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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 安琦 ] 子不語 1 鳳頭釵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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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又心
時間:
2011-9-18 00:20:58
標題:
[ 安琦 ] 子不語 1 鳳頭釵 [全書完]
算命言她命犯「空亡」,
此生若非意外早夭,就是終生貧賤……
嗟!簡直胡亂掰說!
也不看看她生得美絕,
早好命嫁入榮華富貴享受不盡的豪門大戶當少奶奶,
哪一點像是短命、受苦之人來了!
不過,自從爹爹留給她的傳世寶鳳頭釵無故生蹤,
家中來了一個神奇隱秘的男子、喜歡講些莫測高深的話之後,
她倒是開始怪事纏身、田思不寧;
老見著一對兩小無猜、彼此扶持、照顧……
嚇!女孩神似她小時俏生生的模樣,
男孩即是那神秘鬼祟的……
作者:
又心
時間:
2011-9-18 00:22:11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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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語,見到如斯名,就知道安琦做了什麼傻事,啊!不對,是做了什麼麻煩事!居然寫系列(當然,遠些故事都是個別獨立的),只為想滿足自己想換一些不一樣題材的寫作慾望,而道題材能寫的又頗多,所以盡力搜集到資料後,腦袋瓜搖一搖,就寫了。
論語·述而篇說:子不語怪力亂神。無神論者喜將這句話掛在嘴邊,然,卻沒想到,子不語並不代表沒有,也許只是說了沒人會相信,也許是說了沒人聽得懂,所以乾脆將根本放在「人」上。這是我在一本古代玉器通論書籍裡見到的短文,覺得滿有意思,所以寫出來也讓大家閒餘參考。
「子不語」三字始於論語,而清代袁枚的《子不語》裡更寫--中國鄉野傳奇,內容光怪陸離、人物生動、言語自然、托意深遠,不僅供人多了茶餘飯後閒聊的話題,更讓人愛不釋手。
安琦本來就喜歡看一些怪怪的軼事、故事,電影、電視喜看鬼怪,漫畫小說也喜看鬼怪,最好能讓我起雞皮疙瘩的那種。
順道一提,安琦有點怪,怎麼都叫不出女生那種飆高、尖銳,既完美又淒厲的尖叫聲,所以起雞皮、張口無聲、眼淚無預期地沿頗滑下,就是讓我毛骨悚然的最高程度了(以後在電影院看到電影散場卻還有個人坐在原位呆若木雞呈假人狀,那很可能就是安琦)
提到這個系列想寫的故事,當然是有關情愛,寫愛情小說沒寫到情愛,退稿比較快,哈!是偏離主題,便少了味道。
因為想寫不一樣的情愛,又挺愛那種古老神秘的感覺,於是便借了「子不語」名號的光。
故事裡頭的主角雖不一定為人,卻一定懂情懂愛,你一定會問,他們不是人,有情有愛不是很奇怪,那我一定會回答你:如果他們懂情懂愛,不是更加可愛嗎?所以,放輕鬆嘍!
山有情,水有情,花草皆有情,如人之血肉軀者,不懂情,豈不可悲?
看了這句,莫非安琦是想寫悲劇?喂喂喂,我只莫測高深地笑了三聲,搖頭說不知。唯待大家看了故事就知道了呀!
另,看到這兒,你便跟我過來吧(勾勾手指,將人帶到窗邊)!
站在微颸輕擾的窗台邊,安琦揚手一揭,揭開一片神秘的紗簾。外頭,是一片靜謐卻盈滿絮絮低語的詭譎世界,妖紅的星光,正媚惑地伸展著誘引的觸角,而被夜風席捲著的濃厚樹影,也正娑娑地對窗內的人下著蠱惑迷兕,他們喃著:
來呀……跟我來……來這裡,看看另一個世界,別回頭……只要緊緊地跟著我們……
窗台外送來一道怪風,怪風裡黑煙一縷,裊娜地繞著窗內人旋迥再旋迥。
於是,安琦搭上你的肩(嘻嘻,別怕別怕,沒那麼恐怖啦,只是要帶你去看看另一種情愛,走吧)。
眨眼,黑煙散去,人已不見,唯留異界物呼嚕呼嚕的嘀咕和惹人發毛的嘻笑……
作者:
又心
時間:
2011-9-18 00:22:44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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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涼似水,高空,如鉤的月傾了一地銀光,將靜寂的萬物染成一片琉璃世界。
睡去的城,層層疊疊的屋瓦上頭,夜鶯低唱,淒清的鳥囀彷彿啼著未眠人的心事,忽起忽伏,著實難斷。忽地,一聲拍翅,低唱的夜鶯由站梢的簷尖,飛竄進了一處寬闊府宅的庭院,它停在一株桂樹的樹梢,窺看著樹下,樹下不遠處有著廂房數間,其一隱約透出微弱光線,未久,似乎是察覺燭光不足以為擾,是以,它又開始低唱。
啾啾……啾啾……
搔人愁緒的鳥鳴傳進了透著燭光的房裡,讓正憑桌刺繡的女子停下了手邊的針黹,她側耳聆聽。
夜鶯又在低啼了,是不是知道她難以入眠,所以來作伴?淡淡的愁滋味,雖滲進她心底,但卻只在她秀麗的柳眉間引出一道細摺,她蹙眉,因為寂寞,只是這寂寞她已習慣,星子似的黑眸迥望住身後的床,上頭錦被疊整得仔細,模樣像正等著人上榻。
明兒個是初八,十五中秋那日,他大概趕不及回來了吧。撫著微微起伏的肚,輕聲一喟,轉回細緻的臉龐,擱下針線,人走到榻旁的斗櫃前,開了屜,自衣物下方的隱密處拿出一隻麻布縫成的小袋,將袋子握在手中抵著胸口,她又坐回桌前。
就著微弱的燭光,修美的指從袋中挑出一支白玉鳳頭釵,釵子精巧,卻有著美玉專有的沉甸感。
鳳,夢裡的鳥,古老的傳說有一雲,它是一種專食人惡夢、帶人走向光明的吉祥鳥。
釵上的鳳首作回盼狀,於刀工,其上之陰陽刻紋可謂奇美、流暢,顯然出於名匠之手;論玉質,更則溫潤純淨、包漿剔透,而通體羊脂之頂,一抹朱紅沁色恰巧落於鳳首之中,無非是天地給予的錦上添花。
「為什麼我總覺得你……像活著似地。」輕輕一笑。這支年代久遠的古玉釵,日間通常收在櫃子隱密處,夜間則與她同入眠,對她而言,是極重要之物。
習慣地細撫著鳳形花紋,菱唇微哂,女子似乎在憑弔什麼,未久,這才將其墊著麻袋擺上桌,隨即又拿起針線準備繼續絹巾上頭未完成的繡工。針尖來回穿梭於一方白口絹上,一對鴛鴦鳥兒逐漸成形,唯剩下回首顧盼的雄鳥頸間,還差了數針……
「大家快起來!快出來!」
「呀。」深夜裡,外頭不遠處突來的驚呼,驚得她讓針刺穿了手指,她急忙將手指塞進嘴兒裡,但滲出的血還是波及絹巾,染紅了雄鳥未完成的頸間。
端詳著繡圖,她心生不祥,但由於驚呼聲似乎傳自府內,所以無暇顧及,於是只快速地將麻袋上的玉簪收進了袋,安進了櫃裡,人加了件外衣,就奔出門外。
外頭,是漆黑一片,她立於廊上,玉臂交抱並抓著外衣,四下除了有簷上燈火搖照著的些許光亮,放眼望去,整個院裡唯有樹影幢幢,夜風刮來,備感蕭索。
究竟是誰在夜裡喊叫?又喊著什麼?方纔她來不及聽真切。
「快快,賊往後面跑了……大家快起來抓賊啊!」這時,嘈雜的聲響又自前院傳來。
賊?女子一怔,小手捏緊。糟!這種情況,她幫不上忙更不能反成累贅,得趕快進屋!
不安感隨即席捲而來,女子反應地想回到屋內,只是她臉才一偏,一道黑影就這麼迎面襲來,並略了過去。
「呃……誰?」倒抽一口氣,她回頭望向廊底,那裡竟立了條黑影,因為光線晦暗,所以模樣不明。
最近城裡入夜甚不安穩,賊兒囂張,藏寶失竊的例子比比皆是,但官衙裡出了捕頭抓賊,卻還是連只飛蠅都抓不到,所以跟著便有人繪聲繪影,說夜裡出沒的是鬼不是人。然,官衙自然不許人妖言惑眾,所以出了百兩賞金欲抓這似人似鬼的飛賊。
那麼她眼前這一個,究竟是……
才思及,廊底的影子又晃了下,像是向她走來,她心一慌,手掖在胸前,腳就像生了根,一動也不能動,直至那影子走近燈火的範圍,她終於瞧見他的臉……臉?不!他壓根沒有臉!
倒吸口氣,瞪住那蒼白的輪廓,他的「臉」上只有兩塵沒有眼珠的「眼」
「在那裡,看到了,快去抓起來!」追趕的僕役發現了黑影的蹤跡,全都提著燈往她的方向奔了來。
女子的注意力並未被打散,她屏氣看住黑影,看著他好似遲疑地緩慢退去,待人群極逼近,才一躍而上,上了屋頂消失無蹤。
追趕的僕役來到身邊,帶頭的一位朝她行禮。「少夫人您有沒有受傷?」
「沒……」單薄的身子晃了晃。
打個手勢讓其他人追上去,他又是一揖。「沒事就好,那請少夫人快進房裡去,小的還要去追賊,沒辦法顧及您的安全。」
「喔……好。」許是被嚇著,她連進屋的動作都有些僵硬,等關上門、落了栓在長桌邊坐下,才不禁將前一刻的景象又想起。
在她感覺,首先她猜想那黑影該是人,因為當黑影掠過她身旁時,她似乎聽到了一聲屬於人的喘息聲,只是,若再經過細想,她又不是那麼確定了,因為若是個人,那喘氣聲又怎會那麼輕淺,淺到幾不可聞?
剛剛她瞧見的,究竟是鬼還是是人?心存著餘悸,她吹熄了燭火,上了榻整個人縮在被裡,直到天色微亮才勉強入睡。
***
原以為夜裡的驚嚇會因白天的到來而消散,沒想到她睡眼才瞇進陽光,就被敲門聲給驚醒。
「誰……誰?」長久的獨眠顯然沒替她造就膽大,她依舊很膽小,急急坐起。
「是春花,少夫人。」門外是跟了申府老夫人近十年的婢女,自她嫁進來,才跟了她。
「怎……來得這麼早?」喘氣連連,她加了外衣下榻,去開了門。
「老夫人現在在廳裡,因為衙裡來了兩名官差,所以要少夫人您現在過去一趟。」婢女連梳洗用的溫水都盛來了,想必很急。
「我自己來比較快。」轉過身,往屋內走,未綰的髮絲披洩在背,原本該是均勻烏亮,可卻遺憾。
望了眼蘭舫的後腦勺,春花已經對那一處因舊傷而生不出發的明顯區域習以為常。偶爾替主子綰髮,也曾好奇詢問過,但似乎連她自己都不曉得那傷從何而來。
「可夫人您現在懷有身孕,還是讓春花……」進屋,將水盆擱下。
「沒關係,你等我一下,我很快的。」春花雖然較其他僕役手腳俐落,但自進這宅子兩年多來,她到現在仍是不習慣被人伺候,如果沒人看見,她幾乎什麼都堅持自己來,例如梳洗著裝這些小事。
知道她的習慣,所以春花也沒再堅持,她出了門口候著。稍許,兩人才一起前往大廳,而來到廳裡……
「娘,蘭舫給您請安。」福身。
堂前除了一名面容奇醜、嚴肅但穿著講究的老婦,還有兩名官差,他們盯著她,目光由鬆散轉為驚艷。相傳經商大戶申府的媳婦貌若天仙,今天一看果真不假。她蛾眉清掃未著半點胭脂水粉,卻出塵不染猶如空谷幽蘭,連聲音都柔得像糖餡一樣,實在美絕,壓根不像這紅塵中的俗人。
「嗯,到一邊坐著,有事問你。」注意到兩名來客的自發舉動,申老夫人表情更是嚴厲,她清咳兩聲,而後冷冷說了:「兩位差爺今天到府不是就是想問昨天夜賊的事,現在人我叫來了,怎又不問了?!」
申府高堂的精明、幹練由她早年能以無鹽似的長相破格嫁進這數一數二經商大戶,且老來握有府中大計之權,便不言而知。
府城內外,若已曉得她膝下獨子申闊天的經商異秉,就不得不知一手將他調教的申老夫人,只是……伴隨她的精明名聞遐邇的,卻是她的孤僻與刁難。
這孤僻,是對財;而刁難,是對人,尤其是美麗的女子,兩種情況臨老更甚。
垂老的她,孤僻到不禮鄰近,且唯利是圖;而她的刁難則表現在申府老爺仙逝後,將申府老爺貪色迎回的偏房美妾二遣回來處這等事。
「呵,謝老夫人,那麼就由著我們問。」一名差爺先過了禮數,跟著才針對申家媳婦蘭舫。「少夫人,今天我們來只想問您幾個問題,為了早日將飛賊擒獲,請務必據實相告。」
想起昨夜的經歷,她寒毛猶豎,僅僅頷首。
「請問昨天夜裡,您是否瞧見那飛賊的長相?據貴府家丁說的,那飛賊在逃走之前,該和您照過面才是。」
「他的長相?」若說他沒臉,五官只見一官,走路無聲無息,會不會被認為妖言惑眾?據她所知,妖言惑眾的處罰似乎不輕。
見她面有猶豫,於是又問:「我們皆認為他是個人,妖鬼之說本來就無稽,雖然追捕過他的人尚不能將他的長相描述正確,但有您的指認應該會有很大的幫助,少夫人可知這飛賊是男是女?」
「妖鬼……無稽?」若他們早已認定,那還要她說些什麼。她時常以為,當差的總求一個交代,而不去探究是更或假,莫怪乎百姓們會日子難過。
就連她世襲玉匠的爹,也是給羅織入獄,病死在裡頭的。
「一個問題哪需如此磨蹭,你看到什麼就說什麼,別礙了大家的時間,說完你還有事情得做。」申老夫人似乎不耐煩,尤其她認為兩名官差垂涎似的目光是她家的恥辱。
婆婆說的話,就是夫君說的話,出嫁從夫,所以必需奉行三從。「昨夜我見著的……是條黑影,有張只有眼睛的臉,走路無聲無息,看不出來是男是女。」躊躇之後,她說。
聽了,原本催促她說話的申老夫人頓時氣極,她手杖一杵,站起身軀。「我叫你說,不是叫你妖言惑眾,知不知道亂說話會被捉進牢裡?你被捉進牢裡,我申家的面子往哪兒擺!?」
她年近懸車之年,卻精神奕奕,指責人的語氣半點不輸堂上大官,只是,她卻忘了對象是自家的媳婦,不,或許該說,她根本不將她放在眼裡。
「娘,我……」
「你如何?你不說實話差爺無法交差,妖言惑眾更有辱門風,這麼不聰穎,真不知天兒當初為何執意娶你入門!」
她不過是實話實說,難道說實話也能入罪?眼前的狀況,無非小題大作、借題發揮。雖不該對婆婆存有疑異,但自她嫁進門這情況只有愈來愈頻繁。
感受到風暴將至,兩位差爺只好摸摸鼻,想求退。「既然問不出個所以然,那麼我們等少夫人想清楚一點,再到衙門申報好了。老夫人,那我們先退下了,打擾之處請見諒。」
「怎麼這樣就走了,萬一你們出去說些什麼,那她……」拄著杖追了出去。
「不會不會,老夫人當可放心。」差爺連忙打點。求退,是因為申家媳婦殷蘭舫所說的與先前證人的供詞如出一轍,視同無用;況且申家在地方上還有錢有勢,較之普通百姓,當然抓不得,惹上他們,很麻煩的。
不得已讓兩名官差出了門,申老夫人這才回過身,只是她面對的,竟又是她最生厭的一張臉,即使蘭舫努力不皺眉,表情溫順。
「怎麼?我剛剛說的有錯嗎?」然,她還是開口折損。原本獨子迎娶了個美嬌娘她應當高興,但不知怎地,只要對著她,她就是欣喜不起來,或許是紅顏禍水的說法,她總覺得蘭舫過分的美貌終有一日會替她的兒招災。
蘭舫無言,只搖著頭。
觀了眼她肚上的微隆。「那你仔細將昨個夜裡發生的事想一想,想清楚我再讓差爺來,省得落人口實。」
抬起頭,蘭舫不明白,因為她說的擺明就是事實,莫非話還得說得切中人意才叫作實話。
凝著她似乎想辯駁的臉,不予理會,逕自接說:「好了,我相信那兩位差爺也不敢亂說,這一次府裡的東西沒被偷走算是萬幸,方纔的事也就先不管,待會兒你領幾個人去把庫裡的古玩清一清,過些日子是知縣的誕辰,屆時挑禮的人一定很多。」
他們申家的事業,就扎基在古玩買賣上,這根本不紮實,其他的買賣也就無以維生。
「是。」蘭舫福了個身,懷著憂鬱默默往內院裡去。
「還有,今年中秋,天兒也許會回來,你準備著。」等人快走出大廳,又聽到老聲自後頭傳來。
中秋?
在內院裡頓足,蘭舫美如精玉的臉龐乍現一絲光彩。娘說闊天中秋可能會回來,那麼,就再過幾天就能見著他了。自他到江南做買賣,前後也已過了三個多月,她……是真的想他。
平日婆婆不許她拋頭露面,是以她就跟一般女子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最多跟著婆婆到寺裡參佛。在嫁作申家媳婦之前,她多少還可以跟著世襲玉匠的爹外出做玉飾生意的,而今卻已人事全非。
不過幸好她還有夫君,他就像她的夭,晴有他為她遮陽,陰有他為她遮雨……
翹首望住天井外的一片藍天,她的心情也跟著清朗許多。
***
而時近正午,申府裡面還忙著,外頭卻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模樣相當年輕,牽著馬背著細軟,衣裳沾了點風沙,顯然來自外地。
「到了,我去叫人。」一身藏青髮色如墨,身後背著把刀的青年對著身旁的少女說,他修長但鍛練精實的身軀就要往門前的階上踏。
「等等。」少女喊住。她掠過他,人站到申府高聳的大門前,凝脂般的手掀起席帽上的紫羅巾,檀黑的眸仰望著門上以金漆書寫著「申府」的匾額,良久未再說話。
青年立於她身旁,微略浮躁地問了:「又有什麼不對了?這一路上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可以休息的地方,卻不進門。」他似乎對少女有著諸多不滿,只是少女人沉著,絲毫不受影響,而且似乎也習慣了青年的脾氣。
此評,她乾脆摘下了寬席帽,烏亮的發瀑頓時飛洩而下,惹得青年不禁伸手想去觸摸那一整片的柔軟。
「聽。」她向前一步,離開他能撫觸的範圍,視線始終專注於匾額,耳邊卻沒聆進半點該有的聲響。
「聽什麼?」失去目標,青年的手握成拳,他運勁,好似恨不得將掌中的殘餘空氣碎屍萬斷。
「玄鳥。」匾額後頭有個玄鳥巢,這個時候雛鳥應該開始化羽的。在匾額邊緣,她瞧見一小角的涎土窩,那色澤該是不出兩三年的新巢。
「鳥?」青年嗤了一聲,須臾,唇邊乍現一抹邪笑。「有鳥嗎?那我去抓下來給你。」說完,他腳下一蹬,身子輕快地就上了簷底,他手掛著梁木,腳踏著申府的匾額,樣子極為輕佻。
「別摘!」只是當她想阻止,瓜兒般大的鳥巢卻早被抓在掌中,人更躍到了她的面前。「你?」彎月般的眉浮現一絲不悅,只是那不悅卻讓青年更加得意。
他藏著暴戾的眉宇,因得意而顯得張狂,著實惹人厭,因此少女冷了臉,看住他手上的鳥巢卻不看他的臉,縱使除去劣質的他確實長得氣宇昂藏。
「看我!」他惡劣地命令。
原本少話的少女更是不說話,僅是凝視著鳥巢,同時,她也意外在鳥巢邊緣發現詭異的紅漬。「巢給我。」伸手向他,神情不安。
「我說,看著我!」巢藏到背後,另一手抓住她的臂膀。他什麼都能忍受,唯獨不能忍受被人故意漠視,尤其是她。
「給我,那裡頭……」執意不看他,即使手臂抓得痛死了。
僵持半天,低頭瞪著個頭只到他胸前的人,笑了開來。「好,我把巢給你。」
說完當真將巢遞到她面前。
半安了心,她探手想接過鳥巢,孰料青年瞬間將鳥巢高舉,詭譎的笑容再度張揚。「你不是要看鳥巢裡頭有什麼嗎?!我幫你。」他手臂一揮,竟把鳥巢砸往一邊的牆壁,啪喳一聲,應聲碎了一地。
「你……」終於看向他,只是眼神是冷然的,那種冷足以澆熄青年燒熾的戲弄情緒,不禁,他的笑容也跟著消失,並發起呆。
使勁掙開他的掌握,少女急步走向牆邊,下意識,她原本想蹲身拾起鳥巢碎片,只是當她望進地上散落的物體時,竟不覺拳緊右手,手抵著心,想抑制那倏時竄上來的反嘔感。
果然是這樣,這……是惡兆啊,審視著地上散落著的幾塊玄鳥乾屍,她在心底大歎不妙。
發現少女瘦小的身子開始輕微搖擺,青年跨步將她攬進胸懷,深怕下一刻她就會倒地不起。
「吉鳥摔死……」這究竟怎麼?沒理會他護衛似的舉動,她緩緩張開右手掌,那掌心的蓮形胎記開始犯著微微的刺痛,情況一如幼時。難道,這就如十方恩師所言……是她的天職,一有塗炭天下生靈的異狀出現,她的心就會開始忐忑不安。
只是時至今日,她雖在發現異狀後能隱約感受,可,卻還是不能確切預料出事情的走向並加以防止。她的能力似乎還是不夠啊!莫怪乎恩師要她周遊各地,和大地同作修行。
「怎好幾次都這樣,這究竟是怎麼搞的?是不是和十方老禿驢有關,什麼狗屁倒灶荔枝花生……如果是,我馬上就帶你到雷鳴寺,讓他替你除去手上的東西,然後再扭掉他的頭。」青年眼中狂燒著兩簇惡火,心中對此次無目的、也無止期的旅程更生鄙夷。
「你……」好久,她擱下手掌說道。
「怎麼?還想吐?」他抓得她很緊。
吐了口長氣,她淡然道:「放開,好疼。」
「疼?」這才鬆開臂圍,看著她站離他一步,兩眼始終看著地面,毫無意思將她的目光留給他。
「對,每次都疼,你……從沒痛過麼?」還是看著地面,嗯……該說是盯著他的腳掌。
從小至今,她的話從沒多過,且每回開口,字更是寥寥可數,但他已經習慣,所以對她,他已經練就「斷章取義」的特異能力。「哈,自小沒人敢打我,只有我打人的分,即便是我那叱吒武林的爹,所以,痛的滋味我從未嘗過。」表情多麼不可一世,恍若天下就在他的掌握。
「你打人,人會痛,君子當以德服眾,學武也有武德。」難得說出一堆字,但那總在某些特殊的情況下,例如被他氣著。
「武德?那是什麼玩意兒?」掏掏耳,輕蔑的語氣宛若聆進一聲蚊叫。
終於抬眼瞅向他,櫻色的唇瓣哂笑。「學武不修武德,終會變樣。」
「變樣?變什麼樣?」不認為她會說出任何能讓他心服的東西,他靜待著,只是等到的卻是一記迅雷不及掩耳的腳踩。
他悶聲一哼,等伸手想逮人的時候,少女已經靈巧地閃過身,自懷中取出一方帕子,蹲身開始處理地上的鳥屍和鳥巢碎片,準備一會兒進府後,找塊安靜的小角落葬了。
「武人不修武德,終會成害。」背對他喃言。
害?她說他終有一天會成害?這口吻就跟他爹一樣,呵!真可笑。盯著她背影,盡量不讓這話往心裡去,但最後仍是忍不住覺得有點愴然,因為說話的人是她。
只是,他天生就是如此,要他改變,乾脆要他去死,所以最後他還是只讓那不對勁的感覺佔據他心底一瞬,隨即甩甩頭將之拋諸腦後。
「請問……兩位是?」而就在兩人鬧脾氣的同時,府宅裡頭來了人,他走了出來,模樣是管事打扮。
青年一派不想塔理的模樣,唯待少女收拾好一地狼籍,起身掠過他,才回應了申家管事。「大叔好,我叫談初音,來自江州,家父談問俠和貴府有往來,這是引進手書。」遞出手書,她笑容可掬,嗓音舒緩,清麗的模樣讓人望之通體舒暢,像飲了質佳的泉水般。
「呿。」借住就借住,哪來這麼多虛偽的客套,還對一個老頭說了那麼多字,真是奢侈!二十餘個字倒不如拿來說喜歡他,青年雙臂抱胸,仍是踞傲。
他特立的行為,自然引來管事的側目。「那麼這位?」瞧他背了把刀,很是嚇人。
「我家大哥,無禮,可以不必理。」
聽了,青年橫眉直豎。「我叫仲孫焚雁,不同姓,哪是你家的誰?」
「瞭解,那麼兩位請跟我進來。」雖然青年有些古怪,但少女謙讓有禮,且有手書引薦,看來該不會有差池。仲孫焚雁的吼叫尚未完結,管事就已背過身往宅裡走,而談初音自然是跟了過去,留下一人站在原地。
他想著談初音說的話,又想著管事的態度,忍不住他躁烈的脾氣又起,心火直燒腦子。
「該死的老頭!」除了惡咒,在跨進申家大們的同時,他更反掌在墨色的厚重門板上留下一枚掌印,深刻的。
作者:
又心
時間:
2011-9-18 00:23:17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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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天後,申府的庫房裡--
「這裡的古董,少說也有數千件,不過也奇怪,城裡最近囂張的飛賊,怎麼不打我們這裡的主意,那回只過門不入?」一道男音說著。
「那是因為我們的古董每件都不小,要偷可會累死的。」一道女音細笑。
「是這樣嗎?嗯……有沒有聽說過愈古老的東西愈容易聚集一些咱們人看不到的玩意兒?我覺得那飛賊是因為這樣才不敢偷。」眼溜著四周。「瞧瞧,這庫子的最深處,那道門,你該沒進去過吧?我想連老夫人都忌諱的地方,穢氣一定最重。」
他望住庫子最裡處,那道厚重卻神秘的實木門說著。
也看向同處,可因為膽小又立即縮回視線。「你別亂說話,庫子裡的寶物還得賣人耶。」斥責一聲,寒毛也給說得立起來了。
「嘖嘖嘖,瞧你膽小的。不過說真的,我在府裡工作也有十數年,光這庫子發生的怪事就不少,有些聽其他人說,而我自己則碰上過一件。你……曾不曾在經過這裡的時候,聽見裡頭有人喊你,可是當時庫們卻是鎖著的,裡面壓根無人,」
「唉呀!」雙手搞耳,唉嚎一聲。「你別再胡謅了,再說我要告訴少夫人治治你了!」
「欽,我說的是千真萬確,等你遇上就會相……」少夫人?一聽這稱謂,家丁終於收了口,他和一直和地閒聊著的婢女不約而同望向一旁。
那裡,蘭舫正垂頭沉思著。
八月十五?明日就是十五,她的心,幾乎都懸在那流動緩慢的時間上了。
每回只要闊天一出門做買賣,她的日子就像彈著重複的調子,一次又一次,一日復一日,數著花開,也數著葉落,不僅千篇一律,更緩如度年。
日裡、夜裡的等待,似乎只為他的歸來,然而在未將他的容顏複習仔細,他便又離去。既作商人婦,她自然得習慣這樣的日子,只是她的心,卻仍克制不住地暗暗說思念啊!
「少……少夫人,庫子裡的東西都整理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奴才去回報老夫人?」
身後,那家丁問了,而蘭舫也才從沉思裡醒來,她不禁要失笑於自己這看似閨怨的舉動,以前的她從不會像這樣的。
停下手邊清理一頂銅製兜鍪的工作,她朝他頷首。「好,你去吧。」庫子裡的東西為數眾多,幸好有專人打點,要不這幾天的清理也沒法完成上一半。回過頭,她繼續擦著頭盔上的紋理。只是盯著頭盔,她突發一想,旋即喊了:「等等。」叫住正要出門的人。
「少夫人還有什麼吩咐?」申府的下人對她均敬愛有加,因為出身市井的她不似申老夫人一般嚴肅,也沒有富家子弟的驕氣。
「我看由我去吧,你留在這裡將剩下的部分整理好。」其實她心裡一直惦著一件事,但礙於婆婆對她的態度,所以一直沒給提出。
留下家丁,她出了府庫,人在申府闊氣的大庭園裡轉,直往大廳的方向走。在經過銀桂樹花飄香的那一段長廊,她忍不住駐足。
她那位於城郊的家,也長了株上百年的桂樹,可卻在她爹仙逝同年,因蟲害而病死了。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傳說,月中有棵高大壯實的桂花樹,每年中秋都開滿了細密的桂花,漢朝有個叫做吳剛的人,因為學仙時犯了道規,所以被諦官到月裡找桂,且得等到桂樹被砍倒才能赦免其罪。於是,吳剛每天都相當勤勉地砍樹,可奇怪的是,那桂樹不論他如何地砍,都能即創即合。而有一天,氣憤的吳剛又去伐桂,因為使力過猛,所以把桂子紛紛震落了人間……
拾起一撮別名「九里香」的桂花,閉上眼,她將兼有清濃兩味的芬芳吸入鼻,讓那香甜的滋味充滿她的胸臆,香味隨著吸吐散至全身,此刻的她就好像和桂香融合為了她體內有著它,而它擁著她,那感覺就彷彿她的親人就伴在身側。
窸窣!
「嚇!誰?」只是桂樹叢中突兀的一道怪響,卻打斷了她自娛般的想念,讓她嚇掉了手中的桂花朵,那點點黃白飄落地面,湮進成片的花毯中,瞬間不見蹤跡。
她凝氣看著桂樹,以為樹後藏著人,但仔細一探,這廊上除了她以外,根本連個人影都沒有,遑論樹後有人了。是風吧!自從被黑影嚇著的那一夜開始,她就變得比往常更易感、更膽怯,有時幾乎要以為隨時隨地有人跟著她了。
不……不該胡思亂想,再這麼膽小,闊天會不理她的。努力克服著弱點,迥身急步離開長廊,來到大廳,只是那裡卻沒有人。
她再折進花廳,才要踏入,埋頭就傳來人聲。「……多謝申奶奶,那麼我們就厚顏繼續叨擾了。」那是舒緩的少女嗓音。
裡頭有人,是以蘭舫先在門外候著,原想他們應該會再多聊一會兒,怎知話聲落下未久,兩名男女竟走了出來。
一個是慈眉善目的清麗少女,一個是眉間帶凶氣的青年,少女看來不出十二、三,青年該也不過弱冠。幾天前她知有人來訪且借住在府裡,應該就是他們吧!蘭舫朝他倆微笑頷首。
只是本欲離去的少女見著她,卻停下了腳步,她望著她,唇間的笑意驟時逸去,徒留一臉分辨不清是喜是憂的神情。「姐姐您?」少女主動開口詢問。
「我是申家的媳婦,你們是前幾天住進來的客人嗎?聽說來自江州。」江州……離闊天此番南下做買賣的常州很近。
「我叫談初音,來自江州,您……嫁入申家多久了?」她細細端詳著蘭舫的臉蛋,在那玉雕似的五官上,她似乎尋著什麼。
「我……」很少有人這麼問,尤其才見第一面,又僅是個幼小的少女,但……仔細觀察,這少女比起一般同齡者,遠遠沉著了許多。
「有無兩載?」她推算。因為玄鳥春來秋去,那窩幼雛乾屍看來非今年初生。
聽了,陡地瞠大眼。「妹妹……怎知?」
「胡猜的。」不想讓對方心慌,初音只是笑著搖搖頭。「那麼,我能知道姐姐閨名嗎?」
「我……叫蘭舫,娘家姓殷。」
蘭舫蘭舫……似正咀嚼著這如同人一般美的名字,初音兀自發起了呆,她的視線留駐在殷蘭舫的肚皮上。
許久,終於有人耐不住氣,那從剛才進入花廳就一直被冷落到現在的仲孫焚雁開始發躁,他粗魯地拉起她的手。「喂,發什麼呆,別沒事就學十方老禿驢裝高明,你以為你真是菩薩老子轉世啊,」不覺又想起那十幾年前的荒唐往事,他不署一喙,牽著她,就硬拖著走。
「啊!別……別拉我。」若不是仲孫焚雁用力拉扯,初音可能還要陷在她自己才能解的謎團裡好一下,只是……被拉走的她,猶是頻頻回顧著廊上婷立著的人,那似有不明氣息纏身的殷蘭舫。
目不轉睛地盯著少女被青年拉遠,蘭舫縱使心頭有疑問,此刻只怕也無從問起。
驀地,篤篤的硬物觸地聲響起。「原來是你,站在外面做什麼,要進來就進來。」申老夫人拄著拐自花聽走出,她瞧住蘭舫,眼神是凌厲的。
「喔。」跟著進入廳內,見老婦坐下後沒吭聲,所以她還是站著。
「要坐就坐,難不成還要我請你坐,真不知道這兩年來你學會了什麼,連猜心都不會!怎作商人婦?」
「我……」納悶。
偏開髮色斑白卻梳得有條不紊的頭,她打了個懶呵欠。「庫子都整理好了吧?」
被折損的情況已成尋常,縱使她心中有諸多不解。「都整理好了,蘭舫就是過來告訴您的。」她聽話坐了下來,但因為姿勢的關係,她得撥弄腰間的衣物,才能讓腰腹間的此薇不適感消除。
「嗯,我知道了,沒事你就下去吧,我有點睏了。」望進她不適的動作,老眉微擰,卻選擇視若無睹,只是拄著杖站起來,喊人來。
「娘。」她喊住。
「什麼事晚點再說。」出了花廳,讓人攙往內院。
「娘,蘭舫是想跟您商量讓我幫家裡生意的事。」緊跟著婦人,很是認真。「闊天他時常不在府內,不如讓蘭舫幫您,以前我爹還在時,蘭舫也幫他處理過一些玉飾的買賣,所以我想如果努力學,應該可以幫娘分擔一地丁您也不會再這麼累……」
只是當她正一鼓作氣想將悶了許久的想法說出之際,身邊的婦人卻突然停下腳步,她一個手勢要攙人的婢女暫且退去,讓廊上又只剩她倆人。
晶亮的水眸專注地凝視著儀態威嚴的高堂,蘭舫以為她該在考慮,孰料靜了半晌,卻得來一句。
「你認為我會讓你拋頭露面嗎?」婦人唇邊浮現一絲微笑,那表情之於蘭舫,該屬於驚喜,只是有了兩年來婆媳之間的冷淡感情為前提,光就字面,她還是忐忑。
果然,老婦臉上的笑容驟然逸去,換上的是兩年來如一日的冷漠。「要讓你代表我們申家出去拋頭露面,當然是不可能!」一句話碎了蘭舫的夢。
沉默幾許,硬著頭皮開口:「娘,為什麼不行?蘭舫會盡力學。」
審視著眼前那張天妒的紅顏,無忌諱地回道:「到現在你還是一點覺悟都沒有,曉不曉得你當玉匠的爹怎麼招禍的?」
她爹……是給一些不肖之徒給羅織入獄的,不是嗎?就為一柄玉骨扇。那柄扇明明是以和闐精玉製成,卻給誣稱為劣石之作,她還曾到府衙擊鼓鳴冤,但仍動不了那群富家子弟半分。
「我爹他是讓人……」
「你爹會冤死在牢中,全是因為你,如果不是得你不到,那些人也不會將憤恨轉到你爹身上。」要不是那一次的劣玉風波,因買賣結識那一群官家子弟的闊天也不會迷戀上她,更不會不顧她這個為娘的反對,硬是壞了多年交情,解除與表親家門當戶對的婚約,選擇迎娶這市井之女入門。
由此可知,她更是個禍水,不過幸得她將她藏在深院裡兩年,才淡了外頭男人的慾念。
「娘……」這番話,像把錐子直直刺入了她的心坎,難受在心中,可卻沒法辯駁,因為這想法始終存在,只是她從未說出口。莫非……她生得這張臉真是罪過?而婆婆她也是因為這張瞼所以一直不喜歡她,
氤氳著淡愁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瞅著老婦,令老婦頗感不自在。
「咳,這件事就不用再提了,我不會答應,要是告訴闊天,答案也是一樣。」
撂下話,拂袖而去,唯留下篤篤地枴杖觸地聲,迥蕩在空曠的廊內。
不管誰同她說,答案都是「不」嗎?難道她就真這麼不喜歡她,因為她不想闊天娶她,因為她不該生成這樣,
一陣帶著桂香的薰風拂來,怔仲中的蘭舫才曉得該做些一動作,好打破她那一直以來無人分擔的無奈迫境。是以,她輕移蓮步,在長廊上無意識漫走,不知不覺中,她又走回藏物庫。
好似有人召喚,她跨進了庫房,瞧見裡頭猶剩適才她要他善後的那名家丁。「差不多了,你可以先下去做其它的事了,關門上鎖的事由我來吧!」她朝他拈笑。
聽了話,家丁退下去,倏時,足足有三個廂房大的庫房裡,又只剩下她一個人,立於四下堆滿瓶甕鼎盒的層層酸枝架中,她渺小地像顆飄蕩在空氣中的塵子,好似風一吹,就會消失在滄茫天地間。
她……好像總是這麼孤孤單單的。從爹仙逝,從嫁入申家,從闊天離家後,她……好像就是這麼孑然一人了,要說有人能與她作伴,便只有她腹中三個月餘大的胎兒,以及……房裡斗櫃中,那根爹遺留下來的世傳寶--白玉鳳頭釵。
在房子裡又發呆許久,她這才拿起擱在一旁桌上的鎖,準備出門將庫子關上。
只是,當她人跨出門,回身將兩扇大木門拉近的當兒,卻由門縫裡覷見屋裡架上的某物,那是一隻價值不菲的西周青瓷四耳疊。
那罍罐置於架子最高層,卻一半露出架外,呈現搖搖欲墜的險狀。是整理的人沒擱好吧,心頭一悸,她慶幸自己在關上門之前發現它,要不等買賣的人來庫裡揀選,一定會多見這件稀珍的碎屍。而且依婆婆的性子,屆時闖禍的人可有得苦的。
將門推出一道大縫,她手腳輕靈地回到屋內,並拉來一把木椅,拾起裙擺,她挺著微隆的肚皮辛苦地踏上椅,跟著伸出手想將高處的罍罐推進架內,只是那高度有點太過,任她怎伸指頭都觸不著,雖然眼瞧只差」小節。
該找人來幫忙嗎?越過她搭在架上的手臂,眼兒凝住門縫外,因為高度,這一刻的她膽小的天性自然又作祟,可又怕她一下椅,那罍罐就會被這小騷動給震落。
回眸再盯望住頭頂上的物品,她心裡衡量著若踏上酸枝架,應該可以順利將東西推進去吧,而且只一下,應該不會有關係,動作輕點就沒關係。於是不多想,為不讓木架踩髒,她脫下一隻鞋,提起腳就踏上木架,並將手攀上高處,腳下一著力,身子立即向上攀升,跟著她伸手扶住罍底,準備將它往裡托。
「快來人,少爺回來了!」就在這時,她聽見外頭有人叫。
闊天……是闊天回來了嗎?唇兒驟揚,猛地一回首,注意力全給了門外。「闊天……」
許是心急,她連忙想完成手上的動作,於是她將罍罐推了進去,更在完成動作後急著想下架子,可她卻徹底忽略了腳板兒上還套著的絹襪,那絹質細緻,使得她腳下一滑,整個身子就這麼失去重心往後躺去……
***
「少夫人!您在裡頭嗎?」庫子外頭來了名家丁,呼喚聲有些倉卒,他推門而進,僅見蘭舫正將木椅推回原位,她一手吃力地扶著腰。「少夫人您?」
她伸手指著架上。「適才那一罐差點落架,幸好我將它推進去了。」罍罐確已正了位置。
「這……應該讓我們下人來做就好了,萬一讓您摔著,那……」
「我沒關係,只是有點扭了腰,方才是你喊了少爺回來了嗎?」眉眼中的喜悅無從掩飾,她將門銷交給家丁,人奔出了門就急著往大廳方向去。
「少夫人!」然而那家丁卻急著喊住她,等她忍耐住腳下想奔的慾望,他說了:「少夫人,少爺他現在人不在大廳,在客房裡,」
「客房裡?怎麼了?」前一刻才聽見他回來,怎麼一下子就到客房去了,莫非……他不急著想見她,和她腹中成長著的胎兒嗎?
「少爺他人受了傷,是老夫人吩咐讓人抬進客房裡去的,現在正找大夫來,而我是過來通知夫人您。」
「受傷?」這兩個字,如雷貫頂地轟進蘭舫的腦袋,瞬時,她眼前炫了白花,腳下微軟。不適之餘,自然也沒去追究申老夫人給的安排。
「少夫人您沒怎麼吧?」攙著人。
「沒……他……他怎地受的傷?嚴不嚴重?」臉色略白,急忙站起,人又匆匆地往廂房的方向奔。
「小的不知,但聽說是從馬上摔下來的。」
「摔馬……」嘴裡喃著那令她膽裂的消息,腳步全憑著旁人撐持著。未久,她來到客房外,那裡僕婢來來去去,有的捧著髒污的衣物,有的端來乾淨的水。蘭舫憑著門柱怯怯地不敢進門,直至一盆帶血的污水從她面前晃過……
「血?」他受了重傷了!不再想像屋裡的狀況將會有多糟,也不管自己是否已經準備好,她衝進了門。
房中床邊圍了幾個人,擠得滿滿令她不見床上人,他們一兩個是伺候著的僕役,一個自然是憂心如焚的申老夫人,還有一個人的手則在床上人的身上來去。
……該是大夫吧!
屏著氣,視線由那人羊脂白的衣袍角來到他的腰間,蘭舫穿過他腰及手臂間的縫隙,終於窺見了申闊天,只是他卻雙眼緊閉,臉色晦白,額角更爬了一道傷口,傷口仍滲著血。
驀地,她抽氣,而床邊的人也全反應似地回過頭來,除了那名大夫以外。
「他……沒怎麼……」捏白了十指,木然地問。
只是一干人雖全瞧著她,卻沒人回應她的問題,好久好久,當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會被這氣氛給窒息死的時候,那著羊脂白袍衫的人開了口。
「外傷沒事,有事的是內傷。」迸出那人口中的嗓音,是金石敲擊般的清亮,他回過頭,凝住蘭舫後,就不再移開視線。
「內傷?什麼內傷?」目光猶是停在申闊天的面容上,她又向前走上幾步。
「你別過來,站那裡就好了!」然而申老夫人卻在這時大喊,她杖子一杵,人站了起來,跟著指箸蘭舫的鼻喝斥。「我就知道天兒不該娶你,自你進門,他就受傷不斷,在府裡是這樣,出了門更是這樣,你剛進門的那一個月,他更大病了一場,這……這……真是招災呀,出去出去!」冗長的罵裡,只差了沒將她歸入妖物轉世。
「但娘……闊天他需要人照顧,我……」什麼招災之論,此刻的她全然聽不進耳,她擔心的唯有那躺在床上的人。
「我說出去!你聽不懂是不?」在她眼裡,沒什麼比得她受重傷的獨子更令她焚心,即便是懷了身孕的兒媳,於是她伸手一推,將跟前的人推了個踉蹌。
沒能來得及反應,蘭舫往後跌去,原本以為會摔地,結果卻意外跌進一副溫暖的強臂裡,下意識地,她抬起眼簾,望入頭頂那雙自一瞧見她就未曾移開視線的眼。
朦朧間,她失了神。
那雙眼,形狀像極一對飛尾鳳,瞳仁就佔去眼睛的大部,而顏色雖黑如墨玉,卻清澈如鏡,裡頭閃爍著的芒暈,予人暖暖的感官,再加上額間一道約莫一節指長的淡絳色……額印,他俊秀出奇的面相,不禁讓人的魂魄就要被吸引了去……
闊天?怎這一瞬間,她竟覺得他長得很像闊天,但……再仔細一看,卻又不像了。莫非她眼花?對,一定是她眼花,因為闊天的長相並不似他一般出眾,而且,光就他那一雙眼……
噫,如斯忘憂美目,該不屬於人間的啊,她不覺在心底一喟。
「你沒事吧?」驟時,那眼兒微瞇,挺直鼻樑下的薄唇更彎成一道弧,原因不明,而清晰的鼻息,則輕拂過她的頰,惹來一陣酥麻。
凝進笑容,蘭舫倏地一驚。「對……對不住。」低著臉,她朝他一推,人微晃地退至一旁,心頭暗罵失了規矩。
「幸好沒跌成,要不傷到胎兒,你可好了!」申老夫人似乎沒瞧見兩人的眼神對流,猶自對著蘭舫叫罵。
心兒慌跳的蘭舫手掖著淺淺起伏的胸,不敢言語,一是為了婆婆正在無理能解的氣頭上,一是為了……為了那男人原因不明的淺笑。
見蘭舫遲遲未動作,老婦又嚷:「怎麼還不出去,」
「她留下。」孰料那男子卻說了,這時他才將視線轉了向,向著申老夫人。「她是申家的媳婦,躺在床上的是她的丈夫,她該有必要知道她丈夫的病況,剛剛我已經向你們大略說過他的情況,只剩她不知。」
「那又當如何?」反正她又不準備讓她接近天兒。
「你們既然都知道情況了,而人多對床上的人亦不妥,不如你們先退出去,我來向少夫人交代。」他笑,兩尾飛鳳跟著晶亮起來,只是站在他後頭的蘭舫只見得到他烏絲服貼於頸後的偉岸背影,卻見不著他說此番話時的表情。
「這……」他是陌生人,又是名男子,她的兒仍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留這兩人獨處怎成體統?
「可好?」對著老婦,唇線又揚。
「不……好……好吧。」啊,怎會這樣?.她說什麼來著,不知怎地,心底極力反對,那應允卻脫口而出,莫非著了魔了?捂著不受控制的嘴巴,申老夫人瞪著眼前那氣息詭異的男人,糊塗了。
「謝老夫人。」等幾名亦半糊塗著的僕婢將老婦攙出門,男子將門帶上。
雖然也覺不妥,但有婆婆在她似乎是接近不了闊天的。固然不安,蘭舫還是趁著男人關門之際,如花兒捎蝶般輕步移至床榻旁,她落座,凝進申闊天憔悴的病容,懸宕著的心,眼看就要投進恐懼的深淵。
數月不見,思念折人,但……那總好過今日見他受傷,而她卻無能為力啊!掠過額上的傷,她的指尖觸著他的平凡面容,唇瓣微顫。
「他讓蛇咬了,是生長在南方的赤鏈蛇。」
不知何時,男人的聲音竟緊貼著她的背後,她倉皇地回過頭,可卻發現他不過只站在離自己兩步遠的地方。
注視她慌張的反應,他只蹈禮地退到床榻的另一端,站著。
困窘地轉回臉,努力不將剛才的晃神往心裡去,她注意力放在申闊天身上,巍巍問道:「赤鏈蛇?很毒嗎?」抓著申闊天的手,發現上頭因常年提筆的繭竟堆成了惡瘤狀。
「是很毒。」斂回視線,走近蘭舫。「赤鏈蛇的毒主走經脈,狂不能堵,若無玉精,輕則百日成殘,重則傷及腦髓,永還不醒,魂魄永無歸期,而他,屬於後者,你現在看的不過是毒發現象裡的輕微毒沁,毒堆在髮膚上的傷口,跟著化膿敗血。」
「這……怎會?」登時一陣昏眩,若不是她緊緊捉著申闊天的手,現下她可能已經癱上了地。自懷了胎之後,她的精神好似一日不如一日,以前的她膽小,動輒膽戰心驚,如今的她更只要些微刺激就受不住,這個性加上身體的變化,她真要賭咒自己的無用了。
「你沒事吧?」見她的臉色刷白,男子伸出憐惜的手。
她閉上眼眸,待睜開,已換上堅強。
「我沒……沒事,倒是闊天他……」他是這個家的支柱,支柱倘若傾倒,那麼屋簷下的人又該如何是從?她不敢想。
手伸在兩人之間,並未受到該有的依賴,他悵然地縮了回去,斂至垂袖中。「他……目前無事。」
一聽,希望驟燃,熱切的眼對住他,卻意外發現他的表情恁般冷然,他看著床上的人,那目光壓根不似出於一個會救人的人,而是……
「我已經讓他眼下我特製的草藥,暫時無事。」他說。
「你是大夫?」
「是,也不是。」曖昧的語意自然換來她的疑異。「我只是個喜於山林的普通人,平日拈花惹草,草藥是無心製成,所以只能擋上一陣,若想解毒,還得另尋他法。」
「闊天遇上你,是他的大幸,蘭舫先在這裡謝過。」基於禮,她起身,更福身。
乍時,他揚起一道耐人尋味的笑。「現在謝,太早了。」
六個字,又擊碎她一半的希望。「為何?公子不是說得另尋他法,難道你不知道解毒的方法?」她以為他知道的。
「方法總會有,只是想出來的時間不確定,而在這之前,你只要將我帶來的草藥一日一帖地讓他服下,他就能保命。」氣閒神定地走向門,恍若口中談的無關生死,不過一樁尋常。
「時間不確定?為什麼這麼說?那要是在方法未想出來之前,草藥即用完了呢?」十指攪成一氣。
在門前站定,並拋下一句無人能扛受得起的話。「那麼就只好聽天由命。」
作者:
又心
時間:
2011-9-18 00:23:46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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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天由命?為何他路途迢迢跟著闊天回府,最終還是給了一句「聽天由命」,這是怎生殘忍的情況啊!給她希望又讓她希望幻滅。
金穗色的霞光透進了客房的窗欞,映上蘭舫憂結的眉眼,格外迷離,她坐在榻上,將申闊天的頭枕在自己的腿上,取來篦子,正替他梳著發。
她盯著他的臉,疑惑蔓生。
自申闊天被送回府後,他就真的沒醒來過,雖鼻有息,雖心在鼓動,但卻一動也不動,好似沉沉睡去,一如那男子所言。
那男子,名喚鳳玉,這是昨日從那跟著闊天至南方作買賣的家僕口中問來,也同時問了他的來歷,可那僕役卻只知他是個懂得草藥的行腳人,當闊天被躲藏在行囊中的蛇噬咬後,耐不住痛從馬背上摔下時,他就正好在附近。
無助的僕役在郊外求不得援,又適巧他經過,且一眼識出闊天腿上的噬傷並宣稱懂得草藥,於是無奈之下只好求助於陌生的他。對於處理傷口,他出乎僕役意料地熟稔,更熱心地出借他自稱一路上採摘來的草藥讓闊天暫時抑毒,接著更不遠長途的一路幫著僕役送闊天回府……
這一切看在他人眼裡幾乎是老天庇佑、家門慶幸,只是不知怎地,一想起那天他對她說過的話,她就是忍不住要猜測鳳玉的好心,與他出現的巧合。
「呵……」掩嘴打了個呵欠,雖未入夜,疲意卻已上了蘭舫的面容。
三天了,這三天中婆婆也不信邪地請來不少大夫為闊天看診,然而,卻是徒然。
他們不是束手無策,就是搖頭興歎。欽!這些結果她怎不掛懷?多天來她幾乎是飯不下肚,睡不成眠,有時甚至半夢驚醒以為闊天在叫她,當她急急和衣穿鞋走出門外欲往客房,這才驚覺那聲聲的呼喚不過是憂心導致的幻覺……
難不成,如今就只能依靠那要她們聽天由命,身份成謎又高深莫測的鳳玉了嗎?
看來她們似乎別無選擇,因為喝下他調製的藥汁,闊天才得以一息尚存,連手上的毒沁也保持原狀未再惡化。
停下手邊整發的動作,蘭舫將申闊天的頭輕輕安回她好不容易逡工的鴛鴦枕上,她又檢查了一次他手上不再化膿的繭塊,才起身欲出門喚人帶來膳食。
「嚇。」只是她門一開,竟發現外頭早站了個人,是剛剛一直盤桓在她腦子裡的人。
「對不住,嚇著你了,我只是過來看看。」鳳玉換了件衣裳,仍是羊脂色澤,金穗的陽光則在他身上鋪了一層聖潔的暈圈,炎炎若神人。
「我沒嚇著。闊天……他還是一樣。」而她……也還是一樣膽小。
瞧進她偷偷喘氣的動作,唇微哂。「還是一樣,就是希望,沒有惡化,就是幸運。」語氣持平卻富深意,他說這話似有目的。
「我懂鳳公子的意思,但是卻不能忍受這樣的現狀,如果他再躺下去,府裡可能就……」她指得是買賣,婆婆不讓她幫,光憑她老人家,情狀堪虞。
「府裡會出狀況,那麼你呢?」奇美的丹鳳又望住她,望進她擔憂的神態下,藏在深處那不為人知的孤寂。
「我?」被他一問,蘭舫倏時陷入沉思。那麼她呢?現狀對她而言,似乎毫無影響。闊天醒著,人亦不在她身旁,闊天昏迷著,她亦無能與他對談,充其量只是對著他自言自語,如同他不在的時候。「我……不就這樣麼。」
晃晃悠悠思索著,一股原本模糊的想法在她腦海裡漸顯清晰。對於申家,她只是可有可無,對於闊天,她亦是,也許她不想以這種形式存在,但現實迫然,她只能無奈。
「蘭舫……」不知不覺他喚了她的名,像深知已久的老友,只是她仍沉溺於迷潮之間,所以並未聽聞。然而等他又想喚……
「蘭姐姐。」隔著天井的對邊長廊上,傳來一聲年輕的女音,截斷了他將出口的話。他望向對處,那裡站了一名身著粉紫紗羅裙的少女和一名高俊的青年。
「是初音。」她笑著朝她招招手。少女和青年借住申府已有幾日,她同她說過幾次話,但每回都會被她身邊的人打斷,那脾氣不怎好的青年,好似不喜她倆接觸般。
目光緊鎖著那道淡紫身影,鳳玉神色倏地冷下。「她是誰?」
「她是府裡生意往來熟客的幼女,來自江州,說是要到遠地辦事,路過這裡順道來拜訪,並借住一陣……鳳公子你?」瞥向鳳玉,意外他額上的印記竟鮮紅如血。
「你的額頭……是不是受傷了?」伸出手。
撇開頭,避開她下意識的動作,手掩上額。「我的額頭沒事,倒是那名少女,你盡量別太近她。」轉過身,打開客房的門。
「為什麼?初音看來是個好女孩呀。」盯著那遠遠走來的談初音,她不明白鳳玉的意思,因為那女孩雖年幼,但談吐行止的圓融度卻遠過於一般人,實可貴。
「她身上帶有對你不妥的東西。」在關上門之際對她慎重說道,他的眼神添上一抹陰晦。
「不妥?」疑惑著,等她抬首想釋疑,門卻已被掩上。
「蘭姐姐。」這時剛剛還在對面的兩人已經來到她身旁。「這府邸真大,明明近在咫尺,卻得走上一段才到得了。」初音覷著前一刻才掩上的客房門。
「房子大啥用處?虛偽,把戲。」厭極客套,冷哼了句,仲孫焚雁腳下一踏,人輕而易舉地就躍上一邊的樹上,他俐落一倚,胳膊粗的枝幹倏成他的背靠,而臂肩輕晃,那一直不離身的長刀立即入手。「鬱壘鋼刀,刀長三尺四寸,柄長一尺,發漆木鞘,柄首包金,彎體入型,百煉鋼成……百煉鋼?都要我不得拆封,怎知是百煉鋼製成?呿!好個死禿驢!」
原本把玩起勁,但每回一瞧見那封鞘的血符,他就要咒罵那遠在雷鳴寺,要他不得妄行的人。
「好俊的身手……」蘭舫喃言。以前未出嫁時,和爹出門做買賣常會看見一些在街頭賣藝討生活的練家子,瞧他們過招順暢,她爹總會這麼誇上一句,雖然她不懂武也見識不多,然而眼前這青年的身手卻顯然矯健過人。
沒將另兩人的舉動入眼,初音只是逕自注視著客房。
眸光自樹上調回,蘭舫盯住個頭小小的初音。「怎麼了,在看什麼?」房門是關上的,是以初音的舉止突兀。
轉回臉。「蘭姐姐,你夫君未醒嗎?」
搖搖頭,歎氣。「毒是控制住了,但人連眼兒都沒睜開過,我好擔心哪。」
「剛剛那人……」很明顯,這才是她真正想問的。
「這幾天你沒見著嗎?就是鳳公子救了闊天的性命,現在用來抑止蛇毒攻心的藥草,也是他調製的。」
「姓鳳?」她的語氣很疑惑,似是琢磨著什麼。
「姓鳳,名玉。」
「鳳……玉?他不是府裡的人?」一聽,初音靈光似的眸,更是對著蘭舫的身上細尋。
「不是,怎麼了?」順應著她的目光,她提了袖,又拉了裙,就是不見自己身上有什麼不對勁。
尋找未果,抬眼這才發現自己的反應太過明顯,於是她歉然笑笑。「沒什麼,我能摸摸嗎?」好奇地望住蘭舫的腹肚。
先是訝異,因為才剛足三月的身孕從外表看來並不明顯,但初音的表情讓她有分享的喜悅。巧笑倩兮,她點點頭,並任由初音將小手搭載她腹上,溫柔地撫觸。
未久,斂回手。「他會是個孝順的小壯丁。」
「還沒出生,怎會曉得?初音嘴真甜。」若能生下個男孩兒,申家就有後繼了。
雖認為這只是客氣話,但她仍是開心笑開。
「會是個男孩兒,活蹦亂跳。」餘光定著在少婦腰間的那一團顯得紊亂的精光上,她心有底數。
「呵。」豈料半空降下一聲殺風景的呵欠,仲孫焚雁感到十分無趣上個翻身,翩然下樹,他一個跨步,又霸氣地朝初音的手腕重抓。「活蹦亂跳?我看該是那每晚在屋頂上囂張的人,走吧!挺無趣的。」他就是搞不懂,她感興趣的事物怎都這麼無趣,而這些無趣的事還經常令她魂不守舍。
「屋頂上的人?」莫非又是那個無臉……鬼?「你也瞧見了嗎?」蘭舫低聲問。
「我沒瞧見,只是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擾了我好幾夜不成眠,今晚他要再來,我一定扭了他的頭!」他絕非說笑,眼神嗜血。
「扭了……」吞口水。「他的頭?」一想起那張只剩一官的臉,她就不禁發寒。「你知他是人是鬼?」
「鬼」尾音拉了半天高,他只差沒笑出來。「你說那是鬼?有腳步聲的鬼倒稀奇。」固然他不盡信鬼神,天大地大他只信自己。
「如果不是鬼,何以官差抓不到,且沒人仔細見過他的長相。」
「官差?莫非有懸賞?」他的興趣來了,除了他的拳頭,他便只信白花花的銀子。出雷鳴寺時,十方老禿驢加上他現任武林盟主的爹,再加上初音那銅臭味重的老頭子,不多不少只修了三封手書讓他們帶著。可三封引薦書的作用除了讓他們能順利找到住所,別無其它。
一路下來住的不是僧房就是貧窮俠客的破宅子,呿!他雖不是非大宅子不住,但這麼吝嗇的他卻從沒見過,虧他們一個個都跟他和初音「淵源深厚」,滿口修練救世的,他呸!
「那夜賊……懸賞百兩銀。」
「百兩銀?哈,是我的了。初音,今夜我們捉賊去。」他興高采烈地說著,可初音卻一點興致也無,她澹然掙開他的掌握,引來仲孫焚雁怒火又燃。她……為什麼就這麼冷淡,從小就是這樣,根本就沒有任何情緒可言。
「我不懂追殺的樂趣。」不睬焚雁,逕自又扶向蘭舫的手,說了:「請問蘭姐姐的房是哪一間?」
「我的房間?」
「在內院右廂嗎?」
右廂?是在右廂呀!訝然。
「我很會猜東西。」見她訝異,初音先一步微笑回應,跟著放開扶著蘭舫的手。
「夜裡多事,蘭姐姐自個兒多加注意,初音先下去了。」往長廊另一側走去。
盯著廊底逐漸遠去的背影,蘭舫不禁因她的話而心慌。夜裡多事,會有什麼事。
***
轉眼,夜又深。
夏日的夜若是無雲,該瞧得見羅布的星子,但從窗縫裡,蘭舫意外天際居然連一顆星子都沒有,她素來有深夜縫紉的習慣,不到眼睛疲倦,她總是不上榻,偶爾瞧瞧天象也可打發,可今天純然的黑夜,實在怪得離奇。
窗縫間鑽進一股莫名的寒意,不覺中,她竟想起傍晚初音所說的話……夜裡多事?她心頭一毛,立即擱下手中多日未碰的針黹,起身將窗片關上,然後轉身走至五斗櫃前,拉開抽屜,想拿出那根能夠避邪又尖銳地足夠防身的白玉釵壯膽,只是當她的手伸進衣物下方,卻怎也尋不到那她再熟悉不過的麻質袋。
「玉釵……玉釵不見了。」手抓了個空,她回身背抵著櫃子,思緒混亂。
怎會不見?她的房間一向自己打理,壓根不會有外人進來,就連伺候她的春花亦是呀!雖然自闊天回來,她早上疲累夜裡幾乎倒頭就睡,已數日未查探。
莫非是那夜賊?記得碰上夜賊的那一晚她也曾在燭光下憑弔放物的。那支傳家的白玉鳳頭釵年代久遠,論玉質價值實不菲,自從她幼時,那釵就已跟著她,且沒讓其他人瞧過,縱是過了門仍是。
莫非……被偷了?她不死心將屜裡的衣物細細翻找過,最後仍是得了這麼一個結論。
「怎辦?」只差沒急出淚來,現下她可無人能問,無人能說了。因為問春花,玉釵的事鐵定傳進婆婆耳裡,雖玉釵本為她所有,但藏私的舉動仍舊會引起婆婆的不悅,而要是讓官差來查,府裡屆時難免又會惶然一陣。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又不能不了了之……
賊呀賊,你可苦了我了。「怎辦?」蓮足來回碎踱,蘭舫很是努力地想著方法,十指交捏著。
「啊!」只是就在她腳下忙碌之際,門窗未開的屋內竟莫名生出一道怪風滅了桌上的燭火,徒留燭蕊冷卻的細微聲響。
突然罩下的黑暗,令蘭舫膽顫。她明明關了窗的呀,何況從窗縫透進來的風更不足以滅掉燭火,難不成……
不不!別再想這些鬼怪邪說了,她再也忍不住厭惡起自己的膽怯天性。是以,雖然身子變得有些一僵然,僅憑房外廊上掛燈施捨進屋的微量光線,她還是一步步摸索著前進,待腹間抵上桌沿,便立即探手找桌上的火褶子。
可「咚」地一聲墜物聲響起,她知道自己的緊張又壞了事。糟糕,唯一能點火的東西又給掉下桌滾到不知處去了。怎辦?她蹲地尋找良久,就是找不著。
站了起來。外頭說不定會有家丁點燈留下的火褶子?突生一念,她又摸索著來到房門邊,下了門閂,深吸一口氣,開門走了出去。
「有的話,應該就擱在欄杆旁吧?」喃言,她一鼓作氣地走到猜想的地方,低身尋著,孰料又是「滋」地一聲,她頭頂的燈滅了,登時她氣虛,軟了腿,跌坐在地。
有一再有二,無巧不成書,但那也未免太……巧合,莫非真有什麼在戲弄她?
縮在石欄杆邊,她因害怕而睜大的眼,速度緩慢地覷著他處,結果她發現,屋外的風雖大,但滅了燈火的卻唯有這西廂。
月藏星謐的深夜,膽小若她,居然還敢走出門外?這下,她後悔了,但所幸她離房間並不遠,直瞪住幾步外的房門,她扶著石欄緩緩站起,跟著踏出一步……
「呼……」
「啊!嗚……」耳邊乍起一道怪聲,蘭舫抑不住出聲驚喊,然而她的聲音不過擠到嘴邊,她的嘴巴就讓人從後頭伸手搗住。「嗚嗚嗚……」她驚慌地掙扎,拚命扭動著身子,直到搗住她嘴巴的人低言。
「噓,別出聲,也別動,我不會傷害你。」
「嗚。」聲音悶在來人掌中。是鳳玉,她認出他的聲音,那金石相擊之音。
只是他要她別出聲、別動是什麼意思?
他捂著她唇的手,有些冰涼,氣息噴在她的耳側,撩動著她細膩的感官,擾得她忐忑不已,未久,想著他突然的出現,和不合宜的舉動,她又想出聲。「嗚嗯……」
然,眼瞪著前方,她的細吟因突然闖進的一抹人影而驟時卡死在喉間。
眺向對廂的屋頂,那裡立著一道黑影,月色朦朧,影子看不真切,但依他的動作,他的臉似乎正對著這個方向,只是她和鳳玉兩人匿在黑暗中,所以他該未發現兩人。
屋頂上的……是那無臉鬼嗎?蘭舫心頭一悸,腳又發軟,若不是身後的鳳玉挺著她,他可能又跌坐在地了。
「你的膽子不大。」鳳玉似笑非笑地在她耳畔輕喃。
「嗚……」一陣羞窘,她耳根發熱。其實說她天性膽小並不全然,她記得是一次驚嚇才使她變成如此,而是什麼驚嚇經驗,她卻怎也記不得了,也許也是從那回開始,她總有隨時隨地被人跟著的感覺,而膽量最多也只有一般人的一半。
想著想著,她的臉更加燥熱,於是她掙動,想改變兩人不合宜的接觸。
「噓,別出聲。」鳳玉的懷抱又是一緊,蘭舫自然反應地往對邊屋頂上一看,那裡的人已消失無蹤,換成的,是頭頂上極其小的騷動。「他在我們上頭。」
聽他這一說,無法再顧及禮教,她膽怯地縮進他的懷中,眼睛閉起,深怕屋頂上的無瞼鬼一個晃身,對著他們飛撲而下……
頭頂又傳來一聲較大的聲響。「來了。」只是鳳玉低嚷後,那該順著響聲而下的人竟停頓了動作。
屋瓦上,原本想直下屋簷的「他」,盯住不遠處的屋脊。
「呵,你倒機警,還能發現我的存在。」自黑暗中現身,仲孫焚雁已等候那無臉鬼良久,微透瑩色的夜光下,他俊朗的臉乍現一抹狂戾的笑。
「……」朝天的一對赤角下,那鬼的五官只餘一官,是以瞧不出有任何表情,不過,倒瞧得見他腳步微移。
「不會吧,鬼怕了我這個人不成?」腳步輕盈,如風拂瓦,仲孫焚雁似箭般閃身,轉眼已距那鬼數步,他速度極快地探手欲揭開他駭人的「面皮」,只是那鬼將臉一偏,僅讓他抓著他的角,「喀」地將角應聲折斷。
「嗤,是面具。」將削尖的角狀物湊上鼻前,一嗅,是木香,他不禁唾了口。
許是驚著,那鬼旋身欲走,只是才走了兩三步,左肩即又被仲孫焚雁緊扣。
「肩頭這麼小?」他心中陡生一個疑問。
見狀,那鬼索性一個折腰,想順勢化了仲孫焚雁的手擒,只是仲孫焚雁的動作更快,他就著手上的著力,往那鬼的肩頭霍然下壓,人隨即騰飛而上,而後穩穩又落站後方的屋瓦上。當他回身之際,已見那鬼不支地趴臥屋瓦,滾了兩三滾,就要摔出屋簷。
「這麼差?」仲孫焚雁吭笑,而也在這眨眼時刻,那鬼已抓穩簷邊突起的雨槽,扭腰蕩下屋簷,他腳點簷下廊柱,借了力,而後轉向飛身攀至附近一株庭樹上,再回望了仍立於屋頂上的仲孫焚雁一眼,他迅速往黑暗處逸去。
「想逃?怎成!我的百兩銀。」仲孫焚雁惡眼一瞇,躍離屋瓦,縱身追去,覺時唯留風中樹葉窸窣的叫囂附和。
而此時的長廊上,鳳玉則仍擁著那被黑影踏柱動作給嚇昏的蘭舫,他翹首又注意了下頭頂情況,在確定人亦或鬼全走光之後,才將蘭舫攙進了房間。
他將她安上床榻,而後在床畔坐下,靜靜凝注著床上人,他的手忍不住拂上她瑩瑩生輝的細緻潤頰,那頰雖蒼白了點,卻未盡失血色,視線落在她不點而絳的小嘴上,他不禁要為這驚人之美讚歎。
雖然只是這麼凝視著她,但這機會他卻是期盼了許久。
「蘭舫蘭舫,美如其名……然我雖傾慕你的美,卻更心儀你的善良……只是人太過善良,並無益處,所以少了正常人一半的膽量,對你是好。」不覺,他唇間溢出一句,那話像極他認識她已久,更識得她的心般。
「噫……」耳邊聽進一些細微聲音,眨眨眼,蘭舫醒了過來。她一見床邊杵了個人影,便立即驚坐起。「嚇!鬼……鬼呢。」剛才她只來得及看見一根踢著柱子的鬼腿,然後……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鬼?」她的額與鬢淌著冷汗,模樣雖驚悸,卻仍美得出塵,鳳玉目不轉睛。
「無臉鬼。」說著,她的心又狂跳起來,搗著胸口,就怕心會破胸而出。
盯著她緊張的臉,他不禁笑了。而蘭舫不知他為何要笑,所以問:「為……為什麼笑?方纔的情況很可怕的。」
笑容隱去,反問:「你覺得鬼可怕,還是人可怕?」手擱在床板上,玩著她的裙角。
鬼抑或是人可怕?當然是鬼!鬼的長相就足以嚇掉人的三魂七魄,而人……意外發現他圈玩著她裙角的動作,不由得,她心生一股熟悉感,可,卻不曉得那感覺從何而來。
所以,黑暗裡,她那已能適應光線的眸忍不住直望住鳳玉,並發起楞。她是不是曾經見過他,或是……
任由她看著,他繼續道:「雖人有形而鬼無形,但變了質的人心,有時卻遠遠比得任何鬼物可怖,那叫作心魔。」
「心魔?」不是,她認為鬼比人更……
「而你的心底就住了一隻,你可看得見它?」她細緻的裙角自他的指尖脫滑而去,在安靜的氛圍間引出一聲曖昧的窸窣聲。
他為什麼這麼說?從見他的第一天開始,他就不斷說著令她難以理解的話,在暗示她什麼嗎?可在這之前她並不識得他這個人呀,縱使現在她也懂他不多。她挪腿將裙角帶離他能及的範圍,躲過那曖昧。
縮回手,目光落在她微伏的腹肚上,星芒閃爍。「剛剛那是人,且針對你而來。」
「人?」
「手腳高明。」他解釋。
「手腳高明的人,你是說他習有武藝?」見他頷首,柳眉瞬時堆起。「你說他針對我,為何?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且從不曾和人爭過什麼。」要和人結怨,她平日大門不出地,只怕也無機會。
「很多事情不是你說了就算,你能看到的只是一,你能想到的只是二,還有三四五都被藏在人的一張臉下,如果再加上你看到卻不願想的,那……」
「鳳……鳳公子請別嚇我。」
「想嚇你的,是那人而不是我。」那「無臉鬼」至多是這目的。「知道嗎?逃避,就是你的心魔,它蒙蔽你的心眼,而善良卻是導致它只傷你的主要原因。」直視著她,那專注就好似一眨眼就會錯過她某一個表情。
「我……不懂你說什麼。」撇開頭。「剛剛很謝謝你,我想我已經沒事,而外頭也應該沒有事了,你……」
領會她的意思,他站起:「要我幫你點燃燭火嗎?這樣你能安心睡一覺。」
「不用了。」不知怎地,他的那句心魔竟在她的心湖漾起一波漣漪,那圈圈的紋路愈泛愈大,幾乎要洇過她此刻的理智。
她的心裡,真住著什麼嗎?
一直盯著鳳玉走出門,她下了床榻將門上栓,再回到床上,心仍是不得平靜。
作者:
又心
時間:
2011-9-18 00:24:23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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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了支玉釵,她整個人變得有些鬱沉,因為那是她爹留下的唯一遺物,且她視它為命;而多了一個鳳玉,她顯得不安,因為這個身份成謎的男子,正逐漸滲入她的生活,他不但在控制闊天病情方面嬴得她婆婆的信任,如今更在府裡出入自由,因為他是闊天的救命恩人。
一個是出口她幼時「抓周」後便跟了她多年的故物,一個是闖進她世界不過十餘日的陌生男子,可卻同等地令她在意。
「少夫人,總管要我來告訴您,庫房方面已經準備好了,花廳也來了一些人,是不是可以讓他們進裡頭挑選了?」日過三竿,婢女春花進門準備端走盥洗後的污水,順道一提。
妝台邊,已起身良久的蘭舫正對著一本清冊瀏覽,她無比專注,似是想將上頭的一字一句都給記下。
原本府中買賣之事皆由申老夫人一手處理,再由管事從旁協助,但自申闊天被送回來之後,申老夫人的精神便從買賣轉至照顧獨子上,所以蘭舫才得以接觸買賣。
而知縣的誕辰在即,挑選賀禮的人也日益增多,府裡連日來忙碌有餘。
「婆婆她……」合上那紀錄了府庫所有藏物的本子。
「在客房幫少爺用膳。」捧起有些重量的水盆,春花動作僵窒了下,她下意識瞪著自己的肩處,露出疼痛的表情。
「好,那你幫我告訴管事,替我開了庫房隔壁的廂房,我就在那裡,庫房裡若有事,可以到隔壁問我。」回望住那已經走到門邊的人,蘭舫不經意覷進她似有妨礙的細小動作。「春花,你的肩膀是不是不舒服,這幾天總見你攢眉。」
腳下一頓,遲疑一會兒才應道:「我的肩膀沒事,大概是忙過了頭,挺酸疼。」
「這幾天府裡忙,辛苦大家了。」雖然她還不熟悉府裡的買賣,但有管事幫忙,她還自認能盡上一點綿薄之力。很矛盾地,她居然到此時才覺得自己屬於申府,屬於這大宅子的一部分。「要是受不住,我讓管事找個大夫幫你看看,再過幾天,等忙過了,應該就有時間休息了。」
又楞了一會,轉過身,福身。「謝少夫人。」
「府裡的大小都是一體,哪個病哪個傷都是不好。」說著,並回過頭整理著一些雜物,是以沒瞧見春花出門前露出的遲疑神情。
而在半刻鐘之後,蘭舫才出了房門,她往府庫方向走,行至半途,卻遇上遠遠從東廂走來的初音和仲孫焚雁,他倆似乎又在爭論著什麼……嗯,其實說爭論並不妥,因為急躁總只有一方。
「這屋子的人複雜得很,待久是麻煩,你走是不走?」初音閒定地緩步著,而暴劣成性的仲孫焚雁則跟在她身邊,口氣不佳地吼著。
「我要再待一陣子。」腳尖輕踢,神態愜意。
「一陣子?呵!你以為這裡的人不趕我們,我們就不會有事,不,該說你就不會有事。」
「我,有什麼事?」
「你?」呿!難道還得等到更有事發生才成?這幾天總瞧見她在發呆,且是對著一名名叫鳳玉的男人發呆,不知怎地,他就是覺得那姓鳳的男人有點古怪。再則,就是那戴面具的賊。「你不知道這裡有賊出沒?」那一晚他只斷了她面具的一角,但人並未逮著,因為她對這府宅附近的環境熟悉過他,所以讓她逃了,可恨!
「賊非干我事。」
「那麼什麼才幹你的事,那個穿喪服的男人嗎?!」白衣為喪,平常人多忌穿的,但那男人卻像嗜白如命。
「喪服?」
「姓鳳名玉的傢伙。」終於,他拉住她,因為他厭極她將他當作空氣的態度。
黑稜稜的眸終於望向他,並在他眼中看見一抹妒火。「你……」
「我怎樣,」拳頭斂力,只要一想起她全部的注意力全擱在那姓鳳的身上,他就抑制不住怒火中燒。
盯著他許久,頭一回,他的情緒影響了她,她解釋道:「我確是在等他,我等他……」話未竟,她發現迎面走來的殷蘭舫。「蘭姐姐。」
「你倆早晨好。」嘴上笑著,但眼卻忍不住瞅著仲孫焚雁,因為他的表情就似要吞了人,吞了打擾他們的她。
「蘭姐姐忙嗎?」看她手上帶了本頗厚的本子,然而抬起眼,她又往蘭舫身後瞧,意料之外,那鳳玉並未跟著。
「花廳來了人,我要趕去庫房幫忙-我……就不多聊了。」或許她可以多寒暄幾句,但恐怕有人不允許,她又偷覷了仲孫焚雁一眼。
微略失望。「喔,那初音不礙著蘭姐姐了。」瞧蘭舫欠了個身,帶著微笑走了幾步,忍不住,她還是喚了:「蘭姐姐,我覺得你最好別太接近那鳳……啊!」
「又是鳳?」仲孫焚雁粗魯地扯住初音的手,他眼裡只差沒噴火。
「放開我。」被他拉著走,根本來不及將話說完,她是要提醒蘭舫一件重要的事,要不她和腹中胎兒恐怕會有危險。只是跟前這個……要說她沒有脾氣,她現在可氣著的。「快放開我,你這樣實在太幼稚了。」
頭也不回。「說我幼稚,那你又是怎地?年紀不過十二、三,裝老成?呵,真笑話。以後一定沒人疼,沒人保護!」
擰眉。「我不需要人疼,也不要人保護。」她會照顧自己,就如同十方恩師說的:初音生來有蒼天保佑。她相信只要不作惡,老天就會庇佑每一個人。
反過來說,她根本也不需要這樣一個跟傲無理、凶殘成性的保護者,縱使恩師千叮屬萬交代要她和他平心靜氣一齊結伴修行。
「你需要!」只要她一天不似平常人般「正常」,她就需要他的保護,無論她願不願意!他索性將她拉至胳膊下,緊緊地纏著走。
「你究竟放不放?快放開……」
隨著兩人的遠去,初音掙扎的低嚷,在長廊間逐漸散去,徒留蘭舫對著餘音,開始細想著這兩個人的對談。
他們年紀雖輕,但對答的內容裡,卻似乎隱含著外人聽不出的內情。與普通人相較,初音,她真的靈明過人,那種先知的感覺,是足以令人生畏的;而那青年,看來似是暴劣無常,但就他的態度,卻是對初音愛護有加,只不過……方式傻了點呵。
***
這時花廳裡的眾人早被領到了庫房裡了,三間廂房改成的藏物庫裡,擠進十數人,再加上正解說著的申府管事,場面挺熱絡。
「既然是作賀壽禮,意義當然得挑好的,比如這幅『欲佔春風』牡丹富貴圖的涵意就絕佳。」管事指著牆上的畫。
「牡丹是謂國色天香,昔日武後在各末時刻下過一道詔:『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花虛連夜發,草待曉風吹。』要長安城內的百花在不對的時令開花,結果次日是百花齊放,卻惟獨那牡丹故態依舊,是以武後一怒之下將牡丹貶植洛陽,嘖嘖!這賀壽之禮,卻隱含『貶』意,你想害我不成?」一名福態男子冷臉對住管事,令只懂生意經卻不熟讀本的管事不知怎麼回應。
幸好到府的人暗下較量,幫著回了一句。「噫,那兄台怎不知那牡丹被貶至洛陽卻愈生旺盛更壓倒群芳?兄台連這也挑,我怕庫房裡的寶物可能都不合你意。」
另一人聽似調笑,實則挑剔。作書生模樣的人捻起肩上的發,把玩著,貴氣凌人。
而這書生除顧盼四下,時則望向門外,似乎正期待著什麼。
「嗤,賣弄!如果這圖真好,那你買。」
「我買?」想想,那隱喻似乎真有不妥,剛剛嘴上雖訕笑得緊,還是得顧慮。
他立刻換上一副笑瞼。「這圖是賤價之物,以我和知縣的交情,買不得,不過要是兄台您……」
「我如何?」站近調笑之人,肥厚的面皮抖動,執著折扇的手抓得死緊。
狀作無心地,他轉過身低頭觀賞其它古董。「你……與知縣交情未到,根本不需要打腫臉……啊!」他刻薄的話才說了一半,頭就被狠狠敲上一記,他摸上被打歪的髻。「你打我?」
「我打你怎麼著?」抓著紙扇,他恨不得那柄是鐵造的,好敲破他娘兒們似的頭。「呵呵……」
「你這無禮的……」咬牙切齒,眼睛四下尋著能反擊之物。
「我無禮,你就有禮?哈哈!只不過比我多了個能看的面皮,唧唧哼哼啥?其實我覺得,你根本不需要浪費時間挑什麼賀禮,光憑你這身子,這面皮……」朝身前人作了輕薄動作,肥大的手就差沒往人褲襠子摸,他貼在人耳側說。「誰都知道你高招,取悅男人的把戲不輸青樓掛牌,所以……我建議你直接問問咱知縣有無這方面的興趣,哈哈哈!」插腰仰頭,大笑開來。
「你!」白細的臉皮一陣青一陣紅,他從未讓人這麼侮辱過,且還當著眾人前。
「如何?哈哈!如何?哈哈哈……」笑不可抑。
「如何?我踹你個餿油桶,」斯文的瞼扭成一團,他提腳就往身前人油晃晃的肚圍踹去。這一踹,不僅引起眾人驚呼,那福態男子一摔更連帶拽倒了幾個供有瓷瓶的木架,頓時庫房裡清脆的碎裂聲四起,一晃眼就毀了許多珍稀。
「完了,這些是我家少爺帶回來的邢窯白瓷,很貴的呀!」抱著地上的碎片,管事嗚呼哀哉地連叫一串,但是卻抑止不了那兩人的鉤心鬥角,更則拳腳相向。
福態男子一爬起來,便排山倒海似地推開勸架的眾人,拳頭又掄向了白面書生。這一陣仗下來,不需想,那受害的瓶罐又添了多少。
於是,偌大的庫子裡,叫嚷聲、碎瓶聲錯落成一片驚心膽顫,直至一聲尖聲的喝止傳來。
「全都住手!你們全都給我住手啊--」遠遠就讓騷動聲給駭著的蘭舫站在門邊已有好一陣,她膽子小,原本想去找來幾個家丁幫忙,但眼看耗下去唯有損失更大的可能,所以忍不住,只好使盡吃奶力氣一嚷。
而這時,女子突兀的尖銳叫聲似乎起了作用,先是勸架的幾個人睇向她,之後是幹架方酣的兩人也望向她。
「你們……全都給我住手,這個樣……」她跨過門檻,眼裡淨是瘡痍,那些瓶呀罐的,都是闊天的心血呀,他遠從百里外帶回來的收藏呀,而這群人……
她抬起眼眸裡向一群打到衣衫不整的男子,不由地心生厭惡。這叫飽讀聖賢書?
「原來是……殷姑娘。」前一刻還被人壓在地上,但見著蘭舫,那白面書生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他推開也正發呆的福態男子,而後站起。
殷?蘭舫朝那喊著她娘家姓氏的人一望,這才認出,他是當初陷害他爹入獄的其中一人。
正正白淨的臉皮,他又擺出貴氣的架勢,跨了幾步人就杵到她面前,他貪婪地欣賞著她與兩年前無異的美貌,而後喃道:「你……還是一樣美。」
慾望驅使他伸出祿爪,往蘭舫探去。兩年前,他和一群人用盡方法還是得她不到,那氣……他至今仍嘔著的。
避開他無禮的動作,蘭舫往出口家管事身邊縮。「公子請自重。」她的手,仍因方纔的「挺身而出」而顫抖著。
「自重?」這裡是申府,他自然動她不得,可一想起申闊天竟然能獨享美人,
他心中就又燒出一把火。瞟向楞然中的眾人,他低頭向她。「看看眼前,像不像兩年前?大家都驚艷於你的美。」
「……」她的長相,是她長年的困惑,她不想多說。
「這兩年,申兄他對你可好?有無疼惜你?」他望住她蹙起的眉頭,詢問的語氣驟成武斷。「看來是沒有,他是個商人,終日在外奔波,這樣鐵定苦了你,你知道嗎,苦了你可也連帶苦了我的心。」這次他急切地摸向她捧在胸前的細白小手,只是手還沒摸到,腳脛上卻吃了一頓踢。「啊!你這娘兒們……」凸眼瞪住先發制人的蘭舫。
「哈哈哈!吃鱉了,就說軟腳蝦一隻,哈……」見狀,福態男子首先笑開,而似是有傳染力,一邊的數人全都跟著大笑起來,包括申家管事,均笑到前俯後仰,一會兒更有人笑趴上了地板。
「你們……」不知怎地,眼前這情狀讓蘭舫覺得怪異,等了良久,眾人連一點停下的跡象都沒有,於是她說道:「實在太無禮了,這裡是申府,不是你們嘻鬧的地方,管事……」原欲喚來管事將人全都請出去,但那管事只怕是分身乏術,他也正忙著笑,笑得好開心,笑得眼淚直掉。
是不是……中了邪了?在望了堆滿古物的庫房及眾人一回之後,她不禁這麼想,並讓一陣疙瘩上了肌膚,她搓搓發寒的手臂,心想:如此,還是先去找人過來處理好了。掉過頭,她急往們外去,只是前一刻纏著她的白面書生雖也染上笑病,竟仍舊不肯放過她,他將她的手又是拽住。
「殷姑娘……你……呵呵……別走,趁他們中邪,呵呵……你跟我回……呵呵呵……」死跟到長廊上,即便蘭舫拚命掙扎。
「放開我!」
「我不放……知道嗎,當初要不是申闊天那傢伙使詐,想盡辦法頻頻示好,今天你的人和所擁有的一切全該是我的,呵呵……」笑到淚水兩行。
「你……說什麼?」停了掙扎,她盯著那笑得捧腹難受的人。
「呵呵!我說什麼,你會不知?過了兩年,你仍舊相信他是真為救你爹所以花了一大把銀子幫著打官司,還不惜跟我們那一群弟兄翻臉?現在他被人逮著機會下了蛇毒,反將一軍,是報應!呵呵……咳……」盯著蘭舫無表情的臉,他的笑仍僵在臉上,只是再發不出正常的笑聲,反成呼嚕嚕的氣聲雜音,半晌,他手往嘴上一捂,放下時,掌心卻多了抹血跡。
邪門哪,居然笑得喉間出血?他面露驚愕。
「闊天,他很善良,如果沒有他,我爹的屍首恐怕也無以得全。」定定望住眼前那張神情古怪的臉。
咳血的事擺在一旁,他續道:「呵呵……這是我這輩子聽過最荒唐的笑話,他娶你進門,除了貪戀你的美貌,再多就是為了你那老爹留下來的……」一句話梗在喉間,他的聲音就像瞬間被偷走了似地。
「為了……什麼?」他的話聆進耳中,猶如方外之語,她瞪住他。
「啊啊……」撫著喉,眼瞪向廊底,那裡站了個白袍男子。
「為了什麼?」再問。
白袍男子走近,他不禁駭呆了。「申兄……我什麼也沒……說。」一句話說罷,他人也倒地不起。而被他連昏倒都緊抓著的蘭舫,也順勢踉蹌。
「小心。」來人出聲,並扶住搖搖欲墜的蘭舫,她回首一看,是鳳玉。
與她先前一樣,倒下的這人應該也是錯看了鳳玉,以為他便是闊天,所以心虛之餘,才昏倒了。
可盯著鳳玉,他的表情卻陰晴難辨,唯一分辨得出來的,是他唇邊一抹無溫度的笑意。
笑?他為何笑?又為何在這個時候出現?收回視線,她推開他的懷抱,對立良久,他未曾開口,她也沒有問,只是在她漸漸發現他眼中那幾近探究的神采之後,她垂下眼簾,跟著急急欠身掠過他身旁,悄然地往長廊去。
只是,穿過長廊時,他依舊跟在她身後,轉過幾個迴廊,他羊脂白的身影仍然佔據著她的餘光。他為何跟著她,有何目的嗎?她忐忑。
須臾,申闊天養病的客房就在前頭,她如獲救星地直往那裡走,然而到了門口,裡頭竟傳來女子的低泣聲……
「到現在多久了,我要你辦的事,居然一點影子都沒有?」申老夫人冰冷的嗓音夾著怒意自門縫處傳出。
「在少夫人身邊,我只是個下人,問太多,我怕她不但疑心,還會起戒心。」
那聲音,是春花。
「問太多?」聲調抖降,靜默半晌,接著響起是她那根木杖揮動且打在肉體上的聲音。那響聲清晰駭人,可被打的人卻只嗚地悶哼一句。「我花錢買你進府,是因為你看來比一般娃兒伶俐,我花心思教你,也是為了有朝一日你能替我做些什麼,這裡有你吃有你穿,我對你難道不好?如果不是我,你早入了妓戶了!」
「老夫人對我恩重如山。」
「那你回報我什麼?除了兩年套不出個子兒,還將貪心往闊天身上想。」
「我不敢,是少爺他……」欲言又止,彷彿承受著極大的苦楚。
「天兒如何?」鄙夷地笑。「呵,雖說天兒承襲了她爹的風流種,但你和蘭舫都是一個樣,卑劣!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差只差在她還比你多了籌碼,她有他爹留下的東西,而你呵……別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前一陣子你和天兒走得近,那……難道只是主僕聯絡感情來著?」
「夫人,我和少爺不是……」驚愕。
「呵呵……別再說笑!」一道震袖聲刺耳響起。她話裡的武斷,似是要將人推進她已打開門的牢籠裡,永不見天日。
而老婦的笑聲雖不張揚,但卻直進門外蘭舫的心,那微略沙啞的聲調宛若拋光玉器的解玉砂,一層一層拋掉她長久以來努力築構成的自我保護及自我安慰的本能,最後僅餘一顆敏感且脆弱的心。
這時的她,困惑不已,更逐漸地痛苦起來,她緊抓十指,無意義地做著絞指的動作,荒謬地希冀那些微的痛楚能使她分心,不將婆婆殘忍的話語入耳。
只是,這時房內又傳來。「春花,我們打個商量。」語氣乍時柔化。
「春花不敢,夫人……夫人若有安排,請儘管吩咐。」忐忑。
「你要能在蘭舫生下孩子之前,將東西全都找出來給我,我……會讓天兒給你個交代。」
她會讓闊天給她個交代?!交代……
來不及將房內兩人的後續聽完,背過身,蘭舫兩隻眼死死地瞅著庭園裡的扶疏草木,一陣清涼的微風拂來,卻以冰凍的溫度沁入她的身,不覺,她發起抖,且腳下不穩。而恍惚之餘,她又別進不遠處鳳玉那羊脂白的身影,不去看他的表情,她忽地轉身,往府外方向去。
但她人才到大門,守門的僕役便叫住她,那是申老夫人的命令,如果蘭舫想出門,必定得經過她的同意,否則遑論大門,她連前院都不准踏出一步。
「我是少夫人,有自由出府的權利,現在我要出門,而且只是到附近,希望你別攔我。」只是這一回,她不再像過去的兩年多,乖乖地似頭羔羊,要人牽往哪兒吃草便吃草。她一反平日溫婉的態度,也使只是奉命行事的僕役呆若木雞,且任猶她跨出大門,往城裡的大街走去。
恍恍惚忽地半刻鐘裡,她行至城裡最大、最熱鬧的一條街,那裡人群肩摩踵接,卻沒稍稍抑止她前進的腳步,她看似無目的,但眼兒始終對著同一方向,直至身旁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蘭舫終於停住腳。
視線越過川流不息的人潮,她看見西城門的牆上貼了一張公告,上頭以黑墨畫了個面目狡猾的男人以斗像,只是那墨黑卻黑不過牆下那片黑鴉鴉的黔首,那裡萬頭鑽動,人與人正交頭接耳。
「聽說官府已經抓到近來夜裡出沒的飛賊,他原來就是江湖上人人喊抓的『鬼盜』隋汴偷啊……」
「鬼盜?」一個欲湊熱鬧的人經過她身邊,給了個消息,她跟著呢喃。
「真的是他嗎?可是那未免太容易了,憑咱們那些三腳貓能力的捕快。」
「太容易……」另一個擦過她身畔的人給了個狐疑,她亦跟著低言重複。
默默地,她抬起眼,也在這時前頭的人群又起了陣不小的騷動,因為一條藏青色的人影正飛鳥似地自人群中竄出,他輕而易舉撕下貼在城牆高處的佈告,一會兒更突破人牆,臉色陰騖地抓著手中的佈告往衙門方向去。
而他身後仍是跟著一名被強迫著隨行的女孩兒,那女孩……
是初音!定了神,蘭舫瞧住飛快離去的兩人,不自覺,她也跟著挪了腳,突生一股跟上他倆的慾望。只是,她才踏出半步,就被人狠狠撞上一把。
「快跟去看看!要不然會錯過好戲的!那青年居然說衙門抓錯人,夜裡出沒的飛賊是女不是男啊!」一名路人,熱和於剛聽來的消息,他急步跟著前頭的人潮,壓根沒注意自己已撞著人。
低著頭,揉著被撞疼的肩,蘭舫面無表情,方才生出的慾望也瞬間消逝了去,她只靜靜目送走喧鬧的人群,好半晌,這才轉過身,繼續往先前的目的地去。
作者:
又心
時間:
2011-9-18 00:26:06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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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門外一哩半處有座小山丘,山丘上有條蜿蜒小徑,小徑盡處是失修的涼亭一座,而再過去,便是人煙稀少的荒郊野嶺。
行經涼亭,蘭舫未停步,她往一旁的樹林走去,又過了好一下,在望見樹林中一幢頹圮的小屋後,這才頓足。
依舊是失修了……
眼前,是她和爹相依為命十數年的家,屋子的主體是由木頭造成,而木頭就取自週遭的林木。除了木為主體,拿乾禾稈糊以泥灰而成的四壁,就也是她爺倆遮風避雨的好棲所。兩年多前爹剛仙逝,她一人獨居此處仍能將其打理妥當,但自從嫁進申家之後,她出門的機會減少,今日的再回門,竟已相隔了一年又半載呀!
落葉在蘭舫玲瓏的雙足下,滋滋地響著蕭瑟的跫音,她在屋前站定,並靜靜望了門框上半吊著的銅牌好半晌。這已生出青綠色鋼銹的銅牌,是京理大官差人送來的回禮牌,代表她爹一回生意往來中,那大官滿意貨品的一點心意。還記得那時她才十歲,當她爹日以繼夜趕造大官訂製的白玉杯時,她還吵著寂寞沒人陪什麼的。
而寂寞……
忽地,她心頭一窒,幾乎已忘了那種可以揪痛人心的感受,待在申府久了,是她習慣了?還是寂寞就是她今生注定的宿命?
垂下羽睫,雖她仍記住屋內所有的陳設,但卻沒勇氣打開跟前的半朽木門,因為再開一次,便等於再將那兒時滿滿的回憶重溫一次,若此,她便不肯定下一刻由自己會不會被那波擁而至的淒楚給吞噬了去。
轉了個方向,她繞過木屋,在木屋後,她又循著一道幽徑徐行了約半刻,直到眼前豁然一亮,潺潺的水聲鑽進了耳際。
「捻玉溪……」立於一條清淺的溪流畔,她唇間出現一抹笑意。想起她及笄那年,爹來溪邊提取將用來琢磨玉石的水,那時她站在他身後,嘴中忽然迸出這麼三個字。
捻玉,如果爹雕刻用的玉石能從這溪裡隨意俯拾而得,那麼就可以省去遠處求玉材的麻煩了。
當時,她爹還笑她的傻言傻語,搖頭歎笑不已。只是,看看那溪底亮晃晃的流光,難道真的不像藏了成千上萬的寶玉在埋頭嗎?
眼直視著映射著陽光的溪水,蘭舫向前幾步,眼看裙擺就要入了水……
「雖然是大熱天,那溪水還是很沁人,別投水為宜。」驀然,身後傳來人聲,驚醒了失魂中的人,她急急反身。
是他!他居然跟著她來這裡,她還以為出了府,他就沒再跟了的。
「我……我,我沒要投水!」心噗噗地跳,好似被人栽了贓,蘭舫否認,更走開幾步,證明所言。
「那最好,我還以為……」走近蘭舫,距她僅幾步之距。
「我沒怎樣,為何要投水?」低下螓首,她頗不自在地從他身畔掠過,跟著急步往來時路走。
鳳玉如影隨形,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一會兒,林子裡竟洋溢起他的笑聲。
「你這麼急做什麼?我可會吃了你?」
他停步。
他……居然笑她?聞言,蘭舫也停下腳步,思忖後,她轉過身瞪住後頭的人。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吃了我,但我不……不怕!」抖瑟的尾音,洩了她膽小的底,可恨她這怯懦的天性,喔,不,這不是天性,記得她孩提時不會這樣的!彷彿意識到這紕漏,她嚥了口水,更則將胸一挺。「我……我問你,你為什麼跟著我?」
對,還在府裡時早該問,並該將他趕離,他這個樣……十成像個貼壁鬼!鬼?
天……大白天,她又給想起這個怕人的字?隱隱,她心頭又顫。
「我跟著你?」笑聲落,唇邊笑意猶在,他打趣問。
「對,從府庫外跟到客房外,又從客房跟出府,直到這裡……」這一回想起來,她似乎真該怕,而且,獨自一人到這兒來也相當不智。可這早該有的意識,她卻是一直到鳳玉出現才察覺,在這之前,她根本就毫無感覺,只是呆呆地跟著一股情緒走,一股……想逃避什麼的情緒。
「我跟你,只是想看你究竟在躲什麼。」詭譎的光影,在他俊俏的容顏上刻畫出難辨的線條,他似喜,又似悲。
「我躲什麼?」嘴裡不以為然,實則驚愕於他透徹的言談,他為何猜得到她此刻的心緒?「我沒躲什麼,就算躲什麼也與你一名外人無干。」轉過身,她又快步走,不再理會鳳玉,即使他如金石相擊的特殊嗓音滔滔不絕。
「我是外人,沒錯,但卻是一個能輕易看出你心事的外人,你以為閉起眼睛摀住耳朵事實就會因此改變,那是不可能之事。任何人,只要有心,就能輕易地看出你的脆弱,你躲,你自我安慰,你藏,你放意忽略,但是終究敵不過事實。」
蘭舫仍是一個勁兒地走,於是他又接說:「你的婆婆她對你慈愛嗎?你的丈夫,他愛你嗎?」
終於,她停下腳步,纖細的指抓在身側。
「為何,你要選擇進入這樣一個環境,你該有更多自主,卻選擇讓自己陷入這樣一個困境?」他的聲調抖降,似是推敲著,而前頭的人也在此時停下腳步,她猛然一轉身,疾步向他。
「你究竟是誰?」急步使得她呼吸急促,在俊挺的鳳玉身前站定,她就似風中的蕊葉,嬌小地讓人想護住。調整氣息,又接道:「誰……找你來的?」這麼問,是因他對她並非全然不解。
他無語。
「你是誰?誰找你來的?你到府裡來究竟有何目的?」罕見地,她動了怒意,因為鳳玉的反應,他就只是看著她,不管她情緒如何淬變,他飛鳳似的眼眸裡始終只有冷靜,和唇邊的那抹似笑非笑。「不說話?」
眼兒雖緊鎖著他的臉龐,但蘭舫卻遲遲不敢望進他的眼,因為他那平靜的眼神,令她害怕,就好像提出問題的是他,他正等她給答案似地。
這段時間,因為闊天受傷的緣故,看似唯一有法子救他的鳳玉成了申府上下引領企盼的人物,但不知為何,在她心底總覺得這人出現得突兀,而讓眾人信服的速度更是使人訝然。
這一切……都只因某個原因而被合理化了,因為他帶來的藥草能抑毒,只是,眾人又有無思及,倘若他的藥草用完,假使在那之前亦無法找到能治好闊天的方法呢?而且,本意救人的他根本可以告知藥草的來源,但是他卻沒有。
雖然在眾人面前,他確是個行止合度的來客,可她就是難以克制那不安的感覺,難道不安的就只有她一人?是她太過敏感不成?不管怎樣,她就是覺得鳳玉太過神秘,神秘到連個背景都沒有……
對峙許久,蘭舫不禁讓那詭異的氣氛給逼得眩然,她身子微微一晃,並抱住不太舒適的腹肚。
「蘭舫。」幾乎是立即地,鳳玉探出了手。
「別……」格開他伸來的扶助。「你聽好,我雖不知道你的出現是否單純,但是,很抱歉我得猜測你的目的。」
「我的目的,你早該感覺到,而我的人,你也應該……熟悉。」
熟悉?是,不可諱言她對他的第一眼是熟悉,但那也不過是因為他長得像闊天,他的夫君。固然如此,可也不代表什麼。
抬眼望住他,她生怒。「這話……什麼意思?如果你想做出對申府不利的事,我……」
「申家的財富對我而言只是鏡花水月,我的目的……是你。」唇線微揚,溫煦地。
「我?」他說,他的目的是她?呵,原來,這人跟一般男子並無不同。可蘭舫卻沒法感受這來自一名陌生男子的示好,那些對她來說全都猶如洪水猛獸,是她皮相招來的禍端,不由地,她必須這麼認為。
「蘭舫,我是為你而來,如果知道你會選擇嫁給一個不真心疼愛你的人,我……」欺近她一步,眼神是莫名地憐惜,及渴望,甚至參雜著一帶……妒忌。
「呵,你是為我這張臉嗎?」探手拂上頰畔。如果是,她會更加厭惡這張面皮。
搖頭,說了:「因為你的心,你的心需要一個人傾聽,所以我來。」
她不可思議地望住他,因他說的,是她幾年來的心願,以往,她都只對一個對像說的,那支跟隨她卻不會開口的白玉鳳頭釵,而那鳳頭釵日前已經……
霎時間,一道影像浮出她腦海,那是鳳頭釵栩栩如生的鳳眼,而對應上鳳玉絕美的眼眸,竟是出乎意料的神似。
「我對你,應該不全然陌生。」又迎向她。
不全然……陌生?嚴格說,她似乎對他……是不全然陌生,因為……
瞅住他的眼眸,一股熟悉感就這麼湧了上來,這令她感到莫名害怕。「別……別說了!」她居然會站在這裡同一名……同一名陌生男子討論她的心事?蘭舫呀,你真是昏頭了。「我回去會告訴婆婆闊天的解毒方法得另外找,而你……也請離開。」
她倉皇轉身,跟著急急往回府的路去。
***
「誰讓你在那個時候到府庫去的?」
只是蘭舫才進府,就被領往大廳,到廳裡,堂前的申老夫人神色不悅,並出口就是尖銳的罵。
來回城門內外,立於廳中的蘭舫看來有些疲倦,她自然知道婆婆說的是什麼,但心緒卻無法集中。
「我說話你是聽到沒?」
「蘭舫聽到。」她頷首,回想著出門前的情況,那府庫裡眾人狂笑的奇異情狀。
「蘭舫是因為婆婆正照顧闊天無暇分心,所以想幫幫府裡的忙,才到府庫去,沒想會發生那些事。」
「我早說過你不能在入府貴客面前出現,現在捅這樓子?呼呼……真氣死我矣!」她木杖一杵,觸地的巨大聲響猛地嚇著廳上的幾人。在蘭舫出府的時間,她好不容易讓人送走了客人,瞧他們止不住笑的樣子,蘭舫一定給她丟了什麼天大的臉了!
可素來膽小成性的蘭舫這回卻未被嚇著,她反倒提眼,望住站在一旁的婢女春花,瞧著她垂首並以一掌撫住手臂的不自然動作。
「如果你沒到那裡,就不會有這事發生,知不知道那些損失得要花掉府裡多少銀兩?而這些不該浪費的銀兩可以抵得府中多少僕役的薪餉?」老婦又憤然。
「蘭舫到那裡之前,他們便已毀壞不少東西,這些,負責府庫裡的管事可以作證。」她睇向站在老婦身側的老管事。他是個老好人,日前媳婦又生下第四個幼孫,那時她還若以往一般,差人抓了補品過去,他……該會替她說明白吧。
也望住所指的人。「你說呢?」
「老奴……」灰眉緊蹙,猶疑不定,折騰好半刻,終於開口。「老奴不知。」
「管事……」怎會如此?難道,正義真比不得溫飽?
正臉,吭了一聲。「聽到沒?分明是你惹來的禍,還妄想別人替你開脫。」老管事的怕事正中她心意,或者該說她早挑好了答案讓他答,畢竟誰會跟自己的薪餉過不去。
「可我沒做的事,何須人開脫?」再忍不住,她反駁。
「事實就是如此了,你無須再狡辯,還有今天你擅自出門的事,我還未跟你計較。」拿起幾上方沏好的茶,準備喝上一口再繼續數落……
細白的指緊抓在腹前,再耐不住這荒謬的一切。「婆婆,蘭舫出門是因為想念娘家,而今天庫房裡發生的事,我也無意推托責任,但如果由我來承擔能保管事無事,那麼……就怪我吧。」
說完,當著眾人訝然的目光,蘭舫逕自出了大廳,沒再解釋,且連頭都沒回。
「咳……」含著茶,老婦差點沒給噴出,在今天之前,她還未見過蘭舫頂撞過一次的。「呵,誰?誰養大了她的膽子的?竟敢一再頂撞我……」失著神。
而出了大廳,蘭舫抑鬱地回了房,只是她門才合上不久……
「為什麼你不相信我的話,我說那賊是女而非男,想到府衙說明,你卻不跟我去,還一個勁兒往城門外走?」門外響起仲孫焚雁的聲音,他似乎忿怒到極點,而令他火氣竄升的人必無其它。
「我沒不信。」初音平靜依舊。
「那你怎不跟著我?」
「你辦你的事,我辦我的。」
「不管你說什麼,你都得跟著我。」血氣方剛四個字此時已不足形容他,他是本性爆劣,且對初音有著異常的佔有慾。
「別氣吧,兩人是修行,一人亦是修行,你不愛我牽絆,可以自由。」初音的聲音突然變大,許是來到了門邊。
「你!」聞言,再忍不住,拳著掌,仲孫焚雁一迥身,便將胸臆間狂騰的怒氣全發洩在離他最近的一根廊柱上。氣憤離去的他將廊柱打出了一枚拳印,而發出的巨大聲響還驚飛了附近樹梢的鳥兒。
「焚雁。」盯住那絕塵而去的背影,抬手正準備敲上蘭舫房門的初音也不禁楞然,雖她性子有別凡人,可也禁不住他一鬧。待那背影消失在廊底,她酌量之後,放下手,這才又望回房門,且說了:「蘭姐姐,你聽得到我嗎?」
門內側無語,但她仍逕自接道:「蘭姐姐,初音想告知你,如果你沒辦法杜絕別人帶來的影響,那麼跟著自己的心走便沒錯。」說罷,等著回音,但無意外,還是等到一場靜默,於是不再說,她自動地離去。
而門內--
無法杜絕別人帶來的影響,便跟著自己的心走?
貼在門邊,蘭舫將初音的話字字入耳,只是於腦中消化這話裡可能的涵義後,她唯有淒苦一哂。
試問,人的一生能夠不受任何人影響,只憑自己的意願去過活嗎?如果能,那麼人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心事,還有數不清的不得已了。
回到桌邊一坐,她沉沉思考著,並憶起鳳玉在林間對她說的話。
他問:你的丈夫愛你嗎?
呵,為何這樣犀利的質問會從一名陌生人的嘴中說出?這話她從不敢、也不想問自己的,因為多想多問,只會讓自己陷入無法自拔的自憐裡。
兩年多前,闊天伸出援手幫助她和爹,雖然費盡氣力才將病得氣息奄奄的爹救出囹圄,雖然出獄後的爹不久就辭世,但她卻從不懷疑闊天的動機,縱使她心底隱約知道陷她爹入獄,他可能也有參與。
而與他結髮,除了因心底一股無以名狀的直覺,剩下的便是天真了。
她天真地相信,人性不就如此,而聖賢言: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況且她當時也真在他眼底看見了悔過,所以在眾人皆喊著死時,獨獨他留給她一條生路,在眾人皆逼著她時,他給她全然的幫助。所以那白面書生說的,他是為了得到她而作盡心機,這……
低頭,她撫著肚,苦笑。
縱使那有可能是事實,此刻的她也已無法質疑他了,因為她知道他一定做過努力掙扎,所以才會一直到數個月前,才真正與她有了夫妻之實啊。
而鳳玉又問:你的婆婆對你慈愛嗎?關於這點,她只能無奈,因為她知道這樣的待遇除了源於婆婆的性子,還有另外一項……
霍地,一聲敲門聲響起,打斷蘭舫的沉思。
初音!他們又折回來了?她先是疑慮,但當外頭的人說話,她的疑慮這才逝去。
「少夫人,您的午膳要在房裡用嗎?」是春花,許是見她自外頭回來,未進膳房。
開了門,她盯著面帶笑容的女子。「午膳我不用了,我想到客房看少爺。」關上房門,走進長廊。
沒回話,春花僅是點點頭,而後跟在蘭舫身後走,可不一會兒走在前頭的人忽然停下腳步。「少夫人……」她以為蘭舫想起什麼。
蘭舫站定,沉默,跟著才說:「春花,我婆婆她……」欲言又止。
「嗯?」盯著蘭舫纖細的背影,感到不安。
「我婆婆她那麼對你,是因為我嗎?」出門前,她看見她和婆婆在客房裡。
「少夫人,您……說什麼?」
沒轉過身,是不想給身後人壓力,她續問:「婆婆是因為你沒在我這裡找到什麼,所以才打了你?今天在客房,我看到了。」
僵硬地笑。「呵,少夫人您誤會了,老夫人是因為春花沒將交代的事做好,所以才處罰我。」臉色瞬間難看。
「我婆婆交代的事,是不是要你從我這裡找出我爹留下的遺物?」這個,是甚囂塵上的,府裡的人……不,該說全部的人都認為她那世襲玉匠的爹死後會留下一堆珍貴玉器、寶物,只是……
「少夫人……」拳著掌,春花兩腮緊繃。這是她和老夫人之間的秘密,如今未得手,而她卻知悉了……那麼,想怎樣嗎?
垂著螓首。「累你受罪,我很對不住,只是外頭的傳言一點都不正確,我爹自幼至老,雖然摸著寶玉,雕琢著寶玉,但那只是過路財寶,他從沒留下,也沒有私藏半點,這是我殷家的祖諭,世襲的子弟必定奉行。」
張著口,春花無言。她完全沒預料,蘭舫在得知情況之後,不僅沒責怪她、告發她,還跟她說這些。也許她可以當睜眼瞎子,或對她所指的一蓋不認,但是,她的心意她卻無法忽視。
「春花。」
「是,少……少夫人。」從怔仲中驚醒。
「我知道婆婆的性子,她不喜歡我,也許我一輩子也討不了她的歡心,當不了孝順的媳婦,而你……」想起今天在客房所聽到的,有關她與闊天的關係。「你……和我夫君,真有情嗎?」問這話,她心如針戳。
「這?少夫人,那是沒有的事,我和少爺……少爺他不過是因為……」似有難言之隱,所以她又將話吞了回去,是以引起蘭舫的繼續誤會。
手抓在腹前,天人交戰許久,說了:「如果是真,於情於理我們都該給你一個交代,雖然我會生氣、傷心,甚至怨忿,因為我也是個女人,和人分享所有是極痛苦的,可,矛盾地我卻能體諒你的處境。」一口氣說完,她吐掉一篇艱辛,調眼向廊底,不覺,她似乎又瞥進那道數日來如有影隨行的羊脂白身影。
他又跟著她、聽著她、看著她了嗎?鳳玉……
「少夫人,春花只能說,事情並非你所想的這樣,如果我早知道你是這樣好的一個人,或許我……」心中憤恨暗生,對某人。
「沒關係了,一切順其自然、聽天由命吧。」一哂,想起這句話是某人對她說過的話,她就不禁想笑。原來身處於大環境的人,若不具有抗衡的能力,最後都只能聽天由命,更則隨波逐流啊,真無奈!「客房我自己過去就成了,你有事,就下去忙吧。」
瞪住蘭舫孤然而行的背影,春花是有話說不出,讓心事噎了喉了。
作者:
又心
時間:
2011-9-18 00:26:46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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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別再跟著我。」人才到客房門前,蘭舫便再耐不住,她不需轉過身,就已能感覺到某人的存在。
「於今你不消回頭,就能感覺到我的存在。」自廊柱後走了出來,鳳玉盯著佇立門前的蘭舫。
「我不是傻子,有人跟著我,我怎會不知?」雖然他的出現屢番幫助了她,可他清澈的眼眸,卻像能洞悉人心似地,令她忐忑,人皆須有自己的秘密,要不然就會像離了水的魚兒,沒了庇護,乾涸而亡。「等會兒回頭我會跟婆婆說,既然你無法醫好闊天的蛇毒,那麼我們就另尋他法。」
「你討厭我跟著你?」不僅是討厭,她正趕他走。
「人不需要第二道影子。」
「可是這道影子,能夠無時無刻保護你。」望住她的眼神,是深意的。
「我有闊天了。」夫君是天,出嫁的女子唯有那一片天,不管那天是雨是晴。
聞言,忽地沉默,而就在蘭舫以為他無話可接之際,他又出聲:「我知道,在別人眼裡於名於實他都是你的丈夫,但他有無盡到當丈夫的義務,你的心該比任何人誰清楚,他從未給過你心裡渴求的那分安定、溫暖,不是嗎?」
「……」咬著唇瓣,忍耐著。
「你嫁給他究竟是為了什麼?」走向她。「只是順應女子的命運,還是想終結皮相帶來的疲憊,還是為了……替你爹復仇?你知道申闊天一家是為了某種目的所以迎娶了你,你還是不顧一切地嫁給了他,你每天出現在他面前,就是想讓他陷在愧疚裡,籍以懲罰……」
啪!
鳳玉的一番指控,僅止於蘭舫轉身後揮出的一掌,只是她的掌只在他的臉頰上掠過,便被他抓了下來。
顫著唇,說著:「你究竟是誰?為什麼……為什麼胡說!」纖腕被緊扣住,她抽不回,更退不了身,整個身軀幾乎被籠罩在他高大的身影下。
沉吟許久。「對不起,我是胡說。」眼眸仍舊冷靜。
「你?」盯住他說風說雨皆是冷靜的雙眸,她是窮究了理解力也不能稍知他的半點用意,然,若以一般貪色的男子看他,她就也太過膚淺了。連日來的觀察,讓
她這麼認知著,雖然在城外他確實對她說了一堆露骨的話。「……呵。」屏住的氣息,不禁宣洩出來,她苦笑一聲並往後踉蹌,幸好鳳玉始終抓著她,要不她又要跌倒了。
銳利的視線緊鎖著她偏開的臉龐,清晰的嗓音徐緩道出:「蘭舫,你這樣……讓我想抱你。」
「嚇!」急瞪住他,彷彿他說了該天打雷劈的話。
「我說的話可以是假,可以是道聽途說,也可以是因為我忌妒或羨慕所以杜撰而來,但你得明白,你的心如果不堅定,那麼任何一個要你的男人,都可以趁虛而入。」
攢起眉頭。「放開我,你這個無禮的……」
「另外,倘若任何人都能在這時趁虛而入,那麼我會是那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他將無理由地回到她身邊。
「放開我!」這疲累的一聲,終於換來手腕的輕鬆,她趕緊退離他能擒獲她的範圍。心底,她不知看似蹈禮的鳳玉何時變得如此霸道、無禮,但此刻她是真讓他給嚇著了。
在對立一會兒之後,蘭舫選擇逃離。轉過身,她探手準備打開客房的門,將那神秘不可犯的男人關到門外。
「又要逃?」同時,他說。
不想理睬,她逕自開門。
「但我不準備讓你逃,因為我已經旁觀太久,不想再默默下去了。」
旁觀太久?何以他所說的話都那麼難懂?他不就是在時數日前才闖進她的生活的嗎?倏時,她緊張。「你究竟、究竟想做什麼?」回過身,看著鳳玉。
「你希望我救申闊天?」
她當然希望他救他,而眼前情狀看來,似乎只有他有辦法的,不是嗎?只是,他看起更像有別的目的。
「能解赤鏈蛇毒唯有玉精,我曾說過。」
鳳玉進府的第一天她便聽他說過,只是玉精究竟是何物?
凝進她疑慮的表情,他笑了。「信不信由你,他活不活也由你。」
「為何由我?」他的話有破綻。
「玉精只存在於遠離人煙之處,我會盡力尋出,但條件是你得跟著我一起,單獨地。」
「你的意思是,要我一個人跟你到荒郊野外?」何其荒謬!
「是。」
「不可能。」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遑論她不肯,婆婆一定也不會肯。
「申老夫人那裡我已經請示過。」唇微揚,那笑,看來是那麼地深奧且不容質疑。
「我婆婆她……答應了?」
「對。」簡潔有力,彷彿一切都在他掌握。
臉色忽白,於申家,她究竟算什麼?合理的事物她可接受,但諸如此事……「不可能,我去問婆婆。」
「她的答案跟我一樣。」望進她促匆離去的背影。
「不可能……」長廊裡只餘下她不可置信的低喃,飄蕩不去。
***
一個時辰之後,申家大門外。
不可能!婆婆她……居然會答應他這樣的請求?且無論她如何提出疑異和不妥處,仍是反駁不了她作下的決定,難道婆婆壓根沒考慮她和鳳玉是孤男寡女,且她還是申家的媳婦嗎?
天兒是你的丈夫,如果他連命都沒有,那你這個媳婦也是多餘,去不去,決定不在你。這就是婆婆給她的答覆。
呵,她的世界究竟出了什麼問題,一名陌生男子竟能夠輕易地介入,更則影響她週遭的所有人。不,該說是每個人都似中了他的蠱,他說東,沒人敢說西。唯一不從他的,好像只有她一個,她殷蘭舫一個,只有她一個不從他,所以被耍得團團轉,從頭到尾都似昏頭的蠅蟲,被他套弄在指陳中,嗡嗡叫著,苦苦求不得人理會。
天,這究竟怎麼回事?
受不了府內的氣氛,蘭舫又在莫名的情緒之下,走出府第,她回望住兩片高大堅實的檀色木門,心中是無法言喻地彷徨。這是她一天之中第二次出府,自嫁入申家,她的外出次數寥寥可數,可今日,她卻執意不理守門,任性而出兩次。
再回首眺向大街的方向,午後市集似乎已在不遠處開始,辦法是人思索出來的,而人多的地方該也尋得到他法。她不信,她不信真只有跟鳳玉一程,闊天才能得救。
而鳳玉,他倘若要跟,那麼就跟吧,她一定會找出其它辦法的。
滿懷不放棄,蘭舫走進人群,在數家藥鋪、醫館間來回穿梭,可卻始終得不到她想要的方法,入耳的除了「從未聽說」、「詭毒難醫」、「患者無命」便無其它。難道,真只有鳳玉所說的玉精才能醫治得了赤鏈蛇毒嗎?
然而,那些大夫卻連玉精都沒聽說過!
走出一家藥鋪,蘭舫望著擾嚷的大街,臉上寫滿無助。她揩起水袖,拭去額間滲滿的細汗,心中何只一個亂字形容。
午後的艷陽曬得她頭昏腦脹,連腹間都開始不舒服,抬眼瞇進一片白亮的天光,一陳昏眩驟然襲來,是以她忍不住往一旁退,倚著藥鋪的們邊想歇一會兒,而這時身後卻傳來一聲叫喚。
「你是……蘭舫?」藥鋪的店老闆走了出來,他一臉疑惑。
「您識得我?」自入申府,她深居簡出,以前和爹識得的舊人都忘得差不多了,沒料到還有人喊得出她的名字。
「你真是蘭丫頭,剛剛在裡頭我一下沒認出來,後來想一想,該是你,我和你爹識得的,以前殷老兄雕玉常受傷,還曾帶你過來藥鋪抓一些皮肉傷藥的。」六旬老叟笑道,憶起往事、遇上舊人令他十分欣喜,只是當他想起某事時,臉色又跟著尷尬了。「真對不住,我還提這些。」
「沒關係,蘭舫沒想到老爹還會識得我。」當年她爹的冤獄鬧得頗大,可卻苦無人相助,因為涉及的人實在皆為富貴,如斯親切的故人,當時必定也不得已。
審視著眼前一張麗容。「你比以前白弱許多,所以沒立即認出,嫁入申府,日子過得該好吧?」他關心,因為這女娃而自她爹死去之後,嫁入首富之家後便無消無息。
「好。」頷首。
「好,那就好。」似也看出她有心事,卻沒多問。「對了,方纔你詢問的赤鏈蛇毒……」斟酌著。
「老爹想到什麼辦法嗎?」乍喜。
「我自己……是沒那能耐,不過有個人可能會有辦法解毒,他叫步惠醫,醫館在城東的史光光街底,聽說專治怪症,上回我家隔壁老嬤嬤腦袋里長東西,鄰街王家小兒被長蟲咬也給醫好的,雖然他要價實在荒謬,不過多少試試,你要不要過去問問。」
不會醫?死光光?「……好,我過去問問,謝謝老爹。」
離開藥鋪,蘭舫往得行上一段時間的城東走,由於早上往返老家及申府已經讓她甚感疲累,再加上前一刻在街巷間的奔波,眼前到城東的路程於她已有些吃不消。
頂著熾日,她盡量挑了有遮蔭的巷子走,可走了一段後,卻忍耐不住身子越發明顯的不適,等她來到醫館所在的街前,腹間已經隱隱作疼。
孩子,再忍忍,我這是為了你爹,再怎不舒服,也講忍忍。撫著微隆的腹,她暗暗安撫著那未出世的胎兒。
走進掛了一個大大「步」字招牌的醫館,櫃前只有一名負責抓藥的小廝。「小哥,請問步大夫在嗎?」
「大夫在裡頭幫人看病,你等等。」啞啞地說,他背對著大門,頭沒回,兀自低頭推敲著手中藥單的組合。
聞言,蘭舫只好等,可是因為廳上沒個一椅半桌,所以她只能站在櫃前。待過了半刻。「請問,我還得等多久?」不知怎地,充盈於鼻間的藥材未竟令她覺得有些反胃,恁般難受。
「裡面有貴客,要醫病就等等。」有些不耐煩。
貴客?連看病都分貴賤嗎?「小哥,能不能請你通報,我只是想請教步大夫……」
「跟你說了要醫病就得等,你喳呼個……」轉過身,睇著蘭舫的絕美容顏,沒了話。然在回過神之後,他已經習慣性地將來人的穿著打扮給衡量過一遍。
大夫說,醫怪病費工夫、費藥材,沒賺頭的生意他不做,什麼普渡眾生的義舉他也不做,所以上門的人看穿著也看氣質,再予以分為三等,第一等穿著華麗者先診,第二等穿箸中等者後診,第三等穿著襤褸者,能不診就不診。
眼前這姑娘穿著不夠華麗,本來該屬第二等,但她的美貌卻是人間少有,怎麼看都該像第一等……嗯,通報去。
撤下鄙夷,立即換上笑容。「姑娘對不住,讓您久等了,我這就進去通報,您再等一會兒。」
說罷,他朝住屋內,只是當他才掀起門廉欲走進時,埋頭的人也剛好走出。
「大夫出來了。」小廝朝來人作揖。
「誰要看病?」說話的是一名面黃肌瘦的老頭兒,他骨碌碌的眼對住蘭舫,滿是驚艷。「要看病的是她?」他不問蘭舫,反問小廝。
「不是我,是我夫君。」這醫館怪裡怪氣,要不是老爹薦言,她或許不會來。
「原來是小嫂子的丈夫。」他耳聰目明,一下子就瞧出她微隆的腹,心裡的評估暗掉了點,不過看來還是富有人家。「他怎麼著?」走到櫃檯後,心不在焉地問。
「他被赤鏈蛇所噬。」
「赤鏈蛇?」眼睛一亮,這長蟲可是稀有種,平常想見還難得的,正缺一條來泡酒。「他去了西南遠地?」
「沒有。」
「還是去了深澤區?!」搓著下巴。
「也沒有。」為何這大夫看來對蛇更有興趣?「我夫君只去了稍南的商地,回途中被藏在隨行囊袋裡的蛇給咬了,日前有人說,這毒唯有玉精可醫,我想請問大夫這話是其確,而如果真確,那玉精該往哪兒尋?還是您這裡就有?」不由得他問一些無關的問題,她逕自說了。
搔搔頭,說:「玉精是什麼東西?我只知道赤鏈蛇是極毒的長蟲,到現在還沒有藥醫。」
「沒藥醫?」青天霹靂!
「不過現在沒人會醫,並不代表就真沒人會醫。」這一聽,他倒好奇起那玉精,嘖嘖……那玉精究竟是什麼寶貝,能治赤鏈蛇之毒,如果得來,他不發也肥了。「小嫂子說的玉精,究竟是什麼?這消息又是誰告訴你的,能不能也告訴我?說不定我還能幫上一幫。」忽地咧嘴笑開,露出一排黃板牙。
聞言,又燃起希望,且有了一些領悟。就是這樣了,某些人不知,不代表所有的人都不知,或許真是她太過執意,又或許跟鳳玉一趟,根本不會如同想像中地那般嚴重。
「這……如果大夫不知,那我只好另尋方法,多謝了。」心頭的結稍稍鬆去,給自己一點希望,並不為過。
謝過之後,她欲離去,卻讓從內院走出來的人喊住。「殷姑娘!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遇上你,咳……」那帶咳的聲音是熟悉的,是以她曉得麻煩又來,不多說,她更是急步而去。
「欸,別走!」白面書生嚷著。
早上才狼狽地從申府出來,方才也才讓大夫看了他笑得咳血的怪症,現下居然又給碰上他朝思暮想的美人,還以為自今早後無緣再見的。追出醫館,他見蘭舫往人多地方走,於是也不急於一時追上她,他像匹擅於追蹤的狼,不死心地跟著,只等她慌了、累了、走不動了,再一舉撲上。
可以說是逃著出了醫館,蘭舫根本不敢回頭看,因她知道只要一停步,那白面書生就會跟上來,她不喜歡被人纏著,尤其如同他這般狂妄無禮之輩。
捧著因急走而發痛的側腹,腳下雖不敢稍停,可氣力終究不敵。她搖搖欲倒地扶著路旁的牌坊石柱,急促喘著。
「殷姑娘,別走了,你這樣我好心疼。」只是氣息才稍微平復,身後就又傳來那令她慌張的聲音,於是心頭一急,無暇顧及前頭細石、坑洞遍佈的歹路,她慌張地就走了過去,而等她腳底漫開痛意,也才驚覺自己已走進路人避走的死胡同。
「累了吧,我的好姑娘。」沒想到身懷六甲的弱女子還可以走得這般快,她當真避他如避禍?好歹他還是面如冠玉的俊公子啊!擋在胡同出口,毛燥已起,他不遲疑就往蘭舫逼近。
「你究竟想做什麼?」
「今早之前我會說,我想死你,但今早之後我只會說,我不服氣,我到現在仍不想承認我輸給申闊天那傢伙,他有的,我同樣也能擁有。」今早申家那鬼樣的氣氛,已將他所有的詩情因子謀殺殆盡,現在說的,才是他的肚裡真話,何必拐彎。
「我愛闊天,所以才嫁給他,你們……別再苦苦糾纏了。」四下無能禦敵之物,她更慌了。
「是這樣嗎?」一步步將蘭舫逼向牆邊。「我早說了申闊天那傢伙遠比我們要奸巧,比我們更懂得利用他人,他在眾人都苦逼著你之際,反而對你伸出援助之手,你就當真當他是個好人了?呵,真是愚蠢。」他冷笑,距蘭舫只兩步距離。「只是……雖你愚蠢,卻依舊美得令我心動啊。」
覷見縫隙,蘭舫迅速掠過他,想趁機逃去,可男子的動作更快,他精準地將她擒住,抓著她的手臂,就似抓著身陷網陣的飛鳥,不費吹灰之力。
他抓著她,更急性地將她抵向胡同陰暗處。
「放開我!嗚嗚……」嘴被搗住,蘭舫雖死命地抵抗,卻動不了欲逞獸慾的男子半分,連吃力揮出的拳都無濟於事。
「你乖一點,就能少受點皮肉傷,也許肚子裡的胎兒也不會受影響,可是……我還真想殺了這個小東西。」之於他,那胎兒便是申闊天勝過他的證據。
男子噴出的氣息,在蘭舫細白的頸項暈開一層令人作惡的濃重溫度,而他的手掌則蓄意地壓迫在她隆起的腹肚上。
「嗚嗚……」她害怕地呻吟著,全身抖顫,幾欲昏厥。可當她心頭襲上一念,她的理智與氣力才又回復一些。
胎兒?她要護著胎兒,不能就這樣屈服呀!誰?誰來救救她?鳳玉,那跟了她數日的鳳玉呢?那幫助過她數次的鳳玉呢?為何此刻他卻不出現了?
鳳玉呀……
「乖,我不忍傷你丁點的,尤其你的肌膚細如搪瓷。」肩上的衣物不知何時已被褪去一角,他貪婪的唇欺向她的鎖骨,身子更抵得她的腹腰難受,呼吸就要斷絕。
終於,她好不容易掙脫一隻腿,擠盡最後的力氣抬膝撞向他的鼠蹊,但卻被閃開。
「呵……來這套,未免太過……呵呵呵……」
驀地,他又不自主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就向被人扼住喉嚨硬逼出來似地嘔啞嘲哳,不得已,他只能鬆開前一刻還強制著蘭舫的手,反之摀住自己的嘴,可那怪異的笑聲猶是從喉間繼續迸出,而就在這怪狀發生的同時,他亦下意識地望向胡同出口,果不其然!
「呵呵……你!又是你!呵呵,你究竟是人是鬼?」又是他,那個出現在申家長廊上的男子,那個長相神似申闊天的男子。這是他自昏睡中醒來的第一個認知。
而既然他不是申闊天,就另有其人,他和一干人莫名笑到不可抑制的怪事,必也和他有關,他這麼認定,何況現下這人又這麼神出鬼沒!
隨著他的那一聲「你」,無力以致滑坐地面的蘭舫也看同一處。
「鳳玉……」他終於來了,她在心底呼喊他已不下百次,他終於是出現了。忍不住,她的聲音被一聲哭音哽咽。
努力不理會那怪笑,白面書生急步走近鳳玉。「我曉得……呵呵,你不是人對吧?呵呵……」
鳳玉只靜立於天光下,無言,無動作,只有一抹淡笑逐漸在他臉上拓開。
「你笑……是承認,呵呵……你不承認,我也有辦法……」他身上從小帶著避邪的符瑞,如果眼前這人真是邪物,被符瑞一打,不現形也難!
他很是努力地摸著全身,可是卻怎也找不到東西。
「你找這個?」就在他苦尋不得之際,一隻紅色小袋已懸蕩在鳳玉的指尖,他提著它,晃著,在他的笑容前。
不覺,毛骨悚然。「為……為什麼?」
「因為……」指尖一鬆,裝有符瑞的紅色小袋便往地面掉落。
許是緊張,書生一見符瑞往下墜,就也伸出手想盛住,只是動作慢了,符瑞仍然掉了地,躺上鳳玉的腳邊。
而盯著鳳玉的腳邊,書生原顯倉皇的五官,頓時僵滯。「你……你沒影……」
「我覺得,你的笑聲比說話聲來得好聽,人還是少點話好。」
「你……真不是……咳!」本來他還正胡猜的。
咳聲一起,書生怕是岔了氣,只見他臉色刷白,緊抓喉嚨,人跟著像見鬼似地奔出了胡同。好半晌,闃靜的空間裡,只剩他咭咭的怪笑聲。
好久,鳳玉的視線終於調向蹲坐牆邊的蘭舫身上。「對不住,我來晚了,你沒事吧?」走至她身邊,蹲下身,探手將她不整的前襟掩上。「我聽得到你喊我,不論你在哪裡。」
自鳳玉出現後,蘭舫的雙瞳便也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而截至他說了這句話,她才眨動雙眸,有了反應。
「你一直在附近。」她的眼白泛紅卻沒掉淚,縱使方纔的恐懼遠遠勝過她以往的經驗。
他沒點頭亦沒搖頭,只是執意牽起蘭舫。
「你故意看著他對我……」手顫抖著,任他牽起,現在的她已無力再跟另一名男子周旋。
「我不背你,你走得回去嗎?」盯著她一臉狼狽,冷冷問。而在相望良久之後,他背過身。「我背你。」
「你回答我。」她覺得好累好累,只怕一合上眼,就會沉沉睡去。
偉立的背影一動不動,似是酌量什麼,半晌才說:「今晚,我們就得出發,馬車和其它的一切都準備好了。」
今晚出發?身形微微一晃。這一切……不僅出發這事,全部……有關她的全部似乎都操縱在他的手中,是不是他說是就是了?而她只能乖乖地被推著往前走?無力一笑。
回過身,將她安上自己的背,背起人,鳳玉默聲地往胡同外走。
被動地偎著鳳玉溫暖的背,蘭舫就算不願,卻也不得不屈服於狂襲而來的倦意。
只是強撐著眼皮,她還是忍不住說了最後一句:「我沒喊你,我就算真怎樣了,也不會喊你這個無禮的男人……」
她心裡曉得,等下一回睜開眼,她可能已和這個男人同乘一輛馬車上了,所以忿忿地留下一句,不想讓他得意。
頸項後的吐納趨緩,鳳玉知道她已經睡去,而迎著向晚的天光,他的唇不覺揚起一道溫柔的笑。
蘭舫,蘭舫!就算得耗去我所有的生命,我也不會棄你而去……
作者:
又心
時間:
2011-9-18 00:27:18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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踢噠踢噠,空隆空隆,兩種持續不斷的單調響聲,頻頻騷擾著蘭舫的耳際,她皺起眉頭緊合眼皮,且偏開頭想趕去,卻徒然。
未久,換成一股燥熱熨上她的胸前,且漫向她的軀幹四肢,令她熱汗涔涔,呼吸困難,有種想褪去衣裳的衝動。嗚……好悶哪……
不知怎地,可能是有人發現她熱,所以送來一陣涼颼,頓時紓解了她鬱悶已久的胸坎;然,就在她揚起唇角,滿足地想吐掉身體裡所有的熱氣之際,一陣癢意卻忽地襲上了她的臉頰,而這陣癢意是極度地不安分,它一會兒貼在上頰,一會兒又溜到下頷,逼得她不得不自無喜無嗔的夢境中醒來。
驀然,她睜開眼,可一片黑暗卻橫擋在眼前,令她一時無法辨清狀況,等她定睛一看,才知前頭垂了塊布簾,布簾有時會掀起一小角,讓她窺探到除黑暗之外的顏色。
盯著前方,她發著楞,下意識抬手想擒住那討人厭的癢意,可等她真的抓下它,就著微弱的光線看清它……
「哇--」那居然是一隻又黑又大的蛐蛐兒。霎時間,她方才流的熱汗都轉冷了。
想當然,她這一聲嚷叫奔出喉際,布簾外頭的人自然不會沒反應,鳳玉吆喝地一聲,停下趕路的馬匹,回身掀起布簾,望進的就是蘭舫手腳齊動趕著黑蟲,不自覺間將裙擺掀至大腿上的驚嚇模樣。
「怎麼了?」雖然她這樣子稀罕得緊,他仍是忍笑地問。
找著腳下。「一隻蟲……又黑又大哇!它剛剛爬在我臉上,你幫我……」抬眼望住說話的人,本想求助,可在辨清他身份之後,話又給吞了回去。
強製冷靜,她的視線由鳳玉的臉,移至他身後。
外頭,成片的琉璃藍參雜著一些亮金桔,夜色已替上暮色,天邊數顆星子閃爍,今晚晴朗,卻不見月。無垠的郊野,像塊顏色暗沉的毯,無聲息地被覆在天幕之下,偶爾傳來的蟲鳴和遠方呼嘯而過的風,是荒涼的點綴。
真讓她猜對了,等她一醒來,就真上了這人的車!她就連自己睡在車內多久都不知道。
「蟲跳出馬車外了。」盯著表情瞬間僵然的蘭舫。
「『我』現在在哪裡?」不看他,用的辭也避用將兩人歸在一起的「我們」。
「出城已經兩個多時辰,等離開這一片郊地,距下一個城鎮近些,就能歇腳。你渴嗎?」
「到你說產有玉精的地方,還要多久?」語氣刻意冷淡,目光垂至腳下,那裡堆著幾個包袱。
天!這次離開可謂匆促,她連自己什麼時候上的馬車都不知,可他們的行李卻準備得不少,許是他早和婆婆提過,而這趟行程也早被設計好了。不禁,莫名的怒意上了心頭,但她知不得發洩,於是努力忍了。
循著她蘊含微怒的視線,他看了馬車內的物品一眼,不以為意。「快一天,慢則一個月。」
聞言,堆起雙眉。「為什麼快慢差這麼多?」
他笑,沒就著問題回答,只回眼對住外頭荒涼的景色,說了:「看見外面這片郊地了嗎?」
她問東,他答西,不想睬。低首瞅著自己的腹,推想該是姿勢的緣故,所以總覺腹間有些微疼,可又不是那麼明顯,有時有,有時無的,雖她懷的是第一胎,可這之於妊娠的婦女,好似是不大正常。
且這狀況似乎不只是這一兩天的事,想想……好像自鳳玉出現那天就有點症狀,這……該不會?她突地瞪住他。
再次看向她,凝進的卻是鋒利的眼神,他有點意外,卻不驚訝。
審視著他一張完美的臉,蘭舫不禁失笑。她是怎麼了?雖然鳳玉的行為實在令人費解,可也跟她腹痛一點也扯不上關係的,真笨!固然她不滿於他,可這麼遷怒卻是不智的。「我只想知道為什麼快慢差這麼多?那與外頭的郊地有何關係。」撫著不舒適的肚,她歎氣,喃言的音量如同在說給自己聽。
「要走出外面這片郊地,快則一刻鐘,慢則一個時辰。」放下布簾,策動馬車,速度極慢。
「為什麼外面這片郊地也得走這麼久?」瞪住布簾,可外頭的人只回給她一陣靜默,於是坐回位置,推想著。一段路程與一片郊地,同樣的距離走完卻可以是不同的時間,這原因不外乎路況或車速,路況不好自然就慢,只是這時間的差距也未免……
喝!他的意思該不會是說,他高興走快就走怏,走慢就走慢吧?這人真是……
本想掀起布簾同他理論,但這時車外卻傳來一陣怪異的聲響,中斷了她的慾望。
有點狐疑,下意識,她改掀起馬車側邊的窗布偷覷著車外,順利地,她看見路旁出現兩條人影,一個像是小女娃兒,正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一個則是比小女娃兒大上幾歲的小男孩,他站在她身邊,似乎在等她。
這個時辰,這種地方,怎會有小孩子在這兒?心急,她轉過身,換成掀起馬車後的小窗布,繼續注意落在馬車後頭的兩個人影,而也在這時,她看見那約莫三四歲的小女娃兒抬起頭,並以幼嫩的嗓聲對男孩嚷了:
「我不認識你,你走開!」一隻白白短短的手揮趕著,另一隻則抱在胸前,似是護著什麼東西。
「可是我認識你。」如果她沒看錯,那穿著白衣的男孩是笑著的,完全不理會小女娃兒的驅趕,車內的蘭舫揉揉眼。
「走開,走開!你一定是想搶我的東西!」低頭抹著臉,手掌擦過的地方頓成髒污。
「我不搶你東西,這裡很黑,你不怕被鬼抓?」
「哼,你也不怕啊,你不怕我就不怕!」兩條晶亮的鼻涕掛上人中,大大的眼珠轉了四下一圈,於是五官添上恐懼。「我沒娘,爹不理我,我自己出來玩,我不認識你,你走開!」只是她嘴裡還是倔氣。
看到這裡,蘭舫不覺暗笑出聲,因為印象中,她孩提時好像也做過這事,一回為了氣她那只會雕玉的爹,所以跑出了家,可明明知道到了外頭會怕得要死,仍是裝強。撫平嘴上的笑意,繼續掀著窗布,她很是認真地注意兩個小孩的狀況。
男孩偷偷笑。「你爹很忙,得攢銀子,沒空陪你,你更要乖,夜裡你跑出來這麼久,你爹會很擔心,走得動嗎?我背你。」因為距離,男孩的聲音有些模糊,但勉強聽得清楚。
「哇--」聽了,女娃兒忽地哭出來,那驚天地的響亮哭聲,夾雜在呼嘯的風聲中,本該令人覺得淒楚,可因為她身邊還等著個男孩,所以反而顯得溫暖。
這時,男孩揉揉女娃兒的頭,背過身,主動將她背起,而女娃兒出乎意料地聽話,她趴在他的肩上,任他背著前行,隱約只見她小嘴囁嚅。
「哥哥,你到底是誰?」聽不見女娃兒說的話,車內,蘭舫竟悄聲接了一句,不知怎地,她就是認為她在問這句話。笑著,她坐回原來的姿勢,抬起眼簾看著前方的布簾,忽地,她想起某事。
「鳳玉,停停!」
車沒停,但外頭的人問:「停了就真得走一個時辰。」
嘖,他竟還在揶揄,其氣人。「拜託你停停,外頭有兩個小孩,我怕他們在夜裡出事。」
靜默片刻。「荒郊野地,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
「沒有其他人?怎會,我方才明明看見兩個小孩,你在外頭沒見到嗎?」驚訝。
這人肯定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
「沒見到。」馬車完全沒停下的跡象。
轉過身,掀起小窗布。「我說有就有,就在後面不遠……」盯著車後,她赫然失聲,因為車後頭,除了車輪駛過揚起的淡淡灰煙,整條小徑,從近到遠,再無其它。那兒呼嘯的風依舊,連唧唧的蟲鳴都被淹沒,遑論……人聲。
心頭一嚇,轉過身,背貼著車棚,低下頭,手捂著耳,眼瞪著腿,呼吸急促。
同時,車外的人問:「找到了嗎?要不要我停車?」
「嗯嗯嗯……」她莫非是見著不該見的了?膽小的天性又犯,她搖著頭,連話都說不清了。
「嗯是要,還是不要?」
「別……別停。」雙臂環抱著自己,心裡卻暗罵著鳳玉,他一定曉得她碰上什麼了,還故意笑她。
「好,那我不停,有我在,別怕。」車內的人,怕是見不著他臉上大大的笑了,雖他真不知她看見了什麼。
然,鞭著馬,等離開車下的那塊荒地,鳳玉的笑容卻即刻逸了去,他雖不在意蘭舫說的,可卻在意那從城裡便一直跟在他們車後的人。
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無妨,女的……
若她要跟,就繼續跟吧,他不會因她的出現,而稍變自己的心意,一點也不會。
迎著殘存的霞光,馬車再行了好長一段路程,終於停下。
「蘭舫,下車了。」布簾被掀至車棚上,鳳玉探手輕拍著蘭舫的臉龐。
良久,睜開眼,一入眼就是鳳玉的笑容。蘭舫沒料到自己居然會睡著,在她遇見「那狀況」之後的一段時間裡,是嚇得昏睡過去了嗎?所以他笑她。
「這裡是?」不理他,伸長脖子看著外頭,耳邊聆進淙淙水聲。
「河邊高地。」做出扶她下車的動作。「本想到可以歇腳的城鎮再停下,但屆時可能已深夜,就怕客棧不收人,夜裡趕路不宜,剛才也才覷見這塊地,所以轉進來,我們隨身的糧食足夠,在這裡待上一晚該妥當些。」躍下馬車。
除了水聲,她還聽到一些鳥獸的叫聲,而且外面還黑漆抹烏。「我……」她怕。
「這裡沒有樹林,所以不會有什麼會吃人的野獸,最多有些蛙啊魚的。」正經地說。
蛙啊魚?「我不下去,我要待在車上睡。」以前和爹在外買賣,也沒睡過荒地,可她也曉得郊外怎可能只有蛙呀魚,她才不想睜開眼睛,就瞧見一群野獸對著她身上的肉虎視耽耽。
而且……最主要地,她還是忌諱眼前這男人。
盯著她捧著腹的自然舉動,問道:「真不下來?車子小,你會很難受,累了半天,至少可以取點河水……」
呀!他居然盯著她的身子?「我……我不在外頭洗澡。」探出身子,一下子將掛在車棚上的布簾掀了下來,讓布料橫擋在她和他之間,說明她的決心。
而對著布簾發了一會兒楞,鳳玉只能無奈,他不過是想說,可以取點河水來洗把臉,在外面睡,懷著胎兒的她也較舒適。
那既然如此……
***
蘭舫當真在車內窩了一夜,而一夜下來的不舒適,除了惹來一身腰酸背痛,還讓腹間原有的隱隱作痛加重了兩三分。
清晨時分,鳳玉繼續了行程,經過了一處小城鎮,她雖然曾下車休息了一會兒,可那休息卻除不去她腰腹的不舒適。
蘭舫,你真是個差勁的娘,又上了車,離開人煙,也再次感受路面的顛簸,天氣燠熱,那一陣一陣的上下,幾乎讓她反惡,她暗暗罵著自己,更努力忍耐著,卻不敢對鳳玉說,直到鳳玉開口對她說了自昨夜後的第一句話。
「再一個時辰,目的地就到了,你還好吧?」
「我……不好。」她虛弱地回應。
馬車立即停了下來,掀開的簾幕後,是鳳玉焦急的臉,他不發」語地擠進車棚,探手就摸上蘭舫的肚皮。
「你……你做什麼?」愕然,閃躲著,卻被他一個攬抱制止。許是力不從心,被動靠向他懷裡的她,居然一點氣力也沒有,只剩腦袋瓜極力反抗。「你不能這樣!」
她的唇微微泛白,額間滲汗,擺明忍耐很久。「別說話。」低聲喝止,大拳執意覆在她微隆的肚上。
「你不可以這樣!」大掌游移她的腹肚上,鼻間嗅進他清淡的體味,惹得她窘紅了臉。自懷胎後,連闊天都不曾對她做過這樣親暱的動作,他卻……
「還疼嗎?」
他只是摸著她的肚,其它一點都沒幫忙,她當然痛啊!咬牙忍痛,不作聲,抬眼望進那張近在咫尺的俊臉。他的慌張,很逼真。
須臾。「還疼嗎?現在。」
他是在開她玩笑嗎?只是這樣抱著,哪會有什麼……咦?正當她想吭聲之際,卻發現覆間的疼痛當真消退了點,同時,她還感受到一股溫暖的力量,正透過鳳玉的掌心,徐徐傳渡近她的腹,且逐漸驅化了她全身因疼痛而起的寒冷,更推去了一陣陣的痙攣。
良久,她覺得那股隱隱作痛竟消逝無蹤。
「我……」思索著該怎麼開口。他是不是像一些說書人口中的江湖中人一樣,將什麼……內力傳渡給她,要不她的肚子怎會在一轉眼間,不痛了?
鳳玉將她安回位置,可自己卻跌坐一旁,倚著車棚,他的臉色看起來蒼白透明,連笑容都顯無力,這看得蘭舫心驚。
「你……你是不是將內力渡給我?如果這樣會讓你難受,那……那我再渡還給你好了。」抹去額上的汗,她依照印象中的方法比劃著動作。「我該怎麼做?」
忽爾,笑開。「你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好好休息。」看來她自己是連一點自覺都無,只是……也罷,見她沒事,他暫且放心,不過今天的這情形只是個開始,再過來只會愈來愈劇烈。坐直身,他準備出車棚。
「喂,你……」柳眉緊蹙,一股潛藏的情感在心頭流竄。
掀起布簾,傾首回望住她。他的神情明顯疲憊,但卻能讓人輕易感受到他的滿足。他滿足什麼?因為幫了她嗎?
「我不知道你對我做了什麼,但我曉得你幫了我,但是我和你的關係並不足以你這樣幫我。」盯住他清澈的眼眸,不覺,她竟有些難為情,是以她低著頭,續道:
「我的意思是說,我很感激你,但如果這樣做會讓你很難受,那你就別幫了,我……我的身體不知怎麼回事,可我一定會查出原因。」那欲發不發的悶痛,可能是天氣熱來的,也有可能是顛簸來的,只要她注意一點,該也無事。
等她說完,他始終沒答話,只是微微揚唇,跟著便放下布簾繼續趕起路來。聽那隆隆的車輪聲又響起,蘭舫以為他定是認為她不識好人心,所以不想理睬了,她愀然。
「你不必在意,幫你,是我自己願意,也是量力而為,感激就不用說了。」車外飄來他的聲音,鏗鏘清晰,字字鑽進蘭舫的耳,窩上蘭舫的心,哄得一句「為什麼」又要脫口而出。
然,她急急張口卻又緩緩閉口,將那三個字又吞了回去。不知怎地,她居然有種熟悉感,一種總被無形中守護著的感覺,可卻捕捉不到那些守護過她的人的身影,有她爹,有她在她三歲即仙逝的娘,還有誰?闊天嗎?
似是不是,因為那是一種時間更久更綿長,且更強烈的感受,它堆在她心頭,始終沒消失,只是……她一時想不出來而已。而是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般,一生都不時接受著他人的幫助,心頭明明感激,但當時沒說出口,時間一久,就忘了呢?
楞然對住眼前的布簾,她接受鳳玉的建議,盡量不將方纔的事情掛心,可擦擦眼,她的眼早在莫名情緒下,霧濕了……
***
接下來的車程加快,日頭未下山,他們就到達了目的地。
下了馬車,蘭舫望進的是一幢由木頭蓋起來的小屋,外壁糊著泥,雖簡樸,可感覺起來確是十分宜人。這屋子讓她有著熟悉感,因為跟她的老家很像,無論搭造的方式和座落的方位都像得十足,無獨有偶,這小屋也建在一座小丘上。
該不會這屋後還有間工作坊,而屋後那片樹林內也有條小溪吧?她胡亂想。
「你先進屋吧,我帶馬到後頭的小溪飲水。」將馬車卸下,鳳玉牽著馬往屋子的後頭去。
當真有溪?她極意外。
折騰了兩天,她很累,而鳳玉也該很累,可除了在車子裡的那一段之外,她似乎很難見到他的疲態。盯著鳳玉羊脂白的身影,蘭舫未回應,逕自進了屋內。
小屋的前廳擺設簡單,只有一張桌兩張椅,至多在一張小茶几,她將隨身的包袱放上幾,人坐上椅,眼兒瞅著屋角四方,和門外那片被午後日光曬得金黃耀眼的泥土地。
許是長途跋涉加上蒸氣薰人,不到半刻,她居然開始昏昏欲睡,人偎著椅背,手臂托著纖纖下頷,眼皮兒悄悄閉……
「我不下去,你走開!」
屋外忽來一陣尖銳的女童嚷叫,驚醒了蘭舫所有的睡蟲,她狐疑地望向門外,沒見人也沒再聽到聲音,是以起身走到們邊,抬袖擋住些微剌眼的光線,想將外頭的情況看仔細。
「下來吧,這棵樹禁不住你在上頭亂跳,一會兒樹枝要斷了,你肯定會跌傷。」
遠處,一株枝葉扶疏的果樹下站著一名男童,他仰頭對著樹上頭綁著麻花辮的女童說著,手裡則拿著草葉不知編著什麼。
而若要看得更仔細,那名女童的瞼上早擦了幾道血痕,看了教人驚心。
「你走啦!我不要人理我,尤其是你!」兩條小臂掛在不甚堅固的樹枝之上,女童表情固執,她怕是討厭極了樹下的男童。
「你不下來,我就不走開。」低頭審視著手中逐漸成形的作品,跟著才又抬頭。
「你下來,我這個就送給你,如何?」他抬高的手上,執著的是一隻緊實精緻的草扎鳥,那鳥迎著日色,在他的把弄下像極了活生生的飛禽。
見著草鳥,似是動心,可卻僵持。「我才不要,你怎麼都不走?這又不是你家!」扁嘴,唇翹得可以吊肉。
「你爹不在,我照顧你。」
聽了,女童瞪大眼。「哼,原來是我爹找來的,那我更討厭你了,我討厭爹,所以更討厭你!」腳下猛踏樹枝,險狀使人發汗。
「你爹只是到城裡辦事,很多人的地方你不好去,怕你走丟,所以才將你一個人留在家,他是怕你累,為你好。」
「我才不信,你不知道我多想進城裡,那裡有糖葫蘆、紙風車,還有很多小孩可以跟我一起玩,爹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去。」說著,眼兒濛濛。
「他知道。」
「你又知道了,」撇開頭。
「我知道,因為這回他會帶很多你喜歡的東西回來,像糖葫蘆和紙風車。」
終於動心。「你說真的嗎?」卸下孩童的拗,她的笑臉頓顯倦意,實際上她已經在樹上待了好久了,好想睡。
「對。」男童溫暖笑著。「下來吧。」
低頭盯著男童,嘟起唇瓣,彆扭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你住在我家附近嗎?為什麼每次我爹不在的時候,你都會來。」一陣風吹來,她垂下的烏黑髮辮跟著一擺一蕩,模樣清麗,依稀能猜出其成長後的雛狀。
風亦揚起男童素白的衣擺,眼前的他雖是稚顏童身,卻不由得讓人有額外的感覺。
「我……是住在你家附近,你只是不知道罷了。你爹不在,你喊著沒人陪,我聽到了,這才過來。」以他的年齡,不該有這種成年人才有的冷靜,他的舉止過於成熟。
「我才沒喊你咧!」佯怒,嗤了聲,跟著又說:「怕我爹趕你嗎?他不會,因為他只趕壞孩子,你看起來……還不壞。」又是彆扭,抬起像是拿著東西的手摳摳發窘的臉。
「這樣嗎?」笑。「你不討厭我?」
沒搖頭也沒點頭,只是抬眼望天,裝作不在乎,且答非所問。「嗯……你叫什麼名字?」
「我……」想想,忽地抬起手,亮著草扎鳥。
「鳥?」移動嬌小的身軀,衡量著哪根樹枝能讓自己安全下樹,可左踏右踏都不合意。
是鳳吧,快猜。門前,看著一場兩小無猜,蘭舫無疑是津津有味,她暗笑,並在心頭出著主意。
「不是鳥。」男童注意著女童危險的攀爬動作。
「怎麼不是鳥……」兩手抓著樹枝,兩腳合抱著樹幹,就要下樹,可當她不經意瞅進手中的東西,於是忽地一叫:「啊!我知道了,你跟這塊玉一樣,那個字我爹教過我的,叫……哇啊--」
唉啊,怎麼?因為分心,女童就這麼從樹上摔了下來,蘭舫心頭一顫,也要奔出門……
***
「蘭舫,醒醒。」同時,耳邊傳來鳳玉的聲音。
「鳳玉,那小女孩……呀!」回過頭想找救兵,可不知怎地,眼前卻突然一片模糊,等她閉上眼再張開眼,眼前的景象竟然全都變了。
「怎麼了?作惡夢了?」她跟前,是一臉平靜的鳳玉,他望住她,飛鳳似的眼眨都不眨,只是出於自然地探手拂開她汗濕的額前細發。
「作惡夢?」只是夢?不可能!沒躲開他親暱的小動作,她自己亦捏捏額間,又低頭看看,剛剛站在門前的她居然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還斜倚著椅把。「這……怎可能?」
無法置信,莫非剛剛瞧見的,全是夢境?她自椅子上站起,心急地跑到門邊,看向門外,只是遠處除了被日光曬得白亮的泥地與隨風搖曳的綠樹叢外,便空無一物,更別說有什麼男童女童了。
「你剛剛有無瞧見人,在外頭?」恍惚地將視線挪回鳳玉身上,她有個不好的感覺。
「沒有,離我這裡最近的人家也要一小段路程,平時這裡除了我,很少其他人。」
「你真的沒瞧見?」
搖搖頭,反問。「你看見誰了嗎?」
就兩個孩童,一男一女,女的大概七八歲,長得跟她小時有些像,男的則約莫十一、二跟他一樣喜歡穿白衣!心頭嚷著,卻沒說出來,她神色黯淡地踱回椅邊,並安靜坐下。難不成,她下了車,走進屋,坐上椅就睡著了?不但睡著,還作了個逼真的夢。
她究竟是累了,還是怎麼著?昨夜趕路瞧見不該見的,今天作夢還夢見這些,這一切可有什麼意義?「唉呀!怎麼又來!」倏地捂起臉,哀嚎一聲。
「蘭舫。」
「嗯。」放下手,盯著鳳玉,發現他的表情……「我……我沒事,也沒怕。」
他一定又要笑她膽小了,可是她這一次是真的不會怕。難為情地瞥向別處。「請問我的房間在哪裡?」拿起包袱,等待分配。
指著屋內的佈局。「你睡那間,我睡這間。一路下來累了,歇歇也好,等晚飯我再叫你。」
「那後面是……」
「灶房、茅廁……和工作坊。」
「工作坊?」真的和她想得一樣,那麼這屋子的佈局就和她老家一模一樣了。
她訝異。
「對,想看嗎?」
「唔,不用了。」背身,提著包袱往「她的」房間去,是以也沒注意到鳳玉換上的憂愁表情。她……看到了什麼他看不見的嗎?
作者:
又心
時間:
2011-9-18 00:28:24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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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穿白衣,女孩……像她,為何每次遇上,都只有她見著,而鳳玉卻都置身事外?
第一次,在來此地的路途中,第二次在這幢屋子的外頭,之後又遇見三次,一次在灶房,而其餘兩次各在屋前及屋後。
灶房裡女孩因烹飪而燙傷,男孩找來燙傷的藥替她醫治;屋後撿拾柴火的女孩兒被不知何處飛來的蜂群攻擊,而男孩亦奮不顧身將她救離了該處;午夜裡,天空無雨,夏雷卻轟隆隆地作響,原本想將窗關上,卻見外頭男孩飛抱女孩的景象,如果不是男孩,那在樹下彎腰趕雞入籠的女孩,一定逃不過被那雷電劈中斷裂的樹幹打中的命運。
而這幾次,見著的仍是只有她……
回想著數天來的怪狀,她的腦子裡理出一個連自己都不太敢承認的結論。短短時間他們的外貌卻有著些微改變,明顯同樣兩個人,卻長大了些,而這些恍若記憶片段的景象,若真只是幻象,又為何出現在她眼前,莫非「他們」……想告訴她什麼?又或意味著什麼?
她的心底雖然有了底數,可卻不敢就此相信,因為有個癥結仍困惑著她,讓她無法將現實及想像作一連貫。
厚實的木床上,一條纖細的人影輾轉反側,入夜的溫度微降,卻無法稍減她偏高的體溫,那熱意,逼得她又是汗溽,又是失眠,好難受。
睜開眼,蘭舫抹去堆在眉間的細汗,拿來枕邊鳳玉給她的小蒲扇搧著涼,可卻一點作用也無,因為風是熱的,怎搧都枉然。
以往睡不著時,她總是會起床做些針黹活兒打發,可現下出門在外,沒那些細款可做,可好?
欸,說也奇怪,幾天來她不僅夜裡無趣,連那該依照約定尋找玉精的鳳玉更是一點動作都沒有。日間他倆就像一般的村婦野夫相安無事地度日,夜間兩人又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這一切看來平靜無憂,但實際上卻不該是如此。他們不是來找解藥的嗎?這個問題她已問他不下數十次,可是結果還是如同沒事人般悠哉著。莫非,是他騙了她,刻意拐帶她來不成?
可深思之後,又不該是,因為他看來對她壓根無企圖,甚至……甚至還對她體貼入微,吃的、用的均不需她動手,這情況就好像他看著她、聽著她就很滿足一般。
不過她倒也挺很喜歡這種感覺,嗯,喜歡!唇邊泛笑,可一會兒……
噫,喜歡?天,她想到哪而去了?居然這麼不怕羞!她臉兒生熱。
提袖對著臉扇了兩下,又撫了兩下幾天來沒作怪的腹肚,她這才昏昏沉沉地下了床,踱到半開的窗邊,睇向窗外,那兒自然只有成片的闃靜。反應地,她打開窗,想讓外頭的風透進來,可卻迎來一位意外的訪客,是一隻螢亮的飛蟲,它繞著她的身邊轉了幾圈,又似醉酒地顯向窗外。
呵,是流螢……
屋外,是一片繁星世界,夜的使者,讓她這個怕黑的人都想撲向它懷裡。想著想著,她低頭摸摸汗濕的前襟,跟著,她突生一念,立刻拿了幾件換洗衣物悄悄走出屋子。
聽鳳玉說,屋子後頭的小徑可通往一條小溪,距離不遠。回頭望住一扇窗,窗內闃暗,那麼他應該已經睡著了。
此刻,她那固執的恐懼已被拋到腦後,有的只是一股強烈的慾望,那就是趁夜深無人,偷偷到溪邊仔細將身子洗上一洗,連日來的燠熱,已然逼得她沒精力害怕了。
繞過小屋,尋到小徑,她瞻前顧後地走了進去,小徑周邊是樹林,黑壓壓的樹影她仍是忌憚,所以加快腳步跑了半晌,終於聽到潺潺水聲。不禁,她欣喜笑開,更朝不遠處的那道蜿蜒晶亮信步而去。
只是,等她人到了溪邊,找了塊隱蔽地褪去衣物想下水之際,卻意外聆進一陣雜聲,她眺眼向溪水上處,那裡……居然有人?心頭一驚,她退去幾步,整個人更蹲進一片草叢後。
「我不回去。」溪畔,立著兩道人影,一男一女,少女低首似乎正堅持著什麼。
「夜深了,來溪邊很危險。」青年背對少女,臉向著溪水,溪水反射著月光,映射著他表情冰涼的臉龐。他長相十分俊美,雖然年少,約莫弱冠。
「危險?我不覺得,這裡是我成長的地方,我對它瞭解甚細,它只能沾濕人的衣物,卻俺不死人。」柔柔的嗓音,和著一絲淒楚。少女以單支玉釵綰了素雅的髮髻,臉側垂下的鬢髮迎風撩動,模糊了白玉面容上的神情。
「溪石濕滑,誰能料到會不會誤踩,還是小心為宜。」
「我來這裡,不是想戲水。」抬頭,盯著青年的背影。「我……是來找你。」
「你在心底喊我,我會曉得。」
「你騙我。」
「我沒騙你。」
「若你沒騙我,為何鄰村的何家老爺找小妾,到我家說媒時,你沒出現。」少女看來十五上下,已是適婚年紀。「爹說近來販玉生意不好,天災連年,一場瘟疫下來死的死,散財的散財,連富貴人家都青黃不接,我們這種生意根本不會有人光顧,所以要我能趁這時嫁人就嫁人。」
「你爹他是為你好,怕你一起受苦。」
「我不要,」她在意什麼,眼前的他難道不知,莫非一直以來,都只是她一廂情願?「爹的意思我明白,可我……」手抓在胸前,極想一吐塊壘。
可青年猶是對著溪水,沒接話。
不耐青年的靜默,她拋棄了矜持,一個劍步奔向他,並在雙臂穩穩環抱住他後腰之際,將小臉沒盡他溫暖的腰身。許久,她稍偏過臉,悶聲問:「你……不喜歡我嗎?」
緊緊抓住他,抓住這個像影子一般來無影去無蹤的人。她從好久之前就想這麼做了,只是礙於她是個女孩,而此刻,她仍因自己膽大不怕羞的舉動而心悸著。
低下臉,對住垂著螓首的少女,他無奈地笑。「喜不喜歡,並不能解決眼前的問題。」
「那麼什麼才是問題?」慍意悄生,憤憤地抬眼瞪青年,並霍地放開緊抱的雙臂。
也是掙扎,腮幫子緊繃。「有些事我沒辦法說,怕你知道無法接受。」
「什麼事情是我無法接受的?」問題出口,她的眼眸也跟著瞠大,稍許,她意識到無力的到來,跟著頹然一笑。「原來呵,從小到大,只要我爹不在,只要我寂寞的時候,你都會出現,雖然我很高興那些時候身邊有你,可是很笨地,我從來沒問過你的一切,告訴我,是不是我多想了?」也許他早有婚約,也許他壓根只把她當作玩伴,青梅竹馬卻無男女情愛,又或許有更多的也許,到頭來就只有她一個人癡想。
「你別胡思亂想,一定有辦法解決,來吧,我帶你回去。」青年眼裡的痛苦不比她少半分,只是眼裡氤氳著水氣,使她無法看清。他伸手向她,可卻被一個閃身掠過,她走向溪水。
「我知道有辦法,就如同爹說的,只要他能造出更多、更美的玉器玉飾,一切就沒問題了,可是我怎會不知,上了年紀的爹,精神和體力怎堪呢?每回我偷偷瞧見他漏夜雕玉,心都好疼。」睇住溪底閃閃發亮的石子,就想起她從小看到大的玉石。
它們之所以能瑩瑩生輝,皆必須經過玉匠的細心雕琢、勞心付出,可她爹以前再怎風光,於今也僅是一名乏人問津的過氣玉匠。脫了繡鞋,提起裙,她步入冰涼的溪水中,冰瑩的流水滑過她白皙的腿腹,引來她一陣哆嗦,她彎腰拾起一顆無稜無角的圓石,端詳著。
「上來吧,危險。」也走到水邊。
就著月光,將圓石舉起,須臾,她拋掉掌中的圓石,並歎氣。「玉是石,石非玉,若我有能耐像爹一樣,在眾多樸石中一眼瞧出可造之材就好,說不準我也能成為一名女玉匠,你說是不是?」而且也不必去嫁給不喜歡的人,岸上的你,可明瞭啊?
「上來吧。」
不理睬他的叫喚,她又道:「我曾不曾對你說過一件事?我幼時,曾讓爹一喜一憂,且都發生在我週歲時,我週歲當天,抓周拿下了世傳寶,那世傳寶對我殷家而言主吉兆,爹娘認為玉匠之家當終生近玉,瞧,我抓下的就是這個,我爹說它會守護我。」她往發上一抽,檀發如雲瀑飛落,而盛上她的掌的,是一支玉釵。「可我並不信這個,就如同我不信命運這個東西一樣。另外那一憂,則是在同一天,爹花了不少銀錢找來眾所推崇的算命仙幫我推命格,結果他招指一算,我竟命犯『空亡』,此生若非因意外早夭就是終生貧賤,聽我娘說,當時我爹還氣得將他掃出門,啐了痰說胡說八道,你說這算不算花錢惹生氣呵。」夜裡寂靜的溪畔,頓時洋溢起一陣調皮的笑聲,只是兩人之間凝結的氣氛,卻不因而放鬆。
她是在苦中作樂,他明瞭。
順手將長髮輕輕一攏,熟練地以釵收了個髻,沉默幾許,回首望住青年。「鳳哥哥,如果我現在想知道你不能喜歡我的原因,你能告訴我嗎?」
鳳……哥哥?草叢中的人,心頭猛然一抽-恍惚間,她的腦海飛掠過許多畫面,逼得她五味雜陳不已,未久,她直直望向那玉立於岸邊的青年身影,用力辨著他的面容,目光一瞬也不瞬。
「……」只是令人心酸地,回應少女的,竟只有溪水的湍流聲。
「還是不能說嗎?那我知道了。」少女苦笑,心頭是無法言喻地痛,她忍住不讓表情洩漏心情,只是撇過臉,並再彎腰想拾石。「你走吧,反正也幫不上忙,我想自已再在這裡待一下。」
凝住少女,青年終於悶苦地說:「真要我說嗎?那麼我要說,我從來沒喜歡過你,從沒對你有過男與女的那種喜歡,我只是把你當成手足般地疼愛且保護……」
「別說了!」全身抖顫著。「如果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死心,那麼你就錯了。」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他對她的感情具只是這樣,
「我說的是實話。」
「別……別再說了,你走吧,走啊!」對著溪水,少女看也不看那個將她的心傷透的人,只是踱著腳,奮力地喊叫。
「沒送你回去,我不走,你要出了事,你爹會傷心。」
「那我出了事,你會不會傷心?如果我的心讓人給傷了,你會不會心疼?」抬眼,瞪住青年,外柔內剛的個性指使她淚往肚裡吞,即使心已經碎成一片片。「我想是不會,如果會,你不會眼睜睜看著我去嫁我不喜歡的人。而既然我要嫁給其他人,那麼你……你以後也沒必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想再見到你。」
只是明明知道她負氣,青年猶是沒吭聲。
「你走吧,我會自己回去。」說罷,少女逕自往岸上走,可卻沒留意讓腳下一滑,人跟著撲進溪水裡。
見這情狀,那一直躲在草叢裡,情緒跟著那兩人波動的蘭舫也愕然。她忘了自己身上僅著一件兜衣和一件褻褲,也壓根不會泅水,奮不顧身就要奔出救人……
嘩啦!
只是距離更近處,一聲突兀響起的潑水聲響卻令她停卻了腳步,她回頭一探,心跳乍時漏了數拍。
***
月色,暈染著他虯實修長且不著寸縷的胴體,將那惑魅的肌理,刻劃得清晰無遺。他糾纏著的濕發,披垂在寬闊光潔的背上,不時跟著彎腰掬水的動作,弧劃過腰身,掠過溪水,並激起一顆顆晶瑩的水珠。
立於淺溪中,鳳玉宛若一尊完美無瑕的雕像,而他仰瞼對天,閉目宛若冥思的神情,更在瞬間擄獲了萬物的目光,包括了那藏身於草叢中的蘭舫。
是他!她的心狂跳著,下一刻,更不自主地盯住鳳玉沐浴在銀光的瞼龐、寬肩、闊背……窄腰,還有臀和腿……那引人遐思的一切。
她移不開眼,因為這樣的他是如此天鑿自然,沒有隱藏,也因為那張面容,是那麼地深刻到今她震撼,如果仔細點,還可以瞧見他臉上的細部神情,他……是在笑嗎?且笑得恁般滿足,彷彿世間所有幸福盡歸於他。
好似感染了他的情緒,一道淺笑亦浮上蘭舫的唇畔,她抬手撐住下頷,不覺讓笑意直進心底。
只是心底?倏地清醒,因她居然摸到了自己臉上那抹明顯的……開心。
嘩!蘭舫,你到底在做什麼,竟呆到對著沒穿衣的他……傻笑?背過身,捂起臉,只差沒用力捏壞了那充斥著鍛鐵高熱的臉頰。
怎麼會這麼巧?她半夜到溪邊想淨身,他居然也跟著來,呃,不是!他肯定比她早一步,因為他身上的衣物已經……
天!她又想什麼了?眉心緊皺,暗嚷著羞窘,蘭舫就這麼蹲著一動也不敢動。
好半晌,直到一陣涼風吹來,她哆嗦,並低頭望住。
衣服?意識到自己的困狀,她急忙拾起擱在一邊的裙裝,並極盡輕柔地先隨意披覆上,下一刻,更開始躡手躡腳地想離開草叢,離開這讓人窘迫的場面。只是,等她吁氣慶幸沒被發現,且踏上小徑想往木屋方向奔之際,那來不及穿鞋的腳卻不幸地被一顆石塊絆了去。
「啊!」她應聲撲到,手掌搭住地面,微小的石子不留情地扎她的手腳,惹來她抽氣不斷。她翻過身,跟著敏感地往小溪方向看,寂靜的結果尚且讓她鬆口氣。
她呼痛的聲音已經忍到最小了,應該不會被發現吧?咬牙,將掌心一顆尖銳的碎石挑去,並睇住那滲血的傷口。呼呼!不痛不痛!回去再上藥,忍忍!
「呃。」心頭急,欲爬起,可不知怎地,腹間竟忽來一陣疼痛。剛剛她該沒摔得太重才是呀?怎會?她撫著肚,疑惑著。只是下一刻那股疼痛卻又強襲而來,這回她終於受不住,嗚地一聲捧腹倒地。
怎麼會這樣?偏偏在這個時候……
「呃呀……」好痛!又是一陣,這是拆骨撕肉的疼痛呀。才眨眼,她的臉龐已轉成青白,全身更被冷汗浸濕。
一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這似乎不是正常的痛,那痛,既強烈且毫無脈絡可循,它毫無因由,更莫名地令人心亂,就好似它一直潛伏著,高興何時來就何時來。然,無法懷疑地,它幾乎是宣告胎兒即將不保的惡兆,她知道!只是怎會如此?她雖不想讓這想法征服,但卻仍身不由己。
因為就自知,她的身體並不曾受過任何足以構成這情狀的傷害呀,她的孩子真保不住了嗎?抑著痛楚,她咬破了唇。
可是不,她不想失去這胎兒,雖他在她身子裡才幾個月,但那感情卻是任何事物所無法比擬。
「嗚……」強痛波湧,她曲身抱住肚腹,並克盡理智忍住想翻滾的慾望,只為不想再讓腹間的胎兒再承受一絲震動。孩子呀孩子,別走,娘還想見著你,不會甘心,不會甘心……誰來救她?鳳玉……鳳玉……
豆大的冷汗積蓄在她額間,須臾匯成流,奔過她的眼瞼,流竄過乾澀的瞳仁造成刺激的痛覺,可那刺痛之於腹痛,卻只是一於百千。老天,她……是不是快死了阿?誰來救救她,救救孩子?鳳玉,鳳玉呀!半閉著眼,心裡只是低喚著那唯一的名,此時的她居然覺得這夜突然好黑、好冷……
然而正當她就要昏厥之際,一陣匆促的腳步聲身在身邊響起。
勉強睜眼,睇進那道羊脂白的身影,她的心就好似落進一道厚實的網中,有種被緊緊保護的安心。不,該說是佔領她已久的膽怯、不安,都已在霎時間消失,因為他……真聽得到她。
「你……」氣息奄奄。
「別說話。」那若雕鑿的臉龐,早已因紛雜的情緒而顯得扭曲,懷抱起幾乎痛到斷氣的蘭舫,頓時,月色蒼白的樹林間,只見一道焦心如焚的身影疾奔。
偎在鳳玉寬闊的胸膛前,蘭舫將耳貼近他的心窩聆聽著,而腦海則將他與那青年的面容合而為一。為此,她泛紫的唇間出現一抹笑意。「你……是不是一直都看著我,從不曾離開過?」抓著他沐浴後濕涼的衣襟,虛弱地問。
其實,她早識得他的,只是那段有他的記憶,不知被誰偷了去。白鳳玉出現之後,蘭舫便一直不敢承認這種既陌生卻又熟悉的感覺,因為如此深刻雋永的感受,是已為人妻的她所無法面對、進而探問的。
低下頭,瞅住那張死白的絕美容顏,鳳玉只是緊抿著唇沒回應,而腳下亦不敢稍停。
等他將她帶進屋內,安置到床鋪上,她人早已陷入昏迷。
作者:
又心
時間:
2011-9-18 00:29:26
好安靜……她,是不是死了?
再張開眼,蘭舫有種全身筋骨被拆散再重組的感覺,她的氣力全無,哪怕只是掀掀眼簾,都能使她昏眩難耐。
手緩緩移上肚皮,感受著那隆起,孩子……還在。而那裡,也不再似先前那麼痛,雖然仍可知曉那疼意猶包裹在裡頭,像道溫溫的火苗,只伺機勃發。
但,鳳玉他肯定又做了極大的努力了,像先前那般。
睇著桌上飄搖的燭火,鼻間嗅進淡淡的血腥,蘭舫恍惚地尋找味覺的來源,半晌,她摸上自己的唇角,更在抬手之際,發現手指上的絲微紅液。很清楚地,她知道那不是她吐的血,是另外一人的。
我的氣,亦是我的魂,我的血,亦是我的魄,我將一半的氣與血渡之於你,願你能從此似個常人,遠離災噩……
腦中迥蕩起一道呢喃。「氣與……血?」口腔中不散的腥甜,迫使她心頭狂顫。
鳳玉呢?倘若她現在暫時穩定,那麼他呢?那回在馬車上,狀況不如這回糟,他便已精疲力竭,那麼這次……
擰了心,她不顧身子的虛弱,僅憑一股衝動,在無人扶持的狀態走下了床榻。
房間雖小,可光就走出門,於她卻是吃力至極。她一走步,便需一停步,人出了房門到大廳,汗已涔涔。
走到鳳玉的房門口,抬手輕敲。「你……在嗎?」對著裡頭喊,可卻無人應,推門進房,她確定鳳玉不在裡頭。
去哪兒了?她倚著門,擦去頸間涼透的汗水,再瞥了眼只關一半的大門。在外頭嗎?心念一至,她就要出門,耳畔卻捕捉到一絲細響。
嗡嗡……
那是?屋外喧擾的蟲鳴依舊,可她卻分辨得出混雜其中的一點雜音,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特殊聲響。有人正使用著將玉器拋光的砂輪機。
腳步輕移,她反應地跟著那道深夜不斷的琢磨聲來到屋後的工作坊,這時的坊裡透著燭光,而室內泥色的牆面則映著一道不時晃動的黑影。
是他嗎?並不知道他也擁有制玉的本事,因為沒聽他提起。
跨過腳下一彎從工作坊瀉出的污水,她如履記憶他行至屋旁。以前,她也常在夜裡替勞事中的爹送果腹消夜的。
偎上門邊,她看見鳳玉坐在一部砂輪機前,側對著門,正對著機械添加水及解玉砂,而一塊通體潤白的玉胎把持在他熟練的手中,來回穿梭機械,且一回比一回褪去樸實外表,愈見晶亮。
他的確會,且技巧極度高明,由他行雲流水的動作可知。不知怎地,她並不太意外,就好像這她早就知曉。
昔日的記憶開始回籠,眨眨朦朧的眼,她偏開視線,慢慢注意坊內的陳設,當她望住那部置於屋中的老舊砂輪機,和屋角擺著一大一小的泥燒缸時,她有的是一股如同重遊故居的溫馨,而當她的目光飄向一旁桌上安放著的鉗子、管鑽、桯鑽等琢玉工具時,她也只是感觸良多,可當她瞧進鳳玉身後一塊小几上的某些物品時,卻不得不愕然。
那是?瞠大眼眸,心頭彷彿被什麼撞擊,狂抽一下。因為那小几上,披掛著的是一塊以棉布裁成的手巾,巾角上繡著一朵鮮活的山茶,山茶的粉絳早褪了色,且上頭還染了一層污黃的汗漬。
為何……為何這裡會有這東西?那手巾是她特地替年邁的爹縫製的,布還是她向市集裡賣布的大嬸挑來,當時她爹還笑她不會取樣,居然送個大男人這麼樣一條秀氣的手巾,更嚷著不用。
可這手巾,於今也該伴著他爹長眠地下了呀!
赫然,虛弱的她身子一顛,差點昏去,只是事情未釐清,她怎可倒下?抓著門框,她睇向正琢玉的人,想釐清疑問,然而就在她抬眼之際--
「赫!」她又是倒抽口氣,手掩住口,兩眼更在瞬間水蒙。
此刻,她望住的已不單單是鳳玉的身影,而是兩道交疊的人影,一道是鳳玉,一道是她爹,她死去兩年多的爹。搖曳的燭光中,神情專注的他們不停地做著制玉動作,倘若一人加砂,那麼另一人就倒水,假使一人將玉拋光,那麼一人就拿鑽將玉鑿孔……他們看似絲毫不受對方影響,可卻更像相輔相成,兩體卻同心。
同心……兩體?呵不,不是,因為牆上只映出一道影子,所以他們其中一人應該是……
天,為何她好像見過這場景,而且除了強烈的驚愕外,她的心更是克制不住地要為這場景劇痛起來。她曾因見過這場面而心痛嗎?
在林子中,她的記憶只能說醒了一些,而現在……
往後踉蹌半步,掩身至門的一旁,手抑著胸,閉上眼,此刻她的心跳聲如亂劈的雷,喘氣聲則如失了的的矢,咻咻地狂響。好久好久,等她吞去唾沫,睜開眼,努力平定思緒想看清眼前……
「赫!」一聲恍若就在耳邊的抽氣聲,讓她再度亂脫了序。
蘭舫屏住呼吸,徐緩地偏過頭一望,發現抽氣聲由另一人而來,就在她剛剛還站著的位置,已經被另一人替上,而那人也正瞪大眼珠望住坊內的景象,嘴兒微開,面容死白,就宛如前一刻的她。只是這人……
仔細凝住身旁這人,蘭舫心頭又像被雷極般猛然一顫,因為那張浸染在室內透出的光線下的面孔,壓根就是她由自己!那唇、那眸、那髮辮、那揪在心口上的手、那猶如病榻多時的模樣,天!她和她的唯一差別,不過只是她比自己年輕一些。
木然地盯住身旁的自己,蘭舫是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年輕的她忽地軟腿。「啊!小心!」下意識地,她竟伸手想扶她,因為她看起來比她要虛弱太多。不過可想而知,她伸出的手只撈到一道燠熱的空氣。
空懸著手,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跌坐地面的自己,毫沒顧慮地面的泥污,逕自錯愕地掙扎退去,而退了幾步之距,接著搖搖晃晃地爬起,更則像掉了魂地往屋後的樹林方向狂奔而去。
而眺著那消失在黑暗裡的倉皇背影,蘭舫先是怔然,等她回想起那張因驚嚇而僵白的面容,心中才感受到極大的撼動。
她渾噩地回望住迤邐著光線的門口,腳下往後緩退,而嘴裡不斷細吟:
「不,不行,不可以,你不可以害怕,至少那時不行呀……」驀然旋過身,她捧著又開始微疼的腹肚,亦往樹林裡飛奔。
***
記憶川流過她的腦海,替她帶來無數不可承受的驚駭,同時也帶來無法言喻的衝擊。
適才的一切,就像一根堅實的合抱之木,狠狠地撞響了她沉睡已久的記憶之鐘,而現在,她終於明白,原來前幾日遇上的怪狀,竟全是她的過往呀!
在她的幼時、她的年少歲月、她的豆蔻年華皆有著某人的參與,因為有他,所以她的生活才得以鑲嵌上喜怒哀樂,可她卻將他給遺忘了,不僅僅遺忘,而是只要有他的記憶全都消失無影!
只是為什麼?為何她會忘記?為何她會弄丟了那些令她動容、令她哭笑的一切?
在昏暗的樹林裡,蘭舫急奔著,卻不知道自己正追著什麼,只能循著映透銀光的小徑努力地奔,拚命地奔,莫非她……是想追回她的記憶嗎?腳步聲雜響,她的腦兒也轟亂,方纔的那個自己,跑到哪裡去了?
等出了樹林,在溪前站定,蘭舫猶是沒追上自己的背影,她舉頭望了下已掛中天的寒月,呼吸急促到幾乎要斷去。
「在哪裡?呼呼……在哪裡?你不該怕他的呀!即使他……他不是……」捧著因劇烈動作而越發疼痛的肚,她四下張望,心更揪成一團。
「啊--」然而就在這時,溪的下游傳來一聲使人心慌的淒厲叫聲,叫聲在樹林中迥蕩,驚飛了許多夜鳥。蘭舫聽了,毫不多想地便往聲音來源跑去。
足足半刻鐘裡,懷著身孕的她跑過了兩拱小丘,繞過了一道溪彎,最後她在一處落差極大的陡坡上停步。
人呢?該不會夜裡看不見路,摔到下頭去了吧?由上頭瞧不清陡坡下的事物,於是她沿著坡旁一道粗糙的石階下行。這石階是她爹暇餘時鋪上的,腳下踏的仍舊堅固,但她心裡明白,實際上這階梯早失修,如今已是殘破。那麼,她現在是不是正履著逝去時光的軌跡呢?
來到陡坡下,她尋著任何會動的事物,而最後真讓她尋到兩條人影,只是其一已倒地,而另外一個,則緊緊摟著她。
因為樹影遮去了他倆大部的形影,是以蘭舫緩步趨前,而等她睇清兩人的面容,心亦跟著揪了。那躺著是她自己,而摟著她的……是鳳玉。
「我早知道你看了會害怕,所以一直沒對你說。」鳳玉一臉憔悴,低著頭,只心痛對著昏迷的人兒說。
恍如作第三人的蘭舫,不禁悄悄掩嘴,唯恐發出任何心痛的聲響,驚動了他們。
靜默片刻,鳳玉又開口:「如果我不是那麼自私,妄想幫著你爹多制些失傳玉器,然後將你留在身邊,今日也不會讓你看見我的模樣,而你……也不會害怕地逃了。」臉上難掩極度的痛楚,他拂開懷中人散落在頰畔的髮絲,手指擦去她額上沾著泥,可她卻已死白如屍。
她死了嗎?望著鳳玉懷中的她,蘭舫唯有心驚,而更在發現她身下淌了一地的殷紅後,眩然欲倒。
原來,她是從陡坡上摔了下來,跌破腦袋。蘭舫抖顫著手,摸上自己後腦勺上那塊生不出發的舊傷。但是……如果當時她便已死去,那麼她現在又為何會站在這裡?雖她命犯空亡,一生意外不斷注定早夭,可她現在不還活生生地站在這裡?「我……」
忍不住,她出聲,可鳳玉卻恍若未聞,眼前,他只是徐徐地低下蒼白的臉,臉廝磨著那張麗容,並低語:「於今,我只能這麼做了。」
他想做什麼?呆裡住他,眼見他毫不猶豫地拔下她發上那支白玉鳳釵,然後以釵劃開自己的手腕肉。
「赫!」蘭舫雖被駭著,可她卻無法合上眼。她深知那痛楚,可卻不見他皺眉。
將汩汩流出來的血餵進懷中人兒的嘴裡。「我的氣,亦是我的魂,我的血,亦是我的魄,我將一半的氣與血渡之於你,願你能從此似個常人,遠離災噩,遠離鬼魅,遠離我……我帶去你有我的記憶,我帶去你一半的膽力,膽怯的你,將會避開一切會損及你的事物,避開邪魅,甚至……避開我,遠遠地……」他鏗鏘的餘音,和入夜風中,須臾,隨著風鑽進蘭舫無法看信的耳中。
避開邪魅,避開他……
「原來……呵!」淒楚一笑,蘭舫兩腿頓時無力,她軟地跌坐。原來她的命是他給的,原來她的記憶是他拿走的,原來是他帶走她一半的膽力,所以之後的她會如此膽怯,就連黑夜都怕。
但是這麼做的他,可依了她的願了?命是她的,她情願死,也不想在沒有他的日子裡虛度呀!不要,她不要!
「我不要」她霍地嘶喊,淚水更同時奪眶而出,等她再抬起眼,那令人心痛的場景早已消失,換上的,是一個近在咫尺的身影。「你……為什麼這麼對我?」
俊立於她的身前,鳳玉不知她所指為何,方才發現她不在房裡,他焦急地將每個角落都尋過,直到在屋後工作坊看見她的腳印。「蘭舫……」
「剛剛……我看見了過去,我什麼都記起來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抹去我的記憶?」從不曾掉過淚的她,今日以哭紅的眼,控訴那她深愛著的鳳哥哥。
這下,他隱約懂了,在沉默許久之後,他回道:「我……非人。」
「我不在乎你是人是鬼!」字字清晰地對著他說。
「可是你害怕。」
「我是害怕,因為那天的情況實在過於突然,可你知道嗎,當我跑進樹林後就已經開始後悔,甚至到跌下山坡的一刻,都罵著自已不該跑。」她也是個人哪,怎能要求她不該有這樣的反應。
「你的遲疑並不能改變什麼。」他和她仍舊不同。
「那你做的那些又算什麼?讓我喝你的血,吸你的精氣,以為活過來的我就能幸福嗎?你以為我忘了你真去嫁了個人,就幸福了嗎?」一直到這時,她才完全明白,當初她嫁給闊天,不過只是依循著那殘存著記憶,她在闊天身上看到鳳玉的影子,她在出手相助的闊天身上嗅到了一絲被保護的氣息。
這……好可笑,也可悲,可眼前的他,卻當它是幸福,而沒了記憶的她,也當那是緣分。捧著腹,激動的情緒使得那積蓄在體內的疼痛又起,她咬著泛白唇瓣,努力克制。
「如果是這樣,那我情願那一天就那樣死去。」
「我不會放著你不管。」
「呵……可我不需要你!」他不能不管她,這句話代表什麼,代表他喜歡她或愛她嗎?她並不是他的責任啊,
「你……真恨我救了你?」
「是。」賭氣,撇開頭。
「那……我走。」側過臉向著不遠處的溪水,表情難辨。
「走?」條地瞪大眼眸。
「送你回城裡,我會離開。」背過身,好似下個動作就是要離去。
「你不可以!」儼然被他的背影駭著,她心慌地自地上爬起來,原想趨前攔住他,可兩腿軟弱,所以只是朝前顛仆了去。幸好鳳玉即時回身抱住她,要不她可能又會跌回地上。
「蘭舫,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望住那張滿佈冷汗的臉龐,他心急欲狂,壓抑已久的感情再也看守不住。但只見她搖搖頭,並以氣音喃道:
「你不可以走,要走了……我會真恨你的,真恨你……」說完,她便昏了過去。
作者:
又心
時間:
2011-9-18 00:30:52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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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她跟床榻會愈來愈有緣呢?
再次睜開眼,蘭舫不禁要嘲笑自己,雖她不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子,但這連著幾天離不開床榻,卻是讓她無奈,在她心裡,已隱隱有個結論。頭偎在有點濕漉的枕上,她偏過頭,望住那趴在床畔的人。
她的視線由他稜線分明的臉上勾勒著的兩彎柔和弧線,移到他額心那抹絳紅的額印。
這張臉,即使在她沒了記憶時,仍舊清晰地、穩固地盤桓在她心底深處,沒給忘記,這該說是慶幸嗎?仔細審視著,欲伸手撫上他的臉,卻感覺到一股牽制的力量,原來是他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大掌牢牢包覆著她的。
「鳳玉……」將波波的心酸嚥了回去,她無力地喊。
弧線化成兩尾飛鳳。「你醒了?」抬起頭,意外自己居然睡去。
「你睡著了,我從沒見過你睡覺的樣子。」她笑。「在我眼前,你總是精神奕奕,雖然話不多。」從小到大,好像都只是她吱吱喳喳地在他耳邊吵著,像只煩人的雀兒。
「……」沒多說,因為他的沉默是有原因的。
瞧他不說話,她微揚著唇,要求:「能扶我起來嗎?我不想一直躺著,我能感覺,我這一躺一定過了好多天。」
「三天。」外頭,又已黑夜。
坐上床榻,將她扶起,但她腰間無力,連坐著都有困難,是以他讓她輕靠在他胸前,只是這一靠,他更要驚覺她生命力逝去之快,因她身上滿佈著死氣,跟以往他看見的數次一樣。
「好久,可我並不寂寞,因為你也在我夢中。」低垂著眼簾,她的臉抵著他的胸膛,沒意外,和林中那回一樣,她並未發現心跳聲。「知道嗎?自從再遇上你,我的膽小也就開始痊癒了。」
「對不住。」他拿走她一半的膽力。
搖搖頭,她看著自己散亂在胸前的檀發。「你……能幫我綰髮嗎?」
俯望著她的眼鼻,那羽睫將閉未閉,他話未多說,只是從一旁拿來一把密牙篦子,幫她梳著發,她的髮絲柔黑細密,一個不小心就會讓一綹墨黑溜出指掌。
「我以前……曾幻想過無數次,你幫我綰髮的樣子。」不覺,一抹淡紅爬上她死白的頸項。「呵……我好不怕羞。」低下頭,搗著臉。
攏起一束髮,兀自讓篦子滑過她的發波,他傾聽著。
聲音繼續由指縫間悶悶傳來。「爹說,我四歲時,曾彆扭著他只顧工作不顧我,在三更半夜跑出門,他怎也尋不到我,可一回家,卻見我全身泥污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那一次帶我回家的……可是你?」這幾天她看到的,他沒看到,所以她說給他聽。
「嗯。」他低應。
「爹還說,我六歲那一年,一回他要進城談生意,我想跟,他不給跟,等他回家,卻見我躺在一棵樹前面呼呼大睡,瞧見我身邊掉了好多枝葉,還以為我是從樹上摔了下來,差點沒將他嚇死……可我知道,我是真摔下來過,只是……是摔在你身上,對不?」放下遮羞的十指,她的臉蛋依舊潮紅。
「嗯。」
「你還幫我躲過了被火燒、被蜂叮的意外,還有那一次……在溪邊,我跌到水裡,不會泅水的我本該有難,可等我清醒後,卻只發了一點熱,得了點風寒。」
「是我帶你回家,你喝了很多水,人也昏過去了,也幸好昏了,不會趕我。」
「我要醒著,不只會趕你,肯定會想啃你的骨、吃你的肉,誰要你讓我嫁給老頭兒。」眨眨眼,不知怎地她竟又覺困了,可話未說完,她猶是擋著。「從那一夜之後,我得了心病,不吃不喝,人也瘦了一大圈,讓來提親的何家以為我得了瘟疫,忙著將婚退了去。」
誰知道她只是得了心病,得了為愛失神的病。
「你病,我也苦。」
「可你也沒再出現。」想起那段不見他的日子,她知道他刻意不來。
「我認為你不想見我。」將梳好的發慢慢綰上。「不過最後我還是受不了,雖然在工作坊裡只能見著你幾面。」他默默幫助她爹制玉,認為只要帶來富貴,就能讓她遠離傷心和災噩,孰料……
「知道嗎?那一陳子我爹還以為他回復了體力和玉匠該有的靈明,不時還對著失神的我發誓,要讓我過好日子。」
沒回應,鳳玉默默拔下自己發上的釵,本欲簪上蘭舫的發,可卻被她抓了下來。
看著釵,她道:「我還以為它被賊偷了,原來在你這裡。」鳳頭上的朱色沁,和他額上的額印如出一轍。
「我是釵,釵亦是我,它跟著你,就代表我從未離開過你。」
「那麼這回我又惹了什麼禍,逼得你回頭找我?」手擱上腹,那裡已不疼痛,但她卻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已悄悄泛冷。瞧他不語,她只好接道:「我……可以知道你的故事嗎?」
「你累了,躺下吧,故事我再說給你聽。」他將她放倒,可凝住著她不放棄的眼,他只好緩緩傾吐:
「千年前,有一名玉匠,他年輕,卻技藝高超,當朝天子加封一等,一般賢人達貴也都以收藏他製作的玉器、玉飾為傲,而當時時興的玉飾為剛卯,剛卯逢年之正月卯日製作,玉體如柱且四面刻文,從上至下管穿一孔可供穿系,常人成雙佩帶於腰間,認為有避邪作用。」
他望了眼床榻上的人,而她仍專注意睇著他。
「自然地,這名玉匠也已替人製作剛卯為大宗,更則擁有名利,豈知山有斷崖、水有急彎,連盛行的事物亦有變卦。」他將視線移至窗外,思緒頓時回溯至百千年前。「朝廷出現一名位居百官之首的大司馬,見當朝江山搖搖欲墜,便野心勃勃暗存篡位之心,等天子駕崩後,他選了年僅兩歲的幼帝繼位,自己則擔『攝皇帝』,往後他更利用百姓迷信的性格,製造天意禪讓的輿論進而稱了帝,奪去江山。然而在他在位期間,因迷信更禁止與舊帝有關的一切事物,於是與舊帝『劉』姓有關的剛卯也受了非戰之罪。」
「劉,是漢?」
頜首,表情無比冷峻。
「為何有關連?」渾沌的她已想不清。
「劉,拆之為卯、金、刀,剛卯亦有卯字,該帝下令『去剛卯莫以為佩』,違者誅之。」
「那麼……玉匠呢?」
「屋簷壓頂,他當然得低頭,只是他毫不曉得自己全盛時早已招災,後來被妒忌的同行謊報、污陷,而後散盡家產,入了獄,最後……死於獄中。」
當時牢裡鼎鏤鎖鏈等刑具的聲響,如今依舊淒厲地在他耳畔糾纏,還記得他被行刑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命斷、血灑而魂不去,因為有冤。
「冤獄……」不由地想起了她爹。為什麼這種不公平的事,在任何時候都存在?
而一切竟都肇始於難以衡測的人心。
「你爹的事,我亦有罪,如果不是我暗中幫住他制那一炳玉骨扇……」
「玉是真,罪名卻是假,所以與你無關。」壞只壞在她這張面皮。她強打精神,聚眸向他。「倘若當時如此,那麼你……」
笑得寒惻。「我只是一道附著於玉釵上的魂魄,千年前隨殘軀入土,日繼以月,成了妖邪。」本想蘭舫聆聽至此應該會害怕,可卻見她兩眼燦然。「你不怕?」
「不怕。」
「我是只想著怎麼害人的陰魂。」塵封在黃土裡,滿腹冤屈的他是只有這樣一個想法,連重見天日被殷家輾轉得手時,亦是。
「你不是。」
「為何這麼篤定?」
「這麼守護我的你,不會害人。」忽地,她發寒的身子泛起一陣哆嗦。
蘭舫呀,你為何要這麼善良?他蹙起眉。「我守護你,是因為你讓我看到了新生,而且我……」還愛上了……你。他只能在心底暗自結了一句,因為除保護她之外,其它的他半點都不能做,亦不能承諾。他緊緊抓住她的手。
還記得她週歲抓周時一個勁兒地往玉釵爬來,他就曉得這娃兒跟一般人不同,近極陰之物者,怎會平凡?果真,那術士算出了她命犯空亡,終將早夭。
原本,他可以只當個旁觀者,冷眼看人生死,一如過往的一千年,但是眼見著小女娃將玉釵緊緊摟進懷中,他卻油生一種莫名的忿怒與怨懟。他想,為何人的命運不能超之在己,偏得受其它因素影響。
如同他,得亡於大環境、亡於人心猜忌;如同那小娃兒,腦袋瓜兒還未長好,就得面對老天給她的大禮,一條短暫的人生路。也許是因為心早不甘,又或許是因為想賭一口氣,既然他已不能挽回自己的命運,那麼他就幫助女娃兒改變命運。
只是呵,他萬萬沒料到屢番助她,也就屢番改變了自己的道路,現下,他恐怕連鬼都做不成……
咬緊牙關,不讓齒間打顫,她忍著身體的不適,問:「玉精……是真有其物嗎?」
「你想我救申闊天?」見她點頭,又接道:「他的毒,連玉精都難解。」如果她知道玉精為何物,或許她就不會再堅持。
「為什麼?當初不說是赤鏈蛇的唯一解藥?」
鳳玉無言,所謂的玉精指得就是他自己,兩年多前他救蘭舫一次已用掉一半的精魄,剩下的一半若給了人,也就等於要了他的命,他便將魂飛魄散。
「難道,那是謊言?」輕愁染眉。
「不是,只是這玉精,於今我有更重要的用途。」他望住臉色不佳的她。
「我就知道你找到了……」將手自他掌中抽回,她垂下眼眸,擋不住困意襲來。
「我聽人說過,人之將死,會在彌留之際將她的一生再回溯一次,這……是真的嗎?」就像這段時間她所見到的。莫名地,她就是有種預感,今夜她的眼若合上,將不會再睜開了。
「道聽途說!」他曉得她已經感覺到了,但他卻無法接受這件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她不會有事,因為他會救她,即便是最後一次!
「我這個人,好像真逃不過空亡,每次都是你幫我,就連這一次我還是一點自覺都沒有。」從小到大,她是一直到這時,才真正意會到人的生命有多脆弱。「我已貪活過太多回了,這次,你幫我救他……好嗎?」兩年來,也許他待她不算好,可他們也有了一夜之恩,怎麼說她都過意不去。
「申家對你並不好。」
「如果救人……要以施恩輕重來決定先後,那麼當初你也不該救我,因為……我從不曾為你做過什麼,還趕你,還氣你。」
「蘭舫!」他咬牙,可當蘭舫冰涼的手慢慢搭上他的手背,他的腮幫子又瞬時松放了去。
「我……好困好累,鳳哥哥……」抬起手,伸向他,等鳳玉低下頭,她這才在他耳畔輕吟:「吻我,好嗎?」
「蘭舫……」
「祝我永遠……好夢。」她閉上的眼睫,微微濕潤。
遲疑,而後傾臉,在她光潔的額上輕抿。「我祝蘭舫……好夢。」
「謝謝你。」這個謝字來得有點遲,她似乎好早前就該說了。話聲落,她悄悄睡去,只留下鳳玉一人紅了眼眶。
而凝住她沉沉睡去的臉,他又喃言:「我會為你留一個無瑕的好夢,而你的夢裡……也將不再有我。」再傾臉,他的唇悄悄覆上她死白的唇瓣,良久……良久……
只是當他的唇離開她的,屋外竟傳來一陣騷動,於是他倏地來到窗口,屋外月光下,立著兩條人影,他只盯住其中一條,五指頓時拳緊。
***
「跟了我這麼久,你終於還是出現了。」
出門,鳳玉的目光丕冷,直望住那穿著紫衣的嬌小身影,他話鋒如刀,面對她,他的警覺陡升,一如所有藏匿在黑暗處的事物準備迎接初升的太陽。
「我來,無惡意。」站在仲孫焚雁的身邊,初音的年紀更顯小。只是面臨狀況她氣閒神定的模樣,讓人不敢小覷。
「無惡意,還帶打手?」瞥了眼仲孫焚雁,他雖雙手交抱,但身後的刀……卻已蠢蠢欲動,那是斬妖伏魔的古刀!
「他不會對你不利。」初音說。
「呿,你說我就照辦嗎?」閒言,仲孫焚雁踞傲地反哼一句,一路上他的行徑彷彿都受制於她,雖她看來一點威脅都沒有,但是他就是沒辦法脫離她的想法恣意而為,達跟蹤鳳玉的這多天也是一個樣。
「呵,連看門犬都管教不好,你不是一個很稱職的伏魔人。」眼前兩人是他天敵,他清楚,只是此刻的他不能說被收就被收!
「你說誰是犬?」聽了,仲孫焚雁躁劣的脾氣又起,他肩臂突動,背後的鬱壘鋼刀當地下地杵立。
「我並非伏魔人。」他激怒焚雁,意在試探其斤兩及弱點,而焚雁也很「合作」地暴露了。她跨步,擋在衝動的仲孫焚雁之前。「我今天來,是想找蘭姐姐。」從城裡跟到此地,一路上她見遍一切如夢似幻,而唯一能依循的,便是蘭舫的氣與鳳玉的氣。
「她不會見你。」
「她病得很重,我知。」
「你知?」
「我感覺得到。」望住木屋,又向前走了兩步。「雖期間有人助她,但瓢水難滅漫天大火。」
「別再走近了,再過來,休怪我不客氣。」鳳玉意識到一股威脅迫近,那力量出於她的身上。她身上佩帶了什麼物品嗎?如讓他找出併除去,她誓必無命!
「嘖嘖,發狠?那麼是要現出原形了?」提刀,仲孫焚雁亦接近。
「是你們逼我。」鳳玉溫文的五官乍時添上陰狠,他額上的印記如血鮮紅。
「不,你別視我們為敵。」見狀,離他甚近的初音探手欲阻止,可她沒料到自己手這一伸……
「啊啊--」鳳玉竟遮眼並嚎叫地退去數步。「呼呼……竟……竟是舍利托生。」待他放下遮擋脅迫來源的手臂再正回臉時,原本黑如點漆的鳳眼已染上寒綠,他滿臉蒼白泛紫,一道絳紅血痕更繞頸而生。
「舍利?」望住自己的右手,陡然發現自己倉皇間做了錯事,初音倏地將手收回袖內,更背到身後。
只是身後的仲孫焚雁卻驚訝於這場景。「呵!沒想到竟是斷頭陰魂。」鳳玉那繞頸的俐落血痕是斷頭特徵。自踏上那禿驢所謂的修行之路,今天他可是第一次大開眼界,原來鬼是長成這德性。他將刀往胸前一橫,躍躍欲上。
「今日,是你逼我。」視線落在初音身上,他滿聚的忿怒,已無可抑制。他要不就殺了她,否則若被降服,他剩下的半魂半魄也就付諸流水,不可!蘭舫此刻就全靠他了。
所以,要救蘭舫,必先殺掉眼前這女孩!
「我……」她並非故意,這下四下蟲鳴皆已靜去,有的只剩即將爆發的情緒。
當初音正無奈著現狀時,鳳玉已如頭發狂的獸朝她奔來。
「哈哈,太好了!」一旁,仲孫焚雁嗜血的本性被誘引了出來,他霍地笑開,腳下更跨步成奔。「初音,蹲下!」一喊,人已騰空,他飛越未回神的初音,人落地,帶鞘的寶刀就是往疾奔而來的鳳玉身上重劈。
如影輕飄,似風無形,鳳玉雖閃身躲過迎面一擊,但未出鞘的寶刀,卻逼得他能避不能攻。「只仗刀,算什麼?」退去數步,他一撒手,地面的落葉齊飛,再撂手,葉化為鏢全往焚雁方向飛去。
「我擋擋擋擋--」左右旋刀,將葉鏗鏘下地,無一倖免。「哼,道行不差,你仗妖法我仗刀,沒什麼不公平,況且……我刀未出鞘。」雙手擲刀,他邪笑。
「我要殺的是她,不是你。」豈料這青年竟會這麼難纏。
望著立於一旁的初音。「要殺她,得先殺我。」
「該死之人!」斂袖,急奔,一恍眼只距焚雁三步遠,他袖間一抖。
「想挑去我的刀,門都沒有。」背身一滾,待襲來的袖布從側旁掠過,他橫身舉刀又是山倒似地一劈。
鳳玉以雙臂擋刀,整整被逼退十餘步,直到轟然一聲背抵住一棵樹。「呵!」
濃眉驟攏。「還笑得出來?吃我一掌看你還笑不笑?」他唇揚之際,左手以肘為軸,旋腕,聚勁,毫不留情地給了鳳玉胸前一記厚實的掌擊。見鳳玉瞪眼,他忽爾笑開。「這一掌怕要碎了你的臟腑。」
只是鳳玉竟冷然一笑。「鬼可有臟腑?」
焚雁驚愕之餘,攻勢鬆懈,卻見鳳玉伸爪攻來,要不是他反應忒快,迅速退去,現下他臉可能花了。「是你逼我出力!」站定,持柄欲抽刀。
「不可以!」這刀只殺真正邪惡之鬼。一旁,初音大喊。
「有什麼不可以?是鬼就殺,我才不管老禿驢說了什麼,我殺--」將雷鳴寺高僧的誡詞拋諸腦後,他旋刀往鳳玉躍去。只是他人才踏了幾步,站到鳳玉跟前,後腦勺卻「咚」地一聲,傳開一陣疼痛,他猛地回頭。
「笨瓜!」只見初音仍做投石狀,並對著他罵。
笨瓜?真正笨的應該是她吧,居然拿石頭丟他,不怕礙著他?這帳等他收完妖再跟她算!回過頭,想繼續未竟的攻勢,可卻讓鳳玉逮到了破綻,趁他分心,一掌擒上他的頸項,轉身就將他反壓制上樹身。
死緊地掐住焚雁的咽喉,看著他臉色變白,冷言道:「殺鬼,豈有這麼容易?死吧!」然,正當鳳玉欲招斷焚雁脖子之際,他的後腦勺也遭重擊。他回眸一看。
「傻蛋!」又見初音作投石狀對著人罵,不,該說是對著「鬼」罵。「你們還打嗎?」
廢言!豈有人除妖除一半的?不過她準頭還真不錯,仲孫焚雁暗笑。見鳳玉分心,他急欲扳回局勢,可這時又聽初音嚷了:
「該救不救,該除不除,誰真笨?誰真傻?」撂下話,她逕自回身,進了屋。
入屋,她找到了蘭舫,只是那平日溫婉可人的女子,現下居然死氣沉沉。她走近拉起她的腕,探著,須臾又將小手覆上她隆起的腹……
「她得回申府,待在這兒,不適宜。」等她轉過身,方纔還廝殺著的一人一鬼都已站到門邊。「你不會阻止吧?」問鳳玉。
「問他做什麼?」什麼事,她從不曾問過他的意願,現在居然問個鬼?仲孫焚雁嗤之以鼻,手上的刀仍指向鳳玉。
聞言,鳳玉只淒惻一笑。「你認為這裡不適宜,那麼申府她就好待?別以為任何事情都在你掌握,舍利、托生!」他的敵意未減。
初音僅是回以一笑。「這是個圓,一切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我們無力改變什麼,是怎樣就是怎樣。」她輕輕將手貼上蘭舫的臉。「焚雁,幫我抱蘭姐姐。」
「別碰她!」格開兩人,鳳玉趨前抱起蘭舫,走出門。初音也跟著出門。
「這鬼真是欠砍,我看他隨時都可能對你不利,你最好一步也別離開我。」仲孫焚雁對著她年幼的背影喊。
稍稍頓足。「我不會有事,只是……到申府後更得煩心。」說完便出門,留下焚雁。
到申府更得煩心?什麼意思?他不解。
作者:
又心
時間:
2011-9-18 00:31:53
「沒找到解藥,她還有臉回來?那天兒怎麼辦?怎麼辦?」
兩天後,申府大廳,申老夫人那手杖敲在地上的篤篤聲不斷,再加上她的尖銳指責,讓一路上想著問題的仲孫焚雁得到了解答。
原來初音說的是指這嘮叨的老太婆!他在心底暗呿了句,跟著睇了眼同行返回的另外兩人。
「申奶奶別煩心,事情自有解決的方法。」初音道。
「你只是個娃兒,怎知道我的苦處,天兒不醒,我申家將依靠誰?」一臉鄙夷地盯住被鳳玉抱著的蘭舫。「原本還指望她,沒想到真無用。」
「禍是申闊天自己找來的,與蘭舫無關。」鳳玉冷言。
蘭舫?「呵,什麼時候你跟她這麼好,居然直呼……」冷不防撞進一對森寒的眼眸裡,瞪住鳳玉,申老夫人頓時噎口,不知怎地,她覺得這人竟比先前更駭人。
「自己的兒子自己救,聽說縣太爺壽誕之日,曾收了一份禮。」抱著蘭舫往內院方向,鳳玉似有目的地丟下一句。
閒言,廳裡所有人皆望向他。初音神定,仲孫焚雁好奇,一干人莫名,而那申老夫人則聚精會神。「什麼禮?」她顧忌地問。
「據說那來自異域的『生魂散』能解天下所有劇毒。」無情緒地揚唇,而後舉步往內院。
「鳳玉,等等,我得跟你談談。」跟在他後頭的初音嚷著。
談?為何她總對他這麼感興趣?仲孫焚雁亦隨步跟上。
能解天下所有劇毒?生魂散?縣衙?待人全走後,申老夫人的精眸抖亮。
***
入夜。
天際烏雲散盡,徒留玉盤似的月,飽滿,卻孤單。而孤月下頭,數以萬計的宅子屋頂,緊密地壓成一片無垠的海,這景色分外壯觀,但望著的人卻都無心欣賞。
申府屋頂上的某一角,有著兩條人影,一坐一立,立著的是仍舊一身羊脂白的鳳玉,坐著的是未曾習過武的談初音,她正坐在屋脊上。
「沒想到你居然敢跟我獨處。」
「沒什麼該怕。」連屋頂她都上來了。費盡唇舌,她才將仲孫焚雁留在底下,望了眼那站在廊上的人,他正聚精會神注意此處。
「黃毛丫頭,心不可能靜。」他是千年不散的冤魂,就連得道高僧都得懼他三分。
「是,所以你的心該比我靜。」初音寓意深遠的聲音,像柔軟的絲線,迎著風,輕拂過鳳玉的耳邊。她這話是要他多想。
「我的心,早千年前就已經死去。」吭笑。
「是蘭姐姐喚醒你?」盯著那修長白色的背影,她悠悠說,彷彿早就知曉。
提及蘭舫,他心間一暖,這才微哂。「是她。」也唯有她。將眼神自遠處調回,鳳玉專注地往著屋脊上的人,眼神乍然還冷。「你為什麼來?」
「為了你,鳳玉。」
「我?你早感覺到我。」他該要曉得,縱使眾人皆寐,也會有人獨醒,只是無法猜想,居然是她,這小女娃兒。
「是。」來申府之前,她便知曉,而見吉鳥摔死,她更篤定。
許是被她的冷靜逼著,他沉聲一喝。「我是白玉鳳頭釵裡的惡鬼,不是說收就容易收!」
「我早說過那不是我目的。」
「不是嗎?!」只是那充滿狂厲的氣息只駭走屋尖的夜鶯,卻未能動得初音半分,她依然自若,是以他一個箭步,如履平地般快速移身至她的面前,修長的指尖一舉抓上她細緻的咽喉。
「嗚。」喉間被擠出一道低嗚,初音的雙眉登時皺起。
「鳳玉,你敢對她不利,我砍了你!」廊上的人喝喊,握緊刀柄就要上簷。
「不可以。」初音給了仲孫焚雁一個眼神。
「為什麼不讓我砍他?」急得頻頻震腳。
廊下之人恍若一頭無以駕馭的狂獸,很難想像居然會受制於眼前之人。轉回臉,鳳玉感到一陣輕顫從初音身上傳來。「原來,你也會怕。」他笑,笑聲迥蕩在四下,淒厲地像鬼哭。
「我自然……會怕,怕你迷失了心,回不來。」吸不到氣,初音話不成段,她望住那近在眼前的如玉俊臉,一波心酸湧至鼻間,瞬時濕潤了眼眶。
「嚇哭了?呵,你根本無力阻止我,擋我路者,唯有死!!」他更捏緊手掌,只消再用力就要斷了初音的氣。「曉不曉得陰間路難走,路上惡鬼當道,一轉眼,像你這種人的靈魂,就會被撕成碎片吞進鬼腹。」
「若能……喚……醒你,我不怕。」她的眼逐漸朦朧,但依舊定著他的輪廓上。
「喚醒我,不必了,準備與鬼同行吧!」他使出最後力道。
「你……愛她吧?蘭姐姐……」她毫不掙扎,在身子漸冷之際虛軟地問。「若愛她,那麼……你該放手的……」
「愛?」聞言,手勁倏地鬆去。這個字,何其沉重啊!苦只苦,他這個鬼竟愛上個人。
「你愛她,所以才會帶她回出生、成長的小屋。」跌坐屋脊,她抓著瓦,咳聲不斷。
鳳玉凝睇著她,未語。
「你帶她越過大片土地,卻仍回到那裡,小屋,有她最深刻的回憶,而回憶裡有你。」她平復氣息,又說。「雖我知道你在幫她,但……你卻忽略了人鬼終將殊途的道理,你能幫她幾回?最終,你只是害她。」
「呵,害她。」他苦笑,顯然早已明瞭,他……不過是不捨,不捨從她身邊離去。
「我知你不捨得她。」她如同聽到他的心音,令他不住一顫。「可是抱歉,除了蘭姐姐,我有保護他人的責任,你的存在,已對太多人產生影響。」
「眾人皆寐,唯你獨醒,你看透萬物的天賦,讓妖鬼避之唯恐不及。」
搖搖頭。「沒有什麼看不透,也沒什麼一眼就能看透,你該離去。」
「離去?」原來,她真不打算降他,只是……這次的離去,將是永別。
「你善良,可卻太多情,只是苦了自己。」這一路下來,蘭舫所見即她所見,他的愛令她動容。
「哪怕是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輪迥,我也只選擇救她,況且……她還有個未出世的胎兒。」
意識到他的想法,初音訝然,且擰了心。「你何苦?人生死皆有定數啊。」沒想到他竟會如此執著!隱隱地,她的右手掌心泛熱,經過這一趟,她怕也逃不開自己的心劫了。
「我不悔,也請你別阻止我。」行至屋頂邊沿,他又說:「還有一點我得說清,凡是走進這圓圈內的人,都是跟從自己的心而來,而能不能再走出去,只能看他們的造化,變不變,唯心。」
「唯心?」什麼意思?突然間被丟下一個疑問,初音感到不安,可當她再抬眼望,鳳玉早已消失無蹤,徒留一抹白色的煙嵐。煙嵐?怎會有煙嵐?且看來有愈來愈往府裡擴大的跡象。
「等等,鳳玉,我有話未說,呵……」許是那怪異的煙嵐影響,她竟無法抑制地打起呵欠,待她探頭,竟瞧見那等在廊上的仲孫焚雁也正張大嘴打呵欠,更背倚廊柱打起了盹……
***
同時間,申府庫房。
「你說什麼?你竟然不幫我!想造反是不?」申老夫人對著身前人罵道,若不是不想讓第三人發現,她恐怕早將手上的木杖往另一人身上打。
「老夫人,不是春花不從,而是這回對象是衙門,不是一般人家,雖然外頭適巧有人作了替死鬼,但這險實在冒得太大。」
「我的話你竟敢反駁?你吃誰用誰的,要不是我,你現在早當了萬人枕了,哪還能學到一身武藝。」
「老夫人的恩情春花不敢忘,但春花能力有限,而且近來更發現有人注意著。」
老夫人的一貫說辭,再加上不時的羞辱及毒打,已讓她再無以忍受。她好歹也是個人呀,卻得不到該有的尊重。
「誰會注意?那些捕快還不及你,休想找藉口!」
「春花沒有。」注意她的,是那名來府中借宿的青年,上回他輕易地就將她打傷,更別想說遲早一天會被揪出來,可她卻執意要她再作案。
「我有沒有說過,你帶回的那些遲早一日會分予你。」她利誘。
「春花不敢想。」不是不敢想,而是根本別想,老夫人那討厭美麗事物的怪癖已嚴重到要她去將外頭被人稱讚的一切偷回府中,並鎖在府庫深處,這要說出去,可能也沒人會相信。
「那你去是不去?沒有那生魂散,天兒他恐怕就一輩子不醒了,他若不醒,你不也難過。」面帶悲狀。
「老夫人……春花和少爺壓根沒什麼,那回與他走近,是因為少爺發現了那扇門後的秘密,要我千萬別說出去。」她指著木門,而那後頭則藏了她所偷回的一切。
「天兒……他知道了?」府裡的下人她不敢說,雖然她知道自己的兒子總有一天會曉得,可……「一定是你說出去的,對不對?你想將這當成把柄,進而要脅我和天兒。」
「我沒有……夫人。」天啊,她作牛作馬,居然換來這些,這人的心腸還真惡毒!
「還敢說沒有,要不然我要你去偷那生魂散你怎不照辦?今天我非打死你這不聽話的賤蹄子不可!」舉起手杖,一如以往就要往那素來不還口也不還手的人身上打,只是她今晚卻失手了。
春花靈敏地避了開。「夫人,春花不還口不代表您就對,春花不還手不代表就能任人打,本以為總有一日您的心會變美,可沒想到竟是比那毫不重要的外表要醜惡太多……您真該對少夫人好。」
毫不重要的外表?心……變美?「你……你這是在教訓我?呵!看我不打死……」她又一杖揮過去,只是人沒打到,自己卻站不穩腳,直直往放了古瓷瓶的高木架撞去。「啊--」
「夫人!」那架上的瓷瓶倏地落下,春花一急,只想救人,她撲上前,卻也不及脫身,讓重物砸個正著,頓時,兩人皆昏了過去。
而瞬間靜下的庫房裡,只見一道煙嵐正從那木門裡邊溜出……
作者:
又心
時間:
2011-9-18 00:32:47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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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在寂靜的夜裡睡去,各自造著自己的夢,不到天亮,絕不醒來,蘭舫亦是。
耳邊充塞著無聲,她緩緩睜開眼,一道曙光正斜映在她的床幃上,床幃上染著的紫籐花色,是她所熟悉的。
熟悉?不覺,她竟對這兩個字有些輕微錯愕,因為現下的她,胸臆間明顯填著一股距離感,就好像遠遊的人回到故鄉,明明對故鄉的事物熟稔不已,可卻因時間距離緣故,而憑添了一層新的感觸。
她,是不是睡太久了呀?要不怎會有這感覺?揉揉額角,坐了起來。
這時,有人沒敲門便推門而進。「喝!」是名小丫鬟,她見蘭舫坐在床榻上,眼睛不由地瞪得像牛鈴般大。「少夫人,您……」
「怎麼了?」見她怪裡怪氣,蘭舫也不住往自己身上瞧,她穿著單衣,單衣下頭是微隆的腹肚,一切壓根無異常。「是我太早醒了嗎?」她打了個呵欠,輕輕一笑,狐疑著丫鬟不敲門便闖進的舉動,還有自己入眠竟沒將門上栓的疏失。但須臾,又似想起什麼,問道:「對了,春花呢?」一向都是她來的。
「春花姐她……大概正服侍著老夫人吧,所以管事才讓我過來。」咦?是這樣嗎?不過她是真的端了水就直直往這廂房走了過來。擱下手上的水盆,她搔搔頭,好似對自己的答案也感迷糊。未了,想不真切的她也只好扁扁嘴,更掩住嘴,呵地打了個呵欠。
盯著小丫鬟懶懶的動作。「是這樣呀。」掀了被,欲下床。
「唉呀!」那丫鬟見狀忽地大嚷一聲。
「什麼?」駭了一跳。
「少夫人……您……您能下床了?」
「下床,當然……可以呀。」這娃兒怎生有趣,她又無病無痛的。穿上繡鞋,來到妝台邊,只是從銅鏡裡,她見那丫鬟的表情是由驚愕漸漸變成狂喜,抑不住,她回過頭望著她。
「呵呵,當然可以,我這是怎麼搞的,少夫人定是康復了,所以才能下床,我要去告訴其他人,對!我楞在這裡做什麼?嘻!」自言自語更掐了自己手臂一把,她對住蘭舫,又笑又掉淚。「奴婢粗心,只顧自己笑,得先去告訴其他人,讓管事找大夫來給您複診,您先別忙,等等奴婢,等奴婢,我一會兒就回來,就回來呀!」
說罷,她幾乎蹦跳地出門,且出了門就喊著:「少夫人醒了!」
醒了?不禁,一股愴然填入腦海。她醒了有何不對?坐上椅,她凝在著銅鏡裡的自己,撫著自己的發,許久之後,她站了起來,人走到五斗櫃前,開了其中一層抽屜就伸手往裡頭探。只是,在伸出那毫無收穫的手後,她呆呆一笑。
她在找什麼呀?裡頭除了衣服,還會有什麼東西?看來她真睡迷糊了。且迷糊就算,她居然連造過什麼令她變糊塗的夢都無了印象。
又踱回妝台前,她更上外衣,房門就在這時被敲了數聲,她以為是小丫鬟回來,只輕輕應了聲,但門外人卻未推門進來。「哪位?」於是她問。
「蘭姐姐,是我。」
蘭姐姐?有些晃神,待細想,她記了起來。「初音。」會這麼喊她的,只有那前幾日來府中借宿的少女。她開門引進初音,而素來形影不離的仲孫焚雁則站在門邊,並不羈地頻頻打著呵欠。
跟在蘭舫身後,初音仔細地審視著,許久,她開口:「蘭姐姐,你……」
「少夫人,大夫來了,大夫來了!」只是好巧,那小丫鬟也在此刻進門,她拉了個老大夫就往房內擠。「讓讓,急事,讓讓!」她將初音和焚雁擠站一旁。「大夫,麻煩您快幫咱們少夫人看看,少夫人您坐這兒。」
被攪糊塗的蘭舫也只能坐上床畔,伸手讓老大夫診了,可老大夫掐住她的手腕特久,卻連一個字兒都沒蹦。
「怎麼了,大夫?」丫鬟倒是比任何人都急,她拭著額上的熱汗。「大夫,咱們少夫人了兩個月前從木架上摔了下來就一直昏迷到方纔,究竟有事無事?」
「我……昏迷?」蘭舫赫然,從木架上摔下這事她知道,記得那時她正忙著將架上的罍罐歸位,卻聽府庫外頭有人喊著少爺回府……但之後的「昏迷兩個月」?
她不是只扭了腰嗎?楞瞪著小丫鬟。
「是呀!少夫人不記得嗎?您可是從府庫那好高的木架上摔下來的,原本大家都擔心您,害怕您和肚裡的小娃兒都……」
「咳!」她話沒說完,就被那把脈的老大夫一聲咳給打斷。「你說……你家少夫人從高處下昏迷至今?」
「對啊?我家少爺看少夫人一直沒醒來,心裡急,今早還出門去找隔壁縣出了名的大夫呢!」
「沒病哪需要什麼出了名的大夫?」也瞪了丫鬟一眼。「我看她身體倒是挺健康,一點差錯都沒有,只是有孕在身,需要添點補罷了。」看著蘭舫紅潤的臉蛋,暗嗤那小娃兒荒唐。「沒事別窮找大夫,壞兆頭!來來,你這小丫頭倒是跟我回鋪裡去抓點補藥。」
「可是這不可能呀!少夫人明明……」
提著藥箱,大夫出門去,而那被說得丈二金剛的丫鬟亦跟了出去,嘴邊還不斷嘖著怪呀怪地。
「那丫頭不知道怎麼回事?」人走後,蘭舫朝門邊的兩人無奈笑笑。
「大概是睡糊塗了。」原來,蘭姐姐的傷勢是由此而來,那她知了。初音也抿嘴笑,只是她笑裡的深意,於今除了她自己,恐怕已無人能解。
「初音今早找我有事?」忽然思及。
「本來有事,現在已經無事。」人與胎兒都保住了,自然無事。她瞥了眼那意外安靜的仲孫焚雁,又接道:「姐姐,我們打算今天離開,借住太久,實在過意不去。」
「今天離開?」這回大嚷的是焚雁,他浮躁的嗓門還連帶嚇著蘭舫。
「小聲。」初音裡住他。「你不是一直想早點上路?」看來那「所有的事」他忘得真的很乾淨。
「不對,我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沒做,可是我今早一睜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齜牙。「你一定曉得我忘了什麼對不對?」
「我怎會知道。」原來他不是毫無感覺,在雷鳴寺待過一段時間,還是有差別的。她低眸。
聽著兩人,蘭舫忍不住笑。「今早,好像不只一個人睡糊塗。」
「是呀。」不是不只一人,而是府中所有的人。初音只能將那無法說出的感觸擱進心底。
「你們要走的事,跟婆婆提過了嗎?」見初音搖頭。「現下婆婆可能還在廂房,等晚一點我再……」
「少夫人,不好了,不好了,」突地,門外有人雞貓子喊叫。一會兒,奔進門的又是剛才跟著老大夫出門的丫鬟,她一臉倉皇,上氣不接下氣。
「什麼事慢慢說。」
「庫……庫房失火。」
「庫房?為什麼庫房會著火?我過去看看。」被她一嚷,蘭舫焦急,她出門便往府庫去。
「就方纔,我本來要跟大夫出府,結果經過庫房時竟發現外頭擠滿了人,一問才知道原來起了火,而且就是管事要我來通知您的。」
「怎會這樣?情況嚴不嚴重?」今早實在特怪,感覺好多事情均蜂湧而來,讓人措手不及。捧著腹,腳下加快。
「我剛才探了下,燒掉的是府庫裡的密室,裡頭的東西都沒了,不過很奇怪,密室以外的好像都沒燒著耶!」她也走快,可卻跟不大上蘭舫,這下她真開始懷疑自己,並相信大夫說的話了。
「密室?」她知道府庫裡有道密閉的門,自她嫁進申家,她沒聽人說過裡頭放了什麼,婆婆也未告訴過她。
「對了,少夫人,還有那最最奇怪的事。」
「什麼事?」
「聽那最先發現狀況的開門大哥說,老夫人和春花姐兩個居然在裡頭。」難不成她們睡在裡頭?一早連數怪!
「婆婆和春花?」楞著。「那她們……有無受傷?」人已來到擠滿僕役、婢女的庫房前。
「我想,少夫人您還是自己瞧好了。」憑她一張嘴可能也說不清楚。
越過人群,進了裡邊,蘭舫在滿是煙焦味的庫房裡探了一圈。密室裡,燒個精光,只剩下一些焦黑完全辨不清原狀的瓶罐卷軸,而密室外……
她盯住密室的木門,不由得怪奇,因為那道木門厚則厚矣,可一把將藏物燒盡的火竟燒不穿它,卻只在它上頭熏出一片炭黑?
還稱奇著,身後一道嗚咽卻清晰傳來。回身一看,那申老夫人正坐在」只物箱上,她身邊則坐著春花,而那名擬欲出府的老大夫正替她臉上的傷上藥。
「娘,您沒事吧?」蘭舫焦心地詢問。
「嗚嗚嗚……」老婦僅是掩面啜泣,但顯然無恙。
「老夫人準是被嚇著了,我想應該是春花救了她。」一名僕役指著密室前的倒塌木架。「我一開門進來,就看到兩人被壓在那木架下頭,春花護著老夫人,自己的臉卻被碎裂的花瓶劃傷,我問她事情是怎發生的,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而老夫人她……」
「嗚嗚……我對不起你,害得你傷了臉。」老婦抓著春花的手,老淚縱橫。
「沒關係,夫人,不過是一張瞼,外表不挺重要,您人平安就好。」
「嗚嗚嗚--」聞言,那申老夫人更是嚎啕大哭起來,好似觸及什麼傷心事。
收回視線,僕役又說:「老夫人一醒來,除了哭,就是說這句話。」肯定是被嚇傻了。最後一句僕役看在眼底,卻收在心底,是與不是,日後便知。
而將哭得傷心欲絕的老婦攬進懷裡,蘭舫只能語重心長地回了:「沒關係,人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是呀!平安就好……
門外,調回眼眸,初音亦將此句話反覆酌量。半刻,她似有所得,只見唇兒輕輕一牽,跟著對身邊始終苦思某事的焚雁說:「能平安是福,別想了,走吧。」
濃眉擰聚。「走?不成!我一定是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那你待著,我走。」作了個無所謂的表情。
「初音!」暴戾地喊。
不理會躁雷頻響,揉揉倦倦的眼兒,初音自顧自地往廂房取細軟,跟著往馬房取馬,想當然那仲孫焚雁亦跟著來。而在領了馬上街後,他們見著一群荷劍帶刀的衙役直直往申府方向走。在一群人經過身邊的同時,初音聽到其中有人嘀咕了:
「呵呵……我肯定那府裡有鬼,快去抓,快去抓!」細眼一瞧,是名面皮白淨的書生,很奇怪地,是他領著這群衙役。
只是,盯著那眼神怪異、笑聲不斷的書生,一名衙役卻忍不住悄聲問:「頭兒,這人是不是不大對勁?您確定他說的全是真,那鬼指得就是之前偷遍全城的偷兒,那麼我們先前抓的那個『鬼盜』隋汴偷。」
「就去看看,你不曉得這人和咱縣太爺有交情的嗎?雖然他……」真像瘋了。
「呿!還要不要領餉?幹事吧,多話!」他可不想像知縣大人一樣被這書生連著騷擾兩個月。
就這麼地,幾個人僅懷敷衍的態度繼續前行。
而見衙役頭兒領著人消失在申府大門之中,初音只是輕鬆一哂,且在心底暗歎。
鳳玉呀鳳玉!因為你的深情不悔,這圈兒造得可真大,眼前該忘的已忘,不該記的卻記著,真就是一句「變不變,唯心」
驅著馬,漸漸離開人聲鼎沸的市集,兩人來到城門外,那兒放眼一片油綠坡地,坡地開了些許白花兒隨著晨光搖曳,頗是悅目,然……
「不對!」忽然一道沖天怒喊,壞了人興致。原來是一直落後的仲孫焚雁,才轉眼,他已驅馬來到初音身側。
「什麼不對?」她凝住他。
「為什麼我一早醒來竟是睡在長廊上?」一臉陰騖。
「因為天氣熱,廊上涼。」再揉揉眼,她真好睏。
「廊上涼?呵,你總該不會跟我一起廊上涼吧?」深思了一個上午,他似乎抓到一點頭緒,就是要逼。「我想知道,為什麼我睜開眼時,你問了我一句話?」
糟,真被他逮著。「什麼話?」裝傻。
「你對著我喊……『我喜歡鳳玉』?」記得她蹲在他身前瞠大眼珠的模樣,還煞是認真地,只是當時他壓根不知道這句話有何意義,所以也沒注意,但再回頭細想,這肯定是他腦袋空空的癥結所在。
「鳳玉?」來到一處陡坡,她驅馬躍上,頂著日光,她回首正好將整個城入眼,這城籠罩在白晃晃的晨光底下,儼然就像海市蜃樓。「鳳非凡鳥,玉非凡石,人與鬼……亦非凡。」喃言著,她腦裡浮現昨夜的一切。
昨夜,她跟著那道煙嵐跑遍了整個府,該見的都見了,不該見的也見了,她……甚至還幫了個不該幫的忙呵。
虛與實不過一線之隔,有情與無情更是一體兩面,十方恩師,我雖懵懵懂懂地懂了一些,可是那麼做,究竟是對還是錯呢?伸起右掌,她凝住那不斷泛熱的來源,昨夜她亦是跟著這本能,幫了他。
瞅住那發楞的人。〔你嘀咕什麼?快說究竟為什麼問我!還有,為什麼是『喜歡』?」如果「鳳玉」是個東西,他還可以饒它個無事,倘若「鳳玉」是個人,那他鐵定不留他全屍!
唉呀!難纏!「鳳玉不就是塊玉,我……喜歡玉。」掏耳,吊眼。
她怎會讓他知道,自己只是挑個他敏感的詞兒,測測鳳玉造的圈兒在人們身上還殘留了多少。不過,看當時他睡眼朦朧傻呼呼地嚷著「什麼啦!」,她也就心安了。
「談初音,別敷衍我--」
迎著晨風,初音將那一簾幽夢及一連串的陰風怒吼拋諸腦後,悠哉地往下一站去。
***
是日,入夜。
「那就麻煩你了。」從申老夫人的房間出來,蘭舫頻頻謝著那幫忙照顧的春花,可望著房門被關上,她卻禁不住恍惚起來。
婆婆嚇傻了,春花傷了瞼,庫房遭祝融,衙役進府探問,還有……丫鬟說的,她是否更在床榻上昏睡了兩個月?一夕之間發生這麼多的事,這些……不細酌可能不覺得奇怪,可現在她卻覺得其中有異了。
因為濛濛之間,她總有種記憶被人從中攔斷的感覺。斷,從她摔落木架那時斷,可之後的,她卻全部不記得,倘若如丫鬟所言,她是昏睡了兩個月,那為何她心底總有著雖空虛卻充實的感受呢?
好怪,真的好怪。
離開廂房,她走進長廊,來到桂樹旁,那先前還堆成毯狀的桂花落瓣已被人掃去,唯留一陣若有似無的暗香。
撫著腹肚,她怔仲著,只是半晌,她隱約感覺到一股注視,下意識,她抬眼望住長廊底,那裡竟站著一道身影。「誰?」她訝問。
「是我。」立於燈火下,一張稜線分明的臉乍現。
「闊天……」是她三個多月來思念的夫君。
「我嚇著你了?」走到蘭舫身邊,視線始終停駐在她身上,他看著她的眼,盯著她的唇,目光是灼熱的。
「沒。」他的注視令她兩腮粉酡。「我以為你到隔壁縣去,得明日才會回來。」
「你受傷,我很擔心。」盯著她的腹。
循著他的視線,她又撫住自己的腹肚。「我沒事,最多只是扭了腰,倒是你……」緩緩抬起眼簾,盯著眼前那五官良久,她……抑制不住伸手摸上他光潔的額間。
在搖曳的燈火下,他的五官雖平凡,可卻有著讓她再熟悉不過的感覺,那感覺似乎超越了她目前的認知,已然飛躍至好久、好遠之前……
「怎麼了?」抓住她的手,將掌心偎向自己的唇,讓那紮實的唇間熱度沁進她的肌膚,與她融為一體。
「沒……」天,她將他想成誰了?可是……誰?沒有誰了呵。「闊天,娘她……」心慌地轉了個話題。
「我聽管事說了,娘的病可能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復原,而庫房裡燒掉的,也得要努力才能平衡回來。」
聞言,有些愀然。「這些,我希望我幫得上忙。」想起她兩年來在府裡的情狀。
將她擁進懷裡,他輕輕笑開。「別煩心了,有我在,一切我會安排,夜涼了,進房去吧。」
「嗯。」
如水的月色下,儷影成雙,一切看來已是水過無痕,可他們卻聽不到身後,那無形的妖鬼精靈唱學著昨夜所見、所聞:
啦啦啦……舍利托生,舍利托生!
保全了蘭姐姐和胎兒的性命,你便得魂飛魄散。如果我有方法助你……不,該說是希望,我希望你有始有終。那麼你能夠發誓,在今生永不透露實情的狀況下,
好好守護蘭姐姐一生?你能發誓,在這軀殼終了之前,你將竭盡你的愛守護她,呵呵呵,輪到千年玉精,千年玉精!
諾,不管變成誰,魂牽夢縈之處,我的愛早在那裡等著了,根深蒂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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