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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樓雨晴]誘婚[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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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wind011575
時間:
2011-9-18 00:43:35
標題:
[樓雨晴]誘婚[全書完]
愛情對傅克韞而言,不是一種能力,而是一個有價的物品,
在他野心勃勃的人生當中,他絕不輕易交付自己的感情,
除非這項投資可以帶來最大的效益;
終於,他找到最值得以愛交換的投資標的──杜宛儀,
她的家世、身分,能幫助他順利爬上名利權勢的頂端,
娶她為妻從此成為他務必要執行到底的計畫,因此,
誘哄她點頭結婚的種種步驟,他無一錯漏;
而他報答她的方式,就是一輩子疼她寵她,
讓她做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永遠不知道這段婚姻的真相是他不愛她……
作者:
wind011575
時間:
2011-9-18 00:44:38
楔子
醫院頭等病房床前,站著年過半白,頭髮花白的中年男子、一名十五、六歲的美麗少女,最後,是挺直腰杆、沈穩佇立床尾的年輕男子,只為了病床上那名昏迷了三天,甫清醒的女子。
不難想見,這三人必是她生命中最親密、也最重要的三個人。
她看起來極年輕,約莫二十多歲,白皙肌膚原是水嫩無瑕,或許是因意外之故,略略失了血色,仍不減清麗姿容。
她無疑盡得上天偏寵,天生的美人胚子,儘管如今右手纏繃帶、身上多處擦傷,依然透出天生矜雅的閨秀氣質。
「爸……」女子開了口,聲音極弱。
天生威嚴的性子,無法表現出太露骨的情緒,杜明淵只是輕撫了下她纏裹紗布的額頭,流露一絲不可察的關愛。
女子目光往後移。「心心……妳沒去上課。」
少女紅著眼眶瞪她。「妳都發生車禍了,還管我上不上課這種小事,我快擔心死了!」
女子扯了扯唇角,以淡淡的笑容安撫親人。
「還好嗎?要不要再讓醫生打一劑止痛針?」心知她有外柔內剛的倔強性子,男子主動詢問,以免她逞強。
她的目光,對上了他。
困惑,浮上眼眸。
男子一瞬也不瞬地望住她,她亦不閃不避。
一室靜默。
終於,她開口了——
「請問,您哪位?」
作者:
wind011575
時間:
2011-9-18 00:45:09
第一章
結婚三年的夫妻應該要是怎樣?
傅克韞不曉得,也沒研究過,不過他想——絕對不會是現在這樣。
盯著遞來的枕頭,他僅是一挑眉,雙手環胸俯視著她。
「我想……家裏應該還有不少空房。」被那雙淩厲的目光一瞪,杜宛儀竟沒來由地一陣氣虛,弱了嗓音。
「我拒絕。」薄唇吐出聲音,毫不思考,簡明俐落。
「傅先生……」她覺得自己應該要解釋一下,舔了舔唇,試圖開口。
傅先生?!
像是聽到什麼有趣的言論,微揚的眉宇挑得更高,唇角微微勾起。「請說,傅太太。」
極明顯的,那個稱呼令她倍感不自在。「你——別這樣叫我。」
「怎樣叫?傅太太?」他有趣地回道。「我想我沒有入贅。」
他頓了頓,有模有樣地思索,再次確認記憶庫沒有這筆紀錄,點頭強調:「嗯,應該沒有。」
也就是說,喊她傅太太是合情合理又合法。
杜宛儀氣悶。「問題是我不記得了!」
是的,很老梗的劇情,連續劇演過八百遍,小說寫過九百遍,但它就是血淋淋地發生在她身上了!
一場意外車禍,奪去她部分的記憶,她認得出父親、認得出妹妹、認得出家中每一個傭人、甚至記得成長過程的每一件事,獨獨——不記得他。
這就是問題所在。
她的記憶庫裏沒有他,不記得自己與他如何相識、如何相戀、如何結婚,與他相關的一切她全無印象,對她而言,他完完全全是一個陌生人。
「我明白。」他點頭。
沒錯,就是這樣,非常容易理解。
杜宛儀看著他轉身離開,安下心來。相信他已經充分瞭解她的意思,並且接受目前的特殊狀況。
但,很明顯她放心得太早了。
就在她悠閒地看完一本雜誌,調暗床頭燈,預備躺下來睡個舒舒服服的好覺時,房門再度被推開,去而複返的男人佔據了右側的空床位。
「你、你、你——不是去睡客房?」
「我從沒說過要睡客房。」他一臉奇怪地看她,不明白這結論從何而來。他不過是去書房把未完的公事處理好罷了。
「可是我以為,你已經明白——」
「所以我讓妳睡了我的枕頭和左邊床位,基本上躺右邊我睡眠品質會比較差,不過妳失去過去的記憶,忘記我們的相處習慣,我不會跟妳計較的,乖。」瞧,他多好商量,不是嗎?
「……」這根本不是睡左邊睡右邊的問題好嗎?
她開始覺得,這個男人好難溝通!
「重點是,你對我來說只是陌生人!」她沒有辦法與一名陌生人同床共枕呀!
「我們結婚三年了,不是陌生人。」他記得他告訴過她了。
為什麼她會覺得,他們一直在鬼打牆?
「這是我的房間、我的床、我、的、老、婆。而我,拒絕被踢下床。」某些字眼,他說得特別緩慢,加重語氣,並且一如預期接收到她理虧的心虛感。
「沒意見?很好。」結案。
拉開被子,躺上右側床位。「晚安,祝妳有個好夢。」
杜宛儀瞪著逕自安睡的男人,簡直無法置信。
他是談判高手,擅于利用自身的優勢以及對方的弱點,並且,不輕易妥協。
出院後第一回交手,杜宛儀敗下陣來。
如果說她不夠瞭解傅克韞,嚴重錯估他剛強的意志及執行力,那麼首度交手會敗下陣來,一點也不意外。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貼心溫柔的好男人,妄想他會溫柔又體諒地放棄行使丈夫權,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他強勢而沈定,無時無刻都清楚自己做什麼、要什麼,決定的事情從不為誰改變,更不容他人左右,一旦下定決心,便不容規劃落空。
所以,他說要娶她,就真的在她大學畢業那年將她娶到手了。
所以,他入主杜氏企業,兩年之內打入高層決策核心,既有職銜,更掌實權,父親對他極為信任。
或許,便是這樣的強勢與魄力,這幾年裏,杜氏企業盈餘大幅成長,原本對他極盡刁難的股東們,也在年終股利分紅時眉開眼笑,態度逆轉。
外界對他評價兩極,有人欣賞他的實力,也有人說他靠裙帶關係,他從不為所動。
他付出了多少,便勢必會索回同等報酬,絕不虧待自己。
這樣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她怎麼會以為,他會為了她,放棄應享的婚姻權利?即使——是一名失憶的妻子。
她錯了,錯得好離譜。杜宛儀洩氣地將臉埋進膝上,突然覺得自己愚蠢至極。
「在想什麼?」下了班的傅克韞尋至花房,見她蜷坐在大波斯菊花圃旁,一臉沮喪。
「聽吳嫂說,妳在這裏坐一下午了,有啟發出什麼突破性的人生智慧嗎?」
半帶笑弄的口吻,被她惱怒地回瞪一眼作為回報。「你走開,我不認識你!」
真不可思議,優雅高貴的杜家大小姐、天生的名門閨秀,無時無刻保持好教養,居然會有如此賭氣任性又幼稚的行止,好了不起,愈活愈回去了。
傅克韞心知肚明,有人惱羞成怒了。
前一晚口口聲聲拒絕同房的人,今日清晨醒來,發現自己整個人自動自發縮到他懷裏,蜷睡得安安穩穩,只差沒打呼流口水,醒來那當下的羞愧感可想而知。
她怕冷,而他又會習慣性搶被子,於是久而久之,她在睡夢中會逕自尋找溫暖來源,這已經是他們夫妻間自然形成的默契,棉被歸他,他的懷抱歸她。
傅克韞不以為意,坐到她身旁。「這讓妳很困擾嗎?」
杜宛儀回瞪他。「我說是,你就會讓步嗎?」
他揚唇,答得乾脆。「不會。」
那不就是了!問得真虛偽。
「我們夫妻感情一定很差!」她幾近惱怒地說:「不然就是被逼著嫁給你,我一點都不愛你。」
「妳希望我怎麼回答這個問題?」說他們夫妻有多恩愛?她根本就是抵死不認到底了,無論他說什麼都是多餘。
論家世,他孑然一身,有什麼條件與能耐逼迫杜家長千金嫁給他?她若不點頭,誰都拿她沒辦法。
她不會不明白這一點,只是不願面對罷了。
「那至少、至少……你應該不愛我!」
他挑眉。
杜宛儀發現,這似乎是他的慣性表情,藉由揚眉的動作,掩飾底下真正的情緒,對不想回答的問題避重就輕。
「我一點都感覺不到你對我有感情,你真的有嗎?就算是一點點?你喜歡我哪裏?喜歡到大學一畢業就迫不及待娶我?我甚至還不懂得該怎麼做一名好妻子,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一個,無法稱職扮演好賢妻的角色……或許,或許你會娶我,只是因為、因為我是杜家的……」
他沒有阻止她,相當稱職地扮演他的好聽眾角色,還適時點頭「嗯」個一聲給予回應,配合度有夠高,反倒是她自己及時打住,一副懊悔得想咬掉自己舌頭的愧疚模樣。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她立即道歉。
傅克韞不語,伸手摸了摸她的發。若她曾認真觀察,會發現向來喜怒不形于外的男人,此刻唇角正揚起一抹幾不可察的淺淺微笑。
全世界都可能如此批判他、質疑他,唯獨她,永遠講不出口,永遠做不到以此羞辱他——無論在任何情況下。
「這就是妳的困擾嗎?覺得我不愛妳?」
她微愕,仰起頭。
言下之意……是間接向她澄清,他是愛她的嗎?
「是嗎?宛儀。」
傅克韞從來就不是走溫柔多情路線的那種男人,他實事求是,會主動探問,並且接連問了兩次,是不是表示他很重視這件事?
「我、我不知道,只是覺得……很茫然。」
傅克韞伸臂將她抱來,安置在大腿上,輕柔環抱。「宛儀,我要妳記住,娶妳那一天,我對自己承諾過,這輩子都會保護妳,盡其所能給予妳,妳想要的幸福,無論如何,永遠不要忘記我今天的話。」
即使……不愛她,是嗎?
她聽出言下之意。
盡其所能保護她。
成全她要的幸福,而不是「他們」的幸福。
杜宛儀斂眉,覆去其間那抹淡淡的落寞。
晚上十點。
傅克韞回到房裏,妻子坐在梳粧檯前,盯著第二格抽屜發呆,連他進來好一會兒都沒察覺。
「那是日記本,妳每天都有寫日記的習慣。」約莫在十點到十一點之間,然後十一點他進到房裏來,她就會收起日記。
「啊!」他突然出聲,嚇了她一大跳,急急忙忙關上抽屜。
「不得記密碼?試試1109。」他完全沒把她多餘的遮掩行為看在眼裏,還好心提供她日記的密碼。沒辦法,老婆現在是失憶的人嘛。
「你、你——」她指著他結巴。
「何必反應那麼大?」傅克韞一副她大驚小怪的表情。
「你怎麼會知道?!」難不成——她震驚地瞪大眼,不知是氣還是窘,臉色脹紅一片。
「還真讓我料中了?」1109,他的生日。
這名女子的心思啊,他從來就不難揣度。
「你怎麼可以偷看!」太過分了!居然侵犯她的隱私權!
「傅太太,妳未免太看得起我了。」他淡嘲,如此了不起的宵小行徑他傅某人還辦不到。
所、所以……沒有嗎?她鬆了口氣。
「傅太太,妳考不考慮去報名演員訓練班?」
窺探她的心事,何需多此一舉去翻日記?她臉上都寫得清清楚楚了,演技差得連當丈夫的都替她羞恥。
「什麼意思?」沒頭沒腦插來一句話,讓她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沒什麼意思。」他逕自轉身走開。
從浴室沖完澡出來,她已先行就寢,留了左方的床位。
唇角微微一揚,他掀被上床,由身後悄然環抱住她,淺淺啄吻嬌妻頸膚,求歡意圖極其明顯。
他知道她還沒睡,他沒上床以前,她從來不會逕自入眠。
「你、你……」她驚嚇得結巴,全身僵硬。
他扳過側睡的身軀,迎面細吻美麗臉容。
她是無庸置疑的美人胚子,家世、外貌,該有的樣樣不缺,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女,娶了她,他心裏明白妒羨他的男人多到難以計數。
挲撫的指掌移至纖細腰身,她瞪大眼。「等、等、等——一下。」
「妳最近真容易受驚嚇。」動不動就花容失色。
「廢、廢話!你——」
「嗯?」他有沒有聽錯?他的大小姐講粗話。
「你——有點太超過了……」
和自己的老婆親熱,哪裏超過?
「妳不會以為,我們是有名無實的夫妻吧?」
「當然不是,可是我現在……你知道的,我對你還很陌生……你有急到我才出院第二天就、就……」精蟲沖腦嗎?
她還是高估他了嗎?就算從不走體貼好丈夫路線,這樣也太過分了!
「正確來說,是一個月零三天。」以身心正常又不打野食的男人而言,他算夠容忍了。
居然還有臉一副好委屈的樣子!
「你就再多忍耐一下會死嗎?」她完全被氣到。
嘖!這是他的大小姐嗎?生氣時說話音量也不會揚高一度,這種失態吼叫的言行,居然可以出現在她身上,他算是開了眼界。
她最近情緒真豐富。
「嗯——」他瞭解地沈吟了下。「所以妳的意思是,妳記憶十年八年不恢復,我就活該要吃齋念佛,不近女色?」
「才不會!」
「我這是合理假設,妳無法否認是有這個可能,不是嗎?」頓了頓。「難道妳能控制記憶恢復的時間?那麼敢問傅太太,我什麼時候能碰我老婆?」
「……」
「還是妳覺得我應該去找別人比較好?妳希望這樣?」
杜宛儀瞪他。「你敢!」
嗯哼。「所以傅太太,妳手可以放開了嗎?」
死抓住衣襟是在演哪一出?惡霸強行淩辱黃花閨女?
「……」分明淨往她死穴踩。她恨恨地瞪他,不情願地鬆了手。
「感謝妳從容赴義的美好表情。」真共襄盛舉啊,他淡嘲。
「你到底想怎——」話未說完,他一記猛烈的吻堵去餘音。
「唔、呃……」還給她舌吻!他是有這麼饑渴嗎?餓他很久了是不是?
被他野蠻的吻弄疼了嫩唇,她抗議地咬他。
傅克韞不以為意,低低地笑出聲來。
和平日與那些商場老狐狸虛應周旋的笑容不同,那是不含城府心計的笑,顯然她不成熟的報復行徑帶給他不少樂趣。
「你覺得很可笑是吧,反正——」她就是鬥不過他。
「哪裏。很高興愛妻的熱情回應。」
愛妻?某個敏感字眼,令她一怔。
持續撩撥的唇與手,不間斷在她身上點火,明明努力想撐住無動於衷,仍是在他的吻撫下嬌喘、迷亂得難以自已。
夫妻三年,她的敏感處、怎麼做能使她快樂、挑起她的需求,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掌下挑撫的半裸嬌軀,在戰慄中首度得到難以掩飾的強烈歡快。
他挑眉。「這麼快?我都還沒進去。」
「閉嘴!」簡直羞愧得想死。
看來餓很久的不只他。
褪去剩餘的衣物,陽剛體魄迭上柔軀,只是熨貼著,她的熱情已幾乎濕潤了他,他卻只是廝磨著,不躁進,一下又一下吻囓細嫩頸膚,存心撩撥她更深一層的欲求。
「傅、克、韞——」她咬牙。「要就快一點,不然就滾開,讓我睡覺!」
看來他是惹惱嬌妻了。
他低低地笑,吻去嗔惱,毫無預警地猛然入侵。
「啊!」她失聲驚叫。
「小聲點,老婆。小妹在隔壁房。」他是無所謂,就怕酥媚入骨的叫聲小姑娘聽了害羞,接著太座大人又要惱羞成怒。
他還敢講!這到底是誰害的?
她倒吸了口氣,這毫不體貼的男人完全不等她反應過來,便強勢展開掠奪,熱烈進擊。
「等、等一下——」她幾度吸不上氣來。
「不。」拒絕得乾脆。是她要他快點的,她沒立場喊停。
她氣得張口咬住他肩膀,拒絕讓丟臉死人的呻吟再度出口。
他不以為意,深沈地進佔,霸道掠取柔軟深處每一寸美好地帶,那從來只有他、也只允許他獨佔的領域,不容她保留分毫。
激狂放肆的縱情旋律,激得她意識昏蒙,快感層層堆疊,深陷迷眩情潮中,水霧明眸凝定他。
「你……愛我嗎?」
她終究,還是問了出口。
素手輕撫陷入激情的狂亂俊顏,他肌膚熱度高溫得嚇人,她能感覺到,他在她體內的脈動、狂熱。能夠為一個女人如此燃燒,心跳失速,血液沸騰,應該是愛吧?
對吧?他愛的。
他動作一頓,拉下纖指,收緊臂彎牢牢環抱嬌軀,更為密實地挺進深處,難以喘息的進佔頻率,讓她無暇再思考其他。
「夠、夠了……」她斷斷續續喘息。
「不。」斷然拒絕,依然故我。
他簡直像瘋了一樣,狂野得難以招架,她逃、他步步進逼,分毫不肯放過她。
太過陌生的巨大歡愉,令她慌得害怕,如潮水般淹沒口鼻,難以呼吸,她幾乎無法承受。
「傅克韞!」她氣得捶打他。「你這渾蛋……我說不要了……不要了……你聽不懂嗎?」
傅克韞不理會她的拳打腳踢,染了熱度的眸子凝視她,笑吻她眼角湧出的濕淚。「妳呀,孩子一樣。」
快樂也哭、欲求不滿也鬧脾氣,只有他,看得見大小姐任性的這一面。
深吻住她,牢牢將自己嵌入柔軟身軀,與她同攀最後的極致。
第二回交手,杜宛儀再度慘敗,任他予取予求,啃得乾乾淨淨,一根骨頭也不剩。
作者:
wind011575
時間:
2011-9-18 00:45:35
第二章
丟臉、丟臉、超丟臉!
尤其隔日的餐桌上,從妹妹眼中接收到一絲曖昧笑意,在她耳邊悄聲說:「很恩愛齁!」
她懷疑這輩子都沒辦法抬頭做人了,忍不住又將一腔怨氣轉嫁到罪魁禍首身上,暗瞪他一眼。
偏偏某人不痛不癢,完全當她在撒嬌來處理,伸手揉揉她的發。「看我做什麼?快吃,妳有的是一輩子可以看。」
「拜託,你們連吃個早餐都要放閃光,眉來眼去是怎樣!」張宛心忍不住呻吟。全世界都知道他們夫妻感情好,不用這樣含嗔帶媚、頻送秋波,也不顧慮現場還有未成年的。
「妳們今天是不是約逛街?」傅克韞順口一問。
「對呀!姊夫,你要查勤喔?放心啦,姊超愛你,沒人拐得走你老婆。」
「小鬼,吃妳的早餐!」他笑駡。「想去哪裏,我到公司前可以順道送妳們過去。」
看完財經版,他折好報紙順手放置一旁。「爸,早上十點開年度財務會報,還有度假村的案子,下午公開比案,您對這幾家參與的廠商有什麼其他的想法嗎?」
杜明淵瞧了他一眼。「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就是你負責經手,一切照程式來,只要你認為正確,我沒有意見。」
如果傅克韞曾有一絲意外,也在瞬間掩去。「這樣我明白了。」
爸很信任他,這杜宛儀是清楚的。
生了她這個女兒,父親從小就將她捧在手裏,寵著、護著,不捨得她受一絲委屈,完全有求必應。
她對商業沒興趣,偏愛人文藝術,爸也由著她,總說:「只要妳快樂就好。」
嫁給傅克韞後,他一肩扛起杜家偌大基業,爸是愛屋及烏,毫不吝惜地厚待他,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杜氏未來的真正掌權者是誰,也難怪外界對他的負面評價以及這樁婚姻的聯想,從來沒斷過。
「還有妳,宛儀。妳才剛出院,別逛太久,自己注意安全,早點回來。」交代完公事,改叮嚀老婆。
既然知道我才剛出院,昨晚那個存心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的禽獸究竟是誰?
杜宛儀有一絲迷惑。
為什麼她會覺得,私底下處處挑惹她的男人,和眼前這個溫聲細語的體貼好丈夫,完全像是不同的兩個人。
她甚至有種錯覺,他似乎在生氣,雖然表現得不明顯。
生氣?為什麼?又氣她哪一點?
「心心,照顧好我老婆,有什麼閃失,唯妳是問。」
「厚!姊夫,你還可以再更噁心一點!」沒見過這麼寵老婆的妻奴,替老婆的家族事業做牛做馬,讓她能夠吃飽睡好當她的大小姐,這也就罷了,還體貼溫柔、噓寒問暖樣樣都來,他樹立了這樣的高標,她以後是要怎麼找男朋友啦,氣死人了!
說要逛街,其實杜家姊妹本身就不是以血拼敗家為樂趣的人,逛了一下午,手中的提袋也沒增加多少,倒是替傅克韞買襯衫、毛衣、領帶夾還有鋼筆,出身豪門的優點就在於,買東西可以不必留意標價。
其實他也不是真的缺這些,只是覺得質感好、適合他,一股衝動就買下來了,她的奢侈通常用在他身上居多。
「我覺得,一個人在自己心裏的地位有多重,從逛街就可以看得出來。」
找了家咖啡廳坐下來歇腳,低頭檢視購買的物品,聽小妹這麼說,杜宛儀挑出其中一隻提袋,笑笑地遞去。「吃醋啊?喏,別說姊姊都不疼妳,十七歲了,要開始學著打扮自己。」
張宛心接來,微訝。
這什麼時候買的?她完全不記得她們有在化妝品專櫃停留。
「謝謝姊。還有,這個麻煩妳拿給爸爸。」
杜宛儀看了袋子裏的物品一眼。「妳為什麼不自己拿給他?」
最近天氣轉冷,給爸準備的保暖衣料,她提袋裏也有一件。
因為爸討厭穿毛衣,裏頭的大衣,料子輕柔暖和,價位必然不低。
宛心從來不用家裏一毛錢,寧可自己辛苦在外打工,買下它,已經是她能力的極限。
她這個妹妹,其實很有心啊……
後來,是傅克韞教了她一套說詞:「杜家的二小姐,吃穿用度能太寒酸嗎?妳是存心要讓外頭的人覺得父親、姊姊苛待妳是吧?妳自己無所謂,就連爸爸的顏面也無所謂就是了?」
雖然這樣說很殘忍,但是管用,至少妹妹不會再拒絕他們替她打點日常瑣事。
張宛心垂眸。「別讓他知道是我買的。」
「為什麼?」
「我送的話,他不會收。」也許看都不看一眼便扔到角落,歷年的父親節禮物就是實例。
杜宛儀答不上話來。
這對父女的心結,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說得清,爸有爸的痛處,小妹也有小妹的心酸,她夾在中間,每次想做點什麼都力不從心。
傅克韞看穿她的沮喪,只是勸她說:「這是他們之間的問題,妳別枉作小人了。」
「什麼話?他們一個是我的爸爸,一個是我妹妹耶!」怎麼可能不管?
「所以母雞不生蛋,妳還能強迫牠去孵小雞?妳當自己是母雞的媽媽?」
「……」暗喻她雞婆過頭就是了?
「爸不見得是不愛小妹,可是有些事情,我們局外人不懂,該做的妳做了,他們誰也不肯往前走一步,妳怎麼推都沒用。」
很不情願,卻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
看出她真的很難過,他不曉得用了什麼方法,說服宛心每個週末回杜家大宅,待個兩天一夜,也因為這樣,多少牽絆住宛心與家裏的關係,不至於漸行漸遠,終至陌路。
他總是有能耐,讓身邊每一個人都照著他的安排走。
現在想起來,傅克韞為她做的,其實並不少,他從不對她說太好聽的情話,但總是依著她的心意去安排一切,就像他承諾過她的,竭盡所能讓她一輩子快樂。
「妳呀……」杜宛儀歎息。「明明對妳姊夫都能撒嬌說笑,要是跟爸相處有對妳姊夫的一半自在就好了。」
她也想啊!
小的時候,覺得爸爸像座山一樣,好高、好有能耐,大家都尊敬他,無所不能,有他在就覺得好安心。可忘了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仰著臉、帶著純真的笑容追著喊爸爸,過於淡漠的臉容,讓她再也無法用熱切的眼眸仰望。
姊夫不一樣,他也甚少給她笑容,沒有太多寵愛的舉動,但是喊她小鬼的口氣,真的讓她感受到,她不是外人。
「姊,妳知道嗎?有時候,我好羡慕妳。在爸眼中,妳是杜家唯一的女兒,在姊夫心中,妳被全心全意地愛著,女人最渴望的一切,妳都有了。」
「愛?」連小妹也這麼覺得?「外面的傳言,妳都沒聽說過嗎?」
「聽過啦,那又怎樣?」傳言走到哪裏都有、每個人都會說,又有幾句是真實?「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姊夫為妳做的,不是外面的人三言兩語就能抹煞。」
那如果是她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呢?
「心心,我問妳,假如——我只是假設,那些傳言是真的,如果是妳,妳會怎麼做?」
「妳是指,他婚前原本有交往中的女朋友,只是看中杜家的財富才娶妳的那個傳聞嗎?」
「……嗯。」
張宛心偏頭瞧她,沒有立即回答。
太艱深了嗎?
連她都迷惘失措,又怎麼指望一個十七歲的小女生回答這個問題?
「算了,妳不用——」
「我只是在想,就算是真的,他做的那些,足不足以交換他所得到的?」
杜宛儀愕然。
「不是這樣嗎?事實上,妳得到妳想要的,我只知道,妳握在手中的,是許多女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即使有所謂的『真相』,妳也永遠不會知道,這輩子妳都會過得很幸福,就算是交換好了,他也沒有對不起妳。所以我覺得,妳不用想太多,只要牢牢握緊妳所擁有的就好了。」
十七歲小女生的思考角度,很單純,也很實際,無巧不巧,竟與傅克韞不謀而合。
難道,只有她一個人在介懷,將自己困進死胡同裏想不開嗎?
那另一個女人呢?真可以拋諸腦後,不去想、不去看、甚至不必愧疚自己此刻擁有的幸福是由另一個女人手中奪占而來?
「姊,妳在想什麼?」感覺她問這個問題,並不單純只是閒聊。
杜宛儀抬眸,正欲張口,目光不經意落在她身後,神情在瞬間僵凝。
「怎麼了?」張宛心順著她視線的落點往後看,不過就是一對剛走進來的男女,男的西裝筆挺,女的自信優雅、標準的都巿OL,長得很美,但這也沒什麼啊,她怎麼一副見鬼的樣子?
「宛、宛心,我們走了,好不好?」杜宛儀抓住她的手,她察覺到那微涼的指尖,隱隱帶著顫抖。
「好,妳等一下,我先去結帳。」沒見過姊姊如此失常的樣子,唇色幾乎是蒼白的,她不敢輕忽。
「我去外面等妳。」片刻都無法多待,她幾乎是落荒而逃。
張宛心結完帳出來,站在外頭的杜宛儀,正隔著透明玻璃窗,看向那名剛進去的女子。
那個女人——有什麼問題嗎?
她無聲走近,遞出匆忙中由紙袋掉落的鋼筆。「姊,妳東西掉了。送姊夫的,要收好。」
杜宛儀接來,默默握住。
宛心說,她的幸福就在掌心,只要牢牢握住就好。可是,她握得牢嗎?她握得心安理得嗎?
裏頭的女子似乎感受到異樣的凝注目光,朝她望來,而後,眼中亦閃過一抹愕然。
她心臟一跳,那一瞬間,完全無法與之對視,狼狽地轉身便逃——
「姊!」
所有狀況幾乎在同時發生,突然竄出轉角的小貨車迎面而來,她也煞不住步伐,刺耳的煞車聲、妹妹的驚叫,交錯在耳邊,她腦中,僅餘絕望的念頭——
這一次,她或許逃不過了。
開會中緊急接到電話,傅克韞趕到醫院時,妻子的傷口已經處理好,除了撞傷的額頭外,其餘皆是小擦傷,並無大礙。
「宛儀呢?」
「還在昏睡。」畢竟只是十幾歲的小女生,又看著意外在眼前發生,張宛心至今仍驚魂未定。
傅克韞拍拍她的背安撫她。「沒事了。」
「那個……是這位小姐幫我送姊姊來醫院的。」幾乎是第一時間,連想都沒有就從咖啡廳奔來,伸出援手。
他目光移向一旁的女子。
「我和老闆剛好在附近,目睹事故經過,就順手幫忙了。肇事的貨車司機已經逃逸,如果有需要的話,車牌號碼我記住了。」
她很聰明,從小就有過目不忘的好記憶,求學時的優異表現從來不遜於他。
他點頭,溫聲說:「謝謝妳。」
「如果沒事的話,我先走了。」她想,他的妻子應該不樂意見到她。
「書郡!」他喊,聲調是少見的柔軟溫暖。
她回眸,淺淺微笑,以只有他聽得到的音量低聲說:「她應該知道了些什麼,看我的表情不太尋常,你自己想想該怎麼處理。」
始終伴在她身側的男子皺眉,粗聲催促。「走了!話這麼多。」
留意到男子的臉色不甚愉悅,傅克韞識相地沒再耽擱他們寶貴的時間。
兩人各自背身,往自己該走的方向前進。
人生早已不再同路,從數年前他做了抉擇開始,就已背道而馳,從他轉身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無法回頭。
「妳對他還真是有情有義。」男人冷言酸她。
「大老闆,你脾氣還真是說來就來,胃又喊餓了是不是?火氣這麼大。」似乎習慣了他火爆的脾氣,夏書郡完全從容應對。
「知道就好!我要吃飯。」
「你不知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少吃一頓飯別那麼計較。」
「哼,明明就是妳的私心吧!」什麼救人一命,講那麼好聽。
「……」
傅克韞回到病房,張宛心原本放在姊姊身上的視線移向他。
「那個女人……姊夫認識?」
「嗯。公事上有往來,就是上次提到那個度假村的規劃案,她是參與比案的建設公司之一,爸也知道。」所以才意外,岳父竟能信任地放權給他,不疑慮他私心作祟。
「只是這樣嗎?」她只是年輕,但是並不單蠢。
「為什麼這麼問?」
「今天——姊姊問了我一些奇怪的問題。你和姊姊怎麼了嗎?」
傅克韞拉好被子,留意到她握在手中的物品。
「那是要送給你的。」她補充說明。場面那麼混亂,她整個人都慌了,沒留意到姊姊竟一直將鋼筆牢牢握在手中,沒鬆開過。
她鼻頭酸酸的。姊姊真的很愛姊夫。
他輕輕抽出掌心的鋼筆。墨綠色的管狀物落在掌心,沈甸甸的,靜靜散發深邃的沈斂光華。
重點不在鋼筆的價值,而是,她始終不曾鬆開的掌心。
長指撫過妻子臉容,他沒回頭,輕聲問了句:「小妹,妳相信我嗎?」
「相信。我一直都是相信姊夫的。」不管外面的人怎麼說,他娶了姊姊就一定會盡全力善待,她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那麼妳呢?宛儀,妳相信我嗎?」
本以為沈睡的人,緩緩地張開眼眸。
他神色未變,定定與她相視。
「妳,後悔了嗎?」
後悔與他相遇,交付她所能交付的一切?
作者:
wind011575
時間:
2011-9-18 00:47:39
第三章
相識那一年,她十七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少女芳華。
他是她的家教老師,每週兩日的家教時間是他們唯一的交集,除了學業上的,他們甚少交談其他話題。
那時,對她而言,這個叫傅克韞的家教老師是很無趣的,明明有一張好看的俊臉,卻總是不苟言笑,不過大她兩歲,卻像四十歲老頭一樣少年老成,除了悶,她找不到更多形容詞。
不過,單就一名家教老師而言,他絕對是優秀的,個性悶,不代表講授內容也悶,事實上,他有本事讓她對痛恨到死的數理產生一點小小的興趣,就已經是了不起的能耐了。
一個是教養良好、拘謹守禮的大小姐,而他又不像一般人會主動找話題炒熱氣氛、討她歡心,因此當了她一年的家教,兩人一直沒有太多的互動。如果不是那一天,或許他們就只會是單純的家教與學生,短暫交會後各自發展人生,許多年之後,走在路上相遇了也不會記得對方。
因為那一天,他們不再只是家教與學生,因為那一天,未識情滋味的少女心,淺淺動了,因為那一天,造就了往後,深纏難解的緣分——
那一天,上完當日的家教課程,傅克韞明顯察覺到她今天情緒特別低落,態度上仍與往常無異,依舊是有教養的文雅小閨秀,那應該是——一種感覺吧,明顯低迷的情緒氛圍,以及缺乏起伏的音調,與平常就是有一點點不一樣。
不過既然她沒表示什麼,他也不會自攬麻煩去當張老師專線,他對十七歲少女的煩惱一點興趣都沒有。
上完課,她依舊有禮地道謝,送他到門口,微微躬身。「老師請慢走。」
如果那一天,他就這麼走了,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不過,終究沒有。
離開杜家大宅後的半小時,他等到公車,上車前才發現皮夾遺落在杜家,於是折返杜宅,向門口的守衛說明原由後,穿過庭院,拾級而上。
以往推開門,客廳大燈必定是亮著的,此刻迎面而來的闃暗,令他不解。
管家呢?廚娘呢?他以為這個時候,應該是作息規律的大小姐的用餐時間。
客廳並非全然的暗沈,微弱的搖曳燭光帶來些許光源,他望去,端坐在客廳中央的女孩,獨自對著桌上的八吋小蛋糕,神情幽寂。
傅克韞胸口一緊。
那樣的表情他太熟悉,熟悉到一瞬間,有呼吸困難的窒悶感。
「杜宛儀,十八歲生日快樂。」她輕輕地說,揚起笑,自己祝福自己,吹熄了蠟燭。
有一種聲音,聽起來覺得輕悄寂寥,此刻的她便是。
「原來今天是妳生日。」來不及思考前,他已出聲,開了大燈。
「啊,你怎麼——」她愕然,望向門口去而複返的他。
「我回來找皮夾,應該是遺落在這裏了。」
她點點頭。「請稍等。」
她在方才待過的起居室裏找到那只男用皮夾,下樓來遞還他。
「既然都回來了,那……要不要吃塊蛋糕再走?」她遲疑了下,終究還是問出口。
他不置可否地點頭。
本以為屬於她的十八歲生日蛋糕,她得自己一個人淒涼獨享了,意外有人分享,她臉上多了點不明顯的笑容。
「杜先生呢?」據他觀察,杜明淵極為疼愛女兒,怎麼會任她一個人孤單單地度過十八歲生日?看起來怪心酸的。
「他去香港出差,後天才回來。」原本答應了要陪她過生日,臨時有狀況,他也不能不去處理。
其實她也習慣了,理智上能夠體諒,畢竟要撐起那麼大的家業,肩上的擔子並不輕,多少張嘴得靠著他吃飯,明白這一點,她已經註定無法當個任性賴著父親撒嬌的女兒。
可是感情上,總難免遺憾父親錯過了她那麼多回的生日,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餐桌旁吃飯時,心裏還是會覺得寂寞。
「吃過珍珠奶茶火鍋嗎?」他突然問。
「什麼?」是說用珍珠奶茶當湯底去煮火鍋嗎?聽起來好怪。
「妳請我吃蛋糕,我請妳吃晚餐。」禮尚往來。不過大小姐會不會覺得那種粗食入不了她的口,他就不曉得了。
「啊?」所以是……邀請的意思嗎?
當她的家教一年以來,從沒有課程以外的接觸,難怪她會訝異得無法反應了。
「去不去?」問得乾脆俐落,沒有第二句廢話。她一搖頭,他立刻就轉身走人——
「好!」她飛快應允,反倒是他愣了下。原本都已經準備好聽她得體大方的官方拒絕了,她是哪根筋不對?
是說——他也沒多正常就是了。
天曉得他發什麼神經,只是突然覺得,她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大廳,對著生日蛋糕要哭不哭的落寞表情,看起來可憐斃了,一時之間於心不忍——
於心不忍?原來他也有同情心。傅克韞諷刺地想。
他說的火鍋店,就在他學校後面的巷子裏,連招牌都沒有,店門也不醒目,真的要熟門熟路的內行人才找得到。
這家店的Menu上的名目都好怪,她連聽都沒聽過,有些還懷疑應該是老闆印上去耍人的,其實根本沒有這樣東西吧?
「啤酒鍋是長怎樣?」薑母鴨、燒酒雞都吃過,但是加啤酒的湯頭,味道究竟會是怎樣?
「火鍋樣。」他沒好氣地回她。「妳不准點。」
誰曉得她酒量如何,他不想伺候一個發酒瘋的小醉鬼。
「喔。」她乖巧地應聲,最後點了她一開始就很好奇、感覺上也頗適合女孩子的珍珠奶茶鍋。
「為什麼你不點一樣的?」明明就是他推薦的,那應該是覺得好吃才是,可是他卻在她面前吃她好奇得半死的啤酒鍋。
「因為太娘。」男人吃什麼珍珠奶茶鍋!
「為什麼它的珍珠都煮不爛?」快吃到底了,口感依然Q勁十足,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自己去問老闆。」這次他連頭都懶得抬。
她難得胃口這麼好,一問一答間,她竟把一整個小火鍋都吃光了。
原來有人陪著用餐,不再只能與寂寞對話的感覺,這麼好。
用完餐後,他們沿路散步消化,再不遠處有夜巿,就順道去走走。
「你怎麼會知道這家店?」
「同學介紹的。妳喜歡?」
「嗯,很好吃。」店裏的價位算是很平價,但她覺得味道很好,物超所值。
傅克韞不能說不意外。吃慣美食珍饈的大小姐,居然說很喜歡?
他本以為,她就算好教養地不抱怨,至少也會小小皺個眉頭什麼的,他幾乎是從開口邀約的那一刻就後悔了。
可是她除了在看Menu、左右兩難地掙扎要選什麼時小小皺過眉頭外,從頭到尾愉悅自在——就是問題多了點。
她其實不難相處,一個小小的珍珠奶茶鍋就能討好她,這讓他不至於為自己今晚的舉動感到太愚蠢。
「要不要吃豆漿豆花?」當作餐後點心。
她又睜大眼了。「你是說,不淋糖水、改加豆漿的豆花?」是她以為的那樣嗎?
「對。」
「豆花……是黃豆磨成的,對嗎?」
「是。」
「豆漿……也是黃豆磨成的,是吧?」
「沒錯。」
「那……同樣是黃豆做成的,何苦費心把它弄硬了,又拿軟的水乳交融?」這樣不會滿嘴豆味,而且多此一舉嗎?
傅克韞大笑。
這種說法他倒還是第一次聽到,她的思考邏輯很有趣。
他擠進人群,很快地買了兩杯豆漿豆花回來,一杯給她,一杯逕自吃了起來,她還瞪著手上的塑膠杯。
「我沒聽過有這種吃法。」本是同豆生,相煎何太急。
「妳沒聽過的事還多著。」
她試著吃了一口——
「有滿嘴豆味嗎?」他問。
「沒有。」而且豆花很Q,也不會太甜膩,味道其實還不錯。
他們後來在夜巿逛了一圈,她簡直像剛放出籠子的鳥兒一樣快樂,雖然矜持的個性不會像一般人有明顯的情緒起伏,但輕快的步伐顯示出她真實的情緒。
她什麼都好奇,也什麼都想嘗試。
她甚至問他:「為什麼那麼好吃的東西要叫那麼難聽的名字?」
「是我命令它要叫棺材板的嗎?」幹麼質問他。
一整晚下來,她問的問題他根本沒有認真回答過,但這似乎並不影響她的好心情。
她連撈魚都想玩玩看。
不過——可想而知,從沒玩過的生手,紙網撈破了無數個,仍然撈不出名堂來,他實在看不下去,挽起袖子親自下海。
「要哪只?」
「這個、這個——啊,遊走了!」
笨蛋!他沒好氣地瞪她,技巧嫺熟地將她指定那條藍尾巴的孔雀魚撈起。
「好厲害!你怎麼辦到的?」
廢話,他可是混夜巿長大的,只差沒有夜巿小霸王的封號而已。
更晚的時候,他送她回杜宅,她掌心謹慎捧著透明塑膠袋,裏頭裝著在夜巿撈到的五條小魚,真誠地向他道謝。
「今天——很謝謝你,讓我度過愉快的十八歲生日。」她很久沒有那麼快樂了。
「不客氣。」他擺擺手,轉身走人。
「這麼晚了還有公車嗎?我叫司機——」
「不用,妳快進去。」
「那……週末見。」她揮手道別,直到目送他的背影走遠,才慢吞吞地回到那棟寬敞、卻過於寂靜的屋子裏。
事實上,他們並沒有等到週末,便有了下一次的碰面。
那一天下午上完課,肚子有點小餓,傅克韞臨時興起,到校門口附近去買個點心充饑,行經巷口,聽見細微的爭執聲,一瞬間的好奇,促使他腳步轉移方向,往巷子裏走去。
「請讓開!我說我不要!」
遠遠就覺得聲音頗耳熟,果然真的是她——杜宛儀,他的家教學生。
即使是此刻,被三名不良少年擋住去路,她臉上依然是那副凜然鎮靜的閨秀風範,沒有失聲尖叫,更沒有哭哭啼啼。
少年不容她拒絕,開始動手動腳。
無論膽子多大,終究也只是十八歲的小女生,她眼中流露出一絲慌亂。
嘶——
或許是蓄意、也或許是要伸手拉她,總之失了力道的揪扯,撕裂她校服的領口,雪白的頸膚、鎖骨暴露在空氣中。
「你太過分了!」她揚臂抵抗,對方似乎覺得她的反應挺有趣,樂此不疲地逗弄她。
「你手最好伸出去摸摸看!」傅克韞冷冷的警告聲傳來。「我也很好奇,你們可以死得多難看!」
少年愣了愣,回頭瞧他。
「老師!」杜宛儀急喊,眼神求助意味分明。
傅克韞將她拉來,另一隻仍抓在纖臂上的指掌,他毫不猶豫地使勁一扳,將它扯離,對響起的痛號聲充耳不聞。
「她要是少根寒毛,信不信她老子有辦法告得你們一輩子都沒辦法在臺灣立足?」一群不知死活的小鬼!
少年互看幾眼,當下決定溜之大吉。他們只是愛玩,可不想惹禍上身。
接下來,換她了。
傅克韞冷睇她。「妳跑來這裏做什麼?」
平日上下課不是都有司機接送嗎?何況這裏距離她那所學費貴得咋舌的貴族學校遠得很,順路晃也晃得太偏遠了一點。
「我、我只是……」
爸爸本來說好今天要回來,但臨時似乎又有什麼狀況耽擱了,那些工作上的事她也聽不懂,只知道今晚餐桌上又將只有她一人了。
然後有一股衝動,她忽然很想再嘗嘗那一晚,讓心很暖很暖的火鍋味道,就憑著那晚記憶中,他帶她坐過的公車路線找到這裏來。
直到剛才,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多輕率,至少安全上有欠考慮。
「對不起,是我的錯,給你添麻煩了。」她立即道歉,沒為自己的莽撞與錯誤找任何藉口。
勇於認錯的大小姐,讓人連想指責都無從說起。
傅克韞省下口水,直接脫下外套往她身上丟,讓她遮掩掉了兩顆扣子的胸前春光。「我想去吃點東西,妳要不要一起來?」
「要再去吃那家火鍋嗎?」她七手八腳地穿上外套,眼神亮了起來。
下午五點,還不到晚餐時間,吃什麼火鍋!
「去吃名字讓妳很唾棄的棺材板,今天換妳請客!」救命大恩,吃她一頓點心也不為過。
「啊,好的,沒問題。」她連聲應答。
傅克韞斜瞟她一眼。答得這麼乾脆,早知道就敲她一筆六星級國宴!
他們之間,開始會有課業以外的對話,並不刻意,自然而然就演變成如此了。
有時,她會很沮喪地問他:「老師,我是不是很不適合從商?」
「妳問我實話,那答案——是。」答得快狠准,沒有半點猶豫、不帶一絲迂回,不怕傷了她的心。
雖說,這就是他之所以在這裏的原因,但有些事情跟天分有關,不是努力去學就有用,她對數理明明就不在行,那麼差的數字概念,從商只會死得很難看。
「喔。」她洩氣地應聲。明知他就是這種人,不像別人會說好聽的奉承話語,心裏還是小小受傷了一下。
「怎麼?很失望我沒說:『妳已經很努力了,基本上妳還是有潛力的,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之類的話?」很抱歉,違心之論他說不出口。
「不是。」她悶悶地回應。她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塊料。「我只是、只是有時候會想,如果我不是杜家的長女,是不是就不用強迫自己去讀討厭的商用數學、經濟學?是不是就可以多一點時間跟父親撒撒嬌,像全天下的女兒一樣?我明明好討厭數學、好討厭一個人吃飯……」
她頓了頓,苦笑。「你一定會覺得我太不知足,無病呻吟吧!明明過著衣食無虞的富裕生活還有什麼好抱怨的,有些人為了生活,承受的壓力比我更大,我根本是好命到被寵壞了,沒吃過苦才會這樣說……」
「確實。」她的確不懂生活中赤裸裸的殘酷與現實,不曾體會過為了一文錢,自尊被人踩在腳底下的屈辱,那是與她完全不同的世界。
但是他也不會嗤之以鼻地說她全是無病呻吟,或許有錢也有有錢的煩惱,那同樣不是他能理解的世界。
「妳只是孤單。」
一語中的。
他這個人,不說則已,開了口就是一箭穿心。
「我沒有朋友。」她洩氣地坦承。「你相信嗎?我甚至跟你從夜巿撈給我的那幾條魚說話。」
「人緣這麼差?」
她不曉得這算不算差,願意靠近她的人很多,男生、女生都有,但是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她說心事。
為什麼願意對他說那麼多?或許因為他與那些人不同,不會曲意奉承,也沒有追求討好的意圖,反而讓她比較自在吧!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被綁架過。」她衝動地告訴他。
「嗯?」他挑眉。果然有錢人也是有煩惱的。
這些話,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不知不覺,話便由嘴巴裏冒出來了,她對他說了很多很多。
作者:
wind011575
時間:
2011-9-18 00:48:08
那一次綁架,她在不知名的山上待了三天,被蒙住眼睛、嘴巴,關在漆黑的木櫃裏,山區常常下雨,那時她以為自己會死。
但是她沒有死,被救回來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害怕黑暗、夜裏不敢入睡,從此聽到雷聲都會恐懼莫名。
後來知道,綁架她的主謀,竟然是同班、坐在她旁邊的同學的父親,有一陣子她還常常去她家玩,覺得同學的雙親都很親切,她根本沒有想到,他們會這樣傷害她。
接著,以前司機的女兒很活潑,常常跟她一起玩,有一段時間她也很開心,她以為她們是好朋友,卻察覺到對方總是從她這裏偷走一些小東西,從髮夾、CD等小東西到名貴手煉——那是父親送她的八歲生日禮物。
後來,她再也不敢與人太親近,對人總是有防心。
她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好糟糕,不曾試著打開心房接納別人,又要別人怎麼真心對待自己呢?可是……她就是做不到。
除了親人,她沒有辦法信任誰,她總是被算計、被利用,她已經怕了,有時好恨自己杜家大小姐的身分。
如果她不是杜家的大小姐,就不用老是想著,這個人接近她,是真心想對她好,還是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吧?
她還跟他說了很多從來沒對別人說過的心事,他很少回應她,但總是會安靜傾聽;他不會說好聽話安慰她,但只要一開口就不會敷衍她。
他說:「妳有沒有想過跟令尊談一談?他不見得一定要妳為他的事業盡什麼心力。」不懂與不想是兩回事,不懂的可以學,如果是不想,他不以為杜明淵是會勉強女兒的人。
強迫自己做不適合的事情,她不會快樂,那絕非疼女如命的杜明淵想看到的。
該說嗎?
她思考了很久,最後仍然沒有說出口。
他是因為這些她不擅長的事物,才會來這裏,成為她的家教老師,一旦她不需要了,是不是——他也不會再來了?
對現在的她而言,他已經不只是單純的家教老師,可是她不確定,對他來說除了家教學生,他們……究竟算不算是朋友?
她還記得,孔雀魚剛撈回來的第三天,就一尾尾陸續翻白肚死亡,到第七天,沒有一尾倖存。
那時她好自責,又怕他不悅,以為她沒好好照顧魚,漫不經心把牠們弄死了,吞吞吐吐地向他自首。
那時,他唯一的反應是大笑,完全不理會她內疚的表情。「妳不知道那種夜巿的魚只是撈好玩的,基本上都養不久嗎?」這是常識,也是經驗談,她居然還為這種事過意不去。
傅克韞發現她是真的為此而情緒低落,並且老是看著空掉的魚缸發呆。
她真的很用心,還買了水草、彩色小石頭以及圓形小魚缸來當牠們的家,將魚缸放在書桌上,一抬頭就看得到的地方。
我甚至跟你從夜巿撈給我的那幾條魚說話。
她這麼說過。
有一天經過水族館,他順手買下兩條孔雀魚,一條紅尾,一條藍尾,還有兩條紅通通的小紅豆魚給她。
「要養的話,水族館裏的魚比較健康。」
她接過時,露出了一些些開心的笑容。
也不過是個廉價、順手買的小東西而已,她卻好慎重地道謝。
他突然覺得,這個嬌養在深閨裏的千金小姐,其實沒那麼嬌不可攀,說穿了也只是個真誠單純而容易討好的大姑娘。
一天,又一天,她除了說心事,也慢慢會想瞭解他、關切他的事,可是她對他一無所知,他也從不談自己的事,包括他家裏有哪些人、他的生活、他的喜好、他的交友圈……
她嘗試問過,當時,他沒什麼表情地扯唇,目光移向她剛解完的習題,淡漠回答:「沒什麼好說的。」
「可是……我想知道呀。」
「這不是秘密,隨便問一個人都知道。」
「可……可以嗎?」他允許她私底下打聽他的事情嗎?這樣會不會……太不尊重?
看穿她的想法,傅克韞嗤笑。「死腦筋。」大小姐腦袋有夠直,她就算找一打偵探來調查他,她不說又有誰會知道?就算知道,又能耐她何?
如此真誠的千金小姐,這年頭不多了。
後來,有一回他來上課時,遺落了課本忘記帶走,她不確定他哪一天有課,怕他沒課本可用,向管家問了他住所的地址,請司機載她過去。
她永遠無法忘記當時的衝擊,老舊的公寓、狹小的空間,堆滿雜物的樓梯,連空氣中都有淡淡的黴腐味……她無法想像這種地方該怎麼住人。
他住在公寓的五樓,爬上來時她已經氣喘吁吁。這是整棟公寓的最頂樓,如果是夏天的話,陽光照射下應該會更悶熱……
她按了許久的門鈴,沒有人回應,住在對面的鄰居大嬏正好要出門買菜,好心告知:「妳找傅克韞的話,他忙著打工,白天都不會在啦!如果是找他媽,可能要在附近碰碰運氣,運氣好一點應該撿得到。」
撿得到?「什麼意思?」
「妳不知道嗎?」平日三姑六婆慣了的鄰居大嬸,完全將買菜大任拋諸腦後,話匣子一開,便抓著她說起附近口耳相傳,關於這對母子的諸多八卦。
杜宛儀本是覺得背地裏道人私密事的行為有欠妥當,如果傅克韞願意,應該由他來親口告知,但鄰居大嬸超熱情,主動抓著她,一說就是一長串,讓她想拒絕都不知從何拒絕起。
她愈聽,心情愈沉重,走出公寓時,步伐幾乎重得邁不開。
大嬸說,他母親以前是做「那個」的。
「那個?」是哪個?
大嬸瞪她一眼,覺得小女孩好單純。「就是『那個』!靠女人原始本錢討生活的那種!」
她頓悟,大驚失色。「這種事……沒有根據不能亂說……」殺傷力多大啊!
「這件事大家都嘛知道,早就不是秘密了。」又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在說。
大嬸還說,聽說他母親很不乾淨,全身都是病。想想也是,以前接過那麼多客人……
她現在不只全身是病,人也瘋瘋的,每天在附近亂晃,隨便抓著路人講一堆莫名其妙的話。
大嬸甚至說,傅克韞是父不詳的孩子。做那種職業的,一不小心很容易有小孩,不過父親是誰,恐怕連生他的母親都弄不清楚……
大嬸還說了好多,她內心衝擊得完全無法動彈,直到那一刻,她才強烈意識到兩人生存的世界,差異有多巨大。
那是她完全無法想像的人生,而傅克韞就是在這樣的世界裏成長,他吃過多少苦?承受過多少歧視、屈辱?為了生存而掙扎……而她居然還向他訴苦自己身為杜家大小姐的諸多無奈,那與他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聽在他耳中,是不是很諷刺?覺得她無知幸福得可恨?
但是他什麼都沒說,沒叫她閉嘴,沒罵她是不識人間疾苦的千金大小姐,一直以來只是安靜聆聽,為寂寞的她買來小魚……
他不是一個溫柔的男人,至少言行舉止都攀不上溫柔的標準,有時候說話還實際殘忍得刺人,但是、但是……她現在只覺得,世上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溫柔貼心,想到他陪伴生日時孤單寂寞的她、帶她嘗小吃、看穿她的失落而為她買來健康好養的小魚安慰她……如今回想起來,這些舉動讓她心酸疼痛得難以言喻。
這樣的他,為什麼還能平心靜氣為她做那些事情?明明、明明他才是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一個……
恍恍惚惚走出舊公寓,她沒坐上車,司機在後頭緩慢地開車跟隨。她需要走一走,厘清混亂的思緒。
經過外頭的便利商店騎樓,前頭一名婦人蹲下身,拿棒棒糖在哄小男孩,她以為那是男孩的母親,但是在裏頭購物的少婦急忙奔出,推開婦人,將孩子拉得遠遠,也不管失不失禮,便拿紙巾在婦人碰過的男孩手背上猛擦拭,一副對方身染瘟疫的模樣,生氣地訓斥兒子以後不准靠近那個瘋婆子……
好傷人。
少婦拉著孩子走了,中年婦人被推倒在地,沒急著坐起,目光仍追著男孩離去的方向沒有移開。
她來到婦人身邊,對方一伸手,也不管抓住的人是誰,便逕自說了起來。「那個小男生……好像小韞小時候,如果我有當個好媽媽,好好照顧他的話,他應該也會這麼快樂吧……」
杜宛儀立刻便明白對方的身分。
她目光落在被握住的手腕上,輕輕掙動。
婦人無所謂地笑,似乎也習慣了。「妳也要去洗手消毒嗎?」
她沒說話,掙開手腕後,由包包裏掏出面紙,拉起婦人染了塵土的雙手仔細擦拭乾淨。
婦人仰頭望她。
拭淨雙手,她笑了笑,朝婦人伸出手,沒有遲疑地握住,拉了她一把。「來,我陪妳回家。」
婦人又瞧了瞧她,遞出那根被少婦扔回來的棒棒糖。
「謝謝。」她接過,拆了包裝放進嘴裏。
這讓婦人露出一絲笑容。「小韞以前也很喜歡吃這個,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都拿這個哄他。」買不起更昂貴的玩具餅乾,唯一能給兒子極致驕寵,也只是一根廉價的棒棒糖而已。
「是嗎?」真難想像傅克韞含一根加倍佳棒棒糖的樣子。
那天,她陪婦人回家,坐了好一會兒,聽對方談了很多傅克韞小時候的事情。
「妳去過我家?」下一回上課時,他突然問。
「嗯。」她小心翼翼,偷覷他的表情。「不、不能去嗎?」
不是能不能去的問題,而是她沒嚇得尖叫、落荒而逃,實在頗令他意外。
「如何?八卦應該也聽了不少吧?」如果她曾經好奇過,那應該可以滿載而歸了。
淡漠的口氣,聽不太出情緒,她無法分辨那是不是諷刺。「你——在生氣嗎?」
「沒什麼好氣的。」
「那,我下次還可以再去嗎?」
傅克韞挑眉,凝視她半晌,移開視線。「妳高興就好。」
於是,之後她偶爾有空會過去探視他的母親,送些好吃的點心給她,替她梳理散亂的發絲,聽她說那些小時候沒辦法對傅克韞說的童話故事。
有時來了見不到人,在附近找到被鄰里無理對待的傅月華,她會牽著她的手回家,再聽她說那些旁人不願意聽的話。
她總是懺悔,自己對兒子很差勁、很差勁。
她想,兒子一定很怨恨她。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她沒有把他生下來,說不定他還會比較感激她,至少不用活得那麼屈辱。
她知道,兒子很不快樂,那都是她造成的,她一直在傷害他。
外面的人都說傅月華瘋瘋的,常常自顧自說些沒人聽得懂的話,但杜宛儀不覺得。
她只是有什麼說什麼,活得率性自在罷了。她常自言自語、或抓著陌生人講話,是因為有太多心事,可是沒有人願意停下腳步聽她說。
五月裏,她考上公立大學,最後她還是告訴父親了,她不適合從商。一如傅克韞所言,杜明淵沒有太為難她,寵愛地摸摸她的臉。「讀什麼都沒關係,我女兒開心就好。」
傅克韞已經不是她的家教老師,但她依然時時往傅家去,她不希望,最終他們成為陌生人。
七月,她成了大學新鮮人,讀了她想讀的人文藝術科系。
十一月,她來傅家。有時候他回來得早,會與她聊幾句,陪她吃個點心,再送她回去,但是今天,她是刻意來等他的。
「那個……生日快樂。」他的生日,是傅伯母告訴她的。
見她有些彆扭地遞出掌心的物品,傅克韞眉頭挑得超高。
不管再多瞪幾次,加倍佳依然是加倍佳棒棒糖,沒有飛天也沒有遁地,更沒有鑲金又鍍銀。
「妳出手真大方啊,勞您費心了。」這就是傳說中的禮輕情意重嗎?好重的情意啊!他算是見識到她的誠意十足了。
她被嘲弄得嬌容一陣赧紅。她不曉得在他心目中,他們的交情定位如何,怕太慎重其事的話,他不肯收,她不想第一次送禮就被拒絕啊!
「我、我還打算請你吃晚餐。上次我生日,你陪我逛夜巿,你生日換我陪你……」
他斜瞥她。「妳以為我跟妳一樣沒人緣嗎?」順手拆了棒棒糖,往嘴裏塞。
原來帥氣的男人,就算叼根加倍佳棒棒糖,依然很有型……
「我喜歡橘子口味,最不喜歡青蘋果。」他突然說。
啊,是這樣嗎?
「你等一下。」她打開包包開始翻找,橘子口味包裝到底長怎樣?
傅克韞看著幾支棒棒糖在翻找過程中,不小心由包包裏掉出來。「妳不如全拿出來,我可能會更開心一點。」
是母親告訴她的吧?用棒棒糖來討好他、給他好心情,這女孩寵他的方式,真獨特。
「你、你要全部嗎?」她本來想說,先挑掉青蘋果口味……
嬌嫩白皙的手,捧了滿掌的棒棒糖,那樣誠摯的心意,要說他看不懂,就白活這二十一年了。
「妳喜歡我。」這是毫無疑問的肯定句。
「啊?」頰上淺淺的紅暈,因這句話而炸出滿天霞光豔色。
他、他說得好直接……
她喜歡他。
從一開始,他伸手將她拉離寂寞,給了她暖暖的十八歲生日夜晚的陪伴,到安靜聆聽她的心事,從不曾露出一絲不以為然,再到意外得知他的成長生涯,每聽傅伯母多說一件關於他的事情,就對他多一分憐惜。
直到發現,心會為他隱隱扯疼,她就知道,她的感情已經超出朋友範疇。
她喜歡這個強悍、堅毅、外表冷淡、心房柔軟、從不憤世嫉俗、認真過生活的男人。
她既羞窘又忐忑。
他發現了,那……他打算要拒絕她嗎?
「不是要逛夜巿?走了。」
這……是什麼意思?
既沒有接受,也不曾正面拒絕,之後,也不曾阻止她的到訪。
她不懂,畢竟年輕稚嫩,初嘗情滋味,他什麼也不表示,她卻一顆心任他牽引擺佈,隨著他忽悲忽喜,起伏不定。
十九歲生日那天,爸爸難得留在家裏陪她,替她慶生完,夜裏,她接到他的電話,告訴她,他在她家門外。
她偷偷溜出來見他。
「沒什麼,只是要當面跟妳說一聲生日快樂。」
她一股衝動,脫口而出:「每年都跟我說這句話,好不好?」
傅克韞微訝。
從他生日那天,心意被道破後,兩人都絕口不再提這件事,就好像不曾存在過,也難怪他會驚訝這句變相的告白。
「如果我說,我有女朋友了,妳會怎麼做?」
如果?「這是假設性的問句嗎?」還是……委婉的拒絕?
「我會……放棄。」雖然心很痛,但一定會放棄,她不要當破壞別人感情的第三者,將幸福建築在另一個無辜女子的痛苦上,她無法原諒那樣的自己。
「還真瀟灑啊!」他低哼。
「那……你有嗎?」她專注望著他的側容,屏息問。
他偏轉過頭,不發一語,就只是很安靜地盯視她,盯得她微慌,心涼了半截……
「我想,我懂了……」
「笨蛋,我沒有。」往後退的步伐尚未移動,便聽見他低聲駁斥,一手抓住纖臂拉回她,同時俯身貼吮柔唇。
「呀——」驚呼聲被吞沒在他口中,沒有狂肆掠奪,只是貼上柔軟唇瓣,緩慢探吮,等待她適應,跟上步調。
這是她的初吻,她慌得不知如何應對,緊緊揪住他胸前衣物,卻始終沒有推開他。
他並沒有吻得太深入,很快便放開她。
「生日快樂。」他依然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輕在她耳邊,低喃了這一句。
吹拂耳畔的親昵氣息,令她渾身一陣酥麻輕顫,他掌心柔柔挲撫她背脊,而後往下無聲地握住柔荑,五指交扣。
那一夜,他們肩靠著肩,誰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安靜地陪伴她,度過十九歲生日的最後一個小時。
再然後,來年的二十歲生日,他仍然在她身邊陪伴,對她說同樣的一句話,並且出其不意地問她——
「敢不敢嫁給我?」
「啊?」
「嫁給我,每年的今天,我都會在妳身邊,對妳說這句『生日快樂』。」這是他的求婚詞,很簡單俐落,一年前她說過的話,他沒忘。
就因為這句話,她點了頭,義無反顧將自己的一切交給他,在二十歲生日過後,與他訂了婚,再兩年大學畢業,成了他的妻。
因為她深信,這個沈毅、穩重的男人,會信守承諾,用一輩子來陪伴她,守護她。
作者:
wind011575
時間:
2011-9-18 00:48:53
第四章
「你騙我。」當時他明明就有女朋友。
他說謊,騙了她。
他讓她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成了傷害另一個女人的第三者。
傅克韞的目光始終停留在病床上妻子蒼白的臉容上,須臾不離。「小妹,妳先回去好嗎?我想和宛儀私下談談。」
張宛心來回看了看姊姊與姊夫,心想,他們之間應該有什麼誤會,於是靜靜退出頭等病房,讓他們夫妻好好溝通。他們感情那麼深摯,談完之後一定會沒事的,她是如此深信。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我讓醫生來看看好不好?」不是撞車就是被車撞,出院沒三天又進醫院,身體怎麼吃得消?
「你騙我。」她置若罔聞,固執地重複這一句。
他歎了口氣,坐到床邊,拇指拭去她滑落頰畔的淚。「決定恢復記憶,不當我是陌生人了?」
「你——」她愕然。
對,他知道,從她一張開眼,視線對上他時,就知道了。她的眼睛不會說謊,哪一天真的不愛他了,從看他的眼神裏,他會知道。
他曉得她的失憶是藉口,她只是在逃避,不想面對他。
「這麼老的梗我都咬不下去,妳還可以演,我實在不曉得該不該佩服妳,傅太太。」
難怪!難怪他的一言一行都很故意,像是存心挑惹她,床笫間折磨得她死去活來,崩潰求饒。
他真的在生氣,而且反擊手法……令人無言以對。
「你好小心眼。」既然知道她是裝的,就不能順著她一下嗎?非要逼得她演不下去,漏洞百出?
「就算再氣我,都不準將我當成陌生人!」他霸道命令。
她要使小性子、要鬧彆扭、要冷戰、要吵架、要耍大小姐脾氣,怎麼樣都好,就是不允許用生疏的態度躲開他、說不認識他!
「你……知道?」
「大概知道一點。」
那天,書郡來找他,後來秘書告訴他,傅太太有來過。
她沒有留話,只留下那盒精心為他製作的小點心,接著醫院就來通知,說她開車回家的途中出了車禍,醒來後,不識得他。
整個連貫起來,發生什麼事,他心裏不會沒個底。
「妳都聽到了?」
俏臉一繃,別開眼,似在以沉默表達抗議。
他不以為意。「那些話,讓妳很不開心嗎?」
不是他說了什麼的問題,而是乍然得知的難堪真相。他在裝傻嗎?為什麼一點都不心虛?
「她說,妳一看見她,慌得轉身就走。妳在怕什麼?」
她在怕什麼?
那一瞬間,為何會倉皇失措,落荒而逃?
因為她心虛!
即使不是有意,她依然在不自覺當中成了第三者,搶了另一個人的男人,她完全不敢讓她看見她、更不敢面對她。
這些,她不相信聰明如他,會不明白。
「你明知故問!」她氣得瞪他。
「妳有什麼好怕的?做了抉擇的是我,愧對她的是我,該有什麼要承擔的也是我,妳怕什麼?妳沒有欠她。」
「你說得輕鬆!」她畢竟是從那女人手中搶來他,怎麼可能無愧於心?
「是書郡送妳來醫院的。」他突然插進這一句。
「是嗎?她叫書郡?」
「嗯,夏書郡。」
「她……真善良。」要換作是她,會恨死這個奪走自己一生幸福的女人吧?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那個胸襟救人……
「她這個人很坦白,她說對妳沒有任何恩怨心結,那就是沒有。連她都不認為妳欠她什麼,妳更不必良心不安。」
還敢講!「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她氣得捶打他。
有人惱羞成怒了。
他啞然失笑。「大小姐,是妳先告白的。」
朝他攻擊的拳頭軟弱下來,失了氣勢地垂落。
「對,是我犯花癡,我活該,行了吧?」
「我沒這麼說。」賭什麼氣呀她。
「你真的是因為、因為……我、那個……」
他懂一直以來困擾她、卻又難以啟齒的心結是什麼。
「家世嗎?在當時,是。」他會選擇她,放棄書郡,當時的考慮的確是家世,沒有她以為的那種浪漫的粉紅色泡泡。
是家世,不是愛情,他承認了……
她泄了氣,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能怪誰?是她先動心,是她先告白,是她、是她先向他靠近……
如今回想起來,她自己笨得把梯子搬到他面前,他只是順勢踩上去而已,一開始,他根本沒有意願招惹她,是她自找的、是她太天真、是她——
自作多情。
成為第三者已經夠悲哀了,最悲哀的是,還是贏在家世,才將這個男人搶奪而來……還有女人能比她更失敗嗎?
傅克韞目不轉睛地注視她,沒錯過她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
明明知道真相是如此,她也不敢去質問他,寧可假裝失憶來逃避面對,因為、因為她害怕,一旦說破了,他、他會——
「妳想離婚嗎?」
她渾身一顫。
果然!他果然說出口了——
「幹麼哭得那麼委屈,一副被拋棄的樣子。」傅克韞無奈,捧在她頰側的大掌,承接一顆顆下墜的珍珠淚。
我有哭嗎?
一張口,沒能說出半個字,只逸出斷斷續續的啜泣。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妳究竟想怎麼樣?」哭得都吸不上氣了,是有沒有這麼委屈?
「你、你好渾蛋……還說要給我幸福……」結果還不是說離婚就離婚,一點也不留戀,騙子!
「是妳的表情一副誤上賊船、悔不當初的樣子,我只是替妳說出來而已。」怎麼反倒成了他無情無義拋棄她?
「我才……沒有!」連想都沒有想過!
知道真相的打擊很大、連他自己都承認是因為她的家世而娶她,可是……就算是這樣,她還是不想放手,不想失去他……
「那不就好了嗎?」事實已是如此,無法改變,她只能選擇接受,否則就是結束。
「你吃定我了……」聲音好委屈,明明知道——她根本放不開他。
「對。」他不諱言。
這輩子,能夠吃定一個女人的感覺,還不壞。
他俯身,輕輕吮去她頰畔濕淚,向她保證:「除非是妳不要這段婚姻,否則我絕對不會不要妳。」
就這樣了嗎?不必追究他最初娶她的動機,只要確知他會用一生陪伴她,把眼睛蒙住,一輩子活在虛幻的幸福裏,甚至不去想——
他究竟愛不愛她?
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愛她。
婚前的交往,沒有;向她求婚時,也沒有;婚後三年的生活當中,更不曾。
她從未將一句口頭表達放在心上,理所當然地認為,他那種內斂的性情,本來就說不出太好聽的話,有時還刺人得很,他只會用行動表示,結婚以來,寵著她、用他的方式讓她快樂,她以為那就是愛了……
可到那一天才發現,原來她一直不曾擁有過。
「書郡,我這輩子唯一虧欠的人,只有妳。」
「只有我?那你老婆呢?以愛情為手段,誘拐人家大小姐,得到你想要的,這樣欺騙一個單純的女孩子,你難道就不欠她?」
「她要的,我給了。無論我最初的立意是什麼,她是我們三個人當中,最幸福的一個,該付的代價,我沒有少給。」他不認為他欠宛儀。
「說得真簡單,你真的知道女人要的是什麼嗎?」
「愛情嗎?還是真心?」他扯唇,像是自嘲。「書郡,妳很清楚,愛情不是萬靈丹,無法解決所有問題。若是真愛無敵,我們今天不會分開。」擁有他的愛情的是書郡,至少在那個時候,他愛的人是她,不是宛儀,但是真正幸福的,卻是宛儀,這就是現實。
夏書郡歎氣。「你這樣說,是想讓我恨你,還是不恨?」
「無所謂。」她恨不恨他,他真的不是很在意。「我比較在意妳過得好不好?」她若不能幸福,他會一輩子懸念、懷疚。
「我很好,你不用想太多。其實有的時候想想,自己也分不清該羡慕你老婆還是同情她,嫁了你,算她眼睛沒擦亮。」
他挑眉。「我這麼糟嗎?」
「不是糟,而是沒有一個女人,能夠忍受丈夫娶她只是因為她的家世,你要騙就騙她一輩子,那我可能還會有一點點羡慕她,否則……」她一定會非常痛苦。
他們後來又說了什麼,她已經聽不見,甚至連怎麼走出公司、為什麼會出車禍,也全都記不起來了,那時腦子完全是一團混亂。
原來,能夠無知真的是一種幸福,一旦知曉,又怎麼可能回得了過去在婚姻中,那種純淨喜樂的心情?
晚上十點,傅克韞回到房裏,她正好收起日記本,放回抽屜。
「忙完了嗎?要不要吃宵夜?還是先洗澡?」她迎上前去,替他準備換洗衣物。
口氣柔和,淺淺的溫婉笑意依舊,表面上一切都與往常無異。但是他知道,她很不快樂。
從出院之後,她絕口不再提那些事情,但它並沒有過去,只是藏在心底,壓抑著。
明明是他的錯,她可以理直氣壯指責他的,可是她沒有。
她就是這樣的個性,待他包容到極致,從不耍大小姐脾氣,偶爾對他使小性子也是撒嬌成分居多,個性好得一點都不像養尊處優的嬌嬌女。
他反倒覺得,是她要把他寵得恃寵而驕了。
他探手拉住她,扯進懷裏。「有沒有話要對我說?」
她在他懷中安靜了下,搖搖頭。
「說實話!」勒住纖腰的臂膀,收緊手勁。
這一次,她沉默了數秒,終於低低吐出。「你跟她——什麼時候認識的?」
「從小就認識。她家裏的狀況也不是很理想,但是她很聰明,求學成績很好,我們是良性競爭的對手,也是相知相惜的朋友。」青梅竹馬衍生出來的感情,其實有絕大部分,是在絕望中依偎,相互取暖的憐惜,自然而然就走在一起。
「原來如此。」如果沒有她,他娶的人必然會是夏書郡,那名女子一定比她更懂他的苦,瞭解他的內心世界、還有經歷過的磨難,不像她這個被捧在手心的嬌嬌女,什麼都不懂。
「你——說過你愛她嗎?」
「說過。」
原來……真的不是他不擅於說情話,對另一個人,他說過。
不說,單單純純只是因為不愛,沒有說的心情。
「是妳問我的!」那就不要用那種想哭的表情微笑,無聲指控他。
難道她比較希望他說謊話敷衍她嗎?
「那……你愛我嗎?」
他一頓,俯視她。
「妳想聽?」她若點個頭,他會說,說幾次都沒有問題,但是他說了,她真的會相信嗎?就算表面上相信,心裏依然會存疑,這才是問題所在。
現下的情況,說與不說,都一樣。
他們之間,陷入無解的僵局,進與退,都不對。
她苦笑,從他懷裏走開。「算了,你當我沒問……」
退離的身軀再度被他拉了回來。「生氣就說出來,不必這樣!」
「不然你希望我怎樣?你當時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說你沒有女朋友!你害我成了橫刀奪愛的第三者,嫁了一個不愛我的丈夫!」
「你打算拿它來指責我一輩子嗎?」有這樣的疙瘩存在,他們的婚姻要怎麼持續下去。「對,我承認娶妳時沒有太浪漫的夢幻色彩,但是我盡全力想把妳要的一切給妳,這樣不夠嗎?就因為少了點浪漫情懷,這樁婚姻就一點價值都沒有了,妳是不是這個意思?」
「我沒有這麼說。」她知道他很努力地補償她,她不是想全盤否決他為她做過的一切,但是那種「交易」而來的寵愛,對她來說,無法不覺得難堪。
他歎了口氣。「我沒有騙妳,我『當時』的確沒有女朋友。」如果不包括「之前」的話。
也許在她心裏,已經把他定位於無所不用其極的爛人,但是他還沒有爛到腳踏兩條船,同時辱沒兩個好女人。
他承認,一開始很卑劣地睜隻眼閉只眼,沒正面拒絕她的到訪,一方面也好奇她能做到什麼程度,玩膩了,她會自行滾蛋,用不著他自作多情去拒絕。
但是,她沒有。
她眼中的愛戀、癡迷,如此明顯,裝瘋賣傻的母親也沒能嚇跑她。
她十九歲生日那晚,去找她之前他其實考慮了很久,會跨出那一步就是已經做下決定,沒有先與書郡結束,他不會走向她。
他是負了書郡,對她也不夠誠實,甚至利用了她對他的迷戀,但是開始與她交往之後,以及接下來的三年婚姻裏,他對她都是忠誠的,沒有其他人。
「如果妳問我愛不愛妳,當然愛。」既然這是她想聽的,他說,明知會被質疑。
「是嗎?」他的話,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她甚至不明白,同樣是她,同樣是這個不識人間疾苦的千金大小姐杜宛儀,為什麼他三年前不愛,三年後會愛?她無法不質疑這一切。
「我已經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你了……」
很好,在她眼中,他已經是毫無人格的卑劣小人了。
傅克韞沈下臉,完全看清自己今晚的愚蠢行徑。
「是我無聊,沒事找架吵!」他氣悶地抽走她抱在懷裏的換洗衣物,轉身進浴室。
一開始的起步點就偏了,他們之間的問題是死結,不是溝通就能解決。
現在的他,無論再說什麼,都無法讓她釋懷。
結婚三年,這是頭一回,躺在同一張床上妻子卻沒在他懷中入眠,背身而去的身影,無言昭示婚姻觸礁的訊息。
作者:
wind011575
時間:
2011-9-18 00:49:19
第五章
今晚,杜家餐桌上只有翁婿兩人。
各自靜默用餐到一半,杜明淵不經意問起:「小儀呢?」
「去看我媽,會晚點回來。爸放心,我叫司機送她,沒讓她開車。」連續進了兩次醫院,大概近期他都沒那麼夠力的心臟讓她碰車了。
「你媽——還好嗎?」
「很好,謝謝爸。」結婚時,宛儀說要將他媽媽接來同住,杜明淵也沒有反對,一切以女兒的意願為主,反倒是他媽,說什麼也不願,堅持獨自搬到南部鄉下去住。
她說,以前是放不下兒子,現在他找到幸福,她早就想過自己的日子了。
宛儀替她找了房子,請鐘點傭人打理日常生活,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這才安心讓她待下來。
住處附近有一所育幼院,母親有空常去那裏幫忙,和孩子玩耍打發時間,日子過得挺愜意。宛儀常去看她,比起他這個不孝的兒子,媳婦有心多了。
「你跟小儀最近怎麼回事?」女兒是他寶貝到大的,每一分喜怒哀樂他都看在眼裏,她最近並不快樂。
先是接連兩次發生意外進醫院,接著夫妻像在鬧彆扭,態度有異,笑容裏心事重重,他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來了嗎?料准了杜明淵會問,他還意外對方能忍這麼久才來質問。
「沒怎樣,就發現我娶她的真相而已。」
「你告訴她的?」
「我這麼蠢嗎?」拿石頭砸自己的腳。「您在答應讓她嫁給我時,就該料到早晚會有這一天。」
能瞞她一輩子當然是最好,但他可沒這麼樂觀,這種運氣滿點的事還輪不到他頭上,眼前的局面他早有心理準備。
杜明淵皺眉,不滿他太無所謂的態度。「你允諾過我,會一輩子對她好、讓她幸福。」
「難道我沒這麼做嗎?」他不是不知道,杜明淵一直在防他,可他不是禽獸,無論愛不愛宛儀,他不會存心傷害自己的妻子。
「不夠!」他如果夠有心,小儀不會是這樣,他不夠用心呵護她。
「我想我該如何對待我的妻子,應該不必事事由您審核。」很不巧,他傅克韞就是反骨,不喜歡別人命令他該怎麼做、做多少!
氣氛凝窒,一觸即發的緊繃張力流竄於餐桌之間。
傅克韞毫不在意地端起水杯啜飲,口袋裏的手機在這時響起,打破僵凝氛圍。
「喂?宛儀?妳要回家了嗎……什麼?!有沒有受傷?確定?妳在哪裏?好、好!妳不要動,我立刻過去!」
掛了電話,在一旁斷斷續續聽到一點的杜明淵,擔憂地抓住他問:「小儀怎麼了?」
傅克韞連回答都沒有,扯開腕上的抓握,一眨眼,人已在門外。
杜明淵若有所思,目光由打翻的水杯,移向那道失了鎮靜的倉皇背影。
這是剛剛那個與他對峙時,依然穩如泰山的男人嗎?
他幾曾見過傅克韞慌張失措的模樣?這孩子,氣夠沈、思慮夠密、城府夠深,論商場上的手腕,再過兩年自己也不會是他的對手。
這樣一個氣定沈然的男人,一共就見他失去鎮定三次。
第一次,醫院來電,妻子出車禍。
第二次,小姨子來電,還是妻子出車禍,他丟下正在開的財務會報匆匆趕去。
第三次,妻子來電,出了什麼事不曉得,他整個人瞬間慌了。
他真的不在意小儀嗎?
不,他不認為。
傅克韞是個硬脾氣的孩子,愈逼會愈倔強,不在他面前低頭,但是那並不表示,他不在意小儀。
這孩子啊……小儀和他在一起,真不曉得是誰要吃虧受苦了。
「妳是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沒讓我知道?」傅克韞半小時內匆匆趕到,確認她毫髮無傷,放下高懸的心,忍不住挖苦她。
最近像跟車子犯沖一樣,一連三次的車劫,分明是殺人越貨才會有的報應。
「哪是我的錯啊!」明明就是後面的人車禍,往前追撞到他們的車尾巴,她是無辜的好嗎?
傅克韞瞪她。「上車,我先送妳回去,這裏讓司機處理。」
杜宛儀拉住他。「附近有夜巿,陪我走走好不好?我們很久沒有一起逛夜巿了。」
傅克韞瞄她一眼。「到前面等我。」
他在附近找到車位,停好車去找她,她帶著笑容迎向他。
「先打個電話給爸,免得他擔心。」看出她的疑惑,他接著解釋:「剛剛在吃飯,妳電話打來時爸有聽到。」
所以他是飯吃一半,就匆匆趕來嗎?
她先打電話向父親報平安,掛上手機後,拉著他興沖沖加入夜巿人潮。「走,我們今天沒吃到吐不許回家!」
結果,他們還真像瘋了一樣,一攤吃過一攤,從夜巿頭吃到夜巿尾,牽著手散步走上回程時,胃撐到差點走不動。
「好久沒逛夜巿了,記得我第一次單獨跟你出來,就是逛夜巿,雖然你可能不覺得那是約會,可是我後來一路回想,最初對你動心,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所以我還是決定偷偷把它當成是我們的初次約會。」
傅克韞側眸瞥她。「妳心情很好?」
她有一陣子沒這麼對他笑、自在相處了,像是又回到那三年溫馨和諧的夫妻生活。
「還不錯。」她主動將手伸向他,細嫩掌心貼住大掌,親密交握。
「媽還好嗎?」
「很好啊,每天和育幼院的小孩玩在一起,日子過得很愜意。」
「為什麼對她這麼好?」這句話他很早就想問了。她對母親好到他都想替她報名現代孝媳選拔,若說是要討好他,從相識到現在,也該看清他們母子感情有多冷淡,可她數年如一日,連他這個不孝子都要汗顏了。
「因為我知道,你很愛媽媽。」她偏頭,面帶微笑望他,並且不意外發現他表情微僵,不自在地別開臉。
「你心裏明明很掛念媽媽,為什麼不常去看她?每次都要我求你半天才肯跟我一起去。」
「工作忙。」
「這不是藉口,你只是不曉得怎麼面對她。克韞,媽媽總是說你恨她,但我想不是,你是愛她的,只是表現不出來。她真的很愛你,只是能力有限,那時沒有辦法把你照顧得很好,所以每次看到長得有些像你的小孩子,都要難過地哭很久,拚命想對人家好,不怕被當成瘋婆子。
「你以為媽媽為什麼不肯跟我們一起住,那是因為她怕破壞你的幸福,她不想再讓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你,也怕杜家連帶被人指指點點,影響你的婚姻。因為心裏清楚這一點,所以我沒有勉強她,真讓她搬來同住,她也會很拘束,心理壓力更大而已,那並不是我的本意。
「所以,克韞,以後你要是有空,多去看看她好嗎?她真的很想你,每次我去,她都會不斷問你的近況,關心你過得好不好。」
他淡哼,不置可否。
杜宛儀淺淺微笑。她知道他聽進去了。
「還有,我知道你一心想證明能力,不願被貼上靠裙帶關係的標籤,但是該休息的時候還是要休息,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人生還很長,放緩腳步慢慢來。」
「嗯哼。」
夜風吹來,帶來些許涼意,她往他身邊靠近了些許,他瞥她一眼,放開交握的手,改環住她的肩。
「我們好像很少這樣靠著肩散步,我喜歡這種感覺。」不必太多言語,只是寧馨地相互依偎,她刻意放慢了腳步,延長這段牽手共行的美好時光。
「克韞,有件事,我想跟你談談。」
「終於決定要說了嗎?」
「你知道?」她停下腳步,微訝。
她今晚突然說要逛夜巿,回憶過往,又交代東交代西,叮嚀了一堆,他要是還察覺不出她做了某些決定,就枉為三年夫妻了。
「不妨說來聽聽。」
「我——申請了學校,想去法國的藝術學院進修。」她輕聲說了出來。
「嗯哼,比我預期的好多了。」他收回手,逕自往前走。
她趕緊追上,小心翼翼觀察他的表情。「你不生氣、不反對嗎?」
他雙手插在口袋,仰頭看了看星空。「生氣、反對有用嗎?」她還是會去。
「你知道——有用的。」他要是強勢起來,她不敢拿他們的婚姻來賭。
「然後再讓妳笑不由衷,天天用哀怨的眼神控訴我欺騙妳嗎?」傅克韞回眸,見她惴惴難安的表情,失笑出聲。「去吧,我不生氣,也不會阻止妳。」
他預估過最糟的情況是分居、甚至是離婚,無法再牽手共行。
如今這情況,分開已是必然,勉強朝夕相對,她痛苦,他也不好過,若不有所改變,那些芥蒂、猜疑,一點一滴噬磨彼此間的信任,終有一日會毀了他們的婚姻。
暫時拉開距離,對他來說已經是出乎意料的好。
「去多久?」
「快的話兩年,慢的話……可能五年。」想了想,她急忙解釋:「你不要誤會,我不是逃避,也不是不要我們的婚姻,相反地,就是因為太珍惜了,所以我必須先離開一陣子,不然,你每做一件事,我老是會質疑你是真心對我好還是其他,每天鑽牛角尖猜測你的心意,這樣的自己真的很不可取,所以、所以……」
「說啊,我在聽。」
「所以我想,我們先分開一陣子,讓心情平靜下來,各自想想看,是不是真的要跟對方走一輩子。」
有了決定後,心情突然輕鬆許多,會笑了。
傅克韞朝她伸手。「過來。」
待她走近,他一把撈進懷裏,重重烙下一記深吻。「答應我幾個條件,要去多久我都讓妳去。」
「什麼——條件?」
「記住妳的身分,傅太太,給我離其他男人遠一點。」讓她去進修,可不是讓她去招蜂引蝶,背著他胡搞!
「你也會擔心?」
他淡哼。「最好不要讓我抓奸在床,否則妳最好還有辦法輕鬆調笑。」
「才不會。」
「妳的解釋,我接受,但是最後一句,給我從腦海裏徹底抹掉,別去想什麼要不要走一輩子的事。」讓她走,是沈澱心情,整理好思緒回來好好經營他們的婚姻,不是放她天高皇帝遠、胡思亂想用的。
「好。」
「妳要去多久,我都可以等,回來以後,一切重新開始,同不同意?」他絕不接受等到了最後,依然在原地打轉,什麼都沒變。
「同意。」
「最後一件事——」他抬掌,覆上她溫熱心房。「把我放在這裏,不許忘。」
她微笑,答得理所當然。「你一直都在那裏啊。」
他再吻一下柔唇,心甘情願放開手。「那,妳去吧!」
五年的孤寂,他可以忍。
為的是讓他們的婚姻,走出全新的契機,他放她高飛。
惶然,不是沒有的。
她十七歲認識他,十九歲初動少女心,二十歲訂婚,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就讓他半拐騙地成了他的妻,只因為他說:「我要去當兵,大學生涯多彩多姿,妳會兵變。」
「我才不會!」
「誰能保證?」
「我真的不會!」她當真了,好心急地想證明心意。
「那就嫁給我,讓我安心。」
若不是杜明淵技巧性地用拖延戰術阻撓,她在二十歲那年就會成為傅太太。兩年後,她不改初衷,他贏了與杜明淵的賭局。
於是,她嫁了他。
尚未看盡花花世界,人生才剛要開始,便懵懵懂懂投身於婚姻中,因為再過幾年,開闊了眼界的她,他沒有把握她的選擇還會是他,他不以為自己有那麼好的條件讓她鍾情不變。
他從不諱言,自己是個自私的男人。
以愛情為手段,剪了她的羽翼,困鎖於婚姻的囚籠之中,從不讓她有機會體驗更多的人生百態,不曾高飛過,所以可以守著傅太太的身分,眼中只看他,安于家庭與丈夫這小小的世界中。
如今,只是再度面臨當時的景況。
而這回,他選擇了放開。
他不在身邊,二十五歲嬌妍美麗、氣質絕佳的年輕女子,周遭追求者不會少,人在異鄉,空虛寂寞時,會有什麼變數,誰也無法擔保。
這當中,只要有一個夠懂女孩子心思的男人、只要一次脆弱無助的契機,讓某個人闖入她的心房,一切就會不同,而遠在臺灣的他,防不了。
承諾,是安人心,卻不能制衡人心。
但是他賭了。
既然這三年,她不改初衷,那麼他就再賭一次——
用五年,賭她的一輩子。
作者:
wind011575
時間:
2011-9-18 00:49:49
第六章
對於杜宛儀突然做了去法國進修的決定,家人甚感不解,尤其是去這麼長一段時間,不過既然當丈夫的都沒意見了,其他人也不好多說什麼。
離開臺灣那天,家人去送機,張宛心依依不捨地抱了她好一會兒,不肯放手。
「心心,妳有空多回家陪陪爸,知道嗎?」
「知道了,姊。」張宛心忍住哽咽,附在她耳邊悄聲說:「姊夫我也會幫妳盯牢,不會讓他背著妳偷吃。」
「非常感恩。」
「我未來的牢頭,可以讓我跟老婆說幾句話了嗎?」傅克韞涼涼地斜睨達成共識的陰謀姊妹檔。
張宛心吐吐舌,心虛地退開一步。
「我是沒有眼線,但是妳最好記住答應我的事,聽見沒?」
「聽見了。」杜宛儀拉下他的頸子,依戀不舍地吻了吻他。
分開的第一年,她偶爾會在晚上十點到十一點這段時間打電話回來,與他分享近況,然後在掛電話前,輕輕說一聲:「我想你。」
知道她的心始終在他身上,不曾背離,分離,並沒有想像中難挨。
二月初,他在行事曆上挪出三天空檔。
「聽秘書說,你請三天假?」連重大會議都挪開了,這對認真嚴謹、發燒三十九度都堅持完成工作的傅克韞而言,簡直是奇跡。
他淡應一聲,沒多做解釋。
「替我跟小儀說聲生日快樂。」杜明淵狀似不經意,拋出一句。
「……嗯。」被道破心事,他不甚自在地輕哼一聲,將視線移向他處。
他是要去見她,這其實也不是什麼秘密。
「嫁給我,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在妳身邊,對妳說這句『生日快樂』。」
向她求婚時,許諾過的話,他沒有忘。
他給過她的承諾並不多,但是每一句,他都會遵守。
他在她生日當天搭機前往她所在的國度,但因班機延誤,到的時候已經是夜晚。
他按下她住處門鈴,前來應門的她,在他來不及反應前,已經撲進他懷裏。
妻子的熱烈歡迎,令他質疑地挑起眉。「妳究竟有沒有看清楚物件是誰?」
別告訴他,這一年她別的沒學,倒學來法國妞的狂野奔放,對每位來客都大方擁吻。
「當然。」她拉下丈夫的頸項,熱情獻吻。
「嗯哼。」他悶哼,回應妻子的熱情。
是有這麼饑渴嗎?她真的學壞了!舌吻這種事,通常是他欺負她的手段,幾時她也學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結束一記深長得幾乎奪去兩人呼吸的熱吻,她這才有機會開口。「你怎麼會來?公司走得開嗎?」
上次跟爸通電話,才聽說他經常忙得忘了用餐,正準備找時間念念他而已,他就來了。
他輕哼,不正面回答。「妳打算在門口話家常?」
「喔,對。」杜宛儀連忙拉他進屋。「快進來,我正在替自己慶祝生日。」
他看見桌上擺放的小蛋糕。「知道要自己準備,我正好省事。」下飛機太晚了,來不及準備。
所以,他是因為這樣才來的嗎?她熱了眸光,注視他。
「生日快樂。這是爸和小妹要我帶來轉交給妳的。」
她收下禮物。「那你呢?」
「我不是已經在這裏了?」很無恥地裝傻。某人都會送加倍佳棒棒糖了,他一點都不會過意不去。
她撲抱上去,傅克韞沒防備,被她撲倒在雙人沙發上。
「妳幹麼?」垂眸瞄一眼跨坐在他腿間的小女人。
「別動,我有權處置我的生日禮物。」既然他把自己當禮物,她也不打算跟他客氣。
食指沾了奶油往他鼻尖一劃,他只是挑挑眉,沒對她這孩子氣的舉動有太大反應,她一時玩興大起,竟在他臉上題詩作畫起來,逕自笑得開懷。
「妳很開心?」他頗不是滋味地瞥她,完全不理會她是要在他臉上畫八駿圖還是題一整首長恨歌。
臉上愉悅的笑容是過去他從不曾見過的,看來沒他在身邊,她不但過得極好,而且更快樂了。
「很好啊。」在這裏,沒有人知道她是誰,拋下富家千金的光環,她可以率性開懷地笑,放開心胸去交朋友,她覺得很好。
「是啊,好得樂不思蜀,連中文都不會寫了。」他淡諷。
她低笑,俯身輕咬他唇瓣。「小心眼。中文筆劃太多嘛,難道你想被塗得滿臉奶油?」
低下頭,沿著寫過的痕跡,一一將他臉上的奶油痕跡舔吮乾淨。
I……
Miss……
You……
「好吃嗎?」他問,微沈的音律,帶著一絲被挑起的情欲喑啞。
「美味極了。」她配合地以酥軟媚嗓回應,緩慢拆起她的「禮物包裝」,撫觸結實精壯的胸膛,蜿蜒而下……
傅克韞訝異連連。
這是他那個端莊矜持的大小姐嗎?如此魅惑的眼神、解放的身姿,主動挑起赤裸裸的男女情欲……
那一夜,自願成為生日禮物的某人,頭一回扮演被吃幹抹淨,一根骨頭都不剩的角色。
她真的學壞了!
再然後,第二年的生日,知道他會來,她準備好蛋糕等待,他在傍晚時到達,就他與她,兩人依偎共度。
他會待上兩到三天,第一天通常是在床上度過,隔天她會帶著他四處走走,聊聊生活,告訴他,她平日都去哪些地方,常逛的店、常吃的餐館。
到第三年,她告訴他,她在附近一家中國餐館找到工作,這是她長這麼大,頭一回體驗自食其力的生活。
大小姐想反璞歸真,他也不好多說什麼。
到後來,他忙、她也忙,她難得回來,而他也走不開,她生日那幾日,成了他們夫妻一年當中難得的獨處時光。
到了第四年,他來的時候,已經沒有撲進懷裏的軟玉溫香,以及柔柔在耳邊傾訴的「我想你」,一室空蕩蕩的屋子裏,他由中午等到晚上,她才倦鳥歸巢——帶著醺紅的醉顏。
「啊,你來了!」
意外的表情,看得他很是不爽。「我不能來嗎?」
「不是,我不知道會這麼早……」他以前都是傍晚過後才到達,她以為今年也是。
有人幫她慶祝過了,身上淡淡的酒氣,以及發尾些許沒擦乾淨的奶油可以看出端倪。
她在這裏待了四年,有了自己的生活圈,而且如魚得水,日子過得充實又愉快,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對著生日蛋糕祝自己生日快樂的十八歲寂寞女孩,他來得很多餘,她完全不需要他。
在這裏,沒有人知道她是千金大小姐,每一顆接近她的心,都是真誠的,不必老想著對方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她說的。
在這裏,沒有養尊處優的生活,但是自食其力讓心更踏實——還是她說的。
她住的單身套房,空間不大,每一樣擺設都以實用為主,不帶一絲奢華氣息,連泡澡的浴缸都沒有。
他不曉得她是有心還是無意,每一句話聽進他耳裏,都像在針對他,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擺脫過去。
許久以前,她就曾經說過,杜家大小姐的光環讓她總是受傷,有時她好恨自己的身分。
他知道她是千金大小姐。
他接近她,是想從她身上得到些什麼,從一開始就不是真誠的。
他明知道她多害怕背叛,卻仍是利用了她,辜負她的信任。
是他讓她連大小姐都不敢當了。
要說她心裏沒有陰影,連他都說服不了。
這四年,沒有解決問題,只是讓她離他更遠,心結已然存在,根深柢固地盤踞心底——不自覺地。
他在第四年意識到,這個賭注或許下錯了……
到了最後一年,他考慮了幾天,依舊排開所有的事情趕來陪她。
也許她已不乏陪她過生日的物件,他只是不想打破承諾,她對他的信任已經少得可憐了。
這一年,她忘了自己的生日。
遠道而來的他,像個深閨怨婦一樣替她等門,這還不是最糟的,讓心情雪上加霜的,是她竟然讓他看見另一個男人送她回來,在門口親密吻別!
好極了,真是好極了!這麼老的梗,居然還被他咬到,看來不是她運氣太背,就是她在這裏的生活比他所想像的還要多彩多姿!
杜宛儀一開門進來,就迎上他陰沈無比的臉色,嚇得鑰匙落了地。
「你怎麼會——啊!」想起來了,今天是她生日,最近太忙,完全不記得了。
「記不記得出國前,妳答應過我什麼?」
「什麼?」她一時反應不過來。他指什麼?
「看來妳是忘光了。」
一直以來,處於他們之間那條緊繃的弦,宣告斷裂。
他完全無法克制怒氣,大步一跨,逼近她,嚇得她往後跌退,抵住牆壁,驚魂未定地張大眼望他。
「你、你要做、做什麼……」
他眼中滿滿儘是狂風暴雨前的陰霾,她以為他會咆哮,他卻扯唇,輕輕笑了。「何必這麼緊張?」
「是、是你——」表情太嚇人。
「我?流連異國數年未歸的可不是我,深夜讓男人送回來,意猶未盡吻別的也不是我。傅太太——」他諷刺地停頓了一下。「嗯,對了,妳還記得自己有丈夫吧?」
她咽了咽口水。「那個……我可以解釋……」
「我是不是說過,偷吃也要懂得擦嘴,最好別讓我逮到把柄?」
「親吻是外國基本的禮節……」她氣弱地解釋。他如果真的有看清楚,應該知道那個吻原意是落在頰上,她根本沒料到對方會吻她,才剛碰到唇畔,她就推開他了。
「看來我老婆在異地待了四年,倒是脫胎換骨了。」她在異鄉數年,就是學到這些嗎?那麼依外國人熱情大膽的作風,來幾段露水姻緣,是不是也不需要大驚小怪?
他點頭,一臉大方地接受解釋,執起她的右手,拇指挲撫原本戴著婚戒,如今空蕩蕩的指間。「想必妳也大方告訴他已婚身分了,他在意嗎?」
「……」她是沒說,但是有必要這麼生氣嗎?
四年,不算短的時間,無名指間的戒痕早已消逝無蹤,心要叛離,不是一圈銀戒就圈鎖得住。
她倒好,悠游自在,氣色一天比一天紅潤,甩開千金小姐身分、瞞住已為人妻的事實,陶醉在諸多愛慕與追求的虛榮中,他的等待又算什麼?
他眸光一寒,細細親吻的唇突然張嘴朝她指間一咬,重得咬出了牙痕。
她吃痛地抽手。「傅克韞,你幹麼!」
他動作更快,伸臂將她困鎖於牆面與他之間,俯下頭攫住柔唇,烙下鷙猛深吻,粗魯力道存心咬痛她。
「傅——唔!」嘴角刺痛,她嘗到一絲血腥味,驚慌地意識到他真的氣壞了……
好不容易掙開他幾乎窒息的虐人狂吻,她喘氣瞪他。「傅克韞!你到底在無理取鬧什麼?!」
不過就是一件小意外罷了,有必要反應這麼大嗎?他明明不是那麼小家子氣的人啊!
「好問題。」他淺笑,笑意卻沒有到達眼眸,遊走的大掌覆上胸前柔軟曲線,毫不客氣地隔著衣物揉捏,肆意掠奪。
「等等,你住手!」她慌張地阻止他往下探撫的手。
她討厭這樣,明明該很美好的親密關係,不該被他用來發洩怒氣,偏偏卻被他挑惹出酥麻顫意,久未歡愛的身子太敏感,禁不起撩逗——即使是他毫不溫柔、全無憐惜的舉動。
「妳沒資格說不!」他完全不打算壓抑張狂欲火,指掌恣意採擷她腿間柔嫩秘密,甚至想直接撩高她的裙襬——
「傅克韞,你知不知道這種行為像強暴!」
強暴?他挑高眉,一臉吃驚模樣。所以他指尖的濕潤是活見鬼嗎?好享受的被害者。
他的表情令她羞憤得想死!
他憐憫歎息。「在國外待久了,連中文造詣都變差了。用『履行夫妻義務』是不是適切些?」他一挺身,強勢而野蠻地佔有她。
他居然連衣服都不脫一下,直接抵著牆就……這混帳!
羞辱的行徑,氣得她掄拳捶打。「走開,別把我當妓女!」
「很貴。這樣有沒比較開心一點?」一紙婚書,四年多的寂寞等待,跨越迢迢山水的探尋,有哪個人嫖妓付的代價比他更高?
居然真把她說成了……
「走開!你這個王八——」
咒駡聲被他降下的唇舌吞噬,他挺腰,抬起右腿便毫不憐惜地猛然進擊,而她竟還在他粗暴的對待下嘗到一絲快意,無法自主地迎身配合他。
「強暴?嗯?」他笑諷。
她對自己的反應感到羞愧欲死,但卻更想掐死這個行徑惡劣的混帳!
那一夜,她完全無法睡,由窗邊、桌上到床上,他存心折磨她,舉止全無半分輕憐蜜意,只有狂肆的掠奪,等他終於放過她,她一轉身,立刻累得睡死過去。
再度醒來,已經是隔日下午,枕邊空冷。
她知道他不在,不必刻意探尋就曉得。
她住處的單人床空間有限,不比臺灣家裏的大雙人床,每次他來時,總要枕在他臂彎,兩人偎得緊緊的才能睡下,空間局促,兩顆心卻靠得好近……
她睜開眼,坐起身目光在室內梭巡一圈,沒見著他,連放在牆邊的行李也不見了。
他回去了?!
以前來時,他都會待個兩天才走的,這次連多待一會兒都沒有,說走就走,連聲招呼都沒打……
不肯承認胸口微微抽緊的感覺是心痛,她氣悶地別開眼,這才留意到床邊擱的物品。
對了,他每年都會順道替爸爸和心心攜來她的生日禮物。
她先拆開爸爸的禮物,接著是心心的,一一讀完附在其中的家書,發現多出來的那一份,沒有署名。
她拆開,裏頭也沒有卡片或信件,但她知道是他。
那是一本精緻的桌上型月曆,是特別製作的,背景圖片是他們的結婚照,全世界絕無僅有的一本。
月曆頁面停留在二月,前面的已撕除,七月之後也什麼都沒有。
他是在警告她,他給的最後期限,逾期後果自理嗎?
還是……提醒她,別忘了回來,有人在等她?
昨晚被惡劣對待的怒氣軟化下來,湧上淡淡暖意。
哼,別以為這樣做,她就會忘記他過分的行為,他還欠她一句道歉!
然後……唔,她可以考慮原諒他。
晚上入睡前,傅克韞敲了敲書房的門,將水杯和藥錠放在岳父面前。
「爸,你的血壓藥。」
這兩年,杜明淵健康狀況開始出現警訊,畢竟年紀是有了,傅克韞除了盯他定期回醫院做回診追蹤,該服的藥也不容他馬虎。
目前就他們翁婿兩人同住,關照的事也只能由他來。
杜明淵瞄了眼小小顆的白色藥錠,奇怪他工作量再重,怎麼該吃的藥都不會讓人少吃半顆。
杜明淵一邊吞藥,傅克韞熟練地做著量血壓的例行工作,正巧週末回家來住的張宛心敲了敲半掩的門,探進頭來。
「姊夫,姊打電話回來,她要跟你說話。」
傅克韞動作一頓,面無表情地回道:「要說叫她回來說。」
他厭了對話筒講話,到底他是娶了老婆還是娶電話筒?
張宛心吐吐舌。「那我就回她,深閨怨夫生氣了,不想接她電話。」
小女兒走後,杜明淵深思的目光移向他。「你跟小儀又怎麼了?」
「我們的問題,不就那幾樁。」也沒什麼好瞞的。
「你怎麼不催她早點回來?」夫妻長年分開也不是辦法,傅克韞孤床冷被的寂寞,他是看在眼裏的。
「我不以為我說了就有用。」確認血壓正常,傅克韞收妥血壓計,順手紀錄量出來的數位。
杜明淵頗意外。「驕傲自信的傅克韞也會妄自菲薄?」
「我從不妄自菲薄,只是無時無刻清楚自己幾兩重。」
「十年前,你有那個膽識、自信和我賭你在小儀心裏的地位,那麼漂亮地將了我一軍,為什麼現在會認為,你的話她不會聽?」難道他認為,在如今的小儀心中,他無足輕重了嗎?
「我從來沒有跟您下過棋。」傅克韞避重就輕。
杜明淵笑了笑,也不爭辯。
十年前,小儀才二十歲,滿心滿眼都是傅克韞,那個時候,他便看出這個男孩子侵略性太重,霸氣且掌控了小儀全部的悲喜,小儀跟他在一起會吃虧。最重要的是,他看小儀的眼神太冷靜也太理智了,不是陷入愛河裏的男人該有的。
但是他也知道,那個時候的小儀完全迷戀傅克韞,無論旁人說什麼都聽不進去,他若是阻撓,只會影響父女感情,所以他換了方式,用訂婚換來兩年的拖延時間,一方面讓退伍後的他進杜氏企業就近觀察,如果這男人只是毫無長處的投機分子,他說什麼都不會將女兒交給他,另一方面,也試圖爭取時間,讓她有機會去看看別人。
但是,沒有用,她心意不變。
那時候他就看清,小儀對這個男人的感情是真的,不是那麼輕易動搖,這輩子真要讓她快樂,唯有將她放在傅克韞身邊,只有這個人,才能讓她有真正的笑容。為此,他願意拿他的一切來換。
這是全世界當父親的共同心願,只要女兒快樂,傅克韞要的,他都可以給,為女兒買斷這個男人的終身。
這是一著險棋,賭的是女兒的終身幸福,輸贏很大,最糟不過就是這樣了。但,他並不希望是如此……
「克韞,我們的棋局還沒結束。」
正欲步出書房的傅克韞停步,緩緩回眸。「您希望看見什麼?」
杜明淵笑笑地,反問他:「那你呢?你滿足於現狀嗎?我雖然授予你實權,但是不可否認,無論你付出再多,都是為他人作嫁。」杜氏企業永遠不是他的。
換句話說,他是在問他——如果有機會,這一切他要不要?
要。連想都不必。
無須矯情,不必故作清高,他連終身都能拿來當籌碼,不會不要。他只是不明白……
猶豫了下,他終究還是問出藏在心中許久的疑問。「您……為什麼會答應將宛儀嫁給我?」明知他動機並不純正。
杜明淵回答得很簡單——
「賭贏了,我女兒會擁有一輩子的幸福,我為什麼不賭?」要他拿整個杜氏企業來賭他都敢,他女兒的價值更甚那些。
「或許,您高估我了。」傅克韞反手將門關上,邁開步伐回房。
宛儀一輩子的幸福與快樂,不見得永遠在他身上。
作者:
wind011575
時間:
2011-9-18 00:50:19
第七章
他們是不是在冷戰?
杜宛儀不曉得,自生日那天不歡而散後,就沒再與他說上一句話。
每次從這裏回去,她會算准他抵達臺灣的時間,換算時差在晚上十一點左右去電,確認他安全到家,再說幾句夫妻間的溫存話語,這已經是四年來無聲形成的默契,但是這一回,他拒聽她的電話。
小妹說,姊夫好像生氣了。
何止他氣,她也氣啊!他的無名火未免發得太沒道理。
但是小妹卻回她:「妳學位愈拿愈順手,可是妳有沒有想過姊夫在臺灣的心情?妳可以很放心是因為他待在妳熟悉的環境裏,身邊都是妳的親人,真有什麼風吹草動也會立刻有人向妳通報,可是姊夫呢?妳遠在法國,交了什麼朋友、發生什麼事,他全都一無所知,而且還是長長的五年,這種無法掌握變數的等待,是會讓人恐懼不安的。」
所以他那天爆發的,是四年多來所累積的惶然和不確定感嗎?
他其實也會害怕,怕她變了心意,怕等待到最後她卻不願回到他懷抱,他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鎮定自信。
因此撞見那種畫面,才會爆發那麼大的怒氣。
「姊,妳都沒發現,妳自己變了很多嗎?以前,妳不會跟姊夫生氣,很在意他的感受,現在的妳,變得更多堅持、更多想法,更容易拒絕姊夫,姊夫會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吧!」
這什麼話?「難道要我永遠當一朵溫室裏的花朵,被他嬌養著,人生全由他掌控,這樣他才滿意嗎?」他若真這樣想,未免太自私。
「應該也不是這樣,他不見得是想掌控妳什麼,可能只是妳的轉變,讓他感覺到自己在妳心中似乎沒有那麼重要了,所以不安吧!」
小妹說得好像她很虧欠他,害她聽得都愧疚了。
七月裏,拿到文憑,一一將這裏的工作、生活做個結束,打包行李,房子也退了租,朋友一一告別。
不舍是必然的,她在這裏生活了五年,也建立了不錯的人際關係,在這裏,她學會很多、也成長不少,但是臺灣才是她的根,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每一個人都在那裏,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安撫那個小心眼的男人——如果,他真的是因為怕她不夠在乎他而介懷的話。
回臺灣那天,她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訂了機票悄悄返台。
回到家時,是晚餐時分。
父親見她回來,驚喜地給了她一記擁抱。她陪父親吃了晚餐,大致聊了一下近況,父親問她:「這次是真的倦鳥歸巢了吧?」
「嗯,不走了。」
「克韞應該會很開心,他等妳很久了。」
父親說,他現在慢慢放權給女婿,再過幾年也許就可以退休了,將來女婿肩上扛的責任會更重,但這男人的能力夠,也扛得起。
有一陣子他分身乏術,連回家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他索性在公司附近買了間三十坪大的小公寓,真的忙不過來就在那裏休息,省了來回奔波,今晚應該是不會回來了。
和父親聊完,杜宛儀回到房裏,已經是晚上十點。
房裏的擺設變化不大,她的物品都還擺放在原來的地方。看了看空寂的四周,整個房間靜得只剩桌上鬧鐘指針走動的聲音,偌大的床一個人躺上去,光想像就覺得太空了,很難睡得暖吧……
以前的這個時候,他們都在做些什麼呢?
他回到房裏來,先洗澡,她替他準備換洗衣物,然後兩個人靠坐在床上,他看他的商業雜誌,她看她的文學叢書,有的時候,她也會小小耍賴,逼他陪她一起看流行雜誌。
有的時候是依偎著,聽聽音樂,沒有話題地閒聊。
「你都沒有送過我花!」有一次她突然想到,向他抗議。
「不適合。」
哪裏不適合?老夫老妻就不用耍浪漫了?好,那交往時他也沒送過啊!
「我記得妳最喜歡的花是波斯菊。」花房那一大片波斯菊就是她喜愛的證明。「難道妳希望我送一大束菊花?」他非常地實事求是,要送就送對方喜歡的,否則送了也沒什麼意義。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叫浪漫,九百九十九朵菊花,人家只會以為他要去佈置喪禮會場。
「……」她無言片刻。「那珠寶首飾化妝品,總有一樣能送的。」
珠寶首飾她哪樣缺了?本身也不常在戴,至於化妝品……
「有人告訴我,千萬別送你的女人化妝品,否則你這輩子就再也看不到她的真面目了。」他很認真地回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在說笑,但還是讓她笑不可抑地捏了他好幾下。
就算不做愛,也能感覺比肉體激纏更貼近,一種幽微入心的溫存,那時從來就不會覺得房間太靜、床太空……
這五年,他是不是就是用這樣的心情,數著秒針的走動度過黑夜?
一股衝動使然,她轉身朝外頭飛奔,搭了計程車去找他。
爸只說了這條街,還有大樓的名字,並沒有說是哪一層樓。
杜宛儀站在對街,仰頭看著眼前的高級住宅,手機在掌心裏握得牢牢的,心中模擬見到他的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手機忽然在掌心裏震動起來,她心一跳,屏息接起,耳邊傳來的卻是妹妹的聲音——
「姊,我剛剛打電話回去,聽說妳回來了?太不夠意思了,居然沒告訴我……」沒讓她有機會辯解,便哇啦哇啦地抗議一長串。
她漫應了兩句,心裏頭掛念著另一個人,連忙說:「好了、好了,我明天去找妳,見面再說。」掛了電話,她拇指移向「1」的數位鍵,正欲按快速鍵撥出,但相偕走出大樓的身影,定住了她所有的動作。
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反應——本能地背過身,隱匿在行道樹後。
很不願意,但還是看得一清二楚,那個人……是夏書郡。
她可以理直氣壯站出去,質詢他為什麼會與她在一起,還孤男寡女地由他住的地方走出來,可是她沒有。
很多事情,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問了,只是徒惹難堪。
他們在門口分別,夏書郡朝她的方向走來,低著頭翻找包包,拿出手機撥號,由她身邊經過時,她聞到一陣淡淡的沐浴乳香氣……
這味道她很熟,與家裏用的一模一樣,是英國進口的,國內買不到,但是有一種很特殊的精油香味,可以舒緩精神,她總是不嫌麻煩地上網訂購,即使人在國外,家人的飲食、生活習慣,也會一一交代管家打點好……
她不曉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腦袋空空的、心也空空的,什麼也感覺不到。
爸以為他忙公事,另購住屋只是方便小憩。
小妹以為他孤床冷被,寂寞等待。
原來,不是這樣的。
沒有什麼等待的惶然、孤寂的思念,他身邊一直有人陪,無論是有她之前,還是她離開之後。
她不在,他或許更自在吧,至少不用時時關切她的情緒,她這個太過依賴、生命中完全以他為重心的千金大小姐,過去一定讓他倍感壓力……
推開房門,一室明亮光源喚回她些許意識,她恍惚思考,剛剛……有開大燈嗎?
「妳去哪裏?」微沈音律,總算將她的注意力拉回。
「你……」他早她一步到家了。
她本以為,他今晚應該不會回來……啊,對了,夏書郡走了。
「妳去哪裏?」傅克韞又問一遍。
「找小妹,很久沒見面了。」不久前接到的電話,讓她出於本能冒出這樣的回答。
「是嗎?」他不說話了。
撥電話回來叮嚀爸爸吃藥,得知她歸來的消息,他滿心迫切地趕回來,卻仍是一室冷寂。
她回來,第一個找的人不是他,最想見的人,也不是他。
各懷心事躺在同一張床上,淩晨過了,他沒有絲毫睡意,心知她也沒睡。
他實在不想小家子氣地計較這種事情,分開那麼久,夫妻共眠的頭一晚,應該是耳鬢廝磨、溫存傾訴別後種種,絕對不是像現在這樣,同床異夢,背對著背冷漠獨眠。
他歎了口氣,率先軟下姿態,回過身張臂擁抱她,然後立刻感覺到她渾身僵硬,親吻她的唇時,她別開臉,伸手推拒。
「不要……」
「為什麼?」她現在連他的親近都會感到不自在了嗎?
心沒有飛離,感情仍在,那為什麼,他的感覺卻是如此疏離?
「我很累,不想——」
沒等她藉口說完,他直接打斷。「妳還在生氣?」
「沒有。」
「那天的事,我不道歉。」她不該讓別的男人吻她,任何情況下都不允許。
「我沒要你道歉。」
她再度背過身,傅克韞氣悶地瞪她。「妳堅持跟我嘔氣是嗎?」
他都先向她低頭了,她究竟還想怎樣?
「……」
她擺明瞭不想溝通!
「隨便妳!」一股氣冒出頭,他用力扯過被子,背過身不再理會她。
他也有男人的傲氣,能夠為她做的,他已經讓步到極限,她硬是要認定他虧欠她,死死抱著八百年前的心結不放,那就隨她去,他絕不再為她妥協。
被子讓他扯過去了,夜裏有些冷,她靜靜蜷臥在角落。
躺在同一張床上,她聞得到他身上沐浴過後淡淡香氣,不願去想,卻仍是無法控制腦海的思緒。
他洗過澡後才回來,帶著和夏書郡一樣的味道,她無法不去揣測,什麼情況下會讓一男一女同時沐浴……
她沒有辦法,只要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她就會這麼想,沒有辦法讓他抱她、親近她……
「我想找點事做。」回臺灣後的一個月,她在晚上用餐時突然說。
「妳想找什麼樣的工作,我問問身邊——」
「爸,」杜宛儀輕喊。「我學位不是拿假的,你不相信我不靠杜家的光環,也能憑實力在社會上生存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只是一直將她保護得太好。從爸爸到傅克韞,她的世界太狹隘,這對被她所專注的人而言,也是一種莫大的心理負擔。
「我自己有計劃,之前在法國讀書的幾個朋友,邀我一起開藝廊,兼任企劃總監,我覺得可行。」
「這麼積極?」杜明淵頗訝異。「跟克韞商量過了嗎?」
杜宛儀朝丈夫的方向瞧了一眼,被點到名的傅克韞僅是抬一下眼皮,繼續細嚼慢嚥吃他的晚餐。
「有大概提一下……」她低聲說。
事實上,她根本只說了一句「我想出去工作」而已,算不上什麼商量。
他當時只淡淡地哼一聲,她無法在他臉上找到更多反應,對一個表現得很無謂的人,她實在沒辦法說更多。
「爸,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可以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你不要擔心。」
話題就此結束。
用完餐,她先行回房,杜明淵這才壓低聲音問:「你同意?」
傅克韞不以為意地笑。「您沒聽她說嗎?她已經不是以前的杜宛儀了,我要真說不,對她就會有影響嗎?」
不會。
他心裏清楚。
傅克韞擦擦嘴,由座位起身。「我吃飽了,爸慢用。」
杜明淵皺眉,盯著他離去的背影,面露憂心。
這對夫妻之間存在一些問題,他已經無法分辨,是出在克韞還是宛儀身上,又或許說——
夫妻倆問題都很大。
於是,事情成了定局。
藝廊成立的頭一個月,她忙得團團轉,找場地、談租金、簽合約……還有林林總總的雜項事務,忙得她喘不過氣。
再來,積極接洽業務,也讓她無法鬆懈。
到後來,辦展覽時她更是晝夜顛倒,因為缺乏經驗,每個細節、每個流程、場地規劃等等,都得一改再改,務求完美。
但是看到一手策劃執行的企劃成功展出,獲得迴響與認同的掌聲,讓她充滿成就感與自信。
她喜歡這項工作,在這裏,她找到生活的重心,而且是興趣所在,讓她就算忙碌也樂在其中。
而這兩年,杜氏企業在傅克韞的帶領下,將觸角延伸至海外,成立分公司、勘查業務,兩年當中頻頻出國,難得停下腳步好好休息一下。
這對夫妻完全是在比忙的。
有時候,他空閒下來,回到家中,躺在床的左側,她不一定會在右側;有時候,她藝廊活動比較少,坐在家裏的餐桌,他也不見得那麼早回來,更別說是好好坐下來,說幾句夫妻間的貼心話。
那種單純依偎,不做什麼,就只是彼此為伴的時光,已經遙遠到幾乎在記憶裏模糊。
又過一年,藝廊的運作穩定下來,她突然又說:「有所大學邀我去開一門藝術相關課程。」
「是嗎?」半入眠狀態的傅克韞漫應。
「一個禮拜兼個兩堂課,我覺得時間上還可以,就答應了。」
「妳高興就好。」
這兩年,他總是這麼說。
對她,他似乎已經沒有更多的想法與意見了,似乎在參與她的人生上頭,也過於意興闌珊……
除了同睡一張床,偶爾做愛,她幾乎感覺不出來他們還是夫妻。
人前,他掩飾得很好,永遠是溫柔體貼、關懷又民主的好丈夫,必須攜伴出席的宴會,她還是挽住他臂彎的那個人,多少人羡慕他們夫妻恩愛……
她無聲苦笑。從不敢去想、也不能去問,他生命中是不是還存在著另一個人?不在她身邊的時刻,是不是正伴著那個她?
她讓自己找到另一個生活的重心,如此才能不讓自己雙眼總是看著他,太過專注,容易被幽微的情緒刺傷。就像七年前那樣,被一個人掌控了全部的世界,一有任何風吹草動,她的世界便要分崩離析,慌得像失去一切,什麼也不能想……
她不想,也不要。
他不是她生命裏的全部,她有她的事業,也有獨立出來、不依附他的生活圈,她可以過得很好,縱使有一天,他開口說要離去,她想,應該也不會再那麼難受了吧……
午後,杜宛儀上完課回家,經過起居室,意外丈夫居然也在,他今天回來得真早!
她放輕步伐,來到沙發上沈睡的丈夫身邊,彎身凝視。
有一陣子沒這麼專注看他了,他睡著時的模樣,其實是有幾分稚氣的,少了一絲侵略霸氣的他,讓人想把他摟進懷裏好好疼惜一番。
纖指輕輕拂開他垂落額前的發,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他有一張俊俏的容貌,之前爸有個對面相學稍有研究的朋友,見過傅克韞後,就說這男人天庭飽滿、五官端正,是個有智慧的孩子,不會甘於一生平凡庸碌;眼神犀銳,但清明不邪,心地不至於太壞,那樣的強勢與企圖心,反而是接掌杜家事業的最佳人選。
爸後來思考了很久,最後還是答應讓她嫁給他。
她想,閱人無數的爸爸應該也懷疑過他娶她的動機吧,但是最終還是選擇了相信克韞,相信他不會辜負妻子。
一隻手探來,攫住在臉上撫弄的柔荑。
「啊!」她沒防備,跌落他懷裏。「我吵醒你了嗎?」
「本來就沒睡熟。」傅克韞慵懶地瞇著眼,還沒打算完全醒來,雙臂環抱細腰,她也溫馴趴臥在他懷中,不打擾他休息。如此甯馨依偎的時光,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晚上還有事嗎?」終於決定貪懶夠了,他睜開眼,伸了伸腰杆。
「沒有。要做什麼?」
「我有這個榮幸,邀請傅太太共進晚餐嗎?」
「好啊!」這個剛強的男人,難得主動示好,她開心地揚唇。「去外面吃,就我們兩個人!」
她愉快地準備去訂餐廳,他坐起身,撿起方才由她手中掉落的物品,瞄了她一眼。
「那是學生剛交的作業——啊!」
「它長得可一點都不像作業。」傅克韞輕諷。
「那些……只是不成熟的青春期錯覺,他們都還是孩子而已,我沒當真。」學生老是藉由交作業時,把信件夾在其中向她示愛,她由最初的驚愕,到現在已經不會有太大反應了。
那些?!原來還不只一個。
都大學生了,他不以為那還會是所謂「小孩子不成熟的仰慕」,她向他告白時的年紀,甚至還沒有他們大。
三十出頭,正是最具女人成熟風韻的年紀,氣質出眾、清韻美麗的年輕女講師,對那些情竇初開的少年而言,有一定的殺傷力。
他面無表情的反應,讓她實在猜不出他真正的想法。「那真的沒什麼,你可以看,我不介意……」
「我沒那麼無聊。」他將信件連同成迭的學生報告塞回她手裏,逕自起身。
臨走前,傅克韞淡淡拋出幾句:「離妳的『小朋友們』遠一點,別小看他們,哪天惹出事端,別怪我沒警告妳,我絕不會輕易原諒。」
作者:
wind011575
時間:
2011-9-18 00:51:06
第八章
傅克韞有心釋出善意,她不會感覺不到,有時,他刻意調整行程,多些時間回家陪她,或者出外洽公時,特意繞到她那裏去,陪她吃個午餐,好不容易夫妻間的關係稍有改善,她分外珍惜,小心翼翼不讓任何事情破壞它。
關於學生藉各種方式傳情的行為,她不曉得傅克韞在不在意,但她不會輕忽這個問題,雖然她自認與學生始終保持適當距離,沒給他們任何不該有的曖昧錯覺,但是思考過後,她開始會在幾次上完課後,利用剩餘的師生互動時間,不經意地談起她的婚姻,暗示性地讓他們明白,她有美滿的婚姻,很愛她的丈夫,生活過得很幸福,阻絕男學生的幻想空間。
以各種形式傳達愛慕的情形日漸減少,她也稍稍鬆了口氣,唯有一個名字,從初始至今,不曾斷絕。
她看著桌上出現的小點心,揉揉疼痛的額際,打開附在其間的小紙條,果然是那個人。
這男同學她知道,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家世不錯,外型出色,是很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王子型人物,因為這樣,所以認定了她拒絕不了他嗎?
她不敢小看十九歲小男生的執念,心想,不能再放任他這麼下去了,要是不對他說清楚,任他愈陷愈深,哪天真會像傅克韞說的那樣,演變得無法收拾。
她依小卡片上的手機號碼撥出去,對方說他正在用餐,她問明瞭地點,開車前往。
「我好高興妳打電話給我——」遊廷光見了她來,喜形於色。
「別誤會,我來是因為——」
「啊,不急、不急,先坐下來喘口氣,外面天氣好熱,我幫妳點了一杯消暑的酸梅湯。」
男孩殷勤熱切的眼神,讓她歎了口氣,坐下來。「游同學,我結婚了,而且沒有打算發展婚外情。」
「我沒有要妳發展婚外情啊,妳可以離婚。」
俊朗耀眼的笑容,搭配年輕而癡狂的深情眼神,應該很多年輕小女人抗拒不了吧?但絕對不是她這個已經三十三歲的老女人。
「我何必離婚?我丈夫對我很好,我也很愛他,你怎麼會認為,我有可能為了一個小我十四歲的小男生離婚?」
「因為妳不愛他,我曾經看見你們在餐廳的停車場外吵架,他對妳的態度很冷漠,你們的婚姻並沒有妳說的那麼幸福,妳在自欺欺人。」
所以她課堂上說的,他是左耳進、右耳出就是了?
難怪他不死心。
「那是因為——」停!她有什麼義務向一個不相干的人解釋自己的婚姻?「我的婚姻如何是另一回事,那並不代表我會因此選擇你。」
「我有自信比他更愛妳,我的條件配得上妳,我會珍惜妳,給妳幸福。」
配得上?他究竟是哪裏來的自信?
「如果你的感情觀只有這樣,那我必須不客氣地說,很膚淺不成熟。」感情的事,又豈是放在天平的左右兩端上,衡量好與不好過後的選擇而已?
「妳只是害怕,顧忌我們的身分和年齡差距不敢接受而已,我會讓妳看見我的誠意和真心。」
好難溝通。
迎視他眼底異常執拗的眼神,杜宛儀頭好痛,她真的需要消暑降火氣的酸梅湯了。
「游同學,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曉得你是從何認定我會為你動心,別說我有丈夫了,就算沒有,我也不打算和自己的學生發展什麼,我希望你停止這些行為,以免造成外子的誤會,以及不必要的困、困擾……」
奇怪,怎麼說話開始大舌頭,她原本是要說什麼?怎麼……不太想得起來。
她甩甩頭,試圖甩掉漸生的暈眩感,卻發現眼皮愈來愈沉重,意識逐漸渾沌……
再次恢復意識,是躺在陌生的床上。
她驚慌坐起,本能地打量身上衣著。
有些淩亂,但大致上是完整的。
她籲了口氣,身上感覺不到任何異樣。她是女人,有沒有發生什麼事,自己不會不清楚。
接著,她才有餘裕分神打量所處的環境。初步猜測,這應該是汽車旅館之類的地方。
她完全料想不到,他居然會膽大妄為到這種地步。迷昏她,然後呢?他究竟想做什麼?或者……原本想做,而臨時膽怯退縮?
杜宛儀心生恐懼,不敢去想。她真的怕了這個思想偏執的學生了……
匆匆整理儀容,她幾近慌亂地逃離,再也無法在這裏多待一秒鐘。
回到家中,傅克韞也正好到家,停妥車,迎面遇上她。
「妳今天真早。」
這時見到他,竟有幾分心虛。
「藝廊沒什麼事,就先回來了。」她含糊帶過,先行進屋。
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浴室沖澡,放了滿缸熱水,將自己整個人埋進水裏。
好倒楣,怎麼這種難得一見的偏執狂也讓她遇上,要是克韞知道,會相信她嗎?她無來由地感到心慌……
門板輕敲兩下,傅克韞旋開未上鎖的門把,她嚇得差點驚跳起來。
「你、你——」
「吳嫂問,妳晚上想吃飯還是義大利面?」傅克韞奇怪地瞥她。「妳在緊張什麼?」十幾年的老夫老妻了,她的身體又不是沒見過,還一起洗過鴛鴦浴,現在才來害羞不嫌太晚?
「沒、沒有。吃面好了……」她氣虛地應道,心臟仍怦怦跳。
傅克韞又多看了她一眼,目光定在某一處,眸色微沈,然後什麼也沒說,移步退開。
她籲了口氣,起身跨出浴缸,還來不及鬆懈緊繃的神經,目光瞥見鏡中的投影,肩膀一枚清晰痕印令她差點失聲驚叫。
這、這看起來簡直像是……吻痕!
克韞剛剛……視線是停在這裏。
她閉了下眼,再也沒有什麼比這一刻感覺更糟了。
他會怎麼想?他……必定想偏了吧?可是他什麼都沒問,她不懂,到底他心裏是怎麼想的?是信任她,還是……根本就不在意?
膽戰心驚地步出浴室,她一整晚心神不寧,頻頻偷覷他,想從他臉上觀察些許端倪。
直到臨睡前,他拉高被子,翻身漠然拋出一句:「不用一臉作賊心虛,否則我想配合裝無知,看起來會很瞎。」
她呼吸一窒,轉頭驚愕望向他,他已逕自閉眼睡去。
那一晚,她再度徹夜無眠。
或許是恐懼,也或許是逃避,她一直不願去探究那一天到底是怎麼回事。一旦追究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最重要的是,她害怕傅克韞的反應,她無法預計這會對她的婚姻造成多大的衝擊。
她承認她錯估了小男生的偏執,她怕了,不想夾纏不清,以免引來更多事端,那麼離他遠遠的,明哲保身總行了吧?
可她不追究,不代表對方願意放過她。
那日之後,校園中開始有些流言蜚語傳出,關於她與男學生過從甚密、交情匪淺的傳言甚囂塵上,甚至傳聞有所謂的「親密照」,她未曾親眼目睹,但已震愕、心驚不已,心裏大致有底。
原來……那一天,他打的是這樣的主意嗎?
這天上完課,系主任喚她進辦公室,針對這件事溝通了下,她終於見到那張傳說中的「親密照」。
是她側身蜷睡的照片,被子蓋過胸口,只露出雪白肩膀及些許裸背,卻更撩人遐思……
若不是極親密的人,怎拍得到這種照片?要說她什麼都沒做,有誰會相信?她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回家途中,她情緒激動,滿腔悲憤,氣對方用這種方式傷害她,這就是年輕小男生所謂的愛嗎?她真的不懂!
心情一團亂,她完全無法理出頭緒,理智思考該如何處理這件事……
心神不寧地回到家中,經過書房,不經意往半掩的門扉望去,看見傅克韞倚靠窗邊,動也不動。
「進來,我有事跟妳說。」聲音冷不防傳來,他連頭都沒回。
她緩步入內,打量冷漠側容,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桌上有些東西,是我剛收到的,我想妳會有興趣看看。」
「什麼……」才剛從牛皮紙袋抽出照片,她瞥見第一張便驚嚇得鬆了手,成迭照片飄散一地,不堪入目。
「這、這些……」跟眼前的照片相比,稍早看到的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太過分了!
淚水奪眶而出,任憑她再怎麼堅強,終究還是女人,被拍下幾無遮掩的照片,羞憤欲死的恥辱,令她無法克制地氣憤顫抖。
「這樣就受不了了?」傅克韞回眸,遞出緊捏在手中的短箋。「寄照片的人威脅我跟妳離婚,否則他會公開這些照片。反正我不愛妳,何苦綁著妳,不讓妳去追尋真愛,聽起來頗有幾分道理。」
「他憑什麼!」王八蛋、死小孩!如果對方在場,她會立刻掐死他!
「妳怎麼說?」
「我不離!」連想都不必。
傅克韞扯唇,不知是諷是笑。「我真要離,不必問妳意見。」
什麼意思?他……
「我可以解釋。是他——」
「我不想聽。」他抬眸,對上她。
杜宛儀沒來由地一陣寒顫。他從來沒有用過這種眼神看她,比陌生人更疏離,冰冷得沒有一絲情緒。
「我警告過妳,別讓我逮到把柄,否則我不會輕易原諒。杜宛儀,妳真了不起,有辦法搞得這種照片送到我手上來,妳是當我死了嗎?」
「是他對我下藥!我根本沒料到他會這麼大膽……」
傅克韞瞄一眼她進來前緊握在掌心的裸背照片。「外頭傳開了?」
「……」
光看她的表情就有答案。「好極了,妳現在是打算怎麼辦?」
她深吸一口氣,抹去淚,撿起地上的照片,二話不說往外頭去。
死小孩,敢做這種下三濫的事,就要有心理準備付出代價!她是讓他,還真以為她怕了嗎?對,她是怕,怕傅克韞知道,怕傅克韞不諒解,怕保不住她的婚姻,既然他都知道了,她還顧忌什麼?她告死這個臭小鬼!
了不起就是玉照滿天飛而已,既然都註定身敗名裂了,那她絕不吞這冤屈,名聲再怎麼毀都不吞與他搞曖昧的婚外情罪名,她眼光沒這麼差!
「明天下午兩點,在杜氏企業大樓會議廳開記者會,我會處理這件事。妳最好配合點,準時出席。」他冷不防開口。
她止住步伐,錯愕地回身。他的意思是他要出面?可是這樣,他豈不是很難堪?而且……
傅克韞不再多看她一眼。「出去!」
「克——」
「出去!」毫無情緒起伏的冷嗓重複。「要我加個『滾』字嗎?」
那他恭敬不如從命。「滾出去,杜宛儀!我不想看見妳!」
現在不是解釋的好時機,他什麼都聽不進去。
她吞回滿肚子話,關上書房的同時,拳頭重擊桌面的巨響傳出。
砰!
接著是乒乒乓乓的物體落地聲。
一整個下午,甚至是整個晚上,他都沒有離開書房一步。
吳嫂送晚餐進去,出來後悄悄告訴她,整個書房被他砸得慘不忍睹。
一直以來最深沈內斂的男人,一旦爆發怒氣,驚天動地。
一整晚,傅克韞沒有回房。
她無法入睡,相信他也是。
隔日,他走出書房,情緒收拾得乾乾淨淨,完全看不出狂飆過怒火的痕跡。
「爸,您放心,我會把事情處理好。」然後,他看也不看她一眼,率先出門。
「克韞,你不先吃點早餐……」她憂慮地喊住他。剛剛吳嫂去整理書房,前一天的晚餐好好地被端出來,動都沒動過。
他冷然回瞥她。「我如果會死也是拜您杜大小姐所賜。」氣都氣不死他了,少吃兩餐,更加死不了。
冷言諷語,刺得她難受。
他這回,不可能原諒她了吧?由他寒漠到極致的眼神裏,她有了領悟。
杜明淵拍拍她手背。「他的反應是人之常情。」
不生氣才糟糕。
這回是女兒大意惹出來的麻煩,他想護短都沒有辦法,這確實太傷男人的顏面與自尊,尤其是傲氣如克韞。
他要是不在乎小儀,最多傷的是尊嚴,還不至於太難收拾。要是對小儀有感情,那麼傷到的就是心,恐怕沒那麼容易過去,光猜想照片的背後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就夠抓狂了,一個愛她的男人,會恨死她都不奇怪。
下午的記者會,杜明淵沒出席。他相信傅克韞的能力,這麼多年下來,他處理事情的手腕從沒讓人失望過,即使是與自己切身相關之事。
記者會過後,各大電視臺的整點新聞都在播報記者會重點片段。
「杜氏企業千金婚外情內幕 夫妻連袂出席細說分明……」
「我不否認,剛收到這些照片時,內心的不愉快和怒氣是一定有的,我想任何一名當丈夫的,都無法忍受這個。但這無關背叛或出軌的質疑,只是為人丈夫的佔有欲作祟。比起這些照片,我更信任我的妻子,以及妻子對這樁婚姻的忠誠。這十年的恩愛夫妻不是假的,她沒有出軌的理由。
「不少男學生對她有遐想,這我是知情的,有時夫妻一同看那些寫給她的示愛情書,自己都覺得哭笑不得。結婚多年,依然無法阻絕外界那些受她吸引的目光,這點我常常覺得很無奈,只能說,我美麗的妻子太引人覬覦,這不是她的錯,只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而已。」
杜宛儀輕歎了口氣,介面:「我很痛心,師道已然淪喪至此嗎?你們不當我是老師,我不強求,但是最基本人與人之間的尊重,都不存在了嗎?今天遭受這樣的對待,讓我對人性相當失望,你們相不相信我,我已經不強求,我的丈夫相信我、支持我,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他將手伸向她,當場牢牢交握。「我絕對支持我的妻子。有人想用這些照片脅迫我與妻子離異,我的答案是——辦不到!手,我們會牢牢牽著。我與岳父皆有共識,為了保護我們鍾愛的寶貝,整個杜氏企業將會是她最有力的後盾,未來,如有任何侵犯宛儀隱私的照片流傳,杜氏企業的律師團將會依循法律途徑,為我妻子所受的名譽損傷討回公道。」
他看起來,依舊那麼鎮定沉著,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有條不紊,杜明淵欣慰地笑了。
昨天克韞在公司收到快遞時,他也在。當時克韞整個臉色都變了,他伸手想取來看,被克韞奪回,臉色陰沈地遞出那張字條。
全天下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忍受妻子的裸照被送到自己手上,他還能控制脾氣沒在她面前爆發,杜明淵都覺得意外,他當時難看的臉色,任誰都以為他會氣到失去理智掐死小儀。
可是他氣歸氣,幾乎拆了房子,卻還是先將自己的情緒擺一旁,毫不遲疑地在第一時間先站出來保護她,理智且沉著地做了最正確的應變。
他不能默不作聲,如此會落入對方掣肘,一旦它成了弱點,那便只能任人予取予求。
於是,他有魄力地先發制人,直接亮出對方的底牌,告訴對方:我不在乎!一旦你敢玩,我傾家蕩產來陪你!
除非對方真的愛小儀愛到寧可玉石俱焚,否則,絕不敢妄動。
理智上而言,他認同克韞的做法是對的,他一直很安靜、很仔細地旁觀,而後發現……
這男人沈穩的談吐下,眼眸是缺乏情緒的空寂。
這回,克韞是傷到心了。
結束記者會,兩人相偕離開會場,當中交握的手始終不曾放開過。
搭乘專屬電梯上樓,進到他的辦公室,他立即將手抽離,原本從容自信的笑容,自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看看你的傷口……」昨天他在發洩怒氣時失去節制,指關節有擦傷。
「別碰我。」他退開一步,緊繃的身軀無形散發出排斥訊息,像是多難以忍受她的碰觸。
冷言冷語令她眸心一黯,失望地收回手。「你還在生氣?」
「難不成妳以為這種事,經過一個晚上,我就可以把怒氣消化得乾乾淨淨,摸摸鼻子當沒這回事?」她大小姐如果不是太天真,就是高估他的度量。
「這次是下藥、迷奸,下次呢?還會出什麼狀況?小的心臟不好,能否請大小姐先行告知,我才好做心理準備。」
難道他以為……
「沒有!他沒有!」她驚喊,急忙保證。「真的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誰知道呢?」都已經大費周章下藥,還會放她全身而退?大小姐似乎當他是稚齡娃兒哄騙。
無所謂,她要否認,他也無從查證,反正發生什麼事,也只有當事人知道。
「克韞,你別這樣——」
「不然妳還希望我怎樣?」他一再放下身段,試圖修補夫妻間日漸疏離的情分,她又是怎麼回報他?一次又一次踐踏他的心意。
身為一個男人,他還能再容忍多少?為了她,他已經窩囊到自己都無法想像的地步,她還希望他怎樣?
「妳想要證明什麼?證明妳的能力?證明妳不是無用的千金小姐?還是證明沒有我也可以?就因為我娶妳時不愛妳,就活該虧欠妳一輩子是不是?為了賭那一口氣,妳建立自己的生活圈,一點一滴將我排除在外,我不是不曉得。妳要五年的冷靜期,我給,二話不說忍了一千八百多個日子,但是等到最後,我等到了什麼?一個獨立、完全不需要我的妻子,好,現在我承認妳了不起,妳的表現不遜於我,再來呢?又如何?各自忙得連一起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這就是妳想要的?那很好,杜小姐、女強人,妳成功了,妳陌生到讓我都不認識了!」
她陌生到……讓他不認識?!
杜宛儀大受打擊,跌坐在沙發上,震駭難言。
她沒有存心想要否定他在自己生命中的意義,只是害怕,不敢再像過去,全心全意、毫無防備地交托一切,害怕太沈的重量會成為他厭煩卻推拒不了的心理壓力、害怕失去他時會難以承受……她不知道自己竟給了他這種感受,一種被排拒在外的感覺。
她閉上眼,靜靜落淚。
「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到夏書郡時,覺得她是好獨立、自信的女孩子。」那是與她完全不同的典型。
「那又怎樣?」他不懂,她為何突然提起那個在生命中淡去,早已甚少往來的名字。
那時,她想的是:原來克韞喜歡的是這種女孩子。
也是。他那種成長環境,必然是較中意成熟懂事、能夠好好照顧自己的人,不造成他的負擔,絕非她這種深閨嬌蘭。
現在的她,究竟有沒有比較接近他喜愛的類型,她不清楚,卻到今天才發現……她在丈夫心中只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真的……好諷刺。
「沒怎樣。只是覺得,自己像笨蛋一樣。」自己忙得團團轉,人還在她身邊,就已先預設好離去時的事,結果只是將他推得更遠。
「如果,這樁婚姻真的帶給你這麼深的羞辱,那、那我、我可以——」
「妳最好想清楚再說。」音律驟降,他眸光冷得可以凍死人。「妳敢開口,我絕對敢點頭!」
「我、我、我……」她說不出口,無論如何,就是沒有辦法,她沒有辦法,自己開口說要放棄他。
她洩氣地蒙住臉。「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誰知道?」誰又在乎?她早就不是那個一心一意看著他,愛得專注真誠、毫無保留的女孩,或許從決定放手讓她遠赴重洋那一天開始,就錯了。
「我還愛你,克韞。我的感情從嫁給你的那一天起,一直沒有變過。」她酸楚低語,可是,他還感受得到嗎?
他不發一語,背身而去。
「你不相信我,對不對?」她絕望地意識到,自己似乎讓他寒透了心,記者會上堅定而毫不遲疑的信任與支持,只是不得不為之的場面話,她說的話,他根本一個字都不信。
他動作一頓,冷漠回應。「妳呢?又何曾信任過我?」扭動門把,頭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作者:
wind011575
時間:
2011-9-18 00:52:38
第九章
造成這場軒然大波的,就是眼前的傢伙嗎?
傅克韞迅速掃過對方一眼,心裏大致有底,不過是衝動、無知的小鬼頭一個。
評估過對手實力,他拉開椅子,悠閒落坐。
對方不滿他過度輕鬆的態度。「你看起來一點影響都沒有。」連一絲絲擔心都看不到。
「你看起來不太好,小鬼。」情緒真浮躁,三兩下就被摸透了。
「我姓遊!」男學生糾正。
「喔。姓游的小鬼。」他從善如流。
「先生」這個稱呼,是他對勢均力敵的對手的敬重,眼前這個,只配被叫「小鬼」。
遊廷光恨恨地瞪他。「你不打算跟宛儀離婚?」
「有點禮貌,小鬼,請喊杜老師。」沒叫他也喊聲師丈來聽聽就很客氣了,真想將小鬼丟回國小重讀生活與倫理。
「我從來沒當她是老師,我愛她。」
「嗯哼。」傅克韞點點頭。「很多人這麼說,不差你一個。」
「我不一樣,我和她一定會在一起。」
「喔。」怕自己太無聊會睡著,他甚至分神玩起手機簡訊。「抱歉,我老婆問我什麼時候回去,她要下廚。」
那副沒事人的樣子,完全激怒了遊廷光。「你不相信我會將照片公開?」
妻子的清涼照公開,身為丈夫的臉也丟盡了,他不相信傅克韞還有辦法在商場上立足,面對別人訕笑的眼神,他難道一點都不在乎嗎?
「請啊,千萬別跟我客氣。」傅克韞將面前的咖啡稍稍推過去。「要我離婚可能比較有難度,建議你再下一次藥,直接讓宛儀成寡婦,這樣是不是比較快?」
「你根本一點都不關心她會怎樣!」他一點都不放在心上,不在意妻子是否會身敗名裂!既然一點都不愛她,為什麼不放手讓她去追求幸福?他不懂。
謔笑斂去,黑眸凝起一抹寒光。「我要怎麼對我的妻子,還輪不到一個十九歲的小鬼來說教!」
「我跟她上過床了,這樣你也可以忍受嗎?」他不信哪個男人會有這麼大的度量。
「用那種下藥的不入流手段?這樣也值得你沾沾自喜?」丟盡男人的臉。
「那又怎樣?至少我——」
沒等他說完,傅克韞舉起手機,直接按下播放鍵,重複稍早前的對話。「下藥、迷奸、拍裸照、妨害家庭,先想想這幾條罪可以讓你關多久吧!」
遊廷光一駭,臉色轉白。
「聽說你家世不錯?」才會養出這麼一個不可一世的敗家子。「你老頭要是知道生了個敗壞門風的不孝子,不曉得會是什麼反應?你想玩,可以,反正離婚的話我也是一無所有,倒不如放手陪你玩一玩!倒是——姓游的小鬼,得罪整個杜氏企業,你確定你玩得起?」
玩不起。
他與他都知道。
他才十九歲,人生才剛要開始,沒有本錢為了杜宛儀而毀掉前途。
他終究還年輕,下藥是一股衝動,但是真要他犯下迷奸女人的罪行,他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最多只敢拍拍照,再掩飾行為。
那些照片,說穿了也只能威脅傅克韞,無法有其他作用,畢竟他要的是杜宛儀的愛情,而不是怨恨,脅迫她不是本意。
真想要她的話,照片流傳出去,最後丟臉的也是自己,所以也只敢寄給傅克韞,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鬧大,頂多是利用一張最不具殺傷力的露肩照片來製造輿論效果。
得不到她,以照片為報復更是缺乏意義,兩敗俱傷,他又得到了什麼?
「那些照片,你愛留便留,我不反對你抱著它陶醉到死。但是,容我多嘴提醒你一句,某藝人的欲照風波是借鏡,只要再讓我看到一張出現在我面前,無論是不是你蓄意所為,我會讓你的家人連你一根骨頭都找不到,你最好相信!」狠戾威脅完,傅克韞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遺留在原地的游廷光完全說不出一句話來,從頭至尾處於挨打局面,認清自己不是他的對手。
他——輸得徹底。
「吳嫂,先生回來了嗎?」下樓來,看見在廚房準備宵夜的管家,杜宛儀上前問了句。
「回來有一會兒了。好像忙到現在還沒吃晚餐,要我煮碗粥端去書房。」
杜宛儀點頭,接過調羹。「我來,妳去休息吧。」
丈夫的宵夜,她想自己來煮。
現在,她能為他做的似乎也只剩這些了。
她記得他最愛吃的粥類是魚片粥,還是婆婆教給她的,從未下過廚房的千金嬌嬌女,學會的第一道菜肴就是魚片粥,第一道甜點是焦糖布丁,都是為了他。
那時,他們剛新婚。回想起來,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竟是那無知幸福的三年婚姻。
之後,他們就再也沒能心無芥蒂,自在地相處了。
煮好粥,她端上樓,他還埋首在滿桌的資料報表中。
「克韞,粥煮好了,你趁熱吃。」
他頭也沒抬,連哼一聲都沒有。
她無聲輕歎,放下粥,安靜離去。
她有自知之明,他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她。
回到房中,她一直等到十二點整,才上床就寢。
從那之後,他再也不曾與她同房過,空冷的大床,只有她一人孤單獨眠。
她知道他在藉由這種方式指控她,怪她爭強好勝、怪她輕忽大意、怪她……對婚姻不忠,讓另一個人碰觸原本應該是他獨佔的一切……
但他掩飾得很好,人前依然與她一同扮演互信互諒的恩愛夫妻,人後如非必要,則是連話都不會對她多說一句。
是她有愧在先,她甚至沒有勇氣去問,他打算為此責怪她到何時?
他們之間,發展成同居之下的分居狀態。
很詭異的說法,但這就是事實。
兩人關係降至冰點,就連發現他娶她的真相時,都不曾如此,她知道自己正面臨婚姻中最大的危機,卻不知道該怎麼化解。
貌合神離,是他們目前最貼切的形容,許多時候,她常常質疑,這樣的婚姻究竟還有什麼持續下去的必要?無法給予對方幸福,只是綁在一起相互折磨,何必?
可是每當她想開口,看著他,總是說不出離婚的話。
她知道,她開了口,他一定會允。
就因為這樣,她更開不了口。
就算沒有一絲歡愉,像座沈悶的牢籠,可是……他會回來,只要婚姻關係還在,這裏就還是他們的家,還能夠看著他,她還是傅太太……
這些,她放不開。
教完那個學期,她婉辭了學校,沒再繼續大學的講師工作,她告訴過傅克韞,不過他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現在,對於她的事情,他根本不過問、不插手,淡漠得很徹底。
她從最初的努力求和,到最後已然力不從心。
她也累了,太濃的挫折感,讓她覺得——是不是無論她再做任何努力,他都不可能諒解?就像他說過的,一旦她對不起他,他死都不原諒!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怎麼做,最後,只能任由無力感吞噬,消極地看著彼此之間愈來愈沉默,愈來愈疏離——
整整一年。
整整一年。
他沒踏入過他們的臥房,睡在客房整整一年,居然沒人發現,她實在不知該說是他們演技精湛,扮恩愛夫妻太上手,還是這屋子裏的人都是睜眼瞎子?
這一天晚上用餐時,父親告訴她,克韞與客戶應酬,會晚些回來。
「這麼多年來,克韞為公司真的付出不少。」杜明淵突然有感而發。
「嗯。」
「如果我將公司留給他,妳沒有意見吧?」杜明淵詢問女兒。她不是從商的料,克韞有才幹,這些年的表現也確實足以服眾,那是他應得的。
「沒有。爸決定就好。」
「也是。留給他還是留給妳,沒什麼差別。」
爸到現在,還認為他們能做一輩子的夫妻,恩愛到白頭嗎?
娶她,一開始就是為了這些,得到了他想要的,她又還有什麼條件足以留住他?他更能無顧忌地離開她了吧!
「妳到現在還看不清楚嗎?」杜明淵凝視女兒,突然冒出這一句。
「什麼?」
「從結婚的第一天開始,他始終忠於婚姻,連應酬都不曾涉足風月場所,不管妳在不在他身邊、不管你們的婚姻狀況如何,都不曾對不起妳,他是這樣在看待你們的婚姻,所以一年前爆發那件風波,他才會氣成這樣,心境上怎麼也調適不過來。」活了大把歲數,不會看不出來,傅克韞不是在做給誰看,而是真的打心底約束自己,有些事情,就算他真做了,旁人也無法說什麼,但他沒有。
「一個男人能夠對婚姻忠實了十二年不改初衷,妳還要去計較愛不愛?愛多少嗎?」有愛情的夫妻,不見得能做到這樣的自律啊!「小儀,給克韞多一點的信任,肯定自己對他的意義。」
一直到夜深人靜後的此刻,她都在想父親語重心長的那番話。
客廳鐘聲傳來十一點整的敲擊聲響,她打開半掩的房門,整個走道安安靜靜,對面客房的燈未亮,他還沒回來。
正想下樓等待,淩亂的步調由樓梯間傳來,她上前察看,見傅克韞倚靠在樓梯間,閉著眼調整呼吸。
「怎麼了?」靠近他,一陣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你喝醉了?」
他又連續作了幾個深呼吸,平息胃部翻騰的不適,感覺腦袋比較沒那麼暈眩,這才張開眼。「喝了一點。」
看這樣子,應該不只一點吧?
他移靠過去,她趕緊伸手扶住,沒防備他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過來,差點踉蹌地一起栽倒。
「小心,走好。」她一步步謹慎扶著他,發現他的步伐是往他們的臥房裏去。
倒臥在一年未曾躺過的床上,他閉眼,皺著眉頭。
他看起來一副很難受的樣子,她心裏也捨不得。「等等,我去拿瓶解酒液給你——」
話未說完,他探手將她拉來,跌落他臂彎。「啊——」
「老婆。」他模糊地低喊一聲,圈抱住細腰。
再平凡不過的一句呼喚,聽得她鼻頭發酸,莫名地想哭。
「你不是不要我了嗎?」
「我從沒這麼說過。」真不要她,就不會如此介意,怎麼也無法釋懷。
他一個翻身,壓上柔軟軀體,細細啄吻柔唇,重溫久違的甜膩滋味,滑動的指掌遊移在每一寸他曾經相當熟悉的肌膚曲線上。
她驚訝得結巴。「你、你醉了……」
「還沒醉到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
他明明就很介意,一副這輩子都不想碰她的樣子,怎麼會……
激烈纏吻的唇舌挑動沈蟄已久的火苗,她無力再思考,迎向他熱烈的索求,探入唇腔的舌尖,帶著淡淡的酒精味,纏惹得她也醺然欲醉。
他無顧忌地探撫,肢體糾纏,強烈而立即的興奮反應,彷佛初與她新婚時,探索對方身體的熱烈與激情。
或許他真的醉了,才能跨越心障,忘掉種種的不愉快,坦然擁抱她。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親密了。
她伸展肢體,迎合他的需索,放任自己沈醉在他挑起的迷炫情潮中,感受他的入侵、應承他狂肆的縱情,不去想明天他們之間又將走向何種境地。
她想,她永遠也弄不懂她的枕邊人。
那天清晨醒來,看見枕臥在自己懷裏的她,四目相對時,他眼中明明就閃過一絲訝異,雖然很快掩飾過去,但她確實看見了。
所以……真的是醉了,才會失去自製嗎?
以為一切又將回到原點,但她從沒弄懂過丈夫的心思,這回也不例外。
從那一天起,他不再睡客房,有一陣子幾乎每夜與她糾纏,每次都激烈得讓她承受不住,她完全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麼,要說釋懷,她反倒覺得,他是改用另一種方式在宣洩他的鬱怒。
再然後,他又像是恢復正常,不在床上折磨得她死去活來了,偶爾求歡過程還溫柔得像多情戀人。
說已事過境遷,又不儘然,下了床之後,他態度冷淡依舊,不願與她多說一句話。
似親密又疏遠的夫妻關係,又持續了一年。
真正改變這樣的夫妻關係的轉捩點是什麼?她想,應該是這場攝影展。
這場名為「十年有成」的攝影展,從場地規劃,到文宣、企劃,一切細節都是由她經手,與攝影師及其經紀人溝通商討。
展出相當成功,攝影師的十年有成,不在於今日得來的聲名,成就的是與那名婉約佳人共譜的甜蜜愛戀。
她在展場上,看著一幅又一幅的攝影作品,心,不由自主地悸動。
一襲裙襬飄揚的背影、一記回眸的眼神、一舉手、一投足的婉媚風情,再不經意的一個畫面捕捉,都是生命中的經典,譜成十年來不曾斷絕的愛戀之歌。
海鳥與魚,身處不同的世界,卻那麼努力想在一起,無論人在何處,心的牽絆不曾斷過,這就是愛情。
他們的十年,換來了堅持相守。
她呢?她的十年光陰又在做什麼?
一生一次的真愛,她遇上了,明明身處對方的世界中,心卻如此遙遠,不肯靠近,任由猜忌、遲疑、驕傲等因素,虛擲歲月,這難道就是她要的嗎?
爸爸說,多給他一點信任,肯定自己的地位。
是否無形中,她也在拉開彼此的距離,防備、不信任,她也是縱容婚姻出問題的兇手之一。
這麼多年了,她依然是傅太太,他不曾離開過她一步,這樣還不夠嗎?他若要走,多得是機會,不會至今仍守著她,明明、明明她讓他那麼不快樂……
腳下的碰撞將思緒拉回現實,她低下頭,約莫三歲左右的小男生僕跌在腳邊,她伸手要去扶,快步而至的女子已先一步伸手抱起。
「皓皓乖,不痛不痛。」
男孩扁扁嘴,撒嬌依戀地將臉埋向女子肩頸,含糊喊道:「馬麻——」
女子輕輕拍撫,抱住兒子起身正欲致歉,對上彼此的目光,訝喊:「啊,是妳。」
「妳——」她目光來回在男孩與夏書郡之間打量。「妳結婚了?」
「是啊。」夏書郡大方回應,沒去假裝陌生人。
對彼此而言,其實真的是陌生人,沒說過一句話,連正式見面都不曾,但彼此都心知肚明,對方對自己的存在並不陌生。
「什麼時候的事?」連兒子都有了,她不能說不驚訝。
「好些年了。」看她的表情,夏書郡立刻領悟。「都這麼久了,妳不會以為我還有可能與一個拋棄我的男人藕斷絲連吧?」
「……」她是這麼想過。
夏書郡搖頭,笑了笑。「看來,妳不太瞭解自己的丈夫。」傅克韞不是那種結了婚還會在外頭偷香的男人,再愛,他都會等離了婚再來。
這是他對感情的堅持。
但她不打算多嘴,這是他們夫妻間的問題,有需要的話,傅克韞會自己解釋,沒有她一個外人置喙的餘地。
她笑了笑,禮貌地道別。
「夏小姐——」杜宛儀遲疑了下,還是開口喊住她。「四年多前,約莫是七月左右,妳為什麼會從他的住處出來?」
她想,應該不是她原先以為的那樣,她需要更明確的答案,來證實心中的迷惑。
或許,一開始腳步就偏了,是她自己將她的婚姻,引導到今天的局面。
「七月嗎?」夏書郡偏頭思索了一會兒。「啊,是妳回臺灣那天吧?有個國中老師很照顧我和克韞,當時給了我們很多幫助,她要結婚了,只能聯絡到我,托我將喜帖拿給他,後來大樓的清潔人員大意,潑了我們一身污水,他帶我上樓去清理一下,本來是要送我回去,但是講完電話,知道妳回來,他急著趕回家見妳,所以就各自解散。」說明完畢。
「是……這樣嗎?」一直藏在心中的陰影,原來始終不曾存在過,她就像杯弓蛇影的傻子一樣,為一條從來不曾存在的蛇而大病一場,她實在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自己的愚昧。
夏書郡注視她臉上的表情變化,想了想,最後還是多嘴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對妳說這些,但我想,我應該是妳心裏的一個結吧!其實妳不用覺得愧對我,就算沒有妳,我和他也不見得能走到最後。我和他都各有自己的家庭問題,真的在一起不一定能幸福,貧賤夫妻百事哀,他考慮的現實點不是沒有道理,做了這樣的選擇,我想一定是他認為最能讓每個人都好的局面。」
或許他不是一個浪漫的好情人,他背叛了愛情,選擇一條更好走的路,但卻無法讓人真正地怨恨他、指責他。
他離開的考慮中,或許也包含她的幸福。
所以,她走出了她的幸福之路,而他的——她想,那得靠他自己的智慧了。
她離開後的許久,杜宛儀都沒有任何動作。
一直到今天才看清,原來,她從沒相信過他可以永遠陪在自己身邊,但是連夏書郡都認為,他娶她是做了對每個人都好的局面,他從來沒想過要辜負她。
她卻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他。
捫心自問,她還愛不愛他?
愛,當然愛!
既然愛,那麼,為什麼要任彼此漸行漸遠?他們不是沒有快樂過,新婚那三年,他們都很幸福的,不是嗎?
那麼為什麼,回不去最初純然的心情,沒有猜忌,沒有防備,只要單單純純去愛就好?
想通了一直以來困擾著她的癥結,她豁然開朗,露出久違的笑容。
她三十五歲了,不是生嫩無知的年輕小女孩,她的丈夫冷落她,她就要乖乖當怨婦嗎?山不來就她,她可以去就山,二十歲的少女,與三十歲的熟女,最大的差異點在於,她更放得開,更有勇氣,更懂得技巧手腕。
至少,她得自己先向他跨出那一步,釋出她的誠意。
至少,她可以主動去問他一句:「我的愛情,你還要不要?」
作者:
wind011575
時間:
2011-9-18 00:53:15
第十章
攤開桌上的檔案夾,沒預期會出現在眼前的物品,教傅克韞一時之間怔愣得回不了神。
最上頭的,是一支橘子口味的加倍佳棒棒糖。
壓下頭的,是一式兩份,女方簽了名的離婚協議書。
他記得,交往初期,她習慣在包包裏放幾根橘子口味的棒棒糖,每次他心煩、情緒低潮時,就不著痕跡摸出那支棒棒糖,對他甜甜微笑。
結婚以後,她的習慣仍是沒有變,有時手氣不好,買到一桶青蘋果口味較多的,她會自己努力嗑光它,然後把橘子口味的留下來。
她寵他的方式,很獨特。
他想,這世上他可能找不到第二個會用這種方式對待他的女人了。
她在他面前,從來沒有大小姐架子,婚後噓寒問暖,嬌嫩十指甘心為他洗手作羹湯,學習她從不熟悉的廚房事務,只為了替他準備一頓宵夜,生疏、卻很努力地在扮演他的賢慧小妻子。
家中園丁幾句碎嘴的耳語,談論了些不堪入耳的話,她二話不說辭退了那個人,一回、兩回、三回……從此家中再也不曾出現任何中傷他的言論,她全心全意維護他,不容他人詆毀。
這些他其實都知道,只是沒說破。
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女人毫無保留的愛情,會帶給他那麼強烈的震撼,即使是在察覺他娶她的傷人真相時,都不曾動搖分毫。
打開上了鎖的抽屜,裏頭的那支鋼筆,多年來他珍藏著,捨不得用。
受了傷仍緊握在掌中的執著,是她對他的心意。
他真的未曾預料到,會對她產生那麼多複雜的感情,選擇她,只是冷靜地分析了利弊得失之後的決定,早認清了現實環境的殘酷,有能力不代表一定能成功,多少名家是死了之後才被承認滿腹經綸,抑鬱不得志了一輩子,有才情又如何?如果可以少奮鬥三十年,有現成的機運,他為何不要?以他的終身來交換,沒什麼不可以。
他一直是這麼以為的,直到——
直到那一天,在病房裏,抽出她緊握在手中的鋼筆,意識到自己愧她的情有多深重,心會隱隱抽痛。
直到她的笑容沈寂,無法再全心全意用那雙信賴依戀的眼神望他,他會感到驚惶。
直到她憂傷地問他:「你愛不愛我?」
他的心比舌頭更早冒出答案——愛,很愛,我愛妳,宛儀。
可是來得太晚,真正說出口時,她已無法相信。
他只能放她走。自私了一輩子,第一次,他選擇為她設想,放開手,讓她去尋找她的快樂,同時,也將他的快樂帶回來。
這些年,無論婚姻陷入多絕望的境地,他始終沒有辦法真正放棄,因為心還依戀著,依戀那個會用溫柔的笑容望著他,毫不遮掩一腔情意的女孩、依戀她柔軟嗓音說過的情話、依戀她溫暖掌心牽著他,說要陪伴他一輩子的堅定。
他只是不甘心,痛恨她用保留的眼神看他,痛恨她……隨時可以不要他的態度。
他低頭,憤然盯視眼前的兩項物品。
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同時提醒他回憶裏最甜蜜的片段,又丟來決絕的離婚協議書?!
拳頭不自覺緊握,他抓起了離婚協議書,起身直奔臥房。
開了門,沒防備一室的闃暗,整個人愣在原地。
「杜宛儀,妳搞什麼鬼!」伸手不見五指,他情緒沒來由地浮躁起來。
以前,家裏只要天色一暗,就會點上一盞小燈,不至於全然黑暗,她沒事關什麼燈?
「別怕,我在這裏。」細嫩柔荑指滑進他掌間,纏握住,接著,熟悉的溫香填塞胸懷。
「誰、誰怕了?」
「你呀。」她早就在懷疑了,大家都認為夜裏開小燈是為了曾經被綁架過、害怕黑暗的她,其實,這個男人在黑暗的空間裏,同樣會情緒不穩。
她的婆婆,從年輕的時候就過著那樣的皮肉生涯,最初是受家庭因素而沈淪,到後來,是想離開都沒有辦法,她沒受過太多的教育,一直以來只知道用這種方式生存。
意外有了兒子,她發現時已經太晚,她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但是生下他這個決定並沒有太掙扎,她渴望有個親人。
為了養活兒子,她也沒有辦法脫離那樣的環境。兒子漸漸會長大,從嬰兒時期,到會張大眼睛來看事物。
她不清楚孩子幾歲開始長記性,但是身為一名母親,她不願讓兒子看見那樣的場面,但這小小的套房就是他們母子生存的空間,她還能怎麼辦?
只能暫時將他關在浴室裏,即使兒子害怕地哭了、抽噎地一聲聲喊媽媽,她也得當沒聽見。
生活更拮据的那段日子,她水電費也繳不出來,甚至只能勉強找出幾根蠟燭,點著微弱的光芒,不讓他更害怕。
這是克韞的母親告訴她的。
也因此,母子之間總有幾分不自在的彆扭,傅克韞不知該怎麼去面對這樣的母親,而婆婆總以為,兒子心裏或許更怨恨她生下他,明知沒有能力妥善照料,何苦讓他也來受罪,任人輕侮。
他會害怕黑暗,她想,他長記憶的年齡恐怕比婆婆以為的還要更早。
這樣的男人,要她怎麼去苛責他利用她,拿婚姻當籌碼?
若說他想擺脫的是被人輕視的辱蔑,她寧可相信,他想擺脫的是在黑暗中的無助孤單。
另一手往下移,觸著他緊握成拳的掌,以及捏在其間的物品。「咦?你怎麼會是拿它!」估計錯誤。
「真是個好問題!」傅克韞咬牙。他也正準備問她這個。
「我以為你會拿棒棒糖……」她低噥。果然不該想得太美好。
「什麼意思?」他移動步伐,想按電源開關,當面把話問個清楚,但伸出去的手被握住,她阻止了他。
「別開,我們試試不要開燈看看。總是逃避,不去面對也不是辦法。」
聽出她話中帶話,他停下動作,沒說話。
「來,這裏,小心走喔。」交握的指掌沒放開,一同摸索到床鋪的方位,就像結婚頭三年時那樣,靠坐在床頭,肩並著肩依偎。
好一會兒,她再度開口。「我好像不太怕耶。」
他沉默,等著她接下來的重點。
「我們都有自己心理的障礙,但是我發現,有你陪著,就不怕。」婚姻當中的障礙,她已經有勇氣去面對、跨越,因為他一直都在。
「你呢?還怕嗎?」她跨過來了,那他呢?
「……還好。」
「那我們以後睡覺就不開燈嘍,響應政府,節能減碳。」
「那麼傅太太,這張紙是?」
傅太太。
他好久沒這麼喊她了,他一定不曉得,她愛極了聽他用笑弄口吻這麼喊她,心總是泛甜。
「我同時也放了棒棒糖啊,傅先生。」
「所以妳現在的意思是,要嘛接受妳的討好,要嘛離婚?」威脅他就是了?
「才不是。」她替自己喊冤。「我沒說要離婚,你不准簽喔!」
「嗯哼?」遞上離婚協議書,卻不准人家簽,這是哪來的怪人?
「你曾經說過,除非我主動開口,否則你不會離開我。其實……坦白說,我不信。我一直覺得你早晚會走,我甚至不敢懷孕,我怕給孩子一個不完整的家庭、不快樂的童年,我會愧疚……」
「我知道。」平靜的回應聽不出情緒。
他知道她一直背著他偷偷吃避孕藥,她愈吃,他愈故意每夜激烈求歡。
惡性循環到後來,看穿她嚴密慎防的心牆,他也累了,不再試圖挑惹她,冷了心,由她去。
「可是,我現在敢把簽了名的離婚協議書給你了,不是要你簽,而是相信你永遠不會簽,我不會再害怕失去你。」這應該比口頭上說一句「我相信你」更具說服力吧?
她真的很努力要信任他了,他可不可以,也做一點點努力,再給他們的婚姻一次機會?
他持續沉默,不發一語,連呼吸聲都淺得難以捕捉。
她等得心焦,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暗自懊惱剛剛為何要連不透光的窗簾都拉上。
「克韞?」她不安地想開床頭燈,這次換他抓住她手腕。
「妳今天吃錯什麼藥?」聲音帶著一絲奇異的低沈喑啞。
什麼吃錯藥!她覺得她這輩子活到現在,難得一次說出這麼多有智慧的話耶!至少遞離婚協議書的舉動挺酷、挺有新意的呀!
「我只是突然發現,自己浪費了好多時間,我不年輕了,沒有太多本錢可以虛擲。能夠與你成為夫妻,就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一件事,可是我卻用了十年來讓自己不快樂,這樣不是很矛盾?我想要找回我的幸福。」放開心胸,坦然去愛。
在婚姻裏,有時候計較愈多,愈不快樂。
傅克韞沒有多說什麼,但是收緊的臂膀,落下的細吻,已經給了她回答。
唯一比較不滿的是——
「我不喜歡青蘋果。」他皺眉嫌棄。她嘴裏有青蘋果味道。
她偷笑。「先告訴你,我這次手氣不太好。」很多青蘋果喔。「吃完大概會肥個兩公斤吧,我想。」
「我儘量不嫌棄。」
「怎麼不說你會幫我吃!」她不爽地捶他一記。擺什麼大人大量的體貼口吻啊,他好意思!
感覺倚靠的胸膛微微震動,而後是他低沈地輕笑。
他……笑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他那麼無負擔地笑出聲來了。
她心房一緊,悄悄移開他手中握的那張紙,改以另一項物品取代。
「青蘋果?」很小人的陰謀論口吻。
「才不是。是你最愛的橘子口味。」
他沒有懷疑地拆掉包裝放進嘴裏。就像從前,她好像無時無刻、何處何地都能摸出一支棒棒糖來。
「吃了我的糖,不許再翻舊帳了喔。」
「我這麼廉價?」一支橘子口味的棒棒糖就想收買他。
「才不。我老公是無價的。」舒舒服服枕著他的肩,她滿足地歎息。
上一次這麼甯馨平和地依偎著,夫妻談談心是多久以前的事?她都快想不起來了。
「克韞,我現在想想,其實你不介意我在外頭的成就如何,不在意我當不當職業婦女、不在意我飛多遠,你只是要我一直把你擺在第一位,是不是這樣?」
「……嗯。」他幾不可察地哼應一聲。
他承認了!
杜宛儀眼眶發熱,移近他耳畔輕聲說:「你一直都是啊!我很愛你,從來沒有變過,你相信嗎?」
「廢話!」他說過,哪天她不愛了,一個眼神他就看得出來。
他今天還會在這裏,怎麼也走不開,就是因為明白她始終愛著。
一點也不溫存的回應,她卻笑了。
這就是傅克韞啊!她只要知道,他瞭解她的心意、也願意接受,這樣就夠了。
靠著、聊著,身體愈滑愈低,眼皮愈來愈重,舒服地想睡了,但是腦袋裏隱約覺得好像還有什麼事沒做……啊!
「傅克韞,你還沒刷牙!」伸手推推他,某人剛嗑完甜食。
大爺也困了,懶得動,含糊應了聲:「妳還不是一樣。」青蘋果口味的,別忘了!
「去刷啦,會蛀牙。」
「妳好囉嗦!」他翻身,不理人了。
幻滅嗎?十多年的老夫老妻,還要維持什麼俊酷帥氣的形象、嬌美絕倫的氣質?生活中瑣碎的叨念,多過情話綿綿……但,這就是最平實的幸福。
真鬧牙疼了!
再怎麼剛強帥氣的俊酷型男,鬧起牙痛來,依然乖乖成為病貓一隻。
中午剛過,杜宛儀回到家中,直接往臥房裏去。
「你還好嗎?」難得看到這個連小感冒都很少染上一次的男人,大白天賴在床上,她上前,看到擱在桌上的退燒藥包。
「我不是說等我回來再陪你去嗎?」
「又不是三歲小孩,拔牙還要媽媽陪。」咬著藥用棉花,麻藥才剛退,讓他說話有些含糊不清。
她輕笑。「我不知道你以前沒拔過智齒。」
他也不知道拔智齒這麼可怕,根據醫生的說法,年輕時拔智齒復原能力比較好。即將步入中年才來拔智齒,簡直像血崩,好煩,血怎麼都流不停。
「真可憐。」杜宛儀同情道,摸摸他有些發燒的額頭。她帥帥的老公,現在臉頰腫得像面龜一樣。
傅克韞沒好氣地白她一眼。「妳藝廊快倒了嗎?」這麼閑,有空回來嘲笑他。
「我老公身體不舒服,還管什麼工作。」她拿開他敷在頰邊消腫的冰敷袋替換。「吃過午餐沒?我去煮些流質的食物,吃一點好不好?」
「唔。」
其實拔智齒真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是看她那麼慎重其事,溫聲軟語的探問關懷,對他還是很受用。
「男人喔,有時候真的像寵物一樣,要偶爾摸摸他的頭,就會乖得跟什麼一樣——不管他在外面多意氣風發。」
有一次經過起居室,不經意聽見枕邊人對小妹這麼說,大方發表她「養寵物」的經驗談。
如果沒會錯意,他似乎就是那只「寵物」。
他該不爽的,起碼也要抗議幾句,但是摸著良心講……好吧,誠實來說,他並不討厭她「摸頭」的方式,特別是在她每每表現出「天大地大都沒有我老公重要」的態度時,真的……很沒出息就吃她那套。
但是,他不得不說,女人心真的是海底針!
前兩個月可以為他拔智齒而拋下工作回家關心的女人,今天下午他也不過就咳了兩聲,晚上再不小心打了個噴嚏被她聽到而已,竟然就被趕出房門!
「這什麼?」晚上就寢前,他瞪著遞來的枕頭。
「你的枕頭。」她答得理所當然。「你好像感冒了,去睡客房,健保卡在桌上,明天自己去看醫生,病沒好以前離我遠一點,不要跟我睡。」
「傅太太,妳好情深義重啊。」他一臉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沒辦法,本人千金玉體,千萬別傳染給我。」對他的嘲弄完全無動於衷。
「稀罕!」傅克韞回瞪一眼,不想巴結她,悶悶地抽來枕頭走人。
杜宛儀暗自竊笑。
還說不是寵物,少摸兩下頭就鬧脾氣了。
隔日,做完檢查回來,證實心中的猜測,她在入睡前,到客房去看那個耍個性、賭氣不進房的男人。
「千金玉體的傅夫人,妳進來幹麼?」抽面紙擦鼻水,好像真的感冒了。帶點鼻音的嗤哼聲,顯示被逐出房門的男人還在為此而小小不爽。
她失笑。「當然是有事跟你說。」她主動靠過去,拉拉他的手。「有這麼不高興啊,傅老爺。我懷孕了,當然要謹慎一點,不然對寶寶不太好,這樣也不能被諒解嗎?」
流動的空氣,詭異地靜止了幾秒。
由第一個字解讀到最後一個字,再倒著讀回來,他表情呆愣地望向她。「妳說,妳——什麼了?」
「懷孕。」她很堅定地點一下頭,肯定他良好的聽力。
下一刻,他的反應是驚吼出聲,表情不像是驚喜,反倒比較像驚嚇。「妳瘋啦!都幾歲人了!」她不是有在避孕嗎?
她哀怨地瞥他。「你嫌棄我老?」
「我嫌棄妳高齡產婦!」她以為三十五歲生小孩,和他三十七歲拔智齒是一樣的嗎?差遠了好不好!
「放心,我今天去醫院檢查過了,一切安好,醫生說謹慎一點,沒有問題的,四十歲都有人在生小孩了,三十五歲其實還好。」她笑笑地安撫他。
沒有問題、沒有問題、沒有問題……要命的問題大了好不好!
他一直以為,他們不會有小孩了,她一開始不都避孕避得滴水不漏,幹麼年紀一把了才突然想生小孩?考驗他心臟的強韌度嗎?
他突然驚跳起來,退開數步,開口趕人。「出去,我感冒沒好前不准靠近我,我不要跟妳睡。」
她動也不動,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瞧他。
「幹麼?」千金貴體還不趕快移動尊駕回房。
「你還沒告訴我,你開心嗎?你要當爸爸了。」
開心?見鬼了,他嚇都嚇死了好不好……
「嗯。」這虛弱得要死的哼應聲是誰發出來的?他明明不是要說這個……但是看見她因此而露出那麼燦爛的笑容,話不自覺就從嘴裏冒出來。「自己留意些,下次產檢記得說一聲,我陪妳去,有些事情要請教醫生。」
「好。」雖然領悟得有些晚,虛擲了數年光陰,但幸福只要開始了,永遠不嫌晚,不是嗎?
婚姻當中,有太多的磨合,端看個人如何面對、抉擇,她很慶倖從來不曾放棄過,堅持與他走到了今天。
終於,等到了她的婚姻撥雲見日。
作者:
wind011575
時間:
2011-9-18 01:03:47
外一章 抉擇
午後,杜宛儀偷了空回家,到兒子房中探視。
這陣子天氣不穩定,她叮嚀了大的,少盯幾次小的,就給她染上流行性感冒了,接到幼稚園打來的電話,她差點嚇壞了。
丈夫已經先一步帶兒子看完醫生,打了一針回家休息,她趕回家時,兒子蜷臥在父親懷裏,父子倆擠在小床上睡得好熟。
今天,她不放心又回家一趟,確定兒子一切安好,沒再發燒,這才放下懸掛的心。
回到房中沒多久,家中電話響起,她伸手接聽。
「您好。請問傅克韞先生在嗎?」是甜美的嗓音,有些制式化的音律,像是櫃檯總機那一類的。
「他不在。您哪位?」
「這裏是慈心醫院婦產科,傅先生昨天來過這裏,遺落了皮夾,請問方便過來櫃檯領取嗎?」
婦產科?!一個大男人不會去婦產科,那——他跟誰去?
「小姐、小姐?」
由呆愣中回神,她連忙應聲。「喔,我是他太太,我現在過去拿。」
掛了電話,也領回皮夾,稍晚,傅克韞回來,她勾勾食指。「傅先生,麻煩過來一下。」
「什麼?」他脫下西裝外套掛好,走向倚坐在雙人沙發的妻子。
「這個。」她揚揚手中的皮夾。「我今天去醫院幫你拿回來的,你和誰去婦產科?」
他腳步一頓,在她身邊坐下,沒立刻開口。
杜宛儀偏頭打量他的神情。「很難回答?」
「有一點。」他凝思了會兒,斟酌辭彙。「這關係到個人隱私。」
這是道德問題,既不是當事人,就無權多說什麼。
「所以不能告訴我?」
「不能。」
「喔。」
喔?!「就這樣?」他意外地揚眉,她完全沒有追問下去的意思。
「啊不然咧?」他不是說不能講?當然就這樣了啊。
「妳……沒胡思亂想?」他再次確認。
「是有滿肚子疑問啦,不過沒亂想,你放心。」
他細細審視她臉上每一個表情,確定她不是在說場面話。了不起,婦產科都打電話來了,還能夠處變不驚,真的長進不少。
不過他還是多嘴強調一句:「小毅絕對沒有弟弟或妹妹,有也一定會是從妳肚子裏出來。」是說年近四十,也不太生得出來了,想生他也不准。
噗——
她笑出聲。「我知道啦!」
但是他不說,不代表她永遠不會知道。
天意之所以是天意,絕對是因為它深奧到你永遠抓不准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對於難以掌控的奇妙巧合,你只能將它歸於天意。
前幾天跟妹妹通電話,發現她牛頭不對馬嘴,講話方式怪異,過沒兩天,她到傅克韞那間臨時休息的小公寓去幫他添置些日常用品——有些他吃慣、用慣的東西都是她在打理,叫他買他還不知從何買起。
結果,就讓她撞見小妹那只絕世鴕鳥龜縮到這裏來,還給她帶球跑,差點把她氣死。
家門不幸啊!杜家怎麼會出了這麼個敗壞門風的不肖子孫,還沒名沒分為同一個男人懷孕兩次,千錯萬錯錯不悔,簡直笨到太平洋去了!
聽聽那小鬼怎麼說的?四十歲的女人真愛碎碎念、四十歲的女人真愛碎碎念、四十歲的女人真愛碎碎念……好可恨的一句話。
傅克韞把她拐回家,還小妹耳根清靜,見她心有不甘,一副想咬棉被洩恨的表情,他笑出聲來。
「還在想小妹的事?」
她猛然抬頭。「那天你就是陪心心去婦產科?」
「嗯。帶小毅去醫院,在門口遇見她,她看起來很茫然,就陪著她等檢驗結果出來。」
也就是說,他早知道了!
「明知道她在逃避你還出借住所!」這個幫兇!
「不然我該怎麼樣?像妳一樣指著她的鼻子碎碎念嗎?」他不以為有用。
「你至少要告訴我啊!」那是她妹妹耶。
「妳會大驚小怪。」小妹不讓他講,他能不顧當事人意願嗎?心心不是小孩子了,她有權決定自己的事。
「我大驚小怪?!」呃……好啦,當了媽之後是真的比較愛碎碎念,丈夫已經不只一次說她像嘮叨老太婆了。
她洩氣地垂下肩。「難道就由她去嗎?」
傅克韞伸手揉揉她的發。「我來處理,心心也是我妹妹。」提供住所不是要讓她逃避,而是讓他們能確知她安好。那男人有心的話,會自己找到她,真沒辦法,小孩呱呱落地前,他也會用點小技巧讓徐靖軒找到她。
杜宛儀仰頭望他,了然地淺笑,暖了眸光。
這男人不說甜言蜜語,但順口說出的寥寥數語,卻比情話更暖心。
她的家人也是他的,她的事情他當成自己的在擔待,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的一言一行,都在訴說這則訊息。
「過兩天,去看媽媽吧!」她輕聲說。
他的家人,也是她的啊!他也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人,真的永遠料不到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
前一刻,吃早餐時仍在說年底要帶小外孫出國去玩,討論該去哪個國家,下一刻,杜明淵就在杜宛儀面前倒下。
傅克韞做了急救措施,穩住驚痛慌亂的妻子,鎮定地打點所有事宜,將岳父送醫急救。
心肌梗塞,引發心臟衰竭,不到二十四小時便撒手人間。
杜明淵走得突然,沒人預料得到,杜家上下一片哀沈。
無論是生前被捧在掌心萬分寵愛的那個,還是被放逐邊疆、盼一個關愛眼神盼了多年尚未等到的那個,都沒有辦法接受好好一個人突然說走就走的打擊,悲傷愴慟,傅克韞擔待著後事的處理。
頭七那天早上,律師上杜家來,說杜明淵前陣子才說要重新立遺囑,所有重要文件都在保險箱中。
問題在於誰也不曉得保險箱密碼。
一般人設定密碼,多半會用對自己別具意義的人或數字,接連試過杜明淵以及杜宛儀的生日未果,所有人瞪著保險箱,束手無策。
傅克韞沉默許久,突然念出一串數字。
杜宛儀訝然瞥他。那是……心心的生日。
他知道岳父的心事,知道他其實很愛小女兒,出事前一個禮拜,還交代自己出面買下徐靖軒隔壁的房子,留給小女兒。
處理完杜明淵的後事,律師公佈的遺囑,更是跌破所有人的眼鏡。
托傅克韞出面交涉購下的那處小套房,以及一筆信託基金,留給小女兒。
杜家大宅、名下現金,留給大女兒。
其餘動產、不動產、股票、有價證券,一切的一切,皆由女婿繼承。
這種完全出乎眾人意料,不合常理的遺囑一公開,確實是眾所譁然,連一向鎮定的傅克韞都呆愣了好一陣子。
杜明淵等於是將畢生的心血,全留給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誰也想不通他究竟在想些什麼,直到律師告知遺囑中附加的但書,這才恍然大悟。
傅克韞不得與杜宛儀離異。
用心良苦的父親,只是用了另一種方式,替女兒留住丈夫。
多悲哀,到頭來,她仍是那個得用錢來綁住男人的女人。
多悲哀,到頭來,他仍是那個為了錢而賣斷終身的男人。
這紙遺囑,讓外界看待這樁婚姻的目光更加根深柢固。
雖說死者為大,可傅克韞實在無法不在心裏詛咒杜明淵。
這麼多年了,他不相信杜明淵會看不穿他的心意,明明知道他這輩子已經不能沒有宛儀,何苦加這條但書,讓他和宛儀的婚姻看起來簡直像利益交換似的。
律師讀完遺囑時,他看向身旁的妻子,她一徑沉默,恍惚的眼神,他看不透。
連著幾天夜裏,她睡不好,總是安靜坐起,在黑暗中呆坐到天亮,這些他都看在眼底。
一切又將走回頭路了嗎?
一開始的立意不良,成了他婚姻裏的毒瘤,它始終是存在的,它讓他虛擲了十年婚姻,讓他想對妻子說一句「愛妳」,都說不出口。
好不容易與她走到今天的地步,他不能、也絕不允許任何事物再來破壞他的幸福。
但是,一紙遺囑,毀了這一切。
即使他們做了百年夫妻,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她永遠都無法確定,他與她在一起究竟是為了她,還是杜家的財富。
他一輩子,都只能是為了財富而留在她身邊的男人。
傅克韞痛苦地閉上眼,心裏明白杜明淵是在懲罰他最初的誘婚行為,要他作繭自縛,他得到他要的了,可是,也失去了婚姻的自主權。
結婚、離婚都無法由己,一句「我愛妳」,聽起來只是更諷刺,誰信?
他完全沒防到,岳父臨走前還反將他一軍。
這一將下去,完全是死棋。
杜明淵的報復來得好晚,整整十七年,他還真沈得住氣。事實也證明,真的狠狠整到他了,薑果然還是老的辣。
他在岳父生前的書房裏來回踱步,焦躁煩悶地瞪著桌上的照片,腦海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翁婿兩人在這間書房的對話。
——克韞,我們的棋局還沒結束。
「您究竟想看見什麼?」如同那一年,他問著照片裏的長者,也在心中自問。
一直以來,杜明淵一心一意只想讓女兒幸福,怎麼做,才能讓她的幸福踏踏實實地落滿胸懷?身為一名父親,最想看到的,也不過就是一個男人真心真意地愛他的女兒……
他一怔,忽然明白了杜明淵立這樣的遺囑背後的用意。
「是嗎?你用這種方式,逼我做出抉擇?」恍然大悟的同時,他既想哭,又想笑,沒想到,到頭來會是這種結果。
「你贏了。」他會讓杜明淵看到他想看見的。
他尋至花房,找到蜷坐在波斯菊旁,失神呆坐的妻子。
「宛儀,我有事跟妳說。」
「嗯,你說。」杜宛儀眼也沒抬,無精打采地應聲。
傅克韞坐到她身邊,輕抬起她的臉容審視。「很苦惱嗎?無法分辨我們的婚姻究竟是真心相守,還是名利成分居多?」
她無神的眼眸掠過一抹愕然。「你怎麼會這麼說?」
「爸的遺囑——」
「不是!」她想也不想便否認。「我只是想念爸,心情不好而已,你不要多心。」
「是嗎?」他微笑,沒與她爭論。
「上一回,妳用離婚協議書來表達誠意,為我們的婚姻努力,這一回,換我來向妳表示我的誠意。」他遞出手中的文件。
什麼?
她不明所以地抽出牛皮紙袋的東西,赫然是五年前她給的那份離婚協議書,而且連男方也簽了名!
「你——」她僵掉的表情,讓傅克韞莫名地想笑。
「懂我當時五雷轟頂的心情了嗎?」風水輪流轉呀。
「你、你報復也不用開這麼大的玩笑……」她心臟差點麻痹。
他斂笑。「宛儀,我不是在開玩笑,我真的要離婚。」
她急切地張口,被他阻止,安撫地拍拍她掌背。「先聽我說。妳當時用什麼樣的心情與用意去簽這個名,我就是用同樣的心情在做。妳簽這個名,是因為相信就算有這張紙我也不會離開妳,同樣地,我也相信就算簽了這個名,我也不會失去妳。妳簽它,是想證明在婚姻裏的信心,我簽它,要找回的是妳對愛情的信心。
「我們之間,一開始的起步點就錯了,也許妳自己都沒有發現,它始終是妳心裏的結,妳只是不在意了而已,不是不存在,但是我並不想讓它一直存在我們之間。宛儀,我也會怕失去妳,我不想走回頭路、不能冒一丁點的風險,所以這個結的源頭是什麼,我就從哪裏解開它,一切從頭來過,妳懂我的意思嗎?」
「不是……很懂。」她皺眉。「而且離婚的話,爸的遺產會由我繼承,你就——啊!」
難道,他是那個意思?!
「宛儀,我愛妳。」讀出她眼中一抹訝然,他便明白,他的猜測沒有錯。「妳一直都無法肯定這一點,對不對?因為我留在妳身邊的因素太多了,今天再多這一份遺囑,妳永遠搞不清楚,我在妳身邊的原因。」
因此,他要除去所有的原因,只留下唯一想讓她感受到的那一個……她好像有一點點懂了。
離了婚,他什麼都得不到。
或許說,離婚,是在兩者之間選擇了她。
當初,為了什麼而娶她,今天,他就為了她而放棄那些。
他只是想向她證明,他要的是她,補償一開始所虧欠的。
他離婚,不是放棄她,而是為了擁有她——應該說,他想擁有的不只她的人,也要她的快樂,真正的快樂。
離了婚,他只是一個叫傅克韞的男人,沒有婚姻的約束,沒有財富的利誘,沒有任何的因素,與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單單只因為他愛她,想陪在她身邊。
「宛儀,敢不敢跟我賭?沒有婚姻,沒有那一切,我依然可以陪妳到讓妳可以看見我滿頭白髮的樣子,三十年後,我們再結一次婚。」
她懂了,也笑了。
她想,全世界大概沒有一個要與心愛丈夫離婚的女人,還能夠笑得比她更幸福洋溢。「好,我們離婚。」
傅克韞張臂,承接投入胸懷的柔軟溫香。
其實後來,他常常在想,當年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做下決定娶她?真要出賣人格,他有一百種一步登天的快捷方式,但是一開始,他並不打算這麼做。
他想,或許是因為那個下午,她帶著美麗笑容,毫不遲疑伸手握住母親的那個舉動,當時,他在遠處看著,心莫名地暖融。
花了許多年,他才恍然頓悟,他想擺脫的,不是卑賤如泥、任人輕視的身分,而是無邊無際的寂寞。
那個帶著笑的美麗女孩,以溫暖掌心拉住母親的同時,也握住了他的心,他潛意識裏知道,這女孩會疼他、寵他,包容他的一切,以那雙手,溫暖他冷寂的心。
自始至終,他想要的,只是一個家,一個女人全心全意的似水溫柔。
無關名與利,真正打動他的,是用一支棒棒糖來討好他,羞澀的少女純情。
是她純淨無偽的情意,讓他的心比化在嘴裏的糖更甜膩。
早在他意識到之前,他已愛上她,比自己以為的還要久。
〈全書完〉
作者:
wind011575
時間:
2011-9-18 01:04:09
後記 樓雨晴
這是一本戀愛進化史,完畢。
明明九個字就可以說完的重點,我到底為什麼拖拉了十個章節?(淚)
好吧,要短話長說也不是不可以啦,反正雜念兼長舌是晴某人的長項。
這本書,從女主角十八歲寫到四十歲,整整二十二年光陰都與同一個男人糾纏在一起,而且不是動不動就十年後、二十年後的跳躍式寫法,而是一年、一年地交代過程與演變,堪稱晴姑娘寫過有史以來發展過程最長的一段戀情,直到寫完,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辦到了,傑克,這真是太神奇了!(路人甲:恭喜妳,珍妮佛)
不可免俗,還是要聊聊本書二、三事。
首先,晴姑娘自己自首,這本書與之前出版的書有一點點關聯性,一、兩處小bug會兜不上來,好啦,我自己誠實招供,杜大小姐根本不在我的寫作計畫中,之前提到的並不叫伏筆,而是隨筆……所以後來做了一些情節上的調整後,很明顯就有些小出入了,這點請各位見諒,我知道錯了,我有在懺悔,真的!(跪)
另外要與各位分享的是,這本書晴姑娘稍稍改變寫作習慣,記得我的新寵——十吋小筆電嗎?從這一本開始,晴姑娘偶爾會抱著它到安靜的茶坊、複合式餐廳等地方寫稿,有時寫累了,會停下來喝喝我的下午茶,觀察周遭來來去去的人、事、物,這當中,我留意過正在相親的男女,聽他們介紹自己,也見識到什麼叫「媒人嘴,胡蕊蕊」,男方抓準時機退場,讓媒人有機會問問女方意願,小小增廣了一下見聞——喔!原來相親就是這樣啊!
另外,也不小心聽到前方桌位,為了金錢問題而讓婚姻陷入僵局的家庭紛爭,每一分錢都要斤斤計較,夫妻目前似乎是走向協議財產分開制,因為女方實在太激動了,晴姑娘又不小心聽到幾句:「我完全感覺不到他對我還有愛,這樣我跟找個室友有什麼差別?」
我真的沒有意思要窺探這類太私密的家庭問題,但是那個下午,斷斷續續的對話一直飄進耳裏來,讓晴姑娘一直靜不下心來寫稿,內心感觸好深——婚姻哪!要經營它,真的不像我們未婚男女想像的那麼容易,它有的時候一點都不浪漫,還現實得教你心裏會挫兩下。(我、我現在正在寫婚姻裏的愛情故事啊,大姊!妳這樣我怎麼有心情風花雪月下去,嗚……好幻滅)
然後,也遇到過幾次一群年輕男女替朋友慶生的畫面,印象比較深刻的一次,是聽到某壽星說:「我第一個願望,是希望圈圈能吻叉叉,要舌吻!」
(晴某人來補充一下,圈圈與叉叉都是男的,不確定是被惡整還是本來就是情侶)
再然後,第二個願望更傻眼,好像是在某男生臉上塗奶油,希望某女生舔乾淨。(這一場領銜主演的男主角好像是上一場的其中一個,不小心戳破了晴姑娘對前一對唯美BL情節的幻想)
那個……壽星啊,妳究竟是太愛他還是太恨他?我都看不懂了。
最巧合的是,當下晴姑娘的寫作進度剛剛好就是進行到男主角千里迢迢去替女主角慶生的階段……是有沒有這麼巧啊?
於是,本人自行發揮想像,把這一段唯美化後寫了進去。
我就說寫稿期間最好把我關起來與世隔絕,不然我真的很容易把所見所聞寫進去啊!也因此,連我們副教授過去的傷痛歷史都不小心被我出賣了(反正他看不到)。
出賣在哪裏?嗯……拔智齒那段。
說實在,拔智齒這種事,真的是因人而異,晴姑娘在拔時,覺得其實還好,是心裏想像的恐怖感多過實際承受的痛,兩天就能正常進食。我家小弟就不一樣了,好像是長歪了還是怎樣,拔完還得縫個幾針,臉腫得像面龜不說,還有點小發燒。
而四十歲的男人拔智齒更慘,至少在我看來還滿慘的,當了幾天面龜,講話小漏風,看起來頗狼狽,平日為人師表的威嚴幻滅光光,隔一個禮拜再來上課,居然還在講話咿喔……(歎息,老人家,您的復原能力好慢)
最後,書中所提的珍珠奶茶鍋,晴姑娘是真的吃過。那回跟朋友去,一次見識到乳酪鍋、黃金鍋、豆漿鍋、椰汁奶香鍋以及珍珠奶茶鍋等字眼出現在Menu上,當下真的懷疑過它是寫來唬人的(少見多怪的某人),然後我們這些人又都太俗辣了,只敢點正常一點的咖哩鍋、珍奶鍋、香茅鍋、番茄鍋……最重要的是,它是專攻學生族群,價位都超平價的,一百元出頭就可以吃到飽,我個人是覺得物超所值啦!
據說北部也有傳說中的珍奶鍋,下次去臺北一定要去給它朝聖一下。
最後,這本戀愛進化史各位請慢慢享用,我們下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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