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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孫自荺]太平公主<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8:53:45     標題: [孫自荺]太平公主<全文完>

她是大唐帝國中最受寵愛的女人——太平公主。夢回唐朝,大明宮風云際會,江山美人,千古英雄盡折腰。
   太平公主是我國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她不僅僅因為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女皇武則天的女兒,而且幾乎真的成了“武則天第二”。
   其實,太平公主一生很不太平,她的血管里流動著的是她那極不安分的母親的血液。從小,她驕橫放縱,長大後變得凶狠毒辣,野心勃勃地覬覦著那高高在上的皇位,夢想像她母親那樣登上禦座,君臨天下。然而,正如一位哲人所言,曆史往往會發生驚人的重複,但如果第一次是以喜劇面目出現,第二次則以悲劇結局告終。太平公主雖不乏心機和才干,也曾縱橫捭闔得意于一時,但終未能承傳母志,位列九五,只是在史書上留下許多五顏六色的斑痕而已。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8:54:31

第一章 烏龜疊羅漢


  
  唐時,民間流傳一種精奇絕妙的龜戲表演,太平公主小時最愛看,從而拉開她緊張激烈且戲劇性一生的序幕。

  這兩年的長安城非常熱鬧,就好像發得一盆特別旺的面,鼓鼓囊囊,蓬蓬松松,脹得越出面盆橫流四溢。莫說那些繁華的大街上熙熙攘攘,人流如潮,就連以前一些僻靜的背街小巷,也是人群如織,川流不斷:做生意的肩挑小販,包醫百病的江湖郎中,耍把式,變魔術,賣春藥,問卦算命,斗雞玩鳥等等行當,在大街鬧市實在找不到立足之地,便向僻靜的地方擠過來。他們靠一條板凳,或一張桌子,或一幅布幌,甚至只消掃出一塊乾淨地方,便就地設攤。兩通鑼鼓,幾聲吆喝,人們就被吸引了過來,于是在街巷兩邊便畫出許多人的圓圈。直到日落黃昏,燕雀歸巢,攤主們開始清點他們或鼓或癟的錢包,發出笑聲或歎息時,人群才漸漸散去。
  這兩年長安城非常熱鬧固然是因為連年太平,風調雨順,老百姓日子好過些;還有更主要的原因是這兩年朝廷不斷采取寬恩措施:大赦天下,減免糧稅,放賑救貧……使百姓得益不少。
  可知道,朝廷這兩年為什麼一再“皇恩浩蕩”澤被天下嗎?也就是說,那盆發得特別旺的面是誰撒下的酵母呢?人人心里都明白,這應歸功于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便是曆史上大名鼎鼎的武則天。
  這個武則天在宮廷斗爭中,依靠自己的美麗嫵媚和陰狠毒辣,連連得手,由昭儀而皇後而天後,後來竟與唐高宗並稱為“二聖”。這在中國曆史上已是絕無僅有的了。但她並不滿足,她還要創造一個更驚人的奇跡:要當女皇。于是她在宮廷內廣用計謀的同時,對宮廷外的百姓普施恩惠,以收攬民心。甚至連域外的異國他邦,也從她那里得到比以往更多的好處,引得外國使臣商賈云集京都。中國人加外國人,把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塞得滿滿的。
  比如今天,就有父子二人從鄉下趕到長安城,找一塊街邊空地,兒子拿出掃帚細細打掃乾淨;父親從肩上取下一個包袱,慢慢解開,從里面取出只木箱,小心翼翼放在面前。然後取過包袱皮,從頭到腳撣去塵土。撣罷,又對掃地的兒子喊道:
  “二龜,過來我給你禪撣。”
  這二龜今年七歲,長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聽父親叫,放下掃帚走過來,站在父親面前,把身子轉來轉去,讓他渾身上下撣個遍。
  這時,已漸漸有人圍了過來,都好奇地望著這對父子和那木箱,七嘴八舌地猜測著,議論著。有的說是賣藥的,有的說是變魔術的,而其中一位年歲大的人大聲糾正他們說:“你們都沒猜對,他們是表演烏龜戲的,那中年漢子就是有名的烏龜韓,那孩子是他的兒子,叫韓二龜。”
  依今天的人看,說誰誰是烏龜,那是絕對罵人的話,可那中年漢子聽人叫他“烏龜韓”,不但不生氣,還笑了笑表示認可。他還給自己的兒子取名“二龜”。這豈不很奇怪嗎?
  其實,把烏龜用來罵人,是宋以後的事,那以前可不是。因為龜主壽,唐代人用龜作名字的人多的是,如陳龜齡、陸龜蒙等還都是著名人物。影響所及,來中國留學的日本人也以龜為名。至今,日本人中還有取名用龜的,如龜田、龜山等。如果遠溯曆史,早在戰國時代,統軍大將軍的旗幟上多半畫個烏龜,用以象征吉祥和勝利。可見烏龜在中國曆史上也曾榮耀一時,只是到後來,人類更加進化了,思維更加發達了,聯想也更加豐富了,因烏龜頭一伸一縮,與男性某個器官頗為相似,于是聯想下去,“龜兒”、“龜孫”等等罵人之詞便流傳至今。
  閑話休絮,且說烏龜韓撣罷土,撿塊爛磚頭靠牆根坐下,取出煙袋,美美吸了兩袋煙。隨著最後那縷嫋嫋上升的青煙,舉頭看看天空,時候已經不早,便向身邊的兒子仰了仰下巴,說一聲:“干唄。”
  二龜聽到父命,麻利地從布袋里取出一面銅鑼,隨著當當當一陣鑼響,便是一陣稚聲嫩氣的吆喝:
  “喂,大家都來看,烏龜疊羅漢。疊了寶塔尖又尖,疊個陀螺滴溜轉。小孩看了長得快,老人看了老得慢。不老不少看一遍,好運跟著你屁股轉……”
  兩遍鑼聲後,人已圍得水泄不通。但見那烏龜韓輕輕打開木箱,取出一面小鼓,提出一個竹兜。而後,扣好木箱,從竹兜里取出大小七只烏龜,隨手放在木箱蓋上。
  那些烏龜大的如飯碗,小的如雞蛋,一個個老老實實在、箱蓋上趴著,絕不亂爬亂動,只是伸頭縮腦,睜著閃亮的小眼睛東瞧西望。
  這時,烏龜韓敲起了小鼓,或重或輕,或快或慢,抑揚頓挫,節奏分明。
  隨著鼓聲,木箱上的烏龜開始爬動了,最大的那只首先占據中央,面向觀眾把頭高高揚起,其余六只,依大小順序,圍著大烏龜爬成一圈,也都把頭高高揚起。來了個“集體亮相”。
  少許,鼓聲轉換,第二大的那只烏龜便爬上中間那只大烏龜的背上。隨著鼓聲加快,烏龜們自動以自身大小為序,依次爬到前一只的背上。最後,那只最小的烏龜,爬過層層龜背到了最上層。這時鼓聲由急促陡然變得緩慢,只見那只小烏龜後腿一蹬,以頭和兩只前爪為支點,把身子堅了起來,小尾巴直立朝天。
  人們看到這稀奇精彩的烏龜表演,突然爆發出一陣掌聲,加上叫好聲。口哨聲,響成一片。
  這聲音傳開去,驚動了一位整個長安城都惹不起的大人物;但這個大人物還只是個六歲大小的孩子。這孩子此時正騎在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的脖子上,兩只白嫩的小手一邊牽一只耳朵,叫他向東就向東,叫他向西就向西。因為兩個耳朵被牽得太緊,痛得那胖乎乎的圓臉皺成一團,口中不住地喊道:“小爺輕點,小爺輕點。”這“小爺”一點不聽,照樣死拉硬拽。
  原來,這“小爺”不是別人,乃是當今“二聖”則天皇後的女兒太平公主,她的胯下是個宮中的太監。今天,太平公主在母親面前撒嬌放潑,一定要出宮玩玩,恰遇則天皇後心情暢快,便叫上幾個心腹太監,把小公主背出宮去玩耍。
  這太平公主雖是女孩,從小卻穿的是男孩衣服。她為何這般打扮呢?說起來話就長了。
  唐初太宗年間,荊州都督武士彠,娶妻相里氏,生有二子,名元慶、元爽;後又娶繼室楊氏,生有三女:長女嫁賀蘭氏,青年守寡,史稱賀蘭夫人;次女乳名媚娘,即後來的女皇武則天;三女嫁郭郎為妻。
  單說二女媚娘,尚在娘肚皮里時就表現異常。她長得特別大,還常在母腹中拳打腳踢,胎音很強,身邊侍女們都說准保是個男孩,全家深信不疑,所准備的衣服全是男孩的;再者,武士彠夫婦頭胎是個女孩,巴望生個男孩,准備了男孩衣服,心想,造成既成事實,菩薩也只有遷就。不過他們也有退一步的打算,如果菩薩不給面子,讓生個女孩,也沒有關系,反正他們家鄉有女孩著男裝的風俗,認為這樣更好撫養。所以武則天小時穿的全是男孩子的衣服,使那些不明就里的人都以為是個男孩,這其中還包括一位當時著名的相士袁天綱。
  有一次,武士彠請袁天綱給孩子們看相,當看到媚娘時,他說道。
  “小公子神采不凡,龍睛鳳額,地角天顏,此乃伏羲之相也。只可惜是個男孩,若果是女孩,將來必定位尊九五,貴為天子……”
  袁天綱的話把武士彠的魂都嚇沒了,他趕快重金打發了袁天綱,叫他不要再說。不過,袁天綱走後他並不相信,心想是男是女你都沒看出來,其它哪談得上?可是這話被長大後的武則天牢記在心,深信不疑,結果還真的應驗了。
  所以,太平公主從小便是一身男裝。
  今天,太平公主出了宮門,見外面橫一條街,豎一條街,街兩旁店鋪林立,賣什麼的都有。太監們專揀那些好吃好玩的東西買來討好公主,可是她這樣嘗嘗丟了,那樣看看撂了,都不中意。太監們一逗耳朵,把小公主背到西校場。
  這西校場原本是演兵場,因年久未用,便成了玩蛇斗雞,跑馬馴象,耍把戲,唱小曲,算命打卦三教九流的活動場地。每天人山人海,游客如云。
  太平公主到了西校場,見到許多在宮中難以見到的新奇玩藝兒。看得眼花繚亂,好不開心。正東瞧西望間,忽見那邊有個長鼻子大耳朵的特大家伙在表演什麼節目,快叫太監背她去看。她從來沒見過那個大東西,但知道它叫大象,因為從小她就聽了很多關于大象的有趣故事。
  唐時,每年都接受藩國外邦貢獻的大象,累計有三四十頭之多,每遇朝廷大典,便把這些經過訓練的大象放出來,使朝典更為吉祥壯觀。那些大象先是在宮門外悠閑地吃草,朝鍾一響,立即聞聲而動,各就各位,一對對相向而立,待百官入朝後,便將長鼻子互相扭結在一起,形成一道道欄杆,再不許任何人入宮。那些大象與朝官一樣,各有等級,因而朝班時所站的位置也不一樣。象的紀律也特別嚴明,假如哪一頭象誤了朝班時間,或者走錯了位置,甚至無故傷人,便有兩只象過來,用鼻子絞住它的腳,將它放倒,讓手持鞭子的象奴過來抽打它。受處罰後,它還得爬起來向象奴俯首致意,感謝他的“教誨”。有一年,外國進貢了一只象,通身雪白,無一根雜毛,長得又特別高大。每逢朝廷盛典,便給它打扮一番,在背上安放五彩屏風。七寶座床,幾十名武士手執兵器坐在上面,真是威風凜凜,令人肅然起敬。
  後來,大概為了節約開支的原因,這些大象都被釋放了,一名朝廷大臣還特地寫了一篇《放馴象賦》,記述把這些大象放歸自然的經過。
  太平公主出生後沒見過大象,只是從太監,侍女口里聽了滿腦子的大象故事。今天,她看到大象了,而且還摸了它的長鼻子。
  大象可是最聰明不過的動物了,它好像敏感到今天的觀眾里有位不尋常的貴人,表演得特別賣力。它用鼻子敲打鑼鼓,打得有板有限。它還會吹一種叫觱篥的樂,吚吚呀呀,委婉動聽。表演完了,便伸著長鼻子肉觀眾要錢。那象也學得很勢利,錢給得多的,又是點頭又是下跪;錢給得太少,就丟在地上不要,或者根本不接。不過奇怪的是每次在太平公主面前它都表現得很有禮貌,不論賞錢多少,都照樣點頭下跪,一再拜謝,做出十分親善的樣子。
  這太平公主舍不得大象了。她要太監們把它帶回去玩,太監們說,那東西太大,抱不動。可她不依,又叫又鬧,非要不可。太監們怕鬧久了暴露身份,也不管小公主願不願意,把她架在脖子上就走。
  這下她胯下的那個太監就倒黴了,帽子被抓掉,頭發被抓亂,臉上還留下若干條血道道。正當他的耳朵都快被扯掉時,忽然那邊傳來一陣喝彩聲,小公主聽了,掉轉“馬”頭,尋聲追去。胯下的太監沒命地朝那街邊人堆跑去,才算保住了耳朵。
  這時,烏龜韓已指揮那七只烏龜表演了好幾套節目,現在正在表演“轉陀螺”。但見烏龜們在鼓聲指揮下秩序井然地爬動著:最大那只烏龜穩穩伏在下面,其余烏龜紛紛朝它身上爬,最後壘成一個中間小兩頭大的“陀螺”。接著,鼓聲一變,中間那只小烏龜四只腳用力一蹬,上面的烏龜都隨之轉動起來。漸漸地,越轉越快,恰如一個飛旋的陀螺。看得人們又是一陣喝彩。
  喧鬧中,一個小腦袋從人群的腋下鑽進來,看到這稀奇的表演,也手舞足蹈地吆喝起來,當烏龜陀螺停止轉動時,便伸手去摸那可愛的小烏龜。
  “不許摸!”二龜伸手去擋。
  “我們要摸!”
  “偏不准你摸!”
  “小公子,”烏龜韓笑道:“這東西生人是摸不得的。”
  “我不光要摸,我還要要!”太平公主雙手叉腰說。
  看到那趾高氣揚的樣子,二龜也不相讓,上前半步說:“你憑什麼要要?快走開!”
  太平公主從來沒有聽見過有人敢在她面前這樣講話,便眼一瞪,抬手就給二龜一巴掌。但聽“叭”的一聲,打得實在,二龜臉上頓時就出現五道指印。打了還不解氣,順手把那烏龜搭成的“陀螺”掀翻,抓住那只中間的小烏龜就往懷里揣。
  二龜雖是窮人家的孩子,卻是父親的獨苗苗,從來也舍不得打一下。今天忽地鑽出個野孩子,打了他耳光不說,還搶了烏龜,他氣得大叫一聲,也瞄准對方的臉,重重地還了一耳光。
  如果二龜能預見這一耳光的嚴重後果,他無論如何也是不會去打的,他為這一耳光付出的代價太大太大,從此開始了他悲痛恥辱的一生。
  太平公主沒想到這世界上除了母後以外還有人敢打她,一時間竟愣住了。當她感到左臉上火燒火燎地發痛時,她才相信真的被打了,而且打她的就是站在面前的這個衣衫破爛的小叫化子。她忍住痛,忍住淚,她要報複:先是對准那些烏龜亂踢一通,而後抓住二龜又打又抓又咬又撕。二龜正待還手,卻被父親過來制止了,還連聲向打他的孩子賠不是。二龜委屈地望著父親,他想不通。
  正在這時,兩個太監擠進人群,見公主正在起勁地打一個孩子,不問情由,也揮拳向二龜劈頭蓋臉打去。烏龜韓見兒子挨打,忙轉身來護著,又苦著臉求告道:“二位老爺饒了他吧,孩子小,不懂事。”
  見是孩子的父親,兩個太監便罵道:“好狗日的,原來是你的支使,那就連你一起打。”罵完,拳打腳踢,疾如雨點。烏龜韓也不還手,只緊緊地護著自己的孩子。
  而這時的太平公主卻像沒事一樣,一只只把地上亂爬的烏龜拾起來,牽起圍裙往里裝,准備拿回宮中慢慢玩。
  二龜見那孩子要拿走烏龜,便從父親懷里掙脫出來去奪,你爭我搶,互不相讓。兩個太監見了,放下烏龜韓,轉向二龜,一人提手,一人提腿,把他朝地上一摔。不想二龜的額頭與木箱碰個正著,頓時血流如注,染紅了半個臉。烏龜韓大叫一聲:“我的兒呀!”就撲在兒子身上。
  兩個太監全不把這些放在眼里,轉身幫小公主收撿好烏龜,吆喝圍觀的人讓道,准備回宮。
  這時,人群中走出幾個抱打不平的漢子擋住去路,氣憤地說:“你們光天化日之下,搶了東西又打人,就這麼走了?”
  兩個太監又拉出打人的架勢說:“識相點,少管閑事。”
  幾個漢子道:“這閑事我們管定了。”
  圍觀的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說:“這還有王法嗎?”“天子腳下,能容你們這些無賴橫行?”有的還吼道:“打,打死這些不講理的狗東西!”
  正鬧得不可開交時,人群中走出一個笑容可掬的胖老頭。兩個太監見了他,忙垂手侍立一旁。胖老頭對他們說:“快向這幾位客官陪禮。”兩個太監立即滿面笑容,向眾人拱手陪禮。胖老頭又說:“還不快把受傷的孩子送去包紮。”兩個太監趕快過去扶二龜。二龜撥開來人的手,扶著箱子站起來說:“我不要你們扶!”
  正在驚慌中的太平公主見了胖老頭,便一頭栽進他的懷里,不再說話。胖老頭一面護衛著她,一面向眾人打拱道:“我家兩個奴才不知事理,在下這里向各位陪不是,請各位多多包涵。”他又轉向烏龜韓說:“我家小公子既然喜歡你這幾只烏龜,你就開個價,賣給我們好嗎?”
  烏龜韓聽了,長長歎口氣。他跑江湖時間雖不長,遇到的倒黴事情不少。心想,與其帶著兒子在外面過這種挨打受氣的日子,不如把烏龜賣幾個錢,贖回押出去的地,安安穩穩在家鄉做莊稼算了。打定了主意,便說:“你家公子要要,隨您老賞幾兩銀子便了。”胖老頭說:“你的東西,還是你開個價。”烏龜韓說道:“本來這幾只烏龜不值多少錢,因為它們會這套本事,就值錢了。您老給二十兩銀子如何?”胖老頭笑道:“我給你三十兩。只是今日走得倉促,身上未帶足銀子,請到寒舍去取;順便也給你兒子頭上上點藥。”
  圍觀群眾見這胖老頭對人謙和,說話通情理,也都抱息事甯人態度從旁勸解說:“古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不打不相識嘛。”“七只烏龜三十兩銀子,值,快去取了銀子回家罷!”
  說話間,兩個太監一個用竹兜提上烏龜,一個背著太平公主前面走了。烏龜韓父子背著空木箱跟在胖老頭身後,很快消失在街頭。
  轉過幾條大街,胖老頭在一所大宅子門前停下,叫開紅漆大門,帶著烏龜韓父子走了進去。轉過幾道回廊,又進了幾道小門,便被引進一間房子里。胖老頭笑眯眯地說:“你們父子倆先在此坐片刻,我去叫廚子給你們送些飯食來,吃飽了拿上銀子好趕路。”烏龜韓忙說不必客氣,但話未說完,胖老頭就笑著走出門外了。
  父子倆相對看看,無奈地坐下。
  二龜從來沒見過這麼又好又大的房子。他記得很清楚,剛才已經走過三個大院,每個院子里的院壩,都比自己村里那個最大的打麥場還大;還有那房子,門上窗上都刻著花,漆得通紅透亮。廊簷下擺滿了花,開得紅紅綠綠,看得人眼花。房子這麼大卻沒有什麼人,冷冷清清的,有些瘆人。
  “爸,這是啥地方?”二龜偏著頭問。
  “大戶人家唄。”爸回答說。
  “我看像個廟。”
  “不是,是廟你看見一個和尚嗎?”
  是的,二龜沒看見有和尚,只見到幾個長得胖乎乎,說話細聲細氣的男人。他又問了:
  “爸,你說,這些人怎麼都長得胖?”
  “吃得好唄。”
  “怎麼說話都女聲女腔的?”
  “什麼女聲女腔的?”爸爸瞪了二龜一眼,又偷眼朝外看看,幸好沒人聽見,接著說道:“大戶人家,知書識禮的,哪像我們鄉下人,粗聲大氣地說話慣了。”
  父子說話間,又一個胖乎乎的老頭進屋,手捧食盤,里面是熱氣騰騰的饅頭和兩碗葷菜。那人把食物擺上桌後,輕聲細語地說:
  “剛才管家吩咐了,請你們先吃飯,他馬上便把銀子送來。”
  父子倆折騰了大半天,本也餓了,又因多日未見葷腥,抵不住那肉香味直朝鼻里鑽。二龜看看饅頭大肉,又看看爸爸。
  烏龜韓看看兒子,又看看桌上的飯菜,遲疑了一下,便拿起筷子對兒子說:“吃。”父子倆便狼吞虎咽起來。可是,沒吃多久,便都頭暈腦脹,四肢癱軟,支撐不住,倒在桌子下昏昏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二龜被一陣劇烈的疼痛驚醒。他漸漸恢複了記憶。他想起來了,那痛來自頭部,額頭被箱子邊碰了個口子。他用手摸了摸,爸爸為他包紮的那塊布還緊緊貼在傷口上;但他覺得那更痛的地方不在頭上,似乎在肚皮上。他慢慢移動著手往下摸,沒有傷口。他糊塗了,沒有傷口怎麼又這麼痛呢?
  “爸爸,我疼。”二龜從小失去了媽媽,遇事就喊爸。他記得他跟爸爸一起吃飯,怎麼又喊不應?睜開眼看看,除了空蕩蕩的房子,什麼也沒有。爸爸,爸爸哪兒去了呢?
  一陣巨痛襲來,他又昏過去了。
  他在做夢,夢見在村里與幾個小伙伴比尿尿,看誰尿得高。以往,幾乎每次都他第一。今天,幾個小伙伴又比試,可剛一尿,一股鑽心的痛由下而上,從胸口直竄腦門。他被痛醒了,便用手去摸那尿尿的小雞雞,幾次都沒摸到。怎麼,雞雞沒有了?他恐怖地大叫道:“我的雞雞,我的雞雞哪里去了?”
  沒有人回答。
  從此,宮中多了個小太監。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8:54:56

第二章 擲繩上青天


  
  把繩子朝天上一拋,它便直立起來,玩繩戲的人抓住它朝天上爬去,直到無影無蹤。烏龜韓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越獄逃跑了。

  烏龜韓醒來第一個感覺是今天睡過了頭。他好久都沒有睡得這麼沉了,已經醒了,眼皮還沉得睜不開。
  他想起來了,大概因為是吃了肉——他記得昨天確實是吃了肉,人們都說吃了肉睡覺特別香,果然不錯。不過他沒覺著香,只覺得睡得太久,頭暈腦脹,朦朦朧朧中好像天已大亮。
  天亮第一件事是要叫醒兒子,他用腳蹬了蹬炕那頭,空空的。兒子已經起來了,他很高興。兒子漸漸長大,開始懂事了,起床再不要爸爸叫了。他這時大概正在做飯,吃了好去趕市。沒娘的孩子早當家,這話不假。再過幾年,給他娶個媳婦,自己就當老太爺了,有個什麼病痛,又多一個人端茶送水。
  怎麼一想到病痛就真的有了病痛,四肢無力,周身酸痛,口干舌燥,連下炕的氣力都沒有。
  “二龜,水,水。”他吃力地喊著。
  果然一碗水送到他的唇邊。
  喝了水,他的精神好了許多,慢慢睜開了眼睛。
  當他逐漸看清給他喂水的不是二龜,竟是一個滿臉長毛的漢子時,他嚇得驚叫起來。
  那人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說:“老哥子,這里是不准大聲喊叫的。你要不聽,你這一輩子就休想再喊叫了。”
  “這。這是哪兒?”烏龜韓見這漢子並無惡意,便問道。
  “告訴你嚇你一跳!這是監牢。”漢子冷冷地說。
  “什麼,這是監牢?我犯了什麼事?”
  “你犯什麼事我怎麼知道。老哥子,我說你既然來了,就安心待著吧。”漢子說完,竟毫不在乎地笑了起來。
  “那,那我的二龜呢?”
  “二龜是誰?”
  “我的兒子。”
  “沒見過。昨晚他們只拖著你一人進來。”
  “什麼?你沒見過?”烏龜韓猛地坐了起來,一把抓住那漢子的手,不停地喊:“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似乎要向他討回自己的兒子。
  那漢子掙脫被緊緊抓住的手,奇怪地問道:“你把兒子交給過我了嗎?”
  烏龜韓呆呆地望著那漢子,搖了搖頭。
  他終于想起來了,這與眼前這個漢子確實不相干。
  那漢子看著烏龜韓那雙發愣的眼睛,安慰道:“你先別急,好好想想,你兒子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走掉的。”
  烏龜韓想了想,說道:“在一座像廟的大院子里,一個胖老頭給我們送來紅燒大肉,白面饅頭,我跟二龜放開肚子海吃,吃著吃著,怎麼就睡著了。醒過來,就睡在這炕上……”他用手拍拍睡覺的地方,才發現不是炕,立刻改口說:“就睡在這草鋪上了。”
  “那吃飯以前呢?”
  “那以前,那以前我帶著二龜在街上表演烏龜戲……”
  那漢子聽了,一陣興奮,問道:“這麼說來你就是烏龜韓了?”
  “是呀!”回答以後,烏龜韓驚奇地望著那漢子說:“你怎麼知道的?”
  “你先別問,接著說下去。”那漢子十分親熱地拍著烏龜韓的肩膀說。
  烏龜韓便把父子倆如何表演烏龜戲,如何遇見一富家公子,發生爭執,二龜挨打,幸遇胖管家欲買烏龜,隨他去取銀兩,在他家吃飯等經過,細細講了一遍。
  剛剛講完,那漢子便跺腳道:“壞了,你遇上老妖婆那幫賊類了!”
  烏龜韓莫名其妙地望著那漢子,只見他咬牙切齒,怒目圓睜,雙手握拳,像要與誰拼命。便越發感到不可理解,問道:“你說的老妖婆是誰?”
  “妖後武則天!”那漢子聲如洪鍾地說。
  烏龜韓聽了,嚇得忙去捂那漢子的嘴,又朝前後看看。幸好,監房里只有他倆,監欄外,也未發現獄卒的影子。他這才出了口大氣說:“大哥,你我素不相識,說這等株連九族的話,你不怕嗎?”
  那漢子哈哈一笑道:“提著腦袋走四方的人,有什麼可怕?再說,我相信我師父金峭,他絕不會收孬種做徒弟。”
  “什麼?金峭也是你師父?”
  “是的,他是去年才收下我這個徒弟的。我跟他跑了大半年江湖,學了幾套吃飯的本事。他對我說,在我之前,收留過家遇不幸,生活無著的韓姓父子,教他們一套馴龜的技藝。想來,你一定就是了。算起來,你還是我的師兄,咱倆竟在這里面相會,也是三生有幸。來來來,師兄在上,請受小弟一拜。”說罷,納頭便拜。
  烏龜韓忙扶起他道:“不敢當,不敢當,我還未請教師弟尊姓大名。”
  “小弟姓李,名十三,因隨師父學得一手馴猴的技藝,江猢人稱猴兒李。”
  正說著,只聽監牢大門哐啷幾聲響,猴兒李說道:“外出下苦力的犯人回來了。師兄,恕小弟多嘴,你才進監獄,不知里面的規矩,千萬不要哭鬧,最好裝瓜賣傻少說話,一切聽我安排,自會逢凶化吉。還有你兒子的事,我會幫你打聽他的下落。請師兄牢記。”
  說罷,在一陣吆喝聲中,獄卒打開牢門,做苦工的犯人回到監室,紛紛尋找自己那方安身之地。混亂中,猴兒李又給烏龜韓遞過一個眼色,示意他保持安靜。
  這猴兒李雖是個江湖藝人,卻有一段非同一般的經曆。他原本不姓李,因父母早亡,不知姓氏。一年冬天,凍餓在長安街頭,幸遇太子弘相救,收為奴仆。只因他誠實乖巧,太子很喜愛,便賜李姓;因為是冬天收留的,取名李冬。
  李弘太子是唐高宗皇上與武則天的親生兒子,二十三歲那年被立為太子。高宗臥病時,令他監理國政。看來,准備要他接班當皇帝。可是母後武則天對他卻不滿意,因為他太有個性。
  還在年少時,李弘就表現出非凡的見解。有一次,老臣教他讀《春秋》,讀到楚世子商臣弑君時,他很吃驚,要求換別的書讀。大臣郭瑜說道:“孔子作《春秋》,如實記錄,善惡皆書,為的是褒揚善行,勸人效法;貶斥惡行,警醒後世。故有一字之褒,榮于華袞,一字之貶,重于斧鉞之說。殿下讀了,熟悉曆史,明辨善惡,對今後治國大有好處。”太子卻說:“記有這類犯上作亂,滅絕人倫的史書,我讀起來惡心。換一本吧。”
  太子李弘在監國主政時,寬厚仁愛,深得民心。他了解到士兵生活很苦,便加大撥款,增加薪餉;發現軍糧里有樹皮草籽石粒,立刻追查,把倉庫里的好米分發下去。當時規定,凡逃兵的妻子,一律沒為官奴,他便奏請父皇廢除這些苛刻的條例。他又奏請父皇下旨,將大片閑置的土地無償分給貧民耕種,以解救他們的饑荒。
  太子李弘特別愛好文學和曆史,他搜集曆代典籍中的優秀文章五百篇,編成一本書叫做《瑤山玉彩》。高宗看了很滿意,賜他錦緞三萬匹。高宗皇上對他特別喜愛,當著大臣們的面表揚他是“仁孝有德的彬彬君子”。
  然而武後對兒子當“君子”毫不感興趣。因為兒子真的成了“君子”,那就不免要冒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果然,冒犯的事一件接一件地發生了。
  有一次,太子李弘發現被母後害死的蕭淑妃的兩個女兒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幽禁在後宮,已被遺忘,都三十好幾了還沒嫁人。這實在是皇室的大丑聞。便向武則天奏道:“母後,依聖人的話說,女大當嫁;可兩個姐姐在後宮關到三十好幾了都不出嫁,有違聖人的教誨,請母後做主把她們嫁出去吧。”
  對這種正當的意見,武則天實在無法拒絕,便說:“是我事情太多,給忘記了。你的意見很好,我馬上做主把她們嫁了。”第二天,武則天便准備把兩個公主許配給殿前衛士權毅和王遂古。李弘知道後,對母親的這種做法很是氣憤。
  接著,又發生了一件更使他氣憤的事:他的嫂嫂,周王李原之妃趙氏,被母後害死在後宮。
  那趙妃不是別人,她是太宗皇上之女長樂公主的女兒。長樂公主常到宮中走動,二來為了拜見皇兄高宗,一則也為看看女兒。這本是人之常情,可武後偏看不慣。她先把長樂公主和她的丈夫調去外地,並下旨禁止她入宮,然後把趙妃禁閉起來,還不許送飯。十余天後打開門一看,早已餓死在後宮。
  太子弘再也忍不住了,去見武則天說:“兒臣記得母後寫過一部《列女傳》,現在一個很賢慧的兒媳餓死在您的家里,人家不說嗎?”
  武則天聽兒子這樣對自己講話,大怒道:“放肆!竟敢大膽越禮教訓起我來了,哼!”
  太子弘也不相讓,回道:“並非兒臣越禮,記得母後曾上表父皇,讓他廣開言路,多聽百姓意見。我只不過遵照母後的教誨學著去做而已,沒有半點教訓母後的意思。”
  武則天這時已完全失望,對這種兒子,還有什麼辦法呢?她馬上換了口氣說:“吾兒作為皇太子,能這樣明辨事理,心懷寬闊,敢于直言,大唐江山可保無慮了。作為母後,我今後注意就是了。”
  聽母後這樣表示,太子弘心中好不歡喜,趁今天這個機會,一吐為快,把梗在心里的活全說出來:
  “母後實在英明,兒臣還有一事相奏。前幾日聽說母親擬將義陽、宣城兩位公主下嫁,實是宮里一大喜事,只是聽說要嫁給殿下衛士,兒臣感到不甚恰當。想兩位公主姐姐乃父王親生女兒,金枝玉葉之體,豈能嫁給仆役;如果嫁給世代書香之家,不是更好嗎?”
  武後聽了,牙咬得嗞嗞響,拳頭幾乎捏出水來,心里罵道:“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可口里說出來的卻是:“好,我的兒.我都聽見了,你退下去吧。”
  大概半個月後,高宗和武後駕臨合壁宮,太子弘隨駕伺候。席間,太子弘又向母後懇求將兩位公主嫁給門第相當的人家,母後當即表示同意,並說正在選擇中。宴會上,為獎賞太子對國事的辛苦操勞,母後特賜酒一杯。太子弘謝過母後,一飲而盡。
  可是太子回到寢宮,便感覺腹痛難忍,禦醫還沒有趕到,太子弘便一命嗚呼了。
  作為太子弘的貼身侍從,李冬親眼目睹了這一切。在太子靈前伏地痛哭時,他發誓要為太子報仇。但這個仇向誰報呢?毒死太子的正是他的母後啊!
  他終于找到一個報仇的對象。
  太子弘死後,武後的第二個兒子李賢被冊立為太子,他早就從兄長那里知道李冬的忠誠老實,便要來做貼身待從。
  這李賢與他哥哥一樣,也是個頭腦清醒、處世寬厚的人,對母後害哥哥立自己為太子不僅不感激,還滿懷憤懣。他想迎合母後,做個像父親那樣怯儒的人,于心不干;想去規勸母後卻不敢,生怕又落得哥哥那種下場。無奈中,便寫了《黃台瓜辭》一首,命樂工誦唱。歌詞曰: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
  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
  三摘猶尚可,四摘抱蔓歸。

  詩中,用瓜比喻武後生的幾個兒子,如果把兒子都一一處死,最後只會收獲一些瓜藤而已。哀婉的歌詞譜以哀婉的曲調,唱得宮牆內外一片低沉與惶然。
  武後是個善于舞文弄墨的女人,當然能聽出歌詞的弦外之音,但她並不因此而動心,反倒對李賢耿耿于懷。加之李賢太子在監國期間辦事果斷,政聲蜚然,高宗皇上說他“治事勤敏沉毅,寬仁有王者風”。一點不像他父親那樣柔弱寡斷沒有主見,武後想,要是他將來當了皇帝,哪里還有我的份,便產生廢李賢,另立新太子的打算。
  察言觀色,見縫插針的人有的是。
  有一個叫明崇儼的妖人,靠畫符念咒被封了個諫議大夫的官。這天,武後叫他為兒子相命,明崇儼故作神秘兮兮他說:“天後陛下,恕為臣直言,臣下看太子骨骼顯露,眉目分明,乃福薄壽短之相,怕不能繼承大業。英王(李哲)面貌很像太宗,相王(李旦)的長相也主貴。請天後陛下細察。”聽了這番話,武後廢太子李賢的決心更大了。
  武則天做事總是計劃周詳有條不紊,她先命手下的文人寫下《少陽正范》、《孝子經》兩本書,專賜給太子讀;又寫信給太子,指責他的過錯。太子就心慌了,武後又使人散布流言說太子不是武後親生,他的親生母是武後的姐姐韓國夫人。這樣一來太子就更心慌了。整日誠惶誠恐,疑懼不安,但他不甘心束手待斃。對母後,當然不敢有什麼動作,便把目標對准母後身邊的小人。首先,當然是那個唆使母後要廢掉自己的明崇儼。
  太子李賢的計劃也很周密。
  這天,他把李冬單獨叫到面前,如此這般吩咐一番。李冬聽了,立刻跪下說,他就等這一天為太子效命,並對天發誓,一定不負太子的重托。
  當晚,太子李賢找了李冬一個錯處,當著眾家奴的面,狠打了他一頓,並交有司嚴辦。不過沒幾天,李冬便從監獄逃脫,從此了無蹤影。
  李冬逃出長安,流落他鄉。因紀念太子李弘的死期,改名李十三,拜術士金峭為師,學得幾手技藝,其中以馴猴為最精。他常以賣藝為掩護,暗中與太子賢派來的人聯絡,接受打探消息、網絡義士、暗殺權奸之類的任務。
  這一天,太子賢派來的人告訴他,明崇儼要去洛陽辦事,命他在半道上尋機下手,把他殺掉。
  這明崇儼原本是個不學無術的道士,靠甜言蜜語、阿諛奉承取得武後信任,據傳他與武後還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有次他與武後單獨在密室相會,被高宗得知,龍顏大怒,要武氏說清楚。這武氏反倒理直氣壯地說:“我只不過讓他幫我潛心修煉,為陛下求福增壽,這難道也錯了?”高宗無言以對,只英雄氣短地說了句:“下不為例。”便草草了結。
  明崇儼既當了諫議大夫,又有武則天撐腰,趾高氣揚,威風八面。這次去洛陽公干,坐上八抬大轎,前後左右,隨從侍衛。沿途官員,接風送駕。一路張揚,招搖過市。
  這日走進一個小集鎮上,前面道路被堵,差役吆喝一陣,也未喊通。原來是一群猴子擋道,明崇儼只得叫暫停。
  那些猴子似喝醉了酒,搖搖晃晃,東斜西歪,跌倒在街心。一個穿破爛衣服的漢子過去扶它們起來,它們翻個身又倒下了,扶了這個那個倒,三番五次都這樣,真像喝醉了酒一樣。那漢子假裝無奈,大喝一聲:“街使來了!”猴子們滿不在乎,照樣趴著不動。那漢子又喝道:“禦史中丞來了!”猴子們照樣不理,睡著不動。最後,那漢子只輕聲說了句:“諫議大夫明大人來了!”話音剛落,猴兒們個個都從地上竄了起來,東張西望,慌慌張張,做出很惶恐的樣子,分兩邊垂手恭立,給明大人讓出道來。逗得圍觀的人捧腹大笑。
  明崇儼在轎中看得清楚,也忍不住拊掌大笑,說道:“好乖巧的猴子。”說罷,掀開轎簾,丟出一錠銀子。
  銀子尚未落地,只見那破衣漢子蛇一樣靈巧地穿過侍衛,直竄轎前,從袖中抽出把明晃晃的尖刀,對准明崇儼心窩刺去。但聽轎內哎喲一聲,再無聲息。只見一汪鮮血從轎里漫出。
  當侍衛們明白過來喊捉刺客時,那破衣漢子已混進入群中跑了。那群猴子也趁亂四散逃得無影無蹤。
  當今天後的寵臣被暗殺,那還了得。一聲令下,凡耍猴的都被逮進大牢細細審問。
  李十三早就料到有這一著,那天刺殺了明崇儼,逃回棲身的山間破廟,待猴子全數歸來後,便一個個與它們依依告別,放它們回歸山林去了。
  可是他還是栽在猴子身上。
  這天,他正趕路,對面過來兩個公差模樣的人,二話不說,一根鏈子把他緊緊套住。他正要分辯,轉身一看,身後跟只猴子。那只猴子平日與他最為親密,舍不得離開,已暗暗跟了他幾天,今天被公差發現,闖了大禍。
  那猴子見主人被鏈子鎖了,跳起來對兩個公差又抓又咬,李十三對它擠眉瞪眼發出信號,它才吱吱叫了幾聲悻悻地落荒而去。
  李十三入獄時,一副蓬頭垢面的乞丐打扮,說話侉聲侉調,憨頭呆腦,問了幾堂全無眉目。縣衙便備了文書,上報長安府,聽候發落。因為有太子那邊的人暗中打點,雖是坐監,並未受苦。不久,又巧遇師兄烏龜韓,多一個說知心話的人,日子也倒好過。只有烏龜韓整日想念兒子,唉聲歎氣,痛不欲生。
  因為從李十三那里聽來的那些話實在太可怕了。老天不長眼,那天偏偏碰上當今聖上的公主。要是知道她是公主,把烏龜送給她不就結了,可該死的二龜還出手打了公主一已掌。李十三說就是那一巴掌打壞了,那公主是能隨便打的嗎?誰不知道她還有個腳一跺整個長安城都發抖的媽,那是個躲都來不及的女人,可偏巧碰在她手上,二龜的小命能不凶多吉少嗎?
  他怪那天出門太早,路邊草叢里竄出只狐狸看了他好幾眼,還順著進城的路跟了半里地,人們背地都說當朝的那個婦人是狐狸精變的……想到這里,烏龜韓心里一緊,說聲不好,那年他在山里放夾子,就夾住過一只狐狸,那張皮還賣了一錢銀子。“報應呀,報應!”烏龜韓嘴里不住地念叨著,眼淚奪眶而出。
  但他有時也不相信李十二“凶多吉少”的說法。就算兒子不該犯上作亂打了公主,可是他不知道呀,不是說不知者不為罪嗎?何況,他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弄到宮里,教訓教訓他,讓公主親手打他二百嘴巴,再把那烏龜戲的節目通通表演一番,讓公主看個夠,等她看膩了,氣消了,不就把他放出來了。想著想著,好像二龜真的被放了出來,現在正在什麼地方伸著脖子喊爸哩。烏龜韓不覺破涕為笑了。
  “怎麼,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也會笑呀?”
  當他聽完烏龜韓講他發笑的原因後,也禁不住笑了,笑罷便低聲說道:
  “不是小弟掃兄長的興,你想想,那武氏是何等樣的人,連自己親生兒女都敢下毒手,掐的掐死,毒的毒死,你這小百姓的孩子算什麼。還有那個太平公主,別看她小小年紀,渾身都長的毒心眼,跟她媽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她是武氏的心肝寶貝,她一句話也能定你二龜的生死。”說到這里,李十三停了停,接著說:“你以為他們沒殺你是讓你父子團圓?別做夢娶媳婦盡想好事了。他們是看你還有個好身板,現在修昆明湖正差人,還有征東、征西也差人,你不正合式嗎?我勸你還是聽小弟我的,錯不了。”
  聽著聽著,烏龜韓嘴角上的最後一絲笑意消失了,但他沒有哭,只是反反複複地說:“我要找回我的兒子,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這天夜里,李十三突然被叫了出去,兩個多時辰才進來。瞅了個空子,對烏龜韓說,剛才出去,看見了師父金峭,他說有個很好的逃跑機會,當時還教了一套逃跑的法術。他聽說你也在獄里,便叫我帶上你一齊跑。他還說等你出去後,幫你去尋找二龜。說著,拿出一個物件交給烏龜韓。烏龜韓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塊銅錢大小的龜片,是吊在煙袋上做裝飾用的,與自己煙袋上的那塊一模一樣。看著它,便想起與金師父告別時他所說的見物如見人的那番話。當他再次把那極平常的龜片摩革一遍後,眼里便發出奇異的光,說話的聲音也剛強了許多。他說:“有了師父的這個,我聽你的!”
  第二天,監牢里與往常不一樣,往日外出勞動的犯人一律不出工。開罷早飯,管獄的頭目走進獄中的大院,大聲喊叫道:
  “罪犯們聽著,當今皇上有旨,詔今天下各州縣郡府,于正月十五舉行賽藝大會,本縣司縣與司監要在這次大會上以百戲雜技作賭,誰拿出的節目獲得皇上皇後的喜歡,誰就是贏家。我們司監大人下了手諭,特告訴你們這些罪犯,誰要是出的節目能在賽技大會上露臉,勝過司縣,罪減一等,還有重獎。若是比不過司縣,你我臉上無光,還要受到重責。罪犯們聽著,拿出你們的看家本事來,也好減罪得獎。有願獻技的趕快報名,切勿失去良機。”
  一連喊了幾遍,都無人報名。獄頭急了,便罵道:“我操你們奶奶,平日你們一個個吃鐵吐火,吞金吐銀,干起壞事來一套一套的,真叫你們干點正經事,就都成了熊包。真他媽的狗肉上不了席,馬尾穿豆腐——提不起來……”
  又罵了兩遍,才有一個犯人應道:“稟告獄官,我有一技獻上。”
  獄頭一看,原來是那個耍猴的,便說:“猴戲不要。”
  “不是猴戲,是繩戲。”李十三分辨說。
  “繩戲,那不是很平常的嗎?你有什麼奇異之處?”
  “我的繩戲與別人大不相同。”
  “什麼不同,你快講來。”
  “別人的繩戲,是將繩子兩頭系住,踩上去耍點花樣。我的繩戲只用一根長繩,不用拴系,只要一個助手,就可以變幻無窮,無所不能。”
  獄頭聽了,忙打開監門,叫李十三出來。李十三順便叫上烏龜韓做幫手。二人出得監門,走到院壩中央站定,獄頭立即交給李十三一根兩、三丈長的棕繩,叫他表演。
  李十三接過繩子,口中念念有詞,對它哈了口氣便丟到地上。只聽李十三說一聲“轉”,那繩子就慢慢活動起來,越來越快,盤旋上下,宛如一條活鮮鮮的蛇。那李十三指著身邊的烏龜韓對棕繩說:“捆起來!”那繩子便立刻朝烏龜韓身上一圈圈地纏,也不顧烏龜韓嚇得叫喚,把他捆個結實。過會兒,李十三對繩子說一聲“松”,那繩子便自動一圈圈松下來。李十三叫聲“停”,繩子落地,再也不動。
  司監得知獄中有犯人表演奇特的絕技,忙過來看,連聲叫好,還問李十三有什麼更精彩的,李十三回稟道:“這棕繩起舞,繩捆活人,算是平常的,更精彩的莫過于擲繩上天。”司監命他快快演來。
  只見李十三將那根棕繩捉住一頭,朝天上一拋,那繩就像天上有人牽引一般,筆直朝上而去,至一人半左右,便停了下來。李十三這時運足底氣,縱身一跳,抓住繩頭,輕輕爬了上去,在繩上翻滾打旋,如飛鳥凌空;上下跳躍,如猴子上樹。那繩懸在半空,任隨怎麼拉拽,也掉不下來,如同在天上生了根一般。李十三身輕如燕,一會抱著繩子豎蜻蜓,一會抓住繩子蕩秋千。看得司監。獄頭獄卒和眾多犯人眼花繚亂,目瞪口呆。
  少時,李十三又換了花樣,他雙手拉繩爬上高處,一個倒栽蔥,雙腳勾繩,然後一松,從天上直沖下來,眼看就要觸地,又在烏龜韓頭頂上空尺余處嘎然而停。眾人先是一緊,頓時放下心來,報以掌聲和喝彩。那李十三在烏龜韓頭頂上喊一聲:“伸過手來!”便緊緊抓住他的雙手拉離地面。先是慢悠悠地轉圈,後來越轉越快,越轉越高,看得人們又是一陣喝彩。烏龜韓被拉至半空,又不住地旋轉,嚇得他緊閉雙眼,只覺得耳邊的風聲一陣緊過一陣。
  下面司監、獄頭見二人順著繩子旋轉著飛離地面,好不高興,心想這下與司縣較量,必然穩操勝券。但見二人越飛越高,越來越小,已看不見時,才覺得不對勁。兩個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再抬頭看看天空,晴空萬里,連一只飛鳥也沒有。這時,他們才醒悟過來,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究竟司監官高一級,遇亂不驚,急中生智,命左右取弓箭射。但聽嗖嗖一陣箭響,無數枝箭朝天上飛去。
  過了一會兒,果然有被射中的東西從天上掉下來,等落下地一看,原來是那根棕繩。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8:57:09

第三章 “我要打他一輩子” (上)


  
  太平公主死死記住那個打她一巴掌的小男孩,他便成了她終身的仇人和仆人;然而後來,他們之間的關系又發生了神奇微妙的變化。

  太平公主得意洋洋地騎在太監脖子上,就像打了勝仗凱旋回朝的將軍。不,她覺得比打勝仗回朝的將軍更得意,因為打勝仗回朝的將軍也只能遠遠地跪在宮殿下向父皇和母後叩拜,這種情景,她曾多次躲在母後身邊透過那薄薄的紫紗看見過。可自己卻能坐在母後懷里,還可以去摸父皇的胡子,向他們講今天看了大象表演,看了跑馬賣解,看了烏龜表演疊羅漢,還可以把這個節目當場對父皇和母後表演,肯定會得到他們的誇獎。于是她兩腿一夾,小手不停地在太監頭上搖,叫他快些,再快些。
  但是太平公主今天也有另一種感覺:像丟了什麼東西。她想了好久都沒想起,直到進了蓬萊宮,一片樹葉飄下來無意間打在她臉上,觸動了她的痛處,她才想起今天挨了打。從她記事起,就從來沒有挨過打,除了母後有時揚揚巴掌做出要打她的樣子,很少真的落在身上。至于父皇,反倒挨過她的巴掌,可父皇不在意,打了左臉還送右臉過來讓她打著玩。至于其他的宮女太監甚至太子公主皇親國戚,誰也不敢碰她一根汗毛,她倒是想打誰的巴掌就打誰巴掌,想扯誰的胡子就扯誰的胡子,誰被打了扯了,還笑眯眯地說感謝公主賞光。可今天怎麼了?一個野叫化子,居然敢打她,而且還打得這麼實在,大半個時辰過去了臉上還發燒發痛。
  小公主終于弄清楚不是丟掉了什麼而是增加了點什麼時,她幾乎瘋了起來。
  她使勁踢打胯下的太監,揪他的頭發,命令他快些,嘴里還不斷地咒罵、哭喊,越臨近武後的寢宮,她的哭喊聲越大,把伺候她的太監們嚇得半死,向她陪禮作揖,小姑奶奶,小祖宗,公主爺爺,老祖宗的叫個不停,請她不要哭叫,求她放小聲些;可是她反倒叫得更加起勁了。
  也不知怎的,武後陪高宗上朝時高高興興的,可散朝回到寢宮後好心情一下就沒了,她想想有什麼不遂心的事,想了半天,沒有。她讓宮女卸了頭上的鳳冠,解去袍服緩帶,喝了半碗參湯,慢慢走出臥室,下了台階,在庭院花叢間信步游走,讓自己放松放松;可老放不松,連平日她最喜歡的牡丹花,看著都不順眼。
  忽然,她想起了女兒。
  “秋月,快去把公主接過來。”
  秋月上前兩步跪下說:“啟奏娘娘,公主蒙娘娘准許早出宮玩去了。”
  這時武後才想起,上朝前是自己親口允許她出去玩玩的,怎麼就忘了。但她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承認自己忘了,便毫不經意地問道:“現在還沒回來?”
  “還沒有,剛才奴才還去看過。”
  武後這下才算找著原因了。往常,一下朝回來,女兒就又蹦又跳地撲過來,抱住自己親個不夠,可今天,雖然朝堂上的事務件件處理得順手,回到寢宮役見到女兒,心里空蕩蕩得像丟了魂似的。原因找到了,但胸中的那塊空洞卻更大了,因為女兒出宮玩耍至今未回,這不更叫人焦急嗎?萬一有個閃失,怎麼了得。她立刻吩咐身邊侍女:“快叫牛光保來。”
  牛光保是武後的心腹太監,已在殿下伺候,聽到呼喚,立刻來到武後面前跪下領旨。
  “你帶上七八個手下,分頭出宮去接公主。”
  牛光保應聲而下。
  “回來”,剛走幾步,武後又把他叫住,十分認真地說:“順路去羽林軍武都尉衙門,傳我的口諭,叫他做好准備,候旨行動。”
  “是!”牛光保答應了,但遲疑未動,他從武後雜亂的腳步聲中,聽出她的心情煩亂。奇怪,一向沉著冷靜的武後,今天怎麼啦,沒聽說公主出什麼事呀?
  “聽見沒有?”武後見牛光保沒動,厲聲喝斥道。
  “奴才聽見了,這就去。”說罷轉身,飛也似地去了。
  牛光保走後,武後在庭院中的那棵桂花樹下站了片刻,做了兩個深呼吸,心情漸漸平靜下來。這時,她才感到剛才那麼興師動眾似乎有點小題大作。
  她對自己今天在下人面前亂了方寸有失威儀的表現很不滿意。怎麼我堂堂武則天會在這麼點小事面前就六神無主舉止失態呢?
  這其中有她一段隱衷。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武後還只是個“昭儀”,雖然她深得高宗寵愛,但究竟地位低下,又受到王皇後的妒嫉,日子過得很不輕松。她時刻思慮著如何致對方以死地,然後取而代之。
  那年,武昭儀生了一女,王皇後出于禮儀前去賀喜,恰恰武昭儀不在,屋里也沒有另外的人,只見床上睡著個可愛的嬰兒。王皇後因為自己沒有生育,見了孩子分外喜歡,抱起來又親又逗。因過了好一會兒未見人來,便把孩子仍放在床上,掖好被子就出去了。走前,還在小孩臉上美美親了一口。
  高宗下朝回寢宮的路上,武昭儀半道跪接聖駕,奏道:“臣妾為皇上生的小公主快滿一百天了,見人就笑,乖巧可愛。請陛下給她取個名字。”
  高宗與武昭儀有著特殊的關系,還在當太子時,就背著太宗父皇與她多次偷情,而今自己當了皇帝,把她正式納入後宮,二人回憶往日的甜蜜,另有一番情趣。加上去年武昭儀生了一子,今年又生一女,高宗對她更是百般寵愛。今天下朝,正想去與她相會,不想她半道上來接,心中自然分外高興,忙彎腰把她扶起來,手挽手走迸武昭儀的住處。
  一路上,武昭儀又把女兒“鼻子像陛下,眼睛似臣妾”的形容一番,樂得高宗喜笑顏開,剛進屋,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看女兒。武昭儀走前半步,一邊談笑,一邊將被子掀開,抱起女兒一看,只見她雙目緊閉,通身冰涼,再摸鼻子下面,無半點氣息。
  武昭儀頓時腿一軟,暈倒在地。高宗及眾宮女把她扶上床,又掐人中,又灌姜湯,好容易醒了過來,便哇地叫一聲“我的女兒”,接著就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訴說道:“我的女兒死得好冤啊。我來迎候聖駕前,孩子還睡得好好的,怎麼不到半個時辰,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請陛下做主……”
  高宗立刻傳喚保姆、侍女們來問,她們眾口一詞說剛才只有皇後到過這里。
  “哼,自己生不出孩子,還嫉恨別人,我一定饒不了她!”高宗恨恨地說。
  其實,這事純粹是武昭儀一手策劃操作的。此後,她又用了一些手段,促使高宗廢了王皇後,把自己立為皇後。
  不過為此事武後心中也常常感到內疚,那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女兒。為了扳倒對手,連名字都還沒有取,便死在自己手中。有幾天晚上接連做惡夢,有次夢見親手掐死女兒,女兒的脖子在手中不停地掙紮擺動,只聽大叫一聲,原來掐著的是高宗的大腿,他忍不住痛叫了起來。武後驚醒過來後高宗問她,被她幾句話掩飾了過去。
  武則天信佛,有次到廟里上香,暗地向菩薩許願:
  “大唐高宗皇後武氏祈禱上蒼,請再賜給我一個女兒吧,我將會對她傾注我全部母愛,以彌補我對死去女兒的罪過。如果菩薩有眼,遂我心願,我一定重修廟宇,再造金身……”
  果然不久她又懷上了。
  這天晚上,她腆著肚子對高宗說:“你聽聽,是男還是女。”
  高宗摸著那圓滾滾的肚皮,把耳朵貼在肚臍眼上聽了又聽說:“是個兒子。”
  “為什麼?”武後問。
  “胎音很強。”
  “我在娘肚里胎音就很強。我看是個女兒。”
  “那我們打個賭。”
  事事在武則天面前都輸一著的大唐皇帝高宗,這次卻贏了。生下來的是個兒子。
  但武後很不甘心,見孩子生得清秀嫵媚,便叫他“假公主”,還給他取了個女孩的名字:李旦。其用意誠如一般老百姓一樣,想生個男孩偏是個女孩,便名叫“招弟”,好叫她招個弟弟來。
  武則天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她三十八歲那年,果然生下一女兒。為了她一生太太平平,也為天下有了她而太太平平,便取名為太平公主。
  一則因為那段不可告人的隱情,二來因為老來得女,她對太平公主的疼愛遠遠超過她那些將未可繼承王位的太子。武則天對自己的兒子毫不留情,她貶李旦,廢李賢,殺子弘,全不念母子之情,只有對太平公主格外寬厚,從不動她一根汗毛;而太平公主也很乖巧,從小就會察言觀色,討好賣乖。還在一、兩歲時,每逢高宗與武後下棋,她都在一旁“觀戰”。起初,只要看到父皇急得抓耳撓腮時,她便伸出小手把棋局抓亂,高宗高興得抱著女兒直樂;稍稍長大,她變了,一見母後皺眉,便伸手把棋局抓亂,而且至到現在一直都這樣。她太會討好母親了。長大以後,更是事事順著母後的意思,是母親的心腹和幫手,凡母後所欲,她都盡心盡力去辦,甚至連自己的情人,她都慷慨地奉獻給母親。母女倆把大唐江山塗抹得花般妖豔,為曆史留下許多歡聲笑語。當然,這都是後話。
  且說武後半日未見著太平公主,派出去接的人也還未回,正在擔心怕出意外時,忽聽牆外女兒哭喊,一時,竟忘了國母的尊嚴,尋聲朝大門跑去,把身邊的一群侍女遠遠拋在後面。
  正在太監背上撒潑的太平公主,遠遠見到母親,竟忘了平日規矩,叫一聲“媽”,從太監背上掙脫下來,一頭向武後懷里紮去。母女像久別重逢似的,摟抱在一起。也許是見到女兒太高興,也許是看到女兒哭得可憐,鐵石心腸的武則天這時也長長地流下兩行眼淚。
  她把女兒抱起來,從袖子里掏出手絹,給女兒擦了,又給自己擦了。身邊宮娥侍女見了,也都拿出手絹在自己臉上擦。
  只有幾個太監,自知今天闖了大禍,一溜兒跪在階前,把頭埋得低低的,聽候發落。
  武則天把眼睛死死盯著那些太監,摟著還在抽泣的女兒說:“小心肝,快說,誰欺負了你?”
  太平公主指著宮牆外面說:“他打我……”
  “什麼?誰打了你?打在什麼地方?”
  “一個野孩子,打我這兒。”太平公主指著自己的臉。
  武後捧著女兒的臉,仔細端詳一番說:“怪不得我一看就發現左臉比右臉大,原來是被人打的。這簡直反了,打起公主來了。你們這些畜牲,是干什麼吃的?”
  階前跪的那排太監,聽罵“畜牲”,便知指的自己,齊刷刷伏地叩頭請罪:“奴才該死!”
  “死了便宜了你們。你們快說,把今天公主被犯上作亂的刁民打了的經過從頭講來。”武則天一字一句地吐出這些話,早把那些太監嚇得魂飛天外。半晌,也沒有一個敢回話。
  這時,太平公主從母後的懷中跳下來,指著伏地發抖的太監說:“我挨打的時候,他們一個也不在,要是有他們,那野孩子敢打我?”
  “那,我要問,你們一個個都死到哪兒去了?”武則天厲聲問道。
  一個膽大的太監心想就是死,也死個明白,便說道:“啟奏娘娘,公主鑽到人堆里去了,我們在外面沒看見。”
  “那我問你,是公主力氣大,還是你們力氣大?她一個小小的女孩子都就鑽進去,你們一個個五大三粗的能鑽不進去?”
  那太監本想說:“公主身子小,從人縫中一鑽就鑽進去了,我們大人可不容易。”但聽了武後那番話,不敢再說,只叩頭如搗蒜,連稱“奴才死罪”。
  “伺候公主不周,全不把我的吩咐放在心上,還要狡賴卸責。左右,給我掌嘴!”
  武後話音剛落,便上來兩個太監,架住那“狡辯”的太監,左右開弓,照臉上一陣猛打,直打得鮮血長流。直到牙齒也打掉幾顆,武後才命暫歇。
  自武後掌管後宮,流血、掌嘴、動刑,乃至殺人,已司空見慣,就連小小的太平公主也見慣不驚,所以她看到不但不怕,還在一旁叫使勁打。武後還為自己有這樣膽大潑野的女兒而十分得意。
  這時,那領烏龜韓父子進宮的胖老頭慌慌張張跑進庭院,在台階前跪下說:“奴才王伏勝給娘娘叩頭。”
  看王伏勝如此卑躬屈膝的樣子,武後胸中掠過一絲快意。不過她想,哼,你已經晚了。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
  “那父子倆現在哪兒?你看,該定個什麼罪?”
  “啟奏娘娘陛下,那兩個該死的東西在外院睡著哩……”關于下面的問題他感到很難回答。他在宮中多年,跟了幾茬主子,惟有她難伺候,特別是因為那次他發現她與郭道士整夜在秘室的事向高宗奏知後,她就處處找岔子,盡管自己再小心謹慎,也難免得咎。……
  “我問你呐,王伏勝。”武後見他不接著說下去,便慢吞吞地一字一句說話,給他點壓力。
  王伏勝明知武後的提問是個圈套,不管你怎麼回答,她都可以挑你個不是,便說道:“奴才愚蠢,還望娘娘明示。”輕輕把問題推了回去。
  玉伏勝的估計不錯,武後因他向高宗告密,惹怒高宗,險些廢掉自己,早就想除掉他了。因為他是高宗親信,又是宮中老太監,不是等閑之輩,不能操之過急,但一時又難消這口氣,便在醞釀實行一個除掉他和他的同黨的大計劃之前,讓他先嘗嘗敢與皇後作對的滋味。今天派他保護公主出宮游玩的差事,表面上看,是對他的信任,骨子里卻讓他疲于奔命,擔驚受怕,吃了苦頭還落個不是。
  果然,王伏勝勞累了一天,現在卻在這里跪著等候宣布對別人、也包括對自己的處罰。
  其時,武後對他們已經一一定了罪,作出了處分決定:那父子倆,犯上行凶,殺!幾個太監,保護公主不力,各打一百,罰苦役三月。玉伏勝嘛,只在于羞辱他、警告他,罰俸三月。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8:58:41

 第三章 “我要打他一輩子”(下)



事又湊巧,武後正在宣示時,被太監提回的籠子突然翻倒,里面大大小小的烏龜紛紛爬了出來。太平公主忙從母親身邊跑過去,從太監提回的布兜里取出小鼓敲起來。那烏龜果然訓練有素,聽見鼓聲就依大小順序排列整齊,准備表演。但因公主的鼓聲雜亂無章,烏龜們無所適從,一個個伸出小腦袋東張西望不知所措。
  太平公主見烏龜不壘塔,也不轉圈,更使勁敲鼓,那些烏龜則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便都伏在那里不動。氣得太平公主把鼓一撂,跑到王伏勝身邊,叫他把那玩龜的人叫來。
  武後也被那些小生靈呆頭傻腦的樣子所吸引,感到很有趣味,不免動了惻隱之心,便問王伏勝:
  “那孩子有多大啦?”
  “啟奏娘娘,那孩子說他屬豬的,剛滿八歲。”王伏勝聽武後問話的口氣變得柔和些了,不覺松了口氣。
  “那好,把他去勢閹割後,留在宮中,交給你調教……”
  “交給我調教,他打過我,我要天天打他,打他一輩子。”太平公主跑回母親身邊,搖著母親的大腿說。
  “好。”武後很欣賞女兒這種有仇必報的個性,撫摩著女兒的頭發說,“先讓王伏勝教他些規矩,收收野性,然後就讓他伺候你。”說罷,繼續宣示說:“那孩子的爸,教子無方,流放千里以外,永世不得與其子相見;至于你們幾個嘛,姑念初犯,從寬處罰,各各責打二十;還有你,王伏勝,念你年紀大了,這次暫免處分,從此要謹言慎行,多積點口德,以修來世好報。聽見了嗎?”
  下面一片謝恩之聲。惟獨王伏勝覺得武後對他說的這番話,比打他二十板子還厲害。
  此後,盡管王伏勝“謹言慎行”,處處小心,還是被牽進一樁謀反附逆的案件中,判了死罪,斬于市曹。其時間離他跪在階前聆聽武後教訓不過半年光景。
  不過這半年他做事實在認真賣力,這從二龜的飛快長進可以證明。
  韓二龜成為小太監後被改名為韓二桂,也許因為宮里的伙食好,也許是因為他被閹割以後的生理變化,半年間長高了一頭。濃目大眼,面如滿月,只是說話做事細聲細氣低眉順眼,以前的野性全無。他第一次去見太平公主,按照王伏勝反複教導的那樣,匍匐在地,口中不斷念道:“奴才有眼無珠,冒犯公主,罪該萬死。”
  太平公主見了他,馬上跳下座位,對准他的臉,左右開弓,噼噼啪啪不停地打,直打到手痛發麻舉不起來,方才歇下。二桂跪在下面像個木頭人,任隨怎麼打,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二桂練得這般忍耐功夫也實在不易。剛開始時也不知道挨過多少打,渾身青一塊紫一塊。但王伏勝見他雖來自鄉野,卻頗有一些靈氣,便多方開導他。他不止一次地張開只剩下幾顆牙齒的嘴巴對二桂說:
  “小子你看,我滿口牙只剩下這幾顆了,但舌頭還在。你想想什麼緣故?”
  二桂搖搖頭,不知道。
  王伏勝接著說:“這牙壞就壞在硬字上,太硬,結果沒了;而舌頭呢?柔軟自如,你看,到現在還好好的。”
  對二桂印象最深的還是他說的另一個發生在當朝的故事。
  王伏勝說:“當朝監察禦史婁師德,位極人臣,但事事以忍為先。他弟弟出京到外地做官前一再叮囑他要善于忍耐。弟弟一再表示謹遵兄長教導,什麼事都忍字當頭,哪怕有人把口水吐在臉上,也不發火,自己揩了,這總算可以了吧?婁師德說,那還不行,人家吐你口水要等自干,你要去揩了,人家吐口水的人還會高興?弟弟聽了,佩服兄長見解果然高一籌。二桂小子你想想,那婁師德出將入相,當朝一品,尚且有這般器量,你算什麼?你想,當初你要是忍了那口氣,現在不是還自由自在地在外面跑江湖嗎?現在已到了這步田地,你還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不想活了!”王伏勝見二桂低頭不語,戳戳他的腦袋問道:“我給你說了這麼多,你這榆木疙瘩聽見了沒?”
  二桂點點頭。
  “聽見就好,”玉伏勝繼續說,“不是我啰嗦,看你小子就是當太監一輩子伺候人的料。你看人家婁大人就不一樣,幼年擔柴賣,養家活口。有次乘船過江,遇上大風浪,眾人皆驚,惟有他坦然處之,穩坐不動。同船相士袁天綱之子袁客師見船上眾人鼻子下都有股黑氣,獨他神色高朗,氣宇軒昂,便對同行的人說:‘有貴人在此,今天准保無事。’少許風浪平息,大家平安。那天我看你,就一臉晦氣,果然闖下大禍,還牽連我們也跟著倒楣。如今,你保得狗命已是萬幸。你要認命。我說二桂,你傻里巴幾地站著,聽見沒有?”
  二桂點點頭。
  “再說我自己吧,”王伏勝接著講下去,“從小因家貧被賣到宮中當太監,當初我也不願意,可不由你呀。你看,”他撩起衣褲把傷疤顯示給二桂,“渾身沒有一處不是傷。以後,才學乖了。天大的委屈,都裝在肚里。你看,我小心翼翼幾十年,現在也算熬到這個份上,宮里太監一半歸我管……”其實,王伏勝的職權這時已被武後剝奪得只管二桂一個了。
  在王伏勝開導下,二桂腦筋開始開竅,長進很快。他頭次被太平公主左右開弓打幾十巴掌,竟然感覺到不是自己的臉痛,而是公主的手痛。于是他連夜趕制了一個木頭的小手掌,上面按上把子。第二次去見公主時,雙手呈上說:“公主賞奴才的耳光,是奴才的福分,只是怕傷了公主的手,奴才獻上這個物件,請公主使用。奴才罪該萬死,請公主使勁打。”
  太平公主接過那做得小巧精致、手掌似的板子,便照二桂臉上打去。果然又省勁,又不痛手。她揮動那木頭不停地打,至到手發酸為止。
  以後,每次見公主,二桂就帶上那手掌形的物件,雙手呈上。
  兩人便在打與被打中漸漸長大。
  太平公主說過,要打他一輩子。如果不是因為發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倒楣的小太監的兩片臉頰恐怕早就被打沒了。
  原來武後采用斬斷手足,投入酒甕的殘酷手段害死王皇後和蕭淑妃之後,常常在夢中看到她們披頭散發、鮮血淋漓地向自己索命,便從大明宮里搬到新修的蓬萊宮居住。但兩宮相距不足五十步,王皇後和蕭淑妃的鬼魂還是經常來找她。她決定搬遠些,搬到東都洛陽去住。當然,她向高宗不能說因為她怕鬼魂的糾纏,她的理由是洛陽交通方便,糧草充足,氣候又更適于皇上養病。高宗一貫畏懼武氏,又聽她講出這麼多好處,便下詔命太子監國,他與武後等一行離開長安,准備到洛陽長住。太平公主是武後的寶貝疙瘩,自然隨父母同去。于是,浩浩蕩蕩的搬家隊伍從長安東門出發,拖拖拉拉地向洛陽進發。
  洛陽離長安有好幾百里路,交通工具主要是馬車。那時太平公主已有十來歲,有自己單獨的馬車,上面裝滿了各種她喜愛的小玩具、小動物。當然,有時也去坐坐父皇和母後的龍輦,那上面雖然寬大,但在父母親面前總沒有單獨一個人自由自在,所以多數時間是在自己的車上玩耍。
  那些馬車都很高,太平公主過去人小,由太監宮女抱上抱下。現在長大許多,便自己上下。不過這對她仍然困難,于是便有太監趴在地下讓她踩著背上去。這個任務自然就落在二桂身上了。
  不過二桂更主要的任務是替公主跑腿,干些打雜的粗活,車前馬後,跑來跑去,忙個不停。但他干得很歡,臉上還偶爾露出些笑容,這是他入宮以來少見的。
  說起來也不奇怪,二桂自入宮以來,已有四、五個年頭沒有外出了,這一下回到野外,真是如魚得水,如鳥出籠。雖然大路兩旁都是成隊成行的衛隊,但隔車駕有一定距離。就是說,他的活動范圍還是比較寬的。他像回到了鄉野,又干起掏鳥逮蟲、摘果采花的營生了。大隊人馬過處,驚起許多小生靈。二桂逮到一只小鳥,編了個籠子,逗它叫著玩。公主見了要要,他便隔著車窗送上。二桂采得許多紅鮮鮮的酸棗,公主要要,他立刻送上,酸得公主吐他一臉,他笑眯眯地擦都不擦。二桂捉到兩只黑甲蟲,把它們穿在一截草莖上,中間安個軸,兩只甲蟲飛起來像推磨似的不停地轉,把公主樂得哈哈大笑。
  一路上,公主笑聲不斷,二桂心里也很快活。
  照例,他天天還是呈上那支手掌形狀的板子,公主執著地實現著她的誓言,只是漸漸打得輕了,打得少了。有時,只揚了揚板子,似乎在完成一件例行公事。
  不過,真正取得公主對他的信任和理解,不再把他當作仇人,而當作朋友和知心人的,那還在以後的另一次活動中。
  武則天是個不安分的權力欲望極強的女人。到了洛陽後,使她恐懼的那些鬼魂再沒有追來,這件心事算漸漸沉下去了,可另外的心事又浮了上來,她上表高宗要求:泰山封禪。
  “泰山封撣”是指天子親赴泰山,向天神地袛報告天下統一,萬民平安,祈求上天永保國家安泰的大規模隆重儀式。從曆代看,只有文治武功有卓越貢獻的天子,才有資格封禪。如第一個舉行封禪大典的是秦始皇,以後有漢武帝和漢光武帝,此後至唐,再沒有誰搞這種儀式了。
  唐太宗有過封禪的打算,但因政務繁忙和考慮到儀式繁瑣花費巨大,議論了多次,終未能付諸實現。
  可是文治武功遠不及創下“貞觀之治”唐太宗的高宗和他的皇後武氏,卻要去泰山封禪,其主要原因是武則天想要借此機會顯示她垂簾聽政以來的政績和威儀。不過那幾年也算國泰民安,財力豐潤。特別是討倭戰績輝煌,破突厥戰果赫赫,百官臣僚也都上表支持。高宗于是下詔,決定封禪。然而,在儀式安排上,武後提出要破除不讓皇後參加的舊例,她提出“皇帝初獻,皇後亞獻,太宗生母燕氏終獻”的主張,高宗完全采納。朝廷百官看了如此安排,雖覺于禮法不合,但誰也不敢說個不字。
  初冬,封禪的隊伍從洛陽出發,千乘萬騎,浩浩蕩蕩。其中有隨行文武百官、武士兵弁、歌舞儀仗隊,還有來自高麗、波斯等國的使節、觀禮代表團。馬匹、駱駝、牛羊、車輛組成的隊伍,前後有數百里長。一到傍晚宿營時,漫山遍野的帳幕,多如繁星的燈火,頓時把大地裝扮成一座喧鬧的城市,好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恰好那幾年豐收,一斗米才賣五錢銀子。市場上豆麥雜糧,魚肉禽蛋堆積如山,更使封撣典禮大增異彩。
  武後的愛女太平公主是這支龐大封禪隊伍里的當然明星。她的美麗,她的儀態,她的“方額廣頤”酷似其母的長像,使那些有幸一睹她芳容的人永久難忘。但她的價值遠不止此,更主要的是她那至尊至貴的身份。人們努力找借口去接近她,都明白巴結討好她就等于巴結討好當朝皇後。這樣一來,作為太平公主貼身太監的二桂,也就身價陡增,整日車前馬後忙得團團轉。
  由于上一次由長安到洛陽的愉快旅行,太平公主和二桂都在尋找自己的感覺,都感到這次封禪之行雖然也快樂,但快樂中卻增了許多難以言說的神秘。比如說太平公主上下馬車,在踩二桂那富有彈性的背脊時,感覺就與那次大不一樣;又比如有時因二桂事務太多,一兩個時辰不見人,她就感到莫名其妙地心煩意亂……
  可二桂的感覺又不一樣,他已十四五歲年紀,開始懂得更多的事了。因此,上次由長安到洛陽一路的天真與野趣,已完全沒有了,代之的是有不少人向他陪笑臉,使他陡然產生的“人”的感覺,原來自己也有價值,也有人向我陪笑,向我獻殷勤。他感到虛榮心的極大滿足。
  不過這種情緒沒有維持多久,就被另一種情緒所替代了。
  那是封禪隊伍路過山東壽張縣的時候,因有一個九世同堂的家族,老者張公藝已一百三十歲,高宗特地到他家去看望。在問及張家如何維持九世共居的秘訣時,張公藝指著一幅他親手寫的《百忍圖》說:“這就是我的秘訣。”高宗很受啟發,命賜絹百疋以示鼓勵。
  當時二桂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禁聯想道:“我韓二龜這輩子就因為這個字。”他看到張公藝家子孫繞膝,好不熱鬧;而自己身子已毀,不男不女,這人生還有什麼味道?想下去,便把一腔委屈指向太平公主。
  這太平公主自小生活在宮中,耳濡目染宮中許多豔事,刺激她早熟,雖然她比二桂小兩歲,卻對異性分外敏感。但在宮中所接觸的異性多是太監;太監雖是被做過手術,但終究是男人。她上下馬車腳踏著二桂的背,手扶著二桂的臂,柔軟光滑卻又實在堅韌,使她產生一種直透心脾的眩暈。有一次,她故意失足,在二桂背上滑了一跤,兩腿便騎在二桂的脖子上。嚇得二桂魂飛魄散,又不得不用手緊緊握住公主的雙腳。頓時,他感到心跳加快,四肢無力。幸好旁邊有個力氣大的宮女扶住,公主方未跌倒。如果在以前,這可算二桂一次嚴重過失。但這次公主卻一笑了之,並不追究。
  如這類“失手”、“失足”的事,每天都要發生一兩次。二桂漸漸悟出其中的奧妙,也就有意無意地給以逢迎和配合,還巧妙地示意太平公主,使她明白他只是個不中用的男人,也讓她感到些許遺憾。這時,他感受到報複的暢快。
  他們這種“游戲”一路玩到泰山腳下。這時,已是十二月,有關官員已在泰山山頂築好登封台,在山南築圓壇,在社首山築方壇。第二年正月,高宗登泰山祭天地。高宗首獻,武後率後宮眷屬亞獻。先獻豪華禮物,再唱歌跳舞,搞得很隆重。可大臣們覺得滑稽,因為從來沒有女人出席過這種典儀。
  封禪的最後議程是高宗登朝覲台,接受百官朝賀,宣布大赦,改元乾封,文武官員都得到晉升。全朝上下,皆大歡喜。而其中最歡喜的要數武後,因為她參與封禪大典是自古以來共七次中皇帝帶著皇後參加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其次快樂的就算太平公主了,因為父皇母後忙于慶典,完全放松了對她的管教,她便放心大膽地與二桂做游戲,她覺得比上次逗鳥逮蟈蟈好玩得多。
  最不開心的當數二桂,在正值當男人的年紀才發現自己並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他很悲哀,他盼望有人能解救他。誰呢?他首先想到的是爸爸。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04:01

第四章 宮里多了個小道士


  
  吐蕃國王向大唐王求親,要娶“中國小仙女”太平公主為媳。武後說:“她已出家了。”頓時,宮牆邊就多了座道觀,一個小道士跪在八卦蒲團上心不在焉地誦讀經文。

  東都洛陽的城市建設規模、皇宮的豪華高大程度都遠不及西京長安,但洛陽的好處在于它有條洛水河,河水穿城而過,它的支流流進皇宮,彎彎曲曲在禦花園里繞圈子,不僅為皇宮增添了許多迷人的景色,也為宮牆內外增添了許多迷人的故事。
  最迷人的莫過于書生于佑的愛情故事了。
  一天傍晚,進京趕考的青年書生于佑在禦河邊散步,洗手時拾得一片寫有詩句的桐葉。詩曰:
  
  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
  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

  于佑是個風流浪漫小有名氣的詩人,他估計這詩一定是位長期幽閉深宮的佳麗所寫。詩人總是愛幻想的,他想象她的美麗,她的風韻,她的才情,想著想著,不能自己,便大膽地和詩一首,也寫在桐葉上,把它放在禦河上游,使其流入宮中。詩曰:
  
  鶯啼柳絮飛,佳人斷腸時。
  葉上寫紅怨,題詩寄與誰?

  放了詩葉,于佑有空就到下游禦河邊徘徊,盼望那位不知名佳麗的回音。
  回音果然被他盼到了,大概十多天後,于佑在禦河邊拾到一張題有詩句的桐葉,上面寫道:
  
  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

  讀了這首詩後,于佑一片癡情地在禦河邊轉游,他盼望還有什麼奇跡出現。
  奇跡果然又被他盼望到了。
  那年,禁宮中開銷出數十名宮女,“使各適人”。其中一郝姓女子因無家可歸,便暫住格陽同姓郝冰家。于佑因被紅葉詩相思所苦,連年考場失利,也依附在郝冰家。郝冰見二人才貌相當,便從中撮合,使他們成了夫妻。
  婚後,于佑偶然發現郝氏珍藏的一片題詩桐葉,正是自己當年從禦河上游放下的那片,便取出自己珍藏的兩張示與郝氏,郝氏一見便認出是自己所寫。兩人面對詩葉感慨萬端,從此夫妻倍加恩愛。
  這個浪漫的紅葉題詩愛情故事,在宮牆內外暗地里流傳著,二桂聽了卻從中受到啟發。
  這天,他找了片桐葉,上面畫了個小小的烏龜,悄悄放進禦花園的河水中,任其向外流去。那葉片飄走了,他心底卻留下一片希望。
  他天天借故到禦花園的小河邊去,盼望能拾到一片隱藏著他想得到的那個信息的樹葉。
  皇天不負有心人。那天,他拾到一片畫有一只大烏龜的樹葉,一看,便知道是父親畫的。他忙把它揣在懷里,連夜在大烏龜旁畫個小烏龜,還歪歪斜斜寫了一行字:“初三三更月亭救兒。”第二天,他把那片樹葉放入河中,便滿懷信心地等待著,他相信父親一定會去找金術士,他們一定會想出救自己的辦法。
  當二桂再次在河里撈出一片畫有大烏龜的樹葉後,他已醞釀成熟了一個可怕的計劃:他不僅要跑,永遠擺脫這不人不鬼的痛苦生活,他還要報複,要殺人,殺掉那個毀了他一生的壞丫頭。
  他計算著日子,初三越來越近,他細心地准備著,察看進出的通道,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畫在心里。
  初三這天晚上,天氣晴朗,星光燦爛,一彎新月在天邊露了下臉,就害羞似地隱去了。偌大一座皇宮漸漸安靜下來,除了遠處的更鼓聲外,萬籟俱寂,偶爾也有一、兩聲蛙叫蟲鳴,反倒把這世界襯托得更加寂靜了。
  快到三更時分,二桂悄悄起床,穿好衣裳,緊了鞋腳,把一根早就准備好的繩子從枕頭底下摸出來,抓緊兩頭用力拉了拉,確信它結實得足以勒死他的仇人時,便將它縮在腰間。這時,他的嘴角邊露出一絲冷酷的笑。這笑,是他臉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
  他輕輕開了門,輕輕走出去,返身輕輕把門掩好,順著牆根轉了兩道拐角,到了公主睡覺的院落。然後拿出小時爬樹的本領,扭上樹,翻過牆,輕輕來到公主的臥室門口。
  對公主的臥室,他是再熟悉不過了,不費吹灰之力就挑開了門,一步步向公主的睡床靠近。近了,很近了,連公主的鼻息聲他都聽見了。他再走上一步,一只腳已踩上那雕花大床的踏板。忽然,他看見公主那白淨的小臉泛著紅光,他驚了一跳,以為眼花了,揉了揉眼再看,原來枕邊那串夜明珠閃爍發光,照亮了公主的臉龐。他咬了咬牙,把另一只腳踩上踏板,然後雙手伸到腰間去解那根繩子。他要用這根繩子勒死她,然後去月亭見父親,與他一起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永遠也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腰間的繩子快要解下來了,他的身軀開始向公主傾斜。只要一伸手,把繩子往她脖子上一套,再綰一個圈使勁一拉,她就完了。
  可就在這最後時刻,他突然停住了。他這才發現,公主太美了,他實在不忍心下手。平日伺候她,總是低頭彎腰,從不敢仰視。今晚,面對面,相距不過一尺,把她看了個真切:圓圓的臉盤,雪白豐滿。兩彎眉毛,又黑又密,里面藏的一粒黑痣也看得分明。端直而微尖的鼻子下面,是兩片厚薄適度紅潤鮮豔的嘴唇;嘴唇輕啟,隱約露出一排糯米細牙。看她,夢里都在笑,兩個小酒窩一深一淺地變化著。
  看著看著,二桂伸去腰間解繩子的手停下了。一閃念間,他改變了計劃,他既不跑,更不殺她,他要占有她!這才是最狠毒的報複。
  這時,外面傳來三更的鼓聲,他立刻輕輕退出公主的臥室,翻牆離開小院落,大步向月亭奔去。
  遠遠地,他就見到兩個人影,在淺藍色的星空背景的映襯下,分明是一僧一道。
  話說烏龜韓在李十三幫助下,靠“擲繩上天”術逃出監獄後,烏龜韓堅持要找兒子。他先流落長安,後尾隨皇宮搬家隊伍到了洛陽。無奈宮門森嚴,哪里打聽得到半點消息?何況,自己又是“欽犯”,改名換姓,東躲西藏,挨凍受餓,潦倒不堪。幸好遇上一位有德高憎,收他為徒,當個化緣和尚,常借機在皇宮附近走動,暗中打聽兒子的下落。
  這李十三逃出牢獄後,一心要輔佐太子李賢,重振唐室,但事態的發展使他十分失望。因為明崇儼被刺殺後,武後懷疑為太子賢所為,命黃門侍郎裴炎等追查審理此案,結果查出一個叫趙道生的嫌疑犯,嚴刑拷問,供出是太子賢命令他去殺的;繼而,又在太子住的東宮馬棚里搜查出數百領盔甲,說是准備謀反。于是兩罪並罰,太子賢被廢為庶人,關在洛陽城中一個秘密地方。李十三思念太子舊情,從長安趕到洛陽,途中恰遇金術士,正式拜他為師,成了道人,又學得幾套本事,以便打探太子下落,取得聯系,助太子再起。
  一個為了尋找兒子,一個為了尋找太子,烏龜韓與李十三在洛陽不期而遇。當烏龜韓那天在禦河邊洗手無意間撈起一片樹葉,上面畫了一只小烏龜,一看,便知是兒子尋找自己的信號。與李十三商量後,並再次與兒子取得聯系,便按樹葉上寫的時間,准時于初三三更時分,趕到宮中禦花園的月亭。
  二桂望著那一僧一道的人影正在猶豫時,只聽其中一人道:
  “二龜還不快過來,為父想死你了。”
  一聽父親那熟悉的聲音,二桂忙跨前兩步,跪在那和尚面前,雙手抱著他的腿,喊一聲“老爸”便泣不成聲地哭了起來。烏龜韓也忍耐不住,扶著兒子抽泣起來。
  “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允許你們這般模樣?”那道士冷靜地發話道。
  “快,二龜,快來叩見你李叔。”烏龜韓止住了眼淚,說道。
  “拜見李叔。”二桂向李十三叩頭行禮。
  “免了免了,快起來,今日時間不多。你不是說要救你嗎,准備好,拽著你爸的手,把眼睛閉上……”
  “我不走了。”二桂堅定地說。
  “為什麼?”烏龜韓、李十三同時問。
  “我現在不男不女,成了廢人,出去又有何益?”
  “這不怕,你李叔本事大著哩,他說過,你這毛病很快就能醫好。”烏龜韓急著說。
  “那我就先給李叔叩頭了。請給我醫吧!”
  “醫好才走?”李十三奇怪地問。
  “醫好我就更不走了。”二桂固執地說。
  “兒啊,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呢?”烏龜韓困惑了,痛苦地問。
  “為一個人。”二桂說。
  “誰?”
  “父親,恕兒子不孝,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也許你以後會知道。”
  “唉!”烏龜韓見兒子長大了,心里高興;但長大了他就不聽話了,不免歎息起來。
  盼望已久的父子會面,這時竟沉默起來,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李十三耐不住了,說道:“二龜現在已經長大,既然他不願走,那總有他的打算,人各有志,你就不要勉強他啦。這樣,二龜,你過來,李叔給你一瓶藥,算是見面禮。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麼事。你想到那事,就把瓶蓋打開聞聞,自然藥到病除,精神煥發,一切如願。不過,我警誡你,切勿濫用,濫則不靈。切記切記!”
  烏龜韓這時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使勁頓足道:“二龜呀,二龜,你是在宮里面呀,這不是找死嗎?”
  “死,也是我願意。”二桂說得很輕松,“父親,請您恕兒子的罪過。您就當沒有生我這個孽種。”
  “二龜呀,你怎麼變成這樣啦……”
  噹、噹……遠處巡更查夜的太監漸漸走近。二桂慌忙跪下給父親和李叔叩了個頭,說一聲:“二位老人家保重!”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烏龜韓和李十三眼見他消失在黑暗中,各自都長歎一聲。而後,李十三拉著還在癡望遠處黑暗中的烏龜韓,說一聲“走吧”!話音剛落,兩條黑影立地而起,很快消失在空中了。
  二桂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小藥瓶,緊張、興奮,卻又悲傷萬分地朝自己住處跑去。剛轉過一棵大樹,只聽見後面急促而嚴厲地叫一聲:
  “站住!”
  像一聲響雷在二桂頭頂上炸開,嚇得他心髒要跳出來。他明白,跑是沒有用的,只有老老實實地站住不動。
  太平公主早熟,除了在宮中過早過多地看見聽見那些男女情欲的事情外,還與她母親有關。
  大概是在兩三年前的一天,母後要去感業寺燒香還願,太平公主鬧著要去,母後不但不讓她去,還叫她躲在表妹姊臥室里的一個大衣櫥里,不准吱聲,不准出來,但聽外面有什麼動靜,待母後回來後如實報告。對諸如此類的任務,母後交辦的不止一次,她都完成得很好,每次都得到母後的誇獎和賞賜。她覺得這種任務很新奇,有刺激性。她樂意去完成。
  不過,當她真的躲進表姊姊的那個大衣櫥里時,她又感到不解了。表姊姊的媽媽是韓國夫人,她叫她姨媽,死了有幾年了,留下的女兒被封為魏國夫人,比自己長好幾歲,常在一塊兒玩耍。她又怎麼惹惱了母後?她覺得大人間的事太複雜,老是一個勁地用心思。她想想沒想通,便不再去想,只靜靜地躲在大衣櫥里,聞那衣服上的香味。以前跟表姊姊玩藏貓,她在里面躲過,既寬大,又舒適。
  忽然,她聽見門響,外面有人講話,是表姊。過一會兒,又有人進來,一聽聲音就知道是父皇。她並不覺得奇怪,父皇很喜歡表姊姊,常跟她在一起玩。他們在一起寫字,念詩,畫畫,嘻嘻哈哈高興極了。可此時他們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難道他們到外面玩去了?她把衣櫥門推開一條縫。外面怎麼這麼暗,離天黑還早哇?原來,是關了門窗。他們真的到外面去了?
  這時,一陣歡笑聲從那床的厚厚的幃帳中傳過來。她明白了,原來是父皇與表姊姊在那里面做大人愛做的那種游戲。看那床踏板上的兩雙鞋,一雙是父皇的大頭深腰高靴,一雙是表姊姊的小巧玲瓏紅繡花鞋,橫豎零亂地撂在那里,有一只鞋底還朝上。
  對大人們愛做的游戲,她早就看見過,比如父皇與母後,父皇與大姨娘韓國夫人,還有母後跟誰,但只偷看一、兩眼就走開了;可是今天不行,母後交待不准離開這衣櫥,只有堅持看下去了。不過今天他們都在帳幔里,看不見,只聽見里面說話、歡笑、喘息,還有使勁地搖床,帳幔抖得好厲害。
  她曾和表姊姊在那張床上瘋過,唱戲、打架、翻筋斗,那床結實著呢,一點沒有響動,可見他們今天打得很認真,不過真的打起來,表姊姊一定不是父皇的對手,但表姊姊沒有哭叫,可見不是真打……
  過了好半晌,父皇和表姊姊才雙雙起床,穿好衣服鞋襪,手拉手出門去了。
  下午,母後回宮,問太平公主今日見聞,她一五一十講了個清楚。母後尚未聽完,便把手中的茶碗使勁朝地下砸去,把身邊的太平公主嚇了一大跳。
  後來,便見到表姊姊經常獨自哭泣,見了自己頭扭到一邊,再不搭理;又後來,表姊妹去什麼地方吃飯,回來就得急病死了。母後很生氣,還殺了兩個請她去吃飯的表叔,說就是他們下的毒。
  但後來太平公主長大了,才知道這一切全是母後安排的,她覺得自己也似乎有參與這樁謀殺的嫌疑,不過她不後悔,也不內疚。她能原諒母親,要不那樣,她能有現在嗎?她能坐上那高高在上的龍椅嗎?這自是後話。
  太平公主自幼生活在後宮,而唐代後宮是著名的淫亂大本營,多次偷看到大人們的那種游戲。起初,她感到新奇,甚至不可思議。大人們真怪,平時說話做事,正而八經,斯斯文文,可是一玩起那種游戲來,就什麼也不顧了,臉皮也厚了,力氣也大了,簡直無所顧忌。真是多余。可後來她長大些了,漸漸有了那種膝朧的需要了,她才發覺不是大人們多余,而是自己替他們擔憂才是多余。大半年前的那次泰山封禪之行,沿途與二桂的那些接觸,就是從大人們的游戲中學到的,那感覺就比與宮女們藏貓貓捉蜻蜓好。
  回洛陽後,母後見她漸漸成人,便在合壁宮里單獨撥給她一個小院落。她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當然更自由了,但卻又更寂寞了。伺候她的人雖然有一大群,只有二桂她看著順眼,要他常跟在左右,以便繼續玩他們在去泰山路上玩的那些游戲;遺憾的是他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盡管如此,也有他的可取之處。多少能平息一下她那躁動的心。
  那天晚上不知怎的特別興奮,輾轉反側也不能入睡。拿出母後賞賜的那串夜明珠,開初還覺得有些意思,愛不釋手,玩一會兒,便就膩了,枕邊一丟,又胡思亂想起來。她想到昨天來宮中的表弟武攸暨:他年紀比我小,個頭卻比我大,舉止文雅,眉清目秀,站在姨母身後兩眼不住朝我這邊看,看得我連姨母問話都沒聽清……她又想到去年躲在母親身後偷看百官上朝,老老少少一大幫,三跪九叩,山呼萬歲,然後分文武兩班站立。她專找那年輕貌美的,卻又站得很遠,眼都看累了,一個都沒看清楚。說沒看清楚,眼前卻出現了一個十分清楚的面孔:濃眉大眼,紅唇皓齒,還有那粗壯的胳臂和靈巧的大手,怎麼又是他,二桂,老攆不走。唉,這麼美貌的男子為什麼偏偏是個太監……她越想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想。都半夜了,還睜著一雙美麗的大眼望著窗外的星空。
  忽然,她覺著有個黑影在窗外晃了一下,接著,門被一點點地撬開。太平公主雖然膽大,也嚇得毛發倒立。但當她斷定來人是二桂後,便馬上松弛下來,她記得,今天上午他來請安,雙手呈上那手形的板子時,她取過來並沒有打他,只在他臉上輕輕刮了三下。
  她半眯著眼,見他小心翼翼地步步走近,而且雙手伸進腰間。她閉上眼,止不住地興奮,微笑著去迎接他的狂風暴雨。
  可是,他怎麼後退了,竟然轉身走了?
  她感到奇怪,便迅速穿衣起床,尾隨在他身後,一直到禦花園里的月亭,隱約見亭上有人,身子一閃躲進樹叢中,把他們的秘密看個透徹,聽個仔細。
  二桂站穩腳步恢複些平靜後,才想到剛才喊站住的聲音是個很熟悉的女音,便大膽轉過頭來一看,果然是她。
  她講話了:
  “二桂,你好大膽,竟敢私自會見外人,該當何罪?”
  “那不是外人。”二桂從來沒有這麼平靜,這麼嘴硬地對公主講話。
  “一切我都聽見了,你休要抵賴。”
  “公主既然聽見了,那就聽憑發落。”二桂今天豁出去了,一點也不口軟。
  “那好,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隨我來。”
  二桂心想壞了,她一進院,喊起宮女太監,自己便凶多吉少了。然而,在公主威逼下,反抗的結局將會更糟。他壯著膽,隨公主進了院子,又被帶進她的臥室。她不僅沒有喊人,連燈都沒有點。
  二桂迷惑了,他站在那里不敢動。
  黑暗中,太平公主猛地轉過身來,張開雙臂緊緊地抱著他,用柔和甜蜜的聲音說:
  “二桂,把你手中那個小瓶快打開吧……”
  二桂明白,今晚之事對她已無秘密可言,只要遂了她的心願就不會再加害于我;二桂又特別高興,他沒想到他的複仇計劃實現得這麼順利,這麼快。他勇敢地打開了手中小瓶的瓶蓋。頓時,一股奇異的芳香鑽進他的鼻腔,很快又變成一股熱氣,漸漸漫向全身,松軟的筋骨一下繃緊了,而緊張的精神卻立刻消解了。他與她,都感到進入到生命的不可言說的奇妙境界。直到金雞唱曉,他們才相約今夜,依依惜別。
  二桂犯下的最大錯誤在于忘記了李叔拿藥瓶給他時“切勿濫用”的警告。他第一次嘗到“複仇”的甜頭後便夜夜去與公主幽會,豈知那小瓶中裝的只是一種術士的幻藥,不可能讓去勢之人恢複真身。幾次用了下來,功能消失,感覺全無。特別是太平公主,除了頭兩次有一種如走進幻境般的舒暢快活外,以後的幾次相會,完全是場空白。她發現自己不僅毫無所得甚至毫無所失,只是憑空增加了莫名的煩躁和傷感。如渴了夢見喝水,餓了夢見吃飯,醒來,則更饑更渴。
  所以,當最後一次二桂走進她的臥室,意欲向她靠近時,她對他惡狠狠地罵道:“快滾開,你這個騙子!”他正低頭轉身准備退出時,又被公主喝住:“站住,你聽著,下次來時不要忘記帶上那塊板子。”她見二桂沒吱聲,厲聲問道:“你聽見沒有?”
  “奴才聽見了。”二桂低聲回道。
  于是,生活又回到往日的軌道。
  然而,經過了這麼一次折騰,他們都無法在往日的生活軌道上平靜運行了:二桂不甘心自己的失敗,一心要做一個真正的男人;太平公主因為這次的行動,春情大發,心猿意馬。因不堪忍受,便常常用二桂呈上來的板子對他沒頭沒臉地亂打,直打得挨打的和打人的都淚流滿面為止。看得宮娥侍女個個瞠目結舌。
  正當宮牆內太平公主用折磨他人的辦法來折磨自己試圖解除內心的情愛尷尬時,宮牆外的大唐帝國也遇上了一次惱人的尷尬:要以太平公主為籌碼,去平息、化解一場危機。
  唐朝本是個國力強盛的國家,唐太宗南征北戰,揚威四海,天下臣服,萬邦來朝。但至高宗時,因武後弄權,時有內訌,國勢顯弱,于是邊患又起。高宗上元年間,吐蕃國王任命欽陵為相,修國強兵,勢力大振。欽陵命其弟贊婆、悉多等率兵犯唐,連破西域十八城。高宗下詔派右衛大將軍薛仁貴、左衛大將郭待封為正副行軍大總管,率二十萬大軍西征吐蕃。開初,連打幾個勝仗,殺敵上萬,奪得牛羊無數。後因副帥郭待封不受薛仁貴節度,麻痹輕敵,被吐著發兵截擊,盡劫糧食輜重而去。薛仁貴見失了後勤保障,遠在邊地十分危險,立刻下令退兵。不想又被欽陵親率的四十萬大軍包圍。薛仁貴憑一支鐵戟,左沖右突,總算殺出重圍,但檢點身後殘兵,十成已不足一、二。欽陵也未窮追,只派人捎信說,如果同意把吐谷渾一帶劃為吐著勢力范圍,便可休兵。薛仁貴只得權且答應。
  薛仁貴兵敗回朝,送有司按問,被貶為庶人。想當年征東征西,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貴,而今落得這般下場,甚為痛惜。不過後來他又被起用,為破突厥立下戰功,也算生命的最後時刻還發了道耀眼的光亮。
  吐善國王得了土地還不滿足,聽說高宗女兒太平公主長得美麗,便硬要來打個親家,娶她做兒媳,說是這樣一來吐善便成了女婿國,可以保證今後永不犯唐。為了要討太平公主,還派了專門的使臣到洛陽辦理此事。
  高宗和武後聽了這個消息大為吃驚,特別是武後,只此一個愛女,豈能將她遠嫁異域。但吐蕃此時國力強盛,鋒不可擋,又不能一口拒絕,便想好了一個計策對高宗說了。高宗對武後一向言聽計從,欣然同意。
  這天,武後專程來到太平公主的小院,進門就把跪接的太平公主拉入懷中,叫一聲“我的乖乖”,親個不夠。而後說道:“怎麼幾天不見就瘦了一圈。聽說你有事沒事哭哭鬧鬧,到底有什麼心事,不妨對為娘講。”
  那太平公主從小在母親面前撤嬌慣了,拱在武後懷里不說也不笑,只把武後胸前那串珠子一顆顆數著玩。
  “你不說娘也知道。娘知道你長大了,只是為娘實在忙不過來,誤了你的終身大事,不過,也實在還沒找到與你相當的。”
  太平公主一聽,母親竟一語中的,說到自己心坎上了,便搖了搖身子,長長地叫了一聲:“媽——看您說到哪兒去了?”
  武後知道她說的是假話,但為了達到今天來這一趟的目的,便順著說:“不是為這個那就好,究竟你還小。”
  太平公主搶一句說:“還有幾個月就是十四了。”沖口說出後,自覺失言,臉上一陣發燒,便把頭埋在媽懷里,忍不住吃吃暗笑。
  武後也被女兒的話逗笑了,便說:“你是我生的,我還不知道?”
  母女笑一陣,武後便把話轉入正題說:
  “女兒,為娘今天來,有一事要你辦。”
  “母後,請吩咐。”
  “我跟你父皇商議了,叫你當一回女道士。”
  “誰又死了?”
  “什麼誰又死了?死丫頭,滿口胡言。”
  “媽——”太平公主把聲音拖得長長地喊了一聲後,笑著兌:“您忘了,前年姥姥仙逝,您不是叫我當女道士,說是為了悼念她老人家嗎?”
  武後想起來了,果有此事。想母親當年撫養我幾姊妹受盡苦楚,而今我當了大唐皇後,養育之情深似大海,便采納郭道士的建議,在她老人家仙逝後讓女兒去當了女冠。不過那只是走走過場,有那麼點意思而已。武後說:
  “你不提起我倒忘了,不過那次是假的,這次是要當真的。”
  太平公主一聽說要當真,便撲通一聲給母親跪下了,哽咽著聲音說道:
  “請母後恕罪,女兒不願出家。”
  武後知道女兒領會錯了自己的意思,便解釋道:
  “我說當真,也不是叫你真的出家,一輩子獨守青燈黃卷;只是要你穿戴真的道冠道袍去道觀里住幾天,認認真真跪在蒲團上念念經就行了。”
  雖然不是一輩子,但一想到要去那鬼影都見不到幾個的廟里住幾天,還要跪在那里念經,她也不願意,便伏在母後膝上不開腔。
  武後又哄著她說:“兒呀,就只短短幾天,把那吐蕃國派來的使臣哄走便算了。我還命人專修了個‘太平觀’,任命你為觀主,派些宮娥待女去當小道士,專門伺候你。那太平觀就修在永福門.離這兒沒多遠。出門就是大街,大街對面就是百行百業的市場,可熱鬧哩……”
  太平公主一聽,果然心動了,母親剛一說完,她就接著說:
  “兒臣聽了母後教諭,方知這當女冠非同一般。為了大唐社稷,莫說當幾天女道士,就是叫兒臣當一輩子,也是願意的。”
  武後高興自己有這麼個美麗乖巧又懂事理的女兒,歡喜得把她緊緊摟在懷里,說道:“為娘代表大唐帝國感謝你了,事過之後,為娘一定叫你父皇重重封賞你,待你將來出嫁,我會傾其所有給你辦嫁妝。辦得鋪鋪張張,讓天下人都羨慕。”
  太平公主聽了,也忘了羞怯,立刻跪下叩頭說:
  “女兒先謝過母後。”
  果然不久,永福門附近就出現了一座精致豪華的嶄新建築,門額上是當朝太後親筆題寫的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太平觀。一早一晚,有個美麗非凡的女道士坐在八卦蒲團上誦讀經文。一傳十,十傳百,長安。洛陽東西兩京都知道那小女道士便是當朝皇帝的女兒太平公主。
  沒多久,吐番派來的使臣到了洛陽,聽說太平公主已經出家,便問原因。接待的官員按武後指示解釋道:
  “太平公主出生時,一片祥云在大明宮上方久聚不散。出生後長得面若桃花,遍體清香,聰俊異常,讀書識字過目不忘。有高僧高道為她看相算命,說是上天仙女下凡,投胎帝王之家。如果出家,可以長住人間;如不出家,凡塵汙染,將觸怒上蒼,短她陽壽,且禍及他人。故早去太平觀出家為道士去了。”
  那吐蕃使臣聽了,將信將疑,接待官員便帶他去太平觀察看。
  聽侍從來報,說吐蕃使臣已到街口,太平公主便趕緊攆走觀內閑雜人等,洗淨臉上脂粉唇膏,換上道袍,戴上道冠,腳踏云靴,手持拂麈等待;再報說使臣已到太平觀大門,她才不慌不忙跪在軟塌塌的蒲團上,微閉雙目,口中念念有詞,裝得十分專注地在誦讀經文。
  那吐蕃人乃中國少數民族,雖有些野蠻,但生性耿直。沒有多少彎彎腸子,見公主端跪念經,虔誠之至,便信以為真,對一心修煉的中國公主欽佩萬分。臨走,還捐了許多珍貴禮品,便回吐著如此這般複命去了。
  吐著使臣走後,高宗武後松了一口氣,想女兒這一陣實在吃苦了,便派人去太平觀接她回宮。可是接的人回來說,太平公主正在為大唐帝國祈福,為父皇母後祈壽,還要七七四十九天哩。
  高宗一聽,樂了:“我女兒真的長大了。”
  可武後卻不以為然地蹙著眉頭說:“我看這里面有文章。”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04:36

第四章 宮里多了個小道士


  
  吐蕃國王向大唐王求親,要娶“中國小仙女”太平公主為媳。武後說:“她已出家了。”頓時,宮牆邊就多了座道觀,一個小道士跪在八卦蒲團上心不在焉地誦讀經文。

  東都洛陽的城市建設規模、皇宮的豪華高大程度都遠不及西京長安,但洛陽的好處在于它有條洛水河,河水穿城而過,它的支流流進皇宮,彎彎曲曲在禦花園里繞圈子,不僅為皇宮增添了許多迷人的景色,也為宮牆內外增添了許多迷人的故事。
  最迷人的莫過于書生于佑的愛情故事了。
  一天傍晚,進京趕考的青年書生于佑在禦河邊散步,洗手時拾得一片寫有詩句的桐葉。詩曰:
  
  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
  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

  于佑是個風流浪漫小有名氣的詩人,他估計這詩一定是位長期幽閉深宮的佳麗所寫。詩人總是愛幻想的,他想象她的美麗,她的風韻,她的才情,想著想著,不能自己,便大膽地和詩一首,也寫在桐葉上,把它放在禦河上游,使其流入宮中。詩曰:
  
  鶯啼柳絮飛,佳人斷腸時。
  葉上寫紅怨,題詩寄與誰?

  放了詩葉,于佑有空就到下游禦河邊徘徊,盼望那位不知名佳麗的回音。
  回音果然被他盼到了,大概十多天後,于佑在禦河邊拾到一張題有詩句的桐葉,上面寫道:
  
  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

  讀了這首詩後,于佑一片癡情地在禦河邊轉游,他盼望還有什麼奇跡出現。
  奇跡果然又被他盼望到了。
  那年,禁宮中開銷出數十名宮女,“使各適人”。其中一郝姓女子因無家可歸,便暫住格陽同姓郝冰家。于佑因被紅葉詩相思所苦,連年考場失利,也依附在郝冰家。郝冰見二人才貌相當,便從中撮合,使他們成了夫妻。
  婚後,于佑偶然發現郝氏珍藏的一片題詩桐葉,正是自己當年從禦河上游放下的那片,便取出自己珍藏的兩張示與郝氏,郝氏一見便認出是自己所寫。兩人面對詩葉感慨萬端,從此夫妻倍加恩愛。
  這個浪漫的紅葉題詩愛情故事,在宮牆內外暗地里流傳著,二桂聽了卻從中受到啟發。
  這天,他找了片桐葉,上面畫了個小小的烏龜,悄悄放進禦花園的河水中,任其向外流去。那葉片飄走了,他心底卻留下一片希望。
  他天天借故到禦花園的小河邊去,盼望能拾到一片隱藏著他想得到的那個信息的樹葉。
  皇天不負有心人。那天,他拾到一片畫有一只大烏龜的樹葉,一看,便知道是父親畫的。他忙把它揣在懷里,連夜在大烏龜旁畫個小烏龜,還歪歪斜斜寫了一行字:“初三三更月亭救兒。”第二天,他把那片樹葉放入河中,便滿懷信心地等待著,他相信父親一定會去找金術士,他們一定會想出救自己的辦法。
  當二桂再次在河里撈出一片畫有大烏龜的樹葉後,他已醞釀成熟了一個可怕的計劃:他不僅要跑,永遠擺脫這不人不鬼的痛苦生活,他還要報複,要殺人,殺掉那個毀了他一生的壞丫頭。
  他計算著日子,初三越來越近,他細心地准備著,察看進出的通道,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畫在心里。
  初三這天晚上,天氣晴朗,星光燦爛,一彎新月在天邊露了下臉,就害羞似地隱去了。偌大一座皇宮漸漸安靜下來,除了遠處的更鼓聲外,萬籟俱寂,偶爾也有一、兩聲蛙叫蟲鳴,反倒把這世界襯托得更加寂靜了。
  快到三更時分,二桂悄悄起床,穿好衣裳,緊了鞋腳,把一根早就准備好的繩子從枕頭底下摸出來,抓緊兩頭用力拉了拉,確信它結實得足以勒死他的仇人時,便將它縮在腰間。這時,他的嘴角邊露出一絲冷酷的笑。這笑,是他臉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
  他輕輕開了門,輕輕走出去,返身輕輕把門掩好,順著牆根轉了兩道拐角,到了公主睡覺的院落。然後拿出小時爬樹的本領,扭上樹,翻過牆,輕輕來到公主的臥室門口。
  對公主的臥室,他是再熟悉不過了,不費吹灰之力就挑開了門,一步步向公主的睡床靠近。近了,很近了,連公主的鼻息聲他都聽見了。他再走上一步,一只腳已踩上那雕花大床的踏板。忽然,他看見公主那白淨的小臉泛著紅光,他驚了一跳,以為眼花了,揉了揉眼再看,原來枕邊那串夜明珠閃爍發光,照亮了公主的臉龐。他咬了咬牙,把另一只腳踩上踏板,然後雙手伸到腰間去解那根繩子。他要用這根繩子勒死她,然後去月亭見父親,與他一起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永遠也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腰間的繩子快要解下來了,他的身軀開始向公主傾斜。只要一伸手,把繩子往她脖子上一套,再綰一個圈使勁一拉,她就完了。
  可就在這最後時刻,他突然停住了。他這才發現,公主太美了,他實在不忍心下手。平日伺候她,總是低頭彎腰,從不敢仰視。今晚,面對面,相距不過一尺,把她看了個真切:圓圓的臉盤,雪白豐滿。兩彎眉毛,又黑又密,里面藏的一粒黑痣也看得分明。端直而微尖的鼻子下面,是兩片厚薄適度紅潤鮮豔的嘴唇;嘴唇輕啟,隱約露出一排糯米細牙。看她,夢里都在笑,兩個小酒窩一深一淺地變化著。
  看著看著,二桂伸去腰間解繩子的手停下了。一閃念間,他改變了計劃,他既不跑,更不殺她,他要占有她!這才是最狠毒的報複。
  這時,外面傳來三更的鼓聲,他立刻輕輕退出公主的臥室,翻牆離開小院落,大步向月亭奔去。
  遠遠地,他就見到兩個人影,在淺藍色的星空背景的映襯下,分明是一僧一道。
  話說烏龜韓在李十三幫助下,靠“擲繩上天”術逃出監獄後,烏龜韓堅持要找兒子。他先流落長安,後尾隨皇宮搬家隊伍到了洛陽。無奈宮門森嚴,哪里打聽得到半點消息?何況,自己又是“欽犯”,改名換姓,東躲西藏,挨凍受餓,潦倒不堪。幸好遇上一位有德高憎,收他為徒,當個化緣和尚,常借機在皇宮附近走動,暗中打聽兒子的下落。
  這李十三逃出牢獄後,一心要輔佐太子李賢,重振唐室,但事態的發展使他十分失望。因為明崇儼被刺殺後,武後懷疑為太子賢所為,命黃門侍郎裴炎等追查審理此案,結果查出一個叫趙道生的嫌疑犯,嚴刑拷問,供出是太子賢命令他去殺的;繼而,又在太子住的東宮馬棚里搜查出數百領盔甲,說是准備謀反。于是兩罪並罰,太子賢被廢為庶人,關在洛陽城中一個秘密地方。李十三思念太子舊情,從長安趕到洛陽,途中恰遇金術士,正式拜他為師,成了道人,又學得幾套本事,以便打探太子下落,取得聯系,助太子再起。
  一個為了尋找兒子,一個為了尋找太子,烏龜韓與李十三在洛陽不期而遇。當烏龜韓那天在禦河邊洗手無意間撈起一片樹葉,上面畫了一只小烏龜,一看,便知是兒子尋找自己的信號。與李十三商量後,並再次與兒子取得聯系,便按樹葉上寫的時間,准時于初三三更時分,趕到宮中禦花園的月亭。
  二桂望著那一僧一道的人影正在猶豫時,只聽其中一人道:
  “二龜還不快過來,為父想死你了。”
  一聽父親那熟悉的聲音,二桂忙跨前兩步,跪在那和尚面前,雙手抱著他的腿,喊一聲“老爸”便泣不成聲地哭了起來。烏龜韓也忍耐不住,扶著兒子抽泣起來。
  “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允許你們這般模樣?”那道士冷靜地發話道。
  “快,二龜,快來叩見你李叔。”烏龜韓止住了眼淚,說道。
  “拜見李叔。”二桂向李十三叩頭行禮。
  “免了免了,快起來,今日時間不多。你不是說要救你嗎,准備好,拽著你爸的手,把眼睛閉上……”
  “我不走了。”二桂堅定地說。
  “為什麼?”烏龜韓、李十三同時問。
  “我現在不男不女,成了廢人,出去又有何益?”
  “這不怕,你李叔本事大著哩,他說過,你這毛病很快就能醫好。”烏龜韓急著說。
  “那我就先給李叔叩頭了。請給我醫吧!”
  “醫好才走?”李十三奇怪地問。
  “醫好我就更不走了。”二桂固執地說。
  “兒啊,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呢?”烏龜韓困惑了,痛苦地問。
  “為一個人。”二桂說。
  “誰?”
  “父親,恕兒子不孝,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也許你以後會知道。”
  “唉!”烏龜韓見兒子長大了,心里高興;但長大了他就不聽話了,不免歎息起來。
  盼望已久的父子會面,這時竟沉默起來,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李十三耐不住了,說道:“二龜現在已經長大,既然他不願走,那總有他的打算,人各有志,你就不要勉強他啦。這樣,二龜,你過來,李叔給你一瓶藥,算是見面禮。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麼事。你想到那事,就把瓶蓋打開聞聞,自然藥到病除,精神煥發,一切如願。不過,我警誡你,切勿濫用,濫則不靈。切記切記!”
  烏龜韓這時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使勁頓足道:“二龜呀,二龜,你是在宮里面呀,這不是找死嗎?”
  “死,也是我願意。”二桂說得很輕松,“父親,請您恕兒子的罪過。您就當沒有生我這個孽種。”
  “二龜呀,你怎麼變成這樣啦……”
  噹、噹……遠處巡更查夜的太監漸漸走近。二桂慌忙跪下給父親和李叔叩了個頭,說一聲:“二位老人家保重!”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烏龜韓和李十三眼見他消失在黑暗中,各自都長歎一聲。而後,李十三拉著還在癡望遠處黑暗中的烏龜韓,說一聲“走吧”!話音剛落,兩條黑影立地而起,很快消失在空中了。
  二桂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小藥瓶,緊張、興奮,卻又悲傷萬分地朝自己住處跑去。剛轉過一棵大樹,只聽見後面急促而嚴厲地叫一聲:
  “站住!”
  像一聲響雷在二桂頭頂上炸開,嚇得他心髒要跳出來。他明白,跑是沒有用的,只有老老實實地站住不動。
  太平公主早熟,除了在宮中過早過多地看見聽見那些男女情欲的事情外,還與她母親有關。
  大概是在兩三年前的一天,母後要去感業寺燒香還願,太平公主鬧著要去,母後不但不讓她去,還叫她躲在表妹姊臥室里的一個大衣櫥里,不准吱聲,不准出來,但聽外面有什麼動靜,待母後回來後如實報告。對諸如此類的任務,母後交辦的不止一次,她都完成得很好,每次都得到母後的誇獎和賞賜。她覺得這種任務很新奇,有刺激性。她樂意去完成。
  不過,當她真的躲進表姊姊的那個大衣櫥里時,她又感到不解了。表姊姊的媽媽是韓國夫人,她叫她姨媽,死了有幾年了,留下的女兒被封為魏國夫人,比自己長好幾歲,常在一塊兒玩耍。她又怎麼惹惱了母後?她覺得大人間的事太複雜,老是一個勁地用心思。她想想沒想通,便不再去想,只靜靜地躲在大衣櫥里,聞那衣服上的香味。以前跟表姊姊玩藏貓,她在里面躲過,既寬大,又舒適。
  忽然,她聽見門響,外面有人講話,是表姊。過一會兒,又有人進來,一聽聲音就知道是父皇。她並不覺得奇怪,父皇很喜歡表姊姊,常跟她在一起玩。他們在一起寫字,念詩,畫畫,嘻嘻哈哈高興極了。可此時他們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難道他們到外面玩去了?她把衣櫥門推開一條縫。外面怎麼這麼暗,離天黑還早哇?原來,是關了門窗。他們真的到外面去了?
  這時,一陣歡笑聲從那床的厚厚的幃帳中傳過來。她明白了,原來是父皇與表姊姊在那里面做大人愛做的那種游戲。看那床踏板上的兩雙鞋,一雙是父皇的大頭深腰高靴,一雙是表姊姊的小巧玲瓏紅繡花鞋,橫豎零亂地撂在那里,有一只鞋底還朝上。
  對大人們愛做的游戲,她早就看見過,比如父皇與母後,父皇與大姨娘韓國夫人,還有母後跟誰,但只偷看一、兩眼就走開了;可是今天不行,母後交待不准離開這衣櫥,只有堅持看下去了。不過今天他們都在帳幔里,看不見,只聽見里面說話、歡笑、喘息,還有使勁地搖床,帳幔抖得好厲害。
  她曾和表姊姊在那張床上瘋過,唱戲、打架、翻筋斗,那床結實著呢,一點沒有響動,可見他們今天打得很認真,不過真的打起來,表姊姊一定不是父皇的對手,但表姊姊沒有哭叫,可見不是真打……
  過了好半晌,父皇和表姊姊才雙雙起床,穿好衣服鞋襪,手拉手出門去了。
  下午,母後回宮,問太平公主今日見聞,她一五一十講了個清楚。母後尚未聽完,便把手中的茶碗使勁朝地下砸去,把身邊的太平公主嚇了一大跳。
  後來,便見到表姊姊經常獨自哭泣,見了自己頭扭到一邊,再不搭理;又後來,表姊妹去什麼地方吃飯,回來就得急病死了。母後很生氣,還殺了兩個請她去吃飯的表叔,說就是他們下的毒。
  但後來太平公主長大了,才知道這一切全是母後安排的,她覺得自己也似乎有參與這樁謀殺的嫌疑,不過她不後悔,也不內疚。她能原諒母親,要不那樣,她能有現在嗎?她能坐上那高高在上的龍椅嗎?這自是後話。
  太平公主自幼生活在後宮,而唐代後宮是著名的淫亂大本營,多次偷看到大人們的那種游戲。起初,她感到新奇,甚至不可思議。大人們真怪,平時說話做事,正而八經,斯斯文文,可是一玩起那種游戲來,就什麼也不顧了,臉皮也厚了,力氣也大了,簡直無所顧忌。真是多余。可後來她長大些了,漸漸有了那種膝朧的需要了,她才發覺不是大人們多余,而是自己替他們擔憂才是多余。大半年前的那次泰山封禪之行,沿途與二桂的那些接觸,就是從大人們的游戲中學到的,那感覺就比與宮女們藏貓貓捉蜻蜓好。
  回洛陽後,母後見她漸漸成人,便在合壁宮里單獨撥給她一個小院落。她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當然更自由了,但卻又更寂寞了。伺候她的人雖然有一大群,只有二桂她看著順眼,要他常跟在左右,以便繼續玩他們在去泰山路上玩的那些游戲;遺憾的是他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盡管如此,也有他的可取之處。多少能平息一下她那躁動的心。
  那天晚上不知怎的特別興奮,輾轉反側也不能入睡。拿出母後賞賜的那串夜明珠,開初還覺得有些意思,愛不釋手,玩一會兒,便就膩了,枕邊一丟,又胡思亂想起來。她想到昨天來宮中的表弟武攸暨:他年紀比我小,個頭卻比我大,舉止文雅,眉清目秀,站在姨母身後兩眼不住朝我這邊看,看得我連姨母問話都沒聽清……她又想到去年躲在母親身後偷看百官上朝,老老少少一大幫,三跪九叩,山呼萬歲,然後分文武兩班站立。她專找那年輕貌美的,卻又站得很遠,眼都看累了,一個都沒看清楚。說沒看清楚,眼前卻出現了一個十分清楚的面孔:濃眉大眼,紅唇皓齒,還有那粗壯的胳臂和靈巧的大手,怎麼又是他,二桂,老攆不走。唉,這麼美貌的男子為什麼偏偏是個太監……她越想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想。都半夜了,還睜著一雙美麗的大眼望著窗外的星空。
  忽然,她覺著有個黑影在窗外晃了一下,接著,門被一點點地撬開。太平公主雖然膽大,也嚇得毛發倒立。但當她斷定來人是二桂後,便馬上松弛下來,她記得,今天上午他來請安,雙手呈上那手形的板子時,她取過來並沒有打他,只在他臉上輕輕刮了三下。
  她半眯著眼,見他小心翼翼地步步走近,而且雙手伸進腰間。她閉上眼,止不住地興奮,微笑著去迎接他的狂風暴雨。
  可是,他怎麼後退了,竟然轉身走了?
  她感到奇怪,便迅速穿衣起床,尾隨在他身後,一直到禦花園里的月亭,隱約見亭上有人,身子一閃躲進樹叢中,把他們的秘密看個透徹,聽個仔細。
  二桂站穩腳步恢複些平靜後,才想到剛才喊站住的聲音是個很熟悉的女音,便大膽轉過頭來一看,果然是她。
  她講話了:
  “二桂,你好大膽,竟敢私自會見外人,該當何罪?”
  “那不是外人。”二桂從來沒有這麼平靜,這麼嘴硬地對公主講話。
  “一切我都聽見了,你休要抵賴。”
  “公主既然聽見了,那就聽憑發落。”二桂今天豁出去了,一點也不口軟。
  “那好,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隨我來。”
  二桂心想壞了,她一進院,喊起宮女太監,自己便凶多吉少了。然而,在公主威逼下,反抗的結局將會更糟。他壯著膽,隨公主進了院子,又被帶進她的臥室。她不僅沒有喊人,連燈都沒有點。
  二桂迷惑了,他站在那里不敢動。
  黑暗中,太平公主猛地轉過身來,張開雙臂緊緊地抱著他,用柔和甜蜜的聲音說:
  “二桂,把你手中那個小瓶快打開吧……”
  二桂明白,今晚之事對她已無秘密可言,只要遂了她的心願就不會再加害于我;二桂又特別高興,他沒想到他的複仇計劃實現得這麼順利,這麼快。他勇敢地打開了手中小瓶的瓶蓋。頓時,一股奇異的芳香鑽進他的鼻腔,很快又變成一股熱氣,漸漸漫向全身,松軟的筋骨一下繃緊了,而緊張的精神卻立刻消解了。他與她,都感到進入到生命的不可言說的奇妙境界。直到金雞唱曉,他們才相約今夜,依依惜別。
  二桂犯下的最大錯誤在于忘記了李叔拿藥瓶給他時“切勿濫用”的警告。他第一次嘗到“複仇”的甜頭後便夜夜去與公主幽會,豈知那小瓶中裝的只是一種術士的幻藥,不可能讓去勢之人恢複真身。幾次用了下來,功能消失,感覺全無。特別是太平公主,除了頭兩次有一種如走進幻境般的舒暢快活外,以後的幾次相會,完全是場空白。她發現自己不僅毫無所得甚至毫無所失,只是憑空增加了莫名的煩躁和傷感。如渴了夢見喝水,餓了夢見吃飯,醒來,則更饑更渴。
  所以,當最後一次二桂走進她的臥室,意欲向她靠近時,她對他惡狠狠地罵道:“快滾開,你這個騙子!”他正低頭轉身准備退出時,又被公主喝住:“站住,你聽著,下次來時不要忘記帶上那塊板子。”她見二桂沒吱聲,厲聲問道:“你聽見沒有?”
  “奴才聽見了。”二桂低聲回道。
  于是,生活又回到往日的軌道。
  然而,經過了這麼一次折騰,他們都無法在往日的生活軌道上平靜運行了:二桂不甘心自己的失敗,一心要做一個真正的男人;太平公主因為這次的行動,春情大發,心猿意馬。因不堪忍受,便常常用二桂呈上來的板子對他沒頭沒臉地亂打,直打得挨打的和打人的都淚流滿面為止。看得宮娥侍女個個瞠目結舌。
  正當宮牆內太平公主用折磨他人的辦法來折磨自己試圖解除內心的情愛尷尬時,宮牆外的大唐帝國也遇上了一次惱人的尷尬:要以太平公主為籌碼,去平息、化解一場危機。
  唐朝本是個國力強盛的國家,唐太宗南征北戰,揚威四海,天下臣服,萬邦來朝。但至高宗時,因武後弄權,時有內訌,國勢顯弱,于是邊患又起。高宗上元年間,吐蕃國王任命欽陵為相,修國強兵,勢力大振。欽陵命其弟贊婆、悉多等率兵犯唐,連破西域十八城。高宗下詔派右衛大將軍薛仁貴、左衛大將郭待封為正副行軍大總管,率二十萬大軍西征吐蕃。開初,連打幾個勝仗,殺敵上萬,奪得牛羊無數。後因副帥郭待封不受薛仁貴節度,麻痹輕敵,被吐著發兵截擊,盡劫糧食輜重而去。薛仁貴見失了後勤保障,遠在邊地十分危險,立刻下令退兵。不想又被欽陵親率的四十萬大軍包圍。薛仁貴憑一支鐵戟,左沖右突,總算殺出重圍,但檢點身後殘兵,十成已不足一、二。欽陵也未窮追,只派人捎信說,如果同意把吐谷渾一帶劃為吐著勢力范圍,便可休兵。薛仁貴只得權且答應。
  薛仁貴兵敗回朝,送有司按問,被貶為庶人。想當年征東征西,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貴,而今落得這般下場,甚為痛惜。不過後來他又被起用,為破突厥立下戰功,也算生命的最後時刻還發了道耀眼的光亮。
  吐善國王得了土地還不滿足,聽說高宗女兒太平公主長得美麗,便硬要來打個親家,娶她做兒媳,說是這樣一來吐善便成了女婿國,可以保證今後永不犯唐。為了要討太平公主,還派了專門的使臣到洛陽辦理此事。
  高宗和武後聽了這個消息大為吃驚,特別是武後,只此一個愛女,豈能將她遠嫁異域。但吐蕃此時國力強盛,鋒不可擋,又不能一口拒絕,便想好了一個計策對高宗說了。高宗對武後一向言聽計從,欣然同意。
  這天,武後專程來到太平公主的小院,進門就把跪接的太平公主拉入懷中,叫一聲“我的乖乖”,親個不夠。而後說道:“怎麼幾天不見就瘦了一圈。聽說你有事沒事哭哭鬧鬧,到底有什麼心事,不妨對為娘講。”
  那太平公主從小在母親面前撤嬌慣了,拱在武後懷里不說也不笑,只把武後胸前那串珠子一顆顆數著玩。
  “你不說娘也知道。娘知道你長大了,只是為娘實在忙不過來,誤了你的終身大事,不過,也實在還沒找到與你相當的。”
  太平公主一聽,母親竟一語中的,說到自己心坎上了,便搖了搖身子,長長地叫了一聲:“媽——看您說到哪兒去了?”
  武後知道她說的是假話,但為了達到今天來這一趟的目的,便順著說:“不是為這個那就好,究竟你還小。”
  太平公主搶一句說:“還有幾個月就是十四了。”沖口說出後,自覺失言,臉上一陣發燒,便把頭埋在媽懷里,忍不住吃吃暗笑。
  武後也被女兒的話逗笑了,便說:“你是我生的,我還不知道?”
  母女笑一陣,武後便把話轉入正題說:
  “女兒,為娘今天來,有一事要你辦。”
  “母後,請吩咐。”
  “我跟你父皇商議了,叫你當一回女道士。”
  “誰又死了?”
  “什麼誰又死了?死丫頭,滿口胡言。”
  “媽——”太平公主把聲音拖得長長地喊了一聲後,笑著兌:“您忘了,前年姥姥仙逝,您不是叫我當女道士,說是為了悼念她老人家嗎?”
  武後想起來了,果有此事。想母親當年撫養我幾姊妹受盡苦楚,而今我當了大唐皇後,養育之情深似大海,便采納郭道士的建議,在她老人家仙逝後讓女兒去當了女冠。不過那只是走走過場,有那麼點意思而已。武後說:
  “你不提起我倒忘了,不過那次是假的,這次是要當真的。”
  太平公主一聽說要當真,便撲通一聲給母親跪下了,哽咽著聲音說道:
  “請母後恕罪,女兒不願出家。”
  武後知道女兒領會錯了自己的意思,便解釋道:
  “我說當真,也不是叫你真的出家,一輩子獨守青燈黃卷;只是要你穿戴真的道冠道袍去道觀里住幾天,認認真真跪在蒲團上念念經就行了。”
  雖然不是一輩子,但一想到要去那鬼影都見不到幾個的廟里住幾天,還要跪在那里念經,她也不願意,便伏在母後膝上不開腔。
  武後又哄著她說:“兒呀,就只短短幾天,把那吐蕃國派來的使臣哄走便算了。我還命人專修了個‘太平觀’,任命你為觀主,派些宮娥待女去當小道士,專門伺候你。那太平觀就修在永福門.離這兒沒多遠。出門就是大街,大街對面就是百行百業的市場,可熱鬧哩……”
  太平公主一聽,果然心動了,母親剛一說完,她就接著說:
  “兒臣聽了母後教諭,方知這當女冠非同一般。為了大唐社稷,莫說當幾天女道士,就是叫兒臣當一輩子,也是願意的。”
  武後高興自己有這麼個美麗乖巧又懂事理的女兒,歡喜得把她緊緊摟在懷里,說道:“為娘代表大唐帝國感謝你了,事過之後,為娘一定叫你父皇重重封賞你,待你將來出嫁,我會傾其所有給你辦嫁妝。辦得鋪鋪張張,讓天下人都羨慕。”
  太平公主聽了,也忘了羞怯,立刻跪下叩頭說:
  “女兒先謝過母後。”
  果然不久,永福門附近就出現了一座精致豪華的嶄新建築,門額上是當朝太後親筆題寫的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太平觀。一早一晚,有個美麗非凡的女道士坐在八卦蒲團上誦讀經文。一傳十,十傳百,長安。洛陽東西兩京都知道那小女道士便是當朝皇帝的女兒太平公主。
  沒多久,吐番派來的使臣到了洛陽,聽說太平公主已經出家,便問原因。接待的官員按武後指示解釋道:
  “太平公主出生時,一片祥云在大明宮上方久聚不散。出生後長得面若桃花,遍體清香,聰俊異常,讀書識字過目不忘。有高僧高道為她看相算命,說是上天仙女下凡,投胎帝王之家。如果出家,可以長住人間;如不出家,凡塵汙染,將觸怒上蒼,短她陽壽,且禍及他人。故早去太平觀出家為道士去了。”
  那吐蕃使臣聽了,將信將疑,接待官員便帶他去太平觀察看。
  聽侍從來報,說吐蕃使臣已到街口,太平公主便趕緊攆走觀內閑雜人等,洗淨臉上脂粉唇膏,換上道袍,戴上道冠,腳踏云靴,手持拂麈等待;再報說使臣已到太平觀大門,她才不慌不忙跪在軟塌塌的蒲團上,微閉雙目,口中念念有詞,裝得十分專注地在誦讀經文。
  那吐蕃人乃中國少數民族,雖有些野蠻,但生性耿直。沒有多少彎彎腸子,見公主端跪念經,虔誠之至,便信以為真,對一心修煉的中國公主欽佩萬分。臨走,還捐了許多珍貴禮品,便回吐著如此這般複命去了。
  吐著使臣走後,高宗武後松了一口氣,想女兒這一陣實在吃苦了,便派人去太平觀接她回宮。可是接的人回來說,太平公主正在為大唐帝國祈福,為父皇母後祈壽,還要七七四十九天哩。
  高宗一聽,樂了:“我女兒真的長大了。”
  可武後卻不以為然地蹙著眉頭說:“我看這里面有文章。”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05:02

第五章 不愛紅妝愛武裝


  
  十四歲那年,太平公主借一套軍官衣甲穿上去拜見父母,高宗和武後吃驚道:“你想當武將嗎?”她低頭害羞地說:“請賜兒一個駙馬吧!”

  唐朝有兩座都城,一座是西京長安,一座是東都洛陽。那洛陽建都雖較遲,但由于高宗和武後對它的偏愛,舍得花錢投資,在短短十余年的時間內就建設成個像模像樣的大城市了。整個城市以洛水為界分為兩個區:北區為皇城和里坊,皇城是皇帝及其後妃家屬住的地方,由無數座宮殿院落組成。里坊是王侯勳貴文武官員的住地,由縱橫交錯的街道分割而成,共有四五十坊之多;南區是工商業區,較北區大得多,由上百條大小街道組成,街兩邊商店和作坊鱗次櫛比,繁華無比。為了交易的方便,城中還沒有兩個大市場,一為南市,一為西市,每日四方商賈云集,熱鬧非凡。更有那穿城而過的洛水,由于運河的開通而直達南北,蘇杭的稻米。絲綢等物資可以直運洛陽。白天黑夜,檣帆不斷,穿梭往來,日以千計。
  至于城外,另是一番風景。東南地區共十幾道城門,城門外的空曠地帶,是一處處自由集市。小商小販,擺攤設點;農夫農婦,有買有賣;各行各業的手藝人,肩挑背磨的苦力漢,加上跑江湖。走單幫的,各類人物如潮水般湧來湧去。
  城東南角永通門外,是專辟的游樂場地,戲曲、雜技、魔術、馬戲、武術等等,還有南方來的猴戲,北方來的熊戲,西域各國來的幻術和催眠術,應有盡有。
  離城再遠一點,好玩的去處也不少,如白馬寺拜佛,伊水河劃船,游龍門,爬香山,各有各的情趣。
  守著這麼大一座繁華的城市和那麼多好玩好耍的地方,跪在蒲團上念經的太平公主心里實在太平不下來。
  這天清早,她跪在蒲團上正准備翻開經書,忽聽樹上的麻雀叫得聒噪。抬頭望去,樹葉間好一片藍天,一絲云彩也看不見。她把經書一丟,叫來一個與自己一般大的宮女,脫下自己的道袍道冠叫她穿戴上,代她念經,自己則走進後院,把一個年紀很大的宮女叫到臥室,對她說:
  “秋鳳,今天你陪我到外面去玩玩,快准備一下。”
  秋鳳是個老宮女了,久在宮中,學得圓滑世故,回道:
  “公主吩咐,敢不從命,奴才這就去准備,只是怕……”
  “怕什麼,這觀里我當家,誰敢說出去?再說,萬一母後知道,有我咧,不關你的事。”
  半個時辰不到,道觀後門開處,出來兩個村姑模樣的人,手挽手向街上走去。
  太平公主雖身在洛陽,實在沒有出過幾次宮門,偶爾出來一次,也是隨父皇母後,坐在封閉嚴實的高大馬車里,外面的風景只從窗縫里一閃而過。那宮女秋鳳,入宮二十年,而今三十掛零,長年鎖在深宮,記得還是很小的時候拉著媽媽的手進過洛陽城,早想出來見見世面了。這次公主叫上街,口里說怕這怕那,都是假話。
  從太平觀上街,要過洛水橋。那橋十分高大,站在橋中間,但見大小船只從腳底下穿來穿去。有的掛帆,有的扯蓬,有的劃漿,有的搖櫓,每只船上不是裝滿了貨,就是坐滿了人。還有一種船,裝飾得輝煌漂亮,白天也點著燈,從里面傳來陣陣歌聲和笑聲。看得太平公主心花怒放,多日來憋在心頭的悶氣全都散得干乾淨淨。
  “公主您看,那船上還搭有戲台。”秋鳳指著一艘插滿彩旗的船說。
  走近一看,那船上真有一個戲台,上面還正演著一出戲哩,都是些孩子演員,唱唱打打,鑼鼓喧天地從腳下滑過去。
  “公主您說,這船也怪,有的搭上台子游著唱戲,專給街上人看;有的悶在艙里唱給自己聽,那誰給他們管飯?”秋鳳問道。
  太平公主解釋說:
  “那游著唱戲的船,是告訴人們今天晚上戲班在什麼地方演什麼節目,大家好去看;那躲在艙里唱戲的是歌妓,聽的人也都在里面躲著聽。”
  “那些人也真怪,這風和日麗的,不出來在太陽底下聽,躲在里面不憋得慌?”秋鳳對此很不理解。
  太平公主只有說:
  “那些躲著聽的都是些不學好的臭男人,怕老婆找著了。”
  說罷,兩人都笑了。
  過了橋,便是大街。那街足有兩三丈寬,兩邊一律是樓房,下面是門面,樓上是住房,一處比一處高大寬敞。各種各樣的貨物,碼在貨架上、櫃台上,任人選購。那街上的行人,有走路的,騎馬騎驢的,坐車坐轎的,把街道擠得水泄不通。
  太平公主抓緊秋鳳的手說:“千萬要記住來的路,記住過了幾道街口。別迷了路。”
  秋鳳連連點頭答應。
  太平公主感到奇怪,以前跟父皇母後坐在馬車里過大街,總是一哧溜就過去了,怎麼現在這麼擠?想著想著,只聽一陣鑼響,前面的人如潮水般退下來,趕快閃在街道兩旁。原來是有大官要經過,鳴鑼開道。但見幾十個衙役,有的敲鑼喊,有的揮鞭趕。那鞭子在人頭上噼噼啪啪響,碰上就掉一塊皮,敢不快讓。不一會,飛快跑過十幾匹高頭大馬,馬後有幾輛高大的馬車,轟轟隆隆從街中間開了過去。車馬隊伍過了,人們又擁向街面。這麼擁來擁去,把個公主擠得暈頭轉向,幸好她把秋鳳的手抓得牢,才沒有被沖散。
  兩人喘過氣來,手拉手,一路東張張西望望,在店鋪里,貨攤上,這里翻翻,那里找找,活像兩個頭次進城的村姑。那太平公主最愛新鮮,看了這樣想買,見了那樣想買,什麼泥人。瓷娃、香包、繡帕……買了一大包,把秋風臨走時抓的一把銀子用了一大半。
  在一家刀剪鋪門前,太平公主停下了。她看上一把小剪刀,要二兩八錢銀子。她拿過來翻來覆去地細細看了個遍,又挨近眼睛對著亮看了一眼。馬上說:買了,叫秋鳳快付銀子。秋鳳遲疑著說:“這剪刀一錢銀子能買兩把。”店家笑道:“你這位大姐不識貨,要這位姑娘才懂行。這是外國來的洋玩意兒。”
  “洋玩意兒也不該這麼貴!”秋鳳不敢冒犯公主,冒犯店家她是不怕的,便大聲頂去。
  “快給了銀子走。”公主說著便跨出店門。
  “這店家也太坑人了。”秋風給了錢出門時還在說。
  又過了幾道街口,太平公主問道:
  “一共走過多少街口了?”
  “我們走到第二個街口轉的彎,轉彎後又走了四個街口,一共六道了。”
  “我怎麼記著是八道呢。”太平公主一心想著那把剪刀,花的是二兩八錢銀子,便記住了個“八”。
  “那一定是奴才記錯了。”秋風在宮中多年,一向唯主子之命是從,順著公主說。
  這樣一來,回去的路就找不著了。轉上兩圈,就更糊塗了。
  秋鳳要找人間路,公主阻止她說:“你長期在宮中,說話口音早變了。我從小在長安長大,說話聲音也不一樣,隨便問路,遇上歹人,一聽我們是生人,就麻煩了。”
  還是公主點子多,她說:“我們不是從北邊來的嗎,往北邊走,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
  她倆便認定朝北走,剛過兩個街口,秋鳳便指著前面說:“公主快看,橋,那不是我們來時走過的橋嗎?”
  太平公主一看,果然是座橋,便說:“你看怎麼樣,往北走該不錯吧。”
  可是走近一看,橋倒是橋,不是來時那座。
  兩人坐在橋欄杆上,東瞧西望,不知所措。橋下的行船往來如梭,她們都沒有心思看。
  太平公主閉眼想了想出門後走過的路,漸漸理出頭緒,辨出了方向,確定這座橋是在先那座橋的東面。于是眼前一亮,轉身向西,踮腳一看,遠遠的果然有座橋。她高興地拉著秋鳳道:“你看,那上面不是我們來時走的橋嗎?順河走上去就是。好了,找到回去的路了。走,下橋去,找個地方歇歇腳,吃飽了好回。”
  兩人下橋後,找了家河邊的飯館,在一張臨窗的桌邊坐下。
  堂倌過來,送上茶水手中。然後“宮爆雞丁,紅燒活魚,糖醋里脊……”報了一長串,聽得公主不耐煩,說道:
  “揀好吃的送上來就是,少啰嗦。”
  說完,堂倌下去,公主便獨自走到窗前,摸出那把小剪刀,細細玩賞,還不時把它送到眼睛邊,對著天空細看,邊看邊忍不住笑。她心想,怪不得那年外國進貢給母後這樣一把小剪刀,她不用來剪指甲,沒事就拿出來看。我想看看她都不給,原來有這麼些機關。今天,好運道,我也有了一切
  秋鳳見公主拿出那把剪刀不停地看,覺著奇怪。不就是把剪刀嗎,有什麼稀奇,還那麼貴。她見公主看了一陣後把剪刀用手帕包了,揣在懷里。過了一會兒,大概怕它紮了肉,又取出來放在桌子邊。
  正在這時,那邊傳來鞭炮聲,只見一隊插滿紅綠彩旗的大小船只,在陣陣歡快的樂曲聲中緩緩前進。原來是一支迎親的船隊,船中坐著新郎新娘,大小船上擺滿了嫁奩,送親的隊伍吹吹唱唱敲敲打打,好不熱鬧。用船迎親,是這幾年洛陽城的時髦事,有錢人家都愛這樣操辦。沿河上下,一路風光,出盡風頭。
  秋鳳趁公主專心致志觀看河里船隊迎親之際,忙取過那小剪刀,細細察看,別無異處,只是剪刀把那里有個凸起的白點,像是鑲了一顆什麼珠子。她也學著把剪刀拿近眼睛,對著珠子往亮處看。起初看幾眼,未看真切。當她對准光線,看得真切後,立刻如觸電般抖著雙手,把剪刀放還原處。
  太平公主轉過臉來,見桌子上的剪刀已被動過,秋鳳的臉又紅一塊白一塊,心中不免一笑,臉上卻十分嚴肅地問:
  “剛才你動剪子了?”
  “奴才該死!”秋鳳說著就要跪下。
  公主低聲喝道:“這是什麼地方?坐下!”
  這時,伙計送上菜飯,公主邊吃邊問:
  “誰叫你偷看的?”
  “奴才見公主看,我也想看。”
  “看見了?”
  “看,看見了。”
  “看見什麼了?”公主逼著問。
  “看見兩個人。”
  這時,伙計送菜的腳步聲過來了。公主換了腔調說:
  “秋鳳,還不快吃飯?”
  秋鳳端起飯碗,可是吃飯的興趣全無。
  “看見兩個什麼人了?”公主接著問。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在干什麼?”公主問了,自己都忍不住暗笑。
  “奴才,奴才實在不敢說。”
  “那你為什麼敢看?”
  “奴才不知道。”秋鳳端著碗,卻還沒有動筷子。她吃不下。
  今天公主的胃口很不錯,吃得津津有味,伙計每端一道菜來,她都夾兩筷子嘗嘗。見秋鳳還沒動筷子,命令道:
  “叫你吃,你就吃。”
  秋鳳剛刨一口飯進口,還沒咽下去,公主又問了:
  “那我問你,你看見的那一男一女穿的是什麼衣服?”
  秋鳳使勁把飯吞下去後,回道:
  “好像沒穿衣服。”
  太平公主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弄得來上菜的堂倌莫名其妙。
  聽公主笑了,秋鳳松了口氣,便開始吃起飯來。這時公主吃罷飯,擦著嘴說:
  “你進宮多年,該知道管閑事的結果。你看,今天又遇上了吧?以後,該說的說,該看的看,閑事少管。”
  “謹遵公主教誨。”
  秋鳳扒完一碗飯,正在揩嘴,可是堂倌又送上菜來,說是他店里的名菜:紅燒活魚。果然,那鯉魚已煮熟在盤子里,嘴還在張,尾也在擺。秋鳳看了說:“飯都吃完了,還送什麼菜?”那堂棺道:“剛才你們不是說揀好的上嗎?”話沒說完,另一個堂倌又送上一大盆“燒全景”,眼看擺滿一桌子。
  雙方正理論間,只見門簾一掀,從里屋出來一個四十開外的八字胡,手拿算盤,走到桌前,僻里啪拉一撥弄,說道:
  “一共十二兩六錢銀子,饒你們六錢,收十二兩整數。”
  秋鳳正待與他分辯,見公主使了個眼色,便不說話,忙去懷里摸銀子。壞了,出門帶的銀子不多,又買這買那,只剩下五、六兩,全部掏出來放在桌上。急得她直跺腳。
  “大姐,跺腳也沒用。這樣吧,你們先把這些銀子付了,剩下的,請回去取來。不過,你們要留下一個人在這里。”八字胡說著,看了一眼公主。
  “慢著”,太平公主說道,“你這個店也太坑人,我們才兩個人,你們送上一桌子菜,飯都吃完了,還送。筷子都未沾,還要收錢。試問還有規矩沒有?”
  “小姐息怒,”八字胡佯笑道,“這菜端上來了,就沒有再端回去的規矩,你們不吃也得付帳。”說罷,朝身後的伙計們看看,伙什們同聲說:“掌櫃的說得在理。”
  太平公主看了這架勢,好漢不吃眼前虧,便一抹袖子,從手腕上退出一只金鐲來,丟在桌子上說:“你看這個值多少?”
  八字胡見了一驚,看不出這鄉下姑娘,還戴有金鐲,一邊伸手去揀,一邊說:“我看看,該不是銅的吧?”
  “你把眼睛睜大點。”公主冷笑道。
  那八字胡聽了也不計較,拿過鐲子,放嘴里咬咬說:
  “倒不是銅的,只是成色不夠。”
  “開個價吧。”太平公主又冷笑一聲。
  “這樣吧,你那些散碎銀子我也不收了,算我今天倒楣,就用這鐲子抵這頓酒席吧。”
  秋鳳實在忍不住了,大聲說:“你這掌櫃的也太黑心,這鐲子二百銀子也值。你這麼坑人,還有良心沒有?”
  八字胡還是不生氣,只軟不拉嘰地說:
  “大姐,你說你這鐲子要值二百兩,那好,你去金店賣了,我只要十二兩銀子。不過,要留下一個人作押。”
  “別跟他多說,就把鐲子留下,咱們走!”太平公主說罷,從拉上秋鳳就走。
  正在這時,過來一位軍官模樣的少年,雙手一拱說:
  “請二位稍留一步。”
  說罷,懷里摸出一錠白銀,重重地桌上一放,對那八字胡說道:“你把這小姐的鐲子還了,我這是二十兩銀子,你看夠嗎?”
  公主看那少年軍官,十七、八歲年紀,臉寬耳闊,雙目如電,一臉英氣,說話聲音洪亮,舉止豪放不羈。又恰在危難中伸出援助之手,心中很是敬佩,不覺對他微笑點頭,以示感激。
  那八字胡見是位軍官,先自軟了一半,忙把手鐲奉還。太平公主並不去接,卻對秋鳳說:“你拿著吧。”說罷,再次向那年輕軍官致謝,並說:
  “請教尊姓大名,府上在哪里,以便改日奉還。”
  那軍官笑道:“些許小事,何足掛齒。”
  “既然軍爺不願留名,那我們就謝過了。”說罷,嫣然一笑,告辭出了店門,與秋鳳急急而去。
  兩人順著洛水,很快找到來時那座橋。過了橋,不遠就是太平觀。二人仍從後門進去,神不知鬼不覺,誰也不知道。
  晚上,太平公主想到今天有驚無險的經曆,很感激那位不露姓名的年輕軍官。當時,因急于脫身,也未對他細看,現在靜下來,才回想起他英氣勃勃的雙目中分明也含情脈脈,剛強洪亮的語氣里藏有幾許溫情,剛中帶柔,舉止有度。可惜的是只短短的瞬間,未及細看,特別是不知他的姓名和府第,真是遺憾……輾轉難以入夢時,又想起今天買的那把小剪刀,取出來對著燈光細看,越看越有意思,越看越想入非非,實在難以入眠。
  更難以入眠的還要算秋鳳,滿腦袋裝的是小剪刀。她奇怪,怎麼綠豆大小的地方能裝下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們是怎麼進去的?一想到他們光著身子摟在一起就害臊。害臊還要想。她計算了一下,自己十三歲入宮,天天盼皇上臨幸,也許能留下個龍種,自己也可以當個嬪妃什麼的。可是二十多年,連皇上的面都難見到幾次。而今,正如自己的名字,人生已進入到秋天,來日也不多了。她本想就在宮中混下去,就此了卻一生。可是,看了那剪刀把里藏著的故事後,她的信念動搖了,把自己就這麼交給高牆深院的皇宮關一輩子也太虧了。大概就在她陪太平公主去逛洛陽城回道觀的第三天晚上,收拾了些衣物細軟,不辭而別了。
  在成千宮女的皇宮里,跑了個把宮女,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只是在花名冊上少了個“秋鳳”的名字而已。
  且說那青年軍官目送兩位“村姑”走出店門後,轉身對八字胡說:
  “小心下一次不要碰在我手上。”
  說罷出門,也順著洛水河,遠遠跟在那兩位村姑身後。
  這年輕軍官說起來也是洛陽城里一個叫得響的人物,他名叫薛紹,其父乃朝廷光祿卿,其母是唐太宗之女城陽公主,今年剛滿十八歲,在禁軍里補了個校尉的軍職。他今天偶爾到這家飯館吃飯,目睹這件惡店欺客的事,便打了個抱不平。
  薛紹雖然年輕,頭腦甚是聰明。他見今天那年輕小姐雖村姑打扮,卻有大家氣質,美麗大方,談吐不凡。又看她那金鐲,定非一般人家所有。在一種好奇心的驅使下,便尾隨在後,要看個明白。一看他們上了橋,朝皇宮方向走去,他更奇了,便再跟一程,一直看見她們從後門進了太平觀,他才滿懷一肚皮疑問回到家里。
  薛紹家住洛陽城東北角的銅駝坊。那是一所大宅子,是當年太宗皇上給城陽公主的陪嫁禮之一,離皇宮也不遠。
  薛紹回家以後,便把今天如何在飯鋪遇見兩個“村姑”模樣的小姐,她們的年紀長相,說話行事,以及後來進了太平觀後門等,一一向母親講了,並說那年輕一位看來絕非出自一般人家,他總覺得與她有什麼緣分,求母親相助。
  城陽公主聽了兒子的一番形容,心中便有了幾分底。她說道:
  “依你說的情形看,那年輕小姐說不准就是太平公主。這一陣,她正在道觀里讀經,大概是耐不住了,帶上宮女外出游玩。幸好碰上了你,不然還會惹不少事。”
  薛紹聽了,更把母親扭得緊了,便說:
  “請母親明日帶我去太平觀看看如何?”
  母親聽出兒子的意思,笑著說:
  “你不要異想天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那太平公主心高氣傲,個性乖張,能看上你這個窩囊廢?”說著說著,忽然歎了一口氣。
  “好好的,您歎息什麼?”薛紹不解地問。
  城陽公主再歎一口氣說:
  “你不要以為娶公主為妻是什麼好事,當年你前父杜荷,莫名其妙地就被牽進一樁謀逆案中被殺了。”話未說完,眼淚已成串地掉下來。
  薛紹早就知道此事,但他覺得母親也太多慮太傷感了,挨不著邊的兩碼事,竟被她老人家綰在了一起。心中有幾分不悅,但還是安慰說:
  “母親,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再不要去想它了。再說,你還沒有見到是誰哩!話再說回來,就算見到了,是她,離成親也還有十萬八千里。我想去看看,只不過是為了好奇罷了。”
  架不住兒子再三相求,這天,准備了車馬,城陽公主便帶上薛紹去太平觀。
  這太平觀是皇家道觀,一般人是不准進出的,帷皇親國戚例外。這城陽公主是當今皇上的姐姐,自然可以自由出入。
  太平公主正因為那日見了那位不知名的青年軍官,引動許多莫名的遐想,心神不定,寢食難安,枯坐在蒲團上不知該怎樣打發這漫長的一天。忽聽來報,說姑媽城陽公主來道觀燒香,便懶洋洋地走出來迎接。當她舉目看去,姑媽身後竟跟著一位美少年,便心頭一熱,再看一眼,立刻眼睛發亮,那不正是他嗎。那日他軍人打扮,英氣逼人;今日書生裝束,儒雅迷人。
  薛紹第一眼就認出是她,只是那日村姑模樣,天真無邪;今日道袍加身,美麗莊重。
  兩個四目相對,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時在一旁的城陽公主說道:“怎麼,你們原來認識呀!”
  于是二人重新施禮見面。太平公主一再向表兄感謝,說欠下的十二兩銀子還不知道找誰還呢。薛紹則說,今天登門,就是來討銀子的。你一句我一句,說得開懷大笑,反倒把城陽公主冷落在一邊了。
  說起來難以置信,怎麼同在洛陽城居住的表兄妹竟不認識。其實,說穿了一點也不奇怪。想那太宗皇帝,三宮六院,嬪妃無數,因此子女眾多,光公主就有幾十位。試想,那麼多公主生育多少兒女?且當朝皇太子、公主,多住在禁宮之內,雖為表親,也少來往。互相不認識實屬平常。
  且說太平公主與薛紹相見之後,從此膠一樣粘在一起,整日在太平觀里尋歡作樂。
  這天深夜,薛紹回家,見母親秉燭坐在堂上,向前請了安後問道:
  “母親為何這麼晚了還不安歇?”
  “就等你回來,有話問你。”母親把燭芯剪得更亮了說。
  “兒謹聽母親教誨。”薛紹說罷,恭立一旁。
  “你是從太平觀回來?”母親問。
  “是。”
  “紹兒,我早就對你說過,與皇家結親並不是好事。宮廷之事,瞬息萬變。你要三思而行啊!”
  “謝母親教導,可是我實在再也離不開她。今後兒小心謹慎就是。”
  “可是,你知道嗎,那公主的脾氣……”
  “母親,我也知道。不過,您看皇太後的脾氣如何?皇上不是跟她很好嗎?”
  城陽公主聽兒子說話出了格,便佯怒道:
  “放肆,這是可以亂比的嗎?”
  薛紹也知自己一時失言,忙自責說:
  “兒一時糊塗,沖口而出,望母親原諒。”
  城陽公主望著長得英俊高大的兒子,想到他與太平公主已打得火熱,心里也很高興;然而不知怎的,又隱隱有一絲憂慮,無意間竟長長歎了口氣,望著兒子說:
  “為娘實在為你擔心哪。”
  這太平公主是個專找新鮮事玩的姑娘,她向薛紹要了一套軍官服穿上,女扮男裝,二人便從觀里玩出觀外,大膽地上街趕市,游山玩水。不幾日,便把洛陽城玩了個遍。甚至附近的香山、伊水、白馬寺、龍門石窟等處,都留下他們的腳跡。
  但是再好玩也有膩的時候。不過,善于揣摸太平公主心事的薛紹,還不等她膩,又想出新的玩法了。
  聽說臨淄王府上的“雞坊”五百小兒長“神雞童”賈昌從長安來,薛紹便主動與他相交,以重金為酬要他表演馴雞專場。賈昌欣然同意。
  這天,薛紹約了太平公主,雙雙穿上校尉軍官服,扮成兄弟,騎馬來到表演場。
  表演開始了。賈昌,一個三尺高的孩童,頭戴雕翠金華冠,身著錦袖繡花襦,手執一把大銅鈴,場中一站,輕拉一遍銅鈴,數百只頂著大紅肉冠,生有黃色羽毛,黑色利爪,紅色尖嘴的雄雞,從雞坊中整隊而出,一致排開;銅鈴二響,那雞如行軍士兵,整齊分為兩行,相對而立了;銅鈴三響,斗雞開始。兩隊雞各找對手,豎起羽毛,振動翅膀,磨著尖嘴,搓著利爪,打著旋兒互斗起來。這時賈昌手執竹鞭,臨場指揮,該進則進,該退則退;有單兵作戰,有集團拼殺。正斗得難解難分時,一聲鈴響,雙方停戰,聽賈昌裁決勝負。勝者走在前面,趾高氣揚,引項高唱;敗者走在後面,略顯沮喪。而後,隊形整齊地退場,各自回到雞坊。
  太平公主看過不少斗雞,但都是單個斗,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隊形整齊集團斗雞的陣勢,看得開懷大笑,誇獎薛紹安排得好。
  當母後派人接她回宮時,她與薛紹玩得正在興頭上,哪舍得離開,便借口說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場,以拖延時日。
  這天,兩人又玩到紅日西墜,回觀路過左掖門時太平公主說:
  “從這里到東宮最近,我回宮去了。”
  “怎麼,你不是說七七四十九天嗎?還有好幾天可玩呐。”薛紹驚奇不解地問。
  “不,用不著那麼久,功德已經完滿。你等著吧。”說罷,給他一個迷人的媚眼。
  薛紹有所悟,但看她還穿著一身軍裝,便喊道:
  “你看你,衣服都沒換。”
  “別管我,你回吧。”太平公主笑著跳著進宮去了。
  她一直走到父皇的寢宮,恰恰這時高宗、武後都在,見了女兒,好不高興,便問:
  “你不是說為國家祈福,為父母祈壽,專心誦經要七七四十九天嗎?算來時間還差幾天哩。”
  “父皇、母後,俗話說心誠則靈,不一定要那麼久。”
  武後見女兒今天穿紫袍,拴玉帶,頭上還戴個頭盔,一身武官打扮。便問道:
  “你想當武將嗎?”
  太平公主羞羞答答,半天才啟口說:
  “請賜女兒一個駙馬吧。”
  問她看上誰了,又半天才啟口說出“薛紹”兩個字。
  高宗、武後聽了,哈哈大笑道:
  “門當戶對,親上加親,好。”
  太平公主高興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多日未見的宮娥侍女和大小太監,都來給她請安。只見二桂手捧那塊手形板子也夾在人群中。太平公主皺了皺眉,叫來管事太監牛光保吩咐道:
  “你把那個叫二桂的太監領走,我再也不要見到他!”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06:00

第六章 還是母後果斷


  
  她愛上了表弟武攸暨,可他早有妻室。武則天對哭泣著的女兒說:“這還不簡單,賜她自縊便了。”太平公主立刻破涕為笑。

  愛熱鬧愛新奇是武後的嗜好,女兒太平公主結婚,這可是件最值得熱鬧的事了,但如何辦得既熱鬧又新奇,別出心裁,與眾不同,叫天下人都覺得武則天就是不一樣,就連嫁女的平常事都能辦得叫人大吃一驚,感到皇後究竟不同一般呢?
  她首先想到的是擴大規模,盡量鋪張,比如詔告天下,知照四夷,大肆張揚一番,把全國老百姓都動員起來,慶賀上三天三夜;再比如大辦嫁妝,購盡天下綾羅綢緞,奇珍異玩。傾大內庫藏,金銀財寶,珍珠瑪瑙,有什麼送什麼,她要什麼給什麼。
  但她覺得這還是太一般,她要的是與眾不同。
  終于有了個機會:武後三太子李顯要納妃。她突然想到,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辦,即嫁女接兒媳放在一天,而且選在明年正月十五鬧元宵的日子,這不就與眾不同,有別于一般了嗎!她把這個想法給高宗講了,高宗馬上同意,連稱這個主意好。于是立刻下詔,通知各州府道,提前准備,並賞賜長安、洛陽兩都市民每戶白銀十兩,作為喜慶之資。武後決心不惜財力物力定要把這場喜事辦滿意。
  老百姓拿到銀子,個個高興。想當年太平公主出生做滿月酒,皇上、太後每家發銀五兩。現在結婚,加倍發給,也算沾了公主的光。那時,米谷五錢銀子一斗,十兩銀子對百姓人家來說,已不是一個小數目了。
  有了錢,便有了積極性。全國上下都投入到為公主操辦婚典的熱潮之中。
  彈指間,佳期來臨。是日,天公作美,晴空萬里,陽光普照。因時值初春,天氣轉暖,臘梅盛開,柳枝吐綠,更襯托出一派喜慶氣氛。
  到了日高三丈時分,三聲炮響,皇宮迎親隊伍和銅駝坊薛家的迎親隊伍同時出發,一路吹吹打打,炮聲連天。兩支隊伍在皇宮左側的賓耀門相遇,兩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新郎在馬上相互拱手相慶,然後鑼鼓嗩呐,齊奏樂曲,一陣熱鬧後,各自分頭去接新人。
  單說這迎娶太平公主的薛家迎親隊伍,轉過賓耀門,經過左掖門,在宮城正中的端門停下。然後薛紹下馬,由勳戚官員迎入明德門,順著新鋪就的大紅地毯進入正殿。
  此時,宮中已做好一切准備,司儀官按程序高喊新郎新娘叩拜天地,跪謝皇父皇母,然後夫妻攜手而出。那太平公主自擇良婿,歡喜異常。但在與父皇母後告別時,不免一陣傷心,叫一聲“父皇、母後”,眼淚便刷刷掉下來。高宗和武後揩著眼淚笑道:
  “我的兒,好好去薛家過日子吧!”
  待太平公主走出端門,踏進大花轎時,前面的儀仗隊伍早已過橋進入大街。只聽從街市那邊不斷傳來鞭炮聲和鑼鼓聲。太平公主從轎簾縫中看出去,沿途旌旗招展,彩燈高掛。過了端門正對的禦河橋,轎子進入大街。為慶賀公主新婚,全城罷市放假。街道兩旁,家家披紅掛綠,街邊的每株樹上都張燈結彩,美侖美矣。
  太平公主被蒙上紅蓋頭,坐在顫悠悠的大轎里,心中好不激動。她不時撩開蓋頭,掀開轎窗簾子一角,偷眼向外,只見街兩邊家家貼著紅對聯。紅喜字,門上、簷下,乃至街道兩邊的柳樹槐樹上,都掛滿了寫有大紅喜字的燈籠。向轎的前方看去,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薛紹;頭戴金冠,身著紫袍,肩披紅綬帶,滿面紅光。看到有如此美貌的如意郎君陪伴自己,不覺心頭滾過一陣熱浪。再朝前看,彩旗翻飛,人潮湧動,各種樂隊一隊接一隊,衛隊侍從一排挨一排。向後張望,看不盡頭的人抬馬馱車拉的隊伍,全是陪嫁的妝奩。一路之上,鼓聲、鑼聲、鞭炮聲、歡笑聲不絕于耳。這時的太平公主感到,全城和全國都在為她而高興,她是一切歡樂的中心。
  迎親隊伍出皇城,過禦河,上大街,在洛陽城里兜了一個大圈子,然後從另一座橋上過洛水河,再走一程,便是銅駝坊光祿卿薛府。最前面的彩旗隊已到,最後面的押陣禮品隊才出發,前後十余里,走了兩、三個時辰。這次婚禮大游行又可說是亙古未有,使洛陽城的老百姓大炮了眼福;但也有那不識時務者,編些歌謠唾罵。歌曰:
  
  小小太平女,攪翻兩京城。
  萬民脂膏淚,換得一笑聲。

  送親隊伍到了薛家,一一卸下各式禮物:金錠銀錠,琥琅瑪瑙,珊瑚珍珠,絲綢絹紗,以及古玩字畫,奇珍異寶,一箱箱,一櫃櫃,把薛府房屋庭院所有空地都塞得滿滿的,有些大件禮物因院門狹窄,橫順抬不進來,只有暫時碼在門外里巷空地上。
  這時,太平公主正與薛紹拜天地、拜祖先、拜父母,夫妻對拜後進入洞房。太平公主偷眼一看,只見洞房內檀木八仙桌,鑲金太師椅,雕花象牙床,金絹綾羅帳,擺掛得整齊;床上香衾玉枕,異香撲鼻;又見滿屋的古玩盆景,珍貴字畫,琳琅滿目,金碧輝煌,一派豪華景觀。太平公主見了,滿心歡喜。這時,傳來外面的喧鬧聲,便問薛紹何事。薛紹說因院門狹窄,嫁妝中大物件搬不進來,大家正在議論辦法。太平公主聽了便說:“這有何難,把牆拆了就是。”薛紹一聽,果然好主意,急忙跑到外面說了。于是馬上拆牆,把大件嫁妝全都搬進了屋。
  太平公主進門第一句話,就為薛紹家解決一大難題,從此樹立了威信,全家大小都對她敬畏三分。
  是日夜,又是正月十五,整個洛陽城,不論官家與百姓,盡皆沉浸在歡樂之中。
  從黃昏時分起,通城就都點上了各種花燈,有龍燈、鳳燈、魚燈、兔燈、麒麟燈、走馬燈。有的成串,有的成圈;水中放有河燈,順洛水緩緩漂流;空中,飄著天燈,忽明忽暗,時走時停,混在眾星中,分不清哪是燈,哪是星,都在天上閃爍發亮。
  那高宗皇上和武後,今晚高坐在端門城樓上,俯視全城,但見天上地下,一片通亮。只聽武後向身邊太監說一聲“放!”傳下城去,頓時,從皇城各城樓向天空放射出無數朵煙花,有的像菊花,有的似桃花,還有的閃閃發亮,一會兒變成孔雀開屏,一會兒變成蛟龍戲水。變化萬端,不可捉摸。看得全城軍民驚心動魄,目瞪口呆。
  過了半個時辰,武後再說一聲:“點!”只見城門開處,幾隊士兵,舉火奔向市區,一路點燃掛在街邊槐樹上的火炬。高處看去,如一條條火龍在向前竄動:大街是條大火龍,小街是條小火龍,盤來盤去,把個洛陽城照得通體透亮。高宗皇上及眾皇親國戚,文武大臣,在城樓上觀賞,見此景象,都佩服武後的奇思妙想。只是到了第二天,街兩旁的樹木大部分被燒成了枯炭。
  如此熱鬧了三天三夜,才漸漸平息下來。
  婚後,小夫妻也算和睦恩愛。只是,曆來公主們所特有的驕傲、乖張,動輒使氣罵人,稍不如意就回娘家告禦狀等等小性子,太平公主樣樣具備;而曆來駙馬爺所具有的忍耐、小心、事事謙讓俯就,最善察言觀色,奉承陪話等等本事,薛紹一樣不少,直哄得太平公主團團轉。幾年以後,太平公主生了二男一女,取名薛崇訓、薛崇簡、薛美。太平公主仍得母後寵愛,駙馬爺又得提拔重用。小日子過得美滿甜蜜,蒸蒸日上。
  然而,自古就有“紅顏女子多薄命”之說,一場誰也沒有料到的橫禍下來,把薛紹卷了進去,最後竟死于非命。其母城陽公主早先的告誡不幸言中。于是太平公主的生活航船一度擱淺,而後,便偏離正常航道,她本性中那些不安分的因子膨脹發芽,使她在曆史上充當了多次正劇、笑劇、丑劇和悲劇的角色。
  薛紹是當朝高宗皇上的駙馬,他的父親是上朝太宗皇上的駙馬,父子駙馬的特殊身份決定了他與皇室特別密切的關系。其中,與皇子皇孫的交往成了他們社交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內容;而這種交往看來很榮耀,很風光,卻也很危險,很可怕。因為皇子皇孫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是將來皇位的繼承人,而皇子皇孫那麼多,誰都想繼承皇位,這就免不了發生爭奪。李唐王朝的皇位爭奪從建國開始就很激烈殘酷,太宗李世民就是靠血濺玄武門,殺死親兄弟建成和元吉而坐上皇位的。高宗繼位後,武氏專權,她一心要當皇帝,對皇室親王太子的打擊迫害尤勝,動輒羅織罪名,殺頭、關監、流放,株連父母子弟,禍及親朋故舊。太平公主的駙馬薛紹,就是在一次武後清洗李唐諸王的運動中被殺的。
  武承嗣,是武則天的侄兒,他為了討好邀寵,把武後推上皇帝寶座,也讓自己順理成章地成為接班人,便使人在一塊石頭上刻了“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八個字,染以紅色,叫一個名為唐國泰的人奉表獻給武後,說這塊石頭是在洛水發現的,是一個吉祥的預兆。武後見了很高興,立刻封唐國泰為游擊將軍,命名這塊石頭為“寶圖”,還親赴洛水去拜受“寶圖”,借機加封自己為“神母神皇”,為自己正式當皇帝造輿論。武則天當皇帝最大的障礙是分封在各地的李唐諸王,為了觀察他們的動靜,下令諸州都督、刺史及皇帝宗室等在洛陽集中,一齊去洛水拜天受聖圖。
  在外地的諸王接到通知後都不敢來,怕中了武後的圈套。恰恰這時又流傳武後將借洛水受圖的名義,召集宗室,一網打盡的說法。諸王聽了,更是惶惶然不可終日。
  這時,唐高宗之孫通州刺史李譔給諸王寫密信說:
  “內人疾病日重,應及早治療,否則將會變成不治之症了。”
  暗示諸王舉兵反抗,晚了就來不及了。
  李譔又偽造太子盧陵王李顯的敕書稱:“朕遭幽禁,渚王應發兵救我。”號召諸王行動。
  太宗之孫,博州刺史琅琊王李沖得到信息後首先舉兵響應。其他諸王也分別舉兵,准備攻打洛陽。
  諸王的這些舉動,正中武後下懷。她正苦于找不到消滅諸王的借口,現在他們公開反叛等于自己送上門來。武則天任命左金吾將軍丘神勣為清平道行軍大總管,發大軍討伐。才十多天功夫,就把准備不周,匆忙起事,缺乏統一指揮的諸王叛亂鎮壓了下去。這時,武則天的大清洗運動開始了,她利用酷吏周興,使用“突地吼”、“求破家”、“鳳凰曬翅”、“仙人獻果”等毒刑嚴刑逼供,牽扯上成千累萬與諸王有往來的人。濟州刺史薛顗便是其中之一。
  薛顗是薛紹長兄,與博州刺史琅琊王李沖交誼很深。李沖將舉兵討伐武後的行動計劃寫信告訴薛顗,希望他參加,共舉大業,匡扶唐室。薛顗出于對武氏篡國的義憤,積極打選兵器,招募兵勇,准備起事。同時,又派心腹給在京城的弟弟薛紹送去一封密信,要把弟弟也拉進來。
  這天,薛紹在禁軍營點了卯後,外出閑逛,在洛水河邊的柳蔭下觀看河中景色。忽然身邊過來一人,年約三十開外,一身道家裝扮,對薛紹雙手一拱,問道:
  “軍爺可是薛駙馬?”
  “在下正是。”薛紹看看來人,不認識。
  “貧道今日從洛州來,奉令兄薛大人之命,給駙馬爺帶來一封信。”說罷,看看左右無人,便從懷中取出一信交給薛紹。
  薛紹接過信後,正准備拆閱,那道士阻止道:“此乃刺史大人交給貧道的重要信件,請駙馬爺拿回家中無人時細看。”
  說罷,一揖到地,准備告辭。薛紹問他姓名,只聽他說了“李十三”三個字,又說一聲“後會有期”,便急急而去。
  薛紹把信揣好,拿回家中,趁太平公主不在,拆開細看,只見上面寫道:
  
  紹弟:
  武氏專權,野心勃勃,李氏社稷,將落入武氏之手。唐室危在旦夕。在外諸王,為匡扶大唐,共議立即起事,發兵洛都,不日即將會師城下。望弟認清大局,從中策應,以不負朝廷。
                 兄 薛顗手筆

  薛紹看了此信,大吃一驚。心想早聽說諸王要反,起兵討伐武氏,現在看來果有此事。但是他很不情願卷入這件事中去。
  薛紹與太平公主婚後,生活美滿平靜,突然接到哥哥這封信後頓時陷入痛苦的困境。從他本心講,對武後所為甚為不滿,但因與太平公主夫妻情深,太平公主與武後母子間關系特別親密,怎麼做他都感到為難。因此他采取了一個簡單的辦法,將哥哥來信一火焚之。
  信燒了,可是心中的疙瘩卻在,整日神不守舍,表現反常。太平公主見了問道:“你這幾天怎麼了,像掉了魂似的?”薛紹用話遮掩了過去。
  但很快,諸王叛亂被鎮壓了下去。薛顗被押回京師審問。這時,薛紹慌了。
  這天晚上,他撲通一聲向太平公主跪下,連聲說:
  “公主救命。”
  太平公主吃驚道:
  “什麼事?快講。”
  薛紹一五一十,照實講了。
  太平公主沉吟片刻後說道:
  “此事關系重大,我也無能為力。明日,你隨我進宮去見母後,或許可保你一命。”
  第二天,太平公主叫人把薛紹捆了,推進馬車,擁入宮中。見了母後,雙雙跪下,求母後開恩。
  武則天問明原委後說:
  “吾兒縛夫投案,大義滅親,至為可嘉;然薛紹之事,案情重大,朕雖為一國之主,亦不能循情,先交大理寺問清楚後再說。”
  經周興審理下來,薛紹以“知情不報”、“參與叛亂”的罪名被判死刑,但鑒于他是太平公主的駙馬,又自動投案,免了死罪,只處杖刑一百,暫時收監,待以後事態平息,准其出獄。然而,十天以後,太平公主去探監時,見薛紹慘狀,目不忍睹,而且餓得奄奄一息,即將斷氣了。她見薛紹下身被打得稀爛,因為天熱,蛆蟲滿身爬,薛紹已痛得麻木,毫無感覺;七、八天沒吃飯,已餓得無力呻吟。聽到公主呼喚,只微微睜開眼睛,作為應答。而後吃力地伸出三個指頭。太平公主明白,是要她照料好三個孩子,便連連點頭。薛紹見了,閉了眼睛,以後,再不睜開。鼻子處尚有一絲微弱的氣,喂他飯,他不張口,只等最後的解脫。
  薛紹死後,太平公主不免傷心一場。她奇怪,這一百杖刑為什麼會打得那麼重?而且為什麼一連七、八天沒人送飯?通過關節,暗中打聽明白,原來這些都與一個和尚有關。這個和尚現在正紅得發紫,衡量了一下,不是他的對手,便暗暗咬牙發誓,以後非讓他償命不可。
  而這時,這個被太平公主咬牙切齒咒罵並發誓要殺死他的和尚,正在宮中與她母親幽會。
  這個和尚就是大名鼎鼎臭名昭著的薛懷義。
  薛懷義,原名馮小寶,是洛陽城中一個賣跌打藥的小販,他常年在街頭巷尾扯個圈子、怪叫幾聲,耍幾路拳腳,把觀眾招來之後,便叫賣他的“回春丸”、“雄獅鞭”、“金槍不倒丹”等。某天,守寡的高宗女兒千金公主看到這位年輕力壯、膀大腰粗。肌肉發達的小伙子正在樓下賣藥,便把他叫上,當晚便與他做了夫妻。從此,他便終日陪伴千金公主取樂,再也不去街上賣藥了。
  高宗死後,千金公主見武後急于尋找男寵,為討好武後,便割愛將馮小寶送進宮去供武後享用。
  武則天對馮小寶十分滿意。但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漢經常出入禁宮未免不引起議論。太後便叫他落發為僧,賜法名懷義。這樣,他就可以憑和尚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在宮中活動了。武則天信佛,一年到頭宮里都有法事道場可做。
  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他出身低賤,在看重氏族門戶的唐代,出身低賤的人是很難有發達機會的。馮小寶因很會討好武後,使她歡愉無比,武後便想提拔他,但限于身份,難于辦到。于是找來太平公主,說:
  “女兒,為娘遇上一件難事,要你來幫我出點主意。”
  “母親請講,不管什麼事,只要母親吩咐了,兒臣一定效命。”太平公主最會討武後歡心,她是母親不可缺少的幫手。
  “那懷義伺候為娘有功,我想提拔他,只是他出身低微,怕有人反對,我想把他改姓薛。以後,你和駙馬都喊他‘季父’,你說好嗎?”
  武後說是找女兒商量,但實在沒有商量余地。太平公主心頭本不願意,但她不願蹈眾兄長的覆轍,便笑眯眯地說道:“謹遵母後的旨意,從今後喊他季父便是了。”
  可是太平公主回去給薛紹一說,這個平時對老婆百依百順的人今天竟第一次顯現出陽剛之氣,表示異議說:
  “那馮小寶本是一個市井無賴,他配姓薛?還叫我堂堂駙馬認他作父?恕難從命。”
  不管太平公主怎樣對他軟硬兼施,勸導加威脅,他就是不從。見了面不但不叫,連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因此馮小寶對他懷恨在心,尋機報複。
  盡管如此,“薛懷義”的名字還是叫開了。不久,太後還封他為白馬寺寺主。他招了很多徒弟,借太後寵愛,成了京城一霸。
  這天,薛懷義應召,帶了跟班和尚騎馬入宮。下馬後,把馬交給一個馬夫和尚,叫他好好照料,出宮時要用。
  這和尚把馬喂了料,蹓了兩圈,拴在馬樁上後,便在宮牆內東瞧西看瞎轉游。當他發現有個太監獨自在那里掃地,細看了幾眼,確定是他想要找的那個人後,便走到那太監身邊,用很平和的口氣說:
  “阿彌陀佛,小施主,你還認識貧僧嗎?”
  這掃地的太監是二桂。
  二桂聽了話音,抬起頭來,先愣了一下,而後,掃把一丟,便淒慘地喊一聲:
  “父親……”
  二桂自被太平公主攆出內宮後,便被安排在禦馬房做雜活,一做就是七、八年。這七、八年間,他見到、聽到幾多宮牆內外的時事變遷:幾個太子,走馬燈似地立了廢,廢了立,攆的攆,死的死;那麼多的宗室親王。太子、公主、駙馬,被殺被貶被流放;那麼多的將軍大臣,不是做了刀下之鬼,便是成了籠中之囚;最可笑的是太平公主,當年招駙馬,全國同慶,何等榮耀;而今駙馬竟死無葬身之地,沒想到年紀輕輕的她就成了未亡人。他感到世事很奇怪,那些有本事有能力的健全人往往得不到善終;而自己,是個不中用的廢人,卻能保全性命,在宮中慢慢揮舞著掃帚掃地。雖然活得窩囊些,但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嘛。
  有一次,二桂把自己的想法講給一個有學問的老太監,那老太監就給他講了《莊子》中的一個故事:
  有一個叫支離疏的人,又矮又丑又有病。征兵,他不夠格;服勞役,攤不上他。但政府發救濟,他每次都能領到三升米,十捆柴。到頭來他還可以終其天年。比起健全的人來,他一輩子過得平安得多。
  聽了這個故事,二桂似有所悟。不過,他一想到過去那些日子,便取出那人手形的板子輕輕朝自己臉上打。
  “二桂,你愣著干什麼?”烏龜韓望著兒子那發呆的神情,忍不住掉下眼淚。
  “爸,這麼多年您在哪兒?”二桂看父親那樣,便把話引開。
  “自從那晚我與你李叔離開皇宮,他去了外地我就在洛陽城里化緣。後來到白馬寺掛塔,現在給寺主牽馬。我跟他進宮幾次,都沒見到你,還以為你不在哩!”
  “我一直在宮里,哪兒也沒去。”
  “現在總算找到你了,咱父子倆從此再不分開。我去找你李叔來救你出去,而後我們跑得遠遠的,種上二畝地,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不,我現在不想走。”二桂對父親的打算一點不感興趣,輕輕搖著頭說。
  “那你到底為了什麼?”烏龜韓急了。
  “我已成了廢人,出去又有何用?”
  “李叔說了,可以治好。”
  “那是哄人的話。老太監說過,從來沒有人能治好這種病。”二桂笑了,平靜得很。
  “那出去總比這里面好。”
  “不,我還有一樁心事未了。”
  “什麼心事?”
  二桂不想說,也來不及說,那邊有人過來,把他們的話打斷了。
  薛紹死後,太平公主哪里守得住寡,一心想找個如意郎君。恰恰武後異母弟元爽的兒子、新近被封為魏王的武承嗣喪妻,武後便想招他為婿。這樣一來,又是個親上加親。那武承嗣本是武後之侄,見武後誅盡李唐諸王,為自己當皇帝掃清障礙,一旦登基,這太子的位置不就是我的了。現在要是真的又成了她的女婿,加上一層關系,當太子的希望就越來越大了。聽說武後有這個打算,心中暗喜,有事沒事都找機會與太平公主套近乎,向她獻殷勤。
  然而太平公主對武承嗣卻無半點好感,一則,他其貌不揚,平庸猥瑣;二則,他品格卑下,恥于與他為伍。當初馮小寶剛得勢時,仗持武後的寵愛,對朝臣傲慢無禮,對百姓飛揚跋扈。而一些朝臣,趨炎附勢,對他畢恭畢敬,其中武承嗣、武三思兄弟,表現更為下賤,不僅經常對他跪迎跪送,還為他備馬執鞭,像仆人一樣伺候他。太平公主見了就惡心。
  對這種人,太平公主看得多了。但凡見了權貴就討好賣乖、卑躬屈膝,什麼下賤事都干得出來的人,一旦手中有了權柄,成了權貴,必定又是另一副面孔,要人家向自己卑躬屈膝,而且什麼壞事都干得出來。
  果然,武承嗣受到武後器重,當了宰相,便得隴望蜀,想廢了皇太子豫王李旦,自己取而代之。于是便使出許多卑劣手段,與武後貼身侍女團兒勾搭成奸,指使她誣告太子王妃劉氏、竇氏在背地里罵太後。武氏一聽有人罵自己,也不問情由,就將二妃處死。武承嗣又攛掇團兒誣告太子謀反,幾乎要了他的性命。太平公主見武承嗣如此狠毒,如與他做了夫妻,整日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實在太累。因而,雖然他深得母後信任,封為魏國公,又任職左相,權傾朝野,也不願意嫁給他。
  武後見女兒對武承嗣一無好感,也不勉強,便說道:
  “女兒,你既然不樂意為娘給你選的人,那你自己看上誰了,快給我說。”
  “武攸暨。”太平公主這時已是三個孩子的媽媽,害羞對她已是多余,也就毫不掩飾地說出她心上人的名字。
  武後一聽,原來女兒愛上的是那個白淨漂亮,新近才被封為群王的侄兒攸暨。他是先伯父的孫兒,是我武家的子弟,也算才貌相當,門當戶對。但他不是早就結婚了嗎?便說:
  “攸暨已有妻室,難道你願意給他做妾?”
  此話正中太平公主的心病,但她巧妙地回答道:
  “母後為天下之主,兒是母後之女,您看女兒給人當妾合適嗎?”
  武後聽了笑道:
  “你這丫頭,好厲害一張嘴。那你說,該怎麼辦?”
  太平公主說道:
  “女兒思忖,即使是百姓人家,富貴易妻也是平常事。此事只請母親說一句話,便就成全女兒了。”
  武後聽了心想,那武攸暨一向懼內,他老婆不好對付,如果明說要她退讓,她一定不願意,說不定鬧得神鬼不安,雞犬不甯,不如這樣……想到這里,她對太平公主說:
  “吾兒放心,些許小事,我自會安排,你靜候佳音吧。”
  “謝母親。”太平公主跪下給母親行了禮,便高高興興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去了。
  當晚,武攸暨之妻正在家中閑坐,忽聽一聲:“接旨。”剛跨出門,只見送上一段白綾。她正待分辨,白綾便散開來絞住了她的脖子。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06:27

第七章 “聖神皇帝萬歲,萬萬歲!”


  
  武則天于公元690年自立為帝,改元“天授”,改唐為周,自稱“聖神皇帝”。太平公主懷著特別興奮的心情叩拜母皇,山呼萬歲。

  武後自從上次泰山封禪大出風頭以後,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她覺得這是一個保留節日,應當不斷重演。光是封了東岳泰山還不夠,還有西岳華山,南岳衡山,北岳黃山,中岳嵩山,都要封個遍。她向高宗建議,就近先封中岳嵩山,其它以後選定時間再說。高宗立即同意,並決定弘道元年(683年)十月祭祀嵩山,先命工部在山南建奉天官備用。
  十月,以高宗,武後和太子李哲為首的浩浩蕩蕩封山隊伍從洛陽出發,到達嵩山奉天宮。封山大典眼看就要開始了,卻下了道詔書宣布取消,原因是高宗病重,典禮無法進行。高宗這時自覺生命之路快要走到盡頭了,希望趕快回到長安。然而駕返洛陽時,已經不行了。
  他召來宰相裴炎,將擬好的遺詔及輔政之事全交給他,並說:“朕去之後,太子柩前即位,軍國大事有不決者,要請示太後決定。”說罷,最後看一眼與自己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武後,只見她仍然長得豐豐滿滿,白里透紅,還像當初那樣嫵媚動人。他實在舍不得她,舍不得這大好河山。但天不假年,奈何,奈何!在長長的悲歎聲中,高宗閉上了雙眼,時年56歲。
  武後與高宗同年,也是56歲。
  對任何人來說,56歲都是一個可怕的年齡,它預示人已進入老年,剩下的時間已不算太多了。可是武後不這樣想,因為高宗的死,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好像才開始,不論是政治生命或是情愛生命,都是這樣。
  雖然高宗未死前,她已實際上操縱了朝政,但究竟要用高宗的名義,不論稱她太後也好、天後也好,或是二聖也好,她總是在高宗之下,她不可能與高宗一起並排坐在龍椅上向全國發號施令,只能躲在簾子後面出謀劃策,指指點點。高宗雖然懦弱,也不是沒有一點個性,因此她也多少有點顧忌。
  這下好了,高宗死了,她獨攬大權的障礙消除了,她似乎可以放開手腳為所欲為了。其實不,武後心里很明白,禦座離她雖然只有咫尺,但她要走近它,平平穩穩地坐上去,不知還要走多少路。她要一步步地走,不能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她時時這樣告誡自己。
  一切按高宗的遺詔行事:太子李哲即位為中宗,改名李顯,武後位尊皇太後,任命裴炎為中書令,劉仁軌為尚書左仆射。另外還任命了一大批官員,加封唐室諸王,把人心穩定下來。武後心里盤算,如果中宗聽話,一切聽我的,這局面不妨暫時維持下去再說。
  可是中宗是個愣頭青皇帝,他剛剛坐上皇位,冊封了愛妃韋氏為皇後,便提升皇後之父韋玄貞為刺史,還要任命他為侍中。侍中是位尊權重相當于宰相的高官。裴炎向他進言說,韋玄貞沒有什麼功勞,不應該一下子就登上高位。中宗冒火了,說道:“我是皇上,就是把天下交給韋玄貞,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何況一個侍中!”
  這話很快傳到武後的耳朵里。好小子,就連你父皇也不敢這樣說話。她把裴炎找來,密議一番,決定廢了中宗。
  二月的一天,武後把文武百官召集到乾元殿,中書令裴炎、中書侍郎劉偉云、羽林將軍程務挺等帶兵入宮,宣布武後敕令:
  “廢皇帝為廬陵王。”
  中宗大聲抗議道:“我犯了什麼罪?”
  武後說:“你要把天下交給韋玄貞,還說你沒有罪?”
  于是,中宗被拉下皇位,軟禁在後宮。後又把他流放到外地。
  這次,中宗一共坐了兩個月的龍椅。
  第二天,立武後第四子李旦為皇帝,稱睿宗,立妃劉氏為皇後,李旦長子李成器為皇太子。為了吸取中宗的教訓,武後安排李旦住在偏殿,不讓他參與政事;她自己則搬到紫宸殿,堂上掛著一張淺紫色的帳幕,接受百官朝拜,處理起政務來。
  大臣們對武後臨朝議政議論紛紛,卻無人敢講。剛被任命力長安留守的老臣劉仁軌,以漢朝呂太後臨朝被後代嗤笑的事,諫太後不要這樣做。武後解釋說:
  “現在皇帝年幼無知,我只有暫且代他;等他長大了,我自會退下來。”
  其時,李旦已二十三歲,早就過了“年幼無知”的年齡。
  為了證明自己忠于高宗遺志,武後還寫詩明志。詩曰:
  
  荷恩承顧托,執契恭臨撫。
  廟略靜邊荒,天兵曜神武。
  有截資先化,無為道舊矩。
  禎符降昊穹,大業光寰宇。

  意思是說,我接受高宗囑托,繼承他的遺志,臨朝執政治理天下,一切均按先帝的措施,遵守先帝的制規,因而必然會受到上天的護佑。偉大的事業必將成功,光照宇宙。
  說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朝臣再沒有異議了,因為她臨朝執行的是先帝的政策措施,是為了鞏固發展大唐王朝。就連原先向武後提意見的劉仁軌,也改變了態度,一心向著她。
  太後臨朝三年後,又聽有“牝雞司晨”的議論,便下詔說要還政于皇帝。李旦知道這是母後的手腕,如果不推辭,不僅連現在這個名義上的皇帝保不住,就連腦袋恐怕也保不住。于是奉表固辭,請太後繼續執政。太後也就順水推舟地繼續臨朝議政下去。
  然而她的目的不是臨朝,而是要當朝。她要掃清妨礙她達到目的的一切障礙,而且不擇手段。
  她善于用人,更善于殺人。
  中書令裴炎的例子最為典型。
  裴炎是朝廷重臣,在高宗死後協助武後卓有貢獻,但因為他反對武後為武氏祖宗立廟,便以他參與謀反定他死罪。許多大臣說:“如果裴炎謀反,那我們也是謀反的了!”武後說:“朕知道裴炎謀反,知道你們不會謀反。”還是有人不服,當初為廢中宗而盡力效命的羽林將軍程務挺,挺身為裴炎鳴冤。武後連他一起殺。
  這樣一來,誰敢反對?
  她鼓勵告密,誣告也不治罪。
  幾個參加趕中宗下台的羽林軍士兵在酒館喝酒,其中有個喝得醉醺醺後說:“早知道沒有賞,還不如擁立廬陵王當皇帝。”還未離開酒館,就被人密告武後,抓去殺了。密告人立刻授以五品官職。
  索元禮本是一個被叛了罪的詐騙犯,因告密而受到重用,太後還親自接見,提拔他當游擊將軍。周興、來俊臣等,都因善于告密,羅織人罪而當上大官。
  告密能當官,即使告密失實也不追究。其結果是造成一種人人自危,人心惶惶的恐怖氣氛。這正是武後需要的。武後明白,這種氣氛不能長久下去,待政敵一個個消滅了,降服了,自己的地位鞏固了,她便轉過來整治那些告密暴發戶。周興、來俊臣、索元禮,一個個“請君入甕”,以陷害忠良,濫殺無辜的罪名殺之于市。還把他們辦的案子一一複查,為不少人平反昭雪。于是人們齊聲歡呼,感謝太後為百姓申了冤,出了氣。
  武後發動的告密運動不知造成了多少悲劇,但也出現過一出笑劇,成了一件曆史上有趣的小插曲。
  有一個叫魚保家的人,投武後所好,設計了一種精巧的告密箱,箱子分四層,上面有小洞,可以把告密信投進去,但卻取不出來。因為箱子是銅做的,故叫“銅匭”。太後見了很滿意,還重獎了魚保家。不久,有人投書銅匭,告魚保家曾經教徐敬業制造弓箭武器,徐敬業謀反殺死許多官兵,不能說與他無關。魚保家因此被投進監獄,最後被押赴刑場。
  武後愛創新出奇,而且花樣百出。
  比如年號,一個皇帝一般只有一個年號,如唐太宗“貞觀”年號用了23年。可是高宗在位32年,在武後的指使下換了13個年號。武則天當了14年大周皇帝,年號換了13個,有時1年換3個年號。
  又比如衙門名稱,她也改來改去,尚書省改為文昌台,左、右仆射改為左、右相,六曹改為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不過一年,又都改過來。連官員的服色。儀仗隊的旗幟,也常常改來改去。
  改年號,改衙門名稱,改官員服色,都是一種政治謀略,改這樣改那樣,人們已經見慣不驚,乃至以後把大唐改為大周,把皇後改為皇帝,大家也不覺得奇怪。
  她還造了十幾個新字,如新造的“(明空)”字,就是她的名字。日月當空,普照天下,立意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但她覺得要堂而皇之地登上皇帝禦座,還有關鍵的一步要走,那就是轉變人的觀念。
  中國傳統重男輕女思想很重,曆史上還沒有一個女人當皇帝。“雌代雄鳴則家盡,婦奪夫政則國亡”,成了普遍認可的倫理原則。洛水“寶圖”出現雖然已做了些輿論鋪墊,但還遠遠不夠,她苦思冥想,終于想到可以利用佛經為自己服務。她把薛懷義找來,命他追查佛教經典,找出女人當皇帝的依據來。薛懷義不負重托,很快就找出了好多條。
  比如《大云經》中就有一段佛主如來的預言,佛主對淨光天女說:
  “汝將降生人間,成為女王,索管轉輪王統治的四分之一領地。那時,汝將成為菩薩,感化眾生。為此,汝現在天受女身。”
  佛經中還有這樣的記載:
  南天竺有一個無明國,國王名叫等乘,他有一個名叫增長的女兒。她容貌端麗,人人敬愛。國王突然死亡,諸大臣就請女兒繼承王位。那女兒繼承王位後,天下臣服。
  武後看了這些,無比興奮,忙叫薛懷義組織憎眾對《大云經》進行注釋,頌布天下。又在東西兩京和全國各地建大云寺,命和尚登座講解,貫穿當今太後是彌勒佛轉世的主題,向百姓宣傳。
  讀了《大云經》後,好多人才大夢初醒。以前,認為武後不過是想長期臨朝罷了,現在看來她是想自己當皇帝。
  投其所好的人有的是。
  武承嗣的把戲有人接著玩,刻有圖形文字的石頭又從汜水撈上來,說是天降瑞石。武後最信這類東西,馬上重獎發現瑞石的人,又組織一番祭祀,改祀水為廣武。
  還有人給太後送來三只腳的烏鴉,會走路的麻雀;有人報告說親眼目睹一片祥云在上陽宮上久聚不散,又看見鳳凰從明堂飛到上陽宮,聚集在梧桐樹上,停了很久才向東南方飛去。
  太後聽了自然高興無比,她覺得這皇帝是非當不可的了,這是天意,天意不可違啊!
  接著,侍禦史傅游藝率領關中百姓九百多人上表,請太後自立為皇帝,改國號為周,賜皇帝李旦為武姓。武後謙讓一番,沒有答應。
  不久,又有六萬多文武官員,皇親國戚,僧尼道士,乃至外邦使臣,集體簽名,上表太後為皇帝。群情激昂,請太後千萬不要再謙讓推辭了。
  在全國一片勸進聲中,許許多多人都向太後獻媚獻策,惟獨她最親近的女兒太平公主對此不甚熱衷。
  因為她也是一個很有心計的女人。
  父皇去世後,她覺得母後所走的每步都是險棋,她所走過的路布滿陷阱,只要踩虛一腳,後果就不堪設想。
  就拿那次廢中宗來說,如果那些武士真的被什麼人收買,恐怕那天被拉出大殿打入後宮流放外地的就不是中宗皇兄了。
  再比如徐敬業揚州謀反,振臂一呼,江南皆應。那駱賓王寫的《討武檄文》:“偽臨朝武氏者,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泊乎晚節,穢亂春宮。”“殺子屠兄,弑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一壞土之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真是寫得太有鼓動性了,哪個讀了不感動?幸虧他們內部意見不統一,指揮失誤,才被派去的軍隊鎮壓了下去。
  還有殺元老重臣,殺王室子孫。永昌元年四月七日的一天,就殺掉王公、大臣、武將三十六人。有一次連殺九員大將、三位中書令。一位中書侍郎。殺得朝廷上的人都稀了。那一天,母後殺紅了眼,連她進宮見到母後都害怕。
  再說用那些酷吏,造成多少冤案?母後明明清楚,卻讓他們胡作非為。直到最後,才說自己不知道,責任全推到他們身上,把他們一個個殺了,又給以前被他們冤殺的人平反。
  盡管殺來殺去,人心也沒有被殺服。
  看那中書侍郎劉祎之,主張還政于太子而獲罪,審問他時,拿出母後的敕旨,他竟不承認,說沒有經過鳳閣鸞台,不合法。來俊臣逼他檢舉他人以減罪,他說他不做告密之徒。太後賜他自縊,他與家人從容就餐,視死如歸。
  還有那個詩人陳子昂,本為尚書省一員小吏,卻不顧一切後果向太後上書,反對大開詔獄。嚴刑逼供、濫殺無辜,“陛下不務玄默以救疲人,而反任威信以失民望”,請太後罷酷刑,施仁政。因為話說得實在,母後看了也不便追究。
  更有那不要命的郝象賢,本是一個老實本分的一般官吏,竟被周興安了個謀反之罪;他不服,向上級法官申訴,上級法官認為他無罪,卻因此被免了法官之職。郝象賢被判了死罪後不服,在押往刑場的路上大喊大叫,把皇宮中的丑事抖了出來;又掙脫繩索,從路人手中奪過一根杠子,使行刑的人不敢靠攏。他便把馮小寶的故事從頭講來,是什麼人,什麼來曆,太後怎樣與他交往,一件件、一樁樁講個詳細。旁邊的路人以及行刑官吏、解差聽得津津有味把要殺他的任務都忘了……從此後殺犯人在押赴刑場前,都把嘴堵上,再不准他們有吼叫的可能。
  這些,使太平公主想到古語說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想到先祖父太宗皇帝的教誨:“水可以載舟亦可以覆舟。”
  她實在替母親捏把汗。
  更使她有想法的是駙馬薛紹的死。他完全是無辜的。只要母後一句話,他就得救了。偏偏送太理寺交給周興,誰不知道他那里是閻王殿有去無回?理由還很充分,不論什麼人,只要犯了法,一律從嚴追究。“王子犯法,與民同罪”,親侄兒,親女婿自然也不例外。自家人都這樣,你外姓人還敢不服?皇太後以身作則,其他人敢循私情?
  最使太平公主難受的是,那天是她把駙馬親自送給太後的,母後竟也不給女兒留點情面。早知如此,我又何必那樣做?讓人家罵我這個女人心太狠毒,親手把男人綁去送死。
  越想,太平公主心里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感到委屈;越想,對母後越有想法。
  大概母後也覺得做得太過分了,給我加封食邑三千戶。我不希罕,也懶得上表謝恩。至于母後那些事,也無心插手。可進可退,先觀望觀望再說。
  母後似有所察覺,那日進宮,母後板著面孔問:“你這一向很少進宮,在忙乎些什麼事呀?”
  太平公主忙跪下說:“啟奏母後,因與攸暨的事……”母後聽了,才轉怒為笑。
  現在看來,大局已定,母後將不日登基,如果自己不趕快攆幾步,就晚了。她見獻“瑞石”,獻“佛經”等大功都已被武承嗣、薛懷義等人搶去,便趕快進宮,向母後獻上改自己李姓為武姓的請求。還向母後報告了許多她親眼見到的“符瑞”吉祥的事情,請母後順應天意和民意,早登皇位。
  在皇妹的啟發帶動下,睿宗皇帝李旦也上表說自己缺乏德才,請求皇太後稱帝,自己改姓武。
  武後這時才感到一切已經成熟,做出實在難以拒絕,勉強依順輿情的架勢,接受了睿宗皇帝和百官大臣的請求,改國號稱帝。
  這年九月九日,太後戴上皇帝的冠冕,穿上龍袍,駕臨宮城則天門城樓上,宣布廢除唐王朝,建立大周朝,改年號為天授,自封為“聖神皇帝”。賜前皇帝睿宗李旦姓武,改稱為“皇嗣”,他的兒子皇太子李成器降格為皇孫。
  接著,女皇下詔,在洛陽神都建武氏廟,追祖先為皇帝,最早的祖先周文王為始祖父皇帝,追父武士彠為忠孝太皇,其他五代祖皆有皇帝封號;把唐宗廟改為享德廟,不再祭祀。對武氏宗族,封玉的封王,升官的升官。對文武官員,論功行賞。宗秦客最早勸太後登基,功勞最大,任命他為相當于宰相的內史。傅游藝一再率眾勸進,官升得最快,不到一年時間,由青衣(八、九品官服飾)、綠衣(六、七品)、緋衣(四、五品)升到紫衣(三品以上),故有人稱他為“四時仕宦”。
  武則天的皇帝夢終于如願以償地圓了,高興非凡,特地寫了幾首詩譜了曲讓人們傳唱。其中《迎送王公》一首寫道:
  
  千官肅事,萬國朝宗。
  載延百年,愛集三官。
  君臣德合,魚水斯同。
  睿圖方永,周厲長隆。

  歌詞通俗上口,曲調流暢明快。從宮廷唱到巷里,歌聲不絕于耳。朝廷出了個女皇帝,並不象人們想像的那樣會引起什麼災難。雖然宮廷斗爭余波未息,但對老百姓來說想得很簡單,只要吃得飽穿得暖,能過上太平日子,是男是女當皇帝他們都不在乎。
  這時,惟有太平公主心情最複雜。
  她親眼目睹了母親登上金鑾寶殿,接受百官朝拜的全過程。一個女人,單單獨獨坐在那高高在上的龍椅上,那麼多長胡子和不長胡子的男子漢,穿戴各式各色朝服朝冠,戰戰兢兢地跪在她面前,三跪九叩,山呼萬歲,那聲音把宮殿都震動得發抖。可是,母親穩穩地坐在上面,面帶得意的微笑,真是威風八面,榮耀無比。
  太平公主見、這般情景,才覺得母親冒那麼大的險很值得。
  忽然她又想,母親已六十有三,她以後,那把龍椅該誰坐呢?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06:51

第八章 知母莫若女


  
  她知道母皇除了那張禦椅外還想什麼,于是張昌宗、張易之……都經她引見入宮,從而結成一團永遠也理不清的情愛的亂麻。

  今天太平公主府里空氣十分緊張。公主從後花園書房怒氣沖沖走到前廳,一路上碰上什麼砸什麼,一口氣砸了五只茶壺,六只茶碗,七個大花瓶,邊砸邊罵。侍女們把她扶進客廳椅子上坐下,給她打扇、遞手巾、泡茶。半個時辰過去了,氣都沒有消。
  “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看這小賤人是誰?查出來殺了她,連那個不要臉的一起殺。”太平公主不停地吼著,又對身邊侍女說:
  “快去門口看看,武攸暨回來沒有,回來了馬上叫他來見我。”
  一個侍女飛也地似跑出客廳,去大門口打聽去了。其余侍女都靜靜地站立兩旁,大氣都不敢出。
  “你們都下去!”
  五、六個侍女向公主躬身行禮後退下。
  “冬梅,留下!”
  冬梅,一個長得粉嘟嘟水靈靈的侍女,聽公主叫她的名字,不覺一驚,立刻站住。
  “你過來!”
  冬梅低頭,移步走向公主。
  “把頭抬起來!”
  冬梅慢慢抬起頭。
  “果然如花似玉,逗人憐愛。今年十幾了?”
  “奴婢十六。”
  正在此時,只聽外面傳話:
  “駙馬爺到!”
  立刻,武攸暨便進了客廳,見了公主笑眯咪地拱手叫一聲:“公主。”
  公主也不理他,只對冬梅說:
  “你先下去。”
  武攸暨見冬梅低著頭走出去,滿臉愁容;又見公主翹著二郎腿坐在那里,一臉烏云。心想壞了,暴風雨來了。“是禍躲不過,躲過不是禍”,由它吧。想著,便無可奈何,很不自在地坐下來。
  公主盯住他,用審問的口氣說:
  “我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現在想著的那件事。”
  武攸暨明白她要問的是哪件事,但他決定不到最後不說。他笑道:
  “望公主指點迷津,不要跟我猜謎了。”
  “好,你看這是什麼?”公主從袖子里取出一張似手絹的東西,緊緊攥著,只露一角在武攸暨面前晃了晃。
  武攸暨略有些臉紅,說道:
  “公主請原諒,那是我去平康里應酬朋友時,楚兒硬塞到我荷包里的。”
  “楚兒,大名鼎鼎的妓女,把你給看上了?”公主笑著又說,“你細看,這會是她的?”
  公主把手放開,一張白手絹展開了。那手絹中間,有一團鮮紅的血,像一朵盛開的花。
  武攸暨頓時臉紅一陣白一陣,椅子上像有刺似的,坐不住,只把屁股不停地挪來挪去。這該死的母夜叉,我藏得那麼緊,怎麼會讓她翻著的。
  “你說,這是你跟誰干的?”公主把那手絹送到武攸暨的鼻子尖上說。
  武攸暨看清楚了,就是那晚跟冬梅留下的那塊。手一伸,想奪過來,可公主比他更快,手一縮,便把它收到袖子里去了,還說:“想搶回去?沒那麼容易,快說,是跟誰干的?”
  “你不都知道”。武攸暨無可奈何地說。
  其實公主還不知道,只是懷疑他與冬梅,本想把她留下來拷問,不巧剛剛被他回來打斷了;而武攸暨見公主單獨找冬梅問話,心就虛了。
  “我要你自己說出來。”太平公主還拿不實在,便這樣問。
  “冬梅。”武攸暨像漏了氣的皮球,有氣無力地說出這兩個字。
  “我知道就是她。那你把你們什麼時候勾搭上的,往來了多少次,一一給我從實講來。”
  武攸暨無從抵賴,便一五一十仔細講了,想以此息了公主的雌威。
  不想公主聽了不但怒氣未消,反倒火冒三丈,罵了一陣“小賤人”之後,便叫人把她捆了丟到山里喂狼。武攸暨一聽,馬上給公主跪下求情:
  “公主開恩,一切都是我的錯,我願任打任罰,請你給她一條生路,攆她走就是了。”
  “那太便宜她了,不行!”
  說罷,便命家丁將冬梅綁了,先押到後院關起來,待天晚時丟到後山谷里去。
  聽到冬梅救命的呼喊,武攸暨心如刀割,又向太平公主叩了個頭,哭著懇求道。
  “那冬梅再錯,也犯不上死罪,請公主手下留情,以後。我武攸暨願做你的奴仆牛馬,任你驅使,請開開恩饒了她吧。”
  太平公只是坐在那里冷笑,不理他。
  武攸暨感到絕望了。他想,當初與太平公主結婚,也算恩愛,她為我生了二子:武崇敏、武崇行;二女:武豔、武麗。可是近年來脾氣越來越乖張,而且還帶些狗男女回府,徹夜尋歡作樂。因為她是公主,不敢得罪于她。只是自己也背地干些尋花問柳的勾當,也算求得心理平衡。這與冬梅的事,就算自己不對,也不該非要殺人不可。只要她不殺冬梅,放她一條生路,我挨打受氣,戴綠頭巾,都忍氣吞聲,勾著頭走路就是了,誰叫我瞎了眼娶公主做老婆的呢?可今天這潑婦一點不通商量,硬要把人往絕路上逼,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哩。為了能救冬梅,他也不顧了。站了起來,提高了聲調,用強硬的語氣對太平公主說:
  “公主也不要欺人太甚,你與那柳三在丹房的事……”
  還沒聽完,太平公主就哈哈一笑說:
  “你說我與柳三丹房幽會之事嗎,不假,我敢做敢當,不像你羞羞答答,吞吞吐吐的。我才不怕哩。看你們男人,三妻四妾,花街柳巷,無所顧忌。我堂堂一國公主,養個把小厮,能算什麼?你就說開去,也損不了我半根毫毛。”
  沒想到這雌物如此臉厚。武攸暨救人要緊,一著不靈,又拿出一著。
  “公主,我也有個物件,請你一觀。”說著,武攸暨從懷中取出一個鮮紅的琥珀扇墜。
  太平公主見了,心一緊,馬上去抓,但武攸暨手疾眼快,把扇墜仍放進懷里,說道:
  “這物件公主是認得的,它本是聖神皇帝心愛之物,賜給了張昌宗的,可怎麼會到你的手中,最後又到了我的手中?這中間的情由你清楚,我就不說了。公主,我本不想讓你難堪,只是你太過分,太狠毒,不得已,只有請出它,大概只有它才能救冬梅。如果你不依,那我只有拿著它去見陛下。咱們拼個魚死網破,同歸于盡。”
  太平公主沒想到武攸暨竟握有這樣的殺手锏,立刻軟了下來。她不敢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張宗昌本是太平公主獻給母皇武則天的男寵,但他們之間有一段舊情,太平公主時時找機會進宮與他相會,那扇墜就是在一次相會時張昌宗送給她的。這事要是被母皇知道,後果難以設想。記得不久前,母皇發現上官婉兒與張昌宗幽會,順手便將一把小刀向婉兒甩去。幸好她躲得快,只傷了額頭。母皇氣得要殺她,多虧張昌宗跪下求情,才免她一死。不過為了處罰她,便在她額頭受傷處刺了個印記,要她永遠記住這個教訓。婉兒只得用一絡頭發遮住那塊恥辱的印記。試想,這扇墜的事真的讓母皇知道了,那還了得。
  太平公主只得說:“好,我饒冬梅一條狗命,叫她滾。不過這扇墜要還我。”
  “當然還你,但那手絹也要還我。”
  于是,兩人換回了各自的物件。經過談判,兩人還進一步達成今後雙方互不干涉的協議。只是武攸暨多一個請求:希望以後公主不要帶著柳三到處招搖,給他點面子。公主笑了,但未置可否。
  如此逞強的太平公主竟在一個小小的扇墜面前屈服了,這中間當然還有更多的故事。
  武則天登上皇帝寶座後,白天處理朝政,急匆匆就過去了,惟獨晚上的日子不好打發。什麼樣的歌舞表演都激不起她的興趣。她想到薛懷義,但他經常出入禁宮引起不少議論,禦史王求禮就寫了奏章,專門諫阻這件事。她還記得那奏章是這樣寫的:
  “太宗時,有琴師名羅黑黑者,欲令入宮教授宮女彈琵琶,太宗將其去勢後,方准入宮。陛下欣賞薛懷義的才能,欲留在身邊,臣請先將他去勢之後,再召入宮中,以免紊亂後宮,貽笑朝野。”
  武則天看了只覺得好笑,笑這個王求禮太不懂事了。
  為了堵臣下的嘴,便把薛懷義調去修明堂,任命他為總監督。
  身邊沒有男人陪伴,這皇帝當起來也沒味道。
  這時有個禦醫叫沈南璆的,常為武後看病。她終于找到了個陪伴她的人。
  然而,在太平公主看來,薛懷義太粗魯,沈南璆太斯文,兩個都不可能使母皇滿意。
  太平公主自覺為母親登基所作貢獻不大,現在想來彌補一下,但母親貴為皇帝,富有天下,還缺什麼呢?但她作為女人,當然曉得母親缺什麼,便暗地為母親尋找起來。
  這日,太平公主在府中坐得悶倦,便換了男裝,書生打扮,帶了隨從去雞坊看斗雞。唐時,民間流行斗雞游戲,一般紈绔子弟最愛參與玩耍。
  太平公主坐在看台上,見那些斗雞者興致勃勃,成百上千地賭輸贏,為自己的雞呐喊助威,吆喝使勁,鬧成一團。
  另一處有馴雞表演。但見一老者,趕一群雞過來,清一色的金黃毛羽大紅冠,圍老者站一圈。老者喊一個名字,就有一只雞叫著答應。圍觀的人一圈又一圈,水泄不通。
  這時,太平公主眼前一亮,見一少年,面如傅粉,唇若塗脂,美麗出奇。忙叫身邊人去打聽,這美少年姓張,名昌宗,因排行第六,稱六郎。當即,太平公主就把他帶回府中。
  這張昌宗原為官宦富家子弟,整日游手好閑,斗雞走狗,不務正業。因臉蛋長得漂亮,引得不少貴室婦女青睞。養得白白嫩嫩,專會偷情做愛,討女人們的歡心。
  他進了公主府,只見剛才帶自己進來的那位書生,換下男裝,穿上裙據,原來是個美婦人。經引見,才知道她便是太平公主。張昌宗忙跪下叩頭謝罪,罵自己有眼無珠。太平公主把他扶了起來,就近一看,真乃絕色男子也。但見他眉清目秀,面如滿月,肌膚細膩,粉豔欲滴,如出水荷花,似秋日芙蓉。與之交談,那口中的香氣漫過來,令人迷醉。張昌宗見太平公主用一雙媚眼不停地看他,也難以自持,當晚,便留宿公主府。二人如魚得水,歡愉無比。
  歡樂的日子過得快。不覺,張昌宗已在公主府中住了月余。這時太平公主才想起她原本是為母皇物色的,盡管再舍不得,也只有忍痛將他送給母皇。
  這天晚上,太平公主准備了一桌豐盛的酒席,與張昌宗對飲。酒至半酣,太平公主才說話:
  “張郎,你我恩愛一場,我很不忍離開你,但更不忍耽誤你的前程。明日,我把你舉薦給我的母親當今聖神皇帝。只要你能討得她老人家的歡心,你一輩子的榮華宮貴、高官厚祿就都不愁了。”
  張昌宗在公主府過著神仙般的日子,本不想離開,但聽說有高官厚祿,榮華宮貴的好處,便動了心,但口中仍說:
  “公主待我如此之好,我實在離不開你。”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進宮之後,我們仍有機會相見,千萬不要為了我而誤了你的前程。”公主說著,眼圈也紅了。
  因為明朝就要分離,二人早早安歇。當晚,更是說不盡的恩愛,海枯石爛,永不相忘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
  為了感謝公主的知遇之恩,張昌宗也向太平公主推薦了一個人。他說:
  “公主對我,恩重如山。為報答公主,我向你舉薦我的哥哥五郎張易之。他年輕美貌,不亞潘安。最要緊的是他會制春藥,又對采補之術很有造詣,你如與他相交,定能青春長駐,長生不老。明日,我修書與他,叫他到你府上與你相見。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太平公主聽說張易之有這許多好處,恨不得馬上與他相見,忙說道:
  “你快快修書,明日我派人把他接過府來,給他撥所院落,便于起居。你兄弟相見,只管到我這里來便是。”
  第二天,太平公主把張昌宗帶進宮去,舉薦給母皇。那武則天見了這豔若蓮花的美男子,又驚又喜,驚的是人間竟有這麼美的男人,簡直通身找不到一絲缺點;喜的是他即將陪伴自己歡度良宵。真是說不出的高興,把女兒太平公主著實嘉獎一番。
  是晚,張昌宗陪聖神皇帝武則天枕席,伺候得她滿意,當夜就封為飛旗將軍。從此,張昌宗日陪飲,夜陪宿,雙宿雙飛,歡愛無比。武則天自覺年輕了許多。
  眾臣僚見聖神皇帝對張昌宗如此寵愛,也紛紛拍他的馬庇,當人們齊聲贊賞他的粉臉美得像蓮花時,內史楊再思馬上糾正說。
  “你們都沒說對,不是六郎似蓮花,而是蓮花似六郎。”
  聽說自己的小情人有如此這般的美貌,武則天大喜,忙命左右取出二百疋絹來,獎給楊再思。
  話分兩頭。且說當天太平公主派人,拿上張昌宗的信,不到一個時辰,便把張易之接進府來。太平公主抬眼看去,那張易之眉如彎月,目如秋水,肌膚白里透紅,細嫩無比。較之其弟,別是一番風韻。是夜與之共眠,果如張昌宗所言,其妙無比。
  且說武則天登上帝位後,最高興的除了她自己以外,就要算武承同和武三思了。他倆是武則天的侄兒。他們想,現在是武家的天下了,有了武家的皇帝,能沒有武家的太子?如果立武家的太子,那首先當然是我們了。于是他二人爭著向武則天討好。
  長壽二年九月,武承嗣發動五千人上表,請武則天接受“金輪聖神皇帝”的尊號;第二年,武承嗣發動二萬人上表,請武則天接受“越古金輪聖神皇帝”的尊號。“金輪”指佛教中的轉輪聖王,“越古”,即古今未有的意思。把武則天抬得高高的,她當然高興,但她覺得還不夠,又在前面加上“慈氏”二字,這就面面俱到了。于是便成了“慈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念起來乎有點別扭,但武則天喜歡。
  見武承嗣邀功博得武則天欣賞,武三思不甘落後,他的計劃更妙。他把四夷的酋長都發動起來,共同鑄造一根粗大的鐵“天樞,”立于洛陽皇城正南門,上面銘記聖神皇帝廢唐興周的功德,以傳之後世。武則天對此興趣更大,她下令造九州銅鼎,與“天樞”對應,用銅五十六萬零七百斤,上面鑄的是各種吉祥的花紋圖樣,以顯示國威和皇權。
  當武承嗣。武三思為爭當皇太子挖空心思向聖神皇帝武則天邀功討好時,太平公主正與張易之在情愛的春夢中沉睡。一覺醒來,才發現自己又慢了一步,不過她認為,如果立武姓皇嗣,只有她最有資格。她是聖神皇帝的女兒,母親把帝位傳給女兒,是順理成章的事。而且,她覺得她最有把握,你武承嗣尊上“金輪”也罷,你武三思鑄造“天樞”也罷,都是虛名,于母皇有多大好處?太平公主要使母皇得到實實在在的好處,她決定把能使母皇得到歡樂、得到青春的張易之奉獻出來。盡管,她很舍不得,但為了從母皇那里得到更有價值的東西,她再一次忍痛割愛。
  還是在一個晚上,她擺好了酒宴,與張易之對酌,把過去對張昌宗說的話大同小異地說了一遍。張易之與他兄弟一樣,也是個利祿鬼,只要能發達,什麼樣的事都可以干,何況是為當朝女皇待寢呢?不過,他較張昌宗腦子更機靈,臨別的話說得意味深長。他說:
  “公主,您是個孝順女兒,一定會有好報,會得到皇上的喜愛。將來我會再來伺候您,一輩子伺候您。”
  太平公主當然聽懂了他的意思,對他也意味深長的一笑,說道:
  “我相信會有那一天。”
  第二天,太平公主把張易之送進宮中,附耳對母親說了他的許多好處。母親笑著在女兒臉上擰了一把。她對女兒的體貼關心很感動,深情地說:“也算我沒有白疼你一場。”她還想說一句“知母莫若女”的心里話。但一想到自己的皇帝身份,便打住了。
  張易之確實有他的好處,他不僅使武則天心滿意足,而且在她69歲時又長了牙齒,在她76歲時又重生了眉毛,眼睛視力大增,高興得她把年號改為“久視”。張易之回春有術,使武則天感到自己似乎回到了“昭儀”的年齡。當她左擁右抱張氏兄弟,盡情享受情愛之樂時,甚至比年輕時代更熱烈。
  後宮里突然間有兩個年青貌美的小伙子活動,必然招致朝廷上下的議論,武則天聽了很頭痛,便把太平公主找來。
  母女間講話從來都是坦誠的,不用拐彎抹角。她說:
  “你看,這些文武大臣們多無聊,吃飽飯撐的。其他什麼事不好管,偏要管朕的私事。對你送來的張氏兄弟,他們怎麼都看不順眼。長期在宮里,有人說閑話;叫他們住外面,進進出出又不方便。我想修個廟……”
  “陛下不可,”太平公主把話搶過來說:“想當初陛下對馮小寶不就是這麼辦的麼?你看他現在已鬧成什麼樣子了?”
  “唉——”武則天聽了,歎了口氣,說:“不要提起那禿驢,提起叫我七竅生煙。今天不說他。你說這張氏兄弟如何安置為好?”
  “依女兒看,那張氏兄弟讀過些書,不如就在宮內設一個什麼衙門,給他們任命個官職,讓他們研究古典經書。這樣可以隨喚隨到,也堵了那般愛管閑事大臣們的嘴。”
  武則天覺得女兒的建議可行,母女倆經過一番商議,便在宮牆內新設了個“控鶴府。”為了這機構的名稱,太平公主還頗費了一番心思,她向母皇解釋說:
  “鶴,乃道家成仙飛升之鳥。乘之飛往仙山,永隔塵囂,與天地造化共存。鶴是仙鳥,清高潔雅,脫盡世慮,遠離名利,自由灑脫。任命張氏兄弟為府監,以研究儒、釋、道三家學問為主要任務。這樣,他們的工作也不會很繁重,也沒有案牘的辛苦,有時間和精力陪陛下。”
  太平公主當過道士,對道家這套讀得滾瓜爛熱,侃侃而讀,頭頭是道。聽得武則天連聲說好。
  于是,以張易之為首的“控鶴府”便在宮里掛牌成立,一批年輕漂亮、略知詩書的男子被召入府為“供奉。”在張氏兄弟主持下,很快編出了集孔、佛、道三教名言精義的《三教珠英》,全國刊行。聖神皇帝武則天很是滿意。
  更使她滿意的還在于“控鶴府”內美男如云,可供她盡情享受淫樂。她又撥巨款擴大控鶴府面積,修建了長寬各一里的禦花園,里面有池塘,塘內有兩個小島,由彩繪精雕的游廊相連。園內四時花草樹木茂密繁盛,恰如仙山洞府。既為“控鶴府,”當然少不了有仙鶴棲息,匠人們做了許多木鶴,供觀賞和踩騎。那張昌宗頭戴華陽巾,身披鶴髦衣,手執洞蕭,騎在木鶴上,一邊吹出動聽的曲調,一邊在園中輕盈漫步。其他年輕供奉,也在府監的帶領下,邊歌邊舞。有時,則天皇帝和太平公主也參與其間,君臣共舞,其樂融融。這時的則天皇帝已忘記是在人間,還是在天上。她覺得只有這樣,才算不虛度人生,才算不在為帝王。
  可是,名為“控鶴府”,實際上那些“鶴”是控制不住的。一群美少年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除了飲酒賭博,尋歡作樂,還想著花樣玩耍,乃至不男不女,同性相戀,鬧得穢聲四起。聖神皇帝武則天對此不聞不問,裝聾作啞。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一個名叫魏侯祥的年青人,聽說“控鶴府”如此美好,便向武後上了奏折推薦自己,不僅說自己長得如何漂亮,還把自己的私處也大大美化一番,說自己完全有資格在“控鶴府”中當個“供奉。”
  朝廷官員聽說有人寫了這樣的奏折,都捧腹大笑,唯獨大臣朱敬則怒發沖冠,拍案而起,向聖神皇帝武則天上書道:
  “竊以為陛下有張氏兄弟亦可自娛矣。陛下豈以二臣為不足必欲美少年那?滿朝之中已人言嘖嘖矣。竊聞有魏侯祥者,以精力過人自炫,公然自請位列宿衛,並尚有……”
  則天皇帝看了禦筆批道:
  “愛卿為國勤勞,殊可嘉勉。但此事朕並不知悉!”
  朱敬則雖然觸到則天皇帝的痛處,使她難堪。但幸好她那兩天心情好,加上又是正大光明朝堂上的議論,不便追究。可另外在背後議論說這些事的人結局便慘了。
  廬陵王李哲之子李元亨,是武則天的孫兒,年二十,對祖母在“控鶴府”里的表演極為不滿。有天他到姐丈、武承嗣之子武延基家玩耍,姐弟間談及祖母之事,皆搖頭歎息。武則天聽到密報後大怒,立刻下令把皇孫和孫女打死,還不解氣,又令武延基自縊。幾句議論,就斷送了三個年輕人的性命。但他們至死都沒想到,姐弟間說的幾句家常話竟被姑母太平公主向則天皇上告了密。
  太平公主原本也無心用侄兒侄女的閑話去向母皇邀功,實在是母皇相逼,她非說不可。
  那天,武則天問太平公主:
  “有人上表要我把太子旦廢了,立武氏的人為皇嗣,你看誰好?”
  太平公主聽了,心頭一陣發熱。她想,這一向自己對母皇盡心盡力,她很滿意,給我好處的時候到了。她當然不能自我推薦,便說:
  “陛下,皇嗣是將來繼承您的大業的人,一定要選一心向著您、靠得住的人。”
  “有人向我舉薦武承嗣,你看如何?”
  太平公主的心一下就涼了。沒想到,母親竟沒有想到自己,還不把我當武家的人,可我已經改姓武了呀!她很傷心,但並不灰心,這等大事,要慢慢來。不過,武承嗣確實是個強勁的對手,不把他扳倒,自己的目的是達不到的。她想起了一件事,便借機說:
  “承嗣表兄人倒可以,只是對子女疏于管教。子女都管不好,怎能管好百姓?”
  “你這是指什麼事?”武則天急著問。
  這時,太平公主一下就跪下了,顫抖著聲音說:
  “兒臣該死,脫口而言,請陛下恕罪。”
  武則天越發奇怪了,追問道:
  “恕兒無罪,你大膽說來。”
  太平公主裝出無奈的樣子,小聲說:
  “啟奏陛下,兒臣將張氏兄弟送進宮來,是讓陛下歡度天年,這也是當皇帝應該享受的。可是一般嚼舌根的人都說個不休。別人家說,倒不奇怪,可表兄武承嗣的兒子媳婦也參與其間,還編了許多難聽的話,聽了真叫人氣憤……”
  武則天聽了,把桌子拍得山響,罵道:
  “好孽種,竟敢說到朕的頭上來了!我叫他們一個個都死!”
  就這樣,輕輕便把武承嗣扳倒了,雖然沒把他牽扯進去,但立他為嗣的議論便就此停了下來。只可憐他的兒子、兒媳,以及兒媳的兄弟,都作了犧牲品。只是他們至死都不知道。
  太平公主也覺得母親的心狠了些,但不狠,她能清清靜靜地當皇帝嗎?
  殺了人,而且殺的還是皇孫、皇孫女、皇孫女婿,可見“禍從口出”的結局是多麼可怕。于是朝野鴉雀無聲了。
  “控鶴府”的節目照常演出,只是有一天太平公主對則天皇帝說:
  “母皇陛下,兒臣覺得‘控鶴府’名不符實,似有心虛膽怯之嫌。這大可不必。想曆朝皇帝都是男人,他們三宮六院,嬪妃上千,可從來無人議論。陛下雖為女身,也是皇帝,多有幾個男人伺奉,理所當然。一些大驚小怪的言詞,多出于男人之口,當然不會公平,不值得去理睬它。兒臣覺得,不如將‘控鶴府’改為‘奉宸府’,光明正大,理直氣壯;遮遮掩掩,含含糊糊,反倒被人說來說去。就像陛下來登基前,‘牝雞司晨’的議論不絕于耳。而今,陛下坐了龍椅,這種議論反而沒了。”
  武則天覺得女兒的一番話有理,很合自己的口胃,便立即下詔:改“控鶴府”為“奉宸府”,宸,本指帝王宮殿,引申為帝王。奉宸意為辛勤伺奉皇帝的意思,算是再明白清楚不過了。
  至于張易之、張昌宗,由拄鶴府監改為奉宸令,級別待遇不變。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07:15

第九章 言傳身教


  
  武則天有八子二女,除一個早死,她親手害死了六個;尚有二子,一個放逐在外,一個軟禁在後宮,身邊只剩下一個太平公主。她便成了當然的接班人。

  “唉!”武則天半睡在床上,長長地歎了口氣。
  母親有病,在一旁伺候湯藥的太平公主勸慰道:
  “俗話說,吃五谷,生百病。母皇不過偶染風寒,吃兩劑藥就好了。外面的事有一幫大臣哩,您老人家何必著急。”
  “為娘不是為了自己的病,也不是掛記朝廷上的事,只是一想到那禿驢我就傷心。我一手提拔他起來的,現在竟……”
  “母皇少去想他,他那種下三爛,為他慪氣值不得。”
  “可是他處處惹是生非,狀子都告到我這里來了,能不管嗎。你看,這兩、三天就收到這麼多。”說著,武則天隨手從枕邊摸出一疊交給太平公主。
  都是告薛懷義的。
  一張是左台禦史馮思晟寫的,上面說薛懷義橫行不法,常騎馬上街,帶一幫和尚,任意欺壓百姓,士民見了避之如虎,躲避不及的就被打得頭破血流,然後揚長而去。他曾當面指摘薛懷義,可有一次在路上與他相逢,被他指揮幾個和尚打得半死。馮思晟寫奏章請聖神皇帝對他嚴懲。
  一張是許多道士聯名寫的,說薛懷義領著一幫和尚,在大街上見道士就打,並一一將頭發剃了,強迫他們當和尚。狀子寫得哀哀戚戚,請皇上替他們做主。
  看到這里,太平公主“卟哧”一聲笑了起來。
  聽了笑聲,武則天說:
  “你這個丫頭,老娘氣都氣不過來,你還笑。”
  太平公主便把狀紙上告薛懷義強迫道士削發為僧的事說了,武則天也覺得好笑。
  “那禿賊蠻橫無理,忘乎所以,鬧的笑話何止一、兩件。那天竟跑到朝堂上吆五喝六地擺威風,讓中書令蘇良嗣碰見,命左右把他按住打了幾十巴掌。他還好意思向我哭訴。我說,你以後少到宰相議事的地方去,不是就不會挨打了?”武則天邊說邊忍不住笑。
  又一張狀子是告薛懷義利用每月一次無遮會的機會,召集善男信女到寺中,見稍有姿色的,就留在禪房,縱情取樂。許多人的妻女被淫,因畏他權勢,只有忍氣吞聲。洛陽女兒,不知被他糟踏了多少。
  太平公主看了,對母後說:
  “怪不得人們罵和尚是‘一字僧,二字和尚,三字好淫徒,四字色中餓鬼’,這禿賊就是這種貨。”
  武則天聽了說:
  “對他,我早就有疑惑。以前,我每次召他,一召就來;現在召他,推三阻四,十次也來不了二三次。我想他一定在外面有什麼不軌之事,果不其然。現在他住在白馬寺,越發約束不住了。”
  這時,太平公主又翻出一張。這是侍禦史周矩寫的,說薛懷義在白馬寺擅自招募了一千多無賴之徒,剃了頭發,偽裝僧人,整日弄刀耍棍,練功習武,恐有圖謀不軌,請皇上下旨追究。
  看罷,太平公主說:
  “母後陛下,這周矩寫的奏折,您看了沒有?”
  “看過,這禿賊想找死了,竟干起招兵買馬的勾當了。”
  太平公主知道母皇最恨的是造反,便乘機慫恿說:
  “我看這禿賊也該活夠了。”
  “我也有這個打算。”
  太平公主明白母親的心意,究竟與他舊情難斷,一時間不忍心下手。再者,母皇封他為鄂國公,還有什麼輔國大將軍之類的,都是至尊至高的官位,一下子把他問罪、拉下來,豈不說明自己用人不當?
  這太平公主還沒想出個頭緒,只聽母皇說道:
  “我打算任命他為行軍大總管,去遠征突厥。”
  “誰?”太平公主以為聽錯了,問道:“母皇是說派薛懷義?”
  “是的,是他。”
  “母皇,我不明白,他有了兵權,不更麻煩嗎?”
  “邊境來報,突厥新可汗默啜率兵犯境。我派薛懷義為行軍大總管,帶兵北征。這樣,他可以少在洛陽惹禍,他手下那些僧徒也有用武之地。要是打勝了,是朕知人善任;若是他戰死疆場,也算除了後患;即使不死,打了敗仗回來,我也有理由對他治罪。”
  太平公主聽了這番話,連說母皇英明。她內心里也確實佩服母親的計謀,自歎不如。
  這薛懷義領了行軍大總管之職,不知是計,只當是皇上陛下對自己的恩寵,便威風凜凜地帶上二十萬大軍向突厥殺去。
  新繼位的突厥可汗默吸,有勇有謀,一把七十斤重的大刀,使得風車斗轉,曾多次侵犯唐朝邊關,都被羽林將軍程務挺打敗,再不敢輕易犯邊。後聽說程務挺被殺,默啜大喜,擺宴慶賀。接著,興兵深入唐境,連陷十余城,如入無人之境。正得意時,忽聽探馬來報,說唐朝女皇武則天派了個胖大和尚為統帥前來征討,又聽說那胖大和尚是個法力無邊的有道高僧,嚇得默啜急令撤軍。
  薛懷義不戰而勝,趾高氣揚地班師回朝。從此氣焰更加囂張,武則天一時間也奈何他不得。
  薛懷義是個瘋野慣了的人,回朝以後,卸去將軍盔甲,仍舊穿上袈裟當他的白馬寺主,一心一意借佛行樂。回想當年修建明堂博得武則天喜歡,賜號為萬象神宮,自己也受重賞,他看出她是個好大喜功的人,便建議在明堂旁邊建一座叫天堂的佛殿。天堂內塑一大佛像,碩大無比,一個小指頭上就可以站幾十個人。他又故弄玄虛,在明堂前挖一個五丈深的大坑,趁做無遮法會時,突然從坑中拉出一幅高二百尺的佛像來。他吹噓說這佛像是刺他膝蓋上的血畫成的。佛像在皇城掛出後,引動八方信徒去參拜觀看,人山人海,擁擠無比。薛懷義在佛像下舉行大法會,會後大施錢財,把一車車錢幣拋到空中,引得人們瘋狂地去搶,當天就踩死踩傷數百人之多。
  同時,薛懷義又放縱他手下的僧徒四處滋事,強取豪奪,奸淫婦女,無所不為。
  侍禦史周矩面奏則天皇帝查辦。武則天也對薛懷義的作為十分氣憤,但想到與他的舊情,便軟了下來,只對周矩說:
  “你且退下,朕立即派人去查。”
  沒想到周矩剛回到禦史衙門,薛懷義就騎著馬趕來了。下馬後,脫掉衣衫,直奔禦史台公案上,袒胸露腹,長條條睡下,還對周矩說:
  “你不是要查辦我嗎?來吧!”
  周矩被氣得半死,命令僚屬把他抓起來,先辦他個無禮之罪。但還未等到抓他的人近身,他一躍而起,翻身上馬,連抽幾鞭,飛快出了禦史衙門,轉眼就消失在大街上了。
  周矩無奈,只好又去報告皇上,武則天對他說:
  “這個和尚是個瘋子,不去理他。他手下那些和尚,你可以查辦。”
  周矩得了聖旨,立即把白馬寺的千余和尚逮來,一一審間,把他們大部分判了流放,送邊地服苦役去了。
  但薛懷義的權勢未倒,又招些人馬,耀武揚威,惡習不改。他發覺武則天對他不滿,便想出一些法子與她疏通。
  證聖元年正月,薛懷義在明堂舉行無遮法會,恭請聖神皇帝駕臨,並設計了一個精彩的節目:讓武則天扮成活佛,坐在金光閃閃的神龕里,說是聖神皇帝將顯現佛身,接受朝拜。一切准備停當,只等皇上光臨了。這樣,可以給他薛懷義臉上增光,說明他並未失寵。哪知道,時間到了,左等右等,皇上竟沒有來。暗地使人打聽,原來武則天有了新歡,正在興頭上,哪有時間來看這老一套的節目。
  薛懷義老羞成怒,決定報複。
  正月十五,整個洛陽一片燈海,百姓傾城而出。十字街口,洛水河邊,擠滿了觀燈的人群。但人最多的還是明堂和天堂,那里搭有高大的燈架,各式各樣的燈都在那里集中。明堂大門,懸掛著那幅高二百尺的大佛像;里面供奉著新塑的大佛。都在燈火照耀下,閃閃發光。
  臨近子時,忽然從天堂後院竄出一道火光。初時,人們以為又是什麼新花樣的燈光,歡呼雀躍,拍手稱奇。接著,只見火光沖天,越燒越大,整個天堂很快淹沒在火海之中。又一陣北風,相距不遠的明堂也被大火引燃。火勢熊熊,濃煙滾滾,把全城百姓看得驚呆了。
  也有一般觀眾,指手畫腳,大呼小叫:
  “佛的鼻子著火了!”
  “眉毛點燃了!”
  只見那高大的佛像,一片片,一塊塊,燃燒著滿天飛舞;那殿中的大佛塑像,里面全是紵麻,外面糊的石灰,遇火點著,突然嘭地一聲,爆炸開來,火星四濺……
  一夜之間,兩座輝煌的宮殿被燒成一堆黑炭,幾百萬兩銀子付之一炬。
  全城百姓,滿朝文武,盡皆陷入驚懼與憤怒之中。
  只有一個人高興,那就是薛懷義。因為這一場大火是他放的。他感到報複的滿足,他躲在遠處,縱聲大笑,心隨著那沖天大火燃燒了個痛快。
  過了幾天,聖旨下,宣白馬寺主持薛懷義大和尚進宮。
  薛懷義著實緊張了一陣,但轉而一想,我一個人干的,誰知道?再說,就算查出點什麼,怕也不敢輕易治罪。我既然敢燒宮殿,什麼事干不出來?我只是個和尚,你可是皇帝,要是審判我,我就把我們之間的關系抖出來……這樣一想,膽量陡增,騎上馬進了宮。
  召見安排在便殿,氣氛隨和。薛懷義見了皇帝要行大禮;武則天叫免了,而且賜座、賜茶。她還先說明那次沒有出席無遮大會實在因為抽不開身。在談到火燒明堂時,武則天說:
  “起火原因朕已命人查清,原來是施工的工匠不小心造成。已經燒了,也就算了。朕決定照樣再修,還是任命你全權負責。望立即安排施工。所需銀兩,朕已命府庫做了准備,隨你支用。”
  薛懷義聽了,大喜過望,立即跪拜謝恩。
  武則天又命設宴款待薛懷義,當晚留他侍寢。
  薛懷義原以為凶多吉少,不想武則天不但不追究明堂失火的責任,反而把再建的任務交給自己,今晚又設宴,又侍寢。可見,女人就是賤,你不給她點顏色看看,她不知道厲害。因二人久未相聚,當晚盡情歡樂,一如當初。
  聖神皇帝把重修明堂的任務交給薛懷義的第二天,滿朝議論紛紛,武則天也不理睬。
  晚上,太平公主匆匆進宮,見到母皇第一句話便問:
  “聽說陛下把再建明堂的任務又交給薛懷義了?”
  “不可以嗎?”武則天笑著說。
  “人們謠傳說那把火是他放的,陛下難道沒聽說嗎?”
  “不是謠傳!”武則天糾正女兒。
  “那?”太平公主眨著眼睛,不知母親悶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武則天望著女兒,只是微笑。
  太平公主從母親的微笑中立即悟到她的用意,也點頭回報母親一個微笑。說:
  “那以後的事情陛下就不用操心了,統統交給兒臣吧。”
  薛懷義有些感動了,沒想到武則天還是對他那麼好,他懷著贖罪的心情,把精力全部投入到新明堂的再建工程中。在他的嚴厲督促下,整個工程提前竣工。
  新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完全按原先的樣式,拱壁飛簷,高大豪華。大殿頂上立有貼金箔的一對鳳凰,展翅欲飛;沿屋脊是兩條銅鑄的巨龍,口銜寶珠,昂首相向。宮殿內部,金碧輝煌,五彩繽紛。
  落成典禮那天,武則天親臨,鼓樂齊鳴,盛況空前。高興之中,武則天下令改年號為“萬歲通天”。並獎勵薛懷義等有功人員。慶典後大擺筵席,盡歡而散。
  這天,薛懷義正在白馬寺作樂,忽然接到太平公主遣使送來的信,拆開一看,信中寫道:
  
  明堂重建,再創奇功,應為季父慶賀;時值女四十生日,望有高僧祈福,亦非季父不可,特在敞府設宴,敬請光臨。
                義女 太平公主 拜

  接到信後,薛懷義大喜。他早就垂誕太平公主的美麗,苦于機會難找,這次主動相邀,也許能了卻這個心願。只是想到武則天,便有幾分顧忌;不過轉而一想,武氏本是太宗才人,卻為高宗皇後;高宗與韓同夫人有染,又與其女魏國夫人私通。那種砍竹子掰筍子的事他們干少了?我,一個花花和尚,百無禁忌。
  是日,薛懷義帶了隨行僧眾十數人,前去太平公主府上赴宴。行前,牽馬和尚向薛懷義稟告說:
  “那太平公主心地狠毒,詭計多端,望主持不去為好。”
  薛懷義見這個平時不說話的邋遢和尚竟來打擾自己的興致,心中大怒,罵一聲“放屁!”便舉鞭向他打去。這牽馬和尚也不言語,在去公主府的半道上,借口出恭,不辭而別。
  這牽馬和尚便是烏龜韓。他自那日在宮中與兒子相見,本想領兒子出宮,逃出樊籠,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兒子不從。無奈,只有暫在白馬寺混碗飯吃。他見薛懷義胡作非為,早想離他而去,又苦于尚無棲身之地。今日見他自投羅網,諫他不聽,便離他而去。仍然當他的化緣和尚。
  太平公主自大半年前從母皇那里領了處置薛懷義的任務後,便精心准備起來。她知道這禿驢曾為無賴,有些花花腸子。何況體力強壯,有一身蠻氣力,還帶過兵,手下有一批惡僧,不大好對付。
  小時,太平公主有一奶娘,姓張,出身武術世家,曾教過太平公主幾手拳腳,至今仍在府上,闔府稱為張夫人。公主讓她訓練出一百多名女兵,作為保鏢。這天,公主把這一百多女兵一一做了布置。又叫武攸暨之兄武攸甯派幾十名羽林軍衛士,隱蔽在公主府內外。一切布置停當,專等薛懷義的到來。
  薛懷義領著一幫僧徒,騎著高頭大馬,到了公主府大門。管家開門相迎,引他們繞過一個大池塘,又轉過兩個回廊。一路上都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侍女笑臉相迎。薛懷義心中很是舒暢。前面不遠處已是正廳大門,只見太平公主在門口招手。薛懷義見了,便叫身後隨從停步,由公主府管家引路,大步流星向公主走去。只聽公主用悅耳的聲音喊道:
  “季父駕到,未能遠迎,乞望恕罪。”
  接著,說一聲“請”。
  一個侍女將門簾一掀,太平公主伸手相讓,薛懷義笑眯眯地跨進門去。
  剛剛落腳,只聽“哎喲”一聲大叫,薛懷義便掉進門里的一個深坑里。頓時,兩旁上來十數名膀大腰粗的女兵,拿張大網向他頭上一撒,裝進網里,拖了上來。那薛懷義力氣再大,也無從施展。
  此時,太平公主喊一聲:“升堂!”便在大廳正中椅子上坐下。又叫一聲:“把那禿驢帶上來!”眾女兵把捆得結結實實的薛懷義押到堂前,按他跪下。
  太平公主將驚堂木一拍,說道:
  “馮小寶,你知罪嗎?”
  “聖神皇帝陛下賜我姓薛,名懷義。你犯下違旨欺君之罪,你可知罪?”
  “這禿驢嘴硬,先掌他一百嘴巴。”
  兩邊女兵過來,不由分說,劈頭蓋臉打了他一百嘴巴。只打得血流滿面,嘴斜臉歪。
  “我再問你,馮小寶,你知罪嗎?”
  “公主饒命。馮小寶尚不知罪。”薛懷義好漢不吃眼前虧,立刻軟了下來。
  “把公子和小姐請出來!”公主喊畢,兩個讀書郎和一個小姐從里屋出來。公主對他們說:
  “崇訓、崇簡,還有美兒,你們看,這就是你們的殺父仇人。”
  說完,轉過臉對薛懷義說:
  “馮小寶,你將如何害死薛駙馬的事,細細招來。”
  “那薛紹本有謀逆之罪……”
  薛懷義尚未說完,崇訓、崇簡兄弟,手執早就准備好的木棒,向他亂棒打去。
  “好個禿驢,看來,你是屬核桃的。來人,大刑伺候!”公主一聲令下,左右立刻擺出一大套刑具。
  為了免受皮肉之苦,薛懷義只得把因薛紹不願喊他季父而懷恨在心,在他關進監獄時,暗使周興對他用刑,打爛他的下肢,十來天不送飯吃,致使他餓死獄中的經過,一一做了交待。
  “那你說,害死駙馬,該當何罪?”公主問。
  薛懷義不願就范,便豁了出去,反問道:
  “這公報私仇,私設公堂,刑訊逼供當朝國公、白馬寺主持,又該當何罪?”
  “你問得好,今天叫你死個明白。”太平公主說後,大聲喊道:
  “馮小寶,你且聽聖旨。”
  這時,從後堂走出一位穿官服的婦女,薛懷義一見,先自軟做一團。原來進來的是專為聖神皇帝武則天擬詔書的上官婉兒。只見她手捧聖旨,對跪著的薛懷義吼道:
  “薛懷義聽旨。”
  接著,便宜讀道:
  “薛懷義者,原本市井無賴,蒙聖恩授以白馬寺主等職。本應恪盡職守,敬佛向善,造福百姓,以報朝廷;然自恃恩寵,放縱僧徒,橫行鄉里,無惡不作。又私藏武器,訓練僧兵,圖謀不軌。竟至縱火燒毀明堂,仇視上蒼神祗,實乃罪大惡極。著令杖殺!欽此。”
  薛懷義聽了,聲嘶力竭地吼道:
  “想那武氏,與我有枕席之交,竟然如此狠毒……”
  太平公主早就安排好、對付他的辦法,喊一聲:
  “快把特意為他准備的東西抬上來!”
  頓時,兩個家丁抬進一只桶,從中舀出糞便,朝薛懷義嘴里灌去。
  估計灌得差不多了,太平公主才喊聲停,然後接著說:
  “馮小寶,你本是一個下賤的賣藥小販,全靠當今聖上提攜,十幾年間,位極人臣,享盡榮華。叵奈你這厮惡習不改,欲壑難填。更為囂張者,竟敢與皇上作對。現在,你知道厲害了吧!你身為白馬寺主,全無向善之心,今日你去陰司報到,著能悔過自新,還能修個好來世;若執迷不悟,將落入十八層地獄,萬劫不複……”
  那薛懷義已被屎尿灌得憋不過氣來,只有嗯嗯哼叫。
  這時,太平公主又一次狠拍驚堂木,喊道:
  “執行!”
  但見兩旁幾十個女兵,手執木棍、掃帚、糞杓,向他一陣亂打,眼看沒了氣。這時,崇訓、崇簡各自抽出劍來,齊齊向他胸口刺去。
  當晚,薛懷義的尸體運回白馬寺,說是寺主因酒醉墜馬而亡,命立刻火化,讓他早升天界。
  第二天,太平公主進宮複命,武則天聽了,長長舒了口氣;但接著,她又長長歎了口氣。
  聖神皇帝遇到了更大的難題。
  武承嗣想當太子已達到失去理智的程度,他要害死皇太子旦,便與來俊臣勾結,酷刑逼供太子旦身邊的人。誰知道一個普普通通的仆人安金藏竟以剖腹的舉動來自明心跡,說明太子無反意。武則天感動了,她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內疚。堂堂母親還不如一個奴仆對兒子的了解。從這件事情後,她開始對武承嗣反感。
  但武承嗣不知趣,又暗使王慶之等人上表,請求皇上立武承嗣為太子。武則天明知是武承嗣的花樣,就交給大臣們討論。大臣們齊聲反對。武承嗣又勾結來俊臣,以謀反罪誣陷反對立他為太子的人,接連又殺了幾十人,但他的立嗣願望仍未能實現。他又想起王慶之,要他去向武則天糾纏,結果被杖死在官廷門外。武承嗣這才有所收斂。
  武則天要想武氏江山永存,當然想立武姓的人為皇嗣。武承嗣不行,她想到武三思,當然,她也想到太平公主。
  隨著年齡的增大,武則天越發焦急。
  初春的一天,她把武承嗣、武三思、太平公主都叫上,一起去游禦花園。她想測試測試他們。
  偌大一個花園,竟沒有看到一朵花。武則天說了:
  “這幾天天氣晴和,為什麼花竟未開呢?”
  武承嗣說:“恐怕還沒到時候吧。”
  武三思說:“不是沒到時候,是沒有接到皇上的聖旨,如果陛下降旨,花神也許是要聽命的。”
  武承嗣說:“恐怕未必吧。”
  這時太平公主卻說道:
  “什麼‘恐怕未必’,什麼‘也許’,我看只要聖上降旨,百花一定會開。皇上乃上界彌勒佛轉世,小小花神,敢不遵旨。”
  武則天聽了,心中高興,說一聲取筆來,立即提詩一首。詩曰:
  
  明早游上苑,火速報春知。
  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

  寫好交給太平公主,說:“這就是聖旨!”
  太平公主接了,命取高梯,將詩懸掛在花蕾最多的高枝上。
  這太平公主敢于在皇上面前這樣說,她心里是有底的。
  太平公主最愛看雜耍。有天,她在洛陽城外閑逛,見一賣藝者在城牆根下用手刨土,從懷中取出一粒棗核植入土中,舀瓢水淋了。須臾間,發芽、生枝、開花、結果,滿滿結了一樹紅棗。老者摘下招待觀眾,吃起來與一般棗子無二。
  太平公主想起了這個老者,命家人立刻找了來,賜以重金,要他使法讓禦花園的花開放。老者得了錢,說道:“請公主明早去禦花園驗看。”
  第二天,太平公主去看,果然滿園鮮花,異香撲鼻,忙命人報知母皇。武則天聽了大喜,下令今日免朝,大家都在禦花園賞花。屆時,武則天率眾大臣到了禦花園,見那花開得無比鮮豔繁茂,看得個個笑逐眼開,爭相頌揚聖神皇帝的威德,也把太平公主大大誇耀一番。
  武承嗣因說了那句“恐怕未必”的話,武則天對他更是反感。不久,免了他宰相職務。他見皇太子當不成,宰相也被免了,一氣之下,絕命而去。
  太平公主暗暗高興,她又少了一個對手。
  武則天共生了八個兒子,兩個女兒。其中,一個早死,她自己害死了五子一女,還剩下二子一女。二子中,一個被流放在外,一個被軟禁在後宮,只有太平公主在身邊。她想立武三思,雖姓武,卻是侄兒;想立太平公主,雖是親生,卻是個女兒,都有難處。
  太平公主完全看透了母親的心思:她舉棋不定,左右為難。她要促使母親早下決心,而且讓天平向自己方面傾斜。
  有事沒事她都朝宮里跑,去請安、問候、獻殷勤、講笑話,讓母皇開心,加重自己在她心中天平上的分量。
  “哈,哈,啥……”太平公主的一串笑聲在她還沒有進門前就傳進了母親的寢宮。
  “死丫頭,你又有什麼好事,這樣高興?快說給為娘聽聽。”這一向武則天對女兒說話都很親熱。
  “哈,哈,哈……”太平公主還沒講,就又笑了起來。
  “快講,快講,講遲了我就不聽了。”
  “母皇陛下,您先等我緩過氣來呀。”太平公主在母親身邊坐下,緩了一陣氣,才說:
  “今天,我換了男裝,去南市書場聽書,說的那故事叫《鵝籠變幻》,笑的人肚子疼。”
  “不准笑,講了再笑。”武則天見女兒又要笑,趕快制止她。
  太平公主講了:
  “說東晉時有個叫許彥的人,販鵝為生。在路上遇一書生,那書生十八、九歲,倒臥在路旁。許彥問他:‘你怎麼了?’書生說:‘我的腳痛,走不動,你能不能把你背上的鵝籠打開。讓我進去歇歇?’許彥心想,你這不是開玩笑嗎,小小鵝籠能裝下你嗎?但他還是打開了。沒想到,那書生居然進去了,與里面的兩只鵝並排而坐,相安無事。那書生對許彥說:‘麻煩你,捎個腳吧。’許彥背起鵝籠,盡管里面增加了書生,但重量一點沒增加。過了幾道山梁,許彥累了,把鵝籠放在路旁樹下休息。書生出了鵝籠,對許彥說:‘這一路勞累你了,待我弄點酒飯來給仁兄吃。’許彥說:‘那當然好。’只見書生一張嘴,吐出個大盤子,盤子里有個盒子,里面裝有山珍海味,酒肉飯菜。書生與許彥便在樹下大吃起來。酒過三巡,書生說:‘小弟外出,隨身帶著婦人,我想讓她出來坐坐,仁兄休怪。’只見他嘴一張,一個十五、六歲的絕色女子便出來了,一起坐下,共同進餐……”
  太平公主偷眼看母親,見她聽得起勁,手里端碗茶都忘了喝。那旁邊伺候她的婉兒,也聽得入神。于是繼續講道:
  “書生貪杯,竟喝醉了,仰身倒在草叢中。女子望了望書生,對許彥說:‘不怕相公見笑,奴家雖與他相好多時,可實在又有外心,也偷偷帶了個男子。書生睡覺了,我且叫他出來,請你不要講啊。’許彥說:‘不會。’那女子嘴一張,吐出一個男子,約二十出頭,端莊可愛。見了許彥,拱手問好。這時,那書生翻身,似要醒來。這女子急忙口一張,吐出一圍帳,把書生遮起來。書生順手把女子拉進圍帳共寢。外面男子對許彥說:‘這女子雖對我不錯,我心中還有另外一個婦人,現在我想見見她,望仁兄莫與外人言。’男子一張口,吐出一個二十左右的美貌女郎,二人飲酒調情,旁若無人……”
  聽到這里,武則天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那婉兒,卻紅著臉退下去了。
  “過了好一會,圍帳里傳出書生睡醒的聲音。男子道:‘他們二人已經醒了。’于是把女郎吞入口中,那婦人從圍帳中出來,忙把那男子吞入口中。然後與許彥閑談,如無事一般。這時書生從圍帳里出來,對許彥說:‘本想稍事休息,沒想到睡這麼久。今天天色不早,你我就此作別吧。’口一張,把女子吞進腹中,接著把裝酒菜的碗盤壺杯吞入口中,最後剩下那只大銅盤,他雙手捧起對許彥說:‘今天多有打擾,無以回報,就送你這個盤子做紀念吧。’”
  太平公主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她本想這個故事一定會使母親聽了高興,怎麼她沒笑呢?抬眼一看,她竟然哭了,正在用手絹擦眼淚哩。太平公主嚇得立刻跪下,說道:
  “是兒臣講的故事冒犯了陛下?”
  “唉!”武則天先歎了口氣,才說,“你的故事很有意思,只是我想,那神仙都有找個相好的自由,你看,我這當皇帝的,偏偏被人管得緊緊的。”
  “誰又嚼什麼舌根啦?”
  “還不是奉宸府張氏兄弟那些事情。”
  太平公主腦子一轉,說:
  “母皇,您不是在龍門山修了個好去處興泰宮嗎?”
  “是呀,已修好快半年了。”
  “那您不如帶上張氏兄弟,搬到那里去住幾日,離得遠了,耳根子不就清靜了。”
  “我也想過,只是朝廷這一攤子……”
  “母後陛下您盡管放心,隔三差五的我去龍門山看您,向您奏報不就行了。”
  武則天想了想,說道:
  “那好,有你,我倒也放心。這樣,還是給你個名分。”
  太平公主立即跪下說:
  “謝陛下。”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07:40

第十章 監國三年——失敗的實習


  
  她急不可耐地望著母親的那張寶座。母皇看透了她的心思,便封她為皇太公主,命狄仁傑和上官婉兒輔佐她監國。但她玩不轉,三年毫無建樹。

  上官婉兒從武則天寢宮退出來之後,忍不住熱淚盈眶。她想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她覺得上蒼對自己太不公平了。怎麼碰到的女人一個比一個陰險。那太平公主在講那女子從嘴里吐出個男人時,連連看我幾眼。不就那次跟他被你們逮住了嗎。可你們呢?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都七十好幾了,夜夜摟著男人睡,還盡選年輕漂亮的;小的更壞,男人死了換一個就是了,又平白無故地害死了一個女人。家里養著小厮,又到奉宸府里鬼混,都四十出頭的人了,還那麼妖……可是,你們想過沒有,我,都快三十了。女人一過三十,還有什麼?
  也不怪婉兒背地里怨這怨那,她的命運也實在太慘了。
  上官婉兒的祖父上官儀,是高宗時的宰相,又是著名詩人。一次,因高宗忍不住武後的專橫,要廢了她,召上官儀擬詔書。這事很快被武後知道了。當她氣勢洶洶地質問高宗時,高宗嚇得屁滾尿流,語無倫次地說:“我本來不想廢你的,都是他。”上官儀被皇上出賣了,當了替罪羊,其後果是他和他的兒子上官庭芝都被牽進一件謀反案中,死于冤獄。家口也被藉沒了,上官婉兒入宮當了侍女。那時她才十二歲。
  算來,在宮中已整整十八年了,她不知道這麼長的時間是怎麼過來的,整日提心吊膽,真叫做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總算熬到現在這個地步,則天女皇不再用仇視的目光看她了,宮內詔書皆交她擬定,也算是個受人仰慕的人物。但至今孤身一人。女皇啊女皇,公主啊公主,作為女人,你們太不了解女人了。
  不過轉而一想,怎麼說這日子總得過,本來就夠苦的了,偏偏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何苦呢?不覺間,她竟朗誦起祖父輕快的詩句來:
  
  脈脈廣川流,驅馬入長洲。
  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秋。

  讀著讀著,她自己也感到瀟灑起來,得意起來。
  一陣風過,吹響了飛簷上掛著的鈴鐺;遠遠的,又吹過來一陣悠揚的樂聲。她聽出來了,是奉宸府那個方向吹過來的。聽,那蕭聲,回腸蕩氣,婉轉動人。明明是他在吹啊!張昌宗啊張昌宗,你不要再用那銷魂的蕭聲撓我了,有膽量,你來找我。
  “上官姐姐。”
  聽人叫,上宮婉兒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用手把嘴捂起來,把自己的心思堵在嘴里。
  “上官姐姐,你原來在這兒,把我好找。”一個宮女向她跑過來說。
  上官婉兒是正四品的職位,但她不讓宮女們呼她的官名,她叫她們喊自己為姐姐。皇宮,是個最險惡的地方,稍不注意得罪一個那怕是最低等級的宮女,她也有報複你的手段。因此要做得平易近人,一點不擺架子,見了誰都輕言細語,笑臉相迎。宮廷上下,讓她哄得滴溜轉。
  “上官姐姐,快去,皇上叫哩。”小宮女挽起她就走。
  進了武則天寢宮,見她母女還在那里嘻嘻哈哈交談。她先叩見了皇上:“給萬歲請安。”再給公主施禮:“給太平公主請安。”
  “今後稱呼改了,叫皇太公主。”武則天笑道,“我叫你來,就是委你擬個詔命,封太平公主為皇太公主;命你和狄仁傑輔助她監國。選個日子我要去興泰宮避暑。”
  “臣遵命。”上官婉兒含笑答應著,但內心里卻酸甜苦辣什麼滋味都有。封她皇太公主,又讓她監國。大權不就交給她了?這女人不更難伺候了?今後等著受她的氣就是了。更傷心的是女皇去興泰宮,少不了要帶上他,這今後想見面就更難了。想來想去,唯一一點安慰是任命我輔助她監國。也算皇上沒忘記我。她趕快向武則天跪下:“臣叩謝皇上。”又向太平公主屈膝:“向皇太公主賀喜。”
  “就別客氣了,快起來。”太平公主笑吟吟地扶起上官婉兒。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高興,終于向皇位跨了關鍵的一步。皇太公主,跟皇太子簡直沒有區別了,我要是個男子,不就是皇太子嗎。還讓監國,這監國不就是代行皇帝的職位嗎。她記得母皇講過她當年監國的前前後後經過,那可是很榮耀很威風的事,只要再走一小步,她就可以像母皇那樣坐在禦椅上號令天下了。只是二張要跟母皇去龍門山,見面機會少了。可是,不暫時舍棄他們,將來怎麼可能永遠擁有他們?不過將來,將來比他們更如意的美男子還會少嗎?然而,一想起他們,就有一股特有的氣息漫過來,她肯定這種特有的氣息是其他任何男子身上所沒有的。她努力克制自己,但卻很難擺脫。這實在是一次犧牲啊!
  唯一感到一無所失的是武則天,三十多年聽政,十多年親政,自古未有的一代女皇,坐在皇位指揮那些自命不凡的男人們,治得他們一個個服服貼貼,太過癮了。不過,也實在太緊張,太危險,日積夜憂,絞盡腦汁,費盡心機。而今,已七十有七,什麼都有了,唯有一點使她永難滿足的,是男人的愛。她自從擁有二張,也算心滿意足,但這兩個小子用情不專,與婉兒……,她親自逮住;聽說還與她……她不願意再想下去。她也想過,把他兩個攆了,在奉宸府或其它什麼地方另找。她試了下,可不行,沒有一個能替代。只有跟他們在一起,才有那種心情和感覺,才有那種情趣,那種滿足。就像案頭的那支筆,用慣了,離了它字也寫不好,文章也寫不順手;好比那張床,離了它就睡不著覺……她實在不能沒有他們,她要讓他們專心一意地陪伴自己……
  三個女人一台戲,這三個在曆史上大有名氣的女人,她們懷著各自複雜的心態,走進了自己的角色。
  然而,比這三個女人心態更複雜的是一個男人。他就是狄仁傑。
  狄仁傑接到輔助太平公主監國的詔命後第一個感覺是他好像掉進泥沼里。
  他覺得自己在演戲:一會兒身穿紫袍,頭戴烏紗,堂堂一品大員;一會兒身著囚服,頸架木枷,分明一名欽犯;一會兒是國家大臣,坐在大理寺審案;一會兒是朝廷反賊,跪在大堂上受審。他最難忘的是從大理寺卿的高位上以謀反罪送進監獄的那次,簡直精彩透頂,幾乎每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來俊臣坐在他前天才坐的那個位置上,一臉得意:
  “狄仁傑,你有罪嗎?”
  “我自認有罪。大周奉天承運,革命肇興,我乃唐臣,謀反屬實,甘願受死……”如連珠炮一般,從狄仁傑口中吐出。
  來俊臣大喜:“好,敢作敢當,像個男子漢,押下去!”
  狄仁傑身為大理寺大法官,對武則天制定的法律條款倒背如流:只要主動認罪,不但可以免去苦刑,就是死罪也可改判。他知道來俊臣酷刑的厲害,硬頂下去,皮肉受苦不說,弄不好一命嗚乎,死無對證,這罪名就坐定了。現姑且保全性命,再作計較。
  其他幾位受誣大臣都采取這種辦法。
  唯一的例外是禦史中承魏元中,他至死不招。來俊臣將他倒掛起來,問他如何?他卻說:“我有一種從驢背上摔下來,腳掛在鐙上,被驢拖著走的感覺。”來俊臣大怒,命用酷刑。魏元中罵道:“來俊臣!若要我的頭,盡管來割;若要我自供謀反,任你用刑,我也不會承認。”
  狄仁傑自歎不如,但自問無愧。
  他寫了伸冤的血書,設法送到武則天面前。武則天把“謀反”的大臣叫來問道:
  “要是沒有罪,你們為什麼要招供?”
  狄仁傑奏道:“陛下,若不招供,早就活不到現在了,今天那還能見到陛下?”
  “那魏元中呢?”武則天不饒人地問。
  跪在下面的魏元中尚未回答,狄仁傑搶過來說:
  “陛下,嚴刑之下,能忍痛者不吐實,而不能忍痛者吐不實,臣懼痛,臣犯有欺君之罪。”
  “恕你無罪。”武則天說。
  雖然無罪,仍要流放,因為皇帝的面子要緊。
  不過沒過多久,又召回京都,還任命為宰相。脫掉囚服換蟒袍,一個角色還未適應過來,又換了一個。
  這給武則天當宰相可是個通身是戲的角色。女皇男寵無數,還不斷充實奉宸府,其他大臣聲嘶力竭,叩頭出血地諫阻,狄仁傑卻笑笑說,這是皇上的私事,咱們少管;女皇好大喜功,鋪張浪費,耗費國庫,大臣們一再上表勸阻,狄仁傑卻覺得多余。其實,他心里更著急,更難受,但表面上卻做出漠不關心的樣子。這不是演戲是什麼?
  不過有一出戲演得狄仁傑很難堪。
  他有個姨媽,住在南郊,多年守寡,只有一個兒子,生活很是拮據。狄仁傑常去看望,給一些資助。
  一日,狄仁傑去姨媽家,坐了一會,見其子打獵回來,對他輕慢地拱個手就走了。狄仁傑對姨媽說:“我現在為相,表弟如要當官,我可以盡力。”不想姨媽卻說:“當官自然富貴,不過,我止此一子,不願讓他去服侍女人。”說得狄仁傑臉紅到耳根。
  姨媽的一句話,害得狄仁傑幾個晚上都沒睡好覺。
  而現在,女皇下旨,封太平公主為“皇太公主”,命狄仁傑輔佐她監國,服侍了一個女人,還要服侍一個。這太平公主才四十歲,狄仁傑已六十好幾,他想,難道這把老骨頭就全交給她了?這戲實在無法再演下去了。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是掉在泥沼里了。聽人說,掉在泥沼里的人最好的辦法是不要動,越動,越沉得快。
  太平公主、狄仁傑和上官婉兒組成的三套馬車,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啟動的。
  每遇事,太平公主就說:
  “請狄公拿個主意。”
  狄仁傑便說:“皇太公主監國,還是請公主指示。”
  她問上官婉兒,上官婉兒說:“卑臣只會擬詔。”
  太平公主想了想,拿出個辦法,問道:“狄公以為如何?”
  狄仁傑卻說:“去興泰宮請示皇上,請她聖裁。”
  她問上官婉兒:“你說呢?”
  上官婉兒答道:“狄相國所言極是。”
  圈子就這麼繞了又繞,繞得很圓,但太平公主感到玩不轉。
  她感到狄仁傑很難對付,要是有這個權,她非罷了他的官不可。可是在他面前,重話都不能說,連母皇都讓著他,早朝也不讓他跪拜。
  國事玩不轉,家事她倒玩得滴溜圓。
  一兩年間,更為豪華的皇太公主府修好了,田莊、房舍、領地,成倍地擴大。她還公開賣官,按職級定價,搜刮的金銀錢財,珍寶器玩無可數計。
  轉得最快最圓的還是她情愛生活的那一環。
  府里雖有柳三等一批小厮陪伴,但遠遠不夠。她把母皇走後幾近癱瘓的奉宸府重新恢複運轉,在里面物色了貌似張昌宗的書生宗云,並把他帶回公主府。她又戀上了張昌宗的弟弟張昌儀,情熱之際,把他提拔為洛陽令,完全把駙馬爺武攸暨涼在一邊。
  論年紀,武攸暨較太平公主略小,但因他酒色無度,精力衰竭,骨瘦如柴,形同骷髏,太平公主對他興趣全無,視如敝屣。加之太平公主與張昌儀、宗云和柳三等出雙入對,形影不離,甚至白日宣淫,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恨得他咬牙切齒,卻一籌莫展。氣傷肝,怒損脾,武攸暨為此百病叢生,身體更加衰弱。而公主府上雖然丫環、使女、家丁、侍從多如牛毛,哪一個不看皇太公主眼色行事?都視他為多余;就是他的兩雙兒女,也在母親教唆下,把他當作路人。
  連氣加病,駙馬爺一病不起。不久,便滿懷一腔憤恨,撒手而去了。
  武攸暨死後,太平公主草草辦了喪事,從此再無一點約束,隨心所欲地在情海愛河中放浪。她身為皇太公主,又掌監國大權,她的任何要求,都可以輕易得到滿足。然而,最後她發覺,最難忘卻的還是張昌宗、張易之兩弟兄。特別是張昌宗,他那潔白細滑的肌體,他那令人銷魂的眼神,他那如蘭似桂的氣息……叫她怎麼也擺脫不了。
  這天傳來女皇龍體欠安的消息,太平公主立刻趕到興泰官。恰恰母皇剛剛入睡,張昌宗把她接住。因礙于人多眼雜,母皇又睡在里屋,二人只有眉目傳情,表達相互的思戀之意。兩人作了意味深長的交談。
  “聖上病體究竟如何?”太平公主問。
  “禦醫說了,主要是氣血不足,老年人常有的病,不關事。”
  “不關事就好。只是她老人家已快八十,還望你盡心伺候,讓聖體早日康複。只是,你自己也要保重身子……”太平公主說著,向張昌宗投去深情的一瞥。
  “謝皇太公主的關懷,我一定為您保重好身體,將來伺候您一輩子。”
  太平公主聽了這話,如喝口蜜糖,一直甜到心里,忍不住把手伸過去,緊緊壓住張昌宗的手。
  “外面,是誰在講話呀?”里屋傳來武則天的問話。
  二人慌忙縮回手。太平公主急步走進里屋,跪在母親床前,說道:
  “是兒臣前來看望母皇。”
  武則天在迷迷糊糊中聽有人講話,一聽便知是太平公主與張昌宗,因隔得較遠,只聽張昌宗說了“一輩子”三字,其它再也聽不清。她覺得這話中似乎有話,便使全力問一聲,打斷他們的交談。她見太平公主跪在床前,說道:
  “我的兒,好久沒見到你了,好想,快把手伸過來讓娘摸摸。怎麼?你的手這麼冷?”
  太平公主把剛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說:
  “剛從外面來,外面風大著哩。”
  “啊。新公主府修造好了嗎?”母皇問。
  “修好了,只是翻修了一下。”雖說天氣有些涼,太平公主額頭上卻在冒汗。
  “聽說規模很大哩。不要過分鋪張才是。”
  “是,陛下。”
  “朝內有什麼大事嗎?”武則天轉了話頭。
  “沒有什麼大事,請聖上放心。”
  “雖說沒什麼大事,朝廷上沒人,朕也不放心。你吃完飯就趕回去吧。”
  太平公主本想住一晚,再找機會與張昌宗、張易之相會,聽母皇這麼一說,只有應道:
  “是,母皇,兒臣吃罷飯就走。”
  在回洛陽的馬車上,太平公主覺得車子抖得特別厲害;從車窗向外看,一望無際的原野,灰灰蒙蒙的,沒有一點色彩。就像她的心情一樣。
  在軟塌塌、暖乎乎的龍床上躺著的女皇武則天,今晚又失眠,她老在猜那“一輩子”三個字的含義。她不敢肯定他們倒底指的什麼,但從太平公主臉發紅、手發涼,從張昌宗舉止有些失措的情形看,可以肯定這話與我有關,而且不是什麼好話。是的,她是自己親生的女兒,難道太子弘、太子旦、太子哲不是嗎?他們可是對我懷著二心啊。越想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想。她長長地歎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快八十歲了,對一個皇帝來說,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年齡啊!”不過她不悲觀。自從學了張易之的采補之術後,她的身體、她的精神,都明顯增進。她認為至少她還可以再活十年,但是張易之說,他保證皇上至少能活到一百歲,說不定還多。她想,我既然能創造一個女人當皇帝的奇跡,也能夠創造一個長壽的奇跡。只要我活著,只要我在龍椅上坐著,我就不允許絲毫的背叛,不論你是誰,都不允許!
  剛回到洛陽,太平公主就碰上一件棘手的事:突厥默啜可汗派來和親使團,要招太子旦為駙馬。
  突厥默啜可汗自恃兵力強盛,常興兵犯邊,武則天派大軍征討,他便跑到草原深處,無影無蹤;大軍一撤,他又跟蹤而至,侵擾邊境,搶掠財物。有時,還伺機進攻,造成許多傷亡。特別是他們往往與契丹等配合,對中原威脅更大。
  武則天聖曆元年,突厥默啜可汗派和親使到東都洛陽,要把可汗之女嫁給皇太子旦,要他去突厥迎親。
  這可是個大事情,怎麼辦?
  太平公主把大臣召來商議,她首先問狄仁傑:“狄公,你看此事怎麼辦好?”
  “此乃大事,老臣拿不准,請皇太公主定奪。”狄仁傑一腳把球踢回去。
  “你的意見呢?”太平公主望著上官婉兒。
  “此等大事,小臣拿不出主見。”
  “在座諸位大臣,有什麼主意,請講。”太平公主有些氣惱,但又不好發作,只有把企求的目光轉而對著其他大臣。
  大臣們沉默著,眼睛看著腳尖。
  看大家半天不說話,太平公主心里想,你們不外乎是瞧不起我,認為我拿不出主意,那你們聽著。只聽她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說道:
  “我看那默啜可汗用心險惡,他們是想把皇太子騙去,然後打著他的旗號,搞滅周興唐的陰謀。因此,我認為皇太子絕對不能去。但是,默啜派人來和親,主動與我們交好,如果不答應,他們就會以此為借口惹事。所以,還得想個妥善的辦法來應付他們。”
  太平公主剛講完,許多大臣紛紛發言,說公主判斷准確,不愧為監國,是聖神皇帝陛下慧眼識英,有其母必有其女,實在是我大周朝的幸事……
  但在談到采取什麼辦法去應付時,大家又沉默了。
  良久,內史楊再思向太平公主深深一揖後說:
  “皇太公主對默啜可汗之詭計,一語道破,見解高妙,所以不以皇太子和親,決斷英明;然如若拒絕,默啜必將以此為興兵理由,亂我邊庭,故應以計謀對之。依臣愚見,莫如找一與皇太子長相相同者,冒充皇太子去和親,豈不兩全?妥否,請皇太公主定奪。”
  這楊再思是有名的諛臣,專干見風使舵,吹牛拍馬,討好賣乖的勾當。因此有人寫了一篇《兩腳狐賦》專門諷刺他。
  幾句奉承話一說,太平公主不免有點暈乎乎的了,她沒細想楊再思的建議有什麼不妥,只覺得這個辦法有趣,很有點刺激性,便表態說:
  “楊內史之見亦合我意,不妨一試。”但她覺得還是聽聽狄仁傑的意見為好,他倒底是首席宰相,便轉過頭來問道:
  “狄公以為如何?”
  狄仁傑一直沒發言,他也不准備發言,但公主問起來了,便說:
  “公主所言極是,只是楊內史的辦法應向皇上奏明,方好行事。”
  太平公主一聽,又是向皇上奏明,心里就有些不高興。只要不是皇太子去,也就算不了什麼大事。我皇太公主這點事都做不了主,還監什麼國?便說:
  “此事很急,突厥和親代表等著回話,再耽誤下去,恐有變化。現在就這麼定下來,皇上那里,由我去說。今日就把人選定了,明天就送他們走路。”
  狄仁傑只有暗暗發笑。
  一切由太平公主決定:派武承嗣的兒子、淮陰王武延秀冒充皇太子旦去突厥成親,娶默啜女兒為妻。令春官尚書閻知微等帶上黃金萬兩,綿緞萬尺,以及各種禮品,陪武延秀同行。
  到了突厥,默啜先把閻知微召來,看了禮單,收了禮品後,臉一變說:
  “你現在有兩條路可走:你把你們這次和親的內幕說出來,我可以讓你在這里當南面可汗,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你要是不說,你就不要想活著回去!”
  閻知微聽了,嚇得面色如上,忙跪下求饒命,便將如何以武延秀冒充皇太子旦等情由,一一講了出來。
  默啜也不食言,讓閻知微當了可汗,將武延秀拘押起來,然後寫一封責問信,交人帶給武則天。信上說,可汗貴女,當嫁太子,武氏乃小姓,門戶不相當,休想成親;所送禮品中,錦緞全是假貨,所有金銀都是劣等品,所送的谷種全都是蒸過了的,種下也不發芽。最後說,要興兵攻打河北,並南下勤王,反周為唐等等。
  看得太平公主大汗淋漓,看得武則天七竅生煙,她決定,立即下山回朝,免了太平公主的監國,連夜召集眾大臣商量對策。
  一切都在狄仁傑的意料之中。
  其實,武則天要免去太平公主的監國是老早就決定的了,只是在等待時機而已。
  事情的起因就在那天她病中聽到“一輩子”三個字。
  第二天,武則天龍體康複,精神煥發,吃過早飯,便乘玉輦去禦云殿接受朝拜。
  女皇駕臨興泰宮本以玩樂休養為主,帶了一大批專門伺候保衛她的宮女太監衛隊和男妃。每天,這些人都要去興泰宮正殿禦云殿,向皇上跪拜請安,聆聽她的教諭。如果她有事有病不來,大伙站一陣各自散去。今天,武則天小恙初愈,一則因幾日未上朝,心里想著那把龍椅;再則,她要借這個莊嚴的地方,以便問清那件事。
  臣僚、衛隊、太監、宮女們依次朝拜,山呼萬歲,恭請聖安後,武則天一揮手,叫一聲“散”,專留張昌宗在殿上,近前只有一兩個心腹太監。
  張昌宗站在一旁,不知何事,但偷眼一看武則天板著臉,便知道情況不妙。
  武則天咳了兩聲,慢吞吞地拖著腔問道:
  “張昌宗,你把那天‘一輩子’三個字解釋一下。”
  張宗昌腿一軟便跪下了。怪不得這兩天眼皮跳,原來是這件事。但他心想,那天說話聲音很低,她哪會聽見?只是,有個宮女從門前走過,難道……他還沒理出個頭緒,武則天又問了:
  “俗話說,牆有風,壁有耳,何況,我也聽得清楚……”
  “是說了,我說伺候陛下一輩子……”
  “你再想,是說伺候朕,還是她?”武則天的語氣很嚴厲。不計其數的人就在她嚴厲的語氣下喪了命。
  “是陛下,還有她……”在緊張與恐怖中,張昌宗說漏了嘴。說完,他後悔不迭,恨不得掌自己的嘴。
  “那你就把如何伺候朕,如何伺候她,從實說來。”
  這圈子怎麼挽也挽不圓了。在武則天閃著凶光的雙目逼視下,張昌宗只有直說了。
  說完,張昌宗心想這下完了,從此失寵,攆出宮門,收監,發配,甚至……他不敢想下去。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武則天不但沒有生氣,反倒口氣柔和地問:
  “你說,是你伺候她一輩好,還是她伺候你一輩子好?”
  張昌宗迷惑了。他不懂:
  “小臣愚蠢,不懂陛下的意思。”
  “話說明了,也就沒有意思了。你是個聰明人,你自己細細想吧。”
  “臣遵旨。”張昌宗還沒懂,只有這樣回答了。
  “好,你起來,快扶我回寢宮。”
  張昌宗急忙上前,雙手扶聖神皇帝下殿。
  武則天十分傷心,她沒想到自己疼愛的女兒心眼這麼壞,巴望母親早死,她好早登王位;她更沒有想到女兒連母親的情人都要接過去……想到這里,心底陡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怖,她不是在走高宗的老路嗎?這難道就叫報應?但是,她絕不能讓這個報應落在自己頭上。于是,她徹底修改了原來的計劃。
  她把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
  免了太平公主監國之後,她把太平公主召進宮對她說:
  “你看你,捅了多大個漏子。只免了你的監國,其他就不追究了。”
  “謝母皇開恩。”太平公主哽咽著聲音說。
  “我原打算你先監國,然後順理成章……可是……”
  “母親,您的心意我知道,兒臣有負于陛下……”太平公主兩肩聳動著,似在抽泣。
  “你看,由于你一著失誤,引起突厥默啜可汗借口勤王,發兵犯境,連破我十幾座州城,說要興唐滅周。這一著很有煽動性,我實在沒法,只得接受狄仁傑的建議,把廬陵王召回京都,立他為太子,並任命他為河北道元帥,領兵征討突厥……”
  “母皇英明,兒臣該死。”太平公主說著,一頭便紮進母親懷里。
  武則天撫摩著女兒的頭發,深情地問:
  “我的兒,你感到委屈了麼?”
  太平公主沒有回答。
  她已經泣不成聲了。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08:13

第十一章 情人?親人?敵人?


  
  為那禦座,情人反目為仇,親人互不相容;而敵人,頃刻問卻能盡釋前仇,相擁言歡。太平公主能應付裕如地扮演著這些角色。

  張昌宗自那日武則天給他說了那句含含糊糊的話以後,晚上就睡不好覺了。但身旁睡的是大周女皇,再不好睡也得睡,稍動,驚了聖駕,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哪怕她的大腿把自己的腰壓斷,她的手臂把自己的胸口壓憋氣,他都不敢動。
  他靜靜地等著她醒來,在她對自己最高興最滿意的時候再去問她。
  好容易,她有了動靜,沉重的臂膀終于從胸口上取了下來。他長長舒了回氣。可是,她的手膀立刻更大弧度地圍了上來,把他緊緊摟住。他趕快把身子側過來面向她,讓她能摟得更緊。然而她沒有摟,卻把頭拱到他胸口上。
  開始時,由于腰部和胸部的壓力解除,他感到一陣輕松。可是,過了一會,從她鼻孔中或急或緩出來的那股氣息,像一只蚯蚓,在他胸口不停地爬來爬去,似癢非癢,說痛不痛,那滋味比壓一只腿在腰上,擱一條胳膊在胸口上更難受。
  他只有忍耐著。他想,只要不像昨晚那樣瘋狂,他都能忍住。
  誰知,他剛剛這樣想,比昨晚更大的瘋狂就開始了。
  她的指甲深深掐進他的肉里,她的牙齒換著地方亂咬,她的拳頭沒頭沒腦朝他打去……張昌宗想,來俊臣的酷刑大概也不過如此。
  如是者連續三夜。
  第四天,他實在受不住了,便去找哥哥張易之。
  張易之看了他周身的牙齒印後卻笑道:
  “恭喜你呀,六弟。”
  “都把人痛死了,你還開玩笑。”
  “因為你太討皇上喜歡,她才會這樣。”
  “我覺得不是,以往,她對我高興了,就大把地賞賜我,給我封官晉爵。”
  張易之聽了,沉思片刻,說道:
  “說不定有比那更大的好處。”
  “你把我說糊塗了,比那更大的好處,那除非把皇帝讓我……”
  張昌宗還沒說完,就被張易之伸過來的手堵住了嘴,他又扭頭朝門口看看,沒有人,才說道:“六弟,說話要謹慎。”接著,他輕聲細語地把武則天的反常表現向弟弟做了分析:
  他說,皇上眼看就八十了,她的基業交給誰是她最焦心的。兩個兒子,她不喜歡;武三思,大臣們反對;太平公主,因監國失誤,力不勝任。她在走投無路時,便會想到你,因為你是她最喜歡的男人。可是,你既不姓武,又不姓李,你想,她不恨你嗎?恨你,當然就要咬你。他咬你,要你痛,但又不把你咬傷,只是咬些牙齒印而已。要是真恨你,真咬你,她有那麼多老牙,又長了那麼多新牙,你經得住她咬嗎?
  聽了兄長一番話,張昌宗似有所悟,便想起那日禦云殿上女皇講的話,他向張易之說了一遍。
  張易之一聽,急著問:
  “你聽清楚了嗎?”
  “聽得清清楚楚。”
  “那你再說一遍。”
  “皇上說:‘是你伺候她一輩子好,還是她伺候你一輩子好?’我說:‘小臣愚蠢,不懂陛下的意思。’皇上說:‘話說明了,也就沒有意思了。你是個聰明人,你自己細細想吧。’”
  張易之仔細聽了,說道:
  “這話再明白不過了。既然皇上都有這個意思,就有一半希望了。”
  “要是皇上真是這個意思,寫個詔書,把皇位讓給我不就行了,怎麼才一半希望?”
  “六弟,你整日陪皇上玩樂,對朝野之事知之不多。你聽說了嗎,大臣們對你我是什麼評價?宋璟當面叫我‘夫人’,張柬之叫我們為‘男娼’,魏元中罵我們是‘小人’。他們把你奈何不得,把你的家人逮去殺了。七弟昌期的大門上每晚都有人寫‘看你橫行到幾時,’擦了又寫。洛陽街頭常有罵我們的帖子,還編些歌唱著罵……你想,就算皇上下了詔,底下大臣百姓們不擁戴,能成嗎?”
  “依你這麼說來,這事就難辦到了。”
  “也不,只要計劃周密,各方面都做周到了,也易如反掌。那時六弟當了皇上,為兄當個宰相就是。”
  “那是當然,封你當宰相兼兵馬大元帥,大權都交給你。”張昌宗似已當了皇帝,大方地許諾著。
  “謝陛下。”張易之躬腰彎腿,對張昌宗笑道,“不過現在還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想了,此事應分幾步走……”
  且不說張氏兄弟密室策劃,單說太平公主自被罷了監國以後,心中甚是不快,她覺得僅僅為了突厥和親那檔子事,母親就把原來讓我繼承皇位的計劃都改變了,似乎有些小題大作,何況這事我還請示過她。她總覺得其中還有其原因,想來想去想到張昌宗。果然,讓她打聽到一些消息。
  很湊巧,那天她與張昌宗在宮里不期而遇。
  “給公主請安。”張昌宗回避不及,只有硬著頭皮向公主彎腰,作了個揖。
  “張昌宗,我問你,那日在禦云殿你向母皇陛下怎麼嚼舌根的?”太平公主一反往日對他親昵的態度,碼著臉問。
  “我,我沒說……”
  “是嗎?”太平公主杏眼圓睜,滿臉怒氣。
  “我,我只是按實說,伺候皇上和公主一輩子……”
  “我問你,我什麼時候叫你伺候一輩子了?你說!”
  “你,你沒說,是我說的……”
  “那你為什麼血口噴人?”
  要是平日,張昌宗遇太平公主發怒,便會一再認罪認錯,不停地說:“請公主恕罪。”可今天,他自覺有半個屁股已坐上禦座,底氣陡增,說話也就大膽起來:
  “公主何必生這麼大的氣,氣壞了身子,我張昌宗今後去伺候誰?”
  “好大膽張昌宗,你是什麼東西,誰希罕你伺候?”
  “不過,公主,到時候,誰伺候誰……”張昌宗自覺說漏了嘴,趕快打住。但太平公主已聽出話音,跨前兩步,准備先打他一巴掌,然後揪他去見母皇。但他身子一閃,像泥鰍似地溜掉了。
  太平公主轉了幾個圈也沒找到他,便氣喘籲籲地直奔母皇寢宮,准備向她告狀。
  跨進母皇寢官一看,張昌宗正在給母皇捶背。她給母皇請了安,正准備開口說話。只見張昌宗跨前一步,向武則天跪下說:
  “啟奏聖神皇帝陛下,術士金峭給卑臣相面,說我有天子相,勸我在定州修建佛寺,可以求神保祐。此事前已奏明陛下,請陛下聖裁。”
  張昌宗說完,還故意朝太平公主看了一眼。
  武則天聽了,淡淡地說了聲:“朕知道了。”
  太平公主聽了,大吃一驚。原來這厮剛才的話,事出有因。他們早就串通一氣了,怪不得他敢說“誰伺候誰”的話。好呀,張昌宗,你野心不小,你看本公主怎麼收拾你,叫你不得好死。
  “太平,你有何事呀?”武則天問。
  “母皇,兒臣專來給陛下請安,沒有什麼事。”
  說罷,又說了幾句閑話,便告退。
  太平公主出了宮門,對轎夫說:
  “去梁王府。”
  武則天之侄武三思,任夏官尚書,封梁王。武承嗣死後,武則天曾多次向大臣透露擬立他為太子。但她沒有明說,只是試探性地了解一下大臣們的意見。有一次,她問狄仁傑,她做夢時常輸棋,不知何故。狄仁傑說道:“棋者即棋子也,陛下輸棋是因為沒有棋子,沒有棋子焉能不輸?”武則天尚有二子,但一個流放外地,一個監禁後宮,等于沒有兒子。
  又一次,武則天對狄仁傑說:“朕夢見鸚鵡的一對翅膀斷了,是什麼意思呢?”狄仁傑說:“陛下姓武,雙翼是陛下的二位皇子,如果陛下能啟用他們,不就飛起來了?”
  武則天向狄仁傑一會兒說“輸棋”,一會兒說“斷了翅膀”,無外乎希望他支持另立皇太子;而狄仁傑偏偏借題發揮,說應起用自己的兒子,完全與她的想法相反。後來,她覺得閃爍其詞不如直截了當,便對狄仁傑說:
  “朕欲立武三思為皇太子。”
  狄仁傑也就直截了當地說:
  “陛下必須立親生兒子為皇太子,武三思只是陛下的侄兒,陛下試想,侄與子誰更親?陛下乃一國之君,千秋萬歲後立廟,享受祭祀。如果武三思立廟,只是以侄祀姑,情理不通;如果親子立廟,則為子祭母,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即使以後兒子不肖,背叛了父母,母子終歸是母子。”
  武則天最迷信,聽說死後無人祭祀,豈不成了餓鬼?立武三思的決心動搖了。但她還沒有完全轉過彎來,便說:
  “這是我的家事,以後再說吧。”
  可是狄仁傑不等以後,立即進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國家屬于皇室,朝廷上的大小事,都是皇家之事。立皇太子乃繼承大統的大事,是皇家的事,更是國家的事。”
  武則天聽了,不想反駁,她知道狄仁傑那張嘴厲害,反駁也說不過他,便說:
  “今天就議到這里,以後再議。”
  事情又擱置了下來。
  正在母皇在當皇帝的母親,還是當皇帝的姑媽之間猶豫不決時,怎麼又鑽出來個張昌宗?要把皇位讓給他。難道母皇當皇帝當膩了,又想當皇後了?
  太平公主氣呼呼地來到梁王府。
  較之武承嗣,武三思機靈得多,他很會討武則天的歡心,所以高官顯爵,成為權傾朝野的重臣。而今,又聽說要立他為太子,那就是將來的皇帝,朝廷上下對他都刮目相看,而他也上下討好,左右逢源,以求得支持。
  武三思聽說太平公主登門,慌忙大開中門迎接。
  敘禮畢,武三思問道:
  “今日公主殿下光臨,不知有何見教?”
  太平公主說道:
  “有一消息奉告。”
  武三思聽說消息二字,心中一喜,因為他知道這幾天正在議論他的立嗣問題,太平公主是核心人物,一定知道內情。今天匆匆趕來,一定是要把好消息先一步通知我。想到這里,不覺笑盈盈地向太平公主作一揖,說:
  “謝公主殿下關心,武某有什麼好事,定當厚報公主。”
  “不過,我的消息使你失望。皇太子事,母皇已另有安排。”接著,太平公主便把張昌宗請術士金峭相面,說有天子之相,以及母皇對此表示認可的情況,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武三思聽了,怒不可遏地說道:
  “張昌宗,他是個什麼東西,竟如此膽大妄為,圖謀不軌,想當皇帝。豈能讓他陰謀得逞?”
  太平公主卻冷靜地說:
  “盡管他是個奸佞小人,因為他得到母皇的默允,說不定下一道詔書,把皇位禪讓給他也未可知。此事事關重大,特來相告。為我大周江山著想,也為表兄今後著想,得想出辦法立即制止。”
  兩人經過一番謀劃,想出幾條致張昌宗于死地的手段。議畢,已是深夜。武三思設酒宴款待,杯來盞去,甚是融洽。武三思見太平公主雖是中年,已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又喝了些酒,那臉紅得可愛,加之眉目間飽含溫情,說話聲悅耳迷人,聽得他精神恍惚,難以自持。太平公主見武三思一雙興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自己,心想他是母皇親侄,正在議立太子,說不定成功有望,也就順水推舟,雙雙攜手進入內室,共享魚水之歡。
  第二天一早,他們難舍難分地告別,按計劃分頭活動。
  兩個在皇帝夢中酣睡的人聯合起來去攪醒另一個人的皇帝夢的行動開始了。
  按二人商量好的計劃,武三思應先到宋璟那里去報告張昌宗的情況。因為一則宋璟身為禦史中丞,事關他的職責,再則,他對張昌宗特別反感,經常當面譏刺挖苦他。宋璟個性剛烈,辦事認真,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對張昌宗絕不寬貸。
  但是,武三思出門後卻直奔皇宮。他要去找上官婉兒。
  武三思早就野心勃勃地盯著武則天的禦座了。只是他不像武承嗣做得那麼露骨,引起滿朝文武的反對。他首先討好的是姑媽武則天,同時對武則天周圍的人也視其需要,投其所好加以拉攏。上官婉兒是他拉攏的第一個目標。她,獨居宮中,什麼都不缺,惟一缺少的是男性的溫存。他便以此為突破口,不斷向她獻殷勤。雖然上官婉兒心中屬意的是張昌宗,然而在武則天的嚴密監視之下,很難有機會相聚。她見武三思是皇上的侄兒,一旦立為皇太子,將來便是皇帝,說不定自己的未來要落在這個人身上。而自己又正處于獨守空房的苦悶中,有他來填補寂寞的情懷,再恰當不過,于是二人一拍即合。
  今天武三思急急忙忙趕到皇宮去見上官婉兒,並不是為了去幽會,他要去核實一下太平公主的消息。太平公主可是個渾身都長心眼的女人,他摸不透,萬一消息不實,我豈不中了她的離間之計。我與六郎關系向來不錯,不能因此引起他、特別是他身後的聖神皇帝對我的惱怒。想到此,他更覺得非先去找上官婉兒不可。但見她,也得小心,她與張昌宗的關系非同一般。
  上官婉兒見武三思主動上門,心中十分歡喜。她正有個消息要告訴他。
  二人相見,立刻攜手摟肩,相擁走入內室。服伺上官婉兒的宮女太監,也都知趣,紛紛退去。
  這些宮中的太監宮女,個個是武則天的耳目,難道他們不去向皇上奏報?其實,他們早就不止一次地奏報過了,但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少管閑事。”
  武則天的想法很簡單,上官婉兒移情別戀正合她的心意。免得她去勾引張昌宗。至于她與侄兒武三思,那更好。我若不反對他倆相好,他倆豈不對我更忠誠?
  可是今天兩人的相會卻正醞釀著背叛。
  “我正有件事要告訴你。”上官婉兒從情愛的快樂中蘇醒過來後,第一件事便是把她曉得的張昌宗找金峭看相,說他有帝王之福,女皇有把皇位讓給他的打算講給了武三思。武三思一聽,使勁親了她幾口,立即整衣,說聲有件急事要辦,握手而別。
  上官婉兒本是在與張昌宗幽會時聽他講的,當他講到皇上有意讓位給他時,眉飛色舞,忘乎所以,並信誓旦旦地說將來要立她為皇後,終身共享榮華。上官婉兒聽了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她感到似乎有點滑稽。那位子是人都能坐嗎?漢高祖劉邦靠的是才能坐上去的,秦二世胡亥靠的是根基坐上去的。你張昌宗一無才能,二無根基,僅憑一張小白臉就妄想位列九五之尊,真是自不量力。可是聖神皇帝呢?難道真是老糊塗了?上官婉兒在作了冷靜判斷。肯定張昌宗的結局之後,她毅然決定倒向武三思。
  她一口氣向武三思講了她曉得的那個消息後,感到如釋重負地暢快。可是,當她整衣起床,坐在床沿上細想,又覺得不無危險。“難哪!”她自言自語地歎道。
  一場由太平公主策動。武三思積極奔走、朝中大臣參與的“倒張”運動,頗有規模和聲勢地開展起來了。
  其實,在此之前,已有不少大臣要把張昌宗、張易之等繩之以法了。他們依仗女皇的寵幸,霸占農田,貪汙受賄,橫行不法,受害者把狀子告到女皇的禦案上了。武則天只好交大臣們審理。審理結果,依法判處罰錢免官。
  朝堂上在議論這件案子時,武則天說:
  “不管怎麼說,張昌宗對朕有功,保留他的官位吧。”
  禦史中丞宋璟問道。
  “他有什麼功勞?”
  武則天指殿下站著的“兩腳狐”內史楊再思說:
  “你說他有什麼功勞?”
  楊再思立刻回奏道:
  “昌宗為陛下制丹藥,服後得享上壽,可算有功。”
  其他大臣聽了都掩口暗笑。
  武則天便說:
  “那就罰他的錢,官就不免了。”
  還有人不服,上表彈劾張昌宗,武則天耍個手腕把上表的大臣調外地辦案去了。
  事情不了了之。
  可這次有些不同。
  左台禦史中丞宋璟得到武三思告之的情況後,馬上把術士金峭捕獲,審問中,金峭滿口承認,並堅持說張昌宗命理顯純陽之象,其相貌鼻端口方,兩耳下垂,唇若點朱,龍眉鳳目,怎麼看也是個帝王之相。
  宋璟立刻上書聖神皇帝。一貫對謀反恨之入骨的武則天這時卻說:
  “張昌宗他早已向朕奏明,並未隱瞞,罪應當赦。”還交下一紙張昌宗的自白材料,以證明他確已認罪。
  宋璟上書說,為什麼張昌宗不早奏明,到案發後才寫自白奏明?此種大逆之罪不治究,何以服眾?
  武則天拖著不理。
  宋璟再上書催問,請逮捕張昌宗交他審問。
  武則天回答宋璟的是一紙調令:調他去揚州辦案。宋璟使出犟驢脾氣來,說:“不去,看她怎樣?”武則天無奈,又派他出幽州公干。他還是不去,還上表說:
  “臣有職在京,無法受君命。依法,禦史中丞無大事不外使,如調查案件,亦必案件中涉及品級較高的地方官員,如屬品級較低者,亦必為監察禦史。今無大事,臣不能前往。”
  宋璟敢不服從君命,這還了得?但武則天沒有追究他。她雖然很老了,但頭腦很清醒,她認為如果為此事去查辦宋璟,問題便更複雜了。她采取了拖的辦法。
  武則天不把張昌宗交出來,誰也不敢進宮去抓。但宋璟有辦法,他搞了個“缺席審判”,根據金峭的供詞和張昌宗的自白,判了他死罪。
  宋璟拿著禦史台的判決書去找女皇說:
  “這是禦史台的判決,請陛下將被告交出審問。臣明知已開罪陛下,但雖死不悔。”
  武則天不知所措,情急中咬咬牙說:
  “好,就把他交給你!”
  宋璟把張昌宗帶回禦史台,看天色已晚,對左右說:“把他先關押起來,明日細細審問。”
  二更時分,門上來報,太平公主要見禦史中丞。
  宋璟早聽說太平公主與張昌宗有染,還曾上書皇上請封他為王,今晚登門,一定是說情來了。既然來了,我自有打發她的辦法。
  說聲“請”,便把太平公主迎進中堂。
  太平公主開門見山說:
  “深夜拜訪,實有一要事相告。”
  “公主殿下請講。”
  “聽說張昌宗已押在禦史台?”
  “不錯。”
  “不知何時審判?”
  “明日”。
  “恕我直言,能把張昌宗從宮中要出來,實非易事。如不連夜審判,便宜處置,恐有變故。”
  宋璟聽了,大吃一驚。便宜處置,這不是叫我殺了他嗎?恐有變故,已關進禦史台監獄,還會有何變故?人說太平公主心眼多,野心大,對她不能不防。便說:
  “公主殿下,張昌宗乃謀逆重犯,當以國法處置,如果草率從事,不合律令。臣不遵命。”
  太平公主又將恐有變故,放虎歸山之類的話講了幾遍,那宋璟是個倔性子,一根腸子通屁眼,就是不信。
  太平公主見說他不動,站起來指著宋璟的鼻子道:
  “宋璟老兒,你不聽我的話,一定後悔。”
  說罷,拂袖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禦史台開庭。宋璟主審,大理寺卿懷素副審。
  只聽驚堂木一響,宋璟喊道:
  “把罪犯帶上來!”
  衙役一陣吆喝,把張昌宗押了上來。
  見了這陣勢,張昌宗先自酥了一半。他沒想到女皇會把他交出來。這一交出來,必死無疑。為免皮肉吃苦,沒等叫跪,便撲通一聲跪下。
  “下跪何人?”宋璟的審問開始了。今天他有幾分得意,望著堂下跪著的張昌宗,心想,你到底也有今天。
  “張昌宗。”張昌宗低頭回答。
  “快把你如何找術士金峭相面,圖謀篡位的罪行如實招來。”
  “我……”
  正在此時,一騎馬飛快而來。原來是宮里來的特使。他下馬後,手舉聖旨高喊。
  “宋璟聽旨。”
  宋璟呆了,但很快走下堂來跪拜接旨。
  只聽特使念道:
  “皇上手諭:著令宋璟立即放張昌宗回官,不得有誤。欽此。”
  聖旨豈敢違反,宋璟只得立刻放人。眼看張昌宗跟著特使出了禦史台衙門,大搖大擺地走了。
  宋璟氣得直跺腳,歎道:
  “悔不該不聽太平公主的活。真該昨晚連夜審判,把這個賊鞭死!”
  懷素在一旁說:
  “真是知母莫若女呀!”
  宋璟則說:“不對,應當是知女莫若女。”
  這句話讓他說對了,但說遲了。
  武則天在朝堂上當著滿朝文武一時沖動,把張昌宗交給了宋璟,回到寢宮後立刻就後悔了。回想他入宮十多年來,日夜相陪,給了自己多少歡樂與愛撫……但轉而又想,朕乃堂堂一國之君,豈能為這點兒女情而自毀國法?
  恰恰這時張易之求見。她知道他要說什麼,沒等他開口,便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為何而來,只是他做事太張狂,我不能無視滿朝大臣的意見,也不能蔑視由朕親自制定的國法。他這叫做‘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下去吧。”
  張易之幾乎是哭著離開女皇的寢官的。
  但張易之剛走,武則天又後悔了。他與我恩愛有年,又教我采補長生之術,應該給他些面子。想喊住他,他已走遠了。
  最難熬的是晚上,實在太冷清,太孤獨。起初,她想命太監去叫張易之或其他人來侍寢,轉而一想,就一晚上,難道就捱不過去?
  這麼多年來第一次一人擁裳而眠,因為是單獨一人,想的也就更遠。從太宗、高宗,想到馮小寶、郭道士,想到張易之、張昌宗……就在張昌宗這里卡住了,眼前出現的是他通體雪豔、完美無瑕的肌膚,鮮細柔潤的嘴唇。他那如舞蹈般的舉止,如音樂般的話聲,他那滲透到全身乃至毛發中的魅力,還有他那……難道從此再不能擁有?我已八十有一,來日屈指可數,身為帝王,這點及時行樂的權利都沒有?
  她感到很奇怪,怎麼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就那麼難舍難分,在眼里就那麼完美無缺,甚至明明是缺點和罪孽也都看不出來?看出來了,也覺得情有可原。她想了很久沒想通。不過,當她突然想到當初高宗對待自己的那份愛時,她想通了。當年,自己在宮中也算作惡多端,光殺人案就好多起,難道他不知道?不懷疑?然而他全部原諒了我,寬宥了我,因為他太愛我,他缺少不了我;正如我太愛他,缺少不了他……
  想到這里,她不願再想,她只盼天快亮。天一亮,她將親寫手諭,命特使去救他回來。
  武三思親眼見到張昌宗被宋璟帶去禦史台,心中暗喜。但第二天,又聽說武則天下旨把他救回宮了,不免大驚。當晚,他便來找太平公主。但門上說,公主一早就出去了,至今未回府。問什麼時候回來,說不知道。他只得快快回府。
  其實,太平公主並未出門,她正在家中陪一個情人。為了不讓人打攪她,便叫門上回絕一切來訪者,一律說公主不在家,什麼地方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
  這個情人是司禮丞高戩。太平公主與他有多年的交情,她不僅迷上他的一表人才,更迷上他的儒雅文才。與他一起,吟詩唱曲,下棋作畫,你唱我隨,琴瑟和諧,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愉悅與暢快。但是今天高戩興趣全無,他是來求公主一件事的。
  “公主救我。”高戩一進門,就這樣對太平公主說。
  “你看把你急的,什麼大不了的事,坐下歇歇再說。”
  太平公主使個眼色,侍女們全部退下。兩人相擁而坐。高戩便把所求之事細細說了。
  太平公主聽了笑道:“我原以為天塌下來了呢,原來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了。”
  說完,雙手拉著高戩走進內室,邊走邊說道:“今晚,就完全屬于我倆了。”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08:38

第十二章 第十九般武藝


  
  在宮廷政治斗爭中,十八般武藝是不夠的,于是太平公主熟練地使出她女性特有的十九般武藝。她運用自如,處處得手。

  太平公主府上有一個丫環叫甯懷棠,小名秋棠,年方十六,長得白里透紅,細嫩無比。那一雙眼睛,如兩潭秋水,那一雙眉毛,如兩彎新月,眉目間隱藏著千種柔情,萬種風流。那日上街買針線,因遇淨街,突然擠過一群人,把她的鞋子踩掉一只。待平靜後去找,卻見一書生模樣的人正拿著那只鞋呆著。因光著一只腳,她也顧不得羞怯,上前向那書生道了萬福,說道:“相公手上那鞋是我的,請還給我。”說著抬眼一看,那相公也正在看她,四目相對,各自都愣住了。
  那相公二十七八年紀,頭戴紫紅巾,身著藍綢衫,濃眉鳳眼,雙目有神,鼻正口闊,臉方額寬,眉宇間英氣逼人,實在是個英俊無比的書生。那書生見眼前這個美若天仙般的小姑娘,不覺一驚,哪方風水養得如此好美人?見她向自己討鞋,便雙手捧上。
  秋棠伸出纖纖玉手,輕輕從他手上取了過來,道了聲謝,便忙著躬身穿鞋。
  那書生見小姑娘一雙小手靈巧地翻動著,把那只小巧玲瓏的腳穿進鞋里。又見她那微微聳起的臀部,豐滿圓滾,實在誘人,便胡思亂想起來。等她穿好鞋,便大膽開了玩笑說:
  “小生為小姐拾了鞋,不知小姐有什麼酬勞?”
  秋棠見那書生不像歹人,也就大著膽子回答道:
  “剛才不是已給相公行禮道謝了嗎?”
  那書生卻說;
  “剛才小姐雖然行了禮,在下也還了禮。你不是還欠我一個拾鞋的人情嗎?”
  秋棠見這書生說話很有意思,便問:
  “不知相公要討個什麼樣的人情?”
  “我只問一聲小姐芳名,家住何處?”
  “我姓甯,名懷棠,小名秋棠,在太平公主府上當丫環。”秋棠一口氣說完,又補上一句:“這算把人情還了吧?”
  “你更欠的多了。”那書生笑著說。
  秋棠不解地望著他說:
  “怎麼這帳越還越多?”
  “我問了你,你還沒問我啦,不是多了一筆?”
  “那好,我還你。”秋棠便一本正經地問起來:“請問相公尊姓大名?仙鄉何處?在哪個衙門當官啦?”問了,又加一句:“我問的比你還多,這帳能還清了吧?”
  “小生姓張,名道濟,單名一個說字,因進京趕考,等候放榜。家住洛陽東鄉張家莊,出東門,往西,再向南……”
  “好了好了,你又說了這麼多;這帳怕一輩子也還不清了……”
  也許,這是秋棠無意間說漏了嘴;也許,這是她有意發出的什麼信號。她說完後便臉紅著把頭扭到一邊去了。
  這張道濟是何等聰慧之人,聽了此話,心頭一熱,便說:
  “這輩子還不清,下輩子還。”
  聽來平平常常的兩句話,在這個時候講出來就非同一般了。好像兩個人討論一個什麼問題,突然間找到了正確答案。
  然而,答案找到了,雙方都無話可說了。
  張道濟也不知道往下面說什麼好,便從頭到腳把秋棠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實在太美了,太迷人了。今生今世,只要有了她,哪怕是月里嫦娥下凡,我也不會動心。就是與她有一夜相聚便立即死去,也心甘情願。
  秋棠把頭微微低著,看著自己的腳,看著那只被他雙手捧過的那只鞋;但她的眼光卻不時彎過去彎過來。她知道他還在仔細看自己,她感到從未有過的興奮,心好像快從胸膛里跳出來似的。
  “甯懷棠……”張道濟輕聲呼喚著。
  秋棠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這麼親切溫馨地叫她的名字,特別是一個男子這樣叫她。她感動了,也輕輕叫了一聲:
  “張公子……”
  兩聲勾魂攝魄地呼叫,便成了他倆初識相戀的定情之物。
  考試發榜了,張道濟高中,被任命為鳳閣舍人。
  他沒事就去曾與秋棠相識的地方游轉,試圖再與她相逢,以圓那個揪心的夢。官場朋友都笑他的癡迷。
  張道濟一表人材,談鋒銳利,文思機敏,胸懷大志,朝中官員雖願與他交往,卻又嫌他官級太低。他為此憤憤不平,常有懷才不遇的言辭透露出來。
  “道濟兄,我有個升官的機會,不知你願意不願意要。”這天,張昌宗對他說。
  “先謝過昌宗兄的提攜,不知這機會在何處?”張道濟很感興趣地望著張昌宗說。
  “你附耳過來……”
  聽完張昌宗的耳語,他很高興,但又很猶豫。原來是要他作證,只要在殿上證明聽見肅政中丞魏元忠與司禮監高戩議論說武氏年老,不如依附太子,可保長久。立保官升三級。誰不知道張昌宗是皇上身邊的人,枕頭風一吹,想當什麼官都行。遇上張昌宗,這升官的道路就暢通無阻了。一時官迷心竅,張道濟便答應了下來。
  這高戩聽說張昌宗在皇上面前告自己與魏丞相議論皇上年老等語,又收買張道濟作偽證,甚是惶恐,便去找情人太平公主相救,又特別把張道濟暗戀公主府上丫環甯懷棠的事說了,如將她送與張道濟,再曉之以理,動之以利,要他不去作偽證,張昌宗的誣告便不能成立。
  這對太平公主來說,自然是小事一樁。
  顛鳳倒駕,一夜風流後,高戩依依而別。
  太平公主流洗畢,傳喚秋棠前來問話。
  公主府里丫環使女有數百之多,平時,太平公主也沒有注意到一個叫秋棠的。她正在努力想她的模樣時,一個小丫頭過來向她請安。一看,果然美麗出眾,難怪張道濟的相思害得那麼苦。
  秋棠向公主請安後,靜候問話。
  公主說了:
  “秋棠,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什麼時候進府的?”
  “前年七月初七。”
  “家里還有些什麼人?”
  “家中有老母和弟弟。”
  “你想他們嗎?”
  “想,只是當初把我抵押到府上時說得清楚,三年後才能回家。”說著,秋棠眼角濕了。
  太平公主也不管她,繼續問道:
  “你認識一個叫張道濟的人嗎?”
  雖然公主語氣很平淡,但一聽到張道濟三字,秋棠心一下就緊了。自那日與他一見,怎麼就把他死死記在心上了,怎麼抹也不去。人都說太平公主是仙人轉世,她果真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我問你哩。”太平公主又問了一遍。
  “我,我與他見過一面。”
  “見面次數不在多少,有的天天見面,記不住;有的見過一次,終身難忘。那張道濟對你可是終身難忘了。……”
  秋棠聽了,心更緊了,沒想到,他也跟我一樣。
  “我對你直說吧,那張道濟托人來說,要娶你,你願意不?”
  聽到這,秋棠既緊張,又甜蜜。沒想到,那環繞心頭難以消散的苦思愁緒,頃刻間就將云開日朗。
  “你願意不?”太平公主又耐心地問一句。
  “奴婢是府上的人,聽憑公主做主。”秋棠羞怯地說。
  “那好,我就給你做主,把你嫁給他。你家欠的銀子,全免了。我還給你豐豐厚厚地辦一筆嫁妝。”
  “謝公主厚恩。”秋棠雙膝下跪,聲音嗚咽著說。
  “你起來,我還有一事對你說。”
  “公主恩重如山,是再生父母,無論什麼事,只要公主吩咐的,奴婢赴湯蹈火也要去。”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要你時刻提醒他,莫忘對他的好處。只要聽我的,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奴婢做得到,請公主放心。”
  “好,那你先下去准備一下,等一會我叫他來,你們好見面。”
  張道濟聽太平公主相邀,心頭一驚。他想與太平公主素無交往,她怎麼知道我這個才入仕的五品小官?當然,他更想到公主府上的那個叫甯懷棠的小丫頭,她那美麗無比的臉龐和她那臨別時意味無窮的一笑,至今銘刻在心,難以忘懷。難道與她有什麼關系?是不是她在公主面前告了我調戲她?今天要拿我去問罪?不至于吧。不過,女人是難以捉摸的。
  在猶豫不安中,他被請進了公主府派來的馬車。
  跨進公主府的客廳,見太平公主笑吟吟地站在門口相迎,張道濟一切顧忌全部消失乾淨。以前,只是聽說太平公主長得美麗動人,從未見過,今日一見,果不虛傳。已是四十幾歲年紀,卻細嫩如少女。雖說已微微發胖,但身段勻稱,舉止婀娜,一雙迷人的眼睛左顧右盼,一對小小的酒窩時隱時現。看得張道濟也有些兒銷魂。
  太平公主只聽說過張道濟的文才,也未見其人。但見他氣宇軒昂地邁著有力的步伐走進客廳,又聲如洪鍾地致了問候。舉止進退有度,談吐不卑不亢,看來是個精明能干的人。如網羅在自己門下,將來定是個得力的助手。
  坐定之後,說了幾句客套話,立刻轉入正題。
  太平公說道:“今日有請張大人到敞府,有一事相問。聽說你看上我府中的一個丫頭,為其所苦。我有意成全你們,不知你意下如何?”
  張道濟一聽,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竟有這等好事?半年來魂牽夢繞的那段情緣,竟這麼輕易地如願以償。他實在抑制不住內心的高興。但轉而一想,這事太平公主何以知道的?啊,他想起來了,朋友間相聚,酒後吐真言。這倒不奇,奇的是太平公主與我非親非故,何以對我如此眷顧?她,可是個難以對付的女人。她是皇上的女兒,還監過國,難道還會有什麼事情需要我辦?或者以此對我拉攏?不管她,為了甯懷棠那丫頭,我就豁出去了。忙起身下座,恭恭敬敬向太平公主一揖到地,說:
  “晚生與府上甯懷棠一見鍾情,時刻縈繞在心,如蒙公主垂憐,成全好事,鄙人沒齒不忘。”
  “好,秋棠我已問過,既然你也是這個心事,那本公主就做一次大媒,讓你們了卻心願,永結百年。”說罷命侍女去叫秋棠。
  頃刻間,收拾打扮得煥然一新的秋棠低頭走進客廳,恭恭敬敬向太平公主跪下請安。太平公主拉起她說:
  “來來來,你看看,這位是不是你說的那個張道濟。”她又對張道濟說:“張大人,你也看看,這位是不是你的甯懷棠?”
  二人相見,四目相對,真有說不出的歡喜與激動。那秋棠先向張道濟屈膝行禮,說道:
  “向張相公請安。”
  張道濟忙起身還禮,也說道:
  “向小姐問好。別來無恙。”
  公主插話說道:
  “好了好了,你們倆已經是一家人了,就別再客套。我已查過皇曆,明日是黃道吉日,把婚事辦了。我已給秋棠准備好了一份嫁妝;至于張大人處,因你初到神都,尚無宅院,我已給你准備了一套,就算送你的賀禮。願你們夫妻和睦相處,永享歡樂。”
  張道濟與秋棠雙雙向公主施禮道謝。
  這張道濟半天之內又有了嬌妻,又有了房舍,當然喜不自勝。不過他想,好事來得太容易了,怕不一定是好事。太平公主能白白送我這些好處嗎?肯定不能。他想問個明白,便說:
  “公主于我恩重如山,鄙人定當銘記在心。不知公主有何吩咐,但講無妨。”
  太平公主笑道:“你就一心一意地當你的新郎官吧,有什麼事,我會找你。”
  待張道濟與秋棠樂融融地辦了喜事。第三天,借他們夫妻登門拜謝之機,太平公主單獨叫上張道濟問道:
  “我有一事相問,聽說有人告魏丞相與高戩私下議論皇上之事,說是你親耳所聞並准備作證,此事當真?”
  張道濟知道今天太平公主要問此事,因為在新婚當晚,他就問秋棠,公主對我們如此關照,不知是何用意。秋棠便把臨別前公主交待要向他轉達,切不能幫張昌宗作偽證,那是遭人唾罵的事;如果為了官爵,她那里更容易辦到。張道濟聽了,實在佩服太平公主的用心良苦和計劃周密。不過,他也感到不解,太平公主與張昌宗不是十分相好嗎?怎麼又反目為仇了呢?他也知道她與高戩的關系也非同一般,然而比較起來,高戩的權勢遠不及張昌宗,她既然傾向高戩,定然有她的道理。跟她母皇一樣,她可是個有頭腦有野心的女人。張道濟原來對張昌宗許以高位要他去作證就猶豫不決,現在太平公主是這樣的態度,也就放心了許多,決定不去作證,不過對太平公主的問話,他卻是這樣回答的:
  “請公主殿下明示。”
  “那張氏兄弟擾亂朝綱,上下憤恨,天怒人怨;張昌宗更懷有篡位野心,他既不姓武,又不姓李,如其陰謀得逞,豈不又要改朝換代?我朝已由大唐改為大周,難道還要改?張昌宗一心誣陷魏、高二位,就是為了掃除他篡國的障礙。今張昌宗要置二人于死地,許以高官利用你作證。此事關系到天地良心,國法情理。望三思。”
  張道濟聽了這番話,臉上一陣發燒,忙回道:
  “聽公主教諭,茅塞頓開。我將按公主的吩咐去做,但請放心。我張道濟乃堂堂五尺漢子,自幼熟讀經書,不去做那種于良心有愧的事。”
  太平公主聽了,點頭道:
  “我相信。”
  武則天年已八十,卻最忌諱人家說她老,一聽說魏元忠與高戩在背後議論她老了,要讓位于太子,心頭便一陣怒火,下令對魏元忠進行公開審判,要張昌宗與他對質,張昌宗找到張道濟,許以高位,要他作證,他也滿口應允。
  審判由聖神皇帝武則天親自主持,朝內大臣都參加。她要殺雞給猴看,哪怕就是當朝宰相,敢于背後議論我,也要治罪。頭天晚上,張昌宗又把魏元忠如何議論,張道濟親自聽見並願作證等等,向武則天吹了半夜枕頭風。她越想越氣,這魏元忠,我都貶過他幾次了,還不怕。她坐在去朝堂的肩輿里,不住地跺腳,叫快些,再走快些。
  大臣們陸陸續續走向朝堂。
  禦史中丞宋璟一眼看到張道濟,攆上幾步對他說:“你要助桀為惡,陷害忠良,就不算人。我問你,你有什麼可怕的?怕那兩個姓張的‘巾幗夫人’嗎?你要主持公道,堂堂正正做人,天下人都會支持你。即使因此受貶,你是光榮的。”
  著名史學家著作郎劉知幾在一旁說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你善自選擇吧。”
  魏元忠擠過來,指著張道濟的鼻子罵道:“你這個畜牲,竟要來陷害我?”
  張道濟只有說:“大人不要這樣說話,請相信下官。”
  開庭的鍾聲響了,大臣們排列兩旁。老態龍鍾的武則天被扶上禦座,坐穩之後,她開始問了:
  “張道濟,你說,你聽見魏元忠跟高戩說了些什麼?”
  張道濟正要回答,在一旁的張昌宗急不可耐地催道:
  “你快說。”
  張道濟說了:
  “回奏陛下,在陛下面前,張昌宗竟敢逼迫臣,說他要我說的話,他在外面就可想而知了。如今,在陛下面前,當著各位大臣的面,臣要鄭重聲明,臣從來沒有聽見魏大人向高戩說什麼反對陛下的話。張昌宗要臣按他的話,去說的那些話,純系他的捏造,不是事實。”
  張昌宗一聽,頓時呆了,接著大怒道:
  “張道濟與魏元忠本是一黨,同謀造反!”
  武則天說道:
  “這種話沒有根據,不能隨便亂說。”
  “我有根據。”張昌宗說。
  “你有什麼根據?”武則天問。
  “有一次我親耳聽見,張道濟向魏元忠說他像周公。”
  堂上大臣們一聽,都樂了。
  周公輔佐成王,是著名的賢臣,孔夫子都尊敬他為完人。張宗昌本意是說魏元忠懷有野心,想做周公,其結果恰恰相反。
  張道濟笑道:“張昌宗不學無術,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實為可笑。試問,魏大人鎮邊回朝,臣前往致賀,不以周公為榜樣作比,當效法何人呢?”
  整個朝堂一片笑聲。
  張昌宗尷尬至極,老羞成怒,便向武則天耳語數句。只見武則天龍顏大變,怒道:
  “張道濟,你這個朝秦暮楚的小人!”
  說畢喊退朝,改日再審。
  再審,張道濟還是那些話。
  為了安慰張昌宗,武則天判魏元忠貶出京城,高戩降職。朝廷大臣嘩然。
  張昌宗沒有殺掉魏元忠,還是不解恨,又化名“蔡明”向武則天告密,說魏元忠離京之日,有不少朝臣以送別的名義商量謀反。武則天將密信交大理寺卿懷素查辦。懷素故意拖著不辦。武則天聽了張昌宗的枕頭狀,把懷素找來問道:
  “交給你的案子為何遲遲不辦?”
  “陛下,這‘蔡明’不知是誰,沒有原告,怎麼審判?”
  “根據信里的話就可以判,何必去找原告。”
  “陛下,臣不能以一封無名信作憑據去判罪。”
  武則天怒了,說:
  “難道你就讓那些叛國賊逍遙法外嗎?”
  懷素也不畏懼,說道:
  “臣不敢,只是魏元忠為陛下大臣,他離京時有幾個朋友為他餞行,也是人之常情。臣沒有依據判他們叛國。陛下要判他們,只要下道聖旨就行了。如果要臣以大理寺卿的名義判他們謀反,那是叫臣不按法律辦事。臣不敢遵命。”
  “你這麼說來,他們都無罪了。”
  “回陛下,臣愚鈍,實在看不出他們有什麼罪。”
  武則天氣沖沖地回到寢官,還未坐定,太平公主來請安。武則天見了,喊一聲女兒,便氣急敗壞地說道:
  “你說我這皇帝當得窩囊不窩囊,底下大臣們一個勁地跟我唱對台戲,你指東,他往西,你說殺鴨子,他逮雞。這還成什麼體統?我非殺他們幾個不可……”
  聽說殺人,太平公主忙問:
  “母皇陛下,誰又惹您老人家生氣了?”
  “那還有誰,還不是宋璟、懷素,還有……”
  太平公主一聽,這些人對自己都是有用的,殺不得。便走到母皇背後,一邊給她捶背,一邊說:
  “母皇陛下息怒,不就是那幾個老兒惹您老人家生氣嗎?您不必理他們,您越理,他們越來勁。何況,他們有時敢跟陛下頂嘴,還不是因為陛下是開明之君嗎。想祖父太宗時,魏征等幾個老兒也不是愛唱唱對台戲嗎?祖父有時氣得也想殺他們,但都沒殺。朝廷中有人敢跟皇帝陛下唱對台戲,正是太平盛世才有的。這是好事,您老人家不必為此生氣……”
  一席話,把武則天的怒氣全說消了,不僅沒有再說殺人,就連那件“聚眾謀反案”也再沒有去過問。
  對張道濟的臨陣倒戈,在朝堂之上公開揭露張昌宗,大臣們一片誇獎;當後來得知太平公主在幕後所起的作用時,群臣對她的印象大為改觀。當人們得知她又在武則天面前進諫,勸母皇效法太宗開明納諫時,對她可以說是很有好感了。
  太平公主取得人們的好感,不是想得到支持去謀取皇位,她知道那是辦不到的。明知辦不到的事何必去白白耗費心機和精力?她的目的第一步是制止母皇把皇位讓給張昌宗。她知道,現在去母皇那里彈劾張昌宗不管什麼罪名都不起作用,因為母皇已把最後的日子全都交給了他。就是發動滿朝文武一起上書彈劾,也動不了他半根汗毛。
  在打不倒對方時,最好的辦法是讓他自己打倒自己。太平公主就想好了這麼一個辦法。
  這天,她把奉宸府的舊情人宗云召來公主府。
  宗云,一個酷似張昌宗的奉宸府供奉,雖然他面貌似張昌宗,但卻缺乏張昌宗那套本事,武則天在他身上找不到一點如張昌宗的感覺,只臨幸過一兩次,便把他忘了。後來,太平公主又與他熱和了一陣,也很快冷淡下來。他感到悲哀,論長相,可與張昌宗媲美,論年紀,還比張昌宗小兩歲,怎麼就不能像他那樣打動聖上呢?他聽說張昌宗有許多討好女人的訣竅,便主動登門,送上厚禮,虛心討教。張昌宗不好拒絕,也皮毛地教他兩招,今日,他突然得到太平公主的召喚,心頭好不喜歡,慶幸所學有了用武之地。
  當他匆匆趕到公主府時,太平公主已在後花園的密室里擺好一桌酒席等他了。
  二人見面,攜手入席。席間相互調笑,逗趣玩樂,情急間,太平公主屏退侍從,讓宗云抱入內室床上,任他揉搓擠壓,盡情尋歡。半個多時辰後,複又起床,洗手更衣,重新擺宴,繼續飲宴。
  此時,外面急急走來一個侍從躬身說道:
  “公主殿下,皇宮來人,說有要緊事見公主。”
  太平公主聽了,對宗云說:
  “外面有事,我去去就來,如果你累了,就在里間先歇息。”
  說罷,隨侍從走了。
  這宗云獨酌一會,覺得無味,便走進里間,准備休息。
  里間看來是太平公主的書房,只是靠牆處多一張雕花大床。其余,全被書架占滿。靠窗處有個大書案,文房四寶齊備,案頭擺了些零星書籍,書案正中,端端地擺著一疊案卷,出于好奇,他翻開一卷,隨手從中取出一張紙來,就著燈光看。不看則已,看了大吃一驚。原來是張寫好的奏折,只見上面寫道:
  “啟奏聖神皇帝陛下,兒臣家宅附近牆上,發現寫有‘殺二張’的帖子,家役已揭有十數張,現隨奏折呈上數張,恭請陛下禦閱。太平公主謹上。”
  下面,果然有巴掌大的帖子數張,上面寫的是:
  
  殺二張,清君側,明月夜,莫遲延。

  細看,背面還有漿糊,明顯是從牆上揭下來的。宗云順手取一張折了揣進懷里。
  又等了一會,還不見太平公主回來,他便獨自脫衣上床就寢。
  剛剛睡下不久,太平公主就匆匆趕回來。見宗云已睡,也急急忙忙脫了衣衫,鑽進被窩里去了。宗云把從張昌宗那里學到的本事,盡情發揮。太平公主如癡如醉,幾次昏暈過去。醒來後嬌聲細語問道:
  “宗郎,許久沒見,你長進真快。你這套本事哪里學來的?”
  宗云不敢隱瞞,如實說道:
  “是從昌宗兄那里學的。”
  “我說哩,只有他才精于此道。你應向他多學幾招,也好來陪我玩。”
  “殿下說的是,我一定不負所望。”
  說罷,又使出些手段,極力奉承,直至公主連稱滿意,方才稍歇。
  第二天天亮,宗云起床,見公主還在睡,不好驚動她,就自個兒走出大門,去奉宸府點卯去了。
  宗云剛剛出門,太平公主便翻身起床,大聲喊道:
  “快,快准備車馬,我要出門。”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09:09

第十三章 把母皇轟下台


  
  一場“神龍革命”,武則天的心腹和情人張昌宗、張易之被殺,女皇宣告退位。而那張以聖神皇帝武則天名義發布的“傳位詔”,卻是她的愛女太平公主指示上官婉兒擬定的。

  張昌宗。張易之垂頭喪氣,焦頭爛額地坐在奉宸府的府衙里,連連碰壁之後,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走了。
  “總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斃呀!”張昌宗拿不出辦法,只有歎氣。
  “俗話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張易之有主見,他說道,“聖上既然讓位于你有難處,立武三思又遭群臣反對;而議立廬陵王李顯為太子的呼聲又很高,我們不如隨大流,也勸皇上立廬陵王,這樣我們將來兔受禍害,可保富貴,這是第一;第二,你去宋璟府上謝罪,求得他的諒解;這第三,去把太平公主那根線接上,雖然以前對她有所得罪,但女人的心究竟要軟得多,對她敘敘舊情,也許可以盡釋前嫌,舊夢重圓哩。”
  張昌宗也覺得只有這樣。
  第一件事是大事,但辦得很順利,張昌宗幾次枕頭風一吹,武則天下決心把廬陵王李顯召回,立他為太子,原太子李旦改封為相王。從此,皇嗣之爭告一段落。
  第二件,第三件事是小事,辦起來卻棘手。張昌宗帶了厚禮去宋璟府上賠罪,人家閉門謝客;去公主府敘舊情,女主人倒是見著了,但諷刺挖苦一番後,被一陣“送客”聲攆了出來。
  恰在兄弟二人心意煩亂。束手無策時,宗云懷揣那張偷來的“帖子”興致勃勃地來求見頂頭上司,他要用這個東西向張氏兄弟表忠心,讓他們再傳授幾手,好去討太平公主的歡心。
  他剛跨進門檻,一看張氏兄弟臉色,就覺得今天來的不是時候,但已經來了,又不便退出去。
  “宗云,你急急匆匆地,有什麼事?”張昌宗板著面孔問。
  “我,我有一件東西呈給二位大人。”既然來了,就硬著頭皮回答,並把懷里揣的那張帖子取出來,雙手呈上。
  張易之接過來看了,馬上遞給張昌宗。立刻,兩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張易之顯得更沉得住氣,他問道:
  “你這帖子是從哪兒來的?”
  宗云當然不敢說從太平公主府里偷出來的,便說:
  “我來奉宸府的路上抬得的。”
  “是哪條路上?”
  “是東大街……”宗云一想昨晚住在太平公主府,路經東大衙。但從自己家出來應該經過的是西大街,就改口說:“不對,是西大街……”
  “到底是哪條街?”張昌宗聽得心煩,追問道。因為他長相像自己,還到皇上那里去邀寵,張昌宗對他有些反感。說話的語氣當然不會很客氣。
  “東,西,西大街……”見張昌宗聲嚴厲色,宗云嚇得語無倫次。
  張昌宗今天心情本不好,又見到那帖子,更是火上加油,看宗云說話吞吞吐吐,前後矛盾,便氣不打一處來,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領,叭叭左右開弓,響響地打了兩記耳光,而後用力推出門去,還罵道:“滾!哪里拾來的帖子,謠言惑眾。念你平日無大錯,否則送衙門治罪!”
  宗云本想拿了帖子來討好,不想馬屁拍在馬蹄上,反被踢了一腳,心中很是氣惱。他在奉宸府時間也不短了,對張氏兄弟的劣跡了如指掌,今日見他兄弟神色驚惶,情緒反常,必定遇上什麼不稱心的事情。他忍住痛,揉了揉挨打的臉,按住怒火。難道我被你白打了?此仇不報非君子!
  “你發瘋了嗎?你嫌我們得罪的人還少了嗎?”宗云剛出門,張易之便對張昌宗責怪起來。
  “心里正煩著哩,偏偏他又拿拾來的破紙氣人。”
  “你不要小看那破紙,說不定正預示著我們的災難。這一向,太平公主、武三思、張柬之、李多祚等等,活動頻繁,看來都是針對我們的。你還在那里做夢!”
  “可是我們有皇上哩!”
  “要是皇上駕崩了呢?”
  “她答應要給我們安排好的。”
  “答應了也是白紙一張。”
  “你這麼說來,只有死路一條啰!”
  “活路有,那只有先下手為強。告訴你,我早已與左羽林將軍武攸宜取得聯絡,伺機行動。先殺了太子李顯,然後逼女皇讓位,由你繼承,建立一個張姓新朝……”
  “沒想到兄長計劃如此周密,這樣看來是穩操勝券了。”
  “只要抓住時機,成功自然有望。你現在快去迎仙宮,陪伴皇上,察看動靜,穩住她,我出去一趟,待武攸宜領兵到來,立即起事。”
  聽了兄長張易之的安排,張昌宗心里一下就踏實了,他又有了禦座就在眼前,挪挪屁股就可以坐上去的感覺。
  往日,太平公主出門總是一個人,帶上兩三個隨從,輕車簡從,行動方便;可今天,帶上薛崇簡、武崇行兩個兒子,薛美、武麗兩個女兒,再加上隨從,浩浩蕩蕩一大幫。
  往日,太平公主出門,不論坐車、乘轎,還是騎馬,總是慢慢悠悠,不慌不忙,一路瀟灑流連,東瞧西望;可今天,她上車以後,不停地叫快。急促的馬蹄聲把洛陽甯靜的清晨踏得粉碎。
  一行人在禦史中丞宋璟的府第門口停下。
  剛剛起床的宋璟聽說太平公主來訪,忙命大開中門,親自出門迎接。
  太平公主帶了薛崇簡進了中堂,坐定後說道。
  “一大早登門,攪了大人清夢,甚是不恭,只因事情緊急,尚請鑒諒。”
  宋璟因上次沒有聽太平公主勸告,失去懲處張昌宗的良機,很是抱愧;又因她策劃張道濟倒戈,救了懷素等人性命,開始對她有了幾分敬重,便一改往日的孤傲,十分熱情地說:
  “公主殿下駕臨敝府,未能遠迎,甚是失禮,尚請公主恕罪。不知今日有何見教?”他見公主欲言又止,立刻屏退左右。
  “宋大人,我今日登門,特送上一張帖子,請大人一觀。”太平公主說罷,從袖子里取出一張紙,交給宋璟。
  宋璟看了,也不知太平公主是何用意,便說:
  “這些帖子也不知何人所為。想那張氏兄弟,作惡多端,天人共憤,人人得而誅之,只是滿街上貼這種傳單,蠱惑人心,制造事端,也是犯法的事。待下官查問明白,按律治罪。”
  太平公主聽著聽著,便忍不住說道:
  “宋大人,人人都知道您老一生謹慎,按部就班,可是現在是什麼時候?雖說太子已複位,但並不受信任。母皇年事已高,張氏兄弟整日陪伴左右,蒙蔽聖聰,干了許多倒行逆施的勾當,引起天下共憤,故有這類‘殺二張,清君側’的帖子出現。依我所見,與其讓這些群龍無首的烏合之眾在下面胡鬧,惹是生非,擾亂社稷,不如由朝廷大臣請出太子,帶羽林軍入宮,當著皇上的面,列出二張罪行,就此誅殺,除去禍害,豈不簡單,也免得驚動百姓,擾亂民心……”
  宋璟聽了不覺大吃一驚,心想這太平公主確非平庸之輩,竟與我們不謀而合。不過,對她的話,尚不能輕易相信,便做出驚慌的樣子,又從袖子里取出手絹擦擦額頭,這才說:
  “此事實在突然,待卑職細細思量。”
  太平公主急了,說。
  “等你思量好了,你的人頭早沒了。當初就是推三阻四,放了張昌宗,結果貽害至今。你還不吸取教訓?”
  “下官不是膽小,這辦事總得依理依法。”
  太平公主聽了,幾乎笑出聲來,說道:
  “你知道嗎?二張正在奉宸府里秘密策劃起事,如果成了氣候,第一個殺的就是你。到那時,容得你去跟他們講理講法?”
  宋璟聽了,似乎有些開竅,說道:
  “公主所言極是,街頭傳聞二張欲造反,如果有其事,謀反乃第一大罪,按律當斬……”
  太平公主聽得不耐煩了,就說:
  “宋大人,今日事情緊急,容不得你依什麼法,按什麼律了。你覺得我說得對,你就聽;覺得不對,你就不聽;甚至你還可以去奉宸府二張那里告我一狀,待他們成功後可以討個封賞……”
  宋璟聽罷,又氣又急,忙申辯道:
  “公主殿下,你把宋璟看成什麼人了?前不久張昌宗帶了禮物登門謝罪,我讓他吃了閉門羹。我會跟那種小人坑瀣一氣嗎?”
  “好了,宋大人,我也不多說了,反正為了江山社稷,為了黎民百姓,也為了你宋大人的全家性命,本公主也算盡到一份心了。你好自為之吧!告辭了。”
  太平公主說罷,大步走出客廳。宋璟忙上前躬身挽留,說道:
  “請公主留步,聽下官說完一句話:宋璟為朝廷基業,為社稷安全,當萬死不辭。”
  太平公主聽了回過頭來,指著身後的兒子說:
  “既如此,有什麼事,由犬子薛崇簡與你們通消息。”
  說完快步出了大門,上車走了。
  “公主殿下及公子慢走。”
  宋璟叫人家慢走,自己卻急忙吩咐備轎,連早飯也沒吃,就趕往宰相張柬之府上去了。
  太平公主等一行來到第二站:武三思的梁王府。
  自從武則天重新立廬陵工李顯為太子後,武三思慢慢從皇帝夢中蘇醒過來,他感到李唐江山實難動搖,何必去冒那個險,不如安安心心當他的粱王。然而他老安不下心來,朝廷上下不時傳來張氏謀篡的謠言。他比較了一下,太子李顯是個平庸無能的人,如果女皇駕崩後他繼位,自己高官厚祿不會受影響;如果張氏兄弟謀位得逞,自己的命運就不堪設想了。這幾天,外面謠言紛紛,說二張謀反。又聽說皇上病重,身邊只有二張侍候,要是趁她臨危昏迷之際,立下個傳位于張昌宗的詔書,這不就麻煩了……
  武三思正憂慮間,忽聞太平公主來訪,好像久旱逢甘露,忙走出大門外接住。見跟公主來的還有她的兒女,也殷勤相邀。但太平公主說事急,就讓他們在門外等候片刻,只帶武崇行進府。
  因是老交情,兔了許多客套。太平公主直接進入內客廳,剛坐下,茶都不及喝,便把二張的動靜及朝廷上下對皇上病危的諸多反映對武三思作了分析,要他去與太子李顯、丞相張柬之、羽林將軍李多祚等文武大臣處取得聯絡,一定要搶在二張前動手。她說:
  “張昌宗乃無能之輩,不足為慮。只有那個張易之,雖說不上足智多謀,都也算詭計多端。他們日夜守候在母皇身邊,見女皇病危,一旦駕崩,就失去靠山,便會狗急跳牆作垂死掙紮。如果僅僅二張,也不足慮,可慮的是他們在朝中多年,也有一些勢力,要是與軍中什麼人們掛上了,結成死黨,那就危險了。上有皇上遺詔,下有死黨相助,江山社稷就會落入他們手中……”
  太平公主一席話,說得武三思不住點頭,忙說:
  “公主殿下英明高見,我武三思願聽公主驅使。”
  “好,事不宜遲,你就抓緊去辦,有什麼事,我會派武崇行與你通消息。”說了,指著身後的英俊少年道:“你記住,這與武表叔的聯系就交給你了。”
  “是,母親放心。”武崇行站得畢挺地說。
  張柬之原是荊州長史,是個很有才干的人。當初,武則天要狄仁傑推薦一個宰相,狄仁傑便把他推了出來,武則天立即調任他為洛陽司馬。過一段時間,武則天又要狄仁傑推宰相,狄仁傑說,我不是已推薦了張柬之嗎?武則天說已任命他為洛陽司馬了。狄仁傑說道:“我舉薦他是當宰相的,不是當司馬的。”武則天立刻委任他為宰相。
  武則天對狄仁傑言聽計從,凡他推薦的人,她都重用,如宋璟、姚崇、崔玄諱、敬暉等等。
  武則天很會用人,她重用狄仁傑,狄仁傑里里外外替她分憂,為鞏固她的統治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但可歎的是她還不夠了解人,那狄仁傑是個深藏不露的人物,但說他“深藏不露”也似乎不恰當,因為武承嗣、來俊臣誣他謀反時,他就供認不諱:“大周革命,萬物一新,我為唐室舊臣,謀反是實。”這本是一句可以從正反兩方面理解的話,所以把精明的武則天都哄過去了。
  狄仁傑早武則天幾年去世,在狄仁傑的靈堂上,武則天痛哭流涕地說:
  “我的朝堂空了,我的朝堂空了。我失去了一位多麼忠誠的大臣啊!”
  但她並不知道,就在兩個時辰前,狄仁傑彌留之際,握著張柬之的手說了許多話,因為左右的人都回避了,沒人聽見只有一個送藥的小丫環聽到最後一句:“一切,都拜托你了!”說罷就閉上眼睛,再也沒睜開。
  張柬之正在按狄仁傑的臨終囑托,一步步地去做。
  他團結了一批志同道合在朝中握有實權的大臣,目標是:滅周興唐。
  這一向,他們之間的聯系更緊密了,因為從各個方面得到的消息都說明,皇上確有讓位給張昌宗再廢太子的意圖。皇上整日與張氏兄弟鬼混,要利用人生最後的時間盡情歡樂。一老二少間的桃色新聞傳遍朝廷上上下下,叫人啼笑皆非。因為迷戀在聲色之中,一連幾個月不與群臣見面,連當宰相的都難見到她一面。這中間到底有些什麼文章?為試探虛實,張柬之與幾個大臣聯名上了個奏折,上面寫道:
  
  “聞陛下龍體欠安,已數月矣。臣等欲進宮請安,並奏事,卻不得入。然聞有異姓者在身邊侍候。臣等以為,陛下因病需靜養,有皇太子和相王服侍湯藥已足夠矣。宮禁事重,以不讓異姓者隨意出入為好。”

  滿以為寫了這樣的奏折會得到召見,好去禁宮看個究竟。但皇上只讓太監傳了個口信:“謝謝卿等的好意。”就算完了。
  張柬之越想越覺得不妙,與幾個心腹商量好了辦法,只要時機一到便立即行動。
  一早聞說禦史中丞宋璟來訪,張柬之立即起身迎入內室。
  二人是歃血盟誓的生死相交,沒有多余的客套。宋璟見面就說:
  “今天一清早,太平公主來訪,交給我這張帖子,還坐了一會才走。來,你先看看這帖子。”
  張柬之看罷帖子,又聽他講了太平公主對他說的那番話,張柬之說了:
  “皇上已八十有一,又疾病纏身,二張自覺末日來臨,若騙得皇上詔書,再得到野心之徒的簇擁,那就危險了。太平公主雖然有繼大統的野心,但她審時度勢,不敢輕易動作,即使她有意挑起事端,讓我們與二張相斗,她只會助我等成功。她究竟是李家的血脈,是太子的親妹妹;如果去助二張,于她何益?難道張昌宗還會立她為後?何況她已與張氏兄弟恩絕情斷。她是個精明人,不可能去幫助那兩個聲名狼藉的‘夫人’的。再說,從她這一向表現看,在許多方面與我們是一致的。”
  宋璟贊同張柬之的分析,他又問道:
  “還有那武三思,他與太平公主關系非同一般,張兄以為如何對待?”
  “武三思本意是想當太子,曾與太平公主爭風,但另立太子後,他便采取退守觀望態度。但在反對二張上,又與太平公主利害一致,故關系重又密切。他既反二張,就與我們滅周興唐的目標一致,故目前對他不宜排斥。”
  宋璟聽了說:“你如此這般一說,我也看出頭緒來了。只是我想,二張再凶,若單單依恃皇上庇蔭,沒有其他同謀,也成不了氣候。這同謀者……”
  兩人扳著指頭數出宋之問、宋之遜……都是興不起大浪的文人,“那還有誰呢?”
  兩人正在根據情報分析排隊時,門上匆匆來報:
  “有人求見宋大人,有急事稟告。”
  宋璟說:“快叫他進來!”
  太平公主出了武三思的梁王府,帶領兒女進宮去給母皇請安,一行車馬進了禁城後,她突然想到該先到皇宮邊的奉宸府去看看,然後再入宮。主意打定後,便令車夫轉彎拐進奉宸府。
  下得車來,太平公主在兒女攙扶、隨從簇擁中進了奉宸府。
  大概因為好幾個月女皇害病沒有駕臨,府內有些冷清,除了門房兩個看門老頭跪接公主外,進了內院,只有少數幾個供奉相迎。當日熱鬧嬉戲,笙歌齊天的景象,已無處可尋。連張易之、張昌宗兩個奉宸令一個也不見,問哪兒去了,說是剛才還在,大概是侍駕去了。因為未見到宗云,太平公主感到奇怪,但不便問。
  一行人在客廳略事休息後,便從後門去迎仙宮。
  迎仙宮是武則天晚年常往的地方,與奉宸府一牆之隔。為了來住方便,專辟了一道門。太平公主一行緩緩而行。這時,已是初春天氣,冰化雪消,大地複蘇。道路兩旁一排排柳樹吐出了嫩芽,常青的松柏,在春風里搖搖晃晃,一叢叢低矮的。經過修剪的灌木,星羅棋布地擺了滿園。幾只仙鶴見有生人,長伸著頸子哇哇亂叫。太平公主無心看這些景致,她關心的是二張今天的行蹤。
  正走間,前邊樹叢中有人影一晃,薛崇簡眼尖,跑上前去一看,原來是供奉宗云,他說有要事要見公主。
  太平公主感到奇怪,昨天還瀟瀟灑灑英姿勃勃的宗云,今天怎麼變得萎萎縮縮神情恍惚了?問他何事,他從懷中取出一紙,迅速交給太平公主,只說了一句:“看了便知。”就穿過路邊樹叢,不見了。
  太平公主越發感到奇怪,忙展開紙一看,上面只寫了三個字:武攸宜。
  武攸宜乃太平公主丈夫武攸暨的隔房兄弟,現為左羽林大將軍,手中握有兵權。
  一看這三個字,太平公主一切都明白了;再看那宗云躲躲閃閃緊緊張張的行動,知道事情的緊迫和嚴重。她把薛崇簡、武崇行兄弟叫到身邊,低聲交待幾句後,要他們分頭去宋璟和武三思府上,當面把消息告訴他們,還一再叮嚀道:
  “記住,無論如何要見到他們,當面說。越快越好!”
  兄弟二人領命後,上馬飛奔而去。
  太平公主帶著兩個女兒和幾個侍女,穿過宮牆,快步朝迎仙宮走去。
  走進母皇寬大的臥室,見母皇平躺在床上,張昌宗斜坐在床沿,雙手緊緊握住母皇的手。見太平公主母女進來,也沒有放開的意思。他與太平公主互看了一眼,冷冷地,誰也沒有招呼誰。
  太平公主領著兩個女兒,給母皇跪下請安。
  “起來吧,快過來讓我看看。”武則天有氣無力地說。
  比前幾天,母皇更老了,又在病中,稀疏的白發散亂著。幸好她比較胖,臉上的皺紋還不顯多;但胖了,肉又松弛地往下掉,把臉型都拉變了。
  太平公主又偷看了看張昌宗,他把握著母皇的手抽出了一只,另一只卻被母皇死死抓住,抽不出。不過看來他也不想取出,好在太平公主面前炫耀一下女皇對他的寵愛。再看他那臉,一臉傲氣,頭微微點著,嘴角邊上掛了半絲笑意。太平公主見到,心想不好,張昌宗這個人,喜怒形于色,看他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一定心里藏著什麼喜事。難道母皇給他立了禪讓詔?難道他篡位圖謀有了進展?怎麼沒見到張易之,不是說到這邊來了嗎?不在此,又在何處?
  “你多大了?”武則天問薛美。
  “陛下,孫女兒已二十四歲了。”
  “你呢?”她又問武麗。
  “剛滿十五。”
  “真是花樣的年紀呀,想當年我十五歲,剛剛進宮不久,太宗皇上可喜歡我啦。他頭一次叫我侍寢的那情景,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他的氣力可大哩,又一臉的大胡子,紮得我呀,又癢又疼……”
  武則天沉迷在回憶里,嘮嘮叨叨不停地說,一只手,還緊緊抓住張昌宗。張昌宗卻沒有心思聽她嘮叨,但又不得不連連點頭表示在專注地聽,而他的目光,卻不停地在太平公主、薛美、武豔身上瞟來瞟去。他在比較這三個女人,真是一個模子壓出來的:那太平公主,年紀雖然大了,可胖乎乎白嫩嫩的,臉上並不見多少皺紋,真叫一胖遮百丑呀!何況她一點不丑。薛美,正如她的名字,美不勝收,雖說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一點不像,看那身段,哪像生過孩子的,簡直就是個水靈靈的大姑娘。那武麗,小巧玲瓏,嬌豔無比,像一碰就碎的瓷娃娃……我一旦登基,把她們都收進後宮,不,太平公主除外,年紀大是一回事,主要是她太厲害,留著後患無窮……怎麼,易之兄還沒有領兵來?
  “母皇陛下,女兒今天路上吹了風,頭有些昏,我先去休息一下,等會再來陪您。”
  “好,你去。不過不能走遠。我想看到你,多跟你講講話……”武則天有氣無力地說。
  “是,陛下,我過會兒就來。”
  太平公主帶上兩個女兒,出了母親的臥室。走出門了又忍不住回頭看看,母親還緊緊抓住張昌宗的手不放,而那張昌宗明明在向她冷笑。
  太平公主突然感到一股涼意。
  加快腳步,來到上官婉兒住的小院。她叫兩個女兒在門口看著,但見兩個哥哥,馬上領他們進來。
  按她的計劃,薛崇簡去通知宋璟,說二張與武攸宜勾結,正在行動,叫他馬上轉告張柬之,立即帶兵進宮;武崇行去通知武三思,先把武攸宜穩住,不行就拘禁起來。她計算著時間,張柬之的兵馬也該進宮了,怎麼還沒有來呢?她有些心神不定。
  “公主殿下,婉兒給您請安。”聽到婉兒的聲音,太平公主從沉思中醒來,隨她進了客廳。
  太平公主剛剛坐定,但見兩個女兒領著兩個兒子朝自己走來。她迫不及待地問。
  “怎麼樣?”
  “一切順利。”兩個兒子同時回答。
  在一旁的上官婉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想問又不便問。
  一小會兒後,腳步聲。刀劍碰撞聲傳了進來,上官婉兒有些驚奇,說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說著,她站起來准備出門去看,太平公主把她按在椅子上,說:
  “那場面你我最好都不去看。你坐下,給我擬個詔書。”
  此時,外面急慌慌跑進來一個人,剛進院子,就被薛崇簡、武崇行扭住。太平公主見了,原來是他,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頭。喊一聲:
  “把他押進來!”
  原來是張昌宗,見了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雙膝跪下便拜,口里不住地喊:
  “公主救命,婉兒救命……”
  “下跪何人啦?”太平公主冷笑兩聲後看著他,故意拖長著聲音問。
  “罪臣張昌宗,請公主饒命,看在我們以前的……”
  “住嘴!剛才,你不是在向我冷笑嗎?”
  “小人該死,請公主開恩……”
  “崇簡、崇行,快把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押到那邊去,交張丞相處置。”
  張昌宗被拖出大門時,還不斷喊“公主救命!”
  “別管他,我們來做更要緊的事,婉兒,快擬詔書。”
  太平公主話說得很平靜,可是心思卻一點平靜不下來。她可以想象到不遠處的迎仙宮里這時在上演一出什麼樣的戲:一代女皇被迫讓位下野,她的兩個情人同時被殺。她很想去看看那場面,可又怕去。她怕見到母親那憤怒的、哀怨的、悔恨的目光。她要是知道我參與了推翻她的活動,她會怎樣想呢?她為了登上皇位,是毒辣了些,可對我,從來是慈愛的。她還想過要我去繼承她的帝位,可我卻叫人擬詔書要她退位……
  上官婉兒不愧是擬詔書的能手,廢呀立,立呀廢,勸退呀,勸進呀,那一套她熟悉得很,不到半個時辰,太平公主要她擬的詔書就寫成了。這時,外面的鬧聲漸漸平息,只見宮中老太監牛光保急急忙忙跑過來說:“公主殿下,陛下宣您去,她老人家要見您。”
  太平公主立即起身,隨牛光保走進迎仙宮。在宮門一側,擺著兩具無頭尸,旁邊樹上掛著兩顆人頭。一看便知,那便是張氏兄弟。
  走進母皇寢宮,見有許多士兵把寢宮包圍著。太平公主來了,都退身讓路。再走進臥室,里面圍滿了人,丞相張柬之,崔玄諱,禦史中丞宋璟,司刑少卿恒彥范、禁衛軍首領李多祚、右羽林將軍楊元琰、駙馬都尉王同皎,還有太子李顯等等,都在,他們團團圍住那張床,床上平臥著微微閉著眼的聖神皇帝武則天。
  見太平公主進來,武則天坐了起來,一把抓過她的手,說道:
  “你看看,他們、他們、他們殺了張易之、張昌宗,還要我讓位。你看他們當中誰不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可一個個都背叛了我。更有這個太子李顯,我剛從外地把他接回來,立他為太子,他就等不及了,領頭叛亂。太平,我的乖女兒,從小我就那麼愛你,那麼疼你,你就是我心頭的一塊肉,你,你該不會跟他們一起謀反吧?你說,你說……”
  周圍的人都很尷尬,有的甚至感到羞愧。
  太平公主也有這種感覺,但她深深地藏在心里。她輕輕地從母皇手中把手抽出來,伸進懷里,摸出那張詔書,平平靜靜地說:
  “母皇陛下,這是剛剛擬好的傳位詔書,您老年事已高,把皇位傳給太子顯,改周為唐,這是順應天下的大好事。陛下,我想您一定會首肯的……”
  “什麼?”武則天大叫一聲,立刻倒了下去。
  “媽——”太平公主忍不住一頭紮進武則天懷里。
  武則天愛改年號,這一年又改為“神龍”,是龍不算,還是神龍,照說該大吉大利了,可是才用一、兩個月,這“龍”就被趕出龍廷,神光褪盡,六神無主地癱倒在上陽宮里。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09:33

第十四章 太皇太公主千歲!千千歲!


  
  因參與打倒母皇的“神龍革命”有功,太平公主被加封為鎮國太平公主,她的幾個兒子都封王。人們對她高呼“千歲!”而她,只冷冷一笑。

  武則天聖神大皇帝下野,太子李顯即位,為中宗。然後下詔收捕張氏兄弟黨羽和宗室,殺頭的殺頭,沒殺頭的流放邊疆;再然後,根據貢獻大小,論功行賞:皇弟相王李旦,加號安國相王。皇妹太平公主,加號鎮國太平公主。張柬之等五大功臣,加官晉爵。其他有功人員,都各有升賞。就連武則天,也因讓位有功,封為則天大聖皇帝。把她請回上陽宮,派專人保衛,好讓她安靜休養,頤養天年。中宗皇上、相王李旦、太平公主,定期輪流去請安。她的日子過得從來沒有這麼清閑,只因為沒有臣僚的朝拜,沒有二張的陪伴,也感到從未有過的暗淡和枯索。
  最得意的當然是中宗皇帝李顯。回想二十年前,一句話丟掉了皇位,被幽禁在外。還算命大,熬到現在,居然又坐了龍椅,真如做夢一般。坐上龍椅後,再立韋氏為皇後,她要中宗封已故的父親韋玄貞為王,中宗滿口應承,也不顧朝臣反對,封了他個上洛王。
  只有武三思,雖然對“神龍革命”有所貢獻,但因為他是武則天的侄兒,還議過他是否可當太子,對他不放心,什麼封賞也沒撈著。他心中感到很不平衡。
  他首先想到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因立新朝有功,被加封為鎮國太平公主不說,四個兒子都被封為異姓王,掌握著朝廷大權,凡軍國大事,她都參與裁定。中宗對她恭維畢至。朝中大臣有事奏報,中宗都說,你請示過太平公主沒有?太平公主府車馬如云,達官貴人進進出出,比朝堂還熱鬧。
  她覺得從來沒有過的舒心,哪怕是以前的“監國”,也沒有現在痛快。監國那陣,上有母皇管著,下有狄仁傑等一批大臣牽著,手腳被捆得緊緊的;而如今,中宗皇上把一大半權力交給自己,威風凜凜,惟我獨尊。權力的欲望滿足了,惟一感到不足的是身邊少一個稱心的男人。府中雖有不少孌童,卻不中用,寂寞時聊可充數,然沒有一個中意的。
  她首先想到的是武三思。雖然相貌一般,可對付女人的手段非同一般。她曾把他與張昌宗做過比較,張昌宗太女人化了,他溫存,卻屬于女人那種和風細雨、柔情似水的溫存,缺乏力度;她要的是大幅度、大力度的愛。只有他,才算是真正的男人,而跟他,才感到自己是個真正的女人。
  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想到武三思,門上就報說“武大人到!”
  太平公主無比高興地把他接入內廳,兩人久未見面,喜笑顏開,知心話說個不休。
  “三思,這一陣是不是又有什麼豔遇?竟忘了過府來敘敘。”太平公主先對他開個玩笑。
  “公主殿下不要拿下官取笑了,我倒是想,自今上登基以來,公主倍受重用,比當年監國還顯耀,有的是人侍候,怕早就把武三思給忘了。”
  太平公主聽了心里好笑。恰巧堂前掛了一籠小鳥叫得正歡,她便指著那鳥籠問武三思:
  “那鳥兒叫得好聽嗎?”
  武三思覺得奇怪,這太平公主怎麼把話題又扯到鳥兒上去了?她既然問了,就只得回答:
  “叫得太好聽了。”
  “你能認出哪只是雌,哪只是雄嗎?”
  今天她怎麼啦?話越扯越遠。但他還是站起來,走近鳥籠細看,兩只鳥一模一樣,難分雌雄,只是有只頭上多絡黃毛的,不住地圍住另一只跳來跳去,唱得更歡。他便斷定出雌雄了,說道:
  “我看那只頭上有絡黃毛的是雄鳥。”
  “因為它頭上有絡黃毛嗎?”太平公主問。
  “不是。是因為它老是圍著那只跳來跳去地叫。”
  太平公主嫣然一笑說:“好了,余下的話,我就不說了。”
  這時,武三思才陡然明白太平公主問話的用意,也不顧白天晚上,猛地撲向太平公主,用力把她抱起,轉了一圈,看看客廳,除了椅子、茶幾,再無可放的地方。在他懷里的太平公主嗔聲道:“看把你急的,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書房就在你身後,一腳踢開門就是……”
  太平公主為了淫樂的方便,府內遍設書房,房內,除了書案書架外,床椅桌凳一應家具齊。床上鋪的波斯毯,放的香羅被,掛的羅蚊帳,擺的銷魂枕。屋里彌漫著迷人的香氣。
  武三思把房門踢開進屋後,腳一勾,又把門反踢上。接著,便是一片歡笑和喘息。
  二人盡興方休。整衣時,太平公主問道:
  “這麼久沒來,你今日來定有什麼事情求我。”
  武三思也不隱瞞,便把“神龍革命”時他如何遵照公主吩咐,穩住武攸宜,又如何冒險給太子李顯通消息等經過,陳述一遍。望公主勿忘他的功勞。
  太平公主聽了,安慰道:
  “大概是皇兄貴人多忘事,把你的封賞給忘了。此事你就交給我,過幾日你來,定有佳音相告。”
  武三思聽了,滿意而去。
  其實,關于武三思的封賞,早已議過,因為他是武氏親族,武則天退位後,大臣們怕武氏勢力再起,都反對對他的封賞。今天他上門求,太平公主如果有意為他力爭,也是不難辦到的。但她沒有這樣做。以後,武三思一連幾次登門,二人歡愉一番後,問及此事,太平公主不是說沒有機會,就是說還有個要緊位置沒騰出來,叫他再等幾日。轉眼,一、兩個月過去了,武三思便起了疑心。
  太平公主當然有她的打算,她覺得現在朝堂上,除了皇上就是她,權力已達極頂;而在情欲上她卻是個空白,沒有一個如意郎君陪伴,這空虛的“權”有何用?然而要有如意的男人又非得有“權”不可。比如她很滿意的武三思,他能隔三差五地來,就因為她有幫他升官的權,一旦他升大了,他還會經常來嗎?張昌宗就是個例子,當初是我推他上去的,後來呢,反目成仇。因此,她對武三思采取拖延戰術。讓他來不斷地求我吧,什麼時候我覺得可以了,再說……這大概就叫做玩之于股掌吧?這個玩法還很有意思。
  武三思可不是任人玩弄的人,當他意識到太平公主在有意延宕時,他又另辟了條路。
  這其實是條老路。
  今晚皇宮的一所院落里張燈結彩,從清早開始就有樂隊在演奏歡快喜慶的音樂。門窗上、大廳里,貼著耀眼的紅喜字。一頂八人抬的大花轎,在一對紅綠燈的指引下不斷地在宮里兜圈子,抬進那座張燈結彩的大院里去了。
  原來今天中宗皇上結婚。
  其實,皇上結婚,除了正式的原配皇後和納皇妃外,都是很隨便的。後宮佳麗三千,看上哪個就跟哪個結婚。而今皇上有了韋氏皇後,也早就有了不少正式接進宮的皇妃,怎麼又在辦喜事呢?而且接來的轎子不出宮門,就在宮里就把新娘抬過來了,這豈不有些怪嗎?說穿了一點不怪,因為今天皇上接的是從小在宮中長大的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今天坐在花轎里,在吹吹打打的樂聲中被抬著在宮中轉游時,她全然沒有當新娘的那種喜悅心情。照說她應該笑,因為嫁給了皇上,可她笑不出來;那她該哭?三十多了總算有了歸宿有了名分,也算是件好事,為什麼要哭?她是個詩人,但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兒來形容自己這時的心情。最後她選擇了“沒有勁。”
  也真太沒勁,沒想到自己的終身竟落在他身上。她甯願給武三思做第十房、第二十房妾,也不願嫁給他。可有什麼辦法,他是皇上,是個昏昏庸庸中氣不足的皇上。年紀大倒沒什麼,就沒點男人味,哪像張昌宗那樣溫柔?哪像武三思那樣勇猛。簡直就是團破棉絮。盡管皇上冊封她為婕妤,還封她母親鄭氏為沛國夫人,那又頂什麼用?然而她只有順從。
  可是中宗皇上對她一點也不計較,盡管新婚之夜他就發覺她不是處女,也無所謂,就算她與先父高宗,也沒關系,母皇不是先祖父太宗的才人嗎?他覺得追究起來大家都沒意思,裝著不知道,豈不省心?
  就憑這,婉兒就看他不起,盡管他是皇上。
  婉兒思念著武三思。瞅著中宗去別處歇息的機會,她與武三思常常相聚。要是多幾日沒見到,她便不知道這日子怎麼過。好在他們做得機密,中宗又大嗤嗤的像個大傻瓜,故未露出破綻。但韋氏是個機靈鬼,宮中又布滿她的耳目,久了能瞞過她?最好的辦法是把她拉下水。婉兒在宮中多年,什麼計謀什麼手段沒見過,便投其所好地選用了一個。
  韋氏所好是什麼?作為女人,作為共同一個男人的女人,婉兒最清楚。
  她先討好韋氏,把她哄得團團轉轉,已經達到見面不叫皇後,只准叫姐姐的程度。姊妹間當然無話不說。女人,又是同一個男人的女人,說的最多的當然是自己的男人。
  “妹子,你對我說實話,你覺得皇上的滋味如何?”
  “姐,我對你實說。聽人說也好,在書上看到的也好,都說那事怎麼怎麼美,怎麼我跟皇上就嘗不出那種滋味呢?不知道姐是什麼滋味?”
  “什麼滋味?就像家鄉荒年吃的厚皮梨,不吃吧,餓;吃吧,沒味道。”
  聽韋氏的話,也不是個安分的女人。婉兒膽子便大了。她說:
  “姐跟皇上同患難二十年,現應共享安樂,可是他複位後,今天選妃子,明天收嬪女,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皇上可以行樂,姐就不可以嗎?”
  “好呀,妹子,你叫姐去偷野男人呀?”
  “姐姐此言差矣,想則天大聖皇帝,一生男寵無數,都八十多了,還天天晚上摟著三十幾的張昌宗睡呢!”
  這麼久了,婉兒嘴里都沒念過這個人,怎麼今天嘴一滑就出來了,臉上頓時冒出兩朵紅云。
  韋氏一聽張昌宗,便想到婉兒額上的那個傷疤,問道:
  “聽說你額上那傷疤是因為張昌宗?”
  觸動了她的傷疤,她有點傷心地點點頭。
  韋氏把她挽到身邊,輕輕抹開她額上的那絡頭發,摸著那像朵梅花的傷疤,同情且又深情地說:
  “值得。是我麼,紮個窟窿都不後悔。”
  “姐,如此說來你不怕嘍?”
  “妹子,你給我找個如意的,我重謝你。”
  “好,今晚就來。”
  “真的?”
  “哄你我是小狗。”
  當晚,趁中宗另宿他處,婉兒把武三思引見給了韋氏。
  第二天,當婉兒問她的滋味時,她說:
  “我這才算做了一夜真正的女人。”
  從此,武三思常常深夜入宮,讓婉兒和韋氏做真正的女人。
  在韋氏和婉兒的雙股枕頭風的夾擊之下,中宗皇上任武三思為司空,已是相當于宰相的高位了。
  接著,韋氏又躥掇中宗,把女兒安樂公主嫁給武三思的兒子武崇訓。兩家成了親家,武三思出入皇宮更為方便了。宮中都知道他與韋氏與婉兒的關系,就瞞著皇上一個人。
  起初,武三思一連好久沒登門,太平公主也不覺得太奇怪,男人都是這個德性,總是又纏上誰了。後來聽說他在宮中與婉兒幽會,雖有些吃醋,也還情有可原,他們到底也算老交情了。可是後來中宗不顧大臣們反對,硬要任命武三思為司空,太平公主這才發覺問題不那麼簡單,單單是婉兒不可能有這麼大的能耐。很自然,她想到韋氏。而當武三思之子要娶安樂公主為妻的消息傳開後,太平公主把一切看清楚了。及至中宗允許在他的座旁掛上一塊紫紗,後面安一張椅子,讓韋氏皇後與他一起聽政時,太平公主才覺得大事不妙,難道那段戲要重演?
  事實上,一切都在重演。
  當初,高宗還是太子時,武則天冒險順從他,給他以歡樂;而中宗在流放時,韋氏給他以安慰,他才活了下來。雖然情況有些區別,但女人的付出都是一樣。既有付出,當然就有討還。
  認真說,韋氏的付出要多得多。中宗是個膽小懦弱的人,許多事都靠韋氏給他撐腰。那時在流放地,每聽說宮廷派人來,都以為是要殺他了,恐懼得要自殺。幸好韋氏勸道:“是禍是福,聽天由命,何必這般惶恐?”他這才沒有去尋短見。中宗非常感激韋氏,對她說:“將來如果我重登皇位,天下一半屬于你。”
  現在,她要向中宗要那一半江山了。中宗一諾千金,讓她參與政事。在他看來,不就旁邊多擺把椅子嗎。
  朝廷大臣們震驚了,這不是第二個武則天嗎?
  張柬之、桓彥范、崔玄諱等輔助中宗登基的老臣紛紛上書:“牝雞司晨,有害無利。”並提出削韋氏權柄,以安內外的建議。這時的中宗已完全為韋氏、婉兒、武三思所左右,先給那些提意見的大臣們封個空頭銜的王位,打發他們到外地去做官。然後,一個個安了罪名賜死。
  朝廷的權力中心朝韋氏方面轉移;而且,又有聰明人說她有天子之命了,她自己也在野心勃勃地盤算著,什麼時候把中宗擠下皇位。
  無獨有偶,中宗與韋氏有一女安樂公主,以母後無子為借口,鬧著要立她為皇太女,還公開說祖母武則天可以當天子,我這個天子之女就不能當太子嗎?中宗覺得女兒言之有理,竟有允許的意思。
  太平公主見她母女如此明目張膽,朝中竟也沒有多少人反對。大概這些年人們已習慣了女人統治,沒有女人管著還過不得。如果這樣,我比她母女哪些不如?為什麼這現成的皇位要讓她們白白揀去?
  她後悔錯過了好多次機會,比如“監國”那陣,又比如“神龍革命”剛成功那陣,大權在握,拿出母皇的手段,說不定早就君臨天下了。可是現在也不遲,中宗皇上是個糊塗蟲,很容易對付:相王李旦是個逍遙派,與世無爭。除了他們,我是嫡傳,只待積蓄力量,等待時機,到時候,振臂一呼,誰不響應?
  太平公主決定行動了。
  她采取的第一步是去上陽宮給則天大聖皇帝請安。
  太平公主的玉輦在上陽宮門外停下。在女兒們的攙扶下,太平公主一行緩步朝母親的寢殿走去。這中間要經過一個長廊,長廊的兩旁種的四季花卉,邊走邊看。隔遠還有個小亭,里面石桌石凳,供走累了休息。每走到一個亭子,太平公主都要坐坐,她不是累,而是觸景生情,坐在石凳上向女兒們講她的童年,因為她的童年很多時光是在這里度過的。講得津津有味,聽得哈哈大笑。
  “娘,原來您小時候跟我們一樣調皮呀?”女兒們問。
  “比你們更調皮。”
  一路說說笑笑。兩旁鋤草修枝掃地的太監見公主過來,都跪下高呼:
  “給皇太公主請安,皇太公主千歲!千千歲!”
  這些,她已聽膩了,毫不在意。她沉醉在童年的美好回憶里。
  陡然,眼前一亮,一個與眾不同的身影,他跪著,兩手高高抬起,手里捧著那塊手形的板子。
  一陣驚恐,一陣惶惑。他還在?算來,已有二十幾年沒看見過他了。雖然他勾著頭,看不清他的臉,但他那平坦實在的背,他那粗壯有力的胳膊,他那大而細滑的手……她都沒忘記。
  走近了,已經走到他面前了。
  “娘,這太監呈上來的是什麼東西?”女兒們好奇地問。
  太平公主沒有回答,只是從那太監手上取過那手形板子,翻來覆去瞧了瞧,然後舉著它,朝那太監頭上輕輕敲了幾下,放下便走了。幾個女兒覺得很好玩,也學母親那樣,每個人都拿起那板子向那太監頭上敲幾下。一陣篤篤的響聲伴著一串串笑聲在長廊中驟起,又漸漸消散在四周的樹叢
  從敲那太監的頭直到走進母親的臥室,這長長一段路太平公主不知道是怎麼走過來的,她也說不出心頭是個什麼味道,羞怯,慚愧,悔恨,懷念,厭惡……好像樣樣都有一點。
  “還我張昌宗!”剛進門,武則天就認出來的是太平公主。沒等她問安,便怒氣沖沖地向她呐喊。
  太平公主帶著女兒們給則天大聖皇帝請安之後,支女兒們走開,她要單獨跟母親談談。
  “還我張昌宗!”武則天重複著。
  要是以往,太平公主就把話給岔開了。而今天,她卻接下去問道:
  “母皇,像張昌宗那種小人,您怎麼對他那麼難忘?”
  “一個女人當皇帝,沒有幾個心腹男人行嗎?你看,滿朝文武,哪個不是想從我身上得到好處?可是他們一旦發現在我身上得不到新的好處時,就背叛我;但是張昌宗、張易之,他們陪我多年,把整個少年風流都給了我這個老太婆,直到最後,他們也沒有背叛。人們都說他們給了我情欲享受,還有什麼房中術,采補術之類,這不假,我喜歡;不過我更看重的是他們對我的忠誠……”
  太平公主十分佩服母親的頭腦清醒,她需要母親在清醒時對她多說些話。
  “可是母皇,你究竟沒有保護住他們……”太平公主又出了個挑逗性的題目。
  要是平日,她在皇位上時,絕不會接著這個話茬說下去的。可現在,人更老了,話更多了,加之在這冷清的宮里,說話的人很少。有了女兒太平公主在,話匣子一打開便收不住,什麼都想說。
  “現在想來,朕最大的失策是不該廢唐興周。一個女人能當皇帝已經不易,還要另立新朝,豈不樹下更多敵人。要是我不改國號為周,還是用唐朝名號,說不定現在我還在那龍椅上坐著哩,誰想動也動不了……”
  聽了這話,太平公主不光是佩服母親的清醒了,她更佩服她的政治意識。而這對她很重要,她正在想將來改個什麼朝代的主意頓時打消了。
  “太平,你過來,靠近我。你看你額廣頤寬,長得多像我;你的聰明,也像我,但我希望你的野心不要像我。人無欲則退,欲過則危。李斯顯赫一時,後來斬于市曹時方歎做個販夫走卒而不得。為娘較李斯,又不知顯赫多少,而今雖沒有落得他那樣下場,但宮牆內外有禦林軍把守,我出不去,別人進不來。白天孤獨而坐,夜晚擁衾而眠,找個講話的人都沒有。要是一般百姓家,像我這把年紀,兒孫繞膝,天倫之樂,成天奶奶婆婆叫個不停,那該有多熱和、多風光……”
  知足常樂,這是年老人常勸下輩人的話,太平公主聽了不以為然。您老人家六十六歲還登基,現在八十多了還留戀那寶座,我才四十多歲,風華正茂的年紀,不干番驚天地的事來,不把人生吃得更透,嚼得更香,不在自來人生一遭嗎?不有負于您老人家生養疼愛我一場嗎?這些,當然都是太平公主心里話,沒敢講出來。
  看看天色不早,太平公主准備告辭,便問道:“母皇,你還差什麼嗎?”
  聽口氣女兒要走,武則天有些難受。她沒有回答,只搖搖頭。
  太平公主看她臥室四壁空空,連一幅畫都沒有掛,就問道:
  “下次我來,給您帶幅吳道子畫的彌勒佛像,掛在這牆上好嗎?”
  一提起神像,武則天又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我成也在它,敗也在它……”
  “怎麼說?”太平公主感到奇怪,急著問。
  “你聽我說。”武則天揮揮手,示意不要打斷她,“過去我信神、佛、道,什麼都信。我一信,大家都信,說我是什麼菩薩轉世,我也真的相信自己是什麼神仙下凡了,鬧了不少笑話。後來我才悟出,這神,只能讓人家信,你自己千萬不能信。古話說:國將興,聽于人;國將亡,聽于神。此話千真萬確。所以現在,我什麼都不信了,就讓那牆空著吧……”
  當太平公主帶著女兒告別母親時,她覺得實在不虛此行。以往幾次那種敷衍塞責例行公事的感覺一點也沒有。
  除了太平公主,一心想去坐中宗那張龍椅,而且比她更有資格的是太子重俊。他是中宗的親兒子,但非韋氏所生,所以在宮中倍受冷落。他怪他父親太懦弱無能,對宮中一派烏煙瘴氣熟視無睹,常有不滿情緒流露出來。韋氏、安樂公主、武三思、上官婉兒,都把他當作眼中釘。
  太子重俊眼看他們抱成一團,把個官廷搞得穢氣沖天,心中好不難受。
  那韋氏皇後與武三思勾勾扯扯,竟毫不避人,中宗視而不見。兩個人擲骰子眉來眼去動手動腳,中宗還幫他們點籌碼;韋氏與光祿卿楊均、中書令宗楚客,甚至與一個叫慧苑的和尚都明來暗去,發生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鬧出許多花里胡哨的桃色新聞,宮廷上下傳遍了,中宗卻不知。不過據宮里人說,中宗每次去韋氏住處,老遠就咳嗽,讓該回避的人回避,免得碰上了尷尬。還有那個安樂公主,也是個不安分的主兒.與才從番邦回來的小叔子武延秀打得火熱,氣得夫君武崇訓要自殺。
  貪得無厭地搜刮民財也是他們的特長,其中賣官的收入最為可觀,一個五品官要一千兩銀子,按品論價,公開拍賣,一時間衙門人滿為患。十羊九牧,官多民少。老百姓把這種不經過考試用錢買來的官稱“斜封官”。他們還利用“老母節”把全國成千上萬“斜封官”召集到京城,由皇上親自頒發任命書。以示鄭重。“斜封官”們一睹龍顏後手捧任命書叩頭謝恩。賣官封爵成了批量成交的無本買賣。武三思等則乘機廣攬心腹,培植親信,一批奸佞之徒如楊再思、周利用、宗楚客、紀處納、宋之問等等都成了他的羽翼和爪牙。
  可歎的是中宗皇上對他們言聽計從,有求必應。愛女安樂公主要修定昆池,張口就要上千畝土地,皇上立批同意,害得百戶農民流離失所……
  “姑媽,還是請你出面去勸勸父皇吧!”太子重俊向太平公主哭訴著,懇求著。
  “好侄兒,你一片苦心我知道,我去勸告皇兄陛下就是了。”
  太平公主嘴里這樣講,心里卻是另外的想法。她始終相信自己打倒自己的這個理。她幸災樂禍地作壁上觀。
  她也覺得作為皇妹,作壁上觀心眼未免太壞。但有什麼辦法,他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誰去救他誰倒黴,哪怕我是他的皇妹。
  不久前才發生過兩件事:
  韋月將,一介書生,向皇上寫信列舉武三思種種罪行,請皇上查辦治罪。皇上交禦史台法辦,禦筆批的是將韋月將立即斬首。衙史中承宋璟道:“外人對武三思也有議論,說他私通中宮,陛下應查究才對,不應濫殺無辜。”皇上不許,這宋璟的倔脾氣上來了,竟當面抗議道:“要殺,先殺我!”皇上也是欺軟怕硬,犟不過他,改判韋月將一百杖刑,流放嶺南。但半道上就被武三思派人殺了。
  王同皎,還是為中宗登基,出過大力的駙馬都尉,因背後議論了幾句武三思與韋後私通的事,被無恥文人宋之問、宋之遜弟兄告了密,中宗皇上交“兩腳狐”楊再思查辦,嚴刑逼供,株連親朋,最後殺了一批。而宋之問等卻借此平步青云,當了朝散大夫。
  韋月將、王同皎,他們只不過出于義憤,可是太平公主卻還不止于此。那韋氏奪去了她的權勢,奪去了她的情人,而且把手伸得長長的要奪取李唐江山,想把本應屬于她的皇位搶走,她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但她容忍了,不僅容忍,還要退讓,還要為他們捧場,讓他們把路走到盡頭。
  可憐的是中宗皇兄,被韋氏、婉兒、武三思等玩于股掌還不知,還自鳴得意,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他是勸不住的,病入膏肓,無藥可醫。就像一個要跳崖的人,你去拉他,說不定他先把你反搡下去。自作多情,反受其害,何苦!
  那就讓他自己毀掉自己吧!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09:55

第十五章 盛唐濁流流不盡


  
  後世史家論史,有“唐烏龜”之說,言唐朝宮廷淫亂成風,汙穢不堪。太平公主添上了濃豔的一筆。

  東城清化坊有一處清幽寬敞的府第,從正門看去,說不上豪華別致,只是門上有塊寫著“詩禮傳家”的大匾特別引人注目,每個字都是用金箔貼成的,閃閃發亮,耀眼奪目。如果仔細看落款,會使每個人都大吃一驚,進而對這府第的主人肅然起敬。因為那是前朝太宗皇帝李世民的親筆,寫明是賜給中書令崔玄的。現在,這個府第的主人,崔玄的兒子崔挹,是當朝禮部侍郎。崔挹有三個兒子,長子崔湜、次子崔液進士及第後,一個任吏部員外郎,一個任戶部侍郎,只有第三子崔滌年方十六,也才華出眾,尚未應考。崔挹及其子崔湜、崔液,一家三侍郎,這是稀有的,稱為京城一絕。
  然而,崔家不僅因在官場上地位突出被人稱道,還有一點被人稱道的是,一家三兄弟個個風流倜儻,美貌絕倫,大半個京城為之傾倒。
  太平公主對崔氏公子早有所聞,只是尚未找到機會見面。
  有一次,她去兄長相王李旦府上赴宴,席間,離席淨手去後花廳。正走著,忽被迎面慌慌張張跑過來的年輕女子撞個滿懷。太平公主正要發作,只見那女子身後跟著走出來相王三子臨淄王李隆基,見了姑媽,一臉笑容地說:
  “姑媽請息怒。”說了,轉身對那女子道,“快過來見過太皇太公主殿下。”
  那女子聽說是太平公主,慌忙上前跪下說:
  “賤妾不小心冒犯公主殿下,乞求恕罪。”
  太平公主聽了這銀鈴般的聲音,再低頭一看她的面容,心頭一顫。這世界上竟有這般姣美的女子。只見她身段豐滿勻稱,線條優美動人,臉色微紅,雙目含羞,低頭跪在那里,煞是可憐,忙伸手相扶問道:
  “好一個美人兒,這是哪家寶眷?”
  那女子還未答話,李隆基就說:
  “她是吏部員外郎崔湜的夫人唐氏。”
  “啊,原來是早已聞名的才貌雙全的崔湜夫人,真是天作一對,地造一雙。怎麼,你們早就認識了?”太平公主最後這句話把那崔夫人的臉問得更紅了。李隆基在一旁也不自在,解釋說:
  “早就認識,今日偶然碰見。”
  那太平公主乃情場老手,一看便知兩人剛才干什麼去了,立刻又觸發她一個念頭,便問道:
  “夫人既然在這里,想必夫君也在相王府吧?”
  “啟奏公主殿下,妾夫因公干外出未歸,未能前來。”
  “啊,”太平公主不免有些失望,轉而接著說,“待他公干回來後,請你們夫婦到我那邊坐坐。我還要向崔相公請教學問呢。”
  崔夫人忙回答:“崔湜學識淺陋,還望公主殿下教誨提攜,待他回來,定到府上給公主殿下請安。”
  李隆基則說:“姑媽要召見崔湜,待他回京後我立刻帶他來。”
  “那好。”太平公主說。
  “公主殿下,賤妾告退,改日給公主請安。”崔湜夫人說罷,屈膝行禮而退。
  “姑媽,我那邊還有幾個朋友要陪,侄兒也告退了。”李隆基向太平公主行禮後准備走。
  “慢著。”太平公主故作認真地說:“你干得好事,趁人家夫君不在,勾引人家娘子,成何體統?”
  “姑媽誤會了,剛才,我是碰巧遇上的。”
  “還嘴硬,看你,帽子戴正了沒有?臉上胭脂擦乾淨了沒有?能把我哄過去了?”
  李隆基一摸,帽子果然沒戴正。臉上,他看不見,只有取出手絹在臉上亂擦。
  “鼻子左邊,使勁……”太平公主忍不住笑著說:“怎麼樣,人贓俱獲吧?”
  李隆基趕快一揖到地,連連賠罪,說道:
  “望姑媽大人恕罪……”
  “念你初犯,暫不追究,下次要是再碰到我手上,定將你送官治究,判你個誘騙良家婦女的罪名。”公主說罷,掩口而笑。
  李隆基也掩口笑道。
  “姑媽大人寬宏大量,小侄再次謝過。這該放我走了吧?”
  “走吧。”說了,太平公主又補上一句,“莫忘了帶崔湜來見我。”
  “是,姑媽,此事包在小侄身上。”
  中宗皇上之弟相王李旦,共生有五子:長子成器,曾立過太子,後改封為壽春王;次子成義,封衡陽王;四子隆范,封歧王;五子隆業,封彭城王。李隆基系三子,官為右衛郎將,封臨淄王,曾出任外地,回來後,便住在新修的臨淄王府里斗雞走馬,縱情聲色。但這只是他用來迷惑別人的韜晦之計。
  自韋氏與武三思相互勾結,狼狽為奸,朝綱敗壞,國事日亂。中宗昏庸,無所作為,眼看大唐江山又有傾覆的危險。李隆基胸懷大志,一心要重振唐室,再造輝煌。他利用在京城的機會,廣交四方朋友,團結有志之上,以圖發展。崔氏兄弟便是他回京後不久結識的好友。
  一個寒冬之夜,漫天大雪下個不停。在崔府的小客廳里,紅紅地架著兩盆大火,把飲酒劃拳猜謎賦詩的臨淄王李隆基和崔氏兄弟四人的臉烤得通紅。看來,大家都已有五七分醉意了,但奴婢們還在不斷地上菜斟酒。
  上首,坐的是臨淄王李隆基,他二十五六年紀,身材魁偉,臉方口闊,濃眉大眼,閃爍有神。只是因為多喝了些酒,眼神有些迷蒙,說話也不免有失分寸。他說:
  “今日承諸位兄弟盛情相邀,開懷暢飲,實乃人生一大樂事,只是美酒有了,尚缺美人,早聞崔湜兄夫人有傾國傾城之貌,稱天下第一美人,不知可否請出讓小弟一睹風采……”崔湜聽了,忙上前道:“殿下今晚光臨寒舍,實乃三生有幸。內人乃一普通女子,能為殿下敬一杯酒,也是她的福分。”說罷對待女說:“快去請夫人。”
  其實,夫人正在里屋門簾後窺看,聽一聲喚,便輕移碎步,走向席前,對臨淄王雙膝一屈,道一聲:
  “給殿下請安。”
  朦朧中的李隆斟見一絕色美女出現在眼前,不覺一驚,酒也醒了一大半。忙起身拱手相迎,諸她入座。崔夫人叫婢女送過一壺溫熱的酒,親自給李隆基斟上。李隆基借機對她細細打量。只見她雪白細嫩的皮膚,圓潤豐滿的臉頰,微笑時兩個小酒窩時隱時現,說話間一排整齊的玉齒閃閃發光;還有那雙靈巧的纖纖玉手,斟酒的動作如舞蹈般優美。酒還未飲,便有了幾分醉意。
  李隆基連飲三大杯,顯示了男子漢的豪壯之氣。
  再加上崔氏兄弟的熱情相勸,李隆基快要醉了。
  此時,崔液、崔滌因不勝酒力告辭,侍女丫環也都散去,只剩下崔湜夫婦相陪。最後,崔湜也向夫人使個眼色後暗自退去。席上,只剩下李隆基和崔夫人。見左右無人,便放肆起來。李隆基把一杯酒喝了一半,遞給崔夫人道:
  “你我今生有緣,如有意,請喝下這半杯。”
  崔夫人接過酒來,嫣然一笑,一飲而盡,酒杯一擲,便趁勢倒在李隆基懷中,嬌嬌滴滴地說:
  “早聞殿下大名,恨不能相見,今得相識,乃前世之造化。既蒙不棄,妾身今晚就交托給殿下了。”
  說罷,扶起醉暈暈的李隆基,翻開門簾,進了內室。
  今晚這一切,都是崔湜精心安排的。
  崔湜二十歲進士及第,在吏部員外郎任上已十來年,眼看一批同僚靠蠅營狗苟手段爬了上去,便發出許多懷才不遇的感慨。他認定在這亂世之時,靠真才實學勤懇踏實是很難發達的,便改弦更張,以張昌宗、楊再思、武三思等為榜樣,只要能升官發財,可以不顧廉恥,不講信義,不擇手段。因而不惜以自己的老婆施美人計,用以巴結臨淄王李隆基。
  自那個難忘的雪夜之後,李隆基成了崔府的常客。凡遇李隆基來,崔湜便借口回避,讓夫人專心接待,務使臨淄王高興而來,滿意而去;有時,但李隆基召喚,崔夫人立即動身,送上府去。你來我往、打得火熱。
  李隆基對崔湜把嬌妻讓給自己的目的十分清楚;但他此時手中無權,要報答他只有求助姑媽太平公主。他正在尋找一個恰當的時機。
  正在他尋找時機時,時機卻陡然降臨。
  “崔湜兄,恭喜恭喜。”李隆基這天對崔湜說。
  “喜從何來?”崔湜摸不著頭腦地問。
  “你附耳過來。”
  崔湜聽了,喜笑顏開地跟著李隆基去了一個地方。
  太平公主剛剛搬進她在興道坊的新府。她本不想搬,結婚時就在銅駝坊老房子里住,已這麼多年,那里留有許多美好的回憶。但可惱的是韋氏心腹、宰相宗楚客,有意將他的府第挨著她修,而且有一幢修得特別高,站在上面能把她家每個角落都看清楚。一氣之下她要中宗撥款給她新修府第。中宗對皇妹的要求立刻答應,馬上撥款。不到半年,新府便落成。較之舊府,新府更寬大,更豪華。特別是花園,小橋流水,奇石假山,曲徑通幽,精致絕倫;還有寬闊的池塘,茂密的樹叢,奇花異草,樣樣齊備。但因為心情不好,再美的景致,她都無心觀賞。
  這天,她換上短打衣裝,去後院草坪上舞劍。舞著舞著,心緒煩亂起來,便朝花叢樹木砍去,直砍得殘花飛舞,樹枝滿地。
  “公主殿下,您息怒,身子要緊……”其他侍女都不敢來勸,只有她的奶媽張夫人走過來,接過公主手上的劍,細聲勸慰著。
  “殿下,您不必計較那班小人,俗話說,多行不義必自斃……”
  奶媽張夫人知道公主氣的是武三思。這武三思自從與韋氏皇後勾搭上之後,再也不登公主府,就連這次慶祝新府落成,還給他發了請帖,他都借故不來。
  但張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最希望見到的崔湜也未來。李隆基明明說好要帶他來的,可到時候連李隆基的影子也未見到。難怪她生氣。
  按她的設想,武三思來了後,她就把崔湜介紹給他,讓他看看比他年輕得多的京城美男子也在她的麾下,也算給他點顏色看看。但兩個都沒來,她便把一腔怒火發到樹木花草上。
  “公主,我去叫才從江南來的那幾個小戲子來陪陪您,好嗎?”張夫人問。
  “不要。”
  府內這麼多年少美貌的孌童,怎麼就沒有一個她如意的。張夫人感到不可思議,為此她很焦急。
  正在這時,府內總監來報:
  “臨淄王和崔員外郎求見公主殿下。”
  太平公主聽了,一陣驚喜,忙說:
  “快把他們請到內廳,我立刻就來。”
  臉上的愁云一下悄敝了,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快活了。張夫人心頭的焦急隨之消失,不過她更感到不可思議了。
  太平公主重新洗漱收拾一番後,打扮得雍容華貴而又楚楚動人。雖然她年紀已四十有余,卻因善于保養和化妝,又經張易之傳授青春不老術,臉上沒有一絲皺紋,頭上沒有一根白發;皮膚潔白細嫩,面目姣好媚人。當崔湜頭一眼看到她時,怎麼也不相信她已是四十幾歲、七八個孩子的媽媽。只當是二十八九的少婦。行前的那種要去陪一個皺巴巴老女人的憂慮,已蕩然無存。
  “姑媽大人,侄兒給您請安。侄兒給您帶來一個客人,就是我以前多次提起的吏部員外郎崔湜。”李隆基笑嘻嘻地對太平公主說。
  “太皇大公主殿下,下官崔湜給您請安。”崔湜十分恭敬地向公主行禮。
  多日想見而不得見的美男子終于站在她的面前,本想責問李隆基的那番話早已忘記。她把他跟想象中的做了比較,身材、氣度、眉毛、眼神、臉……沒想到會比想象中的還好,簡直找不到一絲缺點。身段適中,線條勻稱。既有文人的懦雅,又有將軍的英武,眉宇間透露出勃勃生機,具有一種不可抗拒的男人魅力。特別是那張臉,每個部位都在最恰當的位置上,猶如一座精美的雕像……太平公主驚喜萬狀,心在激烈地跳動,呼吸也急促起來。半晌,她才想起該請客人坐。
  “快坐下,快坐下。”
  又急急吩咐看茶、上點心、准備設宴。
  “久聞崔員外郎才華橫溢,風流倜儻,今日一見,果然不虛。”
  崔湜聽公主當面誇獎,不免臉紅,謙虛說:“謝公主殿下誇獎,小臣實在徒有虛名。”
  李隆基卻在一旁說:“崔兄你就不要過謙了。你寫的詩,公主早就拜讀過了。邊讀邊說好,贊不絕口。”
  “崔員外郎文思機敏,勝過曹植;品貌端美,超過潘安。這上天也太不公,竟把所有的優點都給與你了。”太平公主還不停地誇獎。
  “過獎過獎,不敢當不敢當。”崔湜受寵若驚,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太平公主又說:“今日崔員外郎到府,我還要問些經書的事,請不吝賜教。”
  “哪里哪里,小臣當聽公主殿下教誨。”
  李隆基見他倆你言我語,說得入港,自覺已是多余,便向公主一揖說:
  “啟稟姑媽,侄兒今日還有緊要的聚會,不能奉陪了。”說著又轉向崔湜道:“只有請崔兄代勞,多陪公主殿下敘話。夜宴時,亦請代我多敬殿下兩杯酒。”
  太平公主聽了,也不挽留;崔湜也不便說什麼,任李隆基告辭而去。
  走了多余的人,二人談話就更隨便了。
  太平公主見崔湜還是有些拘束,便說:
  “員外郎休要拘束,我雖是當朝太皇太公主,但從不以勢壓人,特別是對你們這些書生,一向隨和親切,當自己人看待,何況今天只有你我兩人,更不必拘禮,盡管隨便。”
  崔湜十分感動地說:“難得公主這般平易近人。下官能見公主玉顏,相對而坐,實在是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我看不如叫三生有緣。我慕名已久,幾次都錯過機會,今日相見,了卻夙願,豈不是三生有緣嗎?”
  對公主的話,崔湜心領神會,連連點頭稱是。
  說話問,酒宴已擺好,二人先後相對入席。
  太平公主召來一隊歌童舞女,伴以吹彈拉唱,輕歌曼舞,侑酒佐歡。無外乎先讓崔湜看看公主府的排場;半個時辰後,命他們退下。二人對飲對斟,細細談心。公主專揀那好吃的山珍海味,熊掌燕窩之類希罕菜肴,不斷朝崔湜碗里夾。又是相互碰杯,又是相互交杯,開懷痛飲,不覺酒至半酣,雙方都覺得難以自持。太平公主起身,作頭暈狀。崔湜怕她跌倒,忙去挽扶,被她趁勢攬入懷中,搖搖晃晃走進里屋。因為兩人都是情場老手,不用言語便心領神會,達到默契,在了無聲息中完成了各自的心願。
  事畢,二人重整衣冠,攜手入席。
  男女間無論地位、年齡、等級、權力以及財富相距多大,一旦發生了這種關系,一種親密無間的平等觀念便自然形成。相互說話、交往,也就免去了許多客套和繁文縟節。
  “崔郎,”太平公主立刻改變了稱呼,說話也隨便多了,“早聽說你是個風流仙子,一定遇到不少年輕美貌的女人,對我這樣比你年紀大的女子,你不會感到不快吧?”
  “公主,你說哪里話。這愛情是世上最難說清楚的。愛情愛情,情由愛生,愛因情濃。殿下比我長幾歲不假,但因為我內心里對殿下愛慕多年,而今一旦如願,其情韻遠非年輕女子可比。”崔湜雖然說的不完全是心里話,但因說得通情理,太平公主聽了自然高興,也說道:
  “此話不假,想那張昌宗,比母皇要小四十多歲,但他長期相伴,情濃意深,難舍難分,叫年輕男女都羨慕。”
  “其實,依小臣看,女子大些更好,既同樣有女人的韻味,又多一份如母親般的慈愛,豈不兩全其美。”崔湜淨揀太平公主喜歡聽的話說。
  “可是有人說張昌宗對母皇根本無愛情可言,完全是為了從她那里得到什麼好處。”
  “下官認為,這個說法也不錯。試問,一般人家嫁娶,誰不講求對方的家財和地位?找個男人再相當,窮得沒飯吃,那就不如找個有飯吃的,哪怕不相當也不在乎。這個理在男人身上也一樣。不知公主以為如何?”
  “看來你真稱得上是才思敏捷,說理透辟,能言善辯的奇才。可惜你這麼好的學識,怎麼這麼多年才是個員外郎?”
  崔湜一聽話入了正題,便說道:
  “古有伯樂相馬、伯牙聽琴的故事。下官多年來盡管兢兢業業,勤于王事,才能學識不弱于人,但卻未能遇到知音。但願今後能遇見像公主殿下這般耳聰目慧的上司。”
  太平公主一笑說:
  “這有何難?你說,你想當個什麼官?”
  “臣現為考功員外郎,如能補為員內,也就很好了。”
  太平公主大笑道:
  “原來你只有這點要求,也太低了。我馬上補你為吏部侍郎。以後,我還可以補你為尚書,乃至宰相。”
  崔湜知道公主說話的分量,立即雙膝跪下,彎腰拱手謝道:
  “謝太皇太公主骰下栽培,小臣沒齒不忘。”
  “不僅你,聽說你還有兩個弟弟,我都可以提拔重用他們,你叫他們只管來找我。”
  “那我先替我的兩個弟弟謝公主殿下。”
  崔湜一連在太平公主府上住了幾個晚上,樂不思家,兩人整日飲酒作樂,想著花樣玩,真是如膠似漆,難解難分。直到第五天,崔三公子崔滌前來尋找哥哥,他方與太平公主依依惜別。不過崔滌卻被留了下來。
  這崔滌年方十六,如玉琢的一般,太平公主見了,哪里舍得放走,一住又是四五天;等二兄崔液來找弟弟,才放他回去;不過崔液又被留了下來。
  較之崔滌,崔液更長于詩文,進士出身不說,文章、書畫堪稱一絕。太平公主從小也讀了不少詩書,寫字作畫也略知一、二,因此二人誦詩唱曲,作書繪畫,琴瑟和諧,意趣相投。又住了好幾天才回,也與他的兄弟一樣,帶著太平公主升官的許諾和整車的珍寶賞賜滿載而歸。
  在短短半個多月的時間里,太平公主連連把崔氏三兄弟弄到手,既滿足了情欲,又網羅了人才。半個多月前胸中莫名的煩躁與氣惱,通通消釋乾淨。她覺得這日子過得從來沒有過的滋潤。
  這日子過得最不滋潤的要算上官婉兒。
  嫁給中宗,她覺得好像嫁了床破棉絮,然而就是這破棉絮也難有相會的時候,今天這個宮,明天那個院,幾個月也難與他相聚一次。正處于如火如荼年齡又與不止一個男人往來過的上官婉兒,怎耐得住獨守空房的寂寞?她本來有個武三思,但為討好韋氏,他對她的光顧越來越少。她感到後悔,早知如此,又何必去牽那根線?而今覆水難收,武三思已被有權勢的韋氏全部占據,自己只有另起爐灶了。
  她突然想起控鶴府,雖然撤銷,但可以搞個類似的機構,把一些文人學士集中起來,吟詩作詞,寫字作畫。文人中的風流佳客最多,盡可以從中物色可意人兒。恰中宗、韋氏、安樂公主都愛附庸風雅,又愛熱鬧。投其所好,他們准保支持。她便向中宗建議戌立修文館,把那些能文會詩的公卿大臣、學士文人,定期集中,品茶喝酒,吟詩作賦,既可為朝廷歌功頌德,讓他們干些正事,又避免他們在下面妄議朝政。中宗覺得有理,便立即批准成立。每月初一、十五兩次例會,參加者要交詩作,評定等級後皇上頒獎。一時間報名參加的人多如牛毛,寫的詩成百上千。中宗、韋氏、安樂公主常由婉兒捉刀代筆,不斷有新作問世。都說上官婉兒出生時,其母夢見天神交付她一把秤,並說:“汝女將來文才冠天下,這把秤就交給你,要她稱天下士。”故而,皇上命婉兒詳定等級,中宗、韋氏、安樂公主的詩每次都能奪冠,群臣紛紛稱賀,說他們乃天下第一流的詩人,甚至超過屈原和三曹。這樣一來,他們的積極性更加高漲,修文館的評詩活動搞得熱火朝天。
  還有一個每次都能評為一等獎的人是崔湜,這時他已升任為兵部侍郎。他的詩本也不錯,但更主要的是他的羨貌打動了上官婉兒的芳心。幾次一等評下來,二人成了知交,常借研究詩藝在修文館相聚,由研究作詩技巧逐漸變為研究其它方面技巧。郎貌女才,風流天成,二人的桃色新聞如一場漫天大雪灑遍了京城。
  好哇婉兒,你這個賤人,看來是跟我作對定了:我的張昌宗,你偷;我的武三思,你偷;我的崔湜,你又偷。天下男子這麼多,你為什麼偏偏揀我愛的偷?
  太平公主心里罵著,手舞著雪亮鋒快的日月寶劍橫殺豎砍,眼看一片才長起來的小樹林被她砍得一片狼藉,嚇得來向她報告消息的宗云趕快躲到一邊。他生怕公主砍順了手,把他也給砍了。
  她砍累了,丟下寶劍,坐在草地上喘氣。一大幫侍女都遠遠站著,不敢靠近。
  “宗云,你過來。”太平公主向宗云招手。
  宗云小心翼翼走了過來。他想壞了,今天這馬屁難道又拍到馬蹄上了?上次因為去討張昌宗的好,被打了兩巴掌,雖然立馬就報了仇,但那陰影還在。可是今天,公主問起崔湜,我只說了人人都說過的那幾句,怎麼又錯了?
  “你把崔湜這段時間去修文館的情況詳細給我講講,我非治治他不可。”
  宗云見太平公主氣已消了許多,膽子大些了,走近兩步,細聲講了一遍,然後關心地勸慰道:
  “公主殿下,那崔湜看起來衣冠楚楚,文質彬彬,只不過小人一個。公主殿下是干大事的大人物,何必跟他那樣的小人計較?”
  太平公主聽了,心中稍覺受活,笑道:
  “你越來越會說話了。”
  “謝公主殿下誇獎。”
  “你們過來,”公主指著站在遠處的侍女們說道:“去告訴總管,叫他從庫里選一百尺好級子,准備好車馬,送宗侍郎回府。”
  宗云聽了忙恭身打拱說:“謝公主殿下賞賜。”賞一百尺緞子,自然高興,但沒讓他飲宴侍寢,又不免懊喪。
  宗云的長像酷似張昌宗,太平公主與他一起,能勾起以往與張昌宗的許多美妙有趣的回憶。要是平日.她一定會留住他,可今天不能。
  因為今天丹房里還有個年輕道士等著她。
  太平公主的私生活也確實夠浪漫的。唐代是個較為開放的社會,男女之情的約束不像宋以後那麼嚴格,然而就以當時的觀念看,太平公主也算得上是非常糜爛和混亂了。她除了正式的兩任丈夫外,未婚前就有過多次與男性的性游戲。以後,家中養著數以百計的孌童供其取樂不算,還與一些三教九流的低賤之徒、頗有知名度的顯赫人物保持著關系,其中尤以與張昌宗、張易之的關系最為可歎。二張本為她所發現,而後供奉給母親武則天。母女同寵,相安無事。她與武三思、崔氏兄弟以及張氏兄弟等人的關系,延伸下去,與武則天、韋氏、上官婉兒,以及朝中許多政要共同織成一個以政治為經、以情愛為緯的密匝的網,太平公主正握住那網頭。
  這或許是太平公主家庭的“傳統”。她的祖父太宗李世民,在奪取政權後就把弟媳元吉之妻楊氏納入後官;高宗更是色膽包天,敢偷父皇的才人武則天,“父子同妃”,竟造就了一個中國曆史上惟一的女皇;高宗又最無所顧忌,他既與武後之姊韓國夫人相好,又與其女魏國夫人私通;後來武則天當政,把高宗的把戲反過來玩,與女兒太平公主同時愛著一個或幾個男人;中宗皇後韋氏,不僅與武三思、馬秦客、宗楚客等有密切的情愛關系,甚至看上了女兒安樂公主之夫即自己的女婿武延秀,強迫他侍寢。韋氏創造了唐宮廷淫亂史的紀錄,但比起太平公主的作為,她又還略遜一籌。
  且說太平公主打發宗云走後,沐浴更衣,准備去丹房接受道士傳授青春不老術。剛剛移步,忽聞門上報:“太子衛王求見。”
  “快請。”太平公主忙說。
  她決定不去丹房了。
  太子衛重俊是中宗的兒子,叫太平公主為姑媽。可這位姑媽不知怎的卻愛上了自己的侄兒。日夜思念,心癢難熬。不久前議立皇太子,太平公主為他力爭,成了太子,他去公主府表示感謝:
  “姑媽,侄兒能立為太子,全靠您老人家栽培。侄兒給姑媽叩頭。”說罷,磕了三個響頭。
  “你這太子的位子實在來之不易,我不知費了多少口舌。難道你磕三個頭就算報答了嗎?”
  “姑媽在上,侄兒能有今日,全靠您老,您說要什麼,只要侄兒有的,都孝敬您。”
  “此話當真?”
  “當真!”
  “那好,你過來。”
  太子重俊上前兩步,走近姑媽。
  “再靠近些。”
  他感到奇怪,什麼事要說悄悄話呢?何況,這兒又沒有另外的人。但他還是更靠近了。
  “今晚要你陪我。”太平公主說得小聲,但說得很清楚。
  他知道姑媽淫亂成性,但沒有想到竟打起侄兒的主意來了。他猶豫了。
  “重俊,我雖是你的姑媽,也比你大不了幾歲,你……”
  太子重俊想到今後要登基,無論如何少不了她的支持。心一橫,也就同意了。只是事後他說:“姑媽,下不為例。”
  可是,太平公主她無法控制自己,她從重俊身上嘗到了從未有過的甜頭,時時盼望重俊回心轉意,破例再來。
  今天,他果然來了。
  重俊進屋後,太平公主發現他神色有些慌張,便問道:
  “什麼事,慌慌張張的?”
  “姑媽!”喊一聲後,重俊便握著太平公主的雙手向她跪下了。
  太平公主把他扶起來,拉他坐下,自己順勢坐在他的懷里,說道:
  “天大的事,有我哩!你說,誰又給你氣受了?”
  重俊放低聲向她說了一陣。
  太平公主聽了,先是一驚,後來咬了牙說道:
  “我的乖乖,好,就是死,我也陪著你!”
  說罷,太平公主一口氣吹滅了蠟燭,正准備拉著重俊上床,忽見外面一晃,一個黑影閃了過去。
  “誰?”太平公主提劍攆出去,外面空無一人。
  難道我眼花了?她想。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10:51

第十六章 縱橫捭闔 左右逢源


  
  在一次失敗的政變中,她失去了兩個情人,差點連自己都搭了進去;但她卻是個勝利者。

  太平公主眼睛並沒有花。
  半個多月前,嵩山南麓荒山野嶺間的一個破爛道院里,老道金峭對他的兩個徒弟作臨別訓誡。
  坐在八卦蒲團上的金峭,從滿頭白發和長長的銀須看,當在八十歲以上;從他紅潤的皮膚和明亮的目光看,卻不過四十左右。他用鏗鏘果斷的語氣對站立在階下的一僧一道說:
  “你兩個這次下山,雖各自使命不同,但都應嚴守為師對你們訂的戒規,若有違犯,所學之奇術就會失靈。切記切記。”
  “謹遵師命。”兩個弟子同聲回答。
  “李十三,你上前一步。”金峭說。
  一個四十開外滿臉胡須的道士,上前稽首侍立,說道:“小徒在!”
  “因唐室諸王起事造反案,你被通緝,雖然已過多年,也不能大意。我把你的名字改為李石山,石頭的石,大山的山,這樣可以少些麻煩,又與你本名一個音。你的使命是藥殺韋氏和太平,當然也可以采取其它手段,只要能致這兩個禍國殃民的妖婦于死地就行。這里有一瓶藥,名青春不老丹,服之對房事有奇效。此藥瓶有兩個蓋,蓋黃蓋服了無毒;蓋紅蓋,服後一、二個時辰內斃命,無藥可解。切記不要弄錯。”
  金峭說罷,遞給他一個蓋著黃蓋的藥瓶,又遞給他一個布袋,金峭打開給他看,里面裝著個紅瓶蓋。
  李石山接過藥瓶,揣進懷里,畢恭畢敬地站立在老師面前。金峭看了看他,又說:
  “看你胡髯滿腮,一臉皺紋,老氣橫秋的模樣,像賣青春不老丹的嗎?憑你這樣子,能靠近韋氏和太平公主嗎?快過來,我給你治治。”
  李石山上前,挨近師父。只見金峭微閉雙目.口中念念有詞,一雙手不斷地在他臉上撫摩。不一會兒,奇跡出現了:李石山臉上的皺紋如被熨斗熨過一般,全沒了。就連胡須,也變得色澤鮮亮,並無一根雜毛。
  站立在一旁的和尚看得呆了,上前一步向金峭拱手說:
  “師父,請您也給我摸一摸。”
  金峭板著面孔說:
  “等會兒叫你時再說。”
  那和尚羞赧地退下一步。
  “李石山,你這次下山,使命重大。縱觀世事,不出三年,當有大變。也許那時能出一個力挽狂瀾的賢明君主,一掃大唐汙穢,重振國威,再造盛世。但願你審度時勢,相機而動,為國立功,為民造福,也不在我們師徒一場。”
  “謝師父教導,小徒牢記在心。”李石山回答道。
  金峭又對那和尚喊道:
  “烏龜韓過來。”
  和尚上前一步,侍立恭聽。
  “把你的名字也改改,這麼多年你都沒玩烏龜了,還舍不得丟掉那個名字。你先學佛,後學道,兩教合一,就叫韓合一吧。”
  “謝師父賜名。”和尚雙手合十躬身感謝。
  “你這次下山,一則協助師兄李石山完成使命。再者你要看你的兒子,要把他救出來。只是你兒子性情倔,要是實在不願,不要勉為其難。何況,他現在年紀已大,那身子更是無法還原的了。你要順其自然。見了面,他願意,就帶他出來;不願,也就算了。人,怎麼都過一輩子。”
  “你剛才見我給李石山做了返童術,你也想做,可見你凡心還是太重,何況,于你去救兒子無一用處,他要是見了面認不得你,豈不是更不會跟你走了嗎?所以你就不必做了。再說即使做了,也不可能永葆青春,只是短時間能騙過人去。人,還是用本來面目好。”
  韓合一聽了,似覺茅塞頓開,忙說:
  “謹遵師父教誨。”
  “好,為師就講這些,你們還有何事要問?”
  李石山問道:“師父剛才教導審度時勢,相機而動,弟子感到最難。這時勢變化,難以預料,如何把握准確,實非易事。早聞師父為鏟除張昌宗。張易之,促動‘神龍革命’,恢複大唐基業,建有奇功,弟子冒昧相問,請告之一二,也讓我們學些見識,好用來為國效力。以前弟子也曾相問,師父閉口不說。今日弟子即將下山,懇請師父撥開疑團,不吝賜教。”
  道長沉思良久,微微一笑,說道:
  “你們要聽,去端個蒲團,坐下讓我細講。”
  “那武氏妖婦專權時代,何等凶惡,何等張狂,但凡稍有不滿,便殺之于市;甚至連好言相勸者,也交周興、來俊臣等酷吏查辦,定要把你折磨得家彼人亡方才罷休。李敬業起兵,諸王反抗,白白送死。靠外力,難以把她掀翻。幸好有個張昌宗,是她須臾離不開的面首,從他身上用計謀,最能見效;可是他權重位尊,富可敵國,沒有可以打動他的。據情勢看,武氏年老多病,張氏兄弟作惡多端自覺難保,定生謀國篡位野心;而武氏為色所述,也有意禪位于張昌宗。我便利用替他看相的機會,說他生有天子之相,使之心亂神迷,一意孤行。又勸他在定州營造佛寺,求上蒼保佑,使天下歸心。就是公堂之上我也這樣說,盡管明知自己將獲罪,也顧不上那麼許多了……”
  “啊!”李石山,韓合一齊齊發出一聲驚歎,韓合一接著問道:
  “那師父後來是用什麼法術跑掉的?”
  “我沒用法術,也不用跑。二張被殺,武氏退位後,禦史中丞宋璟親自到獄中接我出獄,還說我為李唐王朝立了大功哩。哈哈哈……”
  聽了金峭的故事,兩個徒弟欽佩不已,稱贊一番後,告別下山,直奔洛陽。
  李石山走街穿巷賣藥,因藥效顯著,眾口相傳,不幾日便被太平公主府上家丁打聽得詳細,稟報了公主。
  李石山被請進公主府。太平公主問道:
  “聽說你的藥很神奇,願聞其詳。”
  李石山說:“此藥乃華山頂峰仙草、東瀛深海龍涎等數十種稀有藥物配合,用吐納術采天地之精氣煉就而成。有病者服之,可法百病;無病者服之,能增壽強身。此藥尤對房事有奇效,男女皆然……”
  太平公主當晚服後一試,果然其妙無比。始信道士之言不虛。
  李石山又說他還有一種服後可還處女之身的藥,只是要服藥與修煉同時進行。太平公主聽了,求之不得,決定一試。
  李石山從懷里摸出小布袋,解開,從中取出那個紅色的瓶蓋,要把它換在藥瓶上。他覺得自己正在完成一項莊嚴神聖的使命。他旋開黃瓶蓋,換上紅瓶蓋,蓋好,擰緊……每個哪怕是很細微的動作,都與大唐江山社稷休戚相關。他似乎看到她服藥後慢慢癱倒,口流血,掙紮著死去……他還想好如何從容而出,安全地逃出公主府。……
  做好這一切後,他微閉雙目,坐在練丹房的蒲團上,靜靜地等候太平公主的到來。
  一個時辰過去了,又一個時辰過去了,從下午等到天黑,等到二更、三更……難道她有所察覺?難道出了什麼意外?他坐不住了,便輕啟窗門,跳了出去。他要探個究竟。
  太平公主與太子重俊的一切,他都一一看在眼里了。他們的交談,盡管聲音很小,但對練過各種奇異神功的李石山來說,都聽得清清楚楚。他氣得幾乎要爆炸。
  “好呀你這兩個狗男女,姑侄通奸,謀劃造反。”他對太子重俊的崇敬瞬間被粉碎,他要擁戴的立刻變為他要打倒的。他決定把這個消息捅給皇上。時間緊急,一刻也不能耽誤。
  當他從太平公主臥室的窗下縱身跳上屋頂時,那聲驚懼的“誰?!”他聽得清清楚楚。
  兵部尚書魏元忠摸著自己的光頭在廳堂里走來走去,神色疑懼,腳步零亂,老于政治斗爭的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中宗繼位後,流放外地的魏元忠被召回,擔任兵部尚書之職。他年已七十有八,在曆經生活磨難後,已完全失去當年的銳氣,正如他那顆光頭,毛發脫盡,渾圓溜光,只圖最後的歲月平安無事足矣。他又納了房小妾,紅顏白發,又是一番情趣。他沉醉在溫柔之鄉里。
  可是今天太子重俊與將軍李多祚來訪後,太子說話開門見山,一切平靜都被打破。
  “魏大人,您是前朝老臣,一向正直,滿朝敬佩。韋氏母女淫亂,上官婉兒弄權,武三恩與她們勾結,欺父皇軟弱,宮廷之內穢氣沖天,一片狼藉,眼看大唐江山又將落入他人之手。今日我約李將軍一起來府上拜謁,商議共討,保衛我大唐基業……”
  “啊,嗯……”魏元忠吞吞吐吐。
  “魏大人,”李多祚接著說,“滿朝文武中,我最敬佩您。想當初武氏專權,二張氣焰囂張,您敢于與之對簿公堂,真是大快人心。而今,朝廷有難,還望您老出面,為重振唐室,再立新功……”
  “李將軍輔助太子除逆,可敬可事,只是那韋氏、武氏合流後,其勢不可低估……”
  李多祚說:“魏大人不必多慮,韋武淫惡,天人共怒。想前年討伐二張,如風掃落葉。今討韋氏和武三恩,亦易如反掌……朝廷大臣對他們怨聲不絕,只要魏大人振臂一呼,當應者云集。你我配合,定會一舉成功。”
  魏元忠聽了,中氣不足地說:“只是吾已老矣,力不從心。在一旁助助威還可以,其它很難有所作為……”
  就這麼幾句話說了,魏元忠還後悔不迭。
  李多祚見魏元忠態度曖昧,便說:“那好,只要魏大人不出賣我們就行,也不指望您做得更多。”
  說罷,便與太子重俊出門,分頭活動,准備立即起事。
  太平公主雖然對重俊太子說什麼“就是死,我也陪著你”,那只是興頭上沖口而出的話。她覺得支持他起事,即使奪得皇位自己也坐不成。中宗皇兄不是她扶起來的嗎?可是現在,他聽韋氏的,聽武三思的。好在他尚念手足之情,性格懦弱,對我有許多遷就照顧;可是重俊野心勃勃,性情剛強,一旦上台,他會聽我的?加上剛才窗外那可疑的人影,如果真的有人聽了什麼去,那就麻煩了。所以,當太子重俊告辭時,她便說道:
  “此事我當鼎力相助,但不便出面,望你與李多祚密切配合,他忠勇雙全,可以依賴。我這里也會幫助你做許多事,你放心去吧。”
  第二天,聽說那道士不辭而別,太平公主心中更增加了幾分疑懼,派出幾個心腹家丁外出打聽消息後,便心神不安地在府里悶坐。
  一個白天,太平公主都在驚惶不安中度過。
  晚上二更時分,心腹家丁來報說,見一彪人馬在李多祚將軍帶領下,擁著太子重俊,殺入武三思府第。只聽見里面厮殺聲,情況不明。
  第一個家丁剛走,第二個家丁來報說,李多祚和太子帶兵入武三思府內,見人就殺,武三思及其嬌妻美妾,還有駙馬武崇訓,皆被誅殺。安樂公主因去宮中未回,得以幸免。現在李多祚與太子帶著兵馬正向皇宮殺去。
  太平公主起初聽了,不覺有些傷感,那武三思與自己有多年恩愛關系,死得可惜;然而一想,他忘恩負情,助韋氏、婉兒專與自己作對,也算死有余辜。當她想到武三思既死,韋氏孤掌難鳴,看來重俊奪位有望。此時不動,還待何時?想到此處,太平公主便立刻召集府中衛兵、家丁及她的貼身女兵,一共也有二、三百人之多,個個穿紮整齊,帶上武器,在廳前聽候命令。
  這時,太平公主披一身銀色鎧甲,頭戴金盔,腰掛日月寶劍,騎在一頭棗紅馬上,儼然一員女將。她對府內兵丁說道:
  “韋氏與武三思淫亂朝廷,謀帝位,作惡多端,太子重俊興兵討伐,已把武三思誅殺。你們隨我殺進宮去,剿滅韋氏及其同黨,為朝廷建功立業。事成後論功行賞,望大家勇敢向前。有後退者,立斬不貸。快,隨我來!”
  太平公主正率兵丁向皇宮進發時,探馬來報,說李多祚將軍已殺進肅章門,入了禁宮。太平公主呼一聲:“快!”快馬加鞭,領著隊伍向肅章門而去。
  過一會兒.探馬又報,說中宗皇上、韋氏、上官婉兒等,均在玄武門城樓上,李多祚率人馬正在攻城。太平公主又命向玄武門進發。
  沒跑幾步,前面傳來消息說,李多祚因兵馬太少,寡不敵眾,被宮闈令楊思勖殺于城下。隨他攻城的人馬,被殺死不少。太子生死不明。
  太平公主一聽,暗自叫苦,但她腦子一轉,向兵丁下令道:
  “快去玄武門救駕,遇有李多祚的叛軍,格殺勿論。”
  太平公主帶著兵馬,殺了幾個李多祚的敗兵,到達玄武門城樓下,抬頭望去,只見中宗、韋氏、婉兒、安樂公主、宗楚客等都在城樓上,她便大聲喊道:
  “皇兄、皇嫂勿驚,小妹卒兵前來救駕。”
  城樓上中宗見了,高興說道:
  “多謝皇妹關心,不辭兵馬勞頓,前來救駕。叛賊李多祚已被誅,逆子重俊逃脫,朕已派禁軍追拿去了。”
  “既然叛賊已誅,皇兄皇嫂回宮休息吧,明日,小妹來請安。”
  說罷,掉轉馬頭,帶著兵丁疾駛回府,而後關了府門,太平公主對隨行兵丁厲聲說道:
  “今日之事,誰要說了出去,我立即結果了他!要想到,你已參與此事,再也無法洗清,要是告密,到頭來也難免一死。只有眾口一詞說去救駕,方得無慮。今晚大家辛苦,每人發十兩銀子、作為犒賞。”
  眾兵丁聽了都說:
  “公主殿下對我們恩如父母,我等發誓忠于殿下,若有告密者,共同誅之。”
  但是太平公主還是不放心,因為太子重俊逃脫,要是逮了回來,豈不壞事?幸好,當晚就聽說,太子逃到荒山,被左右所殺,首級已懸于玄武門。沒有想到,昨晚還與他溫存,今夜他就做了刀下之鬼。太平公主心里有說不出的苦楚。
  叛亂平定後,論功行賞,加封楊思勖為光祿大夫,楊再思為中書令,宗楚客為中丞;反過來,宗楚客等上表,稱中宗為應夭神龍皇帝,韋氏為順天翊聖皇後,就連那個玄武門也改稱為神武門,玄武樓改稱為制勝樓。君臣皆大歡喜。韋氏因失去情夫武三思,安樂公主失去駙馬武崇訓,扭著中宗,中宗下令厚葬他們,還封武三思為太梁宜王。但韋氏母女不以此為滿足,她們要求追查余黨。
  魏元忠是第一個被追查的對象,雖未抓到真贓實據,因他的兒子魏升被脅參與,牽連進去,他又被貶出京城。
  太平公主知道要輪到自己頭上來了,但她一點也不怕。
  平叛勝利,皇宮擺宴慶賀,太平公主應邀進宮。她明白,今天是去赴鴻門宴。她穿了緊身軟甲,藏了鋒利短劍,帶上幾個女兵,毫無畏懼地進了皇宮。
  今天的宴會擺在含元殿,警衛森嚴,氣氛與往日大不一樣。
  殿正中是中宗、韋氏的席位,左手是相王李旦,右手是太平公主,依次下來的是上官婉兒、安樂公主,以及宗楚客、楊再思、楊思勖等十幾位朝中大臣。
  宴會開始,重複老一套的程式,只不過換上粉碎叛亂、皇上洪福齊天、天下永享平安之類的內容。酒過數巡後,禦史冉祖雍見安樂公主遞過來眼色,便從座位後面站出來,向中宗奏道:
  “吾皇萬歲,萬萬歲,臣冉祖雍奏陛下,重俊、李多祚謀逆雖被粉碎,然其余黨尚未清除。臣奏請陛下,為社稷計,應除惡務盡,以免後患。”
  中宗尚未開口,韋氏便說:
  “冉卿所言極是,俗話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次太子謀亂,同謀者仍在朝堂之上,今後必為大患。”
  中書令楊再思馬上接話道:
  “順天翊聖皇後聖諭極是,太子謀亂,絕非偶然,請皇上下旨,務必查出主謀,以保我大唐江山之永固。”
  在這些人講話時,太平公主注意到殿堂上下目光都朝自己集中,情知今天必有一場好戲,她裝著若無其事地問道:
  “楊大人,請問今天是元宵節嗎?”
  楊再思被問得發懵,回道:
  “不是。”
  “既不是元宵節,為何各位出燈謎叫大家猜?什麼同謀呀,主謀呀,余黨呀,真叫人猜不透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請你們干脆把謎底拿出來,也兔得大家費心思。”
  太平公主這一說,半晌無人回話,大殿上鴉雀無聲。
  只見安樂公主在坐位上氣得直跺腳,連給宗楚客遞了幾個眼色。宗楚客似有幾分無奈地走到大殿中央,向中宗皇上奏道:
  “啟奏陛下,剛才太平公主殿下所言極是,今日朝堂之上,當著皇上皇後,有話明講,臣聽說太平公主和相王都與太子謀反案有些牽連哩!”
  坐在中宗旁邊的相玉,一聽牽扯到自己,嚇得慌忙走下座位,匍匐在中宗面前,只是痛哭流涕。
  坐在韋氏旁邊的太平公主聽說把相王也牽扯了進來,心中大喜,不覺哈哈大笑道:
  “啟奏皇兄陛下,相王兄及小妹我都被告謀反,今天在這大殿上,請宗大人把證據拿出來。如果拿不出來,這誣告皇上宗親謀反之罪,可不是兒戲。宗大人,請當面拿出證據!”
  宗楚客平日只聽說太平公主厲害,尚未與之交過鋒,今見她聲色俱厲,說話寸步不讓,便有幾分膽怯,後悔不該受安樂公主指使惹這母老虎,便把求救的目光望著安樂公主。
  今天這場戲,全由韋氏和安樂公主策劃。事已至此,安樂公主只有硬著頭皮站出來了。她離座走到殿前,向中宗叩拜行禮後說道:
  “啟奏父皇母後,兒臣曾把幾張寫有相王和太平公主與太子重俊合謀造反的帖子呈給父皇,不就是見了這帖子,才有了准備,反賊才未得手麼?”
  中宗聽了點頭說:
  “這倒是實,還全靠那帖子透了消息,要知道寫帖的人,朕要重賞。”
  太平公主忙說:
  “啟奏皇兄,小妹就知道那帖子是誰寫的,請皇上賞賜。”
  “誰?”中宗急切地問。
  “安樂公主。請皇上賞賜她。”太平公主不慌不忙,意味深長地說。
  安樂公主愣住了,當她醒悟過來時,聲明說:
  “那帖子不是我寫的,那是無頭帖子。”
  太平公主說道:
  “既是無頭帖子,那定是好人所寫,意在挑撥皇兄與弟妹的關系,只是碰巧遇上太子謀逆罷了。”
  “皇妹所言有理。”中宗一向沒有主張,說話又偏向太平公主。
  其他許多大臣也點頭稱是。
  這冉祖雍有所不甘,說道:
  “陛下,臣以為,對這種碰巧的事也應查個水落石出才對。”
  太平公主看了他一眼說道:
  “這位大臣,怎麼越看越眼生。從其衣著緋色看,不上三品,沒有資格參加今天的皇家飲宴。我要問,你是受誰的邀請和指使,在這個大殿上發難的?”
  一句話提醒了中宗,便問宮闈令楊思勖:
  “今日宴飲名單是誰定的?”
  楊思勖很為難,半天才說:
  “啟奏陛下,是太後定的。”
  一聽是太後,中宗便打住了,不再追究,只對冉祖雍吼道:
  “還不快退下!”
  “慢!”太平公主說:“陛下,這冉祖雍為首發難誣告相王兄及小妹,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對此,先皇早有聖旨。”說著,太平公主從懷中拘出一張聖旨念道:
  “聖曆二年武則天聖神皇帝詔曰:太子顯、相王旦,太平公主,共立誓文如下:情同手足,不得相殘,有離間者,格殺勿論。銘之鐵券,藏于史館。”
  念罷,又取出一張聖旨說道:“此乃中宗皇兄親擬的詔書,上面寫道:‘朕與相王旦、太平公主,乃手足之情,應相互扶助,共興國運,永不背叛。如有離間者,立即賜死。欽此。神龍元年五月。’大家都聽清了,兩道聖旨,都有規定,要對挑撥皇上兄妹關系的人格殺無論。請陛下按聖旨對冉祖雍治罪!”
  太平公主用鏗鏘有力的聲音,念罷兩道聖旨,嚇得冉祖雍心驚肉跳,伏地不敢抬頭。就連宗楚客、楊再思也跪在殿下不再開口。安樂公主則低頭跪在那里,不知所措。甚至高高在上的韋氏,也六神無主,不知該說什麼好。
  中宗只感到頭暈。
  這時,禦史中承肅至忠走到殿前,向中宗跪奏道:
  “陛下乃一國之主,富有天下,統治萬民,難道容不下一弟一妹嗎?如被奸人利用羅織成罪,無端究治相王和太平公主,豈不貽笑朝野?想當年相王由則天聖神皇帝立嗣,他數日不食,堅辭不受,定要讓給陛下,這是天下共知的;太平公主助陛下誅滅二張,奉陛下登基,也是有目共睹的。陛下不應聽冉祖雍一面之詞,而應給誣告者以嚴厲的懲治。否則,此風一長,朝廷必亂。”
  中宗聽了,覺得有理,正准備下旨對冉祖雍治罪,身旁的韋氏見了,慌忙踢了他一腳,中宗便改變主意說:
  “冉祖雍先行退出含元殿。今日之事容朕想好後再辦。”
  說罷,趕快下座扶起相王,又對太平公主舉杯說:“皇妹,今日之事,不必計較,請皇妹開懷暢飲……”
  太平公主怒目掃視韋氏、安樂公主和殿下的宗楚客、楊冉思等一眼後,說道:
  “皇兄陛下,今日之事明顯有人預謀,如不查個水落石出,按先皇及皇兄的聖旨嚴懲誣告者,相王和我,定然不依!”
  說罷離席,拂袖而去。所有殿上的人想挽留,她都不聽,頭也不回地走出含元殿。
  太平公主回府的路上,不停地打噴嚏。原因是在殿堂上她的內衣全都被汗濕透,出來冷風一吹,便感冒了。
  她騎在馬上,睥睨著一切。韋氏、安樂公主、宗楚客、楊再思,統統不在話下。還有那個婉兒,躲在角落里,簡直不敢說一句話。
  她又打了兩個噴嚏,真的感冒了。
  感冒,不過是小毛病,她不在乎。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11:14

第十七章 一曲悲歌《郁輪袍》


  
  太平公主愛色,更愛才,著名詩人王維,就是在她極力推薦下當上狀元的。一曲“紅豆生南國,”唱盡人間相思苦。

  長安城東南角新修了一座十分寬敞豪華的山莊,其規格品級之高,可以與皇宮比美。大門,就像一座皇城的城門,上面同樣有城樓和箭垛。進門後,便是一個長寬各數十丈的廣場,專為停駐車馬和操演之用。正對廣場是大殿,幾乎與皇宮里的大殿一般大小。左右兩邊,是大大小小的院落和房舍,好似皇宮里的東官西宮。向後,則是龐大無比的花園,樓台亭閣,書齋畫室,戲台繡樓,星羅棋布地分布在曲江池的岸邊和水中。那曲江池占地千畝有余,中間還有幾個小島,都有彎彎曲曲的石橋相連。園中樹木花草,茂密繁盛;池中野鴨天鵝,嬉戲其間;林中麋鹿黃羊,奔跑跳躍。專供游獵和觀賞。曲江池中有游船來往,船中桌椅齊備。擺上酒撰,飲宴蕩舟,神仙過的日子也不過如此。
  誰敢修如此大規模高規格的山莊?
  除了太平公主,還有誰?
  武則天皇帝死後,唐國都隨著她的靈柩從洛陽搬回長安,太平公主嫌城里的公主府太狹窄,便選了曲江邊修了這座山莊,專供她居住和享樂之用。
  武三思被殺後,韋氏勢力有所減弱,權力的天平又向太平公主方面傾斜。雖然曲江池邊的這所山莊離長安城中心地帶較遠,但因為這里住的是掌握著朝廷大半個權力的太平公主,一年四季山莊門口車水馬龍,比趕集還熱鬧。
  到山莊來的人中最多的是赴宴。太平公主最愛熱鬧,招賢納士,廣交朋友,一口小宴,三日大宴,多時幾百人,少時也有好幾十。如果加上家眷隨從,隊伍更是龐大;其次是來求官謀職的,他們帶來成車成馱的厚禮,獻給公主,討得她的歡心。只要她點了頭,哪怕是你想當宰相,她也能辦到。朝中不少大官都出自她的舉薦;還有是來商討朝政的。中宗是個平庸貪耍的皇帝,遇事拿不出主意,又懶得動腦筋拿主意。他對來請示政事的大臣說:“你們先去問問太平公主。”于是他們便來到太平公主的山莊,議論一番後,太平公主說:“就這麼辦。”便一錘定音;再有一種是來求功名的,他們多是些書生,帶些薄禮,然後向公主呈上自己的著作,請她批評指正,目的是望她對主考官說句話。只要她點了頭,高中就沒有問題,哪怕是狀元,也是她說了算。
  太平公主住在寬大豪華風景如畫的山莊里,在許多美貌男寵的陪伴下,過著神仙般的生活,又手握軍國大權,按說,她應當心滿意足了吧?可是不,她還想要當皇帝,坐禦座,威儀四海,號今天下。
  她的皇帝夢醒了做,做了醒,已反複過好多次了。有一次,她甚至已完全打消要當皇帝的想法了。
  那是神龍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則天大聖皇帝生命的最後一天。她把什麼事都交待後,專門把太平公主叫到身邊,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道。
  “我的遺詔說得清楚:去帝號,稱則天大聖皇後。太平,我的乖女兒,你的名字是我取的,願你太太平平,也願天下太太平平……”
  這是太平公主永遠也忘不掉的,像母親那樣雄才大略,堅強果敢的女人她沒見過,沒聽說過,可以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就是她,已經當了十幾年皇帝的她,臨終時竟要削去帝號,改稱皇後。可見,作為女人,那皇帝的寶座是多麼不好坐。
  她覺得就這樣也不錯,有個中宗這樣完全聽命于自己的懦弱皇帝,比自己當皇上也差不了多少,還少操好多心。早朝,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在家睡覺。一個冬天,一個夏天,雖說殿上有火爐,有冰塊,凍不著也熱不著,可在路上那冷、那熱,也是夠受的。再說,真的當了皇上,那些諫議大夫們,這個說你這樣不對,那個說你那樣欠妥。又是祖制,又是律令,把你管得死死的;還有一幫專揀好聽的說,什麼皇上英明啦,萬歲遠見啦,陛下一言如撥烏云見青天啦,等等,聽得你暈暈乎乎,也不知道他們肚里到底是什麼打算,說不定正在算計你搗鼓你,要從你那里撈到點什麼哩!
  她決定不去花心思冒風險去爭什麼皇位了。
  然而,宮里一連串出現幾件怪事,又勾起了她的雄心,而且使她想登基的念頭比任何時候都強烈,都急不可耐。
  說起來,這也是唐朝曆史上的一樁笑話。
  這天,宮女們在收拾韋氏皇後的衣服時,發現裙子上有一團跡印。那裙子是淺紅色的綢子做的,因為那時染色工藝比較落後,大概不注意漏下幾滴水或鼻涕或口痰或其他什麼液體,漫開去變成了深深淺淺的圖案。幾個宮女見了便你一言我一語議論開了:
  “像張樹葉。”
  “不,像朵花。”
  “都不像,五顏六色的,還鑲了邊,明明像朵云。”
  “那簡直就是一朵云,一朵五彩祥云。”
  “皇後裙子上出現五彩祥云”的消息便在宮里傳開了。
  這是象征吉祥的大事,中宗皇上下旨:馬上呈上來他過目。
  宮女把裙子疊得平平展展,把有五色祥云的那面放在上面,又把裙子放在供盤里,恭恭敬敬,舉案齊眉,端給皇上禦覽。
  中宗皇上忽遠忽近,遠遠近近,看了個仔細。他總覺得這如五色祥云的一團跡印很眼熟,有時也在皇後皇妃和其他宮女的裙子上看見過。啊,他想起來了,昨晚他在皇後那里過夜,迫不及待留下的一團穢跡,怎麼又成了五彩祥云了?他感到實在可笑,但又實在不敢笑。一向胡里胡塗優柔寡斷的他,第一次表現出非凡的聰明,非凡的果斷:既然都說是祥云,那就是祥云吧。並立即傳來宮中的太監畫師,叫他畫出來。
  宮中的太監個個都是些看風使舵油光水滑的貨色,經過這些大手筆,即使是皇後屙的一泡屎,也會畫得金光閃閃,香氣撲鼻。果然,在他們的藝術處理下,一幅冉冉欲飛的“五色祥云圖”便畫出來了。皇上看了很高興,上朝時把圖掛在殿上,讓文武百官瞻仰。
  一聽說是皇後裙子上出現的祥云,群臣紛紛圍上來觀看。
  “啊,真是吉祥的預兆呀,明年定是一個大豐收年。”
  “啊,這是皇上皇後洪福齊天,是臣民百姓的莫大幸福。”
  “我都快八十了,從沒見過這種奇事,都說人見稀奇事,必定壽誕長。我也算沾皇後的光了。”
  一陣贊不絕口的恭維話後,便動起真格的來了。
  侍中韋巨源奏道:
  “皇帝陛下,皇後衣裙上有五色祥云凝聚,實在是我朝非同一般的祥瑞,請皇上下旨,布告天下,讓萬民都分享這個好消息。”
  宰相宗楚客接著說:
  “皇帝陛下,有如此好的祥瑞,該大赦天下,讓萬民受福。”
  中書令楊再思說:
  “皇後衣裙上出現祥云,是天下女子的福音,可以對五品以上官員的母親、妻子加封,對百姓中八十歲以上的婦女授群縣鄉君的稱號。以示慶賀。”
  中宗一律准奏,命上官婉兒擬詔,布告天下。
  于是臣民百姓,皆大歡喜,衷心希望皇後的裙子上多出現幾次“祥云”。
  “祥云”余波繼續向外擴散:有人獻歌,稱頌皇後;有人獻詞,贊美皇後;有人說皇後的偉大賢惠連黃帝妃螺祖、周文王妃太姒都比不上,“德容美備,千古第一。”
  中宗聽了,滿心歡喜,沒想到無意中留下的那點痕跡,竟產生這麼大的轟動效果。他自己也覺得當初決策的英明。
  當然更滿心歡喜的是韋氏皇後,一個荒謬絕頂的開始,竟會炒到這樣一個莊嚴肅穆的結局。這是一次考察,看來這批人沒有白養。他們就是我將來當女皇的忠實可靠的臣僚。
  這一切,都被太平公主看在眼里,記在心上。
  當初,母皇武則天登基前不是也頻頻出現祥瑞嗎?什麼三腳烏鴉,五腳龜,什麼洛水“寶圖”,汜水“瑞石”,還有什麼大明宮頂上黃昏的五彩云,夜半的流星雨……那裙子上的祥云只不過是當年母皇把戲的翻版,是更拙劣、更低級的翻版。
  然而拙劣也好,低級也好,卻有那麼多人幫她玩,而且玩得那麼起勁,就連崔湜也參與其間幫閑湊熱鬧。
  一想到崔湜,太平公主就滿腔怒火。昨天才聽說,他不僅在修文館里與上官婉兒混上了,還與韋氏混上了,甚至還跟安樂公主混上了,怪不得這麼久也見不到他的人影哩。想想,當初那些山盟海誓全都是欺人之談。原以為他知書識禮,但知書識禮更把世事看得透,做起事來更寡廉鮮恥。
  大概這種人在官場上混得太久,學壞了。真正的心腹,真正的知音要在年輕純潔的書生中去找。
  太平公主把目光盯在那些來京應考的書生身上。
  果然有個書生正在找上門來。
  書生王維,山西祁縣人。他自幼喜歡音樂。繪畫,九歲時便能寫詩,十五歲寫《過秦王墓行》,十六歲作《洛陽女兒行》,十七歲那年寫出有名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曰:
  
  獨在異鄉為異容,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播茱萸少一人。

  千余年來,為人傳誦。
  因為王維具有很深的文學藝術造詣,京城的王孫公子,文人墨客多與他有交往。其中,與相王四子歧王李隆范關系尤為親密。
  這天,王維對李隆范說:
  “進士考試臨近,聽說考生張九臬托人走太平公主的門子,請她寫信給主考官舉薦他為第一名狀元。不知可否請隆范兄幫我去找找太平公主,寫信舉薦一下?”
  李隆范聽了,沉思片刻道:
  “此事不難,但姑媽太平公主脾氣有些倔,直接去找她,可能要碰壁,不如這樣:你抄上你的詩作十篇,准備好琵琶一曲,過三天到我家來,我自會設法幫你。”
  王維照辦,如期而至。
  李隆范對他說:
  “今天要委屈你一下,你穿上隨從的衣裳,抱上琵琶,帶著你的詩卷,隨我到太平公主的山莊,一切聽我安排。”
  王維點頭稱是,隨即上了李隆范的馬車,一路說說笑笑,到了太平公主的南山山莊。
  今天太平公主宴請賓客,王維隨李隆范進了宴會廳。
  宴會開始了,樂妓奏起迎賓曲,唱起勸酒歌,舞伎跳起了羽衣舞。賓主在歌舞聲中杯盞交碰,飲酒作樂。
  太平公主眼尖,見侄兒歧王李隆范身後站著一個風度翩翩面目姣美的少年,便問道:
  “侄兒,你身後站的這位少年是誰呀?以前像沒見過。”
  李隆范起身道:
  “姑媽殿下,他是一個樂手,彈一手好琵琶,我讓他彈一曲您聽。”
  說罷,示意王維。王維從身上取下琵琶向太平公主一揖,說道:
  “公主殿下,在下獻丑了。”
  說完,手弄琴弦,調好音階,一片哀婉淒切之聲便從他那靈巧的手指間傳出。
  起初,滿座客人尚未注意,有的勸酒,有的交談。突然間,一陣悠揚說耳的琴聲如春風徐徐吹來,扣人心扉,動人心弦,把所有的客人全都鎮住了。彈到後來,如泣如訴,如歌如吟,似長聲哀歎,像籲嘻悲嗚。在座客人個個聽得如癡如醉。及至琴聲戛然而止時,人們才似乎從一場美妙的夢中醒來。即使醒來,都還在回味和品咂。
  太平公主聽罷,感歎不已,贊道:“這等美妙的音樂,只應天上才有。不知叫什麼曲名?”
  王維道:“曲名《郁輪袍》。”
  太平公主又問:“請問你的姓名?”
  “在下王維。”
  李隆范又說:
  “這王維不僅彈的好琴,還寫的好詩。據我看,眼下長安城還沒有能超過他的。”
  太平公主很有興趣地問道:
  “今日帶的有嗎?”
  王維答道:“帶得有。”說罷,便把所抄之詩呈上。
  太平公主展開詩卷,第一首便是《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不是‘陽關三迭’嗎?我還以為是位老先生寫的呢。”說了,太平公主繼續往下看,是首五言絕句《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看得太平公主不住地點頭稱贊:
  “好詩呀,好詩。”
  她見王維站在那里,穿的又是隨從的衣服,吩咐總管道:
  “快,帶上王相公把衣服換了,就在我身邊安個座。”
  俗話說,人是衣冠馬是鞍。
  當王維換了衣服,重新出現在宴會廳時,把人們都驚得呆了,都暗暗歎道:
  “好一個美貌少年。”
  太平公主把他從頭看到腳:淺藍色的帽子把那張如滿月的圓臉襯托得如粉似玉。細而長的眉毛下,閃的著青春火熱的目光,熱烈、深沉而又單純,恰似一彎湖水,一會兒深不見底,一會兒又清澈透明。圍在頸上的白色紗巾把臉的下半部襯得白里透紅。微笑時,也像姑娘一樣有對淺淺的酒窩在臉頰上跳躍。身著藍色長袍,與頸項間的白紗巾層次分明地捧出那張書生特有的文雅而略帶孤傲的臉。
  他向太平公主走過來了,淺淺地笑著,不卑不亢。走到面前時,微微點頭。太平公主長輩般地拉他坐下,他有禮貌地說一聲:“謝公主殿下。”而後大方地坐下。飲酒,既豪爽又注意分寸;說話,既詼諧又不低俗。身邊的太平公主異常高興,不斷給他夾菜,招來四周一束束企羨的目光。
  太平公主雖凶狠毒辣,但也多愁善感,柔情似水。她對詩有特別的愛好,因而對詩人王維便有一種特別的崇敬。
  “剛才看了你的那些詩,許多都是我平時愛讀的。我還以為是古人所寫,原來是你寫的。你說說,你是怎樣構思、怎樣用韻的?”
  王維侃侃而談,全無一點拘束:
  “寫詩少不了靈感,但靈感總得有所依托。比如我那首《相思》,如果沒有一個生動的故事做依托,是寫不出來的。”
  太平公主說:“什麼故事,你不妨說說。”
  “相傳,古時一男子出征,死在邊地。其妻日夜思念,哭于樹下。淚哭干了,流出來的是粒粒鮮紅的血滴。血滴化為紅豆,紅豆生根發芽,長成大樹,結滿了一樹紅豆,人們稱之為相思豆。夫妻恩愛,相思至泣血,可見其愛之深,其情之熾。我用這粒小小的紅豆作為一個象征,讓它包容了人間男女相思相愛的全部歡愛與深情。”
  “啊!”聽的人不約而同地發出驚歎聲。
  “啊!”太平公主不覺拊掌叫絕。
  歧王李隆范見時機已到,便對太平公主說:
  “像王維這樣有才華的人,如果能成為進士第一名,實在為國增光不少。”
  太平公主說:“那為什麼不讓他去應考?”
  李隆范說:“他表示,如果不以第一名推薦,他絕不應試。聽說姑媽已向主考官推薦了張九臬了?”
  “倒是有人托我,但我還沒有答應。”太平公主說著,轉對王維說:“你要是參考,我一定推薦你為第一名。”
  王維聽了,立即離席,向太平公主躬身致謝。
  太平公主忙拉著他說:“事尚未成,待你當了狀元,再謝不遲。”
  說罷,大家飲酒猜謎,盡興而散。
  散席後,太平公主要王維留下教公主府內的樂伎演奏《郁輪袍》。
  傍晚,在後花廳設宴,單請王維。
  王維對太平公主的風流韻事早有所聞,但他成竹在胸。席間,與太平公主飲宴談笑,極有分寸。對太平公主的挑逗、引誘,不是裝著不懂,便是借故閃開,顧左右而言它。太平公主見了,沒想到這世界上竟有在權勢、女色面前不為所動的人。她想,也許是自己年紀大了。但張昌宗比母後小四十幾歲,崔湜不是比我也小很多嗎?
  越是不容易得到的東西,越是想得到。面對一個如此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的美貌男子,她絕不放過。王維不是詩人嗎?詩人總是多情的,詩人的情還是要用詩才能打動。她便問他的詩。
  “你的情詩寫得最動人,在那麼多的情詩中,你最滿意的是哪一首?”
  “比較而言,那首《息夫人》自覺寫得還不錯。”
  “就是那首‘莫以今日寵’?……”太平公主問。
  “正是。”
  “那首詩我很愛讀,聽說寫的一個什麼故事?”
  “還不止一個。”
  “啊!講給我聽聽。”
  “有一次,我們在甯王李憲府上聚會,他給我們講他的故事:他看上一個燒餅師傅的美麗妻子,弄到手後十分寵愛她,可是她終日悶悶不樂。一年多以後,他問她:‘你還想你的燒餅大郎嗎?’她仍然悶不作聲,一連問幾次都這樣。他便把那個燒餅師傅召來。她見了,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甯王講完後,對我們說:‘你們都是詩人,請就此賦詩一首,如何?’我便寫道:
  
  莫以今日寵,忘卻舊時恩。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宮。

  寫畢,我為詩標題為《息夫人》。”
  “息夫人?這與息夫人何干?”太平公主問。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王維說,“春秋時,息侯夫人美貌無比。楚文王滅息後,將她占為己有,帶回楚國。可她一直不說話。楚文王問她:‘你為什麼不說話呢?’息夫人搖頭泣道:‘像我這樣,又有什麼說的呢?’”
  太平公主聽了,贊不絕口說:
  “構思太巧妙了。兩個女人都以沉默的方式表示不忘舊情。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誇獎的話剛講罷,太平公主覺得不對,王維講這兩個故事似有所指,不覺臉也紅了。但她並不灰心,便接著問道:
  “王學士是否也有舊情?”
  王維回答道:
  “王維來京前,與同村易氏女有約,她非我不嫁,我非她不娶……”
  太平公主見用詩打不動他,便又生一計,說道:
  “聽說王學士是丹青妙手,我有個畫室,里面藏有許多珍貴字畫,一則請你去鑒賞,再則也請你留下墨寶。”
  一聽說名畫,王維興致就來了,急著想去看。
  太平公主引王維去她的書畫珍藏室。這是一個大院落,門口寫著“曲江畫樓”四個大字。正廳一溜三間,兩邊廂房是畫室和臥室。院內綠樹蔭蔭,花香陣陣。
  打開第一道門,里面全是曆代名畫,有顧愷之的《女史箴》,戴達的山水,閻立本的曆代帝王圖卷,吳道子的佛道畫……看得王維眼花繚亂,歎為觀止。第二道、第三道門內,都是珍奇字畫,還有雕塑、古玩、玉器等。
  太平公主拉著王維的衣袖進了第四個門,里面全是春宮圖。王維專注地看掛在牆上的畫;太平公主卻專注地看著王維。然而王維並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在那些裸體男女面前心亂神迷不能自持。他慢條斯理地一一瀏覽,就像欣賞佛道畫,山水畫,仕女圖一樣從容自然,臉上看不出一絲邪念。太平公主見他那認真嚴肅凜然不可犯的神情,不覺有了幾分肅然起敬。霎時,她覺得自己也變得崇高起來。
  走進廂房畫室,牆上掛滿當代著名和不著名畫家的作品,其中也包括太平公主的。
  太平公主親自從櫃子里取出一卷畫紙,鋪在寬大的畫桌上,請王維作畫。
  筆、墨都是現成的,王維提起了筆。
  當他正准備落筆時,卻停下了,他發現那畫紙潔白如玉,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紙,忍不住提起來對著光細看。
  “這紙是特制的,”太平公主解釋說,“里面有一層細絲隱約可見,可以保存千年不破不碎;紙色白中透藍,柔潤無比,吸墨性能極好。是真正的‘蔡侯紙’。只可惜此技藝已失傳。這已是最後的一卷了。”
  王維聽了,把提起的筆放下說道:
  “聽公主殿下這麼一說,這紙如此貴重,讓我這個無名之輩糟踏了豈不可惜?請留給配用它的高手畫吧。”
  “王學士何必自謙,你的畫,你的詩,堪稱雙絕,請動筆。”
  王維猶豫再三,說道:
  “公主殿下,容學生細細構思後再畫,以免辱沒了它。”
  “那好,今天你也累了,歇息一晚,明日再畫不遲。”
  當晚,安排他在曲江畫樓臥室休息。
  太平公主回去後,翻來覆去睡不著。
  “來人,快來人。”她大聲喊著。
  “在,”門外值班侍從立即答應,“殿下有何吩咐?”
  “快去叫王學士來,說我有請。”
  “是。”侍從應罷,走下台階,傳來開大門聲。
  “慢!”她覺得不妥,要是他不來呢,豈不難堪?喝住侍從後,想了想決定親自去,便說:“准備好燈,扶我過去。”
  “是。”只聽外面一陣忙亂。
  貼身侍女聽說公主要夜半出門,趕快為她穿衣、梳洗。
  太平公主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去俯就他,豈不失掉我的身份?再說,我去找他,他若不從,不是更難堪?這種事女人是無法強迫男人的。她越想越氣,為什麼母後不把我生成個男孩呢?不要說女人當皇帝困難,就連這種事,也困難……想著想著,興味漸漸淡了,馬上改變主意,喊道:
  “睡覺,都去睡覺,哪兒都不去了。”
  太平公主哪里睡得著?
  他太聰明、太深邃了。他講那詩,用意根深,也很明顯:他在婉拒我,就連他拒絕畫畫,也是婉拒我。不過那很隱晦,難道他把自己比做那高貴的畫紙?那我不就成了那無名的畫家了?好個王維,你也太膽大了……
  第二天天剛亮,太平公主就叫人去看王維起來沒有。回來說,他天不亮就走了。
  “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太平公主罵著,便朝曲江畫樓趕去。因相距不遠,須臾便到。進院一看,果然人去樓空,那淡藍色的帽子和深藍色的長袍,整整齊齊疊好放在床上。她又去畫室,見那張畫紙還原封不動地鋪在畫案上。
  太平公主感到羞辱,感到憤怒,扯過那紙,幾把撕得粉碎,又順手抓過桌上的筆筒、硯台、鎮紙……一陣亂摔亂打,直至精疲力盡。
  “王維,你這小子,一定要讓你嘗嘗拒絕我的味道!”
  太平公主咬牙切齒說。
  王維跌跌撞撞跑了一個清早,現在正坐在歧王李隆范府上客廳的椅子上喘氣。歧王還未起床,他要等他起來討個主意。
  他很後悔,不就為那個狀元嗎,怎麼自己竟那麼下賤?遞行卷走門子,獻媚討好套近乎,還化裝成下人去公主府獻殷勤。他對她的每句話,每個動作,每個眼神,都懂。只要眼睛一閉,隨了,什麼好處都會滾滾而來。而他實在也險些被她征服。她長得媚態橫生,快五十了,還那麼流光溢彩,擾人心扉,令人難以自恃。可是,他知道人們是怎麼罵張昌宗、罵崔湜,罵崔滌,罵……。他也罵過他們。但一經接觸,她的風度,她的魅力,她的威儀,都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他陷于極度矛盾之中。他害怕明天,明天如果見到她,甚至不要她暗示,自己就會主動投入她的懷抱……于是他選擇了跑。
  現在,他坐在歧王府的客廳里,心里忐忑不安。到底這話怎樣對歧王講呢?
  當李隆范剛走進客廳時,王維便忍不住跨前半步,說出的第一句話竟是:
  “歧王救我。”
  “什麼事?”歧王很奇怪。
  “我得罪了公主。”
  “什麼,你得罪了公主?我早就對你說過,她老人家的脾氣大著哩,你得罪了她,可不是鬧著玩的。”歧王也覺得問題有點嚴重,他問道:“什麼事得罪了她?”
  王維與李隆范是知心朋友,便毫不隱瞞地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李隆范聽了也不知該怎麼辦了。
  對姑媽的風流,李隆范是很清楚的,他之所以向她推薦王維,一則為了朋友之情,幫他一把;另一方面,也有向姑媽討好的意思。她老人家在朝堂上說一不二,給她送去才貌雙全的王維,她一定喜歡。只要討得她老人家的歡心,什麼事辦不到?說不定,將來大唐江山……可是現在,這個不知好歹的王維……
  正在這時,門上來報,太平公主府上的管家要見歧王。
  王維一聽,說聲壞了,定是捉拿他來了。歧王叫他到後面暫避。
  公主府管家見了歧玉,呈上一個包袱說:
  “奉公主殿下之命,將這包袱呈交歧王。公主叫奴才傳話說,包袱里有王相公喜愛的畫兩幅,還有白銀二百兩,都是送給王相公的;另有一封向主考大人推薦他當狀元的信。因不知王相公下榻何處,便呈交歧王殿下,請轉交。”
  歧王聽了,接過包袱,懸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轉身大喊:“王維賢弟快出來。”
  王維在里間聽了喊他,心中一驚,以為歧王出賣了他,不知什麼地方可藏身,正想翻窗逃跑,歧王進來一把抓住他拉上客廳。
  見了公主的推薦信和贈金贈畫,王維感動非常,雙手抱著向管家道歉,請他轉致公主的謝意:
  “小可不明事理,不辭而別,有負公主厚愛,待以後應試考上狀元,再登門拜謝。”
  果然,王維經過苦讀,加上太平公主的舉薦,然後應考,列為榜首,當了狀元。
  然而,當他正准備去太平公主府上拜謝時,太平公主卻因參加反對唐玄宗李隆基的政變,失敗被殺了。
  王維不負前約,用心畫了幅畫,寫了首悼念的詩,祭奠在太平公主的墳前。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11:37

第十八章 “水至清則無魚”


  
  她爭強好斗,心思全花在爭權奪位上,竟把已長大成人的女兒忘記在後院。當她想起來時,已經隨她的腳步走了好遠。她只有歎道:女大不當留。

  中宗皇上慢慢嚼出點當皇帝的滋味來了,怪不得母後武則天冒再大風險都不顧,一定要爭這個皇位哩,原來有這麼多好處。想到什麼有什麼,沒有想到的有人替你想。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噴嚏,都有人猜測、揣摩、估計,總讓你心滿意足。“皇上放個屁,臣下跑斷氣”,此話真是不假。
  卻說中宗正在品咂當皇帝的滋味,想想還有什麼該玩該嘗的還沒玩到嘗到時,打扮得花枝招展,渾身珠光寶氣的愛女安樂公主像只花蝴蝶似地飛了進來。女兒從小寵慣了,進屋也不請安,直到走近他的禦座前,才扭扭身子嗲聲嗲地說:
  “父皇,你翻翻那皇曆看看,還差幾天就過年了?”
  中宗翻了翻說:“還有一個半月。裹兒,你又想辦什麼事了?”
  安樂公主是在中宗被貶去荊州的路上生的,狼狽至極,生下地時連一塊乾淨布都沒有,中宗便把他系在腰上的裹袋解下來把她裝了。從此她便有了“裹兒”這個小名。
  “今年過年父皇准備怎麼過?”安樂公主問。
  “什麼怎麼過?”中宗問。
  剛與禦醫馬秦客在後宮親熱了一陣的韋氏皇後走來,問道:
  “你們爺倆在說什麼事,這麼起勁?”
  安樂公主見母後來了,忙拉她坐下,依偎著她說:
  “母後您看,還有一個多月就過年了,我問父皇今年年怎麼過,他心里還沒有一點數。”
  韋後聽了手一拍說:
  “裹兒這話可問到我心上了,這年,年年都這麼過,放煙火,鬧花燈,踩高蹺……老一套,都看煩了。”
  “原來是指的這個。”中宗終于明白過來,他本性貪玩,一拍即合,“我也是這個意思,過年嘛,就要年年不一樣才有味道。”
  “父皇的話正是我要說的,這年要花樣翻新地過,老是那些節目,看了膩人。”
  “那你們說,有什麼新花樣,只管講出來朕叫他們去辦。”
  “我說這樣,父皇、母後、我,我們三個人每人想一個節目,要新奇,要大家看了都覺得好笑。”安樂公主說著,故意放低了聲音,神秘兮兮的樣子說:“先不宣布,等過年那天群臣朝拜時宣布,叫大家吃一驚。”
  “嗯,這個點子好。”中宗連連點頭。
  “媽——”安樂公主見母親愣在那里不說話,又搖又喊。
  韋後正在回味剛才那事,對女兒的話竟一句也沒聽清。一搖一喊,她才回過神來,說道:
  “你再說說,我還沒聽清。”
  安樂公主又說了一遍。
  韋後這下聽清了,說道:
  “還是裹兒鬼點子多,好,就這麼辦。不過說清楚了,要奇,以前從來沒有玩過的。還有,不准講出去,各自准備自己的,人家出的點子不算。”
  “好,一言為定。”
  中宗果斷地揮了揮手,最後拍板。
  中宗、韋後等如何准備過年的節目,按下不表。
  且說李石山采用散帖子的辦法,向朝廷透露太平公主與太子重俊謀反,使他的政變失敗。雖然殺了武三思,但太子重俊,將軍李多祚、李思沖、李承況等一批唐室忠良被殺,連元老大臣魏元忠也被牽連進去,貶出京城。這都是李石山所未想到的。
  今天,他跪在金峭師父面前請罪。
  “也算是給李唐王室一個報應。”金峭端坐在蒲團上,口氣緩慢地說:“從太宗皇上殺弟娶弟媳起,就種下孽根。高宗更甚,私通太宗才人武氏,又與武氏之姊韓國夫人母女皆有染;武氏與其女太平公主爭寵張昌宗。張易之;太平公主與韋氏姑嫂爭武三思、崔湜;韋氏又與其女安樂公主爭風崔湜、武延秀……簡直是一團亂麻。性被情迷,情為色汙。這是唐室一大不幸,也是天下之一大不幸。”
  說到此處,金峭連連歎息,接著又說:
  “然而,沒有想到,太子重俊竟與其姑太平公主私通,更是天理難容!如不是你看見,實難令人相信。只是,此事細究起來,其中也定有曲折。想那太平,淫亂無度,權欲薰心,見重俊年輕英俊,又是太子,未來的皇上,既戀他的色,又貪他的權;而重俊太子,要想有所作為,非太平不可。故情與權互為表里,相互促成,實在也是曆代權勢政治傾軋爭斗中慣用的伎倆,不足為奇。重俊太子之死實在可歎,李多祚等忠臣被殺,實在可惜……”
  聽了師父一番話後,李石山說:
  “弟子自覺尚不愚蠢,怎麼這些就看不透,只想到姑侄亂倫,理應當誅,卻未想到這中間還有這麼多事理尚待探明……只是覺得這世道人欲橫流,情海泛濫,實在難測。弟子感到無所適從……”
  金峭糾正說:
  “汝此言差矣!世事盡管紛繁,錯綜交雜似無頭緒,然應以大道為先;人間萬象,千奇百怪,無從把握,則應以民生為本。江山社稷,乃國民之本也,只要循大道,顧根本,也就不錯了。”
  李石山點頭說:
  “聽師父點撥,弟子稍稍明白了些。下一步該如何進行,尚請師父明示。”
  “太子重俊失敗後,韋氏更為猖狂,此等妖後,應速除之,勿使她成為武氏第二。汝再次下山,先除韋氏。我這里有書信一封,把它交給皇宮禦醫馬秦客,遇事與他商議,可保成功。”
  “謹遵師命,弟子就此下山。”李石山說罷欲走。
  “慢著。你的面目該還原了,不然,太平公主把你認出來那就麻煩了。”金峭說畢,叫他靠近些,隨手在他臉上抹了幾把,皺紋長出、胡須零亂,模樣一如從前。
  轉眼到了新年,中宗、韋後、太平公主、相王以及諸王、文武大臣、駙馬學士等,聚集在禦花園臨時搭的彩棚里,祭天地租宗神仙,拜當朝皇帝皇後等禮儀完畢後,宮闈令宣布游樂開始。
  在這之前,宮內宮外傳說今年過年不同往年,但內幕不詳,因此上上下下都巴望著看稀奇。
  “恭請應天神龍皇帝陛下宣示第一個節目。”官闈令放大喉嚨喊道。
  中宗想了一個多月,直到現在,也沒想出什麼過年的新花樣。又要新奇,又要喜慶,實在很費腦筋。宮闈令點到他的名,他有些茫然失措,張目四望,突然與禦史大夫竇從一打個照面。他想起來了,他不是才死了老婆嗎。中年喪妻,是人生一大悲事,讓我給他做做好事。便叫道:
  “竇從一過來。”
  竇從一上前幾步,向皇上跪下說:
  “臣竇從一拜見皇上,陛下萬歲!萬萬歲!”
  中宗笑道:
  “朕知道你中年喪妻,甚為苦惱。今天,朕給你當個媒人,賜你一個佳妻。就趁今天這個好日子,又賓朋滿座,拜了天地,你以為如何?”
  聽說皇上賜佳妻,竇從一樂得心花怒放,連忙匐伏在地,三跪九叩,再次拜謝。
  眾大臣見了,很是羨慕。
  中宗立刻喚過貼身太監,附耳如此這般交待一番,那太監領命而去。
  不到半個時辰,只聽一陣喜樂從後面傳了過來,一群宮女,提著宮燈,擁出一位蓋著紅蓋頭的新娘,緩緩走進彩棚。
  但聽宮闈令唱道:
  “禦史大夫竇從一蒙聖上恩賜佳人,今日雙雙拜堂:一拜天地,二拜皇上皇後,夫妻交拜。請皇上向新郎新娘諭示。”
  中宗一本正經地說:
  “今日朕做主,為竇從一娶妻,恰逢年末歲初,望你們夫婦和美,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竇從一及新人雙雙再次跪謝皇上。
  中宗說:“不光謝朕,今日滿朝文武皆在,也要謝他們光臨你們的婚禮。”
  于是竇從一與新人又四方拜謝,大臣們紛紛回禮,祝賀竇大人喜得佳妻,祝新婚夫妻永結同心。
  接著,夫妻喝交杯酒。飲罷,由新郎挑蓋頭。
  竇從一喜孜孜地拿著根紅筷子走近新人。他想,今早上朝時,庭院樹上一只喜鵲向他不停地叫,原來是這等好事。出門時我一個,回家時就是一雙。宮內佳麗三千,皇上賞賜的一定是位美貌無比的宮女……想著想著,筷子一挑,那紅綢蓋頭下的美人就將出現在眼前。可是,不看則已,看罷,他幾乎暈了過去。眼前竟是一個六七十歲的皺巴巴的老太婆。
  這時中宗、韋氏、安樂公主等笑得前仰後合,相王、太平公主及眾大臣見了,先是一陣驚異,接著一片嘩然,而後是滿堂哄然大笑。
  只有竇從一,哭喪著臉,滿肚皮委屈無處訴。不過當聽說他的這個老太婆竟是皇後娘娘韋氏的奶媽、皇上又特封她為莒國夫人時,他立刻轉悲為喜。能找到這麼一個靠山,今後定然仕途發達,官運亨通。也是皇恩浩蕩,對他特別關照了。從此,竇從一國與順天翊聖皇後沾親帶故,自視高人一等,眾親朋也對他另眼相看,恭維備至。這時,他才覺得這老妻娶得實在劃算。
  當官闈令宣布皇上的第一個節目結束時,群臣拍手歡呼,都說皇上不愧為英明之主,就是出個玩樂的點子也都新奇別致,不僅逗得大家高興,而且成全了一對新人,曠夫怨女也有了歸宿。
  宮闈令宣布第二個節目由順天翊聖皇後親自設計安排,滿朝文武悉聽調度。
  只聽韋氏叫一聲:“上場。”
  但見無數宮女,打扮成村姑村婦。小商小販模樣,挑擔推車,背筐提兜,擁向花園的道路走廊兩邊,把帶來的東西擺在地上,有米面雜糧、菜蔬水果。布匹綢緞、日用百貨、針頭線腦,樣樣齊備,儼然一個集市。
  擺布停當後,韋氏宣布道:
  “只因宮中清貧,宮女們缺少脂粉錢,只有讓她們做點小買賣撈些外快。今天來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都請光顧集市,踴躍購買。公平交易,童叟無欺;賣的不准缺斤少兩,買的不得斤斤計較。通通現錢交易,賒欠免言。現在宣布開市!”
  說完,韋氏把彩棚下的公卿大夫,文臣武將,全都攆去市場。
  頓時,禦花園里一片喧鬧:討價還錢,爭斤論兩,寸短尺長,吵鬧不休。中宗、韋氏等一班人在集市間來往巡察,遇有爭議,親自調解。混亂中,文武官員與宮女們眉目傳情,打情罵俏,甚至動手動腳,下流至極。中宗、韋氏見了,並不干涉。鬧得烏煙瘴氣,一片狼藉。待市散,賣方一本萬利,買方滿載而歸。興高彩烈,皆大歡喜。
  韋皇後娘娘所出的在官廷中開市集的點子,也是亙古未有的新鮮玩藝兒。市罷,群臣紛紛誇贊這個主意好。
  第三個節日是安樂公主的。
  安樂公主今日的打扮也非平日,她將一頭烏黑閃亮的頭發挽成兩個圈,高高盤在頭頂上,四周,插了一圈鮮花,把個臉龐映得通紅。肩上披一領珍珠坎肩,在紅底黃花的絲襖襯托下閃閃發光。下面是繡有百鳥百花的長裙。腳下,踏一雙深紅色的柔皮長靴。端坐在母親韋氏身邊,既妖媚嬌豔,又有幾分莊重。今年的年要花樣翻新本是她的主意,因此她早有准備。但見她輕啟朱唇,鶯語婉轉地宣示道:
  “這個節日叫拔河,共分四個隊,選宮女一百人為兩隊,朝廷文武官員一百人為兩隊,以長安渠為界拔河。下面,由宮闈令宣讀入選拔河隊名單,然後到渠邊集中。未入選者,應在一旁呐喊助威。”
  說畢,取過一張參加拔河隊文武大臣名單交官闈令宣讀。又命左右牽過馬來,請父皇母後。相王和太平公主等上馬,去含春橋上觀看評比。
  從高高的含春橋上望去,兩根粗長的繩子橫臥在長安渠上,像兩條粗大的蛇。左岸的兩隊宮女因安樂公主早有安排,個個掖裙紮褲,站好隊列,手握繩頭,嚴陣以待;右邊文臣武將兩隊,都是臨時點名叫出來的,稀稀拉拉松松垮垮地走來,其中白發蒼蒼的老人占了一半,一個個顫顫巍巍走到岸邊,勉為其難地抓起繩索。
  安樂公主見兩邊人已來齊,便揮動手中紅旗,儼然如出征統帥指揮戰斗,喊聲開始,四隊人馬便使勁拉起來。這時,鑼鼓齊鳴,歡聲四起。
  那老臣隊本不是宮女隊對手,但因個個憋著一口氣,勁就往一齊使。對方宮女雖然年輕,因嘻嘻哈哈,勁使不到一起,眼看快要被拉下河去。
  老將隊一開始就出手不凡,一則他們是行伍出身,行動一致,雖說年紀大,但有余勇可賈,對方宮女顯然不是對手,已有好幾個被拉下水。
  韋氏母女見宮女隊要輸,便命太監到岸邊呼叫助威,協調步伐。宮女們眼見自己要輸,怕臉面上不好看,便咬緊牙齒使起勁來,一個個累得氣喘籲籲,香汗淋漓,果然立刻穩住了陣腳。雙方進入相持階段。
  老臣隊雖然當初占了上風,但處于相持階段後,終因年老體衰,漸漸不支,被對岸太監看出破綻,“嗨!嗨!”一陣高呼猛喊,宮女們氣力倍增,在一陣吆喝聲中,把老臣隊拉得人仰馬翻,有的滾進水里,有的倒在泥中。皇帝皇後等一干人看得開心大笑。
  另一支將軍隊與宮女隊相持不久,終因將軍們練兵習武為本職,個個氣力過人,加之指揮得當,一鼓作氣便把對岸宮女拉入水中,未下水的也滾成一團。
  勝負既定,安樂公主宣布節目終止。只是河邊傳來一陣噴嚏聲——因為夭冷,那些落水的大臣和宮女個個都得了感冒。
  中宗見今日玩得痛快,業已盡興,准備宣布解散,在旁邊的太平公主卻說:
  “且慢,今日皇兄皇嫂及安樂公主都有精彩節目,我也准備了一個,給過年增加點興致。”
  中宗聽了,說道:
  “皇妹既有節目助興,當然歡迎,請皇妹吩咐便了。”
  太平公主說一聲“謝皇兄”,便把大家請到一個大草坪上。她早就打聽到韋氏母女要在過年時搞點新花樣,以顯示自己,收羅人心。但今日一見,原來如此。又見她母女得意的樣子,心中更是氣惱,便把早有准備的節目拿出來表演,也借機顯示一下。
  一切安排好後,太平公主向身後仰了仰頭,叫聲:“快上!”
  話音剛落,便有鼓樂隊吹吹打打上場,為首的是一個矮小丑陋的弄臣,他名叫郭解兒,是京城聞名的表演家。他口技魔術、吹奏彈唱、滑稽表演,樣樣精通。在嗩呐聲中,他先拉個架勢亮了相,配上擠眉弄眼的滑稽丑態,逗得全場大笑。接著拿出一個大花瓶,拋來拋去,忽高忽低,耍得十分純熟,但忽然一失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郭解兒故作痛惜狀,觀眾也為之歎息。只見他取出塊紅布,將那些碎片蓋上。少時,布下面似有什麼在拱,揭開一看,那碎片自動合成了花瓶,一點痕跡沒有。郭解兒拿著花瓶繞場一周讓大家細看。看完,他又從花瓶里抽出兩幅紙,一幅上寫“歲歲(碎的諧音)平安”,另一幅上寫“歲歲團圓”,看得大家連聲稱奇。
  放過花瓶,郭解兒又取出個刻有“聚寶盆”三個金字的盤子,說這盤子不論投進什麼東西,都可以“投一得百”。他拿到安樂公主面前,請她一試。安樂公主順手把寶石戒指投入盤中。郭解兒端著盤子搖了幾搖,果然滿盤都是寶石戒指,捧到安樂公主面前請她辨認哪一只是她的。她拿這只瞧瞧,拿那只看看,說只只都像。郭解兒便全數給了她。安樂公主用手絹包了。一只戒指換回這麼多,心中好不歡喜。
  演完魔術,郭解兒又說了段怕老婆的笑話,逗得全場捧腹擦眼淚。說罷,又和著“回波曲”,唱起《懼內歌》,只聽他唱道:
  
  回波曲兒唱得好,且唱大哥怕大嫂。
  外頭有個裴禦史,里面第一數李老。

  唱得太平公主及文武大臣開懷大笑。中宗是個糊塗蟲,度量大,並不計較。只有韋氏聽了胸中無名火起,正待發作,見上官婉兒向她使了眼色,也就忍住了。她轉而一想,說皇上怕我,不是為我張目嗎?有何不可。
  安樂公主為姑媽大庭廣眾中奚落母親感到不平:然而一想到剛才憑空得了一大包寶石戒指,氣也就消了。可是晚上回去打開手絹一看,全都是蘆葦梗,連她的那只也不知去向。氣得她大哭大叫,定要去找太平公主算帳。還是上官婉兒過來,向她談了利害,安慰一番。她只得“啞巴吃黃連”,自認晦氣。
  太平公主大獲全勝回到山莊,但心中仍然不快,很久沒有見到的崔湜今天見到了,但他一直圍著韋氏轉,連瞧都不瞧自己一眼,心中實在難受。她又見安樂公主的新附馬武延秀與韋氏挨挨擦擦,眉目傳情,臉上便掠過一陣冷笑。但卻給她一點提示,她曾多次傳崔湜來公主府,均遭到婉拒,何不學她,將崔滌招為女婿,這樣至少也可以多見幾面,得點余愛,也算得到些慰藉。
  回府後,她立即叫來武豔。
  武豔是她與武暨攸生的女兒,今年十六歲,生得聰慧美麗,恰如其母。
  “豔兒,你知道一個叫崔滌的書生嗎?”
  “知道,去年他還到過我家,我見過他。”
  “你對他印象如何?”
  “只見過一面,說不上來。”
  “他可是個有名的才子,比你大一歲。整個長安城也難找到像他那樣的姣美男子……”
  “娘——”武豔已知道以下要說什麼,她打斷了她的話。
  “我想把你許配給他。”太平公主不顧女兒的打斷,直截了當地說。
  “娘,我還小,把武麗許配給他吧。”
  太平公主笑了,她說:
  “看你這話是怎麼說的,武麗是你妹妹,會比你更大?”
  武豔自覺說漏了嘴,也笑道:
  “娘,妹妹比我更想嫁人,讓她先嫁吧。”
  太平公主感到奇怪,當年自己十四歲時就想有個如意郎君陪伴自己,怎麼她十六歲了,卻這麼冷漠?崔滌,才貌雙全,百里挑一,她也見過,為什麼不樂意呢?這時,她才感到自己平時只顧忙自己的,很少想到這兩個女兒。再看看面前的武豔,豐滿俊俏,楚楚動人,發育正常,不像是個冷漠的姑娘,心中便有了幾分疑慮,說道:
  “好,今天不談這個,你先帶我去你的書院看看。”
  于是母女相扶而行,後面跟著一大幫仆從,慢慢朝曲江邊的書院走去。
  這是一個精致的小院落,專供太平公主子女讀書之用。因其他兒女均已長大,只剩下兩個小女兒在里面朝夕誦讀。除了有個讀過經書的侍女輔導外,還請來著名詩人張若虛給兩個女兒講授詩文。
  太平公主走到書院,張若虛出門相迎。他五十多歲年紀,慈眉善目.憨態可掬,舉止矯健,飄飄欲仙,眉宇間透露出一股灼人的靈氣,談吐中包含豐富的學識和機趣,令人折服。
  太平公主問他一些詩書知識,他對答如流,侃侃而談。當問到兩個女兒讀書情況時,他說道:
  “兩位小姐天資聰慧,才華超人,凡讀詩書,過目不忘,且能舉一反三,深明其理。只是二人性格異趣,武豔藏而不露,淡泊人生,超凡脫俗;武麗露而有度,有志進取,頗有男子氣……”
  “啊!”太平公主覺得這個評價很貼切,很准確,雖全是褒獎,卻也聽出些輕重,語氣間更欣賞武豔。
  太平公主在張若虛的陪同下,整個院子都轉了一遍,甚至還仔細看了他臥室牆上的那些題詩。她對他的詩十分贊賞:
  “張先生的詩作志向高遠,含意深邃,穿透人生,實在是少有的好詩……”
  張若虛也分明聽出了贊揚中的調侃。
  把太平公主送出門後,張若虛立即意識到了些什麼,忙著收拾整理他的詩稿,但是他難以集中精力。他坐在講桌後面,對桌上的一攤紙心亂如麻,目光不時打量堂下的兩個學生。武麗東張張西望望,心不在焉。武豔與平時一樣,專心讀書,但不斷把目光投向他,使他躲閃不及。她是一塊無暇的玉,是一張潔白的紙,是一片纖塵不染的藍天……以往,他用極大的毅力克制了自己的情感。今天,是最後一次了,要守住這道防線,一定要守住!他告誡自己。
  武麗又上廁所去了,一個下午能去三次,一去就半天。往常她走,他都板著臉看著她,今天不,他低頭裝沒看見。
  武麗剛走,武豔就拿著書走過來了。他聽見她的腳步聲在面前停下。他不敢抬頭。
  也許他們間已有某種默契,也許一刻千金,不容轉彎抹角,武豔的話是這樣開頭的:
  “張先生,娘叫我嫁人。”
  “……”張若虛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只覺得心跳得緊,眼前一片黑暗。
  “要我嫁給崔滌。”
  “啊!那是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他盡量裝著若無其事地說。
  “那與我無關。”
  “你的終身大事,怎麼與你無關?”
  “你應該懂……”
  張若虛輕輕歎口氣,不敢回答。
  她恨他。他點燃了別人,自己卻冷若冰霜。
  “你為什麼不說話?”她倒像個老師,問面前那個答不出話的學生。
  “我能說什麼呢?”張若虛無可奈何地說。
  “比如說你為什麼要准備走?”
  “不是我願走,是我從你母親眼睛里看出她要攆我走。”
  “要走,我跟你一起。”她很堅定地說。
  “我曾幻想過……”
  “只要聽了你這句話,我就有決心,就能辦到。”
  張若虛見她很固執,一時難以說服她,也不想去說服她,便岔開話題,從抽屜里取出一張精致的詩箋說:
  “這是我專為你寫的《春江花月夜》,你收下吧。”
  “難道是臨別贈詩?”武豔盯著她。
  “我求你讀下去。”
  武豔接了過來,讀道: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好呀,把我的名字都寫進去了。”
  “這是專為你寫的,怎能沒有你?”
  “可是你加了幾點水。”
  “你本來柔情似水嘛。”這是他的真感實受。
  武豔柔媚地翻了他一眼,繼續讀下去: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夜空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可是你老躲躲閃閃,時隱時現,那月又怎麼照得著你呢?”
  “可惜人不能回爐,否則,何須躲?”
  “你又說:‘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留照君。’其實,完全是先生多疑。自古以來紅顏白發的故事何其多?你我相差不過三十多歲,宮中的嬪妃哪個不比皇上小三四十歲?六十與十六、七十與十七、八十與十八,滿朝都是。人生難得一相知,不能因年齡的小節而遺憾終身。”
  “可是那終不能同老。”
  “只求同心,何須同老。哪怕一年,一個月,一個晚上。”
  張若虛虛她了,換了個話題:
  “你是公主的小姐,我只是一個窮書生。”
  “難道您教我們淡泊守正,清貧樂道那些話都是哄人的?我說過,只要有個小院,幾間茅屋,養一群雞鴨、一池魚暇,足夠了,看來你還是不懂我。”
  “我沒有勇氣懂你,所以只有歎息:‘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你還有閑情悲歎落月落花,可我呢?你不知道對我的傷害有多大。”武豔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叭嗒叭嗒滴在詩箋上。
  張若虛心潮如湧,也顧不了許多,一把抓住她的手。他的手發涼,她的另一只手趕快去焐上。冷熱流交織,流遍兩人的全身。
  “那只有等下世來彌補了。”分不清是誰說了這麼一句。
  門外有腳步聲,二人依依離開。
  是夜,張若虛整理行裝,准備明日告別,二更才睡。剛吹燈,就聽輕輕敲門聲。
  他知道是誰。他決定不再守那道防線。
  他打開門,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她。
  他們終于圓了個美麗的夢。盡管夢醒了有巨大的痛苦等著他們,也不顧。
  第二天,太平公主果然解除了張若虛的教席。
  第二個月,在太平公主主持下,武豔與崔滌完婚。
  婚後第二天,崔滌便來找太平公主。
  聽說崔滌來了,太平公主喜不自勝,究竟心思沒有白費。回想他的幾次婉拒,看來只不過是一種姿態。讀書人就這個味,什麼禮儀,什麼倫理,最終都在權勢,在情欲面前一敗塗地。這時該她擺姿勢的時候了。
  “叫他等一等。”
  太平公主收拾打扮一番後,姍姍而來。
  崔滌見到她,喊一聲“岳母大人”,便跪在地上流淚不止。
  太平公主感到驚異,問道。
  “什麼事?到底什麼事?”
  “她,她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她了。”
  太平公主聽了,一跺腳,罵道:
  “一定是他!我一看就不是好東西。文人無行!”
  她氣沖沖地喊過管家,命令道:
  “趕快去把張若虛捉來!”
  然而管家回來時報告說,那張若虛一個多月前就回揚州去了。
  太平公主想了想,也再沒去追究。追究起來殺了他又怎樣,豈不是“一缸屎不臭攪起來臭?”自己當初也不是懷了武三思的崇簡後才與薛紹結的親嗎?女大不當留,這是古話了。轉而又想,崔滌因此必對武豔有所冷淡,豈不可以乘隙而入?
  想到這里,她一把拉過崔滌,說道:
  “人生也不必太認真。水至清則無魚,還是含糊些吧。”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12:01

第二十章 決斗在三個女人間進行


  
  在唐代的皇權爭斗中,女人扮演著極不尋常的角色。太平公主與韋氏皇後、安樂公主,都是出色的演員。

  一切按計劃進行。
  京城已變成兵的世界:長安令韋播、中郎將韋锜、衛尉卿韋璿、中書舍人韋元繳,駙馬都尉韋捷、韋濯……一大群韋氏將領各領自己統轄的軍隊,把皇宮和城里的要道要地把守得嚴嚴實實。
  太平公主聽報說中宗駕崩,立刻得出結論:謀殺。她坐上轎子馬上進宮,要看個究竟。
  “兄皇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駕晏了。得的什麼病?吃的什麼藥?停尸在何處?”太平公主見到韋氏,連珠炮似地向她提問。
  韋氏心虛,說話吞吞吐吐:
  “我因有病在床,聽說皇上在神龍殿上批閱奏章時犯了心病,禦醫馬秦客去診斷,藥方尚未開,不知怎的便駕崩了……”
  “馬上帶我去看!”
  韋氏被迫在前面引路,走到神龍殿,只見中宗躺在臨時搭起的床上,微閉雙目,看似安詳,細看隱約有痛苦狀。太平公主見了,想到手足之情,忍不住叫一聲“阿哥——”便放聲大哭起來。一旁的韋氏也假裝干嚎了幾聲。
  太平公主意識到現在不是哭的時候,立刻止住,對著中宗的尸體一語雙關地說道:
  “兄皇,你放心去吧,後事自有妹妹為你安排。”
  說完,轉身向韋氏:
  “皇兄有遺詔嗎?”
  “沒有,我已叫上官婉兒擬去了。”
  她們匆匆來到上官婉兒那里。
  “遺詔擬好了嗎?”剛跨進門,太平公主就迫不及待地問。
  上官婉兒回道:
  “剛剛擬好,請皇後和鎮國太平公主過目。”
  因為是按韋氏的意見擬的,韋氏接過來粗略看看後便交給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剛看頭一句便問:
  “‘立溫王重茂為皇太子。’怎麼沒有皇帝?國家豈能一日無君?”
  上官婉兒善于應變,解釋道:“只是臨時過渡,待選定吉日,再即帝位。”
  太平公主向下念:
  “‘韋太後訓政,相王輔政。’這個主意倒不錯。那就這樣定吧。快選吉日新皇上登基。”
  說完,太平公主便出宮回府。
  回府後太平公主首先召來崔湜,二人攜手進入內室。崔湜以為需要他,便把她抱到床上,但太平公主翻身爬起來說:
  “今天我找你不是為這個,也顧不上這個。我是向你打聽一件事。”
  “什麼事?”
  “皇上的死因。”
  “此事只聽議論紛紛,傳說皇上被藥殺,但無真憑實據。可巧我聽到一點線索……”
  “快快講來。”
  “皇上駕崩那天晚上,在神龍殿伺候皇上的兩個小宮女失蹤了。”
  “啊!那這兩個宮女必然知道內情,被他們殺人滅口了。”
  “不過巧的是一個被救了,聽說躲在一個廟里。”
  “那快去把她找著。此事就交給你,找著後馬上帶到我這里來。這算你立下的頭功。”
  二桂在宮里當了個太監小頭目,手下管幾十個司更守夜的太監。他盡職盡責,天天晚上都把宮中處處巡查個遍。
  這天晚上三更以後了,他正在禦花園里巡夜,忽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深更半夜的,他們干什麼?他知道宮里的事,不該看的不看,不該問的不問。但這件事太怪,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閃在一棵大樹背後,想看個究竟。
  隱約中他看出是韋皇後身邊的幾個太監,其中兩個肩頭上還扛著物件,軟耷耷的,分明是人。另一些,拿著鋤頭鐵銑,急匆匆向花園深處走去。這種事韋氏不止做過一次了,不過他估計這與今天皇上突然駕崩有關。他決定看下去。
  他跟了上去。那伙太監慌慌張張在挖坑,只聽“快、快”的催促聲和鐵器碰上石子的僻啪聲陣陣傳過來。不久,聽見兩具尸首拋迸土坑的卟嗵聲和鏟土、蓋土聲。
  又多了兩個冤魂。
  二桂心里很難過,也很氣憤。但他又有什麼辦法呢?他退到大路上,故意把手中的梆子敲得響響的。果然,那伙人便急急忙忙散走了。
  鬼使神差,完全是鬼使神差。平時不管閑事的二桂今天偏要去看個究竟。他走近松松軟軟的上堆面前,還圍著它轉了一圈。他為他們祈禱,為他們憤恨。當他還准備往回走時,忽聽土堆里傳出呻吟聲。他以為聽錯了,仔細聽,又傳出兩聲。一定還沒死。他放下梆子鼓起勇氣使勁用手刨土。才蓋上的土很松軟,很快就刨到兩個人體。原來是兩個女人。他摸摸她們的鼻子,有個還有一絲氣,微弱的聲音就是她嘴里吐出來的;另一個已完全死去。他把活著的拖出土坑,平放在草地上,從她嘴里、鼻孔里摳出泥土,又給她擴擴胸。漸漸地,她緩了過來。他決定把她背到他的小屋里去,讓她活下去。在背她之前,他把土堆還原,不留下痕跡。
  他認識她,是神龍殿前的小宮娥敏兒,一個圓圓臉蛋、嫵媚無比的小姑娘。在喂了她幾口熱水後,她蘇醒了過來。她也認出了他。
  “我怎麼會在這兒?”
  “我只是從土坑里把你救了出來,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敏兒想了想,想起來了。
  “我和捷兒在神龍殿侍候皇上,只見安樂公主給皇上端了一盒蒸餅,皇上吃了就癱倒在禦案下死了。當時我們嚇得魂飛魄散,不知所措。而後,韋皇後來了,她叫我們不要說。我們什麼也沒敢說。晚上,我們睡了,進來幾個人用口袋把我們蒙了,就昏過去了……”
  “啊!”二桂一聲驚歎。
  “桂叔,您救我出宮吧。”
  “你要回家?”
  “我沒有家。”
  “先出去再說。明天我帶你出去。”
  第二天天未亮,二桂把敏兒藏在運糧運菜的空車里,混出了宮牆,送到韓合一住的破廟里。不巧又被人看見了,于是,一個老道帶了個年輕女子住在廟里的桃色新聞很快傳開,各種猜測也跟著出來了。因為恰恰是在皇上駕崩的第二天,兩件事就被聯系上了。
  敏兒無家可歸,韓合一正在發愁把她送往何處時,忽被崔湜派來的一隊兵包圍了破廟,他倆被捉進了太平公主府。
  一聽說是太平公主,韓合一心中一緊,算來四十多年了,怎麼又碰上她了。
  “你就是神龍殿前的宮娥敏兒嗎?”太平公主問道。
  “媽婢是。”
  “你認識我嗎?”
  “公主殿下,我認識。”
  “你把你那天親眼所見如實講來,本公主替你做主。”
  敏兒從頭到尾細講了一遍,並在供狀材料上畫了押。
  這時,太平公主才發現旁邊還站著個老道士,她忘了他與這件事的關系,問道:
  “我家又不做道場,你來干什麼?”太平公主的一句俏皮話,說樂了滿堂上下的人,韓合一膽大了許多,他回道:
  “公主殿下,我來要兒子。”
  “什麼?”公主奇怪地望著他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貧道烏龜韓。”
  太平公主愣住了,她想起了四十多年前那個憨憨厚厚的漢子。
  “你還沒死?”
  “公主殿下,俗話說‘千年王八萬年龜’,還有得活哩!”
  “你來尋仇?”
  “不,我是被捉來的,也是貧道的機緣,借此向殿下討還兒子。”
  “啊,二桂!”太平公主說:“可以,我馬上就還你。”
  說著,轉過身來吩咐公主府總管家:
  “快去宮中把太監二桂叫來。”
  韓合一當然不敢說他早已見過,只不斷向太平公主雙手合十,連聲感謝說:
  “謝公主大恩大德,只是……”
  “只是什麼?”太平公主問。
  “只是他已不是原來的二龜了。我家的香火便從此斷了。”
  公主無話可說了。但她看到站在一旁的敏兒,不覺心里一亮,問道:著
  “敏兒.你回宮還是回家?”
  “奴婢絕不回宮,不過我無家可回。”
  “好。”太平公主笑了,她腦子里馬上閃過一個奇異的計劃。
  她問韓合一:
  “烏龜韓,我問你,你怎麼又改名韓合一了呢?”
  “師父說我先當和尚,後當道士,兩道合一。”
  “看來你也是一個立志不專的出家人。你剛才說,你要討還一個完整的兒子,可以,我做主為你娶房妻子,讓她給你多生幾個完完整整的兒子,連本帶利都還清,你說好嗎?”
  公主的話一說完,堂上堂下一陣哄笑,笑得韓合一臉紅心跳,他還沒想好如何回答太平公主,她又說了:
  “這是天賜良緣。敏兒,過來。我問你,你已無家可歸,我把你許配給他,你願意嗎?”
  “他?”敏兒看著韓合一說:“嫁給一個老道?”
  “那容易。管家,快把韓合一帶進去換換衣裳,梳洗打扮一下。”
  韓合一一心要兒子出宮,就是想要他娶妻生子,好續韓家香火,可是兒子不願出宮;話又說回來,即使他願意,一個太監,又能怎樣?太平公主一句認真的玩笑話點醒了他,他也就半推半就,口里說不好、欠妥,腳步早隨管家進去了。
  再次出來的韓合一已煥然一新,頭戴青絲帽,身穿綠布袍,腳踏一雙厚底皮靴,除了臉上的皺紋依然如故外,全身上下伸伸展展,儼然一個教書先生。
  太平公主叫過敏兒說:
  “我給你講個故事,還是父皇在世時,有年考進士,有個程姓書生高中第二名,父皇接見他時,見他白發銀須,問他青春幾何?他說七十有三。問他有幾個子女?他說尚未娶妻。父皇就賜他一個年方17的宮女。結親時,有人寫詩跟他開玩笑:‘新人若問郎年紀,50年前23。’自古以來老夫少妻、紅顏白發的佳話多的是。你就不要再去計較他的年紀。再說,他父子救了你,你們相遇,也是緣分。你看他那老實巴交的樣子,將來一定不會欺負你。”
  一席話,把敏兒鎖著的眉頭說消散了,低頭笑說:
  “全憑公主殿下做主。”
  太平公主這時叫過韓合一和敏兒,對他們說:
  “今天,我就給你們做主,結為夫婦。望你們早生貴子。好續你韓家的香火。”
  韓合一、敏兒雙雙向太平公主跪下,齊聲說:“謝公主!”
  這時,管家帶著二桂到了。
  二桂見了公主,忙下跪問安。只因走得匆忙,那手形小木板未來及帶上,他感到很是遺憾。
  太平公主手指敏兒說:
  “二桂,快去拜見你媽。”
  二桂愣住了,從小就沒聽說有媽,怎麼現在鑽出個媽來了?及至看見父親已還俗,穿著常人衣衫喜滋滋站在那里,旁邊站著他昨天搭救的敏兒,便有了幾分明白。遵照公主吩咐,認認真真地叩頭,恭恭敬敬地說道:
  “給父親、母親大人請安道喜。”
  太平公主說不出自己這時的心情,歡喜嗎?悔恨嗎?戲謔嗎?好像樣樣都有。她看看二桂說道:
  “二桂,你在宮中這麼多年,實在不易,願意出宮,你就走。我會重重賞賜你。”
  “走吧,二桂,跟咱們走吧。”韓合一說。
  “不,我不走,我要留在宮里,我要侍候太平公主殿下。”二桂說得很堅決,很固執。
  太平公主導演了這場喜劇後,迅速趕到相王府,將皇上被韋氏母女毒死的經過細細講了。相王聽了止不住淚流滿面,連連歎氣,卻一點兒拿不出辦法。他只有說:
  “皇妹,你看著辦吧。”
  太平公主聽了並不覺相王無能,心中卻暗暗高興。
  急急回府後,太平公主喚來臨淄王李隆基,對他講了皇上被害、韋氏制遺詔等情節。李隆基也把他從宮里太監總管高力士那里得到的消息加以印證,說明情勢很危急。但他卻胸有成竹地說:
  “姑媽勿慮,侄兒我已安排內苑總監鍾紹京,尚衣奉卿王崇曄、劉幽球,禦林軍將領麻嗣宗、陳應禮,果毅都尉葛福順、李仙鳧,以及家將王毛仲、李守德等,做好一切准備。韋氏各支軍隊中我都有人,他那邊稍有動作,我都知道。現在是密切觀察形勢,找准時機,務求一舉成功。”
  太平公主點頭稱贊道:
  “賢侄實在精細果斷,思慮精密。”
  但她心里感到恐懼。他怎麼一點也不像他的父親呢?
  韋氏將上官婉兒擬定的遺詔給宗楚客看。
  宗楚客將詔書向書案上一丟,說:
  “不行,要改。”
  “怎麼改?”韋氏問。
  “相王輔政要改掉,加封他個太子太師的空頭銜就是。皇太後‘訓政’改為‘臨朝聽政’。不然,一番苦心就白費了。”
  韋氏有些為難地說:
  “可那是與太平公主一起商定的呀!”
  “不管她,明天通知相王、太平公主和諸宰相上朝,宣布了就是。造成既成事實,看她其奈我何!”
  第二天,韋氏請相王、太平公主及韋安石、韋溫、岑羲、宗楚客、崔湜、紀處納、蘇環等十余個大臣人宮,宣布遺詔。
  太平公主聽了,拍案而起,吼道:
  “昨日我親見遺詔有‘相王輔政’,為何沒有了?原來‘太後訓政’怎麼成了‘太後臨朝聽政?’”
  韋氏心腹韋溫對太平公主怒目而視說:
  “皇上突然得病,神志不清,難免有失當之處。自古有‘叔嫂不通問’的規矩。相王參與輔政理應修改。”
  尚書右仆射蘇環平時以敢言著稱,他不懼韋氏權勢,說道:
  “遺詔是先皇所立,不可隨便更改。”
  太平公主則冷冷地說:
  “改相王為‘太子太師’實在可笑。重茂才十六歲,立為帝,尚無太子,哪里來的‘太子太師’?”
  爭議一番後,不歡而散。
  韋氏明白,光靠一紙詔書是達不到目的的,重要的是武力後盾。她命禮部尚書韋溫領兵十萬駐紮城中;駙馬都尉韋捷、韋灌率羽林軍飛騎營,嚴守宮城;長安令韋播統兵五千晝夜巡邏,加強戒備,有異常情況立即彈壓,格殺勿論。
  一切布置停當後,聚滿朝文武,宣布太子重茂即位,為殤帝,改元唐隆。太後臨朝攝政,相王為太子太師,鎮國太平公主加號為大長鎮國太平公主。韋溫總領內外兵馬。其他如崔湜、岑羲等都晉升官職。又宣布大赦天下,以收攬民心。
  然而,韋氏、宗楚客、安樂公主等心里並不踏實。“韋皇後毒殺中宗”的說法在朝廷內外流傳。他們整日心驚膽戰,坐臥不甯。特別是聽說太平公主將那個僥悻逃脫的宮女敏兒藏在府中,已將毒死中宗皇上的全部過程講了出來。鐵證如山,罪責難逃。
  “曆來都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眼下情勢一觸即發,如不搶先一步,你我都將作刀下之鬼。”
  宗楚客這麼一說,韋氏、安樂公主等無不心驚肉跳,急忙商議行動步驟:中宗發喪出殯那天,以擊鍾為號,先殺殤帝重茂;再以太平公主、相王、臨淄王李隆基謀反為名,發兵剿滅,務必斬盡殺絕,不留後患。然後,擁韋氏登基為帝。只有這樣,可使大家無慮。
  任務分派下去後,專等中宗出殯那天的到來。
  然而,幾乎一切重要機密都被太平公主和李隆基打聽到了,從而使這次討伐韋氏,重振唐室大業的計劃得以順利完成。其中,作出卓絕貢獻的是一個閹臣,他就是陪伴唐明皇李隆基大半生的著名太監高力士。
  高力士本姓馮,八歲入宮時拜太監高廷福為義父,改名高力士。在宮中時間久了,他看到一片刀光劍影中這派起那派落,認定跟哪一派都是危險的。他就周旋于安樂公主駙馬武廷秀和太平公主之子薛崇訓、相王之子李隆基之間。他很有頭腦,喜讀書,愛思考,從曆史變化中總結前朝興亡,權謀得失,還形成自己的一套閹臣哲學:在皇權爭斗中腳踏幾只船,隨時准備改換門庭,隨時准備反戈一擊,甚至反反戈一擊。
  現在,他面臨一種選擇。因為他投靠在安樂公主門下,在中宗被毒死後被任命為內給事中,並在這次“翦滅三府”的軍事行動中被任命為監軍,與兵部侍郎崔日用一起統兵圍困相王、太平公主和臨淄王三府,不許放跑一人。
  他作了一番權衡:韋氏無論才能權謀,都不及武則天,就是比太平公主也差得遠。她手下的人,多是些貪圖小利的鼠輩;更何況名不正、言不順。武則天的戲演一次已經夠了,曆史絕不會給韋氏再提供一次舞台,她必敗無疑。誰是贏家呢?他毫不猶豫地看中了臨淄王李隆基。年輕、英俊、有頭腦、有能力。頗受眾望不說,他是相王之子,正統的接班人。高力士早與他有過接觸。當“剪滅三府”的密詔發到他手上時,他立即將消息傳給了李隆基。接著,李隆基又得到崔日用的相同情報。這支軍隊不僅沒有去完成“翦滅三府”的任務,後來反倒成了攻打皇宮的主力。
  李隆基還得到情報,韋氏對高力士和崔日用並不信任,她又派禦林軍將軍韋忠率三千兵馬尾隨在後,一則用以監視高、崔的部隊;再者如發現他們不用力盡命,立即補充上去,一定要把三府殺個寸草不留。
  “計劃不為不周,用心不為不惡毒。”李隆基心想,“你從外面攻打我,我便從內部攻打你,掏出你的心髒。”他做了一個非常大膽的決定:把他的指揮中心設在禦花園之內。
  內苑總監鍾紹京是管理宮內上千名工匠的總頭目,對韋氏、宗楚客等人的惡毒凶殘見得太多了,如果讓他們獨霸了朝政,這日子就設法過了。他們嗜殺成性,那麼多有本事有能力的人都死在他們的手下,我這個工匠頭目算什麼?稍有不慎,吃飯的家伙就會被他們端了。權衡再三,他決定投靠李隆基。在後苑築了通向宮外的暗室,稍作布置,就成了李隆基的指揮部。鍾紹京手下還有一批效忠唐室的工匠,他們便成了李隆基的衛戍部隊,日夜拿著鋤頭鐵錘斧子等工具,以勞動為掩護,執行著保衛他們心中偶像的神聖任務。
  李隆基早在兒童時代就成了人們心目中的偶像了。
  他七歲那年,則天聖神皇帝坐朝,文武百官鴉雀無聲,肅立兩旁,恭聽皇上訓示。四周一片寂靜,就連遠處幾個麻雀在樹梢上打架都聽得清清楚楚。
  就在如此莊嚴安靜的時刻,突然一陣馬蹄聲夾雜著滾滾車輪聲,由遠而近,眼看進了禦殿大院,一直沖向朝堂。值班衛隊忙去阻攔,馬車竟不停,直到一群衛士上前拉住馬車,勒住馬缰,馬車才緩緩停住。
  “誰敢私闖朝堂,快給我拉下車來。”武則天大怒,咆哮著。
  還沒等衛士去拉,車簾一挑,一個身著華服的孩童猛地站在車轅上,從腰間抽出佩劍,揮動著對圍捉他的衛士們說:
  “還不快些滾開,這是李氏江山,大唐朝堂,誰敢阻攔本王車駕?本王上朝,坐轎乘車由我的便,不用你們過問。若不讓開,小心本王取了你的腦袋!”
  武則天在禦座上聽得真切,忙喝開衛士,叫道:
  “隆基孫兒,快上來。”
  李隆基跑上大殿,正准備行禮跪拜,被武則天一把抱過來放在膝頭上,親了又親,又對眾大臣道:
  “此兒將來定是安邦定國的天子!”
  在那風雨飄搖、人心惶惶的亂世,人們心中都期望有一個力挽狂瀾的英雄,一個真命天子,一個眾人崇拜的偶像,于是李隆基便被推上前台。只要他振臂一呼,立刻應者云集。
  “殿下就在我們禦苑內!”工匠們互相傳遞著這個鼓舞人心的消息。
  太平公主獨自一人在府中獨斟獨飲。
  這幾天特別緊張,她想松弛一下。她回憶被崔湜輕輕抱起來,輕輕放到床上的情景。很奇怪,她卻沒有那個興致,冷冰冰地回絕了他,想起來很不應該。如果是現在,該多好。可是去傳喚他的人已走了一個多時辰,還沒有來,她情急難熬,焦急萬分。
  擺的酒菜早已冷了。
  酒菜冷了,可心里在燃燒。她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心想他來了第一句話我會說:“恭喜你呀,入閣當宰相了。”他一定會說:“全靠公主殿下的提攜。”其實完全是韋氏的意思,不過我沒有反對,還附和了一聲,當然也算提攜。他這個人我還不知道,油光水滑,要是當著韋氏,他更會這樣說。我還要問:“聽說你挨了武豔一巴掌?你給我說說。哼,你不說就當我不知道?”
  “公主殿下,您過量了,不要再喝了……”侍女們都勸她。
  她不聽,還要喝。
  眼前出現人影,她問:
  “是崔湜來了嗎?”
  “不是,是宮里來人請殿下去議事的。”
  酒醉心明白,她覺著奇怪,她今天到這所府里來沒人知道呀。看來人,不止一個,是一大幫。反正跑不掉,她大聲說:
  “走,快備轎。”
  在一旁的薛崇簡阻止道:“母親,您不能去。”
  “去,沒有事,那韋氏豈是我的對手?”
  太平公主醉醺醺地上了轎,後面緊跟著薛崇簡。
  這是韋氏、宗楚客和安樂公主共同策劃的陰謀。
  “以皇上的名義去請他們來。不來,抗旨;來了,那就由不得他了。”安樂公主人小鬼大點子多,她提出了這個建議。
  “還是公主聰明。佩服。”安樂公主因大膽承擔給父親送蒸餅的任務,為藥死中宗立下頭功,成了他們幾個人眼中的“英雄。”韋氏、宗楚客同聲表揚她。
  “如果找不到她呢?她狡兔三窟,誰知她躲在哪里?”韋氏說。
  “有一個人准知道她在哪兒。”安樂公主說。
  “誰?”韋氏、宗楚客同時問。
  “崔湜。”
  果然,他們從他那里摸到線索,把太平公主“請進”了皇宮。
  太平公主也確實喝得太多,直到把她抬進宮門,因宮中衛士把薛崇簡擋在門外面發生激烈爭辯,才把她驚醒。她對與禁軍爭辯的薛崇簡說:“兒子,你就留在這兒,看他們敢對我們怎麼樣?”說完,使勁一跺腳,厲聲命令轎夫:“走!”在她心里,這一腳她跺的是崔湜,可是卻落在轎夫的肩頭上。
  薛崇簡眼看母親的轎子消失在宮牆里,他想抽身回家。幾個衛兵一擋:“請你留一下。”他也被軟禁起來。
  相王也被以同樣的方式“請”進了宮里,不過他沒有喝醉酒。聽說有聖旨,便毫不考慮地跟著來人進了宮。當然也被軟禁了起來。
  只有臨淄王李隆基,因為他早就躲進內苑的地下室里,去府上“請”他的人空手而歸。
  “可算大功告成了一半。相王、太平公主都在我們掌握之中,群龍已無首。其他凡與我們作對的人,一個個收拾。”韋氏咬牙切齒地說,臉上卻堆滿了笑意。
  “可是還有個李隆基啊!”宗楚客說。
  “他,孤掌難鳴。逮住他只是遲早的事。”
  韋氏說完,一手拉著宗楚客,一手拉著崔湜,輕聲細語地說:
  “好累呀,讓我們一起去歇息歇息。”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12:35

第二十一章 孤獨的勝利者


  
  一夜之間,她的政敵和情敵韋氏、安樂公主、上官婉兒等全數被消滅,戰場一片狼藉。她感到孤獨、寂寞,感到恐怖。

  公元710年,即唐少帝李重茂唐隆元年,是唐朝曆史上最為激烈、緊張、焦躁不安的一年。這年六月,天氣又特別熱,人們見面第一句話便是:
  “今天好熱呀。”
  “比昨天更熱。”
  “這老天爺真的冒火了。”
  剛剛被任命為宰相的崔湜今天不僅熱,而且心焦不安,他遇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情況:韋氏、太平公主、安樂公主、上官婉兒同時派人來請他去。時間又偏偏都是今天晚上。
  他在寬大的書房里踱步,輕松、悠閑,還有幾分得意。走到一面鏡子面前,他停下來,欣賞著里面的自己。怪不得她們都少不了我,就連我自己見了,都忍不住想親一口。他果然把嘴對著里面的那張嘴“嗤”地親了一口。
  就在那一霎那,他發現一個白影晃了一下。仔細看去,原來是白頭發,一根、兩根……他一根根地剔出來,一一扯掉。扯一下,痛得歪一次嘴,當他歪過不知多少次嘴後,他的腳前已留下一片白色,這才發現白頭發已多得扯不勝扯,不由長長地歎口氣說:“這宰相來得也實在不易。”
  他決定不再在鏡子面前停留,轉過身來,准備再走兩個來回。但剛轉身,才想起忘記取出那件東西。
  鏡子是個暗櫃的門,他拉開它,從里面取出一個小瓶。他今天要用這個去對付她們,莫說四個,哼,再四個又怎樣?他忍不住笑了,悄悄對自己說:“看來這宰相來得也太舒服,太容易了。”他仔細端詳著手中的那個小小的藍瓷瓶,玲瓏精致,煞是可愛。只要打開瓶蓋聞一聞,就可以所向披靡。他記得這是一個和尚獻的。也怪,和尚四大皆空,不近女色,卻專會做這些玩藝兒。可見,他們對女人很有研究。
  女人,想到女人,他便把今晚要去會見的那四個女人一一做了比較:韋氏、太平公主,情場老手,風流尤物,酣暢淋漓,但她們身上權勢味太重,對她們,是聽命,是服從,是奉命行事,情緒往往受到限制;至于安樂公主,年輕、美貌、鮮嫩無比,然而盛氣凌人,薄情寡義,只能是她的工具和奴隸,用完撂到一邊。有興味的還是上官婉兒,美麗溫順不說,有詩人的情懷與氣質,柔情似水,善解人意,彼此平等,沒有戒心,沒有顧忌,盡情而樂,盡歡而止。經過一番比較,他總覺得男女之事還是少有些利害為好,利益的因素越多,趣味就越少;利益的因素越少,情意就會更濃。他認為自己的這個總結很有道理,他還以為官場與情場的區別就在于此。
  想歡樂的事,時間過得特別快。看天色不早了,便對門外喊一聲“備轎”,准備馬上出門。
  上了轎,執事問走哪兒?
  按說,他該先去韋皇後那里,但轉而一想不行,太平公主這位姑奶奶更難纏,先應付好她最要緊,便說:
  “去太平公主府。”
  也許是晃晃悠悠的轎子的顛簸,他有了幾分清醒,才想到剛才太平公主派來的人說她在興市坊別府。他馬上叫轎子掉頭。
  他知道她不斷換地方是有用意的,看得出來,韋氏和宗楚客已醞釀對她下手。可太平公主也不是好對付的,聽說相王的三公子李隆基這段時間十分活躍,行蹤不定,詭秘莫測,看來還有一場厮殺。好容易弄到的相位說不定馬上會從手上滑掉。想到這里,他光滑平潤的臉上頓時出現幾道深溝。
  太平公主在興市坊的別府他來過,門臉較小,從外面看,只是一般中等級的府第,可里面寬大豪華。他與她度過若干個難忘的銷魂之夜。
  轎子到了,他一跺腳叫停下。正准備下轎,一騎馬從後面攆上來,一看,便知是宮里人。來人拿出韋氏手諭,請他立即進宮。
  他猛然意識到他被跟了蹤。
  他只有叫一聲:“起轎,進宮。”
  在轎子里他盤算著,要編個什麼樣的謊言才能騙過那個一精明的醋罐子呢?
  太平公主被“請”進宮後安置在一個偏僻的院落里,門外,有幾個陌生的人影晃動。
  這種事她經曆不多看的多,該怎麼對付,心中有數,便和衣倒在床上蒙頭休息。
  半個多時辰後,韋氏在安樂公主陪同下來了,她們剛剛跨進門,好像從半空中掉下來的聲音把她們嚇一大跳:
  “嫂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太平公主臉朝里,好像對著牆壁在說。
  恰恰這時,崔湜也一腳跨進來,太平公主仍對著牆壁,發出如幽靈般的聲音問道:
  “崔湜,你也來啦?”
  有質問,有責備,有嘲諷……崔湜聽了,浸一身冷汗。
  這時,太平公主翻身坐起,穿了鞋,在梳妝台前輕輕擺弄了下頭發,整理了衣飾,還對鏡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
  “姑媽,您老別多心,我們是請您來商議後天父皇安葬殯儀大典的。”安樂公主走上前,向太平公主施禮說。
  韋氏馬上接著說:
  “是呀,皇上駕宴後,我六神無主,想到皇妹更有主見,特請您來拿拿主意。”
  這時太平公主已整衣畢,在上首的太師椅上坐下,擺出主人的架勢說:
  “怎麼,你們都站著干什麼?坐,快坐!”
  韋氏等先後就坐。
  “講吧。”太平公主也不看誰,對著自己的腳尖說。
  韋氏把眼睛看著女兒安樂公主,安樂公主直擺頭;她又看看崔湜,崔湜把眼睛看著窗外那片天。
  這一切,都沒瞞過太平公主。她笑問道:
  “怎麼,還沒有商量好?”
  “是這樣,皇妹。”韋氏見他們都不講,只有硬著頭皮說道:“反正今天在這里的都不是外人……崔丞相,也是自己人,我們商議。自則天皇帝退位,中宗繼承大統以來,我大唐國勢日衰。今中宗皇上駕崩後,殤帝即位,然而他年幼無知,不懂事體,這大唐江山交給他,實在叫人不放心。看來,還是女主當政,大唐國運方會發達。我們商議,廢了殤帝,請太平公主您……”
  韋氏還沒講完,安樂公主忙搶過話頭說:
  “我們商議由姑媽您當女皇……不過,姑媽一向淡泊守正,對皇位一定不感興趣,故……”
  “好了好了,不要說了,我全明白了。”太平公主打斷她們,逼視著她們說:“我對皇位不感興趣,那誰感興趣呢?當然是你們母女倆了。你們直說,倒底要我干什麼?”
  “姑媽,我們不要你干什麼。只要你不反對母親登基,不反對立我為皇太女,您老人家照享富貴……”
  韋氏以目示崔湜,崔湜只得說:
  “安樂公主所言極是。”
  太平公主立即把目光轉向他,他眨個眼睛躲了。
  太平公主暗想,自己有幾次可以登位的機會,可一想起則天母後那最後的目光,那叮囑,就把野心壓了下去。沒想到,這兩個女人還這麼迫不及待。好,先看看你們是不是那塊料。便說。
  “想當年父皇駕崩後,母後則天皇帝繼位,改國號周,不知皇嫂登基後,這國號改稱什麼呢?”
  兩個女人一個急著想當皇帝,一個急著想當皇太女,至于國號嗎,她們還沒來得及想。太平公主一問,倒把她們問住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半晌答不出話來。
  “哈哈哈,”太平公主狂笑一陣後,說道,“當年母皇武則天雄才大略,深謀遠慮,有經天緯地之才,費了好大勁才當上皇帝,不過也只當了十五年,臨終前自動放棄了帝位。我看著你們兩個,加起來也比不過她一個指頭,還想學她當皇帝?你們要是明智的,趕快丟掉癡心妄想,好好去李氏宗祠請罪,說不定還可以保全性命,要是不聽我的勸告,到時候你們後悔不及……”
  “好個不識抬舉的東西,看我結果了你!”韋氏說完,從侍衛手中奪過劍,要殺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竟毫無懼色,上前幾步,走到韋氏面前,伸著脖子說:
  “殺吧!”
  韋氏果然舉起了劍……
  “且慢!”一聲震耳的吼聲傳來,韋氏一驚,手中的劍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在禦苑地下室的指揮部里,李隆基望著一雙雙焦急憤怒的目光。他明白,大家都在等他下命令。
  按計劃,要明天下午才起事。可今天,相王和太平公主先後被抓進宮,生死不明。難道他們已知道起事計劃,提前動手了?可是,要是真的提前動手為什麼只“請”相王和太平公主兩人進宮,他們的家族一點未動?只有一種解釋:他們心慌意亂,怕到時候相王和太平公主躲了,先扣起來再說。
  但部將王毛仲、內苑總管鍾紹京不這樣看,他們認為計劃業已暴露,如不提前馬上行動,就來不及了。
  李隆基拒絕下令,他說:
  “准備不周,倉促行動,無異送死。”
  直至得到准確情報,證實韋氏母女捉去相王和太平公主,不過為了做人質。她們因毒死親父親夫,心中緊張恐怖,要抓兩個大人物來為自己“保鏢”壯膽。就是死,也有兩個像樣的殉葬人。如此而已。
  崔湜被韋皇後傳進宮,初以為是為了給她侍寢,後來了解到主要還是從他身上摸到太平公主的行蹤,以便捉拿進宮時,他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她一定會誤會,以為我出賣了她。他要找個機會解釋。
  現在就有一個絕好的機會,當他看到韋氏舉起劍向她劈下去時,平時一貫在韋氏面前馴如羔羊的他,竟然發出來自丹田的氣力猛喝一聲:
  “且慢!”
  韋氏的劍放下了,但一束憤怒的目光對著他。
  崔湜趕快站起來,卑謙恭順地對她講:
  “陛下,恕臣直言,您這一劍砍下去,不只是砍了太平公主,也砍了您苦心制定的計劃,砍掉了您的基業。陛下不要過于氣惱,不要過于性急。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情,都有定規。望陛下三思。”
  韋氏也覺得他的話有理,原計劃也不是現在殺她,只是她太凶狠,才忍不住恨不得馬上結果了她。真的殺了,手里少一張王牌,事更難辦。她說道:
  “好,先不殺你,你好好想想,只要你回心轉意,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說完,韋氏帶上一干人,急匆匆走出門去。
  崔湜走在最後,在跨出門前,回頭一望,恰與太平公主目光相對,眾目睽睽之下,他不敢傳遞任何意思便若無其事地跨出門去,尾隨韋氏之後走了。
  韋氏只有走來走去來消解心底的恐懼。與任何殺人狂一樣,她這兩天心情特別糟,精神恍惚,心意煩亂,食不甘味,寢不安眠。她不敢與任何人的目光相對,她從任何人的目光中都似乎看到對她的蔑視,對她的唾棄,對她的憤怒;她從任何人的目光中都看到“殺人狂”三個字。
  她努力使自己安靜下來的唯一辦法就是多想她的婆婆則天大皇帝。她那時怎麼就那麼平靜?親手掐死自己的女兒,毒殺自己的兒子。她的姐姐、外甥女,母女雙雙死于她手,居然心安理得,不驚不詫,沒有分毫負罪感,皇帝當得有滋有味。我只不過才親手殺了一個人,就這麼穩不住。比她,我倒底差些什麼呢?對了,她悟出來了,則天皇帝身材高大,威風凜凜,站在那里像座山,當然什麼也不怕。
  她立刻換上高底鞋,穿上如則天皇帝那樣的長袍。那長袍太長,出入門檻,上下階梯,都少不了有兩個小宮娥在後面牽著。她便這樣在皇宮里走來走去,心情似乎平靜了許多。
  但是晚上不能不睡覺,哪怕楊均、馬秦客雙雙相陪,左擁右抱,百般撫慰,千種癡情,萬般風流,都不能使她安寢。
  “陛下,我去親自給您做碗鮮參湯來,喝了自然心境舒暢。”禦廚楊均說罷便出門,不一會兒端上一碗熱騰騰的參湯。但她只嘗了兩湯匙,就推到一邊去了。
  “陛下,我去給您拿安神藥來,只消吃上三五粒,保准心神怡然,酣至入夢。”禦醫馬秦客取過藥來,韋氏抓一把吃了,照樣睡不著。
  最後,還是馬秦客的辦法生效。他讓她躺下,通身上下,一一按摩穴位。漸漸地,她閉上眼,還傳來輕微的鼾聲。
  可是夢中,她更不平靜。她在不停地揉面,不停地攪拌那有紅色藥末的焰,不停地做蒸餅。在夢里,中宗臨死時的表情看得更真切,他的掙紮呻吟聽得更清楚……
  與她相反,被囚禁的太平公主卻表現出分外的安詳,晚上覺也好睡,准確地說,還從來沒有今天這麼好睡過。沒有人來打攪,甚至沒有人陪伴,專心一意地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她計算著時間,距與李隆基商量的起事時間還有兩三個時辰。
  她守候在窗前。少時,一個武官模樣的人走過。她把他喊住。
  “喂,你過來。”
  那武官走了過來,向她拱手行禮。
  “你認識我嗎?”
  “聲名顯赫的太平公主殿下,誰不認識?”
  “你叫什麼名字?任何職務?”
  “末將果都尉劉平。”
  “誰叫你們把我看管起來的?”
  “公主殿下,此事與我無關,完全是奉長安令韋播的命令行事。”
  “你知道要囚禁我的原因嗎?”
  “不知。”
  “好,我對你說。韋氏毒死皇上,與安樂公主、宗楚客合謀,要篡奪唐室江山,他們怕我反對,便把我囚禁于此。”
  “原來如此,險些被他們騙了。我家世代食唐朝君祿,正尋機圖報,聽公主殿下一席教誨,末將願聽調遣,為唐室立功。”
  太平公主聽他說得真誠,便從頭上拔下一支金簪交與他說:
  “你快出宮門去尋找我的兒子武崇簡、武崇訓,將我在宮中所住方位告訴他們,好來搭救。還有相王的住所也打聽清楚。這里是一支金簪,事成後以此為憑,我將重重封賞你。”
  “末將聽命。”劉平接過金簪准備退下,太平公主說:
  “把你的佩劍留下。”
  劉平稍有猶豫,但還是解下,雙手捧給了太平公主。
  劉平出了大院,翻身上馬,混出建福門。但見隊隊兵馬,整齊排列在承天門內外待命,他不由心中一緊;走到承天門,從城門洞往外看,密密麻麻的隊伍聚集在廣場上,里里外外,把皇宮包圍得如鐵桶一般。劉平不覺有些畏懼,原來韋皇後早有准備,兵馬已調齊。太平公主雖有朝臣支持,但兵權在韋氏家族的人手中,要想逃出官去,重振唐室,談何容易。我只不過是個低級軍官,風大隨風,雨大隨雨,才可免性命之慮,進而得到發達;而剛才,貿然答應太平公主出官報信,也實在危險,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他感到騎虎難下。
  正兩難間,只見從承天門進來一彪人馬,為首的正是長安令韋播。想躲,已經來不及,只有硬著頭皮去見禮。韋播見到他,問道:
  “劉平,你不在宮中看管好人,跑出來干什麼?”
  “稟告大人,末將有一事尋找大人。”
  “什麼要緊事,快講。”
  劉平從懷中取出太平公主給他的金簪,交給韋播說:
  “末將在內官值班,被太平公主叫住,給了這個,叫去宮外報信。特向大人報之。”
  韋播接過來看了看,說:
  “你速帶一隊人馬,按太平公主所說地址搜捕她的同黨。及早完成複命。”說罷,命一隊人馬跟劉平出宮門去了。
  韋播拿著那支金簪,反複細看,然後插在自己的頭上,策馬向東宮跑去。
  臨淄王李隆基已將各方面都布置停當,約定今晚起事,放炮為號,宮牆內外,一齊動手,誅殺韋氏及其黨羽。
  是夜,月明星稀,涼風習習,長安令韋播與衛尉卿韋璿正在朱雀門門鏤上飲酒,還傳來四個歌妓作陪。因連日辛苦,甲不離身,難得今夜偷閑,解甲暢飲。酒至半酣,忽聽遠處一聲炮響,韋播一驚,忙向門外守望的校尉葛福順說:
  “快去察看是哪里放炮,逮住他就地正法。”
  只聽葛福順應了一聲,領十余名兵士推門而入,還未等韋播。韋璿回過神來,二人皆作了刀下之鬼。葛福順命割下兩顆人頭,挑到城樓上向下喊道:
  “眾禦林軍弟兄們聽著,韋氏毒殺皇上,弑君作亂。韋氏黨人,結伙成幫,亂我大唐。我等奉相王將令,已將韋播。韋璿二賊處死,懸首級于此,望諸位弟兄共同努力,誅殺韋黨,效命唐室,共建勳業;如有助紂為虐,甘心附逆者,定誅九族。”
  禦林軍中多數對韋氏黨人深惡痛絕,今既有人領頭,又奉了相王之令,便個個爭先恐後參加付韋行列。葛福順下了城樓,重新整頓兵馬,聚有千余人,向承天門殺去。
  羽林將軍李仙鳧,在帳中聽到炮響,帶上手下數百兵馬攻安福門。一路殺去,所向無敵,與葛福順的兵馬恰在承天門會師。
  李隆基所領的一支兵馬,已在玄武門外,聽見炮響後,宮內殺聲震天,量已得手,便發動進攻。南北夾擊,頓時攻下玄武門,在太極宮與李仙鬼、葛福順會合,向韋氏的巢穴東官殺去。
  太平公主手握佩劍,擺了幾個架勢,又舞了兩個套路,上下翻飛,左右刺殺,尚覺得心應手。她慶幸從小學了兩手,緊要時也算排上了用場。她計算著時間,這劉平也該回來了。
  “公主殿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後牆窗外傳來。
  她踩上板凳推窗一看,是個老太監,因低著頭,認不清。
  “你是誰?”
  那太監猛地抬頭——
  “啊!二桂,你。”太平公主見到他分外親切。
  “殿下,快跟我走,遲了就跑不掉了!”
  “什麼?”
  “韋氏已率兵殺向這里來了,快!”
  不等回話,二桂就從窗外伸出手來。太平公主拉著他那粗壯肥碩的手,輕輕上了牆,從窗口翻了出去。
  “隨我來,去救了相王一道跑。”
  太平公主這才肯定相王也關在宮中。她扶著二桂的手臂,翻過幾道矮牆,又拐過幾道門檻,到了一個院落的後門。太平公主在宮中住過多年,她記得這是當年爺爺太宗皇上常住的地方。她見二桂對守門兵士說了幾句話,那兵士便開了門,恭立在門邊。太平公主進門時,守門兵士還躬身行禮。
  這個院子里關著相王。
  相王本與世無爭,幾次讓皇位,讓太子位。被韋氏抓來以後,他成天靜坐在床上練吐納之功。一切聽天由命。
  他正練得入神,忽聽門響,睜眼一看,推門進來的是太平公主。他驚喜萬狀,功也顧不上練了。
  “參見相王哥哥。”太平公主的聲音有些哽咽。
  “妹妹請起。”相王扶起太平公主要她坐。
  “二位殿下,此處非久留之地,快打點了隨我走。”二桂著急地說。
  相王是個慢性子人,拖拖拉拉好一陣才說走。可剛剛出門,就被韋氏等一行逼了回來。相王與太平公主退到房內。太平公主手握佩劍與韋氏相對,韋氏身後是一群衛士。
  “哼,看你們往哪里跑?”韋氏手提長劍,凶狠地對相王和太平公主說。
  相王推開身前護著他的太平公主,上前半步,向韋氏一拱手說:
  “皇嫂,不知為何你一定要置我們兄妹于死地。你要當皇上,你當就是,不干我的事,為何要殺個不停?連親兄妹你都不放過。你也太狠心了。你看你身後那扇門上,還貼有前朝大將軍尉遲敬德的像,是當年祖父太宗皇上時留下的。玄武門之變,太宗殺了建成、元吉兄弟,晚年受他們亡魂的折磨,便命人畫了尉遲敬德的像貼在門上,日夜守護。你韋氏毒殺親夫中宗皇上,卻不自知罪孽深重,幡然悔悟,反而還要殘殺我兄妹,你你你,你不怕亡魂向你索命嗎?”
  相王說得義憤填膺,聲淚俱下。太平公主對兄長這個時候講這些空話感到可笑,一把把他拖到身後,揚起佩劍指著韋氏說:
  “相王兄,對這殺夫弑君的賊婦,講這些豈不費了口舌。來,韋氏,有本事咱倆一對一比試比試。”
  那韋氏提把寶劍只是虛張聲勢,聽說要一對一比試,慌忙後退,叫後面的衛士們上。
  太平公主見了大笑道:
  “你這賊婦,有本事毒死親夫,卻不敢與本公主對陣。好,你且退去。來,哪個衛士敢上來,與我比試比試。”
  見是太平公主,衛士們誰也不敢上,也學著韋氏向後退。
  “量你們也不敢!”太平公主厲聲說,“你們看清了,我是太平公主,我身後是相王。韋氏這賊婦,毒殺了皇上還不算,還要斬盡殺絕我李唐宗親。你們都是食大唐俸祿的兵士,現在正是為大唐盡忠效命的時候。快殺了這賊婦,為皇上報仇。誰殺了她,誰立頭功,我封他五品官銜……”
  太平公主話音剛落,一片殺聲從外面傳來。殺聲中分明聽到有“殺韋氏,滅韋黨,興大唐”——喊聲。韋氏身後的衛士隊伍立刻瓦解,在潰退中,韋氏身邊一個年輕衛士,手起刀落,立斬韋氏,取了首級,獻于相王和太平公主腳下。
  “封你五品,本公主絕不食言。走,快跟我去清殺韋氏余孽,再立戰功。”
  這時有衛兵牽過兩匹馬來,太平公主、相王各騎一匹,帶領剛才收編的衛兵,向宮外殺去。半道上,又與總監鍾紹京的工匠隊伍數百人彙合,浩浩蕩蕩一大群。先在宮里搜索韋氏余黨,無論老少,殺得一個不留。
  “姑媽饒命。”安樂公主被幾個工匠捉住,押到太平公主馬前。太平公主對她冷笑兩聲,問道:
  “安樂,我問你,你今年多大了?”
  “姑媽殿下,侄女今年二十二歲了。”
  “多好的年紀呀,真可惜!更可惜你父皇白白疼你一場!”
  “侄女知罪,但求免死。”
  “像你這樣敢殺死自己親生父親的女人,留在世上何益?”
  太平公主對押她的人擺了擺頭,于是,幾把鋤頭幾乎同時砸在她的頭上,頓時腦漿迸出,死于階前。
  太平公主還未殺出東宮宮門,外面太極宮李隆基引領的禦林軍就殺了進來。姑侄二人在大門上相遇。會合後,繼續在宮中清殺韋黨余孽。
  聽到外面的厮殺聲,上官婉兒更是心神不定。她派出的侍從進進出出,一會兒回來說韋家的士兵殺進了宮,一會兒又說李隆基的隊伍殺入了承天門。好在她早已做好准備。她草擬了兩份詔書:一份是韋氏登基的,從中國有女媧補天,到異域有女王體制,從前朝則天皇帝,到當朝韋氏功德,說得頭頭是道。一句話,韋氏登基乃天運使然,人神共扶;一份是韋氏當誅的,從她淫亂宮廷,培植黨羽,到她毒夫弑君,野心篡國。種種罪惡,罄竹難書,天地不容,人神共誅,寫得義正詞嚴。她把兩份詔書分別放在書案的左右兩個抽屜里,視情勢變化,打開不同抽屜,拿出來呈上。
  上官婉兒乃唐代著名女詩人,可她是作為一個罪人之女留在宮中的。在宮廷斗爭中。她的人生小舟忽上忽下,波峰浪谷;不知經曆了多少惡水險灘,然而她終于有驚無險地度了過來。
  現在,她又面臨一次生與死。榮與辱的考驗。她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決定她命運的那一刻。
  當她得知李隆基的兵馬已全部控制了皇室,韋氏、安樂公主等一干人均已被誅時,她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嚴峻。她急忙拿出那張譴責韋氏的詔書,命宮女打著紗燈出門迎接李隆基的兵馬。
  來的是劉幽球,李隆基的心腹將軍。她呈上詔書,求劉幽球在李隆基面前代她說幾句話,以求免死。劉幽球見她雖已年過四十,然風韻猶存,話聲宛轉,嬌柔動人,便產生幾分愛意,滿口應承下來。時值李隆基、太平公主正在含元殿處理軍機要務,見劉幽球帶著手捧詔書的上官婉兒走上殿來。那上官婉兒自知有罪,進來後低頭不語,十分可憐。劉幽球從她手上取過詔書,呈給李隆基,並說道:
  “上官婉兒早就擬好聲討韋氏的詔書,還提出請立相王的建議,可見她對唐室的忠誠。請二位殿下網開一面,放她一條生路,讓她繼續為新朝擬制詔書,將功補過吧。”
  李隆基聽了沉默未語,只把目光看著太平公主。
  這時,太平公主仔細地端詳上官婉兒。看著她,便想到張昌宗,想到崔湜,想到她與韋氏合流……但她也實在太可憐,孤苦伶仃地在官中掙紮,確也不易。如此圓滑機靈,還是未逃脫今日,對她不免有些同情,然而,當李隆基以詢問的目光望著她時,她竟毫不猶豫地做了個搖頭的動作。
  于是,李隆基說道:
  “上官婉兒.讀亂官闈,助紂為虐,不可輕恕,今日不殺,遺患無窮。”
  上官婉兒聽了,也不分辨,任幾個兵士把她推到台階下。只聽耳邊一陣風響,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可惜一縷芳魂變成一道紅光,瞬間便消散了。
  時年,上官婉兒四十六歲。
  太平公主眼看自己的敵手韋氏、安樂公主、上官婉兒,一夜之間都被消滅了,不知為什麼她並不感到特別高興,她感到寂寞,感到孤獨,甚至有幾分恐怖。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13:10

第二十二章 亂世眾生相


  
  不斷地政變,不斷地殺戮,一批人浮上來,一批人沉下去。不管你是誰,每個人都在生死榮辱的網眼里過一道。這世界一下就變得斑斕多彩了。

  又是一場大清洗。凡韋黨人物,除當場殺死者外,其余韋溫、韋捷、韋濯、韋元徼等等,一並拿斬,而且株連家族,連繈褓小兒也一個不留。至于不姓韋,但助韋為惡的宗楚客、趙履溫等首惡,也一網打盡。于是那些以前趨附韋氏的人個個膽戰心驚,想出種種辦法保全自己。
  第一個慌了手腳的是那個討了韋氏奶娘做老婆的禦史大夫竇從一。他把老婆子叫來罵道:
  “你這個死老婆子,當初,你叫我在滿朝文武百官面前大出洋相,讓我沒法做人。而今,又因你的原因,害得我性命難保,對不起……”
  說著,向她丟一把利刀。一條繩子,並說:“你請便吧。”
  那老婆子見要她自尋短見,不肯就范,說道:
  “當初你娶我不是很高興嗎,還以韋皇後的義父自稱,而且你也實在沾了不少光。你從四品提到三品,還不全靠我去走門子成全的嗎?要我死,沒那麼簡單,要死一齊死。”
  竇從一看硬的不行,便來軟的,他說:
  “你既然成全了我,那就成全到底,就像秘書監王邕的老婆一樣,她是韋氏的妹妹,見韋氏被誅,自己尋了短見,讓丈夫把首級割下來獻上,結果免死。古書上說‘夫為妻綱,’自己死了卻救了丈夫,這是青史留名的好事……”
  老婆子心里有點活動了,但仍低頭歎氣。
  “你歎什麼氣?怕到陰間沒有房子住,沒有衣服穿,沒有錢用?這好辦,我給你准備齊全,你放心走路,我還要在你的碑文上記一筆,說你是烈女,是節婦,是深明大義的好女人……”
  老婆子自殺了,讓男人提著她的腦袋去救他的命。
  竇從一果然免死,被貶為濠州司馬,與他一起免死的王邕,被貶為沁州刺史。
  韋亂既平,但皇權問題並未解決。殤帝重茂是一個不中用的傀儡,任何價值沒有,太平公主想以兄長相王來替換他。她問殤帝:
  “重茂侄兒,這皇帝滋味怎樣?”
  “姑媽,別說了,我當皇帝這十來天,殺過去殺過來,成天提心吊膽,什麼滋味都沒嘗出來。”
  “這皇帝嘛,本不是孩子當的,你現在還小,等長大了再當。先把皇位讓給相王叔叔。”
  殤帝覺得這破皇帝當著實在沒多大意思,便說:
  “好,一切聽姑媽的。”
  第二天,太極殿上朝議事,太平公主宣布說:
  “殤帝說了,他尚年幼,把皇位讓給相王叔叔。大家以為如何?”
  劉幽球馬上出班跪奏道:
  “國家多事之秋,應立德高望重、年紀大的為皇嗣,相王慈愛寬厚,最為恰當。”
  眾大臣也隨聲附和,一致說相王應該為帝。
  相王卻一再推辭,說自己不合適。
  大家又一再相勸,他才勉為其難地答應。
  只有殤帝坐在禦座上不開腔,昨天他本答應退位的,但後來一想,退了位就再沒有人向自己磕頭朝拜了,不免有些失落。他見相王叔叔推來推去,心想他不當,那還是我的,便穩坐不動。及至後來相王答應了,他還愣在禦椅上不動。太平公主見了,上前一把拉下來,又把相王推了上去。
  頓時,下面群臣山呼萬歲,拜相王登基。這是他第二次登基了,原睿宗稱號照舊。
  睿宗李旦沒想到二十六年前當了兩個月的皇帝,就被母後武則天廢了,他早就死了這門心思。而今,又被推了上來,不想當還不行。看來也是定數。他只有端坐在朝堂上任群臣跪拜了。
  接著,大封功臣。太平公主頭一份,但她的封號已到頂,便“實封萬戶;”其他鍾紹京為中書令,劉幽球為中書舍人;另外薛崇簡、葛福順、陳立禮等等,各有封賞。
  由于太平公主和李隆基對睿宗複位有特殊貢獻,睿宗對他們格外信任。凡有宰相問事,他都說,你們與太平公主議了嗎?與三郎(李隆基排行第三)議了嗎?二人控制朝廷大權,文武百官為之側目。
  這日,睿宗拿出一張稿箋,上寫五言詩一首,詩曰:
  
  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
  我行殘未已,何日複歸來?
  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
  明朝望出處,應見隴頭梅。

  太平公主一看,知是宋之問的詩,便說:
  “宋之問的詩我最愛讀,他有首五絕《渡漢江》我都能背出來。”說罷念道:“‘嶺外音書絕,經冬複曆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他的詩寫得實在不錯……”
  睿宗說:
  “我不是問他的詩寫得如何,我是問他的人如何。”
  太平公主明白了,說道:
  “兄皇大概是想把他從越州調回京城任用?”
  “他曾給我寫了個奏章,附上詩,希望回京為新朝建功。我看他文才不錯,眼下又是用人之際,調他回京,擬擬詔書之類,一定不亞于上官婉兒。”
  太平公主笑道:
  “大概兄皇一生不問世事,所以對宋之問不甚了解。此人學問雖好,人品欠佳……不是欠佳而是惡劣。”
  太平公主接著把他的情況一一向睿宗介紹:
  宋之問,進士出身,曾供職于奉宸府。有一次,隨則天母後游龍門山,隨從侍臣寫詩抒懷。左史東方虯最先寫成,母後很高興,賜他一件錦袍。接著,宋之問寫成,母後一看,大加贊賞,較東方虯的詩強多了,便收回錦袍,轉賜給宋之問。可見他的詩才。
  更出風頭的是中宗時,君臣游昆明池,群臣作詩百余首。皇上命上官婉兒從中選一首配曲。選詩台上張燈結彩,群臣在下面等候。一會兒,彩樓上紙落如飛,落選的詩都拋了下來被作者拿走了,只有沈佺期和宋之問的沒有扔下來。過一會兒,沈佺期的也被扔下來了,只有宋之問的留下譜曲,其中兩句“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最為精彩,朝野傳唱,風靡一時。
  然而宋之問的為人就差勁了。張易之受母後寵幸,宋之問對他曲意逢迎。有一次張易之睡在床上要小解,他竟為之捧夜壺。張易之被誅後,宋之問被貶為瀧州參軍。沒多久私自逃回,躲在同窗好友張仲之家中。
  張仲之乃洛陽富戶,為人豪爽慷慨,見宋之問落魄逃回,深表同情,讓他在自己的私宅里躲起來,禮遇甚周。
  宋之問被安排在後院住宿,晚上起夜,常見前院燈火明亮,悄悄走近,隔窗一望,除張仲之外,還有五、六個人,其中駙馬都尉王同皎他是認識的。只聽他們縱聲談笑,議論武三思種種丑行。聽著聽著,他心中便漸漸醞釀成熟了一個惡毒的計劃。
  他想,自己是個流放的罪人,躲避在此,永無出頭之日,要東山再起,必定要攀權貴,建奇功。武三思是當朝最有權勢的人物,如將張仲之、王同皎等人的議論向他告發,豈不建了奇功?想到這里,他無比興奮,又繼續聽下去。但這時他們的聲音已很低,只聽得“趁他生日喧鬧之際殺他賊”一句。當晚,宋之問便翻後牆去武三思府上告了密。
  第二天,家人送飯才發現宋之問不在,尋跡找去,原來翻牆跑了。張仲之叫聲不好,正打算逃走,卻被武三思派來的兵丁堵在門口。同天,王同皎等也被抓。最後全數以謀反罪斬于市曹。
  宋之問果然因此立了功,赦了他的前罪,官封鴻臚主薄,留京城任用,還給了他一個朝散大夫的頭銜。中宗見他文思機敏,遷升他為考功員外郎,還打算任命他為中書舍人。只因他貪贓受賄,才被貶為越州長史。
  太平公主向睿宗洋詳細細地介紹了宋之問的情況後,說道:
  “我以前對學者、詩人教佩之至,然而學者詩人中能做到文章道德皆佳者實在太少。可是曆代君王多喜歡用邀功取寵、諂媚討好的文人,致使朝中這類人越來越多,剛烈正直之上往往無立錐之地。皇兄初登皇位,當多注意才是。”
  睿宗點頭稱是,只是他又覺得不解的是,那個崔湜,也是個頗負文名而朝秦暮楚的人,可皇妹太平公主卻對他特別眷顧,前天還在我面前替他說情,再給他些寬恩哩!
  崔湜這些年在政治舞台上的表演也算夠精彩的了,他靠一張臉蛋,周旋于幾個有權勢的女人之間不斷撈好處,直至被韋氏任命為相當于宰相的同平章事。但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當發現韋氏有傾覆的危險時,便立即倒向相王及太平公主,在最後時刻沒有隨韋氏沉入深淵。然而他以前陷得太深,大臣們紛紛要求對他嚴加懲辦。其中,中書舍人姚崇的呼聲最為強烈,堅決主張貶他出朝。因為他是太平公主的情人,睿宗在處理這件事時感到棘手。
  “皇妹,聽說崔湜躲在你府上,有此事麼?”睿宗試探著問太平公主。
  “有此事。”她毫不隱瞞。“我為皇兄複位出生入死,難道連一個男寵都保不住?何況,他對你我都還算有點功勞呢。”
  “但上下議論紛紛,他以前當過宰相,目標大,不貶到外州府,留京城不好安置。我看就貶他為華州刺史,過幾天風頭一過,把他召回來便是。”
  “要貶,連我一起貶!”太平公主使出小性子來了,睿宗最怕的就是這個。
  “皇妹,我這皇帝實在不好當,算了算了,我不當了。”太平公主怕就怕這個,他不當,換上李隆基,那可不得了。她表示讓步說:
  “那你說,貶下去,什麼時候回來?”
  “多不過五七個月。”
  “那也太長了。”
  “好好,兩個月之內如何?”
  “那還差不多。但還有一點,回朝以後怎麼安置?”
  “提拔任用。”
  “兄長不會說謊吧?”
  “皇上口中無戲言。”
  但後來又經太平公主軟磨硬纏,崔湜不但沒有外貶,反而被任命為吏部待郎。
  看到太平公主有這麼大的本事,被貶的禦史大夫竇懷貞,吏部侍郎岑羲、中書侍郎肖至忠等也找到太平公主的門子,得到睿宗的寬恩,貶地由遠改近,竇懷貞和岑羲由貶嶺南改為益州或陝州,肖至忠由貶許州改為薄州。而且很快都回到京城,照樣當官。
  凡太平公主有求,睿宗都百依百順,爽快答應,使她感到心滿意足。
  但也不可能每件事都依她,比如立誰為太子,眾大臣認為應立平王李隆基,理由是“國家安宜先嫡長,國家危先有功。”李隆基為消滅韋氏立了大功,深受眾望,當立為太子;而太平公主覺得李隆基剛強多才,不易駕馭,于己不利,便極立主張立相王長子李成器。她對睿宗說:
  “宋王成器是你的嫡親長子,又仁厚孝道。你第一次繼帝位時的文明元年,就立他為太子,則天母後還親授他為皇太子。可是現在你又想立李隆基,他雖然在平韋亂中有功,但究竟不是嫡出,又排行第三,你立他,豈不亂了規矩?”
  太平公主見睿宗似有所動,便進一步說:
  “自古廢長立幼,禍亂之根,遠的不說,就說隋朝,隋文帝立嫡長楊勇為太子,但因次子楊廣憑戰功奪了太子位,後來竟殺了父親文帝,自立為煬帝……”
  睿宗聽了這些話,身上直冒冷汗,但他覺得宋王成器絕不會是楊勇。他說:
  “成器曾幾次向我表示,堅決不願為太子,甚至以死相請,絕不會像楊勇那樣……”
  “兄長此言差矣,”太平公主反駁說:“世上只有人這個東西最複雜,說的,做的,想的,往往相差十萬八千里。再者,人的思想是變化的,此時此地的所思所想與彼時彼地所思所想,往往判若兩人。皇兄曆經皇室斗爭,兩登帝位,難道看的還不多嗎?”
  睿宗覺得太平公主的話也有道理,與其立精明能干卻難免不引起麻煩的李隆基,不如立柔弱平庸能保平安度日的李成器。便說。
  “那好,讓我考慮考慮。”
  太平公主見兄皇已為所動,便告辭回府。
  宋王成器早在26年前隨父親相王登帝位被封為太子,後來則天皇帝登基,父親便降級改封為皇太子,成器隨之改封為皇太孫。那時則天皇帝專權,凶狠異常,皇太子也好,皇太孫也好,就好像是一付枷鎖,套在身上沉重無比,整日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故而,初初聽說又要他當太子,他余悸猶存,趕快呈表固辭。
  現在,父親睿宗已坐穩了皇位,那太子位成了令人羨慕注目的焦點,真的能當上也不壞。因此,人們再提到由他來當太子時,他也推辭,但只不過禮節性地做做樣子而已。最近,聽說皇太公主在為自己打抱不平,如果能得到她的支持,這太子位十有八九能拿到,以後,帝位當然也是我的了。想到這里,李成器不覺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正在這時,忽報太平公主登門,他想一定有喜事相告,便遠出大門迎接。
  “姑媽親自駕臨,實在不敢當。”說罷,恭恭敬敬行了大禮。
  “起來起來,快進屋敘話。”太平公主一把拉起他。
  坐定之後,太平公主說:
  “賢侄,我有一特大喜訊相告。”
  成器胸中狂跳不已,忙問:
  “有何喜事,煩請姑媽相告。”
  “剛才我去宮中,已對你父皇說好,馬上就立你為太子了!”
  “果有此事?”
  “姑媽還會騙你!”
  “那我先謝過姑媽。”說著,雙膝跪地,紮紮實實叩了三個頭。太平公主忙拉起他說:
  “事成之後再謝不遲。”
  “侄兒若能當上皇太子,以後再能當上皇帝,一切都聽姑媽的。”
  “好,現在我就叫你去做件事。”
  “什麼事?”
  “你去你父皇那里討回你固辭太子的奏表,說你不想當太子並非本意,只是眼看滿朝之中盡是李隆基心腹,恐怕當不了兩天就被趕下台。如果父皇做主撐腰,這皇太子是願當的。”太平公主教導他一番後又說:“只要你把這個話說到,太子之位准保是你的。不過,千萬不能說是我教你這樣說的。”
  李成器果然來找父皇,按太平公主所教,如此這般說了一番。
  睿宗感到奇怪,怎麼這個平時老實巴交本本分分的成器,一夜之間變化這麼大,從堅決不當太子,到太子非他莫屬,什麼過去他當過,什麼立幼不立長,禍亂從此生,什麼楊廣殺父篡位,一套一套的理由,說得頭頭是道。他想,一定是太平公主在背後搗的鬼,便把桌子一拍說道:
  “成器,你出爾反爾,是何道理?你給我實說,剛才你說的這一套,是誰教的?要不實說,定你個欺君之罪!”
  成器本來老實膽小,父皇這麼一發火,他趕快跪下說了實話。
  “願奏父皇,是媽姑太平公主所教。她叫我不要說是她教的。”
  睿宗又好氣又好笑,說道:
  “快下去思過,至于皇太子該誰當,朕自有安排。”
  鼓動成器失敗後,太平公主並不甘心,又去鼓動申王。申王李成義既非嫡出,又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便把一切向李隆基講了。李隆基開始不相信,太平公主曾親口對他說過,支持他當太子,怎麼變了?他想,崔湜一定了解內情,便微服私訪崔湜。
  崔湜險些被貶,全靠太平公主才又當上吏部侍郎,他曾官高宰輔,現在當個吏部副職,深感屈才。但要想再爬上去,因有與韋氏那一段前科,上上下下對他印象不好,如果不建什麼奇功,不靠什麼更厚的臂膀,是很難辦到的。不過,他總結宦海沉浮的經驗認為,機遇甚為重要。他等待著。
  聽說平王李隆基來訪,他大喜道:“機遇來了!”趕快迎出大門,見了李隆基便拜:
  “平王駕到未能遠迎,恕罪恕罪。”
  李隆基拉起崔湜說:
  “大家老相識了,不必拘禮。你我久未相聚,今日抽空來敘敘。”
  崔湜是個精明人,李隆基平韋氏亂後,聲望日高,整日忙于公務,哪有閑時間來敘話。他來,一則有緊要事要問,要不然就是想與他的情人、自己的妻子相會。
  上茶後,崔湜屏退左右,說道:
  “平王有何事相問,但說無妨。”
  “好,只有一件小事相問。聽說太平公主要立成器為太子,不知有此事否?”
  此事太平公主早跟他透露過,叫他不要隨便說與人。但今天對坐的是平王李隆基,一個呼聲最高的太子候選人,今後可能一切還要靠他。今天是送上門的機遇,千萬不能錯過。想到此,馬上做出一副討好的表情說:
  “殿下不來,我就要去府上稟告此事。太平公主懼殿下的英武才能,故主張立懦弱的宋王成器為太子,並已向睿宗皇上提起。”
  “那皇上的意思呢?”
  “她說皇上同意她的意見。”
  “當真?”
  “是她告訴我的,不會有假。”
  李隆基聽了,立即起身告辭,連已從里屋出來的崔夫人挽留,他都拱手婉謝,相約下次。
  李隆基一口氣跑遍了幾個心腹宰相大臣家,告訴他們皇上在太平公主鼓吹下對立太子似有悔意,很可能再立宋王成器,請他們出面相助。
  宰相姚崇、宋璟、鍾紹京等紛紛去晉見皇上,奏道:
  “立太子事關社稷大事,陛下不可輕易許諾。我大唐國運多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韋氏為亂,幸有臨淄王李隆基領兵除之,挽狂瀾于既倒,救社稷于將傾,論功勞、德行,皆成為太子,皇上原已有許諾。太平公主卻在宋王和申王之間挑撥,又在岐王與薛王之間煽風。他們皆手握兵權,情勢頗為緊張。在這危急關頭,望聖上果斷處置,速立李隆基為太子,並罷諸王兵權,把宋王和申王調出京城,削去歧王和薛王兵權,逐太平公主去東都閑住。只有這樣,才保社稷無慮。”
  睿宗聽了,甚為猶豫。姚崇等又說:
  “臣等為國家太平,為陛下安全著想,才冒死直諫,如果陛下不果斷決策,臣等恐有瀆職之罪,只有向陛下告假歸田了。”
  睿宗被逼得無路可走,只得同意。
  第二天早朝,立即宣布。
  太平公主聽了,也不顧朝堂上的規矩,大哭大鬧:
  “我為大唐再再立功,除二張,滅韋氏,出生入死,你們父子有了今日,就過河拆橋,連長安城都沒有我容身之地,你們好狠的心呀……嗚嗚嗚……”哭得大臣們有的瞠目結舌,有的聳肩暗笑。
  睿宗見狀,不好收拾,只得宣布散朝。
  朝散了太平公主又跟在睿宗屁股後面鬧,直至他同意不逐她去洛陽,仍留在長安,方才稍歇。
  太平公主雖然沒有去洛陽,但洛陽那邊發生一起重大事件卻是她一手挑起的。
  曲江池邊太平公主的南山山莊,實在是個美妙的去處,別的不說,僅就那一片碧波蕩漾的湖水,看一眼就能使人心曠神怡,暢快無比。蕩舟其間,隨浪起伏,任細雨灑遍周身的毛孔,一切憂慮,一切煩惱,一切塵囂,都被雨水淋過一遍,洗得干乾淨淨,剩下的只是天的遼闊蔚藍,水的清澈透明,一種進入四大皆空入定境界的感覺頓時會沁人心脾肺腑,于是你便超然塵世,飄飄欲仙……
  可是太平公主怎麼也找不到這種感覺,她有的只是煩躁、惱怒、不平、怨恨……她對著那片浩瀚遼闊的水面大喊大叫,她問:
  “為什麼我是女人?!”
  中宗、睿崇,一個平庸糊塗,一個胸無大志,可偏偏他們能繼承皇位,我卻不行。他們死的死了,老的老了,我還不到五十,為什麼不能去坐一坐禦椅?還要留給李隆基……
  她越想越煩躁,越難受,猛地起來,踏上船幫,一頭紮進湖里,任那冰涼的湖水浸泡全身,她感到一陣暢快。
  太平公主自小就會游泳,一個猛子紮下去後很久才浮起來,拉著崔湜伸給她的手爬上船,然後讓崔湜為她擦頭發,抹身子,換衣裳。這時她的心情漸漸平複下來。
  這一陣子,她幾乎天天都這麼過。
  可是一到晚上,她的莊子就熱鬧了,人來人往不斷。她只不過受了點小小的挫折。她樹大根深,誰動得了她?趁現在她不如意的時候來走走,最合適;過不了兩天她又紅起來時再來,就遲了。
  其中有個叫鄭暗的,就是瞅著這個時機來的。
  鄭暗本為韋黨人物,原為秘書少監,貶往汴州為刺史。他剛從貶地回京就聽說太平公主因立太子事與皇上發生爭執,幾乎被逐去洛陽。他回京時路過洛陽,恰有許多新聞給她講講也讓她開開心,加深她對自己的印象,說不定什麼時候會求到她。懷著這個目的,他來到太平公主的莊園。
  見鄭暗匐伏在地,太平公主說道:
  “快起來,這里不是衙門,更不是朝堂,何必如此行大禮?”
  “公主殿下是我的救命恩人,行再大的禮也該。”他聽人說,在處理韋氏黨人時,太平公主曾為他說過話。
  太平公主也記不得那麼許多了,只覺得鄭暗這個時候能來,就算不錯的了。
  “聽說公主殿下要去洛陽,小臣才從洛陽來。其實那里不錯哩。”他把什麼地方修了新房,什麼地方又辟了商場,特別對太平公主曾住過的銅駝坊附近的變化講得詳細。
  太平公主在洛陽住了多年,聽他講洛陽,自然很有興趣。
  突然間,她從他的話里聽到“譙王重福”幾個字,馬上插話道:
  “你說說看,譙王重福怎麼了?”
  鄭暗放低聲說:
  “憔王重福聽說立李隆基為太子,心中老大不滿。”
  太平公主覺得手里忽然抓到個什麼,又覺得好像有了個什麼依托似的,說道:
  “譙王有牢騷也很自然,他是中宗的次子,長兄重潤死後,他是有繼承權的,可是中宗死後,先立了個殤帝重茂,重茂下台後,又由叔父睿宗篡了帝位,他心里當然不平。”
  鄭暗從太平公主的話中聽出了些什麼,便試探著說:
  “既然皇上要殿下去東都,去就是了,那里皇宮空著,正等著人去住呢!”
  太平公主聽了這話,馬上興奮起來,說:
  “你的話說得很好,我們想到一塊兒了。”
  鄭暗懷才不遇,今天遇上太平公主對他如此器重,引為自己,說話就大膽了:
  “公主殿下,恕小臣直言,自武則天大皇帝駕宴以後,中宗、睿宗,一個不如一個。據小臣看,應有女主當政,方能興我中華。這女主,又非公主殿下莫屬。殺二張、除韋後,公主殿下功高蓋世,可盡是給他人做嫁衣裳。如果我朝由殿下治理,一定不會像現在這個模樣。斗膽勸殿下,干脆去洛陽,另立新朝,然後整頓兵馬,揮師西北,占了長安,重定乾坤……只要殿下有此決心,小臣誓死效命!”
  太平公主覺得遇上了知音,她說:
  “好,你在京城抓緊處理事務後,速去與譙王聯系,看他的態度如何再說。”
  說罷,立即修書一封,交給鄭暗帶給譙王。
  當她送走鄭暗,取下場上掛著的長劍,對准那張紅木桌子砍去,只聽“咔嚓”一聲,那桌子便被劈成兩半。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14:36

第二十三章 姑侄斗法


  
  她遇到了強勁的對手——侄兒李隆基。斗智斗勇,你進我退。幾次交鋒,各有勝負,從而譜寫出曆史的精彩篇章。

  譙王重福系中宗與偏妃所生,甚是聰慧,因而受到韋氏的虐待和嫉恨,動輒得咎,幾次遭貶,至貶為均州司馬。曆次大赦,十惡者都可赦免,惟他不在赦免之列。他忿忿不平上疏中宗皇上:
  “兒聞功同賞異,則使臣疑;罪均刑殊,則百姓有怒。今事罪無重,皆赦除之,偏擯棄赤子,兒實不解,倘蒙一睹聖顏,雖沒九泉,實為萬足。重投遇荒,赤所甘心。”
  聲聲泣血,句句揪心,有讀之者,無不為之泣下。然而疏奏卻被韋氏扣下,中宗皇上哪里知道?
  韋氏被誅後,睿宗派專人帶上書信和物資到均州慰問,又把他提升為刺史。他心中稍覺安慰。但轉而一想,本該是自己的帝位,被人奪去,不覺心頭火起,憤怒異常。
  恰在這時,收到鄭暗送來的太平公主的密信。
  他知道姑母在朝廷中的分量,中宗、睿宗能登上帝位全是她的支持。她不僅精明強悍,而且有一批人,一些宰相都出自她的門下。她在長安城跺跺腳,神州大地都要抖動。只要有她的支持,這皇帝是當穩了。
  第二天,重福扮成商人模樣,騎一匹快馬,晝夜兼程,趕到長安太平公主的南山山莊。
  經過一番密謀,決定去洛陽起事。
  可就在起事的頭一天出了意外。
  太平公主想到即將告別長安,告別她的曲江池邊的山莊,心中有許多依戀。她要與崔湜,與她那些面首們作最後一次游樂。
  當月上柳梢頭時,曲江池邊的涼亭里已擺好一桌豐盛的酒席。
  太平公主拉著崔湜先入席,另有五、六個男女作陪。
  按太平公主的安排,重福不宜露面,今夜的玩樂自然沒有他的份。但這重福正是年輕貪玩的年齡,又因長期被貶在外,日子過得很是清苦,今日見到這般享受,不覺怦然心動,悄悄溜到近處看看。這不看則已,當他看到席間有一年輕美貌無比的姑娘時,他頓時按捺不住,便不由自主地走進了涼亭。
  太平公主見他進來,狠狠地看他兩眼,但他假裝沒看見。她也不便制止。崔湜見進來個英俊男子,先是一驚,後來認清了他是譙王重福,又不覺一喜,忙走下座位向譙王一揖到地說:
  “能在這里見到譙王殿下,實在萬幸。”
  “彼此彼此。”重福說著便自動入席,與那年輕女子挨鄰而坐。
  “三姑娘,快起來見過譙玉殿下。”崔湜又指著那姑娘對譙王說,“這是在下的三女兒,名珠兒。”
  珠兒一雙滴溜轉的大眼睛對重福上下一掃,眼前不覺一亮,心想,今生有這般標致的男子陪伴,也不在一世。
  重福坐在珠兒身旁,一陣異香撲面而來,甜甜的,潤潤的,令人心醉神迷;她的臉龐,圓圓的嫩嫩的,真想過去咬一口;她那微凸的胸脯,柔軟的腰肢,恨不得過去緊緊摟抱在一起……
  太平公主見重福一雙眼睛直勾勾望著崔湜的三姑娘,心中頓生一種不樣之感,如此貪戀女色的人能干出什麼大事?
  崔湜滿心高興地望著重福,他可是個皇子,前途無可限量,他看上自己的女兒,也算是她的福分。怪不得今天她吵著要來曲江池玩哩,原來有段因緣。故而他對重福把一雙眼睛貪婪地落在自己女兒身上的有失體面的表現,也不在意。
  酒過三巡後太平公主宣布今晚游樂開始,她拉上崔湜及其他幾個男寵上了游船,慢慢劃向湖心。其余飲酒也好,下棋也罷,悉聽尊便。
  太平公主待船劃到湖心,打鬧一陣後又聽劃拳行令之聲。有輸者,就將他拋入水中,然後再拉上來。只聽撲通撲通聲不停地傳到涼亭中來,但涼亭中的重福與崔三小姐正談得起勁,全沒把池中的游戲放在心上。兩人越談越熱和,及至崔湜他們從池中央回來時,兩人已如膠似漆,再也難以分耳了
  崔湜下船後,重福把他拉到一邊說:
  “我與你女兒已定終身,此事望岳父大人成全。”
  崔湜驚道:
  “吾三女早已許配給張道濟的兒子為妻,再過兩月就要接人了。”
  “事已至此,只有望岳丈包含了。”
  當晚,重福便領著崔三小姐不辭而別,回均州去享魚水之樂去了。至于造反起事當皇帝的大事,他已忘了個一干二淨。
  第二天,太平公主一切准備就緒,專等重福一齊上路去東都洛陽,可家人來報說,重福已不辭而別,接著又說崔湜的三小姐也不見了,分明兩人相約私奔了。崔湜氣極,對太平公主說:
  “殿下您看您這侄兒,怎麼就干起拐帶婦女的勾當起來。我那三女兒已嫁人,如何向人家交待?您還依靠他干大事,這種人能干什麼大事?”
  太平公主起初也很生氣,不過轉而一想,她需要的正是這樣的人當皇帝。李隆基倒精明能干,你能駕馭得住他嗎?她勸崔湜說。
  “算了,你也別氣了,等他玩夠了自然會回來。待那時再議。”
  崔湜本不願意加入太平公主的這次冒險行動,但受她脅迫,不得不參加。重福拐了自己女兒跑了,他大概也就死心了,不再去圖謀皇位了。但願這事就這麼了了,也免得擔驚受怕。于是便整日陪太平公主在曲江邊的山莊里盡情歡樂。
  譙王重福拐帶崔湜之女私奔的桃色新聞,很快傳遍了長安城的街頭巷尾,有好事者又畫蛇添足地渲染一番,談論得津津有味。李隆基聽了卻想,重福天遠地遠到太平公主山莊里來,難道就是為了這個女人?
  譙王重福帶著崔三小姐日夜兼程回到均州,他在那里有當地第一流的府邸,有第一流的享受。奴婢成群,威風八面。今日,又偷得個玉琢般的美人兒回來,加上重福也生得英俊漂亮,真是天造一對,地配一雙,兩相情願,情投意合,每日歡洽無比,早把興兵造反的事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是朝廷沒有忘記他,一道詔書下來,再貶他去更偏遠的蜀南集州。
  這下,他的平靜安樂生活被打亂了。為什麼還要貶?難道與太平公主商議謀反之事泄露了出去?
  正在忐忑不安。日夜焦慮之時,突然來了一個人,他就是鄭暗。
  鄭暗帶來了好消息:洛陽留守營參軍張靈均已做好起事准備,並議好了詔制:立重福為帝,改元為中元克複,尊睿宗為皇季叔,重茂為皇太弟;鄭暗為左丞相,負責內政外交;張靈均為右丞相,專管武事。下設禮部、戶部、兵部等,均委有任職人員。兵馬也已調齊,萬事俱備,只等譙王駕臨了。洛陽百姓如久旱盼雨,久雨盼晴,盼譙王快去登基。只要一宣布起事,上下呼應,占領洛陽,西進陝州,長安如在掌握之中。
  一席話說得譙玉喜上眉梢,好像那皇帝的禦椅就在面前,一跨步就能坐上。不知不覺間,就沉沒在山呼萬歲的夢幻之中,把風塵仆仆遠道而來的鄭暗涼在了一邊。及至夢醒,方才想到慰問鄭暗一路辛苦,命左右設宴,上賓款待。酒席間,二人又商量一些起事的細節,並決定第二天起程去洛陽。
  當晚,重福回到房中,與崔氏談到此事。開始時,崔氏極力反對,認為那是滅九族的勾當,不能干。後來,架不住重福花言巧語,又是登基後封她為皇後,又是皇親國戚、共享富貴……把她的心思說亂了。她也有了登上皇後禦座、接受百官朝賀的感覺了,便說:
  “奴家既然跟了殿下,成,望勿做負心人;敗,我無怨無悔。我們相聚雖不長,但已留下了你的血脈,不管今後怎樣,我都會好好看顧你的孩子。殿下,你就放心去吧。”
  說得淒淒切切,好不叫人揪心。但事已至此,譙王想悔也來不及了,只有破釜沉舟,硬著頭皮干下去。
  第二天一早起程,路上,譙王提出去長安太平公主處細作商議,鄭暗說時間緊迫,怕萬一走漏風聲,後果不堪設想。于是二人直奔洛陽。其實,鄭暗不願去長安見太平公主是有他的打算的,他早知太平公主非等閑女流,有心計有主張,有能力有膽識,如果叫上她,譙王便會被她挾持,自己豈不大權旁落?到嘴的肥肉分一大半給別人,他不願意。
  兩人快馬加鞭,不兩日便到了洛陽。
  這時,張靈均已聚有千余人,號稱萬人。見了譙王,立刻全部跪伏在地,山呼萬歲。譙王好不興奮,他將太平公主在洛陽的府第作大本營。然後,上馬揮劍,率領兵丁,向左、右屯營殺去。他想只要攻下屯營,招降了數萬兵將,就可以正式加冕登基。那時再領兵殺向長安,奪取全國政權。
  譙王重福和張靈均領著兵丁一路殺去,攻占了縣衙、府衙,吏員兵弁紛紛逃竄。洛州長史崔日知、侍禦史李邕料他們必去左、右屯營策反,便先行馳入屯營,告誡屯營兵將要心向朝廷,抵禦叛軍,乘此立功,博取富貴。因為有了准備,待譙王兵馬殺至,已營門緊閉。正待攻城時,箭如雨點般射下來,因躲避不及,千余人馬,半數被殺傷。譙王大驚,下令改攻留守營,也遭到頑強抵抗。正在不知所措時,左右營及留守營兵馬同時殺出,譙王所剩幾百兵丁多數被殺被俘。譙王縱馬逃出城門,但後面追兵緊緊相隨。逃至一岩邊,前無逃路,後有追兵,譙王向天大呼兩聲:“天滅我矣!”縱身跳下岩去,一命嗚乎。
  張靈均、鄭暗皆被捉。審訊時,張靈均昂首挺胸,侃侃而談。鄭暗則把如何在太平公主與譙王之間傳書帶信牽線搭橋的經過一一講個詳細。追問太平公主給譙王的書信,因譙王已死,無以對證。鄭暗本想把太平公主參與的情節講了以減輕罪責,誰知宣判與張靈均一同處斬。赴刑那日,張靈均面無懼色,慷慨引頸。而鄭暗則雙腿發抖,癱在地下如一團爛泥。張靈均回首輕蔑地笑道:
  “跟你這種不中用的人同謀,不失敗才怪哩!”
  譙王失敗的消息傳來,太平公主慶幸自己沒有去洛陽。不過她認為,如果她親自去了洛陽指揮這次起事,絕無失敗之理。譙王缺少主見,鄭暗鼠目寸光,張靈均有勇無謀。這樣一伙人結盟,其結果可想而知。譙王起事失敗死了,手中少了一張對付李隆基了王牌,太平公主甚為可惜。
  朝中在議論處理譙王余黨時,有人提出太平公主與譙王關系密切,譙王叛亂是她一手煽動起來的。但死無對證,那封至關重要的信件也無蹤跡,加之睿宗有意袒護,卻把太平公主奈何不得。
  大概又安穩了一個把月,太平公主與崔湜及一班面首們在曲江池的山莊里什麼節目都玩膩了,崔湜扭住她說:
  “公主殿下,卑職自貶以來,朝夕陪伴左右,盡心盡力,半點差池沒有,難道你忍心我老死在這吏部侍郎的任上嗎?”
  太平公主明白,崔湜對自己曲意奉承,想盡法子讓自己歡樂,不外乎想從自己這里撈好處。盡管如此,她還是丟不開他,只要見到他對自己一笑,什麼都可以不計較。她也想過讓他高升,可高升意味著高飛,想他終日厮守陪伴就難了;但若不依他,看他那委屈哀怨的眼光心里就不忍。她向他攤開說:
  “你的請求我可以去向皇上說,不過,我把丑話說在前頭,你當了高官要是找借口不來陪我,我可饒不了你!”
  “殿下放心,我就是當了宰相,也三天兩頭來府上陪你,說心里話,我也割舍不了你。”
  “一言為定。”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你這個君子,我不相信。”
  “那立下字據如何?”
  “算了算了,你憑良心就是。明天,我就進宮去說。”
  “殿下,我還有個好友陸象先也望公主代為引薦。”
  “就是你,還不知說不說得好呢,怎麼又多一個?”
  “陸象先言高行潔,如能入朝,必孚眾望。他是我的好友,必是您的心腹。”
  太平公主點頭表示同意。
  次日,太平公主入朝。她很久沒上朝了,睿宗見了分外親切。太平公主便把推薦崔湜、陸象先為相的事講了。
  睿宗說:“陸象先人品高潔,素有聲望,可以入相;只是那崔湜行為太齷齪,任妻淫佚,縱女私奔,恐難孚人望。”
  太平公主說:“妻女之事與他何干?只不過管教不嚴而已。再說,這類小節,聖賢皇帝都難避免。對他,又何必如此苛刻?”
  睿宗仍面有難色,沉默不語。
  太平公主便帶著哭泣的聲音說道:
  “妹妹這幾個月來,從未有什麼事相求,沒想到這點小事兄皇都不給面子,叫我今後在朝廷上怎麼見人?”
  睿宗心最軟,一見眼淚便六神無主,忙點頭答應。
  太平公主這才破涕為笑,向兄皇一再表示感謝。
  這時,朝廷設宰相七人,由太平公主舉薦的就有竇懷貞、肖至忠等五人。雖然,第一、二把手由李隆基的人宋璟、姚崇擔任,但人多勢眾,太平公主的勢力又重新張揚起來。
  這還不算,過了兩天,太平公主又在朝堂上設了座位,隔著一張紫紗,與大臣們共議朝政。
  這又招致了李隆基的不滿,姑侄二人常常在朝堂上唇槍舌劍,爭論不休,鬧得睿宗的頭都大了。
  這天,又演了一場使睿宗十分難堪的戲。
  太陽剛剛露頭,含元殿已是一派緊張,一隊隊盔甲整齊。手執戈矛的殿前衛士在值日金吾的帶領下,從兩側走向含元殿兩廊,只聽一片鐵器撞擊聲有節奏地傳過來,又蕩開去,長長的兩列衛隊,把莊嚴肅穩的朝堂氣氛渲染得濃濃的。
  接著,響過三通鼓,一位手執拂塵,身著朱衣的太監從一側走出,向立于丹風門外的文武百官大聲宣道:
  “時辰已到,文武百官上殿嘍!”
  一聲喊後,文武官員從左右兩廊按品級進入大殿,齊齊整整排列在殿堂兩旁。
  五通鼓響,由遠及近傳來一派悅耳的笙蕭鼓樂之聲,宮娥彩女擁著睿宗、太平公主、李隆基進了大殿。睿宗居中,太平公主、李隆基分左右坐在朝堂之上,只是太平公主座前有一道紫色的屏幕遮著,惟其如此,更顯出其神秘和特殊。
  接著,由太監內給事中高力士查點朝班官員名單,向睿宗跪奏:
  “應到官員已到齊。”
  朝儀開始了。
  今天的議題有兩個:一個是羽林軍在清除韋黨中立有大功,因而一些兵將居功自傲,發生多起如葛福順大鬧醉仙樓,毀樓毆民的嚴重事件,大臣奏請將羽林軍調出京城,赴外地駐紮;第二個議題是罷斜封官以正綱紀,清除官場弊病。
  這兩個議題都是傾向于李隆基的宋璟、姚崇兩位宰相提出的,當然出自李隆基的意思。
  照說,像這樣用意很好的議題是應該順利通過並立即付諸實施的,然而卻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
  首先是睿宗不表態。他知道太平公主與李隆基之間矛盾根深,特別是太平公主難侍候。只要聽說是李隆基贊成的事,再好,她也能說得一無是處;凡是李隆基反對的事,再孬,她也有本事把它說得一抹溜光。睿宗想先讓她發表意見,免得在朝堂上爭得不可開交。他問:
  “禦妹對這兩個議題有何見解?”
  她不點頭也不搖頭更不開腔。
  連問兩三次都這樣。
  後來,當姚崇出班把這兩樁事的重要性詳細奏明,希望立即頒詔執行時,太平公主便說了:
  “羽林軍是拱衛京師的長城,隨便調出去,京畿要地交給誰來保衛?斜封官本是前中宗皇上禦批的,也有它可取之處。中宗皇兄駕崩以後,難道他以前制定的制度都該取消嗎?”
  太平公主說得振振有辭,實際上全有另外的打算:羽林軍是李隆基的心腹部隊,近來軍紀不好,京城百姓頗有怨言,對李隆基的威信造成影響,他要調羽林軍出京城加以整頓,是為了保持自己的威信,加強部隊素質建設,這當然不能同意;斜封官之事因太平公主自始至終參與,從中撈到不少好處,又培植了個人勢力,取消了于她不利,當然要反對。
  是非不辨的睿宗覺得太平公主說得也有理,正准備表示同意時,宋璟立即出班跪奏道:
  “啟奏陛下……”
  “慢!”宋璟還沒說完一句,太平公主就制止了他:“宋承相,你為當朝宰相向皇上奏事,應該衣冠整齊,你看你,帽子也不戴正……”
  她這一說,滿堂文武吃吃發笑,宋璟羞得滿面通紅,慌忙去整冠。
  李隆基氣得直咬牙,忽地站起來,走下殿堂親自向皇上陳述,舉出十個理由應該把羽林軍外調,將斜封官制度廢除,“以穩定社會,健全官職任用制度。”
  太平公主在紫紗帳後,對李隆基一一反駁,舉出二十個理由,說明羽林軍不能外調,斜封官制不宜取消,“只有這樣京城安全才有保障,祖宗制度才能繼續。”
  睿宗也不知該怎麼說好,有時明知太平公主胡攬蠻纏,也只有隨她。
  最後草草宣布:
  “下次再議。”
  “散朝!”
  下朝以後,李隆基精疲力盡,睡了半天悶覺後叫書僮磨墨備紙,他提起筆來,寫好一張“辭讓表章,”請求改立長兄成器為太子。寫好後,斟酌再三,覺得文字、語氣都無破綻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好像肩上卸下了千斤重負,身子頓時輕松了許多。
  李隆基辦事干脆,寫好辭呈,便換了衣帽去見父皇,當面呈交。
  他快步走出東宮,回頭看看,無可奈何地說了句:“當初我就不該搬進來。”
  他手拿辭呈急匆匆向父皇的寢宮走去,走到宮門,內給事中高力士接住他:
  “殿下有事要見皇上?”
  “是,向皇上遞一份辭呈。”
  “什麼辭呈?”
  “這太子當得艱難,心力交瘁,力不勝任,不如干脆辭了的好。”
  “啊……皇上剛剛才睡著,可否將辭呈交奴才代交?”
  “當然可以,那就麻煩公公了。”李隆基說罷,回頭便走。好像他已經不再是太子,無官一身輕了。
  第二天,他借故有病,沒有上朝。
  下午,宰相宋璟派人送來一張請帖,請他去赴晚宴。
  李隆基正想散散心,便准時赴約,騎馬來到宋璟府上。因為發了請帖,他以為是個大規模的宴會,結果一看,連他總共才四個人:主人宋璟,還有姚崇、高力士和他。
  見了高力士,他就問:
  “我那辭呈你交了嗎?”
  宋璟岔開話頭說:
  “別談這個,揀些高興的說。”
  “那我先說個高興的,”姚崇說,“我今天從太平公主門前經過,看她府上張燈結彩,好不熱鬧,一打聽,原來說是祝賀成器立為太子。還說,太平公主原先想方設法、費盡心機要立成器為太子都未成功,卻立了李隆基,誰知道李隆基膽小無能,自己讓出來了……”
  李隆基聽了也不生氣,反而笑道:
  “說我膽小無能便膽小無能,又有什麼?好在皇上批准了,就是我的幸運。”
  宋璟說:“看來此事並不使殿下高興,再換個題目。”說罷,從抽屜里取出一紙奏章雙手遞給李隆基。
  李隆基一看,原來是前天宋璟、姚崇寫的奏章,但見在醒目處禦批了四個大字:“照准施行。”
  李隆基高興得站了起來,將一大杯酒一飲而盡,感激萬分地說:
  “父皇呀,父皇,請受兒一拜!”
  說罷,向父皇居住的皇宮方向跪拜再三,忍不住淚流滿面。
  “只是,”李隆基情緒稍平靜後說道,“只是我的辭呈已交,姚丞相剛才說皇上已改立長兄成器了……”
  “哈哈哈哈……”一陣大笑後,高力士從懷中取出那張辭呈,雙手捧還給李隆基。他們三人幾乎同時說:
  “請殿下寬恕,是我們騙了您。”
  李隆基也不冒火,他從高力士手中接過辭呈,湊近燭火,頃刻間,便化成一股青煙飄散了。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14:58

第二十四章 圖窮匕首現


  
  太平公主與李隆基在無情爭斗中各使伎倆,但“英雄所見略同”,他們克敵制勝的絕招都只有一個:殺!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太平公主府里的小型宴會是在一片哈哈聲中開始的。
  “看那宋璟老兒的狼狽相,臉紅脖子粗,頭上的帽子本只有那麼一點點歪,可他兩手去扶,反倒扶得更歪了,大家給他一笑,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手足無措,無所適從。真有趣,哈,哈……”
  “還是公主殿下高人一籌,那套話,說得有理有據,頭頭是道,口若懸河,一瀉千里,叫太子無從回答,真令下官佩服。”
  “看,今天早朝他就不敢來了,怕是給氣出病來了。”
  昨天在朝堂上太平公主把李隆基和他的心腹宋璟美美地奚落了一頓,她感到報複的愉悅。今天晚上特請屬于她這條線上的幾位宰相來家中聚會,一則慶功,再則商議下一步行動。依她的估計,經過昨天那番較量,李隆基一定受打擊很重,根據他的脾氣,他很可能賭氣主動放棄太子之位,拱手讓給成器。如果這樣,她的目的就算達到了。
  “來來來,大家先請,只差崔丞相一人了,我們邊吃邊等,等他來了,罰他三大盅。”太平公主一邊說,一邊邀竇懷貞、肖至忠、岑羲、陸象先等入座。
  玉兔東升,酒過三巡,崔湜還未到。
  太平公主心里很急,故作淨手,起身去前廳探望。
  太平公主一離席,大家說話就方便多了。
  “一定是被老婆拽住褲腰了……”
  “他老婆是有名的尤物……”
  “來了叫他先鑽桌子……”
  “他油嘴滑舌,能說會道,要有他來才熱鬧。”
  “都快三更天了,再不來,我們就告辭了。”
  “好,再等一會兒,不來,我們就走,讓他來了一個人陪公主殿下……”
  大家又一陣好笑。
  從宋璟府中出來,李隆基說不出的高興,他使勁抽了兩馬鞭,那馬踏著月色飛馳而去。那馬跟李隆基多年,很有些靈氣,知道晚上主人喜歡到哪里去,它把他馱到崔湜府門前,就不走了。
  李隆基下馬來,親熱地拍了兩下馬臉,還親昵地說了句“老馬識途”,然後叫隨從去敲門。
  開門的管家見是太子駕到,先行了大禮,接著向里院大聲通報道:“太子駕到!”
  這時崔湜正准備出門,聽說太子來了,慌忙退到里屋,把老婆推出來接駕。
  李隆基自然是針對她來的。
  他對她自從那個雪夜之後,就再難割舍,那是一種十分特殊的愛意,誰也無法取代。只要稍有空閑,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她。
  眼前的她,似乎比上次見面時清瘦,但卻更具風彩和魅力。她跪下接駕,那輕盈的姿態,那忽閃的目光,那輕柔的一聲“太子殿下晚安,”把他的靈魂喊出了竅。
  “怎麼沒見崔丞相?”李隆基問。
  “他剛出門處理公務去了。”
  “真巧,每次都這麼巧。可見我們是有緣分的。”李隆基高興帽一把挽住她,她趁勢便倒進他的懷里。
  “你怎麼一嘴酒氣?”她問。
  “剛才在宋老兒那里喝的。一高興,就多喝了兩口。”
  “殿下什麼事這麼高興?”
  “一個時辰前,我連太子都不想當了。幸好父皇聖明,一切都依了我的奏章。現在好了,我高興得只想親你,來,讓我們好好親親……”說罷,就勢把她抱進屋,輕拋在床上。
  慌亂中崔湜退進了自己的臥室,而不是另一間書房。李隆基抱著他的老婆進屋,他被逼進里屋無處可躲,只有往床底下鑽。他屏聲靜氣地聽著頭頂上的動靜;忽而,如山洪暴發,忽而,如雷電交加。而後,是低聲的呻吟和放聲浪笑,還有那聽得似清非清的綿綿情話。他覺得他們的時間也太久了……最後,他終于聽到李隆基的鼾聲,這才從床下鑽出來。
  當他快馬加鞭趕到太平公主府上時,已經是三更天了。
  太平公主見面就問:“為什麼這麼遲才來?”
  其他幾位也異口同聲這樣問。
  他當然不能說因為被堵在床底下,便含含糊糊說道:
  “我打聽到一個對我們很不利的消息。”
  “什麼?快說。”
  “皇上已批准了宋湜他們的奏折,羽林軍外調,斜封官制取消!”
  “啊!”太平公主吃驚地叫了起來,她追問道:
  “准確嗎?”
  “絕對准確。”
  氣氛馬上就凝重起來。大家都把目光看著太平公主。
  “看來,還是父子情深哪!”太平公主說,“不過,我就不相信扳不倒他!”
  大家商量了一夜,仍拿不出扳倒他的什麼好辦法。
  然而他卻拿出了一套扳倒她的好辦法。
  睿宗批准了調羽林軍出京和取締斜封官制,表明他對有理不饒人,無理纏死人的太平公主的反感。但有什麼辦法,她是禦妹,手足之情限制了他對她采取進一步措施。他認識到這個妹妹是個極不安分的人,不管從哪點看都像已過世的則天母後。可惜她是個女的,要是個男人,我就把這皇位讓給她便了,何必為此絞盡腦汁,費盡心機,整日鬧得神鬼不安。特別是她又不分場合,甚至在大殿上想發作就發作,弄得你措手不及,在滿朝文武面前讓人難堪……
  睿宗正為禦妹的事焦頭爛額心煩意亂時,執事太監傳報:
  “宋璟、姚崇求見皇上。”
  “宣他們進來。”
  兩位宰相見了睿宗,伏地痛哭,泣不成聲。
  “兩位愛卿請起,有事慢慢奏來就是,何必如此。”
  兩人固執地跪在地上,流著眼淚奏道:
  “前日聖上下詔批准了調羽林軍出京和廢除斜封官制,沒想到太平公主煽動一批人從中作梗,使這兩件事無法推行……”
  “唉,這個皇妹,你又何必?”睿宗歎道。
  “陛下前口下詔,命太平公主去洛陽,她抗旨不去;參與譙王謀亂,事實俱在,陛下一再寬恩,未予追究。可她得寸進尺,複又在朝廷上設紫帳參政,處處與太子作難,太子幾次寫‘辭讓表章’,要求辭去太子,我等一再相勸,才未呈奏。長此下去,社稷危矣!”
  “那太平公主乃朕一胞姊妹,故多有遷就,不免養癰遺患。說她不聽,攆她不走,朕又下不了狠心。真是兩難啦……”
  “陛下,臣等想好一計,只要陛下依計而行,保管朝廷安穩一個時期,好讓太子放開手腳助陛下辦幾件大事。”
  睿宗問道:“有什麼妙計,快快講給朕聽。”
  宋璟、姚崇如此這般向睿宗奏報。
  睿宗說道:“計倒是好計,只是讓二位受委屈了。”
  “陛下,為了大唐社稷安甯,臣等肝腦塗地,死而無憾。”
  第二天早朝,文武百官到齊後,高力士宣布皇上禦筆詔書:
  “按中書令奏,太平公主縱家人阻撓朝廷政令頒行,危害社稷之穩固;又前因譙王謀反案牽連尚未了結,今一並處理:著太平公主出京去外地閑住,不得干預政事。”
  太平公主在紫帳里聽了,如五雷轟頂,掀開紫帳就要大鬧。但一聲“散朝”,頃刻間朝臣走個乾淨。太平公主只有守著睿宗哭泣,拼死拼活,絕不出京。睿宗任她哭鬧,至精疲力竭後方命左右送公主回府。
  公主回府休息後,精神大振,立即點了府內女兵50名,她自己則一身戎裝,騎上高頭大馬,向東宮進發。東官衛兵見是公主,不敢阻擋,任她一直走到內院。但見李隆基的嬪妃個個戰線兢兢,跪伏在地。
  太平公主下得馬來,用馬鞭指著她們說:
  “快把李隆基交出來,否則,放火燒了東宮!”
  正在不可開交時,李隆基從外面回宮,見了太平公主,立即下跪說:
  “聽說姑媽前來問罪,小侄特地趕回,向姑媽當面請罪。”
  “好個李隆基,你要把我攆出京城,我今天跟你沒完!”邊說,邊向他逼進,她的女兵也圍了上來。
  “姑媽請息怒。侄兒剛剛才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原來是宋璟、姚崇兩個老東西奏的本,蒙蔽了父皇。我已向父皇上表,請削去他兩個的官職,流放千里以外……”
  “當真?”
  “姑媽在上,侄兒若有半點謊言,任打任罰,就是要了我的人頭,我也該得!”
  聽這麼一說,太平公主氣消了大半,急急帶女兵回府,只等明天早朝,看兄皇怎麼說。
  第二天早朝,頭一件事就是宣布對宋璟、姚崇的處理。只聽高力士大聲念道:
  “查宋璟、姚崇,身為宰相,所奏太平公主縱仆抗拒政令一節,有挑撥皇室之嫌。茲決定解除二人相職,調離京城。璟為楚州刺史,崇為申州刺史。昨日對太平公主調外地閑住一節,因系皇上親擬詔書,皇上口中無戲言,仍舊有效,希各自即日起程離京。”
  太平公主想再發作,但忍住了,她恨自己過于自信,小看了對手。裝著無所謂的樣子,撩開紫紗帳,邁著平緩的步子走上她的玉輦。
  晚上,睿宗駕臨公主府,親自向禦妹陪話:
  “今日之事,皇妹萬勿見怪。局面已鬧得這麼僵了,實在無法收拾,只有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辦法。這也是我實在不願意的。”說著,他的眼淚就止不住往下淌,“想我大唐江山,自大宗皇爺出生人死打下來,至今已數十載,能維系到現在實屬不易,總望我皇室內部要精誠團結,協同一致,才不致讓社稷落人他人之手。朕雖為皇上,德才實比皇妹差得遠,如皇妹願意,朕願將皇位相讓。請皇妹給我一個明白的回答。”說完,已泣不成聲。
  說實在話,太平公主鬧的就是這個。她心急火燎地正望著那皇位,要像母後那樣指點江山,統治萬民。可是,她也比較清醒,真的要把皇位禪讓給她,這局面她能駕馭得住嗎?她沒有一點信心。且不說李隆基已成氣候,他那道關口就過不去。還有臣民中男尊女卑觀念不易轉變,加上武則天女皇統治時期的殘暴政治,韋氏專權時期的混亂與荒唐,人們對女性掌權存有戒心。一句話,現在還不是時候。
  “皇兄此言差矣,如果真的我有登基打算,我會把中宗扶上皇位?我會那麼不顧一切地支持你登基?我只是為我大唐江山著想。”見睿宗皇兄那麼動情,太平公主也有所感動,又說:“當然,作為妹妹,我性子急,也有不妥處……”
  “皇妹,你既不願登基,就請你想一下為兄的難處。我這皇帝實在無法當了。你想想那幾件事你實在做得欠妥,不給你一個輕輕的處分,平息不了各方面的意見。所以請你遷出京城一個時期,時間三五月不限,地點由你選擇,你想帶誰去,都可以……
  太平公主被皇兄的眼淚征服了,她願意出京,她選在離京城較近的蒲州。
  太平公主坐在寬敞舒適的馬車里,旁邊,是她須臾也離不開的崔湜。她靠在他的懷里,感到無比幸福,完全沒有被攆被逐的感覺,倒像是一次輕松的蜜月旅行。
  相反,宋璟出京就顯得過于悲壯了,許多朋友為他們送行,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別的詩,念了一首又一首。宋璟、姚崇忍不住老淚縱橫地向送行的人擺手:“回罷,後會有期。”
  照說李隆基應該為他們送行的,但兩處都沒有去。對姑媽,他說什麼呢?那種言不由衷的客套乃至虛偽,他做起來不自在;對宋、姚二位:他不忍去,他實在怕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會做出出格的舉動,他會哭著向他們下跪……
  然而這時的李隆基不是若干年後多愁善感的唐明皇,他辦事果斷堅決,太平公主前腳一走,他便取得父皇同意將對他有威脅的宋王成器以改授外官的名義調出京城;又將歧王、薛王所任左右羽林軍長官之職罷了,改授為東宮左右衛。凡與太平公主有密切關系的人他都做了安排調整。他還通過手段,讓父皇下詔要他監國。這樣一來,朝廷軍政大權很快便都集中在他的手中了。
  在蒲州,太平公主有意外的收獲。
  蒲州刺史是她的心腹,對她照顧備至,把她安排在當地最好的建築關帝廟內居住,有宏偉的大殿,明亮的房舍,幾重大院內古柏蒼松遮天蔽日。院內到處是花草,幽雅別致,猶如仙宮,沒有干擾,沒有塵囂,整日與崔湜和隨去的十幾個孌童戲嬉玩耍,過著神仙般的日子。有時,她甚至覺得就這樣過一輩子也挺不錯。只是崔湜功名心太重,他不願意把這一生就這麼送掉。他家里有嬌妻美妾和萬貫家財等著他去享受。因此他常常借口打探消息回京城與家人團聚。當然,消息是要打探的,但一些太平公主聽了不高興的消息他全都隱了,專揀那些她愛聽的講。
  關帝廟中有一個司香火的廟祝叫慧范,年不過三十,英俊、聰明,百般伶俐。聽說住在廟里的,是名揚四海權傾朝野的太平公主,常常在她面前獻殷勤,借機一睹公主風采。雖說是五十多歲的老太婆,在他看來倒是個不過三十的風流女人。從此,他神魂顛倒,夜不能寐。
  太平公主也很注意這個慧范,有事無事地找他問這問那。三來兩去,已各自有意,趁一個月黑之夜二人成了好事。
  慧范是一個有野心有心計的和尚,他很早就聽說過白馬寺主薛懷義的故事,遺憾的是自己沒有遇上好機會。現在,天賜良機。他運用從旁門左道那里學的對付女人的本事,悉心侍候太平公主,使她感到從未有過的舒心和快樂。
  “因禍得福,不虛此行。”她常常用這八個字來形容在蒲州的難忘的日子。幾個月後,睿宗思妹心切,下旨要她回京時,她倒舍不得走了。
  回京城的馬車里多了個和尚,太平公主旅途更浪漫了。回到長安後,慧范被安排在大云寺當寺主。與當年薛懷義一樣,隔三差五去公主府問安。
  睿宗傳太平公主回京,一則是念兄妹之情,再則是想與她商議傳位于太子的事。但思量再三,覺得與她商議這種事會毫無結果,便暫時擱置不議,只是把許多權力慢慢朝太子手中轉移,五品以下官吏的任免,軍隊調動權,死刑審批權等,通通交給了太子。
  見太子權力膨脹,太平公主的權欲也膨脹起來,以前的黨羽又重新聚集在她的門下。但因去了一趟蒲州,元氣大減,不足與太子抗衡,特別是睿宗禦座旁再沒了她的位子,一切軍國大事都不必再找她商議。她感到憤憤不平,一定要找個機會把他拉下來。
  果然一個機會送上門來。
  太平公主乘一輛小轎,私訪太子李隆基。
  聽說姑媽來訪,李隆基忙出門迎接。
  坐定之後,李隆基說道:
  “姑媽大人,好久沒來寒舍,今日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我來求你一件小事。”
  “姑媽盡管說,侄兒一定效力。”
  “因為我的事,崔湜被罷相。我想讓他恢複相位,望你去給父皇說說。”
  李隆基聽了,感到為難,便說:
  “此事有些難辦,那崔湜人品齷齪,口碑不好,一時恐難辦到。”
  “哼,他的人品齷齪,還沒齷齪到與自己父親的小老婆私通的地步吧?”
  一句話把李隆基說得心驚肉跳。這個姑奶奶,她是怎麼知道的?他與父皇的楊妃私通有孕,正在設法墮胎,此事要是被她捅到父皇那里,那還了得?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連忙撲通一聲給太平公主跪下,告饒說:
  “但求姑媽救侄兒一命,只要您老人家不向父皇說,您所提的什麼事我都辦到!”
  “好。第一,在睿宗禦座邊重設紫紗帳,我要參政;第二,崔湜、竇懷貞、岑羲、陸象先等免去的相位立即複位;第三,……”
  “小侄通通照辦。”
  送走太平公主後,李隆基連夜拜見父皇,言辭懇切地說:
  “父皇在上,兒臣自被封為太子以來,因建功心切,不免性情乖張,多次與姑媽太平公主頂撞。而姑媽從蒲州回京以後,不計前嫌,一心為兒臣著想,對國事多有貢獻,兒臣特向父皇建議,仍請她在禦座邊設帳,參與軍國大事的議定。姑媽雖為女流,但常有奇謀奇計,非男子可比;另受姑媽牽連的幾位貶職宰相,兒臣也建議恢複他們的相位,以共謀大唐之興旺。”
  睿宗聽了,滿心歡喜,說道:
  “我最焦慮的是你與你姑媽的關系,現在好了,你姑侄二人能盡釋前嫌,精誠合作,乃我大唐之大幸也。所請照准,明日早朝宣布。”
  從此,朝堂上安靜了。凡有未決之事,李隆基都說:“以皇姑之言為定。”如稍有異議,太平公主把眼睛向他一瞟,他便不敢再說。
  見姑侄二人在朝堂上不再吵架,睿宗心頭沉重的石頭放下了。
  然而李隆基心頭的石頭卻越來越重。難道就這樣被她挾制,讓她牽著鼻子走?
  短短幾天時間,接連發生兩次刺殺太平公主的事件:一次是在上朝的路上,一刺客手執鋼刀,沖到太平公主的轎子邊朝轎中刺去,轎子戳了個窟醫,幸未傷人。刺客當場被殺死;一次是深夜,窗外連發數鏢,均釘在太平公主榻前,也未傷著,刺客乘黑夜逃竄。
  太平公主把崔湜、慧范召來商議對策。
  “此事一定是李隆基遣人所為,如不對他及早下手,不僅僅我,就連你們都會遭到他的毒手。”太平公主介紹了兩次被刺經過後說。
  崔湜說:“他既然派刺客要置公主殿下于死地,我們也可以采取同樣的手段對付他!”
  慧范說:“李隆基住在東宮,高牆深院,暗殺手段不易施展。”
  崔湜說:“那可以采取其它手段,比如毒殺之類……”
  “那也不容易,依我看,可以向睿宗進言,免了他的太……”
  “皇兄生性懦弱,不會輕易貶他的。”太平公主說。
  “最近,夜觀天象,有慧星出現,我向皇上進言,說少主有侵皇位的可能。讓皇上把他貶了。”慧范說。
  太平公主:“不妥,如果他順水推舟,干脆借此把皇位讓了,豈不弄巧成拙了?”
  慧范說:“皇帝誰不想當?武則天皇上八十多了還舍不得退位哩。”
  太平公主架不住這位和尚情人的花言巧語,同意一試。
  當夜,慧范便以重要星相啟奏為由,要見皇上。
  睿宗迷信星相,聽說慧范大法師深夜求見;便召他近前。慧范向他奏道:
  “陛下,貧僧夜觀天象,西方太微星旁,出現一慧星,長數丈,對帝座有威脅。依臣看,是少主欲侵帝位的征兆,請陛下及早做准備。”
  睿宗聽了大大松口氣說:
  “朕自登基以來,日夜操勞,寢食難安,正想休息呢。你這樣說來,上天也指示我要讓位了。好,明天我就叫人擬詔,把皇位傳給太子。”
  慧范聽了大驚,忙換過話說:
  “貧僧之意不是要皇上退位。皇上剛剛年過半百,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哪有退位之理?則天皇上八十歲了尚在位。陛下如傳位,定將危害社稷……”
  睿宗說:“朕意已決,你不必再說。退下吧。”
  過不幾天,皇上果然下了詔書,把皇位傳給了太子李隆基。
  太平公主枉費一番心機,氣得指著慧范的鼻子破口大罵。
  但她還有最後一張牌:她進宮見了睿宗,將李隆基與皇妃楊氏私通有孕之事告發出來:
  “這等亂倫欺君之事,皇上應嚴加追究,萬萬不能把皇位傳給這等孽子,以免後世恥笑。”
  睿宗聽了先是生氣,後來轉而一想,後宮佳麗數千,就算李隆基看上了個把占了去,也無關緊要。何況,此等事不宜聲張,以免有損皇室尊嚴。主意已定,便說:
  “皇妹,你說此事事關重大,待朕命人去細細查訪,有了贓證才好處理。賢妹,你就回府休息吧。”
  見皇兄對此事采取如此態度,太平公主的心就涼了。她實在氣不過了,臨走時,袖子一甩,丟下一句話:
  “真沒出息……”
  睿宗假裝沒聽見,按原定計劃退位當太上皇。立太子李隆基為帝,是為玄宗。李隆基這下膽大起來,只見他高高舉起手中的權杖,一一將太平公主的親信從要緊崗位上全都打了下去。
  “放毒!”
  “暗殺!”
  “起事!”
  太平公主一伙密謀對付李隆基的辦法。
  崔湜的相位又給抹掉了,想自己為李隆基做出的犧牲也太大了,他卻一點面子不給。由怨生恨,下決心要除掉他。他說:
  “我上次就提出藥殺的辦法。上官婉兒有一個叫元兒的小宮娥,她從小失去父母,全靠婉兒養大,二人如母子般親密。我與婉兒往來,對她一點不避。婉兒被李隆基殺害後,她憤憤不平,要為其主報仇。去年清明節我為婉兒上墳,碰見她,言說她專為李隆基搗制保養藥品赤箭粉。談到上官婉兒之死,她還咬牙切齒地說恨一個人。只要與她聯系上,把毒藥摻入赤箭粉中,李隆基服了必死無疑。這樣神不知鬼不覺豈不省事。”
  在議論中,有人贊成,有人反對,但在一時拿不出更好辦法時,太平公主同意一試。
  轉眼就是清明節,崔湜在上官婉兒的墳前與元兒相遇,向她講了毒殺李隆基的計劃。元兒滿口應承,接了毒藥,告別回宮。
  豈知這元兒是一個嘴硬心軟的人,她把赤箭粉中配了毒藥,摻在銀耳羹中給玄宗端去,不知怎的,手發抖,腳打顫,眼前一黑,竟摔在殿前,那藥羹倒在大理石地板上,頓時出現一道黑跡,牽只狗來吃了,慘叫兩聲便死了。待元兒醒來一問,乃真相大白。
  玄宗李隆基明白,這場較量該到最後決戰的時候了。他召集心腹臣僚,作了周密的布置和安排,要把太平公主及其黨羽一網打盡。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15:20

第二十五章 魂歸離恨天


  
  她一生愛過無數的男人,也有無數的男人愛她。可是她最後剩下的,竟是一個不完整的男人。由他,送她上路。

  清明節後幾天,天天下雨,從長安城市區到太平公主曲江池邊的山莊道路,被車馬輾得泥濘不堪。而偏偏這時,這條路上行人陡增,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而且都是行色匆匆的公家人。從他們個個繃緊的面孔看。估計又有什麼大事變發生了。
  太平公主的山莊被一片迷濛的春雨洗刷著,綠得可愛,但卻靜得可怕。沒有絲竹聲,沒有喧鬧聲,更沒有歡笑聲。整個山莊靜悄悄的,看不到一絲活氣,就是聚集在山莊議事廳里的人們也都沉默不語,任雨水打得樹枝樹葉沙沙響。
  太平公主今天的打扮與往常不同,一身戎裝,英姿勃勃,除了沒戴沉重的頭盔外,其余全部佩戴整齊,甚至箭袋里插滿了箭。她坐在上首,挨次打量著兩旁或坐或站的心腹們:一邊是崔湜,竇懷貞、岑羲、肖至忠、慧范、陸象先;另一邊是左羽林軍大將軍常元楷、右羽林將軍李慈、左金吾將軍李欽、右散騎常侍賈膺福,濟濟一堂。
  太平公主從椅子上站起來,環顧四周,用堅決的口氣說:
  “好幾天了,宮中全無動靜,從宮里來的消息說,看不出異常情況。據我看,可能出現變故,故今日邀請各位共議大計。”
  常元楷搶先說道:
  “李隆基以幼奪長,剛愎自用,豈是當皇上的料?我今日投在皇太公主麾下,一切聽命。李慈、李欽、賈膺服諸將都是心腹朋友,只要公主一聲令下,不消兩個時辰,全城將盡在我的掌握之中。只是時間緊迫,事不宜遲……”
  竇懷貞說:“明日太上皇早朝于含元殿,請常將軍率羽林軍從此門突入,捉拿李隆基。我與肖至忠、李慈在南面策應,定能一舉成功。”
  肖至忠說:“從這兩日情況看,官中定有准備,不能拖延時日,吾意今晚行動,突然襲擊東宮,殺他個措手不及。”
  “不行,”慧范說,“今晚一是太倉促,二是日子不吉利。明日,乃黃道吉日,出師大利。”
  議論結果是多數人同意明早舉事。
  見陸象先一言不發,太平公主問道:
  “陸卿有何高見?”
  陸象先說:“臣以為玄宗皇上乃以平韋之功繼承大統,上下擁戴;如除之,當有正當理由,否則,恐人心不服。”
  常元楷卻說:“陸承相所言乃書生之見,自古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秦始皇以武力治國誰敢不服?則天女皇在位十余年,誰敢不服?”
  太平公主說道:“陸卿之言雖不無道理,但李隆基以微薄功德,潛居長上,今又登基為皇帝,朝野難服;且他離間宮廷,私通父妃,早應該廢除了,只是太上皇昏庸,不明事理,才成全了他。這些都請陸卿細細思量。”
  崔湜說:“陸兄,你的官爵,系小弟保舉,太平公主一手提拔。公主今有事,理應知恩圖報,勇往直前才是,否則,大家只有等死了。”
  陸象先不語,起身向太平公主告辭道:“小臣年老,又膽小怕事,此事我就不參加了。”
  太平公主冷笑道:“好呀,你去告密領賞去吧!”
  “小臣不能在公主需要時盡力,已深感抱歉,豈能去做告密的禽獸勾當?”陸象先說罷,向太平公主再次拱手,出門而去。
  李慈大怒,拔劍攆了出去。太平公主急把他喊住:“李將軍且慢,放他去吧。”
  正在此時,從簾後走出太平公主的長子薛崇簡。他向母親下跪說:
  “母親,請聽兒一言:明日之事千萬干不得。我家有良田萬頃,房舍千間,財帛金銀堆積如山,何必去冒險造反?若事成,于我何補?如事敗,九族遭誅。望母親三思。”
  太平公主沒想到兒子會反對自己,氣得她上前揪住兒子的頭發,一陣拳打腳踢。又命左右把他捆了,送牢中關起來再說。
  薛崇簡不顧滿臉鮮血直淌,一再向母親求道:“兒冒死進言,請母親立即回頭。若不聽,悔之不及。”他又轉過臉對崔湜罵道:“都是你這個無恥小人,權迷心竅,我家就敗在你的手上,你是不會得到好死的!”
  陸象先的退卻,兒子薛崇簡的背叛,都不足以動搖太平公主。為防止陸象先告密,她決定提前行動,命常元楷三更時分攻打東官,她將率府兵支援,務求一舉成功。
  豈知一切謀亂的布署都被薛崇簡派乳母告了密,玄宗早有准備,防守嚴密。
  三更時分,常元楷。李慈等人的禦林軍攻東宮遭挫。久攻不下,傷亡慘重;又被兵部尚書郭元振指揮的龍武將軍王毛仲、果毅將軍李守德所領禁軍從外圍殺來。常元楷遭到夾擊,頃刻間全軍覆沒。常元楷、李慈等被斬于馬下。
  太平公主見攻東宮失敗,只得從山莊撤退,攜崔湜帶些細軟逃到南山寺中藏匿。其余肖至忠、慧范、岑羲、薛崇訓等,皆被殺。
  郭元振領兵到南山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也沒找到太平公主和崔湜。一氣之下,舉火燒了寺廟。
  太平公主與崔湜從地下通道逃出南山廟,相互攙扶著走了一天一夜,至第二天黃昏,見前面半山上有一個道觀,二人一癲一跛走了上來。
  走近一看,原來是個破舊的道觀。
  當太平公主抬頭見道觀門額上那三個大字時,頓時暈了過去。
  崔湜一邊扶著她,一邊抬眼望去,那上面明明是“太平觀”三個字。
  半晌,太平公主才醒來。她與崔湜交換了無奈的目光,硬著頭皮朝里走。
  進了觀門,見一白發銀須的老道站在門邊笑吟吟地說道:
  “貧道在此迎候二位貴客多時了。”
  說罷,在前引路,進了客廳。
  二人感到吃驚,但已疲勞至極,只有隨他入內。
  “這位是崔相國吧,不知還認得貧道不?”
  崔湜抬眼細看,他想起來了,原來是當年為張昌宗看相,說他有天子之命的金術士。那時,崔湜任吏部侍郎,曾參與過此案的調查審理,與金術士有一面之緣,不想今日在此地相會。
  “認識認識,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金道長還如此精神。”
  “二位路上辛苦了,貧道早已准備了茶飯,請二位用後再敘。”
  說罷,從後院端出一個大缽,里面是熱氣騰騰的小米稀飯。二人也不拘禮,舀了就吃。接著,老道又端來窩頭和酸菜,都是太平公主從來沒有吃過的粗食。但在饑餓中,那小米稀飯能比過她愛吃的春秋戰國宮廷名小吃“桂髓鶉羹”,那窩頭較之西漢文帝之母薄太後愛吃的“太後餅”有過之而無不及。
  吃炮喝足之後,崔湜問道:
  “金道長,這附近有集鎮嗎?”
  “向南去五七里地有一集鎮。”
  “我欲去集上賣些衣物食品,內人在此,請多照看。”崔湜說罷,與太平公主依依告別。大步下山去了。
  “平平,你還記得我麼?”崔湜走遠後,金道長問太平公主。
  她聽到叫她的小名,心中一驚。她的小名只有父母等很少幾個人知道,怎麼這個從不相識的老道會知道呢?
  “你是誰?”她問。
  “我是你叔公。”
  “什麼?”
  “你小時候,我到宮里還抱過你。”
  “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那時你太小了,不過,我倒第一眼就認出了你。”
  “你的眼力就那麼好?”
  “是你左眉上的那顆痣告訴我的。”
  “你既是我的叔公,那就是太宗皇上的兄弟,那你怎麼出家當了道長?”
  “與你現在一樣,在皇室斗爭中失敗,被你母親武氏追殺,落荒山野,出家當了道士。”
  “啊!怪不得你為張昌宗看相說他有帝王之相,原來你是推他到懸崖邊……”
  “不,是他自己要到懸崖邊的,我只不過引引路。”
  “那叔公給我引引路吧,不過不要引我到懸岩崖邊。”
  “平平,我為了給你引路,在這破道觀里等了好久了。”
  “先謝過叔公,請叔公指點迷津。”
  “你一生已兩為道冠,看來你與道家還有些緣分。現在,是第三次。不過這次不比往常,這次是要當真的。從此割斷塵緣,再不涉人世事,過清心寡欲的道觀生活。不知你願意否?”
  “叔公,您是得道高士,請您告訴我,難道我與塵世就這麼了斷了麼?”
  “平平,不可為的事,不要強求。你落到今天的地步,就是沒看透這個理。”
  “可我不服,他李隆基比我又強到哪兒?”
  “他是男人!”
  “與你現在一樣,在皇室斗爭中失敗,被你母親武氏追殺,落荒山野,出家當了道士。”
  “啊!怪不得你為張昌宗看相說他有帝王之相,原來你是推他到懸崖邊……”
  “不,是他自己要到懸崖邊的,我只不過引引路。”
  “那叔公給我引引路吧,不過不要引我到懸岩崖邊。”
  “平平,我為了給你引路,在這破道觀里等了好久了。”
  “先謝過叔公,請叔公指點迷津。”
  “你一生已兩為道冠,看來你與道家還有些緣分。現在,是第三次。不過這次不比往常,這次是要當真的。從此割斷塵緣,再不涉人世事,過清心寡欲的道觀生活。不知你願意否?”
  “叔公,您是得道高士,請您告訴我,難道我與塵世就這麼了斷了麼?”
  “平平,不可為的事,不要強求。你落到今天的地步,就是沒看透這個理。”
  “可我不服,他李隆基比我又強到哪兒?”
  “他是男人!”
  “可我母親則天大皇帝也是女人呀!”
  “那是千年來唯一的一個機遇。”
  “那我回頭,與崔提一道逃往江南,改名換姓,去過男耕女織的平淡日子。”
  “他願意嗎?”
  “他願意。我拿了些手飾給他,到鎮上去賣了,買幾件百姓衣服換了,和他一道走!”
  “可我母親則天大皇帝也是女人呀!”
  “那是千年來唯一的一個機遇。”
  “那我回頭,與崔提一道逃往江南,改名換姓,去過男耕女織的平淡日子。”
  “他願意嗎?”
  “他願意。我拿了些手飾給他,到鎮上去賣了,買幾件百姓衣服換了,和他一道走。”
  “他要是不回來了呢?”
  “不會。”
  “他要是真的不回來,倒好了,就怕他回來時帶的不是衣服食品……”
  “是什麼?”
  “是來捉拿你的兵。”
  “更不會。”
  “唉!”金道長歎了口氣說:“看來,平平,我對你的一番心思算白費了。那好,我們就此告別。你就在這里耐心等他吧!”
  金老道走後不到一個時辰,只聽山下馬嘶人叫,漫山遍野的兵丁包圍了上來,領頭的正是她深深愛戀、絕對信任的崔湜。
  太平公主束手就擒。她冷笑著望了望崔湜,崔湜把頭轉過去,避開了她的目光。
  當士兵請示如何處置崔湜時,那騎馬的軍官嘴一歪。只聽“咔嚓”一聲,崔湜的人頭就被砍了下來,像一塊爛石頭滾下山谷里去了。
  太平公主親眼看到這一切,但她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太平公主被押回長安,關在皇宮的一個靜僻的院落里。她要求見皇兄,她知道,只有兄皇能救他。李隆基更清楚這一點,他不能讓父皇知道,只說太平公主逃無蹤跡,尚未找著。他本可以殺了她,但他覺得就這麼殺了太便宜她了。她太可惡,在朝堂大庭廣眾下多次戲弄我,辱罵我,對我下毒、暗殺,什麼手段都用上了。一定要讓她在死以前與自己見上一面,讓這個強悍的女人嘗嘗失敗者的痛苦。
  “姑媽在上,請受小侄一拜。”李隆基來到拘押太平公主的小院,向她請安。
  “難得你有這片孝心,就不必了。”太平公主坦然地說。
  “昨日,讓姑媽受驚了,小侄特來請罪。”
  “兵家交戰,敗者當受辱,何罪之有?”
  “姑媽大量,侄兒不及。”
  “其實,你不及的遠不止此。”
  “請姑媽指教。”
  “也許,你的文才是我不及的,但除此之外,講韜略,講計謀,講權變,你都不是姑姑我的對手。想當年則天母後當政,十個兄妹中只有我一個是順順當當過來的。他們死的死,貶的貶,我卻能在夾縫中如魚得水地過日子。你呢?還是男子漢,遇到一點挫折就退卻撂挑子;可現在,小有勝利就洋洋自得,忘乎所以,在姑姑面前擺威風……”
  “姑媽,您……”
  “再說,那次剿滅韋氏的行動,如果不是我的策劃配合,主動出擊,你早就死于非命了。可是現在,一切都成了你的,哈哈哈……”
  “姑媽,我也沒說那全是我的功勞……”
  “這是你滑頭的地方,也正是你笨拙的表現。臣僚們把功勞都記在你帳上,為的是讓你去當太子,進而當皇上,他們好跟著你沾光;你表面上假惺惺地推給這個,讓給那個,背地里又使絆子,最後非你莫屬。皇太子當上了,皇帝也當上了,謙讓的美名也有了……”
  “姑媽,您這話也未免過分,我只身深入大內指揮,冒生命危險挽救唐室。這也是眾目所見……”
  “可是比起姑姑我,你那點算什麼?”
  “姑媽的能耐,侄兒是佩服的。”
  “那你讓這個,讓那個,為什麼沒想到讓我……”
  “姑媽,因為你是女人。”
  “哈哈哈,你算說對了。可我要問你,女人為什麼就不行呢?”
  “自古如此,天經地義。”
  “什麼‘天經’,什麼‘地義’?都是人編出來的,准確說,都是你們男人編出來的。不過這話在則天大皇帝時代很少聽說,誰說誰的官位、俸祿和腦袋都保不住。可見‘天經地義’遠遠沒有官位、俸祿和腦袋重要。”
  “姑媽把女的看得這麼高,可今日您……”
  “我今日也是敗在你們男人手上,出賣我的陸象先、崔湜,我的兒子薛崇簡,都是男人……”
  “姑媽,我看您年紀大了,改改脾氣,就住在這宮中,不問政事,安安靜靜度晚年,也算侄兒盡最後一點孝心……”
  “打入冷宮?就在這兒?”
  “難道不好?”
  “放我回山莊,讓我自由自在地活……”
  “恐怕民心通不過……”
  “那就讓我死!”
  李隆基搖搖頭,向姑媽告別。太平公主臉朝里,看都不看他一眼。
  是晚,烏云滿天,雷聲由遠而近。太平公主躺在床上等候那最後的時刻。
  她在歎息。
  才五十多一點,可母親六十二歲才登基。
  她知道她的時間不會太長了。兒女、情人,一個都不想見,她不願意最後留給他們的是一個失敗者的形象。
  “來人!”她像以前那樣發號施令。
  “公主有何吩咐?”門上的衛兵照樣尊敬地回答。
  “對他們說,把我出席慶典的衣冠拿來。”
  “是。”
  沒多久,果然都拿來了。
  她慢條斯理地穿戴著。對著鏡子反反複複地照來照去,直到滿意為止。
  這時的太平公主云髻高聳,鳳釵搖曳,襯托出白皙胖圓的臉龐。身著紅綢絲襖,杏黃色輕柔的紗裙高束于豐滿的胸前。腳下,穿一雙金線精繡的高頭卷云靴,意氣自得地坐在那里,像是等待上朝。
  “公主殿下,恭喜嘍!”一個執事太監進來向她輕輕一跪,說。
  “知道了。”她明白“恭喜”的含意,但她不驚不詫。
  “聖旨到!”第二個執事太監手捧聖旨進來了。
  “公主接旨。”太監提示她要跪接聖旨。
  “你念吧,我聽著哩!”她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
  太監把她也沒法,只有隨她,便捧著聖旨念道:
  “太平公主謀反作亂,著賜死。欽此。”
  “聽見了,下去吧!”她語氣一如平常。
  第三個執事太監進來了,手捧一張漆金盤子,向公主雙膝跪下,用悲壯蒼涼的聲音說:
  “公主殿下,請上路。”
  好熟悉的聲音。啊!原來是二桂。
  剛才緊繃的肌肉,一下松弛了下來,要不是那椅子兩邊有高高的扶手,她幾乎要癱倒下去。
  “公主殿下,請上路吧!有奴才相送,您路上不寂寞。”
  二桂的聲音是悲涼的,更是淒慘的。
  他邊說,邊用兩膝向前“走”,直“走”到太平公主的膝前。
  他,白白胖胖的,稀疏地長著幾根胡須,眼皮搭拉著,像以往見她一樣,不敢正視。
  他的胸前是那張金光閃閃的盤子,他的兩只肥肥的手把它端著,慢慢地舉上來,一直舉到太平公主的胸前。
  盤子里面整齊疊著一條白綾。
  太平公主慢慢伸出手來,去取那白綾。她的手微微有些抖動,那白綾在她手上便出現了些好看的波紋。她把白綾一圈一回地挽過來,挽到最後一圈時,白綾下面露出的一個物件立刻跳進她的眼簾。她只覺得頭發脹,眼發黑,一串亮晶晶的淚水掉下來,滴在她手中的白綾上,頓時,打濕了一片。
  那物件就是那把二桂給她准備的用來打他一輩子的手形木板。
  她很久都沒用過它了,但她忘不了它。
  “殿下,拿著它打吧,最後一次……”二桂真誠地請求著。
  太平公主從盤子里輕輕取過那板子,輕輕地摩挲著。
  “二桂,你怎麼想起做這個?”太平公主問道:
  “我怕殿下手痛。”
  “那你不更痛了?”
  “只要您不痛……”
  “你的心也太好了……”
  “殿下,您拿著它打吧。”
  太平公主搖搖頭,任淚水湧泉而出。哭著,她拿起那板子,把有把的那頭遞給二桂,說道:
  “二桂,你接住打我吧,我打了你一輩子,你還這一次,你大膽地接過板子打!”
  二桂勾著頭跪著,靜靜地不說話,也不去接那板子。幾十年了,他就等這天,他算定有這天。是恨,是愛,是怨,他覺得樣樣都有,又樣樣都沒有。他說不清楚。
  “拿著。”太平公主將板子遞到他鼻子下。
  他接了過來,兩手用力一折,斷成兩截,順手就丟到牆角去了。
  太平公主雙目無神地端坐在那里。
  從她的臉上,可以看到追悔,看到怨憤,甚至看到恐懼。一絲冷笑停留在她的嘴角,久久不願散去。
  二桂在為她收拾那段白綾。他先把兩個頭並在一起,死死地挽個疙瘩,于是白綾就成了個圈……
  太平公主看那條白綾在他手上翻來飛去,她就想起他為她編鳥籠。他那雙肥大的手,那麼靈巧,那麼有力。有幾年,那手給了她好多歡愉,就是現在想起來,還余味未消。可是,當她抬眼看他的臉,她的心便抖動起來。當年的英俊已蕩然無存,松弛的肉堆在臉上,紙似的蒼白,白得瘆人。說的話媚聲媚氣,聽了叫人提不起氣。怎麼太監都這調門?她感到實在對不起他。
  她想到那次對他的補償,便問道:
  “二桂,你爸呢?”
  “回老家去了。”
  “他跟敏兒結親有一年多了,該有孩子了吧?”
  “聽說給我生了個弟弟。”
  “那好,你家香火算續上了。”
  “謝公主殿下。”
  她還想跟他說話。又問:
  “這些年,你在干什麼?”
  “殿下,這些年,先掃地,後打更,現在哪兒忙就在哪兒。”
  “那空閑時間呢?”
  “空閑時間我就讀書。”
  “啊,沒想到,我們的二桂還讀書認字了。那你喜歡看什麼書?”
  “古書。”
  “什麼古書?”
  “什麼古書都愛看。”
  “那你給我講一段你喜歡看的古書,好嗎?”
  二桂想了想,就揀一段輕松的講。
  周穆王得到一個美女,叫盛姬,有傾國傾城之貌,見之者無不動心。周穆王宮中有一個會做機械人的能工巧匠名偃師,奉命做了個機械人給皇上開心。
  這天,偃師帶一個俊美的男子進宮,一起向周穆王叩拜行禮,周穆王見了問道:“這男子是誰?”偃師說:“這是我奉命做的機械人”。周穆王見那機械人舉止行為如同真人,十分驚奇。偃師說:“臣請向大王獻藝。”周穆王說:“好,讓他試試。”
  偃師走到機械人身邊,在他嘴邊一摸,他便唱起歌來,唱得委婉嘹亮,悅耳動聽,周穆王和盛姬聽了很高興。
  偃師又去拉拉機械人的手,他便左轉右旋,舞姿翩翩地跳起來,腰肢柔軟,姿態優美。穆王看得開懷大笑。不過立刻他就變臉發怒了,因為他看見那機械人在向他的愛妃盛姬又送媚眼,又打招呼。他便大喝一聲:
  “停下!”接著嚴厲地問道:“偃師,你知罪嗎?”
  “大王,小臣何罪之有?”
  “你敢說你這是機械人?機械人會公然調戲朕的愛妃?”
  “大王您看。”但師走到機械人旁邊,將他衣服一扯,頓時就攤成一堆。分解開看,都是些木料、皮革、棉絮、膠漆之類。
  周穆王見了才轉怒為喜,趕快叫他複原。
  太平公主聽得津津有味。
  “二桂,你這是從什麼書上看來的?”
  “殿下,奴才是從《穆天子傳》里看來的。”
  “這麼好的書,我怎麼沒看過?”
  “這書您書房里就有。”
  “啊!”她後悔過去淨瞎忙,連這樣好的書都沒看,還不如一個太監。她確實被書中的故事打動了:“這太有意思了,怪不得人那麼難看透,就連個木頭人都難看透……”
  “是啊!一個木頭人見了女人都身不由己啊……”
  “二桂你說什麼?”
  “我說……我沒說什麼……”
  沉默,良久的沉默。
  二桂繼續他的工作:他站上椅子,把那圈白綾甩過屋梁。一切准備停當後,他說:
  “公主殿下,奴才准備好了,您看,這有疙瘩的地方我都錯開了,不會讓你感到不舒服……殿下,時辰到了,您就安穩上路……”
  在二桂的攙扶下,她上了椅子,把那白色的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轟”的一聲,她把椅子蹬倒了……
  “公主殿下,您走好!”
  二桂匐伏在地,叩頭至出血。
  是年,為唐玄宗開元元年,即公元713年,太平公主五十二歲。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15:43

後記


  太平公主是我國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她不僅僅因為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女皇武則天的女兒,而且幾乎真的成了“武則天第二”。
  其實,太平公主一生很不太平,她的血管里流動著的是她那極不安分的母親的血液。從小,她驕橫放縱,長大後變得凶狠毒辣,野心勃勃地覬覦著那高高在上的皇位,夢想像她母親那樣登上禦座,君臨天下。然而,正如一位哲人所言,曆史往往會發生驚人的重複,但如果第一次是以喜劇面目出現,第二次則以悲劇結局告終。太平公主雖不乏心機和才干,也曾縱橫捭闔得意于一時,但終未能承傳母志,位列九五,只是在史書上留下許多五顏六色的斑痕而已。
  這本曆史小說除了把太平公主傳奇性一生放在唐王朝廣闊的社會背景下加以細致描述,使其具有曆史內涵外,還特別注意反映中國古代文化生活的某些方面,對一些有趣的曆史現象作出解釋。比如盛傳于史籍的武則天皇帝命百花在一夜之內開放的記載,完全可能是一種神奇的戲法。因為唐代百戲十分流行,且技藝高超,精妙絕倫,其中許多今已失傳。小說中寫到的“烏龜疊羅漢”、“擲繩上青天”、“神童賈昌馴雞”等等,都是見諸史書的。
  本書在對太平公主豐富複雜的一生進行多側面多角度描寫的同時,力求使其具有一定曆史含量和文化特色;但因為它畢竟是一部小說,是一本寫距今千余年曆史的小說,虛構的成分是較重的,有的地方,只不過是借點曆史的影子以演繹故事而已。
                  作者
                1996年冬于桐梓壩






作者: ck61i6d93    時間: 2011-9-22 19:16:11

再版後記


  1997年9月,這本以武則天之女太平公主曲折複雜浪漫驚險一生為內容的曆史小說出版,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便有京、滬方面影視界人士與四川人民出版社聯系,洽談將此書改編成電視劇的事宜。10月,北京方面派人到成都,與出版社及作者簽定合同,購買了電視改編權。接著,以著名女導演李少紅,著名演員陳紅、歸亞蕾、趙文瑄、申君宜等陣營強大的劇組成立,投資數千萬,曆經兩年的籌備和拍攝,一部40集大型電視連續劇于1999年底封鏡,于新千年第一個春天在中央電視台首播。
  據劇組負責人介紹,此劇曾三易其名。原先,本依原著定名為《太平公主》,但容易與其他公主戲雷同,便更名為《太平演義》又恐與太平天國故事混淆;最後,才取了個《大明宮詞》的劇名,這是因為太平公主自幼在大明宮長大,她的許多故事也發生在那里,不過更主要的原因還是為了突出作品的文化特色和詩意氣氛,而這,恰恰與作者的創作本意不謀而合。編導者與原作者之間找到了最大的共通處。
  然而,把小說改為電視連續劇究竟是一種藝術再創造,必然對原著有所充實和擴張乃至根本的改動,以全新的面貌出現。雖然作者在寫這段話時尚未能看到整個電視劇,但可以預料,它一定比原著更豐富更生動更具有文化深度和藝術魅力。
  此書得到四川人民出版社看重並得以再版,特致以深深謝意。
                 作者
                 2000年春天四川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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