎想要訓斥幾句,終究只是淡淡說道:「回長安後再說吧。」

        出發之前,華山嶽低聲詢問了侍衛首領幾句,大概明白了公主入境以來的遭遇,也知曉了寧缺在昨夜刺殺中的表現,他沉默片刻,走到寧缺身前表情平靜說道:「你此番立下大功,回長安後朝廷必有重賞……小傢伙,幹的不錯。」

        寧缺帶著桑桑去緩坡處的簡陋帳蓬收拾自己的行李。

        桑桑有些彆扭地把大黑傘重新捆好在背上,忽然仰起尖尖的下頜,蹙眉望著寧缺疑惑問道:「少爺,剛才你是不是故意說……你有句話要說?」

        「是啊。」寧缺把刀鋒上凝固的血漬刮了下來,隨口回答道:「那個叫華山嶽的傢伙太虛偽太無聊,我看著他不爽,所以得讓他不爽一下。」

        「少爺你剛才準備對公主殿下說什麼話?」桑桑停下手上的動作,好奇問道。

        「我怎麼知道。」寧缺插刀入鞘,看著她聳聳肩,說道:「總之不可能說什麼從在渭城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深深地迷上了你,狂熱地愛上了你的……」

        「可華都尉或許會這麼想,殿下……說不定也真的以為你想說這句話。」

        「白癡會有白癡想法,這一點不足為奇。」寧缺回答道。

        小侍女認真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有沒有覺得有時候你很無聊?」

        寧缺偏偏頭表示默認。

        桑桑搖了搖頭,片刻後再次望向他,問道:「少爺,是不是在你眼裡,天底下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是白癡?」

        寧缺一邊綁著刀鞘一邊認真地思考,思考很長時間後認真回答道:「這個問題不在於我,在於這個世界上總有很多白癡人做白癡事。像華山嶽這種天之驕子本來不能算白癡,但居然會信奉愛情這種玩意兒,不免也就白癡了。」

        桑桑用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子,嚴肅認真問道:「在你眼裡我也是白癡嗎?」

        寧缺看著這張黝黑的小臉蛋兒,嚴肅認真回答道:「你不是白癡,你是笨。」

        眾人離開北山道口之前,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固山郡騎兵留下數騎看守現場,不是為了查案,因為誰都知道膽敢刺殺大唐公主的死士們肯定不會留下什麼線索,而是為了守護那些同伴的遺體,等後續大部隊到後,再運回長安下葬,這是大唐軍隊的鐵規矩。

        同袍的遺體被小心翼翼列在林間,敵方的屍首則是胡亂堆砌在一處等被一把火燒成焦乾飛灰,而在處理那位青衫中年書生屍體時,騎兵有些猶豫,他們知道這是一位大劍師,心想應該給予對方遺體相應的尊重才是。

        華山嶽略一沉吟,決定把這位大劍師土葬,就在這時,呂清臣輕聲說了句此人已入魔道,華山嶽聽見魔道二字,面色微凝,再看那具被青衫包裹的屍體時,再沒有任何敬意,只有不屑掩飾的鄙夷。

        「扔進去燒了。」

        ……

        ……

        清晨駛出北山道南麓出口,正午與固山郡北上的大部隊相遇,在數百精銳騎兵的重重保護下,大唐四公主李漁一行繼續向都城長安進發,至此時,無論是帝國內部還是境外勢力,都再也無法對這位遠歸的公主殿下進行刺殺。

        此後數日,李漁和那位蠻族小王子一直留在馬車中,沒有出現在眾人眼前,雖有數百輕騎護衛,活下來的侍衛和草原蠻子依然不顧傷勢,堅持騎馬守護在車廂四周,老人呂清臣在第二輛車廂裡,受了重傷的侍衛蠻子在後面幾輛馬車中,至於寧缺和小侍女桑桑,還是坐著自己那輛簡陋的馬車,遠遠地落在最後方。

        在固山郡邊區,重騎都已經全部換成了輕騎,隊伍的速度頓時變得快了起來,前面那些堅固的馬車還能跟上,寧缺主僕二人的馬車則是顯得吃力起來。

        一名騎兵馳馬來到他們馬車旁,惱火呵斥道:「你們的速度太慢,加快!」

        就像剛離開渭城頭幾天的春風旅途一般,寧缺這時候又是坐在車轅上犯困,看上去搖搖欲墜,看上去隨時可能跌下,全靠桑桑在旁邊吃力地扶著。

        聽到那名騎兵惱火的呵斥聲,寧缺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有說話,以少年的性子自然也不會就此道歉,為做不到的事情道歉在他看來太過白癡。

        看著那名騎兵的背影,桑桑抹了抹額頭上那三兩顆汗珠,瞇著那雙柳葉細眼說道:「少爺,我們好像被嫌棄了。」

        「嫌棄這個詞用的好,如果用被人遺忘這四個字,就會顯得太過酸澀騷情。」

        寧缺看了一眼最前方那輛馬車,想著再也沒有露過臉的那位公主殿下,笑著說道:「對於我們這種拚命才能活下來的可憐傢伙,任何酸澀騷情都很噁心。」

        那夜在火堆旁與公主並肩而坐講童話,這種事情無論放在長安還是草原,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那種畫面是真正的童話,並不真實。

        一個小小的邊城軍卒,機緣巧合救了位貴人,事後拿到相應的封賞,然後從此天上人間老死不相往來,這才是真實世界裡面的故事。

        這個世界有英雄史詩,但一樣不會有什麼童話,如果羅密歐不是貴族的兒子而是個掏糞工,想必朱麗葉為他去死的時候心理掙扎會激烈很多。

        寧缺對這種事情的認識一向自認為非常清醒,而且他知道火堆旁少女的側臉只是一種虛妄的影像,最關鍵的是他未曾真的動心,只是有些欣賞那樣一個女子也有那樣一個時刻,所以心中並沒有什麼悵然感慨。

        ……

        ……

        在固山郡補充給養之後,護送公主的隊伍並未休整而是繼續一路南下,看來某人真的是很急於回到長安,回到疼愛自己的父親身邊。

        那位華山嶽都尉應該也摸清楚了寧缺的底子,知道他只是個最普通的邊城軍卒,自不會誤會他和公主之間真有什麼,所以寧缺也沒有受到什麼刁難。

        剛剛入夜,桑桑做了頓香噴噴的晚飯,兩個人開心地吃了起來,就在這時一位穿著布衫的男子走了進來,看著眼前這幕,苦笑說道:「開始叫你去那邊吃大鍋飯你不幹,我們幾個還以為你是心裡有怨氣,現在看起來,你是嫌我們那邊的伙食太差,有這樣一個能幹的小侍女,真不知道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如此的誇讚對於地位卑下的侍女來說,其實已經有些過了,但桑桑卻沒有什麼感覺,笑了笑繼續埋頭吃飯,寧缺則是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

        走進來的男子就是那位大唐侍衛首領,他叫彭國韜,深得公主信任。只是他帶著部屬跟隨公主深入草原一年,回國又遇著連番血戰,忠心耿耿的下屬只剩下了七個人,此時的心境想必也複雜感傷的厲害。

        雙方是在北山道裡同共生共過死的戰友,鮮血澆淋出來的交情要比一般交往來的紮實很多,而且寧缺在戰鬥中的表現讓侍衛們很是歎服,所以這些天被固山郡騎兵們嫌棄的馬車,倒經常迎來彭國韜和其餘的侍衛。

        那幾名草原蠻子也曾經給寧缺主僕二人送來過烈酒,卻很少願意靠近他身旁十丈之地,更不怎麼願意和他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梳碧湖那個傳說的緣故。

        「我知道你們自己去都城沒有任何問題,而且跟著騎兵大部隊一起走,確實也讓你們不是太舒服,但是你的要求我報上去後,一直沒有回音。」

        彭國韜望著抱歉說道:「你是渭城派過來的人,殿下沒有發話,你就不能走。」

        寧缺撓撓頭,說道:「那就再跟一段吧。」

        ……

        ……

        前往長安的旅途似乎就要這樣無驚無險又無趣無聊地過去,然而就在第二天晚上,寧缺忽然收到了一份來自第二輛馬車的邀請,呂清臣老人要見他。

        有些意外有些喜,寧缺擰著眉頭想了半天,然後決定什麼都不想,隨手用盆裡的魚片粥燒熄車旁的火堆,便帶著桑桑向前方走去。

        車廂簾幕掀起,昏暗的燈光暖融融照耀著,念師呂清臣看著寧缺和那名小侍女恭恭敬敬向自己行禮,心情有些驚訝,暗道這少年應該清楚自己喊他上車是為什麼,難道他就不擔心自己因為有第三個人在從而不願意為他解惑?

        老人忽然想起那夜在北山道口火堆旁聽到的那些往事,那個他縱使在冥想也忍不住想要聽的……小男孩小女孩兒扛弓背箭於茫茫岷山拚命生存的故事,自以為明白寧缺帶著桑桑的原因,於是釋然,甚至看這少年愈發順眼。

        其實寧缺沒有想太多,帶著桑桑只是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罷了。

        老人雙手在膝上相握,態度溫和說道:「你應該很清楚我找你是為了什麼。」

        寧缺沉默無語,用左手壓在右手背上,然後按在身前的地板上,雙膝著地,身體緩慢前傾用前額觸及左手背,行了一個帝國最重的大禮。

        有大恩才行大禮,老人呂清臣雖然現在什麼都還沒有做,而且極有可能老人也沒有辦法幫助到他,因為那是一個向來只有真正變態的天才方能觸及的世界,但只有像寧缺這樣自幼翻閱太上感應篇苦苦思索卻不得其徑的人才知道,一個修行者願意去指點一個明顯沒有潛質的普通人,那代表了怎樣的憐憫與氣度。

        看到寧缺行了大禮,桑桑雖然不是很理解少爺的舉動,卻也是趕緊挪動雙膝來到老人的身前叩拜下來。

        呂清臣老人看著這幕,不由捋鬚微微一笑,然後扶起寧缺,收斂心神,闔起雙目,將兩手枯乾的手掌放在他的胸口與腰後某處,片刻後,車廂內的暖融油燈光線不知因何變得模糊起來,彷彿有無數極細微的灰粒在光線中飛舞瀰漫。

        一片死寂般的安靜。

        渾濁的油燈光漸漸變得透亮清明,老人緩緩收回手掌,靜靜看著面容平靜、眼眸裡也看不到期待,實際上雙手在微微顫抖的寧缺,輕輕歎息了一聲。

        「天地之間有呼吸,那道氣息便是所謂元氣,修行者能感知元氣之存在,全憑意念致知,所以能否踏入修行之境,首先便要看你之意念能否積蓄顯質。」

        「在渭城時我就去看過你,確認你身上沒有絲毫氣息波動,今日細細察看你體內,發現果然如此,你的雪山與氣海之中空空如野。」

        「……什麼都沒有。」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4 19:13:30

第20章 三分倆分畫裡桃花

        聽到這句斷語,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抬起頭望向老人,舉起右手伸出食指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就像拿著一把弓弩想要自殺般,認真詢問道:「念力或者說意識這種東西,難道不是從腦子裡面產生的嗎?」

        老人呂清臣溫和望著他,緩聲說道:「這種說法倒也不能說不正確,然則念力雖由頭而發,卻如何與身外的天地之息互知互通?」

        「所謂修行,乃是將意念容於胸前之雪山,腰後之氣海,雪山氣海周緣有十七氣竅,就如鍾離山底之千繁洞,洞穴迎風納水,嗚咽做響奏一妙曲,上有呼者下有應者,如此方能令天地通曉你我之意,從而互相呼應。」

        「人之身體腑臟氣竅開合或閉塞,乃胎裡形成,先天帶來,後天再如何修行也無法改變,所以有種說法,所謂修行……只不過是揀回昊天送給我們的禮物罷了。」

        「我先前看你體內雪山氣海周緣十七竅,有十一處堵塞,所以無論你將念力修至何等境界,都無法與天地自然相接觸。」

        「不過你也不必因此而悲傷失落,世間億萬民眾,雪山氣海十七竅能通十三竅者極為罕見,像你這種身體倒是正常不過……」

        老人緩聲安慰,寧缺低頭微澀而笑。

        在渭城時他曾經做過無數次自我安慰,說只有那些真正變態的天才才能修行,現在看來果然如此,如果按照這種標準說法,老人提到的那些通了十五六竅的天才還真是被上天垂青,就像是隨意走在路上忽然被天上落下的餡餅砸了個跟頭。

        「我怎麼就沒有中超級大禮包的命?」

        他在心中遺憾慨歎,向老先生表示了真摯的感謝之意,便帶著桑桑走下了馬車。

        車廂裡的油燈光芒黯淡,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簾幕被再次掀開,大唐四公主李漁坐到了老人的身前,身體微微前傾,請教道:「一點可能都沒有?」

        呂清臣很欣賞寧缺,但一位已經進入洞玄境界的念師,不惜降尊紆貴耗費念力替寧缺查探梳理身體,自然還有別的一些原因,比如殿下有命。

        「意志力堅定,性情純淨的人,往往能夠通過冥想獲得極濃郁的念力,寧缺毫無疑問就是這種人。所以我本來也對他有所期待,心想或許他只是十七竅通了十竅,正在醒悟邊緣,卻因為在邊城修練不得其法,所以未能引動意念進入初境。只可惜他體內竟有十一處氣竅堵塞,昊天對其並無厚愛,潛質再優秀也沒有用處。」

        老人滿臉遺憾,在他看來如果寧缺真的能夠修行,哪怕是只通十竅的下下之資,憑他心性和那手好字,前途也未可限量,只可惜這少年的命運實在是有些不濟。

        「既然如此,那便不用再多費精神了。」連日的奔波讓李漁的眉眼間略顯疲憊,她低頭沉思片刻,平靜說道:「為此事辛苦先生,實是不該。」

        呂清臣老人花白的眉毛緩緩挑起,靜靜看著公主殿下的臉,知道先前那句話便決定了寧缺的前途,在確認寧缺無法修行之後,她直接斷了培養此人的念頭。

        老人沉默片刻後勸說道:「長安城內高手如雲,像寧缺這樣的年輕人,也許並不顯得出奇,但我相信這個少年若再成長幾年,一定能成為大唐最優秀的軍人。」

        李漁沒有想到老人對寧缺的評價如此之高,眉頭微微一蹙,緩聲解釋道:「那少年武技心性都屬上乘之選,若他還在渭城,或者只要是留在軍中,我都必然不惜大氣力也要留他為我效命,只是他如今要考書院走文途,待漫漫宦途磋磨至能影響朝局時,想必他人已老我也已老,那還有什麼意義?」

        老人沉默很長時間,忽然開口說道:「雖然他體內十七竅只通了六竅,依一般常理而言絕難踏入修行之境,但……昊天輪轉,世無定事。」

        「我的境界終究太低,而他則是有可能進入的書院則是高妙聖潔之處,另一番天地,日後他萬一……我是說萬一他真能登上書院的二層樓,誰知道會有什麼奇妙的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也許他真的能踏上修行之途?」
        
        「二層樓?」李漁搖頭說道:「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夠走進書院二層樓?寧缺這少年雖然不錯,但您對他的信心未免也太足了些。」

        呂清臣望著她微笑說道:「您先前說他要考書院走文途時,似乎也從未想過這少年不能考進書院,要知道入院試的難度也極高,由此觀之您對他的信心也是十足,那麼誰敢肯定這個邊城的小軍卒將來某日……不能登上那第二層樓?」

        李漁微怔,不知該怎樣回答老先生這句反問,此時細細想來,似乎自己真從沒想過寧缺會考不進世間最難進的書院,自己對他的信心究竟從何而來?是因為火堆旁邊聽的那些故事還是躍過火牆時少年如猛虎般從容平靜的神情?

        她下意識側身向車窗外望去,看著走過火堆的主僕二人背影,沉默不語。

        ……
        
        ……

        寧缺知道自己的心性意志適合修行卻無法修行,事實上他已經習慣這種初被驚艷後被惋惜的待遇,七年前在岷山東麓燕境處碰見那個小黑子時有過,兩年前在渭城立下軍功然後被軍部察看潛質時也有過。

        如果他能夠踏入修行之境,以他在渭城立下的軍功,說不定早就已經成為大唐軍方重點培養的對象,何至於要自己辛苦拚命殺馬賊積軍功再考書院。

        因為有心理準備所以聽到壞消息後他並不如何失落,但呂清臣老人終究是他最近距離接觸到的一位大師,所以他總還抱著那麼三分兩分希望,只可惜希望就像水彩畫裡面的那三分兩分桃花,總是藏在園角,都是虛妄。

        就在他準備振作精神放棄幻想,一路苦練刀法直抵長安去謀世俗快樂時,沒有想到第二天夜間駐營時,呂清臣老人再次邀請他登上馬車。

        這一次桑桑沒有陪他去,大概是那位公主殿下有些懷念春風旅途中婢女和侍女聊天的感覺,又或者是那位蠻族小王子想念桑桑,總之桑桑被召去了公主的馬車。

        「我相信那本太上感應篇你已經爛熟於心,但這麼多年都不能感知到天地之息的存在,如此看來我的判斷並不為錯。」老人呂清臣微笑望著他說道。

        寧缺撓撓頭苦笑說道:「老先生,您今天喊我來,想必不是為了再次打擊我。」

        「你回長安之後便要去考書院,我年紀大了可能也會停留在公主府裡靜養,再要見面就不容易,所以想找你說說話。」呂清臣慈祥望著他說道:「我知道世人對修行道的好奇與想像,雖然你無法踏入此道,但或許有什麼是你很想知道的事情。」

        「我有很多。」寧缺很老實地回答道。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5 16:19:22

第21章 問道無矩

        呂清臣老人微笑問道:「那你想知道哪些事情?」

        寧缺認真思考了很長時間後,說道:「我想知道……什麼是修行。」

        呂清臣笑道:「你真的很貪心。」

        寧缺臉上全無尷尬之色,說道:「那麼……您能告訴我修行分多少境界,不同境界有怎樣不同的能力嗎?」

        「依然是出乎我意料的選擇。」呂清臣老人微笑說道:「要知道這些東西雖然世俗普通人確實不是很清楚,但終究也算不上什麼秘密。」

        「算不上秘密還是秘密。」寧缺笑著回答道:「我會替您守住。」

        「好吧。」呂清臣老人笑出聲來,略一沉吟後問道:「你知道昊天道嗎?」

        寧缺看著這位昊天道的南門行走,點了點頭。

        「我出身昊天道南門,奉命遊歷世間,世人常常把我們稱作門下行走。所以既然你想知道與修行相關的一些東西,那麼我就從昊天道講起。」

        「昊天道祭奉昊天,乃天下唯一修行正門,因為昊天照耀人間,天地萬物方能隨之而呼吸,這呼吸正是我昨夜所講天地之息或是元氣,所以昊天為一切之始。」

        「人本乃萬物之一屬,懵懂居此天地逆旅間,偶蒙昊天降下啟示,方始明悟自然造化之理,故以意念控天地元氣,行種種玄妙之事,是為修行。」

        「修行之路漫漫修遠,繁複艱辛最考意志,而這條道路被我們分成五個段落,也就是你所說的五個境界。」

        「初境稱作初識。是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氣海雪山外放,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

        「第二個境界稱為感知。這一階段修行者能夠觸碰到天地間流轉飄浮著的元氣,並且能夠與之和諧相處,甚至進行一些感覺上的交流接觸。」

        「第三個境界稱為不惑。指修行者此時已經能夠初步明白天地間元氣流動的規律並且加以利用,世人口中所謂劍師符師便泛指此類。」

        「第四個境界稱為洞玄。進入這個境界的修行者已經能夠把自己的意識與天地元氣融為一體,對於念者而言,意味著他可以通過自己的意識直接攻擊敵人,在這個境界裡浸淫日久,或者能夠做出一些格外玄妙的手段。」

        「少年,你不用這般看著我,我確實進入了洞玄境界,只可惜臨到老時才極為勉強地把右腳邁了過去,如今我油將枯,燈將盡,大概這輩子也沒有希望把後面那隻腳也拖進門裡,不然……當夜要殺一位大劍師又何須那般麻煩。」

        車廂內油燈光線暗淡,似乎真的是有些缺油,呂清臣老人笑著說道,然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腳,慨歎著年華易逝,時間從不等待。

        「第五個境界稱作知命。」

        「所謂知命,便是知天命。」

        「進入這個境界的修行者不再僅僅是從表面上明白天地元氣流動的規律,而是從本質上掌握了天地元氣的運行規律,明白了昊天與自然萬物之間的聯繫,明悟了世界的本原。進入這種境界的人,或許才可以看為真正的得道吧。」

        寧缺津津有味聽著這些東西,發現老先生講完了,趕緊舉起手來問道:「先生,五個境界之上是不是還有更高的境界?」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呂清臣頗感興趣望著他。

        他回答道:「如果修行真的是一條漫長的道路,那麼這條道路肯定沒有盡頭,事實上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真正走不通的路,所以我想肯定會有些更高的境界。」

        「你這少年連初境都邁不進去,想不到沒有消沉,反而興致更濃了。」

        聽著老先生的笑罵,寧缺笑的更加無辜,說道:「就算是我好學吧。」

        「我從未見過世上有好學像好色那般的男子。」呂清臣微笑道。

        寧缺在心中默默讚了這句,然後攤開雙手修正道:「那便不是好學,是好奇。」

        呂清臣沉吟很長時間,抬起頭來望著他,緩聲說道:「傳說中知命之上還有諸多玄妙境界,而真正在典籍上出現過的只有兩種,一者為天啟,一者為無距。」

        「所謂天啟,是指修行者能夠直接聆聽昊天啟示,以虔誠奉拜祭道門神術,於空無之境中暫借昊天威勢光明,昊天普照世間,縱是威勢光明中之一縷,寄於一修行者之身,亦可想見那是何等樣的大境界大威勢。」

        寧缺遙想世間某大神通,白衣飄飄跪叩上蒼,雲開霧散有光柱落下,其一揮手便雲卷山撼,不由心神搖晃,難以自安,聲音不知為何變得有些輕微沙啞。

        「無距……又是怎樣的境界?」

        「典籍之上只是記載人世間曾經出現過這樣的境界,卻沒有具體描寫,只有廖廖一句形容:從心所欲而無距。」

        呂清臣老人微微蹙眉,面容卻是一片安然寧靜,悠悠說道:「以我之猜測,所謂無距境界,那些聖人意念所至便能抵萬里之外……這該是何等壯闊。」

        從心所欲而無距……寧缺被這七字所深深撼動,然而究竟是無距還是無矩?

        隱約間他彷彿捕捉到這兩個字裡藏著的某種悍然氣質,並不像老人那般悠然以為壯闊,只是覺得瀟灑無礙到了極點。

        「關於無距……也許書院裡面的記載會更多翔盡一些。」

        呂清臣老人看著少年出神的稚嫩面容,感慨說道:「能入這兩等境界的大修行者想必都是聖人,古諺雖雲千年聖人降,但人世間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出現過聖人,所以這些……只不過是神話傳說,聽聽便罷了,苦想多無益。」

        寧缺俯身再拜表示受教。

        老人笑道:「我本以為你會問如今世上有哪些出名的大修行者,哪些出名的世外高人,看上去年輕男子本應該對這些東西更感興趣些,沒有想到你會問這些。」

        寧缺雙手扶膝,沉默很長時間後抬起頭來,看著老人認真回答道:「知道那些人世間的最強者,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們是高飛在天的雄鷹,我只是在地上艱難爬行的螞蟻,他們眼中不會有我,所以我的眼中也不必有他們。」

        「那你……問這些修行基礎的原因是?」老人神情異樣看著他。

        寧缺認真回答道:「那些大修行者至少在短時間內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中,然而進入長安我極有可能會遇到一些相對普通的修行者,比如像那位青衫書生般的大劍師,我自己不能修行,就越要弄明白什麼是修行,知道他們的戰鬥方式……」

        「你的目的是?」老人的花眉緩緩挑了起來,似乎對他的答案極感興趣。

        寧缺低頭微笑,然後抬頭平靜應道:「如果將來某日,我被迫要和修行者做戰,今天您教給我的這些事情,對我戰勝他們提供很大幫助。」

        「一個普通人與能調動天地元氣的修行者做戰?而且你要戰勝他們?」

        老人盯著寧缺的眼睛,喃喃重複問著,忽然間他的眉毛顫抖了起來,枯瘦的身軀裡暴發出一陣極歡愉的大笑聲:「哈哈哈哈哈!」

        大笑聲漸漸停歇,老人看著漸露尷尬之色的寧缺,微笑說道:「很豪邁,我喜歡。」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6 17:27:37

第22章 旅途上的學習

  夜已深,寧缺走下馬車,呂清臣掀起車簾上的布帷,看著少年的背影,聽著夜晚田野間隱約傳來的邊塞小曲聲,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做一位踏入洞玄境界的修行者,哪怕只有一隻腳跨過了那道高高門檻,也足夠他們在任何國家任何城池受到極大的尊重,根本不需要和普通人打交道。念師需要更多的時間用來冥想培念,所以呂清臣的時間真可以用光陰似金來形容。

  可他仍然願意花去一兩夜甚至更多的時間和寧缺閒聊,講些看似很瑣碎無謂的事情,是因為他確實很喜歡寧缺——他喜歡少年溫和稚嫩外表下藏著的冷靜自強,還有像先前那刻般偶爾迸發出來的豪邁氣——豪邁壯闊自強冷靜是大唐人最讚賞的品質,而呂清臣老人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唐人。

  今夜他告訴寧缺的這些,都是昊天道南門的入修課,雖然談不上是什麼不傳之秘,照門規確實不能讓普通人知道,可他還是說了只因為他相信一件事情:

  「我總覺得你將來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修行者。」

  明知道寧缺氣竅不通,絕無可能修行,可是老人沒有道理、沒有原因,就是覺得這個少年能夠踏上他現在正艱難行走著的這條道路,而且他祈望這個少年能比他走的更踏實,走的更遠。

  老人望著窗外漸小漸模糊的少年背影,喃喃自語道:「老死臨身夜將至,才開始胡亂放肆一番,盲目跟著直覺走遭,或許……這就是昊天對我做出的啟示吧。」

  ……

  ……

  回到簡陋的營帳,桑桑已經回來了,寧缺問了句公主喚她去做甚,不出意外又得到了個含混不清記憶缺失的答案,他早已習慣自己這位小侍女在動腦方面的懶惰,笑罵了幾句對飲了數杯二人便草草洗漱睡覺。

  第二日,車隊在數百名騎兵的護衛下繼續南下向著都城長安進發,寧缺主僕二人的日子卻變得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無聊無趣。

  不到夜間,呂清臣老人便會喚寧缺上他的馬車陪他聊天,公主殿下也時常召喚桑桑去作伴,好在彭國韜派了侍衛去駕那輛簡陋馬車,不然寧缺還真要被逼無奈玩一招無人駕駛。

  車廂聊天中,寧缺知曉了更多修行知識,比如修行者用意念控制天地元氣的各種方式,比如修行者可以通過某些特殊物品加強自身與天地之間的聯繫,又比如劍師是怎樣用意念把元氣壓縮成無形的繩,然後縛住那片輕薄鋒利的無柄飛劍。

  增強修行者與天地之間聯繫的特殊物品,並沒有非常嚴苛的標準,昊天道多用拂塵木劍,佛門多用念珠木魚,至於符紙飛劍則是非常常見的標準配備,相對比較罕見的是有些大修行者會使用筆墨法杖之類奇怪的東西。

  「以念力封天地元氣入符紙之內,這就是符師;封天地元氣於陣法內,便是陣師;凝天地元氣於劍內,便是劍師;以念力直接調動天地元氣,便是念師;以……」

  呂清臣老人端著杯清茶,靠著車窗極為享受慢悠悠說著。

  「喂喂喂,您這不是在說笑話嗎?那如果把天地元氣封在馬桶裡戰鬥該叫什麼師?馬師還是桶師?」

  聊天聊的久了老少二人自然也熟了起來,寧缺逐漸展現出自己憊懶無禮的那一面,咬著一根蘸著墨汁的毛筆,揮舞著右臂,表示自己的強烈質疑。

  老人放下茶杯,瞪了少年一眼訓斥道:「約定俗成,你懂不懂什麼叫約定俗成?叫了幾千幾萬年,有什麼問題?俗成就是要通俗好記,別泛那些酸勁兒!」

  「好吧。」寧缺在幾千幾萬年所代表的時間厚度面前慘敗而歸,在搖晃不停的車廂裡懸腕靜神,稠黑的筆尖在雪般的宣紙上快移緩鉤,做著筆記。

  「關於修行者戰鬥的手段,劍師用的叫劍術,符師用的叫符術,我這種念師用的當然就是念術,進入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則很難具體這般區分,我曾經聽聞過前代師門長輩中有人習的是神術,具體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這些名字……不夠大氣啊。」寧缺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咬著毛筆桿的尾巴,望著老人含混不清說道:「感覺完全可以通稱為法師,他們用的都叫法術。」

  老人的花白眉毛蹙的極緊,嚴厲看著他說道:「問題是法之一字何解?」

  寧缺再次敗退,攤開雙手表示無辜。

  「除了上述各類修行者外,其實世間最常見的修行者是武者,他們對天地元氣的感知度不如其餘各派,但就戰鬥力而言同樣極為強悍。武者作戰時能將天地元氣佈滿身軀各處,就如同從頭到腳套上了一層重甲,而平日修練時,他們又會調動天地元氣刺激自己的肌膚血肉,從而錘練出一身鋼筋鐵骨。」

  「北山道口那名泛著土黃光澤的巨漢就是武者?」

  「不錯,只是那人境界並不是太高。像我大唐帝國四位大將軍都是人世間最頂尖的武者,箭簇就算能刺破他們身上的盔甲,也無法刺破他們身上的護體元氣,就算箭鋒極勁穿透護體元氣,也不見得能對他們鐵鑄般的身軀造成任何傷害,面對這樣的強者,你的箭法就算再好,也沒有用處。」

  聽到這番話,寧缺的腦海中很自然地浮現出夏侯這兩個字,他低頭平靜抄寫著筆記,心裡則不停思考著對付這種強者的方法。

  「選擇拉近距離和這些強者進行近身戰,那更是找死,你的力量雖然不錯,但和他們比起來就像是田鼠和雄獅,你全身發力都撼不動他們絲毫,而他們只需輕輕合指便能喀喇擰斷你的脖子。」

  「如果把元氣附在箭上……對武者的殺傷力如何?」寧缺忽然抬頭認真問道。

  老人沉思片刻後緩緩搖頭:「極少有修行者嘗試把天地元氣附在箭上,因為箭與飛劍不同,為了保證速度質量必須很輕,於是很容易受到自然的感應干擾,又無法在上面刻符,附著元氣消散太快……當然如果有人能夠解決元氣消散的問題,這種羽箭毫無疑問是很可怕的遠程攻擊手段。」

  寧缺若有所思。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6 17:28:04

第23章 我以為你知道我的異稟

  「都說長安城內武者多如狗,劍師遍地走,毫無疑問這種說法過於誇張了,不過畢竟是帝國都城,天下第一雄地,自然藏龍臥虎,修行者眾多,你若去了長安,若在書院自然無事,可在書院外當謹行慎言,少招是非。」

  「是。」寧缺應了聲,然後試探著問道:「呂先生,不知道長安城裡有沒有什麼需要警惕……或者說難招惹的強者?」

  呂清臣看了少年一眼,淡淡嘲諷說道:「那夜是誰說不想知道這些來著?」

  寧缺笑著撓了撓頭。

  「說這些沒有意義。」呂清臣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你只需要記住,天下的修行流派眾多,但歸根溯源無外乎佛道魔三宗再加一個書院,佛宗多居於僻地,道家多在各地設壇開觀,魔宗不用去提它,道宗便是我所屬的昊天道門,歷代強者輩出,於俗世備受各國皇室尊敬供奉,若你聽過西陵神國,便應該知道那裡便是我昊天道總壇之所在。」

  「各國皇室尊敬供奉?帝國對昊天道也是這種態度嗎?」寧缺蹙眉問道。

  呂清臣苦笑了一聲,做為天下第一強國的大唐帝國,應該算是世上唯一敢不給昊天道顏面的世俗皇室,昊天道確實也拿帝國沒有任何辦法,只是他身為大唐人卻在昊天道,處境未免有些尷尬。

  「魔宗呢?魔宗有什麼特別了不起的強者?」寧缺察覺到老人神色有些異樣,於是迅速轉了話題,微笑說道:「說起來那天在北山道口您說那名大劍師用的是魔宗手段,我真是不是很明白什麼樣的手段算是魔宗手段?」

  聽到魔宗二字,呂清臣的神情變得凝重嚴肅起來,說道:「這一段你不要記,以後在外面也不要與人去說。」

  「是,先生。」

  「無論道佛還是書院,這些正派修行都是以人感知天地之息,然後和諧共存,所謂控制元氣,更準確來說倒應該是向天地借力而用。」

  呂清臣瞇著眼睛,似乎是在回憶些什麼事情,幽幽說道:「而魔宗走的路子與各宗都不相同,他們竟是強行吸納天地元氣進入自己體內。」

  「這……有什麼不對嗎?」寧缺想來想去,也沒覺著這種修行方法有什麼不妥之處,單從字面上理解,似乎還要更加直接一些。

  「以後不要說這種胡話了。若在書院或是昊天道門中,你要敢對魔宗手段發出如上評論,輕則被逐出師門,重則要受更嚴厲的懲罰。」

  呂清臣神情嚴肅警告道:「與天地相較,人之身軀如螻蟻,體內雪山氣海容納自身念力已是勉強,強行吸納天地元氣入體內,人身如何承受?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像北山道口那位大劍師暴體而亡。」

  「可魔宗既然稱為一宗……」寧缺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語氣,恭謹問道:「想來在世間還是有不少修行弟子,如果吸納天地元氣便會暴體而亡,他們如何傳承?」

  「魔宗自有一套邪法幫助他們改造身軀,從而可以容納些微天地元氣,只是這個過程極其血腥殘酷,據前輩所言,魔宗修行選材百名,最終卻只有二三者能夠頂過最初的暴體之苦。」

  「確實殘忍。」

  寧缺蹙眉說道,心中卻默然想著世間有修行潛質的人極少,魔宗這種搞法只會大量消耗修行基數,只怕那些佛道正派不容其宗派存在,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呂清臣老人大抵猜到少年心中所想,語氣更加嚴肅,寒聲說道:「魔宗強行改造身體,那改造後的他們又怎麼能算是一個正常人?」

  「人乃天地間一人,天地乃人外一天地!」

  「要納元氣入體內,魔宗等若是想把己身化做一天地。」

  「而身為天地者,唯昊天而已!」

  「所以魔宗所思所想所修,實為逆天大惡之行!」

  ……

  ……

  快要靠近長安的某個夜晚,寧缺再次來到老先生所在的馬車旁,只不過這一次他是不請自來,夜空裡的繁星把營地照的一片銀亮,顯得他的身形格外鬼崇。

  車廂裡的油燈還亮著,呂清臣老人正在看這些天寧缺寫的筆記,看著白紙上那些蠅頭小楷,看著那些清纖秀麗的字跡,有些想不明白在顛波的馬車上,那少年懸腕而書怎樣能夠寫出如此漂亮的一手字來,臉上忍不住滿是讚歎神情。

  忽然他眉頭微皺,緩緩放下手中紙張,望著門簾處說道:「進來吧。」

  寧缺走了車廂,以手扶膝跪坐在白天的位置,沉默片刻後開口說道:「呂先生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明白,既然我沒有修行的潛質,為什麼您還會對我教誨有加?」

  少年抬起頭來,眼睛顯得異常明亮,聲音微顫問道:「您是不是看出來我天賦異稟,所以才會對我另眼看待?」

  呂清臣老人愕然望著他,嘴唇微張,片刻後猶疑問道:「你的異稟……在何處?」

  於是輪到寧缺表現吃驚,他張著嘴看著老先生,尷尬問道:「如果我知道自己有什麼天賦異稟……何必還來問先生。」

  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指著他的鼻子微微顫抖,實在是不知道此時該說些什麼。

  「呂先生,其實我是一個有很多秘密的人。」寧缺看模樣依然沒有放棄說服一位洞玄高人相信自己是天賦異稟男主角,緊張地揉了揉臉,說道:「來到這……渭城之後,別人眼裡面我特別懶,好像隨時隨地都在犯困,包括坐在馬車上都隨時隨地可能睡著的樣子,但實情並不是這樣,我犯困的時候其實都是在進行冥想。」

  「您不用露出這種表情,這是真的……您也知道邊城的生活沒有什麼娛樂,我每天就愛寫個字兒,因為我擅長這個而且我寫起來就覺得開心,除此之外所有時間,我都在看太上感應篇。您應該還知道太上感應篇實在是有些枯燥乏味,所以我經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但我現在想來,那應該不是真正的睡覺。」

  寧缺看著老人極為認真誠懇說道:「因為在剛剛入睡的時候,我經常能感覺到身邊的建築人與別的什麼東西都離我遠去,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我甚至隱隱約約能感受到某種以神秘節奏進行的呼吸……」

  呂清臣的神情漸漸認真起來,在睡夢中進行冥想,雖然極為罕見,但在昊天道的典籍裡面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記載。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6 17:28:48

第24章 好傢伙

        寧缺認真回憶著夢裡的感受,說道:「在我的夢境中,那些連綿彷彿不曾間斷但又能聽出規律的呼吸最後變成了某種實質化的存在,暖洋洋的一滴滴匯在了一起,最後把我的身體包融其中,只是無論我怎樣去摸去捧都沒有辦法握住那些彷彿比水還要輕滑的東西,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從我的指縫間溜走。」

        呂清臣強行壓抑住心頭激動,沉聲問道:「你在夢裡面感受的範圍有多大,不,應該是說像什麼?一盆水?一條小溪?還是一方小池塘?」

        寧缺抬起頭來,怔怔回答道:「好像……是一片海。」

        呂清臣身體微僵,然後頹然無力跌坐回軟墊之上,沉默很長時間後自嘲笑了笑,笑容顯得有些疲憊,喃喃道:「是啊,怎麼可能呢?」

        寧缺從他神情中已經大致猜到事情並不如自己幻想那般,卻依然不死心問道:「呂先生,這是不是您所說的初境?我感覺到的是不是天地之息?」

        呂清臣老人拍了拍他的肩頭表示安慰,聲音微澀說道:「初境便是初識,前些日子我曾對你說過,這是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氣海雪山外放,開始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換句話說,這是世俗人睜開眼看到這個全新世界的第一瞬間。」

        「第一眼看見的世界決定了這名修行者日後的前途,因為他眼中所見心所感受便是天地自然萬物元氣在他心靈上的投影,而這名修行者冥想所得的意念越純越淨越強越緊致,所感受到的元氣範圍便越大。」

        老人靜靜看著寧缺,說道:「資質差些的修行者在初識時,只能感受到身周小範圍內的天地元氣,在心靈上的投影就是一盆水罷了,資質好些,能感受到的天地元氣範圍更廣,投影也不過是一方小池塘,若他能感受到一條小溪甚至是一方湖泊……那他日後必將成為世上尊崇的大修行者。」

        寧缺皺了皺眉想要說些什麼,卻被老人阻止。

        老人繼續說道:「當今世上知命境界巔峰人物極少,而其中猶以南晉劍聖柳白資質最為驚艷,這位劍聖當年不到六歲便入了初境,一入初境便看見一道奔流不息的黃色大河!這就是真正的天才!這就是為什麼他憑一手黃河劍意縱橫南方,現在被世上修行者公推為最有可能突破五境之人!」

        看見一道黃河便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修行者,那麼看見一片大海呢?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他雖然隱藏著很多秘密,但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個天才,更何況還是這種比舉世公認的天才人物更變態的天才,然而依舊有些……不甘心吧。

        「也許這話聽上去有些狂妄,有些沒有分寸或者說……自戀。」

        他仔細選擇著詞語,低著頭緩聲說道:「有沒有可能,我真的比那位南晉劍聖,不是說更強……只是因為我冥想多年,所以踏入初識時感受的範圍更大一些?」

        「比奔湧大河更寬的是什麼?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會是無邊無垠的大海,因為這完全是兩個概念。」

        呂清臣老人看著低著頭的寧缺,輕輕歎息一聲,說道:「孩子,你可知道初識時的大海代表著什麼?那代表著這整個世界的天地元氣。」

        「沒有人能夠在進入那個嶄新世界時睜眼的第一瞬間,便看到那整個世界的所有事物,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傳說中的聖人,都無法做到。」

        他再次輕拍少年微僵的肩膀,微笑安慰說道:「雖然只是夢,但也是個不錯的夢。」

        寧缺沉默離開。

        他本已對修行之事看淡,若不是呂清臣老人最近這些天來的耳提面命,讓他產生了一些多餘的想法,此時的心情大概會好很多,正所謂如果沒有希望,自然無所謂失望,若一開始就絕望,那一開始的希望就根本不會出現了。

        小侍女桑桑把熱水盆端到他身前,麻利地擰起毛巾,然後把尚微燙冒著水霧的毛巾蓋到他疲憊的臉上,好奇問道:「少爺,你今天晚上去問了些什麼?」

        寧缺的聲音從熱毛巾下方透了出來,彷彿被水霧變得濕潤了很多,嗡鳴低沉:「我去告訴呂老頭兒我有一個小秘密就不告訴你但既然告訴了你那你是不是應該告訴我你已經看出了我的小秘密然後對著我這個天賦異稟的修行天才五體投地?」

        桑桑在腦子裡把這段話不間歇地重複了一遍,然後覺得有些頭昏眼花趕緊揉了揉眉心。她扯下寧缺臉上的毛巾在水裡搓洗兩遍,擰腰把水潑向車外,說道:「少爺,這次看起來好像是你變得比較白癡了。」

        確實挺像一個白癡,寧缺轉過身去,隔著車窗看著田野上方的繁星,手掌下意識裡摸上臉頰,去摸那些根本摸不出來的小雀斑,低聲咕噥道:「會玩飛劍很了不起嗎?軒轅劍老子會玩你們會不會?」

        桑桑聽著他又在說些自己聽不懂的胡話,忍不住搖了搖頭。

        寧缺坐起身,摸出那本已經破舊不堪的太上感應篇,沒有翻開,而是就這樣沉默地盯著封皮盯了很長時間,彷彿要看出裡面究竟隱藏著什麼秘密。

        「把洗臉盆拿過來。」他說話的聲音已經平靜了很多。

        點燃火折,湊到書的一角,片刻後,這本黃舊書籍開始燃燒,他輕輕鬆開手指,任由這本陪伴自己多年的太上感應篇落入黃銅盆中,燒的越來越快。

        桑桑在旁吃驚地看著這一幕。

        看著書頁在火苗中捲曲變黑然後猛地一掙彈出火舌最後變成層層疊疊的灰,寧缺扶在車窗旁的右手微微一緊,覺得心臟處變得有些空落落,好像有種陪伴自己多年的朋友就此遠去不再回來,又像是少年時的夢想像個泡泡般破滅無蹤。

        「我是不是挺廢柴的?」他問道。

        桑桑搖了搖頭。

        寧缺微笑說道:「沒人比我的箭法更好,沒有人比我的刀更狠,和我一般大的人都沒我殺的人更多。我不是廢柴,我是梳碧湖的打柴人,只不過是不能用飛劍玩雜耍罷了,日後若有機會我像殺馬賊一樣殺幾個他……媽的大修行者給你瞧瞧。」

        桑桑緊緊抿著嘴唇,笑著點點頭。

        這不是自暴自棄後的自我安慰,而是寧缺堅定的認知,北山道口那些勇敢的侍衛都差點戰勝一位大劍師,那麼他憑什麼不可以?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無敵的人,那些世外高人依然是人,那麼他就可以戰勝他們。

        那個世界上,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發現自己能力其實很差,無法完成一直以來的夢想時,他們會失落會痛苦會自卑甚至自閉,然後有很多人會沉浸在這種痛苦或是成功的幻想之中,把自己關在心靈的囚籠之內不停掙扎希望回復從前。

        發現自己寫不出能夠藏諸深山流傳千世的新四大名著之青樓夢便把自己關進山村三十載天天喝點稀飯披著頭髮拿左手當紅袖添想便以為自己是曹雪芹?

        寧缺從來不是這樣的人,做不成曹雪芹他就去做金庸,做不了皇帝他就去做書法大家,做不了將軍就做大學士,做不了修行者那又如何?

        在一條路上走到黑走到死的人並不能算錯,雖然他們身邊的人會受苦,但他們最後甚至可能獲得成功,可是有意志決心馬上選擇一條新路的人或許更值得尊敬。

        生命這個好傢伙,讓他猛回頭比讓他一直走其實更需要勇氣。

        ……

        ……

(沒錯別字就是紅袖添想,不是添香,我喜歡這句和最後一句話,雖然酸了點,但還是蠻有勁兒的哈。)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7 17:21:21

第25章 第一個夢

  幾天在希望失望之間周轉折騰,寧缺的心情有些不痛快,然後痛快不再去想,無論痛快還是不痛快,都非常適合飲酒謀一醉,恰好這個夜晚桑桑的病又犯了,小腳冰的像兩根冰樹枝般,於是主僕二人拍開一罐烈酒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場。

  一大罐烈酒小侍女喝了大多半,寧缺卻是先倒下的那個人,桑桑艱難把他搬到墊子上,然後把被褥掀開搭上,自己也鑽了進去,習慣性地把小腳塞進他的懷裡。
  
  伴著瀰漫的酒香,寧缺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他感覺身邊再次出現那片暖洋洋的大海,只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像以前那般伸手去捉去撈卻發現自己只能徒勞地撈到一場空,應該是呂清臣老人的話起了作用,這一次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做夢,所以他站在那片暖洋洋的海裡,像一個陌生人或者說旁觀者冷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在夢裡面笑著想起一句話:「一切都是幻覺,嚇不倒我的。」

  可能是因為前所未有冷靜的緣故,這一次寧缺非常清晰地看清楚了夢中海洋的模樣,那片無邊無際佔據全部空間的大海竟然不是藍色而是綠色的,色調極深卻又極透明,就像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翠玉。

  他站在這片綠色的海面上,沒有彎腰伸手去撈那些緩慢流淌的綠,而是靜靜看著它,在心中猜想著它們下一刻會流向何處,會變幻成怎樣的形狀。

  綠色的海中忽然生出兩朵白色的花,花瓣一味雪白,沒有一絲雜色,也沒有那些普通花朵常見的色絲芯蕊,就是單調而枯燥的白。

  海水拍打著白花的根部,如果它們有根部的話,在綠色海水的滋潤下,那兩朵白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長大,花瓣片片脫落,落在海面上又變成新的白花,如此這般白花迅速擴延開來,佔據了他視線中全部的海面,一直延伸到天際。

  寧缺看著如斯神景,心神搖晃無法自安,遂抬步而上花朵,踩著花瓣向天邊走去,赤足與嬌嫩的白花花瓣相觸,微彈而起而落,感覺柔軟彈嫩非常美妙。

  ……

  ……

  田野旁的車廂內,寧缺側臥在墊子上,身上的褥子早已被掀開一大半,他的額頭上全部是汗水,懷裡緊緊抱著一雙小腳,小侍女腳上的肌膚比身上別的地方要好很多,純白似雪,看上去就像兩朵瑟瑟的小白花。

  他蹙著眉頭不時撇撇嘴,不知道夢裡面在想什麼,雙腳在褥子裡下意識裡蹬動著,不知道觸到了何處,覺得很舒服,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不再動彈。

  ……

  ……

  心神漸迷離,寧缺早已忘記自己是在一個夢裡,他心神搖晃卻又異常平靜地在海面上行走,在如海般的白花間行走,忽然間心頭一動,整個人的身體緩緩飄離花瓣,迅速向著海面上的高空飛去。

  飛到極高處,他低頭向下方望去,只見綠色海洋上的白花早已消失不見,隱隱能夠看到海水深處有一層紅色的平面,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

  他破開海水,向綠色海洋深處潛去。

  不知道潛了多久,他終於看到了那層紅色——那是一層粘稠的深紅色的漿液組成的水層,腥紅無邊,像是番茄醬,但更像是將要凝固的血。

  血水忽然打破了平靜,變得沸騰起來,裡面有無數沒有五官的人類緩緩站起,然後仆倒,再次站起再次仆倒,他們掙扎著,無聲的痛嚎著,可無論他們怎樣的掙扎痛嚎,五官上的那道薄膜始終把他們禁錮在永恆寂靜的血色世界之中。

  一抹生命最深處的恐懼緩慢而不可阻擋的佔據了寧缺的身體,把他變成了一座石雕,就這樣無知無識無覺地站在紅色血海旁,眼睜睜看著那些無聲的殘忍畫面。

  血色的海洋變成了陸地,於是也有了天空。

  寧缺站在天空與地面之間,發現自己身處荒原之上,自己腳下和遠方倒著無數具屍體,那些屍體有大唐帝國的騎兵,月輪國的武士,南晉的弩兵,還有很多草原蠻子的精騎,無數的血水從這些士兵的身下流淌出,把整個荒原染紅。

  三道黑色的煙塵穩定地懸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著這方,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天要黑了。」

  「我說過,天要黑了,但從來沒有人相信我。」

  有一個人用輕蔑的口吻在寧缺耳邊說道。寧缺霍然轉身,沒有看見是誰說話,卻看見很多人正抬頭望著天空,那些人中有滿臉惘然的小販,有滿臉不甘心的官員,有怯生生的小姐,有瘋癲般狂笑的僧侶,不管衣著神情有怎樣的差別,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他們都高高仰著頭,像等著被餵食的肥鵝。

  荒原上無數人驚恐抬頭看著天空,寧缺下意識裡隨著他們的目光望去,發現這時候還是白晝,因為天空之上掛著烈陽,但不知道為什麼荒原上的溫度很低,太陽的光線很黯淡,天地昏暗有如夜晚將要來臨。

  一片黑色從天地線的那頭蔓延過來,沒有什麼特殊處,只是絕對的黑,就像夢開始時他看見的那些白花一般,沒有任何雜色,就是人類夢境最深處的黑。

  看天的人們很恐懼,寧缺很恐懼,而他們都不知道為什麼要恐懼。

  寧缺四顧右盼尋找著先前對自己說話的人,想要問問那個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天會變黑,然而無論他怎樣找也沒能找到那個人,只隱約看到一個極高大的背影穿過人群,向荒原外面走去。

  他衝著那個高大背影高聲喊道:「喂!是你嗎?這是怎麼回事!」

  那個高大男子沒有轉身,離開人群的背影極其蕭索,直至消逝不見,而寧缺的喊聲卻驚動了荒原上抬頭看天的人們,有人埋怨道:「天都要黑了,你不好好看著,非要打擾我們最後時刻的安寧,真是令人厭惡的小東西。」

  埋怨的人是少數,荒原上絕大多數人收回看天的目光,吃驚地看著寧缺,他們眼眸裡的神情發生著奇異的變化,有的越來越驚愕,有的越來越熾熱,有的甚至緩緩流出眼淚,一個酒鬼和一名屠夫站在寧缺身旁靜靜看著他,似乎在等他說些什麼,所有這些目光匯聚在寧缺身上,彷彿他就代表著某種希望。

  被全世界目光注視的感覺很奇怪,被當成希望的感覺很怪異,寧缺覺得自己瞬間變得偉大崇高甚至神聖起來,但他只是個極普通平凡的人,而且他根本不知道這將夜的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於是他很恐懼不安心悸到胸口撕烈般的痛。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7 17:21:57

第26章 雄城,好久不見

  寧缺痛醒過來,眼瞳裡滿是驚恐之色,一把扯開衣裳,雙手在胸口緊張摸索,只摸到一手滑膩的汗水,並沒有摸到破裂胸骨外懸著顆破碎心臟,不由後怕的拍了拍胸口,急促的呼吸過了很長時間才重新變得平緩。

  他望向腳那頭熟睡中的桑桑,看著小丫頭黑黑鼻樑尖上那顆可愛的汗珠,忽然覺得活著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關於那個給他帶來大恐懼的詭異夢境,他不準備告訴桑桑,他不準備告訴任何人,因為即便只是想起夢境中某個片段畫面,他都會覺得很難受,所以他決定忘記。

  第二天,簡陋的馬車在吱呀摩擦聲響中啟程,遠遠隨著越來越大的護送騎兵隊繼續南行,大概上午十點鐘的樣子,隊伍在長安城外一處小鎮停下——來自都城的宮中使者、朝官代表和繁複講究的公主儀仗,從數日前就一直在這座小鎮裡等著公主殿下的歸來。

  寧缺跳下車轅,站在熱鬧的隊伍邊緣,向鎮邊天外望去,隱隱可以看到一處灰暗色的城廓影子,只是距離實在有些遠,縱使他用力扯著眼角,也不能讓那片灰暗色的影子變得更清晰些,只能在心中默默猜測——那裡應該就是長安吧?

  浩大繁複的儀仗緩慢重新啟程前行,這一次再也沒有人喊這對主僕二人同行。

  寧缺和桑桑站在道旁,看著緩緩自身前經過的那輛華貴闊大馬車,看著緊閉的車窗,他想著裡面的公主和那位虎頭虎腦的蠻族小王子,想起那個火堆,忍不住摸了摸臉,然後笑了笑。

  第四輛馬車經過他們身邊時,窗簾被掀起了一角,呂清臣老人輕捋頜下花白的鬍鬚,向站在道旁的寧缺微笑示意,寧缺深深長揖及地還禮。

  侍衛還有那些草原蠻子經過寧缺身邊時,並未下馬,就在馬背上拱手告別,臉上帶著抱歉的笑容,帝國儀仗森嚴,彭國韜這位侍衛首領回長安後想來前途不差,只是此時當著朝中官員的面也不敢造次。至於那幾位草原蠻子在和寧缺抱拳告別後,臉上的神情明顯變得放鬆愉不少,再沒有梳碧湖砍柴者的影子存在於四周,他們想像中的長安繁華日頓時變得鮮活愉快起來。

  負責殿後的固山郡騎兵滿臉警惕注視著四周,單手持韁而行,他們的首領都尉華山嶽瞥了一眼寧缺,然後加快了速度,眼中彷彿根本沒有這個人的存在,也許他真的已經忘了這個小人物的存在。

  寧缺不應該在乎對方的態度——進入長安城,對方是高門權貴之子,大唐軍方年輕一代最出色的人物,而他如今脫了軍籍,只是一個最底層的百姓,如果他運氣不錯進入書院,也不過是帝國官僚體系裡一個不起眼的砌牆磚。無論怎麼看,他和這位曾經流露敵意甚至是殺意的都尉華山嶽都不會再有關聯。

  但他會甘心自己的一生就這這樣過去?他不會甘心,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和這位驕傲的年輕將軍肯定有再會的那日,而且那天應該不會太遠。

  公主車駕和護送騎兵離開後,小鎮裡的人頓時少了一大半,然而卻比先前要變得熱鬧了很多,方才不敢出來擺攤的小商小販不知從何處街巷裡鑽了出來,那些為了避免麻煩關上大門的賣肆也重新打開了大門,開始抓緊時間經營生意。

  把那輛破爛馬車以破爛價錢賣給鎮上某家連破爛都要收的鋪子,寧缺拍了拍桑桑瘦削的肩頭表示安慰,舊車老馬在渭城跟著他們很多年,就這般賣了想必誰都會有些不捨,只是長安城便在眼前,回憶感傷實在不是很合適的情緒。

  沒有選擇可以容納八輛馬車並排而馳的寬敞官道,二人順著官道旁的田壟漫步向前,身旁田畦裡的菜花開的正盛,蝴蝶在春風中緩慢地扇著翅膀,惱人的蜜蜂嗡嗡不停到處亂竄,小侍女眼角的淚痕漸漸干了,雙手緊緊握著包裹的繫帶,拖著那個看上去比她人還要大的包裹,在田壟上走著看著,偶有笑容。

  陽光下,寧缺接過沉重的包裹,與小侍女說著閒話打著趣,雖然經常得不到回應卻依然樂此不疲,目光則是貪婪地在身旁農田鄉村景色上掠過,看著不遠處田里休息的農夫便揮手打打招呼,看見自面前飛過的蝴蝶便作勢要撲。

  他很小的時候便離開了長安,此後一直在茫茫岷山和草原荒原以及小小邊城裡度過,身邊只有險惡的密林、乏味的草原和無處不在的危險,如今回到了帝國的腹部,看到這些平靜而恬美的景致生活,難掩喜悅興奮。

  一路打望前行,大約過了兩三個小時,陰影忽然從前方的小溪桃林蔓延到了他們的頭頂,寧缺心想還沒到入夜時分,先前看著天空也沒有落雨的徵兆……

  他疑惑抬頭望去,只見一片黑色城牆突兀的出現在眼前,這片城牆極高高到彷彿沒有盡頭,遮住了半邊天空也遮住了還未落的烈陽,定睛望去,隱約可以看見城牆高處的空中有三個黑點在不停盤旋飛舞。

  向左望去沒有看到城牆的盡頭,向右望去也沒有看到城牆的盡頭,這座巨大的城廓竟是看不出方圓有多少里,煌煌然沉默無言立於天地之間,桑桑瞪大了眼睛看著面前這座雄城,看著不遠處官道上擁擠的人群,問道:「這就是長安城嗎?」

  天空中那三個黑點飛的低了些,原來是兩隻老鷹正帶著它們的孩子練習飛翔,這時候它們將要回到鷹巢,而他們的巢就在這片斑駁城牆之間,這座城牆歷經千年雨水沖洗風化,表面看上去已經有些破爛,但城牆內部依然堅不可摧。

  雛鷹學會了飛翔然後回到了它的巢——寧缺仰頭看著這座天下第一雄城,臉上露出真摯的笑容,他在外遊歷多年,今天終於殺回來了。

  長安城,好久不見。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8 16:03:58

第27章 我與長安相見歡

  天下第一雄城長安自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因為這座城池實在是過於巨大,帝國竟是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開了十八個城洞,可即便如此,每天進城出城的達官貴人和百姓們依然不時把這些城洞堵塞,在官道上排起極長的隊伍。

  寧缺和桑桑排著漫長的隊,一直等到時間真的快到黃昏才擠到了城門洞處,看著那些滿臉嚴肅仔細翻檢行李包裹的軍士,擠的滿頭大汗的寧缺忍不住聯想起某個世界京城的大堵塞景象,搖頭笑罵了兩聲。

  他罵的聲音很小,身周的長安本城居民則是罵的聲音特別大,大唐帝國民風純樸又剽悍,對於那些看似嚴肅的軍士,還真沒有幾個人害怕,不過也沒有誰敢無視帝國森嚴律法就這樣闖過去。

  終於輪到了寧缺和桑桑兩個人。軍士接過他遞過去的軍部文書,發現這個少年居然是同袍,而且在前線立下過不少軍功,臉上嚴肅的表情頓時變得溫和了很多,但當他目光落到寧缺背後斜戳向天的三把刀柄時,又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這是家傳寶刀,先祖曾經有交待……」寧缺小心翼翼解釋道。

  「刀在人在,劍亡人亡……」軍士無聊地看了他一眼,揮手輕蔑說道:「這種話我每天要聽八百遍,小傢伙你就省省吧,把包裹解下來,這麼小兩個傢伙扛這麼大個包裹,你們這哪像來考學,感覺整個就是一搬家嘛。」

  他轉頭望向桑桑背後那把大黑傘,蹙著眉頭問道:「這是什麼傘?怎麼這麼大?」

  桑桑背過手去握住大黑傘的中段,仰著小臉冷冷看著這名軍士,說道:「傘在人在,傘亡人亡。」

  軍士望著這個小黑丫頭,豎起大拇指稱讚道:「這個說法……有新意。」

  寧缺在旁邊解著包裹的繫帶,青澀的面容上滿是苦笑,心想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自己知道桑桑這句傘在人在並不是玩笑話,而是真的。

  大包裹裡有被褥毯子還有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唯一值得特別注意的,就是那把黃楊硬木弓,還有那幾筒羽箭,軍士翻到這些東西的時候,臉色微微一變。

  ……

  ……

  長安城的城門洞長且陰暗,城內那面的出口很遠,看上去就像是個會發亮的小洞,隱約能夠看到一輪夕陽在遠方落下,紅色的光線斜斜灑了進來,卻侵漫不了多遠便被陰暗嘈雜所吞噬。

  寧缺和桑桑隨著人們向那處走去。桑桑吃力地掂了掂身後沉重的包裹,讓繫帶在肩上的位置更舒服些,好奇問道:「少爺……長安人都像那個軍爺一樣話癆嗎?」

  「差不多。」寧缺回答道:「這全天下的財富權勢都集中在這座城裡,長安人難免驕傲些,可越驕傲他們表面上就越對外面來的人客氣寬容,因為他們要表現自己的風度,而且他們確實是群很有風度的傢伙。」

  「可是有驕傲不表現出來,換誰都會憋的慌,那長安人怎麼辦?……他們說話!從馬車行到部衙門子,所有長安人都極擅長的閒嘮,上到皇室秘聞下到青樓佚事,彷彿天底下就沒他們不知道的,當然他們最喜歡的就是以一種風輕雲淡的口氣去說天下諸國或是大唐諸郡的戰爭人事,好像他們每個人都是宰相一般。」

  桑桑格格笑出聲來,這表明她被寧缺這番話逗的確實很開心。

  先前在城門洞裡被檢查沒有出現刀毀人亡的慘烈畫面,大黑傘現在背到了寧缺的背上,寧缺背上的三把刀則是被收進了包裹裡,那把黃楊硬木弓也下了弦,完成這些之後,那位話癆軍士便把他們放行,沒有做任何刁難。

  唐人尚武,要他們手頭沒有幾把趁手的傢伙,這比要了他們親命還痛苦,所以帝國對這方面的管制向來很寬鬆,長安城內允許佩劍,但不可以佩刀,允許持有弓箭,但弓箭必須下弦,禁軍用弩,除此之外便再也沒有任何限制。

  至於你走進城後會不會偷偷把弓弦上好,把刀再拿出來,沒有人會管你,長安府不會管,軍部不會管,就連深宮中那位皇帝陛下都不怎麼關心這些事。

  寧缺二人習慣了邊塞生活,渭城每到夜裡除了酒館之外便再也看不到任何燈火,除了軍卒們賭博便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所以暮時進入長安城,他們本以為會看到一座安靜將睡的城池,卻沒有想到入夜的長安城依然是……

  無處不熱鬧。

  滿街燈火把平坦的青石路面照耀的有如白晝,街上行人如織,或駐足攤前或指星看天,駐足攤前的男女應該已經在一起,而指星看天大約才剛剛開始勾搭的過程。

  唐人的穿著尤其是長安城裡唐人的穿著都偏簡單樸素,一身緊袖短襯平履顯得格外利落,偶有廣袖男子,袖口也截的極斷,雙手懸在袖外,應該是為了方便拔出他腰間鞘中的利劍。

  有穿著青衫的男子佩劍而行,長鬚在夜風中飄拂,看上去就像是個不世的劍客,然而看到街畔有雜耍,那人也會停下來和一群大姑娘擠在一處瞪著眼睛緊張地看著,然後拍紅了手掌大聲叫好,可當雜耍藝人收錢時,他又回復了不世劍客的冷酷模樣,意思是說要掏銅錢那等骯髒物是斷斷不能的。

  長安女子的打扮也很簡單樸素,換個詞就是叫清涼,再換個詞大概便是裸露,在這春日初暖時節,街上看到的婦人少女竟都將手臂裸在紗籠袖外,更有些嫵媚少婦竟是大膽地穿著抹胸上街,胸口那片白嫩煞人引人注意。

  街道上,袒著胸口的蠻人繫著酒囊好奇地打量著四周,戴著翅帽的月輪國官員捋著鬍鬚,熟門熟路地穿梭在各酒肆青樓之間,南晉的商人在樓上倚欄觀星飲酒,不時將故作豪邁的笑聲傳到街上,不知何家宅院又傳來一陣絲竹,旋律悠揚。

  整個世界的財富風流與氣度彷彿都集中到了長安城中,熱烈地令人興奮,濃郁的令人陶醉,壯闊和溫柔依偎並存,刀劍與美人兒相互輝映。

  寧缺牽著桑桑的小手,心神搖晃行走在這片燈與人的海洋之中,那副怔然讚歎的模樣像極了鄉下來的兄妹。

  畫眉的青雀頭黛,塗臉的香粟迎蝶粉,玉簪粉和珍珠粉,那個叫玫瑰膏子的東西就是胭脂?那個小瓶就是傳說中的花露水嗎?

  被寧缺牽著手的桑桑,瞪大了那雙柳葉般細長的眼睛,看著街邊攤上的瓶瓶罐罐,覺得有些走不動道了。

  有個小娘子腰肢搖曳在眼前走著,那裙裾下豐盈的臀兒怎麼這般彈?有梳著垂尾辮的青春少女格格笑著從身旁擠過,那淡淡體息怎麼像蘭花?在那些在攤畔隨男人挑選花枝的媚麗少婦,你為什麼要拋媚眼,難道是覺得那少年有些可愛?

  寧缺牽著桑桑的手開心地看著四周,渾然不記得幼年時的長安竟是如此風景別緻的地方,覺得自己也有些走不動道了。

  走不動路了那便慢慢走著,街道終於變得清淨了些,然而還沒有得這兩位邊城來客稍微平靜些放鬆心神,只聽得前方不知道是誰一聲大喊,呼啦啦啦,從四面八方不知湧出了多少長安百姓,把前方某個街角堵了個嚴嚴實實。

  「決鬥啦!」

  隔著黑壓壓的人群,隱約能夠看到兩名腰間佩劍的男子正仇恨地盯著對方,兩個人的右袖都被劍割下來了一片,扔在兩人間的地上。

  世界變得安靜了下來,所有看熱鬧的民眾都緊緊地閉上了嘴,保證決鬥的公平性深入每個唐人的血脈之中,即便是看熱鬧也有看熱鬧的規矩。

  「決鬥的規矩是割袖代表挑戰,如果你接受,就把自己的袖子也割一塊下來。」

  寧缺牽著桑桑的手向人群外擠去,向她解釋道:「這種決鬥叫活局,只要分出勝負就好,還有一種不死不休的決鬥叫做死局,需要經過官府確認。死局的挑戰者要在自己的左手掌裡割一刀,如果對手接受,也要做同樣的動作。」

  「能不能不接受?」桑桑問道。
  
  「當然可以。」寧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拍了拍桑桑身後那個大包裹,確認沒有小偷光臨,繼續說道:「只不過有時候人,尤其是男人很容易變白癡的,比如為了女人啊愛情啊尊嚴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發狂的時候。」

  二人擠出人群,桑桑仰著黑黑的小臉不解問道:「我們為什麼不留下來看?我記得在渭城時你很喜歡看熱鬧,那年殺豬的時候,你蹲在旁邊看了整整一宵。」

  「殺牛殺羊看的多了,那年殺豬可是渭城有史以來頭一遭,這麼稀奇當然要仔細看看。決鬥這種事情,長安城裡哪天不發生個幾起,要看的話以後有的是機會。」

  寧缺平和說道:「而且這裡是長安城,我只想老老實實進書院讀書,可不想惹出什麼麻煩,從今往後啊,我們就要像兩條狗一樣,把尾巴夾起來做人。」

  桑桑搖了搖頭,心想我可不想做母狗,至於少爺你,在長安城裡少殺幾個人就好,夾起尾巴做人這種事情,實在是很不適合你啊。

  「找間客棧。」彷彿讀出她的心思,寧缺帶著失敗情緒說道:「我困了。」

  桑桑指著前方街邊某幢建築,說道:「看,那兒有間客棧。」

  ……

  ……

(有間客棧……想起周星馳和間客了。)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8 16:04:27

第28章 將軍府外

  有間客棧那客棧自然不可能真的就叫有間客棧,隨意湊合一夜,寧缺和桑桑第二日揉著眼睛打著呵欠走出客棧大門時,都還沒有把這間客棧的名字記住。

  在街頭尋了位慈眉善目的老媽媽問清楚道路,主僕二人便向南城走去,一路穿巷過街問路再問路,終於看到了兩棵大槐樹。

  從看到槐樹的那一刻,小時候應該模糊實際上非常清晰的記憶一股腦地湧進了寧缺的腦海,他閉著眼睛想了會兒,然後帶著桑桑走了過去。

  兩棵大槐樹中間有一條幽靜的街巷,寬窄可以過馬車,但也並不顯得如何奢闊,街道兩旁不知是何家的宅院,沒有傳出一絲聲音,很多參天大樹從院牆裡伸出來,搭在三兩行人的頭頂,遮住春日的清光,灑下一片陰涼。

  走到街巷中段,有兩處府邸大門相對。右手邊那家階旁肅立的石獅格外乾淨,上面沒有顯眼的灰塵落葉,朱門緊闔,銅環無聲。

  左手邊那家卻顯得要衰敗很多,門上漆皮脫落,兩道封條頹然無力地在風中飄中殘餘的片段,石獅只剩下了一個,另一個不知道被搬去了何處,即便剩下的這一個也已殘破,缺耳漏爪,基座後方積著黑糊糊的老泥,有些像凝固的血。

  寧缺看著前方那座殘破的石獅子,想起小時候和小順在獅旁嬉戲打鬧,然後被府裡大人捉去家法收拾的往事,緊接著走過府旁那道角門小巷,他彷彿又看到了四歲那年為了躲避先生的木板,帶著那個小傢伙勇敢離家出走的畫面。

  桑桑的目光兩扇大門和寧缺的臉上往復,感覺到他此刻的心情黯淡複雜而低落,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情也低落傷感起來,覺得這間巷子裡的風有些冷。

  那座破敗的院子正是前宣威將軍林光遠的府邸。天啟元年皇帝陛下巡視南澤,長安城內爆出通敵賣國大案,親王殿下親自主持審理,宰相及諸公卿旁視,最終確定林光遠叛國罪名成立,林府被滿門抄斬。

  這個案子早已被辦成鐵案,朝野之間根本沒有人想到去翻案,即便有些記得此事的人偶爾想起那些本不應該死去的僕婦管事之流,痛惜之餘更是痛恨林光遠此人罪惡滔天,不止讓自己身敗名裂而死,還拖累了這麼多無辜。

  將軍府被朝廷收回後的十餘年間曾經有幾次要被賜出,只是受賜的官員一聽說是此凶地,紛紛敬謝不敏,左右長安城地闊宅多,他們倒也不怕自己沒地方住,只是這樣一來,這座府邸早便一直空在這條街巷中,變得越來越衰敗。

  走過將軍府大門時,寧缺眼眸裡的黯然一閃而過,面容上再也看不到任何異樣的情緒,他沒有停留,甚至連腳步都沒有變得停緩一絲,依舊如常邁步走著,於是背著大黑傘的桑桑只好依舊如常近乎小跑般艱難跟著,大大的黑傘在小姑娘的背上被彈離然後落回,啪啪響著就像是代表時間流逝的鼓點。

  二人就這樣平靜走過長巷,走過朱門和破門之間,尋尋常常,就像是兩個最尋常的外鄉遊客春日誤入長安城內某街巷。

  ……

  ……

  「那處凶宅沒人要,對門的宅子卻很搶手。為什麼?當年宣威將軍和通議大夫對門而居,宣威將軍滿門抄斬,通議大夫卻是扶搖直上,現如今已經是文淵閣學士,他老人家當年住過的府邸,你說該有多少四五品的官員想沾沾光?」

  街巷盡頭拐角一處飯館,寧缺和桑桑二人坐在角落一張小桌上,安靜地吃著小菜喝著稀粥,耳朵卻聽著那些街坊老戶的閒嘮。對於這些在街坊裡住了數十年甚至幾輩子的老戶們來說,最值得他們聊的事情,自然是當年將軍府的叛國案和通議大夫的青雲大道,每日圍著這些說來說去也不嫌膩,倒合了主僕二人的心意。

  「說起曾靜學士,他老人家當年不過是個通議大夫,後來卻忽然間青雲直上,這裡面有件妙事,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有?」

  「這事當年鬧的那麼大,甚至連宮裡都發了話,住這片坊市裡的人誰沒聽說過?」

  一中年漢子搖頭嘲諷說道:「堂堂通議大夫卻娶了個悍妻,正室夫人因妒生恨,居然對妾室的肚子下手,這不出奇,結果那妾室千辛萬苦地生了出來,她還要對那可憐的孩子下手,最後要不是宮裡下旨,誰知道這府裡會鬧成什麼模樣。」

  「你們只知道是宮裡發了話,那你們知不知道是誰發了話?」先前說話那人冷笑一聲,雙手向著長安城北遙遙一揖,「好教你們知道,那是聖皇后知曉此事後勃然大怒,親自手書一封信交給曾靜大人,命他好好管教自家婆娘。」

  「皇后娘娘啊……」

  桌旁飲酒那數人對視一眼,露出瞭然於心的笑容,全天下人都知道,大唐帝國有位極了不起的皇后娘娘,深得陛下寵愛絕對信任,甚至手中握有批閱奏折臧否官員的大權,但這位皇后娘娘當年只不過是宮中很普通的一名妃子,用民間的話說,她當年是皇帝陛下的小妾,後來才續絃成為正妻。

  有這樣出身的皇后娘娘,對通議大夫府裡的家事如此上心,因為大夫正妻凌虐小妾謀害妾生子如此憤怒,大家都能想到是什麼原因。

  「曾靜大人正妻出身清河郡大姓,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才一直多有忍讓,只是沒想到別人眼中的怯懦文官,狠起來也是真狠!皇后娘娘手書送進府後後,曾靜大人連夜召集家人,當眾杖殺三個謀害妾生子的管事,然後又用兩記耳光和一抬小轎把夫人送回了清河郡,竟是這般乾淨利落地休了妻!」

  「話說老大人當年如此決斷,多半也是在皇后娘娘威勢之下迫不得已的自保之舉,只是卻未料道他做的乾淨利落倒入了娘娘的青眼,覺得此人堪用,再加上後面一些緣故,竟讓這位老大人從此官運亨通,如今已是入了文淵閣!都說福禍相倚,可誰敢設想,家有悍妻殺妾滅子,到最後竟能成就男人的一世功名?」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9 17:21:40

第29章 重逢七年間

  酒桌旁眾人一片唏噓感慨,寧缺和桑桑在角落裡撥著碟中的鹹菜絲,默默聽著,喝稀粥的聲音也很唏噓。他對那位曾靜大人已經沒有太多印象,但對那位悍如猛虎的夫人卻是記憶深刻,至於這場家鬥鬥到宮裡去的大戲,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去論對錯,反正這些事情與他也沒關係,他更關心的是大夫府對面的情況……

  「和曾靜大人相比,那位林光遠將軍就算是倒了血霉……這話也不對,丫的敢叛國謀逆,死一千遍也算是便宜了他,只不過府裡……那些人真是可憐。」

  老人拿起筷尖戳破碟中鹹蛋,就著那抹滋味飲了口便宜的蓮花白,嘖嘖歎息道:「你們都沒親眼見過,我那天剛好在,將軍府裡殺聲震天,人頭落地就像西瓜落地般迸迸直響,那血啊……從大門下邊漫了出來,真是慘啊。」

  「我不是想替那個賊人說話,只是這世上的事情有些時候想起來、琢磨起來確實挺不是滋味,當時街坊都知道,朝中有幾個官員和宣威將軍交好,可事發之後硬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替將軍說話,事後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老人放下酒杯,下意識看了看飯館四周,看了看門外的街道,壓低聲音說道:「聽說過城門郎黃興嗎?他是宣威將軍從邊塞帶回來的裨將,結果首告將軍叛國的就是他,要問這個人現在在哪裡……人投靠了親王殿下,現在混的好著哩!」

  「還有當年那位昭武校尉,據說現在也挺不錯,也不知道這些人每日介花天酒地的時候,會不會想起宣威將軍府裡的人頭,如果想起來又是啥感覺。」

  ……

  ……


  筷尖蘸蛋黃就酒,雖然慢但還是會吃完,酒桌旁的長安閒人們把家中悍妻規定的每日蓮花白份額喝光,便結束了閒嘮,笑著拱手告別。

  寧缺和桑桑依然坐在角落那張小桌旁。桌上的清粥早冷,醃白菜的邊緣都被風吹的干捲了起來,卻明顯沒有離開的意思。

  「少爺,你和將軍府究竟有什麼關係?」桑桑看著他認真問道。

  寧缺笑著回答道:「自然是有關係的。」

  「我是問……什麼關係,不是問有沒有關係。」桑桑認真地糾正道。

  寧缺沉默片刻,漸漸斂了笑容,一本正經說道:「可是這關係不能說啊。你現在是我的侍女,一旦說出來,朝廷會把我們一起砍頭的。」

  桑桑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他是在說笑話,搖頭說道:「少爺,你這是在說廢話。」

  「在我大唐,廢話害死的人可不比蠻人殺死的人少。」寧缺笑了起來,回答道:「有時候我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就不能說,因為一說就要死人,所以非要我們說的時候,那我們就一直說廢話好了。」

  說完這句話,他重新拾起木筷,捲起右手上的袖子,目光在桌面上的五小盤鹹菜和兩碗冷粥間來回,猶豫著接下來該用什麼打發時間。

  這時候一個年輕的男人走進了飯館,這個男人身材很瘦小,長相很普通,最明顯的特徵就是黑,黑糊糊的臉像是用了多年的鐵鍋底,比桑桑還要黑很多。

  桑桑大概很少看見比自己還要黑的人,忍不住抬頭好奇地看了兩眼,又覺得這樣顯得有些不禮貌,正準備收回目光時,卻驚訝地發現這個黑瘦的年輕男人竟朝著角落走了過來,她身體微微一僵,右手伸到背後握著了黑傘的中段。

  黑瘦男人並不是衝著他們來的,逕直坐到與他們相鄰的桌邊,伸手要了幾個酒菜,桑桑心情稍微放鬆了些,沒有注意到這名黑瘦男人正和寧缺相背而坐,距離極近。

  黑瘦男人走進飯館的時候,寧缺並沒有認出他來。畢竟當年在燕境山林裡相遇時,他們的年紀都還很小,對方叫他小寧子,他叫對方小黑子,如今這麼多年過去,寧缺已經變成了少年,對方也已經變成了氣度沉穩的青年人了。

  寧缺挾起一筷子鹹菜放進嘴裡,噗哧噗哧嚼著,就像是姑娘家忍不住掩嘴而笑那般,直到嚼了好幾下,才發現是自己最不愛吃而桑桑最愛吃的醋泡青菜頭。

  「看來這些年混的不錯嘛。」他忍著笑意說道。

  桑桑的筷子剛伸到醋泡青菜頭的碟邊,臉上露出些微抱怨神色,心想少爺今天怎麼轉了性子和自己搶這東西吃,忽然聽到寧缺的問話,反應過來他應該是在問那個剛走進來的黑瘦男人,筷尖不由僵在了碟邊。

  黑瘦男人肩頭微微抽搐兩下,似乎也是在忍笑,說道:「怎麼也沒你混的好啊,就你這缺德玩意兒居然也能通過書院的初核,居然還把當年那個小丫頭騙成了自己的小侍女,真他媽缺德啊……說起來她好像不認識我了。」

  「七年前她才多大點兒,她又不是我這種生而知之的天才。」寧缺端起粥碗沒好氣回應道:「趕緊說正事兒,當年殺我全家的那些雜碎你究竟幫我查到了幾個?還有屠你全村以及後來幫著夏侯遮掩的傢伙你又查到了幾個?」

  黑瘦年輕人回答道:「當年首告林光遠叛國的人,全天下都知道是誰,不過裡面那幾個出來作供把這案子釘成鐵案的傢伙,就不是那麼清楚了。只查到有兩個傢伙八年前就出了獄,還在長安城裡,說起來很妙,這兩個人現在混的都很一般,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後悔當年的決定。」

  寧缺沒有回頭,沉默思考,黑瘦年輕人卻忽然回頭過來,蹙著眉頭說道:「為什麼要背對背坐著?為什麼寄信要轉那麼多彎?你這個傢伙從哪裡學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怎麼總覺得咱倆像敵國奸細在碰頭?」

  寧缺無可奈何捂額歎息,看著他那張黝黑樸實的臉,說道:「**的不是說現在奉軍部令在什麼幫派搞臥底嗎?我哪裡知道你們這些臥底這麼不專業。」

  黑瘦年輕人嘿嘿笑著,張開雙臂說道:「管他俅的臥底,這麼多年總要看看你和桑桑變成什麼模樣才是。」

  寧缺心不甘情不願地張開雙臂,在這間破飯館的陰暗角落裡和對方擁抱了一下。黑瘦年輕人叫卓爾,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朋友。

  他們兩個人相遇的時間很巧,相遇的原因也很巧,巧到兩個人只用了講述兩個故事的時間便決定成為彼此人生道路上的同伴,永不背離。

  因為他們的人生道路有一個相同的目標:殺死夏侯。

  或者還有那位親王。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0 23:47:44

第三十章 我見朱雀多肅殺/

  天啟六年,大唐與燕國開戰,夏侯將軍率領的右路軍失期不至,被朝廷嚴旨訓斥,夏侯將軍回稟在黃風嶺一地遇到燕國伏騎,右路軍斬之再追,故而失期。

  長安城裡的人們並不知道,夏侯率領的右路軍斬殺的燕國伏騎,其實全部都是黃風嶺一帶的帝國邊民,數個村落被右路軍屠殺一空,夏侯用那些壯年村民男人的頭顱冒充燕騎首領,事後卻把這些村落被屠的責任推到了燕國人那邊。

  整個村子被屠,無論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大事,尤其是在大唐帝國,所以朝廷並未就此相信夏侯的辯解,派出得力官員前去調查,然而那些村落早已被屠空,沒有任何人證,調查官員也有些問題,於是朝廷事後得出的結論是夏侯所言屬實。

  因為屠村一事,燕國人付出了河西一帶大片沃土,又派出太子為人質,才勉強平息了唐人的怒火,只是沒有多少人知道那些被砍掉頭顱又被放火焚燒的村民將在陰間悲號著怎樣的冤屈,也沒人知道有個黑瘦的少年從村子裡逃了出來。

  那個黑瘦少年就是卓爾。

  他與寧缺在岷山邊相遇,然後被一位修行者帶走,直到今日。

  「喂,你現在是個什麼境界?不惑還是洞玄?」

  「喲,你個修行白癡居然也知道境界這個東西?」

  「那當然,修行這麼簡單的事情本來就很白癡。」

  寧缺其實只是在久別重逢的朋友面前炫耀一下自己剛學到的那些知識。

  「洞玄你個頭,我那位可憐可敬的師傅直到死的那天才剛剛踏進不惑,至於可憐可悲的我啊……現在還在初境裡面苦苦爬著,不然老子用得著當個屁的臥底!」

  寧缺嘲諷看著他說道:「也真不知道當年那個老頭兒瞧中了你什麼,老子死乞白賴要跟他走他偏不要,就看中你這根憨蠢的黑炭頭了。」

  卓爾出奇地沒有反駁,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小寧子,其實後來我一直在想,我跟著師傅什麼都沒有學到,你這麼聰明,那時候如果是你跟著師傅走,會不會更好一些,至少不會像我現在這樣,在軍中混了這麼多年,還是沒能混到夏侯的身邊,上層的那些消息怎麼打聽都打聽不到。」

  寧缺靜靜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說道:「誰說你沒打聽到什麼,至少現在我們知道夏侯現在一天上幾次茅房了不是?」

  「這些東西對殺死他沒有任何幫助。」

  「有幫助。」寧缺認真望著他的眼睛,說道:「來的路上,我殺死了夏侯的一個刺客組,全部都要靠你這些年給我的消息。」

  卓爾很清楚夏侯屬下的刺客組擁有怎樣的實力,他震驚地看著面前的少年,想不明白七年不見,這個傢伙究竟遇到了什麼樣的奇遇,竟能做到這件事情,但他沒有說出心中的疑惑,只是笑著問道:「第一次殺夏侯的人,感覺怎麼樣?」

  「感覺良好。」寧缺回憶當時三刀砍出去時的感覺,悠悠說道,忽然間蹙起眉頭,盯著卓爾黝黑的臉說道:「被人發現你我之間的關係,那可不大妙。」

  「長安城很大,不要以為隨時都能看到敵人。而且你應該明白一件事情,對於那些大人物們來說,將軍府的人已經死光了,我們那個村子也被屠光了,所以你和我本來就是不存在的人,自然沒有誰會警惕我們。」

  「說起來你堂堂夏侯將軍親兵隊御用打雜人員,怎麼搖身一變成了你說的那個什麼……金魚幫的金牌打手?」

  「我跟著上司述職回京,沒想到軍方把我要了過去做諜子,另外,我們那個幫不叫什麼金魚幫,叫魚龍幫。上司要我去盯著我們幫主,因為有人懷疑他和月輪國有關係。你知道的,朝廷貴人們很多生意甚至是軍方的物資運輸,有時候就要靠這些幫派維持秩序打理,如果他們和敵國勾結起來,問題會很嚴重。」

  「我們幫主?」寧缺皺眉看著他,說道:「這四個字有問題,說明你很尊敬這位幫主大人,你現在甚至已經把自己當成幫裡的當紅打手在看待,小黑子,你要清醒一些,我雖然沒有當過臥底,但看的就多了,知道臥底這種角色不能動感情的,一旦動了感情,最後下場肯定非常悲慘。」

  「我們幫主是個好人。」卓爾低下頭,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寧缺認真說道:「其實……他應該已經看破我的身份,但他沒有對我做任何事。」

  寧缺還想再勸他兩句,卓爾舉起右手堅定地表示拒絕,說道:「他是我大哥,是我很尊敬的大哥,你不用再勸,相反我有件事情要求你,如果將來我出什麼事情的話,我希望你在方便的時候,替我還些恩情給我大哥。」

  寧缺沉默,靜靜看著他,他不清楚在那個都城長安最大的幫派裡曾經發生過哪些故事,但他看出來了卓爾的嚴肅認真,不由對那位幫主大哥生出了好奇,那是一個怎樣的江湖大佬,竟能讓卓爾如此服氣,即便死了都擔心還不了恩情?

  七年之後第一場談話的末端,兩個人簡單述說了一下最近的情況。

  卓爾聽說了北山道的刺殺事件後,震驚問道:「這麼好的機會,你為什麼不搭上公主那條線?就算她和咱們的階層差的太遠,但只要你拿出當年對我師傅死乞白賴那勁兒,這世上哪有人能夠拒絕你?」

  寧缺搖搖頭,很堅決地說道:「不行,那位公主殿下看似賢良多思,實際上天真愚蠢白癡,跟著她走隨時可能丟掉小命。」

  雙方就在小飯館分手,寧缺和桑桑先行一步離開,再次開始問路問路再問路,眼看著便要走到客棧所在的坊市,天卻絲絲縷縷下起雨來。

  蓬的一聲,大黑傘像朵黑色的蓮花盛放在二人頭頂,把滿天雨絲遮住,桑桑用兩隻手緊緊握著傘柄,仰起小臉疑惑問道:「你為什麼總要說公主是白癡?其實她人真的很不錯啊。」

  「很不錯嗎……」寧缺看著面前雨中的道路,緩緩搖頭。

  直直通往北方皇宮的朱雀大街本是灰色,被雨絲浸潤後卻變成了黑色,寧缺和桑桑站在道旁望去,只覺得像是一道又黑又長又直的緞帶,佩在壯闊長安城的胸口,清麗莊嚴而又令人心悸,尤其是大道中間雕繪的那方朱雀繪像,兩個眸子不怒而威盯著他們,竟似要從石塊間飛起來撲殺自己一般。

  黑傘下的主僕二人同時感受到撲面而來的那股肅殺古意,恐懼從身體最深處狂暴湧出,牽著的兩隻手瞬間變得冷冰無比,僵硬的無法邁動腳步。

  他們就這樣撐著大黑傘艱難地站在道旁,不知道站了多長時間,直到最後風消雨停,陽光重新籠罩長街,行人穿行四周,他們才回過神來。

  定睛望去,那片深刻在御道上的朱雀畫像卻沒有任何異樣。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0 23:50:16

第三十一章 一文錢難死主僕倆(上)

  第二日清晨從客棧醒來,主僕二人梳洗完畢然後準備打扮,因為今天要去各部堂跑手續,拿到書院入院試的準試憑證,所以想要打理的精神一些。寧缺坐在窗前,迎著初升晨光,拿著卷書似看非看,瞇著眼睛準備享受身後桑桑梳頭,卻沒料到頭髮被扯的一陣生痛,他轉過頭來,無奈看著小丫頭說道:「梳個頭有這麼難嗎?」

  「要不然少爺你自己梳一下試試,往年在渭城都是隨意梳攏個髻就好,你今天卻要學那些書生,我可沒學過。」桑桑把握著梳子的手縮到身後,沒好氣說道。

  「瞧瞧你這態度,你也知道叫我少爺啊!」寧缺惱火說道:「到底誰是少爺誰是丫頭,說你兩句,居然叫我自己去梳!你要明白,少爺我馬上就要進書院,那就是正經的讀書人了,你不會就去學嘛,以後天天都要梳那樣式兒的!」

  從昨天在朱雀大街雨中看著那繪像之後,主僕二人的情緒便一直有些問題,只不過他們根本無法理解當時的感受,更無法確定當時的感受是不是真的,再加上一些很隱晦的理由,所以並未就此事交流過。

  寧缺看著桑桑比原本更黑的小臉,笑著說道:「好了好了,辦完正事兒了我帶你去陳錦記。」

  聽到這句話,桑桑抬起小臉笑了笑,轉身從包裹裡取出一把刀遞了過去。寧缺接過刀走進客棧後方的小庭院,開始伴著晨光練刀,動作精準看上去剽悍強勁,只是那亂糟糟蓬鬆的頭髮也隨著動作一抖一抖,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

  大唐帝國是整個天下的中心,長安城是受萬國敬仰崇拜的地方,而書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則是大唐帝國的中心,是深受萬民敬仰崇拜的地方,甚至有時候竟隱隱超出了皇室的影響力。

  從小時候知道書院這個地方開始,寧缺那顆被庸俗陰謀論洗過的腦袋,就一直沒有想明白為什麼大唐帝國,或者說皇室會允許這種地方存在,所謂人的頭頂只有一片天,天上只有一個太陽,那麼一個帝國怎麼能有兩個聲音?

  無論他在今後的歲月裡能不能想明白,至少這一整天的經歷,終於讓他切實感受到了書院在大唐帝國的崇高地位,也體會到了朝廷對於書院的尊敬甚至是敬畏。僅僅只是一個簡單的書院入院試資格憑證,居然就需要六部當中的三部蓋章確認,而且只有郎中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進行此項工作。

  軍部吏部禮部,寧缺這一天見到的五品以上高官比他前十六年加起來見的還要多,如果不是軍籍尚未轉為民籍,他甚至還需要去戶部衙門跑一趟,春日雖然溫暖宜人,可在長安北城這般一通周折,也是累出了他滿頭大汗,忍不住暗自想道,就算是朝廷要對南晉出兵,只怕也不會需要這麼麻煩吧?

  帝國部衙那是何等樣階層森嚴之所在,寧缺只是一個毫無背景的邊城小兵,他本以為自己會遇到無數輕蔑冷待,沒有想到那些官員看到他的名字後,雖然沒有特殊的表示,卻也沒有做任何馬士驤將軍警告過的刁難,輕輕揮手便放他過去。

  寧缺仔細一想知道應該是公主府派人來打過招呼。公主自草原歸來,途中又遇到刺殺,回到長安後想必是百官齊賀,宮中大宴,又要暗中嚴加調查,依然記得他的事情,若換成旁人想必會感激不已。但他卻不會這般想,因為這是先前就和那位殿下說好的事情,雖然說的時候是在火堆旁邊,殿下還不是很像個殿下。

  在禮部蓋完最後一個章,天上太陽已經開始西斜欲落,好在大唐帝國官僚機構並不是太官僚,效率頗高,負責發放書院入院試資格憑證的衙門距離禮部不遠,而且到了這個時間還開著門,門口圍著三兩名剛剛拿到憑證的年輕人在小聲議論。

  「老住在客棧也不是個事兒,沒辦法和同窗們多多親近。」

  「提前搬去書院住倒是不錯,說不定還能認識一些師兄師姐。」

  「書院住著可不便宜,比長安城最好的悅來客棧獨院都要貴些,說起來還是太祖皇帝那時候好,那時候書院可是食宿全免。」

  「何至於省這些小錢,依我看能提前一天去書院也是好的,多熟悉一下環境,通過入院試的機率也大些,我可聽說軍部這次發了瘋,推薦了七十幾個準考生……」

  寧缺正準備往裡面走,忽然停下腳步,看著那名年輕書生揖手一禮,問道:「這位兄臺,您剛才的意思是說……現在書院不包食宿了?」

  那三人像看白癡一樣看著寧缺,大概是想說連這都不知道,你還考書院做甚?

  寧缺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背著人當著桑桑興高采烈嘲笑他人是白癡,這時候被人當面表示你是白癡,自然無法接受,轉身進了大門。

  待再次他出來時,大門口那幾名年輕書生早已不見,不然看到少年微白的臉色,肯定會好生嘲弄一番。

  桑桑一直等在門外,她舉著大黑傘擋著夕曬以免自己的臉變得更黑,正瞇著眼睛高興於這主意不錯時,忽然看到寧缺的模樣,頓時緊張了起來,小跑到他身前,顫著聲音問道:「怎麼了?書院不準學生帶侍女?你有沒有和裡面的大人說,我可以給書院做幫工,只要有個住的地方就行。」

  「不是這個問題。」寧缺嘴唇有些發乾,看著她聲音微啞說道:「我剛才問清楚了,原來書院根本就不包食宿,也就是說我如果考上了,每個月都要出三十兩銀子。」

  「三十兩?」桑桑下意識提高音量,尖聲喊道:「那還讀什麼讀!」

  這句話說出口,她便知道沒有任何意義,蹙著眉頭愁苦看著寧缺說道:「少爺,我們這些年存了七十六兩三錢四分銀子,這一路上跟著公主走一個銅板都沒有花過,加上賣掉馬車的錢,將軍的資助還有最後收的賭債,攏共加起來也不到二百兩銀子,這到長安後又住了兩天客棧,吃了五頓飯……」

  寧缺阻止了小侍女的碎碎念,不安說道:「入院試一個月後舉行,看來我們還要住一個月的客棧,你得把這筆開銷算進去。」

  桑桑這時候如果能夠看到自己的臉色,想來她的心情能稍微愉悅些,因為那張微仰著的小黑臉因為震驚和不安變得白了很多。

  ……

  ……

  (這本書往陰暗歡樂的路子上走,至於什麼叫陰暗歡樂,哎……反正挺好玩的吧。)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2 19:06:14

第32章 一文錢難死主僕倆(下)

  和昨天差不多的時間,長安城又下了場差不多大小的春雨,雨點擊打在大黑傘厚實的傘面上發出噗噗悶響,就像是水珠墜入灰塵一般。沒有一滴雨水能夠滲過傘面,大黑傘的面積似乎大到足夠為整整一支馬球隊遮風蔽雨,但不知為何,站在黑傘下的寧缺和桑桑依然覺得自己被淋了個透心涼,身體寒冷快要變成冰雕。

  「找個地方躲躲雨吧。」他聲音微啞說道,然後想起昨天在街上那件怪事,補充了一句:「別去朱雀大街了。」

  於是主僕二人順著街畔的青樹漫無目的走了一段距離,然後在長安北城一條偏街安靜的簷下站立,收起了黑傘,之後兩個人又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看著眼前的密織雨絲和靴前不遠處的點點水花完全無語。

  「我堂堂大唐帝國……」此時寧缺說出堂堂大唐帝國這六字時的口氣,全然沒有往常的自信驕傲,反而帶著些許幽怨,「……居然還靠教育掙錢,實在是令人不恥,即便你不包食宿,難道收費不能便宜些嗎?而且要知道我可是救了你家公主,就喊人傳句話便罷了?也不說打賞我們千八百兩銀子用用,一點兒都不大氣!」

  和針對國家大政以及貴人氣度問題的空談比起來,桑桑明顯更關心那些具體的事情,她蹙著細細的眉頭,低著小臉看著青石板上的水花,扳著手指頭算道:「這一個多月住客棧肯定不行,咱們沒那麼多錢,如果少爺你堅持要考書院,那麼就算我們去破廟也沒有意義,因為攏共就二百兩不到的銀子,還得天天往外面花,所以我們現在的問題不是怎麼省錢,而應該是怎麼掙錢。」

  「怎麼掙?」少年以傘為杖,做滄桑狀慨然歎息:「這是一個問題。」

  春雨淅淅瀝瀝,主僕二人在街畔一邊躲雨,一邊愁苦地想著生計問題。

  打獵自然不行,休說賣獵物能不能掙到那可怕的每月三十兩白銀,關鍵問題在於長安城附近根本沒有打獵的地方。在渭城時寧缺就意識到了這點,長安周邊的山林都是皇上老爺子的,那山裡的獵物自然也是皇上老爺子的,如果他把那些山林裡的獵物在兩個月內搜刮乾淨,說不定會落下一個盜竊皇家園林的可怕罪名。

  桑桑仰起小臉,怯怯說道:「女紅不行,那天夜裡我仔細看了街邊的攤子,長安城裡的手藝比我好很多,有很多式樣我都沒瞧過,那些針法更是看都看不明白。」

  寧缺望著面前雨絲,感慨道:「可惜長安城周邊沒有馬賊也沒有山賊,不然去殺幾窩怎麼也能趁夠足夠多的銀子,說起來剛到渭城那陣年紀實在太小,做事實在太蠢,殺馬賊搶的錢全都老老實實地繳了公,也不知道留點兒私房。後來等明白殺馬賊打柴的主要目的,梳碧湖那邊的馬賊又他娘的變成了窮鬼。」

  桑桑細聲細氣責怪道:「我當時就說過你殺的太狠了,結果梳碧湖那邊的馬賊派人成天盯著渭城,只要發現你帶隊進草原,他們立馬收拾金銀細軟逃跑,這種搞法哪裡還能搶到錢?結果弄得去年整整一年都沒進帳。」

  「當時年紀小,經驗不是太足。」

  寧缺尷尬說道,忽然他眉頭一挑說道:「混幫派怎麼樣?我不好直接去向小黑子借錢,但通過他的關係混進幫派,然後爭取在十天之內上位,去收黑錢如何?」

  「你說過書院還要考核學生的德行,如果讓書院知道你混幫派欺壓良善,也許會直接把你除名,那時候你就不需要掙這筆黑錢了。」桑桑提醒道。

  寧缺很痛恨自己的小侍女在需要展現記憶力的時候總顯得憨拙懶散,而在不需要表現記憶力的時候又總是表現得聰慧善記像極了天才兒童,他惱火說道:「那你說怎麼辦?又要能掙錢又不能讓書院知道,那只能去當殺手了!」

  「問題是殺手組織在哪兒?我總不能在長安街上碰見一穿黑衣服的就湊上去腆著臉問:勞駕您哩,我想知道咱大唐帝國最厲害的殺手組織咋走,煩您指個路?」

  桑桑對他的老羞成怒渾然不懼,認真說道:「少爺,我知道你覺得很丟人,可是咱們總得想個掙錢的法子,不然咱們還是乾脆回渭城吧。」

  「我說過混不出個人樣兒,我死都不回去。」寧缺恨恨說道。

  在岷山在渭城在草原,無論身逢怎樣艱難貧苦的局面,他和桑桑都能撐過去,而如今到了繁華勝錦富庶沖天的長安城,生存對他們來說反而成了很嚴重問題,一文錢能夠難倒英雄好漢,也把這對主僕二人難得頭痛不已。

  寧缺忽然眼睛一亮說道:「有了!我們賣皮蛋!不,應該說是松花蛋!」

  桑桑蹙眉重複道:「皮蛋?」

  他微微一笑說道:「毫無疑問,我做的皮蛋是全大唐最好吃的。」

  桑桑看著他懧真說道:「但是全渭城的人都不愛吃,我也不愛吃,太苦了。」

  寧缺斂了笑容,看著雨中狼狽的行人,故作平靜說道:「其實我是在說笑話。」

  桑桑仰頭看著他的下頜,猶豫很長時間後鼓足勇氣說道:「少爺,其實要掙錢有一個很簡單的方法,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寧缺轉過頭來,瞬間覺得小侍女這張小黑臉變得前所未有的順眼和漂亮,溫和說道:「現在而今眼目下,只要能掙錢,哪裡會有什麼不願意做的事情。」

  桑桑回答道:「少爺你字寫的那麼好,咱們賣字兒吧。」

  寧缺表情一僵,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桑桑,你變醜了。」

  「嗯?」桑桑很迷惑。

  寧缺惱火教訓道:「什麼叫賣字兒?那叫書法!書法懂不懂?讀書人的事兒怎麼能拿來賣呢!這東西我是寧肯賣身也不賣它的!」

  桑桑憤怒喊道:「少爺,你不是讀書人,你就是一個砍柴的,你不是常說自己寫字兒比殺人更在行嗎?既然你願意靠殺人掙錢,為什麼不能靠寫字兒來掙錢!」

  寧缺很沒有底氣地弱弱反駁道:「說了那不叫寫字兒,叫書法。」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被雨水打濕的靴子,看著腳邊自己剛剛用黑傘淌落雨水寫的字兒,知道自己的人生再一次敗給了小侍女。

  那行雨水寫就的瀟灑字跡如下:不患貧,患家有悍婢。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2 19:06:53

第33章 筆落臨四十七巷

  「要賣也行,但我有個條件。」

  「少爺,什麼條件?」

  「不能在街邊擺攤,怎麼說也得要個門面。」

  「門面很貴的。」

  「就是要它貴,因為我的字也要賣的貴,不然我可丟不起這人。」

  「好好好,都聽你的。」

  在小侍女面前一敗塗地的寧缺,在決定投降之後依然進行了一段艱難的戰鬥,確定能夠謀取些許福利或者說顏面,終於同意了開店舖賣字的提議。現如今擺在他們二人面前最實際的問題便是如何尋找一個合適的鋪面。

  前夜想找客棧便有間客棧,今天想找鋪面一轉身便看見一轉租的鋪面?像這般好的事情,即便是恩寵世人的昊天也不會給太多機會,這種事情必須要找中介行。

  中介行管事拿出一幅地圖,像指揮行軍般為主僕二人指點著空閒的鋪面,隨口提了幾句價格,於是在桑桑的強烈要求下,選擇鋪面的區域從皇城四周退到部堂衙門四周再退出北城避開富貴西區清靜南城最後落在了以雜亂著稱的東城一帶。

  長安城佔地極大但人口更多,鋪面的租金真可說的上是寸土寸金,即便是地價最廉的東城,想要找個合適的鋪面也不便宜,他們二人攏共只有不到二百兩銀子,於是挑選的餘地更是小,連續兩天跟著中介行管事東奔西跑,還是沒有結果。

  到了第三天終於傳來了好消息,那位眼睛都快要被熬綠的中介行管事,興奮揮舞著手臂告訴寧缺,東城臨四十七巷有家小書畫店要轉手,裡面一應紙墨家什俱全,月租十五兩銀子,轉手費另算計五十兩銀子,租契還有一年半,所有的這些條件,都非常符合寧缺……主要是桑桑的要求。

  寧缺和桑桑對視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驚喜,這個價錢確實不算貴,而且在地圖上看位置也不錯,只不過任何事情都需要眼見為實,更何況開店賣字這件事情幹係到今後數年他們在長安城裡的生存問題,所以他們並未一口應下,而是要求去那間小書畫店看看再說。

  出租店舖的東家不在,原先的老闆也不在,管事拿鑰匙打開蒙灰的木門,三人走了進去。這間店面很小,四周白牆上掛著一些條幅斗方,東牆的木列架上陳設著筆墨紙研之類的物事,最令人滿意的是,這間鋪面前店後宅,後面小宅院裡還有一口井,寧缺二人四處隨意看了看,想到低廉的租金,心下便有些願意。

  「這些字畫我不要,轉讓金得再減點兒。」寧缺看著那滿牆密密麻麻的條幅,看著那些條幅上生硬冒充古拙的破字兒,皺著眉頭說道:「那些筆墨紙硯雖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攏歸能將就著用,我當收破爛接過來,但得算是你送的。」

  桑桑仰著小臉看著寧缺,滿是讚賞微笑,心想少爺這話說的漂亮到位。中介行管事欲哭無淚,心想這兩天已經知道你們主僕二人摳門到什麼地步,可沒想到你們能這麼摳!我只是個管事又不是你家仇人,一個勁兒折磨我算什麼事兒?

  折磨來折磨去,總之這件事情算是談妥了,桑桑從包裹裡取出銀匣子,仔細數了半天才把定約銀子遞了過去。雙方草簽了個文書,從這一刻起,這間位於東城區臨四十七巷的小書畫店,就正式歸了寧缺。

  愉快笑著送走中介行的管事,桑桑擱下包裹,取出手帕蒙住頭與臉,又不知從何處抽出塊大毛巾,從宅後打了桶井水便準備開始打掃衛生。

  想到今天可能要籤文書,二人直接從客棧退了房扛著行李過來,能省一天客棧錢他們絕對不會客氣。那位中介行管事明顯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不然他可能會開價更狠些,但更有可能他會被這對摳門的主僕嚇的屁滾尿流直接昏了頭。

  小書畫店裡瀰漫著灰塵被水打濕的味道,瘦小的桑桑吃力搬動水桶,搭著凳子爬高蹲低打掃著衛生,偶爾抬臂擦擦露在手帕外的額頭,雖然上面沒有一滴汗珠。

  寧缺向來不會理會這些事情,逕自搬了把凳子坐到了門旁,看著遠處隱約可見的皇城一角,看著清靜寂廖的臨四十七巷,看著眼前街道兩旁的槐樹蔭影,心想此地清靜無擾頗有文氣,日後鋪子的生意定然不錯,而且只花了這麼些錢,不由大感欣慰,笑著喝道:「少爺手癢了!」

  忙碌的桑桑今天心情明顯也非常好,脆生生地應了聲,說道:「晚上吧。」

  「好咧。」

  草草用過晚飯,桑桑在擦的鋥亮的長案上攤開紙卷,取出墨錠石硯,注水入硯,捲袖提腕懸指,捉住墨塊在硯中緩緩畫圈磨著,不多時水墨漸濃。

  所有物事都是前東家留下來的貨物,雖談不上好倒是齊備,寧缺早已在旁握筆靜待,右手前的筆架上斜擱著五六隻毛筆,看不清楚是什麼毫尖。

  劣墨化開並無香氣反而有些墨臭,筆架上的毛筆看上去也不怎麼好,但他並不在意這些,臉上滿是期待的笑容,背在腰後的左手拇食二指不停搓弄,像是很癢。

  所謂手癢不是想去偷銀子,不是想打小侍女的瘦屁股,只是想寫字兒了。

  寧缺喜歡寫字。就算身旁並無紙墨筆硯,只有一根枯樹枝或是一把被雨水浸濕的大黑傘,他都會在泥地或青石板上不時寫著。十六年來,筆墨毫尖間的揮灑享受,毫無疑問與冥想並列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

  粗豪入墨緩緩一拖,吸足墨汁至精神飽滿,寧缺雙肩並肩而立,靜靜望著身前紙卷,提筆出硯如厲刀出鞘,落筆入紙如刀鋒入骨,手腕微動紙上便多了一豎。

  這一豎粗墨重錘,像是某濃眉大漢慨然挑起的眉梢。

  隨著破紙第一觸,他的筆勢頓挫卻又緊接著圓融而下,這多年來,落筆行字早已深入他的骨髓血脈,並不需要刻意去籌劃經營,只需隨意而行便能自然行於紙卷之上,隨著筆鋒抹觸漸向左趨,一股質拙而又縱放自如的氣息躍然而出。

  他在長安城裡寫的第一幅字只有十六個字。

  「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可窮。」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2 19:07:28

第34章 老筆齋的第一位客人

  有好筆有好墨有好紙有好硯還有好夜色,身旁有漂亮侍女,身前有清茶一盅,桌旁有燃香三枝,窗外有明月一輪,捲袖盡心意而書,待意盡抬頭時輕彈手指,一把無柄飛劍自樑上破空而至千里之外斬了某位大將,這便是寧缺的理想生活。  
 
  在臨四十七巷宅子裡過的第一夜,他覺得自己無限靠近了自己的理想,雖然筆墨紙硯都是些廉價貨,雖然夜色寂廖而不幽曠,雖然只有清水沒有清茶,桌上只有充飢的稀粥燒餅沒有燃香,雖然窗外依然沒有明月,雖然侍女實在是太小而且太黑而且太難看,雖然他現在覺得修行就是一個很臭的空心屁……  
 
  雖然有這麼多雖然,但當筆鋒可以放肆在雪紙上舞蹈的時候,他還是覺得很幸福,甚至覺得桑桑提議賣字兒實在是個天才主意。
  
  渭城苦寒談不上貧困卻也難稱富庶,軍部運送的物資裡更不會包括筆墨紙硯這些東西,所以從前想要寫上幾卷字花費可是不小,現在而今眼目下,筆墨紙硯可以任情使用,而且可以換錢,桑桑更不會低聲埋怨什麼,人世間哪有更快樂的事?
  
  痛苦煎熬的時間總是度日如年,幸福享受的時間才叫逝水流年,當他終於抬頭,端起碗灌了半肚子清水,揉著發酸的手腕肩背決定休息時,門外早已是晨光漸作,遠處隱隱有倒水聲和叫賣聲傳來。  
 
  寫了整整一夜身旁早已堆滿了紙卷,除了最開始為了宣洩情緒整了兩幅狂草,後面他都寫的很老實,盡寫著桑桑看來比較好賣的東西,看似沒有規劃的書寫,實際上有立軸有橫批有長卷甚至還有一幅大中堂,只是還沒有裝裱,桌上腳旁胡亂堆著的紙卷看上去只是些形狀大小有差別的墨紙。  
 
  苦練多年臨摹萬卷,寧缺對自己的字很有信心,只不過那些他最有信心也是最得意的手段卻沒辦法在長安城裡施展,不然若看客問你聲永和九年是哪年,會稽山又是何山你要如何應去?所以他只好抄些現世的詩集,還有些流傳頗廣的經書,但他相信即便如此,待這些紙卷掛上牆後,必然有無數達官貴人名流文士慧眼識書,聞風而至。  
 
  「哎呀,門檻過兩天就會被踩斷了,看來得提前備著修。」
  
  寧缺得意無比地想道,右手伸至牆上,把原東主留下來的紙卷胡亂扯落,就像是扯掉一堆垃圾,正準備喊桑桑去尋間裝裱店,再把自己的大作掛上,卻發現小侍女已不知何時在房角抱膝沉沉睡去。  
 
  「正說讓你去買兩碗長安出名的酸辣面片兒來嘗嘗。」
  
  他看著睡的香甜的小丫頭,忍不住搖了搖頭,取過一件短衫蓋在她的身上,然後推門而出,在舒服的晨光下循著那誘人的蔥花香和叫賣聲覓了過去。  
 
  「大叔,面片兒多少錢一碗?」  
 
  「這麼貴?」  
 
  「您瞧我店就在那邊,都是街坊,算便宜點兒怎麼樣?」  
 
  「對對對,就是那間鋪子,還沒取名兒。」
  
  「名字早想好了,就差去做招牌,什麼名兒?」  
 
  「老筆齋。」  
 
  ……  
 
  ……  
 
  為了和小販套近乎買兩碗便宜點兒的酸辣面片湯兒,就把鋪子名隨便定了,這事兒無論怎麼看都有些說不過去,所以桑桑本來對鋪名沒有任何想法,還是忍不住因為這事兒念道了她少爺好幾年。  
 
  總而言之,這家有一個老闆兼書家,一個侍女兼打雜,一個古怪的名字的書法作品專賣店,終於在臨四十七巷書墨登場了。
  
  寧缺對這鋪子唯一的不滿就在於離裝裱鋪子太遠,而裝裱又太慢,偏生他自己並不擅長此道,於是只好耐著性子又等了兩天。
  
  某一日長安城再次落下雨水,臨四十七巷的鋪子悄無聲息地開張。寧缺穿了一身嶄新的書生青衫,左手捧著把廉價的紅泥小茶壺,站在滿牆書卷之前門檻之後,彷彿看到新的生活正在向自己招手,而那新生活的模樣很是俊俏可人。  
 
  「春雨貴如油,好兆頭!」  
 
  他滋滋啜了口茶,站在檻內看著檻外風雨,慨然道:「茶香醉人,墨香醉人,真可謂宏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啊。」  
 
  面容稚嫩的少年穿著一身書生青衫,怎樣也穿不出瀟灑之氣,反而顯得有些滑稽,又捧著茶壺做老態,用老氣橫秋的口吻說著這樣的話,就顯得更可愛了。
  
  檻外簷下有人在避雨,恰好聽著寧缺這句話,下意識轉身看了寧缺一眼,微微一怔後,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人是個中年男子,一身磊落青衫畔隨意繫著把劍,清俊眉眼間自有一份灑脫之意,笑容浮現那瞬竟把簷外雨絲都照亮了幾分。
  
  寧缺這才發現檻外有人,知道對方聽到了自己的酸言腐語,不免有些尷尬,低咳兩聲轉頭望向雨天遠處的皇宮一角,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中年男子大概有些無聊,轉身走進鋪子,負著雙手沿著牆壁隨意看了一圈,眼中流露出讚賞驚詫之意,看上去卻沒有掏錢的意思。
  
  正所謂讀書人的事兒總要有點兒讀書人的勁兒,寧缺懶怠去招呼什麼客人,雖然對方是老筆齋開門以來的第一位客人,深具歷史重大題材意義。  
 
  中年男子看完一圈,踱回寧缺身前,微笑說道:「小老闆……」  
 
  沒等他把整句話說完,寧缺笑著糾正道:「請叫我老闆,不要因為我看著年紀小便叫我小老闆,就像我不會看間您佩著一把劍就稱呼您為劍……客。」  
 
  「好吧,小老闆。」中年男子並沒有改變稱呼,笑著說道:「我很想知道,為什麼你會願意租這間三個月都沒有人願意租的鋪面。」
  
  寧缺回答道:「地方清淨,環境不錯,前店後宅,我沒道理不租。」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說道:「我只是想提醒你,這間鋪子之所以這麼便宜卻一直沒有租出去,不是因為別人比你傻,而是因為戶部清運司庫房要擴建,長安府一直想把這條街的鋪面收回去。你知道官府給的補償向來極少,租這裡鋪面風險太大,隨時可能血本無歸,你說此地清靜,難道沒注意到旁邊的鋪子全都關著門的?」  
 
  寧缺微微蹙眉,望著此人問道:「你為什麼知道這些事情?」
  
  中年男子平靜回答道:「因為這條街兩旁的鋪面,全部都是我的。」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2 19:08:07

第35章 那一場微涼的春雨

  鋪子開門,第一位客人就是有資格收房租的東家,怎麼看好像也不是好兆頭,又聽到了那麼一個令人煩惱的內幕消息,但寧缺心情倒也沒有變得太差。

  他相信一個能在長安城裡擁有整條街鋪面的男人,絕對非富即貴或者身後有大靠山,既然那位東家向自己做出了承諾,他再去擔心旁的不免有些多餘,又因為老筆齋是這條街上唯一的租客,那中年男人離去前很大方地表示要免收三個月房租,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主僕二人的心情變得開心起來。

  真正令他煩惱的是生意,是那淒慘淡如鳥冷水秋如煙的生意。

  長安城這場春雨竟是一下便是四五天,淅淅瀝瀝綿綿不絕,竟似沒有個頭,空氣陰冷道路濕滑,人們自然不願意出門,這條長街現在只有他一家鋪子開著,前後的鋪面都緊閉著大門,無法聚人氣,便顯得愈發冷清,每天除了三兩行人外便只有三兩隻麻雀踮著小腳跳來跳去,哪裡又能有什麼生意。

  開張第一日寧缺掛在嘴邊的春雨貴如油,早已變成了春雨賤如尿,他坐在檻長的圈椅上看著店外雨絲,歎息連連唏噓不已,如果人的目光真的能夠有力量,如果他是一位踏入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念師,大概他那雙充滿幽怨憤恨的目光,足以將那堵灰牆直接掀翻。

  那位中年男子說臨四十七巷兩側都是他的鋪面,但並不包括老筆齋對門這段灰牆,那段灰牆後方是需要擴建的吏部清運司庫房,正是寧缺不爽的原因之一。

  中午時分,終於有人踏進了冷清的鋪面。是名大腹便便的富商模樣胖子以及兩名隨從,寧缺本以為來者不善,可能是帝國拆遷部門請來的黑臉說客,難免有些警惕,待聽了幾句才知道不過又是兩個躲雨順便逛逛的閒人。

  既然是閒人,寧缺自然懶得起身招待,雙手捧著微溫的劣質紅泥茶壺,望著店外雨簾,眼簾微睜像是愜意地要睡著般,實際上那顆急著掙錢的心臟早已急到腫了。

  那位胖子富翁背著手,把臉湊到牆上仔細看著。不知道為什麼,數日來廖廖幾位進入老筆齋的人都習慣性把手背到身後,似乎想以此表現自己眼力很不錯。這位富翁久居長安,附庸風雅多年倒也薰出了一些眼力,看了片刻後對身旁隨從說道:「你別說,就這麼一個破地方,居然還能有些不錯的字兒。」

  這句話應該算是稱讚吧,只是顯得有些輕佻和居高臨下,如此口吻當然很難引動寧缺的知音情懷,依然安坐圈椅之中看似毫不關心,實際上耳朵卻豎了起來,仔細聽著這位富翁接下來會說什麼,盼著能賣出第一幅字去。

  「少年,店裡這些字是誰寫的?」胖富翁轉頭問道。

  「我寫的。」寧缺身子微微前傾,禮貌回應道。

  胖富翁沒再說什麼,又看了會兒後搖頭惋惜歎道:「嘖嘖……可惜,可惜了呀,有幾幅字倒稱得上秀麗,只可惜書者年歲尚淺卻要強行冒充大書家滄桑老態。也罷,今日既然避雨瞧見了,算你運氣不錯,三兒,把這幅字取下來,我要了。」

  寧缺轉身望向三人問道:「這位客人,不知你出價幾何。」

  「這幅字放在香坊外擺攤,頂多能賣五百文,你這既然有店面之費,而且我看你年少可期,給你二兩銀子。」富翁笑瞇瞇說道。

  寧缺端起茶壺喝茶,放下茶壺罵娘:「滾。」

  富翁驟然變色,惱怒訓斥道:「你這少年,怎如此不識抬舉!」

  「年少可期不是年少可欺。」寧缺搖頭應道:「先前你說我年歲尚淺偏要強行學大書家滄桑老態時,我已經準備讓你滾了,只不過想看看你出價如何,如果你出價夠高,那我讓你侮辱一番倒也無所謂,只可惜,你出的價錢還不夠侮辱我。」

  滿臉鐵青的富翁帶著隨從拂袖而走,捲著袖子洗菜的桑桑從後宅裡衝了出來,看著早已消失在雨中的三人背影,臉上滿是遺憾不甘神情,小身子一擰盯著坐在椅子裡的寧缺惱火說道:「少爺,那可是二兩銀子!」

  賣出去兩枚墨錠,三刀書紙,這就是老筆齋開張數日來所有的進帳,雖說那位中年男子免了他們三個月的房租,但想著今後書院裡的可怕花銷,桑桑每天夜裡睡覺都睡不踏實,所以難怪她會對先前那幕表現的如此惱怒。

  反正沒有生意,吃過午飯寧缺乾脆關了鋪子,美其名曰安撫小侍女嚴重受到傷害的幼小心靈,實際上大概不過是自己想散散心,帶著桑桑穿街過巷去傳說中的陳錦記脂粉鋪逛了一圈,然後順便在一家叫澹泊書局的地方買了幾本閒書。

  散心的效果很不錯,桑桑一手提著繩子捆好的書冊,一手提著陳錦記的脂粉匣子,黑黑的小臉上遮不住的歡喜,寧缺心情也極佳,右手撐著大黑傘,左手伸在傘沿外接著雨水,雨水擊打在傘面和他的掌心上啪啪作響,腳上的靴子踩在積成小窪的雨水裡啪啪作響。主僕二人像兩隻小麻雀那般蹦蹦跳跳便回了臨四十七巷。

  忽然間,黑傘微微一震,寧缺站在距離鋪面還有十幾米外的雨中,看著那段被雨水刷黑的灰牆,看著箕坐在牆下的那人,看著那人黝黑此刻卻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有些發青的臉,握著傘柄的右手驟然一緊。

  啪的一聲若戰鼓激盪!他左腳猛地踏進青石板上的水窪中,濺起一片水花,身體裡全部的力量積蓄至腰腹,便準備向那片灰黑的牆下衝去。

  然而就在這瞬間,牆下那個渾身是血的黑臉漢子看著他艱難抿起唇角笑了笑,然後異常堅定地搖了搖頭——他胸腹間有一道極為淒慘的傷口,黑衣盡碎血水橫淌,骨裂臟現,就算是那些傳說中進入無矩境界的大修行者也沒辦法救活他。

  寧缺看到了這一幕,看懂了他的決然,然後聽到巷口處傳來的密集腳步聲與追喊聲,於是緩慢而笨拙地收回左腳,握著傘柄的右手無來由地劇烈顫抖起來。

  「軍部追緝奸細!閒人走避!」

  數十名渾身勁裝的大唐羽林軍冒雨衝至街巷中,將牆角下的卓爾團團圍住,表情肅然凝重而警惕,領隊的那位將軍看見卓爾的傷勢明顯鬆了一口氣。

  這場春天的雨下的越來越急越來越大,把那段灰牆沖洗的更加漆黑,順著牆面若小溪般淌下,把卓爾染到牆上的那些血水迅速沖刷乾淨。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2 19:09:07

第36章 貫心肝,靜容顏

  羽林軍對臨四十七巷進行了封鎖戒嚴,但四周圍觀的長安百姓還是越聚越多,渾然不顧微寒的雨水把他們的身體淋濕,人們或緊張或不安或興奮或惋惜望著牆下那名黑臉漢子,紛紛猜測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寧缺撐著黑傘站在雨中,隔著人群遠遠看著箕坐在雨中的卓爾,臉上表情平靜,看的非常專注認真,似乎想要把那張臉永遠地刻在自己的腦海中。

  七年前在岷山相見時,這張臉就是這麼黑,你怎麼就這麼黑呢?比鍋底還黑比桑桑還黑比夜還黑,只是七年不見,小黑子變成了黑漢子,這張臉終究還是有些久違的陌生吧,所以在這最後的時刻他要認真的去看,死死地記住。

  永遠閉上眼睛的卓爾被羽林軍軍士抬離臨四十七巷,圍觀的民眾散開,寧缺和桑桑依偎在黑傘下走回鋪子,看似平靜,但桑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眼眸裡已經沒有了任何神采,就像是一個失去了魂魄的軀殼。

  鋪子門關上,寧缺坐到圈椅中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低聲說道:「晚上吃麵條。」

  「好。」桑桑用最快的速度回答道,把書冊和脂粉匣子扔到一旁便進了後宅。

  吃了一碗桑桑特意做的有三個煎蛋的湯麵,寧缺的情緒似乎已經完全回復了正常,甚至放下碗筷後還打趣了她兩句,只是笑聲難免有些乾澀。

  夜深人靜雨停之時,寧缺走出了鋪子,確認黑夜之中無人窺視,緩慢走到鋪子對面那堵灰牆前蹲了下來,他抬起手臂緩慢摩娑著那道牆壁,濕漉冰涼的牆上早已沒有了那個傢伙的體溫,他不知道那個傢伙重傷將死之時來到這裡做什麼,想要告訴自己什麼,在冰冷的雨中等了多久,等的時候又想了些什麼……

  細長的手指摸到一塊磚頭上微微一僵,那塊磚角有抹極淡的血痕,還有一道極細微的小刻痕,如果不用手指去摸,單憑肉眼絕對無法發現。

  ……

  ……

  走回店舖,寧缺將手中幾張用油浸透的薄紙遞給桑桑,囑咐她好好保存,然後極為罕見地自己燒了壺開水燙了腳,便鑽進了帶著濕氣微涼的被褥。還是像以往那樣,桑桑乖乖地睡在床的另一頭,整全身子縮著,像隻老鼠。

  「七年前我和他在一起也只呆了十幾天,然後他就被他那個死鬼師傅帶走,只不過那些事兒你都不記得了。這些年他跟著那個死鬼什麼都沒有學到,到現在也不過是個軍部的諜子,混的實在不算好。」

  「中間確實通過書信,但隔了七年才又見面,我不知道他現在究竟變成了怎樣的人,要說和他之間有多深的感情……未免也太矯情了些。要說我和他的關係倒還真是互相利用居多,更準確地來說是我利用他知道夏侯的那些事兒。」

  「但他就這麼死了,這事兒很麻煩啊,他們那些村子被屠的事兒現在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了,當然我沒有把你算進去,那豈不是就落到了我頭上?但我現在身上已經是背了一堆麻煩,哪裡還有精神去管這事兒呢?」

  桑桑知道他這時候只是需要渲洩或者說是自我說服,並不需要有人搭腔,所以始終沒有開口說話,漸漸的竟像是真的睡熟了。

  寧缺卻無法入睡,他睜著眼睛看著屋角被雨水沁滲形成的斑痕,忽然間坐了起來,披了件單棉襖去了小院,從柴火堆裡抽出三把舊刀,在井簷低頭磨著。

  磨完刀還是沒有睡意,他走到鋪面裡點燃燈火,注水磨墨潤筆,隨意扯了張破紙,筆下墨汁潑灑如白天那場大雨,草草寫出幾行字。

  「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未獲奔馳,哀毒益深,奈何奈何。臨紙感哽,不知何言……小寧子頓首頓首。」

  寧缺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神平靜,與紙上那漸趨淒苦激越的字跡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不知道什麼時候,桑桑從床上爬了起來,小侍女披著單衣站在他身旁,默默看著字上的那些字,然後抬起小臉疑問地看著他。

  「這些字是一位前人所寫,我只是臨摹。」寧缺解釋道:「那位前人當年祖墳被掘,雖然馬上被修復,卻無法趕回去看,所以他悲痛鬱憤寫了這麼幾句話。」

  桑桑點了點頭,但看她眼中的迷惘神情,大概還是不大清楚,寧缺笑了笑,沒有做更多的解釋,臨摹這篇名帖至少不下十回,唯有今夜,他才大概明白什麼樣的痛能夠貫穿心肝,何樣的事能讓人臨紙感哽不知何言。(注)

  ……

  ……

  天亮後,雨便停了。

  那輪被春雨洗過的太陽格外清麗,照在幽靜臨四十七巷上,把所有建築簷角還有那堵灰牆都塗上了一層秀色。老筆齋鋪門大開,寧缺坐在圈椅中捧著卷閒書看著,偶爾被書中內容帶的眉頭微蹙或是喜笑顏開,便端起茶壺飲一口茶。

  那本看似很閒的閒書中間夾著一張被油浸透了的紙,永遠不會被雨水打濕的字跡在油紙裡顯得非常清晰,他此時沒有看書而是在看這張紙。

  這張油紙是卓爾臨死之前塞進牆磚裡的,上面記錄著廖廖幾個人名,一些行蹤喜好之類的情報,寧缺不知道這張紙和卓爾的死亡有沒有關係,但他至少清楚一點,如果要讓卓爾死的有價值或者說死後能快活一些,那麼他應該做些什麼。

  油紙上的第一個名字是張貽琦。

  張貽琦官居帝國御史台侍御史,負責糾察百僚、彈劾不法,這位張御史當年還是位署監察御史時,負責襄助審理宣威將軍林光遠叛國一案,而當他升為御史台主簿時,又是調查燕境滅村案官員中的一員。

  十三年時間從正八品上升到從六品下,怎麼看也算不上是官運亨通,但寧缺並不關心這些,他只關心此人在那兩椿案子裡面扮演的角色,夏侯大將軍能夠借事殺敵,能夠從屠村案脫身,這人明顯發揮了一名御史能夠發揮的作用。

  那麼,你便死吧。

  ……

  ……

  (註:王羲之的喪亂帖。。)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3 17:10:53

第37章 尋尋覓覓青樓何在

  御史台品秩不高權力不小,從六品的侍御史,在帝國官僚體系裡實際已經可以算做是重要人物,這種人進出之地戒備森嚴,無論在衙門還是在府邸身邊都會有不少下屬護衛,,一個窮賣字兒的少年要在唐帝國的都城長安殺死一位御史,這聽上去有些玄幻,而且還是慣走個人英雄主義的東方玄幻。

  但寧缺根本沒有考慮過怎樣才能殺死對方。在他看來,殺人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他這段生命歷程的最初便開始於一場謀殺,其後在岷山在邊塞在草原在北山道口,他的刀鋒箭尖之下不知倒下了多少野獸和人類。

  他現在只關心一件事情——怎樣殺死御史張貽琦還不被人發現——再如何信任自己的殺人技,可面對著強大唐帝國的治安衙門,想到長安城裡那些深不可測的強者,他很清楚如果事後不能迅速脫身,自己肯定也只有簡單去死這個下場。

  油紙上關於張貽琦的資料很少,對寧缺的計劃而言也並不合用,除了其中一條:御史張貽琦性情方正嚴肅,但是聽說暗底裡好色之疾極為嚴重,私底下經常出入風月之地,只是此人家有悍妻,又背著御史的名聲,所以去買歡時格外謹慎小心,卓爾畢竟只是軍部的一個底層諜子,始終沒有查到此人經常去的青樓是哪家。

  「長安城裡有這麼多樓子,你會去哪家呢?」

  寧缺皺著眉頭苦苦思索,推翻了先前跟蹤對方找到那間青樓的念頭,既然軍部的專業諜子都沒能用這種常規方法查到張貽琦的銷魂屋在何處,那麼這名御史一定有自己的一套法子。而像這等官員的起居喜好,想必茶館裡愛嘮的長安百姓們也不會太在意,所以他很難從市井巷坊裡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事情變得有些麻煩。

  撐著下頜盯著雨後清陽怔怔看了很久,他忽然站了起來。
  
  他此刻心情豁然開朗,終於明白這事兒和在岷山裡打獵、在草原上砍柴沒有什麼兩樣,既然想知道那頭老熊那窩馬賊在哪裡,又沒有老獵人心好的將軍給你提供地圖,那麼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的這雙腳走進岷山走進草原,去看樹皮上磨損的痕跡、野草裡乾了的糞便,被埋在泥下的火堆餘灰。

  他是個好獵人,優秀的砍柴者,他能夠通過這些細節判斷那頭老熊藏在哪個山坳、可曾受傷,可以判斷那窩馬賊有多少人、可曾離開梳碧湖。那麼他相信自己一定也能通過親自觀察到的那些細節,判斷出一名大唐御史的起居習慣,找到無聲無息殺死他的方法,他現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走進長安城。

  「我要出門逛逛。」寧缺伸了個懶腰,對桑桑交待了一句,便走了出去。

  桑桑追到門口扶門問道:「你要去哪兒?要不要我跟著去?」

  寧缺明白她在擔心什麼,笑著回答道:「有些地方你可不能跟著去。」

  ……

  ……

  走在陽光清漫的長安街頭,寧缺的心情變得不錯起來,那場春雨裡的血被他刻意淡忘,然後把自己變成一個異鄉遊學的少年書生,先去那間書局退掉已經看完的幾本閒書,然後便開始在御史台和張府之間不停遊蕩。

  接下來的一天,他走在柳樹蔭下,站在糖人攤旁,隔著人群遠遠注視著那位面容方正、不怒而威的御史大人出了御史台,回了自家府,看著這位御史大人身旁孔武有力的隨從,看著街巷間紀律森嚴的治安軍,看著偶爾疾馳過身旁的羽林軍驍騎,愈發確定自己不能用當街暴起殺人這種莽法子。

  整整一個白天看似沒有什麼收穫。傍晚時分張府府門大開,御史大人似是赴某人正式宴請,御史夫人和幾位穿著打扮應該是妾侍的女子相送出門,街上的閒漢們笑著指著那處說著艷羨的話,在茶鋪裡喝涼茶的寧缺卻注意到了一些細節,除了那位表情冷漠身材乾瘦的夫人之外,那幾位妾侍生的都極為豐腴。

  男人對女人的審美愛好,向來不是通過妻子體現,而是通過小妾或者說情人體現,娶老婆有時候是因為門第因為金錢因為前途……可能還有愛情這種虛妄的東西,而他們收小妾或是情人的目的很簡單,純粹是要符合在性方面的想法。

  「喜歡豐滿的姑娘啊。」寧缺望著像鵪鶉一樣老實站在主母身後、眼睛裡卻不時流露出得意狡黠的妾侍們,笑著在心中默默想道。

  跟著御史大人的轎子走出四條街,看著那轎進入某處巍峨壯觀的親王府邸,寧缺靜靜看了親王府大門兩眼,然後轉身隨意走到某熱鬧地,尋了位閒漢問道:「這位朋友,我想知道,咱長安城裡面有沒有哪個樓子的姑娘以豐腴著稱?」

  這話問的很蠢,但在遞過一塊銀角子之後,再蠢的問題都能得到不那麼蠢的答案,在那名閒漢眼中,寧缺頓時變成一個外地來長安的有錢臉嫩土包子書生,取笑了兩聲後,卻極有職業道德地抱著茶壺向他好生介紹了下長安城裡的風月行當。

  聽著那比書院入院試真題卷還要繁複的名稱,寧缺揉了揉眉角,苦笑說道:「太多了,話說最貴的是哪幾家?而且要環境安靜些。」

  ……

  ……

  拿著幾家著名青樓的名稱地址,寧缺在燈火通明的長安街頭尋尋覓覓,在那風流之地流連猶豫,有的樓子他並沒有進去,只看外觀和週遭環境便確定那位御史大人肯定不是此間常客,這純粹是一種獵人的直覺。

  問題是他實在是不擅長在這種地方打獵,被那些門口的龜公慇勤招喚客氣相送卻始終沒有進去,不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待走到名單上第四家青樓外時,他已經發現自己這種方式不止是蠢而且是極蠢。

  長安城裡這多青樓,環境清幽貴氣不少,而哪家樓子裡不會有些身子豐腴的紅牌姑娘?這般像頭熊瞎子般去胡亂碰撞,想碰到那頭老熊的機會是不是太少了些。

  當他在這家青樓外流連半晌後悻悻轉身離去時,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銀鈴般的聲音,那些清脆的笑聲在長安街上飄的極遠,引來無數人的注視。

  寧缺驀然回首,只見那處青樓燈火闌珊,尚未開工的伊人們倚欄而笑,樓間紅袖亂招,似是在取笑那個臉嫩不敢進來的少年。

  「太欺負人了!」

  他摸了摸袖子裡沉甸甸的銀袋,看著樓上那些眼波流媚格格直笑的漂亮妓女們,把一心一橫,把頭一仰,一掀書生衫前擺,意氣風發便走進了他的新時代。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3 17:11:19

第38章 花酒果子,意料中事

  進青樓是為了查張貽琦的行蹤,進青樓是為了替卓爾報仇,進青樓是為了給燕境慘被屠殺的村民們尋公道,進青樓是為了為將軍府慘死的滿府人覓正義!

  ——寧缺這般想著走進了這間青樓,然後很誠懇地認識到這些借口都很操蛋,如果他堅持這種看法,小黑子肯定會渾身雨水自冥間歸來狠狠給他一腳。

  因為想著這些事情,也是因為即將掀開人生一個新的篇章,他的心情很緊張,進樓後才想起自己沒有看清樓外掛著的招牌,而事實上這間青樓根本沒有掛招牌。

  在兩個小廝的慇勤招呼下,他走過一方小院,走進燈火通明的樓裡。

  隨意掃視樓內大堂幾眼,寧缺臉上表情雖然平靜如常,心情卻有些驚愕,發現這家青樓外面看著熱鬧歡騰,裡面卻是非常清靜,和一般的青樓極不一樣。當然他沒有進過青樓,只是當年帶著桑桑去治病、去買太上感應篇時,曾經在昌平遠遠看過兩眼妓寨,那麼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這間青樓和他的想像非常不一樣。

  大堂內案明幾亮,絲竹清盈而不淫,中間一方鋪著紅毯的舞台上,幾名腰身裊婷的女子正在撥琴弄弦,神情專注於樂器,清麗的眉眼間一片溫柔,卻並沒有向台下三三兩兩的客人投以投好或挑弄的目光。

  進得大堂,整個世界彷彿都安靜下來,先前樓內那些姑娘們倚在欄邊招著紅袖取笑他的聲音,變得極遠而不可聞,只是緊接著,樓上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寧缺猜到肯定是那些姑娘們衝到這邊來看自己,趕緊低頭掩飾臉上的尷尬。

  小廝輕聲詢問他需要些什麼服務,倒沒有因為他年紀小又是樓裡姑娘們打趣的對象便有絲毫不恭敬,寧缺捏捏袖中的銀袋,暗自猜忖從桑桑處偷來的幾十兩銀子大概在這地界兒也玩不了什麼,便隨意指了張角落裡一方酒桌。

  一壺清酒,兩盤瓜子硬果,四碟甜酥點心,冷熱毛巾各一,即便是盛瓜子殼的小桶也是件極清美的漆器,黑漆間點著紅梅,十分漂亮。所有這些加起來,直接讓寧缺掏出了四兩銀子,但他覺得一點都不冤,因為此間的服務與豪奢陳設細節,對他這個在邊塞呆了多年的苦孩子而言,實在是從未經歷過的享受。

  酒喝了兩盅,果子吃了幾粒,舞台上的絲竹換作了舞蹈,輕衫下裹著的胴體隨樂聲旋轉跳躍,舉手有白膩現,投足便見緊繃線條,先前一片清靜的大堂氣氛也隨之變得暖洋洋暖昧起來。

  大廳裡那幾桌客人身旁都坐著巧笑倩兮身眉眼柔順的姑娘,此時氣氛如夜將至,男女之間的距離自然也就變得更近了些,依偎相伴你儂我儂,偶有朱唇奉上便淺嘗輒止,至於那些籠在廣袖裡的手正在摸索怎樣的柔軟,就不得而知了,但或許是這樓子規矩大,倒也沒有什麼太出格的親熱畫面出現。

  只是如此一來,一人坐在角落裡的寧缺便頓時顯得與場間氣氛有些格格不入,孤家寡人般的他身旁沒有姑娘相陪,在這種地方著實有些尷尬,尤其是樓上欄邊那些打趣望著他的女子再次發出笑聲,那些被客人們摟在懷裡的姑娘甚至都時不時以促狹有趣的眼光看他兩眼,這種尷尬便變得有些無以復加。

  有名年輕公子看了一眼寧缺,瞧出他的些問題,只是看少年身上新衣,倒沒想過寧缺是手頭不便,以為他只是面嫩不好意思,哈哈一笑,示意懷中女子過去邀請寧缺過來同樂,以免太過孤寂。

  唐人性情疏闊大方最好熱鬧,心腸也是最熱,怕等青樓酒肆偶一相遇便並桌痛飲的場面經常發生,寧缺受到邀請微微一怔後,倒也不願意失了氣度,拱手誠摯一禮,便任由小廝把自己那略顯寒酸的酒菜搬了過去。

  歡場之上從無剛碰面便要互報家門的道理,所謂同是天涯尋歡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那名年輕公子也不問寧缺是誰,只是一個勁地鬧酒歡笑,寧缺又飲了幾盅酒後也放開了,他也是個極能嘮極能鬧的人,回應數句,桌旁頓時熱鬧起來。

  年輕公子心情看似極為不錯,斜乜著眼睛不懷好意打量了寧缺兩眼,對管事豪邁說道:「給這位小兄弟安排兩位姑娘,年齡大小無所謂,也不拘是何方水土養的女兒,只求知情識趣慣會服侍人的。」

  寧缺心想這意思豈不就是年齡不是差距,國籍不是問題?他沒想著長安城的人們居然會有如此同樣瀟灑的論述,正在那兒樂,忽然明白過來這話是什麼意思,不由悚然一驚,連連擺手急道不用不用。

  「確實不用……不用客氣。」年輕公子低聲笑著,笑聲非常之猥不凡,「小兄弟,如果我沒有看錯,你現在應該還是一位處男吧?」

  寧缺尷尬皺眉,臉頰上那幾顆不顯眼的雀斑忽然明顯起來,他暗自想著,難道我這時候應該拱手為禮,然後大叫一聲:兄台,你真是好眼力!

  管事瞇起眼睛堆起皺紋連聲笑應,道了聲您且放心,便轉身離開去安排。那位年輕公子見寧缺臉上異樣神情,不由微微蹙眉猜忖道:「莫非小兄弟你不喜歡年紀大會疼人的熟婦,就喜歡嬌俏裊裊的小娘子?」

  寧缺像木頭般呆坐桌旁,眼神飄忽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間他將心一橫,腆笑說道:「說句心裡話,我還是歡喜年齡和我相仿的。」

  「好好好,這才是男人本色,坦坦蕩蕩不拘心不羈身。」

  年輕公子拍扇讚美,旋即眉頭亂挑笑道:「你是個小少年,若要和你年齡相仿的,必然入門尚淺,想不到小兄弟你居然好這清淡井水這口。」

  寧缺眉頭微挑,正準備講講自己積累了多年的春風幾百度人生幻想時,忽然有一名小婢女從樓梯上蹦蹦跳跳跑了下來,面無表情地走到他們桌前,用清脆的聲音說道:「這位小公子,簡大家有請。」

  眼看著能在一位好心公子的資助下走進新時代,卻忽然有一名小婢女前來打岔,寧缺微微張嘴,瞬間想起無數傳說故事中的情節。那些男主角每每意氣風發逛青樓之時,總是會被這樣那樣的意外,到最後毫不意外地打斷,那些意外或者不意外包括青樓被燒,強者決戰,青梅吃醋,或者是家中悍妻忽然現身……

  想到這裡,他不由感到十分緊張甚至提前開始沮喪,根本沒有去想邀自己見面的簡大家是誰。而大堂裡的幾桌客人聽到簡大家這個名字,卻是驟然露出驚喜疑惑之色,紛紛用艷羨甚至嫉妒的眼光望向他。

  年輕公子愣了愣,嫉妒地拍了拍寧缺的肩膀,大笑說道:「你命真好。」

  寧缺被他帶著極深怨念的重重一掌拍醒,然後才注意到大廳裡人們臉上的神情,微微一怔後不禁對那位簡大家產生了強烈的好奇,當然還有很多的曼妙遐想。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4 17:12:25

第39章 簡大家紅袖怒招

  很多年後在那座孤峰山崖邊,寧缺回憶起第一次看見簡大家時的情景,依然忍不住回頭望向那處唏噓良久,臉上滿是自嘲的笑容和感慨。

  當時他滿懷憧憬拾階而上,覺得今夜的自己就是那位傳說中幸運值滿分的賣油郎,一路行走彷彿能看到那位漂亮的花魁正在珠簾後等著自己,然而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當那位小婢女推開紅門掀起珠簾後,看到的竟會是那樣一位婦人——   

  這位婦人年歲已長,眼角魚尾紋非常清晰,身材倒是保養的極為完美,豐胸細腰肥臀籠在一件布衣間,但她額頭極寬極大,就像是草原中隆起的光滑沙丘,眉眼樸實和藹,直鼻之下厚唇之上還生著層極淡的茸毛,說不上難看,但也絕對不能說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和花魁這種生物更是搭不上任何關係。   

  年齡相仿的漂亮小姑娘他喜歡,年歲稍長的小娘子也挺好,即便是年過三十的嫵媚熟婦想來也別有一番風致,可簡大家並不屬於這三類人當中任何一類,她只是位年過四十、氣度平靜從容極像男人的普通女人。   

  寧缺微微一怔,旋即覺得自己的神情有些不禮貌,強行平靜心情,堆起真誠的笑容,向那婦人揖手一禮,問道:「不知道簡大家喚我前來,有何吩咐。」
  
  「你是誰家少年?」簡大家微笑望著他問道。
  
  寧缺倒也並不隱瞞,將自己的來歷說了一遍。
  
  「雖說今年軍部推薦的名額多,但你能過書院初核,想來也是個有才幹的。」
  
  簡大家讚許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不過既然你來自邊城,想來應該不知道我究竟是誰,初次見面便能快速平靜,少年你的心性倒是沉穩。」
  
  寧缺費了極大的氣力才低下頭去,刻意不去看她那副比草原還要寬廣的額頭,不去看她唇上的淡淡茸毛,聽著這話下意識裡謙虛了兩句。

  通過這位婦人簡單幾句介紹和那位小婢女驕傲的添油加醋,他終於知道了樓下那些人為什麼會對簡大家這個名字格外關注。

  三十年前,南晉新君晉位時,一個名為紅袖招的歌舞行在大典上贏得了最多的掌聲,聲名漸播天下,就在三年之後,大唐皇帝因為紅袖招內部有諸多大唐女兒,特意親筆寫信請求紅袖招遷入大唐,南晉國君根本無力相抗,只好從了此請。   

  自此之後,紅袖招便一直停留在長安城,近二十年間,她們只為大唐宮廷起舞弄歌,已經不再參加別國盛事,在民間聲名漸隱。

  但對於那些真正的達官貴人們來說,這個被最強大帝國特意相召,常年駐在最偉大長安城裡的歌舞行,毫無疑問仍然是這天底下最好的歌舞行,她們所在的這間青樓雖然沒有名號,卻永遠是天字第一號青樓。   

  無論是南晉使節,月輪國前來朝貢的官員,還是草原上的蠻族王子,只要來到長安,總會來這樓中請紅袖招的姑娘們歌上幾曲,舞上兩場,而傳聞中那位燕國太子七年前被當做人質送來長安城後,便是靠著紅袖招度過了最難熬的前兩年。   

  簡大家不是天下花魁。
  
  但她是紅袖招歌舞行的會首,一手帶出了天下無數位花魁。

  ……

  ……

  「你只是個小小少年,既然要入書院,前途自然可期,何必非要學那些酸腐書生作派,似乎不出入幾次青樓就永世無法成為名士。」

  簡大家臉上的微笑彷彿是用刀子刻出來般,無論她的話語是冷淡是質問或是勸導,笑容總是那般平靜恬淡,眉角的魚尾紋永遠是那麼多根。

  但寧缺感覺到了這位會首大人情緒間的微妙變化。先前她召自己上樓的意圖尚不清楚,但聽到自己馬上要參加書院入院試後,婦人的口吻下意識裡變得嚴厲起來,這種嚴厲並不是敵意,反而有些像長輩看著晚學後進的模樣。   

  這種情緒變化讓他有些無措惘然,揖手一禮後輕聲解釋了兩句。

  「我是月輪國人,但在長安城裡也住了二十多年,當然知道你們這些唐男是怎樣的稟性,說的好聽一點講疏闊大方,說的難聽一點就叫熱情過度,太愛面子。」

  簡大家不再微笑,蹙眉看著寧缺,看著少年青澀而滿是朝氣的臉龐,彷彿看到很多年前那個騎著小黑驢仰頭罵天囂張走進長城的青衫小書生,恨鐵不成鋼說道:

  「你可知道那位年輕公子是誰?那是東城七貴褚老爺最疼的獨生子,荷包裡有花不完的零花銀鈔,他可以大方,但你怎麼辦?以你們這些唐人的性子,被人請了肯定要想著回請,你就算囊中羞澀,可下次若再遇到他,把家裡書卷都賣了也要把他請回來,我說的對或不對?」

  寧缺有些尷尬地撓撓頭,暗自佩服這位婦人看事情的目光,雖然他不是一個典型唐人,但在這種事情上,骨子裡還是有那麼幾分唐風的。

  簡大家見他那模樣,不知為何更是惱火的厲害,解下腕上的烏木珠啪一聲扔到榻上,連番質問像暴風驟雨般襲了過來。

  「這等銷骨奪魂地,你身子骨都還沒長好,人魂都沒養齊,怎麼就敢走進來!」

  「都窮成這樣了還想到處花花,書院的學費食宿費籌齊了沒有?」

  「你入院試準備的怎麼樣了?真題有沒有買?買了哪幾套?」

  ……

  ……

  本想著獨佔花魁,卻遇著位極具道德感的花魁她媽,還被這位花魁大媽破口痛罵,怎麼想這件事情都很悲慘。若換成別種情形別種局面,寧缺或許會在心裡嘀咕:就算你簡大家交遊皆權貴,地位尊崇,但你又不是我媽,憑什麼一見面就教訓我?   
  但簡大家並沒有以勢壓人,只像個殷切教誨緊張嘮叨的長輩,眉眼額頭上寫著個大大的痛字,他實在是不好意思出言反駁半字,只好期期艾艾應道:

  「第一次來長安……就是好奇來著,先前也只是想著在樓外偷偷瞄兩眼,哪裡想到樓裡的姐姐們取笑我,這腦子一熱就……莫名其妙地走進來了。」

  簡大家微微一怔,轉身對那位小婢女寒聲訓斥道:「陛下因為公主殿下歸來開宴設禮,這是何等大事,就讓那些小浪蹄子們休養幾天,好好練練舞,結果一個二個都癢的忍不住啦?居然連個少年讀書郎都要勾搭!」

  小婢女唯唯諾諾,根本不敢反駁什麼。

  簡大家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角,抬頭看了一眼老老實實站在門口的寧缺,忽然想到自己先前只不過是偶爾瞥了眼大廳,覺得這少年身上味道和那個死鬼有些像,便忍不住喊上來問幾句,結果不知道為什麼便毫無來由地發了一通火。

  更沒想到少年居然不辯不怒,就這般乖巧地任自己訓斥,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揮手說道:「既然好奇,我就讓人帶你去看看,看完了就早些回家歇著吧。」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5 15:31:49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40章 溪畔翩翩一少年

  雖然簡大家變成了簡大媽,但既然對方最後給出這樣一個提議,寧缺自然不會用拒絕來裝傻,他沒有忘記自己在長城安裡尋尋覓覓青樓蹤跡的真實目的,而且一個囤子裡來的少年,能夠像貴賓般參觀長安最好的青樓,這種待遇他很知足。

  從西廂的樓梯走下去,樓後是剪的極平的草地,從草坪間石子路穿過一道白色圍牆,便有一道溪水出現在滿天星光之下,流溪兩側散落著幾方小院,隱隱有歌聲混著悠揚中正的絲竹聲傳來,想來便是那些準備宮中慶典的舞伎。

  那位貼身婢女被訓斥後心情本就不好,這時看著寧缺背著雙手四處打望,居然真像個遊覽風景名勝的遊客,臉上更是寒霜漸盛,嘲諷說道:「也不知道簡大家今兒是怎麼了,居然對你這個窮酸如此好。你明明是個讀書人,居然也不知道婉拒婉拒,也對,窮酸成這樣還要逛樓子,某人的臉皮想必是極厚的。」

  既然被人說臉皮極厚,寧缺當然要表現出臉皮厚實的模樣,當做根本沒有聽懂小婢女言語間的譏諷,溫和回應道:「既然那位褚公子願意請客,我總不好阻了他的興致,這等男人間的事情嘛,說起來複雜,其實也很簡單。」

  「就是個男孩兒,還自誇什麼男人。」小婢女嘲笑道:「被人請飲幾杯酒倒也罷了,居然連花錢都要別人代出,他和你非親非故,你怎麼就下得了那手。」

  聽到男孩兒男人這句話,寧缺不自禁地想起在渭城小院第一次見到李漁時的場景,當時的李漁不是公主只是個小婢女,今夜又有一個小婢女談到這些事情。那個畫面沒過去多少日子,怎麼感覺好像已經是數年之前的事情?

  那個婢女已經回到了深宮,無數官員百姓為了她的歸來而興奮忙碌,而自己也來到了長安,然後極莫名其妙地開始逛青樓,並且搶先聽到了那些為了歡迎她回來而特意編排的曲子,想到這節,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小婢女蹙著眉尖斥道。

  寧缺攤開雙手表示自己沒有任何意見,他這時候只想打聽些那些事情,並不想和這位小婢女鬥嘴從而浪費掉這難得的逛青樓機會。

  知道了紅袖招歌舞行在達官貴人心目的地位,他隱約有種感覺,那位御史張貽琦尋歡之地應該就是在這裡,因為只有這裡才足夠隱私,足夠層次。

  該怎樣打聽試探?裝愚蠢或是裝天真都不合適,他開始說些邊城發生的閒話趣事,相信這些帶著粗礪風沙味的故事,對於身旁這位成日生活在脂粉堆裡、卻聽過不少邊塞將士傳奇的小婢女很有吸引力。

  對付婢女這種角色,寧缺向來極有手段,這和那位遠在深宮的公主殿下沒有關係,而是因為這些年來,他身邊一直有位最不愛笑最冷淡的小婢女。連桑桑這種世間極品冷臉侍女都被他收拾的服服貼貼——當然這只是他的自我認知,可能並非事實——對付簡大家這位小婢女更是不在話下,手到擒來。

  果不其然,在溪畔走不過幾步路,那位小婢女便眉開眼笑,興奮地開始與寧缺交換各自行業裡的八卦趣事,寧缺明白了歌舞團為什麼還要做風月活兒,知道了後院裡的漂亮姑娘們誰最紅,誰被包了,而又誰獨家侍侯的老爺在朝裡官最大。

  漂亮姑娘越多的地方越容易靠著漂亮去掙錢,因為這種方法很輕鬆,而且投入產出比實在很是驚人,要知道紅袖招裡出去的花魁,成為各國高官妾侍的比例真的極高,這一生銀錢掙夠了,最後還有個好歸宿,誰不願意?

  簡大家當年創辦紅袖招時,何嘗不想做個乾淨的歌舞行,只是要在男人為主的世界裡生存,看似風光極受尊敬的歌舞行又哪裡抗得過各國王公貴族們甚至是皇室的壓力?於是最末她也只有屈服在現實之下,甚至開始迎合現實。

  溪畔花樹正在盛花,星光倒映在潺潺流淌的水波間碎成無數片,白牆後的世界顯得如此乾淨曼妙,寧缺負手走在星光之下,像極了一位詩人,然而看著這般乾淨的景致,他卻感覺不到太多輕鬆的情緒。

  小小少年,不能有煩惱。

  寧缺想了會兒小婢女說的八卦話語,搖搖頭便將腦中的情緒甩進了溪水中,沿溪漫遊,偶爾碰見石徑間走行的漂亮姑娘便微微側身禮貌相讓,表現的極有風度。

  正如前文說過的那樣,將將十五六歲的少年書生郎要扮出一身沉穩氣度,總會讓人覺得有些滑稽,好在醜人滑稽令人厭,但滑稽若是加上稚嫩便變成了可愛。

  進入長安城後,洗浴比渭城要方便太多,他那頭在邊塞時骯髒油污的微卷黑髮,早被桑桑那雙小手洗的乾淨清爽無比,再配上談不上英俊但足夠乾淨清楚的眉眼,自然有份兒清透味道。

  尤其是是臨四十巷頭那個攤販賣的酸辣面片兒實在是太好吃,湯裡燙上幾片薄薄的牛肉片更是風味大佳,這些天他和桑桑一直主吃這種食物,竟是都被養的胖了幾分,現在的他的模樣看上去可愛無害,極容易討人喜歡。

  那些得到讓路禮遇的姑娘們好奇地回頭打量他,見他生的清稚乾淨便有幾分喜歡,待有人發現是那個被哄笑激進樓子裡的少年時,更是忍不住掩嘴而笑。姑娘們在樓內見過不知道多少奇怪故事,但簡大家命人帶著一少年逛樓子還真是頭一遭遇見,眾人好奇興奮之餘竟把寧缺團團圍住不肯放他離開。

  小婢女被擠在一群鶯鶯燕燕外面,惱火地看著裡面,心裡充滿一種獨屬自己的玩具被大姐姐們搶走的挫敗感,氣憤地叉著腰把簡大家搬了出來,做小母虎狀怒吼道:「別禍害人家小孩子,這少年可是要考書院的讀書人,而且還是……那什麼,你們捨得封那大紅包嗎!都給我散開!」

  「喲喲喲,看我們家小草急的,姐姐們只是看著這少年稀奇,借來玩玩,你急什麼急?噫,居然是要考書院的大才子啊,那更要好好看看呢。」

  一連串語速奇快卻又微顯沙啞的聲音響起,諸家姑娘人群微分,一個媚麗奪目的女子輕挪蓮步走了過來,只見這女子約摸雙十年華,身材極為豐腴,露在紗裙外的手臂腰身真可謂是珠圓玉潤,走起路來招搖惹風,彷彿能蕩出水來一般。

  偏生她生著一張小臉,便把身上的脂肉盡數遮了下去,根本感覺不到絲毫臃腫甚或嫵媚豐腴,極奇妙地透著股清秀碧玉味道。

  看見這女子,寧缺眼睛驟然一亮,在心中默默喊了聲:就是她!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5 15:32:57

第41章 蓮花瓣上滾燙的水珠兒

  寧缺此時的模樣,落在諸家姑娘和那位叫小草的貼身婢女眼中,那就是被那豐腴姑娘弄的心馳神迷,變成了一個走不動道的呆頭鵝。小婢女愈發不喜,盯著那名豐腴卻又不失清秀的女子,說道:「水珠兒,這可是祖奶奶交待下來的話,你難道敢不聽?」

  水珠兒是紅袖招正當紅的姑娘,雖然連續兩年都沒能參加花魁競選,但憑那張清秀小臉和滿身水漾般白脂,行情向來極為紅火。可即便是她也不敢反抗簡大家的命令,只見她眼珠兒一轉,笑嘻嘻上前牽住寧缺的手,說道:「既然是祖奶奶定的規矩,我哪裡敢不依,只是這小孩兒我瞅著就喜歡,姐姐我最喜歡小孩兒害羞的模樣兒了,來,跟姐姐去院裡玩會兒。」

  寧缺自然不會反對,逕由她拖著自己的手順著溪邊便往花樹間一處小院走去,身後那諸家姑娘只是低聲取笑,卻也不攔他們,只有那婢女小草喊了聲:「祖奶奶說了,誰都不許做他生意!」

  「啊?有這事兒嗎?」

  寧缺悚然一驚回首望去,心想以那位簡大家在天下風月行裡的地位,若這話傳出去,只怕整個長安城的青樓將來都不會做自己生意了,這可如何使得?

  婢女小草得意望著他說道:「難道祖奶奶沒那意思?」

  寧缺無言,心想難怪史書上都說皇帝不可怕,慣於假傳聖旨的太監最討厭,想到那等前景,心中不禁淚流千行,說不盡的淒楚滄桑——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必須跟著那位叫水珠兒的紅牌姑娘走。

  進了小院,倒沒有什麼旖旎故事發生,水珠兒姑娘盤膝坐到榻上,使侍奉的小丫頭端來各色雜果,慇勤招呼寧缺,自己卻是倚欄嗑著瓜子,有一言沒一語問著他和簡大家見面時的情形,又問了些邊塞那邊的情形。

  這種事情寧缺向來很擅長。渭城的酒館、軍營裡的賭坊,都是他磨練嘴皮子功夫、鍛煉察言觀色本領的好戰場,今夜先對簡大家,後撫小婢女,現在面對著長安城當紅的妓女,他也毫不怯戰,極為自然地吃果子閒聊,感覺就像在自己家一般。

  說話的目的是套話,水珠兒姑娘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剛剛嗑了半碟瓜子兒,話題便從渭城轉到了長安城,聊天的內容也從蠻人姑娘是否漂亮轉到了來紅袖招的客人都是些什麼人物,誰最好妒,誰家老婆最好妒。

  談論恩客隱私似乎有些違背職業道德,但說實話,這確實是青樓姑娘們琴棋書畫歌舞之外並不多的業餘享受,水珠兒自也不會覺得異樣,反而說的越來越帶勁兒。

  寧缺低頭在盤子裡挑著果子,看似不怎麼在意,只是隨意問問隨意聽聽,其實耳朵早就豎了起來,不停過濾著那些穿進耳朵的名字,忽然間他的手指微微一僵。

  「我就從來沒見過這麼怕老婆的人,四五品的官兒,居然每次來樓子裡玩還要喬裝打扮,而且那傢伙死沒用,就嘴上功夫還行,真不虧是鐵嘴能言的御史大……」

  御史大人鐵嘴能言的評價,居然被青樓女子們刻薄的用在此處,寧缺想到在張府門口看到張貽琦那幾位妾侍滿足的神情,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位白髮御史整天趴在妾侍腿間辛苦萬分的畫面,險些把嘴裡的果子噴了出來,嗆的連聲咳嗽。

  水珠兒那句評價剛出口便覺得不妥,本指望這少年可能聽不懂話中隱指,卻沒想到他反應如此誇張,便明白了怎麼回事,不由感覺有些尷尬,佯怒捶了他肩膀一拳,粉臉微紅嗔道:「你們在邊城整天都做些什麼呀,你一個小孩兒都懂這些。」

  笑鬧幾句,侍奉丫頭走過來湊到水珠兒耳畔說了兩句什麼,寧缺看了眼院外,知道夜漸深是該告辭的時候,遂站起身來誠摯行禮道別。

  水珠兒抿著唇兒想了會兒,從靠枕旁的匣子裡取出塊銀錠遞了過去,笑著說道:「這可不是什麼大紅包,但你陪我聊了這麼時間也不能白聊,你可別瞧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就覺得和你說話特痛快。」

  寧缺心想那是自然,你要和客人們說話總要講究一個風情談吐,哪能像陪我這般如村裡大嬸子斜歪在榻上,三句半便要說兩句髒話,不過他也極喜歡水珠兒姑娘爽利談吐以及……清麗面容和豐腴身子,倒也並不矯情,接過銀錠說道:「就算是姐姐送我的見面禮好了。」

  聽到這話,水珠兒眼睛一亮,上前把他摟進懷裡,對著他的腦袋一通亂揉,喜笑顏開說道:「雖說祖奶奶不知道為什麼要看著你,但若沒事兒時不妨多來看看我。」

  她從事的是風月生意,而寧缺是個讀書少年郎,在青樓裡小院間可以相坐對言,若在別處還是兩個世界的人,被寧缺喊了聲姐自然開心,但她並沒有就此認了這弟弟——長安女子,哪怕是一名長安妓女都有自己的氣度和驕傲。

  ……

  ……

  回到臨四十七巷店舖中,桑桑隨意提了句下午有兩個人過來問老闆在不在,寧缺並不在意,讓桑桑燒了壺熱水燙燙腳便睡了。

  燈火熄滅,滿室俱黑,如往常那樣寧缺抱著那雙小腳,腦子裡卻在回憶今夜在紅袖招的所見所聞,先想了一陣御史張貽琦的事情,後來腦中出現更多的卻是水珠兒那張宜喜宜嗔的小粉臉,還有那身如水般蕩漾的細脂嫩肉,尤其是最後被她摟進懷裡揉頭那陣,臉畔柔軟彈嫩的觸感和如蘭般的香氣此時彷彿都還在。

  想起斯景,此時便有些熱,抱著桑桑的小腳覺得更熱,待膝蓋頂到那處此時雖瘦日後必豐的地方時,更是覺得被褥裡熱的不行。

  人總要長大的,總這般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寧缺掀開被窩坐了起來,望著被吵醒的丫頭,笑著說道:「長安比邊城熱的早,看來得提前分床了。」

  小桑桑揉著眼睛,迷糊說道:「可這裡沒炕,我覺著比家那邊還冷哩。」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7 16:31:09

第42章 御史張貽琦之悔悵

  要弄清楚御史張貽琦什麼時候會去青樓,進入青樓後的行走路線,離去時間之類的細節,不可避免的,寧缺近幾日經常出入於那間名叫紅袖招的青樓。只是不能讓人發現他關心這些事情,以免事後順籐查了過來,所以他在青樓裡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打混玩鬧。

  他與那名叫水珠兒的豐腴姑娘廝混的越來越熟,就連樓內其他的姑娘小廝也都習慣了這位窮酸少年出入,左右是簡大家上心的讀書人,誰也不敢多什麼話。

  雖說因為小草假傳簡大家的規矩,寧缺只能和姑娘們執手擁抱假蹭親熱一番,並不能真的做什麼,自然也不需要付纏頭度夜之資,但臉皮再厚的人進樓後總得要打賞小廝婢女們些銅錢,所以幾番下來,鋪子裡急劇減少的銀錢終於引起了桑桑的注意。

  當夜回來,面對小侍女的疑問,寧缺沒有做任何隱瞞,把自己這些天做的事情簡單講了講,說道:「總是要變成常客,日後那樓子裡出了些什麼事情,官府才不會疑心到我身上來,不然若我就去了一次,恰好那御史便死了,這種巧合足夠長安府產生懷疑。」

  接著他笑著繼續說道:「這件事情辦完後,自然不需要再去那樓裡打磨時間,不會再多花錢的。」

  「我怎麼聽著總覺得少爺你心裡滿是不捨之情。」

  桑桑仰著小臉看著他,認真建議道:「可如果御史大人死後,你就再也不去青樓,豈不也會惹人懷疑。」

  寧缺怔了怔,才發現這確實有些問題,並不煩惱反而有些欣慰,揉了揉她的腦袋說道:「如果真是這樣,那事後還真得再去幾次,你看看還有多少銀子。」

  桑桑應了聲,便準備去做數銀子這個她最喜歡的工作。寧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連忙喚住她,從懷裡取出一盒脂粉,猶豫片刻後遞了過去:「這是樓子裡的水珠兒姑娘送的,她……人不錯。」

  事實上這盒脂粉是他腆著這張嫩臉向水珠兒討的,目的就是想讓桑桑高興,至於加上人不錯這三個字,則是擔心她嫌棄那樓裡姑娘們的身份,覺得東西髒。

  桑桑一把將脂粉盒子接了過來,黑黑的小臉蛋上滿是喜悅神情,被拉的愈發細長的柳葉眼裡滿是笑意,哪有什麼厭憎,說道:「早就聽說那些樓子裡的姑娘們都有自己的獨門秘方,有的甚至比陳錦記的還要好。」

  「喜歡嗎?」寧缺笑瞇瞇望著她。

  桑桑雙臂環繞緊緊抱著盒子,仰起小臉看著他,抿著小嘴不肯答他,小臉卻早已經眉開眼笑。

  把盒子與前幾天買的陳錦記脂粉匣藏在一起,端來微燙的開水仔細伺候寧缺洗了腳,就著剩下的溫水把自己的腳也洗了,桑桑鋪開兩床被子,解了外衣快速鑽了進去,咕噥了聲沒有炕好冷之類的話。

  夜漸深,鋪外隱隱傳來打更的聲音。桑桑一直沒有睡著,盯著屋頂的細長眼眸裡光彩明亮,像黑寶石中間的閃耀,她忽然開口問道:「少爺,那位御史大人……什麼時候會去那間青樓?」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輕聲回答道:「明天。」

  桑桑不知道長安城是一個比岷山比草原更要凶險萬發的狩獵場,所以她並不擔心少爺的安危,反而很操心一些別的事情。她用雙手攥著被沿,用力低頭望向床的那頭,認真說道:「少爺,既然明天那位御史大人就要死了,死之前你總得告訴他這是為什麼吧?」

  「對。」寧缺望著天花板,蹙眉說道:「報仇這種事……對方死都不知道我報的什麼仇,確實有些不得勁兒。」

  「那就對他說。」

  「因為有些件事情,所以我就要代表昊天消滅你?」這麼平鋪直敘會不會有些隨意而不莊重?有沒有什麼比較莊嚴肅穆或者說很有范兒的套路?」

  桑桑皺著眉頭,努力思考怎樣解決這個問題,半晌後她在枕頭上用力點點頭,說道:「少爺,寫首詩吧。」

  「詩?這個玩意我可不擅長。」

  「那我寫一首?」

  「好啊。」

  桑桑很認真地念了幾句現編出來的詩。寧缺很認真地聽完再品再琢磨,最後認真說道:「這詩比我寫的好。」

  ……

  ……

  大唐帝國御史台侍御史,從六品,負責糾察百僚、彈劾不法,品秩不高權力不小,如此清貴位置不輪換誰來做都應該滿意才是。然而張貽琦從來沒有滿意過,因為他十三年前就已經是前途無量的監察御史,結果苦苦熬了這麼久,現在還不過是個清貴無用的御史。

  但他對此不敢有絲毫抱怨,因為他很清楚造成自己官路滯塞的真實原因是什麼——當年參合進宣威將軍林光遠一案後,他陞官的速度便慢了下來,而七年前燕境屠村一案審結後,他從御史台主簿升為侍御史後,更是再也沒有向上進一步!

  替親王殿下和夏侯大將軍辦事,酬功之賜不應該是這樣的下場,如果說是那兩位大人物不想當年陰私被人知曉,那麼也應該想盡一切辦法把他殺死,而不是就這樣把他晾在御史台裡,難道他們就不怕張貽琦心懷怨念,從而把那件事情揭出來?

  為了自己停滯不前的前途,張貽琦苦苦思索兩年時間,於四年前終於恍然大悟,然後渾身寒冷。

  能夠讓一位風頭正勁的御史就此沉淪,能夠輕描淡寫便將親王殿下和夏侯為他鋪就的青雲大道直接斬斷,並且根本讓人看不出有絲毫發力的痕跡,整個大唐只有一個人能夠做到,那就是皇帝陛下。

  在世人眼中,唐帝國這一任皇帝陛下雖然談不上昏庸,但與祖輩相比還是顯得有些保守懦弱。

  說起來有些荒唐,讓全天下得出這個結論的最有力證據就是:皇帝陛下就位以來,帝國在與他國的交往中不再像過往那般蠻橫無禮,而開始講起道理來了。

  雖然大道理肯定還是掌握在大唐帝國手裡,但肯講道理的強盜,在人質和肥羊眼中總會顯得可愛些。

  但張貽琦和絕大多數朝臣都非常清楚,他們這位皇帝陛下絕對不是保守懦弱之人。

  陛下只是自幼喜好文學書法,黃金龍袍之下藏著幾分書生意氣,故而性情有些寬和懶散。

  可陛下終究姓李,身上流淌的是大唐皇室驕傲而暴戾的血液,若是有人觸著他的底線,絕對會看到什麼叫真正的天子震怒。

  宣威將軍叛國及燕境屠村兩案,所有疑點都被抹掉,沒有留下任何人證物證,但皇帝陛下不見得相信臣子們的調查,只是沒有證據,即便是龍椅上的他大概也懶得去搞什麼翻案風,但那些引動他疑心的官員們這一輩子卻休想再有什麼前途可言。

  親王殿下是陛下疼愛的幼弟,夏侯是陛下賞識的大將,所以陛下能暫時容著他們,而他張貽琦一個區區御史又算得了什麼?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7 16:32:02

第43章 御史張貽琦之入港

  想明白了這一點,張貽琦心喪若死,就此放棄了在官場上鑽營攀爬的念頭,一門心思撲到了俗世享受之上,硬生生頂著家中的悍妻連娶數房妾侍,隔一段日子便會去長安城裡著名的青樓流連一番。

  只是風花雪月醉生夢死依然需要金錢和官位的支持,張貽琦可不想被人抓住絲毫把柄——御史嫖妓這種事情可大可小,但如果這種事情是發生在他身上,想必宮中那位皇帝陛下絕對會毫不留情地把自己貶落凡塵,再狠狠踩上三腳。基於這個理由,御史大人每次出府尋歡之時總是格外小心翼翼,就如做賊那般。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張貽琦絕對是長安官員進出青樓最小心的那人,也是最難被找到行蹤的那人,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卓爾始終沒能查到他的去處,寧缺也為之耗了好幾天時間和最後的幾十兩銀錢。

  一輛馬車停在了紅袖招側門外,喬裝打扮成一尋常富翁模樣的張貽琦御史下車走進門內,向身後揮揮手,幾名隨從侍衛早已跟熟,自去巷內尋間飯鋪等候。

  張貽琦進門後示意引路小廝離開,順著院牆青竹掩映下的一條石徑向溪畔某處院子走去,進得此間,鐵肩御史正式變身成為老嫖客,他臉上的憂國憂民之色終於消失不見,換做了難得的舒爽愜意。

  早就走熟了,自然不需要有人帶路,他也怕被誰看到,紅袖招樓後全是獨立分隔的小院,極為私密,而且他每次來前都會預約,也不虞有撞車這種尷尬事。

  至於安全他更不會擔心。長安城的治安向來極好,除了那些割袖割手玩決鬥的莽夫,北南西三城裡極少發生命案,至於紅袖招這座樓子,更沒有人敢來惹事。

  誰都知道這樓子東家有長安府的背景,那位簡大家的後台更是正站在峰頂看天下的皇后娘娘,雖說四公主已經從草原歸來,但除了她還有誰敢來惹簡大家?

  這位簡大家可真是了不得,被先帝強行從南晉討了過來,硬是就此奠定了紅袖招天下第一歌舞行的名聲,這些年來她又一手教出了無數位花魁,生生奪了天下風月場大半光輝,而最令張貽琦感到佩服的是,這樣一個老鴇般的角色,居然能夠出入宮禁無礙,甚至有傳聞在私下時,皇后與她竟是姐妹相稱!

  一路踏石而行,張貽琦望著越來越近的小院,腦子裡卻在想著簡大家的傳奇,暗道若有人能夠得到那婦人親睞賞識,那宦海之上必然是一帆風順,事實上若不是他實在拉不下顏面,只怕早就已經撲過去了。

  御史大人並不知道,就在數日之前,有位剛到長安不久的少年莫名其妙進了簡大家的眼,雖然如今還談不上什麼青睞賞識,但總算結了一次眼緣。他更想不到的是,那位少年這時候正半倚在三樓某道欄邊,似笑非笑望著自己的背影。

  整件事情做了粗略的計劃,應該不會拖累水珠兒姑娘,但為了更保險些,寧缺今天下午就到了紅袖招,沒像前幾日那般去水珠兒所在的小院盤桓,而是直接上了主樓覓婢女小草說話聊天,弄得小草大感驚訝,帶著一絲微羞喜意嘲笑他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張貽琦從側門走進來的那一刻,寧缺就發現了他,連續跟著這位御史大人上下值幾天,哪還能記不住他的背影。他倚在欄邊微笑望著那個背影消失在竹中,並沒有任何動作,為了不想牽連水珠兒,他今天連院子都沒去,自然不可能選擇在那院子裡動手。

  「就讓你這個老東西最後享受一下艷福吧。」

  寧缺看著目標的背影,忽然記起水珠兒那晚說的話,想著呆會兒老御史齷齪的模樣,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默默念道:「這算是給你最後一次服侍姑娘的機會?」

  小草婢女服侍簡大家事情極多,接過寧缺遞過來的蜜餞盒子甜甜一笑便離開了,寧缺笑了笑,依舊站在欄邊看落日看幽竹看白他媽的粉牆。

  算著時間差不多了,他熟門熟路找到後樓梯,藉著樓體陰影繞到側門,看見那輛做了標識的馬車,極隨意地走了過去,手掌在車轅上某處按了按。

  車轅前方的馬兒疑惑回頭看了他一眼,打了個響鼻,寧缺在渭城生活多年,常在草原上縱深劫掠,對付馬羊最是拿手,隨手在馬臀上拍了一記,那匹疑惑的馬頓時老實了,舒服地蹶蹄在地面輕輕蹬了蹬。

  側巷飯館的一名護衛下意識往那邊看了眼,發現沒有人,又繼續低頭對付菜盤裡已經殘留不多的食物。

  ……

  ……

  每個院子裡都有洗澡用的木桶,但張貽琦每次完事之後,基於心中某些隱晦的自卑感,總會去側門旁的蒸浴房,搓個背會讓他感覺能夠恢復些體力,單獨房間也讓他感覺很安全,而出門便上馬車更是方便。

  今天同樣如此,御史大人隨意沖洗了一下身體,只穿著一條絲綢褻褲,便躺在了裹著棉布的短床之上,等著慣用的那名搓背婦人過來。

  搓背時要用精鹽牛奶木油,總要準備些時間,他早有心理準備,只是在等待的時候,他忍不住又開始回憶先前在小院裡的香艷畫面,想著水珠兒那身好皮肉,他又開始渾身發熱,只是臉上卻有些怨毒神色。

  今天水珠兒姑娘再次拒絕了單獨侍奉他的請求,張貽琦心情極為糟糕,低聲狠狠道:「不就是一個千人騎萬人騎的臭婊子,得意個什麼勁兒,本官在你身上花了這麼多銀子你還推三阻四,實在是太不近人情。」

  「嫌本官官小?女人就是沒見識,我從六品的御史大人,放在各部堂裡怎麼也得換個正四品,不!從三品的大員!」

  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腳步聲輕微響起,向床邊走來。

  張貽琦停止了咒罵,閉上眼睛等著享受,當微燙毛巾敷到背上時,他忍不住痛快地呻吟了一聲。

  然而馬上他便再也不能呻吟了。

  因為另外一條滾燙的毛巾直接塞進了他的嘴裡,緊接著他的手腳一緊一痛,被緊緊地捆在了短床之上。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7 16:32:23

第44章 御史張貽琦之絕望

  張貽琦拚命地掙扎起來,只穿著一條絲綢褻褲的白胖身子,在短床上就像一條噁心的蠕蟲般彈動,被毛巾堵住的嘴不時發出含糊的呼救聲。

  把他手腳捆在短床上的毛巾打著奇怪的結,岷山裡橫行霸道的野豬被這種結捆住後,即便掙扎一夜都無法掙開,更何況他如今年歲已長,身體大不如前,這幾年又被酒色淘空了身子,所謂掙扎只是徒勞,而且滑稽,至於那些含混的呼救聲實在不比蚊子叫聲更大。

  張貽琦馬上絕望地發現了這一點,畢竟是敢無視數百條冤魂的大唐官員,在這緊張關頭竟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不再掙扎,而是側耳傾聽四周的聲音。

  房間裡有人,很明顯那人也並不想遮掩,腳步聲穩定而清晰地從張貽琦身後響起,逐漸靠近,馬上便要走到他的身前,張貽琦正想看看是誰敢如此大膽妄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渾身一陣僵硬,在恐懼的壓力下用盡全身力氣……緊緊閉上了雙眼。

  敢在紅袖招捆綁客人意圖不軌的兇徒,可以想像是怎樣的悍勇狠辣,若讓他發現自己瞧見了他的臉,自己哪裡還有活路可以走?是,自己確實是御史,但大唐的史書上,死於市井莽漢之手的官員可不少啊!

  「這件事情不如我想像中的好玩啊。我本以為被塞住嘴後,你還會含混聲明老夫不愛這個調調,那我就可以用手上這東西讓你痛且快樂一下,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老實下來了,好吧,把眼睛睜開吧。」

  聲音很清脆,平靜之中帶著淡淡嘲諷,根本不像是個兇徒在說話,倒更像是長安某坊裡的少年在和人說笑。

  張貽琦認為自己不能上當,緊緊閉著雙眼,甚至閉的眉心都痛了起來,死活不肯睜眼,心裡卻是在不停猜忖著這個年輕人是誰,為什麼要對付自己。

  「把眼睛睜開吧,不然我真會拿手裡的東西爆了你的菊。」那道年輕聲音很平靜,但透著股說到做到的味道。

  張貽琦再不敢去猜對方的心意,戰戰兢兢睜開雙眼,驚恐向前方望去——

  只見一名少年正半蹲在短床前,隔著不到半步遠的距離含笑望著自己,像是在它鄉遇到故知一般,而手中卻握著一根足有兩尺長的桌腿,此時此景,這等神情這等專注打量,不免顯得有些癲狂。

  寧缺很認真地看著這位御史大人掙紅的臉,笑的很溫和:「我把你嘴上的毛巾解開,但請你控制自己的音量,如果你的音量太大,我只好馬上殺了你,我知道咱大唐的官員有很多是不怕死的,但肯定不包括你。」

  但在張貽琦眼中,這張猶有稚氣的臉,這些溫和的笑容,卻透著股最寒冷的味道,對方沒有蒙臉,不擔心被自己看到,甚至想讓自己看到,那麼只有兩個可能:少年身後有極大背景,根本不擔心一名御史被辱後的憤怒反撲,或者……他要殺死自己。

  「我們有仇嗎?」

  張貽琦強行壓抑下心中恐懼問道,心裡快速回想著自己的政敵,魯經懲治過的犯官後代,然而他悲哀地發現,這幾年他被陛下無形的冷淡鎮壓在朝堂邊緣,根本沒有資格去得罪任何人,犯官又哪裡能有後代?

  「一般的故事裡,很多復仇者這時候會說,我和你無仇無怨,只是為了天下蒼生疾苦,所以要代昊天行事,誅爾等奸臣,但是很遺憾……」

  寧缺遺憾搖頭,說道:「我們真的有仇。所以我不是大俠,也不是美少年戰士,我只是個記仇的小人物。」

  「你才多大,我們能有什麼仇?」張貽琦顫聲問道。

  寧缺咳了兩聲,然後開始用最深情的腔調,最飽滿的精神緩緩吟誦道:「我來自山川啊,要取你的命;我來自河畔啊,要取你的命;我來自草原啊,要取你的命;我來自燕境無人的小村莊啊,要取你的命;我來自長安城無人居住的將軍府啊,要取你的命。」

  聽到燕境無人村莊和長安城無人居住將軍府這兩句時,張貽琦眼前一黑,險些就此昏厥過去,他終於知道了面前這少年和自己有何仇怨,然而已經晚了。

  如果說不停讚美便能讓對方停止復仇的話,他絕對不介意把這堆狗屎不如的短句讚美成大唐天啟年間最完美的詩篇,但他知道這不可能,無論是屠村還是宣威將軍被滅門,都是世間不可能化解的仇怨。

  張貽琦眼神黯淡絕望看著面前的少年,心裡已經不指望今天能夠活下去,卻還想拖延一下時間,哭喪著臉說道:「我是受人指使的,我只是……」

  他準備大聲呼救,他相信看似絕望地求饒,最後變成尖聲呼救,這個少年應該反應不過來,只要救命兩個字出口,無論是自己的護衛還是青樓的打手,肯定會做出反應,到時候這少年也必須替自己陪葬,甚至……說不定少年慌亂之下會忘記殺死自己。

  這計劃看上去很美,然而久居長安的御史,根本不知道岷山裡的獵戶在割獵物肉分獵物皮之前,會對看似死亡的獵物存有怎樣的警惕。就在他剛有吸氣動作,肺葉中的氣流離聲帶還有極遠距離時,寧缺的手掌便已經從短床的空洞裡插了進來。

  像鋼鐵般的掌尖狠狠戳中張貽琦的咽喉,皮膚上沒有露出絲毫破損,裡面的軟骨卻已經片片盡裂。

  寧缺站起身來,手掏出根隨意揀來的鐵釘對準御史腦後某處,用帶著黃銹卻依然鋒利的釘尖在對方腦間量了一下,然後右手握著桌腿用力砸了下去。

  噗的一聲輕微悶響,就像是草原蠻子們鋒利的彎刀捅破盛滿酒皮囊發出的聲音,銹蝕的鐵釘穿透了張貽琦的腦骨,深深紮了進去直至盡沒。

  寧缺迅速把一塊雪白的毛巾放到他的後腦處,對準銹釘沒入頭骨的位置,雙手按著毛巾用力下壓,雙腳踮了起來,竟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因為用力過猛,那張短床都開始嘎吱嘎吱叫了起來,彷彿快要散架。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7 16:33:00

第45章 御史張貽琦之死亡

  片刻後寧缺停止了下壓,取下毛巾仔細察看了一下張貽琦的後腦,他用手指撥開那處的頭髮,發現銹釘進入頭骨的創口縮的極小,極細微的血點也已經凝固,如果仵作不打著光源刻意尋找,應該極難發現。

  他低頭看了眼手中的毛巾,發現雪白毛巾的正中間有一個銅錢大小的血污,有些發烏像是敗壞的臘梅。

  很奇妙,張貽琦並沒有馬上死,而是痛的在短床上不停掙扎抽搐,想要痛嚎聲音卻非常沙啞無力。他的眼珠不停向上翻著,露出大部分眼白,看上去極其恐怖。

  他感覺到後腦處一陣劇痛,還以為是被寧缺用棒子來了一記狠的,並不知道真實的情況是什麼,如果知道有根鐵釘已經插進自己腦子裡,只怕嚇都要嚇死了。

  「受人指使就要有代人去死的覺悟。不過……如果你能跑到自己馬車旁邊,或者我可以留你一條命。」

  說完這句話,寧缺解開他手腳上捆著的毛巾,扔進旁邊的桶裡,便消失在了將將到來的夜色之中。

  人在死亡邊緣時聽到的任何話,都像是他在滔滔黃河裡抓到的最後一根稻草,會下意識按照對方的話去做,更何況此時的御史大人已經痛到恐懼到難受到沒有任何思維判斷能力,如果最後殘存了些許理智,也只不過是惘然的本能反應:無論那名凶殘的少年會不會放過自己,他肯定都要跑到自家馬車旁才能安全。

  寧缺站在離側門不遠處的一片竹影裡看著那邊,發現比預想的時間要晚了些,不由微微皺了皺眉。

  正有些擔心的時候,便看見御史張貽琦踉踉蹌蹌地跑出了側門,此人本來應該光溜溜的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件衣裳,身體劇烈顫抖東倒西歪,眼神已經渙散,拚命張嘴想要呼喊什麼卻什麼話也喊不出來,像極了一名醉漢,更像是一條將要渴死的魚。

  側門外馬車旁的隨從滿臉焦慮,根本沒有注意到什麼異樣,大聲喊道:「老爺,聽說夫人得了確信,知道您在這兒,要帶著那些婦人過來鬧事兒,咱們快走吧!」

  張貽琦嘴裡呵呵作響衝了過來,腳步虛浮,只是將要衝到馬車前,終是沒能撐住最後那幾步,直接向著地面便倒了下去,他絕望地伸出顫抖的手想要抓住那名隨從的衣服,灰白的臉上眉眼抽搐,極為扭曲難看。

  或許是這種可怕的表情,嚇得那匹馬兒受驚大亂,只聽得轟隆一聲,車廂竟在這時候垮了!

  像積木般零散崩開的車廂轅木,就像座小山般直接把張貽琦壓在了最下方!

  灰塵漸伏,那幾名隨從護衛像傻瓜一樣愣愣站在破爛的車廂旁,看著臉上鮮血直流,明顯已經沒有呼吸的老爺,有些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是,我們知道夫人確實挺凶悍,老爺你今天喝了不少酒放大了恐懼,聽到我們的呼喊驚恐之下跑的急了些,但你……怎麼能衝著馬車就撞過去呢!還有這馬車怎麼就這麼脆弱,居然一撞就塌了呢!

  ……

  ……

  側門處的動靜早就驚動了紅袖招的打手和管事人員,他們滿臉鐵青地圍了過來,也不理會那幾名隨從護衛驚恐未褪下口齒難清的解釋,直接把在場的所有人控制住,然後派人馬上去通知長安府。

  圍觀的百姓並不知道被馬車壓死的那個老胖子是何許人物,只當是一個倒了血霉的可憐嫖客,紛紛在旁指指點點,但紅袖招裡的人哪會不知道此人身份,一名御史就這麼死在自家青樓門口,他們往哪兒說理去?

  御史張貽琦成為了大唐歷史上第一個因害怕悍妻從而慌張登車於是不幸驚馬最終慘死於車廂之下的官員。

  而當該名御史進行自己生命最後一次奔跑時,該事件幕後真兇少年寧缺正站在陰影中緊握著雙拳,在心中不停替此人默默加油吶喊打氣。

  用利刃破小腦進行狙殺會有極短的一段緩衝期,在草原上跟那些蠻人刀客學宰野牛時,他試過很多次,但用在人身上這還是頭一遭,他也不知道這個身體極虛弱的御史能堅持多長時間,算是一個小小的賭博,至於驚馬把車廂拖爛對他來說倒不是什麼難題。

  「果然不能低估官員們貪生怕死的強大意念啊。」

  看著最終成功跑到馬車旁,然後被一大堆破爛木布壓到最下方的御史大人,寧缺默默感慨了聲,迅速轉身離開,握著那塊雪白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這是他在長安城裡第一次殺人,難免會有些緊張,然而此時此刻他想的更多的卻是,張貽琦最後衝出來時,身上竟然套了件外衣,這等生死關頭,御史大人還是不肯讓人看見自己的光身子,十分顧及顏面,真可謂是道德楷模,衣冠禽獸。

  這時候紅袖招前樓後院的管事都已經知道了消息,不知多少雙眼睛正試圖發現有沒有會可疑之處,寧缺當然不會選此時離開。他順著溪畔去了另外一位相熟的姑娘小院,陪著最近幾天來親戚休假的她聊了聊閒話,大概是閒著無聊,那姑娘見到他來極為開心,寧缺也是極為開心,滿臉笑容說的唾沫橫飛,只偶爾會用手裡那塊看似雪白內藏烏梅的毛巾輕拭唇角。

  ……

  ……

  夜色籠罩臨四十七巷,老筆齋後宅的床上主僕二人正在說著先前的事情,床邊的盆裡是毛巾焚燒後的痕跡。

  桑桑在床的另一頭緊緊裹著棉被,好奇問道:「如果這叫偽造犯罪現場,那為什麼不直接偽造成馬上風?」

  寧缺驚訝問道:「你知道馬上風是什麼?」

  「不知道,小時候聽你講故事講過。」

  「我講過這種故事?好吧,也許我忘了。」

  「如果御史大人是在青樓裡得了馬上風,那位夫人怎麼可能不繼續鬧下去?朝廷怎麼可能不查?一旦驚動了刑部那些真正的斷案高手,我可沒太大信心。」

  「所以我們最重要的目的,除了讓長安府相信這是一次交通意外,只有交通意外才不會驚動朝廷,但重要的是,這個結論最容易讓長安府逼御史府閉嘴。」

  桑桑安靜了很長時間,然後低聲羞怯說道:「很複雜,我聽不太懂,少爺你想的事情可真多。」

  「所以你老不想事兒?」寧缺拿出簡大家對付自己的作派,恨鐵不成鋼道:「老不想事兒會越來越笨的。」

  桑桑很坦然地回答道:「丫頭嘛,笨點兒也應該,人不都說笨丫頭笨丫頭?」

  寧缺無語,沉默片刻後關心問道:「今兒兩頭送信累不累?張府那邊有沒有人瞧見你?」

  「沒事兒。」桑桑應道。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7 16:33:33

第46章 長安城的拆遷戶

  夜深人靜,寧缺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很自然地想到,如果小黑子現在還活著,自然不需要桑桑冒險給張府傳信。

  關於今天這場刺殺,值得總結的東西並不多,準備了這麼些天,要乾淨利落殺死一個沒有護衛的老文官是很簡單的事情,當銹釘插入張貽琦頭骨後,那個人就已經死了,絕對不可能留下對自己不利的東西,後面那些手段只是附加動作,就如他向桑桑解釋的那樣,御史死於交通事故總比死在妓女床上更符合朝廷的預期。

  至於殺人的感覺?他沒有太多感覺。他在大唐的人生開始於一場謀殺,成長於無數場謀殺,他殺過的人很多,用過的殺人方式更多,比今天這種方式更殘忍血腥的也不少。殺人後會感覺到恐懼噁心欲嘔甚至會怕黑?這種情況只可能出現在那些整日浸淫詩文間的書生身上,至於他,雖然也將參加書院的入院試,但他骨子裡終究不是書生。

  ——他是殺老獵戶的獵戶,他是殺小馬賊的馬賊,他是天生的殺人者。

  但今天殺死的這人終究是大唐高官,是他積蓄了多年復仇意志的目標,眼前天花板上閃過四歲那年將軍府裡流淌的鮮血,老管家和那個小傢伙驚愕而無生氣的眼睛,寧缺開心的笑了起來,覺得胸腹間的悶氣終於流失了一絲。

  床那頭桑桑的小臉上也滿是笑容,她知道他今天心情肯定特別好,所以她決定等少爺把所有仇人包括那位夏侯將軍全部殺死之後,再把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那個盒子拿出來給他看,相信那時他再看到那張紙時的感覺肯定和現在不一樣。

  那個盒子裡藏著寧缺這幾年來隨意丟棄、但在桑桑眼中非常不錯的一些字紙,而其中最新的一張正是卓爾死的那夜寧缺寫的喪亂貼,寧缺以為那張紙早就已經混著垃圾扔掉,哪裡想到自己的小侍女偷偷藏了起來。

  又安靜了很長時間,寧缺忽然歎息了一聲,帶著些許遺憾說道:「昨兒夜裡聽你寫的那首詩倒也沒覺著不妥,可今兒當著那傢伙面念出來時,總感覺哪裡有些不對,嗯,仔細琢磨感覺有些傻氣。」

  這說的自然是那首「我從哪裡,要取你的命」,單調的重複,刻意地加深,粗拙愚笨的字詞,實在是連打油詩都不如,只是這主僕二人很明顯缺乏文學方面的才華,在擬定復仇範兒的那夜,竟都覺得還不錯。

  「那我再修改修改。」桑桑神情極為認真回答道:「少爺你打算啥時候去殺第二個人?把時間告訴我,我保證一定能在那天之前改好。」

  在截稿之日前修改完畢?這感覺怎麼像是在寫一篇煌煌巨著?寧缺啞然想著,然後笑著回答道:「既然這樣那倒是不急,紙上第二個名字好像有些麻煩,我最近不打算動手了,等張貽琦的事情安靜些再說,另外我也要準備準備入院試。」

  「在渭城的時候,少爺你經常擔心不等復仇開始,那些老傢伙就搶先病死老死。」

  「但既然已經等了十幾年,相信昊天老爺總不可能連幾十天都不給我。」

  ……

  ……

  復仇是一項綜合工程,尤其是當你只是一個小人物,而你復仇的目標都是帝國上層的大人物時,這項工程會複雜龐大到難以想像的地步。寧缺沒有某位伯爵的幸運,也沒有某位太監的隱忍,所以他必須更加謹慎小心。

  在臨四十七巷裡呆了兩日,去市坊裡打聽了一下長安城裡發生的有趣事,他發現御史張貽琦之死果然沒有引發太多風波,只是引來長安百姓們的無數八卦和群嘲,關於青樓側門發生的事情,出現了無數個版本,但大部分的講述者,都傾向於把御史的死亡和懼妻倒霉聯繫起來。

  正如寧缺所料,御史府那位強悍的夫人現如今正在長安府衙裡不依不饒的鬧著,但紅袖招只不過停業一日便重新開張,看來雖然朝廷還沒有對此事件定性,但也基本上都認為御史的死亡沒有蹊蹺。

  到了第三日,寧缺知道自己應該再去紅袖招一趟了,不然和前面的表現差別太多,樓子裡的姑娘還有那位婢女小草,肯定會覺得有些奇怪。

  這次他決定帶著桑桑一起去。桑桑把自己的頭髮盤了起來藏進帽子裡,又換了身寧缺以前的粗布衣裳,再不用做任何喬裝打扮,配著那張黝黑的小臉蛋和那普通到了極點的眉眼,怎麼看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廝。

  「今兒沒下雨,何必帶著那個惹人注意。」他指著桑桑背後的大黑傘說道。

  桑桑搖了搖頭,堅持自己的意見,寧缺便不再理她,知道她是在擔心御史張貽琦死後的餘波,帶著黑傘二人總要安全一些。

  然而他沒有想到,主僕二人剛剛關上老筆齋的大門,便被一群人堵住了。

  這群人都是精壯的漢子,在陽春天裡敞著胸口,露出強勁的胸肌和三兩根黑色胸毛宣告自己的威武勇猛,而遠處樹下那兩名看著有人鬧事卻面無表情的長安府衙役,更是表明他們的威武勇猛是得到了官府認可的那種。

  桑桑的小臉上露出警惕神情,右手下意識伸到身後,緊緊握住大黑傘的中段。寧缺卻是毫不緊張,看著遠處樹下兩名長安府的衙役,注意到對方手中一應鏈鐵手板都沒帶,便猜到了這群精壯漢子的來歷。

  精壯漢子領頭那人約摸三十歲左右,他並沒有如寧缺想像那般上來就一通暴吼辱罵再命令手下衝進老筆齋來一通打砸搶,而是極有禮數的拱拳行禮,用嗡沉的聲音說道:「你就是那位小老闆吧?前幾日我來過一次,可惜你那時候不在,所以有些事情沒辦法談。」

  寧缺側身看了桑桑一眼,正想詢問一下,忽然想起她曾經對自己提過一嘴,轉過身來望著那漢子溫和回答道:「不知這位大哥有何見教。」

  「相信小老闆你現在應該知道為什麼臨四十七巷就只有你一家鋪子開著的。」那名漢子很直接地開口提出條件,「你的租鋪合同我直接拿二百兩銀子買斷,你自去尋別的鋪子,這中間如果有什麼損失,你也可以提出來,如果合理我們也願意賠付,而我們只對你有一個要求,那就是……馬上搬走。」

  這些條件真是不錯,寧缺感慨望著這群漢子,心想長安城果然不愧是天子腳下的首善之區,就算搞拆遷都搞的這麼大氣。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8 19:17:18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47章 竹竿空空兩頭響

  寧缺看著那漢子很誠懇地說道:「我必須承認,您的這些條件確實極好。」

  漢子笑著回答道:「在下替官府做事,自然手腳要做的漂亮些。小老闆,明和你說了吧,朝廷不差錢,我也不至於從中間吃你太多,只要你肯搬走,價錢方面還可以商量,總之一句話,你好我好大家好。」

  要說對方這價錢出的已經是極公道,甚至已經是超出了公道的範疇,寧缺若是結了老筆齋就此搬走,非但不會有什麼損失,還可以從中間撈一筆。當然他也明白,自己這家店舖等同於那位東家手裡捏著的一張小牌,雖然牌面不大,但那東家和官府談判時總能多幾分底氣,若非如此,自己這張小牌也值不了這麼多銀子。

  他下意識看了桑桑一眼,想瞧瞧她是個什麼想法,然而桑桑的小臉還是一如往常般沒有任何情緒,看不出是贊同還是反對。他有些想應,想起老筆齋開張第一天進門的那位腰間佩劍的中年東家,又覺得有些這事兒透著份猜不透的意味。

  那漢子看了寧缺兩眼,皺眉說道:「小老闆,不論成或不成,你總得給句話吧?」

  寧缺湊到漢子身旁壓低聲音笑著說道:「這位大哥,我是從小地方來的,並不是刻意和您做對什麼,就是有些好奇,如果這事兒不成,您幾位打算怎麼做?」

  話說這句話要換成那些大腹便便的店舖老闆來說,那漢子只怕真要以為對方是在挑釁自個兒,早就一巴掌忽了過去,但寧缺仗著個臉嫩態度又好的優勢,那漢子微微一怔後竟認真地解釋了起來:「在你家鋪子門口倒了幾車垃圾,半夜扔磚頭,這種事情總是難免的,如果真把大家弄急眼了,偷偷進你家鋪子把後宅那道機井污了也說不定,小老闆你也知道,我們就是靠這個掙飯吃。」

  聽著這回答,寧缺微微一怔,在心中默默感慨道:如果這大唐帝國的夜空有明月,那真是唐時明月曾照今人,古今並無兩樣啊。

  圍住老筆齋的這幫漢子明顯都是混江湖的不良人士,而且他們這是在替長安府衙門和戶部清運司做事,招惹起來異常麻煩,寧缺很明白,別看這些人眼下是在好言好語相勸,如果自己真堅持不搬,誰知道會有多少骯髒事發生。和江湖人士對上倒不會讓他害怕,關鍵是他剛剛殺死那名御史,再過二十來天便要參加書院入院試,他可不想這中間多出太多事情來,不禁對這項提議有些心動。

  而就在這時,臨四十七巷那頭傳來一道密集整齊的腳步聲,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道極為尖細的聲音,說出的話極為刻薄陰酸,又透著股蠻不在乎的狠勁兒。

  「倒垃圾,扔磚頭,污機井?你們這群雜碎什麼時候有這麼大膽子?還是說你們曾經在臨四十七巷做過?如果你們做了,怎麼你們的手還好端端在腕子上呢?」

  一群身著青衣青褲青布靴的男人從街巷那頭走了過來,說話的那人眉細眼細聲音又細身材也細,身上的青衣彷彿就像是晾在一根竹竿上隨風擺動。

  他走到老筆齋門口,先對寧缺拱手行了一禮,然後轉頭望向那邊的漢子們,嘲弄說道:「一幫子南城出不了頭的混子,居然敢學別人玩逼拆?就我剛才說的那些事情,你們有哪一件敢在臨四十巷做出來?真不怕爺爺把你們的腿卸了!」

  先前和寧缺談條件那漢子臉上明顯露出一絲畏怯,看了一眼身後樹下的衙役,重新挺起胸膛冷笑說道:「齊四爺,這話得說明白了,咱們不做那些事兒是覺得那些事兒髒,這小老闆既然是通情達理之人,我憑什麼那麼做?」

  那位齊四爺鼻孔向天,一口唾沫吐到那漢子腳下:「呸!顧小窮你丫給我閉嘴!如果不是因為臨四十七巷是我家哥哥的產業,你們這群雜碎會他媽的裝書生?」

  顧小窮扯著脖子喊道:「怎麼嘀吧?我一沒動刀二沒動棍,我規規矩矩和人小老闆談生意,我花銀子買他的租鋪合同,難道這也不行?如果你說這觸犯了唐律哪條,咱們上長安府打官司去!」

  齊四爺又呸了一口,轉頭望向寧缺隨意再拱手一禮,說道:「這位小老闆,你肯把鋪子開在這兒,那就是給我們三千兄弟面子,你且放心在這兒開下去,如果誰敢不長眼動你,四爺我斫了他的腦袋給你賠罪。」

  眼看著兩邊對上了,寧缺臉上略有焦慮不安,心情卻是毫不緊張,饒有興致看著長安城裡的黑幫如何行事,片刻後便看出租鋪子給自己的那位中年人,很明顯在長安**裡的地位非常了得,官府方面想動用混子做事難度不小。他正在那兒津津有味當著黑幫片的觀眾,猜忖什麼時候開打,不料問題又轉到了自己這兒,連忙笑著拱手說道:「這位齊四爺,先前貴東家免了我三月鋪租,我已是感激不盡,只是今兒這位顧小……顧先生開的價錢確實不錯。」

  話有不盡才好說話,說到此節他便不再多言,顧小窮聽著這話臉上滿是喜色,看著齊四爺笑著說道:「四爺,您可聽好了,這話可是小老闆自己說的。」

  齊四爺打鼻眼裡憋出一聲哼,轉頭望向寧缺,問道:「他許你多少銀子?」

  「二百兩現銀。」寧缺伸出兩根手指,想了想後又趕緊補充了一句,「如果生意受損失,顧先生還答應再補些。」

  齊四爺嘲諷看了寧缺一眼,忽然憤怒地指著腳下青石磚說道:「二百兩現銀?滿長安有這麼公道的價錢嗎?你們別說還真有!就在這條臨四十七巷!為什麼?因為我家哥哥仁德護著這條街上所有鋪面老闆!不受驚嚇,南城那些人沒辦法,才他媽開這麼高的價,結果最後呢?這些狗日的小老闆拿了銀子都他媽走了!」

  顧小窮面露尷尬之色,說起來這條街的事兒也鬧了近半年,鬧來鬧去雙方背後的靠山鬧出了火氣,竟是根本顧不得盈虧,就是要搶這條街,官府方面不好直接出面,而他們這些被使喚的南城混混卻是不敢得罪那位東家,最後還是只有拿銀錢開道,那些店舖老闆得了實惠就跑了路,他們拿著了雇銀,只有那位東家連連敗退,說來說去大家還真是欺負那位東家仁德。

  寧缺聽著這話,在心中默默計算了一下,發現那位東家如此行事倒還真不如把這份利益賣給官府,如果對方真是為這些店舖老闆著想,還真談得上仁德二字。

  齊四爺冷冷看著寧缺,正準備發作,忽然想起大哥的叮囑,強行壓抑下火氣,大聲說道:「他們給你兩百兩銀子?我們免你一年租金!還免費替你維持治安!」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8 19:18:09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48章 受傷的衙役以及壇旁的老道人

  顧小窮傻了眼,看著他說道:「四爺,你這不厚道啊,哪有這麼抬價的?」

  齊四爺吼道:「厚道你媽啊!你們打我家哥哥產業主意,我還跟你厚道!」

  顧小窮被罵的滿臉通紅,把牙一咬對著寧缺說道:「一口價!五百兩銀子!實話和你說,我這是在把前兩個鋪子的雇銀都砸了進去,再高我怎麼都拿不出來。」

  齊四爺冷笑看著他,嘲諷說道:「瞧瞧你這小家子氣,宋鐵頭就這麼教小崽子的?做事兒一點不大氣,讓爺告訴你價是怎麼開的。」

  他轉向寧缺,傲然說道:「這位小老闆,只要你肯繼續在這條街上把鋪子開下去,那只要我齊四爺活著一天,就沒人收你租……」

  最後一個金字還沒說出口,寧缺揮手止住,溫和笑著問道:「四爺,您先前說免一年租金?」

  齊四爺怔了怔,回答道:「是啊。」

  「那成。」寧缺轉過身對著顧小窮及那幫精壯漢子團團一揖,溫和笑著說道:「實在不好意思,這間鋪子我打算繼續做下去,諸位請回吧。」

  聽到這句話,圍在老筆齋四周的人群頓時愣住了,讓他們發愣的原因不是因為寧缺的選擇,而是明知道齊四爺這邊馬上便會開出一個天價,等於把這間鋪子白送給他,結果他卻搶在對方話出口之前答應了頭前那個條件。

  齊四爺愣了半天,臉上神情漸漸變得凝重嚴肅起來,極正經地拱手一禮,聲音鏗鏘有力說道:「老闆你年歲雖小,做事卻是大氣仗義,就沖您這句話,以後有甚事兒只管報我的名號,別的不說,東城這塊隨您橫趟!」

  顧小窮也愣了半天,呆滯的目光在寧缺和齊四爺之間的往返,想著大哥宋鐵頭臨行前的怒罵,想著大哥的大哥在大哥臉上留下的那巴掌,想著大哥的大哥的靠山開的最後期限,不由下意識裡轉過頭去,望向樹下那兩名衙役。

  今日臨四十七巷黑幫聚集,雖然文鬥始終未曾發展成為武鬥,但樹下那兩名長安府的衙役始終不聞不問,明顯已經失責,直到接到顧小窮求助的可憐目光,兩名衙役方始輕咳兩聲,握著腰間佩刀走向老筆齋。

  齊四爺看著兩名衙役,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悲痛事,眼中情緒驟然變得極為寒冷憤怒,對寧缺寒聲說道:「小老闆,先前我是不是說過東城隨您橫趟?」

  不知道為什麼,寧缺居然選擇在這時開腔搭話,笑著應了聲是。齊四爺冷笑一聲,說道:「那我今兒就先讓您看看,為什麼我敢誇下這個海口來。」

  「你們聚在這兒做什麼?想鬧事啊?」衙役走到人群前方,厲聲呵斥道。

  「是啊。」齊四爺淡淡應了聲,然後把手一招,說道:「我就鬧事了,而且還想把事情鬧大,兄弟們,上去把這兩位官差大哥招呼好。」

  話音一落,那群青衫青褲青布靴的漢子哄的一聲便圍了上去,也不知道是誰遞的第一拳,片刻之後拳腳如風雨般砸向那兩名長安府衙役的身上,兩名衙役先前還在厲喝痛罵,亮明自家身份後想要拔刀,卻被一腳踹倒,片刻後他們便被打的頭破血流,抱著腦袋在地上翻滾,哪裡還罵的出聲音來,只剩下了痛苦的呻吟,甚至就連那兩把代表他們身份的腰刀,都不知道被誰扔出了人群。

  寧缺先前只覺得長安城的**做事有規矩有氣度,此刻看著被扔出人群的兩把官刀,才知道原來長安城的**狠起來那是真狠,居然連官府的人都敢打!

  他驚訝地望著鋪子口外面的這場混戰,看著那兩名頭破血流的衙役,震驚的說不出話來,站在不遠處的顧小窮和那些南城混混,表情更是極為精彩。

  從涉入臨四十七巷之事以來,他們並沒有真正和那位東家的勢力對上,此時才知道對方原來囂張到了這種地步!

  「好了,別打了。」一直環抱雙臂冷眼旁觀的齊四爺發話,青衣漢子們散開,他走到那兩名衙役身旁,寒聲說道:「敢陰死我兄弟,就不要怪我下手不客氣。」

  那名稍微年輕些的衙役狠狠盯著他的臉,說道:「敢毆打官差,你們就等著被砍頭吧,你要不要這時候直接砍死我,說不定還划算一些。」

  寧缺暗自感慨不已,果然長安人民多壯志,哪怕是名小小衙役,在這種情況下依然顯得那麼強硬。

  齊四爺蹲下來輕蔑地拍了拍他的臉:「別拿這話嚇我,大家都是大人們養著的狗,你們這兩隻狗只不過比我多穿了一件衣裳,當然,你們這身衣裳很金貴,就這麼殺死你們自然是不敢的,但你說大街上狗咬狗,那些大人們會在乎嗎?」

  說完這句話,齊四爺轉身向寧缺行了一禮,便率領手下瀟灑囂張離開,顧小窮等南城混子聚在一處商量了會兒,也上前扶著兩名頭破血流的衙役離開,沒有人看寧缺主僕二人一眼,因為眾人都清楚,齊四爺既然已經發了話,那麼在壓住對方氣勢或者殺死對方之前,恐嚇寧缺除了讓自家顯得下作小氣,沒有任何意義。

  臨四十七巷的紛爭就這樣結束,沒有後續,正如那位齊四爺所說,這種狗咬狗的事情,雙方身後的主人並沒有干涉的興趣,可寧缺還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衙役雖然是小人物,但他們穿著的官服佩著的官刀,代表著朝廷的顏面,帝國的尊嚴,就算齊四爺身後那位東家——也正是那天進鋪子躲雨的中年人背景再深,當街毆打官差依然過於囂張找死,更何況那位齊四爺不收拾那些南城混子,卻毫無道理地對長安府的衙役動手,這怎麼說也說不通。

  除非雙方之間剛剛結下了極深的仇怨。

  想到自己的猜測,想起那件事情,他的眉頭微微蹙起,然後重新舒展開來,今日的目的是去紅袖招露臉,同時逛逛街消散復仇第一步所帶來的快感,那些麻煩的、但日後必須去解決的新仇怨,留在今日之後再去思考吧。

  從臨四十七巷到紅袖招有極遠的距離,平日裡寧缺一般是坐兩文錢一次的穿城馬車,今天有桑桑為伴,不怕路上無聊,自然便選擇了步行。二人都沒把先前那場對峙放在心上,寧缺是見慣了血腥危險場面,桑桑則是除了某些重要事情外腦子裡根本沒容量放別的,所以穿街逛巷的心情倒是不錯。

  他們去了盛華坊、通達街,逛了書局,買了便宜的荷葉飯,用最快的速度穿過朱雀大街,然後發現了一處熱鬧所在。數十名長安百姓正在一個穿道袍老者的帶領下,對著某處祭壇叩首。寧缺問了問旁邊一同看熱鬧的人,才知道原來這是昊天道南門某道觀正在進行祈福儀式,希望能把長安城的春雨移些至乾旱的北境。

  只見祭壇旁那道士銀髮長鬚,道袍迎風飄搖,看上去真是飄然若仙,手中一把木劍在空中嗡鳴作響,數張符紙在劍鋒指向處不停搖動,隱現朱紅字跡,片刻後只聞得嗤的一聲,木劍破空而起,插入面前祭壇黃沙之中,而那幾張符紙早已不知何時隨風而燃,變成了片片灰燼散於黃沙表面。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9 16:48:58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49章 帝國道門兩相厭

  跪在祭壇前虔誠叩拜的百姓們依然虔誠,圍觀的百姓們卻是齊聲喝了道彩,這場面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雜耍人在香坊賣藝,中間抖了個險活時看客的反應。

  祈福移雨儀式正式結束,小道童們正準備把祭壇和做法物事搬進道觀裡,不料天光此時忽然一暗,淅淅瀝瀝的春雨又落了下來。桑桑雙手一撐把大黑傘打開,仰起小黑臉得意看了寧缺一眼,四周沒有打傘的圍觀百姓則是嗡的一聲散開,躲進街旁簷下,望著那幾名有些狼狽的道童指指點點,甚至隱隱聽到嘲笑的聲音。

  寧缺看著這一幕,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再望向那位在細雨中佝僂著背的老道時,眼神中除了可憐更多的則是震驚。

  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先前那些木劍符紙不是戲法,那麼就只可能是……修行手段!用呂清臣老人教他的那些知識來看,這位老道人就算沒有進入修行的第三層境界不惑,至少也在第二層境界感知裡浸淫已久!

  整個天下除了西陵之外,大概就屬長安城裡的修行者最多,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帶著桑桑隨便逛逛街便能遇到一位修行者,而且這位已經快要踏入實境的道人,甚至可憐地需要靠這些手段來表演。

  只可惜道觀想用這種方式招攬信徒,他們祭拜的昊天老爺卻不怎麼給面子,說來也是,就算是呂清臣老人曾經提到過的那些進入無距、天啟境界的聖人,想來也沒有能力呼風喚雨,更何況是位修行境界不足的老道士。

  寧缺微微皺眉望著道觀漸漸闔攏的觀門,想起了一些事情。

  昊天道號稱世間唯一正教,在各國地位尊崇,道觀占田無數從不交稅,各分門神官更是身份尊貴極受崇敬,像大河國和南晉這種國家,他們的國君登基之時,甚至需要由來自西陵的道門大神官予以賜福認可。

  不過看剛才圍觀百姓們的譏笑嘲諷,便可以知道昊天道在大唐帝國的地位遠不能和那些國度裡的同道中人相提並論。雖然昊天道南門神官被封為大唐國師,但全天下都知道,昊天道南門與昊天道祭天主觀所在的西陵關係一向若即若離,大唐各道觀觀主封鑒認定的權利,全部都在皇帝陛下手中,西陵完全無法插手。

  甚至有傳聞,大唐帝國開國之初時曾經禁止昊天道在境內傳道!

  按道理來講,號稱天下第一正教,擁有數億信徒,實力異常強大的昊天道不可能忍受這種打壓和羞辱,事實上他們確實也沒有忍,所有人都相信,當年十七國伐唐的歷史帷幕之後肯定有西陵神國的影子。

  當年號稱百萬的十七國聯軍攻入大唐帝國境內,卻被如初升朝陽般蓬勃的帝國鐵騎直接碾成碎片,緊接著,大唐的軍隊如浪潮般順勢攻出陽谷關、席捲天下,破城無數。經此壯闊一役,所謂聯軍如冰雪般消解,其中三國被大唐直接征服,成為如今的河北道三郡,而這三郡也正是大唐太祖皇帝征北時被壓搾最苦的三郡。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是,在這場波瀾壯闊的天下之戰中,西陵神國一直置身事外,昊天道門無數隱藏著的強者始終沒有出手。或許也正因為如此,在戰後進行勢力重新劃分時,大唐帝國並未刻意針對昊天道再行征伐,昊天道也終於得到了在大唐境內傳道的資格。

  經此一役,唐帝國奠定了自己天下霸主的地位,昊天道依然擁有天下最多的信徒,一在世俗,一在宗教,坐看兩相厭,因為對彼此都沒有動手的把握,於是裝作看不見對方,從而漸漸喪失了對彼此動手的興趣。

  如此局面維繫了千年,到了如今也沒有任何改變。於是昊天道在別處依然高高在上,在大唐境內哪怕最小的道觀也必須交稅,在別處所有的民眾都是昊天道的信徒,而在大唐境內,即便是被朝廷控制的昊天道南門想要招攬信徒,也不得不令人心酸地出動修行者在街頭表演戲法給大唐子民觀賞……

  走在雨間,走在大黑傘下,寧缺想到先前那幕,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說道:「說起來那老道還真可憐,不知道咱們大唐的國師大人在宮裡會不會也是這個勁兒。」

  桑桑用右手和肩膀挾著大黑傘,左手拿著塊不知道從哪間小攤上買的老婆餅在吃,口齒不清說道:「少爺,看來你挺喜歡長安啊。」

  「一方水土一方城池養一方人,但人的味道反過來也能改變這座城的味道。」寧缺笑著回答道:「說喜歡長安倒不如說是喜歡長安人。」

  正說著這話,他眉頭忽然微微一蹙,說道:「三四,七……八。」

  桑桑愣了愣,把老婆餅塞進小小的嘴裡,左手快速伸到他背上某個位置撓了兩下。寧缺皺著眉頭,接過她手裡沉重的大黑傘,修正道:「不對,還是七七。」

  「知道了。」

  春雨綿延的長安城,在直街曲巷之間,在飛簷高樓之間,在打著傘穿著蓑衣的行人間,行走著一把如同黑色蒙塵蓮花的大黑傘。大黑傘下桑桑一手拿著老婆餅,一手不停替寧缺撓癢,主僕二人的臉上全是歡愉滿足神情。

  ……

  ……

  除了賣雨傘和做馬車行的,這世上大概沒有什麼生意人會喜歡長安城每年雨水充沛綿延的春天,青樓也不例外。因為前幾天發生在側門外的那場意外事故,紅袖招被強行停業一夜不說,也傳出去了些不大吉利的風言風語,如今樓外細細雨絲倒適合彈琴作畫,但大白天的看上去著實有些冷清。

  有資格在擁有獨門小院的姑娘們,今日也忍不住寂寞聚到了樓前,拜見過簡大家後便湊到了絲竹房內百無聊賴地嗑瓜子閒聊打發時間,直到寧缺主僕二人踏檻而入,這種情況驟然得到改變,一時間銀鈴般的笑聲充斥樓堂。

  最頂層一間幽靜的房間內,一名約摸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望著這一幕,看著手下的姑娘們的模樣,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低聲不悅斥道:「一個個還真把自己當沒事兒干的大小姐了,蒙三,問問簡大家……記得態度要恭順些……那少年是誰,如果沒什麼來歷就把他趕走,我花錢養的小姐,可不是來陪他閒聊的。」

  「我勸你最好不要對那少年動粗,因為……他是我最後一位租客。」

  小酒桌旁,一位中年人看著他微笑說道,腰間那把佩劍安靜擱在一旁,此人正是臨四十七巷所有鋪面的主人。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19 16:50:01

第50章 改變長安江湖歷史的一場談話

  (這是新一周的第一更,也是將夜這本書的五十章,所謂半百,那便是已經正式上路了,這個故事已經走上了正軌,無論是復仇還是生活,寧缺都將開始觸到真正的那部分。)

  ……

  ……

  寧缺並不知道紅袖招的老闆,這時候正在頂樓冷冷看著自己,更不知道這位老闆對於他逗弄著姑娘們閒聊而不務正業已經發怒,依然如常坐在水珠兒姑娘身旁,一面閒聊一面不著痕跡打聽著張貽琦之死可曾引發什麼懷疑。

  「我就喜歡你笑時候的模樣,瞅這小酒窩多可愛。」水珠兒眼波流轉說道:「不過話說回來,既然你要考書院可得正經讀讀書,不然若考不進去,到時候外面肯定傳是我們這些女子把你禍害了,到時候你可怎麼賠我們?」

  「別說我們,寧缺每日過來也就是陪你說話,幹我們什麼事。」有姑娘打趣道。

  水珠兒姑娘那話看似打趣,實際上卻是真的關心,寧缺心頭微溫,笑著應了幾句,左右就是功課已經準備好,不用擔心之類的廢話。桑桑在旁邊低頭嗑著瓜子,和婢女小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心想少爺這些話不是廢話而是假話,書院入院試共計六門,自己天天催你又看了幾課?

  雖說她這小樣兒不需要偽裝便能扮成小廝,但青樓女子何等樣毒辣的眼光,從她入門第一眼便看出她是個小醜丫頭,小草在旁邊陪她聊天,在心中暗自同情想著,寧缺這傢伙肯定是嫌棄桑桑難看,所以才天天不要臉地往樓子裡面鑽。

  頂樓房間內,那名身著青衫的中年男子緩步走到紅袖招幕後東家身旁,並肩站著向樓下望去,看著那名坐在椅中與週遭姑娘們溫和交談的少年,忍不住洒然一笑,清俊穩重的眉眼驟然明亮了幾分。

  「如果這少年是臨四十七巷最後一個租客,那我更沒道理容他。」那男人微笑說道:「把他趕走,所有租約都到了我的手上,到時候我再將這些租約轉給衙門,你還有什麼理由拒絕長安府對那條街的徵用?」

  「臨四十七巷所有的店舖老闆都曾經被你們趕光過,但你可曾見我低過頭?」青衫中年男子微笑說道:「更何況……這個少年你趕不走。」

  「趕不走?」那男人安靜盯著他的眼睛,忽然笑了起來,說道:「是啊,就憑你春風亭老朝這五個字,誰又敢隨意動作?」

  青衫中年男子笑了笑,沒有接這個話,轉身坐回椅中。

  先前他已經收到老四傳過來的話,知道今天臨四十七巷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個外地來長安的備考小書生,當著兩幫眼看著要血鬥的黑幫竟是毫無懼色,甚至還借此起價,生生從自己手裡奪了一年的鋪子租金,更令他琢磨不透的的是,那少年並沒有漫天起價,做事顯得極為老練而有分寸感,換句話說就是表現的很有氣度。

  老筆齋開張第一日,他去臨四十七巷並不是為了躲雨,而是有些興趣看看究竟是哪裡的糊塗蛋居然膽大到敢租自己的鋪面,誰知道一瞧之下,他才知道那少年或許不知道長安城江湖裡發生的事情,但絕對不是一個蠢貨。

  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蠢貨能寫出那麼好的一手字,也沒有哪個蠢貨的虎口之間能留下那麼厚的刀繭,想起那些掛在老筆齋牆上的淋漓墨跡中透著的勁道甚至還有那絲隱約的殺意,聯想起齊四對今日畫面的形容,中年男子甚至懷疑那個少年是不是殺過人……不,應該是懷疑那少年是不是殺過很多人。

  十五六歲年齡便殺過很多人,在常年在夜色血色間行走的他來說,都是一個很難相信的事實,對於這樣一個少年,只要他自己不肯搬,那誰能逼他搬?

  「老朝,我今天畢竟是代表王府在向你問話,你能不能尊重一些?」

  中年男子抬起頭來,才發現自己因為想那少年的事情竟有些出神,不由面帶歉意微微一笑,王府二字竟似對他的瀟灑心神沒有絲毫影響。

  今日和他談話的那男人姓崔名得祿,雖是個很俗氣的名字,但絕對不是個俗人,能夠打理號稱長安第一青樓的男人不可能太俗。絕大多數長安人都以為這間樓子的背景是長安府某位高官,但只有中年男子這樣的人物才知道,崔得祿靠著的是親王府的大管事,甚至有人懷疑這間青樓本身就是王爺的產業。

  「紅袖招最近出了些麻煩事,我是真沒想到崔兄你還有空閒談那些事情。」

  崔得祿面色微冷,說道:「臨四十七巷不是王府要的,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只不過是因為軍部戶部不方便出頭,才轉托給了我們這些跑腿的閒人,誰知道你一直硬扛著不放,惹得部裡的大爺們不高興,這事兒才鬧到現在這麼大,前些日子長安府掃你場子被你扛了下來,結果最後羽林軍都出動了……」

  聽到羽林軍三個字,中年男子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那處有些隱隱作痛。

  看他神情,崔得祿話鋒一轉,笑著說道:「當然您應該知道,王府替那兩個部衙辦些事情,總歸是要收些好處,但大管事說了,王爺比較欣賞你,曾經有一次酒後還提到過你的名字,說你在長安城裡做事有規矩,懂分寸。」

  中年男子始終沉默,但眉宇間的那抹暗色卻是愈來愈顯眼。

  崔得祿繼續嚴肅說道:「你也知道我這間樓子前兩天死了位御史,這事兒很麻煩,那個倒霉催的自己橫死,家裡卻鬧到了長安府去,親王殿下和那位御史有舊,這種當口也沒法兒說話,所以只好由我自己處理,如果你有辦法替我把這件事情平了,那麼臨四十七巷那邊的事情,我從此不再插手。」

  雖然對方只是個青樓老闆,雖然他口口聲聲說的是我是我還是我,但中年男子非常清楚,對方代表的是親王殿下的態度,傳的是那座王府裡的聲音,略一沉忖後微笑問道:「就算殿下和那御史有舊,可要平了這事兒也太簡單不過,何至於需要我們這種混江湖的人物出手?」

  崔得祿面色陰沉說道:「你是真的不懂還是裝做不懂?如果是前者,從此我眼中就再沒你春風亭老朝這號人物,因為你太蠢。如果是後者,從此我眼前也不會再有你春風亭老朝這號人物,因為你太聰明卻又不識抬舉。」

  中年男子平靜回答道:「臨四十七巷的事兒不算事兒,對王爺不算個事兒,對我春風亭老朝而言也不算個事兒,如果真是朝廷哪處部堂衙門需要,我心甘情願雙手奉上,但……你們不該用這事兒來壓我。」

  「我春風亭的規矩就是不參合朝上的爭鬥,無論是殿下還是軍部還是戶部,只要事情和這些有關,我就會走的有多遠便多遠,你越壓我我就會走的越遠。」

  「你春風亭老朝是長安城最大的黑幫頭子,手下幾千號人跟著你混飯吃,朝廷把漕運押解這些活兒都賞給你在做,結果你說你想走掉?你覺得你自己能走掉嗎?你想走到哪兒去?你手下那三千兄弟能走到哪兒去?刑部大牢還是邊塞軍囚?」

  崔得祿眼神陰森盯著他,說道:「前些年朝堂之上風平浪靜,明哲保身或有可能,但現如今四公主已經回來了,她一心要保自己的親弟弟當太子,卻忘了皇后在位,而皇后娘娘也是有兒子的!這些天家大事當然和你沒關係,但這時候如果你還不表明態度當哪家的狗,那……哪家都不會容你!」

  「做條狗,原來一定要找個主人嗎?」中年男子長歎了一聲,看著他問道:「所以你要替親王殿下收服我?」

  「不錯,現在整個長安城但凡有資格出聲音的人都在壓你,為什麼?因為你是條沒有主人的狗。這種情況下如果你肯投靠任意一家,無論是軍部還是誰,只要你有了主人,別人再想打你就要看一看牽著你繩子的那人面子了。」

  「我能不能問一個問題?」中年男子忽然微笑著說道。

  「請。」

  「在皇后和四公主之間,親王殿下會支持誰?」

  崔得祿斬釘截鐵說道:「當然誰也不會支持,殿下永遠對皇帝陛下忠心不二,只要陛下說是誰,那殿下就支持誰。」

  中年男子聽到這個回答後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緩緩抬起頭來,微笑回答道:「抱歉,做為大唐男人,我還是真不習慣做狗。」

  崔得祿怔住,強行壓抑下心頭惱意,苦苦勸說道:「人這一生總是會當狗的,有的人是想當狗還當不成。」

  中年男子站起身來,將佩劍繫在腰間,瀟灑拱手,說道:「崔老闆,你真不是一個稱職的說客,因為你不知道我春風亭老朝的性格。」

  崔得祿的臉色有些難看,起身沉聲說道:「你是不是擔心這個決定不能服眾?你放心,王爺說過了,只要你肯低頭,哪怕是象徵意義上的低頭,他都會讓軍部給你一個交待,給你兩顆人頭,你堂堂幫主難道還不能震住下面那些小的?」

  談話到此時,他再也顧不得用王府大管事做那層過濾網,直接搬出了親王殿下,然而中年男子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直接向門外走去。沒有人注意到在崔得祿說出堂堂幫主四個字時,他的眉眼間流露出一絲意味難明的笑容。

  「老朝,你給我站住。」崔得祿陰惻惻盯著他的後腦勺,「看來這些年你和你的兄弟在長安城混的風生水起,早就忘記了敬畏兩個字怎麼寫,但我必須提醒你,這些貴人是真正的貴人,那不是你一個在陰水溝裡爬的蟑螂能明白的世界。」

  中年男子緩緩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0 16:57:58

第51章 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崔得祿看著中年男子的背影陰冷說道:「我知道你倚仗什麼,不就是常三齊四、劉五費六陳七這些人嗎?我知道你能打,你這些兄弟也很能打,但你不要忘了,常三費六是羽林軍的校尉,劉五是驍騎營的頭目,陳七更是侍衛處退下來的老人。大人物們輕輕翹根手指頭,你就會被壓進冥界最深處永世不得翻身。」

  中年男子霍然轉身,蹙眉望向他的雙眼。

  「這些年你最可靠最能打的兄弟死了不少,除了齊四那個廢物,你就只能倚靠這幾個傢伙,可你根本不明白貴人們的力量。他們只需要一句話,一紙行文,便可以把你最倚重的這股戰力困在軍營之中。這長安城裡被你壓了十幾年的牛鬼蛇神們,一旦知道這消息,想必都很樂意跳出來狠狠把你咬上一口吧?」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臉上神情漸趨平靜,繼續向門外走去。

  崔得祿在他身後冷笑說道:「春風亭老朝……你的手伸的太長了,居然已經伸到朝廷裡去了……如今你舉目皆敵,我倒要看看誰還能容你!」

  中年男子右手放在房門上,沉默片刻後說道:「只要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

  ……

  紅袖招頂樓的這場談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決定了長安城地下世界的歷史自然進程,當那些高居廟堂之上的大人物,忽然有興趣關心江湖之上的野草時,無論那些野草的生命力如何旺盛,活著的慾望如何堅強,都必將如野火燒過後的草原,只留下焦黑的腰肢和殘存在土壤裡的草根,再也不可能重複此前的茂盛。

  這就是權力的味道。

  御史張貽琦的夫人這一輩子其實很習慣這種味道,所以當張貽琦忽然身亡之後,她根本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帶著那幫去青樓鬧事的娘子軍領了老爺屍身回家後大哭了兩天,然後開始在大理寺和負責都城治安的長安府衙門之間奔波,只可惜這一次輪到她嗅到這股權力的味道,這味道便變得有些糟糕了。

  「我家老爺怎麼可能如此短命?他和我說過,二十七年前國師大人曾經給他看過命相,說他必然長命百歲,依我看,我家老爺肯定是被那樓子裡的狐狸精害死的!京兆尹大人,您可得替我做主啊,如果你敢包庇那樓子,我就去親王府求殿下為我家老爺主持公道!」

  坐在台上的那位官員年齡約摸四十出頭,三角眼酒糟鼻,頜下一絡稀稀落落的鬍鬚,樣貌實在不雅,在講究丰神形朗的大唐官場,此人沒有被遣往下方諸郡州,而是留在長安府,實在是個異數。

  官員看著堂下站著的那位乾瘦婦人,被她的話弄的頭痛不已,好在大唐官員都很清楚國師大人的傳奇人生,他仔細掐指一算才明白過來,二十七年前國師大人還只是昊天道南門一個燒火道僮,還沒能遇見當今聖上從而發跡,當時他替張貽琦算命只怕是騙錢的成分居多,想到此節,他忍不住咳了兩聲後威嚴說道:

  「咳咳……夫人請節哀,首先你要明白,本官是長安府司法參軍上官揚羽,而不是京兆尹大人,其次,御史大人的遺骸已經經過仵作詳細勘驗,確實是因為車廂意外傾倒壓垮,而導致腦部遭受重擊死亡,實在不是謀殺案。」

  御史張貽琦死在青樓側門,這事兒在長安城裡鬧得沸沸揚揚,但都是嘲笑譏諷居多,而在官場之上更沒有人把這件事情和什麼謀殺聯繫在一處,長安府為了避免那幫窮御史借題發揮鬧騰,兩天前便已經早早把此案定為交通意外。

  可誰也沒想到,那位御史夫人竟是不依不饒直接鬧到了大理寺。御史的工作就是得罪官員,人緣自然不可能太好,雖然張貽琦人已死,但靠山親王殿下還在,所以沒有官員會趁機落井下石潑髒水,但也沒有人想多管閒事,於是大理寺又毫不客氣地直接把御史夫人重新推回了長安府。

  京兆尹先前聽到敲鼓聲,再一打聽是那位剽悍不好惹的御史夫人,早就已經偷偷從側門溜回了後宅,然後吩咐下屬說自己今天身體不適,需要靜養。

  上官揚羽身為長安府司法參軍,主管刑名查案,卻是找不到由頭溜掉,而且他也並不想溜,在別的官員眼中御史夫人是位不好惹的悍婦,可在他眼中,所有的官員夫人都是紙老虎,只要拿準她們怕的事情隨便嚇嚇,就能把她們搞定,而且說不定還能從中撈些好處。

  這種時刻還不忘撈好處,足見這名司法參軍的貪婪,而這便要從他的出身來歷說起。上官揚羽祖籍南晉,先祖遷入長安後五代定居於此,世代居住在貧困東城,偏生家中就沒出個有出息的男丁,不是好賭就是好色,整整五代也不過攢下來了兩間破瓦房和十幾兩銀子,直到到了上官揚羽這一代,他才幸運通過了錄官筆試,然後從最底層的獄吏熬起,熬到現在終於有了真正的官身。

  當上司法參軍之後,上官揚羽不再像這些年來那般低調謹慎,對貧窮的恐懼和對金錢的狂熱追求,讓他開始了自己的受賄之路,長安府被朝廷上上下下盯的緊,又是吃賦稅的可憐衙門,想要貪贓自是無法,然而他卻可以枉法。

  御史張貽琦一案,他不敢枉法冤枉那間青樓,但卻想試著能不能從死人老婆手裡敲搾些銀錢出來,他瞇著眼睛打量著乾瘦的御史夫人,不等對方憤怒反駁,招手示意對方走近前來,壓低聲音說道:「夫人,人證是你自家護衛隨從,物證現在還堆在衙門後院,御史大人身上還有脂粉味道,而且那天你帶著那群僕婦拿著木棍衝過去時,半個長安城的人都看到了。你說……御史大人不是因為害怕你要去青樓捉姦,從而慌不擇路一頭撞死在自家馬車上,誰信呢?」

  御史夫人咋然變色,正準備厲聲痛罵之時,上官揚羽微微一笑,三角眼瞇成了銅錢中間的小四方,繼續壓低聲音說道:「其實本官也明白,御史大人死的太離奇太窩囊而且……不好聽,您總得鬧一鬧,才能顯得自家心思無愧,也免得被人說是您逼死了自家老爺,再說了,如果真鬧起來,那間樓子還不得賠您一大筆銀錢?唉,這人死入冥界便再也顧不得生人,朝廷發的那點兒撫恤和遺祿,又能值當個什麼用呢?能拿筆銀子自然是最好的。」

  御史夫人乾瘦的臉上表情極不自然,很明顯被上官揚羽說中了心思,她訥訥半天後,忽然滿懷期盼望著他,壓低聲音說道:「這事兒若成,我分你……兩成。」

  在公堂之上就敢直接拿唐律做交易,這事兒若讓御史台或是宮裡知道,無論是上官揚羽還是這位御史夫人大概都逃不了一死,不過今天整個長安府衙門的人都因為懼怕御史夫人撒潑而避開,公堂之上倒是清淨的厲害,她也不擔心被人聽到。

  然而出乎御史夫人的意料,上官揚羽驟然臉色一沉,一拍手中驚堂木,厲聲喝道:「好大膽的婦人,因你夫為御史我才敬你三分,居然想自找死路!」

  一聲斷喝直接把御史夫人嚇呆了,上官揚羽那張臉彷彿是畫出來的般,又迅速變的和藹可親,語重心長說道:「本官斥你是要救你,你可知道那家樓子的靠山是誰?你居然還想從那裡訛銀子?你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御史夫人扶著案台顫聲說道:「這……這……還得請您多指教。」

  上官揚羽自然不能說長安府在那樓子裡佔了幾分干股,故作神秘地伸手指了指天,壓低聲音說道:「那是皇后娘娘的產業。」

  「啊?」御史夫人聽到皇后娘娘四個字,頓時嚇得慌了手腳,甚至感覺自己膝蓋有些發軟,顫聲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你如果堅持要鬧下去,我可不擔保御史大人身後的名聲能不能保住,畢竟有人是看到他從青樓裡跑出來的,而且當時他還喝醉了。」

  上官揚羽望著她正色說道:「御史嫖妓,若讓宮裡知道了,就算死了只怕也要被除去官職,免掉一應遺祿,到時候你才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御史夫人驚恐問道:「那……那……可如何是好?我不告了成不成?」

  「問題是這事兒已經鬧出去了,不過如果能把那邊樓子裡主事的人打點打點,務求不要讓這件事情傳進宮裡去,尤其是那位的耳朵裡,或者事情還能辦。」

  「那就辦啊!」御史夫人早已沒了主意,乾瘦的臉上滿是惘然和緊張,問道:「您看這事兒該怎麼打點?」

  上官揚羽微微一笑,知道馬上又會有筆銀錢入帳,不禁覺得身上每一根毛孔都舒展開來,面前御史夫人乾瘦的臉也變得怡目不少,在心中得意想著:吃男人哪有吃女人來的簡單,吃活人哪有吃死人來的舒爽。

  他出身貧寒甚至可以說低賤,先人沒有遺澤,身後沒有靠山,生著一張難看的臉,吃起原告被告來就像蝗蟲般貪婪,拍起上級馬屁來就像野豬般皮厚,品德性情無任何可觀之處,但只要昊天老爺沒有收他,他便會繼續這樣執著堅定醜陋地活下去,正所謂只要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

  ……

  春雨連綿又下了兩天,臨四十七巷的生意還是那麼冷清。

  寧缺並不知道長安府有位叫上官揚羽的司法參軍,因為骨子裡的貪婪從而替他解決了刺殺御史張貽琦一事最後的小麻煩,此時的他正端著微燙的麵碗,望著被雨水不停沖洗的青石板,想著不久後的入院試,想著昂貴的學費和住宿費,心情有些鬱悶,感覺有些冷,下意識裡用左手緊了緊衣領。

  雖說從那位背景神秘的東家手中免了整整一年的鋪租,細細一算等於是平空掙了三百兩銀子,但這銀子並不是現銀,只是紙面上的東西,若那東家真的扛不住官府的壓力又或是老筆齋即便無租金也經營不下去,便等同於零。

  想到這點,他忍不住又歎了口氣,低頭用筷尖挑弄著碗裡的麵條,戳弄著鮮嫩的蔥花,完全沒有吃東西的慾望,這兩天他連寫字的興趣都沒有,更何況是這碗吃了好幾年、閉著眼睛不用聞都能猜到放了四顆花椒、三十粒蔥花的湯麵。

  鋪子外面的雨下的越來越大,嘩嘩擊打著地面,水花四濺成霧,視線越來越差,那戶部清運司庫房的外牆都快看不清了,寧缺端著麵碗走到門檻上,半蹲著繼續看雨,然後開始低頭吃麵。

  忽然他抬起頭,向右上方望去。

  一名中年男子撐著把油紙傘出現在老筆齋門外,囂張的雨水把他身上那件青衫打濕大半,腰間的劍鞘上也滿是水珠,正是免了寧缺一年租金的那位東家。

  被雨水打濕了青衫,前襟後擺上的顏色有些發深,看上去有些狼狽,但奇妙的是這名中年男子沒有絲毫狼狽感覺,撐著油紙傘靜靜站在檻門,看著眼前毫無間斷的雨絲,神情從容平靜,就像看著滿街桃花一地陽光。

  寧缺仰頭看了他片刻,沒有說話,繼續低下頭來吃麵。

  長時間後沉默,中年男子忽然低頭望向他,微笑說道:「麵很香。」

  寧缺蹲在地上回答道:「吃的次數太多了,再香的麵也就只是那麼回事。」

  「我沒有吃過。」

  「雖然你免了我一年租金,但我不打算請你吃。」

  「我喜歡你寫的字。」

  中年男子話題轉的奇快,就像二人眼前淋漓的雨水,滲不透雨傘便順傘面滑落,從這點可以感覺到此人平日只習慣發佈命令,並且不允許下屬質疑自己命令。

  「我也喜歡。」

  「寫的很好。」

  「我知道我字寫的很好。」

  中年男子笑了笑,說道:「字裡面的……殺意很飽滿,我很少見到有人殺意如此飽滿無礙。」

  寧缺低頭沉默,看著手中捧著的麵碗問道:「你今天晚上要去殺人?」

  中年男子感慨回答道:「是啊,天能容我人不能容我,那我只好殺人了。」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0 16:58:57

第52章 春風亭,老朝小樹

  寧缺仰臉看向他,問道:「想殺人就去殺吧,杵在我鋪子門口做什麼?」

  中年男子應道:「我在等雨停,也在等幾個人。」

  「等雨停的時候往往雨不會停,等人來的時候往往人不會來。」寧缺好心勸道。

  「人不來肯定是有不來的道理。」中年男子微笑說道:「不過能不能讓我和你聊兩句比較嚴肅認真的話,而不是像那些苦行僧一般試來探去?」

  「這個態度就對了,我也不喜歡盡在雲山裡轉來轉去。」寧缺笑著回答道:「不過我不喜歡蹲在地上和站著的人說話,因為高度有差距。」

  「你可以站起來。」

  「為什麼不是你蹲下來。」

  中年男子笑一笑,沒有半點猶豫直接蹲了下來,濕漉漉的青衫下擺遮住了老筆齋的門檻。然後他看著寧缺猶帶青澀的臉認真地說道:「我現在很吃力。」

  寧缺低頭吃麵,等著下文。

  「很多大人物想要我表態,但我現在的情況是不能表態,所以我現在正在被圍攻,我和我的兄弟們做事很乾淨,官府若要用唐律治我罪不方便,所以他們決定今天晚上直接把我滅掉,趁著這場夜雨,南城西城的對手都已經湧了過來。」

  「你等的那些人呢?」

  「我有一個兄弟前些天死了,剩下的兄弟大部分都在官府裡有差事,那些大人物很輕易便能用差事把他們困在軍營和衙門裡面,所以今夜我的人很少。」

  夜雨依然在繼續,而且似乎有越來越大的傾向,中年男子等的人看模樣也是等不到了,但他似乎並不在意,只是平靜溫和講著自己當前面臨的情況,沒有做任何掩飾,然後他看著身旁的寧缺,微笑說道:「但所有這些都不是問題,我今夜的問題在於,我的身邊必須要有一個人,但那個人我找不到。」

  寧缺看了一眼他腰畔的那把佩劍,猜測裡面那把劍應該很小,問道:「你身邊需要一個什麼樣的人?」

  「夠快夠狠夠勇,殺人的時候不能眨一下眼睛,不能讓任何東西落在我身上。」

  「不包括雨水吧?」

  「自然不。」

  「那這個要求倒不高。」

  寧缺撓了撓有些濕氣的頭髮,說道:「為什麼是我?」

  中年男子的目光落在他端碗的右手上,說道:「我打聽到一些事情。雖然梳碧湖的砍柴人在長安城裡沒什麼名氣,但我很清楚一個專殺馬賊的少年能做些什麼。」

  寧缺沉默片刻,然後笑了笑,說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走?有什麼好處?」

  中年男子很欣賞少年的直接,伸出手指彈掉油紙傘上的雨水,微笑說道:「整個長安城沒有人知道我的底牌,今天晚上如果我贏了,那張底牌就能掀開來,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我真的是一根很粗的大腿,很值得你抱上一抱。」

  「既然今夜這麼危險,為什麼你不把底牌先打出來?」

  「因為底牌不是一張牌,是一個人。我無法命令他,相反他能命令我,他需要我贏了今夜這場戰鬥,因為他想看看對手的手裡有沒有藏著牌。」

  「好吧,我對這種風格的對話實在是有些厭憎了,我只想說你這根大腿或許很粗,但對我真沒有太大吸引力。你既然知道遙遠的梳碧湖,那你一定知道我曾經有機會抱住一根看似很細,但實際上是大唐最粗的腿之一,可我沒有去抱。」

  寧缺說的自然是大唐四公主李漁,說完這句話他再次沉默,把手中麵碗擱到濕漉漉的地上,與中年男子蹲著並肩看雨,在這一刻,他忽然想到某個自己很喜歡的故事裡的某一幅畫面,想到小黑子在小館裡的交待,於是做出了決定。(注)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後說道:「或者……你習慣直接開價?」

  寧缺對著惱人的雨水伸出手掌打了對方一個耳光,乾淨利落說道:「五百兩銀子。」

  中年男子蹙著眉頭建議道:「太少了,是不是再加點兒?」

  雨夜書鋪門檻旁,二人討價還價的畫面著實有些詭異,主雇竟然覺得錢太少了。

  寧缺轉頭看著他問道:「你估計今天晚上我要殺多少人?」

  中年男子想了想後說道:「至少五個。」

  寧缺回答道:「在草原上,我殺五個馬賊說不定還搜不到五兩銀子,所以你放心,為了五百兩銀子,我絕對可以拚命。」

  「我不需要你拚命。」中年男子微笑望著他說道:「如果到了需要拚命的時候,你可以先行離開。」

  寧缺搖頭說道:「那不是我做事的風格。情義比金堅確實是句很白癡的話,但既然是做生意,當然要遵守基本的從業道德。」

  中年男子微笑伸出手來:「成交。」

  寧缺伸手和他輕輕一握然後鬆開,說道:「我姓寧,安寧的寧。寧缺。」

  「我姓朝,大唐朝的朝,朝小樹。」

  「好囂張的姓,好溫柔的名。」

  「長安人都叫我春風亭老朝,你可以叫我朝哥。」

  「朝小樹比較好聽一些……我說小樹啊,你就是魚龍幫的幫主?」

  「你可以叫我老朝……另外,我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是魚龍幫的幫主,我只是集合了一群兄弟,做些朝廷不方便做的事情罷了。」

  寧缺最終確認了他的身份,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長安第一大幫的幫主還這麼謙虛,小樹啊,你這就顯得太虛偽了。」

  ……

  ……

  從柴堆裡抽出那把樣式普通的刀,從箱子裡找出那把黃楊硬木弓和箭筒,從粗陋青瓷缸裡揀起大黑傘用舊布層層包裹,然後全部繫在了背上,接著他在箱子底部摸了半天,摸出一塊不知多久沒洗過的黑色口罩。

  仔細穿好貼身的軟甲,外面套了件壓箱底的舊年短袖箭袍,把頭髮散開重新繫成月輪國人常見的樣式,用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張臉,寧缺對著銅鏡仔細端詳半天,確認沒有什麼漏洞,走到小廚房外探頭向裡面說道:「我走了。」

  桑桑在收拾廚灶,洗涮鍋碗和筆硯,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柳細般細長的眸子裡隱約有些孩子氣的煩躁,不知道為什麼,小侍女今天擱碗涮筆的動作很大,時不時發出砰砰悶響,抹布用力擦著鍋底竟似要把黑糊糊的鍋底擦穿。

  寧缺微怔,然後明白了一些,溫和解釋道:「能掙些銀子總是好的,而且我看那傢伙應該很有背景,給對方一個人情,將來我也用得上。」

  啪的一聲,桑桑將抹布重重摔到灶沿上,端著沉重的鐵鍋自去倒髒水,小丫頭腰身一扭,竟是當做沒看見他這人,沒聽到他的解釋。

  寧缺揉揉蹙起的眉心,沉默片刻後說道:「小黑子那個白癡隨隨便便丟了一句話就嗝屁,我就算想推托也沒辦法跑到冥界去找他,那麼今夜算是替他還帳。」

  說完這話,他不再理會小桑桑的小情緒,直接出了後宅走入前方的店舖。

  春風亭老朝身為長安第一大幫魚龍幫的幫主,在江湖上飄蕩經年,不知見過多少奇人異類,他知道老筆齋的少年老闆肯定也是奇人之一,早有思想準備,但此時看見寧缺這身打扮,依然忍不住感到一絲詫異。他看著寧缺身後那根被破布裹成粗棍子般的神秘物事,微微苦笑說道:「看你這身打扮不像是去殺人,倒像是欠了賭債準備連夜逃家的破落戶,你莫非打算把所有家當都背在身上?」

  「我只背了一把刀,你就知足吧。」

  寧缺走到他身旁,看了一眼臨四十七巷裡的風雨,注意到長巷兩頭並沒有人影,忍不住皺眉說道:「希望你的兄弟裡沒內奸,希望你的兄弟們能把這條巷子看好,我可不希望跟著你風蕭蕭去殺人的畫面明兒就變成長安府裡的索圖。」

  春風亭老朝低頭看了一眼遮住少年大半張臉的黑色口罩,微笑說道:「其實不用這般謹慎,如果過了今夜你我二人還活著,那麼今後只要你不觸犯唐律,為非作歹,這座長安城甚至整個大唐帝國都不會有人再敢來找你麻煩。」

  聽著這話,寧缺心想誰說長安第一大幫身後沒有背景,然而他並沒有摘下口罩去光明磊落殺人的想法,清稚的聲音隔著黑色口罩透了出來:「我習慣低調。」

  春風亭老朝笑了笑,不再勸他什麼。

  春夜的幽靜早被淅瀝的雨聲打擾,此時又多了腳步聲,寧缺走出門檻,朝小樹撐開看似破不禁風的油紙傘,二人同時抬動腳步向夜色與雨中走去。

  桑桑衝了出來。她站在門檻內,雙手抱著那口沉重的大鐵鍋,看著桌上那碗還剩了很多的麵,看著風雨小巷裡那個背景焦慮喊道:「少爺,你麵還沒吃完!」

  寧缺回頭笑著望著她,說道:「先擱那兒吧,回來繼續吃。」

  桑桑抱著大鐵鍋,瘦小的肩膀靠著被雨水打濕的鋪門,大聲喊道:「冷了不好吃!」

  寧缺用力地揮了揮手,笑著大聲回答道:「那你再煮一鍋,等我回來吃。」

  桑桑緊緊抿著小嘴,怔怔看著他轉身而去,最後喊了聲:「我多放些蔥花兒,少爺你要記得回來吃!」

  寧缺不再回答,黑色口罩外那雙眸子裡的笑意卻是越來越濃,看著越來越黑的巷景,看著越來越急的雨絲,忽然開口問道:「小樹啊,咱們現在去哪兒?」

  「春風亭。」

  老朝平靜回答道:「我的家在那裡……敵人也在那裡,另外我還是建議你稱我為老朝,因為你才是一顆小樹。」

  巷中風雨依舊,不知春風亭那處如何。

  ……

  ……

  (註:溫瑞安《說英雄誰是英雄》王小石白愁飛初遇蘇夢枕。)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1 17:40:19

第53章 亭畔誰人青衫濕

  絕大多數長安人都知道,基於某個沒有人知曉的緣故,春風亭老朝向來不怎麼願意提及自己幫派的名稱:魚龍幫,他更願意把這個長安第一大幫叫做春風亭。很多人猜測這是因為他自幼住在春風亭橫二街的關係,敵人們則是暗自嘲諷,認為丫就是殺人太多黑錢撈的太多壞事做的太多又不樂意別人說他粗鄙,於是硬要把自己、自己幫派和春風亭這個看似很雅的名字聯繫在一起。

  春風亭地處東城貧民區,建築破爛不堪,從白晝到夜間充斥著小攤小販走街串巷的閒人,連清靜都算不上,自然沒有什麼風雅可言。但今天的春風亭一帶格外安靜幽靜,靜到雨落的聲音有若雷鳴,靜到春夜涼風刮過破舊餅鋪招牌的聲音有若松濤,從橫四街到橫一街一片街巷,看不到任何冒雨行走的路人,甚至連嬰啼聲都沒有,彷彿除了風雨和被肅殺之意籠罩的街巷外,其餘的都不存在,靜到要死。

  從臨四十七巷走到春風亭,距離並不是太遠,兩個人像散步的遊客般慢悠悠走著,也沒走多久便走進了這片靜街暗巷裡。

  前方的春風亭隱藏在夜色裡,隱藏在風雨聲中,只能模糊看到一處破舊的小亭,卻不知道有多少敵人同樣隱藏在這夜色風雨中的春風亭內外。

  戴著黑色口罩、背著一大堆東西的寧缺,撐著油紙傘老老實實走在朝小樹的身後方,把一名助手侍者的角色扮演的極好——不知何時,他接過了朝小樹手中的傘。

  朝小樹則一如既往目不旁顧負手走著,縱使身上青衫已被油紙傘淌下來的雨水打濕大半,臉上依然掛著淡淡笑意,將傘外風雨夜色都照亮了幾分。

  破爛小亭四週一片死寂。

  埋伏在此間的人全都沒有想到,沒有他們想像中的三千青衫兄弟,只有春風亭老朝一個人,然後帶著一個沉默的少年、以風雨為伴闖了進來。

  長時間的沉默,確定只有春風亭老朝和寧缺二人,隱藏在夜色風雨中的敵人不再隱藏自己的行蹤,伴著連續不斷的腳步聲,靴底踏淺泊的啪嗒聲,利刀緩緩抽出刀鞘的磨擦聲,數百名臉色肅然的江湖漢子從亭後從巷中從宅側走了出來。

  春風亭老朝和寧缺站在離破爛小亭不遠的地方,靜靜看著四面八方湧出來的黑壓壓人群。朝小樹微微一笑,沒有問身後少年怕不怕這種無趣的問題,抬起手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指著人群最中間某個微胖的中年人說道:

  「這個人叫蒙老爺,南城當家,他身旁那個剃光頭的大漢叫宋鐵頭,蒙老爺是宋鐵頭的大哥,宋鐵頭就是那天去你鋪子鬧事的那個誰誰誰的大哥。」

  隨著青衫中年男子一抬臂,雨夜圍擊的人群驟然一陣騷動,手持利刃站在最前排向自家老大展示悍勇的漢子們表情微僵,下意識裡齊齊向後退了一步。寧缺站在他身後靜靜看著這一幕,大致瞭解了魚龍幫在長安城黑夜世界裡的地位,瞭解在了這些江湖人士心中,春風亭老朝這五個字擁有怎樣的威懾力。

  朝小樹笑了笑,沒有出言譏諷對方,指向東側人群深處一個瘦高個說道:「這位叫俊介,西城主事,手底下也是有好些位漢子,平日我那些兄弟沒少與他親近。」

  緊接著,他望向亭後站成一小圈的人群,微微皺眉說道:「那些都是貓叔的人,貓叔向來跟著長安府混的,下手極沒有規矩,令人厭憎。我自然不會怕他,但他小姨子既然是長安府錄事參軍的妾室,給他些顏面罷了。」

  「那幾條漢子比較麻煩,都是城門軍退下來的,手底有真功夫,更麻煩的是,因為我管的那幾條貨運線路向來不用給他們上貢,所以城門軍本身就對我很有意見,把他們殺了,不知道城門軍那邊會不會愚蠢到繼續鬧事。」

  春夜風雨之中,數百名長安城**人物聚集在春風亭四周,就為了圍殺他這位長安第一大幫幫主,然而面對此情此景,他卻極溫和地替寧缺介紹今夜來了哪些人物,無一遺漏,顯得格外有耐心,或者說有信心。

  寧缺壓低聲音說道:「玩介紹可以,但你可別介紹我啊,這些可都是長安城**大拿,要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在長安城裡還怎麼混?」

  「過了今夜,這些人如果沒有被殺光,大概也會被殺破膽。」春風亭老朝負手望著雨夜中的人群,平靜說道:「既然如此,你何必還要怕他們?」

  寧缺撐著傘,看著他的背影很認真地解釋道:「我不怕殺人,但我怕麻煩。」

  就在傘下二人輕聲交談這際,雨夜裡的人群終於忍受不住對方這種視長安英雄為無物的羞辱,幾番商議後強行推出南城蒙老爺為代表說話。

  眼下雖然看著春風亭老朝是必然斃命的下場,然而說實話,不到親眼看著此人閉眼,依然沒有誰敢在對方面前放肆,南城蒙老爺也是如此,但此時場間他的人最多勢力最大,平日裡也被魚龍幫壓的最狠,不出面怎麼也說不過去。

  「解糧,移庫,軍部後勤支援,戶部庫房外圍看守,咱大唐最掙錢的暗活,這些年全部讓你們魚龍幫給霸佔了,連一點清湯都不拿出來分潤下眾家兄弟,聖天子在位,這世間真有這樣的道理嗎?」

  南城蒙老爺冷冷看著朝小樹說道:「你應該很清楚什麼叫犯眾怒,以往眾家兄弟看在你春風亭老朝的經年字號上敬你三分,然而眼下既然朝廷都要收拾你,你卻依然油鹽不進,那你就別怪我們對你不客氣。」

  「混江湖的人文化水平向來不高,所以他們翻來覆去也只會說這麼幾句話,早年前我需要親自出面與人談判,這種話實在是聽的快要起老繭。」

  朝小樹站在傘下,看著侃侃而談的南城蒙老爺,微笑輕聲說道,他這話自然不是說給對方聽,而是說給身後的寧缺聽。

  南城蒙老爺見他如此輕視自己,面色變得極為難看,重重一頓手中枴杖,喝道:「魚龍幫號稱三千青衫,但你我都清楚,敢為你做亡命之戰的頂多不過二百來人,現在如今你那幾個最能打的兄弟,全部被貴人們鎮壓在羽林軍驍騎營內,今夜我倒要看看你能怎麼脫身!」

  朝小樹看著他微微抽搐的肥臉,忽然展顏一笑答道:「先回你第一個問題,無論是解糧,移庫,還是漕運,我能霸著這些生意如此多年,自然是我有資格霸著,不管是你還是俊介還是貓叔,你們沒一個人有能力霸著這些生意,甚至這些生意放在你們面前,你們都不敢吃。」

  「你也不用再試探我有沒有後手,我可以告訴你,春風亭兄弟沒有一個人會來春風亭四周,齊老四不在,難道你們不覺得奇怪?不用奇怪,他和兄弟們已經去了你們的家,相信這時候,南城東城還有你貓叔的外宅那裡已經開始不清靜了吧。」

  隨著這句話響徹破舊小亭週遭,雨中人群頓時變得更加騷動,他們在這裡圍朝小樹,一直派人跟著朝小樹的行蹤,哪裡想到朝小樹竟是拿自己當誘餌把他們誘在此間,卻又把魚龍幫剩餘的所有力量都派去了他們的老巢!

  「禍不及妻兒家宅!」城門軍退下來的漢子們厲聲喝斥道:「朝小樹你欺人太甚!」

  朝小樹面色微寒,旋即微微搖頭說道:「你們在我家門口圍殺我,如果不是我提早把家中人口散走,這算不算禍及家宅?不過你們放心,我春風亭老曹做事向來有規有矩,我不打算把你們殺死在自己家門口,讓你們的父母妻兒傷心欲絕。」

  略一停頓,他看著眾人平靜說道:「不過今夜之後,你們別想還在長安城內有家。」

  你們別想還在長安城內有家。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場間眾人腦海中頓時出現很多畫面——春風亭老朝這五個字就是信義保證,他說不動眾人親眷便肯定不會動——然而微寒春雨夜,家中老父老母病妻幼兒被人粗魯地趕出家門,緊接著自己經營多年的宅院鋪子被那些魚龍幫的青衫漢子變成廢礫,誰能接受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

  南城蒙老爺肥臉再次抽搐,手下撐著的雨傘沒有遮住所有雨水,這一抽搐竟是把肉上的雨珠彈出去了幾顆,他寒聲說道:「沒有宅子可以再起,而人死了沒辦法重活,只要殺了你春風亭老朝,江湖從此不一樣,長安城……就是我們的!」

  「長安城永遠是皇帝陛下的。」朝小樹微嘲一笑,低頭看了眼腰畔的佩劍,抬頭展顏露出令人心折的一笑,說道:「說到殺死我,你們見過我出手嗎?」

  他身後的寧缺收攏油紙傘,隨意扔到腳下,右手上舉伸向後背斜指雨雲的刀柄。

  朝小樹緩緩伸手握住腰畔劍柄,就在修長手指與沾著雨水劍柄相握的一瞬間,只見他身上那件青衫微微一振,無數雨滴被彈落成細微水粉,如迷濛的霧。

  溫和微笑的中年男子驟然變得殺意凜然,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周圍那些淒寒雨絲彷彿感受到了一些什麼,搖晃傾斜沉默避開,再沒有一滴敢上那一身青衫。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1 17:40:46

第54章 雨夜裡,傳奇重現

  這些年來,整座長安城都是魚龍幫的天下,所有人都知道魚龍幫上層有一批能征善戰,渾然不似普通**人物的狠厲角色:常三冷、齊四狠、劉五橫、費六凶,陳七陰。除了從江湖最底層爬起,以狠毒立位的齊四,其餘那些角色隨意放在西城或是南城,都絕對能輕鬆打出一片江湖。

  很多人以為他們會不甘心現在的位置,以為他們會離開魚龍幫自覓天地,會找機會出頭,甚至背叛上位,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五個男人依然緊緊跟隨著他們的大哥,一步都未曾離開過——因為他們的大哥是春風亭老朝。

  長安城內很少有人見過春風亭老朝出手,更準確地說,早年前那些見過春風亭老朝出手的老人早都已經死了,但沒有任何人敢輕視他,更沒有人會認為他是一個只會侈談兄弟情義卻毫無雷霆手段的紙老虎。因為誰都明白能把常三等人鎮的死死的人物,腰間的佩劍不可能僅僅是書生的佩飾。

  春風亭老朝這個名字,是飄浮在他所有敵人頭頂的一片陰影,他們想看見此人腰間佩劍出鞘後會帶來怎樣的風雨,卻沒有人敢去試,因為他們知道,一旦此人腰間佩劍出鞘,長安的黑夜必將迎來一番血雨腥風。

  感覺到己方所有人都被朝小樹握劍那個動作震懾住,南城蒙老爺瞪著大眼睛,聲色俱厲嘶吼道:「他只有一個人,又不是神仙,都給我上!」

  **裡永遠不缺少熱血沖昏頭腦的莽漢子,尋覓殺死江湖傳奇一舉成名機會的隱忍者,被身周同伴數量鼓起悍勇氣息的從眾之人,隨著南城蒙老爺這聲厲喝,數百名長安幫派眾舉起手中鋼刀,大喊著從四面八方衝了過來!

  「我只是想要回家。」

  朝小樹看著衝上來的敵人們說了這樣一句話,然後嗆啷一聲驚破雨中的破亭舊巷,腰間的佩劍如蛟龍出鞘,外象緩慢實則迅捷刺向衝在最前面那個人。

  寧缺看著朝小樹的後背,右手已經握住刀柄,卻沒有拔出那把最近磨的極鋒利的朴刀,因為他想看看這位長安黑夜傳奇的真實實力,同時他覺得小樹君先前說的那句話過於裝逼,有些擔心自己拔出刀來會被一道閃電誤劈至死。

  朝小樹的劍樣式很普通,普通長普通寬,開鋒處也無甚特別,只是在雨珠被高速移動劍身拍散的那一瞬,隱約能夠看到劍上有很多細紋,那些細紋並不是某種符文,而更像是數道縫隙被水銀補滿。

  過於牛逼的人說句實話,就會被人誤以為是裝逼,寧缺盯著那把劍,看著那把普通的劍在最後那一刻改刺為拍,準確而輕鬆地拍到那名漢子的胸膛上,終於明白春風亭老朝那句話並不是裝逼,而是這個人確實很牛逼。

  平直的劍身在空中被某股力量強行拗成彎狀,與它的速度相比,自夜空降下的雨珠緩慢的令人髮指,而就在劍身拍打在那名漢子胸膛上時,那股力量驟然自劍身遞出,啪的一聲直接將那片胸膛擊的深陷下去!

  一聲如擊重革的沉悶巨響!

  一聲戛然而止的慘嚎!

  那名悍勇衝在最前的南城幫眾,連朝小樹的臉都沒有來得及看清楚,便被直接拍成了一隻風箏,極為淒慘地破空而飛,飛過了破舊的春風亭,落到了十幾丈外!

  ……

  ……

  正自喧囂喊殺的數百幫眾驟然一靜,他們的目光下意識隨著那名同伴在雨夜空中畫了一道極長的弧線,然後迅速被恐懼佔據身體,揮刀的手變得寒冷起來。

  他們曾經想像過春風亭老朝腰間佩劍出鞘之時可能會刮起一陣腥風,或許會落下一場血雨,但從來沒有想像過,一把單薄的青鋼劍竟能把沉重的一個人擊飛如此之遠,薄劍一揮間蘊藏著的恐怖力量竟像是天神手中的大錘,一動天地四方動!

  不,那把劍不是天神手中的鐵錘,更像仙使手中的一條鋼鞭!

  衝到朝小樹身周的那些江湖漢子,被這雷霆一擊震駭的僵立原地,朝小樹卻沒有停止在雨中向前的腳步。他瀟灑執劍而行,每一步踏出便手腕微提青衫微振揮出一劍,揮舞之時,平薄劍身嗡嗡作鳴,極盡彎曲彈放之態,像條鋼鞭般呼嘯揮舞,裹著雨珠涼風啪啪擊出,每一劍出便有一道人影飛起!

  劍身及胸,有人橫飛撞到巷牆,吐血滑落;劍身及腿,有人翻著跟頭滑破夜空,骨拍噴血墮地;劍揮破雨,沉悶嗡鳴,人影不停橫飛而出,慘嚎恐懼之聲響徹先前還是死寂一片的春風亭。

  一路前行的朝小樹揮劍動作輕鬆隨意,甚至可以用毫不在意來形容,就像是在夏日裡驅趕夜蚊子,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平靜如常。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的寧缺卻再也無法保持平靜,在夜雨中無比明亮的眸子裡閃過一抹震驚之色。

  用輕薄的劍身擊飛敵人,而不是選擇更簡單更省力的刺死敵人,朝小樹的出手在前一刻讓他有些不解,此刻才明白,只有這種方式朝小樹才能始終保持身周始終有一片空地,避免被對方一圍而上。

  但這樣霸蠻甚至囂張的戰鬥方式,顯然很消耗體力與精神,朝小樹如果不是想用這種方式震懾住當場數百名凶悍的漢子,那便是他有自信直接把所有敵人拍死!

  寧缺看著朝小樹的背影,看著這個在夜雨中囂張前行的中年男子,看著在他劍下不時慘嚎飛起的漢子,看著那些在遠處泥水裡呻吟不起的人,抿唇想道:

  「我知道你強,但我沒有想到你這樣強。」

  躲在人群之中的那幾位長安城大佬,此時早已心神俱裂,他們今天終於看到了春風亭老朝出劍,但他們寧肯這一輩子都沒有看到過。平日裡他們在魚龍幫的陰影下活的挺好,自以為雙方差距不大,如果拚命去做猶有一搏之力,直到此時此刻,在淒寒的春雨之中,這些人才無比淒寒的發現事實原來如此殘酷。

  他們能夠活著,只不過是因為魚龍幫和那個中年男子根本不屑多看自己一眼。

  傳奇就是傳奇,無論江湖、青樓還是官場上,能夠在人們記憶中成為傳奇的人,必然有他們成為傳奇的道理,而這絕對不會因為傳奇多年未曾出現就有所改變。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2 15:22:37

第55章 朝小樹!朝小樹!

  眼看著平時悍勇無比的下屬被那個中年男子輕輕一揮衣袖便拍飛,眼看著對方越走越近,南城蒙老爺、俊介、貓叔這些在南城西城揮斥夜色風流的梟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無法壓抑地生出強烈退走的慾望。

  然而想到站在己方身後的真正的貴人,想到府裡那兩位真正的強者,他們咬著牙,發出最狠厲的吼叫:「大家一起衝上去圍死他!飛斧!」

  厲吼迴盪在春風亭四周的街巷裡,很詭異的是,聽到圍死他這三個字,那些鼓起餘勇拿著鋼刀嚎叫前衝的幫眾們用最快的速度散開,拚命遠離朝小樹和寧缺身邊,前方人群散開,露出兩排精壯的漢子——那些漢子腰間繫著粗糙的布帶,布帶裡夾著四把小斧子,手裡已經拿著兩把小斧子,正要投出!

  大唐民風尚武,朝野之間流淌著剽悍氣息,所以都城長安並不禁攜佩劍,即便是朴刀之類的武器,只要你不在熱鬧坊市拿出來到處亂晃,官府也不會管你,然而對於弓箭這類的遠程武器管制卻是比較嚴格,尤其是威力巨大的弩箭,更是嚴禁民間擁有,在這種情況下,數十把破空而至的飛斧就成了最可怕的手段!

  雨夜廝殺至此時,朝小樹臉上的平靜表情第一次有了變化,他看著遠處牆下的兩排飛斧手,並無畏懼之色,甚至連警惕都沒有,只是微微皺了皺眉,似乎只是覺得有些麻煩,搖頭說了句:「你知道該怎麼做。」

  這句話自然是對寧缺說的,然而寧缺……並不知道此時自己該怎麼做,如果對方的飛斧像雨點般飛來,他相信自己能夠逃離,但他同時相信朝小樹在殺死或者擊潰所有敵人之前不會選擇離開,就在這一瞬間,他看著朝小樹的背影,忽然想起北山道口的那場戰鬥,想起呂清臣老人說過的那些話,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彷彿聽到他腦海中的那聲震驚之音,朝小樹手中那把單薄的青鋼劍嗡的一聲響了起來,以極恐怖的速度高速震動,將劍身上的雨水血水盡數震成齏粉,然後咻的一聲消失,化做一道灰淡流影撕裂雨簾,飛向那兩排飛斧手!

  似一道灰淡流影,實為迅捷之劍,劍跡精微妙渺,劍鋒所向,那些紛紛擾擾擾著春夢的彷彿懸在夜空裡的雨滴被粒粒刺破,刺破雨滴最外那層皮,刺透它的心,再貫穿而出,刺破人身最外那層皮,再刺穿它的肉與骨,再貫穿而出,緊握著斧柄的手指像藕節般段段落下,然後斷口處才開始噴出鮮血!

  巷間牆前只聽到辟辟啪啪劍尖刺穿雨滴的聲音,鋥鋥鋥鋥割斷手指的聲音,數不清究竟有多少根緊握著斧柄的指頭就這樣隨著雨滴一同散落,然後沉重的小斧紛紛隨之落地,砸在滿是雨水的地面上發出悶響,最後才是無數聲慘嚎!

  有兩名反應最快動作也最快的斧手,在春風亭老朝起劍之始,已經扔出了手中的斧頭,然而就在電光火石下一刻,那抹灰淡的劍影便掠過了他們的手腕,只看見血水一飆,他們竟是把自己的手連同斧子一同擲了出來,然後畫了道淒楚的血線,慘然墮落於不遠處的地面,畫面看上去異常血腥!

  夜雨下的春風亭一片死寂,朝小樹站在雨中,看著四周數百名長安城幫眾,看著自己那把飛劍時隱時現引發陣陣慘嚎,一臉平靜毫不動容。

  南城蒙老爺臉色蒼白,顫抖指著亭外的朝小樹,像瘋婦般癲狂尖叫道:「朝小樹!…朝小樹!朝小樹你怎麼能是……修行者!你……你怎麼能是個大劍師!」

  ……

  ……

  「你身邊需要一個什麼樣的人?」

  「夠快夠狠夠勇,殺人的時候不能眨一下眼睛,不能讓任何東西落在我身上。」

  寧缺盯著身前朝小樹的背影,看著中年男子懸在青衫薄袖外的雙手微微顫抖,身體忍不住感到有些僵硬,那柄薄劍化為無聲無息的灰影終於證明了他的猜測,他終於懂了先前在鋪子裡的那番對話。

  北山道口那場戰鬥中,那位書院棄徒大劍師身邊有一位武者近侍,呂清臣用計誘殺那位大劍師後,在第一時間殺死那位武者近侍,正是因為劍師念師這類修行者在戰鬥中時,最怕被人近身格殺,就如同此時終於展露真實實力的春風亭老朝。

  此刻朝小樹的心神元氣全部繫在那抹不可捉摸的飛劍之上,看似強大到不可一世,然而劍已不在手,他已經失去了全部的防禦能力,如果對方有人這時候能夠突破那把飛劍,或者說悄無聲息靠近他發動偷襲,他會陷入極大的危險之中。

  想必朝小樹往年那些凶險戰鬥時,身旁肯定有那些傳聞中極凶悍的兄弟當近侍,然而今夜他的兄弟們都被官府死死鎖在各自的營地裡,所以他需要找一個人,找一個可以信任而且強大到可以保護他近身安全的人。

  所以他在淅淅瀝瀝的春雨中去到臨四十七巷,走進那家叫做老筆齋的賣字兒鋪,站在檻外濕漉漉的地面,望著那個正在哀聲歎氣吃麵條的少年郎,微笑說:

  「我要去殺人。」

  「我的身邊需要一個人。」

  朝小樹只知道寧缺曾經做過什麼樣的事,但並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就這樣看似隨意地把自己的安危甚至生命托付給他,毫無疑問這是一場賭博。

  這場賭博,或者說信任,讓寧缺感覺肩頭有些沉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右手虎口微微一緊,握緊背後斜斜向天的刀柄,緩慢拔出那把雪亮無痕的朴刀。

  ……

  ……

  雨水落在地面,迅速被平日積著的灰塵染髒,漸匯成溪流向街畔的下水道,又迅速被經年的污泥薰臭,正是長安城老鼠們最愛的環境。一隻皮毛有些潰爛的老鼠用兩隻髒黑的前爪撲著一根人類的斷指,興奮地不停噬咬,偶爾歇陣舔舔毛上沾著的血水,在高處視野裡發生的那些人類廝殺與它沒有關係,它只希望那道淡淡的影子能多割幾根手指頭,企盼雨水能把那些指頭衝到自己身前,昊天老爺保佑,一家大小這些天的食物就靠您賞賜了。

  啪的一聲,一坨東西呼嘯著砸了過來,就砸在這隻老鼠的身前,濺起滿地污水和血水。昊天老爺覺得自己太貪心了所以要砸死我?老鼠驚恐萬分地快速跑開,快要鑽進院牆腳下的鼠洞時,有些依依不捨地回頭看了眼快要被啃噬成白骨的那根手指,然後毅然決然甩尾鑽了進去,如果它仔細看兩眼,發現那坨濺起雨水血水的東西是一個人類的腦袋,它一定會後悔自己的決定。

  老鼠鑽出鼠洞,便再也沒有辦法後悔了,在被那只堅硬的唐軍軍靴踩成肉泥的那瞬間,不知道它的遺憾是不是沒能告訴同類人肉的味道有多美妙。

  一名唐軍精銳士卒緩慢收回穿著軍靴的腳,看了一眼腳邊血肉模糊的老鼠,聽著院牆外的聲音,緩步退回隊列,用手式向同僚比劃了一下外面戰鬥的情況,然後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弩箭,確認雨水沒有讓機簧出問題。

  數十名穿著深色雨披的唐軍精銳沉默無聲站在院牆後方,手中拿著弩箭,牆外那座破舊的春風亭四周此刻殺聲震天,卻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們的存在,這些軍士沉默的像是一群石雕,無論是風雨還是廝殺都無法讓他們面上的表情有絲毫變化。

  在這些唐軍精銳後方,在那被層層雨簾鎖住的開樓木地板上坐著兩個人。一人是位眉眼清俊的中年人,一身星白色長衫,身旁木地板上安靜擱著把尺寸有些小的劍,另一人戴著笠帽,看不到容顏,但從他穿著的僧袍、闊大骯髒的一對赤足和身前雨簷下的銅缽來看,應該是位苦行僧侶。

  那位長衫劍客微微蹙眉看著眼前如絲如縷的雨簾,輕聲說道:「居然是位劍師,難怪需要動用到我們兩個人。」

  苦行僧侶低著頭沒有說話,他聽著牆外傳來的隱約飛劍破空劈雨之聲,盯著木階下的銅缽,看著缽內的雨水被新來的雨滴擾的驚動不安,漸漸覺得自己的氣海竟也變得有些不安,於是頭更低,手指更加緩慢而堅定地拔弄著腕間的鐵木念珠。

  這座府院是朝府,春風亭老朝的府第,這座木製開樓是聽雨樓,春風亭老朝閒來無事扮文人時聽雨的小樓,這些唐軍精銳和這兩位強者,在等他回家。

  在朝府另一面的院牆外春雨淅瀝的巷口處,停著兩輛馬車,車前神駿的馬兒被雨水淋的有些不耐,時不時想打個噴鼻卻無法發聲,想要蹶兩下前蹄卻不敢動作,一輛馬車死寂沉沉,另一輛馬車裡卻時不時傳來低沉的咳嗽聲。

  沒有人知道誰在這兩輛馬車裡,但如果朝小樹此時能看到站在馬車旁的那位中年胖子,就一定能猜到車廂裡的人不是一般人物。那位看似普通的中年胖子在長安城裡不是名人,他身上沒有任何官面身份,然而很多官員看到他都會曲意討好,因為很多人都知道,親王殿下某些不方便辦的事情,都是由他進行處理。

  然而這樣一位比宰相管家更厲害的人物,縱被冰涼春雨淋的渾身濕透,也不敢坐進車廂避雨,微彎著腰老實站在車廂外,態度格外謙卑。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2 15:23:08

第56章 雨中的馬車,再而三的劍

  冷雨夜,春風亭,朝府外的巷口。

  那位中年胖子站在車廂旁,站在雨中,彎著腰壓低聲音說道:「朝小樹果然是位修行者,看樣子境界還不低,現在局面有些棘手……」

  車廂裡那人咳嗽了兩聲,淡然說道:「著什麼急?府裡不是還有戶部請來的兩個異鄉人?如果連他們都擋不住那個混江湖的傢伙,我們再出手也不遲……至於那些江湖人死便死了,這長安城的陰水溝裡哪幾天不死幾個老鼠?」

  數百名長安城悍勇的江湖漢子,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在世外高人眼中如陰水溝老鼠的他們,在這生死關頭暴發了極驚人的戰鬥力和血性。

  然而春風亭老朝是修行者,他們只是普通的江湖人,雙方實力上的差距就像是鷹與蟻之間的距離,劍影穿腿而過帶起一蓬血花,繞頸而過掉下好大一顆頭顱,握斧的漢子斷了手指,揮刀的漢子仆倒在雨水之中。再強悍的戰鬥力在那道時隱時現的劍影面前都不值一提,再強悍的血性在同伴不時倒下後總會絕望的潰解。

  朝小樹平靜前行,身上青衫早已被雨水打濕,然而就像寧缺每次看到他時那樣,誰都不會覺得這位長安黑夜第一人狼狽,他走在春雨裡,就像春雨一樣自然,身上流露出來的氣息就像春雨一樣滋潤大地,令人無法抵禦甚至不想抵禦。

  來自長安西城南城的幫眾們看著雨中行來的中年男子,彷彿看到一個惡魔正溫文爾雅地向自己點頭示意,然後舉起魔爪輕鬆將自己捏成碎片,滿心震駭的他們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恐懼,不知道是誰發了一聲喊,眾人終於散去。

  南城蒙老爺西城俊介還有貓叔那些人物已經不知何時悄悄溜走,破舊的春風亭四周除了那些被雨水不停沖涮的屍體,那些重傷呻吟的重傷員,再也看不到一個站立著的人,天地間一片清靜——如果忽略那些雨水中的屍體和傷者,忽略掉雨水都無法沖淡的血腥味還有春風亭被撞塌的一角。

  寧缺沉默跟著朝小樹身後向前走去。他雙手緊握住刀柄,雪亮的刀身橫於胸前淋著雨水,從始至終他沒有出過一刀,這場單方面的屠殺便就此結束,但他沒有放鬆更沒有什麼尷尬歉意,因為他知道真正的凶險還沒有到來——如果你有機會跟著一位修行者戰鬥,那麼你遇見的敵人就極有機會是一位甚至幾位修行者。

  一步兩步,朝小樹走到自家宅院門前,身畔鞘中無劍,那劍此時不知正在哪方夜雨中穿行,他伸出空著的雙手輕推,被雨水打濕的門軸發出一聲有些怪異的呻吟,

  院門被推開,數十名穿著深色雨披的唐軍精銳端著弓弩相迎,表情堅毅冷漠;雨簾之後的聽雨樓木地板上,那名穿著星白長衫的中年男子眉頭微蹙,身旁鞘中短劍低鳴;戴著笠帽的苦行僧緩緩抬起頭來,手中念珠微微一僵;遠處巷口那兩輛馬車依舊安靜,其中一個車廂裡咳嗽的聲音不知去了何處。

  安靜還是安靜,輕微的風聲在樹葉與樑柱間輕繞,淅瀝的雨聲在庭院和小池間輕響,彼此看著彼此,沒有任何人選擇搶先動手。

  沉默也許很長,也許很短,朝小樹的目光越過那群持弩的軍士,落在樓間的苦行僧與劍客身上,淡然說道:「這是我的家,請你們出去。」

  「沒有人會出去。」身著星白長衫的劍客平靜回答道。

  朝小樹看著此人身旁輕振欲鳴的那把短劍,若有所思,忽然開口問道:「前些天那場雨裡,就是你殺了我那位小兄弟?」

  長衫劍客身體微微前傾,示意自己正是那人。

  朝小樹唇角微微翹起,看著他說道:「那你今天會第一個死。」

  雨一直在下,順著聽雨樓頂的瓦片屋簷流淌而下,變成水簾,那位苦行僧身前的銅缽一直承著雨水,漸蓄漸多,就在這一刻終於溢了出來。

  朝小樹出手。

  他抬起右臂,隔著重重雨簾,隔著那些持弩嚴陣以待的唐軍精銳,遙遙指向聽雨樓裡那名長衫劍客。

  隨著一指點出,雨夜裡驟然響起一道淒厲的鳴嘯,那把始終隱藏在夜色春雨間的薄劍終於顯現出了蹤跡,自聽雨樓上閃電般破空而至!

  長衫劍客眼瞳劇縮,懸在身旁的右手中指一扣一彈,身旁那柄已經躍躍欲出的短劍一聲清呤震鞘而出,化作一道清光護在自己身前。

  朝小樹說了今天第一個要死的人就是他,朝小樹隔雨簾一指指的也是他,然而朝小樹第一劍的目標並不是他,而是他身旁那名苦行僧!

  那位苦行僧雖然始終沉默,但卻一直警惕注視著週遭的動靜,上空天地元氣稍有波動,他便知道朝小樹已然動手。雖然他不知道自己是這一劍的目標,然而佛宗弟子的本能讓他枯掌重重一拍身旁木板,木板縫隙間煙塵一震,木階前那隻銅缽彷彿被人踢了一腳,猛地彈了起來,在空中蕩出無數水花。

  灰淡的劍影破空而至,穿透那片晶瑩透明如琉璃的水花,卻被銅缽擋個正著,鋒利高速的薄劍與笨拙厚實的銅缽狠狠相撞,發出一聲令人耳膜欲裂的脆響!

  苦行僧侶露在笠帽外的臉有些微黑,在這一瞬間變得極為蒼白,明顯吃了些虧,而就此時,長衫劍客雙眉一挑,見機奇快地手腕一翻,中食二指並為劍決指向站在府門處的朝小樹,在他身周剛飛舞半圈的短劍去勢陡轉,化為一道青光直刺朝小樹的面門,此時朝小樹的飛劍正與苦行僧的銅缽相撞,又如何護得住自身?

  緊握長刀柄沉默站在朝小樹身後的寧缺動了,他身體快速向左閃去,就在將要閃出朝小樹身體時,卻強行收住了腳步,他不是畏懼那名長衫劍客的手段,不是害怕那道青光短劍,而是發現現在依然不需要自己出手。

  因為朝小樹的飛劍在與苦行僧銅缽相撞後,雖未能破缽而出,卻也未頹然墮地,而是藉著那道猛烈的撞擊力量,單薄青鋼劍上那些不知意味的縫隙線條,在那一瞬間驟然放大脫離,極為奇妙地在空中化作了五片極薄的劍片疾飛而射!

  無中能生有,一而再,再而三,再三便是五。

  朝小樹一劍化五。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3 17:03:07

第57章 兩個人的戰鬥

  朝小樹一劍化五。

  三枚劍片嗤嗤作響繞過銅缽的方位,射向苦行僧的身體,其餘兩枚劍片沒有回援己身,而是根本無視長衫劍客的青光短劍,犀利一掠斜斜刺向他的面門!

  縱是修行者的戰爭,這青衫中年男子依然在其間貫注著長安江湖的凜厲狠辣意味:你若殺我你便要死,我在長安江湖夜色裡修行多年,我不懼生死之別,你在名山大川師門庇護之下修行多年,怕不怕死?

  長衫劍客怕死,面色微白的他並指劍決一散一勾,把剛飛出半箭之地的青光短劍強行召回,在最危險的那一瞬間,擊飛了兩枚襲向自己眼睛的劍片,就這一個動作便讓他的右手微微顫抖起來,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隱現。

  旁邊那位苦行僧神情凝重看著襲向自己身體的三枚劍片,已經來不及召回笨重的銅缽護體,只見他拙喝了一個意味含糊的字眼,左手虎口間搭著的那串念珠飄浮而起,圍繞著他的身體呼嘯旋轉,只見一片火花四濺,瞬間內竟是不知道與那三枚蹤跡詭異的劍片發生了多少次碰撞!

  劍影破空而至,銅缽蕩水而起,青光短劍直刺府門,灰淡劍影化作五枚劍片,青光短劍閃電遁回,念珠懸浮護住,每一個環節都蘊藏著極可怕的凶險,只要有一處處理不當,這三位強者便會有人濺血而亡。

  強者的世界裡時間尺度本就不一樣,這看似繁複凶險漫長的過程,在真實的世界裡只是極短的一瞬間,其時那隻銅缽潑出的水還在空中化成片片琉璃未曾落下,滿院的雨水還在緩慢地編織著雨簾,而那些持弩的唐軍精銳根本沒有任何反應。

  突!突!突突!

  唐軍精銳們用盡可能短的時間做出了反應,迅速摳下扳機,數十枝箭矢攜著強勁的破風聲射向府門,此時那五枚劍片正在聽雨樓內與那兩位修行者相鬥,朝小樹全無自保的能力,眼看著只能被那些弩箭射成刺蝟。

  而就在此刻,在弩箭快要抵達朝小樹身前時,一片雪亮的刀光耀亮了庭院,將層層雨簾照的清晰無比,將那些密密麻麻的弩箭全部捲了進去!

  靴底踏在朝府正門的水窪裡,彷彿釘子般鍥進地面,緊握長刀柄的雙手像鋼鐵般堅定,寧缺不知何時繞到了朝小樹身前,手腕與小臂上的肌肉以難以想像的速度繃緊放鬆,帶動那把雪亮朴刀繞著手腕快速轉動起來,化作一片銀色圓盾,把他臉上那張黑色舊口罩照亮,把那些密集弩箭震飛。

  當當一片清脆碎響聲在二人身前暴起,十幾枝弩箭被堅硬的刀面強行震飛,高速斜向亂射,紮在朝府正門的木門匾額之上,緊接著發出一陣篤篤悶響。

  數十枝弩箭驟如急雨,縱使寧缺刀法再好,也無法完全阻擋,然而他此時瞳孔微縮,眼神銳利至極,就像是草原天空上飛翔著的鷹,將身前的一切細節都看的清清楚楚,他的心神也如鷹一般冷靜,憑感覺捕捉著弩箭的射擊角度,只對那些能夠傷害到自己和朝小樹的弩箭揮刀,而對邊緣方位的那些箭枝毫不理會。

  在這一瞬間,這些年經歷過無數場生死搏鬥的少年,完美地展現出被那些大恐怖打磨出來的危險觸覺和判斷能力,那些看似極其凶險的弩箭擦過他的耳垂,穿透他衣衫下擺狠狠扎進被雨水打濕的青石板縫隙,沒有造成任何傷害。

  「進擊!」一名唐軍精銳首領厲聲喝道。

  隨著這聲命令,發射完一輪弩箭的唐軍精銳們分成兩組,一組迅速拉簧上箭,另有十餘名士兵拔出腰間鋼刀沉默著向朝府正門處衝來。

  蹬!蹬!蹬!蹬!一名唐軍高手雙腳連蹬濕漉的地面,彷彿緊隨著最後那輪弩箭衝了過來,距離府門尚有一段距離,只聽得他暴吼一聲,雙手持刀高高躍起,以不可抵擋之勢,向寧缺的頭頂劈下。

  露在黑色口罩外的那雙眼睛眼簾微垂,寧缺看著身前的雨地,似乎沒有看見馬上便要臨頭的這凶蠻一刀,只見他手腕一翻,刀鋒化作一道白光,精確無比斬掉最後兩枝弩箭,然後……刀光忽斂,消失不見。

  雨夜漆黑深沉,樓內隱有燈光,刀起時鋒面映光大動便成光面,若要刀光消斂無蹤,那麼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這把刀現在處於靜止狀態。

  他手中那把樣式普通的朴刀,這時候靜止在那名唐軍高手的脖子裡,朴刀深深楔進那人頸間大概一半的距離。

  刀鋒破開皮膚骨肉緊緊夾住,血水從那道極細微的鋒間湧出,然後迅速被越來越大的夜雨沖洗乾淨,寧缺左手正握刀柄最下端,右手在刀柄前方反握,微微低頭看著一滴雨在青石板上濺起朵濁花,保持著沉膝轉腰的姿式。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止,但它不會真的停止。寧缺閃電般一拉左臂,刀鋒在那名唐軍高手的脖頸上帶出一道令人牙酸的聲音,那是金屬與強壯頸骨磨擦的聲音。就在這名唐軍高手瞪著死不瞑目雙眼倒下的過程中,寧缺左手緊握刀柄向前一推,刀鋒攜著雨水猛然躍起,刺入第二個敵人的咽喉。

  雙手相錯交握朴刀長柄,腳步如草間靈豹在極小的範圍內跳躍趨避,寧缺一記錯手平斬,砍翻左側襲來的敵人,緊接著身形一轉驟然發力,刀鋒砍破雨簾,砍斷自夜色中遞來的刀身,砍掉第四名敵人半片肩膀。

  甫一照面,四名唐軍精銳便死在他的刀下,血水從殘破身軀上四處噴灑,竟彷彿比雨水還要更加密集,寧缺做到了自己的承諾,沒有讓一個人一枝弩箭傷害到朝小樹的身體,至於那些越來越磅礡的雨水,不是他關心的事情。

  三名修行者正在以天地元氣為舞台做著生死之際的戰鬥,那些唐軍精銳本以為自己捕捉到了最好的出手機會,然而他們沒有想到,那個沉默站在朝小樹身後的少年,竟是如此生猛的角色,大概是被寧缺犀利詭異的刀法所震懾,唐軍精銳們眼中的那幅黑色口罩竟變得有些可怕,前衝的腳步下意識放緩了些。

  寧缺雙手握刀,被雨水打濕的黑色口罩緩緩起伏,眉頭皺了起來。

  大唐軍隊是世間紀律最嚴明,戰鬥力最強大的軍隊,今夜出現在朝府中的這些軍人則是大唐軍隊中的精銳,像這樣的軍中精銳,無論遇到再強大恐怖的敵人,只要上級沒有下達撤退命令,那麼他們便一定不會撤退,只要沒有軍令,就算面前是萬丈深淵,他們也會勇敢地衝過去,絕對不會畏怯地放慢腳步。

  嗖嗖嗖三道極細微的機簧聲響起,暴雨嘩嘩落下,擊打在聽雨樓的樓頂上,堅硬的青石板上發出雷鳴般的聲響,成功地將這三道細微的聲音掩蓋。

  但寧缺一直沒有放鬆,他盯著那些看似畏怯不敵的唐軍精銳,雙手緊握著刀柄,專心凝聽著雨夜裡的任何聲音,所以他在第一時間內捕捉到那三聲極細微的機簧聲,同時在第一時間內做出了自己的判斷:神侯弩!

  神侯弩是唐軍單兵攜帶的最恐怖武器,內藏弩匣,能一次性發射十枝弩箭,更可怕的是,神侯弩的機簧經過特別設計,發射出來的弩箭速度奇快。這種武器曾經在大唐帝國征戰天下的歷史中創造無數輝煌,只可惜由於製造神侯弩所需的特種鋼材越來越少,所以才會逐漸退出唐軍標準配備,沒想到今夜居然會出現。

  埋伏在朝府裡的唐軍精銳一開始沒有動用神侯弩,是因為他們沒有信心能夠用神侯弩擊斃處於完好狀態下的朝小樹,而那名戴黑色口罩的少年,不值得使用神侯弩去應付。他們本想用普通弩箭配合苦行僧和長衫劍客逐步消耗朝小樹的實力,最後才用神侯弩發動致命一擊,然而眼下的局面由不得他們這麼做——因為不動用神侯弩,他們連那個戴黑口罩的少年都無法殺死,更何況朝小樹。

  一顆黃豆大小的雨珠從黑色口罩的上沿落到下沿,就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寧缺想明白了這麼多事情,而同時他的左手早已悄然無聲離開細長的刀柄,伸到了自己的身後,指尖快要觸及被粗布包裹住的那把大黑傘。

  他不是那些強大的修行者,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年,雖然無數場血腥的廝殺戰鬥讓他變得有些不普通,但他終究沒有信心就靠手中這把朴刀去應付神侯弩。

  就在這時,雨中的朝府再次響起一連串細微而又清脆的聲音,這些聲音比雨珠墜落琴弦的聲音更清脆,比最玄妙的琴師撥動的野蜂飛舞還要迅疾。

  丁丁丁丁……丁丁丁……丁丁……丁!

  五道極黯淡的劍影不知何時悄無聲息自聽雨樓間歸來,在庭間像野蜂般高速穿梭飛舞,織成一道密不透風的網,彷彿有靈性一般準確地捕捉到神侯弩每一枝弩箭的射擊軌跡,把那十根弩箭盡數攔截,然後一一擊飛!

  朝小樹站在雨中,略有些蒼白的臉上除了平靜沒有任何情緒,只見他懸在袖外的右手緩緩張開,那五枚劍片嗖嗖作響飛回身前,籠在四周嘯鳴高速飛舞,二人身周的雨水被劍片所挾氣息割出一道道口子,顯出道道白線。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3 17:03:35

第58章 風雨夜色皆能進

  五枚劍片在雨夜裡高速飛行,發出時而低沉時而尖銳的鳴嘯,像是某種詭異的樂器,各自佔據著朝小樹寧缺身旁一處空間,然後不停輪換方位,五道流光前後相聯,把把雨水拍打的青枝和積水的青石板間的庭院空間全部織滿。

  在雨水中時隱時現的劍片流暢飄逸而飛,時而擦著地板低掠而過,濺起一蓬雨水,時而在牆上割出道道深刻的劍痕,時而飛過那四名被寧缺砍倒的軍士身體,在他們身上再添幾道血痕,還未死透的軍士被劍片割過時便會一陣抽搐。

  朝小樹和寧缺二人就站在五枚劍片織成的這片無形劍網之中,織成這道網的每一根線條都代表著鋒不可阻,代表著死亡,無論是堅硬的青石板,被雨水打濕的牆壁還是地上躺著的唐軍屍體,都無法讓那些線條緩慢一分,溫柔一分。

  風能進雨能進夜色能進,人不能進。

  沒有人敢踏進這道佔據方圓三丈範圍的無形大網,即便是最勇敢的唐軍精銳,也不會明知走進去就是死亡還要強行踏入,至於聽雨樓間的苦行僧和長衫劍客,這時候正面色蒼白的急於調息,銅缽念珠及碧光短劍安靜地懸浮在他們身周。

  來自南晉的長衫劍客一臉震駭看著雨中的朝小樹,苦澀說道:「想不到長安城一個幫派頭子……都是位洞玄上品的大劍師,甚至……只差一步就能踏進知命境界,莫非這就是大唐帝國的實力和底蘊?然則,你應該很清楚,殺你是你們大唐貴人的想法,你贏不了的,貴人們說了,只要你肯降就會饒你不死。」

  朝小樹抬起左手,摘下濕透衣襟上不知何時落下的一片青葉,然後抬起頭望向長衫劍客平靜說道:「你殺了我兄弟,那麼不管你降不降,你都必須死。」

  長衫劍客沉默無言。

  那名戴著笠帽的苦行僧看著朝小樹身旁的寧缺,看著他臉上的黑色口罩,看著他那熟悉但細微處有些怪異的髮髻,皺眉問道:「少年,你是月輪國人?」

  寧缺沉默回望著這名苦行僧,沒有做任何回應,只是黑色口罩上的眉頭微微蹙起。
  朝小樹望向庭院那頭的唐軍精銳們,目光漸趨寒冷,沉聲說道:「一個是南晉的大劍師,一個是月輪國的苦行僧,而你們……是我大唐軍人,為了那些所謂權貴的亂命,居然和異國人勾結,實在是令人不恥。」

  那名唐軍首領微微低頭,似乎是不想被磅礡的雨水迷了眼,又像是有些羞愧,無法正視朝小樹冷冽而逼人的目光。

  但凡有修行強者參與的戰鬥,那麼整個戰鬥必然是由修行者控制,寧缺和那群唐軍精銳這樣的普通人只能從旁協助支援,並不能左右戰鬥的進程。修行者在戰鬥中精神體力以及最重要的念力損耗極其迅速,在無法一擊制敵的時候,他們往往會選擇暫時退避進行調息,而先前那刻,唐軍使用了神侯弩,朝小樹擔心寧缺無法應對,冒險召回劍片,於是才有了此時雨夜裡的簡單對話。

  「讓這件事情結束。」

  朝小樹平靜說出這句話,然後抬起右臂指向聽雨樓的方向,他的實力境界在月輪國苦行僧和南晉劍客之上,所以他有實力有資格選擇何時開戰。

  就是此時。

  在庭院間高速穿梭飛舞的五枚劍片,彷彿聽到了一聲清晰的命令,運行軌跡陡然一轉,鳴嘯驟然變得更加尖利,嗤嗤破開雨夜,刺向聽雨樓!

  苦行僧面色驟然一緊,雙目圓瞪,雙手在膝間快速變幻著手印,懸浮在身前的銅缽嗡鳴飛起迎敵,那串鐵木念珠也隨之飛起,繞著他的身體高速旋轉。

  南晉劍客悶哼一聲,臉色蒼白如雪,嘴唇卻是鮮艷如血,念力透過氣海雪山諸竅進入聽雨樓內外的天地之息裡,控制那柄碧光短劍閃電般飛起。

  「不對!」

  苦行僧眼瞳猛地緊縮。那些灰淡的劍影在磅礡春雨的遮掩下隱約似有若無,直到嘯鳴飛抵聽雨樓時,他才看清楚只有四枚,而不是五枚!

  最後那枚劍片去了何處?

  苦行僧正想提醒身旁的南晉劍客,然而卻已經晚了。

  一道極微弱的劍影悄無聲息地繞過聽雨樓簷梁,避開樓中二人的感知,順著木柱滑下,然後在半人高的位置驟然加速,如熱刀入雪般穿透極粗的木柱,下一刻便出現在南晉劍客的腦後!

  南晉劍客感應到腦後的那抹寒意,心中生出極大恐懼,懸在袖外的雙手一陣狂招,空中那抹碧光短劍陡然一頓,卻已經無法救主。

  噗的一聲輕微悶響,那抹劍片刺進他的後腦,然後戳破他的喉骨,掛著血水肉絲,像只噬血的怪蟲般歪歪扭扭地飛了出來!

  南晉劍客瞪著眼睛,看著雨中的朝小樹,捂著噴血的咽喉重重向後仰去,直到死的這刻,他才最終確認,對手的回復速度果然遠遠超過了自己。

  主人已死,失去念力控制的碧光短劍頹然墮入雨水之中,彈動兩下便靜止不動。先前那刻正與碧光短劍纏鬥的兩枚劍片厲嘯一聲,和另外三枚劍片合在一處,高速向苦行僧身體襲去,只是五粒極黯淡的小點,卻像是場狂暴的風雨!

  雨空之中,五枚鋒利的劍片與堅硬拙重的銅缽不停撞擊,與高速舞動的鐵木念珠不停撞擊,清脆刺耳與鏗鏘嗡鳴的聲音交錯響起,彷彿沒有間斷,苦行僧身週一片如蒲公英般的金光小花,不時綻開不時被涼風吹散。

  剎那間,苦行僧那身舊僧袍上便多了無數道口子,佛宗苦修不像一般修行者那樣習慣穿軟甲護體,鮮血從那些口子裡不停滲出,把他變成了一個渾身浴血的血人。

  朝小樹靜靜看著聽雨樓內,懸在袖外的雙手沒有任何動作,但那樓內的五枚劍片就像他五根無形的手指,不時點弄彈拔著殺人的弦律。

  被雨水沖洗的臉比先前白了一分,朝小樹眉頭微微一挑,發現苦行僧意志堅定超出了自己的預計,只見他瀟灑一掀青衫前襟,竟是渾然不顧身周弩雨,不顧那些正厲喝著衝向自己的唐軍精銳,就這般在磅礡大雨間坐了下來。

  他在自家府門檻旁,盯著自家樓內的敵人,劍眉漸斂漸平,袖外右手修長五指卻是驟然一緊,隨著這個動作,樓內那五枚鬼神莫測的劍片厲嘯而聚,重新凝為一劍,無任何花俏就這般直直刺向著那隻銅缽!

  就在此時,另一面圍牆外被瓢潑大雨洗至幽靜無人的街口,兩輛馬車中的一輛終於緩緩動了起來,駛向朝府的大門,蹄聲車輪聲被風雨掩蓋的無跡無痕。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4 19:26:48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59章 長安亂

  五枚劍片歸於沛然一劍,朝府庭院內的雨絲莫名多了份焦灼,彷彿夜空裡多了一輪無形的太陽,聽雨樓近處的雨水竟是開始高速變成白霧。

  看似是沛然一劍,實際上是蘊著人間鋒利極致意的無數劍,朝小樹強大的精神隨著他的目光落在聽雨樓內,讓那把薄薄的青鋼劍高速刺向銅缽,然後閃電縮回,然後以更快的速度再次刺下,在剎那間竟是連刺數百劍!

  比啄木鳥啄樹要快無數倍的劍擊,極其恐怖地落在銅缽正中央的位置,發出篤篤篤篤的聲音,由於劍刺頻率太高,聲音與聲音之間根本聽不到任何間斷,於是庭院裡的人們只能聽到一聲拉長了的悶擊聲!

  「他也不行了!近身殺死他!」

  唐軍首領看著盤膝坐在雨中的朝小樹,注意到他臉色越來越白,厲聲喝道,此時這些軍士們已經不再需要什麼紀律榮耀來支撐自己的行動,他們清楚自己必須馬上殺死朝小樹,不然若等那把薄劍破開銅缽,殺死那名月輪國的苦行僧,他們便再也沒有殺死對方的機會,更準確地說是他們都會死。

  密集的弩雨再次射出,十幾條剽悍的身影再次襲來,這一次唐軍精銳們顯得更加堅絕更加強悍,因為這是被絕望逼出來的堅絕和強悍。

  可他們還是沒能靠近朝小樹的身體,殺死這位境界可怕的大劍師,因為朝小樹的身前一直站著一名少年。

  寧缺在積雨的青石板上不停移動,並不靈動而顯得格外沉重,每一次靴底踏下便要濺起一蓬水花,而每蓬水花濺起時,他的刀鋒便會收割一名唐軍精銳的士兵。

  朝小樹盤膝坐在暴雨間,便等於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全托付給了他,所以他始終守在朝小樹的身前身後,把自己和手中那把朴刀變成先前那道死亡的網。

  右肘一挫,刀鋒下沉割斷一名唐軍的膝蓋,寧缺不及拔刀,左腳一抬像塊飛石般彈了出去,狠狠踹中另一名唐軍的陰部,緊接著錯握細長刀柄的雙手一轉,刀鋒由下向上挑起,破開第三名唐軍的腹部。又有人影悍勇撲來,半蹲在地面的他腰部一擰,單手執刀借勢狠狠一劃,刀光綻現,不知砍斷了幾根小腿。

  黑色口罩早已被雨水打濕,透出的呼吸帶著一股濕意,露在口罩外的眉眼卻平靜一如往常,甚至顯得有些麻木,他的動作極其簡單,但殺傷效果卻異常驚人,在他身前刀下,那些悍勇的唐軍精銳就像是一根根木頭,不停被砍倒踹翻。

  無論弩雨多密,刀光多寒,他始終站在朝小樹身前,一步不退!縱使肩頭被弩箭劃傷,縱使腿側被刀鋒劃破,他半步不退!

  聽雨樓內傳來一聲極為難聽的巨響,就像是一口鐵鍋被人用磚頭砸破,苦行僧身前的銅缽終於在那沛然萬劍之下崩裂而碎!

  苦行僧頭頂的笠帽隨著銅缽破裂同時裂開,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絕然之色,手印再次變幻,一直守護在他身軀四周的念珠停止了旋轉,驟然變成一條黑色的蛟蛇,嗖嗖作響纏上正要刺向自己面門的那把單薄青鋼劍,讓劍勢為之一頓。

  朝小樹沉默看著樓內,露在袖外的右手自身旁積水裡劃過,掬起一捧雨水灑向身前,聽雨樓內那柄單薄青鋼劍隨著他的這個動作,陡然開始嗡鳴振動,如將要破雲的真龍,強硬地不停向前突進!

  黃豆大小的雨珠落在青石板上,發出啪啪的輕響,被風刮斷的新枝發出啪啪的輕響,聽雨樓內也發出了啪啪的輕響,那把困住青鋼劍的鐵木念珠四處迸散!

  苦行僧苦笑著閉上了雙眼,青鋼劍鳴嘯著穿過樓內空中那一百多粒鐵木念珠,深深刺進他黝黑的眉心,鮮血緩慢滲出,苦澀的笑容就此定格。

  朝府正門處,寧缺看著不遠處的敵人們,緩慢把朴刀從一名唐軍士兵胸口裡拔出。

  嗒嗒嗒嗒,迸散的念珠撞到樑柱上牆壁上,然後落到木地板上。

  還活著的唐軍精銳們,看著盤膝坐在暴雨裡微笑的中年男子,看著持刀站在暴雨中沉默的蒙面少年,心中滿是絕望的情緒。

  巷子裡傳來了馬車的聲音。

  朝小樹的眉頭緩緩挑起。

  ……

  ……

  長安南城,蒙老爺手中最掙錢的勾星賭坊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被砸爛的賭具扔的滿街都是,平日裡代表銀錢的籌碼被浸泡在污臭的雨水裡,沒有人敢去揀,道路旁,有女眷孩子圍著十幾名被打斷腿的賭坊管事護衛哭喊不停,卻沒有一個人敢用言語去咒罵那些該死的行兇者,甚至連怨恨的表情都不敢有。

  四十幾名青衣青褲青靴的春風亭幫眾冷漠站在四周,他們在維持秩序,同時也是向南城所有人宣告自己的進駐,人群最前方,齊老四從下屬手中接過一方青色手帕,擦掉嘴角的鮮血,臉上沒有任何得意驕傲神情,反而顯得有些焦慮不安,因為他知道雖然魚龍幫今夜趁勢侵佔了大量地盤,但大哥此刻卻在春風亭橫街獨自面對那些強大敵人的埋伏,他的身旁沒有任何人。

  同樣的故事相似的畫面,今夜在長安城各片坊市之中不停發生,貓叔控制下的典當行與妓院被一群剽悍的青衣漢子砸爛,另一群青衣漢子控制住俊介養的三個外室,然後直接把那三間奢華的小院推平。

  涼瑟的春雨一直在淅淅瀝瀝的下著,而且有漸大的徵兆,今夜長安地下世界各大勢力藉著官府這張虎皮,全部湧進了東城,對領袖長安江湖多年的春風亭老朝發起了進攻,而誰也沒有想到,那位黑夜傳奇人物竟是用自己為餌,趁著南城西城勢力抽調一空的時機,派出幫中全部兄弟控制住了全局。

  今夜之後,只要春風亭老朝還活著,那麼他和他的兄弟們便可以把夜色中的長安城全部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但是……今夜的朝小樹只有孤身一人,隨他浴血多年的那些兄弟們都不在,他能活下來嗎?

  ……

  ……

  長安北城,戒備森嚴的羽林軍駐地,羽林軍偏將曹寧看著身前兩名被反縛雙手的校尉冷笑道:「常思威?我是不是應該稱呼你為常三?費經緯,我是不是應該稱呼你為費六?真沒想到我羽林軍中竟然會藏著魚龍幫的兩位當家。」

  常思威是名性情溫和的中年人,他望著直屬上司微微一笑說道:「您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軍營裡掙外手錢的人很多,據我所知將軍您在蒙老爺和貓叔那邊好像都有些干股。」

  費經緯保持著沉默,只是冷冷盯著曹寧的臉,彷彿要把這張老臉盯出花來。

  曹寧端起茶碗喝了兩口,說道:「現在說這些事情有何意義?只不過是爭些言語上的功夫,你們兩個只是小小的校尉,若不是看在春風亭的面子上,我何至於要和你們說這些廢話?不過你們也莫要以為靠著春風亭撐腰,就能在本將面前擺譜,本將只需要一紙命令,你們便不能出營,只要你們敢出營,本將就能不請欽命直接斬了你,而你們不能出營,春風亭今夜必死。」

  「春風亭死定了。」他緩緩入下茶碗,淡然說道:「所以你們就沒用了。」

  常思威微笑說道:「這世間很多人都死了,我大哥也不會死。」

  「這世間從來就沒有殺不死的人。」曹寧盯著他的臉寒聲說道:「我大唐如此多的貴人想賞春風亭臉,他偏不要,我倒要看看,這麼多貴人要他死,他區區一個長安江湖人物還能怎麼翻盤!」

  話音落處,門簾被掀開,微寒的夜風裹著幾粒雨滴飄了進來,曹寧微微一怔,正欲發怒訓斥,忽然間表情一僵,下意識裡站起拱手行禮道:「林公公……這麼夜了,您怎麼會過來?您……您這是?」

  身材矮胖的林公公滿臉笑容看著他,說道:「沒什麼別的事情,就是宮禁門那兒聽說今兒夜裡羽林軍提高了警戒等級,我過來問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

  然後林公公轉身望向被反縛雙手的兩名校尉,皺眉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兒?」

  ……

  ……

  驍騎營營地裡火把照耀馬場,縱是連綿雨水都無法澆熄,驍騎營副統領楚仁憤怒盯著對面馬上那名國字臉漢子,咆哮道:「劉思你這個混帳東西!封營是軍部發出來的軍令!你膽敢闖營,我就敢砍了你的腦袋!」

  國字臉漢子身材極為魁梧高大,即便坐在駿馬之上,彷彿雙腳也快要垂到地面,聽著副統領的訓斥,他臉上依舊毫無表情,右手緩緩撫摩鞍畔的鐵槍,目光穿透夜雨望向長安東城某處叫春風亭的地方。

  他叫劉思,魚龍幫排行第五,當年春風亭老朝靠著一把劍硬生生在長安城裡打下一片江湖時,正是此人寸步不離站在朝小樹身畔,而今夜他無法站在大哥身旁替他擋箭,只有默默希望大哥看中的那個小子能把事情辦好。

  劉思回首望向營門口的楚仁副統領,看著那密密麻麻的軍卒,面無表情說道:「統領大人,卑職不敢違抗軍令闖營,但自十年前被你親手撕掉晉級命令後,我一直很想和你戰上一場,不知道你敢還是不敢。」

  ……

  ……

  皇宮某處偏僻安靜的房間內,響起一道帶著濃郁河北道口音的聲音:「老陳啊,你可是侍衛處的老人了。雖然早年間你就已經去職,但你當過一天大內侍衛,那一輩子就是大內侍衛,你是皇上的臉面,哪裡應該參合這種江湖是非?我知道你和老朝交情好,但今夜這事兒你應該很清楚是那位爺親自做的計劃,誰敢去攔?」

  ……

  ……

  雨中那輛馬車緩緩停止,距離春風亭朝宅只有十丈的距離。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4 19:27:16

第60章 奔跑射箭的少年

  不遠不近正是十丈距離,對於普通人來說這個數字沒有任何意義,對於洞玄境界的修行者而言,這個距離卻代表著危險甚至是死亡,因為無論是劍師符師還是念師,只要他們踏入了洞玄的境界,那麼他們便可以對十丈內的任意目標進行攻擊。

  磅礡的春雨嘩嘩落在那輛馬車上,落在轅上那名魁梧車伕的身上,車簾偶爾被風掀起,只能看見古樸長衫一角,卻看不清楚裡面的人——古樸長衫的主人是位面容古樸的老人,花眉愁苦下墜,臉上皺紋叢生,就像是黃連的老根一般澀且淒苦。

  他叫蕭苦雨,大唐帝國軍方奉養的強者,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經進入洞玄境界,數日前因為今夜的清洗計劃,被軍部從南方陽關秘密召回京中。

  馬車外淒風苦雨,車廂內的蕭苦雨卻似一無所覺,擱在膝上的枯瘦雙手微微顫抖,拇指在食指中指的四道橫紋上不停掐動,就像是枯乾的樹枝不停點著乾涸的黃土地。他雙眼閉著,臉前是厚厚的車簾,但只需要輕輕掐指,便能準確地看到朝宅正門處的畫面,望向盤膝坐在暴雨中的朝小樹。

  春風亭橫街上方的雨絲受到某種無形力量的擾動,開始變得招搖傾斜,數道沒有人能夠看到甚至無法察覺的波動,開始在天地元氣之中凝聚。

  坐在暴雨中的朝小樹嘴唇微抿,今夜戰至此時,中年男子微白的俊朗眉眼第一次出現了凝重肅然的神情,對於那輛神秘馬車裡的念師,他必須凝聚全部的精神去應付,所以他眼簾微垂,再不看身前那十幾名絕望的唐軍精銳,露在袖外的右手呼嘯重擊在身旁的積水之中,裹著泥色的雨水嘩嘩濺起。

  隨著手掌重重擊打在雨水中,聽雨樓內,那柄深深刺進苦行僧眉心的單薄青鋼劍嗤的一聲高速退回,在雨空裡閃電般轉身,淒厲嘯鳴著,以從未展現出的速度化為一道流光,瞬間飛越院牆,刺向那輛雨中的馬車。

  安靜的雨中馬車內響起一個極淡然的字:「咄。」

  如流虹般的青鋼劍,彷彿被這個字裡挾著的力量所擊中,又像是被雨空裡絲絲縷縷無形的元氣波動所束縛,剛剛飛越院牆便驟然一頓,然後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淒然斜飛撞到了街巷對面的牆壁上,隨雨水墮地!

  雨中馬車裡的那聲咄,彷彿已經能夠超脫空間與時間的範疇,起於十丈之外,卻同時在朝小樹的耳膜裡氣海裡雷霆般響起。

  咚!咚!咚!咚!

  朝小樹覺得自己的心臟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握住,開始劇烈地跳動,像戰鼓般不停捶打,瞬間失去了對飛劍的控制,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做出任何應對,下一刻,這面戰鼓便會被沉重的鼓捶擊裂,自己的心臟便會被馬車裡的那人捏碎。

  那輛雨中馬車裡的人,究竟是他們從何處找來的大念師?

  朝小樹薄唇緊抿,右手閃電般抬起,在自己的胸口上連拍三掌,啪啪雨水震出青衫,他強行封住自己的氣海,身體卻已經藉著先前擊地那一掌斜斜飄離地面,飄出自家宅院大門,飄到了被雨水籠罩的街巷上。

  雙掌重重踩在地面,朝小樹感受著空氣中無所不在元氣波動,感受著那數道陰寒氣線在身體四周織成的網,深吸一口氣,抬步向前走去。

  他向那輛雨中的馬車走去,臉色越來越蒼白,而那雙眸子卻是越來越明亮,平日裡的平靜從容早已被冷漠堅毅代替——縱使每走一步,巷中的元氣波動便會對他的身體精神造成極大的傷害,縱使再走一步,車廂中那位厲害大念師對他的氣海刺擊便會更鋒利一分,但他依然堅持向前走,因為他必須靠近那輛馬車。

  就在朝小樹胸內心臟開始劇烈跳動的那一刻,寧缺便感覺到了異樣,在嘩啦雨聲中,他聽到了那若戰鼓般的響動,他知道那可怕的聲音來自朝小樹體內,以念力控制天地間的元氣直接攻擊敵人體內的腑臟!

  這種手段看上去是那般的神奇而無法抵禦,站在雨中的他,身體開始變得僵硬,握著刀柄的手驟然覺得非常寒冷,他知道真正可怕的敵人終於出現了。

  朝小樹向雨中的那輛馬車走去,沒有對寧缺做任何交代,因為他的精神完全投放在與車中敵人的對抗上,他沒有時間精神去告訴寧缺應該怎麼做。

  寧缺看過呂清臣老人的出手,他知道念師是怎樣恐怖可怕的存在,所以他知道自己此時此刻必須將心中的恐懼全部壓下去,他很清楚再強大的念師,相對更加脆弱的身體都是他們的致命弱點,想要讓朝小樹活著,想要讓自己活著,那麼他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傷害到車廂裡那人的身體,打斷對方的冥想。

  朝宅正門與那輛馬車之間隔著重重雨簾,隔著十丈的距離,大念師可以操控天地元氣無視這段距離,無視任何時間空間的限制,直接攻擊敵人,而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他應該選擇怎樣的手段去打斷對方的冥想?

  右腳重重蹬在青石板上,腳掌四周綻起一圈微渾的積水,憑藉著巨大的反震力,寧缺的身體像被狂風捲起的落葉,嗖的一聲橫掠出朝宅正門,躍至半空。

  人尚在半空之中,鋥的一聲,他右手握著的朴刀準確插回身後的刀鞘,然後握住箭筒裡的羽箭,左肘一翻,黃楊硬木弓在雨中繞了個圈出現在身前。

  他飄掠在雨中,猛地拉開黃楊硬木弓,筋索崩緊再放,弦上四枚羽箭齊射!

  四枝羽箭閃電般射向雨中的馬車!

  寧缺的雙腳踩進水泊,身體重新落在地面時,那四枝羽箭已經越過了朝小樹的身畔,可以想像他的反應速度和出箭速度是怎樣的驚人!

  既然要求的是速度,那麼便沒有道理停頓,只見寧缺雙腳再踏街上積著的雨水,身體像豹子般前傾,向著那輛馬車狂奔,手中的黃楊硬木弓平端在身前再次張開,弓弦嗡嗡作響,羽箭如電再次射出!

  他在雨夜中奔跑,他在奔跑中射箭。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4 19:28:08

第61章 從天而降的億萬滴雨

  轉瞬之間,朝宅正門與雨中馬車之間的空氣裡多出了十四枝閃電般的羽箭,這些羽箭越過朝小樹的身畔,刺破密集的雨滴,極詭異地避開馬車轅上那名魁梧的車伕攔截,然後在那道車簾上留了十四道空洞,嗖嗖射了進去。

  車廂內的蕭苦雨皺著眉頭,本就極為愁苦的蒼老容顏此時顯得更加枯槁,盯著眼前的空間,體內彷彿無窮無盡的念力充斥著車廂,竟隱隱然讓廂內瀰漫著一股淡淡蘭香的味道,就在這片如蘭的空氣中,是一副極為詭異的畫面。

  在車廂外如同閃電一般的羽箭,一旦近到這位蒼老強者的身前,如同進入了相對靜止的空間,瞬間失去了所有的速度,變成了靜止的死物!

  十四枝羽箭竟是全部詭異的靜止浮在空中,沒有一枝能夠沾到他那身古樸衣衫,一枝羽箭懸浮在車廂內的空氣中,距離蕭苦雨緊蹙的眉心只有不到三寸的距離,兩枝羽箭靜止在他的眼前,更多的羽箭在他的雙手之前靜止懸浮不動!

  靜止的羽箭輕飄飄地落下,就像是車廂外的雨水,更像是被雨水擊落的青嫩樹葉,再鋒利的箭簇,再堅硬的箭桿,一旦失去了黃楊硬木弓和絞筋弦所賦予的速度,便失去了所有的殺傷力,像垃圾般落在蕭苦雨的腳下。

  但為了應對這十四枝閃電般的羽箭,縱使是軍中強者蕭苦雨,精神也不免為之有所牽動,念力對車廂四周天地元氣的控制出現了一絲漏洞。

  對於朝小樹這樣的人物,敵人的任何漏洞都是他的機會。他感覺到心臟處的層層絲裹鬆了一分,氣海處萬針刺下的痛楚弱了一分,穩定的腳步驟然一挫,只見他清嘯一聲,青衫振雨卷袂而飛,整個人的身體變成一片落葉向馬車上飄了過去!

  轅上那名魁梧的車伕悶哼一聲,手中那條不知用什麼材料製成的馬鞭猛地抽打過去,身上粗布衣衫內極黯淡的土黃色光芒乍現即隱,很明顯是位武者。

  一位年老體衰境界驚人的大念師身旁,必然會有武力強悍的近侍,就連寧缺都能想到這一點,朝小樹自然也不會誤算。

  一鞭揮下,風雨辟易,朝小樹身上濕透的青衫被勁風吹的鼓鼓作響,而此時他的身體已經變成了一片落葉,極柔極輕避了過去,左手中食二指並為劍決,隔空戳向這名車伕近侍的身體,指尖所向,被吹亂的雨絲裡驟然現出一場白線。

  車伕再次悶哼,回鞭在空中一繞畫了道弧圈擊碎這一指,正待再次揮鞭阻止朝小樹時,卻被小腹處的劇烈痛楚打斷。

  他瞪圓雙眼向下看去,只見一把樣式普通的朴刀,正深深插在自己的肚子裡!

  在雨中一路狂奔一路射箭的寧缺,明知道車廂裡的大念師和車轅上的馬伕都是修行者,但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只是比朝小樹稍晚片刻跑到了馬車之前,然後他就地一個翻滾,鑽到兩匹駿馬身下,避開那名車伕近侍的目光,棄箭抽刀。

  他人在馬腹之下,右手緊握著的朴刀卻是從馬臀後方,從車轅下方斜斜向上捅去,這陰險的一刀極準確地避開對方身上可能穿著的軟甲,深深捅進了對方的小腹!

  刀鋒入腹並不是致命傷,寧缺面無表情一翻腕,手中朴刀一擰一絞,頓時把馬車近侍腹內的腑臟絞成一塌糊塗的亂物。

  車伕看著那把在腹中不停絞動的朴刀,面露驚恐絕望之色,喉中呵呵作響,被雨水沖洗多時的金屬刀面本就是冰涼一片,他卻覺得無比灼燙。

  寧缺此時沒有心情去欣賞對手臨死前的表情,手掌搭在車轅上,身體靈巧翻起,從車伕近侍的身邊衝了過去,緊隨著朝小樹的身影殺入那輛神秘的馬車之中。

  簾起淒寒春雨入。

  朝小樹臉色蒼白,眼眸明亮,一揮手擊開蕭苦雨迎面襲來的那柄短杖。

  蕭苦雨面色驟變,調集體內所有念力,想要將這名難纏的江湖人物直接斃殺。

  寧缺從朝小樹膝間鑽過,悶哼一聲猛地向前跪倒,手中鋒利的刀尖狠狠刺穿蕭苦雨的腳掌。

  蕭苦雨像一頭蒼老將死的野獸般痛嚎起來,因為腳掌上的劇痛,冥想再次被打斷,但他那雙蒼老如枯枝般的手掌已經像蒲扇般張開,將要拍下!

  面無表情的朝小樹狠狠一頭撞進老人的懷裡,撞散對方凝聚全部念力的一擊,反手自靴間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狠狠扎進對方的脖頸!

  噗!

  一刀。

  兩刀。

  三刀。

  十四刀。

  朝小樹跪在蕭苦雨枯瘦的身上,左手死死摁住他的右肩,右手拿著鋒利的匕首不停地捅著,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鮮血噴在青衫上,化做意味莫名的殷色花朵。

  直到最後老人的脖頸處只剩下一層薄薄皮肉相連,縱是昊天老爺也無法復活,他才收回手中的匕首,在車廂裡慢慢站起身來。

  ……

  ……

  巷口另外那輛馬車一直沒有動,一直安靜地停在磅礡的春雨之中,無論是最開始的屠殺,朝府裡的慘烈戰鬥,還是街巷間這場驚心動魄的箭刀斬念師,都沒有讓車廂裡那位微胖的青年人動容,他只是靜靜看著自己如藕節般的手指出神。

  在修行者的世界裡有幾條被公認的定律,同境界的念師基本上可以橫掃同境界的劍師符師同儕,正如北山道口呂清臣老人可以穩穩壓過那名書院棄徒,然而今夜這場戰鬥最後的結果卻有些出人意料。

  「同樣是洞玄境界上品,大劍師居然殺死了大念師,實在是令人有些想不明白啊。不過朝小樹你真是了不起,修行者間的戰鬥竟被你硬生生打出了壯闊鐵血味道。」

  微胖青年人雖然年輕,卻已經是親王府的供奉,他在心中默默讚歎感慨朝小樹的強悍生猛,眼眸裡卻依然全是漫不在乎的意味,先前他是不屑出手,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出手,無論朝小樹和那名沒有見到的傢伙如何強大,都只有死路一條。

  因為他是……天命以下無敵王景略。

  「走吧,讓我去為這位長安黑夜傳奇送上最後一程。」

  王景略輕輕搓著光滑肥嫩的手指,微微一笑說道,話語裡充滿著強烈的信心,還有那麼一絲掩之不住的興奮,每次要殺死一位真正強者之前,他都很興奮。

  馬車沒有動,也沒有人回答他的命令,王景略微微皺眉,緊繃寬大的額頭上出現極少見的幾絲細紋,他瞇起了眼睛,隔著厚重的車簾感知著馬車四周的元氣波動,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也沒有發現有人正在巷內窺視。

  車廂內外一片死寂,只有嘩嘩的雨聲陪伴,這位號稱天命境界以下無敵的年輕強者心中生出強烈的警兆,卻又覺得這種警兆毫無來由。他靜靜坐在車廂裡,沉默了很長時間,聽著車外的雨聲,忽然伸手掀開面前的厚重車簾。

  車簾掀起一角,忽然那片簾角就此輕飄飄地浮了出來,飄出去半丈遠,然後輕飄飄落在地上。

  王景略瞇著眼睛看著遠處雨水間的那片簾角,右指微屈一彈,身前車簾再次蕩起,然後毫無意外再次割裂,變成雨水裡的布片。

  馬車旁似乎有一把無形的刀。

  沒有感應到任何修行者的念力波動,只有天地間的元氣在車簾被切割飄離的瞬間發生了些極細微的變化,如果他不是大唐年輕一代的強者,或許連那絲天地元氣的細微變化都無法察覺。

  想到某種可能性,王景略的臉色變得有些微微發白。

  片刻後,驕傲終究是戰勝了對未知的恐懼,他悶哼一聲,雙手十根胖乎乎的手指像養份過足的白百合般綻開,強勁的波動瞬間從車廂內侵至外圍,把車窗車門盡數震開,緊接著他清吟一聲,便要掠出車外。

  然而下一刻他極為狼狽地停住了身體,變成了一尊雨中的石雕。

  整個巷口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世界,他試圖突圍的動作直接引發了天地間凶險的氣機,地面青石板上積著的雨水開始劇烈顫抖,不時躍至空中然後落下,就像大河國春日祭裡男女們瘋狂的舞蹈!

  而巷口上方的夜空則變成了昊天老爺的神奇作坊,所有從那處夜空裡墜落的雨滴,都變成了鋒利不可抵擋的小刀子!

  無數雨滴如無數把鋒利的小刀,從夜空上方落下,落在巷口裡這輛馬車上,落在廂板上,廂板片片碎裂,落在車轅上,車轅變成木粉,落在轅前兩匹駿馬身上,馬兒鳴都未曾鳴一聲便瞬間被雨滴切削成了肉泥!

  萬滴春雨落入巷口,雨中的馬車外圍所有事物崩解粉碎,很詭異的是落在車廂裡的雨就像真正春雨那般溫柔,擊打在王景略蒼白的臉頰上,沒有留下一道血痕。

  雨中的王景略看上去異常狼狽,淒慘坐在身下僅存的那塊車板上,身上的衣服早已濕透,幾絡濕髮有氣無力搭在額頭。他有些惘然地抬頭望向夜空裡落下的雨滴,身體開始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驚恐的緣故。

  他艱難地低頭望向身周夜色裡的四道巷子,看著巷子裡地面上舞動的雨水,看著由四道巷子和雨水組成的那個隱約「井」字,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喃喃自言自語道:

  「井字符?」

  雨水從額前濕髮上淌下,王景略失魂落魄轉動著頭顱,在雨夜中搜尋著敵人的蹤影,平日裡的驕傲自信早已變成了絕望和恐懼,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彎著腰身,用手重重拍打著身邊的雨水,像被欺負了的小孩兒般哭嚎道:

  「不可能!怎麼會有神符師!」

  「誰畫的這個符!」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5 19:20:39

第62章 殺人鋤田別樣累

  四歲初識,六歲能感知,十一歲便不惑,十六歲進入洞玄,又用了十來年的時間從洞玄下品攀升至洞玄上品,用連續的勝利打下知命以下無敵的名頭,無論怎麼看,大唐宣府人士王景略都是一名修行道中的天才。

  但王景略很清楚,一天沒有和那些偶爾從不可知之地出來的年輕男女對上,自己身上這份年輕修道天才的名號並不紮實。

  所以他更希望別人說他是個沉穩老練的修行者,而不希望世人稱讚他是所謂的修道年輕天才,他想擁有與境界高深的修行者相襯的氣度風範,於是即便很年輕,身體也很健康,並沒有什麼肺病,他總會時不時咳上兩聲。

  但此時狼狽坐在春雨之中的他,是真的在咳嗽,因為恐懼和惘然他被雨水嗆著了,他臉色蒼白看著巷口漸漸現出身影的那個瘦高道人,身體顫抖得越發厲害。

  走出巷口的那個瘦高老人穿著一件骯髒的道袍,袍子上不知有多少油痕污垢,臉上三角眼裡目光閃爍,配上那幾根稀疏的長鬚,看上去異常猥褻下流,根本沒有任何世外高人的模樣。

  「我花了半天時間畫這道符,你覺得怎麼樣?」

  瘦高道人隔著層層雨簾,望著跌坐在巷口裡的王景略認真問道。在他的腳下,親王府那位胖子中年已經變成了一具死屍,身上的衣服甚至是衣服下的皮膚,就像是經年脫落的油漆片般片片綻裂,看上去異常恐怖。

  王景略慘然一笑,望著瘦高道人喪氣說道:「我大唐符道大家不過十數人,願意穿道袍的自然是昊天道南門四位神符師之一。」

  「需要前輩這樣一位神符師足足花了半天時間畫出來的符,以街巷為基,以雨水為墨,這道井字符自然可怕……我只是不明白前輩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

  那位昊天南門的神符師微微蹙眉,揮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字,趕走身周惱人的春雨,搖頭說道:「月輪國的和尚,南晉的劍客,軍部的老頭子,這些人死便死了,但你不一樣。我奉命不讓你出手,就是為了保全你。」

  「王景略,你年紀輕輕便已經站在了知命境界的門檻上,實在罕見,聽聞書院裡傳出過消息,國師和御弟也都對你做過點評,認為四十年後你極有可能觸到五境之上的那層紙……我大唐出個年輕天才不容易,所以你要盡可能努力爭取再活四十年啊!」

  王景略臉上的神情變幻不停。

  「你不要回親王府了,去前線效力三年贖罪。」

  說完這番話,神符師轉身向幽黑的巷中走去,喃喃說道:「春風亭老朝又不是什麼小貓小狗,如果他這麼好殺,難道十幾年前我不會去殺?」

  ……

  ……

  青袖輕振,墮入雨水間的單薄青鋼劍嗡鳴飛起,回到朝小樹的手中。

  他回頭看了一眼站在身後的寧缺,確認除了一些小血口少年並沒有受到嚴重傷害,點了點頭收劍回鞘,離開那輛馬車,向街巷前方走去。

  走到春風亭橫一街口,朝小樹停下腳步,望著雨簾後方那處,寧缺抬臂擦掉額頭上的雨水,順著他的目光望過了去,沉默很長時間後,他問道:「你還在等人?」

  「嗯。」朝小樹右手按在劍柄上,應道:「一個叫王景略的人,但好像他不會來了。」

  寧缺皺了皺眉,把朴刀從右手交到左手,問道:「為什麼。」

  朝小樹回頭看著寧缺臉上的黑色口罩,微笑說道:「我大唐出一個修道天才不容易,可能是有些人不想看著他死在我們手裡。」

  「我可沒有你這種自信。」寧缺回想著今夜的連番戰鬥,想著那幾名強大的修行者,心想如果沒有朝小樹在前,自己早就死了,感慨說道:「如果是你那張底牌起的作用,為什麼他不早些出手,偏要你打生打死?」

  「在臨四十七巷我向你解釋過,那張底牌一旦亮出,整個長安城便無人敢動,那麼便無法知道那些貴人們手裡究竟有多少張底牌,以及他們的心意。」

  朝小樹忽然開口說道:「陪我逛逛?」

  寧缺抬起右臂,用袖子抹掉刀鋒上的雨水和血污,插回背後的刀鞘,點了點頭。

  雨比先前小了些,淅淅瀝瀝落在春風亭四周的街巷裡。

  朝小樹的手離開了劍柄,負到身後,行走在安靜的街道上,身上那件青衫依舊筆挺,面容依然平靜,只是比戰鬥之前蒼白了數分,除此之外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寧缺跟在他的身後,一邊走著一邊撕下衣角紮住左臂上的傷口,那幾道血口雖然又淺又細,但自岷山裡走出來的他,還是習慣節省每一滴血和力氣。

  雨巷濕街,他們二人圍著春風亭四周走了一圈,就像是一對剛剛經歷血戰後開始巡視自家領地的獅兄虎弟。

  走回朝府正門,朝小樹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疲憊之色,他揉了揉眉心,一掀青衫襟擺,就在這樣坐在了濕漉的石階上。

  幾名殘餘的唐軍士卒大喊著向他衝了過來。

  寧缺反手抽出背後的朴刀,向著身前砍了下去,每一道刀光便會砍倒一名對手,衝到石階前的唐軍士卒們就像是樹木般依次倒在階前,同時他的嘴裡不停喃喃念著:「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我一刀砍死你,我兩刀砍死你……」

  朝小樹坐在濕漉的石階上,疲憊地用劍鞘撐著身子,看著眼前這幕,眼眸裡的亮色越來越濃,他早已看出寧缺的刀法帶著軍中刀法的影子,但更多的出手時機方位精妙選擇,卻是只有生死之間才能悟出的道理。

  寧缺的刀勢沉穩甚至簡拙,但偶爾卻又如雨點般詭異飄忽,始終稟持著一個原則,那就是出刀最為省力,落刀處卻必然是對手最薄弱的部位。

  「這是真正殺人的刀法。」

  朝小樹看著片片刀光,回想戰鬥中那些畫面中,寧缺表現出來的強大意志心性以及絕佳的判斷能力,再想到他的真實年齡,不由在心中默默感慨道:「可惜小傢伙無法修行,不然大唐帝國的未來,必將佔據極重要的位置。」

  看著府門前被雨水浸泡如爛木般的屍體,看著扛著朴刀喘息的少年,朝小樹微微一笑說道:「殺人能不能殺的有點兒詩意?你殺人的時候更像是在鋤田。」

  寧缺轉身,扛在肩上的朴刀帶起一道血水,他看著石階上的中年男子,指著從天而降的夜雨,氣喘吁吁說道:「濕意一直都有,至於鋤田……哪裡有砍人這般累?」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6 17:16:37

第63章 一世人,兩碗煎蛋麵

  臨四十七巷夜色深沉,老筆齋的大門被人推開,然後又迅速關閉,裡面黯淡的燈火像星星般閃了一絲便重新熄滅。

  寧缺解下身後沉重的武器,撕掉大黑傘外面的布套,又脫掉身上濕漉沉重的外衫,遞給站在身前的桑桑,尋常問了句:「餓了,麵煮好了沒?」

  桑桑把手裡的乾毛巾遞給他,重重點了點頭,開心說道:「我給你端上來。」

  一碗熱騰騰的湯麵端了上來,依然是四顆花椒,蔥花卻比平時多了不少,麵上攤著的那面金黃嫩白煎蛋更是極為罕見。砍人確實比鋤田還要累,寧缺此時渾身濕漉,腹內更是飢腸轆轆,哪裡能夠抵禦住加蔥煎蛋麵的誘惑,頓時眼睛一亮,放下微濕的毛巾,揀起筷子,忽忽大口吃了起來,顯得香甜至極。

  桑桑見他吃的高興,黝黑的小臉蛋兒上滿是高興神色,拿起那塊微濕的毛巾,站到他身後開始替他擦頭髮,時不時提醒一句太燙了不要吃的太快。

  就在這時,昏暗的店舖內響起兩聲咳嗽聲。始終無人理睬,彷彿隱形一般的長安城大佬,看著這對主僕對自己視若無睹對話交談,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麵很香。」

  數個時辰前,朝小樹來到老筆齋第一句話也是這幾個字。

  桑桑繼續替寧缺擦頭髮,就當做沒有看見這個人,沒有聽見這句話。寧缺的反應卻和稍早前有了一些區別,低頭吃著湯麵含混說道:「給他也來碗。」

  一會兒功夫,第二碗湯麵端了上來,朝小樹看了一眼四周,發現除了圈椅之外沒有什麼坐具,也並不在意,就在寧缺身旁蹲了下來,拿著筷子吃了幾口,卻發現自己的麵似乎和寧缺碗裡的麵有些不一樣。

  標準的四顆花椒,三十粒蔥花,但是沒有煎蛋。

  他忍不住拿起筷子輕輕敲了一下寧缺的碗沿提醒,寧缺用餘光瞥了一眼,險些笑出聲來,轉頭對桑桑勸說道:「別太小氣,再煎個蛋。」

  煎蛋終於來了,寧缺和朝小樹捧著小盆似的海碗快活地吃著麵,桑桑蹲在二人身前不遠處,把那件衣服和布套放進銅盆裡燒,店舖裡沒有人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寧缺放下手中的麵碗,舒服地向後仰去,揉了揉微鼓的肚子,看著身旁蹲著的朝小樹,說道:「我殺的人超了五個,你再重新報個數……別太小氣,我可是讓桑桑給你加了煎蛋的。」

  朝小樹端著麵碗,看著他苦笑說道:「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兩千兩。」

  「成交。」寧缺看似隨意,心情卻是有些小小激動,至於蹲在銅盆旁燒衣服的桑桑,更是緊緊地握住了小拳頭,暗自盤算著兩千兩銀子得有多大一堆。

  桑桑準備去洗碗,朝小樹有些戀戀不捨地將還有小半碗麵湯的碗遞了過去,然後眉頭微微一蹙,緩緩抬起袖角掩住雙唇,放下時袖上已經多了些斑斑血痕。

  寧缺看著他的衣袖,知道在先前的連番戰鬥中,這個極強大的中年男子終究還是受了不輕的傷,沉默片刻後問道:「沒事兒吧?」

  朝小樹接過桑桑遞過來的一碗粗茶,微笑表示感謝,喝了一口後平靜說道:「不用擔心,我自幼在東城貧民巷弄裡長大,這一輩子不知道打過多少場架,比這重的傷不知道受過多少次,每次仇家看著我渾身是血,以為我再也爬不起來的時候,我總能爬起來給他們致命一擊。」

  寧缺自嘲說道:「一個只知道打架鬥毆的混混兒居然能夠修行,而且還這麼厲害,我如此心繫修行之道,卻連初境都摸不到門,昊天老爺真是瞎了眼睛。」

  朝小樹笑了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終生浸泡在長安城黑夜江湖裡的幫派首領,最後能夠成為洞玄上品的大劍師,其間自有一些機緣,但那些機緣不足道也。

  「你說過,過了今夜你的底牌就能翻出來。」

  寧缺的目光透過鋪子的木門,落到遠處的宮牆一角,說道:「現在我大概能猜到你的底牌是在宮裡,有這麼深的背景,難怪你可以不用看長安府臉色。」

  「今夜之後大概整個帝國的人都會羨慕我,因為我身後站著那樣一個人。」朝小樹平靜說道:「但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我為之付出了什麼。」

  「替宮裡貴人做事,需要你付出什麼?」寧缺問道。

  朝小樹洒然一笑,說道:「如果這些年不是被俗務纏身,宮裡那位偶一動念,我便要去處理無數瑣碎小事,或者我早就已經突破洞玄,踏入天命境界。」

  「就這些?」寧缺繼續追問道。

  朝小樹不知道想到什麼事情,陷入長時間的沉默,笑容變得有些疏淡,緩聲說道:「還需要你付出血性,做事情要顧大局,那麼有時候便不能快意。因為要逼出對手所有底牌,需要我隱忍數月,所以我甚至沒能護住自家的兄弟。」

  聽到這句話,寧缺的右手微緊,知道這是在說小黑子,但他沒有接話,沒有說出自己與小黑子之間的關係,低頭問道:「你那兄弟怎麼死的?」

  「我那兄弟叫卓爾,是個諜子。軍部讓他潛伏到我身邊,讓他查我有沒有和月輪國勾結,其實只是想找個對春風亭動手的借口,甚至有可能直接對我進行栽贓。」

  「但兄弟終究是兄弟,他把所有的內幕都告訴了我,自然也不會替軍部查我,更不會按照軍部的軍令栽贓我,而他身為我大唐軍人,又不可能出賣部衙同袍的秘密,所以這幾個月他夾在中間非常痛苦。」

  朝小樹眼簾微垂,說道:「現在想來,即便會讓宮裡那位動怒,我也應該早些告訴他事情的真相,也許他終究會死,但至少那段時間裡不會那麼痛苦。」

  寧缺隨意問道:「可你還是沒有說他是怎麼死的。」

  「諜子是最危險的一種工作,他沒有倒向任何一方時,便隨時隨地有可能死去,而當他決定倒向其中某方時,他更可能會迎來死亡。當日他終於決定把軍部的計劃告訴我,結果被軍部察覺,於是便被清洗,就死在這間鋪子對面。」

  朝小樹望向鋪子的木門,望向看不到的那面灰牆。

  寧缺沉默片刻後問道:「動手的就是先前那名南晉劍師?」

  「是。」朝小樹回頭望向少年青稚的臉,微笑說道:「從今以後就是兄弟了。」

  寧缺眉梢微挑,笑著回答道:「會不會太兒戲了些?」

  朝小樹笑了起來,說道:「一世人兩兄弟,這種事情本來就這麼簡單。」

  「一世人,不過兩碗煎蛋麵。」

  寧缺搖頭笑著說道:「兄弟這個詞有些濫大街,而且我知道的那些著名兄弟們,如果不是其中某些人幸運先死,那麼這些兄弟們最終都會反目成仇,今天晚上我只是想幫你,順便掙些錢,你能不能不要這麼俗氣,在生活裡找點兒別的意義?」

  朝小樹的眉尖緩緩蹙起,饒有興趣打量著寧缺,有些意外於會聽到這樣一個答覆,問道:「似你這般年紀,眼中的世界卻是如此灰暗……我現在真的很好奇你的過去,日後如果你有興趣講給我聽,請記得一定要喊我,我請茶。」

  寧缺回答道:「那些事情我自己都不想回憶,更何況是當故事講給別人聽。」

  朝小樹微笑說道:「好吧,那除了煎蛋麵之外,你所以為生活的真正意義是什麼?」

  「生活的意義當然是事業與愛情,或者說金錢和女人。我知道你覺得這句話很妙,覺得我這個人也很妙,但你能不能不要笑的這麼莫測高深?」

  寧缺無奈地搖了搖頭,為了讓這位長安城大佬明白什麼叫意義,指著剛走過來的桑桑問道:「你覺得紅袖招裡哪位姑娘適合做你家少奶奶?」

  桑桑把小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然後蹙著眉尖很認真地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說道:「我覺著坐在你左手邊第二位姑娘就挺好的。」

  「那是陸雪琪姑娘。」寧缺想著那位姑娘的柔軟腰肢,笑著追問道:「為什麼你覺得這位姑娘適合當我老婆?」

  桑桑睜著那雙柳葉眼,認真回答道:「臉上妝粉抹的勻細,笑起來感覺挺乾淨,牙齒白齊,看著覺得很健康,而且我偷偷看過她腰臀,將來應該很好生孩子。」

  寧缺回過頭,衝著朝小樹得意地一笑。

  朝小樹看著他左臉頰上的小酒窩,怔然想道,天天守著一個鋪子,和自家未成年小侍女討論哪個妓女適合生養,適合當自己的老婆,難道這就是生活的意義?

  忽然間他想到離開老筆齋前倚著鋪門的小侍女,想到回到老筆齋後兩碗熱騰騰的煎蛋麵,想著先前被遺忘在角落裡的自己,想著這對主僕二人間自然到無法讓任何人插入的感覺,漸漸明白了一些什麼,微笑說道:「原來生活的意義就是生活。」

  寧缺搖頭笑著說道:「酸了,這話就太酸了。」

  朝小樹看少年神情,知道他並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自然也不會去點破那些東西,站起身來走到鋪門處,回頭微笑說了聲:「我該走了,今天夜裡的長安城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銀子明天有人會來給你,然後他會帶你去個地方。」

  聽到這句話最後幾個字,寧缺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警惕神情,他沒有問去什麼地方,而是直接問出事情的關鍵核心:「能不能不去?」

  朝小樹推開店舖木門,乾淨利落說道:「不能。」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6 17:17:10

第64章 御書房

  今天晚上的長安城肯定很熱鬧。經歷了一夜戰鬥的寧缺很累,但雨夜裡的刀光血水又讓他有些興奮,想像著此時正在各坊市裡發生的畫面,猜著朝小樹的底牌,推測明兒要去的地方是哪兒,輾轉反側,怎麼也沒辦法入睡。他隔著薄薄的被子把桑桑蹬醒,就這些事情聊了會兒還是沒有聊明白,桑桑見他神色憔悴卻無法入睡,偏著腦袋想了會兒,披了件單衣下地端回一壇烈酒,二人分坐在床的兩頭喝了起來,如以往那樣,絕大多數的酒水進了桑桑的小肚子,寧缺不過喝了幾口便難勝酒力,終於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上午,纏綿了好些日的春雨忽然停止,清麗的日頭招呼都沒有打一聲便從雨雲後方鑽了出來,當空照著樹梢裡雀躍的小鳥,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停在了老筆齋的門口,車上走下來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招呼都沒有打一聲,逕直推開半閉的店舖木門,望著剛起床的主僕二人微仰下頜,冷冷說道:「走吧。」這大概就是朝小樹說的來接自己的人。寧缺看著那小廝,注意到此人眉眼寧和卻似有若無流露著幾絲傲氣,從對方平平的喉結還有與普通人有些細微差異的站姿中看出,這傢伙應該是宮裡的哪位小公公。

  昨夜就知道朝小樹的後台靠山在皇宮之中,今天一個小太監來接自己,寧缺自然不會覺得太過震驚,他只是想著要不要塞紅包,要塞多大的紅包。

  在他那些被小說故事培養出來的印象中,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另外一面意思就是皇帝好惹太監不好惹,故事裡的主角但凡遇著太監,不拘對方是總管大人還是執事小役,都會擇個時機「毫無煙火氣」遞過去幾張薄薄的銀票甚至是一塊剔透的玉玩物,他看那些故事時最大的疑惑便是,那些主角身上哪兒來這麼多玉器?(注)

  寧缺眉頭一挑看了桑桑一眼,用眼神詢問是不是得準備點兒啥,桑桑向來是個極摳門的主兒,微微一怔便扭過頭去,全當沒有看明白是啥意思,話說她少爺也不是個大方的人,略一思忖決定自己也乾脆裝傻,省些銀子是些銀子。

  那小太監負著雙手在鋪子裡隨意打量了一番,像老人般點了點頭,用清亮的聲音說道:「聽說這巷子裡有些好字兒,今天來看看,果然不錯,宮裡有貴人想瞧你寫字兒,你趕緊梳洗梳洗隨我走吧。」

  寧缺心想這由頭倒是不錯,看了眼身上穿著,向那小太監揖手一禮,笑著說道:「平日裡也就這般穿的,窮酸書生,哪裡還能梳洗出朵花兒來。」

  他本有些擔心對方沒有收到紅包會不會刁難自己,沒想著這位小公公倒是不以為意,反而微微一笑似是有些喜歡他的談吐,衝著他點點頭走出了鋪門。有些逼仄的車廂裡,小太監一路閉目養神,看他先前在臨四十七巷的表現,應該不是對寧缺有什麼意見,也不是不屑與他說話,而是在宮外習慣性的謹慎。

  寧缺反而覺著這樣清靜,掀開車簾一角望向街畔景致,只見清麗陽光之下,長安百姓面帶笑容行走於坊市之間,各處早點鋪子生意興隆,時不時能聽到幾句呼朋喚友的喊叫,哪裡能看到半點昨夜江湖血鬥的影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排柳蔭遮住了視線,一片舒服的陰影掩住了整輛馬車和馬車通行的石道,陰影不是來自柳樹,而是來自柳樹之後、護城河之後的那座皇城。

  大唐乃天下第一雄國,長安城乃天下第一雄城,大唐皇城用天下第一雄奇宮殿——皇宮用雄奇二字形容,或者有些不妥貼,但大唐皇宮稟承著千年唐人壯闊氣度,朱牆堅厚黃簷似劍氣象恢宏肅穆,不似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清晨流脂匯聚成的風流貴地,而更像是一座矗立在大唐中心的雄關。

  寧缺仰頭望向氣勢莊嚴的皇城,目光順著極高的朱色城牆望向城頭像黑點般大唐羽林軍士卒,表情平靜依常,心中卻在默默讚歎。只可惜馬車並未經由朱雀正門而入,而是順著護城河繞了半圈,然後從一道極不起眼的側門駛了進去。

  馬車進入皇宮,在那些並不寬敞的車道上緩慢行駛,不知轉了多少道彎,視線全部被車旁的高牆飛簷所遮擋,只看得到被簷角切割成碎片的天空,他根本沒有機會一睹皇宮全貌,只覺著裡面的宮殿極高極高。

  在遠遠能看見一片碧湖的雜事房處,那位小公公帶著寧缺下了馬車開始步行,二人順著湖畔的密密竹海走了約摸幾盞茶的功夫,穿過由紅柱支撐的一片闊大雨廊,走到一排並不起眼的小殿前才停下腳步。

  令寧缺感到有些疑惑甚至警惕的是這般長的一段路途,他竟沒有看到任何侍衛,甚至連太監宮女都沒有看到一個。

  那位小太監轉過頭來,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這裡就是御書房,我只能帶你到這裡,你就在這裡等著,見完之後自然有人帶你離宮。」

  寧缺本不如何在意,正背著手饒有興致看著殿前那些異花奇樹,看著遠處垂柳遮掩的湖中花舫,正想看有沒有可能瞅著幾位漂亮宮女,忽然聽到御書房這三個字,身體不由微微一僵,轉身震驚望向身後這些不起眼的房間。男人最隱秘的地方不是臥室,而是書房。

  冬天的雪晨他可以在書房裡看禁書,夏天的黃昏他可以在書房裡全裸看春宮,春天的暖午他可以在書房裡與人寫著暖昧的情書,秋天的深夜他可以扯過紅袖坐懷裡揉捏。

  這裡沒有黃臉婆的打擾,沒有孩子的嬉鬧,一應私秘快活事都能藉著墨卷書香光明正大而行,沒有誰會來打擾你。

  皇帝也是男人,御書房自然也是他最私秘的地方,歷史上不知多少大事,多少宮廷陰穢事都發生在御書房中,若非是皇帝最信任的親信或是準備賦予絕對信任的親信,絕對沒有資格進御書房。

  武則天進了御書房,張居正進了御書房,魏忠賢進了御書房,韋小寶進了御書房……

  寧缺怔怔看著御書房緊閉的房門,慨然想道,有多少偉大女性多少前賢大閹權臣就因為進了這間小小的書房就此飛黃騰達,不可一世,想不到今時今日這種機會居然會降到自己的頭上。昨夜猜著朝小樹的後台就是宮中某人,而宮中那人很大可能就是皇帝陛下本人,然而猜忖與證實是兩回事,前十六年顛沛流離艱難生存的少年,驟然發現自己似乎擁有了一步登天的機會,心中難免有些震撼,他終於明白朝小樹昨夜說的話比真金白銀還要真,這真是全天下最粗的一根大腿啊。

  「半個小時辰之內,沒有人會來這裡,如果有人問,你就按我先前教的回答,就說是祿吉帶你進的宮。」

  滿懷感慨地想著,寧缺完全沒有注意到那位小太監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去,當他醒過來時,發現御書房四周已經空無一人。

  身處陌生而森嚴的皇宮之中,身旁沒有一個認識的人,蔭涼宜人的環境頓時變得有些陰森起來,縱使是膽大如他,也不禁感到有些微微不適,站在廊前等了片刻,他忽然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先進去?

  他和桑桑進長安城就像土包子般讚歎驚訝良久,更何況這裡是皇宮,他根本不懂那些規矩,只是按照常理所論這般想了,於是也就這般做了,輕輕咳了兩聲,假模假式地向御書房裡拱拱手,便推門走了進去。

  所謂水到渠成理所當然都是假的,寧缺就是想進去。他這些年來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除了冥想習武便是書法之道,今日極難得地擁有了進入御書房的機會,當然渴望能夠看看這間傳聞中擁有無數名家神貼的書房,這種渴望是如此的強烈,甚至強烈到他完全忘記了所謂規矩。

  推門而入,入眼處依著牆壁是極高的一排書架,書架橫平豎直,樣式極為普通簡單,但用的木料卻是極名貴的東嶼黃花梨,書架上密密麻麻陣列著各式書籍,擺放參差不齊,但卻都是極名貴的孤本珍品。書桌上鋪放著幾張書紙,一枝毛筆像清潭細筏般擱在硯中,浸在墨裡,另外的數根毛筆則是凌亂擱在筆架上,紙是宣州芽紙,筆是橫店純毫,墨是辰州松墨,硯是黃州沉泥硯,無一起眼又無一不是珍貴的貢品。這些筆墨紙硯若能拖回臨四十七巷賣去,能賣出多少錢來?

  寧缺怔怔看著四周,心中無來由生出這般混帳念頭,旋即目光被三面白牆上掛著的幅幅書法所吸引。看著這些被收入深宮世間難覓的傳世法貼,他震驚難言,腳步緩慢移動,目光落在那些或方硬撲拙,或平整秀媚的名家真跡,還有那些題記印章上,右手下意識裡隨之在空中畫動,開始臨摹起來,臉上滿是讚歎喜悅神情。繞至書桌之前,他看著紙上五個濃墨大字,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喃喃道:「陛下欣賞水平倒是極高,可這字寫的實在是不咋嘀啊。」

  (註:寫慶餘年時用了一句毫無煙火氣遞銀票,被人說了,所以我這些年一直在堅定而執著的用,另外這個故事裡的男主角姓曹,娶的女人叫初瑜。)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7 17:59:55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65章 魚躍此時海(上)

  微有細粒感的整幅宣州芽紙之上,墨跡淋漓不羈,寫著五個字:「魚躍此時海。」

  看整幅墨卷構書框架,紙上本應該還有下面一句,但不知為何,書者寫了這五個字便倦然輟筆,海字的最後一鉤中段掛白,隱隱透著絲不甘之意。

  這五個墨字構體嚴謹氣度隱現,若是普通人寫出來算是不錯,可在寧缺看來,卻不覺得有任何可觀之處,尤其是他剛剛飽覽了一番前賢真跡,自然更覺著魚躍此時海這五字實在是相當糟糕,縱使猜到這字是皇帝陛下寫的,也不會改變觀感。

  想著今日入宮是藉著書家名頭,寧缺心頭微微一動,暗想若日後自己這手字入了皇帝老爺子法眼,就此一路青雲直上,做個不受人待見卻極風光的弄臣倒也不錯。

  正這般想著,忽然聽到御書房後方遠遠傳來一道憤怒的聲音,那聲音渾厚有力而又顯得格外暴躁,只是由於距離太遠,只能聽清楚那位罵人者最憤怒時的幾個字。  

  「白癡!……白癡!……一群白癡!」

  白癡二字被那人罵的擲地有聲,鏗鏘有力,渾厚若戰鼓,清脆若擊磐。

  寧缺怔怔站在御書房內,聽著這彷彿從天外傳來的白癡二字,漸漸不由聽癡了,心中大感親切,暗想不知道是哪位總管大人,罵起白癡來居然頗有自己幾分風騷。

  大唐皇宮是何等樣莊嚴肅穆之地,就算是權柄極重的太監總管,也不敢用這麼大的聲音罵人,更何況此時罵人白癡的聲音是從議政殿裡傳出來的。

  寧缺不清楚皇宮裡的建築分佈,當然也不知道御書房一帶向來守衛極為森嚴,而議政殿剛好距離御書房極近,所以他能聽到無數句白癡,而別人卻不見得能聽到。

  ……

  ……

  議政殿內,玉柱上纏著蟠龍,金簾上繡著天女散花,御榻左手坐著位美貌宮裝婦人,約摸三十來歲,眉眼秀麗,顧盼間嫵媚而不失度,極顯溫婉,略有些厚的雙唇緊緊抿著,又添了絲堅毅之色,看她頭飾鳳服,正是大唐皇后娘娘。

  御榻左側坐著位十六七歲的少女,眼簾微垂正在用纖細的手指分茶,清麗容顏配著這副靜謐神情,顯得極為大氣雍容,在草原上奔跑曬出來的微黑臉頰,如今不過數十日便回復了白皙,正是大唐四公主李漁。

  在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中間,御榻上坐著位中年男子,黑髮很隨意地束在腦後,身上穿著件極寬大的袍子,聲音溫和有力而不容質疑,偶爾說到那兩個字時,音調便會像浮雲襲山般猛地跳起,雷霆響徹殿宇。

  在御榻之前的地面上,跪著十幾位官員,他們深深埋著頭,身體微微顫抖,顯得格外慚愧恐懼,而有資格坐著的親王殿下和兩位老臣臉色也極為難看。

  大唐向來不重世俗規矩,即便是君臣之間的日常議事交往,臣子往往也不用跪拜叩首,只需要長揖行禮,尤其是到了這一代以寬仁著稱的皇帝陛下,平日議政殿裡君臣相逢,陛下甚至會連長揖之禮都揮手免了。

  然而今日寬仁君王驟然暴發雷霆之怒,大唐群臣終於重新認識到,陛下平日不要自己跪那是因為他不樂意,當他不樂時,議政殿便變得可怕起來了。

  御榻上的中年男子自然便是大唐皇帝——昊天世界裡世俗權力最大的那個人。他望著身前跪倒在冰冷金磚上的大臣們,平靜裡透著一絲嘲弄的目光緩緩拂過眾人的臉——中都督,上都護,懷化大將,這都是軍部的大佬,尚書右丞,中司侍郎,戶部的老少爺們,京兆尹,黃門侍郎,長安城的兩座雕像,還有坐在椅中的親弟弟,還有那些老的不成人形的傢伙,究竟對這件事情知曉多少?

  「一個幫派,能夠拿河運生意,能夠移糧解庫,憑什麼?你們都是朝中大員,府中管事一句話,便不知有多少人顫慄驚心,憑什麼朝小樹就敢不聽你們的話?你們真的是一群白癡嗎?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原因?」

  大唐皇帝陛下像看著一群混帳子孫般看著自己的大臣,右手撫著有些隱隱生痛的後腦勺,因為憤怒和失望甚至產生了想要失聲大笑的衝動。他瞪著眾人,用力地拍打著扶案,斥道:「你們想看這個長安第一幫派的後台究竟是誰的,現在你們知道了,知道是朕的,有沒有覺得自己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白癡!」

  「魚龍幫!魚龍幫!你們都是飽讀詩書之輩,慣見風雨之吏,居然就沒一個人想到過魚龍潛服這四個字?若不是朕的意思,這長安城誰敢用這個名字當幫名?朕對你們很失望,不是失望於你們無視律法欺壓百姓,而是失望於你們愚蠢!白癡!這麼簡單的事情居然這麼多年都沒有看明白,你們不是白癡誰是!」

  長安城裡春雨夜亂鬥,最後確實成功地逼出了朝小樹的底牌,然而這張底牌一現,頓時風雨消失於無蹤,因為這張底牌實在是太過強大,強大到只需要一句話,便可以將所有人定義為白癡,然而開始秋後算帳。

  跪在殿上的大臣們委屈難過不知如何言語,默默想著這多年來,誰也沒發現魚龍幫和宮裡有任何瓜葛,再說您是貴不可言的真龍天子,魚龍幫只是長安陰水溝裡的小鯽魚兒,地位相差千里萬里,完全不是一個世界裡的存在,誰會想到這之間竟然有聯繫?

  這就像是縣衙裡的師爺去為難後廚一個小幫工,結果鬧到最後,師爺們居然發現這個幫工是戶部尚書罩著的!可問題在於,有戶部尚書罩著的傢伙,又怎麼可能在縣衙後廚裡當個小幫工!

  如果朝小樹是當年陛下您在民間遇著的舊識,二者有情份,那他怎麼會這些年一直在江湖這條臭水溝裡泡著?只要您一句話,帝國哪裡找不到個四五品的官缺給他?這哪裡是王爺大臣們白癡,這純粹是陛下您把我們都當成白癡在玩啊。

  跪在冰冷金磚上的、不安坐在椅中的,大唐權貴大臣們俱自滿腹牢騷,但卻沒有人敢在此時跳出來與龍椅上那位爭執兩句。

  對於這些帝國的大人物來說,爭取或者說收服春風亭老朝只是一件事情,結果卻碰到了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心裡清楚必然會倒霉,而更關鍵的是,他們的下屬副手負責具體操辦這些事宜,在其中動用了朝廷甚至是軍方的力量,這已然觸碰到了陛下的底線。

  此事該如何了局?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7 18:00:29

第66章 魚躍此時海(下)

  戶部尚書邢成瑜從未覺得議政殿的金磚這般硬過,事實上除了大朝會時,他確實很少下跪,更何況跪了這般長的時間。

  他偷偷抹掉額頭上的冷汗,覺得腰椎已經有了折斷的傾向,為了尋找某種心理上的慰籍,偷偷向旁邊瞄了一眼,看到那幾位軍部大佬喪敗的臉色,果然覺得安慰不少,心中油然升起幸運和後怕兩種情緒——

  清運司庫房想要臨四十七巷的那些地面,看似是此次衝突的主因,其實只是一個小小的引子,而且我雖然知情但始終未曾插手,可你們軍部此次卻是涉事極深,聽說那個雨夜裡有二十幾名羽林軍精銳被殺,還有一位洞玄境界的念師喪命,試問此等狀況下,陛下怎能輕饒了你們?

  龍椅上那位中年男人充滿嘲弄和憤怒味道的話語繼續響起,最後化為一聲恨鐵不成鋼的歎息:「朕當年搞出這麼一個幫派,替帝國在民間做耳目,瞞了十幾年時間好生辛苦,結果就被你們這群傢伙因為一些蠅頭小利而硬生生逼到明面,從此之後再也無法起到朕想要的作用,朕罵你們為白癡,難道有何不對?」

  聖上喟歎唏噓,群臣唏噓喟歎,此時他們都已經知道所謂魚龍幫,正是陛下還是太子爺時遊逛長安一時興起的產物,各自在心中默默想著,這只是您的玩物罷了,哪裡又能有如此多的說法。

  就在此時,皇帝陛下聲音變得低沉寒冷起來,一應嘲諷味道盡數消失不見,盯著群臣尖銳質問道:「問題在於,你們真的只是為了那些蠅頭小利嗎?朕知道你們想做什麼,但朕的妻子女兒又豈能容你們這群找死的白癡挑撥?你們打著皇后和公主的名義在長安城內搞風搞雨,可你們肯定不知,朕的皇后一向都很清楚那個小幫派和宮裡的關係,而漁兒她小時候更是被朕親手抱著去春風亭玩過!」

  訓話至此時,殿上群臣們終於再也無法承受這一波又一波荒唐而冰冷的打擊,軍部懷化大將和黃門侍郎同時雙腿一軟,從跪姿變成了惶恐的箕坐。

  皇帝冷冷看著他們二人,說道:「大唐軍人的職責是護土開疆,而不是用來幫黑幫搶地盤!尤其令朕不齒的是,居然搶還沒有搶贏!既然如此,中都護你去長寧城替朕好好訓兵吧,訓個三年五載,什麼時候確認你手下的兵能夠打贏長安城的黑幫了,再給朕滾回來。」

  長寧城地處帝國西南,夏日悶熱冬日濕寒,山間多林多瘴氣多毒物,向來被大唐官員視為險途,至於說三年五載還要打贏長安城黑幫……任何語都是陛下金口所說,他說你沒打贏那便是沒打贏,那你又如何回來?

  輕描淡寫一句話,一位軍部大佬便被分配苦鄉,而且極有可能終生不能回還中樞,處置不可謂不狠,殿上群臣愈發惶恐,倒是中都護本人聽聞頸上頭顱還在,毫不猶豫重重叩了兩個頭,連連謝恩不已。

  皇帝陛下今日連罵數十句白癡,有些疲憊,看著這些不敢還嘴的大臣,也覺得有些厭倦,自李漁手中接過一盞茶飲了兩口,揮手示意。

  林公公自御榻側方閃身而出,枯瘦的雙手緩緩拉開明黃色的聖旨,面無表情念道:「天啟十三年……著戶部尚書邢成瑜歸府靜心反省三月,朕等你的辯罪奏章。」

  所謂辯罪奏章只是個說法,陛下這是給朝中大臣顏面,讓他自己主動請辭返鄉,邢成瑜叩首以應,想著自己的宦海生涯竟然就因為這麼一件小事,就因為長安城裡一個黑幫而中斷,撐著身體的雙手忍不住顫抖起來。

  隨著林公公面無表情宣讀聖旨,一位侍郎下獄,戶部清運司庫房從上到下進行了一次清洗,長安府數名官員被就地免職,京兆尹大人神情黯淡地被逐至天水圍,黃門侍郎交由有司審理相涉罪狀,而軍部遭受的打擊則是最為沉重——夏侯大將憤怒來信,要求軍部向他解釋,為什麼他得力的校屬卓爾會被軍部謀殺——於是皇帝陛下斬了軍部七個人頭向那位遠在邊疆的重將解釋,又或者說是向朝小樹做了解釋。

  在宣讀聖旨,貶殺涉案官員的過程中,無論那些官員或叩首出血,或大聲喊冤,或感激涕零,皇帝陛下始終沉默一言不發,只是當吏部尚書徵詢京兆尹替代人選意見時,他蹙著眉頭想起了一個名字。

  「長安府司法參軍……那個誰誰誰叫上官的?」

  「上官羽揚。」吏部尚書說道,他看了一眼陛下神色,猜忖著他的心意,輕咳兩聲後繼續說道:「該官員考評頗佳,早年前也是正經科舉出身,只是因為容顏實在有礙觀瞻,所以……」

  「朕要的是治民之官,又不是挑選美人。」皇帝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道:「那就是這個人了。」

  議政殿裡臣子或逐或退,漸漸只剩下了幾個最重要的人物。一直眼觀鼻,鼻觀心,像石像般安靜坐在椅中的親王,終於再也無法安坐,從椅上站起走到御榻之前,掀起王袍前襟,啪的一聲跪了下去。

  大唐皇室或者說當今這位皇帝陛下向來極為重視家庭親情,皇宮之中少見史書上那些傾軋爭奪,對於親王這位唯一的兄弟,皇帝陛下更是信任有加,在臣子面前絕不會落他面子,但親王知道所謂面子都是自己爭取回來的,今日自己如果還要面子,那麼他的皇兄便會非常沒有面子。

  果不其然,今日皇帝陛下極為罕見地沒有喚他起身,而是居高臨下冷冷打量著他的臉,觀察著自家兄弟眉眼間的那些沉痛有幾分真實,那些傷悔有幾分是演技,直到過了很久之後才在身旁皇后的勸說下面色稍霽,寒聲說道:「抬起頭來,看著我。」

  親王殿下緩緩抬頭,直視御榻之上那道奪魂的目光。

  「王景略是你府中供奉?」

  「是。」

  「朕讓他去軍中效力,你可覺得可惜?」

  「臣不敢。」

  「朕讓他隨著許世打磨,自有他的好處。」

  許世乃大唐第一名將,王景略號稱修行天才,在那位鐵血將軍麾下,想必心性必能有所進益。親王微微一怔後連忙謝恩。

  「不用謝恩,至少不能由你代他謝恩。」

  皇帝看著自己的兄弟,寒聲說道:「我大唐出個人才不易,所以朕才想著保全他,但我大唐的人才只能替大唐效命,絕不能成為你的私有財富,懂不懂?」

  此言誅心,親王驟然覺得心臟一緊,汗水如漿滲出後背,瞬間把王袍打濕,他不知該如何言語應答,只有重新低下頭去,以謙卑之態祈求原諒。

  「這些年朕賞了你不少好東西,最近內庫有些吃緊,你做些貢獻,朕記你的好。」

  「臣弟不敢。」

  「這世上有什麼事情是你不敢做的?」

  皇帝笑著說道:「堂堂一個親王,居然縱容管事去開青樓,若不是簡大家與皇后是早年間的手帕交,朕不知還要被你瞞多少年。」

  不是冷笑,話語裡感覺沒有什麼機鋒,但親王卻覺得身上那股無形的壓力驟然再增幾分,後背汗漿湧出的速度越來越快,緊張等著陛下後續的旨意,但等了很長時間,卻沒有聽到,不免有些狐疑。

  皇帝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平靜看著他說道:「朕此番不肯重罰你,不是因為別的,就因為替你家管事看紅袖招的那人替你說了一句絕對忠於朕的話。」

  親王恍然大悟,那日朝小樹去過紅袖招後,管事曾經轉述過崔得祿的匯報,雖然他自認對龍椅上那男人忠心不二,卻也不樂意下屬說的太多,總覺著有些失顏面,今日想來卻還要多虧那人說的那句話。

  ……

  ……

  天啟元年以來,大唐風調雨順,朝野和光同塵,也就出了兩椿比較大的案子,一椿是當年的欽天監事件,另一椿便是近日發生的這事,被人們喚做:春風亭案。

  春風亭一案中,明面上有十幾位官員被貶逐去職,軍部還有七人被斬,但在暗底裡還有一些關鍵位置的關鍵人物提前便被清洗,只不過因為那些位置涉及到皇宮安危,影響太壞,所以消息被封鎖的很死。

  那個春雨夜裡,羽林軍偏將曹寧迎來了宮中的林公公,也迎來了自己的死亡。先前還是階下囚的常三常思威,費六費經緯拿著陛下親筆聖旨,直接將此人斬殺在雨中,然後報了因病暴斃。

  同樣是那個春雨夜裡,魚龍幫劉五劉思,縱馬馳槍,於驍騎營操場上,一槍挑了驍騎營副統領楚仁,報了十年前被陰之仇,也完成了陛下交付的使命。

  也是在這場春雨夜後,大唐帝國上層的很多人知道了春風亭老朝這個名字,或者說開始正視這個名字,那些人也很想知道他身旁殺人如麻的蒙面月輪國少年是誰,卻無處問去。

  朝小樹站在御花園湖畔,靜靜看著這片叫做離海的大湖,身上一襲青衫在湖風中微微擺動。

  有太監宮女經過他身周,便會謙卑的側身避讓,人們現在已經知道他是誰,知道他會有怎樣的前程,毫不掩飾眼中的羨慕好奇甚至是敬慕。

  朝小樹彷彿一無所覺,臉上沒有昨夜殺人時的冷厲,也看不到江湖草莽人物進入皇宮後應該有的緊張,神情瀟灑從容。

  一尾金鯉魚從離海裡躍起,躍過宮女們用花環編成的龍門,然後歡快地重新落入水中。

  在很多人看來,朝小樹於今日之長安城,正如魚躍此時海,聲名大震之餘必將青雲直上。

  但他並不如此想。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8 16:24:33

第67章 花開彼岸天(上)

  議政殿內正在發生大唐天啟年間最大的一次風雲震盪,各部衙中不知多少官員正在震怵猜測自己和上司們的下場,御書房裡那個少年正在興奮地東張西望,站在御花園某處的朝小樹卻像是自己和這些事情全無關聯,他沉默站在這片叫做離海的大湖畔,微笑看著那些五花六色的鯉魚躍出水面,躍過龍門,然後幸福地重新摔落湖中,搖尾乞憐乞食而去,偶有歎息。

  十幾年前,他是進京考書院卻被如今那位皇帝領進長安江湖的少年書生郎;十幾年後他是劍下斬盡無數頭顱佇立長安夜色中的青衫落拓客,站在湖畔想著過往年歲,想著日後前路,心頭自然別有一番滋味,並不覺得那條青雲路有何誘人之處,只覺著還想回到最初日夜苦讀一心向道的舊日時光。

  一陣環珮輕鳴打破了湖畔的沉默,容顏清麗的少女公主帶著兩名近身宮女緩緩走了過來。李漁的目光落在湖畔中年男子身上洗的有些發白的青色長衫上,微微一怔後笑著半蹲行禮,柔聲說道:「見過朝叔叔。」

  大唐四公主李漁,備受聖上寵愛,民眾疼愛敬仰,即便是遇見親王殿下也不過淡淡喚一聲叔王,何曾對一名男子用上過如此親近的稱呼?

  「草民不敢。」

  朝小樹側身相讓,口中連稱惶恐不敢,臉上神情滿是惶恐不敢,然而身形微閃,湖風動青衫一角,哪裡有半分惶恐不敢的感覺,只是禮貌上的尊敬裡透著一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警惕。

  看見朝小樹的反應,李漁搭在腰間的雙手微微一僵,身後的兩名宮女嬤嬤勃然變色,然而不等她們有何動作,李漁微笑搶先應道:「說起來小時候父皇讓侍衛抱著我出宮玩耍那陣,在賭坊裡很是見過叔叔幾次,只不過畢竟那時候年歲小,後來竟是漸漸忘了,朝叔叔可是抱過侄女的,今日又何必如此見外。」

  「殿下此言,實在是令草民惶恐,草民何德何能,豈敢以公主長輩自居。」

  朝小樹微笑回應,湖水映著天光再落在他英俊豐朗的面容上,哪裡有半點刻意謙卑做小之色,只是謹守著君臣間名分,不敢向前邁出那一步。

  李漁三番兩次示好,朝小樹三番兩次不軟不硬擋了回來,湖畔的氣氛驟然變得有些緊張甚至壓抑,李漁靜靜看著這位中年男子的臉,想著從昨夜到今日父皇表現出來的憤怒,表現出來對此人的回護之意,愈發確認這人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極其重要,揮手阻止身後宮女嬤嬤們的小聲勸告,微笑繼續說道:「我從草原上帶回來了一些蠻子侍衛,聽說前些天有人向他們打聽過一些事情,那人姓陳,好像是你的兄弟?」

  朝小樹稍一沉默,應道:「他叫陳七,是我的兄弟。」

  聽到這個回答,李漁笑了起來,目光移向那片海似的湖面,看著被水底游魚擾動的荷葉,問道:「那個少年好用嗎?」

  「公主殿下,我沒有用他,我只是請他幫助我。」朝小樹回答道:「是攜手,而不是利用。」

  「如果是攜手,那他也成了你的兄弟?」李漁轉過頭來,眉尖微蹙問道。

  朝小樹想起老筆齋裡的煎蛋面還有寧缺的回答,自嘲一笑說道:「某人看這世界似乎比我還要更冷些。」

  他看著李漁的眉眼,認真說道:「殿下,他不想被人知道,所以還請殿下替他保守這個小秘密。」

  李漁微微一怔後嘲諷說道:「那個白癡難道以為這件事情能瞞很長時間?戴個黑色口罩梳個月輪國的髮式,便想永遠隱藏自己的身份?」

  朝小樹回答道:「他馬上會考入書院,而且他會考進第二層樓,到那時他自然不用再害怕被人暗算。」

  李漁想起呂清臣老人對寧缺的評價,蹙著眉頭問道:「為什麼你們對他的評價都這麼高?」

  朝小樹微笑說道:「因為他值。」

  想起北山道口的刀光,想起火焰間的虎躍身影,想起火堆旁的故事,李漁臉上的表情不知不覺間變得柔和起來,但聲音卻依然顯得有些清冷嘲弄:「當初我給過他機會,但他不肯抓住,我本以為他是個視前程權財如浮雲的另類,沒想到他只是覺得那種出場方式不夠精彩,非要選擇這樣一種方式在長安城登場。」

  「不過不管怎麼說,是我把他帶進了長安城,那他就是我的人……」李漁似笑非笑望著朝小樹,「朝叔叔你把我的人用的這般狠,是不是應該提前向我打個招呼?」

  言語上的交鋒考較的終究還是心理上的抗衡,四公主李漁在年輕一代裡自然是這方面最優秀的女子,但在慣看血風血雨的春風亭老朝面前,卻休想佔到絲毫便見,只見朝小樹洒然一笑,說道:「如果他是公主的人,又怎麼會為了一間小鋪子為難成那副模樣?而且我相信公主也應該看得出來,那個小傢伙永遠不會成為誰的人,他只是他自己的人。」

  幾番試探竟是沒有找到絲毫可趁之機,連講述正事的縫隙都沒有找到,李漁沉默片刻,揮手示意跟在身後的宮女嬤嬤離開,看著他神情凝重說道:「朝叔叔……」

  朝小樹再次避身,重複說道:「草民不敢。」

  李漁搖了搖頭,認真說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今日之後,春風亭老朝不可能再是父皇藏在民間的那位草民,不再僅僅是長安第一幫的幫主。無論是侍衛首領大臣還是外放,天下必將有你一方位置。」

  「你是春風亭老朝的時候,那些大臣就敢打著我或是皇后娘娘的名義去招攬你,懾服你,現如今你已躍海而出,難道你以為從此便能置身事外?」

  李漁靜靜看著他,語氣誠摯而毫不隱晦:「皇后娘娘是聰明人,我也不笨,所以我們不會做任何父皇不喜歡我們做的事情,但是我們必須做些事情。」

  「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小時候你是抱過我的,你也抱過我弟弟的,你見過我母親,難道你就忍心看著弟弟皇位旁落,忍心看著我母親在冥界幽泉之中,滿懷不甘悲愴?」

  大唐無所謂奪嫡,由誰繼位全在皇帝陛下一念之間一言之間,那位看似懦弱實則清醒無比的皇帝陛下,不會允許自己的妻子兒女做出任何有傷國體,超出他忍耐限度的爭鬥,但他卻想看看究竟誰表現的更加優秀。

  這個世間,那些史上,極少出現像大唐皇室這般透明而開放的例子,但李漁今日在湖畔對朝小樹說的這番話,依然顯得太過開誠佈公,甚至有些赤裸裸,極不符合尋常人對此類宮廷陰謀的想像。

  朝小樹沉默了很長時間,看著她和聲說道:「公主殿下和您母親真的很像,英慧無比,知道對我這種江湖粗人任何試探利誘都沒有意義,反而用江湖口吻比較合適,然而這終究是聖心獨斷之事,我只是大唐這片海裡的一條小魚,縱使有幸化鱗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朝叔叔太過自謙,要知道這些年來,我從未見過父皇這樣相信一個人……而且他把當年驚才絕艷的書院備考生硬生生壓在東城陰溝中不放,一壓便是若干年,我想父皇心中對你肯定覺得極為愧疚。」

  李漁堅定地看著他,說道:「最關鍵的是,您身在大唐這片海中,那麼即便躍出海面,終究還是會重新落入海裡,您總有一天必須選擇向哪邊游動……」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朝小樹笑容一展,英朗逼人,抬臂揮青袖指大湖,說道:「我是一條小魚,但我並不喜歡在池子裡呆著,即便是一片像海那般大的池子,終究還是池子,所以如果真的需要我選擇往哪邊游,或者最後我會乾脆選擇上岸。」

  李漁眉尖微蹙說道:「魚上岸會渴死。」

  「但在死之前能呼吸到足夠多的空氣。」朝小樹笑道。

  「朝叔叔堅持認為朝堂就是那方池子?可難道您能在天下找到比我大唐更大的池子?」

  「江湖雖然小些,但輕鬆隨意一些,相較之下,我確實寧肯身處江湖之遠,也不願意站在廟堂之上。」

  李漁蹙眉看著湖畔的落拓青衫中年書生,忽然發現自己並不是很能理解某些人,歎道:「江湖險惡並不少。」

  朝小樹微微一笑,說道:「但江湖夠遠,所以自由。」

  李漁搖了搖頭,說道:「能有怎樣的自由呢?」

  朝小樹像看晚輩般疼惜看著她,道:「不選擇的自由。」

  ……

  ……

  寧缺的手很癢,這是多年習慣養成的癢,已經深入他的骨髓血脈之中,根本無法驅除,只有苦苦忍耐。

  安靜無人的御書房中,他從門口走回書桌,從書桌走到書架,又從書架走到門口,藏在袖中的右手不停搓動著手指,卻始終無法止住那股從最深處鑽出來的癢。

  看見牆上的名家碑貼癢,看著胡亂擱著的橫店純毫癢,嗅著辰州松墨特有的氣味癢,觸著宣州芽紙的細微皺起更癢,目光落在皇帝老爺子寫的「魚躍此時海」五字時,他更是癢的開始擠眉弄眼,難以自抑。

  何以解癢,唯有執筆。

  然而在御書房內動御筆續陛下親書,這是很愚蠢的一種選擇,可能會被重責,甚至有可能要領受更嚴重的懲罰,但真的癢啊……當朝小樹在湖畔談論選擇與自由的時候,寧缺也正在經歷這場痛苦的選擇。

  「寫了便趕緊撕掉。」

  找著好借口中,寧缺快活叫了聲,衝至案前像大口吃肉喝酒的好漢那般化墨捉筆鋪新紙,將心中積了數息的癢盡數化為快意,一揮而就淋漓盡致五個墨字。

  「花開彼岸天。」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9 19:08:49

第68章 花開彼岸天(中)

  魯班門前弄斧,杜康鋪前賣酒,夫子門前曬書,當然是最不自量力的行為,可如果換一個角度思考,當魯班看見門前弄斧那廝,杜康看見鋪前賣酒那廝,夫子看見門前曬書那廝,尤其是發現那廝在世俗間別方領域乃是最神聖至高的存在時,他們會不會打從內心最深處生出如寧缺這般的癢來?

  我要做一木鳥告訴那廝飛機的雛形是這樣嘀,我要釀一壺美酒告訴那廝亡國的佳釀是這樣嘀,我要寫幾篇嘮叨話告訴那廝這才是心靈高湯,我要續寫幾個字告訴那廝什麼樣的字才叫字——縱使你是人皇天帝,也要給我乖乖聽著。

  此時此刻的寧缺,便正沉浸在這種極端的快感之中。他滿意看著宣州芽紙上漸乾的墨跡,幻想自己正在聊充皇帝陛下的書法老師,用那些筆觸墨塊瀟灑抽著那位老爺子的手掌心,輕蔑不屑地厲聲訓斥。

  「又寫錯了!把手伸出來打手板!」

  他對自己寫出的五個字非常滿意,甚至覺得是近年來寫的最好的幾個字,除了筆墨紙硯均屬佳品,地處御書房這種奇妙地域外,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在房間裡積蓄了太多的癢,更是因為前五字是皇帝親筆所書的關係。

  他津津有味欣賞著自己圓轉的用筆,平直寬博的架構氣勢,一時間竟有些不捨將這張紙毀掉,於是準備待字紙乾透後收進衣袖,悄悄帶出宮去,然而就在此時,一直安靜無聲的御書房外,忽然響起一道憤懣的低吼聲。

  「那個混帳東西跑哪兒去了!」

  寧缺一驚,抬頭望去時只見御書房的門一隻手推開。

  他眼瞳微縮,反應奇快地手指頭微微一彈,擱在晾紙台上的墨紙輕飄飄地滑進了書架一角的空隙處,緊接著他一轉身,負起雙袖裝作認真看書架上的藏書,衫袖拂過時,書架那排藏書已然換了傾斜的方向,將那張花開彼岸天嚴嚴實實地壓在了最裡面,誰也看不出來有人曾經動過。

  走進御書房的是一名身子矮壯的中年將領,身上穿著宮廷侍衛服,腰間繫著根黑金繫帶,顯示出他極高的位階。這位中年將領看到書架旁的寧缺,看著那個像書癡般專注忘神看書的少年,氣的眼睛一翻,厲聲喝道:「誰他媽讓你進來的?」

  寧缺狀似忘神實際上耳朵一直豎著在聽後方的動靜,聽到這句話時他的心裡咯登一聲,猜到這件事情中間有些誤會,應該是那位小太監交待注意事項時自己聽岔了些什麼——應該不是白虎堂之類的陰謀,宮裡如果要收拾自己這個小人物,根本沒有必要做這麼多手腳——然而未有旨意擅入御書房這種罪名可大可小,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自己陷入這種麻煩裡。

  他像一個被陛下藏書迷花眼的可愛小書生般轉過頭來,揉了揉眼,看著門口處那位矮胖侍衛頭子,滿臉惘然說道:「我奉旨入宮覲見,不知有何問題?」

  那名矮胖的侍衛頭子微微一怔,大概他從未想像過,有人在御書房內被人抓個正著,卻還能如此坦然如此平靜,臉上不由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痛苦地用手捂著額頭,憤憤自言自語道:「老朝你這個渾蛋!也不說提前教些規矩!」

  寧缺自書案後走了出來,拱手一禮疑惑問道:「這位將軍,您認得朝大哥?」

  在臨四十七巷,在春風亭,無論朝小樹怎樣表現意氣干雲,寧缺始終不肯認那兄弟二字,此時此刻他卻毫不在意把大哥二字自然說出口,正是為了自保,至於反問則是反守為攻,反正目的是要把對方的注意力從御書房轉移到別的地方。

  矮胖侍衛頭子確認御書房四周沒有人,滿臉警惕不安看了看房內陣設,沒有發現任何異樣,有些後怕地再次捂了捂額頭,痛苦望著寧缺說道:「你小子趕緊給我滾出來,老子在外面找了你小半個時辰,哪裡想到你居然敢走進這裡,你給我記住了,你今天沒進來過,你這輩子都不要想著和人炫耀這事兒,不然我滅了你!」

  寧缺跟著一路埋怨嘮叨的侍衛頭子離開了御書房,向西側稍轉了兩步,便來到了不遠處的春和殿侍衛值日房內。

  在陰暗的房間中,他終於知道,面前這位矮胖和氣、一口河北道腔調,每個字都彷彿帶著股大蔥味兒的的傢伙居然就是大唐宮廷侍衛副統領徐崇山,也正是朝小樹昨夜所說要他今天來見的正主兒。

  「陛下酷好書法,你剛好是個賣字兒的,所以才把你用這身份帶進宮裡來,只是為避人耳目,結果你小子倒好,居然不吭不響就一頭鑽進了御書房!你丫難道真以為自己是啥書壇聖手!你丫真以為陛下請你來賞字兒!」

  徐崇山憤怒地指著寧缺的鼻子低聲咆哮,唾沫星子滿天飛濺。

  寧缺有些窘迫地揉了揉鼻子,暗自想著陛下倒是沒有請自己來賞字兒,但我已經在御書房裡寫了幅字兒,你又能拿我怎麼嘀?想到此節,想到那張壓在書架最角落裡的花開彼岸天,他暗自琢磨著以後得想個什麼輒把那東西拿出來?

  徐崇山罵的有些累了,氣喘吁吁扶著粗實的腰桿,說道:「說正事兒吧。」

  寧缺笑嘻嘻應道:「您請講。」

  徐崇山有些怪異地看了他一眼,異道:「你這少年嬉皮笑臉的,哪裡有半點兒老朝嘴裡說的模樣?」

  「那是因為統領大人您虎威太盛。」寧缺很認真地解釋道。

  金山銀山銅牆鐵壁皆能穿唯馬屁不能穿,哪怕是再稚嫩笨拙的馬屁也有其作用,更何況拍出馬屁的這傢伙本身就是一個看上去有些稚嫩笨拙的少年,徐崇山的臉色稍好了些,輕咳了兩聲後問道:「你現在應該知道老朝是誰的人了吧?」

  寧缺微微蹙眉,裝傻問道:「朝大哥是統領大人的部屬?」

  「我可沒那膽子去使喚春風亭老朝,另外……以後你不要叫他朝大哥,當年那些老人已經很少了,我們習慣叫他朝二哥。」

  徐崇山正色道。緊接著他想起昨夜那場春雨裡的殺戮,想起老朝對這少年評價,看寧缺便順眼了些,話鋒忽轉微笑問道:「昨天夜裡你為什麼要去幫老朝?」

  「我收了五百兩銀子。」寧缺很誠實地回答道。

  沒有誰會為了五百兩銀子,就去替一個剛剛相識的人出生入死,更何況那個人還是一個十六來歲、即將入書院學習的少年,徐崇山不相信他的解釋,所以並不認為他貪財,更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性情中人,頓時愈發覺得他順眼起來。

  「陛下喜歡性情中人,我也喜歡。」徐崇山微笑望著他問道:「那麼接下來我只需要問一個問題,那就是……你願意為了帝國獻出你的生命甚至是名譽嗎?」

  寧缺微微一怔,皺著眉頭想了很長時間,一方面是在猜忖這位大人物詢問這個問題的真實原因,一方面是因為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麼名譽二字前要用甚至,難道名譽會比生命更重要?

  這個問題很大很寬泛,很嚴肅很神聖卻又很令人捉摸不到頭緒,他想了很久,想起渭城的前後幾任將軍,想起那些生死與共的同袍,想起長安城裡的熱情百姓,認真緩慢回答道:「如果逼急了,生命倒是可以獻的……」

  說到此節他忽然想到昨夜的某個場景,朝小樹依依不捨放下半碗麵湯後,遙望店舖對面灰牆的那番寂廖自敘,於是他遲疑著加了一句:「但有些東西不行。」

  徐崇山嚴肅看著他,發現少年沒有在第一時間毫不猶豫做出擲地有聲的回答,而是認真甚至是為難地思考了半天,對於這一點,副統領大人非但不怒,反而極為欣賞,因為他清楚經歷過思考後的審慎回答比慷慨時的熱血衝動更為可信。

  「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大唐侍衛裡的一員。」

  沒有更多的問題,沒有任何考校,就是簡簡單單幾句對話,徐崇山便決定吸納這位少年進入大唐宮廷侍衛的隊伍,其中有朝小樹做保的因素,更多的原因是他確實有些喜歡這少年回答問題時展露出來的性情。

  於是便輪到了寧缺震驚無語。他看著手中那塊烏木啞光的腰牌,看著上面的身份標識,沉默很長時間後,茫然說道:「打了一架就打成了大內侍衛?」

  「魚龍幫被朝中那些白癡大臣逼到了明處,不要這麼看著我,白癡二字是陛下昨夜大怒親自下的評語,所以我們需要重新安排一些藏在黑夜裡的人手。」

  徐崇山冷聲解釋道:「這是大唐子民的榮耀,你不要想著拒絕。」

  「不是拒絕不拒絕的問題。」寧缺無奈說道:「問題是朝廷需要我做什麼?我又能做什麼?最關鍵的是,我馬上就要參加書院入院試了。」

  聽到書院二字,徐崇山臉色微微一變,不是因為別的原因,而是做為侍衛處的老人,他很清楚朝小樹當年遭遇了一些什麼,也正是因為那些往事,如今這一批的暗侍衛擁有了當年不曾有的待遇。他帶著溫和笑容看著寧缺,說道:「放心吧,你能進書院便進,從書院出來後,終歸還不是替朝廷效力,二者並不衝突。」

  「您還沒說我需要做些什麼。」寧缺堅持問道。

  「魚龍幫被擺到了明處,但長安城的江湖已經不再有任何問題。」徐崇山微微皺眉說道:「你的任務很簡單,就是搜集情報,具體任務以後再說。」

  江湖如果不再是問題,那麼皇權之外最大的問題自然是修行者的世界,聯想到自己馬上要進書院,再想著副統領大人含混不清的交待,寧缺很自然地想到了某種可能,朝廷是不是要對書院下手?

  手掌裡握著的侍衛牌子被汗水浸的有些濕,但他知道這些事情不容自己拒絕,只希望日後事情的走向和自己的想像並不一樣。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29 19:09:46

第69章 花開彼岸天(下)

  假如生活要怎麼樣你,而你無法抗拒,那麼你就只有如何如何,如果你並不是非常抗拒,那麼如何如何起來,想必會變得輕鬆很多。基於這種認知,寧缺從震驚苦惱情緒中擺脫出來的速度極快,他撓了撓頭,目光越過徐崇山厚實的肩頭,穿過幽暗值日房的窗花,說道:「還能再問一個問題嗎?」

  徐崇山乾脆利落回答道:「能答的我就答。」

  「為什麼是我?」寧缺問道。

  徐崇山回答道:「老朝很欣賞你,他認為如果你的運氣再好些,將來成就甚至會在他之上,另外因為昨天夜裡的事情,常三陳七他們也很看重你……按照侍衛處的規矩,無論是明處的人手還是暗侍衛,前輩的意見相對來說更重要一些。」

  「大人……」寧缺捂額說道:「如果這麼多人知道我暗侍衛的身份,那我很想請教一下暗侍衛裡這個暗字究竟做何解釋?要不要我回臨四十七巷點幾掛鞭炮,再扯兩道橫幅告訴全天下的人我做了這差事?」

  徐崇山當然聽出了他話語裡的不滿惱怒,微微皺眉解釋道:「大唐是個有規矩的地方,就算是宮裡貴人知曉你的身份,也沒有誰敢冒著陛下震怒的危險揭穿你。至於常三他們幾個人……早已證明了自己的忠誠可靠。」

  寧缺放下手臂,搖頭說道:「只有時間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注)

  「他們已經用十幾年的時間證明了這一切。」徐崇山面無表情說道:「不過你小子這句話我很喜歡,可惜你要考書院,那就只能走暗路,不然憑老朝對你的欣賞和這句話,我倒是真有培養你當我接班人的念頭。」

  「我徐崇山雖然出身軍中,還留了幾分血性,可我做不到老朝那般瀟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就敢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你的手中,畢竟侍衛關係到陛下的安危,所以侍衛處事先已經查過你的祖宗十八代,」

  「可惜侍衛處查你的資料只查到你七歲,確認你是個孤兒,沒能查到你的祖宗,但你在渭城在軍寨裡的表現我們很清楚,而且我們很喜歡。」

  徐崇山伸出寬厚的手掌,重重一拍寧缺的肩頭,說道:「你從軍的履歷,歷年積累下的軍功,已經足以證明你對陛下和大唐的忠誠。」

  聽到侍衛處已經查過自己的底細,寧缺並不驚慌,因為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桑桑和已經死去的小黑子,再沒有任何人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他緩慢捏弄著掌間微濕的腰牌,沉默片刻後接著說道:「按您先前所說,應該不會有人主動聯絡我,那麼我有情況怎麼向您匯報?我想以後見面應該不會是在宮裡吧?我從來沒有想像過,這種事情可以放在如此光明正大的地方進行。」

  「為什麼不行?」徐崇山傲然說道:「全天下沒有比我大唐皇宮更最安全的地方。」

  寧缺歎息一聲,無奈地接受了事實,然後抬起頭來,仰著臉滿懷期盼說道:「名譽上的賞賜也不能讓人知道,那麼我……什麼時候面聖?」

  徐崇山怔怔看著他,旋即失笑出聲,揉著滾圓的肚子笑道:「你這小子……難道你丫以為今天入宮是要面聖?」

  「難道不是嗎?」

  「貴庚?」

  「十六。」

  「貴姓?」

  「寧。」

  徐崇山看著他認真問道:「你不是百歲老人,又不是皇族遠親,那你臉比別人大?」

  寧缺摸了摸自己勉強稱得上清秀的臉頰,搖了搖頭。

  徐崇山歎息了一聲,看著少年搖頭說道:「常三他們幾個已經好些年都沒有見過陛下,那你究竟憑什麼認為自己有資格單獨面聖?」

  寧缺沉默片刻後認真說道:「我的字寫的真不錯,萬一陛下喜歡,說不定就捨不得讓我做侍衛,直接把我宣進宮來做侍讀什麼的。」

  徐崇山斂了笑容,看著他嘲諷說道:「除了侍衛,能長年呆在宮中的就只有太監。」

  寧缺表情微僵,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

  徐崇山是大唐侍衛副統領,理所當然很忙,今日他特意抽出時間、最後無奈花了更多的時間單獨召見這個少年,已經是給了朝小樹天大的面子,談完事情後,自然毫不猶豫地把對方趕走,然後趕緊跑回議政殿旁伺候著。

  寧缺走出空無一人的侍衛值日房,正憂愁自己該怎樣出宮,呆會兒會不會像誤入御書房那樣,誤入某處春柳宮院,遇著某宮怨冷婦,發生某些很操蛋的事情,或者會不會撞見某位被他定義為白癡但偶爾還是會想起的公主殿下……然後他看見那位把自己引進宮來的小太監像個幽魂般不知何時站到了身旁。

  雖然很想質問對方交待事情不清楚讓自己在御書房裡受了筆墨毒品誘惑以及驚嚇,但基於安全角度考慮,他最終還是緊緊閉上了嘴,老老實實跟著小太監穿過寂靜無人的湖柳花徑石門,坐上那輛逼仄馬車,穿過洗衣局向宮外駛去。

  就在馬上要穿過洗衣局那片宮巷建築時,寧缺忽然偶有所感,胸口一陣發悶,顧不得身旁小太監表示警告的嚴厲眼色,掀起車窗簾帷一角,蹙眉向外望去。

  目光穿過重重窄巷天光,越過片片梆子聲和瀰漫巷間的皂角味道,落在遠處某座宏偉宮殿一角,高淡碧空中那處簷上蹲著八九隻神態各異的簷獸。

  他不知道這些簷獸叫什麼名字,是何方祥瑞誰家怪物,怔怔望著那處,只覺得自己的胸口越來越悶,心臟跳的越來越快,彷彿馬上便要崩斷自己的肋骨跳將出來,而隨著心臟跳動加速,視線中那些遙遠的簷獸變得越來越清晰,被風雨吹洗了不知幾百年的瓦石線條越來越靈動,似乎下一刻便會變成活物。

  他悶哼一聲,摀住自己的胸口,不自禁想起那個雨天和桑桑初見長安朱雀像時的感覺,堅狠望著那些皇宮裡的簷獸,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卻不肯挪離目光。

  ……

  ……

  稍早時間的御書房內,暴發了一場極為激烈的爭吵,侍衛副統領大人徐崇山和大內副總管林公公就像兩座雕像般守在御書房外,無論聽到任何聲音,臉上都不敢流露出絲毫表情,因為這二位大人物內心深處此時都坐著個孫子,害怕恐懼疑惑震驚到了極點,同時覺得御書房裡那位實在是太他媽有種了。

  大唐天啟已有十三年,誰也沒有見過皇帝陛下如此震怒,即便昨夜發生春風亭事件後,陛下也只是重重拍了幾下桌子,罵了三十幾句白癡,可今天御書房內的皇帝陛下不知摔碎了幾盞茶杯,罵了多少句絕對不能讓人聽到的髒話。

  「朝小樹!如果你還這麼不識抬舉,休怪老子收拾你!」

  「怎麼收拾你?朕……朕……朕還真他媽的不知道!」

  「你個愚頑到極點的傢伙,怎麼連點兒人世間的道理都不懂!」

  「好好好,我今天最後叫一聲朝二哥,你到底留還是不留!」

  御書房內驟然安靜,門外的徐崇山和林公公忍不住轉頭互視一眼,確認看到了對方眼瞳裡的震驚羨慕之色與自己並無兩般,極有默契地再次轉頭無言看花看樹。

  房間裡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響起朝小樹平靜溫和卻極為堅定的聲音。

  「不留。」

  啪嗒一聲沉悶的脆響,應該是那位大唐皇帝陛下摔碎了自己最珍愛的那方黃州沉泥硯,守在門外的徐崇山和林公公再也無法保持沉默,尤其是徐崇山十分擔心陛下震怒之餘會做出一些事後肯定會後悔的決定,搶前兩步便準備叩門苦諫。

  就在這時御書房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襲青衫的朝小樹平靜跨過門檻走出,待身後房門重新關閉後,回身一掀長襟,雙膝跪倒在地,極為嚴肅認真地三叩首,行了個君臣相見不再見的大禮。

  然後他站起身來,微笑向徐崇山和林公公拱手一禮,離開御書房向宮外走去,身旁沒有太監宮女引路,他就這樣孤身一人緩步走著,如同遊園一般,十幾年前他來這座皇宮的次數很多,很有感情,這些年來進宮的次數少了很多,很是懷念。

  行至那片叫離海的大湖畔,朝小樹若有所思,負手於青衫之後靜靜看湖,看著湖中金鯉歡快游動,忽然間唇角微微一翹,綻出個陽光透柳蔭的清爽笑容。

  他平靜含笑的目光落處,那些歡快游動的金鯉身形驟然一僵,竟變得完全靜止,彷彿是懸浮在晶瑩綠波之中的玉魚兒般,生機盎然卻全無生意。

  朝小樹喃喃念道:「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天地是樊籠人被困,心是樊籠身被困,把心上樊籠破了,天地樊籠自也破了。

  ……

  ……

  御書房內,金冠被胡亂扔在一旁角落廢柴裡,大唐皇帝惱火盯著案上那幅凌晨親筆所寫的「魚躍此時海」,臉上滿是不甘與遺憾之色。

  他並不知道在書架的角落裡,有人偷偷替他續了句「花開彼岸天」。

  忽然間他抬起頭來,隔著窗戶望向御花園的方向,眉頭緩緩蹙起然後緩緩舒展開來,最終化為一片平靜和解脫,淡淡自嘲說道:「也許你真是對的。」

  ……

  ……

  某處宮中,一位約摸四十歲左右的道士正在替皇后娘娘把脈,忽然間他的眉頭猛然挑起,手指極為無禮地在娘娘豐腴手腕上撓了一道,怔然轉頭向身後望去。

  皇后娘娘微微蹙眉,心想國師大人向來寧靜溫和,為何會如此失態。

  那道士怔怔看著那處,忽然間捶胸頓足乾嚎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當年我就該勸陛下早些放小樹離開,或者乾脆就讓他進書院……」

  「以夫子的能耐,以小樹的悟性心境,這些年來我大唐必將再多一絕世強者,甚至說不定可以和南晉那廝戰上一場,可惜啊可惜啊,可惜硬生生晚了十幾年啊!」

  ……

  ……

  洗衣局某偏巷中,寧缺坐在馬車上執拗地盯著遠處那幾尊彷彿要活過來的簷獸,臉色越來越蒼白,心跳越來越快,忽然間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不見。

  ……

  ……

  皇宮朱雀門前。

  中年男子回頭望向正殿簷角上那些石獸,朗聲大笑起來,笑聲異常瀟灑曠朗,沒有一絲雜意雜念,那些簷獸彷彿聽懂了他笑聲所傳達的意思,重新回復平靜安詳。

  瀟灑笑聲之中,他青衫飄飄走出皇城正門。

  今日之後的長安城少了位叫春風亭老朝的**領袖。

  這個世間多了位觀湖魚而入知天命境界的強者。

  ……

  ……

     (註:這句話我始見於陳風笑寫的官仙。另:魚躍此時海,花開彼岸天,這是我在網上看到的句子,不知道原出處在哪裡。朝小樹當然是重要角色,我喜歡,所以他肯定會回來或者說出現,另外提前劇透一個,皇帝是個好人,他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強人,我也喜歡他。)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30 19:21:14

第70章 告別的長街

  回到臨四十七巷,推開舖門進到後宅,寧缺從懷中取出那塊烏木啞光腰牌,很隨意地扔到床上,就像是在扔一塊廢柴。

  桑桑坐在床頭,畏寒的兩隻小腳塞在暖和被窩之中,正在專心地縫補他的舊外套,看了被上的腰牌一眼,好奇地拿了起來,對著屋頂透明天光瓦灑下來的光線,瞇著眼睛仔細看了半天,問道:「少爺,這是什麼?」

  「大內侍衛的牌子……暗侍衛,就是見不得光的那種。」寧缺坐到桌旁,提起水壺灌了幾大口,想起今日進宮竟是連口茶水都沒喝著,不免有些鬱悶。

  知道寧缺有了官面身份,如昨夜所判那般抱上了一根天下最粗的大腿,桑桑瞇著那雙柳葉眼開心地笑了起來,不過她對事物關心的重點向來比較直接。

  「每個月能有多少俸祿?」

  寧缺愣了愣,放下手中茶壺回憶先前的談話,猶豫說道:「怎麼也得有四五十兩銀子吧?」

  桑桑蹙著細細的眉頭,黝黑的小臉上滿是不滿,說道:「沒想像中多啊。」

  寧缺搖頭笑著教訓道:「咱現在有兩千兩銀子的身家,以後做事說話得大氣些。」

  桑桑聽著這話,臉上的不滿頓時消失無蹤,笑嘻嘻望著他招招小手,說道:「少爺你先前走後,那邊就悄悄把銀子送了過來。」

  寧缺有些疑惑不解,逕直走到床邊歪在小侍女身旁,好奇問道:「放哪兒了?」

  桑桑神秘兮兮地向外面看了兩眼,放下手中的針眼活兒,用兩隻小手捏住腰間被褥兩角,有些緊張拉開一條縫,微抬下頜示意他往裡面看。

  寧缺眉梢微挑,有些不可置信向被褥裡望去,只見桑桑兩條細細的腿旁,竟是密密麻麻擺了一層銀子,縱使被厚實的被褥遮住,只有極黯淡的光,也能瞅見令人眼花的銀暈。

  他微微張嘴,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激動,狀作鎮定教訓道:「都說過……咳咳……要大氣點兒,就兩千兩銀子,看把你興奮緊張成什麼樣兒了……我就覺著奇怪,大白天的你窩在床上做甚,原來是擔心這些,難道你就不覺得銀子硌的慌?」

  桑桑仰著小臉看著他,很堅定認真地搖搖頭,表示銀子這種東西一點都不硌人。

  寧缺再次咳了兩聲,寵溺地揉了揉小侍女的腦袋,說道:「兩千兩銀子還能用一床被子掩住,將來你家少爺掙個八千上萬兩的,到時候你咋辦?」

  ……

  ……

  長安的春天很美,一場趕似一場的春雨時不時地下著,將滿街滿巷的青葉嫩花全部催生了出來,無論你是站在檻內還是立於亭間,都能看見滿眼的生命顏色,東城臨四十七巷彷彿也隨著愈來愈濃的春色一道活了過來,熱鬧漸現。

  春風亭事件之後,戶部尚書被貶,清運司從上至下被清洗一空,鬧騰了好些個月的征地事宜自然也無疾而終,圍牆那邊的清運司庫房死寂的就像一座大墓。魚龍幫雖被迫登上了光明的舞台,也沒有忘記順勢把整座城市的黑夜梳洗了一遍,至此時再沒有人敢對朝小樹的這條街做任何手腳,甚至看上一眼都不敢。

  本就是極好的地段,鬧中取靜的行商妙地,如今沒有了官府的壓力和黑勢力的威懾,那些緊閉的鋪門自然重新開啟,無論是新接手的老闆,還是見機奇快重金買回租契的舊老闆,都捲起了衣袖準備借這春日暖時好生大幹一場。

  商業便是人業,講究的便是個聚財氣匯人流,往日臨四十七巷就一間鋪子開著,從骨子裡透著股半死不活的衰敗勁兒,自然沒有什麼人願意來逛,生意極差,如今臨街鋪子全開,春樹之下一片熱騰,人流便自然而然凝聚過來。

  和相鄰鋪面比,老筆齋的生意依然算不得極好,但較諸剛開業那陣冷火秋煙的情形不知道好了多少,桑桑天天忙的不可開交,小臉蛋上的笑容卻是越來越多,而且還堅持不肯讓少爺多請幫工。

  至於寧缺骨子裡終究還是有點兒少年書生的酸腐氣息,看著眼前熱鬧,想著舊時冷淡,便愈發瞧那些買書畫的客人不順眼,如今手頭有了兩千多兩銀子,也不怎麼把老筆齋的收入當回事,於是乾脆把書卷價格狠狠地向上提了一大截。在他的想法中,既然爺現在不差錢兒,你們又這般賤的要上門來買,那自然要多花些銀子,如此方能對得起自己,方能讓自己一吐前日怨懣之氣。

  然而事情發展總是出乎他的想像,老筆齋的書畫價格一提再提,最終提到了剛開業時的五倍,卻沒想到來買書作的客人竟是越來越多,雖說老筆齋的名聲還是遲遲未能在長安城裡打響,但在東城某個小範圍內,已經算是塊牌子。

  「原來應該這麼玩啊?」

  寧缺捧著小茶壺,倚在門口打量著鋪內那些客人,美滋滋地啜了兩口茶,聽著旁邊新開的那家偽劣古玩鋪裡的吵架聲,覺得生活真他媽的美好。

  街上店舖老闆們並不知道,臨四十七巷能夠重獲新生,他們能夠賺的盤滿缽滿和老筆齋裡那位小老闆之間的關係,他們不知道如果不是寧缺幫助朝小樹在那個春雨夜大殺四方,這條街只怕還是會像當初那般死寂,如今在他們的眼中,老筆齋的少年老闆就就是個不會掙錢只會奴役侍女的廢物罷了。

  生意好了,銀子掙多了,人們自然容易高興起來,但也容易產生一些新問題,飽暖思淫慾,如今生意剛好了四五日,那家偽劣古玩鋪子裡的老闆便有了納妾的打算,今日這番激烈的吵架聲,正是老闆和正妻為這事兒在開戰。

  「就憑你這模樣,居然也有臉想納妾?」

  「我為什麼不行?」

  「老娘說你不行就不行,你要把我逼急了,我就告上長安府去!」

  「這事兒皇后娘娘都管不得!長安府憑什麼管!寧缺那小子都能有了小侍女,你天天要踹我下床,老爺我討個暖腳的又有什麼不行!」

  「你想我給你暖腳?朱雀門兒都沒有!除非寧缺那小子做了皇帝!」

  「他又不姓李!做哪門子皇帝!」

  「月輪國,南晉,大河,只要這天下有的,隨便哪國皇帝都成!」

  寧缺抱著茶壺美滋滋地啜著,津津有味聽著牆角,暗自讚歎我大唐帝國果然民風剽悍,開放如斯,居然夫妻吵架都敢提到皇位這種事情,忽然間他表情一僵,才想明白過來,這吵架裡居然提到了自己,不由有些惱火。

  正好這時鋪子裡的客人散了,桑桑正在收拾桌案上的擺設,他氣沖沖地走了進去,嚷道:「這日子過不下去了,兩公婆吵架居然拿少爺我說事兒,還敢妄自議論朝政,當我這個侍衛大人是死的?我明兒就進宮參他們一道,把他們滿門抄斬!」

  這話倒也並不虛假,他身上有暗侍衛的腰牌,本就負有替朝廷偵聽民間輿情的職責,坊市裡有人在談論皇位之事,當然可以向上級匯報,只是大唐律法雖然嚴苛,治民論心卻是極為寬鬆,這等夫妻吵架時的氣話,別說侍衛處,就算是把案卷遞到皇帝陛下案前,想來也只能搏那些貴人們一笑。

  桑桑倒是因為他這句話想到這幾天裡自己的擔憂,蹙著細眉尖問道:「少爺,小時候你給我講的故事裡,做諜子總會死的很慘,你現在是暗侍衛大人,會不會有麻煩?」

  寧缺放下茶壺,搖頭道:「雖說那是塊見不得光的腰牌,不過本身就是不入品的小人物,誰會在意我的身份,再者如果日後真有麻煩,難道我不會躲開?」

  稍一停頓後,他看著桑桑輕聲解釋道:「我接受這個身份,還有一個原因,日後真要去查那些事情,殺那些人,有個大內侍衛的身份總會方便些。」

  桑桑本就是懶怠想事情的小侍女,聽著他的解釋覺著有理便不再去想,說道:「傘套刀套和外套做好了,少爺你什麼時候去殺那第二個人?」

  「刀怎麼樣?需要不需要再磨磨?」寧缺問道。

  桑桑認真回答道:「就算是殺豬,殺了十幾頭的刀肯定也會有問題,當然需要磨。」

  這對主僕的對話向來跳躍飄忽,不是他們彼此絕對會有些交流障礙,尤其是二人臉上平靜尋常到極點的神情,若讓外人聽著,絕對不會想到他們是在說那個春雨夜裡殺人刀損以及磨刀再去殺人的血腥事情。

  就在這時,臨四十七巷那頭傳來一陣響亮的說話聲,有人群向那個方向湧去,寧缺好奇走到鋪門,往那邊看了一眼,臉上的神情微微一變。

  只見在一群青衣青褲青靴漢子的拱衛下,那名依舊一襲瀟灑青衫的中年男子,正在拱手與各位店舖老闆談話,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不時拱手談笑,大意是說我走過請諸位老闆放心經營,若有餘事盡可交待下屬辦理。

  隨著中年男子的交待,始終沉默站在他身後的那五六名漢子拱手為禮。

  那青衫中年男子在每間鋪子前都會停留片刻,說上幾句話,顯得極有耐心,身周的幫眾下屬也隨他緩慢走動,逐漸走向街巷這頭。

  街巷這頭有間賣字墨的鋪子叫老筆齋。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30 19:22:02

第71章 書院

  春風亭老朝手中不知有多少條像臨四十七巷這樣的產業,他往日交往的梟雄達官不知凡幾,似這等人物若要離開長安城,需要告別的對象絕對不應該是臨四十七巷裡的這些店舖老闆。然而今天他離開之前,卻特意來到臨四十七巷,與那些店舖老闆們和聲告別,若在帝國那些上層貴人們眼中,大抵會認為這是中年男子想通過這條引發春風亭事件的街巷,做出明顯的警告:自己走後你們也不要亂來。

  但寧缺知道這肯定不是他來到臨四十七巷的真實原因——他要來向自己告別,向那個曾經在春雨夜裡並肩戰鬥,並排吃煎蛋麵的夥伴告別,只是因為寧缺想要隱藏身份,如今又是宮裡的暗侍衛,所以那男子才會與所有店舖老闆耐心寒暄告別,以免讓長安城內的有心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一念及此,即便自認為性情冷漠的寧缺,也不禁覺得胸懷間溫潤溫暖一片,看著越來越近的眾人及眾人中間那個面帶微笑的青衫中年男子,有些不知如何自處。

  來到老筆齋門口,朝小樹看著鋪內的少年與小侍女微微一笑,揖手一禮道:「寧老闆,有禮了。」

  寧缺看著被堵死的店舖門口,還有那些圍在人群外看熱鬧的民眾,微澀一笑,也學他那樣裝模裝樣揖手還禮,和聲道:「見過朝二哥。」

  朝二哥三字他是自徐崇山副統領處聽來,自以為這個稱呼親近又尊敬,極為得體,不料卻讓朝小樹微微一怔,然後露出難以壓抑的笑聲,站在朝小樹身後那幾名氣勢逼人的男子更是連連搖頭,看著寧缺的目光不免帶了幾分善意的戲謔——長安城裡的人都稱呼朝小樹為春風亭老朝,魚龍幫內兄弟則是稱呼他為幫主或者大哥,知道朝二哥這個稱呼的人已經極少,寧缺在不知不覺間便露了餡。

  「我馬上就要離開長安城了,所以帶著幫中兄弟們來與諸位老闆見見,寧老闆日後有甚不方便之處,可以去尋他們。當然我相信寧老闆只要用心經營,必將飛黃騰達,青雲直上,到時候還請不要忘了幫助一下我這幾位兄弟。」

  朝小樹微笑望著他說道,右手指向身後那幾名氣勢逼人的男子,說道:「齊四你已經見過,他們是常三劉五費六和陳七,都是我信得過的兄弟。」

  所謂用心經營必將直雲直上,朝小樹在別家店舖裡也說過,但對寧缺這樣說,自然藏著些別的意思,寧缺聽懂了,老筆齋門口那些男人們也聽懂了,常三劉五等人互視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訝異情緒,然後向前踏出一步,沉默向寧缺行禮。

  他們知道那個春雨夜裡發生了什麼,對未曾見過面的寧缺已經極有好感,同時他們也知道朝小樹對這少年評價極高,只是沒有想到竟會是如此之高,甚至隱隱約約裡透著股鄭重托付的意味。

  常思威看著寧缺溫和說道:「寧老闆,日後若有甚不協之處,不免會來打擾你。」

  通過昨夜宮裡那番談話,如今的寧缺已然明白,眼前這些男人都是大唐皇帝陛下當年灑在民間的暗侍衛,如今既然明瞭身份,或許過些天便會重新進宮任職,他自然不會怠慢,只是聽著這些話,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常三冷、齊四狠、劉五橫、費六凶,陳七陰,這是長安市井間對魚龍幫幾位大將的評價,只是此時看著常思威溫和神情,寧缺怎麼也沒辦法把他和冷字聯繫在一起,更沒有想到這男子內心深處已經動了把自己纏住的打算。

  既然是要掩人耳目,朝小樹眾人自然無法在老筆齋裡呆的時間太長,顯得特殊,不過是隨意聊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然後朝小樹微笑看著寧缺,說了兩個字。

  「走了。」

  又是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細而溫柔,很多行人們連笠帽都懶得戴一個,寧缺默默站在臨四十七巷巷口,看著遠處那些漸行漸遠的人影,看著那個依舊瀟灑隨意的青衫中年男子背影,忽然覺得心中生出了些許遺憾。

  「兄弟這種事情,當然是需要靠時間證明的,你說做兄弟我就答應你做兄弟,那我豈不是顯得太沒面子?我本想著再過些年,如果不錯,和你做做兄弟也無妨,但你丫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人,結果弄得我還是很沒面子啊。」

  寧缺搖了搖頭,歎息了一聲,回頭牽著桑桑的小手往巷中走去,身旁巷牆上方伸出來的幾枝初綻桃花,不知何時被春雨切下數片,零落離枝落在青石板上。

  城門處的青石板上同樣花蕊零落,某間酒鋪旁,朝小樹與諸位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用長安城內的桃花下酒,痛飲數杯然後告別。

  ……

  ……

  春雨一場一場,剛剛認識或者剛剛重逢的人們生離或者死別,來自渭城的少年和他的小侍女不知不覺間度過了他們在帝國都城的第一個月,然後終於迎來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那個日子,如果把那些生死間的事件全部不計算在內的話。

  今天書院開學,沒有說錯,確實就是開學,因為書院開學第一天同時舉進入院試,能夠通過入院試的,便將成為長安書院光榮的一名學子,而沒能通過入院試的備考生,他們看到過莊嚴的開學儀式,見到過書院的真實模樣,想必這段回憶將成為今後生命中難忘的一段,有所安慰。

  清晨五點鐘,寧缺和桑桑就起了床,開始梳洗打扮用早飯。書院開學對整個大唐帝國,甚至是整個天下而言都是件大事,至於長安城的民眾,更是早已翹首期盼多日,各式小販都提前開始營業,所以主僕二人很幸運地吃到了酸辣麵片湯。

  寧缺不停打著呵欠,揉著有些發澀的眼睛,明顯昨天夜裡沒有睡好,桑桑更是頂著兩個比膚色還要深的黑眼圈,看模樣比她家少爺還要緊張幾分。

  禮部有專門接送備考生的馬車,但因為寧缺要戴著桑桑同去,所以選擇租馬車單獨前去,車行的馬車知道這位主顧的身份,不敢怠慢,半夜就已在巷口待命,所以他們主僕二人出了老筆齋,便馬上動身向南進發。

  在東城時還好,馬車一入南城便變得寸步難行,此時正是黎明的黑暗時,寬敞的朱雀大街上顯得有些陰暗,被數百輛馬車塞的死死的,天空中飄著微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數不清有多少車輪在移動,有多少馬蹄在惱火地踢著雨水。

  禮部接送備考生的馬車當先放行,拿著入院試憑證的考生馬車也在城門軍的指揮下,艱難地擠出一條血路,沿著鼓樓衝著朱雀門的方向排成了一條長龍,今日的長安城書院備考生是最重要的人物,那些參加開學大典的各部衙官員甚至是王族親貴的馬車,都被擠到了旁邊,至於那些買了入場門票準備去看熱鬧的富商書生們,更是被毫不客氣地趕到了最後方。

  考生比官員重要,比那些能為帝國帶來稅收的富商們重要,這看上去有些不可想像,但就是事實,而且看那些安靜的華貴馬車,和面色如常的隨從護衛們,可以想見過往無數年間,書院開學時都是這副模樣。

  寧缺和桑桑坐在車廂中,時不時掀起車窗簾角看看週遭的動靜,略有些緊張焦慮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當馬車終於駛出長安城南門,順著寬敞官道向著南方那處仰之彌高的雲中高山進發時,他甚至有了心情欣賞景色。

  春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但那處陡然從河渭平原間拔起的高山卻不受絲毫影響,因為山峰之前一片清明,而山峰更是在雨雲之上,初升的朝陽投射出的光輝,被山崖反射,向世間灑出片片光芒,感覺十分溫暖。

  車行細雨之中遙望前方朝陽下的山峰,寧缺的心情驟然變得極為平靜,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那裡有很吸引自己的東西,有自己很喜歡的某種味道。

  長安之南,大山之下,便是書院。

  正是那座經歷千年風雨,始終沒有名字,比大唐帝國歷史更為悠久,為大唐和天下諸地培養了無數前賢名臣,並不神秘但近乎神明的書院。

  也正是寧缺費盡千辛萬苦,一定要走進去的地方。

  ……

  ……

  大山無名,陡然起於平原河流之間,直衝天穹。

  書院無名,默然現於紅塵濁世之間,屹立萬世。

  數十輛馬車依次駛抵大山腳下,那些車廂內的談笑聲戛然而止,前來參考的學子們並未有感受到任何氣勢壓迫,只是因為心中的尊敬而必須沉默。

  朝陽清麗光線之下,山腳下是一片面積極大,由青青草甸丘陵組成的緩坡,起伏不定有若凝固的海浪,青草茵茵如畫,畫間隱現十數道交綜複雜的車道,道旁隔一段距離便栽著幾株花樹,草甸中央更是花樹成群,白白粉粉不知是杏花還是桃花的顏色,並不規則卻極為美妙地塗抹在山坡間,美麗到了極點。

  車窗旁,寧缺和桑桑望著這片人間仙境,看著草坡上方那片並不高大卻綿延不知多少間的黑白雙色書院建築,不禁有些出神,沉默很長時間後,他回頭望著桑桑極為嚴肅認真說道:「我一定要考進書院!」

  桑桑仰著小臉憂慮地看著他,說道:「少爺,入院試的幾套真題……你做完了嗎?」

  寧缺沉默良久,半天後憋出一句話來,惱火道:「吉利話!你個小孩子懂不懂什麼叫吉利話!」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30 19:22:44

第72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上)

(註:章節名來自網絡,我是在WB上看到的,蝦萬福的WB。)

  ……

  ……

  近了書院,進入草甸,才發現那些粉粉嫩嫩的花樹並不是一種,如今開的最旺的是杏花,但株數最多的還是桃花,那些清淡的初桃避在杏花後方,仰著小臉偷偷看著這些來打擾自己清靜的人們,滿是羞怯。

  桑桑仰著小臉,好奇地攀著寧缺的肩頭向窗外望去,看著越來越近的書院,看著書院後方那座被雲霧遮蔽大部分容顏的大山,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細細的柳葉眼笑的瞇了起來,滿是開心。

  書院待考的學生們依次下了馬車,在禮部官員和書院教習的指揮下在一處寬敞石坪前排隊,然後進入坪旁的兩排掩雨廊間休息。

  待考的學生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大部分是書院教習們親自在大唐各郡村塾挑選而出,剩下的則來自各部衙的推選,其中僅軍部就推選了七十幾名准考生,人數非常多,然而這麼多學生坐在石坪兩邊的掩雨廊中,竟是絲毫不顯擁擠,可以想見地方何其寬敞。

  石坪上方是書院的主要建築,隱於花樹淡霧之中,卻因為建築本身極為高大,兩道斜斜的甬道如同鳳凰的雙翼,所以沒有什麼小家碧玉之感,反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清利爽朗味道,顯得極為大氣。

  寧缺此時關心的重點不是書院的模樣,如果他能考進書院,日後有好幾年時間可以好好用雙腳來衡量書院的寬廣,用雙眼來打量書院的美麗,他現在更關心的是,此時掩雨廊間的待考生只怕已經超過了五百名,而書院只會錄取兩百名,五中取二這可不是什麼太高的比率,不免有些憂心忡忡。

  掩雨廊下的待考學生們個個斂神靜氣,沒有左右交談閒聊,也沒有誰拿出懷中的真卷試題做最後的衝刺,眾人是大唐乃至整個天下最優秀的青年——是的,雖然其中有年過三十出身邊塞滿臉苦寒風霜色的校尉,也有被教習從某偏鄙鄉間村塾帶回長安滿臉稚氣懵懂不安看著身周不滿十四歲的天才小孩兒,但總歸都能算做是青年——沒有誰願意在這時候展現出自己的信心不足。

  寧缺的信心越來越不足,右手微微顫抖,幾次準備伸向桑桑討要她包裹裡的真題試卷,卻又強行收了回來,就在他最後準備破罐子破摔,不要什麼顏面也要進行一把自己最擅長的陣前磨刀時,石坪四周忽然響起一陣中正莊嚴的宮樂之聲。

  羽林軍到了,儀仗到了,各部官員到了,然後花錢買票的看客們到了,宮廷侍衛到了,親王殿下到了,皇后娘娘到了,皇帝陛下到了,於是掩雨廊裡的待考學子們活動一下久坐微酸的腰身,拱手長揖,山呼兩聲萬歲,便再也沒有最後苦讀的時間——噫?寧缺在心中做如上嘮叨時,忽然看見石坪上行過一位容顏清麗、衣著華貴,氣質寧和的少女,不是公主殿下是誰?

  大唐四公主李漁在太監宮女嬤嬤們的拱衛下,緩步走過石坪,走過廊間青年未婚學子們熾熱羨慕愛慕的眼光,走過大臣們驚訝難安的目光和低聲議論,順著長長的鳳翼甬道走上書院正間,來到石欄畔對著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微福一禮,然後安安靜靜站在了皇帝陛下的左手旁。

  和世間其餘國度那些敵人不懷好意的想像不同,和某些陰謀論偏執狂比如寧缺想像的不同,大唐帝國內部並沒有皇權與書院對立的情況,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當今的大唐天子少年時曾經隱姓埋名在書院學習過兩年,而他登基之後無論大小節慶也都會來書院稍憩,入冬之時甚至可能整個月的時間都呆在書院之中。

  如果說大唐皇權真的在隱隱忌憚甚至制衡書院的勢力,那麼書院開學之時,朝廷絕對不會擺出如此大的陣仗,那位天子更不會把自己當做第二個家。

  朝中諸臣知曉陛下對書院的感情,知道每次書院開學大典對陛下的重要性,所以才會在看見四公主李漁時,難以抑止心中震驚發出陣陣驚呼,他們遙遙望著高處欄畔,看著分別站在陛下左右兩方的女子,心情不免複雜到了極點,四公主自草原歸國不足一月,便向天下展示了自己所受到的無雙寵愛,不知道此時安靜站在陛下另一側的皇后娘娘,此時此刻會想些什麼。

  山後鳴鐘被清脆擊響,是為書院入學試的第一次召集,掩雨廊裡的數百名待考學子在書院教習的指揮下魚貫而出,走過書院正樓欄下平道,向院內走去。

  大唐皇帝看著那些俊朗瀟灑的學子,在自己注視下魚貫而入,不由微捋細鬚,露出滿意喜悅的笑容。

  四公主李漁見著父親神情,微笑說道:「恭喜父皇,天下英才皆入您之彀中。」

  皇帝聞言哈哈大笑,不以為然卻也不以為忤。

  皇后娘娘卻沒有說什麼話,只是微笑仰臉望著自己的夫君,眼神裡滿是愛慕敬仰神色,豐軟的右手在他手上輕輕搭了一下,表示鼓勵。

  皇帝陛下看著身畔妻女,兩側大臣,無數帝國日後棟樑,不由大生滿足之感,忽然間他覺得自己身旁好像少了一人,眉頭微蹙,對身後一名大臣問道:「夫子……還是不肯來?」

  那位大臣惶恐一揖及地,說道:「院長說書院入學試乃是為陛下、為帝國挑選人材,他……就不需出面了,他要準備行李,過兩天便要離開。」

  皇帝陛下才想起這事,臉上滿是遺憾神情,就像是做了件好事,卻沒有得到父親表揚的孩童,輕拍石欄歎息道:「險些忘了,夫子今年去國的時間把以往要早些。」

  他回頭看了一眼書院後方那座在雲霧間似隱似現的大山,沉默片刻了拜了拜。

  距離這座大山約有十來里路的某處道畔離亭內,有一僧一道正在相對飲茶手談,尚是清晨時分,也不知道他們哪裡來的這般好興致。

  那位僧人約摸三十來歲,容顏清俊寧和,自然生出脫塵之意,目落枰上縱橫線間,繼而抬起望向遠處那座高山那座書院,忽然開口問道:「聽說……夫子很高。」

  那位道人平日裡外像莊嚴,今日卻顯得極為佻脫隨便,伸手輕輕一彈空中,應道:「夫子……當然極高。」

  「有多高?」

  「我這種小角色怎麼知道?」

  「大唐國師都不知道?」

  「你是大唐御弟,不也一樣不知道?」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9-30 19:23:17

第73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中)

  這時候寧缺正盯著一個男人在看,盯的很認真,盯的肆無忌憚,他是數百名考生中一員,而那個男人站在數百名考生之前侃侃而談,本來就要迎接數百道仰望敬畏甚至灼熱的眼光,所以他不擔心會被那個男人發現,就這樣死死盯著,彷彿要把那個男人吃進墨如深夜的眼瞳裡,要把那個男人噬進墨如深夜的回憶中。

  那個男人穿著一件袖口下擺領口皆紅、大面卻黑綴金的深衣長袍,容顏俊朗,雙眉如劍,薄唇直鼻,笑容可親,笑時眼角偶有幾絲皺紋,往成熟裡看可以說他已經四十歲,往年輕裡看也可以說他將滿三十,總之這是一個極有魅力的男人。

  他是李沛言,大唐帝國權力第二大的男人,皇帝陛下唯一的親弟弟,素有賢名的親王殿下,也正是那個十三年前,趁陛下出遊大澤之機,聯合數重要部堂,與大將夏侯聯手,將宣威將軍林光遠以叛國罪名下獄,並且把將軍府滿門抄斬的元兇。

  自天啟元年逃出長安城,到今年自渭城歸來,整整十三年間,寧缺在人世間痛苦地掙扎求存,仇恨不止沒有變淡,反而因為那些刀前迸出的血花,肉體與精神上在生死前的痛楚、那抹藏在內心深處的自責歉疚,變得越來越濃越來越清晰。

  長安城裡有很多他必須要殺死的人,而親王李沛言毫無疑問是名單上的第一名,而今天在書院中,他才第一次看到自己必殺的對象,所以他看得非常認真,要把這名容顏俊朗風度翩翩的王爺模樣烙在腦海中,記住他的眉記住他的眼記住他眼角笑時的皺紋記住他說話時薄唇張開的模樣,然後在某個時刻撕毀這一切。

  親王李沛言溫和微笑勸勉,如一道春風:「諸位青年均是天下俊傑,今日必要拿出全身的本事來應對這場入院試,但切不可過於緊張,入了書院更要好好學習,待學成之時,我大唐帝國自有無數位置靜候,候著諸君為帝國增光添彩。」

  寧缺盯著他,輕輕眨眼,睫毛剪斷春風。

  親王李沛言望向左手方,看著那些衣著異於唐人的考生,張開雙臂朗聲一笑,如滿地陽光:「諸君雖非唐人,但我大唐書院向來有教無類,請勿擔心錄取公平之事,而且若諸君在書院學業有成,我大唐依然靜候君之效力。」

  寧缺盯著他,眼色陰冷,瞳影黑了日頭。

  專注可以理解為灼熱,仇恨只需要用兩抹別的情緒沖淡便可以理解為敬畏,書院外等著考試的學生看著正在做考前訓話的親王殿下,流露出這樣的目光很容易被人理解,所以沒有任何人發現寧缺的異樣,只有桑桑抬起小臉擔憂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悄悄伸出手去,探進他的袖子輕輕握住那只有些微微顫抖的手。

  此時有位燕國考生鼓足勇氣與大唐親王進行了幾句對話,不知道那位親王殿下說了幾句什麼笑話,惹得場間本來極為緊張的考生們笑出聲來,李沛言藉著機會又笑著說些閒趣事,意圖想讓眾生能夠放鬆些,眾考生倒也識趣,不復先前靜立嚴肅模樣,該搓手的搓手,該揉腰的揉腰,該閒聊的閒聊,該讚美的……讚美。

  「大唐果然有位賢王啊。」

  「親王殿下之賢,果如傳言中那般,似春風清陽令人心喜。」

  「賢。」

  諸位考生倒不見得都是在拍馬屁,但聽著身邊傳來的話語儘是這般,寧缺忍不住低著微微蹙眉,想著李漁那個大唐賢公主的稱號,喃喃嘲諷道:「有不賢的嗎?」

  「有,稀粥不鹹。」

  身旁一名考生非常嚴肅認真地回答道,不知何時,寧缺身旁站著的人換成了一個年輕公子,這位年輕公子穿著一身熟綢長衫,腰間夾金帶上掛著塊名貴的玉珮,一看家中便是非富即貴,而且是他的熟人。

  「褚由賢?你居然也要來參加書院考試?」寧缺轉頭看著那人,驚訝問道:「前些日子去樓裡的時候,怎麼沒聽你說過?」

  這位年輕公子是東城七貴褚老爺最疼的獨生子,也正是當日寧缺第一次踏進紅袖招被簡大家借來一通痛斥的座標人物,此人姓褚名由賢,性情疏闊大方,最好呼朋喚友,當日初見面便準備請寧缺吃頓花酒,只可惜事有不協,後來寧缺去紅袖招陪水珠兒等姑娘們閒聊時,與他又碰見過幾次,喝過幾盅酒,算是熟識了。

  褚由賢正襟看著前方,目光則是斜乜著寧缺,滿臉痛苦說道:「家裡老頭子非逼我過來考這試,說什麼長安城裡要是沒考過入院試,將來結親的時候,非得被女方家多挑剔幾分,彩禮都要多送幾分,我實在是被那老頭子逼的不行,只好來了。」

  寧缺轉過頭去,看著正在與考生們依次說話勸勉的親王殿下,低聲說道:「初核早就已經過時間了,你是怎麼通過的?」

  褚由賢抬起手在他面前比了個二字,目視前方說道:「走的軍部門路。」

  寧缺知道軍部今年推薦的待考生比往年要多很多,原本以為是朝廷擔心軍中青壯將領青黃不接,哪裡想到裡面竟有這多內幕,想起自己這幾年在邊塞草原上拚命殺敵,努力砍柴,辛苦積累軍功才通過初核,不免大感不平,低聲罵了幾句,感慨說道:「兩千兩銀子……半張被子也就蓋住了,居然能買進書院!」

  聽著這句話,一直安安靜靜站在他另一邊的桑桑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心想少爺你心裡不高興,何必非要拿那件事情一直說事兒?

  「兩千兩?打發書院門房都不成!我家老頭子死乞白賴求人哭著喊著掏了兩萬兩……而且就是一個入院試的資格,根本不保證你能進!」

  褚由賢不屑看了他一眼,說道:「咱大唐根本就沒有哪個部衙敢收了錢便保證你能考進書院,因為這事兒別說那些尚書大人,就連陛下說了都不算。所以你也甭鄙視我,我家老頭子說了,今兒就是來考一場鍍鍍金,今後說婚事底氣足些。」

  二人這般閒嘮著,親王李沛言在官員和教習們的陪同下走了過來,目光直接忽略了寧缺和褚由賢,落在了桑桑的身上,看著這個矮小瘦弱的小女孩兒,笑著回頭對教習說道:「想不到還有年歲這般小的女考生,這比先前看到的臨州王穎只怕還要小兩歲吧?」

  臨州王穎,便是那位被書院教習自村塾帶回長安的少年考生,今年十四歲未滿,先前是被官員們向親王殿下介紹的重點,眾人卻沒想到,在這邊能看到一個稚氣更盛的小黑臉丫頭,只是看她那平靜神情,怎麼也不像是考生……

  「這是我的侍女。」寧缺溫和揖手為禮,介紹道。

  親王李沛言知道自己認錯了人,臉色不免有些尷尬。身後的官員們見機極快,驟然將眼睛一瞪,望向書院教習說道:「開學大典,怎麼能讓侍女之流入內?」

  那位書院中年教習,像是根本沒有感覺到官員們的惱怒,淡然回答道:「侍女僕婦進書院並無限制,這是參加大典,又不是入考場,稍後不讓她進去便是了。」

  被這教習頂了這樣一句,官員竟是無法動怒,畢竟無論他身份多高,權力多重,在書院這種地方,都沒有半點作用。親王殿下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寧缺的肩膀,不再多說什麼,領著眾大臣繼續向前。

  寧缺用肩頭輕輕撞了下褚由賢,看著李沛言身旁的那位教習,低聲讚歎道:「賢啊,這才叫不鹹不談,我越來越喜歡書院這個地方了。」

  鐘聲第二次敲響,便是最後一次召集。

  書院教習面無表情講述了一遍考場紀律,考生們卻緊張地沒有記住,因為入院試的考場紀律竟是如此寬鬆,不戒閒聊不戒提問,只是不准互相告訴答案而已。
  
  踏著鐘聲,踩過青石板上零落的碎桃花瓣,長衫飄飄的學子們拾階而上,進入各間教室,準備迎接考試,只剩下桑桑孤伶伶一個人站在外面的石坪上,就在這時,春雨又飄了幾滴,她仰起小臉瞇眼看著,打開了身後背著的大黑傘。

  書院考試和大唐科舉內容相似,總計分為六科:禮科、樂科、射科、御科、書科、數科,分別計算成績,然後以總分招生。入院試上午進行的乃是文試,便是禮書數這三科,而最先開始的則是唐人最不擅長或者說最不樂理會的數科。

  考中一片安靜,牆壁上的窗框框著室外白牆粉梅,就像是一幅幅寧靜美麗的粉彩畫,營造出非常合適動心動念的環境,然而在拿到數科墨卷之後,先前還正襟危坐於桌前的學生們驟然一亂,發出低聲的哀歎。

  「怎麼會是綜合題?」有學子痛苦地揪著頭髮。

  「我們的運氣太不好了吧?」有學子臉色蒼白。

  因為考場紀律中並沒有嚴禁喧嘩一條,所以學生們忍不住用各式各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和哀切,歷年入院試便數綜合題最難,往往是由文學博士和通數教授一起出題,考生們有時候甚至連題目真正想考什麼都看不懂。

  寧缺將毛筆擱在硯台上,深深呼吸一口微涼的空氣,然後掀開墨卷,只見墨捲上只有一道題目,約摸數十個字,上面寫著:

  「那年春,夫子去國遊歷,遇桃山美酒,遂尋徑登山賞桃品酒,一路摘花飲酒而行,始切一斤桃花,飲一壺酒,後夫子惜酒,故再切一斤桃花,只飲半壺酒,再切一斤桃花,飲半半壺酒,如是而行……至山頂,夫子囊中酒盡,惘然四顧,淡問諸生:今日切了幾斤桃花,飲了幾壺酒?」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2 19:46:14

第74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再)

  因為自幼過著很苦的日子,所以寧缺很擅長控制情緒,或者說擅長可憐地壓抑內心情緒,把黑夜化為陽光現於臉上,很少會傷春悲秋閃現那個遙遠塵世的畫面,然而今日入了書院進了考場,看著窗外桃杏,聽著身邊響起的諸如綜合數科之類的話語,他難以自抑地想著那段寒暑不輟文理雙修的苦逼生涯。

  不過也正是幸有那些苦逼生涯,墨捲上這道題對於他來說沒有任何難道,只是在心中快速閃現答案後,他還是忍不住低聲感慨了聲:「這題也太他媽二了吧?」

  確實挺二的,因為答案就是二。

  寧缺運腕磨墨蘸筆,非常仔細在紙上寫下自己的答案:「夫子飲了二壺酒,斬盡滿山桃花。」

  ……

  ……

  遠處道畔離亭裡,那道人看著棋枰上的黑白子,右手伸在空中不停彈拔,像是在彈琴又像是在玩耍春風,忽然間他的食指微微一頓,隨著這個動作,棋枰旁的棋甕內跳出一顆啞光黑子,啪的一聲落入棋枰,恰在縱橫線相交之處。

  做為昊天道南門領袖,大唐帝國的國師,李青山輕鬆瀟灑玩出這樣一手自然不足為奇,奇怪的是他此時的眉尖蹙的非常厲害,好像對對面的那和尚有些忌憚。

  那和尚自號黃楊,如今駐在長安南城萬雁塔寺,傳聞中此人曾經遠赴荒原某不可知之地,得以修行無上佛學,數年前又機緣巧合與當今大唐天子相遇,結為檻內外兄弟,從此便有了個大唐御弟的名頭,但這僧人奉行苦修,平日裡枯坐萬雁塔內誦經譯冊,極少與寺外之人打交道。

  黃楊和尚安靜看著棋枰上的棋子,眼睫緩緩一眨,一顆白色棋子緩慢地從棋甕中升起,緩慢地來到棋枰之上,再緩慢地落下,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柔和至極。白子落下封死某處氣眼,也沒見他如何動作,只是目光輕移便有一粒被吃掉的黑棋子挪到了棋枰之外,那處已有七八子。

  大唐國師與御弟下棋,自然無人敢上前打擾,那些小僧小道均自離道畔極遠,沒有機會看到這兩位高人的對弈,不然若讓他們瞧見這般神妙畫面,定會大加讚歎,搖頭晃腦甚至可能跪地大拜稱神而不起。

  李青山看著棋枰上的黑白子,搖了搖頭,轉道:「陛下在宮中,便留一人,陛下出宮,便有兩個要候著,這是從什麼時候成的規矩?這世間還有誰敢對大唐皇帝行不測之事?更何況今日陛下是去書院,難道還有人敢在書院鬧事不成?」

  黃楊微微一笑,看著他說道:「我不知道。」

  李青山悵然道:「朝小樹的事情你應該聽說了吧?真是可惜啊,若他十餘年前便能進階知命境界,何至於我們兩個傢伙還得天天跟著陛下當保鏢。」

  黃楊搖頭應道:「若無這些年江湖歷練,又在宮中觀湖而得機緣,就此悟化,即便才智過人,誰又敢言必能入知命?」

  李青山搖頭說道:「那些年你應該還在那座寺裡砍柴燒火,所以不知道具體情況,朝小樹本來有機會考入書院,以他之才質必能進二層樓,若他能進二層樓,有幸得夫子親自點化,要入知命又算得上是什麼難事?」

  黃楊沉默良久,輕聲應道:「若能入書院得夫子點化,那確是幸事。」

  李青山看著他那張乾淨的臉,忽然自嘲一笑說道:「朝野都稱你我二人青山黃楊不相見,哪裡知道我們與書院才是真正無法相見。」

  亭中僧道二人是佛宗正統山門護法和昊天道南門領袖,不論他們內心做何想法,身份地位注定他們不會踏入書院半步,就好比今日大唐天子率領群臣參加書院開學大典,這對大唐帝國最受尊崇的世外強者,也只能安安靜靜坐在遠處下棋。

  「夫子什麼時候走?」

  「開學之後就會離開長安。」

  「夫子辛苦。」

  黃楊和尚靜靜望著國師李青山說道:「我還是很想知道,夫子究竟有多高。」

  李青山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先師曾經說過,夫子有好幾層樓那麼高。」

  黃楊和尚微微一怔,臉上緩緩浮起一絲真誠的笑容,緊接著雙唇微啟卻是一聲歎息,歎息有若春風過柳,說不清楚意味:「二層樓就已經很高了,夫子居然有好幾層樓那麼高……那可是真高啊。」

  ……

  ……

  上午文試,數科結束之後緊接著便是書科和禮科,先前還自沾沾自喜隱有得意之感的寧缺頓時傻了眼——桑桑憂慮的極有道理,一個成天忙著吃酸辣麵片煎蛋麵、去紅袖招陪姑娘閒聊天、頂著雨去春風亭殺四方,憂愁今天掙了幾兩銀明天能抱幾條腿的可憐少年,確實沒有時間把那幾套入院試真題墨卷背下來,而且就算背下來也沒用,長年生活在深山草原裡的傢伙,哪裡會那些東西,如果要讓他默寫太上感應篇倒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可別的想都不用想。

  寧缺不打算當白卷英雄,那樣太裝逼,就像書院外離亭裡的國師御弟一樣裝逼,所以他老老實實地換了兼毫小筆,極為認真地把兩份試卷從頭到尾全部填滿,至於答的內容和題目究竟有沒有半毫關係,那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他只奢求漂亮整潔的卷面能夠讓書院教習們給些同情憐憫的分數。

  在答題的過程中,他還動了些小心思,因為他知道在這兩科自己唯一的優勢大概就是字比旁人要寫的好很多,所以從數科開始,他就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筆墨之上,而且……他刻意用了自己最少寫的簪花小楷。

  用簪花小楷不是為了隱藏什麼,好吧,確實是為了隱藏他的性別,想讓教習認為這張考卷的主人是個漂亮白癡精於書的官家小姐,從而再給些不可言說的分數。

  鐘聲再次敲響,文試結束,寧缺有些意興缺缺地走出考場,對著滿臉企盼之色的桑桑攤開雙手,露出無辜的表情,然後陪專程尋他的褚由賢草草吃了餐書院準備的午飯,然後振作精神準備下午的武試。

  對於下午三門樂射御的考試,寧缺極有信心,所以面對著書院教習和禮部考官殷切的目光,對著那滿屋子的樂器,他毫不猶豫選擇了……放棄。

  我又不是紅袖招裡的琴師,哪裡會這些拔弦吹簫的本事,他惱火想著這些操蛋話,隨著考生人流走到書院外的大草坪上,草坪之上不知何時牽來了數十匹軍中駿馬,來自軍部的主事校尉站在一旁,冷漠看著或躍躍欲試或臉色蒼白的學生們。

  射科就是射箭,御科則可以自由挑選是騎馬還是駕車,寧缺當然選擇騎馬,在渭城草原上這些年,他始終在和馬匹箭羽打交道,相信不會比任何人差。

  遠處草坪旁,舉著大黑傘的桑桑攥著小拳頭為他鼓勁。

  他笑了笑,振作精神向場間走了過去。

  ……

  ……

  參加入院試考生們進行後三科武試時,書院某個開闊清明的房間內,教習們正圍在一處進行上午三科試卷的批閱評分,絕大部分教習已然白髮蒼蒼,不知經歷過多少次這等場景,自然不會緊張,捧著茶壺含著煙桿,悠哉游哉,不時落墨評分不時抬頭與同儕閒聊,有教習點評今日試卷難度說道:

  「今年入院試是大師兄出的,他性子溫和自然不會太難,若還像上期那般是二師兄出題,誰知道今日考場裡會不會又哭厥過去一大片人?」

  「禮科書科倒還罷了,數科這道題純是送分,誰都知道夫子他老人家嗜酒,一壺之半再半續半化為一滴,難道夫子還要運劍將那滴酒斬成半滴?這麼簡單的數科題居然還有這麼多考生答錯,真不知道他們的腦子是怎麼做的!」

  有教習好奇問道:「說簡單倒也不簡單,不過我更關心的事情是,夫子當年去國遊歷初入西陵神山時究竟喝了幾壺酒?斬了幾斤桃花?」

  有人笑道:「夫子那年春天喝了七大壺酒,拔光了西陵神山上全部桃花。」

  「不過有個傳說,當年喝酒的是夫子,拔光西陵桃花的卻另有其人,是隨夫子遊歷的小師叔,我也覺著夫子雅性,還是小師叔那暴烈性子比較合適。」

  提到小師叔三字,教習們稍一沉默,便重新回復正常,有人笑著說道:「但咱們書院草坪上那些桃樹可是夫子親手栽下的,西陵昊天殿那幾個老道士每次來的時候,臉色難看的比死了媽還慘,我真覺得夫子很壞啊!」

  閱卷室內的書院教習們哈哈大笑起來,嘲弄世間最神聖西陵神殿,對於他們來說彷彿是一種日常的例行娛樂活動,笑聲顯得非常囂張。

  必須要說,長安城南的書院,真是一個很妙的地方。

  教習們漸漸止了笑聲,開始專心閱卷,一位教習看著手中墨卷念出聲來:「夫子飲了二壺酒,斬盡滿山桃花……答案正確,先前在場間我注意過,這個叫寧缺的考生答的最快,可以列入甲等。」

  「甲等無異議,只是我有一個疑問,那考生為什麼要答二壺酒卻不是兩壺酒?」

  「或者這是他的個人習慣?還是說這個二字有什麼講究?真是令人不解。」

  ……

  ……

  (本想慶祝將夜終於......,結果章節名字數有限制,只好寫了個再。)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2 19:47:10

第75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下)
  
  教習們紛紛搖頭,表示不明何意,於是有人便對這名叫寧缺的考生動了興趣,提前將他那兩份禮科和書科的試卷拿了出來,那教習本有些好奇想看這考生是否能再入甲等,不料卻看到好大兩張花團錦簇空無一物的廢卷,不由惱火地重重一拍案面,將試卷傳給眾人去看,痛惜歎息道:

  「歷年入院試,似這等漂亮整潔卷面,似這等完美簪花小楷,誰曾見過?可誰又曾見過有考生竟能如此不學無術!必須列入丁等最末!真是氣死老夫也!」

  有教習拿著那張試卷搖頭晃腦欣賞,笑道:「雖然所書所寫狗屁不通,但這簪花小楷著實賞心悅目,就憑這手字,把他提到丁等中吧。」

  「休想!」最先生出憐才之心的那位教習惱怒說道:「一名男考生專門寫這麼漂亮的簪花小楷,意圖不問而知!他這是想做什麼?他是想侮辱我們這些書院教習的智商,是想居心不良挑戰書院的尊嚴!」

  很簡單的考場技巧被提升到智商尊嚴這種高度,很自然這兩份卷子被當成垃圾歸到了丁等最低的最低處。

  這時候寧缺並不知道自己的書科禮科已經被判了死刑,但他很清楚這兩科不可能拿到太好的評價,如今樂科已經棄考,那麼能否通過入院試,成為書院的正式學生,全部要看自己能不能在射御二科上拿到高分,還必須是最高的分。

  書院的草坪上偶有馬鳴嘶叫,考生們拿著號牌依次進入考場,然後與場間的軍馬隨機配對,大唐尚武,絕大部分的考生都不出意料選擇騎馬而不是駕車。

  沒有輪到的考生站在欄外專注地看著,看著有的考生馳馬瀟灑縱橫,看著有的考生狼狽摔落草地,濺的渾身污泥,看著有的軍馬嘶鳴跳躍,若不是那些軍部校尉緊忙攔截,只怕那考生會被踢傷——考生們大致明白,御科的考試還是有些運氣成分,若你能隨機挑中一匹溫馴卻又健康的戰馬,自然通過的機率要高一些,可若你挑中了一匹頑劣而脾氣暴躁的戰馬,不摔下來就算好的。

  既然是用來給書院入院試做乘騎,軍部事先就做了一些梳選,大部分的馬匹都顯得矯健有力而又極富紀律感,沉靜站在一旁,看著腳下茵茵青草,欄外桃杏點點,沒有任何不應該有的動作。

  草坪上有一匹黑色的公馬吸引了所有考生的目光——警惕不安甚至驚恐的目光,已經有三名考生被那匹暴躁的野馬掀了下來,一個穿著紅色勁裝的女考生被掀落草坪後,那匹烈馬竟然還試圖用蹄去踏,當時的畫面真可以說是險象環生。

  看著被攙扶到欄外嚶嚶哭泣的紅衣女考生,還沒有上場的考生們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各自默默向昊天祈禱,甚至開始暗自問佛,祈求不要讓自己碰到那匹烈馬。

  當隨機抽籤的結果出來之後,等待上場的考生們終於鬆了口氣,然後紛紛對那個可憐的傢伙投予真摯的同情慰問目光——總會有人運氣不好,運氣不好的總會是男主角,這大概便是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不碰見烈馬怎麼見本事的道理。

  在同情目光的注視下,寧缺緩緩走進被木欄圍起的草坪,表情十分平靜,心裡卻在默默念著髒話,在草原上打磨出來的本事,收拾一頭性情頑劣的烈馬自然不在話下,只是他想著要在御科裡拿高分,如果要花時間馴馬,擔心時間有些來不及。

  草坪上所有戰馬都佩上了嚼子,那頭黑色的頑劣公馬也不例外,但出奇的是,這頭黑馬倚在欄邊,無論校尉怎麼拉也不肯動,伸出馬頭至欄外桃樹旁,舌頭一卷便吞了幾朵初桃,吭哧吭哧地嚼著,渾然不顧嚼子橫在嘴裡多有不便。

  黑馬嚼粉桃,時不時還搖頭擺尾,顯得極為快活,那模樣要有多欠抽便有多欠抽。

  負責看管這匹馬的校尉抹掉額頭上的汗水,無奈攤開手對走過來的寧缺同情說道:「誰也不知道這匹馬今兒是怎麼了,感覺有些犯桃花癡,你自個兒小心點。」

  校尉退出欄外後,寧缺走到黑馬頸側,伸手拍了拍它粗健的馬頸,那匹黑馬不耐煩地斜乜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滿是輕蔑和不滿。

  關於如何馴馬,寧缺有幾百種好手段,但他這時候必須爭取時間,所以他裝做根本沒有看到黑馬的挑釁眼神,微笑說道:「大黑子,對我好點兒。」

  少年帶著梨渦的淺笑很天真,說話的語氣很無邪:「不然我宰了你。」

  黑馬忽然變得恐懼不安起來,它不知道為什麼身旁少年隨意一句威脅便讓自己變成了可悲的木馬,它只是很明顯地感受到了一股無比真實的冰寒殺意,頸上的長鬃毛被風吹亂,四蹄驟然變得僵硬,微張著的嘴裡那些粉絨般的桃花簌簌落下。

  戰馬聽不懂人話,但能通人性,尤其是久經沙場的戰馬,能夠感受到什麼是真正的殺意,什麼是真正的危險。

  寧缺四歲殺人五歲殺人六歲殺人殺到十六歲,從長安殺到岷山殺到渭城殺到草原殺到梳碧湖再殺回長安城,刀下不知潑灑出去多少鮮血飛出去多少頭顱,梳碧湖的砍柴者橫行草原,縱使最強悍的野馬首領聞到他的味道都要臣服。

  人大概感受不到寧缺的危險,但馬一定能,尤其是在他說要宰你的時候。

  欄外響起一陣驚愕的呼喊,無論是準備上場的考生,還是那些警惕保證考生安全的校尉們,齊齊把目光投射到草坪某角,眼中滿是震驚和不可思議的神色。

  草坪那處,寧缺正牽著那匹大黑馬緩步踱向起跑線,先前表現的異常頑劣暴躁的大黑馬,此時安靜柔順乖巧的像是個訓練有素的小侍女。

  站在遠處草坡上的桑桑把大黑傘放到臀下坐好,用手掩著小嘴打了個呵欠,小臉蛋兒上滿是無聊神色,人世間大概只有她從來不擔心自家少爺的人生。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2 19:48:22

第76章 黑色閃電以及弓弦的奏鳴
  
  閃電在現實中是白色的,偶爾會有紫色,但從來沒有黑色,今天在書院外的草坪上,所有人卻看到了一道黑色的閃電。

  考生們看著那匹疾如利箭的黑馬須臾間躍出馬群,以一種給人無法追上感覺的恐怖度向前狂奔,聯想起先前那些被掀落馬蹄下的狼狽考生,想起那位站在欄外臉上猶有淚痕的紅衣少女,不由震驚的難以言語。

  他們的目光下意識追尋著那道黑色閃電,看著大黑馬背上的寧缺像片落葉般輕飄飄微躬著身,想不明白這個少年考生究竟對這匹頑劣黑馬動了什麼手腳,竟能讓它如此聽話,而且展現出如此驚人的實力。

  書院外草甸寬廣佔地不知多少畝,但被欄圍住的考場並不是很大,人們依然處於震驚之中,那位紅衣少女彷彿剛剛抬起右手掩住驚訝張開的嘴時,這一場的御科考試便戛然結束,更準確地說是那匹黑色駿馬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領先其餘考生近一半的時間,提前折返抵達了終點。

  寧缺跳下馬背,擦掉額頭上的幾滴汗珠,回頭滿意地拍了拍大黑馬的厚頸,又在它厚實的臀部上重重拍了一記,揮手自茲去。

  大黑馬見他示意自己離開,頓時覺得自己從恐怖的血沼中擺脫,回到了幸福的人間,歡快地嘶鳴一聲,討好般蹭了蹭寧缺的肩頭,然後趕緊四蹄亂蹬飛一般離開,根本不敢回頭看上一眼,速度竟似比考試時更快了幾分。

  圍欄入口處的考生沉默無言看著走過來的寧缺,就像看著一個怪物,很多人想問他究竟是如何做到這一切,卻懾於他先前展現出來的詭異,不敢開口。

  寧缺感受到四周投來的異樣目光,眉頭微微一皺,眼簾微垂並不斜視逕自向射科考試場地走去。引起周圍考生甚至是教習們的注意,並不是他的本意,露鋒芒覓虛榮這種事情也不符合他的想法,但他知道自己禮書樂三科成績一塌糊塗,如果最後這兩項還不強勢突起把總分拉高,那麼自己肯定無法通過入院試。

  準備了數年時間,花了那麼多精神銀錢,捨了軍籍從草原千里奔回長安,到最後卻無法進入書院,那真是隱忍低調卻忍成了悲傷的D小調夜曲——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接受這樣的結局,為此出些風頭又算得了什麼?

  就在他準備離開御科考場的時候,一名少女攔住了他的道路。那少女眉濃眼明,長的還算漂亮,身上穿著件大紅箭袍,腰帶緊緊勒著,青春的身體繃的極緊,透著股爽利味道,只是臉上掛著的淚痕顯得得有些楚楚可憐。

  「你是怎麼做到的?」紅衣少女氣鼓鼓地問道:「為什麼它不聽我的話?」

  寧缺想了想,認真回答道:「可能我人品比較好?」

  「人品?」箭袍少女愣了愣,旋即惱怒說道:「你什麼意思?」

  「我是說運氣的意思。」

  寧缺攤開雙手,無辜地笑了笑,然後禮貌請她讓開,向射科的考場小跑而去。

  箭袍少女愣了愣,她身為雲麾將軍之女,長的漂亮性情爽朗,在長安城裡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無人敢如此敷衍她的問話,所以當寧缺跑遠後才醒過神來,扭頭看著那個少年的背影,恨恨地一跺腳,問道:「這傢伙是誰啊?」

  此時考場四周圍了一群考生在對寧缺議論紛紛,其中一名青年湊到箭袍少女身旁,說道:「剛才有人看了名冊,這個少年叫寧缺,是軍部的推薦生,應該沒有什麼出奇來歷,司徒小姐也不用去理他。」

  箭袍少女不悅道:「沒有出奇來歷,那他怎麼能把那匹大黑馬治的服服貼貼的?」

  「也許……真的是他運氣好吧?」那青年公子尷尬應道。

  另有一名絳裝少女走了過來,蹙眉望著遠處草坡上的那少年,搖頭說道:「軍部推薦有可能來自邊塞,精於馬術倒也不奇怪,只是你們都說他沒有出奇來歷,我卻不怎麼看,今日數百名考生就他一人帶著侍女前來,讓殿下好生尷尬了一番,很明顯這少年平日裡太過驕生慣養,說不定是清河郡哪個大姓的子弟。」

  「清河郡就了不起啊?這也不是太祖皇帝那陣了。」司徒小姐柳眉一豎,說道:「無彩妹妹,把那個傢伙的底細查出來,我偏要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些長安貴女公子不遠處,零零落落站著十幾名軍部推薦的考生,其中一名三十來歲,來自西南邊境線的退役校尉搖了搖頭,對身周同伴們說道:「這和運氣無關,那少年既然和我們一樣是部裡推薦的,之前肯定在邊塞從軍,常年親近馬匹,自然會有幾把刀,只是他的年齡也實在太小了些……」

  彷彿是要為他的論斷做證據,御科考場裡驟然響起一聲暴躁的嘶鳴,一片驚慌的呼喊,只見先前在寧缺身邊溫柔如小侍女的那匹大黑馬,正在無比暴戾的翻蹄亂踢,一名身材魁梧的考生狼狽地摔在草坪之上,臉色極為尷尬。

  ……

  ……

  寧缺並不知道御科考場那邊的考生在議論自己什麼,如果他知道那位軍中同伴讚揚自己很有幾把刀,大概會在心中默默自我表揚道:我有三把刀。

  除了刀馬還有弓箭,他這輩子最擅長的事情,大概便是山林草原間為了生存磨礪出來的這些技能,憑著單刀筒箭他甚至有信心和洞玄下品的修行者幹上一架,最後還要活著,那麼要應付射科的考試,實在是非常簡單的事情。

  射科與御科不同,不需要與其餘考生的成績做比較來做評判,所以他先前在御科考場上全力施展,務求將其餘考生拉的越遠越好,此時挽弓搭箭瞄著百步外的箭靶,卻沒有太多想法,只要求每箭必中十環便好。

  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如果讓那些滿頭大汗,挽弓手臂緊張顫抖的考生們,知道這個傢伙最低要求便是每箭必中十環,或者會被活生生氣死。

  但寧缺就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他挽弓擱箭鬆指,隨著弓弦彈動,大唐軍方的標配羽箭便會嗖的一聲射出,然而準確地命中箭靶的正中紅心。

  前一枝箭剛剛射中紅心,他已經自背後箭筒取出第二根箭,再次重複拉弓擱箭鬆指的動作,箭羽再次擦過指上的硬骨扳指,然後毫無意外地再次命中紅心。

  他射箭的動作並不快,百步外的箭靶上也沒有出現閃電一箭射穿靶面或是後箭把前箭箭桿劈成兩半的神奇畫面,就這樣穩定地一箭一箭射著,然而竟漸漸形成了某種美妙的節奏感,嗡嗡弦聲彷彿在風裡彈奏一首舒緩的樂曲。

  冷靜的神情風範,標準到無可挑剔的姿態,極富節奏感的控弦動作,精確到極致的箭術,隨著箭筒裡三十枝羽箭越來越少,寧缺逐漸吸引了越來越多人的目光,身後圍了越來越多的人,有考生有書院教習甚至還有兩位軍部前來視察的將領。

  此時在眾人眼中,這名站在草坪上挽弓射箭的少年,彷彿變成了一名久經沙場,縱使千騎奔雷般湧來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的沉穩軍人。

  那名將領看著寧缺射完最後一箭,對身旁隨從說道:「查一下這少年是哪位大將軍調教出來的,如果這次他沒能考進書院,馬上讓他重新歸軍籍。」

  略一停頓後,將領揉了揉有些花白的頭,低聲說道:「注意保密,他原來部隊肯定會把他召回去,咱們羽林軍得偷偷搶過來。」

  ……

  ……

  入暮時分,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已然回了長安城,只留下親王殿下和諸部主官主持剩下來的環節,六科考試終於全部結束,到了出榜的時間。

  數百名考生安靜站在寬大的石坪之上,踮著腳仰著脖子看著那面空無一物的影牆,就像數百隻餓了數日的大鵝伸著長長的脖子,等著被人餵食。

  幾名書院教習緩步自樓間走了出來,向親王殿下微微鞠躬行禮,由禮部官員共同確認後,教習們踩著木桌,拖了一桶米漿,隨意把一張大紅紙貼到了影牆上。

  海浪般的聲音呼嘯響起,數百名考生就像那數百隻終於看到食物的大鵝,再也無法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哄的一聲向影牆處湧去。

  寧缺牽著桑桑微涼的小手,被人群擠的東倒西歪,但最終還是奮力殺出了一道血路,擠到了影牆的最下方,第一眼便看向禮科和書科的榜單。

  在紙張的最下方,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寧缺……丁等最末。」

  書科成績同樣如此。

  他有些惱火地揉了揉腦袋,喃喃自言自語道:「不至於啊,就算是瞎答的,我可寫了那麼多字,而且字寫的那麼好,難道改我卷子的是個女考官?」

  他身後有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嘲笑說道:「還以為是南晉三公子那樣的天才人物,原來只不過是個徒有武力腹內空空的草莽角色。」

  嘲笑他的正是那位箭袍少女,大概是心有不甘,所以發榜時她竟是捨了同伴,拚命擠到了寧缺的身旁,想看看這傢伙究竟能考出朵怎樣的花兒來。

  寧缺並不知道這位長安貴女是雲麾將軍之女司徒依蘭,極為無趣地瞪了她一眼,轉身牽著桑桑的小手往人群外擠去。

  箭袍少女詫異轉過身去,看著他的背影大聲喊道:「你不看後面成績啦?」

  寧缺頭也不回,平靜說道:「甲上。」

  箭袍少女和身周那些人聽著這話,震驚地險些摔倒在地,心想這傢伙到底是從哪兒鑽出來的人物,居然自信到如此囂張,看都不看便知道肯定能得甲上?

  桑桑仰起小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寧缺看著她笑著解釋道:「裝深沉扮酷,他們不如我。」

  ……

  ……


(其實裝深沉扮酷這五個字可以用兩個字來簡寫?大黑馬自然是說寧缺是大黑馬!)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2 19:49:13

第77章 甲書院

  寧缺拉著桑桑擠出人群,並未就此離開,站在書院石坪一角,看著影牆處的熱鬧,心中生起有些淡淡悔意,覺得先前刻意表現出來那種作派實在是沒甚意思。不知道是那匹大黑馬還是那些羽箭,讓他彷彿回到草原回到梳碧湖畔,下意識裡多了些獷意,實際上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總分能不能過,心情很是緊張不安。

  今日的書院入院試彙集了全天下極多青年才俊,如果不是因為御科考場上的那道黑色閃電,樣貌衣著普通的寧缺根本不會引起什麼注意,此時他遠遠退出人群,自然也沒有誰再去關心他,考生們的注意力依然還是放在自己的成績,還有那些在入院試之前已經頗有聲名的那些名字上面。

  比如那位由書院教習自偏鄉鄙野親手送回的臨川王穎,年齡雖然才十四歲,但他的禮科抒文在前些日子的長安城裡已經引起一陣轟動,再比如來自陽關著名學府門下的才子鍾大俊。不過王穎畢竟年幼,而鍾大俊能夠名動南唐靠的是詩文,所以絕大多數考生還是最看好自南晉汝陽謝府的三公子。

  南晉詩府乃是千世大氏,以詩書傳世,這位三公子謝承運自幼聰慧過人,三歲能文五歲成詩,成長過程中交遊多名士,謝府往來無白丁,府中長輩惜他才學,又不惜重金禮聘各國大才,西席仿似流水席般變換,才就今日之盛名。

  盛名之下必無虛士,謝承運今年不過十八歲,卻已經是南晉今回科舉探花郎,科舉結束之後,他堅辭南晉朝廷官職,千里迢迢北上大唐,目的便是要考進書院。

  書院雖說招生苛刻,但若說南晉探花還不能考進來,那便有些太過匪夷所思,所以沒有人會懷疑謝承運能否過關,只關心他能否拔得頭籌。

  此時謝承運、鍾大俊、臨川王穎三人正站在影壁之下,負手向上看榜。一身烏衫的鍾大俊滿臉不在乎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在御射二科上成績只能劃了來中等,不可能拿到第一名,而十四歲的臨川王穎稚嫩的臉上難免有些緊張,穿著星白色袍衫謝承運卻是非常平靜,和他才名相襯的英俊容顏上笑意從容自信。

  箭袍少女和那名叫無彩的少女,還有幾名家世不凡的長安權貴子女站在他們身後,壓低聲音嘻嘻笑著,幾位性情爽郎的少女毫不避諱地指著謝承運指指點點。

  擁擠的人群在這些青年男女身周自覺空出一大片空地,似是怕打擾或者說衝撞到他們,大唐律法森嚴,階層之別卻不是太嚴苛,只是此時站在影壁下的這七八名青年男女家世不凡之餘自身皆有聲名,其餘人等下意識裡保持著距離。

  影壁下的輕呼讚歎聲不時響起,在榜單最上方每發現那三人的名字,便會引發好一陣竊竊私語,看著站在前方那三名才子的背影,滿是羨慕。

  臨川王穎回頭靦腆地向諸位考生揖手回禮,他除了因為年幼體虧射科只排了個丙等外,其餘全部都是甲等成績,尤其是樂科更是一個甲上,聽聞上午樂科考試時他操的古琴贏得書院教習清於老鳳聲的極高評價。

  陽關鍾大俊微抬下頜,很隨意地拱手向身後考生們致意,顯得有些驕傲,不過大唐人向來灑脫,只要你有驕傲的資格,那便絕不會因為對方的驕傲便吝嗇自己的讚美。鍾大俊除了騎射稍弱只排在乙等,其餘四科也全部排進了甲等,尤其是書科也拿了一個甲上,如此優秀的成績確實值得掌聲。

  最熱烈的掌聲,少女考生們最熾熱的眼光,理所當然送給了來自南晉的謝府三公子謝承運,六科甲等,其中禮書二科還是甲上,如此堪稱完美的成績單,即便放在這十年間的書院入院試裡,都可以排入前幾名。

  謝承運向四周團團揖手行禮,微笑向眾人示意,暮色照耀在青年才子的星白衫上,照在他英俊容顏謙和笑容上,極為耀眼。箭袍少女和女伴們不停地拍著手掌,雀躍不已,彷彿這也是她們的榮耀。

  石坪遠處,寧缺和桑桑並肩而立,他看著那處的熱鬧場景,忍不住嘲諷說道:「真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難道那個什麼三公子長的比別人漂亮些?」

  這只是一句渭城常見的俗語,比如說某軍卒要比同伴多喝兩碗酒,同伴就會恥笑他憑什麼,難道你比別人長的漂亮些?寧缺只是順口調侃一句,卻沒料著身旁的桑桑仰起小臉,柳葉眼睛裡滿是暮色散開後的星星:「確實很漂亮啊。」

  寧缺語塞,低頭看著自己前襟外露出的靴面,似乎上面正有螞蟻爬過。

  影壁榜單下方,有考生興奮說道:「六科全甲,兩科甲上,這應該算是書院入院試近十年來最好的成績了,南晉三公子果然名不虛傳。」

  有那失落的考生不忿回了一句:「誰說這是十年來最好的成績?五年前有名西陵考生拿了六科甲上,全書院教習都跑出來圍觀,因為那是百年以來最好的成績!」

  此言一出,影壁下方驟然安靜下來,謝承運這三人蹙眉望向聲音起處,入院試居然能考出六科甲上?這等說法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能在書院入院試中考出百年以來最好成績,那個不知名的西陵考生足以打死全天下的所謂天才了!

  「為什麼我們沒有聽說過那個西陵考生?」先前那人有些不甘心地反問道。

  那名考生嘲諷看了他一眼,說道:「那名西陵考生完成入院試後,根本沒有進行別的任何考核,直接被院長大人特召進了二層樓,這五年來應該都在二層樓裡學習,像你我這等世俗凡人,又到哪裡聽說去?」

  影壁下方的眾考生整齊發出一聲驚歎,紛紛猜想那個不知名的西陵考生是何方神聖,先是考出百年以來最好成績,剛入書院竟是未讀一天便被直接召進了二層樓!

  聽到那位西陵考生進入了二層樓,南晉三公子的眉梢挑的更高了些,眼瞳裡始現凝重之色,但凡少年成名,心中總有幾分孤傲之氣,去歲在南晉考了個探花,已讓他無法接受,所以才會選擇來書院證明自己,他最終的目標當然是在傳聞中極為玄妙的書院二層樓,卻沒想到自己終究還是比那人要慢了許多。

  箭袍少女身旁的少女姓金名無彩,乃是大唐國子祭酒幼女,自幼性情溫和喜愛詩書,對南晉謝三公子這名早有所聞,這些日子在長安酒樓詩會中,也曾與對方相見交談,發現對方確實極有才華,此刻看他神情,微笑出言岔道:「三公子六科皆甲,還有兩門甲上,也算是極罕見的佳績,至少今次無人能及。」

  「正是這番道理,今次書院入院試,陽關鍾大俊書科甲上,臨州王穎樂科甲上,謝三公子更是雙門甲上,誰還能比三位考的更好?」

  影壁上的考生紛紛稱是,謝承運面色稍霽,自嘲一笑,再次揖手還禮。

  那箭袍少女正準備陪同女伴前去與三公子傾談一番,忽然間她想到一件事情,想起那個傢伙離開時酷勁兒十足的宣言,下意識裡再次抬頭向影壁上方,她在心中默默想著那個傢伙肯定是怕丟臉,所以瞎說,但聯想到御科考場上那道黑色閃電,不知為何她竟有些相信自己會在最上方看到那廝的名字。

  樂科最上面沒有那個傢伙的名字,不,整張樂科榜單都沒有他的名字,這傢伙看來真是個不學無術之徒啊,蘭蘭你真是個蠢貨,居然會相信那種妄言!

  雲麾將軍之女司徒依蘭,惱怒地扯著箭袍的短下擺,本不想繼續去搜尋那人姓名,目光卻不受控制地向兩旁移去——噫!

  她瞪圓了眼睛,看看數、御、射三科榜的最上方,看著那一模一樣的名字,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朱唇微啟,下意識裡念了出來:「寧缺……甲等最上!甲等最上!還是甲等最上?」

  隨著她的聲音,影壁下方考生們彼此祝賀的聲音漸漸變得小了起來,先前眾考生只會尋找自己的名字,然後會去看看那些已經聲名在外的才子姓名,卻極少有人會去注意幾個榜單上的無名之輩,自然沒有注意到那幾個相同的名字。

  「三科甲上?」有人震驚抬頭看著影壁,驚呼出聲。

  金無彩掩著嘴唇,滿臉無措,想著先前在旁聽到的那句話,不可思議說道:「原來那人說的是真的,他知道自己肯定能考甲上!」

  先前眾人還在讚歎南晉三公子兩門甲上的成績,說那必然是今次入院試最佳,誰能想到讚美聲尚未停歇,一個考出三門甲上的傢伙便這樣……出現了。

  「誰是寧缺?」

  「寧缺是誰?」

  先前沒能看到黑色閃電那幕的考生焦急地詢問著身旁同伴,看到那幕的考生則開始津津有味地講述那匹大黑馬從悍妻變乖侍的傳奇畫面。

  司徒依蘭則是四處搜索著寧缺的身影,發現他站在遠處,急忙拉著金無彩的手,推開人群向那邊跑了過去。

  謝承運三人此時彷彿被人遺忘一般,他自嘲一笑,眼底閃過一抹淡色,伸手相請鍾大俊和王穎,隨著那幾名長安貴女而去。

  影壁下的考生自動分開一條道路,如潮水一般,然後合攏聚集,隨著他們走向石坪一角,走向那個他們之前從未聽說過的叫寧缺的考生。

  寧缺並不知道影壁處發生了什麼,正低著頭和桑桑商量晚上回鋪子裡吃什麼的問題,忽然發現人群一陣騷動,然後那名箭袍少女便衝到了自己的面前。

  司徒依蘭怔怔看著他,問道:「三科甲上……你……你,你這是怎麼考出來的?」

  寧缺怔了怔,看著身前越聚越多的人群,答道:「呃……我複習的很認真。」

  桑桑仰著小臉看他,柳葉眼裡滿是迷惑之色,心想少爺你知道複習是什麼嗎?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2 19:49:48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10-2 19:50 編輯

第78章 暮色中的「學術討論」

  暮色已濃,金色的光線把書院後方那座天山變成了一座極高的神壇,石坪上青石縫間彷彿都透著股暖意,催著人們歸去歸去,然而已經知曉入院試成績的考生們卻沒有離開,圍在石坪一角,打量著那名看上去極其普通的少年考生,偶爾會順帶注意一下他身旁那個小侍女,時不時轉頭低聲議論兩句。

  考生們的目光很複雜,有疑惑不解有震驚難言,有考生能夠在入院試裡考出三科甲上,超過了南晉謝三公子,而且事先根本無人聽說,完全籍籍無名之輩。御射兩科的弓馬本領倒也罷了,那名少年考生被軍部推薦,或者在邊塞草原上磨練出來一身好本事,然而他的數科居然也是甲上,要知道謝承運、鍾大俊、王穎這三名被寄予厚望的考生,在這一科上也不過是考了個甲等。

  有那嘴快的考生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惑,頓時得到了某些人的響應,司徒依蘭整理了一下先前被自己扯皺的前袍,蹙眉望著寧缺說道:「你數科是怎麼考的?」

  這句話透著份質疑不解,口氣又有些強硬不服的意味,寧缺聽著便有些不喜,不過看那少女神色,他確定對方並無惡意,只是那種典型的被意外消息沖昏頭腦後糊塗的表現,於是他攤開手神情無辜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軍部今年推選了七十幾位待考生,本已惹得長安城裡很多人不是那麼很愉快,此時又被寧缺壓過了大多數人風頭,見他沒有回答,那些長安城裡的少男少女們,便就著司徒依蘭的質問就此議論鬧騰起來。

  做為軍部推選生居然搶了三科頭名,那些來自大唐帝國邊陲軍寨和各大營的考生當然極有榮耀之感,只是他們的年齡平均要比別的考生都大些,所以行事說話沉穩,心雖向著寧缺,此時卻沒有急著出來說什麼。

  倒是有位長安公子看不下去了。

  褚由賢搖著扇子走到寧缺身邊,伸手攀住他的肩膀,把眼睛一瞪,盯著那些考生們說道:「有什麼好不服的?寧缺是我朋友,你們知道他是什麼人?人是去紅袖招喝花酒叫姑娘都不用花錢的主兒!這世上還有什麼事兒他辦不到?」

  話說在長安城裡的年輕人們擺陣比架式,最有效的不是比誰家爹的官更大,誰家掙的銀子更多,對於大唐這樣一個開放活躍的社會來說,社會地位和財富累積隨時都會發生劇烈的變化,而且那樣顯得太俗而無味,他們更看重的是個人的才華名聲實力,還有就是是誰在長安城裡混的最開。

  當然若要在長安城裡混的開,也不能完全離了家世背景的作用,可總有那些不怎麼忌憚家世背景的地方,比如紅袖招,比如各部堂食堂之類的地方,所以誰能在這些地方橫趟,便成為了彼此較勁的場所。

  褚由賢說寧缺在紅袖招喝花酒叫姑娘都不用花錢,並不是羞辱,而是實實在在替他棒場,幫他打名聲。果不其然,聽到寧缺能夠橫趟無人敢惹無人敢打白條的紅袖招,那些長安青年男女們神情頓時一變,望向寧缺便有了些肅然起敬的感覺。

  被褚由賢這聲喊震住,比如桑桑仰著小黑臉,蹙著粗眉,盯著褚公子擱在少爺肩上不停抖動的那隻手,聽著他說少爺去青樓如何如何,情緒就並不是太高,還有司徒依蘭看寧缺的眼神便有些怪異。

  「我還是不服,數科考試就那一道大題,對便是對,錯便是錯,夫子飲了幾壺酒,切了幾斤梅總不可能有幾個答案,那憑什麼你是甲上,謝三公子就只是甲中?」

  司徒依蘭牽著金無彩的小手嚷道,很是不甘心。

  她平日裡也不是刁蠻無理的角色,只是清楚自己的女伴金無彩有些景慕那位南晉的三公子,此時三公子風頭全部被寧缺蓋住,無彩的神情有些黯淡,便忍不住多問上幾句,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她自己大概都沒有意識到的原因是。

  在御科考場之上,她被那匹大黑馬掀落在地,還險些被踐踏破面,身為雲麾將軍之女卻連一匹馬都收拾不了,可以說狼狽到了極點,緊接著寧缺卻如此輕鬆自如地馴服那匹大黑馬,還跑出了御科裡唯一一個甲上的成績,這實在讓她非常不能理解,這數科甲上的成績更讓她無法理解,無法理解自然難以甘心。

  就在這時,人群中忽然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

  「因為他是數科考試中第一個交卷的人。這麼白癡送分的題目。答不出來的傢伙那就是連白癡都不如,那閱卷就只好看速度,我當時批閱卷子的硃砂還沒化開,他就答出來了,所以他就是甲上……這位同學,請你讓讓。」

  一位穿著藍布大褂,手裡拿著竹掃帚的老婦人,不知何時出現在石坪一角,佝僂著身體,把人群腳下的灰塵緩緩掃走,人也慢慢走了出去。

  ……

  ……

  看著那名消失在書院深處的老婦背影,考生們愕然無語。事實上今次的數科考試,至少有五分之四的人沒能答出來,結果那個老婦卻說這是一個白癡都能答的問題,有人忍不住憤憤然說道:「她以為她是誰啊?」

  人群外有名教習冷冷回答道:「她是書院唯一的女性榮譽教授,你們當中那些考進書院的傢伙,今後幾年的數科全在她老人家手裡。」

  「難道這就是……二教授?」寧缺看著遠處佝僂的老婦,在心中強忍笑意。

  南晉謝三公子謝承運此時已經完全平靜,雖說他也有年輕氣盛的一面,但畢竟今日入院試總分他還是第一,而且他和這些普通考生的目標並不完全相同,眼界也並不完全相同。他更看重的是怎樣進入書院第二層樓,眼前這少年考生應該是個普通人,那麼和對方在這些事情上爭執便顯得非常沒有意義。

  相反他在聽到那位老婦話後,知道寧缺居然只用了如此短的時間便得出答案,不免有些暗自佩服,認真請教道:「數科那道題,我先用窮舉之法,然後得出無限之數,最後才想明白其中道理,不知道這位……」

  司徒依蘭湊到他耳旁報出寧缺的名字。謝承運點頭致謝,看著寧缺繼續說道:「不知寧兄又是如何計算出來的?是否用了別種算法,所以速度才這麼快?」

  「如果一眼便知是無限之數,何必前而還要窮舉?如果要說最後那個答案,其實我是懶得往後方再推,差不多是那個數字便寫了上去。」

  寧缺的回答頗有差不多先生的風采,顯得極不負責任,但實際上他並不是在瞎說,所謂無限概念和精確數值之間的轉換,不外乎便是不負責任的模糊。

  很多人聽不明白,有些人以為寧缺是撞了大運,有些人認為寧缺是在藏私,只有謝承運若有所悟,可當他正準備往深裡再問時,遠方響起書院教習點名的聲音。

  「謝承運,王穎,寧缺,陳思邈,何應欽……到術科房報道。」

  寧缺聽到自己的名字愣了愣,到術科房報道…那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自己總覺得像是要去敬事房報道,感覺腿間涼颼颼的?只是這事兒似乎也不方便去問誰,於走向桑桑交待了兩句,便跟著謝承運等人向書院深處走去,待他發現去術科房報道的還有一名少女考生,才稍微放下心來。

  石坪上的考生倒沒有誰流露出詫異的神色,事實上暮色已深他們卻沒有回家,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想聽聽術科房會不會點到自己的名字,他們看著那幾人向書院深處走去,臉上滿是羨慕神色,司徒依蘭失望地踢著青石板縫,看著寧缺的背影低聲嘟囔道:「怎麼好事全部讓這傢伙搶去了?」

  沒用多長時間,那七八名考生便從書院深處回來,彷彿只是去閒逛了一番,謝承運表情平靜,王穎等考生則是難掩喜色,唯有寧缺臉上根本沒有表情。

  書院在六科之外專設術科,正是為了培養有修行潛質的學生,在今後的學習中那些學生將會接觸到劍之術符之術,所以名為術科。先前被點名的幾名學生正是教習們認為有潛質的對象,去接受了一番念力方而的檢查。

  寧缺之所以會被選中,和他今天在墨捲上留下的暮花小楷還有對數科試題的迅捷反應有關,書院方面認為他應該有修行方面的潛質,然而負責檢查身體的教習卻極少見地失了手,失望地發現他氣海雪山裡居然諸竅不通。

  只不過再次經受一次希望與失望的轉換,如果無所謂希望,也便無所謂失望,寧缺非常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所以能夠平靜對待。

  謝承運是在南晉時便已經踏入了修行之途,當然沒有什麼興奮的點,而王穎諸人今日才知道自己有可能踏入傳說中的玄妙之門,卻是難抑激動興奮。

  「我不行。」寧缺攤開雙手,向眾人解釋道:「噢……不能說不行……教習說我的意志力沒問題,就是雪山氣海差了些,身體不適合修行。」

  書院點名召喚七人,就他一個人沒能通過檢查,石坪上的考生們望向他的目光變得複雜起來,有些眼中的隱隱敵意變成了同情,當然也偶有幾人眼中全是嘲諷。

  唐人尊重強者,但並不會歧視弱者,千年風流養就了他們寬容大氣的心境,先前一直看寧缺不順眼司徒依蘭看著他歎息了一聲,同情安慰說道:「不用太失望,能修行的人終究是少數,你看我們不一樣沒辦法。」

  「這話有理,而且不能修行也不見得就是廢柴。」

  寧缺從桑桑手裡接過水壺喝了口,望著她笑著說道:「我是專業砍柴的。」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3 19:21:13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10-4 19:25 編輯

第79章 第一堂課

  司徒依蘭把眼睛睜的大大的,盯著夕陽下如同野火燃燒般的草坪,盯著草坪車道裡漸行漸遠的那對主僕,忍不住雙手扶腰,咕噥了一聲:「這人真有意思。」

  寧缺沒覺得這些事兒有什麼意思,和一群小屁孩兒爭執鬧騰,除了浪費時間之外,沒有任何意義,他現在更多在考慮,按照書院的課程安排,留給學生的自由時間極多,他應該把那些時間用來做些有意義的事情,比如殺殺人掙掙錢之類。

  躺在老筆齋的床上,他看著油紙上的那個名字,問道:「準備好沒有?」

  桑桑正在替磨好的那把朴刀抹油,低著頭回答道:「新布套和舊衣服都準備好了,但少爺你這次準備梳什麼髮型?還是月輪國的?」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這種小事情你做主。」

  桑桑抬起頭來,問道:「準備什麼時候去殺?」

  「這個傢伙就住在東城,離咱們這兒不遠,什麼時候想去殺就殺了。」

  寧缺看著油紙上那個叫陳東城的名字,看著下面那些簡單的資料,頓了頓後解釋道:「我們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去殺人,官府將來查案,就不容易通過時間規律推算出一些東西。」

  「世上本沒有什麼規律,但殺的人多了,便自然有了規律。」

  桑桑將手中那把明亮的朴刀插回鞘中,走到床頭看著寧缺的臉,認真說道:「這是小時候少爺你教過我的話,不管你怎麼隱藏自己,官府日後總能從這些被你殺的人身份上,找到你殺人的原因。」

  「將軍府死光丫,燕境的山村全被屠了。」寧缺笑了笑,答道:「就算朝廷最後發現殺人者的目的是為這兩件事情報仇,又怎麼會查到我身上來?」

  「也許查不到少爺你身上,但朝廷知道你想殺誰,那他們就可以有針對性地保護你的殺人目標,甚至直接用那些名字做誘餌圈套。到那時候,就算少爺你知道那些人身邊都有朝廷的人,難道就不去殺了?」

  寧缺靜靜看著小侍女的眼睛,忽然笑了起來,說道:「你很少會想這麼多事。」

  「我又不是真的笨,平時只是懶得想。」

  桑桑低聲咕噥道,至於她為什麼今天願意去想這些平日裡會覺得太過麻煩的事情,或者她自己也不明白。

  寧缺明白,所以他的眼瞳底色變得有些溫暖,看著她微笑說道:「我向你保證,再殺兩三個後就先休息一陣,之後我會老老實實在書院裡讀書。」

  桑桑笑了起來,微黑的小臉上終於出現了輕鬆的神情,說道:「是啊,書院那麼好的地方,少爺能認識那麼多同齡才子,要好好珍惜才是。」

  寧缺很不適應桑桑忽然變成襲人,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看著房頂,伸在被窩裡的右手則是在扳著指頭計算,所謂同齡,其實自己要比他們大個七八歲吧?

  ……

  ……

  第二日書院正式開學授課,寧缺桑桑二人再次起了一個大早,洗漱進食完畢,桑桑站在店舖門口相送,寧缺一個人登上了馬車。主僕二人現在已經是身家過兩千兩的大戶,雖說節儉依舊但已經不介意奢闊地包了個長年馬車。

  天剛濛濛亮,長安城南門洞開,十數輛烙著明顯書院標識的馬車依次魚貫而出,看馬車數量,書院裡的大部分學生還是不願意來回奔波,選擇了長期住校。

  沿著柳蔭官道急速南行,一路見花見田見水影,窗簾掀起,再見那座陡崛高山和山腳下綿延如海的草甸花樹,雖是第二次看見這番景致,寧缺依然忍不住再次感慨,似這等美妙仙境居然能夠出現在人間,出現在繁華喧鬧的長安城郊。

  十餘輛黑色馬車在青青草甸上攀行,不多時便抵達書院正門,學生們紛紛下車,互相揖手行禮寒暄,那道並不如何起眼的簡疏石門之前,早已圍著很多昨日一同進考場的住院生相迎,清靜院門左右頓時熱鬧起來。

  年輕的學子們統一穿著書院的青色左襟袍,男生繫著黑羅頭巾,女生則是用烏木髻為簪將黑髮櫳起,與茵茵草坪簡拙石門一襯,顯得格外清爽,再配上青年人臉上特有的蓬勃朝氣,迎著東方初生的朝陽,一股叫做青春的氣息四處散開。

  寧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左襟青色學服,又取出桑桑夜裡塞進包裹裡的小銅鏡,看了眼頭頂的黑羅頭巾有沒有戴歪,確認無誤之後才走下馬車。

  昨日入院試,除了南晉謝承運三人之外,便要數他這個馴服大黑馬的大黑馬最為顯眼,院門處正在寒暄的學生們見到他,並沒有因為嫉妒情緒避而遠之,而是熱情地迎了上來,又是一番互述近況,自報家門之類的對答。

  書院深處的鐘聲清幽響起,學生們不再交談,在晨光中拾階而上,青色學服袂角被晨風拂起,頭巾和髮髻攢動漸分,竟莫名生出幾分出塵之感。

  刻意放緩腳步落在人群最後方的寧缺,在朝陽中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幕畫面,心頭微微一動,並未加快腳步,而是愈發仔細地打量身前那座簡拙有若三根石柱的書院正門,還有石階之上坪周的那些尋常書屋建築。

  昨日書院陛下親臨,儀仗森嚴又要忙著考試看榜,他竟是沒有認真端詳過——書院給人如此濃郁的出塵之感,院後那座半隱於雲層之間的大山給人如此強烈的壓迫之感,可為什麼從昨日到今晨,他沒有發現這裡有什麼特異之處?

  幾年前的寧缺並不知道書院是什麼地方,他只知道獸尿的味道應該如何辯別,羽箭的飛行軌跡怎樣計算,直到渭城馬將軍替他報名之後,他才開始對書院逐漸有了一些認識,比如那些輝煌的歷史、無數的前賢大名。

  不知道為什麼,他堅持認為面前這座書院不應該像看到的這般簡單,不應該僅僅就是一座替大唐帝國培養賢材的教育機構,而應該負載著更大的意義——之所以有如此認識,大概和自草原歸來旅途上的所見所聞有關。

  「書院隨便出來一個棄徒就是大劍師,呂清臣老人和公主殿下提到書院顯得異常尊重,可為什麼這裡的人和我都差不多,也沒看到什麼特殊的地方?」

  他扶了扶頭上的黑羅頭巾,喃喃自言自語說道。

  此時他已經孤身一人走過書院正門,穿過了石坪,遠離了正樓,走在一條晨光尚未灑入的巷道之中,巷道前方不遠處便是熱鬧的書舍,可以隱隱聽到學生們興奮的呼朋喚友議論之聲,而這條巷道裡卻是非常安靜。

  安靜的巷道裡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世上本就沒有特殊的地方,皇宮如此,昊天神殿如此,那些不可知之地也是如此,那麼書院又能有什麼特殊呢?」

  聽著讒聲音,寧缺神色不變,袖中右手卻是猛地崩緊,隨時準備去拿身後布套裡的大黑傘,自幼艱難生存的環境,讓他對於任何突然情況都會本能裡判定為危險。

  巷道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書生。

  這名書生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身上穿著件在春日裡顯得過於厚了的舊棉袍,腳下穿著一雙破草鞋,無論舊棉袍還是破草鞋上都滿是灰塵,彷彿不知有多少年未曾洗過,但不知為何此人看上去卻顯得異常乾淨。

  從身到心,乾淨無比。

  書生右手拿著的一卷書,腰畔繫著一隻木瓢。寧缺的目光在那卷書和木瓢之間來回兩番,最終落在書生的臉上,袖中的右手漸漸鬆馳下來。

  這裡是書院,整個天下都無人有膽量敢在這裡進行不軌之事,而且這名書生雖然滿身灰塵,卻給人一種乾淨若赤子的感覺,無論是誰看到他,都會下意識裡想要去與他親近,彷彿他說什麼做什麼都理所應當被相信。

  寧缺的身體鬆弛下來,心情卻相反變得極為緊張,因為他覺得自己很相信這名忽然出現的書生,而對於自幼在生死間掙扎、決意一生都不再信任任何人的他來說,這種無來由而且強大到不可抗拒的信任感,是非常恐怖的事情。

  他根本無法對這名書生產生敵意,更令他感到恐懼的是,他有種很清晰的感覺,就算他取出身後那把大黑傘,也根本沒有辦法對面前這名書生造成任何威脅。

  穿著棉袍的書生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寧缺身後的布套上,彷彿能夠看見裡面是什麼,輕拍腰畔的木瓢問道:「你身後那把傘不錯,要不要換一下?」

  此人怎麼知道我背後的布套內是一把傘,還是一把大黑傘?寧缺覺得自己的唇舌間一片乾渴,根本說不出話來,沉默很長時間後,堅定地搖了搖頭。

  書生有些遺憾地歎息了聲,拿著書卷從他的身旁走過,再也沒看一眼寧缺,一直走到書院某個偏僻的側門外。

  書院側門外停著一輛孤伶伶的牛車。

  書生走到車畔,極為認真地向車廂長揖行禮,然後坐到車轅上拿起了牛鞭。

  車廂裡一道尋常的老人聲音伴著濃郁的酒香傳了出來:「他不跟你換?」

  書生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揮動牛鞭,牛車緩慢開始前行。

  天啟十三年春,夫子帶著他的大徒弟開始了又一次的去國遊歷。

  不知這一次的旅途上他要飲幾壺酒。

  斬幾座山上的幾斤梅。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4 19:26:04

第80章 青春啊青春

  寧缺不應該覺得冷,因為那名穿著棉袍的書生,從頭到腳從內到外都沒有流露出絲毫敵意、任何危險氣息,相反卻乾淨的彷彿無垢的蓮花,像親人般令人信任。

  可他還是覺得有些冷,因為那書生一眼便瞧出來自己背著一把傘,那把傘很大很黑,而且是他和桑桑最重要的東西,並且想要換走。

  朝陽無法直射巷道,氣溫有些微涼,這大概也是他感到身體寒冷的原因?還是說那名書生讓他無來由信任讓他感到恐懼?

  寧缺像個冰雕般站在巷道裡,站了很長時間,才甦醒過來,略帶惘然地回頭看了一眼,自然什麼也沒有看到。然後他低頭想了想,發現想不明白先前究竟是怎麼回事,於是決定不再繼續去想,搖了搖頭向眾生喧囂處走去。

  他不知道傳說中的夫子已然乘車而去,他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一個歷史時刻,他不知道自己拒絕那位書生的交換又是怎樣的錯過,他不知道那是真正的第一堂課,但即便知道他也不會去換,用自己已有去換尚未擁有,絕不是他會做的事情。

  ……

  ……

  書院普通意義上的第一堂課是大課,學生們集中在微涼的石坪上,滿懷憧憬聽著書院某位教授的訓話,想像著今後兩年或者是三年間的生活。

  如同入院試那般,書院的課程內容也分為六科,兩百名學生被分成六個書捨,每日上課時間由清晨至午時,看似時間不長,但中間沒有任何斷續休息。

  幸運進入術科的七人,每日午後還要接受書院相關方面的教導,而其餘的普通學生在午後便可以自由活動,可以自行選擇留在書院自習,或是回到長安城裡去花天酒地,而那位首席教授極溫和而誠懇地建議大家留在書院去舊書樓溫書。

  書院的紀律要求很寬鬆,以深處那道鐘聲為號:第一聲鐘響為警,第二聲鐘為入,第三聲鐘為散,第四聲鐘為離。入散之間便是學生們在書捨裡學習的時間,書院要求學生在這段時間內專心聽課,可以提問但嚴禁喧嘩。至於值日打掃之類的事情,完全不需要學生去操心,朝廷每年花費重金在書院,不知聘了多少掃夫煮婦。

  接下來便是分班,書院採用的手段是最簡明公平的抽籤,根本不理會考生的家世門閥,也不在意入院試的成績,那位謝承運公子和鍾大俊被分到了甲捨,臨川王穎被分到丁捨,寧缺則是被分到了丙捨。

  去坪側教習室取回專屬自己的書冊典籍,寧缺隨著人流盯著掩雨廊上的木牌,找到了丙捨的房間,看著裡面那些如畫明窗,如紙白牆,想著今後數年自己便要在這個地方度過,想著自己終於踏進了大唐帝國的青雲道,他的情緒有些微感惘然,深吸一口氣平靜心神,抬步邁過那道高高的門檻。

  「寧缺!坐這兒!」

  書捨裡同時響起兩道驚喜意外的聲音。

  寧缺愕然抬頭望去,只見寬敞的書捨後排,褚由賢正興奮地向自己招手,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而在最前排,司徒依蘭正興奮地看著自己,今天少女在學袍之下穿著身藍色勁裝,斜襟上繡著幾朵梅花,微敞的衣領內白暫的頸子細膩一片。

  恍然若夢,彷彿隔世,確是隔世,這是他最熟悉最難忘的畫面,那時節每年彷彿都會看見一遍,而且那時候喊他去坐的人更多。

  寧缺沉默站在書捨檻內,用力地閉了閉眼,才把那些虛妄擾心的回憶驅除出腦海,向著面帶期盼之色的司徒依蘭致以歉意一笑,向後排走了過去。

  他不知道這位司徒小姐是雲麾將軍之女,但知道她肯定出身長安貴門,雖說書院之內諸生平等,昨日聽說陛下當年微服前來就學,也與普通貧民學子並排而坐,但與這種貴小姐接觸太多,誰知道會惹出什麼麻煩來。

  放下沉重的書冊典籍,他看著褚由賢蒼白瘦削的臉頰,盯著對方有些發青的嘴唇,蹙眉問道:「你昨兒又去了紅袖招?」

  「呆了整整一夜。」褚由賢歎了口氣,並未做絲毫隱瞞,淒苦說道:「寧缺,這個世界出問題了,我想不明白,所以在紅袖招裡瘋了一夜。」

  寧缺想起先前遇見的那書生,身體微僵,問道:「出了什麼問題?」

  「我居然考進了書院,就是這個世界出現的最大問題。」

  褚由賢看著他極為苦惱悲痛說道:「你知道的,我家那老頭子花了兩千兩銀子給我買了個入院試的資格,我只是來鍍金好娶老婆,昨六科我都是瞎答的,放榜的時候我根本沒去看自己的名字,結果……我居然考了四科乙上!」

  寧然驚愕無言,半晌由衷讚歎道!「你還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不露相個屁。」

  褚由賢的臉色就像是家中老頭子死了,失魂落魄說道:「我數科答的是夫子喝醉了,嚼了半山桃花,就這樣還能考乙上……這只能說明書院的教習們都瘋了。」

  寧缺思考了會兒,猜測道:「「會不會是你家使了銀子?」

  褚由賢憤怒道:「誰聽說過書院能靠銀子進來讀書?而且那老頭子只出了兩千兩銀子!兩千兩就只夠我在紅袖招裡包四個月!夠幹個屁事兒!」

  ……

  ……

  遠處長安城內,東城某家銀坊深處的圈椅上,某位身材極為發福的老爺子正肉疼看著自家的帳簿,淚眼婆娑歎息道:「二十萬兩銀子……賢兒啊,為父把大半個家業都賣了,就指望著你出人頭地,你可不能令為父失望啊,誰他媽的說書院不收錢,那群酸賊……就是他媽的不收小錢!」

  ……

  ……

  褚由賢並不知道他家那位老頭子為了讓他進入書院,做出了在商場風浪多年間都不曾做過來的絕世豪賭,猶自在那裡憤憤不平,總覺得書院教習們集體發瘋。

  「我自幼就不喜詩書,不好騎射,所以和長安城裡那些公子貴女都玩不到一起去。幸虧你也分到了丙捨,不然我真不知道接下來這些年怎麼過。」

  褚由賢悲傷說著,寧缺卻只是注意到他說自己不喜詩書不好騎射時,非但沒有什麼赧然羞愧情緒,反而顯得格外理所當然,甚至有些隱隱自豪。

  他笑著安慰這位在長安城唯一的熟人,說道:「既來之則安之,想那麼多做甚。」

  「有道理。」褚由賢環視寬敞書捨裡的同窗們,目光在那些身材窈窕的少女身上掃過,逐漸變得歡喜起來,「多和同窗們親近親近,將來婚事也好有個著落。」

  寧缺無言以對,無顏以對。

  褚由賢本就是個性情疏闊開朗的典型唐人,不然當日也不會在青樓裡初遇寧缺,便要請他喝花酒玩姑娘,此時把心情調適過來後,頓時回復平常,兩根手指拈起玉玦指著前面幾排的烏簪女學生們,壓低聲音說道:「那個溫柔小娘子叫金無彩,咱大唐國子祭酒幼女,性子溫順但極不好惹,因為祭酒大人的脾氣特別嚴肅或者說暴躁;那個高個姑娘你不要惹,因為她姓高,家裡有個舅舅在宮裡當差……」

  「那個油頭粉面的小子叫陳子賢,家裡是在西城開書局的,很是有些小錢,哪日你我要喝花酒手頭不便時,可以喊他同去,至於他身邊那個矮個子就不用管了,聽說是辰州過來的學生,除了吃飯睡覺便是在讀書射箭,無趣的狠。」

  寧缺大為佩服,暗想一個不願意進書院的人,只用了半天不到的時間,便把書捨裡整整三四十人的來歷性情摸的清清楚楚,這得是怎樣的精神——想必這得是要把吃喝玩樂事業進行到底,把尋朋覓伴愛好打入書院的精神吧?

  「啊,穿衣服的小姐你大概已經知道是誰了,不錯,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雲麾將軍之女司徒依蘭小姐是也!」

  褚由賢輕拍書案,像說書先生般唾沫橫飛快速說道:「寧兄,先前你捨她不顧來就我,本公子自然感沛莫名,但我必須提醒你,你極有可能已經得罪了這位長安著名貴女。不要說我沒有提醒你,司徒依蘭小姐八歲便在朱雀大街上馳馬縱橫,與一幫同齡女號稱娘子軍,這些年來不知驚了幾家煎餅果子攤,鹵煮火燒店,嚇壞多少好色膽大男子漢,踹飛多少無情無義郎,你要得罪了她,那可真是在長安城裡寸步難行,恰如進了煎餅果子店,有個屁的果子好吃!」

  寧缺被面前若噴泉般的唾沫星子驚住,半晌後才反應過來,心想娘子軍這種事情我不去招惹自是不怕,司徒依蘭在他眼中不過是個並無惡意的小汝孩兒,自不會在意,反而對褚由賢的本事大為讚歎,說道:「下回去紅袖招若手頭緊,我看倒也不必強拉著陳子賢,你去說幾段書便掙回來了。」

  他自以為這句話調侃的極為到位,不料褚由賢斜眼看著他,淡淡嘲笑說道:「在那等青樓裡,靠說幾句便能掙著銀子,除卻寧兄你天下還有何人能做到?」

  寧缺表情一僵,極想痛揍此人以發洩老羞成的那怒,終是強行壓抑住了,因為此時負責講解禮科的教習先生已是一臉嚴肅走了進來。

  書舍內驟然變得安靜無比,那些青春跳躍的鴉和雀不知飛去了哪裡。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4 19:26:28

第81章 書院裡的燕國教習

  「禮是什麼?這是一個很寬泛很宏大的命題,但我們不能因為命題宏大便不再去探索研究,因為這個命題很重要。這個字如同蒼穹那般高遠不可觸摸,那我們是不是就不應該向蒼穹投以探索好奇的目光了呢?當然不,我們白晝觀雲探風,夜晚觀星探幽,我們想知道蒼穹是什麼,我們想知道有什麼在上面。」 
 
  「極宏大的命題,要以一種被我們能理解的方式做出解答,那麼我們的答案必將具體而微,向微妙處向具體細節裡去問詢。我們仰望星空,看星辰移動,在心中畫出那美妙而恆定的線條,最終便成為觀星之術。」 
 
  「蒼字是什麼?便要從這樣具體的一根根線條,一道道雲氣,天地間呼吸的上沿,元氣波動的上限去體會去感悟,而禮字,同樣如此,如果你們要問為師,禮之一道若往具體去探究,往具像中去覓名詞,會得出怎樣的答案……」 
 
  「為師只能說出自己的理解,所謂禮,就是規矩。」 
 
  負重講解禮科的教習先生乃是書院禮科副教授,年齡約有六十幾歲,說話速度極為緩慢,吐字非常清晰,講課內容倒也算有條理。台下各方橫直書案前的學生們聽的極為認真,然而寧缺卻早已是昏昏欲睡,教習先生雙唇間吐出字眼越清晰,他越覺得腦海裡那些瞌睡蟲越龐大,越無法抗拒。 
 
  入院試時他禮科成績是丁等最末,前生後世對這些內容都未曾發生過興趣,最近這些年更是成日介忙著寫字兒冥想殺人放火賭博睡覺,實在是無能為力。 
 
  迷迷糊糊間,寧缺忍不住有些惘然地想道,如果今後幾年間在書院的生活,便是每天把清晨大好時光盡付於這枯詞濫調,那該是何等的痛苦。 
 
  緊接著書捨裡發生的事情,把他從這種絕望幻想中拯救了出來,他再一次明白在大唐地位至高的書院果然不是一般地方,這裡的教習果然不是一般人。 
 
  當老教習說道禮便是規矩時,書捨裡忽然響起一道極不贊同的聲音:「先生,我大唐帝國威服四海,聖天子君臨天下,重修禮記,靠的可不是什麼守規矩。」 
 
  書院規矩課堂上可以提問,所以這名學生的質疑倒也正常,但這畢竟是入學第一天,所以書捨裡的氣氛驟然變得有些怪異,寧缺自昏睡狀態中醒來,問旁邊書案上的褚由賢,低聲道:「誰啊?」 
 
  書院講究有教無類,因材施教,能入院讀書的學生有很多普通百姓家的兒女,但敢在第一堂課上便對教習先生提出質疑的學生,必然家世不凡或者自視不凡,此時站在書案旁的那名學生原來是某大將之子。 
 
  教習先生冷冷看著他,問道:「那依你之見,難道人在世間生活,可以不講規矩?」 
 
  「不錯。」那位將軍虎子嗡聲嗡氣說道:「我大唐以武立國,靠的就是不去管那些迂腐規矩,甲堅矛利便自然能永遠勝利,但這並不能說明我們就不守禮。」 
 
  教習先生臉上的皺紋漸漸平伏,面無表情看著這名身材魁梧的學生,說道:「你這句話意思就是說,只要拳頭大便有道理?」 
 
  那名學生有些尷尬地撓撓頭,強頸道:「這麼理解倒也不為錯,像我大唐數攻燕國,哪一次不把他們打的喊爹喊娘,他們甚至要把太子送來長安為質,但他們的皇帝哪裡敢對我大唐陛下失毫無禮?還是要尊稱為聖天子。」 
 
  寧缺在書捨後方聽著這番話,暗想這傢伙禮科成績肯定不會比自己更高。 

  教習先生緩步向那學生走了過去,臉上依舊沒有絲毫表情,但當他走到那學生身前時,聲音卻陡然拔高,舉起枯樹幹般的右手,劈頭蓋臉就打了過去,憤怒地咆哮道:「拳頭大就是道理?那我這時候打你就是道理!」 
 
  書捨裡響起一陣慘嚎,那名身材魁梧的將軍之子,不知道是害怕書院規矩,還是過於尊師重道,竟是根本不敢還手,被枯瘦的蒼老教習瞬間打到鼻青臉腫,口角流血,看上去顯得異常淒慘。 
 
  不知過了多久,教習先生終於住手,氣喘吁吁瞪著將軍之子陰沉訓道:「如果你說的是對的,那我這時候打你就是對的,因為我拳頭比你大。」 
 
  從教習先責開始痛揍將軍之子,書捨裡早已亂成一團,學生們震驚站起,卻沒有人敢去拉晉入狂暴狀態下的先生,直至此時,司徒依蘭才不服說道:「先生!如果你認為自己比他厲害,所以可以打他,那豈不是證明了他先前的觀點?」 
 
  寧缺依然坐在書案旁,但他的嘴也長到了極大,怎麼也沒有想到,初入書院第一天,便看著如此火爆的一幕,此時聽到司徒依蘭的反駁,心裡也覺得大有道理。 
 
  先生回頭冷冷看了司徒依蘭一眼,說道:「我就是想要證明他的道理,有問題嗎?」 
 
  司徒依蘭緊緊抿著雙唇,想著入書院前父兄們的緊張叮囑,但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將心一橫,顫聲說道:「是,如果您認為他是錯的,那就不應該用他的道理去教訓他,既然禮是規矩,您就應該用規矩去束縛他,去懲處他。」 
 
  教習先生冷冷一笑」看著她說道:「雲麾將軍一輩子沒讀過書,這女兒倒教的不錯,不過據我所知,你們兩家將軍府雖然交好,但你和他卻沒有什麼來往。」 
 
  「這和交情無關。」司徒依蘭強忍羞惱之意,仰著臉倔強說道:「我只講道理。」 
 
  「好,我來給你們講道理。」教習先生看著書舍內的學生們說道:「無論是雲麾將軍,還是什麼將軍,就算他們的拳頭比我大,勢力比我強,依舊不敢來打我,為什麼?因為我是書院教習,而這就是我大唐的規矩。」 
 
  書捨後方褚由賢滿臉怯意低聲說道:「這書院怎麼亂七八糟的,不過寧缺,你可千萬不要衝動,去惹這位教書先生。」 
 
  寧缺當然沒有雖千萬人往獨往的那種勇氣,看著正在擦拭手上血跡的教習先生,在心中默默想道:「書院定的規矩就是最大的……這和禮可沒什麼關係,只能說明書院裡有個拳頭最大的傢伙,只是那傢伙是誰?喝酒切桃花的夫子嗎?」 
 
  教習先生重新拾起書卷,面無表情看著猶有不甘的司徒依蘭,說道:「不管你們服不服,信不信,什麼時候你們能夠把書院的規矩破了,再來和我講道理也不遲,至於現在我的道理就是這麼簡單:禮,就是規矩,就是我的規矩。」 
 
  禮就是規矩,就是我的規矩——這是何等樣鏗鏘有力,擲地有聲,霸道無理,蠻橫混帳的強勢宣言啊!寧缺怔怔看著那位像老樹幹般的教習,發現自己越發弄不明白這座書院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卻又越來越喜歡這個鬼地方了。 

  ……

  ……

  午時准點下課,禮科教習先生腋下夾著墨卷,一吹頜下長鬚,目不斜視走出書捨,傲驕到了某種程度,書捨裡的學生稍一錯愕然後瞬間炸鍋,紛紛聚在一處議論晨時的那一幕,司徒依蘭等人則是衝到那名被打學生身旁,關切地取出清水手絹,開始替他清理臉上的傷口,那魁梧男學生臉上滿是委屈的淚水。 
 
  「楚中天!你個沒出息的東西!」司徒依蘭惱火地打了他腦袋一下,怒斥道:「要讓你爺爺瞧見你這副模樣,只怕要給氣死!屁都不懂,先前也有膽子頂撞教習,頂撞倒也罷了,教習打你你不會還手啊!就算不還手難道不會躲啊!」 
 
  大唐十六衛大將軍楚雄圖這輩子生了七個兒子、三十七個孫子,楚中天是孫輩之中讀書最好的一人,不然也沒辦法考入書院,只是家學淵源,楚中天依然擁有一身悍勇武力,誰能想到先前竟是被教習先生揍成了可憐的鵪鶉。 
 
  楚中天擦掉臉上淚水,委屈看著司徒依蘭抱怨道:「依蘭姐,這事兒真不能怪我,按爺爺教的,有人要打我我就得打回去,管他是親王殿下還是皇子,我先前真想還手來著……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剛才根本就動不了。」 
 
  就在這時書捨方位傳來褚由賢懶洋洋的聲音:「書院禮科副教授曹知風,於大唐神風七年畢業於書院術科,留院任教已愈三十年,洞玄境界大念師。」 
 
  此言一出,書捨俱靜,司徒依蘭睜著大大的眼睛,半晌後惱怒地一跺腳,嚷道:「就算是大念師……修行者欺負個半大孩子做甚。」 
 
  褚由賢走上前來,看著鼻青臉腫的楚中天,歎息一聲,搖頭說道:「這事兒你們根本沒處說理去,因為曹知風教授……是燕人。」 
 
  人群外的寧缺聽到這個答案,也忍不住搖了搖頭,暗想你當著一個燕人的面提及帝國大勝,對方太子入質,被人痛揍一番……確實無處說理去。 
 
  大唐帝國雄霸天下,子民多自信甚至狂妄,寧缺承認自己在邊塞草原上面對蠻人們時,也時常會流露出某種驕縱之氣,只是今日看來,長安城南這座書院兼容並蓄,不止學生就連先生都有很多來自異國,日後說話行事當小意些。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4 19:27:59

第82章 舊書樓

  警入散離第三聲散鐘響起,學生們從各自書舍走出,有些長住的學生腳步匆匆趕往灶堂,以免錯過開學第一日的特殊加餐,有些要回長安城的學生則是腳步匆匆往院方草甸趕去,以免錯過城內狐朋狗友們的慶功宴,而大多數學生則是收拾書具後,順著書捨旁幽靜的巷道向書院深處走去。

  抬頭看了一眼標識牌,知道那個方向便是舊書樓,聯想起今晨第一堂大課上那位首席教授的殷切叮囑,寧缺也不禁產生了某種好奇,揮手與褚由賢(注一)告別,便跟著人群向那條巷道裡走去。

  書院裡的建築分佈看不出來什麼規律,東面幾片西面幾廊,零散鋪陳於山腳草甸之間,但卻給人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平簷書捨掩雨廊間隱藏著無數條巷道,清幽安靜四通八達,如果沒有標識牌,誰都不知道前方會通向何處。

  寧缺表面上嬉笑尋常,骨子裡卻不怎麼願意和人群相隨,走不數步便刻意與人流分開,一個人安靜地在巷道裡行走,正午的春陽罩在頭頂,把巷道旁的平簷映成整齊的黑印,剛好壓住他的右邊肩膀,感覺有些沉重。

  就這般安靜走著,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走出了巷道,眼前驟然一片明亮開闊,多出極新鮮的風景,寧缺將被風吹起的頭巾掀至頸後,看著面前這一大片濕地林澤,看著鬱鬱蔥蔥的水松青竹,才知道原來書院深處竟還有這樣一番勝景。

  水澤裡生著綿延不盡的蘆葦,此時沒有肅殺秋風將其染黃洗白,筆挺的腰身在春風裡青蔥水嫩招展,看上去就像是密集的玉米桿田,微燥的風從澤畔的林間穿過,再被這些帶著水氣的青桿一濾,復又變得清涼宜人起來。(注二)

  寧缺在濕地旁的石徑上走著,看看水中陰影裡的魚,聽聽身旁林子裡不知名昆蟲的鳴叫,心中那根崩緊了十餘年的弦,彷彿被澤氣滋潤,被林蔭輕揉,漸漸地鬆弛柔軟,偶爾有同學擦肩而過,便禮貌點頭致意,卻並不加快腳步。

  腳下的石板未經琢磨,上面坑突不平剛好可以防滑,從書捨巷道裡鋪出,順著濕地繞了一圈,然後伸入林間,大約數千塊石塊密密砌成平道,組成了一條極長的石徑,最末處抵達山腳青林間的一幢三層舊木樓前。

  這幢三層木樓外表尋常普通,沒有什麼華彩重妝,也沒有什麼飛簷勾角,只是簡簡單單地依山而起,但那些用了清漆的木料應該不是凡物,看著風雨經年留下的痕跡,不知在這書院深處靜立多少年,卻是沒有任何細節透出衰敗痕跡。

  寧缺仰頭看著木樓上方那塊寫著舊書樓三字的橫匾,忍不住想道,這書院裡的教習們會不會太懶了些,一個藏書樓就因為舊些便叫做舊書樓?

  「我知道你們很好奇,為什麼這幢樓叫做舊書樓,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幢樓負責替書院收藏書籍,而書之一物,只是用來記載我們的思想,思想這種東西,一旦躍出腦海用文字記於紙上,便不再新鮮,只是舊物,所以任何書都是舊書。」

  樓下已經圍著很多人,緊閉的木門前,一位中年書院教習正在微笑向諸生講解舊書樓這個名字的由來。

  「你們如今已是書院一員,所以要記住,在我們書院從來沒有敬惜字紙的說法,也沒有什麼書籍貢在案上叩首的規矩,書便是書,它只是工具,絕不神聖,只有我們的思想才是新鮮的,為了讓你們記住這一點,所以這樓被叫做做舊書樓。」

  諸生點頭受教,但並不見得都明白這兩段簡單話語裡隱藏著的意思,寧缺隱隱明白了一些,卻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否完全正確。

  「和大家說一下舊書樓的規矩。」負責管理舊書樓的中年教習微笑繼續說道:「這裡一共有兩名教習四名管理人員,我們的任務就是替所有師生進行服務,所以晝夜無休,你們隨時都可以過來看書,但是有三點你們要記住。」

  「首先,舊書樓擁有天下最豐富的藏書,是因為除了有一個百人的組織專門負責在各國搜尋書籍外,你們的歷界師兄也在花費重金購書,他們很辛苦,他們花的手筆很大,所以當你們看書時請把手洗乾淨,討論時請不要把唾沫噴到書上,不用過分愛惜,但也別把它們當成自家茅廁裡的草紙。」

  「其次,我們不可能再找到更多的書籍,所以當你們想看某本書卻發現找不到時,請先自我質疑一下,你想看的那本書究竟值不值得看——如果是肉蒲團,那麼是不是最精妙的河間本?如果是東征話本小說,是不是最有代表性的大河流?如果不是,那麼就不要再來問我們,因為那代表我們判定你要看的那些書沒意義。」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舊書樓嚴禁攜帶任何書籍離開,而且禁止抄錄。你們不要用這種眼光看著我,不要試圖對我進行任何自由共享之類的精神灌輸,書院裡的規矩就是規矩,上午丙班的曹知風教授想必已經用拳頭教導過你們,這些規矩的合理性不容你們質疑,至於規矩背後的良苦用心和殷切深意,你們可以無條件的體會並且感沛莫名,但不要指望我向你們解釋。」

  教習站在舊書樓橫匾之下,微笑望著表情各異的諸生,笑容顯得極為可惡,就像放高利貸的奸商,又像是展示自家黃金誘惑窮人的守財奴,緩聲說道:「不要嘗試挑戰最後這條規矩,就算你是天下最出色的竊書賊,想在舊書樓施展妙手,最後也只能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死的很慘的那種死。」

  學生們一片嘩然,寧缺站在人群外也是連連搖頭,心想樓內就算擁有全天下最豐富的藏書,但你又不准抄錄,又不准借出,那怎麼記得住?關於樓內藏書他還有別的疑惑,但想著旁人應該有和自己相同的疑惑,所以抑著急迫心情等待。

  果不其然,有名學生伸起手臂高聲問道:「先生,您說舊書樓內什麼書都有?」

  教習先生目光微移,在人群中找到那個膽敢提出質疑的學生,微微蹙眉,極為不喜說道:「難道你對我的說法有質疑?」

  「學生不敢。」那名學生被教習目光嚇的身體微顫,說道:「學生只是……學生只是很好奇,樓裡有沒有……那個,關於修行方面的書籍?」

  教習先生面色稍霽,抬起下頜微微一笑,自信驕傲輕蔑到了某種萬夫所指的地步:「在世俗眾人眼中看來,那些所謂玄妙之門的書冊大約極為少見,但對於我書院而言又有何難?你若要看傳說中的天書七卷,爛柯佛經,樓裡確實沒有,但除此之外,我還真不知道有什麼修行書籍是你能想到卻找不到的!」

  聽著這句話,站在人群外的寧缺緩緩握緊了袖子裡的拳頭,表情雖然沒有什麼變化,心跳卻無來由加快了幾分,下意識裡抬起頭來,盯著面前這幢尋常的三層木樓,灼熱的目光彷彿要把這幢木樓點燃。

  進入修行世界是他自幼的夢想,雖然連番數次甚至昨日又被打擊了一次,但夢想之所以美好,正是因為它難以實現,卻又吸引著你不停地嘗試努力,並且時不時讓希望露出小尾巴誘惑你一下,輕聲呻吟:來追我啊來抓我啊!

  早已斷了進入修行世界希望的他,驟然現自己能夠隨意進出一幢充斥修行書籍的木樓,對於一個幼年時在邊塞不惜一切代價,跑了幾個集市,才買到一本太上感應篇的少年而言,這是何等樣突如其為難以盈荷的幸福啊!

  「提醒一下諸位同學,目光不要太熾烈貪婪,不然真把舊書樓燒了,院長大人會把我們全部切成桃花枝兒下酒吞掉。」
  
  樓下的教習似笑非笑地望著人群外的寧缺,然後斂去笑容,神情凝重認真看著諸生說道:「我必須警告你們,你們所好奇的那些玄妙書冊,無法記憶,只能體會,至於其中道理,我依然不會解釋。人力終究有時窮,若你沒有修行潛質,卻要強行入書,會導致某些很不妙的結果發生,到時請勿痛訴本教習言之不預。」

  ……

  ……

  舊書樓木門緩緩開啟,裡面一片清幽,彷彿是一道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門,沒有濺起經年灰塵,沒有蛛網拖連,卻給人一種時間帶來的滄桑壓迫感,樓外諸生略一緘默,整理衣著,斂神靜氣,邁步過檻走了進去。

  樓內比從樓外看來要大很多,寬闊的空間裡整齊排列著不知多少簡易書架,書架按照六科和年代分類排列,上面陳列著你能想到的所有書籍,高低不一新舊不一依偎在一處,就像無數年間的無數先賢名士,正調皮並肩注視著你。

  諸生入了樓內便迅散開,逕去尋找自己感興趣的書籍,寧缺一個人在書架間行走,時不時抽出一本書籍看看,然後發現書樓臨窗處擱著書案,案上有筆墨紙硯,不由好奇心想既然不能抄錄,為什麼要備著這些東西?

  在南晉書區找到一本王行龍的楷貼,寧缺抽出來一面研讀一面隨意行走,漸漸身旁變得越來越安靜,他抬起頭來,只見一道乾淨的樓梯出現在眼前。

  樓梯是用來上樓的,現在他在第一層樓,那麼樓梯之上,便是第二層樓。

  ……

  ……

(注一:全文把褚改成褚,褚字在裡顯示有問題,最開始時我本想將錯就錯。注二:總有讀者在說唐時不知無限,唐時沒有什麼,唐時如何如何,我再次重申一句廢話,書中的唐是將夜的唐,是有玉米有煙草有修行者有冥界在昊天有寧缺的唐,是大唐,但非彼大唐。注三:還是要熬夜才能寫出像樣的東西啊。)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5 19:21:08

第83章 且劈書山第一刀

  寧缺站在樓梯下撓了撓頭,回憶先前舊書樓教習說的規定,好像沒有禁止學生上第二層樓的說法。正猶豫間,有人繞過他身側直接走上了樓梯,聽著咚咚腳步聲,他心情一鬆,把那本王行龍楷貼擱在柱旁的書簍裡,拎起學袍前襟拾階而上。 
 
  舊書樓二樓比下面更加安靜,但書架和藏書卻要少很多,相對而言視野也變得開闊了些,他走上樓來,才發現樓上已經有好些人,他們各自在書架前挑著藏書閱讀,有的人滿臉傻笑,有的人嘴裡唸唸有辭,顯見都很興奮。 
 
  經史集之類的書籍大部分在一樓,二樓書架上的藏書偏於武技以及修行部分。入樓前那位教習已經說過不禁閱讀,但驟然發現一座寶山就這樣突如其來地出現在眼前,沒打招呼也沒有什麼雷霆大動的先兆,寧缺依然覺得這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他怔怔站在書架間,沉默了很長時間才逐漸消化掉心頭的震驚。 
 
  《李知堂說佛》、《念力與手印的印證關係》、《修行五境簡述》、《追憶西陵流年》、《洞玄經》、《南華集》、《南晉劍術流派綜述》、《萬法鑒賞大辭典》…… 
 
  他在書架前行走,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書脊上,震驚熾熱早已化作了惘然無措,袖中的雙手難以自抑地微微顫抖。他不用抽出這些書籍去看,只看這些書名便能猜到裡面的內容。 
 
  那年他攢了好久的銀子,跟著渭城的輸糧隊去了開平市集,一邊替桑桑尋找醫生看病,一邊在開平市集所有書局裡像條臭狗般尋找,終於讓他找到了一本太上感應篇,然後一翻便是好些年,直至最後化為銅盆裡的一捧灰燼。 
 
  那年他在梳碧湖上殺了十七個馬賊,拯救了渭城打柴的隊伍,將軍問他:你想要什麼?全渭城軍民可以湊錢給你找個紅倌人開苞,他握著手裡那本被讀薄又被讀厚的太上感應篇,回答道:我想要學修行,將軍無言。 
 
  氓山旁那個修行者說你不行,軍部考核的軍官搖了搖頭,呂清臣老人長歎息,書院術科的老師昨天拍了拍他的肩頭,明明知道眼前有個世界,但他一直走不進去,他告訴桑桑說沒事兒,靠自己的刀和箭也能打出一片天下,但這真的有事兒,因為他不甘心看著那個世界影影綽綽出現在眼前,卻不知道裡面究竟有什麼風景。 
 
  直到他走進書院舊書樓,順著樓梯再上層樓,看見這些密密麻麻的書籍。他知道自己可能很難通過這些書籍便改變自己的身體狀態,但至少他可以看一眼那個世界是什麼模樣,前十六年他抱著那本太上感應篇苦苦掙扎,就像抱著最後一顆土豆的可憐孩子,今天他終於看到了一大片如海般的稻田,縱使那些稻田依然還不是他的,但他真的很感到很激動,甚至眼眶都熱了起來,濕了起來。 
 
  「桑桑……」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輕撫書脊,默默念道,此時此刻他只想和她分享此時的心情,大抵這個世界上也只有她才能明白他此時的心情。 
 
  書架上滿滿的修行類書籍,他已經確定了自己的目標,《追憶西陵流年》之類的書籍當然不是他現在急迫翻閱的書籍,《南晉劍術流派綜述》之類的材料也不是他現在有資格去研究的東西,他不是一個好高騖遠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只可能從最基礎的東西看起,比如手指前方這本《雪山氣海初探》。 
 
  就在他剛剛抽出那本極薄的冊子時,樓內某處忽然響起一聲悶響,書架旁的學生們遁聲望去,只見一名學生不知為何摔倒在地,臉色蒼白的有若白雪,身體不停抽慉,白沫不停湧出他的嘴角,看上去異常恐怖。 
 
  四個穿著書院淺色袍子的人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走到那名昏厥的學生身邊,捉手的捉手捉腳的捉腳,極默契地同時發力,把那可憐學生像小雞般拎了起來,然後快速向樓梯口快速跑去,動作熟練的彷彿操練過無數遍。 
 
  書架旁的學生們面面相覷,想起進入舊書樓前那位教習先生微笑的警告,感到了一股無來由的悸意,然而沒有人離開,相反從樓下走上來的學生越來越多。 
 
  諸生都是來自天下各地的青年才俊,他們像寧缺一樣,對那個玄妙的世界無比好奇,而且擁有極強烈的自信自己應該能夠進入那個世界,所以他們繼續沉默低頭,取出書架上的書籍沉默看書,裝做什麼都不知道。 
 
  又是一聲重物墮地的沉重悶響,又一名年輕的學生臉色蒼白昏倒在地,寧缺沉默看著被迅速抬走的那人,心情變得沉重遲疑起來,但終究他還是像其餘的同窗那樣,無法抗拒新世界的誘惑,將心一橫翻開了手中的薄冊 
 
  《雪山氣海初探》的第一句話便是:「天地有呼吸,是為息也……」 
 
  寧缺緊張而專注地順著那些手寫墨跡向下看去,忽然間他發現眼中的字跡變得模糊起來,彷彿有誰在視線之間放了片毛玻璃片,他知道這大概便是教習先生在樓外警告的事情,輕咬舌尖強行清醒過來繼續閱讀。 
 
  「人乃萬物之靈,故能體悟自然之道,意志為力,是為念力也。」 
 
  隨著閱讀,薄冊上的字跡越來越模糊,漸漸洇成一團一團的墨污,他拚命地瞇著眼睛,想要讓視眼中的字變得更清晰些,因為太過專注,眉心竟是開始隱隱做痛起來,而那些模糊的字跡竟漸漸飄離了紙面! 
 
  「人之念力發於腦際,匯於雪山氣海之間,盈凝為霜為露為水,行諸竅而散諸體外,與身周天地之息相感……」 
 
  一個個模糊的墨跡飄離了微黃的紙面,進入他的眼眸,進入他的腦海,變得了一波又一波的衝擊,就像是大海船旁探入海水中的長槳,不停攪拌激盪著他的腦漿,寧缺沒有覺得痛,但發現自己的身體隨著這種攪動開始搖晃起來,眼神越來越模糊,胸口處一陣煩悶欲嘔,如同暈船到了極處! 
 
  他悶哼一聲,強行合上手中的薄冊,極為急促地喘息數聲,終於從那種玄妙的暈眩世界裡擺脫出來,深深呼吸數口,漸漸回復了平靜。 
 
  樓畔窗邊明幾處,坐著一位穿著教授袍的中年女子,先前無論樓間倒下幾名學生,她都彷彿無所察覺,只是專心在案上描著自己的小揩,然而聽到啪的一聲闔書聲後,她眉頭微蹙抬起頭來,看著臉色蒼白的寧缺,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這位女教授在舊書樓內清修二十餘年,不知見過多少新入書院的學生入書而迷失,直至最後難以承荷精神衝擊,就此昏厥,但像寧缺這樣已經開始看書,卻能憑借強大的意志力控制住心神重新合上書冊的人卻是極為罕見。 
 
  寧缺並不知道自己引起了女教授的注意,他此時全副心神都放在手中這本薄薄的書冊上,當他調息完畢覺得自己的精神體力已經回復正常,毫不猶豫地重新掀開薄冊封面,繼續向下看去。 
 
  剛才他看到了相感二字,於是此時便從相感二字繼續,然而這一回當他目光剛剛落到相感二字上時,便驟然覺得這兩個墨字飄浮而進,直接蕩入了自己的腦海,激起了一片極為洶湧的海浪,轟的一聲千萬座山般的海浪打了過來! 
 
  眼中的手與書不見了,他怔怔看著視線間的書架逐漸下沉,密集陳列在一處的書冊加速沉淪,最後他看到了雪白的屋頂,然後便是一片黑暗,海底最深處的黑暗。 

  ……

  ……

  一輛馬車停在臨四十七巷老筆齋門口,車簾掀起,寧缺腳步虛浮走下馬車,對那位車伕和車廂裡的書院執事揖手一禮,極為誠摯說了聲:「多謝。」 
 
  馬車答答駛離,寧缺深吸一口氣,揉了揉依然蒼白的臉頰,走進了鋪子,看著扔掉手中抹布,滿臉希冀好奇望著自己的桑桑,強顏一笑說道:「書院……真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但也是最差勁的地方。」 
 
  先前他在舊書樓裡直接昏了過去,直到馬車將要進朱雀門時才醒了過來。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昏的,更令他感到恐懼和失落的是,他甚至忘了昏迷前看的那本書是什麼內容,無論他怎樣冥思苦想,腦海裡連星點記憶都不存在。 
 
  「但我必須警告你們,你們所好奇的那些玄妙書冊,無法記憶,只能體會,至於其中道理,我依然不會解釋。人力終究有時窮,若你沒有修行潛質,卻要強行入書,會導致某些很不妙的結果發生。」 
 
  他現在終於明白那位書院教習在舊書樓前那番警告的真實意思,甚至隱隱猜到,那些書架上的修行書籍應該是用某種符之術書寫而成。 
 
  「舊書樓裡有很多修行類書籍,我當時就在想,你應該在那裡。」 
 
  寧缺看著桑桑,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抱著身體孱弱,就像個小老鼠般的小女孩兒奔走於臨平市集書攤時的畫面,輕聲說道:「不過要看懂那些書,好像是件很麻煩的事,感覺有座山攔在我面前。」 
 
  「少爺,繞過去不行嗎?」桑桑仰著小臉,蹙著細眉關切問道。 
 
  寧缺搖搖頭,靜靜看著她問道:「以前我們商量過,如果一座山繞不過去怎麼辦?」 
 
  桑桑用力地點點頭,說道:「把山劈開。」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5 19:22:59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1-10-5 19:24 編輯

第84章 春已濃,人將殘,書如故

  第二日書院安排的課程是數科,但今天的書捨裡氣氛與那日有些不同,案旁的學生們沉默聽著教授先生的授課,心思卻早已經飄到了別的地方,飄到了那座叫做舊書樓的地方,很明顯昨天有很多人經歷了和寧缺相同的情況,相反也激起了這些年輕學子們的不甘心情和挑戰意志。 
 
  散鐘清幽響起,數科教授先生輕拂衣袖宣佈下課,書捨裡哄的一聲,所有學生都快步衝了出去,向書院深處那座木樓跑去。教授先生看多了新入書院學生們的表現,只是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多說什麼。 
 
  昨日沒有去舊書樓的褚由賢,聽同窗們說了那樓裡的神奇,今日也動了心思去一探究竟,招呼了寧缺一聲便衝了出去。寧缺今日倒顯得極為平和,一點都不著急,走出書捨後並沒有急著去舊書樓,而是沿著石徑去了灶堂。 
 
  兩人份的午餐,加了根雞腿,吃了三顆生雞蛋,寧缺慢條斯理地吃完面前所有食物,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灶堂,滿意地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腹部。 
 
  走出灶堂,踏上那條繞著濕地蘆葦的清幽石徑,他依然不急著去舊書樓,而是繞著那片濕地湖澤慢走了三圈,直到確認腹內的食物已經消化,變成了身體需要的熱量,又蹲在湖畔仔細地洗了道手,才平靜走向了舊書樓方向。 
 
  他沒有修行潛質,但他有足夠的作戰經驗,面對著舊書樓內那些神秘的書冊,他決定以迎戰的態度,以堅狠的精神,一點一點劈掉那座攔在身前的大山,所以他必須把身體和精神都調息到最佳的狀態。 
 
  「讓讓!讓讓!不是開水!是活人兒咧!」 
 
  舊書樓前聽著一陣急促的喊聲,那四名穿著學院袍的執事人員,拎著一名昏厥的學生快速奔出,他們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喊的話卻特有趣兒,這兩日來大概抬出來太多昏厥學生,他們必須想些招兒來消解這種無聊的重複。 
 
  至少已經有十幾名昏厥學生躺在了舊書樓外,書院早就已經預備好了這種情況,有專門負責此事的教習拿著醒神湯、濟元丸之類的藥物在一旁救治。 
 
  寧缺看著這幕畫面,忍不住苦笑著搖了搖頭。 
 
  順著樓梯走上去,空曠的樓內書架之間,他發現正在苦讀的學生數量比昨日少了些,但大部分是被抬了出去,而不是畏難沒有登樓——能考進書院的沒有無能之輩,誰甘心僅僅在第二天便黯然放棄?只是看那些年輕學子們蒼白的臉色,搖搖晃晃有若飲醉般的身體,只怕沒有誰能支撐太長時間。 
 
  沉悶的撞擊聲不時響起,啪啪啪啪,就像是秋日枝頭熟透了的果子落在泥地上,書架旁的學生們不停倒下,或抽搐昏厥,或口吐白沫無神望天,十分淒慘。 
 
  寧缺此時手中拿著的還是那本《雪山氣海初探》,他把目光從那些不幸昏厥的同窗身上收回,無暇再去關注旁人的事情,深吸一口氣,神情凝重掀開了書頁。 
 
  「天地有呼吸,是為息也……」 
 
  艱難的書山攀爬又不得不從第一步開始,因為他只記得昨天昏迷前拿的是這本書,卻不記得自己看過些什麼,看到了哪裡——他已經提前預知了今後的讀書過程將是何等樣的無奈重複,每次開始都將不得不從第一句開始。 
 
  薄冊上的字跡不出意料再次模糊起來,那些一團一團的墨污,就像是筆尖墮入清水甕裡的墨滴,迅速洇散開來,寧缺不為所動,繼續快速向下翻閱。 
 
  「人乃百物之靈,故能體悟自然之道,意志為力,是為念力也。」 
 
  模糊的字跡又一次飄離紙面,開始在他的腦海中嗡鳴振動,寧缺覺得那些振動甚至不像是划槳,而更像是草原上的寒風,感覺自己在和無數名凶悍的馬賊作戰。 
 
  他深深吸了口氣,強行抬起頭來休息片刻,因為抬頭的動作過於堅決強硬,竟讓頸部肌肉有些隱隱作痛,為了消解此時胸腹間的煩惡感覺,他壓抑住手中那本薄冊的無限誘惑,把目光往窗外的春日林梢望去,向書架旁別的同窗望去。 
 
  一個小小的身影貼著書架無力地癱軟下去,那是臨川王穎。然後寧缺注意到在書架的最深處,謝承運正盤膝坐在地面,目光微垂靜靜看著膝上放著的書卷,眼眸雖然明亮依舊,但臉色卻蒼白的極為可怕。 
 
  「都在努力攀爬啊。」寧缺默默說道,被樓內同窗們年輕倔強而不甘屈服的氣氛所感染,微笑著把目光重新投到紙面之上。 
 
  「人之念力發於腦際,匯於雪山氣海之間,盈凝為霜為露為水,行諸竅而散諸體外,與身周天地之息相感……」 

  墨團飄浮再次,振蕩搖晃,他忽然聽不到腦海中的嗡鳴聲,覺得自己彷彿站在了春風亭的街巷間,身旁沒有朝小樹,只有無窮無盡的雨水自天而降,擊打在他的臉上身上衣衫上,頓時感覺到了一股極端的濕冷。 
 
  然後他再次昏了過去。

      ……

      ……

  第三日午後,舊書樓外。 
 
  「讓讓,讓讓,不是開水,是大活人咧!」 
 
  四名穿著學院袍的執事人員,拎著昏厥中的寧缺快步走出舊書樓,把他扔給樓外待命的大夫,然後有人將他扛進馬車。 
 
  今日樓內昏迷二十七人。 

      ……

      ……
 
  第四日午後,舊書樓外。 
 
  「讓讓,讓讓,真不是開水,真是個大活人兒!」 
 
  還是那四名穿著學院袍的執事人員,拎著昏厥中的寧缺走出舊書樓,把他扔給樓外待命的大夫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低聲埋怨了幾句。 
 
  今日樓內昏迷九人。 

      ……

      ……
 
  第五日午後,舊書樓外。 
 
  「讓讓,還是那位開水生滾的大活人兒唰!」 
 
  依舊是那四名穿著學院袍的執事人員,拎著昏厥中的寧缺緩步走出舊書樓,有氣無力地嚷了兩句,樓外待命的大夫看著這張熟悉的臉孔,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今日樓內昏迷四人。 

      ……

      ……
 
  第六日午後,舊書樓外。 
 
  「讓讓。」 
 
  四名穿著學院袍的執事人員,極簡潔地說出兩個字然後把某人扔進樓外樹蔭下。

      ……

      ……

  春意漸濃,氣溫漸高書院學生們對舊書樓的挑戰卻沒有絲毫進展,逐漸淒慘地敗下陣來,此後的日子裡,因為刻骨銘心的經歷,大多數學生已經確認舊書樓裡那些書冊對於自己來說完全無力應對,去二樓的人變得越來越少。 
 
  寧缺每天散鐘之後,依然堅持去灶堂大吃一頓在濕地旁散步三圈然後繼續登樓,次次登樓,次次昏厥,次次被抬走,他沒有絲毫氣餒,更沒有放棄,只是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臉頰變得越來越瘦削登樓時的腳步變得越來越虛浮。 
 
  眼看他上高樓」眼看他被抬出樓來,沒有任何意外。 
 
  這一日午後寧缺吃了兩大盤香菇雞肉飯,就著一碟紅油肚絲又啃了兩個饅頭在濕地旁洗了手,再次來到了舊書樓外。 
 
  現在的書院學生們已經不怎麼記得入院試時寧缺拿到過三科甲上,他們只知道這個少年是丙班最出名的瘋子,當他出現在舊書樓門口時,所有正在看書或是在窗旁做那帶不走的筆記的學生們同時抬起頭來,望向他的身影開始竊竊議論。 
 
  「這傢伙該不會是瘋了吧?」 
 
  「今天他會在樓上呆多長時間?」 
 
  「半個時辰?」 
 
  「我看夠嗆,頂多一盞茶功夫就會被人抬下來。」 
 
  「我比較好奇,他和謝三公子今天誰會先下樓。」 
 
  「謝三公子有修行潛質,這個傢伙有什麼?」 
 
  「說起來他到底為什麼這麼拚命?」 
 
  「我看是因為他要和謝三公子爭風頭,不然為什麼這麼拚命?」 
 
  寧缺根本沒有聽到這些低聲議論,他看著眼前的樓梯,左手扼住自己微微顫抖的右腕,強行壓抑住心中強烈想要收回腳步的念頭,深吸一口繼續向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每天這道樓梯都會顯得比昨天更加陡峭更加漫長更加艱難。 
 
  看著他艱難向樓上走去的背影,看著他蒼白的臉龐,樓下的學生們目光變得越來越複雜,有很多人懷疑他如此拚命的目的,或是不屑他的執念,但無論是誰都不得不佩服他所展現出來的意志與毅力。 
 
  再上層樓,寧缺輕輕擦掉額頭上的幾粒汗珠,沉默走向每天固定站立的書架旁,抽出那本已經看了很多天,卻依然什麼都沒能記住的薄薄書冊。 
 
  空曠樓層間寂靜一片,除了他之外就只剩下一個學生還能堅持:謝承運盤膝坐在書架盡頭,臉色蒼白得有如未著墨的新紙,膝上放著同樣一本書。 
 
  寧缺知道這位謝三公子在,對方既然能夠入術科,那麼肯定有修行潛質,所以他並不驚奇對方能夠支撐這麼長時間,只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當能夠舊書樓第二層樓間只剩下自己和謝承運時,會在書院內引起怎樣的議論。 
 
  在很多學生甚至是教習的眼中,寧缺和謝承運二人,繼入院試之後再次扛上了,誰也不甘心比對方先行放棄,所以才會每日來舊書樓苦苦支撐。 
 
  寧缺不知道這種議論,更不知道謝承運是否因為心中有這種較勁的想法,才會每天來此,就算他知道這些議論,也完全不會在意,因為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為什麼自己每天都要來這裡,哪怕是徒勞無功異常痛苦,還是要來這裡。 
 
  因為他喜歡,因為他需要,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5 19:25:33

第85章 樓外風波起

  薄薄的《雪山氣海初探》現在就像一座大山般壓在他的手裡,他深深吸了口氣,把目光轉向窗外看了很長時間,待那些青蔥林梢染綠了疲憊乾澀的眼眸,再次低下頭來繼續默讀,過不多時他再次抬頭,望向雪白的屋頂再做休息。

  最開始這些神奇的修行書籍時,他只能支撐幾句話的時間,現在能夠支撐的時間卻是越來越長,雖然現在每日回到臨四十七巷後依然不知道自己看到了哪裡,但他有種極隱晦卻又清晰的感覺,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看的多些。

  能夠支撐更長時間,不是因為他對書冊上的符術墨字抵抗力變得越來越強,而是意志力在這場戰爭中被磨礪的越來越堅韌,而且他在不停尋找休息與閱讀之間合適的時間搭配,尋找一切能讓自己支撐更長時間的方法。

  「你們這樣看下去,會看死的。」

  窗邊那方明几旁,那位始終低頭描著小楷的女教授緩緩抬起頭來,將手中那枝秀筆擱在硯台上,看著身體搖晃欲墜的寧缺和聲說道。

  寧缺緩慢闔上書冊,艱難地轉過身來,對著窗畔的女教授長揖一禮,書架盡頭的謝承運也緩慢闔上書冊,極有禮貌地向女教授頜首為禮。

  做為這層樓唯一堅持下來的兩名學生,他們當然知道窗畔永遠坐著位女教授,只是這位先生彷彿永遠都在描自己的小楷,無論是有人昏迷還是如何,都不會讓她抬一下頭,所以漸漸成了風景中的一角,成為了不存在的存在。

  而今天這位女教授終於擱下了手中的筆,開始說話。

  「這層樓內的修行書冊,全部是大修行者蘊念力入墨而書,換個說法那就是,這些書冊上的每個墨字都是神符師的無上佳品。」

  女教授看著盤膝坐在地上的謝承運,說道:「你們二人都極有毅力,甚至可以說是近十年來書院最有毅力的學生,但你們必須知道一點,要看破神符師的無上佳品,毅力沒有用處,要入書破書並且知書,你們必須要有洞玄上階的能力。」

  然後她轉頭望向寧缺,微微憐憫說道:「謝承運已過感知之境,將入不惑,所以他能支撐久些,而且樓中所體悟對他修行總歸會有些好處,而你的體質根本不適合修行,徒靠毅力在此苦撐,對你有百害而無一益,不如……早些歸去吧。」

  寧缺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對女教授長揖及地,誠懇問道:「學生請教先生,敢問先生可是洞玄上階境界?」

  女教授搖了搖頭。

  寧缺明白了,溫和一笑繼續問道:「敢問先生當年初入書院時可曾達到洞玄上階。」

  女教授微微一笑,明白了他的意思。

  寧缺再次長揖及地,誠懇說道:「學生還想繼續多看些日子。」

  女教授讚賞看了他一眼,說道:「終究還是要量力而行,若你一味執著,到時候不要怪我出手阻止。」

  「是,先生。」

  就在這番對談之後沒過多長時間,寧缺和謝承運二人再次先後昏厥過去,那四名穿著書院袍的執事,早已對此習以為常,連他們二人的體重都一清二楚,面無表情地分別拎起,也懶得再喊什麼,就這樣走下樓去。

  深春林梢茂密濃綠,從窗外透進舊書樓二層,女教授望著窗外春色微笑搖了搖頭,然後準備低頭繼續描自己的小楷,便在這時,那位舊書樓教習從樓下走了上來,走到她身前極恭謹地行了一禮,說道:「老師,學生有一事不明。」

  女教授看著他溫和說道:「我最近也發現了一些看不明白的妙事,不妨共同參詳。」

  舊書樓教習歎息說道:「這兩名學生我也看了好些天了,謝承運有修行基礎,加之毅力過人,能在樓上支撐如此多日,雖說不簡單,但畢竟不是罕見之事,可那寧缺明明就是一世俗凡根,為何也能撐這麼長時間?這與理不通啊。」

  女教授看著硯間秀筆豪尖漸染的墨汁,沉默片刻後輕聲說道:「記得很多年前,先生曾經說過,如果人的意志夠強大,那麼就連上蒼都會感到恐懼……我想,這個叫做寧缺的孩子,大概便是這種意志足夠強大的人吧。」

  ……

  ……

  此後數日間,事情彷彿一如尋常,晨時上課,午時用餐,午後登樓,在全書院學生教習目光注視下,寧缺和謝承運二人或先或後登樓,或先或後被抬出,就在這種情況似乎將要變成每日一景時,終於有了新的變化。

  寧缺詢問了教習先生,舊書樓裡可以攜帶無殼無油無屑類食物進入,於是他今日揣了幾塊白面大餅,然而就在他準備走進舊書樓時,被人攔住了去向。

  「你們究竟要賭氣賭到什麼時候?」司徒依蘭牽著金無彩的小手,氣鼓鼓地望著他,看著他蒼白的臉頰,無來由心頭一軟,放低音調說道:「現在全書院都知道你們是最有毅力的學生,何必還要繼續呢?」

  寧缺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睛,莫名看著她,像是沒有聽懂她說的話,事實上他確實沒有聽懂,然而這個表情落在旁觀人群的眼中,卻更像是某種挑釁。

  司徒依蘭惱火說道:「看看你現在這模樣,黑眼圈,臉色蒼白,被風一吹就要倒,就像那個色鬼褚由賢一模一樣。我們都知道你和我們一樣,不能修行,既然如此你上樓有什麼意義,何必還非要和謝三公子鬥氣,還要繼續上樓?」

  褚由賢從人群裡擠了出來,扶著寧缺的左膀,看著司徒依蘭挑眉說道:「司徒小姐,雖然你是雲麾將軍的女兒,但有些話還是不能亂說,我雖好色但不是鬼。」

  接著他轉頭望向寧缺蒼白的臉頰,極誠摯痛惜說道:「不過說老實話,我也勸你不要繼續上樓了,何必置這個氣?就算現在放棄,你一個普通人居然和修行天才謝三公子硬扛到現在,誰說起你不得贊上兩聲?」

  寧缺笑了笑,看著攔在面前的眾人說道:「我看你們真是誤會了,我上樓只是想看書,和賭氣鬥狠之類的事情沒有任何關係,我想謝三公子也是如此想的。」

  「你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司徒依蘭看著他神情凝重說道:「三公子進入書院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要進第二層樓,如果他連你都比不下去,又怎麼有足夠信心進入真正的第二層樓?」

  「第二層樓?」寧缺微微皺眉,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聽到過這種說法,撓撓頭說道:「謝三公子和我不是天天在第二層樓裡看書嗎?」

  「你連第二層樓都不知道?那你這麼拚命天天上樓是為什麼?」

  司徒依蘭睜大眼睛看著他,像看著一個神仙,吃驚解釋道:「書院的第二層樓不是舊書樓的第二層樓,而是個很奇妙的地方,但凡真正的賢人都在二層樓裡學習過,聽說現在裡面還有很多世外高人。」

  「那和樓上有什麼關係?」寧缺有些茫然地指了指屋頂。

  「因為進第二層樓的門,就在舊書樓的第二層樓。」司徒依蘭沒好氣說道:「我知道有些拗口,但你只需要知道,書院的二層樓非常難進,聽說這十年間只有七八個人進了,你既然沒這個想法,何必和謝三公子參合。」

  寧缺看著她微笑說道:「你的意思是說,為了不影響謝三公子的修行之途,為了不打擊到他進入二層樓的信心,所以就應該讓我……主動放棄?」

  此言一出,圍觀的人群俱皆沉默,因為這種要求無論如何也說不通,顯得格外粗魯無禮。一直沉默站在司徒依蘭身邊的金無彩咬了咬下唇,掙脫女伴的手,走到寧缺身前極認真行了一禮,聲音微顫說道:「還請寧同學成全,三公子……三公子他昨夜回府後已經吐了血,他實在是撐不下去了。」

  寧缺是第一次知道那個天天與自己一道登樓的年輕人,竟為此付出了如此多的代價,他想著自己天天夜裡的嘔吐,想著桑桑小臉蛋上的關切擔憂,陷入了沉默。

  就在這時,鍾大俊冷冷看著他說道:「和這種人用得著低聲下氣相求嗎?我根本就不相信一個普通人能在樓上呆這麼多天,承運每日在樓上泣血讀書的時候,誰知道他在樓上做什麼,也許他只是在閉目養神。」

  謝承運乃南晉才子,此番北上求學過陽關時便宿在鍾大俊府上,二人名聲在外,惺惺相惜,相處的極好。

  鍾大俊眼看著友人被寧缺逼著天天上樓,直至昨夜吐血,早已惱怒到了極點,當然,或者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真正讓他說出如此誅心惡毒推測的原因,只是因為他不甘心書院所有的目光都被眼前這個邊城來的軍卒搶走。

  誅心惡毒的推測,但偏生看上去極符合真實的情況,學生們望向寧缺的眼神便變得有些複雜起來,就在這時,樓外石徑上前後駛來了兩輛馬車,臉色雪白的謝承運被人攙扶下了馬車,怔怔看著這方,卻始終未發一言。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6 19:18:07

第86章 青簾馬車

  寧缺看到謝承運下車,更注意到此人明顯聽到了場間的議論,卻沒有替自己做辯解的意思,忍不住有些失望,搖頭不願再做解釋,看著眾人說道:「如果你們認為我是小人,那你們應該去勸謝三公子不再登樓,何必和我這種小人置氣?」

  鍾大俊見他根本沒有被自己言語挑怒,陰沉著臉攔在他身前,說道:「無論如何,你今天絕對不要想著再登樓。」

  寧缺微微一怔後笑了起來,低頭緩慢地捲起袖子,和聲問道:「書院是你家開的?不是。舊書樓是你家開的?也不是。那麼你打得過我嗎?」

  然後他看著鍾大俊說道:「不要忘記,射御二科我都是甲上,如果你今天非要扮演攔路的壞狗,就休怪我把你揍到人事不能自理。」

  噗哧一聲,先前還是一臉焦慮的司徒依蘭聽著這番怪話,竟是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後看著身旁女伴憂傷嗔怪神情,才知道自己笑的極不合適,趕緊低頭。

  金無彩眼眶微濕看著寧缺說道:「鍾大俊也是護友心切,那些話實在是不該說,我代他向你道歉,只是……這樓真的不能再上了,你看這樣行不行?你不要上樓,我們也勸三公子不要再上樓,雙方就算是平手。」

  司徒依蘭在旁連連拍手,讚道:「這法子好!這法子好!完全不傷和氣。」

  寧缺微笑看著面前兩名少女,難以自禁想起某些陳年時光片段中那些校園裡的花癡小清新初中女生,還有那些為了女伴不停出謀畫策的黃毛丫頭,明白這些長安貴女其實也不過就是群無惡意的小女孩兒罷了,說道:「我上樓有上樓的原因,和爭勇鬥狠無關,如果你們真擔心謝承運的身體,我建議你們還是多勸勸他。」

  金無彩輕輕啜泣說道:「可是謝三公子有謝三公子的驕傲,沒法勸……」

  寧缺靜靜看著她:「我只是個邊塞來的少年軍卒,不應該有太多的驕傲,所以你不勸他就來勸我?」

  金無彩仰起臉來,抬袖擦掉臉上的淚痕,慌亂道歉道:「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無彩一時失言,請不要見怪。」

  「無所謂了。」寧缺走過啜泣少女身旁,向樓上走去,說道:「我堅持上樓確實不是因為驕傲,而是因為一些比驕傲更重要的原因。」

  司徒依蘭愕然看著他的背影,不解問道:「還有什麼事情比驕傲更重要?」

  寧缺沒有回答她,在心中默默想著,有些事情比驕傲重要的多,比如生死。

  「寧缺,你要想清楚今天上樓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鍾大俊在他身後寒聲說道,他也已經注意到謝承運的到來,既然謝承運保持了沉默,他便以為自己清楚應該怎樣去做,聲音變得更加嚴厲。

  「昊天賜予子民萬物,你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接受!此時在場這麼多人,絕大部分人都不能修行,但我們沒有像你這樣不死心,甚至嫉妒!我很清楚你想做些什麼,你知道自己無法進二層樓,所以弄些邪門外道的心術手段,想讓承運也無法進二層樓!但你有沒有想過,這等損人不利己的行為何其險惡可恥!」

  再次聽到二層樓這個名詞,寧缺終於想起來在北山道口的廝殺中,呂清臣老人和那名大劍師刺客交談時曾經提到過,不由身體微僵:區區一個書院棄徒,在二層樓學了幾日便成為洞玄境界的大劍師,書院的二層樓……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

  他的沉默他微微僵硬的身體,給了樓間學生們一個錯誤的信號,眾人以為鍾大俊說中了他的想法,戳穿了他的用心,所以他才會尷尬理虧。

  就在議論漸起之時,寧缺在樓梯口緩緩轉過身來,蒼白瘦削的臉頰上浮起一絲極濃郁的嘲諷之色,環視眾人說道:「我以前不知道二層樓是個什麼樣的破地方,所以我沒有想著要進,現在既然我知道了二層樓是個什麼樣的破地方,那麼我肯定便要進,到時候我希望你們當中沒有人會感到驚訝。」

  鍾大俊怒極反笑,冷笑說道:「你還不承認自己是在嫉妒謝三公子?」

  舊書樓外停著兩輛馬車,其中一輛把昨夜吐血請了晨假的謝承運送至樓前,另外一輛樣式普通的青簾馬車卻始終沒有下來人,車簾紋絲不動。

  就在這時,那輛青簾馬車裡忽然響起一道清冷的聲音:「我只知道溫室裡的花朵會嫉妒高山雪蓮的崖高自潔,卻從不知道天上的蒼鷹會嫉妒地上的草雞。」

  這聲音並不如何尖酸刻薄,也沒有帶出濃郁的嘲諷味道,然而卻直接讓舊書樓內外的學生們變得鴉雀無聲,鍾大俊臉上的表情極為難看,謝承運雪白的臉龐上更是隱隱現出一絲難以壓抑的羞怒血紅之色。

  因為馬車裡那人說的這句話,不僅把寧缺抬的極高,視為崖高自潔的高山雪蓮、天上翱翔的雄鷹,更是直接把名震南晉的世家才子謝承運看作溫室內未經風雨的花朵,以及那些在地面終日啄食碌碌的草雞。

  簡簡單單一句話,把先前寧缺所受的嘲諷盡數還了回去,還加了無數倍力量,眾人震驚望向馬車,心想究竟是誰敢如此諷刺陽關鍾大俊和南晉才子謝承運?

  就在鍾大俊準備出言反嘲,某些人準備激憤發言之時,青簾馬車裡那人繼續冷漠開口,目標直指此刻臉色有些莫名緊張的兩位長安貴女:「技不如人,毅力不如人,那便要好好磨礪,謀求最終的勝利,怎能讓個女人去替他求情?無彩你自幼就是個聰慧敏感的丫頭,這些年怎麼變得如此愚笨不堪!」

  「還有依蘭你,居然幫著南晉人嘲諷唐人,小時候縱馬馳長街,哭著喊著抱你父親要去征伐南晉的勁兒跑哪兒去了?強大不是靠奚落嘲諷證明的,我大唐靠的終究還是刀箭騎射,回去自己好生反省反省!」

  先嘲南晉謝三公子,後嚴厲訓斥兩名長安貴女,語氣平靜裡卻透著股無法抗拒的強勢,尤其是司徒依蘭和金無彩兩名少女被訓斥後,非但沒有什麼惱怒情緒,反而是羞愧地低下了頭,舊書樓內外的學生們感覺到事情有些異樣,不由萬分好奇那輛青簾馬車裡究竟是何方人物。

  青簾馬車裡再次響起聲音:「寧缺,你給本宮過來。」

  聽到本宮二字,舊書樓內外一片死寂,尤其是隨著司徒依蘭小心翼翼的眼神確定,學生們終於確定了青簾馬車裡那位女子的身份,下意識裡紛紛躬身行禮。

  鍾大俊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不是先前那種憤怒的難看,而是恐懼的難看,他雖然出身陽關大族,但只要青簾馬車裡那人隨意一句話,只怕自己日後的仕途文道便要終止,謝承運此時的臉頰比先前更加雪白,他雖然不是唐人沒有鍾大俊那種擔心,然而身為一名南晉人,他又怎麼敢去招惹馬車裡那人?

  依大唐禮制,皇太后或者皇后方能自稱本宮,若朝中有長公主也可如此自稱,天啟朝既無太后也無長公主,那麼能自稱本宮的當然只有皇后娘娘,可是皇后娘娘絕不可能單車前來書院……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天啟年間有一位公主殿下因其賢,而被朝廷特允自稱本宮。

  青簾馬車裡坐著那位大唐天子最寵愛的四公主殿下,大唐子民最敬愛的四公主殿下,大唐年輕男女們視為心中偶像的四公主殿下,誰敢造次?

  寧缺微感驚訝,在學生們異樣的目光注視下走出舊書樓,緩慢走到那輛青簾馬車前,這才注意到那位戴著笠帽的馬伕竟是彭御韜。

  彭御韜微笑點頭致意,說道:「殿下尋你說話。」

  寧缺笑著點了點頭,走到車旁微微躬身一禮,平靜說道:「草民見過殿下。」

  李漁掀起簾帷一角,靜靜看著這個有些日子未見的少年,忽然開。說道:「你既然已經入了書院,從今往後見著本宮,自稱學生便好。」

  寧缺透過青簾一角,看著那張清麗宜人的臉蛋,不知怎的便忽然想起北山道口的火堆,微微一笑,壓低聲音說道:「你既不是書院先生,我為何要當你學生。」

  李漁微微一怔,全然沒有想到重遇之後自己已經回復公主尊嚴,這憊懶少年居然還是那等憊懶性子,不由羞惱地重重一摔車簾,寒聲說道:「本宮今日來書院辦事,想到你在書院就學,所以來探探故人,主要是想告訴你,本宮有些想……桑桑那丫頭,明日你帶她去公主府上給本宮瞧瞧。」

  這時隔著青色車簾,見不到那張清喜宜人容易讓人想起當時婢女的臉,寧缺反而變得平靜正常很多,規規矩矩地長揖為禮,和聲道:「殿下有心。」

  青色車簾再次掀起,李漁靜靜從縫隙裡看著他蒼白的臉頰,微微蹙眉,沉默片刻後說道:「聽說你這些日子天天登樓,我勸你最好愛惜些自己身子,不要把小命葬送到賭氣之上,和這些酸流置氣何苦來哉,留著性命為國效力才是正途。」

  寧缺直起身來正想解釋兩句,沒想到青簾馬車就此駛離。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7 19:22:49

第87章 書中有紙,不知何言

  青簾馬車順著濕地畔的石徑緩緩遠離,看似平整的石板上坑突不平,鞋底在上方不易滑錯,堅硬的車輪卻會被震彈的極為劇烈。車廂裡的大唐四公主李漁,撐著下頜正在發呆,被巔的有些心煩,於是愈發覺著寧缺很是令人厭憎。

  她今日來書院不是為了別的事情,就是為了來看看寧缺。

  她想看看,這個曾經陪著自己一道自草原歸來的少年,如今變成什麼模樣。她想知道,當初拒絕自己招攬,結果卻跟著春風亭老朝一夜春雨夜殺戮就入了徐崇山法眼的傢伙,究竟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最直接的原因是:書院裡兩名新生為了賭氣連入十數日舊書樓二層,這件異事已經傳出書院,傳入了她的耳中,當知道其中一名新生是寧缺,聯想起呂清臣老人曾經的評價,她再也無法壓抑心中好奇的情緒,決意前來看上一眼。

  看見第一眼,還是那張尋常無奇、只是清稚乾淨的容顏,雀斑還是那麼幾粒,淺淺的酒窩還是在那個地方,只是臉色比先前蒼白太多,看著極不健康。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寧缺那張蒼白的臉,看著臉上倔強冷諷的神情,她便有些煩,如果不是鍾大俊在那裡冷嘲熱諷,激怒了她,或許她根本不會開口喚他過來。

  ……

  ……

  寧缺向舊書樓裡走去,四周學生投來的目光與先前已經截然不同,滿是震驚與疑惑。眾人在心中默默想著,難道書院名冊上的記載有誤,此人不是渭城歸來的邊城軍卒,而真如最初傳說的那樣,是清河郡某大姓的子弟?若非如此,四公主殿下怎麼會認識他,甚至還專門把他召喚到車旁說了幾句話?

  司徒依蘭微微偏頭好奇地打量著他,大概也是在猜想他與公主之間的關係,金無彩則是將半個身子藏在司徒依蘭身後,有些羞愧不敢正眼看他。公主李漁先前親自替寧缺出言反嘲,誰還敢繼續質疑他?窘迫的鍾大俊此時已經不知躲去了何處,謝承運則是臉色蒼白地站在人群外圍,神情有些落寞。

  褚由賢走到寧缺身旁,驚訝地看著他,低聲讚歎道:「難怪簡大家當初不肯收你銀子,沒想到你小子背景居然這麼深。話說以司徒依蘭這些女子的性情,就算你今天搬出親王殿下來也不見得好使,也就四公主能把她們收拾的死死的。」

  聽到這話寧缺來了興趣,問道:「這又是什麼道理?」

  褚由賢哈哈笑道:「道理很簡單,所謂長安娘子軍……本就是四公主小時候無聊創建的,像可徒她們這些貴女,都是公主殿下一手帶著玩出來的禍害。」

  寧缺笑了笑,沒有解釋自己和公主李漁之間的關係,拉虎皮做大衣的想法確實沒有,但把這種關係愈發模糊化,從中得些方便卻是他樂意做的事情。

  看著寧缺向二樓走去,謝承運終於動了,他緩慢地走進樓來,不顧身旁眾人的攔阻,用手扶著欄杆,身體不停搖晃,艱難地向上步步前行。

  寧缺拿著那本薄薄的《氣海雪山初探》,並沒有翻開。等著謝承運從自己身旁走過,一直走到書架最深處,如往日般盤膝坐後下後,他忽然開口說道:「你或許真有你的驕傲,但我也有自己的需要,你是天之驕子,而我只是為了活命的亡命徒,兩者的區別很大,我建議你不要為了和我爭一時之長短而把小命送掉。」

  謝承運自他身邊走過時,見他手中書冊緊合,以為他是憤怒於自己先前在樓下的沉默,所以想要和自己繼續賭命下去,全然沒有料到他竟說出這樣一段話來——這位自幼聰慧過人的南晉才子沉默了很長時間,怔怔看著膝上的書頁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然後他扶著牆壁艱難地站起身來,長長一揖及地,緩慢走下樓去。

  書架深處那距離西窗較近,午後的辰裡可以一直曬到太陽,寧缺拿著薄薄的書冊走了過去,就在那片暖洋洋的夕曬中坐了下來,盤膝坐在謝承運坐了很多天的地板上,閉目良久後輕揉蒼白瘦削的臉頰,微笑掀開書頁繼續觀看。

  「你可以做些筆記,雖然無法抄錄也無法帶走,但可能會有些幫助。」

  東窗那處幾株老樹新枝旁,一身淺色袍服的女教授頭也未抬,專心致志地描著自己的小楷,如果不是確認聽到了聲音,寧缺甚至會懷疑她有沒有開口。

  他微微一怔站起身來,走到西窗旁的明幾下,看著几上的筆墨紙硯,沉思良久方才坐下,手指拈起墨塊,開始在清水中運腕研磨。

  樓間書籍嚴禁抄錄,即便你想把那些修行書籍上的神符字經過腦海過濾,變成普通字跡抄錄在白紙上也不可行,寧缺試著冥想過:當腦中閃過的片段回憶想要變成字跡留在白紙上時,那些腦海中的字便會像青煙一般散開,根本無法呈現。

  而且按照舊書樓的規矩,不能在書籍上留下任何痕跡,寧缺不知道在上面動些手腳會不會被教習發現,但這些天來他從來沒有嘗試過耍這種小聰明。多年來無數場生死戰鬥早就讓他明白,面對那些必須跨越過去的山峰,任何小聰明都會顯得非常愚蠢,其時其境,你所需要的是那種近於憨拙的大智慧。

  應該寫些什麼呢?在這種情況下,什麼樣的字詞能夠算做筆記呢?寧缺懸腕提筆良久,卻遲遲無法在紙上落下,因為他已經忘了先前在那本薄冊上看到的內容,他不知道這時候在紙上寫些什麼才有意義。

  「也許自己拚命做的這些事情,本身就沒有什麼意義吧?」

  他微微自嘲一笑,想著這些天來的辛苦,想著每天夜裡的痛苦輾轉,想著桑桑夜夜用熱毛巾替自己敷額,心境難免有些微酸失落,一個普通的人想要踏入修行的世界果然是這般的困難,就算你做再多的努力,彷彿也只能讓失敗顯得悲壯幾分。

  啪的一聲輕響,吸飽墨水的毛筆在空中懸停的時間太長,一滴墨汁落了下來,落在雪白的紙面上,墨汁順著紙張上的纖維迅速散開,綻出一團毫無規律的美麗。

  寧缺低頭看著那團墨痕,忽然心頭微動,那份最深處的微酸失落被清洗一空,變成絕對的平靜,在這一刻他想明白了一切事情:不是每個戀曲都有美好回憶,不是每個童話都有幸福結局,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會得到回報,自己努力地去做了,最後得到什麼很難由自己決定。那麼享受這份過程便好。

  墨筆落紙記不下什麼微言大言,那便不用去記,不知道寫些什麼才能叫做筆記,那便寫些別的,比如心情比如自己的經歷,比如自己在樓中的感覺,東窗那邊粉牆老樹新枝恬靜女教授的畫面,西窗這邊的暮日像極了剪燭時的剎那餘暉……

  「再上層樓,再上層樓,先前諸般愁,此時俱休,我本是那梳碧湖畔的打柴少年,何必強要學人說天涼,須知今日並未入秋。」

  他提起筆來在紙上隨意書寫,並沒有什麼特定的想法,只是隨著此時此刻的心意散漫而文,隨著筆尖在紙上寫出一個個清透妍麗的字,胸腹間那陣煩悶到極點的情緒,竟彷彿像墨一般逐漸被筆筆抹去,消失無蹤。

  「入樓十七日,日日苦修,卻修不到字辭入心,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溜走,我曾清醒過,也曾無來由墮入黑甜夢鄉,但它們總是不在。」

  「如果紙面上的它們是虛妄的,為何我能看見它們?如果它們是真實的,為何我不能記住它們?如果他們是存在於真實與虛妄之間,那寫出它們的墨是真實還是虛妄?承載他們的紙是真實還是虛妄?」

  既然只是心情隨意抒發,寫到此時,寧缺忽然不想再寫了,於是他停腕擱筆,靜靜看著紙上那些字,待紙乾後輕輕放進那本薄薄的書冊之中,再把書冊放回書架之上,轉身對東窗畔的女教授恭謹一禮,就這樣走下樓去。

  多日來,他第一次自己走下樓,而不是被人抬下樓。

  女教授抬頭看著少年有些失落的背影,輕輕歎息了一聲,默默想著舊書樓本是老師當年定的規矩:萬樹千帆只允許學生擇一枝一風。這學生雖然意志堅強,冥想所蓄念力必不會弱,然而雪山氣海諸竅不通,最終只能落個吐血虛弱臥床的下場,即便昊天憐你堅韌賜你健康,可就這般看下去再看八十年又有何益?

  暮色漸濃,黑夜將至,再沒有人登上二層樓,女教授將身前的筆墨紙硯收拾妥當,沿著樓間一條偏道向後山方向走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黑夜籠罩書院以及書院後方那座大山,寬闊草甸間的書院建築點著燈火,四處散佈有如天上的繁星。

  寂靜無人的舊書樓二樓深處,靠著北牆的那面書架上幾縷繁飾雕紋忽然明亮了一瞬,然後悄無聲息緩緩向旁邊滑開。

  一個穿著深青色書院學袍的肥胖少年學生,氣喘吁吁地從那道縫裡擠了出來,有些惱火地回頭盯著書架埋怨道:「也不知道是誰設計的這玩意兒,難道就不知道把出口做大些?難道就沒想過書院也會招幾個胖子進來?」

  胖子少年咕噥著走到書架旁,嘴裡唸唸有詞:「二師兄這個壞人,非要拿入門書籍打賭,雖然我陳皮皮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但小時候看的東西現在怎麼還記得。」

  自言自語著,他從書架裡抽出一本薄冊,看著封面上《氣海雪山初探》幾個字,滿意地輕輕拍打了下,隨著他的拍打,一張極薄的白紙飛了出來。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7 19:25:04

第88章 偉大無恥筆友的誕生

  看著落在腳邊的白紙,叫做陳皮皮的胖子少年微微一怔,細若米粒的眼瞳快速轉了幾轉,像饅頭般的臉頰上極困難地擠出兩道皺紋,表示此刻心中的疑惑,然後他想了很久,終於做了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非常痛苦地蹲下肥胖的身軀,伸出短胖可愛的右手,吃力地揀起那張紙,然後大口喘息了好幾聲。

  「做一個胖子真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事情。」

  陳皮皮顫著光滑肥嫩的厚嘴唇兒,自憐自艾幽怨道,然後低頭向紙上那些字跡看去,下意識裡跟著念出聲來:「再上層樓,再上層樓,先前諸般愁,此時俱休,我本是那梳碧湖畔的打柴少年,何必強要學人說天涼,須知今日並未入秋……」

  「做胖子不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事情,如果這個胖子是個天才胖子。」他憐憫看著紙上的字跡,猜到肯定是書院某位新學生的痛苦心路自述,搖頭同情說道:「和我這種天才比起來,像你這樣的普通人才是真正的可憐。」

  凡人與天才的世界總是無法相通的,陳皮皮能夠理解那個可憐傢伙的苦惱絕望,卻沒有打算把對方的痛苦當做自己的痛苦,隨意點評兩句,便把那張薄紙塞回書架,握著自己想要的那本《氣海雪山初探》準備離開。

  忽然間他又轉過身來,重新取出那張薄紙,看著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粗眉在光滑飽滿額頭上挑起些微,驚訝道:「這傢伙的字兒寫的不錯啊。」

  讚歎一句,重新把紙塞進書架,重新準備離開,他又重新轉過身來,重新再次取出那張薄紙,重新認真看了半晌,讚歎道:「不是不錯,是很好啊。」

  欲走還留,陳皮皮發現自己此時此刻的行為有些畸形可笑荒唐,他微微張嘴看著紙上那個可憐傢伙留下來的心情,喃喃自言自語道:「難道是昊天老爺都覺得你太可憐,所以要用這手好字勸我幫幫你這個可憐人?」

  人做決定有時候只是需要一個借口,哪怕是生造出來的借口,今夜的陳皮皮他並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做的事情會從某種意義上改變某個人的一生,他只是想要做某件事情於是便做了,從這個角度上來看他確實比某個可憐人要灑脫的多。

  走到東窗畔的書案旁坐下,藉著窗外灑進來的星光銀暉,陳皮皮饒有興致看著那個可憐人接下來寫的話,肥粗的手指不時輕敲窗樓,窗外有夜鳥輕鳴。

  「入樓十七日,日日苦修,卻修不到字辭入心,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溜走,我曾清醒過,也曾無來由墮入黑甜夢鄉,但它們總是不在。」

  「如果紙面上的它們是虛妄的,為何我能看見它們?如果它們是真實的,為何我不能記住它們?如果他們是存在於真實與虛妄之間,那寫出它們的墨是真實還是虛妄?承載他們的紙是真實還是虛妄?」

  看完這些話,陳皮皮嘟了廊嘴,胖臉上滿是不以為然的神情,就像是自幼吃過無數碗西城正宗中山路熱乾麵的男孩兒看見某個對著改良辣式炸醬麵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攪拌的可憐蟲,發自內心裡流露出某種驕傲和自負情緒。

  就著夜色磨墨,星光灑進墨汁裡,陳皮皮用肥胖的手指捉起師姐慣用的秀氣細筆,在那張薄紙背後瀟瀟灑灑一促而就好大一篇講解,與他肥胖的身軀不同,紙上那些蠅蟲般的細微小揩竟是秀氣細緻到了極點。

  「可憐的傢伙,不要相信什麼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之類的鬼話,如果昊天老爺成天沒事兒幹就在給我們出這些題目,會不會太無聊了一些?」

  「客觀存在的事物當然就是真實的,比如這本書上的那些字跡,比我這時候的驕傲自負還要真實,雖然神符師在這些字跡上動了手腳,但你必須相信它是真實的,如果你自己都無法相信,那麼你的眼自然更不會相信。」

  「字跡是客觀真實的存在,紙張也是客觀真實的存在,只是當這紙當這字反射著窗外的春光,映進你那不知道是大是小的眼睛,再被你那不知道是聰明還是糊塗……估計是糊塗……的腦子一理解,便變成了虛妄的存在。」

  「春光映在紙上已經是一道解釋,你眼看見它又是一道解釋,你試著去理解它又是一道解釋,解釋往往就是誤會,你解釋的越多,事物便會與原初的模樣不一樣。」

  「如果你覺得這樣還無法理解,那本天才只好被迫使用最粗蠢的舉例方法:事物的客觀真實就如同一個全身赤裸的美人兒,只能接受,不需要被你我去理解,就像那個全身赤裸的美人兒,無論她的胸部是大是小,屁股是圓是翹,小腹下的那簇毛或粗或細或濃或稀,這都是客觀真實,你沒辦法改變她。」

  「而當你去色迷迷地看她,去想她有多美,想要上她時,這些念頭就會變件件衣服。你每想一次每試著去理解一次,便會在她那迷人的美麗胴體上穿上一件衣服,直到最後你已經忘了她最開始長的是什麼模樣,她的胸部有多大。」

  「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方法很簡單。記著最開始看見她沒穿衣服的那瞬間畫面,不管她是大河國的聖女還是西陵神殿裡的葉紅魚,不去想不去問不獻花不彈琴,直接上去簡單粗暴地幹她!女人就是用來被幹的!不是用來讓你理解的!」

  墨筆直抒胸臆,揮揮灑灑而就,陳皮皮擲地罷書,臉上神采飛揚,大覺滿意。他自幼便被視為不世出的天才,然而多年來跟著大賢高人學習,只有老實聽教的份兒,哪有如此肆無忌憚教訓他人的機會,嘖嘖自讚道:

  「話雖粗俗理卻不粗,只希望你不要被這些話弄到走火入魔才好。」

  待墨跡被東窗外的夜風吹乾,他志得意滿站起身來,一步三搖走回書架旁,臉上的肥肉被震的巍巍直顫兒。他把那張紙夾回《氣海雪山初探》裡,也懶得再管今晚與二師兄之間的基礎教材默頌賭博。

  就在準備把那薄冊放回收架時,他的胖臉上忽然閃過一絲猶豫,想到自己幫助那個可憐的傢伙,已經算是嚴重違反了舊書樓的規矩,然而緊接著他便想起老師說過的另一句話,像綠豆粒般小的眼珠子一轉,把書塞進收架,然後拂袖瀟灑而去。

  「規矩,就是一個屁。」

  ……

  ……

  寧缺每日天未亮便從臨四十七巷出發,夜深沉時才能回到長安城,今日雖然他有史以來第一次走下舊書樓,但當馬車進入長安南門時,夜已經變得極為深沉。

  褚由賢擔心他的身體,今天專程等著他一起回城,當兩輛馬車依次停在老筆齋的門口,這位東城富家子從第二輛馬車裡探出頭來,看著向鋪內走去的寧缺,滿臉佩服說道:「不計前嫌勸說謝承運下樓,寧缺,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虛懷若谷,以德報怨,氣度不凡,雅致高潔……」

  寧缺站在老筆齋門轉過身來,笑著望著他說道:「雖然我很想繼續聽下去,看你能想出多少好詞來恭維我,但我必須老實說,勸謝三公子下樓並不是因為我擔心他的身體……我只是看中他每天盤膝坐著的那地方,那地兒能曬著太陽。」

  「做好事兒還不愛被人恭維,非得尋個骯髒理由,你這人啊。」

  褚由賢笑罵了一句,命令家丁駕駛馬車離開了臨四十七巷。

  寧缺笑了笑,揮袖隔空虛虛驅趕,然後走進店舖,接過桑桑遞過來的毛巾蓋在臉上,然後整個人癱軟在圈椅中,像是所有骨頭和力氣都被抽空了一般。

  自從開始登樓以後,每夜回到臨四十七巷,便會有一方滾燙的熱毛巾替他回復精神,桑桑把他回家的時間計算的極準,然後用開水泅著毛巾,保證溫度將將好。

  冒著蒸騰熱氣的白毛巾下方,傳出寧缺疲憊的聲音:「今兒胃口還是不大好,就做碗煎蛋麵吧。」

  桑桑輕輕嗯了一聲,卻沒有離開,靜靜站在圈椅旁,看著寧缺臉上的毛巾和熱氣,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開口說道:「少爺,明天……不要去了吧。」

  別看寧缺在書院裡還能與人侃侃而談,還能與褚由賢說三兩句頑笑話,只有他自己和桑桑知道,這些天強行登樓看書,對他的身體與精神帶來了怎樣的損耗與傷害,每天從書院返回城內,他痛苦虛弱地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而因為嘔吐的過於厲害,每天晚上這頓飯必須要用極大的意志力才能嚥下去。

  聽到桑桑的聲音,寧缺看著眼前極近處的白色毛巾幻化成的白茸森林,感受著口鼻間那股辛辣的高溫濕意,沉默很長時間後,強行把聲音裡加了些輕鬆的笑意,說道:「前幾天書院輪休我也沒帶你出去玩,明天……明天我先不去書院。對了,今天在書院裡遇著那個白癡公主,她要你去玩,咱們明天就去吧。」

  桑桑揭開他臉上已經變得溫嘟嘟的毛巾,伸出小手認真地替他捏弄眉心,靦腆笑著說道:「公主殿下要見我?我也喜歡的。」

  寧缺閉著眼睛,感覺著眉心的煩惡被冰冷的細指尖絲絲驅走,舒服地歎息一聲,說道:「趁著這由頭,明天順便把第二個名字劃掉。」

  桑桑擱在他眉心上的指尖微微一僵,輕輕低頭看著自己有些破了的繡鞋,對於這件事情,看來她並不怎麼喜歡。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8 22:34:08

第89章 初入公主府

  寧缺決定拿出一天時間不去登樓看書,帶著桑桑去拜訪公主殿下。然後順便殺個人。對於這個決定,桑桑確實不怎麼喜歡,不是因為她不喜歡殺人——她從小到大在寧缺背後、在寧缺身邊看到寧缺殺過太多人,早就已經沒有什麼感覺,只是不喜歡寧缺在這樣的身體狀況下還是不肯真正的休息一天。

  雖然小侍女有情緒,但晚上的煎蛋麵依然沒有打任何折扣。之所以麵裡沒有放花椒也沒有放蔥花不是懲罰,而是因為寧缺最近這些天夜裡經常噁心嘔吐,胃腸有些承受不住這些辛辣調料,必須吃的清淡些。

  吃完煎蛋麵,用熱水把腳燙到快要發紅,寧缺舒服地倒在了床上。桑桑就著他剩下的水把自己的小腳洗了洗,然後倒掉洗腳水爬上床,分開細細的雙腿騎在他的腰上,開始替他按摩舒緩精神。

  確認他進入熟睡,桑桑輕輕噓了口氣,抬起右臂擦了擦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珠,膝行到床的另一頭,鑽進自己的被褥,貼著陳錦記的脂粉匣子美美地入睡。

  半夜時分,她被寧缺痛苦的呻吟聲翻滾聲驚醒,骨碌一滾便鑽出了被褥,翻身下床踩著那雙舊鞋,動作極為熟練地用腳尖撥出床下的銅盆,然後歪著身子坐到寧缺身旁,用小手不停拍打著他的後背,間或自上向下用力揉撫。

  寧缺臉色蒼白俯臥在床邊,探出小半個身子對著下方的銅盆不停乾嘔,眉眼擰在一處,顯得極為痛苦。先前吃的食物已經過了胃腸,所以這時候吐出來的便是睡前喝的那兩杯熱茶,還有些胃液膽汁。

  自從在書院內開始登樓看書以來,每天夜裡他都禁受這樣幾次這樣的折磨,不止讓他身體變得愈發虛弱,就連桑桑也被折騰的白日極為疲憊。

  每當熟睡後,白天在舊書樓裡看的那些墨字便會變身為一個個濃稠漆黑的怪物,從他腦海最深處泛起來,持戈揮刃不停衝殺揮舞,然後急劇變大膨脹,匯聚成一艘大船,不停鼓蕩著他的腦海,碧海生起驚濤駭浪,讓身處海中的他極度眩暈,胸腹間一片煩惡,生出強烈的乾嘔衝動。

  看似噩夢,但寧缺很清楚這不是夢,這只是舊書樓二樓那些神符師書寫的字符與自己的精神世界之間產生的激盪感應余波……以一種玄妙的方式呈現出來。

  夜夜承受這種折磨,如果能夠把那些墨字記住,也算是付出便有收穫,然而令他感到極度失落甚至無比憤怒的是,當那些墨字在自己腦海中興風作浪之時,他如同患了失語症和文字辯識障礙綜合症,明明看著那些墨字清晰出現在眼前,看著那般熟悉,卻張著嘴怎樣也讀不出來,認不出來究竟是什麼字。

  日日在舊書樓痛苦煎熬讀著看不懂的書,夜夜在老筆齋暈眩難受看著認不出的字,不是一天而是很多天,如果換成意志力稍微薄弱些的人,大概早就已經放棄,但對於寧缺而言,這種非人的痛苦折磨卻是他十六年生命中所能找到的最好機會,除非一直撐到最後的最後還沒有希望,那麼他就絕對不會放棄。

  都說最瞭解你的人是你的敵人,這句話並不算錯,這個世上最瞭解夏侯大將軍的人裡肯定就有寧缺一個,但這句話並不完整,因為推來算去,世上最了解你的人終究還是你自己——寧缺很瞭解自己,所以知道沒有走到山窮水盡那處時,自己絕對不會拂袖回頭。

  他並不擔心自己的生命有危險,那位女教授一直安安靜靜坐在東窗畔,他清楚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在今後的一段時間內,自己會堅持登樓苦讀讀出腹內所有苦水,直至身體越來越虛弱,所以他必須抓緊時間,盡可能多地把名單的那些名字劃掉。

  那張油紙上的第二個名字是:前宣威將軍麾下副將,陳子賢。

  ……

  ……

  做為最受天子寵愛的公主,李漁常年住在皇城之中,但在長安城裡也有自己的府邸。第二日,寧缺和桑桑被領去的地方,便是位於南城某幽靜處的公主府。

  今日她穿著一身紅黑相間的短曲裙,中裙上繡著色彩清麗的大株異花,再配上繞襟深衣,略有山巒之感的裙擺垂至足背之上,顯得華貴又而不俗。

  「寧缺呢?」

  只有桑桑一人走進了公主府後宅。

  李漁微微蹙眉看著被太監帶進來的小侍女,然後開顏一笑,走上前去牽起桑桑微涼的小手,和聲說道:「有些日子沒見了,你這小傢伙也不知道來看看我。」

  公微感詫異一問便轉了話題,但那名太監卻是不敢怠慢,苦著臉稟報道:「那廝堅稱男女有別,私見公主不敬,所以堅持在外面侯著,現在彭先生正在值日房裡陪他說話。」

  桑桑由她牽著自己的手,仰著小臉輕聲解釋道:「少爺最近身體不大舒服。」

  李漁眼簾微垂,掩住眼眸底部那抹淡淡失望與恚怒之色,不再去理那灘爛泥般的少年,牽著桑桑的小手向平榻走去,嘲笑說道:「你家那個憊懶少爺,最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渾勁兒,天天要往舊書樓二樓跑,身體怎麼能舒服?」

  「殿下,我倒覺著少爺挺了不起的。」桑桑極認真地替寧缺說話。

  李漁搖頭輕笑,伸手在桑桑微黑的額頭上敲了下,說道:「你這小丫頭,整日就只知道那個少爺,也不想想他哪裡有個正經少爺的樣子,說起來我就覺得不忿,像你這樣能幹勤快的丫頭,寧缺那傢伙真不知道積了幾輩子福才能把你揀到。」

  一邊說著話,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屈膝盤腿就在軟榻上坐了下來。

  說來人與人之間的緣份真是很奇妙,李漁在渭城第一眼瞧見桑桑這丫頭便覺得親近,又憐惜她被寧缺像牛馬般使喚,在自草原歸來的旅途上經常以婢女的身份尋她說話,倒真是有幾分情意,而桑桑自幼跟著寧缺長大,腦子裡也沒有太多尊卑敬畏的概念,單純就是覺著公主殿下是個好人,也願意和她親近。

  李漁問了桑桑幾句他們主僕二人到長安城後的經歷,桑桑很老實地把那些開書鋪考學之類的瑣碎事說了遍。李漁本在默默思考寧缺與朝小樹之間的關係,忽然感覺到手中桑桑的小手冰涼又有些粗糙,看著她微黑的小臉蛋兒,忍不住憐惜之心大作,說道:「讓你脫了奴籍,不要再跟著寧缺,就來我公主府上做個管事姑娘怎麼樣?我也不要你去侍候旁人,你只需要替我打理府中事務即可。」

  ……

  ……

  公主府前庭,靠著假山水池的侍衛值日房外,彭御韜皺眉看著身旁椅上的蒼白少年,忍不住說道:「當時北山道口你何等樣悍勇,怎麼現在瞅你臉色如此蒼白,身體如此虛弱,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進書院讀了幾天書,便讀成了個廢物?」

  寧缺笑了笑,懶洋洋地靠在竹椅上曬著太陽,看著他說道:「彭大人,你那天又不是沒瞧見舊書樓的熱鬧,這事兒現在想來還是有些玄乎,多提無益。對了那些草原蠻子呢?還有你和侍衛兄弟們既然立了功,怎麼還在公主府上?」

  「公主從草原帶回來的那幾個蠻子都被陛下特召進了羽林軍,你知道我大唐向來有這種規矩,羽林軍用的多是異族人。至於我們……」彭御韜微笑說道:「我們跟著殿下在草原上廝殺奔回,實在是不樂意也不放心再離開她身邊,宮裡也有這個意思,所以我現在雖然兼著驍騎營副統領的差事,但主要還是跟著殿下。」

  驍騎營副統領可是個地地道道的重要位置,寧缺連聲恭喜,然後忽然想到春風亭那夜的廝殺,不由微微一怔,暗想這位置大概正是那夜裡空出來的。

  雖然宮中默允彭御韜依舊跟著公主李漁,但他現在畢竟擔著驍騎營副統領的職位,尤其是最近羽林軍驍騎營連番震動清洗,所以他極為忙碌,陪寧缺說了兩句營中便來人道有要事需要處理。他向寧缺陪罪兩聲後匆匆而去。

  跟著公主李漁的那些侍衛和蠻子,如今一部分補進了羽林軍,一部分回到了宮中,此時公主府裡的侍衛基本都不認識寧缺,但看著彭副統領對這少年都如此客氣,又知道是公主殿下專門召此人前來,倒也沒有人敢對他有絲毫不敬。

  堂堂驍騎營副統領卻對自己如此客氣,寧缺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在北山道口自己救了眾人一命、唐人極為敬重英雄好漢,雙方在旅途上結下了戰鬥情誼——更重要的原因是大概彭御韜已經察覺到,公主對某人重新動了招攬之心。

  這也正是為什麼寧缺今日不進公主府後園的原因。他如令人生的重心和目標都在復仇與書院之上,不敢靠近帝國上層那些爭鬥,而且基於心底最深處的某個令他感到寒冷的猜測,他下意識裡想要遠離這位公主殿下。

  雖然那個雨夜與朝小樹並肩一戰後,無論他願或不願意,都已經被扯進那些是非爭鬥之中,但他很清醒地認識到,現在的自己終究還只是個小人物,跟著朝小樹在夜色江湖裡為宮中廝殺可以,要跳出陰溝與地面,直接與那些寵大的勢力正面對上,自己這種小人物隨時可能莫名其妙悄悄死去。

  就像是當年將軍府被抄斬的滿門,又像是不久前在牆下閉上眼睛的卓爾。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8 22:35:54

第90章 一部叫做小王子的童話

  想著這些以他的智商閱歷無法完全想明白的事情,寧缺在陽光緩緩閉上眼睛,開始在有些混亂的腦海中重新構畫卓爾那張黑到不能再黑的臉,以堅定自己的信心以理清自己紛亂而惘然的思緒。

  春日的清麗陽光灑在公主府前庭假山旁,灑在竹椅上,灑在他的身軀上,明亮正好暖度正好,逐漸將他在舊書樓上蘊著的春寒全部曬了出去。

  「你在曬太陽嗎?可是……媽媽不讓我曬太陽。」

  一道清稚脆嫩的聲音在椅後輕輕響起,寧缺睜開眼睛回頭望去,看見假山旁邊探出一張男孩兒的小臉蛋兒,微黑而健康的臉蛋兒上有兩抹像蘋果般的紅暈,長長的眼睫毛非常漂亮,臉上的神情卻有些怯生生的。

  寧缺看著這張小黑臉,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卓爾,心頭微感酸楚。他從椅上站起身來,向著這名很久不見的小男孩兒微微躬身,和聲說道:「見過小王子。」

  怯生生的小男孩兒正是公主李漁從草原帶回來的繼子小蠻,從渭城到長安一路上,尤其是北山道血戰之後,寧缺和小男孩兒的接觸並不少。

  「殿下為什麼不讓小王子您曬太陽呢?」他笑著問道。

  「媽媽說那樣容易曬黑。」小蠻很認真地看著寧缺解釋道:「我是媽媽的兒子,是陛下認可的外孫,是大唐帝國最驕傲的貴族,所以可以黑,但不能太黑。」

  寧缺聽著小男孩兒的回答,忍不住撓了撓頭。他能夠想像一個草原的孩子來到富庶繁華長安城後的不適應,只是沒有想到公主殿下對小王子的教育愛護會嚴謹到如此地步,笑著解釋道:「偶爾曬曬太陽也不錯。」

  前庭一片安靜,小男孩兒看了看四周,發現教習嬤嬤和宮女都沒有發現自己偷溜出來,上臉上露出喜色,蹦跳到竹椅旁,扯住寧缺的袖子,抑著小臉用滿是企盼的目光看著他,說道:「可以講故事給我聽嗎?」

  寧缺怔住了,沒有想到小男孩兒還認得自己,更沒有想到他還對火堆旁的那些童話故事念念不忘。看著小男孩兒企盼的眼神,看著幽靜的前庭,想著自己此時除了曬太陽也沒有別的事情做,於是笑著重新坐回竹椅,示意小男孩兒坐到自己身邊,說道:「我可不會講故事,上次講的那些應該叫做童話。」

  「童話和故事的區別是什麼?」小蠻好奇問道。

  寧缺回答道:「故事很複雜,童話很簡單,而且很開心。」

  小蠻開心地笑了起來,說道:「那我就要聽童話。」

  寧缺想起過往年間某些畫面,忍不住笑了笑,說道:「這恰好是我最擅長的事情。」

  小蠻挪動了一下身體,離他更近了些,專注地準備傾聽。

  寧缺想了想,看著他說道:「你是草原上的小王子,那我就講一個小王子的童話給你聽好不好?」

  小蠻興高采烈說道:「好啊好啊。」

  寧缺躺到竹椅上,看著天空說道:「森林裡有蟒蛇,它們的個頭兒很大,捕獲獵物之後不用嚼就這樣直接囫圇吞進肚子裡,然後睡上整整六個月,用這些時間去消化肚子裡的食物。」

  小蠻睜著大大的眼睛,驚恐說道:「……好可怕,不是說童話都是開心的嗎?」

  寧缺瞪了他一眼,心想你可沒桑桑當年乖,說道:「才剛開始,別著急……我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對森林裡那些事兒比較感興趣,所以我按照自己的想像畫了一幅畫,畫的就是一條大蟒蛇在吞食一頭很大的野獸,我把這幅畫拿給別的大人去看,問他們是不是感到很恐懼,結果他們說:一頂帽子有什麼好可怕的呢?」

  小蠻興奮地拍起手來,說道:「我明白了,你把蛇畫成了帽子的邊緣,你把大野獸畫成了帽子的中間,你畫面是不是畫的不好?」

  寧缺無言以對,繼續說道:「我畫的不是帽子,是一條蛇在吞一頭野獸,那些大人就像你現在這樣根本看不懂,所以我乾脆就把巨蟒肚子裡的情形也畫了出來。」

  小蠻疑惑地看著他,問道:「不是小王子的童話嗎?小王子在哪兒?」

  「馬上就出來了。」寧缺解釋道:「再等一會兒就出來了。」

  ……

  ……

  沒有過多長時間,公主府的教習嬤嬤和宮女們終於找到了前庭,就在這時,公主殿下也結束了與桑桑的敘舊,寧缺牽著小侍女的手,在嬤嬤宮女們猜疑怨惱的目光中奪路而逃,以最快的速度結束了對公主府的拜訪。

  走在南城安靜的街道上,被粗布緊緊裹住的大黑傘不停拍打著桑桑的大腿,主僕二人安靜走了一段路,桑桑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公主是好人。」

  寧缺抬頭看著街道上方被梧桐樹隔開的天空,看著那些漸陰沉的雲層,說道:「看樣子要下雨了。」

  牛頭不對馬尾,前言不搭後語說的大概便是這種情形,桑桑想說些事情,寧缺不想說那些事情,所以前者沒頭沒尾蹦出一句,後者抬頭看天說要落雨。

  桑桑停下腳步,仰著頭看著他,問道:「少爺,你為什麼不喜歡她?」

  寧缺覺得有必要讓小侍女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猶豫片刻後說道:「因為我覺得她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雖然她對你確實不錯。」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問題上桑桑展現出罕見的執拗,認真說道:「殿下如果不是好人,那她當年為什麼要去草原?她為什麼對小蠻那麼好?」

  寧缺靜靜看著她,忽然開口說道:「如果她是好人,那她當年為什麼要去草原?她為什麼要對小蠻這麼好?我並不認為世間所有後媽都是壞人,但我也從未見過哪個後媽像她一樣把小蠻看的比自己生命還重要。」

  同樣的兩個問題,在桑桑看來可以證明公主殿下是個好人,但在寧缺這裡卻成為相反的例證,她有些聽不明白他想說什麼,疑惑地看著他。

  就在這時,濃春的長安城上空輕輕揚揚的飄下了雨滴,寧缺從她背後解下大黑傘打開,繼續抬步向前走去,說道:「事有反常必為妖,殿下這個後媽還如此年輕,母性氾濫?在我看來未免太早了些,我認為這是移情,她把自己對單于的感情移到小男孩兒的身上……如此看來,她對那位長眠草原的單于似乎有很多歉意啊。」

  「只有我們這些邊軍才知道,那位單于是多麼了不起的雄主,可就是這樣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居然就這麼莫名其妙被他的白癡弟弟謀殺奪位?」

  「少爺,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公主殿下今後一生大概都會後悔,因為那位單于應該是真的愛她,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敢真的愛她的男人。」

  「我聽不明白。」

  「沒什麼。」

  桑桑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開口說道:「你認為是公主殿下殺了單于?」

  寧缺沒有直接回答,說道:「看來你平時的笨果然都是裝出來偷懶用的。」

  桑桑低頭行走在黑傘下,微微攥緊小小的拳頭,說道:「證據呢?」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證據的。」

  寧缺看著傘外絲絲縷縷落下來的雨絲,說道:「當年她去草原既可以化解帝國內部某些神棍的攻擊,又可以在與皇后娘娘的爭鬥中示弱以換取陛下的憐惜,還可以贏得大唐子民的尊敬,甚至還可以在草原上發展出屬於自己的力量,但她不可能永遠呆在草原之上,陛下年齡越來越大,繼位的人選總要盡快定下來,所以她需要回來,而做為單于深愛的女人,她想回來只有一個辦法。」

  桑桑低著頭,低聲說道:「可是殿下決定遠嫁草原的時候,才十二三歲。」

  「我十二三歲的時候就開始殺馬賊了,人的能力和年齡並不見得成正比。」寧缺撐著大黑傘,漸漸加快了腳步,搖頭說道:「剛才說的只是殿下有做那件事情的理由,並且可以收益,但在我看來,最能證明此事的,還是先前我說過的那句話。」

  「我們都知道那位英年早逝的單于是怎樣了不起的男人,這樣了不起的男人很難被人陷害殺死,除非動手的人是他最相信最愛的那個人。」

  桑桑低著頭抿著薄唇,輕聲咕囔道:「總之都是少爺你的猜測。」

  寧缺說道:「我也希望猜測是錯的,我也希望這個世界上都是童話故事,王子和公主最後永遠幸福的生活下去,但你看……草原上的王子死了,公主回家了。」

  桑桑抬起頭來,一滴雨水自她微黑的臉頰上滑落,她看著他有些惱怒問道:「少爺,為什麼你眼睛裡的世界總是這麼黑暗?」

  寧缺停下腳步,沉默看著她,看了很長時間後冷聲說道:「因為從我活下來開始,到在路邊死屍堆裡揀到你,我所看到的世界就是這麼黑暗。」

  說完這句話,他也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有些羞惱地大步向街道前方走去,不知道是書院舊書樓在精神上投下的陰影,還是因為馬上要去殺人,他總覺得大黑傘外的雨絲不再那麼清爽,顯得有些暗沉。

  桑桑站在雨中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加快腳步追了上去,追到那柄大黑傘下,追到那個傢伙身旁,然後伸手向上捉住他舉傘右手垂下的袖角,再也不放。

  大黑傘下不時響起主僕二人的對話。

  「我以為少爺你又要罵殿下是白癡。」

  「動什麼都別動感情,最後只會傷人又傷己,所以她確實挺白癡的。」

  「那為什麼剛才少爺你沒有罵?」

  「以後我會少罵這兩個字,因為那些動感情的白癡們……都是可憐人啊。」

  ……

  ……


  (寧缺給小蠻講童話故事,沒有什麼陰謀培養之類的東西,那就是童話,我想把將夜寫成美好的童話,而沒有太多的那些東西,正在努力中。)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8 22:36:47

第91章 鐵坊柴房殺人

  大黑傘就像一朵黑色的蓮花,在長安城的雨霧之中緩慢流動飄離。

  桑桑不知何時鬆開了手中緊握著那角衣袖,仰著臉蹙著眉尖問道:「少爺,先前在公主府裡你和小蠻在說什麼呢?我看那些嬤嬤宮女臉色很難看。」

  寧缺看著小女孩兒故做沉穩的神態,忍不住想起那些年在岷山裡經常發生的情景,當時他背著她從這座險峰爬向另一座險峰,從這個山寨偷往另一個山寨時,要忙著探路尋道,又要忙著給背簍裡的小女孩兒講童話故事哄她,忙的一塌糊塗,忍不住笑著揉揉她的腦袋,說道:「講童話……你知道我這個拿手。」

  桑桑好奇問道:「講的哪個?灰姑娘還是三隻小豬?」

  「小王子。」

  桑桑蹙眉認真問道:「小王子?他聽得懂嗎?」

  寧缺一怔,心想這倒確實是個問題。

  在深春細雨之中,主僕二人一路閒聊一路向北,穿過通孝坊便回到了東城,沒有走進臨四十七巷,而是繞過巷口向東城的更深處走去,老筆齋今日閉門休息,不知何時桑桑悄無聲息抱回了一把被布緊緊裹住的朴刀,肩上微有雨痕。

  雨漸漸大了起來,東城街巷上的行人都被迫回到了自己家中或是作坊裡,寧缺和桑桑走到東城某偏僻貧民坊外停下了腳步,撐著大黑傘站在一處香火廖廖的破落昊天神侍廟簷下,望向坊內默默聽著雨中隱隱傳來的打鐵聲。

  桑桑安靜輕聲說道:「再過一會兒鐵鋪便會關門,年輕的師傅們會忙著收拾今天的訂單,陳子賢則會回後院休息,聽說這些年他已經極少親自落錘了,那時候院內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剛好今天下雨比較方便。」

  寧缺看著天上的鉛雲黯光默默計算著時間,估摸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把手中的大黑傘遞給桑桑,說了聲等我,然後從身後取出一頂不知從哪裡揀的笠帽戴在頭頂向坊西方向走去,在越來越大的雨水中穿過兩條巷道,靠近坊內的打鐵鋪後院。

  堅韌靴底踏在坑窪不平的坊間石道上,踩在積水裡發出啪啪輕響,在雨天裡根本不引人注意,寧缺看著不遠處那道簡陋的木門,緩步向前,握著裹布朴刀的左手越來越緊,心中默默回憶著這第二個名字的所有資料。

  油紙上的那些名字,是在宣威將軍府滅門案和燕境屠村案中的重要人物,是卓爾在夏侯麾下在軍部做諜子時的調查所得,是他用汗水和生命換來的資料。

  陳子賢四十七歲,前宣威將軍麾下副將,因首舉宣威將軍林光遠叛國被朝廷嘉獎,後於天啟四年因妄起戰釁故被剝除一應功勳,逐出軍隊,其後家中又連遭禍事,妻子與其和離,帶著兩名幼子返回家鄉,而此人卻留在了長安城中,變成了東城貧民坊某間打鐵鋪裡的師傅,貧困潦倒不忍言說。

  油紙名單上的那些人,在滅門案和屠村案後,除了有兩三位高官依然享著厚爵清名,其餘人等混的都非常不好,已經死在他手中的那位御史頹喪度日,有的人惶恐終日,而眼前雨中那扇院門後方的陳子賢則是潦倒度日。

  寧缺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按照慣常推斷或是話本小說上面的常見橋段,當年曾經殘害忠良陰謀賣主的傢伙們在復仇開始之時,必然是烈火烹油鮮花怒放囂張快活地一塌糊塗,如此方能讓復仇的人們更有先天正義感和快感,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那些他矢志復仇殺戮的對象們,似乎並不比他活的更好。

  隱約猜到了應該是那位皇帝陛下的手段,但他無法確認,也不願再去想,今日恰逢大雨,恰逢公主府召喚,正是殺人報仇的大好時機,日後無論官府怎樣調查,想必也不會懷疑到,也不敢懷疑到他的身上,這點比較重要。

  他微微低頭看著笠帽邊緣滴下的雨水,緩慢移動腳步,離那扇門又近了些。

  脫漆木門表面微濕,手指摁在門板上感覺有些冰冷,他側耳認真傾聽院內更前方那家鐵作坊傳來的聲音,聽著那些重錘敲打砧鐵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他握著布裹朴刀的左手緩緩提起,右手輕輕用力把木門推開。

  被雨水滋潤了的老舊門軸發出一聲類似嗚咽的輕鳴,戴著笠帽的寧缺握刀而入,平靜走下殘破的石階,看著院內柴房外蹲著的那個老人,說道:「陳子賢?」

  柴房外那老人穿著一身舊舊的薄襖,肩頭袖角處有被經年爐火灼焦的痕跡,幾根發黑的棉花從脆布裂口中伸了出來,看上去有種淒苦之感。老人頭髮花白胡亂繫在一處,粗長像鐵塊般的雙手分別握著斧頭和木塊,正在劈柴。

  老人抬起頭來,渾濁的眼眸裡面閃過一抹異色,看著推開院門的寧缺,看著那道笠帽下方的陰影,想看清楚他的臉,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是。」

  寧缺停下腳步,微微仰頭看了一眼簡陋小院四周,確認所有學徒果然都在前坊,院內沒有一個人,他回身把院門關上,用右手解開頸部笠帽的繫帶,然後緩緩握住布裹朴刀的前柄,繼續向那個蒼老的退役軍官走去。

  笠帽落在雨地上。

  陳子賢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指甲裡滿是黑泥的左手鬆開木柴,在衣服前襟上擦了擦,然後伸到腰後握住了一把刀,同時舉起了握著斧頭的右手,看著那個自風雨中走來的臉色蒼白的少年,嘶啞說道:「終於來了。」

  寧缺的刀來了。

  在臨四十七巷老筆齋用淘米水磨礪了十數日的鋒利刀刃,從鞘中閃電拔出,輕鬆切開刀鞘外緊裹著的舊布,斬風斬雨斬過往,一往無前斬向陳子賢的脖頸。

  陳子賢立刀,兩刀相交發出一聲清脆的嗡鳴,刀刃上的雨水滴滴濺射而出。

  就在此時,前方鐵坊裡響起一陣急促的打鐵聲,把院子裡的刀聲全部蓋了過去。

  鋥鋥鋥鋥鋥,磅礡大雨之中,寧缺雙手握刀,面無表情向前再向前,劈頸斬首割腹,朴刀攪動著風雨,與老人手中的刀斧依偎冷酷地互相磨擦拖拉。

  噹噹噹噹噹,火紅的灶爐旁,學徒們麻木地夾著燒紅的粗鐵,揮舞著重錘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坊外的風雨之聲大作,他們什麼都沒有聽到。

  嘶啦聲起,薄袍被切開,斧被震落,腕被斬斷,風雨中悶哼之聲連綿響起,房外的柴堆散作一地,須臾之間寧缺劈出了十七刀,而陳子賢擋住了前十六刀。

  然後刀聲消失無蹤,只剩下風聲雨聲和錘擊砧板的雷聲。

  ……

  ……

  陳子賢摔倒在柴堆旁,身上滿是污泥水漬,蒼老黝黑的臉上多了幾滴血,胸腹間的薄襖被斬出了無數道口子,灰暗的棉花四處亂伸著,最中間的那道口子極深,一直深到他的骨頭裡,腑臟中,不停冒著血水和別的顏色的體液。

  雨水從屋簷滴落柴堆,滴到他花白的頭髮上,滴到他額間愁苦的皺紋上,然後自黝黑臉頰上淌過,迅速把那幾滴血沖涮的乾乾淨淨。

  寧缺低頭緩慢收刀,看著自己急劇起伏的胸口,看著胸口處那道極險的斧痕,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沒有想到大唐當年一位普通偏將,在市井底層煎熬困苦這麼多年後,居然還擁有如此強悍的戰鬥力。

  陳子賢眼神渾濁無力看著身前的少年,喉中呵呵幾聲似乎多了很多痰,極為痛苦地咳了幾聲,咳出兩口血痰來,虛弱說道:「我以為自己早就被這個世界遺忘了。」

  「你確實是那些人當中被遺忘的最厲害的一人,我想大概是因為背主求榮之徒,朝廷裡無論是誰都不敢放膽用你,也不知道這些年你有沒有後悔過。」

  寧缺抹了一把臉上冰冷的雨水,看著垂死的老人說道:「不過也正是因為你已經被世界遺忘,所以我想殺死你應該不會引起太大麻煩。另外就是我考進書院了,殺死你被我視為慶祝活動中必不可少的一環,就像鮮花和鴿子那樣。」

  陳子賢蒼老虛弱的眼眸裡滿是困惑不解,低聲道:「給個痛快吧。」

  「時間還很早,你那些窮學徒要完成今天的訂單還要很長時間。」

  寧缺抬頭看了一眼天色,雨雲垂著珠簾般的雨絲,根本看不到日頭在何方,但他知道自己還有很多時間,輕聲說道:「至於痛快這種事情,這些年來你們讓我很不痛快,所以你就不要奢望能死的太痛快。」

  「我有一首詩要念給你聽。」他看著柴堆裡將死的老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說道:「我自山川河畔來,我自草原燕境來,我自將軍府中來,要取你的命。」

  聽到將軍府三個字,陳子賢渾濁的眼眸驟然變得明亮起來,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釋然,顫抖的雙手下意識在濕漉漉的柴堆上劃拉著,盯著寧缺那張青稚的面容,顫聲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將軍的兒子還活著,你……你說……你考進了書院,真好……真好,我這些年活的如此累,死前能知道……將軍的兒子還活著……活的還不錯……我真的可以瞑目了。」

  「人活著誰不累呢?」寧缺低頭看著腳前被雨水擊出無數朵黃濁水花的坑窪,低聲說道:「要學書法要學奧數要學鋼琴畫畫,每個週末都要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後座上面跑來跑去,到最後少年宮比家還要熟,你說我累不累?」

  陳子賢沒有聽懂這段話,捂著不停流血的刀口,痛苦地搖了搖頭。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10 19:31:56

第92章 以血洗血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不過那種累總還是有些好處的,學過奧數的傢伙去考書院數科,看著那種難度的題目不會覺得難,只會覺得特他媽的二,總比我這輩子的累要強上很多。」

  「莫名其妙來了這麼個鬼地方,在將軍府過了幾年好日子,結果就因為你們這些人,好日子沒了,認識的所有人都死了,爹也死了娘也死了,我那年才四歲,結果我就要考慮生存還是死亡這種狗屎問題,你說我累不累?」

  四歲那年他第一次握緊了柴刀,第一次殺人,然後看著那些微微發烏的血水順著柴刀頭流至手指縫裡變成粘稠的半固體,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巧克力火鍋是種很噁心的東西,事後他洗了無數遍手,卻總覺得怎樣也洗不掉那些血腥味和柴刀上附著的淡淡銹味,這種味道一直伴隨了他整整十二年時間。

  他把右手伸到雨中,任由雨水不停沖洗,卻總覺得還是沒辦法沖洗乾掉手指間那些粘稠的血,臉色蒼白悵然說道:「那之前我沒有殺過人,結果我現在殺起人來比當年做題還輕鬆,我沒結過婚,卻要帶著個小拖油瓶橫縱岷山千里,看著一人便覺著他想要殺死我然後把拖油瓶搶走當小老婆,你說我累不累?」

  「我這麼累都是你們造成的,所以我只有把你們全部都殺乾淨,才能變得輕鬆一些,只有你們體內的血全部流完,我才會覺得手上的鮮血被洗乾淨,所以你可以認為這是一場冷血的復仇,但有時候我自己在想這更像是在洗手。」

  寧缺看著垂死的老人,說道:「用你們的血,洗我手上的血。」

  說完這句話,他蹲下身體揀起老人身畔那把砍柴刀,看著老人說道:「至於你能不能瞑目這個問題,到冥界後見著將軍府那些人頭時再問吧,不過我相信你這種潦倒度日自詡忠義無法兩全以苦難當做贖罪的無聊傢伙,一定沒辦法閉上眼睛。」

  他湊到老人耳旁低聲說了一句話,然後握緊柴刀,極熟練地砍斷了老人的脖子,站起身來,在院中積著的雨水裡揀起笠帽,重新戴回頭頂,推開院門走了出去。

  院中雨水依舊下著,前面的鐵坊依舊傳來打鐵聲,柴房外的柴堆沒有人再劈了,那把柴刀鍥在老人的脖子裡。

  前宣威將軍副將陳子賢,如今的長安東城潦倒打鐵老匠人瞪著眼睛看著從天而降的雨絲,如魚肚般的冰冷眼眸裡滿是黯淡絕望情緒,始終無法閉上,任由那些雨水擊打在眼球上,把那些血水沖洗的乾乾淨淨。

  ……

  ……

  貧民坊外的大黑傘下,桑桑默默看著巷口方向,從開始到現在姿勢沒有任何變化,穿著舊鞋的小小雙腳始終站在同一個地方,雨水越來越大,打濕了她的頭髮和左肩的衣裳,她卻沒有退後幾步去簷下躲避的意思。

  巷口空無一人,卻有腳步聲響起,她扭頭望去,只見戴著笠帽的寧缺從西側某道路口走了出來,笠帽陰影間的臉頰蒼白無比,她急忙撐傘上前替他遮雨,然後趁著無人注意,快速離開這片街巷。

  油紙名單上的第二個名字終於在今天被劃掉,被殺死的陳子賢是將軍府滅門一案的直接兇手之一,然而回到臨四十七巷老筆齋中的寧缺,情緒看上去並不是太好,擦乾了身上臉上的雨水後,連腳也未洗便直接躺到了床上開始睡覺。

  這些日子他在舊書樓裡苦苦煎熬,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已經虛弱到了極點,今天冒雨殺人,精氣神裡崩著的那根弦崩到了極點,然後驟然為之一鬆,加上微寒春雨一淋,便直接如春山泥流般直接病臥床頭難以再起。

  微冷的身體感受不到太多熱意,縱使桑桑已經給他蓋了兩床棉被,他盯著新糊了很多紙的屋頂,喃喃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進書院嗎?你知道為什麼我拼了命也要在舊書樓裡呆著嗎?你知道我為什麼拚死拚活要踏進那個世界嗎?」

  桑桑正蹲在門口忙著煮薑湯,沒有理會他隔個一年半載便會來一次的胡言亂語,也沒有時間去回答他這些無聊的問題。

  寧缺艱難轉過頭去,看著門檻旁蹲著的瘦小身軀,沉默很長時間後微笑說道:「這問題真有些胡鬧,你當然知逛……可是別的人不知道,喜歡,其實只是最脆弱最沒有力量的理由,殺一個御史殺一個老鐵匠都這麼費力,如果我還是現在的我,有三把刀看著很強大的我……怎麼有能力殺死夏侯殺死親王?」

  「夏侯太強大了。」他轉過頭來,重新盯著屋頂那些新糊的黃紙,喃喃說道:「武道巔峰怎麼殺?不踏上修行路,這輩子我都別想殺死他。」

  「公主殿下說過,如果少爺你還堅持天天去舊書樓裡苦熬,身體會出事的。」桑桑端著滾燙的薑湯,坐到床邊吃力地把他半扶起來,低聲說道:「到時候不知道你能不能踏上修行路,夏侯還沒死你就得先病死了。」

  寧缺接過薑湯,虛弱地舔了舔嘴唇,一口一口喝著,在喝的間隙中低聲說道:「希望可能很虛妄,但有希望總比沒希望要強,所以總得努力努力。」

  桑桑靜靜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少爺,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昊天老爺真的就讓你始終無法踏上修行路,那你能怎麼辦?」

  寧缺把碗遞給她,虛弱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微微一笑後,極緩慢而又極平靜地說道:「如果昊天老爺這麼壞……桀桀,口胡,那我定要逆天啊。」

  口胡大概便是口出胡言亂語的意思?桑桑心想少爺果然又開始間歇性發作的胡言亂語了,沒好氣地把他放平,然後去洗碗準備晚飯,不再理他。

  半夜時分,寧缺的胡言亂語變得更多,因為他發燒了,蒼白的兩側臉頰上滿是不健康的紅暈,偶爾睜開的眼眸神采渙離,不時在屋頂黃紙和桑桑小臉間回復,似乎有些無法聚焦,乾枯脫皮的嘴唇說著嘶啞輕微難懂的話。

  自行車後座,報名費,青少年宮,柴刀,巧克力,血。拖油瓶,血;岷山,血;渭城,血;草原,血;將軍府裡全他媽是血。

  「憑什麼呀?憑什麼呀?……憑什麼呀?」

  他抓著桑桑冰冷的小手,眼光卻不知道落在何處,緊緊蹙著眉尖,抿著嘴唇,酒渦像是個悲苦的問號,臉上滿是委屈的神情,不停說著這三個字,看著非常可憐。

  桑桑把他額頭上的濕毛巾換了一條,把他接在懷裡,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輕聲哄道:「是,都是他們的錯,和少爺你沒關係,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都是壞人。」

  清晨時分,長安城的雨停了,寧缺的燒也退了,他迷迷糊糊睜開雙眼,覺得喉嚨間一陣火燒般的灼痛,習慣性地想要喊桑桑倒水來喝,卻發現自己身旁有人,艱難轉頭望去,只見桑桑合衣半坐在床頭,不知何時已經沉沉睡去。

  滿懷歉意看了她一眼,他強撐著身體想要自己下床去倒水,卻還是驚動了身後的桑桑,桑桑驚醒過來,急忙把他重新推倒在床上,然後跳了下去。

  寧缺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忽然開口說道:「我是不是挺沒用的?」

  桑桑將茶杯遞到唇邊,試了試溫度,應道:「少爺,你又說胡話了。」

  寧缺喃喃說道:「看太上感應篇看了這麼多年也沒有看懂,看那本薄薄的氣海雪山初探更是連裡面的字兒都記不住,這麼拚命還是沒辦法修行,現如今更是墮落到殺個人都要大發一通牢騷,甚至還會大病一場……真是沒用啊。」

  ……

  ……

  清晨時分,高大雄偉朱牆牆後方,異花青樹包圍的御書房內,大唐天子李仲易站在門檻內,看著不遠處那些樹葉上滴落的雨水發呆。皇后剛剛侍奉他用完漱洗用完早餐,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來御書房看一看。

  做為大唐皇帝陛下,令萬邦臣服的唯一男子,按尋常世人眼光來看,他應該沒有什麼煩惱才是,但他此時沉默望著園內,清矍容顏明顯有些躁鬱不寧。

  「夫子又去天下遊歷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朝小樹這個傢伙也終於溜走了,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

  李仲易想著最近這些天離開長安的良師益朋,心情愈發沉重,看著雨後晨花濕樹,竟漸漸生出了寂廖孤單的心緒,好生失落。這也正是他為什麼清晨便來到御書房的緣故,只有在這間不被人打擾的房間裡,他覺得自己才能獲得真正的平靜。

  皇帝陛下酷愛書法,雖然時常獻寶一般召喚大臣們前來賞書賞畫,但除了寵愛至極的皇后娘娘和四公主,沒有誰敢不請而來打擾他的清靜,甚至他不讓太監宮女們整理這個房間,一應書貼陳列都由自己親自動手。

  長吁短歎轉過頭來,他準備去寫幾幅向來秘不示人的爛字聊抒情懷,忽然神情微微一凝,注意到書架某層的書冊傾斜方向似乎與以前有些不同。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10 19:35:33

第93章 誰動了朕的御書房?

  緩步走到書架前,皇帝陛下微微低身,修長的手指在整齊的書冊上緩慢滑過,然後在最深處停了下來——書架的這一排放著的是碑貼以及帝國從尋天閣徵召而來的舊朝珍本,他記得很清楚,自己上次整理時,書冊從左至右微斜,而現在傾斜的方向卻是反了過來,難道有人動過朕的書架? 
 
  他的眉頭微微蹙起,指腹在書冊稜角分明的邊沿輕輕敲擊,然後手指關節驟然一緊,把整整一層書掀向另外一個方向,然後他看見書架深處藏著一張紙。 
 
  取出那張墨紙擱在書案上,皇帝陛下看著芽紙上墨跡淋漓的五個字,眉頭皺的愈發厲害,沉默看了很長時間後,忽然厲聲喝問道:「誰動過朕的御書房?」 
 
  片刻後,御書房內跪倒了三位太監,這三位太監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看向書案旁邊那位微胖的侍衛統領大人,眼神裡全是求助之色。御書房週遭的護衛任務全部由徐崇山負責,那三位太監不知陛下因何動怒,只好希望他能站出來說話。 
 
  徐崇山小心翼翼向皇帝陛下靠近兩步,輕聲問道:「陛下,微臣敢擔保,絕對沒有人敢私入御書房。」 
 
  天子李仲易治國向來寬和,這些近臣知曉他的脾氣性情,每日間侍在身旁倒也沒有什麼畏君如虎的感覺,只是事涉御書房,徐崇山也不敢大意。 
 
  皇帝重重一拍書案,冷冷看著案上那張紙上的五個大字,寒聲質問道:「沒有人敢私入朕的御書房,那這五個字從哪裡來的?難道是冥界的小鬼來寫的!」 
 
  他微微蹙眉,看著那五個彷彿要扎進自己心裡的字,愈發覺得煩躁,略頓了頓後,說道:「就是這個月的事情,你給朕好好查查!」 
 
  徐崇山恭敬低身行禮,眼角餘光瞥見紙上那五個墨字,正準備轉身離去,忽然間想到月初那個憊賴大膽的少年,腦中嗡的一聲炸響,身體驟然變得極為僵硬——宮裡的人都極守規矩,誰也不敢私入御書房,思來想去,這個月內有機會接近御書房,而且還進了御書房的……好像就只有那小子! 
 
  「怎麼了?是不是想起了什麼?」皇帝冷冷看著他的側臉。 
 
  徐崇山微微一笑,說道:「臣是在想,會不會是宮裡哪位伴讀在學坊那邊寫的,然後被人誤收進了御書房,話說……這字還真不錯啊。」 
  皇帝惱火地瞪了他一眼,訓斥道:「朕是在邀請你賞字嗎?朕難道不知道字寫的好不好!朕要你查的是,是誰這麼大膽子敢私入朕的御書房,還敢用朕的筆寫字!」
  
  徐崇山尷尬一笑,退出御書房,待他關好御書房的門,緩緩挺直身體,在溫度宜人的雨後春風中向園外走去時,才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變得濕冷一片。 
 
  再片刻後,大內侍衛副統領大人出現在某處偏殿陰冷的屋簷下,他冷冷盯著那名臉色蒼白的小太監,咬著牙齒寒聲說道:「你也是我暗侍衛一屬,當時我要你把人帶到御書房後面的值日房裡,你怎麼敢把他放在御書房外就走了?」 
 
  那名小太監抬起頭來,顫著聲音說道:「大人您那時候命令屬下把御書房周邊清空,既然如此我再在那裡呆著便有些顯眼,再說了,我哪知道那個姓寧的居然如此膽大包天,明明知曉那裡是御書房也敢往裡闖。」 
 
  「現在再說這些有什麼用?那個白癡已經闖了!」 
 
  徐崇山惱怒地瞪著他,說道:「陛下現在要查這件事情,看陛下的神情,如果逮著那傢伙,少說也要打他十幾大板,所以你要給我記住了,那個白癡沒進過宮,更沒有到過御書房,聽見沒有?」 
 
  小太監哭喪著臉說道:「大人,咱們把他供上去不就完了?陛下打他十幾大板也算是個懲戒,我們也不需要替他擔這個干係。」 
 
  徐崇山恨恨說道:「蠢貨!那個白癡現在是我的下屬!要讓陛下查出來暗侍衛招了這麼個白癡,我不得被笑死?萬一陛下不解氣要治我的罪,我到哪兒說理去?」 
 
  「那是朝大爺的關係,陛下總得念點兒情意……」太監怯生生提醒道。 
 
  徐崇山棒袖而去,喝道:「媽的,難道因為朝小樹我就要替那個白癡背黑鍋?」

  ……

  ……
 
  就在徐崇山和那名小太監準備把這件事情遮掩下去時,大唐皇帝李仲易正在御書房內盯著那幅字發怔,忽然他走到書架旁抽出一個上匙的匣子,從那些自己親手書寫極少示人的手稿裡抽出一幅字,擺在那幅字的旁邊。 
 
  前一幅字是春風亭事件當夜皇帝親筆所書,準備賜予朝小樹,以嘉獎安慰他這些年來的坐困黑城愁苦,以勸勉他日後替朝廷效力,然而沒有想到這幅字寫出來了,卻是沒有機會賜出去,朝小樹與他一番談話便瀟灑離了長安城。 
 
  「魚躍此時海……這話難道不對?」 
 
  皇帝陛下皺眉看著並排而列的兩幅字,目光移到另外一幅字上,喃喃說道:「花開彼岸天?難道此岸便開不得,非得離了長安城離了朕的大唐才能怒放?」 
 
  天子的憤怒來自於有人敢動御書房,來自於那五個淋漓墨字戳穿了他一直刻意不去想的那些情緒,然而此時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後,他皺眉看著花開彼岸天這五個字,想著那日與朝小樹之間的爭執,卻漸漸品出了一些旁的意思。 
 
  「魚躍此時海終究是朕的海,花開彼岸天那才是真正的自由天,朕既已困了那廝十餘年,放他離去也不過是還債罷了,予人自由何不也是予己自由?」 
 
  皇帝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想著晨時望著濕漉花樹時的悵然,想著那位身份地位相差極遠卻在心性氣度上極為接近的友人,此時或許正在某條濕樹重花的山道間青衫飄飄,彷彿覺得自己也隨之而遠離了長安城,身心舒暢而自由。 
 
  然而他畢竟是大唐天子,雖然已經想通卻還是有些氣不順,看著那幅字憤然斥道:「就算你說的是對的,朕也不能輕饒了你!一定要查出來他娘的是誰寫的字,居然敢諷刺朕!這是誰寫的字,竟他娘的寫……噫……寫的這麼好!」 
 
  已經把心中糾結看穿看破,心境自然與先前也截然不同,皇帝陛下此時才真正認真去看那幅字,先前數瞥間,他只是覺著這五個字框架中正平和,法度森嚴頗佳,此時細細一看,才發現花開彼岸天這五字竟是纖瘦合勻,骨力雄勁而隱千飽滿拖墨之間, 毫不突顯,清勁挺健卻又柔媚和塵,端是無上妙品! 
 
  「這……真是好字啊!筆致方圓兼備,結體寬博,姿媚而骨傲,靈動飄逸,風骨內蘊……這字是誰寫的?比朕可是要強上太多太多!」 
 
  皇帝陛下眼睛瞇了起來,眉梢挑了起來,手指微微顫抖隔空拂過花開彼岸天這幾個字,頗有喜難自禁之意,他知道自己對這五個字的評價並不公允,紙上這些墨字何止比他寫的強上太多,就算與牆上懸著的那些名家妙帖比較起來也絲毫不顯遜色,甚至精神飽足處要更勝數籌。 
 
  正如宇缺當日在御書房裡感慨那般一樣,大唐天子自家字寫的不咋嘀,但賞鑒水平著實極高,他看的越來越入神,竟看出了當日寧缺寫這五字時忍至極癢處一抒而就的感覺,他覺得這五個字彷彿就像開在大海彼岸遙望而不可及的朦朧花技,從上至下在他後背輕輕拂過,將這些日子以來的鬱結不順之意一拂而空。 
 
  「好字!真真好字!」 

  皇帝陛下只覺得胸懷間一片拓盪開闊,心情重新覓回了寧靜平和,微笑看著紙上那五個墨字,毫不吝惜自己最真誠的讚賞。 
 
  忽然間他眉梢一豎,重重一拍書案,厲聲喝道:「來人啊!」 
 
  又片刻後,三名太監又跪在了御書房的地面上,又把求救的眼光投向了侍衛副統領徐崇山,徐崇山強行壓抑住心頭的不安,腆著臉湊近過去請示道:「陛下,屬下正在安排侍衛暗中查探,只是……一時半會兒還沒消息。」 
 
  做為最瞭解皇帝陛下的近臣之一,他知道皇帝不是個刻厲記仇之人,別說私入御書房寫幅字這種小事,就算宮裡那些更出格的荒唐事,只要不影響到國綱政體,只要時日長了也就不會再做追究。他原本打算把這件事情拖上數日再數月直至最後淡然無痕,哪裡想到皇帝今日竟是大逆平日意趣,連番施壓。 
 
  皇帝看都沒有看他一眼,無比陶醉看著書案上的字卷,輕撫頜下長鬚,吩咐道:「給朕好好地查這字究竟是誰寫的,但記著不要驚著這位書家,要好生以禮相待,嗯,找到後……替朕恭敬請進宮來,朕要向他好好討教討教。」 
 
  「啊?」徐崇山滿臉震驚抬起頭來。 
 
  再一個片刻後,這位官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大內侍衛副統領再次出現在某處偏殿陰冷的屋簷下,他尷尬看那名表情極精彩的小太監,惘然窘迫說道:「是的,御書房裡的情況就是這樣,現在看起來,那個白癡好像要因禍得福了。」 
 
  小太監後怕地拍拍胸脯,甜甜笑著說道:「大人這可是個好機會,如果咱們暗侍衛裡出個陛下賞識的書家,大人臉上想必也極有光彩。」 
  「沒有機會,也沒有光彩,至少現在是這樣。」徐崇山皮笑肉不笑看著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屬,說道:「你得記住那個白癡,不,是寧缺確實沒有進過宮。」 
 
  小太監吃驚看著他,問道:「大人,這是為什麼?」 
 
  徐崇山笑的像哭似的,聲音從牙齒縫裡擠出來,說道:「因為……先前咱們沒認,這時候再認,那就是……欺君。」 
 
  小太監瞬間便想明白了這中間的問題,哭喪著臉就像笑似的,搓著小拳頭苦惱說道:「瞧這事兒弄的,好事兒怎麼就弄成壞事兒了。」 
 
  徐崇山心想你這在這哭什麼喪,老子硬生生把一個絕佳的拍陛下馬屁的機會給玩成了疑似欺君的大罪名,才真正值得痛哭一場! 
 
  一念及此,他不禁後悔到了極點,若一開始他出頭替寧缺把這個黑鍋先背一背,何至於現在陷入如此兩難、看著一座寶山卻不敢動鋤頭的操蛋局面! 
 
  小太監眼珠子骨碌一轉,看著他小心翼翼又出了個主意:「要不然大人這時候去回稟陛下,就說先前沒有想起來寧缺這個人,這時候查了查便想起來了。」 
 
  「蠢貨!」 
 
  徐崇山情緒本就極為糟糕,痛聲訓斥道:「開始要治罪的時候想不起來,這時候要重賞的時候就想起來了,陛下待我們寬仁,不代表陛下就是那個啥!有些不重要的事兒瞞瞞陛下無所謂,但如果陛下覺得臣子真把他當成那個啥,你就會知道在陛下面前,我們才是那個啥!」 
 
  他強行壓抑下心中那股惱火情緒,沉聲說道:「欺君這種罪過不能認,既然一開始沒認那麼一直到死都不能認。」 
 
  小太監抬起頭來無辜地看著他說道:「萬一寧缺被找到了,咱們想不認也不行啊。」 
 
  徐崇山沉默片刻後說道:「時間,只有時間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是那個白癡說的唯一不白癡的話,也只有時間才是減輕罪責的唯一方法。」 
 
  ……

  ……

  和煦的春風在草坪上吹過,透過花樹,鑽進幽巷,然後順著書捨窗戶與粉牆間的縫隙鑽進室內,拂在年輕學子們的臉上,暖洋洋懶洋洋,正是春困大好時節,然而丙捨的學生們滿臉困意之外,還有些疑惑之意,因為某張書案空著的。 
 
  第三聲散鐘敲響,學生們三三兩兩離開書捨,或回長安城,或赴灶堂搶最新鮮的第一根玉米棒子,或拖著書生步踩著濕地旁的石徑往舊書樓去。 
 
  到了舊書樓,依然沒有發現那個傢伙的身影,詢問教習知道那個傢伙也沒有偷偷直上二樓,眾人眼眸中的疑惑之色更重,司徒依蘭和金無彩忍不住和身旁的同窗們議論起來,鍾大俊則是皺著眉頭站在書架旁若有所思,習慣了日日見那傢伙臉色蒼白登樓,今日忽然看不到那幅畫面,誰都覺得有些有些詫異。 
 
  舊書樓二層東窗畔,穿著一身淺色學院教習袍的女教授緩緩擱下手中的秀筆,平靜抬起頭來,望向樓梯口的方向,略等了陣發現始終沒有人上來,眉頭忍不住微微蹙起。她並不贊成那名學生不愛惜身體如此搏命地強行登樓讀書,但冷眼旁觀這麼多天,終究還是對那學生多出了幾分欣賞,今日發現那學生沒有來,她猜想大概應該是放棄了,心中不免生出淡淡遺憾之意,可惜他沒能堅持下去。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11 21:24:24

第94章 通往那個世界的第一扇門

  就在這時,她的眼睛微微一亮,微蹙的眉頭散開,平靜看著樓梯口方向,卻沒有想到出現在樓梯口的並不是那名學生,而是另一個眉眼輕浮的年輕學生。

  褚由賢緊張萬分走上樓來。他曾經在樓上昏厥過去一次,聽說過同窗們無數次慘痛經驗,更知道連謝承運這樣的人物都看到夜裡吐血,種種傳聞讓樓上的書冊在他心中就像冥界魔鬼一般可怕,慌張到了極點。

  走到東窗畔,他怯生生地深揖行禮,對女教授恭謹說了一句話。

  女教授微微蹙眉,看著他平靜微笑說道:「原來生病了……居然還想著要對我說一聲,這孩子性情倒真是溫和有禮,你代我告訴他安心養病便是。」

  南晉謝三公子謝承運已經放棄了登樓讀書的苦修,如今某人又請了病假,於是清淨的舊書樓二層變得愈發清靜,連續數日都沒有人再上來過,女教授早已適應了這種清靜,低頭描著自己的小揩,春風從東窗吹到西窗,樓外花樹搖晃。

  但有個人並不知道那個傢伙請了病假。

  深夜時分,繁星點點掛在夜林梢頭,散入舊書樓內,在木地扳上灑上一陣銀霜,盡頭那排書架上刻著的繁複雕紋驟亮驟隱,然後悄無聲息滑開,陳皮皮極為艱難地擠了出來,乎裡拿著一塊濕毛巾不停擦拭著額頭的汗水,緩慢走到書架前。

  肥胖的手指準確地點中那本薄薄的書冊,然後取了出來,陳皮皮隨意一翻,發現自己夾在書裡的那張紙還在那裡,沒有人動過,也沒有人留下任何文字,不由眼皮一翻,惱怒低聲咕噥道:「這都多少天了?怎麼還沒看?本天才不惜違抗書院規矩為你傳道授業解惑,你居然敢如此不珍惜!」

  這事情說起來有些奇妙有趣。

  陳皮皮向來以天才的標準要求自己,而他以為但凡天才總要有些與眾不同的行事風格:比如大師兄臉上總是掛著可惡的微笑,就愛喝湖裡溪裡的生水,二師兄總是戴著那頂怪模怪樣的高帽子,看見書院裡的女學生便會極為嚴肅地給對方上幾堂心理課,而老師的怪癖更多……所以他總想做些天才應該做的事情,做些日後可以寫進書院黑歷史、天下野狐禪的事兒,比如違背書院規矩指點一下某個可憐人,自己毫不在意地隨意寫幾個字便改寫某人的生命進程等等。

  既然是出於突如其來的衝動,自然不會太過在意,他在那本薄薄的紙上寫上幾段關於《氣海雪山初探》的點評,那個可憐人究竟能不能被點化,並不是他考慮的重點,然而當他第二夜興致勃勃來看回應,卻發現那廝並未給予隻言片語的回應,這件事情便變得有些不一樣起來,他變得非常認真起來。

  ……

  ……

  那天清晨春雨停時,寧缺身上的燒便退了,但在桑桑時而楚楚時而虎虎的目光逼視下,他毫無意外地第無數次敗給了自己的小侍女,請馬車行的人通知褚由賢,讓他代自己向學院請了五天病假。

  天天煎蛋麵酸辣麵片小雞燉土豆輪著吃,不准碰筆墨紙硯傷神,不准磨刀練刀損身,不准去紅袖招喝酒散心,只被允許坐在圈椅裡躲在板床上養神修身靜心,這般五天下來,寧缺蒼白的臉頰早已變得紅光滿面,早已不復前些日子的憔悴,甚至兩腮都微微鼓了起來,微彈微圓竟顯得有些可愛。

  「再吃酸辣麵片兒就真要吐了。」

  他堅決地推開面前的大海碗,不顧桑桑的目光攻勢,從她碗裡拿過兩個饅頭,夾了兩筷子醋泡青菜頭,就著她剩下的半碗清粥呼呼啦啦吃完,站起身來向鋪子外走去,說道:「還有晚上那頓,再吃小雞燉土豆就別怪少爺我離家出走。」

  桑桑端起他一筷子都沒動的酸辣麵片,看著麵片湯上浮著的那幾片薄薄牛肉,心想有這麼好的東西吃你還嫌棄什麼,要在渭城那時除了牛肉你能吃著麵片兒不?

  車馬行裡被書院學生長期包租的馬車,都會在顯眼位置烙上書院特有的標識,當然這必須有相關文書做資格認證,寧缺坐著馬車,就靠著這個標識極為輕鬆地通過長安城南門,順著官道向南方大山下的書院駛去。

  此時天才剛濛濛亮。

  到了書院進了書捨自然也是難免好一通擾嚷,無論是否熟識,看見同窗結束了病假重新復課,學生們總要上來關切幾句,寧缺耐性不錯,團團揖手眉眼含笑與眾人隨意聊著,眼底卻在打量著眾人的神情,發現除了褚由賢確實極為關切之外,那位司徒依蘭小姐和金無彩眼眸裡的關懷之色竟也極真。

  今日正課是書科,講的是南晉詩文脈絡及諸家風格賞析。寧缺酷好書法臨帖,依理論應該對詩文之類極感興趣,但不知為何,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看著那些墨字便心喜,看著那些墨字組成的詩詞便覺得無趣,所以這堂課自也是聽的興致缺缺,待散鐘響起來,禮貌應了教習幾句,便搶先走出書捨向灶堂走去。

  還是兩人份的午餐,還是在濕地畔散步三圈,那些默默注意著他動向的書院學生們忍不住嘖嘖稱奇,心想謝三公子一夜吐血便斷了登樓的心思,而這個叫寧缺的傢伙重病數日後回到書院,竟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在舊書樓門口,褚由賢關切地望著他的臉,說道:「你還要上樓?」

  「是啊。」寧缺回答道:「已經耽擱了好些天,我得抓緊時間。」

  褚由賢無奈地搖了搖頭,像看著瘋子一般看著他,說道:「難道你還沒吐夠?」

  「吐啊吐啊就習慣了。」

  寧缺笑著回答道。說完這句話他微微一怔,覺得這番對答怎麼如此熟悉,尤其是自己說出的最末一句,好像自己在哪裡聽見過或是看見過。嗯,

  走上二樓,他沒有急著去書架找那本薄薄的書冊,而是整理了一下烏巾學袍,斂神靜氣走到東窗畔,對著案旁的女教授恭敬行禮,輕聲說道:「學生回來了。」

  女教授緩緩抬頭,望著他說道:「身體可還撐得住?」

  「撐得住。」寧缺摸了摸自己微胖的臉頰,說道:「勞煩先生掛心,學生過意不去。」

  「我倒沒有掛心什麼。」女教授微笑說道:「只是我在這樓上已經抄了七年書卷,雖是習慣了清靜,但有個人安安靜靜在旁邊陪著,感覺倒也不錯。」

  寧缺笑了笑,說道:「學生盡量爭取在樓上多呆些時日。」

  女教授笑著點了點頭,揮手示意他自便。

  寧缺揖手一禮轉身離開,走到書架前看也不看便抽出了那本薄薄的小冊子,對於這本書冊的位置他早已爛熟於心,只要走上樓來,哪怕把他的眼睛蒙住,他也能準確地找到,只可惜本也應爛熟於心的內容卻還是一點沒有記住。

  在心中輕輕歎息了一聲,他翻開了這本《氣海雪山初探》,看到自己夾在裡面的那張薄紙便抽了出來,知道自己上次下樓前應該是看到了此處,只是他知道這種小聰明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這本薄冊對於他來說,此處永遠都是第一頁。

  忽然間,他的眉頭微微蹙起,有些疑惑地拿起那張薄紙對著窗外望去,發現紙背後一片密密麻麻的烏泱墨跡,心想自己上次哪裡寫了這麼多字?

  翻過紙望向背面,只見紙背上用蠅頭小揩寫滿了話語,留字的那人雖然用的是極為講究規矩和細微處功夫的蠅頭小揩,但很奇妙的是米粒般大小的字跡之間竟是筆畫坦蕩輕連,大有揮灑囂張氣息。

  寧缺吃驚看著紙張背面的墨字,然後在心中把那人留下來的字句默默讀了出來。

  「可憐的傢伙,不要相信什麼看山不是山……客觀存在的事物當然就是真實的,比如這本書上的那些字跡,比我這時候的驕傲自負還要真實。」

  「只是當這紙當這字反射著窗外的春光,映進你那不知道是大是小的眼睛,再被你……春光映在紙上已經是一道解釋,你眼看見它又是一道……事物的客觀真實就如同一個全身赤裸的美人兒……而當你去色迷迷地看她,去想她有多美,想要上她時……不管她是大河國的聖女還是西陵神殿裡的葉紅魚……。」

  溫暖的春風在樓內樓外輕拂,午後的陽光開始向金黃紅潤的路子上走,那些沐浴在紅霞中的雄性昆蟲們開始高聲鳴叫起來,扇動著翅膀,擠弄著氣囊,藉著風的翅膀和音浪,向異性展現自己的強壯和慾望,偶爾風大些時,林草裡的鳴叫便會驟然停止,在這些強壯的雄性昆蟲耳中,風聲大概就像雷聲那般可怕。

  樓內書架旁,寧缺怔怔看著紙上的那些字句,像座雕像般久久無法動彈,那些蠅頭小揩就像一個個雷在他的腦中炸響炸開,嗡鳴不斷。

  片刻後他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掀開那本薄薄的《氣海雪山初探》,目光在書紙上一瞥便移開,胸膛開始難以抑止的激動起伏,通過那張紙上的文字幫助,雖然他依然無法知道那扇門背後是什麼,但終於知道了那扇門在哪裡。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12 20:27:33

第95章 永字八法

  漸漸平靜之後,寧缺看著紙上那些墨字開始發呆,默默想著是誰在紙上留下了這些字句?是誰在為自己答疑解惑?是誰在暗中幫助自己?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悄悄轉頭望向東窗畔,女教授依然平靜地低頭描著小揩,根本沒有注意到他這裡,寧缺看著教授素淡的身影,想著紙背上那些對女性極為不莽敬的解說,下意識裡搖了搖頭,那等污言穢語不可能出自女教授之手。

  會不會是樓下那位舊書樓教習?寧缺皺著眉頭思考著這個問題,最終還是輕輕搖了搖頭,那位教習雖然言談風趣,但能看的出來骨子裡是個謹守規矩的人,如果他要指點自己想必應該會當面直言,而不會選擇留書這種方式。

  思來想去,總想不出來在紙上留書的那人是誰,寧缺困惑地望向窗外,聽著那些林草深處雄性昆蟲們的鳴叫,旋即自嘲的笑了起來,心想留書那人大概是書院某位老不修的教習,若讓司徒依蘭等人看見這些文字,定會憤怒地跳將起來。

  留書中的文字把觀書之道與對女子的態度結合起來,雖然猥瑣下流,但卻極為淺白簡單易懂,不然寧缺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察覺到自己有可能從中感悟到什麼,在他看來,留書之人乃是刻意用這種手法開解自己,正所謂自污穢中覓道,不由對此人佩服到了極點,心中默然想著留書之人必是位修道天才。

  既然認定留書之人乃是書院某位修道天才先生,寧缺的態度自然變得更為認真嚴肅,他拿起《氣海雪山初探》和那張薄紙走到書架盡頭,在那片夕照溫暖的地扳上坐了下來,斂氣靜神片刻後,才重新開始讀那份留書。

  陳皮皮明顯低估了寧缺這個可憐人的領悟能力,即便他沒有寫最後兩段,沒有以對女子的偏激態度來做解說,只需要前面那幾句關於客觀事實和理解為惑的話,寧缺便能明白他想表達的真實意思。

  「不去理解,不要去思考,只看文字本身……難道這就是當年書院抄書的神符大師本意之所在?那麼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看這些字,而不去想這些字的意思。」

  寧缺看著膝頭的薄冊,默默思考了很長時間,這些日子他拼著精神大量損耗,不停苦讀樓中藏書,非常清楚那些文字對自己精神世界產生的衝擊,兩相比較他愈發覺得留書人建議的觀書方式很值得嘗試。

  只是看見一個明明你熟記於心的字或詞,卻偏偏要不去思考它,還要假裝不知道這個字或詞的意思,甚至不是假裝,而是要你真正忘了這個字或詞的意思,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是極為困難的事情。

  院外有棵陪你度過童年少年時光的大槐樹,你今日看見這棵大槐樹,卻要說沒有見過它,你要假裝自己不知道它是一棵大槐樹,你要忘記它是那棵陪了你無數年,見證了你的頑皮青澀甚至是初戀初吻的大槐樹……誰能做到這樣?

  寧缺沒有翻開膝頭那本薄冊,怔怔地看著冊旁那張薄紙,心思卻飄到了窗外,飄到了別的地方,苦苦思索著怎樣能夠做到見字忘意。

  「要把認識的所有字都忘光……怎麼才能做到?」

  西窗外的陽光灑在他越蹙越緊的眉梢上,泛起淡淡的光澤,忽然間眉梢末端微微一挑,寧缺的眼眸裡閃過一道亮澤,在這一刻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接觸書法寫的那個字,想起這些年來他用毛筆用樹枝寫過無數遍的那個字。

  那個「永」字。

  對於任何一個接受過普通書法訓練的人來說,永字永遠是他們最熟悉的字。那個世界的東晉年間,那位史上最生猛書家王羲之先生認為永字八筆剛好具備楷書八法,正所謂點為側、橫為勒、豎為弩、鉤為躍、接為策、撇為掠、短撇為啄、捺為璨,這便是著名的永字八法。

  寧缺的眼睛越來越亮,一個永字拆開重複再組,便基本可以組成世間任何一個字,那我用永字八法拆字復觀,那就等若可以把所有字都認成永字?

  他很清楚這不是有智慧的方法,這甚至不是聰明的方法,只是一個笨方法,而且誰也無法知道這種方法能不能用,但他此時根本難以壓抑住內心的渴望與衝動,深吸一口氣後,毫不猶豫掀開了《氣海雪山初探》的第一頁。

  「天地有呼吸,是為息也……」

  寧缺盯著書冊的第一句話最前端的那個天字,更準確地說,他眼中並沒有整個字,只有天字的第一個筆畫,那端端平平的一橫。彷彿有一把鋒利的刀子在漆黑一片的精神世界裡畫過,嘶啦一聲,微弱的白色光芒從那道細微的縫隙中滲了出來。

  然後他眼中出現了濃墨第二橫,接著是淡然的一道長撇,最後方是一捺。書冊頁面上那個飽滿完整的天字,就以這種解構的方式依次出現在他的眼簾內,出現在他的腦海中,而始終無法構成一個完整的意思。

  眼中明明是個字,但只允許你看筆畫,不允許你在腦海中組合,聽上去簡單,要做到這一點卻是極難,絕對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到的事情。

  幸運的是,寧缺苦修書法近二十年,拆字早已變成了某種本能。而書家要求首先寫好每一筆畫,再重組框架,如今他則是在腦海中強行截掉了後面最重要的那個部分,若精神本能裡要求去組合那些筆畫時,那個深刻腦海中的永字便開始發揮重要作用,被他自行理解為永字的某一部分而不是天字的某一部分!

  即便是他,要做到這種把虛妄當成真實的事情也極為困難,他此時已經把自己的精神全部集中起來,握著書冊的雙手微微顫抖,學袍後背已經被湧出的如漿汗水打濕,眼睫毛痛苦地不停眨動,嘴唇抿的極緊,像是幼年時第一次懵懂地舔筆尖。

  今次書冊上的墨字進入他的眼眸之後,終於沒有像以往無數次那樣變得模糊起來,變成一團團的墨污,然後飄離紙面開始震盪他的腦海,而是無比清晰無比緩慢地呈現在視野之中,安靜馴服的像是無風湖面上飄著的樹葉。

  此時的寧缺渾然忘了當初這些文字是怎樣的折磨自己,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些筆畫,看著那一撇一捺的走向鋒勢,就彷彿看到了那片微風之下的湖面,那些樹葉緩緩的飄向東飄向西飄遠或者飄近至自己身前。

  沒有狂風巨浪,沒有春風亭的暴雨草原上的群狼,他眼簾微垂盤膝坐在溫暖的午後陽光裡,坐在書架盡頭的地扳上,顫抖的雙手不再顫抖,繃緊的身體漸趨鬆弛,緊抿著的嘴唇漸漸放鬆,沒有暈倒沒有昏厥沒有嘔吐,只有平靜。

  風起風停總是輕柔曼妙,樓外林草深處的昆蟲們再次開始歡快的鳴唱,歡慶這個幸福的春日,歡慶新的充滿奇趣的世界出現在自己眼前,溫柔的春風裹著這些歌聲飄進窗內,在舊書樓空曠安靜的空間裡蕩漾,偶爾落在少年身上,輕輕拂動他的衣裳,學袍前襟微微顫動,似有某種無形的力量正在裡面緩緩流淌。

  學袍前襟上的痕跡流淌沒有能夠連貫圓融,每至胸腹間某一處便會悄然折回,就像是春風揚起湖面上的水波,推動著水面的樹葉向四周散去,最終觸至湖畔石壁便默默折返,終究是無法登岸或者破岸。

  東窗畔的女教授此時似乎感應到了些什麼,眉尖微微蹙起,她仰起臉來,側耳靜靜聆聽窗外的蟲鳴、春風的動靜,然後轉過頭看向西窗下的少年,微微一笑。

 「是為息也……」

  寧缺看到了息字,忽然間心神微散,目光下意識裡離開書冊,整個息字以完整的結構撲面入來,直入眼簾。嚇通一聲,有頑皮的牧童向小湖裡扔了塊石頭,水波微起,蕩的那些樹葉走向混亂不安起來,他只感覺腦海中嗡的一聲,頓時清醒。

  雖然已經有了很多次經驗,但這個息字依然對他的精神世界帶來了極大的震盪,他悶哼一聲,右手閃電般探出撐到木地扳上,勉強支撐住身體,強行扭過頭去,不敢再看書冊上任意一個字,臉色極為蒼白。

  雖然如此,但他此時蒼白的臉頰上卻是掛著難以壓抑的笑容,因為他知道自己確實看到了那扇門,雖然這並不見得是那位留書人想要替自己開啟的門,但至少在他打開這扇門後,他沒有昏過去,而且他隱隱有種感覺,如果用這種方法繼續看下去,且不論能否一窺修行世界的奇妙,但對於書法之道必將大有裨益。

  他沒有急著站起身來,而是繼續盤膝坐在陽光下,閉著眼睛開始回憶先前的感受,試著尋找那些腦海深處的筆畫,那些消散於湖面上的樹葉。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展顏一笑,站起身來走到西窗畔的案几上,拿起那處的毛筆和一張新紙,略一沉忖之後,開始給那位留書者回信。

  在回信中他先是真誠地感謝對方的指點,然後把自己的解決方法和疑惑也極坦誠地寫了進去,請對方點評指教一下是否可行,最後極為鄭重地請教道:「觀書冥想之際,彷彿見湖中樹葉走向,那可是神符師筆畫本意?我見那湖中樹葉飄離痕跡散亂,卻隱隱然有規律可遁,胸腹氣海中若有所感……」

  「那……可是念力?」


作者: 07131002    時間: 2011-10-14 21:49:42

第96章 今夜無人入睡

  寧缺用手指拈住紙張兩角伸到窗口處,窗外的暖陽春風迅速把墨跡潤乾,確認沒有問題後,他極謹慎地把紙張對折,然後放入書冊之中,還是先前那個位置。

  他站起身來,把書冊放入書架之中的老位置,然後走到東窗畔,向女教授先生恭謹長揖行禮,女教授微微頜首回禮。

  接著他應該直接下樓,但在直身的過程中忽然間心頭一動,心想這位女教授先生在舊書樓內描楷數年,想來也是書院中極了不起的人物,而且看她性情恬靜和善,既然那位留書者都願意指點,說不定她也願意幫助自己?

  做為一個身家已經過了兩千兩,吃頓早飯還習慣性要精打細算的窮苦少年,寧缺想來想去,總覺得不能放過這種機會,略一停頓後,極為恭謹地開口說道:「先生,學生方才讀書時強行忘字形,似乎若有所得,不知這法子可還使得?」

  女教授靜靜看著他,過了很久之後才微笑說道:「依照書院規矩,即便是術科學生在未入二層樓前,也只能憑自身悟性來看這滿樓藏書,但你本無修行潛質,卻憑著毅力悟出了些許道理,雖然那些道理並不見得對,但也算是極為了不起。書院規矩終不能破,那我只好送你一句話。」

  寧缺深深鞠躬,恭敬說道:「多謝先生指點。」

  女教授看著身前案上那些寫了無數年的簪花小楷,平靜說道:「觀字,忘形,存意……有心無意方為念。」

  ……

  ……

  觀字忘形存意,寧缺知道自己並沒有做到這一點,他用的法子乃是拆形,距離忘形的境界還差著極遠的距離,至於存意二字他更是不知何解,不由搖了搖頭,口裡喃喃念著有心無意方為念這六字,順著樓梯走了下去。

  此時暮色已深,往常這時候舊書樓下已經沒有多少人,但今日卻顯得極為熱鬧,司徒依蘭牽著金無彩的手站在最前方,褚由賢站在樓梯側手邊,而更遠一些的書架深處,隱隱可以看到謝承運和鍾大俊的身影。

  這陣勢好像是在迎接自己下樓?寧缺看著樓梯下方的同窗們微微一怔,望向身旁的褚由賢低聲問道:「出什麼事了?」

  「你居然……是自己走下來的?」司徒依蘭驚訝地看著他說道。

  寧缺攤開雙手無奈說道:「我上次之前好像也是走下來的吧?」

  司徒依蘭笑了笑,說道:「說正事兒,書院歷年來的規矩,新生入院之後便會分舍聚上一聚,總有些來自它郡甚至是外國的同窗沒逛過長安城,所謂聚會也就是帶著大傢伙逛逛,飲些酒水說說閒話,我們丙舍也是要聚的,像我和無彩久住長安之人當然責無旁貸,所以就由我們領頭,本應是數日前就辦了,只是因為你生病休假,所以推到了今日,大傢伙不想打擾你在樓上看書,所以就在這兒等著。」

  寧缺看著身前少女,發現她已經脫了學袍,換上了件淡紫色的左襟衽裙,沒有平日穿箭裝時那般爽利強悍,卻意外地呈現出幾分大家閨秀的寧柔味道。

  雖說急於回到臨四十七巷向桑桑講述今日的奇妙遭遇,但他也知道書院同窗聚會這種事情是怎樣也避不過去的,更何況丙舍為了等他病癒把聚會時間推到今日,無論如何他也必須參加,左右都是些年輕人,他很直接地說道:「沒問題。」

  司徒依蘭爽朗一笑說道:「你這爽快性子倒是不錯,不像陳子賢那幾個傢伙,借口家中有事都跑掉了,誰不知道他們現在肯定是在哪家賭坊裡。」

  聽著陳子賢這三個字,寧缺微微一怔,旋即想明白她說的是丙舍同學書局富商之子陳子賢,而不是那個倒在柴堆旁無法閉上眼睛的老人。

  司徒依蘭回首望著身周的學生們,爽朗笑道:「大家有沒有什麼想逛的地方,想吃的長安美食?如果你們沒有想法,那就我定了。」

  來自外地的學生們紛紛笑著說道沒有任何意見,她烏溜溜的眼珠骨碌一轉,望著寧缺忽然說道:「我們去喝酒怎麼樣?」

  「我還是沒意見。」寧缺說道。

  司徒依蘭看著他的臉,調侃說道:「上次褚由賢說你在紅袖招喝酒不要錢,要不咱們就去紅袖招?相信你應該也沒有什麼意見才是。」

  寧缺一怔,剛想說自己有很大意見,卻見她已經轉身向眾人宣佈了這個消息,聽聞今日聚會放在紅袖招。聽到這個決定,舊書樓內外頓時變得「群情激憤」起來。

  某位來自固山郡的學生搖頭讚歎道:「能一睹天下第一歌舞行真容,今次長安求學真是不虛此行啊!」

  某位來自大河國都城的學生鄭重說道:「不錯,此番定要看看大唐天子最愛的那幕舞劇。」

  某位來自偏僻函谷的大唐邊軍前校尉認真說道:「然也,今夜諸位同窗定要好生寫幾首好詞好句來記敘你我盛事。」

  諸生紛紛搖頭晃頭讚歎,皆是渾身文藝氣息氾濫模樣,可誰都知道,這些年輕學生們真正想看的並不是歌舞,而是傳聞中領天下風月行班首的名妓,真正想做的不是詩詞,而是在青樓裡去覆雨翻雲一番,雖然司徒依蘭等數位官家小姐同行,不可能真的放浪,但能夠與那些勾魂奪魄脂粉氣親近一番也是極好的事情。

  寧缺抓住身旁的褚由賢,驚訝問道:「女子……也能進青樓?」

  「長安城就沒這些娘子軍不敢去的地方,再者紅袖招是宮裡抬舉的歌舞行,她們若說去看歌舞,誰也沒法說什麼。」褚由賢無奈攤手應道。

  就在這時書架深處伸出了一隻手,一名身材瘦小的學生慢慢挪了出來,正是那名以天才著稱的臨川王穎,他看著眾人怯生生說道:「我能不能跟著一起去?」

  諸生看著這名將滿十四歲的少年郎,面面相覷。司徒依蘭輕咬嘴唇兒,眼珠兒一轉,沉著臉說道:「王穎你不能去,要知道你可是丁舍的。」

  ……

  ……

  大唐朝野的風氣向來在樸實強悍與開放風流之間搖晃不定,更準確地說應該是踩在兩邊快活地搖來晃去。尤其是生活在長安城裡的人們,談國事論意氣時自然樸實強悍,談文學論風月時自然開放風流,從來都不會覺得這兩種做派有任何衝突的地方,朝廷上嚴肅方正的文官下朝之後會去府邊的小酒館給盲女彈首曲子,花柳巷裡的開門婦人說起邊塞戰爭時也會抹著眼淚去捐款。

  所以長安城的青樓和其餘地方的青樓有所差別,並不一味紅燈高懸而淫香陣陣,也有箭裝勁舞胡琴鏗鏘之時,除了那些靠指責他人為生的御史大人們,無論官員還是富商堂而皇之出現在這種地方,都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妥之處。

  說起青樓,自然首先要提的名字便是紅柚招,多少年來,那個絲竹院外從來沒有招牌,但誰都知道這是長安城乃至大唐帝國青樓業的第一塊招牌,有先帝和陛下夫妻的暗中偏愛,有輝煌的過往,縱是遠在寧靜街坊中,聲名卻遠播萬里之外。今夜的紅袖招如往常一樣星光燦爛,今夜紅袖招春風浪漫,今夜紅袖招歌舞昇平,今夜紅袖招無人入睡,今夜紅袖招……變得有些混亂。

  當那二十幾名書院男女青年或羞澀低頭或驕傲抬頭闖進樓來,在大堂裡倚紅接翠飲酒作樂欣賞歌舞的富商官員們神情頓時一僵,認出其中幾名女扮男裝的學生身份後更是連聲歎息不擇路而速散。

  長安城確實開放,女扮男裝逛青樓這種事情並不少見,父子先後去找某位姑娘也不是稀罕事,但兩輩人同時出現在一個樓子裡,總歸還是會有些尷尬,很奇妙的是,但凡在這種尷尬局面下,永遠是長輩讓著晚輩,比如此時。

  司徒依蘭招呼著同窗們坐下,瞧著從樓子側門溜出去那背影有些像自家四叔,強忍住心中笑意,瀟灑揮袖坐下,喚來樓裡管事問道:「我知道樓裡沒有包場的規矩,但我們人多把前廳坐滿看看歌舞總是沒事吧?」

  管事早已認出這位長安著名貴女的身份,不敢怠慢,苦著臉說道:「司徒小姐……或者今兒還是要喊您少爺?您怎麼說自然就怎麼辦。」

  「你這傢伙就是識趣。」司徒依蘭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拋過去一片金葉子,說道:「酒水果食快些上來,今兒有大財主買單,再就是……我要陸雪姑娘來陪我,去年來你家樓裡,你們說她進宮了,今兒不會還這般巧吧?」

  管事面露為難之色,賠笑說道:「倒確實沒進宮,只是您也知道陛下因為公主殿下歸來開宴設禮,歌舞行的姑娘們練舞練的辛苦,陸雪姑娘又是領舞,所以大家特意賞了她一個月的假,如今她願不願意出來,那真得看她的意思。」

  若說起紅袖招如今的頭牌姑娘,水珠兒自然算得上一個,但陸雪的身份地位又有些不同,她在歌舞行裡還佔著個領舞的位置,聽說曾經被皇后娘娘親口稱讚過,若她不願意出來陪客人喝上兩杯,只怕誰也不好使強。

  司徒依蘭終究還只是位少女,入青樓飲酒歡鬧總是好奇佔了大部分因素,若要找那些不忌生熟客的姑娘相陪,她自不願意,而陸雪姑娘則是大不相同,所以此時聽著陸雪姑娘竟是在休假中,便不禁有些煩惱。

  寧缺低著頭跟著諸位同窗進入紅袖招後,便拖著褚由賢坐到了最偏處,一邊悄悄聽著司徒依蘭和管事的對答嘖嘖稱奇,一邊在沉痛思考今夜由誰結帳的重要問題,片刻後,他看著褚由賢同情說道:「她說今兒有大財主買單,我看來看去,大概又得是你破財了,誰叫你是長安城的坐地戶兼大財主。」

  褚由賢唰的一聲打開折扇,嘲諷回道:「很明顯,今晚大財主姓寧。」

  說完這句話他站起身來,朝那管事大聲笑罵道:「華紹,瞎了你的狗眼,瞧瞧我身邊坐的是誰,還不趕緊把陸雪和水珠兒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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