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杜默雨]妹妹戰記[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0:53:20
標題:
[杜默雨]妹妹戰記[全書完]
妹妹戰記
作者:杜默雨
嘖!總經理有什麼了不起?
她也是總經理呀!只不過……
唉!是個從打雜的工讀妹妹做起、才剛升為業務部經理,
然後就被拱出來收拾爛攤子的總仔。
要不是這爛攤子實在太棘手,老師找上的又正好是他的企管顧問公司,
她也不願向他求援,讓他強勢主導公司振衰起弊的計劃。
畢竟,她十七歲時他們之間曾有過不愉快的記憶……
令她不解的是,明明是集團接班人的他,為何會自力開公司?
他果真有兩把刷子!就見他這看看、那瞧瞧,便制訂出一套重整計劃,
並且準備雷厲風行,還要她「配合」扮白臉……
好吧!他的能力她信服,但,能不能不要那麼會「講」啊!
他……他絕對不是她以前認識的那個白馬王子!
過去的他內斂、拘謹,講話溫文有禮,
哪像現在一開口就演講似的哇啦哇啦個沒完。
究竟這些年來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又,他這麼拚命的幫她,是不是為了彌補多年前的無心之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0:53:46
楔子
「財務處您好。」清甜的嗓音揚起。「莊科長他不在位子上耶,請問哪裡找……好的,請說……我記下來了,windows98灌好了,請他下班過去拿計算機……不客氣,拜拜。」
蕭若屏掛上電話,拿起寫好的留言,旋風也似地跑過大辦公室,來到莊科長座位,放下紙片,再踩著球鞋趴趴跑回去。
她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清亮如星,閃動著十七歲的年輕光采,帶笑的臉蛋略顯嬰兒肥,透出小女孩般的稚氣,細瘦的身軀套著高職夜校的製服和長褲,一頭短短的黑髮隨著她飛揚的腳步晃動著。
「若屏!」有人喚住她。「辦公室不是用來跑百米,小心別撞到了。」
「秀雲姐,呵!」她煞車,衝著眼前的熟女傻笑。「要繳錢?」
「是啊,拜託你,去郵局順便幫我交賬單,給你五千塊。」
「好。」蕭若屏快速看過幾張賬單,拿起筆在最後一張的背面寫下4286、614兩個數字,收下五千元。「找錢等我回來再給你。」
「你真的很有做財務的天分。」林秀雲看著她的動作,點頭誇讚說:「心算快又準,做事仔細,財務處說什麼也要留你下來才行。」
想到將來畢業後,能從工讀生妹妹晉身為正式員工,蕭若屏露出歡喜的笑靨,崇敬地望向她拿來做為人生奮鬥榜樣的秀雲姐。
「秀雲姐你才厲害,樓上都在說你要昇科長?」
「噓噓,囝仔有耳沒嘴,人家傳的別亂說。」林秀雲忙放低音量,卻掩不住臉上得意的神情,裝模作樣低頭做事。「你趕快去忙了。」
蕭若屏回到座位上,收好賬單,撐起下巴發起呆來。
她好期待自己將來能像秀雲姐一樣,成為一個優秀的職業婦女,既有薪水優渥的穩定工作,也有一個美滿的家庭,還有可愛的兒女……等等,要生小孩之前,她得先找一位白馬王子才行。
現成就有一位白馬王子,她心臟咚咚跳了幾下,轉頭望向會議室。
「兩位請慢走。」會議室門開,財務處經理羅志興正在送客。
「多謝羅經理,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兩位銀行客人不看羅經理,而是望向他身邊的年輕人,語氣熱烈:「今天很高興認識王先生,再過個兩年,就得麻煩王先生多多指教了。」
「哪裡,不敢當。」西裝筆挺的年輕人十分謙虛。
蕭若屏心臟又「碰!碰!」地大跳特跳。這個將來要多多指教別人的白馬王子不是閒雜人等,而是咱王業電子董事長的大兒子王明瀚,他六月大學電機系畢業,在等待預官役的空檔時間,過來公司財務處實習。
他是最最最標準的白馬王子了,用英俊多金四個字來形容他未免太過俗氣。因為他是天生的貴族,生來便擁有父親的財富和地位,更不用說他還遺傳了他母親那邊的優良基因,身材高大挺拔,一張臉帥得就像是漫畫裡走出來的男主角;打從第一眼看到他打招呼的微笑,她立刻唾棄夾在課本里的偶像明星照片,轉而愛慕這位活生生的帥哥。
嘻嘻!蕭若屏知道很多女同事羨慕死她了,因他過來時,財務處只剩她旁邊有空桌,就這樣,她和他成了隨時都能聊天的好鄰居。
她咧出傻笑,拿左手支著臉頰,望向右邊桌面,那裡有他的茶杯、筆筒、幾本財務書籍……
「妹妹,外面那棵樹的葉子很髒,去擦一擦。」
羅志興的命令傳來,原來他和王明瀚送客下電梯,回到了辦公室。
「是。」她趕緊回神。
「明瀚。」羅志興冷硬的語調轉為慈祥:「剛才銀行講的聯貸案,你聽得明白嗎?」
「不是很明白。我再看一遍資料,不懂的再請教羅經理。」
「我這就跟你說明。」羅志興熱絡地幫忙拉椅子。
「羅經理還有事情要忙的話……」王明瀚仍站著。
「不忙。」羅志興示意他坐下。
蕭若屏立刻跳起來,將椅子讓給羅經理,好讓他坐下來教導王明瀚。
任誰都看得出來羅經理「巴結」王子的心思。但蕭若屏明白,那也是王明瀚認真肯學;平常他就幫忙簡單業務,或是跟在同事身邊看,不懂的便回去看書,她還教過他最基本的會計借貸方和分類帳呢。
嗯,他既有工科背景,又能不斷充實自己,這麼認真上進的好青年,假以時日必定成為王業集團的傑出掌門人啊。
她莫名其妙地為他興奮,腳底也沒閒著,先到會議室收拾杯子,放到茶水間的水槽,接著迴座位抱起一大落信件,迅速地在大辦公室分送。
「經理他喔,真的很會做人。」同事們趁經理沒空管他們,小聲說起八卦:「即使現在“姊夫派”當權,他也要抓住王明瀚這條人脈。」
「廢話!人家才是嫡長子,就算皇后死很久了,董事長也偏愛現在這個夫人,把兩個小王子送到美國栽培,可他們還小……幾歲?一個十二,一個九歲,他們想跟咱大王子爭?十年後再說嘍。」
「二娘等不及了,最近跟姊夫派走得很近。不過,兩個姊姊再怎樣也得維護自己的親弟弟,總不成靠向後母和兩個小弟吧。」
「很難說。你沒看豪門為了爭奪遺產,兄弟姊妹照樣告上法院?」年紀最大的陳桑一副看透世事的慨嘆表情。「王明瀚太嫩,就像小孩穿西裝學大人,他 要想接班,恐怕還要有一番惡鬥。」
「王大哥是第一志願畢業的,他知道很多事,都會跟我說呢。」蕭若屏忍不住加入八卦陣。「人家還修過經濟學和營銷管理,他只是不太懂實際的財務工作而已。」
「哦,所以我們王子很聰明,很有本事,將來可以領導我們嘍?」
「就是啊!他對公司的產品都很熟悉,怎麼生產,怎麼銷售,他都知道,是陳桑你年紀大了,不管看誰都嘛是小弟弟小妹妹。」
「你就是小妹妹,看到帥哥就被電暈了。」幾個同事一起笑她。「每天聽你王大哥王大哥的,若屏,你喜歡咱們王子?」
「哪有!」蕭若屏渾身一熱,好像讓熨斗燙到,忙說:「你們不要亂說,人家有女朋友的。」
「要是我再年輕十歲就好了,管他有沒有女朋友,我也會天天喊王哥哥,想辦法巴住他。」年華老去的女同事哀嘆道。
「我女兒現在念國中。」陳桑嘿嘿笑。「其實也沒差幾歲,過兩年王明瀚當兵回來,公司有活動我再帶她出來介紹給王子認識。」
「你想當董事長的親家?嘜瞑夢啦,你連排隊的資格都沒有!」
同事間笑鬧著,蕭若屏卻想到,兩年後她又在哪裡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0:54:15
第一章
腦海裡已出現一幅光明遠景——白天她在財務處忙碌地做會計工作,晚上則是走進二專校園裡,認真上課做筆記,然後呢,她不時會在公司電梯或是業務往來碰到王明瀚,說不定他下班時會順路送她去上學……哇呵呵,這一切真的太美好了。
想像歸想像,畢竟她知道自己的份量啦。年紀差一截,家庭有問題,念的是學店,長相身材嘛,發育不全,仍是醜小鴨一隻。
她見過王明瀚的女朋友,那是某證券、建設一堆公司集團的千金,念的是同校外文系,長髮飄逸,氣質高雅,衣服皮包鞋子都是她說不出來的名牌,過來找王明瀚都有司機接送,如此美麗尊貴的公主,真的跟王大哥好速配,她只有衷心祝福的份兒,一點都嫉妒不起來。
分送完信件,她再去絞一條抹布,趕到門外擦拭圓葉蔓綠絨的葉片。
嘿,她本來也不知道這棵植物的正式名稱,是王大哥教她的耶。
擦好二十幾片圓圓肥肥的大葉子,她回到茶水間,卻看到杯子已經洗好晾在一邊的滴水籃上,她知道是誰幫她洗的,一下子臉紅耳熱了。
「王大哥,你幫我洗好杯子?」回到位子,她刻意誇張地鞠個躬,爽朗大聲地說:「謝謝你。」
「我看你很忙,正好去倒水,順手就洗了。」王明瀚抬頭微笑。
「不好意思麻煩王大哥。」那個明亮的笑容差點讓她心跳停止,完全不敢坐下來跟他有更近距離的接觸,順手便搬出郵資機。「羅經理那邊沒事了?我還以為他又要給你上課一個多小時呢。」
「他好像有重要電話。」王明瀚站起來幫她搬滿滿的一籃待寄郵件。「其實我從會議室出來就想上洗手間,可是羅經理很熱心。」
「哈哈哈!」想到堂堂王子也要憋尿,她還是給他用力笑出來了。
「我看你每天都很開心,隨時掛著笑容,在辦公室里人緣很好。」
被王子一稱讚,她身子又像是掉進滾水里,轟地沸騰了。
「沒有啦。」她怕讓他瞧見臉紅,立刻埋頭拿信件打郵資。「王大哥你也是啊。你很有禮貌,都笑笑的。你剛來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會像個大少爺,開進口跑車,講話很霸道,還會指揮我們端茶伺候呢。 」
「你小說看太多了。」他淡淡笑著,幫她登記打好郵資的掛號信件。
「小說都是這樣寫的啊。大老闆住在山上的別墅,然後別墅裡有個漂亮的花園,樹枝上綁個鞦韆。王大哥,你家也是這樣嗎?」
「這是書吧?」王明瀚拿起一個包裹,看著上頭的地址,有了疑問:「羅經理寄到澳洲?可是收信人不是公司也不是銀行?」
「是寄給他老婆和小孩的中文書啦。」她再補充說明:「經理夫人陪小孩在澳洲唸書。」
「這是私人信件。」
她當然知道這是私人信件,可是羅經理丟進籃子裡,她當妹妹的只能照著上頭寫的航空掛號以公家郵資寄出去。
她偷瞧過去,王明瀚盯著包裹不說話,濃密的睫毛掩蓋了他的眼神。
他應該是在思考將來如何改革公器私用的弊端吧?王子深入民間,親自從基層做起,這樣更能了解公司的運作——哇,公司實在太有前途了。
可是,老讓未來的老闆幫她打雜,她臉皮熱得快能煎蛋了。
「王大哥,你不用幫我登記掛號信啦,不然經理看到又要念我。」
「你還要趕去郵局寄信,我幫你比較快。反正我現在沒事,經理看到了,我再跟他說。」王明瀚恢復笑容,終於放下包裹,不再理會。
「嘻。」她偷偷喘一口氣,又問說:「王大哥,你當兵回來後,打算進哪個部門?」
「總管理處。」
「對喔,總管理處是王業集團的核心,可是你不想再唸書嗎?」
「我會看需要去國外進修,要是工作太忙抽不出時間,過個幾年後,再考國內的EMBA。」
「哇,我知道EMBA!那是給老闆讀的學位,現在很流行耶,報紙上還說有的老闆會叫部下幫忙寫作業,不過你一定不會的啦。」
「到時候可能要跟你請教會計問題了。」他語氣輕鬆。
「王大哥別開玩笑了,我們商職念的是很簡單的會計。」
話一出口,她才想到,說不定那時她已經累積經驗到很有程度,然後因為他頻繁向她請教功課,所以他乾脆調她當他的秘書,近水樓台……
哇!她看小說看到中毒了,她趕緊撇開雜思,講些比較實際的事情。
「希望我繼續在財務處當妹妹,畢業後能留下來,這樣我就能學到整套財務工作,還可以等到吃你的喜酒呢。」將來能教他會計就更好了。
「嗯。」
「王大哥你女朋友好有氣質、好漂亮,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我還沒想到這件事。」他抓過一封信,低頭抄寫。
「嘻嘻,你們兩家來頭這麼大,一定是一場世紀婚禮……」
「你開學了?」王明瀚抬頭微笑。
「對啊,今天註冊。」她想到又要展開忙碌的日夜奔波生涯,不禁有些意興闌珊。
「這學期會上什麼課?高三了,升學考試的科目要多花點心力。」
「啊,糟了,我還在玩。」她吐了舌頭,很是慚愧。
唰!唰!機器印出郵資數字,她說起她頭痛的數據處理,他說當兵前還有時間可以教她,郵資機吵嘈的噪音變成了他們談話的配樂,悅耳得像是一首撥動心弦的情歌。
她大膽地看他白淨帥氣的臉孔,看他那雙注視她說話的黝黑眼眸,也看他微笑上揚的好看嘴唇,看得她心頭小鹿亂撞,得將身體緊緊靠住桌沿,這才能確保她不會興奮到腳軟暈倒。
她想多了解他,就像她想了解她喜歡的明星平常都做什麼運動啦,聽什麼歌啦,看什麼書啦,喜歡什麼類型的女生啦,未來的生涯規畫啦……等等等等之類的,她全都想拿來問王明瀚。
然而,每每問到有關他自身的事,他身前就好像自動升起一道透明牆,擋住所有的發問,任誰也無法穿透;所以,王子還是王子,即便相處起來很平易近人,仍然給人一種高貴神秘的感覺。
問不到無所謂啦,反正她也當不了公主;她更不妄想當灰姑娘,但至少王明瀚還在這裡實習的期間,就給她作個快快樂樂的白日夢吧。
「呼呼……嗯嗯,啊啊……嘿唷嘿唷……」
晚上十點,財務處最裡頭的三排檔案櫃之間傳來奇異的聲響。
冷白的日光燈照亮空無一人的大辦公室,忽地「碰」一聲,鐵櫃疑似受到某種生物的撞擊,晃得架上胡亂堆棧的紙箱和檔案夾沙沙作響。
「噓!」嬌膩的女聲埋怨著:「你輕一點啦,讓人聽見了怎麼辦?」
「沒人啦。」男人發出嘖嘖咂咂的怪聲。
「嗚啊嗚啊……」女人繼續嬌喘。
鈴!鈴!鈴!電話鈴聲絲毫干擾不了原始的情慾運動,早就下班了,沒人接電話是正常的。
「來了來了!」急促的跑步聲震動著地板。
交纏在一起的男女陡然停下動作,驚疑地互望對方,同時以最快的速度和最扭曲的姿勢蹲下地,四隻眼睛從鐵架縫隙裡窺探出去。
「財務處您好……咦?不是內線電話?」
從門外跑進來的蕭若屏接起電話,卻聽到話筒裡的嘟嘟聲,再一聽,那鈴聲仍持續作響。
是主管們的專線電話嗎?以她平日練就的接電話功力,她立即判定不是來自那五支專線電話的聲響,而是在——
「這裡啦!秀雲姐呢?」她很快找到聲源,林秀雲的包包放在座椅上,從裡頭不斷地傳出執著的鈴聲,她迅速張望,又喊了幾聲秀雲姐,還是趕緊拉開包包拉煉,取出一支圓滾滾的手機。
「喂……我幫秀雲姐接電話……秀雲姐的先生啊,您好……是,她的包包還在座位……好,我留話請她打電話回家……不客氣,拜拜。」
講完電話,她闔起手機蓋,端詳起這支第一支中文雙頻機。
小海豚耶!秀雲姐剛拿來時,大家稀奇得不得了。大哥大越做越小,越做越好看,從水壺似的黑金鋼到現在像一隻小海豚般小巧可愛,她忍不住往圓滑的機體摸了又摸,又拿來耳邊假裝講電話,想像自己是個幹練的職業婦女,穿著套裝高跟鞋,走在路上講小海豚的神氣模樣。
心滿意足地玩完小海豚,她這才收進秀雲姐的包包裡。
寫好留言,她跑到自己的座位撈起一件外套,正打算去洗手間找秀雲姐,迎面就見王明瀚走了進來。
「咦!王大哥,你也加班?」心跳開始加速了。
「我去旁聽主管會議,九點半才結束。」王明瀚似乎有些疲倦。
「好棒!最高層級的會議呢,你一定又學到很多東西了。」
「你不是去上課?」
「剛開學,今天提早下課。」她笑著舉起手臂上的運動外套。「早上涼,我穿外套出門,家裡鑰匙放口袋,晚上走出教室覺得冷,這才發現衣服放在公司。幸好有人加班,不然今天就不知道要睡哪裡了。」
「天氣變涼了,記得隨時帶上外套。」
「知道!」她大聲回應,讓偶像關心叮嚀的感覺實在太好了。
王明瀚來到自己的座位,打開抽屜拿出計算機,收進隨身背包裡。
「有人在加班?還是羅經理回來了?」他又看了一眼辦公室。
「我沒看到經理耶,財務處常常加班,他們大概去洗手間還是其它部門,大樓有警衛在巡,不怕有人進來。」
此時此刻,蕭若屏最不想看到同事進來了,好不容易能跟偶像單獨相處,這是完全屬於他們的時間,她不願跟別人分享。
「王大哥,我們一起下去……不對,你要跟董事長回家?」
「他還有事。」
真是日理萬機的董事長父子啊,晚上十點了都還在忙。
他說話時眉頭微蹙,聲音低沉,她猜想,他應該很想幫他爸爸,可是他還沒有能力,所以開完主管會議,他又花半個鐘頭跟他爸爸討論,此時他回來拿計算機,就是打算回家繼續研究公司的營運資料吧。
王子憂鬱了,沉默的臉孔還是很好看啦,但她不想他不開心。
「大家很為公司拚命耶!」她刻意揚高語調,扯出最快樂的笑容。「開會開得這麼晚,肚子都不餓啊……咦!你吃飯了嗎?」
「是有叫便當,不過你也知道……」王明瀚終於露出微笑。
「是啊!一邊開會一邊吃飯,消化哪會好?」蕭若屏靈機一動,大著膽子直說:「對面巷子有一家專門做消夜的,海鮮麵很好吃,我上夜校都沒機會吃,王大哥要不要過去吃一頓?」
「好啊。」
她沒料到他會爽快答應,一顆心咚咚劇跳,差點要尖叫。
「外套穿上,走了。」他笑著邁開腳步。
「Yes,Sir!」她舉手敬禮,跳躍兩步跟上他。
輕快的腳步聲遠離大門,進入電梯,大辦公室安靜無聲,一支日光燈管唧唧作響,由正常白光變成一閃一閃的刺眼閃光。
最後頭的檔案櫃再度傳出輕微的窸窣聲音,似是在整理衣物。
「你這樣就軟了?」女人恨恨地說。
「誰叫他們待那麼久!」男人的口氣也很壞。「我腰酸死了。」
「糟了,會不會讓妹妹發現?」
「她傻呼呼的,整天像白痴一樣亂笑,不會想那麼多。」
「你才傻呼呼的!她可機伶了,公司裡誰要升官、誰在交往、誰小孩考大學、誰買房子,她都知道。就算她不做聯想,只消她嘴巴一講,誰誰加班不見人影,誰誰很晚回家,同事兜到一塊去,我們就完蛋啦。」
「那、那、那……怎麼辦?」
劈啪一聲,一閃一閃的日光燈管轉為暗紅,再變為紫黑,終至滅了光芒,結束壽命。
「美莉姐,跟你收一千塊,要歡送王大哥聚餐的。」
「經理不是有公關費?」美莉嘮叨著,仍很認命地掏出錢包。
我還聽經理說,要買名牌對筆送王大哥耶。」
「經理又叫林秀雲去買,順便多報一些公帳吧?哼,手下愛將呢!大事小事見不得人的事都叫她去做,還要升她當科長,她兩粒比較大就得意啦……」美莉越說越氣,扔出千元鈔票。
蕭若屏知道美莉姐和秀雲姐是「世仇」,過去在業務和升等方面多所競爭,她不敢多說話,趕快遠離暴風圈。
她繼續在辦公室收錢,一想到昨晚愉快的消夜,大眼睛就笑瞇了。
一碗海鮮麵,一碟海帶豆干,一碟肝連肉,再配上一個英俊的白馬王子,還讓王子請客付錢,這簡直是她夢寐以求的無敵浪漫情人大餐啊。
好想參加聚餐喔,可是星期五晚上要上課……嗯,乾脆蹺課好了,老師下星期還會出現,但王明瀚這一走,就要好久好久見不到他了。
「惠君,我去一趟業務部。」林秀雲抱著資料,告知旁邊同事。
「秀雲姐,等等啊,跟你收一千塊。」蕭若屏忙喊人。
「你自己拿啦。」
「喔。」她蹲下來打開抽屜,取出秀雲姐包包裡的LV皮夾,打開來拿出一張千元鈔,再將皮夾收回包包。
秀雲姐一直很信任她,每次要收錢或是拿回繳費的找錢,在忙時就叫她自己來,還嫌她找錢放信封袋麻煩,久而久之,她便直接拿錢包了。
這種被信任的感覺真好,沒有計較,沒有懷疑,就是純然的相信,有如家人相處般,給了她一份幸福踏實的歸屬感。
忙了一個早上,近中午時,蕭若屏肚子餓得咕咕叫。王明瀚不在旁邊座位,她回頭尋找,就見他站在後面印表機前,兩手拿著長長的印表紙,正在跟同事討論上頭的資料。
那背影說有多帥就有多帥,窗外光線將他的身形鑲出亮邊,她痴痴注視,以目光當畫筆,慢慢描下他的剪影,再將那剪影貼到心版上。
辦公室一角有了騷動,越來越大聲,惹得一些同事圍過去關心。
「我手機不見了!」林秀雲驚惶大叫。
「你再找找。」羅志興也走過來。「不要擾亂大家上班的情緒。」
「不見就不見了,我包包、抽屜都倒出來找過三遍了。」林秀雲緊張得快哭了。
「小海豚是我先生送我的結婚五週年禮物,誰想要我買一支給他,我的小海豚快還我啊,嗚嗚……」
「辦公室有小偷?」同事們議論紛紛。「還是秀雲你東西放在家裡沒帶出來?」
「我早上出門檢查過,手機就在包包裡,還接過我先生一通電話。」同事們開始躁動,這事非同小可,恐怕大家都變成嫌疑犯了。
「這是竊盜案,看來要報警。」羅志興面色沉重。
「算了。」林秀雲攤在椅上,呆呆地望著桌上倒出來的雜物。「別造成同事的麻煩,可能是我弄丟的,也可能是外面進來偷的……」
「若屏,你開過秀雲的抽屜?」李惠君突然望向了目標人物。
蕭若屏正在為秀雲姐擔心,嚇了一跳,趕快說:「我只是收錢。」
「那你有看到我的小海豚嗎?」林秀雲急問。
「沒有。我就拿你的錢包,沒注意到其它東西。」
「還有誰看到妹妹拿林秀雲的錢包?」羅志興望向所有的同事。
「經理!」蕭若屏驚覺羅經理的意思,急急再解釋說:「我只有拿一千塊出來而已,我沒有動其它東西。」
「經理,我常常看到若屏拿秀雲的錢包。」李惠君卻是不罷休。「我老跟秀雲說,若屏看起來是很乖,可是錢這種事還是要算清楚比較好。」
「惠君姐,你不能誤會我!」蕭若屏慌了,渾身冒出冷汗來。
「這樣吧,你的抽屜給我們檢查一下。」羅志興臉色嚴肅。「沒有就沒有,我們再去報案找出真正的小偷。」
「好。」蕭若屏走回自己的座位。
羅志興請了資深的陳桑一起檢查。正中央上鎖的抽屜裡放了今早收的聚餐錢、郵票和財務處零用金一旁邊三層抽屜擺了十幾本各式登記簿、紙張、文具、雜物,裡頭也沒有手機。
「你的書包呢?」羅志興目光直視最下層的書包。
「經理你看,都是課本……」蕭若屏打開書包,撥開幾冊書,指頭突然撥到了一個硬硬的天線,她動作頓時僵住,腦袋一片空白。
一直在看她動作的羅志興眉頭一皺,從書包裡拿出一支小海豚手機。
「啊!」同事們發出各種驚訝、惋惜、嘆氣、責怪的感嘆聲。
蕭若屏頭皮發麻,耳朵嗡嗡作響,全身彷彿被抽乾了血似地虛脫,完全不敢置信這種事怎會發生在她身上!
「經理,我不知道書包里為什麽會有……」
「你跟我進來。」羅志興面無表情,直接走進會議室。
蕭若屏艱困地抬起腳步,感受到背後同事懷疑的目光,只能快步走進會議室,同時為自己的清白做奮鬥。
「經理,我絕對沒有拿秀雲姐的東西,我只有收錢……」
「妹妹,你爸爸呢?」羅志興不聽她的辯解。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爸爸是誰?」羅志興拉高質疑聲。
「不是……不是的!」她慌張地回應,強自抑下屈辱感。「他很久沒回家,我不知道他在哪裡。」
「媽媽呢?」
「經理,她媽媽死掉了。」林秀雲走進來,幫她回話,向她說:「唉,若屏,我待你像妹妹一樣,那麽信任你,你喜歡小海豚,我可以借你玩,借你打,你幹嘛用偷的……啊!你要偷去賣?」
「秀雲姐,我真的沒有拿。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沒有其他長輩嗎?」羅志興又追問。「還是要我找警察來?」
「經理,事情鬧大不好看。」林秀雲勸說。「既然手機找回來了,若屏年幼無知做錯事,我也不跟她計較。」
「經理。」王明瀚出現在門口。「我建議先報人事室,再做處理。」
「明瀚你說得對,可是她未成年,還是得找個長輩過來才行。」
「老師……導師……」蕭若屏在混亂的思緒裡擠出一個人。
「你學校老師叫什麽名字?我打電話叫他過來。」
「鄭天誠,鄭成功的鄭,天空的天,誠實的誠。」講到誠實,她的心臟猛抽了一下!她是誠實啊,她沒有偷東西,為什麽大家都不相信她?
「你待在這裡,等你老師過來。」
羅志興順手關起會議室的門,將她獨自留在會議室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漸漸地感覺到寒意,雙手一環抱到胸前,這才發現全身都濕
了,汗濕的衣服緊黏皮膚,冷氣一吹,寒氣全滲進毛孔裡。
因著她的著急、驚慌、恐懼、憂慮、無助,她流了很多汗,現在羅經理又把她像犯人似地隔離起來,她只覺得快要凍死在這裡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0:54:43
第二章
門板叩叩兩聲,會議室門被打開,王明瀚走了進來。
「午餐還是要吃。」他放下一個便當。「我去員工餐廳打包的。」
她心頭一熱,眼眶也酸酸熱熱的,就只有他還記得要叫她吃飯。
他一定相信她是無辜的!她抬頭想跟他說謝謝,更想告訴他,她是被冤枉的,請他務必再去跟羅經理說明……
可在那雙轉為幽暗的瞳眸裡,她看不到過往的溫和笑意。
「昨天晚上,我看到你翻林秀雲的袋子。」王明瀚開了口。
「我……我接她的電話,她先生打來的啊。」
「你拿手機看了很久,才收進她的袋子。」
「我好奇小海豚……」
強烈的寒意再度襲來,她立刻從溫暖的天堂掉進了冰冷的地獄。
她從來沒像此刻開竅得這麽快。她懂了,王明瀚不說她是小偷,卻因她多摸小海豚幾分鐘而質疑她的動機,說到底,他就是不相信她沒拿。
王大哥,我真的沒有拿……她以為她說出話來,但她沒有,她的話梗在喉頭,緊緊地堵住,再也無法開口。
好陌生!即使比鄰而坐兩個多月,即使兩人輕鬆自在地吃消夜談功課,即使這張俊顏就在眼前,他仍是一個距離遙遠的偶像,或是一張立體的明星照片,兩人相差天高地遠,生活不同,地位不同,價值觀不同,絕無可能有更深入的談話和了解。
美夢像泡泡一般破滅,可這並不足以令她難過,令她心痛的是王明瀚如此看他,其他同事何嘗不是如此呢?秀雲姐不相信她,羅經理不相信她,同事也只是冷眼旁觀,她黑了就是黑了,再也無法翻身。
王明瀚不知什麽時候離開,她沒有去動便當,就坐著發呆,直到羅經理、人事經理、稽核主任開門進來。
「一定有誤會。」她的導師鄭天誠跟在後面,著急地說:「若屏向來是個好學生,她不可能是小偷,你們不能這樣安給她一個罪名。」
「我們從她書包找到同事的手機,這就是證據。」
「我們公司為了蕭若屏的前途著想,這事可以不送警方,但公司絕對不可能留下品德有問題的工讀生。」
「經理先生,拜託你們再查清楚,還是多找幾個人來問問,說不定是有人栽贓。若屏工作那麽努力,常常晚下班,趕不及第一節上課——」
「蕭若屏,你去收拾自己的東西,公物不能帶走。」人事經理截斷老師的話,冷言命令說:「薪水算到今天,明天會匯入你的戶頭。」
「請老師帶她回去好好管教。」稽核任也擺出臉色。「不要讓人家以為我們學校的學生素質就是這麽差勁。」
鄭天誠頓現尷尬神色,隨即又說:「你們公司好歹看在若屏平日表現的份上,先查個幾天再說,這樣就趕她走,實在太過分。」
「鄭老師,你再不帶她走,本公司以後永不錄用貴校的學生。」
「老師,我們走。」蕭若屏起身,逕自走回她的座位。
她沒有東西可以收拾,打開抽屜,該交接的金錢和帳冊早讓人拿走了,剩下的業務不必交接,任何一個新來的妹妹都能輕易接下她的工作。
她唯一能拿的,只有她的書包。
背起書包,她沒有回頭,她知道所有的同事都在看她,但同情也好,鄙視也好,有誰來為她這個所謂好人緣的小妹妹仗義執言說一句話?
茫茫然跟著老師走進電梯,再走到門外的大太陽下,她竟打個寒顫。
「老師相信你。」鄭天誠輕拍她的眉頭。
輕輕的一拍,喚回六神無主的她,她望向那力道的來源,正是每回她從會計課打瞌睡醒來時,總是會看到的一張認真講課的臉孔。
不管同學在下面睡覺或是看漫畫、做自己的事,老師總是認真教課,認真對待學生,在她交差了事的周記上,他的評語甚至寫得比她還多。
她好想哭,可是她哭不出來,她自十四歲以後就不哭了。
「老師下午有課,你要不要一起到學校,到圖書館看書?」
「我想回家休息。」
「也好。回去好好休息,睡一覺,晚上再過來上課。」
鄭天誠招了計程車,堅持送她回家;她接受老師的好意,什麽也不願再去想,只想快快回家倒到床上,當這一切都是噩夢。
但,噩夢仍在光天化日下延續著。當計程車停在巷口時,她便見到一樓住家公寓門前站著兩個穿花襯衫的平頭男人,狀似輕鬆地抽菸聊天,旁邊竟然還有一個人蹲在她家大門前開鎖。
「你們幹什麽?」她開了車門就跑上前,大叫說:「這是我家!」
「怎麽還有人住?」平頭男之一很詫異,跟同伴對望。「不是說空屋?妹妹你跟蕭建龍租房子的嗎?」
「蕭建龍是我爸!」蕭若屏立刻明白,她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震駭,驚慌之餘,她只能吼出最大的聲音讓自己鎮定下來。
「哇靠!蕭建龍那衰鬼還有一個這麽古錐的女兒,看不出來啊。」平頭男之二笑出了一口檳榔染紅的牙齒。
「現在小偷都這麽囂張?」鄭天誠見有異狀,趕了過來,護在自己的學生前面,瞪眼說:「你們好膽麥走,等我叫警察來。」
「你去報警啊!這房子是我的了。」平頭男之一早有準備,從口袋掏出兩張摺疊起來的紙,攤了開來。「蕭建龍欠我們錢,我們也不要他拿房子抵押,太麻煩了,直接過戶比較快啦!恁爸還好心幫他付土地增值稅咧,看到了沒?這個李西學就是恁爸我,你要不要對照身分證?」
陽光照在嶄新的房屋所有權狀上,刺眼的反光和黑字交錯跳動,蕭若屏看清楚了,心也涼了。沒錯,房屋所在地就是這間屋子,也是她填資料時的戶籍地址,所有權人卻是李西學,登記日期則是昨天。
權狀本來就是登記爸爸的名字,他要如何處理,她根本無權過問。
鄭天誠也探頭過來察看,又驚疑地望向兩個平頭大哥。
平頭男之二看到鎖匠已識相地停止開鎖,便說:「我們今天就不進去了,你慢慢整理,過兩天我們會再過來提醒你搬家喔。」
「妹妹好像沒地方住。 」李西學收起權狀,直盯著人笑。
「我們有宿舍。不用錢的,還有很多姐姐可以照顧你,要不要過去啊? 」
鄭天誠企圖挽回局勢。「誰知道你這權狀是不是偽造文書,意圖侵占人家的房子?走,我們去警察局說清楚。」
「妹妹,不要跟這個老的啦,沒衛生擱不識字。」平頭男之二也是笑得詭異。「很多人喜歡你幼齒這味的,你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花力氣,不用兩、三年,就能賺一棟比這間破公寓還好的……」
「你們走!走!」蕭若屏艱困地喊出。
兩個平頭男嘿嘿冷笑,扔掉菸蒂,上了旁邊的賓士車,揚長而去。
「若屏,你不知道你爸爸賣掉房子?」鄭天誠憂心地問。
「我明明將權狀藏起來的。」蕭若屏看著賓士車噴出的黑煙,聲音依然發顫。「我兩、三年沒看見他了,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拿的……」
「你趕快進屋檢查,看看還丟了什麽東西。」
她雙手輕顫,拿鑰匙開了門,走過空洞的客廳,讓老師去幫她四處查看,自己則是如往常回家一樣,直接來到她的房間。
小小的一間斗室,三十年舊公寓,窗框滲水,牆壁長了壁癌,油漆脫落,書桌腳墊上紙板維持平衡,褪色的塑膠衣櫥歪斜地倚在牆角。
屋子破舊是破舊,至少還能放她的衣服,收藏她喜愛的小說,看累了就躲進溫暖的被窩裡,一覺到天明。
可如今她被公司趕了出來,連最後安身立命的堡壘都無法安居,她將何去何從?
「我怎麽辦啊?!」她再也無法承受,坐到床上放聲大哭。
初秋的城市裡,早來的西風吹過一棟又一棟高聳的大樓,午後的太陽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十七歲的青春年華也提早結束了。
十二年後。
單色螢幕功能簡單的小海豚早就過時了,手機款式由厚重變輕巧,再發展成多功能的智慧型手機。科技不斷進步,各類產品日新月異,將來還會有怎樣難以想像的創新變革,完全無法想像。
人的命運亦是如此。即便已勾勒出一幅人生藍圖,還是會在未知處轉個大彎,不得不重新走向另一條出路。
晚上七點鐘,王明瀚站在巷口,望進裡頭一個明亮的招牌「來寶麵食」他記得這家店上過美食報導節目,既然路過,不妨就進去瞧瞧。
「歡迎光臨!」一進門就聽到店員們此起彼落的大聲招呼。
「先生一位嗎?這邊請坐。」一名工讀生模樣的大男生面帶笑容,領他坐下後送上點餐表。「先生第一次來?有需要為您介紹餐點嗎?」
「謝謝,不用了。」第一印象良好,他給這家店一個A。
店員隨即送上一杯茶,擺上餐具,白瓷碟匙乾淨,不見破損,麥茶味道濃厚,不是廉價應付的茶水 ,還能無限續杯。
再抬頭審視,潔白牆面高掛一幅裱框的「來寶麵食」大型書法,搭上深褐色的中式餐桌椅,營造出典雅舒適的用餐環境,桌面和地面也是乾乾淨淨的沒有黏膩感,開放式的廚房以玻璃隔開用餐區,客人看得到廚房衛生和廚師煮食,吃得也安心,他再多給兩個A。
看來這家店生意好,客人絡繹不絕,不是沒有原因的。
哎,職業病發作了。他心底暗笑一聲,這才認真點菜,勾了一碗紅燒牛肉麵,一籠小籠包,一份牛肉捲餅。
「借過,燒燙燙的麵來了!」清脆響亮的女聲經過身邊,往旁桌送餐,一碗又一碗輕輕放下。「這是您的清燉牛肉麵,您的紅燒牛肉麵,弟弟你的雞腿麵,先生您的蒸餃需要一點時間,抱歉稍再等三分鐘。」
「啊你怎麽知道我們誰點什麽?都不用再問?」食客很驚訝,每份餐點都是正確無誤地送到點餐客人的桌前。
「我們點餐時,就按照座位註記好了。」女聲語氣爽朗。
王明瀚感覺這聲音十分熟悉,似乎在哪裡聽過這個歡欣熱忱的高揚語調,或者,這只是店家訓練出來的標準招呼語氣?
「小姐麻煩點餐。」他喚道。
「來了!」女店員轉過身,接過他的點餐單,兩人四目接觸。
這個聲音!這張笑臉!王明瀚心頭大震,過去的記憶瞬間竄出。
很久以前,總是有這麽一張圓圓的臉蛋衝著他笑,大大靈活的眼睛閃動著水亮的光芒,毫無掩示地流露出對他的仰慕,一張小嘴也對他有問不完的好奇問題;她成天在辦公室裡穿梭忙碌,快樂活潑,不知憂愁,跟任何人都很好相處,有說有笑,直到她被迫離開……
他永遠不會忘記她單純的笑容,更不會忘記她的名字——蕭若屏。
真是她嗎?以前的她只是個小女孩,剪了短短俏麗的妹妹頭,身子單薄得像枝花莖;過了這麽多年,她留起長髮,紮了一條馬尾,身穿印有「來寶麵食」的紅色T卹,明顯鼓出她已發育成熟的胸部……
「你?」他尋回他乾澀的聲音,不太肯定地問:「小姐姓蕭?」
「先生您認錯人了喔。」女店員保持微笑,先覆述一遍他的點餐,又說:「先生請稍候上餐,有需要再叫我們,小菜在那邊請自取,謝謝。」
王明瀚目光隨她移動,就見她跑到櫃檯打出一張點菜單,送到廚房窗口,然後再過去收拾一張客人剛剛離去的桌子。
他起身去拿一盤海帶豆干、一碟小黃瓜,正想找機會跟她說話,卻見她又捧了一個托盤,三步並成兩步跳上樓梯,往二樓送餐去。
他的麵食是別的店員送來的。他邊吃邊在偌大的店裡緊盯她的行動,試圖在過去的小女孩和這個已然長大的女人之間找出共同點。
好多年過去了,按理她應該有一份正職工作,怎麽還在當打工性質的妹妹呢?她模樣幾乎沒變,但眉眼之間已不再有昔時的稚嫩……
一通電話中斷他的追踪,他花了五分鐘上網回信,再要找她時,已然不見她俐落送餐的身影,待他掃光桌上的食物,還是沒看到她。
他拿起帳單,來到櫃檯結帳,趁老闆娘打發票找錢時,問說:「請問一下,剛才幫我點餐的那位小姐,綁一條馬尾,眼睛大大的,娃娃臉,穿一雙白球鞋,講起話來總是很快樂的樣子,我想找她。」
「她收工回家了。」老闆娘謝許碧珠只有一句話。
「回去了?」他悵然若失。「那她下次上班是什麽時候?」
「她來代班的,我工錢算一算給她,她就走了。」
「請問她叫什麽名字?老闆娘聯絡得到她嗎?」
「我不知道,我都妹呀妹呀叫她,她朋友有事就叫她來代班,做一次我就算她一次的工錢。」
老闆娘說的或許是事實,但更可能是有意躲避。她招呼送餐的動作那麽熟練,一點也不像是臨時代班,他再接再厲,遞出名片。
「這是我的名片,下次她過來,麻煩請轉交給她,請她跟我聯絡。」
「吼,總經理!」謝許碧珠看到頭銜,立刻上上下下打量著這位高大英俊斯文有禮成熟穩重的總經理,啊出了熱情的笑臉,猛點頭說:「好好好,我一定會叫她跟你聯絡。」
「拜託老闆娘了。請務必告知她說,我找她。」
王明瀚再三叮嚀,這才走出來寶麵食,又回頭看一眼座無虛席的店面,躊躇片刻,終於邁步離開。
一個壯碩的年輕男廚師從廚房衝出來,站在店門前,擦腰瞪眼,直到把客人瞪出巷口轉彎看不到了,才碎碎念走回廚房去。
「又一個自命風流的想追我們妹姐,下次就不給你進來。」
「謝宏道!快做事啦!」廚房裡的老闆謝來寶叫道:「你在後面瞪人家有什麽用?快想辦法把妹呀娶進我們謝家啊!」
「妹姐說我是弟弟,她才不要叫你爸爸……唉!」謝宏道垂頭喪氣,瞄了點餐單,低頭丟下三個麵團。
樓梯走下一道窈窕倩影,長長的馬尾搖擺著,洋溢出她獨特的活潑氣息,紅色T卹穿在她身上,就是比其他店員來得醒目。
謝宏道一看到她,立刻精神大振,動作變得敏捷,飛快地舀了兩勺湯,中氣十足地說:「八桌一碗紅燒牛,一碗半筋半肉好嘍!」
蕭若屏輕抿微笑,正要去端碗,謝許碧珠已把她拉到櫃檯邊。
「妹呀妹呀,你看,總經理耶,想追你的總經理董事長是很多,就是這個最帥啦!」
神奇企管顧問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王明瀚
蕭若屏迅速瞄過名片,長長的睫毛一眨,隨即移開視線,看著另一位店員過去廚房窗口端餐。
「他煞到你了,好像很急著找你。」謝許碧珠猶喜孜孜地說:「好神奇 ,不知道他這個總經理開什麽碗糕公司?」
「他做顧問的。」
「顧問?顧問?」謝許碧珠看妹呀毫無興趣,拿了抹布要去擦桌子,趕緊拉住她。「別忙了,客人少了,你趕快坐下來吃一頓,哪有讓來吃飯的客人幫忙的道理。」
「我又不是客人。」蕭若屏扯扯身上的衣服,笑說:「我是來寶麵食的終身榮譽員工,你工讀生考試請假也不跟我說,我好早點過來幫忙。」
「你那邊都忙昏頭了,怎能喊你過來幫忙?坐下來坐下來。來寶啊,給妹呀最大的一碗牛肉麵。」
「寶叔,我不這邊吃了,麻煩外帶。嘻,我再多帶幾樣小菜。」
「你還要回工廠?都這麽晚了。」謝許碧珠問道。
「很多東西得整理出來,銀行要看營運企畫書才肯貸款。」
「這不是鄭老師在做的嗎?」
「我叫老師回家,阿公中風,阿嬤身體不好,雙胞胎考高中要唸書,申請的外勞又還沒來,師母在家忙不過來,老師早點回家比較安心。」
「鄭老師也辛苦了。可你整天跑來跑去的找銀行、找客戶,都瘦一圈了。」謝許碧珠憐惜地握起她的手。「你工作辭了,讓我們謝宏道養你,保證把你養得白白又胖胖。」
「謝謝寶姨。這樣吧,我四十歲以前一定嫁出去,好不好?」
「寶姨沒耐心了啦,快!人家帥帥的總經理想追你,還躲什麽躲?趕快給他打個電話,你就算不想當老闆娘,也可以當個總經理夫人啊。」
「總經理?」蕭若屏綻開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總經理有什麽希罕?我也是總經理呀。」
* **
福星機械股份有限公司,晚上七點,董事會現場。
「妹總啊,廖老闆說他訂做的機器尺寸不合,我量了又量,明明就跟估價單一樣,他卻拒絕付款交貨。」廠長孫副總越說越氣。
「他就是要砍價錢。」蕭若屏邊聽邊敲筆電做會議記錄。「那時沒簽合約,只憑廠裡的估價單就去製造,現在他說我們寫錯了,我們完全沒立場反駁。這樣吧,我明天再去跟他談,至少要打平成本才行。」
「總仔啊,我手上還有七家的機器有問題,因為還在兩年保固期,所以我們得吸收維修和耗材成本,算算三十萬跑不掉。」
「我們之前的產品沒做好,該做的服務還是得做。蔣經理,費用你不用操心,實報實銷,麻煩你一定修到好,不要再讓客戶抱怨了。」
「妹總呀,日本那邊聽說我們公司改組,今年不來訂貨了。」
「我晚點就發一封信,說我們福星還是正常營運,請他們放心。」
「若屏,雖然大家共體時艱,只領底薪,可是明天發薪水還是不夠八十萬,我會拜託銀行務必融資給我們。」鄭天誠翻了帳冊說。
「好,請老師費心了。這家不行的話,我再跟老師分頭去跑所有的往來銀行,才八十萬這一點點錢,我就不相信沒有一家銀行拿不出來。」
蕭若屏坐在主席位子,話說得豪氣乾雲,手指卻是越敲越重,好似黏在鍵盤上移不開來。這不就是福星機械目前陷入泥沼的困境嗎?明明是很想拚命爬起來往前走,卻是欲振無力。
抬頭看去,幾位資深的重要主管都是十幾、二十年的老員工了,為了公司,這三個月來,他們一個比一個皺紋多,一個比一個頭髮白,此外還有八十七位留下來的員工仍在工作崗位上努力,被推舉出來當總經理的她怎能不盡心竭力維持住公司呢?
不過……呃,等一下,她開的好像不是董事會,倒變成了主管會議?
她看了旁邊的議事範例,包括選任董監事、決議公司投資營運方針、議定盈餘分派等等完全不知所云的事項,這又要叫她從何談起?
唉,銀行處處刁難,提了營運企畫書還不夠,又說要提董事會決議書,下次是不是乾脆直接說:對不起,你們福星條件太差,不給你們貸款啦。
「這幾年品檢不嚴格,這個後果我們是要承擔下來的。」孫副總趁空喝口茶,不禁嘆起氣來。「小老闆天天催出貨,我說不能趕,品質重要,他就不聽!」
「果真富不過三代,混蛋小開接手三年就打壞他阿爸三十年辛苦建立起來的信譽。」蔣經理氣得口沫橫飛。「以前我們福星的招牌多響亮啊,客戶打電話下訂,做好了直接送去交貨,沒得挑剔的,二十幾年的機器到現在都還在用呢。」
「小老闆三年買了三棟房子,怎沒想到我們已經五年沒加薪了?」
「他算是有良心了,沒有掏空,也沒有直接關廠走人。」鄭天誠有些無奈。「他既然比較喜歡當美國公民,找個有心經營的賣掉也好,偏偏沒人敢買我們福星。」
結果就讓員工自己買下來了。享福慣了的中年小開不會經營,大家敢怒不敢言,年輕人另謀高就,年紀大的要顧慮養家,也對公司有感情,不願見到公司關門;於是,少則數万、幾十萬,多則幾百萬元,大家匯集資金,聚沙成一起買下屬於員工自己的福星機械。
蕭若屏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存下來的一百萬,如今砸在福星機械這個大坑里,說什麽她也要帶領大家振作起來,重新擦亮福星的招牌。
「各位董事主管叔叔伯伯,過去就不去管他,現在我們有新的開始了!」她敲鍵盤的手指轉為靈活,拉開笑容,語氣也變為昂揚。
「啊,還是妹總最能激勵我們的士氣,我們不能老是嘆氣啊。」
「老師,神奇幫我們弄的新會計系統跑得怎樣?不會再秀逗漏勾,差點變成逃漏稅了吧?」
「沒問題。辛副總跟我們跑過幾次試算,很順利。」鄭天誠笑不到兩秒鐘又搖頭說:「辛副總雖是外人,也看出問題了,光是買一套新的會計系統治標不治本,和其它生產、庫存、銷貨都不能統合,改系統不是難事,再付一些費用就好,問題在於——」
「得了心臟病,不能只盲腸。」蕭若屏直指問題核心。
「辛副總建議說,不妨請他們王總過來評估,看是否能幫助我們度過難關,這一點也是我要跟各位報告的。」
「老鄭你不是買會計程式嗎?」蔣經理問說:「他們電腦公司要怎麽幫我們度過難關?借錢給我們?」
「他們不是電腦公司,是企管顧問公司,幫客戶做軟體開發只是其中一項業務,還有幫忙創業、開店、輔導企業經營管理一大堆的,也就是專門解決疑難雜症的顧問公司。」
「老師都是跟辛副總接觸,沒見過他們王總?」蕭若屏問說。
「我是沒見過。聽說是個人物,待過華爾街幾年,回台灣也做了幾年銀行,負責金業疏困、重整的大工程,做過很多case ,最出名的就是救起兆榮工業,後來他就自己出來開企管公司。」
「這樣?」蕭若屏垂下視線,翻開記事本,封套底插著曾被她丟到垃圾桶又撿回來的名片。真是好巧,老師竟然找到他的公司。
留下名片並不是想打電話給他,而是打算等她有空時,上網查詢相關報導。為何王業集團的長子接班人會自己跑出來開公司?而剛才乍聽他的金融業經歷,更是令她吃驚且百思不解。
「哦!聽起來他很厲害。」幾位主管被鄭天誠的一番話引起了興趣,彼此討論著。「那時候兆榮的股票只剩幾毛錢,又欠了一大屁股債,大家都以為完蛋了,能救起來真的很不簡單,可就不知道他會不會很貴?」
「難道真要找外人幫忙?我們自己不行嗎?我們總仔這麽拚!」
「做銀行的怎會懂我們做食品機械的?付這顧問費值得嗎?」
「妹總啊,你覺得該怎麽做?」大家一起望向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0:55:08
第三章
大家的問題也是她的問題。蕭若屏覺得現在的自己好像是一部填滿燃料、蓄足動力的火車頭;她是知道該拖著後面的列車往前方駛去,卻不知道應該往哪條軌道才能迅速無誤地到達目的地。
「反正過來評估也不用錢。」畢竟這是福星機械的一個機會,她當下做了決定。「就請老師跟他們約個時間,先見面再說了。」
王明瀚將車子駛進福星機械的廠區,前方一棟三層樓房裡跑出一個女孩,身穿鵝黃運動衫、牛仔褲、球鞋,紮了一條搖搖擺擺的馬尾,好似隨時可以輕躍腳步慢跑起來,她手一抬,指揮他往右側空地停車。
果然是她。他看過資料,知曉福星的總經理是個被眾人拱出來、叫蕭若屏的年輕女性;但這張老在他腦海裡打轉的臉孔就這樣突然跳進現實世界,還隔著車窗朝他微笑,還是令他有所準備的心情驟起波瀾。
這兩個星期來,他刻意繞到來寶麵食,一回中午,一回晚上,為的就是想碰碰運氣是否能再遇見她;可是,見到她後,他又該說什麽呢?
輕微的往前撞擊讓他回神,原來是前頭保險桿碰上花圃水泥矮牆。幸虧他已完全減速,應無損傷,他再倒車一段距離,這才停妥車子。
「王總?」他的助理顏永安從沒看過老闆開車突槌,有些疑惑。
「下車吧。」
「這邊請進。」蕭若屏已跳回樓房門邊,等候客人進門。
「蕭總經理你好,我是神奇企管王明瀚,這位是我的助理顏永安。」
「王總經理你好,顏先生你好。」蕭若屏神態自若地招呼。
「呵……蕭總經理您好。」顏永安差點說不出話來,他還以為這個娃娃臉女生是工讀妹妹,怎麽王總好像認識她,一下子就叫出名號?
而王明瀚在進門的同時,專業的雷達便立即運作,目光迅速地檢視過大辦公室裡所有的人、事、物。
辦公室窗戶敞開,空氣流通,廠區對面一大片未開發的綠地送來微風,即使是在外頭高達三十幾度的七月天裡,依然十分涼爽舒適。
一個很眼熟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前,對著電話吼道:「差十萬……當然可以……現在才早上十點,三點半以前一定會補進去!」
「你們這邊請坐。」蕭若屏比向門邊的一套會客座椅,再微笑介紹剛掛下電話走過來的鄭天誠。「這位是我們財務部鄭協理。」
「王總,」鄭天誠很熱絡。「辛副總常跟我提起你,久仰久仰。」
「你是鄭老師?」
「咦!」鄭天誠驚訝極了,忘了握手。「我教過你嗎?」
「老師你不可能教過這位高材生啦。」蕭若屏仍然微笑。「是他們辛副總提過你以前當老師。是吧,王先生?」
王明瀚縱有再多的疑問,也在那帶著客套笑容的淡漠眼神注視下,重重地按捺下來,再迅速調整情緒,回歸今天他此行的目的。
幾位主管陸續進來,她一一為他們做介紹。簡單的木製座椅就像是一般家庭的客廳陳設,兩張三人座,兩張單人座,圍著一張茶几,好似大家一坐下來不是開會,而是泡茶聊天。
待大家就座,蕭若屏立刻切入主題。
「你看過我們公司的資料,可以救嗎?又要怎麽救?」
「根據貴公司提供給我們辛副總的資料,我已經做過初步了解,這邊我準備先做個報告……貴公司沒有會議室?」
「沒有。就坐這邊談吧。」
「好。」王明瀚分析起福星機械的現況,顏永安則在茶几擺上自己帶來的投影設備,拿掉牆上的水果月曆,打出輔助說明的圖表。
不時有電話和職員談話走動聲岔進報告,他不受影響,直到結束。
「王先生,你的PPT做得很好,很有研究生簡報的水準。」蕭若屏率先提問:「但你的目的就是暴露福星機械的弱點,意圖使我們陷入恐慌,然後花錢聘請你們來做所謂的企管顧問,可是——」她故意一頓。「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們公司沒錢。」
「需要紆困輔導的公司,通常都沒錢。」王明瀚回說:「我們不會立刻要求對方付費,有時候會以股票或盈餘分派的方式作為報酬。」
「你的意思是,你不收顧問費,但要我們的股票,目的就是吃下福星?」蕭若屏雙手叉在胸前。「尤其你們可能是財團的打手,以企管公司的名義併吞小公司,然後做為藉殼上市或從事不法勾當的管道?」
「蕭總經理,神奇企管是一家獨資公司,不隸屬任何財團。至於顧問費的付費方式,可以稍後再詳談。」王明瀚語氣嚴肅。
「所以你們願意輔導福星?」
「是的。我已經說過,福星機械的本業基礎紮實,有技術人才,只要資金到位,再從內部管理改革做起,一定可以改善營運。」
「比你救兆榮工業容易?」有主管問道。
「貴公司只是經營不善,沒有兆榮工業的鉅額虧損和負債,規模小,也較好整頓。」王明瀚指向仍打在牆上的輔導計畫表。三個月內,我會拉起福星的業績,恢復三年前的營運水準。半年後轉虧為盈,一年後擴大產能。如果各位還有興趣的話,可以訂個三年股票上市的目標。」
「你光是畫大餅,完全沒提供具體建議。」蕭若屏不為所動,繼續質疑:「我們怎知道你有本事幫助福星?」
顏永安暗自咋舌,真是好大牌的妹妹!別人是千拜託萬拜託才能請到王顧問,如今王總還沒過來就已經決定幫忙,她還有意見!
「要提改進缺點,可以。」王明瀚倒是沒有太大反應,直接比向了旁邊約百坪來大的空間。「我請各位看看,這間辦公室很大,但是太亂,部門分別不清,櫃子桌子擺放方式動線不良,任何客戶或銀行看到這樣的辦公環境,第一印象必然不佳,從而懷疑貴公司的管理能力。」
「我們辦公室不是給人參觀的,不需要裝潢。再說我們也沒錢。」
「不需要花錢裝潢,只需要整理。否則,找不到檔案,找不到響鈴的電話,走路會踢到桌子,打電腦還要移位,影印機傳真機擺得那麽遠,也沒有一個可以專心開會的地方,這樣工作效率會高嗎?」
「實在是這些日子來公司很亂。」鄭天誠出面說明。「員工一直離職,事情又多,人手不足,就沒有好好整理了。」
「既然各位都有心維持公司了,只要請大家花個週休二日,過來搬桌椅,重新規畫動線,分出各個部門的區塊,再做個大掃除就行。」
「原來神奇企管只會當管家,幫人家大掃除?」蕭若屏涼涼地問。
「福星沒有管理領導人才,有再好的管家也沒用。」王明瀚直視她。
「妹總是我們總經理,她做得很好啊。」大家異口同聲。
「好。我先了解一下蕭總經理的學經歷。」
「我夜二技國貿系畢業,高職夜校三年級時就進福星機械,從打雜的工讀生做起,因為聰明伶俐,學習能力強,她臉不紅氣不喘地繼續說:「公司只要有人請假或是辭職,就叫我暫代,所以財務、會計、國貿、行銷、人事、總務,這間辦公室能做的事,我都會做。另外工廠品管檢驗、倉管也不是問題。半年前接下業務部經理,目前是總經理兼總務部經理。」
「蕭總經理的資歷很豐富,但不是每樣業務皆懂就能當總經理。」王明瀚語氣冷靜,甚至帶著冷酷。「你有能力,有衝勁,可在你擔任總經理之前,只是資淺的部門主管,並不具備領導公司的格局,所以碰到事情不知從何處理,就算你可以請教別人或是自己摸索,但以福星機械目前的緊急狀態而言,任何事情都得立即解決,沒有時間讓你去慢慢學習。」
他的話很嚴厲,蕭若屏很不甘心,但,他說中她的要害了!
「恕我冒昧問一句,貴公司沒有勝任的人選出任總經理嗎?」
主管你看我、我看你,最後一致將目光望向了他們年輕的妹總。
「王先生,」仍是蕭若屏出面發言。「我們孫副總半年前去放心臟支架,蔡協理七十歲了,他是退休再出來義務幫忙的;鄭協理家里長輩生病,還有工廠幾位主管,專長是在研發生產,所以便推辭了。」
「有能力的、年輕的、健康的、能走的早就走了,就剩下我們這些老弱婦孺。」孫副總自嘲著,又說:「我們妹總有十一年的年資,我沒看過短時間之內可以學得這麽快又做得這麽好的同仁,大家都很信任她。」
「以前老董事長兼任總經理,很踏實在做。」鄭天誠說:「後來小老闆只當董事長,從外面找人來當總經理,三年換五個,沒有一個真正用心在福星,說什麽美式作風,來了就提一大堆不切實際的生產投資計畫,一看公司不賺錢就走人;我們不要這種空降部隊,我們要的是一個懂得公司、對公司忠誠、肯投入打拚、又能把大家拉在一起的總經理。」
「我明白了。」王明瀚一一看過所有的主管。「主管教育訓練也是我們的輔導方針之一。蕭總經理既然是大家公認的人才,我就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教會她成為一個真正的專業經理人,將來神奇企管結束輔導後,她絕對可以獨當一面,帶領福星機械繼續成長進步。」
蕭若屏聽了,自然是熱血沸騰,恨不能快快學會所有當總經理的撇步。可是一想到日後要天天見到王明瀚,還要被他「調教」,她就是煩躁。
「還不知道王先生對我有什麽特訓計畫哦?」她笑笑地問。
「一個總經理站出去,代表的是公司,你的氣勢和談吐必須讓人家產生信心。首先,你這身穿著就不合格。」
「我們在工廠,不必穿得妖嬌美麗。」蕭若屏一股莫名的火氣上來了。「我今天是沒換上作業服而已,我以穿公司製服為榮!」
「沒錯,穿制服代表團結和榮譽。但外出時,我希望蕭總經理能換一套正式套裝。假設你現在是銀行經理,當你看到一個穿牛仔褲運動衫走路輕浮又是一張娃娃臉的女生,你會當作是跑銀行的小妹,還是可以坐下來談融資計畫的總經理?」
「何必做這個表面功夫!」
「很不幸的,這個社會還是要先做足表面功夫。你沒裡子,就得先要有面子,塑造一個外在形象將你的總經理頭銜撐起來。」
去他的以貌取人的優越富家少爺!蕭若屏很想當場轟他出去,但她只是叉著手臂,悶不作聲,刻意不再看王明瀚,就做一個他所要求的「穩重」、「充滿信心」、且有「表面功夫」的總經理。
今天是請他來診斷公司,不是來拿她開刀的。她不說話,在場的叔叔伯伯都很疼她,自然會幫她說話,看他們不念王明瀚一頓才怪!
「其實總仔呀,你火氣不要這麽大。」蔣經理果然講話了。「作業服是在工廠穿的,弄髒了、沾油污了沒關係,可是你要代表公司出去,還是穿漂亮一點啦。」
「是啊是啊,我每次介紹你相親,你也穿牛仔褲! 」年紀最大的蔡協理也嘮叨了:「好歹換條裙子,撲個粉,擦個口紅,不要像男人婆開貨車去,嚇死那些男生了。」
「是那些男生沒眼光啦,我們妹總很水的,走到哪裡都有人想追,是她不想打扮,要是妝起來喔,那跟在後面的男人可是一拖拉庫啊。」
「喂喂!還在開會耶。」蕭若屏窘得大叫。
平常大家開她的玩笑,她無所謂,也跟著笑鬧回去,可現在有外人在場,好意關心她的老主管們卻是在破壞她總經理的「威嚴」形象了。
現場氣氛變得輕鬆多了,但她一看那個姓顏的助理轉過臉偷笑,就惱得想瞪人;頭一抬,坐在她對面的王明瀚竟也在微微笑,她還想繼續瞪人,卻在與他目光接觸的瞬間,明顯感覺臉蛋莫名發熱了。
「有關蕭總經理的穿著,應該不必我費心了。」王明瀚仍是微笑說:「如果貴公司願意與神奇企管合作,我們可以再談輔導合約的細節。」
「我要看神奇的財報,看你們的母公司是誰。」蕭若屏刻意冷了聲音。
「神奇沒有母公司。」王明瀚收起笑容。「我再說一遍,神奇企管是一家獨立的公司。」
四目直視,他們皆看到對方燃起的戰鬥意志。這是她的挑戰,挑戰成為一個專業經理人;也是他的挑戰,挑戰救活垂危的福星機械。
然而,在彼此為共同目標而奮鬥的灼灼目光背後,又藏著什麽呢?
經過董事會同意,王明瀚以顧問名義正式進駐福星機械。
他單槍匹馬,改穿短袖襯衫,拿掉領帶,在廠房看了一天,有疑問就詢問在場員工,或是記錄事項,或是打電話指示助理辦事——大家對他十分好奇,不時在工作之餘偷看他在做什麽。中午他也訂了便當,自己捧了飯盒坐到花圃圍籬上吃 飯,吃完了也不見他午睡,就在廠區走來走去。
蕭若屏跟大家一樣好奇,有空就走出辦公室,往廠房那邊看去。
她在看什麽呢?廠房有牆,她沒有透視眼,也沒有順風耳,她已答應由他檢驗公司的經營管理,總不成時時過去「關心」、「探望」他吧?
而現在,他又在大太陽下看什麽?
夏日正午,烈日毒熱,他隔著電動鐵門,望向對面的大片綠地。
當年老董事長在鄉下地方創立福星機械,門外是窄小的產業道路,四周圍繞著農田和竹林,遠方可見青山,即使回顧已褪色的當時照片,依然能感受到那片綠意盎然;後來隨著經濟發展,陸續有人過來開工廠、蓋住宅,道路拓寬了,農田也一塊塊不見了,現在走路出去五分鐘就是熱鬧的大街,看出去盡是
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建築物——除了對面那塊空地。
據聞地主早在十年前過世,卻因兒女眾多,為了包括這塊空地的龐大遺產分配問題鬧得不可開交,三千坪土地便擺在那裡未做處理。
於是,青草毫無節制地恣意生長,不知名的野花爭相開放爭艷,矮牽牛爬上兩株大樹,為樹幹纏繞出美麗的紫紅色帶,大雨降下,綠地聚積了一個小水塘,白鷺鷥飛來喝水,有人跑來釣魚,也有人開闢小菜圃。
此刻的他就鑲嵌在這塊綠色裡,周圍是明亮得令她睜不開眼睛的正午陽光,偏偏她就可以看到他鮮明的白衣灰褲剪影。
很久以前,她曾經留存過這麽一幅剪影,但她幾乎來不及記憶便抹去了。
直至此刻,望向那背對她、看不到表情也猜不到心思的背影,她彷彿變回了那個追尋偶像身影的小女孩……
音樂響起,一點半午休結束,她趕在他轉身之前迅速鑽回辦公室。
時間匆匆而過,下午四點半,王明瀚召開主管會議。
「重新配置五號機台?」負責工廠的孫副總驚疑地再問一次。
「明天上班就先處理。」
「可是三十年來機台就是擺在那邊,也沒什麽不對的地方。」
「原料搬運距離太遠,而且因為動線問題,搬運時容易造成人員碰撞,我估計作業員至少要多花八十秒,浪費時間人力就要改善。」
「這個……省這個幾十秒有用嗎?」
「一個人省八十秒,一天下來五十人次省四千秒,也就是六十六分鐘。請問,一個鐘頭可以多做多少事?」王明瀚帶著不容質疑的語氣:「大家請我來當顧問,就請照我的意見去做。」
「呃,先試試看吧。」孫副總勉強說。
「另外,我們福星沒有標準作業程序,為了提高產能,追求效率,我已經寫下一組和二組的標準作業手冊,明天上班就分送下去,請每位組員人手一冊,以後務必按表操課,養成良好的工作習慣。」
蕭若屏感受到王明瀚的強勢主導態勢,覺得自己該出來講講話。
「我們有自己的作業流程,你不能套用別的工廠的做法。」
「我完全針對福星的缺點提出改善,請蕭總經理明天親自到場檢視,你可以按碼表,對照改善前後的時間差別。 」王明瀚直視她,講完又環視所有主管。「我明天繼續看另外三組的作業情況。若還是有相同的問題,我一樣會為各位寫標準作業手冊。」
五點鐘,震撼教育結束,王明瀚開會直指問題核心,開口就是決策,諸位主管習慣了軟綿綿的會議,即使上面要求改進,也是回去慢慢寫改進表,如今竟要求立即改變,驚嚇之餘,竟然沒有更多的反駁意見。
五點半鈴響,員工陸續下班,蕭若屏沒走,她向來很晚才離開,尤其現在還得陪同一位賴著不走的王顧問明瀚先生。
開完會後,他說要看目前生產訂單的客戶資料,也不過是一家國內食品商、一家馬來西亞進口商,他也能看那麽久?
「蔡協理是老日本通,他是能負責日本市場。」王先生終於從檔案資料堆裡抬起頭,望向坐在對面辦公桌的她。「但他畢竟退休了。兩個助理是會做事,但沒有行銷能力,福星一定要再招募懂英、日文,負責國內外業務開發的行銷人員。」
「你開條件,我上人力銀行貼資料。」
「太慢了。而且你不一定找得到適合的人才,我有自己的人才庫,可以馬上找到有經驗的貿易人員。」
「等一下!」眼見他拿了手機就要撥,她趕快說:「我先給你公司的敘薪標準表,如果是主管級,我還得跟鄭協理他們商量薪水等級。」
「你是總經理,自己不能做決定嗎?」他放下手機,隔著彼此相連的兩張辦公桌,直直對望了過去。「凡事都要問老主管、開董事會,浪費時間不說,也突顯出總經理決斷能力不足。」
「我們福星像個大家庭,我不想當個獨裁的總經理,像暴君似地,下了聖旨就得立刻去做,搞得大家不愉快。」她趁機吐了惡氣。
「大家庭更要有一個具備領導能力的大家長,該你作主的,就得放膽去做,否則優柔寡斷,再怎麽鍛鍊也無法勝任總經理。」
「你是很想自己跳下來當福星的總經理了?」她故意扯了微笑。
「雖然我直接當總經理會比較好下達命令,但若不是打算待下去,還是以神奇企管的顧問名義提供協助就好,否則過幾個月又換總經理,不只員工不安,也會給外界一種公司領導階層不穩定的錯覺。」
「你算是有自知之明,會為我們公司著想嘛。」
「我兼任很多家公司的董事,常常為他們的營運和獲利著想。你放心,我既然已握有福星的股權,就不會為害福星。」
很幽默喔。她不吭聲,起身橫過桌面將敘薪標準表丟給他。
「目前是福星的陣痛期。」他接過來,仍是微微笑。「有所改變,就會有所爭議。今天你開會提出質疑是好的,這樣我才能再度強調改進的地方,我希望在以後每天的主管會議上,我們就這樣合作,由我扮黑臉,你來扮白臉。」
「你的意思是,看起來好像是我質疑你,其實是暗中推你一把?」
「還是給你扮黑臉,發布改革決策,由我來扮白臉? 」
「請你繼續黑下去吧。」
「蕭總經理,」他俯身向前,加強語氣:「你的敵人不是我,而是福星目前所面對的困境,我們是站在同一陣線上的戰士。」
是了!她怎會把他當成敵人,她還得拜他為師呢。
誰教他是王明瀚!她看到他就彆扭,莫名其妙想跟他唱反調。
她不想回他的話,低了頭去忙她的,他也就繼續做他的事。
但她還是偷偷地觀察他。他先以他的筆電上網,查了五分鐘便開始打電話,叫顏永安去查一些個人資料。顏永安回電一一回報,他抄了下來,再打電話給那些人,詢問的不外乎工作經歷和到福星上班的意願。
當然,他也告知對方有關福星的國內外客戶開發方向,她這才明白,原來他不只看了兩家客戶的資料,他已完全掌握了福星的業務。
最後,他開了一個價碼,外加業績獎金。
「薪水太多了,我們付不起。」待他掛了電話,她立刻發難。
「如果他能幫公司賺更多的錢,你多付兩、三萬塊薪水,又算什麽?」他揚了揚手上那張敘薪標準表。「這只是畢業生參考用的,不適用已有經驗的主管,我叫他明天過來跟你面談。」
她接過他手寫的新人資歷,飛揚有勁的筆跡洋洋灑灑列下一長串經歷,還有英文聽說讀寫皆精通,她忽然心虛了。
「你會在場一起面談?」
「會。」
這聲「會」,代表的是他也怕她撐不住場面吧?她立即由心虛轉為不服氣。
「這半年來,我保住五個老客戶,開發兩個新客戶,我懂食品機械的生產製造,知道如何計算成本,我也有能力獨立和客戶談訂單。」
「一個總經理本來就應該具備接單的業務能力。」
他說得理所當然,她的「炫耀」變得一點都不值錢了。
「我英日文不流利,國外客戶就講不來了。」好,她不炫耀了。
「沒關係,你只要擅於利用人才,有人幫你翻譯就行。」
「我每天讀一小時英文,一小時日文。」她又不服氣了。
「懂得上進,很好。我再給你一些企管書籍,你有空多看看。」
給她出功課?她打開抽屜,左手拿一本「企管理論」,右手拿一本「財務管理」示威給他看,她本來就是上進的好寶寶。
他照樣微微笑,視線移到她身上繡有公司標誌和名稱的淺藍作業服。
「你什麽時候去買套裝?」
「禮拜天。」
「後天就要去見銀行。」
「好啦,明天晚上。」
「去百貨公司專櫃買,不能去買夜市地攤貨。」
「你不是要回你們神奇印作業手冊?」她忍住氣,也笑笑地。
「我早就傳回公司,永安都幫我處理好了。他明天會送過來,順便再跟你說一聲,接下來他也會駐廠,由他來整合福星所有的電腦系統。」
「你的員工好像挺萬能的。」
「永安他跟著我做,過兩年就可以獨立出去輔導企業。你也是一樣,從現在起就要培養人才班底,等老員工退休了,就能順利傳承下去。 」
「我們公司都是人才。」
「是的,我看得到人才,但你光看書,就有能力領導、運用人才嗎?」
「你要我看書,又說看書沒用,請問我到底該怎麽辦?」她冷冷地抬了眼。
「萬事起頭難,剛開始一定是一團混亂。」他保持不變的微笑。「我會先幫福星重新規畫出人力資源,善用既有人才,補足不足部分,待人力到齊,便能展開培訓新一代幹部的計畫;但在這之前,很多事必須我們自己先跳下去做,所以這一兩個月會比較累。至於留住人才,這又是另一個議題,有時領導者的人格特質甚至比薪水更能吸引人才……」
她很想塞起耳朵,天哪!誰來堵住王顧問的嘴巴?今天才共事第二天,輔導合約簽半年耶!
這個王明瀚,絕對不是她以前認識的那個白馬王子!過去他內斂、拘謹,講話溫文有禮,適可而止,問什麽答什麽,哪像現在一開了口,就演講似地滔滔不絕如汪洋大海!
可這不就是他企管顧問的工作?她若不要他說話,難道叫他寫幾百頁的報告讓她看到近視兼脫窗?
猶記得以前這張臉孔白白淨淨的,越發顯出他的俊秀斯文,她還羨慕一個男生怎能有這麽好的皮膚。現在卻是曬到黑肉底的古銅健康膚色,臉型也較年輕時剛厲粗獷,完全脫去了青嫩,展現出歷經歲月淬練才能呈現出來的自信與成熟,也給人一種穩重可靠的感覺。
奇怪的是他左臉頰額骨處多了一道淡色的肉疤,細細的約三公分長,不仔細看還不會注意到,但在來寶麵食第一次見面時她就看到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0:55:33
第四章
很久以前,她坐在他的左邊,每天拚命偷看他,看了兩個月,他的眉毛、他的鬢髮、甚至刮得乾乾淨淨的鬚根位置都記得一清二楚,她很確定,這是後來才跑出來的疤痕。
為什麽受傷了呢?俊臉會破相,人生並非完美無憾。
「你在看什麽?」他終於停下話。
「我在看那面鐘。」她的目光立刻從他臉孔移開,舉手指向他背後牆上的掛鐘。「我在算你說教的時間,三分二十五秒。」
「我還沒說完。這裡上網很不順,這年頭龜速的二M寬頻怎能應付公司業務?我要你去拉至少二十M以上的光纖。」
「知道了。」她順手寫在日記本上。
「還有,這不必你去做,你叫總務處去做;另外,打電話給工務局,請他們趕快補好外面馬路的坑坑疤疤,免得出貨時顛壞機器。」
「你也知道所謂的行政效率,你要他補,他就來補呀?」
「他們若是拖拖拉拉,我幫你找縣政府主秘。」
有你好樣的!高招!蕭若屏學起來了,但她還是要酸他一下。
「我還以為你可以上達天聽,去找縣長、部長還是總統呢。」
「這點事務性的小事找主秘就行,如果福星想買地擴廠,或是參與工業區建設計畫,我再幫你引見縣長。」
「以後再勞煩王顧問了。」福星的困境都還沒解決,她哪想得到那麽遠的事了。再說,她也得先解決面前這個男人。「你可以回去了嗎?」
「你還沒吃飯?」
「等你走了,我就去吃飯。」
王明瀚看了手錶,八點鐘,是很晚了,今天就先到此為止。
「好。」他將資料收拾進公事包,起身說:「那就明天見。」
「拜拜啦。」她頭也不抬,隨便舉右手揮一揮。
「你不走?」
有夠囉嗦了。她故意搬來一疊卷宗,再露出一個最甜美的笑容。
「等我工作做完了,我高興什麽時候走是我家的事。這裡荒郊野外的,交通不便,你還要開車回市區,我勸你以後準時下班,不要讓老婆小孩在家裡等不到親愛的爸爸。」
「我還沒結婚。」
說完,人走,開大門,開車門,關車門,發動引擎,車胎滑過鐵門軌道發出吱唧摩擦聲,陷進坑洞的空隆聲,直到車聲消失在廠外道路,取而代之的是對面綠地響雷似的蛙鳴,她才如夢初醒。
她打一開始就當他已婚。想當然爾,三十幾歲了,又是有錢少爺,就算對像不是學生時代的女朋友,只要他報上身分,眾家千金名媛明星甚至純情少女就便如潮水般湧來,他還缺老婆人選嗎?
哼,他沒結婚又關她何事!她幹嘛震驚得張大嘴巴吃蚊子?說不定他待會兒還要趕赴女友群之一的約會哩。
而她呢?她不需要王子,有對面水塘的一群青蛙陪她就不寂寞了。
又是忙碌的一天。有騷動,有抱怨,更多的是議論紛紛。
「七分二十秒。」蕭若屏按下碼表,看了一旁做記錄的王明瀚,向大家宣布:[這是第三次測試新的生產線流程,省下八十七秒。」
「還真的省時間了。」孫副總十分驚訝,很難相信平時不在意的八十秒,竟然不知不覺地浪費掉了。
「第一次省九十二秒,第二次省八十五秒。」蕭若屏此時得扮她的白臉了。「王顧問幫我們抓出缺點,我們就得改進。孫副總,機台配置麻煩你調度了,然後還要請同仁照新的SOP來操作。」
事實擺在眼前,員工們雖然心服口服,但不免還是有所疑慮,個個拿眼瞧王顧問,嘴巴卻是問向了他們的妹總。
「妹總啊,一下子改變這麽多,怕不習慣,反而延誤 生產進度。」
「養成習慣,熟能生巧。」蕭若屏微笑鼓勵:「各位都是有經驗的老手,我希望能將這過渡期的時間縮到最短,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做出最好的產品,把花錢請顧問的錢賺回來,好不好?」
「好!」
「福星加油!」她握拳高舉右手。
「加油!加油!加油!」一群男人們雄赳赳氣昂昂地跟著大喊。
蕭若屏望向王明瀚,他朝她點個頭,收好筆記本,往倉庫走去,看來是準備去找下一個祭品了。
哼,神氣什麽!算他厲害,她也只能繼續配合他扮白臉了。
* ***
下午四點半,照樣是炮聲隆隆的主管會議,王明瀚除了再度要求標準作業程序外,同時也開始針對倉管、行銷、財務進行改革建議。
七點鐘,蕭若屏仍在忙碌,一邊擬定欲拜訪的客戶名單,一邊從抽屜摸出一個麵包,啃了兩口,抬起頭,竟見王明瀚也摸出一塊麵包。
定睛一看,她吃的只是便利商店的波蘿麵包,他吃的卻是麵包店買來的熱狗夾心漢堡,肥厚的餐包夾著一條肥大的熱狗,還有青翠的生菜、甜滋滋的蕃茄醬、兩片水煮蛋;這還不夠,他又擺上一罐黑麥汁。
「你要嗎?」他又從下面抽屜拿出第二罐,笑問她。
「不要。含糖飲料不健康,我喝白開水。」
「要不要?」他拿出一塊蔥卷麵包。
「不要。」她轉開視線,克制自己不去吞口水。
「給你選。」他乾脆將麵包店的塑膠袋放到她桌上。
沒人能抵擋得住麵包香氣的誘惑,她四處張望,確認辦公室沒有其他同事留下,很沒志氣地拿了一塊最小的蛋塔。
「你強迫推銷的哦,我是怕你辦公桌上長螞蟻,幫你吃掉。」吃 人的還是嘴硬:「你趕快吃一吃,收拾收拾,我等一下就要關門了。」
「我開車載你去百貨公司。」
「不用了,我騎機車,跟人約八點半。」
「你騎機車到市區要一個鐘頭,我開車走快速道路只要三十分鐘。如果你是一個懂得『時間是金錢』的總經理,可以晚點出門,多利用三十分鐘做事。」
「我住附近,你送我出去,還大老遠送我回來嗎?」
「我會送你回來。」
「這以時間是金錢的王顧問來說,可是損失好幾萬喔。」
「生命安全,無價。」
「噗!」她以為他在賣信用卡了,立刻再找一個理由:「機車停車只要一分鐘,你鬧區找車位要一個鐘頭。」
「外面在下雨。」
「啊?」她跑到窗邊一瞧,還真的下雨了,而且不是小雨,唏哩嘩啦的,難怪青蛙都躲起來不叫了。
下雨穿雨衣就好,但她考慮到買了新套裝,不好隨便塞進置物箱內,放腳踏板又怕淋濕……
欸,她是果斷的總經理耶!有人願意當現成的司機,她還猶豫什麽?
反正遲早得單獨面對他,誰怕誰啊,將事情揭開來反倒落得自在。
於是乎,四十五分鐘後,她鎖上辦公室,上了他的「賊車」,在她還來不及塞上ipod耳機前,他就率先發難了。
「那時候為什麽裝作不認識我?」該來的,終於來了。
「喂,你變得那麽老,我一下子哪認得出是你?」蕭若屏講得很自然:「每天都有人想追我,什麽長得很像國小同學、朋友妹妹這種爛梗,我煩都煩死了,本能反應就是認錯人。」
「是嗎?」他並不相信。「後來你不見了。」
「你以為我躲你呀,先生?我幫忙完,就走了啊。」
「你說高職三年級進福星,那你在福星的資歷應該有十二年,怎會是十一年?還是其中有一年在來寶麵食打工?」
「差個幾個月也算一年啦。」她含混帶過。「再說,我在來寶麵食的打工資歷也是你評監總經理資格的標準嗎?」
她實在懶得講,也沒必要跟他講自己的事。
他也不再問,雨刷在擋風玻璃上劃過來又劃過去,才刷掉眼前的朦朧,一下子雨水打落,前面的道路又變得模糊不清了。
手機鈴響,他瞄了來電,原先要按擴音的指頭轉為掛上藍牙耳機。
「二姊夫……是,最近很好……吃過飯了……抱歉,我實在抽不出時間,現在接了一個案子,需要駐廠……哪裡,這是我的事業……二姊夫,還是要跟你說抱歉,我星期假日也得回去忙自己公司的事……家裡還有明鴻、明灌,他們都長大了……抱歉,等一下,蕭總,我馬上回來……是,正在跟客戶加班開會……好,二姊夫再見。」
哇咧,還拿她當擋箭牌!蕭若屏聽他的片斷回話,感覺那位二姊夫似乎想找他見面,他卻一直推辭,果真是豪門恩怨,人人各有心機啊。
但那是他家的事,她不會笨到去問發生什麽事。
「你……呃,嗯……」王明瀚講了那通電話後,好像變回那個謹言慎行的大男孩。「我寫過一封信給你,你有收到嗎?」
「情書嗎?」她很歡樂地回應他:「你是寄到公司還是來寶麵食?沒人交給我耶。」
「都不是。我寄到你的商職。」
「我幾百年前就畢業了。」
「我在你離開王業電子三年後寄的,我想你已經畢業了,打電話到學校找鄭老師想問你的地址,但學校還沒開學,我又要回美國,總機跟我說鄭老師還有在教,所以我直接寄信過去,信封上寫的是請鄭天誠老師轉交,可是我現在才知道,他那時候已經到福星了。」
「我沒收到。」
「我猜也是。」他整整等了兩年,才放棄等她的回信。
「呵,好像很遺憾哦?你是過了三年,才想到我這個妹妹很可愛,想追我是不是?你寫什麽,現在可以說啊。」她轉頭看他一張臉陰沉沉的,又笑說:「看你那副吞了毒藥的樣子,算了,你想說什麽,我也知道。你要告訴我,我被羅志興和林秀雲陷害了。」
「你知道?」他詫異。
「哼哈!那件事過後不久,我有一天半夜醒來,忽然仰天長笑,就開悟,哈雷路亞!」她揚高聲音,張開雙手讚美主。
「什麽仰天長嘯?」他瞄到 她的動作,實在被她一連串無厘頭的言行給逗得哭笑不得,剛才和二姊夫講電話的鬱悶頓時一掃而空。
「哈哈哈!就是這樣子笑啊。」她笑給他聽,還用力按住肚子加強丹田發出的笑聲。「你想想,林秀雲的包包放在位子上,人哪兒去了?在廁所便秘嗎?我喊她好幾次耶。羅志興剛開完會,你也以為他下來了,可是人呢?兩個不見的人,負負得正,就是在一起呀!可是他們在哪裡?我又記起,我不止一次在檔案櫃底下掃到一團團乾掉的衛生紙,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什麽東東,有夠惡的!恐怕我們在前面說話時,他們正在後面做愛做的事呢。怎樣?我聯想力不錯,很有慧根吧?」
「一個專業經理人的確需要舉一反三、旁徵博引的能力。」
哼,她說「做愛做的事」,他就擺個道貌岸然的顧問姿態給她看?
「是哦?可是我看呀,你這位輔導專業經理人的專業經理人,還得花了三年,看報紙才知道,真是後知後覺。我還以為你念第一志願很聰明呢,算了算了,你也是涉世未深,情有可原啦。」
「是的。」他由她去虧,繼續說:「我是出國拿到學位後,回去公司轉轉,才知道李惠君將陷害你的事全抖出來。她說羅志興林秀雲怕你揭發婚外情,要她指認你偷手機,藉機趕你走,報酬則是升她為專員。」
「老師拿報紙問我說,這報導是不是在講王業。我一看就知道了,羅姓男主管偷吃被元配捉姦在床,外過對象林姓女主管對向元配告密的李姓女同事恨意難消,在叉叉路的公司大門前抓頭髮打架,都寫這麽明白了,我還不知道是誰嗎?」
「事情發生後,李惠君立刻主動辭職,公司將羅志興調非主管職,林秀雲調去現場做品檢,要輪夜班,不到兩星期她就遞辭呈。」
「怎知好姐妹也會反目成仇啊。」蕭若屏搖搖頭。「可李惠君抖出來又如何?王業有大發慈悲,主動給我一個交代嗎?反正只是一個小妹妹,死就死了,他們也不必去找屍體。」
「如果我能代表王業電子的話,我會向你正式道歉。」
「嘴巴道歉不痛不癢啦,還是你回王業幫我報仇?嘿,把羅志興革職,不給退休金,順便找出林秀雲和李惠君的地址,我去她們家潑油漆。」
「我已經離開王業集團。」
為什麽離開?這個疑問始終縈繞不去。她上網查過,王業電子現任總經理是董事長的大女婿,也就是王明瀚的大姊夫。記者曾提及王家子女,只說三個兒子還年輕,長子志不在此,留在美國發展。
她又查了神奇企管,怪怪了,這家公司十分低調,網頁只有幾頁簡單的業務介紹,也沒有大吹大擂他們輔導成功的實績,倒是有些新聞訪問過幾家公司,他們提及曾接受神奇企管的改造而有所突破和成長。
只要她開口問,他應該會回答。但,她就是不想知道他太多,否則一好奇下去,就是沒完沒了,想再去挖掘這個人的一切……
「謝謝你沒有說出我的背景,拜託你以後也不要說。」
「不用謝,不必拜託,我是提都不想提王業這兩個字。」
「呃……我也該向你道歉,我那時候——」
「呵,又不是你害我的,有什麽好道歉的?」她截斷他的話。
車子已進入市區,來到百貨公司前,她按下車窗張望。
「啊!我看到我約的人了,我這邊下車,再見。」
「我待會兒去找你。」
她開了車門就走,管他會不會來找她,她只想快快離開他。
「小燕!」她走向前,張開雙臂擁抱來人,笑說:「你畢業考到底過了沒?寶姨打電話來都在擔心你呢。」
「嘻,補考過了啦,我拿到畢業證書才敢回家啊。」謝詩燕抱了她,再扯了她的手臂。「咩姐,我要去福星上班,你趕快錄取我。」
「該不會是寶叔寶姨要你過來幫我吧?拜託!別老是想一堆奇奇怪怪的方法『報答』我,一個謝宏道要『以身相許』我就受不了了。」
「我才沒要報答咩姐,我是要剝削咩姐,跟咩姐才能學到東西呀。」
小燕過去寒暑假皆過來工讀,既熟悉福星的環境,也有心留下來;那張年輕俏麗的臉蛋洋溢著對未來的期待,蕭若屏想到了自己。
「好,明天你就來報到,做業務部助理,順便幫我打雜。」
「耶!我幫咩姐打雜,那我是總經理秘書了?」
「別耶,我先說了,我在公司很兇的,你撒嬌哭鬧都沒用,也不能叫苦,尤其現在是非常時期,還有一個囉哩囉嗦又不通情理的顧問,看什麽都不順眼、都要改革,搞得福星雞飛狗跳的。」
「沒關係,我是新人,我沒有包袱,他改革什麽,我就照新的去做,腦袋空空的才能裝新東西。」企管系畢業的謝詩燕振振有辭。
一語驚醒夢中人!蕭若屏恍然大悟。只要放開成見,拋掉自以為是的工作模式,再藉由經驗豐富、冷眼旁觀的顧問提供意見和指導,整合成為她自己的新思維、新作風,怎能不將三十年的老福星重新打造成一個創新而具有活力的新福星!
她心情更為開朗,兩人說說笑笑,來到了青春少女服飾區。
「我媽說你要向她借衣服,咩姐你不要笑死我了,她的裙子都可以裝下兩個咩姐了。」
「我也有找鄭師母,她是有好幾套可以穿,可是……有點老氣。」
所以她只好認命,領出一萬塊,準備今晚狠狠地給它血拚下去。
兩人繞了一圈,幾乎將每件衣服翻過了,她還是無法下定決心。
「咩姐你看,這蝴蝶結好可愛,綁前面後面有不同的韻味呢。」
「對啊,這件裙子飄飄的好像公主,咦!這紗會不會太透明?」
「你不該逛這層樓,去樓上。」後面冒出第三個聲音。
她回頭,順便拿出手機看時間,四十分鐘,他還真的找來了。
他哪裡不好站,就剛好站在一盞走道燈的下面,燈光將他本來就很好看的臉孔打得更加容光煥發,眼睛更亮,鼻子更挺,微微上揚的唇似笑非笑——可一開口卻是開示兼訓示,好像不將她感化成佛絕不罷休!
她煩躁地將手機丟回背袋,說不清自己的感覺——才想從他身上生吞活剝一堆企管學問,可現在看到他怎又莫名心煩呢?
「咩姐?」謝詩燕拉拉她,咩姐是沒看過男人嗎?
「這是王顧問。」蕭若屏回復正常,為他們作介紹:「她是謝詩燕。我剛錄用的業務助理。」
「你就是王顧問?」謝詩燕睜大眼,開心地說:「我哥哥說你跑去我們店裡找咩姐好幾次,你有沒有發現,你的牛肉麵都少一塊牛肉?」
「有嗎?」王明瀚一臉正經。「如果店家因為私人恩怨而影響商品品質,從而造成商譽受損,那可是得不償失的。」
「我開玩笑而已,他這麽愛說教?」謝詩燕忙將咩姐拉到一邊,低聲說。
「完了完了,咩姐,我媽說是一個好帥的帥哥,又好有緣分去福星當顧問,我本來很期待的說,可怎麽是個老古板啊?」
聽到小燕失望的語氣,蕭若屏不禁心情大好,還真有人說他老呢!
「哈哈哈!」再狂笑他三聲吧。
「有什麽好笑的?」王明瀚看她們嘀咕,感覺被排擠了。
她不理他,挽了謝詩燕搭上電扶梯,一路笑上樓,可一踏進這層標榜高級仕女服飾的專區,感受到冰涼的空氣,她們自動閉了口。
「好正式。」謝詩燕東張西望,咋舌說:「我從來不逛這層的。」
蕭若屏一一瀏覽過每個專櫃,她甚至沒敢靠近瞧衣服的價錢,只是在走道上緩緩走過,王明瀚則是默不作聲地跟在她們後面。
前面的展示模特兒吸引住她的目光,那是一套淺灰色套裝,外套冬夏皆宜,上衣剪裁出腰身,裙子放寬下擺,帶出活潑的氣息。
「小姐喜歡可以試穿。」櫃姐看到獵物來了,主動從架上拿起相同款式的衣服。「小姐先試試S號的,不合身還可以修改喔。」
「咩姐你就去試穿啦。」謝詩燕也對這個專櫃的衣服感興趣。
脫下球鞋牛仔褲,蕭若屏小心翼翼換了新衣,當她走出更衣室,面對鏡中的自己時,不覺呆住了。
這是哪裡走出來的亮麗都會女子?還是平空變出一個專業幹練的女主管?
果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啊!
「哇!我怎麽不知道咩姐身材這麽好!」謝詩燕盯住她裙下的修長雙腿,驚呼不已。「簡直是量身訂做,價錢……我的媽媽呀!」
她看到小燕掏出來的價格牌子,頓覺肉痛兼心痛,也想大叫我的媽。
「刷我的卡,可以打折。」兩個女人不出聲,王明瀚出聲了。
「不用。」她立刻拒絕。
「先生很抱歉,」櫃姐解釋說:「這是特價,無法再使用貴賓聯名卡的折扣,不過累積刷卡金額,可以參加本公司和銀行合辦的iphone瘋狂送抽獎喔。」
「那就請蕭總幫我增加抽中iphone的機率。」王明瀚掏出卡片。
「好,欠你的,我會還你。」蕭若屏咬牙切齒地說。
「等等,一套不夠,你再挑一套。」王明瀚收回卡片。
「什麽?!」她乾脆切下肉賣他好了。
「小姐,今天剛開始夏季最後出清活動,我們專櫃只有這時候才會打折。」櫃姐鼓起如簧之舌。「現在款式、size還很齊全,你一定能挑到喜歡又合身的,等過幾天大家都來搶購,賣完就斷貨了。」
「咩姐,你看這套怎樣?」那邊謝詩燕聽到是最後出清,已迫不及待再去拿起吊架上的一套衣服,比到她身前,你穿看看啦,反正王顧問會刷卡。」
「我剛剛就覺得這件黃色的也很適合。」十分鐘後,王顧問眉頭不皺,為蕭總經理刷下兩萬五千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0:56:01
第五章
他當然不皺眉了,是她欠他的耶!蕭若屏接過購物袋,頓覺有如千斤重,根本沒力氣提起來,就讓謝詩燕給提去了。
「去挑皮鞋。」他又開口了。
「挑什麽皮鞋?」她冷眼看他。「你今晚變購物專家了嗎?」
「你沒有正式的、可以搭配套裝的鞋子。」
「對啦,咩姐,穿套裝一定要搭有跟的鞋子,我們為了一場正式的謝師宴,大家都去買洋裝,可買了才發現鞋子不搭,又得再去買。」
蕭若屏頭好痛,本來叫小燕來作伴逛街可以提供意見,如今卻是跟著王明瀚敲邊鼓!她好心疼她單薄得一戳就破的存摺啊。
「九點四十五分,百貨公司快關門了。」她拿出手機看時間。
「客戶上門,沒有拒絕的道理。」他還是那副冷然的調調。
「要不要再買一個包?」謝詩燕亢奮極了。
「暫時不用,下次再買。」
十點十五分,一行三人總算結完帳,提了戰利品進入電梯。
「我車子停下面停車場,我送你回去。」他按了地下三樓。
「我去謝詩燕她家,坐公車幾站就到了。」她搶按一樓。
「咩姐不要啦,你去我家穿給我媽看,她一定明天就跑來瞎拚。」
「我今天就是想去看你家的電視,吃寶姨的消夜,窩你的床。」
「你明天怎麽去上班?」王明瀚問。
「搭公車啊,這麽簡單的道理還要問?」
「那……我送你們到謝小姐家。」
「一樓到了,王顧問再見。」蕭若屏順手拖出想搭便車的謝詩燕。
電梯門關,王明瀚猶聽到謝詩燕哇哇抗議,不覺露出了微笑。
反正不給他送就是了。身為挑毛病的顧問,他很習慣被人討厭了,尤其今晚如影隨形跟著她,又挑起她不愉快的往事,她不討厭他才怪。
兩個女孩的呱噪話聲仍在耳際,也讓他維持臉上難得放鬆的愉快笑容。今天頭一道陪同輔導企業的主管買衣服,到底是怕她買到太過可愛的公主裝,還是全然為了一己之私,想更了解她?
電梯門板反映出他模糊的臉孔,還有漸漸消失的微笑。
其實,被討厭的感覺並不好受——尤其是被最親近的人討厭。
電梯門開,他獨自走進了幽暗無人的停車場。
「福星購入這套新的生產設備後,便會立刻投入作業,再加上本公司經驗豐富的生產研發團隊,不但可以簡化製程,同時也能達到更精密的 客制化要求,預計明年將為福星創造百分之三百的業績成長率。」
蕭若屏穿上新套裝,坐在銀行會議室裡,向對面三位銀行經理、副理、經辦人員說明業務計畫,陪同的還有鄭天誠和王明瀚。
「可是到目前為止,稅前純益還是負的?」銀行經理問說。
「可以打平。雖然今年只剩四個月的時間,但只要產能持續增加,第四季營收預估高於去年同期五倍,足以抵銷前三季的虧損。」
她侃侃而談,不時以手勢加強語氣,銀行經理一時忘了她是誰。
這是一年前還在跑銀行跟他打招呼笑他肚子又變大了的活潑妹妹嗎?還是兩個月前衝進經理室拜託他務必貸款給公司發薪水、卻講不出任何讓銀行放心的獲利目標的心急總經理?
他看了桌上的福星機械董事會成員名單,又看了王明瀚一眼。
「王總在業界很出名。」他推崇說:「現在有了神奇企管的子公司神奇投資挹注資金,成為董事會一席,等於是為福星機械的將來背書啊。」
「我們很謝謝王顧問。」蕭若屏也掛著笑容。「經由王顧問的介紹,目前有兩家上市公司準備入股福星,成為我們的法人董事;至於是誰我還不能說,但這正是他們對福星深具信心,所以才願意做長期投資。」
「哦?是機械股的上市公司嗎?」銀行經理的興趣來了。
王明瀚點頭微笑表示回應,並不說話,讓她繼續和銀行談貸款條件。
這場會議的主角是她,神奇企管不搶她的光采,他陪同的目的只是確認她是否有能力獨撐大局。
看來是不用他擔心了。
套裝修飾了她稚氣的娃娃臉,著上淡妝的笑臉自信亮麗,最令他驚豔的是,今早她出現時,前額神奇地添了一絡劉海,原來是謝詩燕用電卷棒幫她做出新造型;更神奇的是當她放下馬尾後,柔亮的披肩長髮搭上新套裝,既顯成熟,又具柔美,簡直是脫胎換骨成了一個新人。
神奇企管專門創造企業的神奇,但只有她能創造屬於自己的神奇。
相處了幾天,看得出她的確充分了解公司的運作,工作認真,衝勁十足,對待員工熱情誠懇,具有天生領導者的凝聚力,霸氣卻是不足。
但以她的年紀和長相而言,若刻意顯出霸氣,一不小心就會變成任性或無理取鬧;她不需霸氣,她只需加強令人信服的領導統御能力。
真想幫她,真的很想幫助她成長,不只是簽了一紙輔導福星的契約,也有他自己的私心。
「福星的案子我們已經送上去了。」銀行經理說明:「這筆機器貸款金額是總經理權限,所以後天下午,我會陪同我們總經理過去福星,做一個形式上的拜訪。」
「好,那就後天見。」蕭若屏站起身,微笑握手。「我們和國外廠商都談妥了,等你們貸款一下來就過來開背對背信用狀。」
「是,是。我會催審查部盡快作業。」
結束會談,一行三人走下銀行內部的樓梯,經過一樓櫃檯區,在經理等人一路陪同恭送下,像神明出巡似地走出銀行大廳。
「好熱!」蕭若屏回頭看銀行經理進去了,如釋重負,一邊走,一邊從紙袋裡拿出髮圈,抓起頭髮就要紮,不料紙袋沒夾緊,掉落下去。
王明瀚俯身撿拾,目光不經意落在她的後腳跟,卻見鞋面邊緣出現一塊血痕,兩隻腳都一樣,摩擦破皮。
他們從停車塔走過來,恐怕她的鞋子早就在啃她的腳了。
「你還走?」他立即抓住她的手臂,不讓她繼續走下去。
「大驚小怪,回去脫下鞋子就好了。」她知道他看到了什麽。
「怎麽了?哎呀!」鄭天誠也看到了,驚叫一聲。
「你站在這裡不要動,我去開車。」王明瀚立刻跑步離開。
「什麽站著不要動?警察抓小偷啊!」蕭若屏瞪了眼。
「你師母穿高跟鞋也不會穿成這樣。」鄭天誠搖頭。「一定是剛穿就咬腳了,你怎麽不講?」
「我在公司才套上鞋子,趕著來銀行也沒注意。」
「幸好王顧問發現了,不然你又要撐。」鄭天誠還是搖頭,又是感慨。
「也真的幸好請來王顧問,他面面俱到,一下子就解決了一堆問題,不然我還真擔心你能撐多久、咱福星還能撐多久啊。」
「老師不要說他好話了,又不是只有他一個企管顧問。」蕭若屏聽不得他的好話。「對了,雙胞胎考上同一所高中,一定又鬧笑話了吧?」
「就是啊,還好不同班,才去報到,兩班的同學老師已經糊塗了。」
兩人輕鬆聊了一會兒,就見王明瀚的車子駛來。
「這麽快?」鄭天誠很訝異,開了右前門就要坐進去,卻見王明瀚下了車。
蕭若屏開了後車門,才剛坐下,王明瀚就蹲到了車門邊。
「腳伸出來。」
「不要!」她看到他手上的東西,反而將兩腳縮進了車內。
「伸出來。」
「它自己會結痂。」
他不再說話,直接拆開透明小盒的包裝,取出一支棉花棒,拗折一下,藏在棒心裡頭的碘液便流了出來,將棉花棒頭染成紫色。
蕭若屏抿緊嘴,不想屈服,可是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就蹲在路邊,車子裡還坐了個臭臉的女人,那畫面說有多怪就有多怪,來來往往路人那麽多,他們總不能僵在這裡讓人家看好戲吧。
她投降了,蹬開鞋子,卻因摩擦到傷口,不覺輕哼了一聲。
「公司也有急救箱。」伸出雙腳,她依然嘴硬。
「緩不濟急。」他為她擦拭傷口。「便利商店買的不是更快?先處理好才安心,否則你傷口不舒服,又怎能專心做事?」
「我剛才在銀行不專心嗎?你要我背的『演講稿』有漏掉嗎?」藥水刺激有些疼痛,她咬了下唇,不讓自己吱吱叫。
「沒有。我還要謝謝你的脫稿演出,對我讚譽有加。」
「不用客氣。」她學了銀行經理的口吻:「王總業界知名,人家一聽到你的名號就肅然起敬,我們福星就像請了一尊神明,有拜有保庇。」
「可惜我不能保庇你的傷口。你如果不處理,可能因為感染而發燒,影響接下來的工作。企管顧問就像一個醫生,他不只事後救公司,也得事前防患於未然,對公司、對人都是相同的道理。」講話的同時,他已為她的雙腳傷口貼上ok繃。
這樣也能講道理!蕭若屏見他處理完畢,立刻縮回懸了半天的雙腳,本想放在鞋子上,又怕壓壞新鞋,乾脆身一側,腳一抬,屈起雙膝踩到座椅上,不料裙子滑了下來,嚇得她趕緊拉扯短短的裙布掩住大腿。
他見狀,立刻脫下西裝外套,遞進車內;她看了一眼,猶豫半秒,還是接過來蓋在膝蓋腿彎處,好讓自己能擺個最舒適的姿勢,又能掩住可能外洩的春光。
鄭天誠站在旁邊看了半天,終於開口說:「那時候沒人敢出來當總經理,就你有這個憨膽擔下來,拚到了現在,為公司流血流汗的。」
「老師,不要跟他說我的事。」
回到車上,鄭天誠笑說:「她交代過我,不要跟你說她的私事。」
「鄭協理,我不問她的事。」王明瀚穩穩地開車前行。「我想請問你,差不多九年前,就是蕭總離開王業電子後三年,我寫過一封信到學校請鄭老師轉交蕭總,你沒收到嗎?」
「對了,我老忘了問你,你怎麽知道我?寫信給若屏做什麽?」
「我是蕭總王業電子的同事。」
「喔。」鄭天誠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終於明白學生總是對他不太客氣的原因了。「若屏出事那天,你在場?」
「是的。」
「後來就辭職,出國唸書了?」
「是的。」
「那種公司不待也罷。主管無能,是非不分,這些年業績沒成長,股價卻亂漲一通,還不是公司自己炒的!產品只會跟在人家後面做山寨,活該被告侵權。聽說他們董事長身體不好,兒子女兒不思長進,只會鬥來鬥去搶財產,這種公司怎麽會進步?」
王明瀚聽了,有些不好受,但他也確認了蕭若屏沒跟任何人談及他的出身,否則好脾氣的鄭天誠也不會像放鞭炮似地掃射王業電子了。
「啊,你剛說寫信給我?轉交給若屏?」鄭天誠總算回到話題。「沒有啊,我教到六月,學期結束就走了。年底學校還有寄稅單給我,要是有信,學校一定會轉交給我,我也一定轉給若屏。」
「沒收到就是沒收到,大概丟進焚化爐了。」蕭若屏涼涼地插嘴。
王明瀚也明白,再去追查那封信的下落已無意義;那時年輕,很多事情轉不過來,思緒激蕩之下便寫了那封信;然經過多年的浮沉歷練,時過境遷,他早已學會隱藏心事,不再輕易訴諸口語或文字了。
或許他該慶幸,那封信丟了,就算有人撿去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我很好奇,鄭協理為什麽離開教職?」他問了另一件事。
「唉!你也知道私立學校嘛,要我招生要我做行政要我提高分數給學生成績好看都沒關係,我不能接受的是,學生在學校恐嚇勒索同學這種犯罪行為,我要管教學生,學校卻因為家長找市議員關說,不了了之,而且不是一次,是常態!唉,你看,學校不重視品德教育,長久下去姑息養奸,遲早小太保會變成大尾流氓,我對學校的做法很失望,很無力。」
「所以就回福星?」
「我本來畢業後就到福星做會計。教書那五年,也一直兼職幫福星作帳,補貼點房貸奶粉錢。老董事長知道我不想教了,便叫我回去,還延續我過去的年資,老董事長揪感心,我說什麽也要為福星賣命。所以說,王顧問你重視員工教育訓練,我非常贊成,基本上就是要讓同仁們有責任心,認同公司……」
王明瀚注視著前面路況,聽鄭老師霹靂啪啦繼續放炮。傾聽是一種美德,身為顧問的他,最擅長的就是傾聽客戶大吐經營難處的苦水。
他由鄭老師去發洩,同時注意後照鏡裡她的動靜;她始終頭歪歪側身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看似假寐,但他瞧見了她抓在西裝外套上的指頭輕輕彈著,嘴角微乎其微地揚起。
她一定在偷笑,笑他遇到嘮叨的對手了。
她還是跟以前一樣愛笑,笑起來哈哈哈很大聲,任誰聽了也會跟著精神大振、心情大好,跟她一樣爽朗地面對任何挑戰。
不知不覺地,他亦隨她揚起嘴角;後照鏡裡的她開始點頭,身子斜斜地歪了下去。
她累了。聽說昨晚回去,為了配合新衣服,她讓謝詩燕試了幾種造型,忙到很晚才睡,一大早又得趕捷運換公車上班。然後她為了準備和銀行見面,中午也沒休息,抱了一堆他給的資料和數據猛背,總算在此時回公司的路上偷得一點小憩的時間。
明明還像個愛賭氣的小女孩,是怎樣的毅力讓她撐過一日又一日忙碌繁重的工作?而那時,她又是怎樣撐過來的?
車子彎進廠區前的道路,鄭天誠撥了手機。
「小燕啊,我們回來了,去拿一雙你咩姐的拖鞋出來,她擺卡了。」
「那麽,鄭協理為什麽會相信蕭總沒有偷手機?」
鄭天誠回頭,看到已經睡著的若屏,輕聲說:「我當了她兩年導師,還不知道她的個性嗎?高一上學期,我看她老趴在桌上,以為我講課無聊,她愛睡覺,有一次要放學了她還趴著,我去叫她,才知道原來她預支薪水付學費後,每天只留三十塊吃飯。這小孩寧可餓到全身無力,也不會跟人訴苦、借錢,這麽有自尊的……」
叩叩。謝詩燕拎著一雙拖鞋,一臉慌張地敲車窗。
「嚇!回家了?」蕭若屏被驚醒,下意識就拿手上的衣服往身上裹,一發現質感不對,立刻坐直身子,將那套西裝往前面塞去。
「咩姐,你怎麽擺卡了?」謝詩燕開了門就問。
「誰說我擺卡?王顧問嗎?」蕭若屏瞪了前面男人的後腦勺一眼 ,拎起高跟鞋,踩上拖鞋就走。
王明瀚知道被瞪了,無奈一笑,拿起西裝順了順,折疊收好。
「你想多知道她的事,以後自己問她吧。」鄭天誠笑說。
* ***
福星機械一天天改變。每天蕭若屏踏入廠區,都有不一樣的新鮮感受,同時更振奮她努力工作的決心。
大門重新上了油漆,釘上新做的公司標誌牌子;一樓大辦公室整理妥當,按總務、業務、財務三大部門分區,影印機和傳真機擺在中間,方便大家使用;另外各式單據表格皆擺在各部門的前方小櫃,一目了然。
她的總經理辦公桌位於最裡頭,以盆栽和櫃子和旁邊的財務部做區隔,完全恢復了以前老董事長時代與同仁一起工作奮鬥的擺設方式;再將擺在門邊的那套木制座椅搬過來,當作小型的會客或會議空間。
上了二樓,這裡原是小老闆專屬的私人辦公室,現在隔成一間大型會議室,一間圖書資料室,還有一間聊備一格的董事長辦公室。
三樓則是清空了堆放的雜物,改為同仁們的用餐休息空間,十來張餐桌椅,一架電視,幾張可坐可躺的沙發。小老闆的撞球桌搬上來,再添購一張桌球桌,每到了中午時間,這裡變成了大家最喜歡來的地方。
工作環境改善了,工作流程改進了,同仁們的工作效率提高,新人進來,資金進來,訂單也進來,王明瀚每天下午的主管會議越開越短,有時候甚至沒有建議和評論,而是由各部門主管簡報業務進度。
三個月了,她翻開報表,果然看到令人開心的數字。
康莊大道已經踏出第一步,接下來該如何穩定成長呢?
她不自覺地望向坐在財務部的王明瀚,從兩株盆栽中間看過去,他正盯著筆電忙,也不知道他是否剛好要伸懶腰,就忽然轉頭看了過來,兩人四目接觸,她立即垂下視線看報表。
「這個給你。」他走過來,往她桌面放下一個盒子。
「這什麽?」iphone的盒子?但她不認為裡面真的是哀鳳。
「百貨公司抽獎抽到的,我已經有了,不需要,你自己去申請門號。」
「你中獎?哪有這種好事!」她相信自己的眉毛一定抬得很高。
「你不信?」他微微笑,直接走到她桌邊,彎下腰去按滑鼠、敲鍵盤,連上一個喜氣洋洋的頁面,上頭有百貨公司iphone瘋狂送活動名稱和中獎名單,
其中一個赫然是「王X瀚A12XX56XXX」 。
「那是我的身分證字號,還不信?獎品都領回來了。」
她抓過滑鼠,先是快速瀏覽一遞網頁,再按「回首頁」,果真連到百貨公司的首頁,她再來回點選數次,再一次確認中獎人就是王明瀚。
「咦!真的是百貨公司公佈的中獎名單耶!你太幸運了啦!」
「我還要謝謝你幫我累積刷卡金額。反正這支是多出來的,放著不用就過時,不如當作犒賞你的獎品。」
「借花獻佛,沒誠意。你不會犒賞你的員工?那個永保安康?」
「永安已經有了。還有,智慧型手機是我要求神奇企管同仁的基本配備。
為了有效運用時間,提高工作效率,行動工作室已經是當代職場的主流,尤其你是一個公司的總經理,再怎麽節省也不能沒有——」
「好好好,我知道了。」趕快打斷,不然又要念經下去。
「目前福星已經沒有急迫性的改善需求。」他不再叨唸。「接下來我會安排員工、儲備幹部、主管的相關訓練課程,由駐廠改為一星期固定兩天過來檢查、討論改進之處,直到明年一月底合約結束。」
「了。」簡單的一個字,卻不能代表她突如其來的巨大失落感。
不再駐廠了呀!那她每天下午不就沒有麵包可以吃?不、不,她絕對不是貪小便宜。誰教他每天都帶來一袋麵包當加班點心,她只是幫他消化存貨罷了;還有那箱黑麥汁,不幫他喝掉也很佔空間……
「下星期開始,我星期二、五下午過來。」他再一次說明行程。
「知道啦,你不要站在這邊,好大一隻壓迫感很重耶。」
她揮手趕他,又想到不能接受哀鳳這麽貴重的獎品,正想推卻,就見工廠的黃副理走過來,王明瀚也就順勢走開。
「蕭若屏!我問你。」黃副理兩隻手掌撐到她桌前,壞口氣嚇了她一跳。
「為什麽朱信福可以領到八萬塊薪水,出國一次就拿五千塊加給,不出國也給他的車子補貼油錢,每個月還有業績獎金?!」
她看了一眼王明瀚,忽然發現這個動作有太明顯的求援意味,這是自家的廠務事,她不是嬰兒,她得斷奶,不能再靠顧問出面幫忙。
「朱經理是有經驗的業務主管,薪水另議,出差津貼公司本來就有,而且目前業務部還沒分國內外,他跑國內客戶當然要補貼油錢。」
「補貼一大堆!這不公平!他新來的有幫公司賺錢嗎?」
「他來兩個月,就做出我們三個資本額的業績。」她給他看報表上的營業數字。「可我們還要攤提之前的成本,所以……」
「這算什麽賺錢!沒人做機器,他以為他能賣什麽?他根本不懂食品機械,常常跑來問我一堆問題,這種人領高薪,坐飛機四處玩,不就把我們這些在廠裡做得要死要活的裝笑為!」
那惡劣的口氣輕易牽動她的情緒,她不禁也跟著大聲起來。
「黃副理!你如果可以出去跟外國人談貿易條件、解說產品,我馬上升你一等,再加業績獎金。還是我先調你做國內業務,你下個月就先跑五百萬的業績出來給我看?!」
「蕭若屏你神氣什麽?要不是大家拱你,你這個小女生憑什麽坐在這個位置跟我發號施令?」
她自知衝動了,眼一抬,就見王明瀚站在矮櫃前,雙眸直視著她,舉起右手手臂,再緩緩往下壓,顯然是要她平靜下來。
一靜,制一動,若是連她都髮飄,就是兩敗俱傷,對公司沒好處。
「黃副理,你這邊請坐。」她指向辦公桌旁的會客座椅。等黃副理坐下來了,自己才跟著坐下,緩和了語氣:「大家拱我出來當總經理時,我就說了,我能力有限,所以不領總經理的薪水,在達到福星轉虧為盈三個月以上的目標之前,我只領我的經理薪水。做不好,大家盡可趕我下來,做得好,明年大家一起加薪。」
謝詩燕適時送來兩杯茶,她再捧到黃副理面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0:56:26
第六章
「黃副理,你的專長在機器研發生產,朱經理是業務拓展,他有語文能力,也知道去哪裡找客戶,但他畢竟不是做機械的專家,有關詳細製造問題,他得請教你,做為你和客戶的溝通橋樑,你若能以公司利益來看,你和朱經理應該是互為合作關係。」
「他領那麽多錢!」黃副理繃著臉喝了一口茶。
「他做出業績,工廠多了訂單,大家一樣能拿到績效獎金。我想你也看見了,朱經理同時還得謝練新人,擴編業務部為採購、國內、國外三組,擬定拓展計畫。他願意在兵荒馬亂的時候接下業務部經理,跟大家一起努力拉起福星的業績,以這樣的薪水請這樣的人才,絕對值得。」
她看著黃副理,以最有誠意的語氣繼續說:「你也是公司的人才,已經十分熟悉廠務管理,將來絕對可以升上經理,甚至成為廠長,就算你不主動要求,我也會簽你去上貿易、財務管理的相關課程。」
「我懂貿易做什麽?」聽到升上經理,黃副理的臉皮動了一下。
「你難道不希望知道機器是怎麽賣出去的?也不想知道匯兌損失是怎麽吃掉利潤的嗎?懂得越多,你的機會就越多。老董事長本來也只是做機器的黑手,但慢慢的,去摸業務、財務,久了就有能力管理公司了。」
「你不是只會喊口號,什麽時候那麽會說話?」
「我是就事論事。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專業領域,如果你對業務有興趣,也可以請調部門,公司很希望盡快培養出全方位的主管人才。」
「我……嗯,我只是表達我的意見而已啦。」
黃副理離去,午休音樂響起,蕭若屏有點累,但她還是坐回辦公桌,隨手收下哀鳳的盒子,再翻開公文一件件看下去。
謝詩燕幫她拿了便當過來,但她沒上三樓去跟大家吃飯配電視順便當桌球裁判,她隨便扒了兩口飯就蓋上便當,拿出幾本王明瀚給她的企業經營、人事管理、主管風格之類的書籍,翻了翻,劃了劃重點,再皺著眉頭丟進抽屜裡,然後拿起明年的預算表研究起來。
午休結束,她撥了內線電話。「淑霞姐,你跟我上來。」
瞧見那頭的淑霞往這邊看過來,她立即起身,丟下一句,。「小燕,幫我接電話。」隨即往二樓走去。
會議室太空曠,不適合兩人會談;她選擇了圖書資料室,這裡擺放了公司史料、獎牌獎狀、商業書籍雜誌以及食品機械產業相關資料和年鑑,還有一張桌子和四張椅子給同事閱讀時使用。
她面向門坐下,看到丁淑霞進來,便說:「關上門,這邊坐。」
丁淑霞一坐下,她立即問:「你為什麽洩露薪資資料?」
「我沒有。」丁淑霞也回答得很快。
「朱經理不會到處嚷嚷他的薪水,我們所有新進員工皆簽有薪資保密條款,雖然大家多多少少猜得到別人的薪水,當作八卦聊聊也就算了,但黃副理知道得那麽詳細,難道不是主辦薪資的你洩露出去的嗎?」
丁淑霞瞧看桌面不說話。
「是我疏忽了,待會兒下去,我會要你立刻簽一張工作保密切結書。這次我不記你警告,但是下次再犯,一律考績丙等做為處分。」
「太嚴重了吧?」丁淑霞現出不平神色。
「公司講求團結,我不想看到有人搬弄足非,影響士氣。」她轉為委婉:「淑霞姐,公司正在改革,我們希望最慢兩年內,可以將人事組從總務部獨立出來為人事部,由你負責制定人事規章,規畫人事訓練……」
「我很忙,要弄勞健保還有加班單的,哪有空再管那些!」
「你並不是每天都在辦加退保。加班資料直接從各部門輸入,你只是做覆核,再說作薪水也有電腦跑帳。淑霞姐,公司在進步……」
「說什麽進步?你還不是自私自利,任用謝詩燕自己人!」快五十歲的丁淑霞被她數落了半天,也不客氣了蕭若屏不再讓自己被激怒,維持平穩的語氣說:「如果你介紹的那位外甥女可以像謝詩燕一樣,叫她跑銀行,騎了機車就出去,不會嚷著怕曬太陽;叫她影印,卡紙會自己想辦法找毛病,主動打電話問機器公司,而不是將東西丟著不做,那麽,我歡迎她回來,否則你就不要說我自私。我用的不是自己人,而是能為公司做事的人。」
丁淑霞眼睛左瞄瞄、右瞧瞧,一臉不在乎。
「公司現在還缺人,只要符合條件,不是來這邊打電動玩臉書,也不怕薪水少,有耐心等加薪的,你可以再推薦親戚朋友過來。」
「知道了。」
「好了,沒事了,你去忙。」
聽到丁淑霞下樓的腳步聲,蕭若屏長長吐了一口氣,手肘撐在桌上,揉揉臉,覺得好累、好累。
又得罪人了。這些日子來,這種情形常常發生,有時是要求作業員維持廠區清潔,有時是盯緊進度講話急些,同事就擺臉色了。
「唉。」好悶啊,再嘆一聲。
「愛嘆氣容易變老。」平空出現了一個聲音。
「哇嚇!」她嚇了好大一跳,按住差點蹦出來的心臟,瞪住從後面書櫃冒出來的王明瀚,幾乎是吼道:「你怎麽在這裡啦?!」
「我正在查機械產業的發展狀況,你們就進來了。」
「我最痛恨有人躲在櫃子後面偷聽了。」
「抱歉。」他表情倒是很誠懇。他的確是猜到她可能的行動,事先就躲起來了,但還是得撒個小謊:「我本來想出來,不過……」
「你想看我怎麽處理丁淑霞?」
「是的。」王明瀚坐到了她面前。
「我這樣做,會不會太嚴厲?太不近人情?」她靠上前,急急問他。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閒話,就有紛爭,世界和平是永遠不可能達到的夢想;所以,記得你現在是總經理,要拉高自己的立場,一切以公司最大利益為出發點,不必去想做得好不好、對不對,而是夠不夠。」
「可是我總覺得不夠,是求好心切吧,希望同仁都能達到要求,但每天事情那麽多,我也不可能樣樣管得著。」
「若有要求的話,叫直屬主管去說。」
「啊!」有如醍醐灌頂,她驚喜地說:「對喔,授權!」
「你習慣自己跑跑跑,做做做,這樣只會讓你過勞死;從現在起,你要學著放手,該盯的是各部門主管,由你授權,層層負責下去。」
「可我兼總務部經理,還是得直接跟淑霞姐訓話,被她討厭了。」
「你要學會被人家討厭而不動於心。」
「學會被討厭?」
「比起掌握整間公司的前途,一個小員工的討厭微不足道,你哪有時間去面面討好?」
「是呀!」她一再讓他提醒。「要提高自己到總經理的格局,不能想著去討好每一個人,不然像以前啊,明明趕郵局關門前寄信,還得笑著去幫人家繳水電費……」
竟然不知不覺提到了王業電子時期的往事,她驀地閉了嘴。
「你今天做得很好。」他也不提以前。「雖然脾氣還是一樣不好,但已經懂得控制情緒。有修正就表示有長進,以後就能更冷靜處理事情。」
蕭若屏感覺臉熱熱的。被他直指缺點也不是第一次,但被點出個性上的缺點就有點難為情了,也許她還得努力讓自己更成熟些。
「黃副理脾氣直,容易衝動,你只要講道理安撫他,自然沒事;至於丁淑霞,如果她還要這份薪水,就會收斂,但講你的閒話是免不了的,你就要學會充耳不聞。 」
「唉,難怪我老是耳朵癢,原來常常有人在罵我。」
「你也當過員工,哪個部屬不在背後罵主管、罵公司?就算領獎金很高興,還是會暗罵一聲那個豬頭怎麽不多發個幾千塊。」
「哈!」她眼睛發亮。「顏永安會在背後罵你嗎?」
「他只會佩服我。」
「又在臭屁了!」她大聲哈哈笑。
這個王顧問喔,正經的時候,真是帥到翻過去,教她不盯住他的臉聽他說教都很難;而不正經的時候,卻還是那副讓人誤以為真的正經表情。
相處三個多月以來,感覺熟悉了,他請她吃麵包,她也會請他吃寶姨的私房滷味;工作上有意見,有爭論,常常瞪他瞪到眼睛痛,卻也偷學功夫,像塊海綿似地吸收了他所有的本事;偶爾在午休時,跟他捉對廝殺打場乒乓球,每殺過一球看他措手不及,她就在同事的鼓掌中哈哈大笑,到目前為止戰績八勝八敗,打成平手。
打球時的他,眼神專注,一雙黑瞳就隨著小白球移動,頭髮會因跑步震落額頭,讓他一下子變成午輕毛小子,隨著他的揮拍,捲起袖子的手臂肌肉便盤結而起,上頭有青色的血管,有汗水,有毛……
哼,她為什麽會看得那麽清楚?還不是因為在看他,才害她殺不到他的球啦!
「你在看什麽?」
「喔,我在看你背後的照片。」她不慌不忙地放下撐住下巴的手。
王明瀚轉頭看去,牆上掛著一張裱框的二十寸照片,約五十名員工身穿制服,分四排或坐或站在公司大門前,一張張年輕的臉孔意氣風發,居中而坐的老董事長也很年輕,雙手頗有架勢地放在大腿上,下面有一行字:福星機械股份有限公司創立紀念,時間則是三十年前。
「哎,我快跟公司一樣大了。」蕭若屏望著照片,感慨地說:「很多老牌公司熬不過時代變遷,沒落了,倒了,或是還在勉強吃上一代的老本,福星能保持進步,實在很不簡單,所以我一定要努力啊!」
王明瀚的視線從三十年前回到現在,望向笑得有些疲憊的她。
「你知道嗎?那時候大家將公司買下來,聚在一起討論到晚上十點還沒有結果。」她指了當時樓下開會之處。「我只是跳出來叫大家不要氣餒,說一定有辦法找到一個願意帶福星度過危機的總經理,就有人叫說,『若屏最有衝勁了,你來當!』、『你常常幫我們解決問題,妹妹你可以的!』、『不能再叫妹妹了,叫若屏妹總!』、我聽了真是滿腔熱忱,想到老董事長那麽疼我,四點半就叫我趕快下班去吃飯、上課,高職一畢業就升我做正職,讓我一路安心念完二專和二技,我早就把福星當作是我的家,家裡有難,我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不知道自己有幾兩重就接下來,等真正坐上總經理的位置,總覺得虛虛浮浮的,不是很安穩,半夜老是被報表赤字嚇醒,隔天還是得硬著頭皮面對難關。」
拱她之事他聽說過了,但還是第一次聽她親口說出心路歷程。
「打從我進福星當妹妹開始,就這麽一間大辦公室,我在旁邊聽,在旁邊看,幾年下來學到很多東西。後來小老闆看我什麽業務都能做,有時候我去跟他要公文或是問決定時,他還會問我的意見,然後我再去跟各部門溝通轉達,大家就以為我很厲害,我也以為我很厲害了。」
「難怪鄭協理說你是憨膽。」
「唉!」她又支起下巴,垂下眼,悶悶地看著桌面。
「當領導者的,就是要有膽識,你本來就有能力。別急,從做中學,慢慢磨練,累積經驗,一切會越來越順利。」
咦!他在安慰鼓勵她嗎?她抬起眼,望向那張正經開示的俊臉。
「你辛苦了。」他又說。
她臉蛋一熱,心頭一跳,怎麽了?她像是倒臭洗腳水似地,嘩啦啦地說了一堆。她不敢再看他,忙規規矩矩地放下手。
「喂,我問你喔,有時難免會有負面情緒……像你去人家公司指指點點的,很惹人嫌,像我就會反對你,給你臉色看,你都如何排解?」
「打坐。」
「啥?」她差點失笑,好像看到他身後佛光普照。
「打坐可以排除雜念,進入忘我境界,但那太高深了,恐怕我還沒學會忘我,就先被雜念淹死了。」王明瀚也笑了,站起身走到窗前,轉頭喚她。
「來,你過來看。」
「看什麽?」她看了出去,不就工廠大門和前面停車空地。
「那塊綠地。」
她仰起臉,抬高角度,視野頓時開朗,一片綠意躍入眼簾。
「啊!」她輕呼出聲。她不是沒看過那片綠地,但總是看看而已,不曾在這種鬱悶時刻遠眺,而且還是從高處看,不同的視角,所見也不同。
池塘像面鏡子反射午後陽光,閃閃發亮;兩株大樹隨風搖擺,有如跳波浪舞;菜圃裡排列整齊的青菜宛如一顆顆綠色寶石。
她終於明白,他老是往外看,是在看什麽了,而他將員工餐廳改設在三樓,也是希望同仁在忙碌的工作之餘,看看風景調劑身心吧。
「心情亂的時候,我就轉移目標。」王明瀚也望向那塊綠。「去看花瓣的紋路,數樹上有幾片葉子,這裡還可以算一算將會收成幾顆菜。」
「這樣子好像很自閉。」
「別人看你自閉,但你自己知道,你的心胸已經無限寬廣。」
「拜託,你不要老是講道理啦。」她快昏倒了。
「這不是道理,是經過神奇企管員工認證核可的。」他的神情正經極了。
「我在公司種了很多花花草草,同事可以一邊賞花,一邊喝咖啡,一邊工作。事實證明,工作效率確實比埋頭坐在辦公桌前更高。」
「哪有這種庭園咖啡的工作環境!」
「有機會的話,歡迎你來參觀神奇企管的空中花園。」
「哩!一定的!」
這麽一聊開,蕭若屏完全拋掉沒必要的煩悶。與其煩惱公司永遠存在的業績、盈利、人事種種複雜問題,不如秉持「憨膽」的精神,正面迎接挑戰;而且還有這麽好用的企管顧問,不好好使用怎麽行呢。
「你責任制的哦?」她笑問。
「算是吧。」
「那我有管理上的問題,隨時都可以問你嘍?」
「這個自然。在合約期間內,能解決的問題,我們盡量討論解決。」
「我是說合約結束後,我還有問題想問你,你會收錢嗎?」
「站在朋友的立場,我還是會回答你的問題,但如果問題太大,不是口頭諮詢就能解決,我就會收費。」
「貪財!」
「我開公司要養活三十個員工,得想辦法找財路才行。」
她哈哈笑,他也輕逸微笑,又轉頭去看那塊綠地。
她發現,他有很多種笑容,拘謹的客氣笑,禮貌的微微笑,開會的製式笑,也有像現在無所事事的形式笑——她的直覺是:這都不是他真正的笑容。
他還是將自己包裝得很好,社會精英該有的專業形象和幽默談吐都有了,但若非她問,這才知道他會看花紆壓,否則就像過去一樣,他絕口不談自己,
她永遠無法知曉王子回到王宮後的內心世界……
切!他回王宮種花拔草洗澡看電視找女朋友歡愛,又干她何事!
「下班後我請你吃飯。」他忽然轉過來說。
「沒空。」她忙避開視線。
「就街上那家迴轉壽司。吃完飯,就回家了。」
「單純吃飯?」
「你以為呢?」
「我才不會以為你在約我。」她拿手掌掩臉,假裝嘔吐。「我怕你假吃飯名義,又要行說教之實,說什麽人生以吃飯為目的,吃飯為快樂之本,你會害
我胃痛的。」
「那我不說話,我看你吃飯就好。 」
「我又不是小孩子,幹嘛讓你看著吃飯!」她沒有回應他的邀約,直接走下樓。「不講了,我要趕快下去了。」
手機鈴聲響起,她從褲袋拿出來,來電者鄭師母,應該是叫她週末過去吃飯吧。可是師母知道她忙,上班時間向來都是發簡訊。
「師母!」她開心地接起。
「若屏,社會局的人找到家裡來,說你爸爸病危。」
蕭若屏坐在加護病房外面的椅子,低頭看眼前走來走去的各式鞋子。
剛過了採病時間,人潮逐漸散去,還有焦急的家屬圍著醫生詢問病情,腳步聲、說話聲轟轟隆隆地迴響在窄小的走廊上,格外吵嘈。
醫院社工 告訴她,幾天前蕭建龍被救護車送來,檢查是腦溢血昏迷,必須緊急開刀;送他來的女人簽了同意書,說要回去拿健保卡,從此就再也不見人影。社工循救護車載送的地址找去,在人去樓空的公寓裡看到一張刻意擺放在桌上的蕭建龍舊式身分證,這才透過社會局、戶政單位協助,輾轉找到戶籍已遷到鄭天誠戶口的她。
好複雜的過程。多年不見的父女竟然這樣相見!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是她父親嗎?十幾年沒見面,他頭髮白了,臉瘦削了,卻依稀保有她記憶中的漂泊性格輪廓,媽媽說那叫桃花臉,一輩子走桃花運,家裡留不住他的……
「若屏,你爸爸還好嗎?」鄭天誠的聲音傳來。
她抬起頭,原來鄭老師、孫副總、謝詩燕來了,還有王明瀚?
「嗯,還好,就是還沒醒來。」
「你師母說,你爸爸欠了好幾年的健保費?這要不要緊?」
「我會去繳清。」她苦笑。「事務小姐算給我看,醫藥費遠遠比欠繳的保費還多很多。」
「咩姐,有沒有需要幫忙的?」謝詩燕關切地問說。
「寶姨和師母都來過了,沒事,反正人在加護病房,也不用照顧。」
「你呢,還要待這裡?」
「再待一下下,問完醫生事情就走,明天早上開放探病時間再來。」
孫副總大致從鄭天誠那邊知道了一些大概,他不便多問,只是說:「妹總,公司你不用擔心,要是這邊忙不過來,不妨請個假。」
「孫副總,老師,謝謝你們關心,今天下午麻煩你們代勞了,我明天還是會去上班,就晚一點到。」
「你不要太操勞啊。」兩個年紀大的男人異口同聲。
她嚥下喉頭湧起的酸哽,好慶幸在她孤單時,總是有人關心她。
「孫副總,你趕快回家休息,別忘記吃藥喔。老師,你也該回去陪阿公阿嬤了。小燕,忙一天了,快回家——」她看到站在一邊的王明瀚,不知該說什麽,或許他是當司機順路載他們來的吧。
一行人終於離去,她坐回椅子,看到那位開刀的主治醫生已經從家屬包圍中「脫困」,一名護士從加護病房跑出來,正在跟他談話。
她還要問什麽呢?
當她趕來時,加護病房的醫師就告訴過她了,雖然腦部手術成功,但仍在觀察期,需預防術後感染,而且受傷面積太大,就算醒來,恐怕也是植物人;更令人擔憂的是病人的身體,可能是多年的酗酒和藥癮,有嚴重的肝硬化和腎功能衰竭,能不能捱得過這幾天,還是一個大問題。
她楞楞坐著,看著醫師的白袍從眼前飄走,走廊變得冷清,還有幾個家屬坐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哭泣。
她為什麽坐在這裡呢?明明是一個拋妻棄女的壞爸爸,早已不存一絲親情,不像那邊家屬哭說捨不得老阿嬤生病受苦,她並沒有理由陪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困在自己混沌的思緒裡,偶爾站起來,看著加護病房外的病人名牌。現在注重穩私權,每個人的名字中間皆是一個0,而「蕭0龍」就像是個陌生人,若是匆匆瞥過,她也不會注意到他。
加護病房的大門開開啟啟,有病人被送了進去,還有蓋了黃布的推床讓神
情肅穆的黑西裝男人推了出來,緩緩地走向走廊盡頭。
一個小小的空間,看盡生死,她依然困惑,她為何仍留在這裡?
「咩姐,都十點了,你果然還在!」謝詩燕跑來,驚叫著。
「咦,小燕,謝宏道,你們怎麽來了?」她也十分訝異。
「王顧問打電話給我,說你還在醫院,叫我帶東西來給你吃。」
「咩姐,我煮的牛肉麵。」謝宏道坐到她身邊,取出塑膠袋裡的紙碗,掀開上蓋。「先喝點熱湯,我再把麵放進去。」
「謝謝。」她捧了過來,無意識地輕啜了一小口湯。
謝宏道打開另一個紙碗,拿筷子準備撥下里頭的麵條。
「麵不用了……」她本想說吃不下,一見到兄妹倆殷切關心的神情,立即改口說:「我先喝湯,麵等一下我再自己放,免得爛掉。」
「咩姐你不吃怎行?」謝宏道還是先夾了一小團麵到湯裡,再將筷子塞給她。「那個姓王的說你中午沒吃,晚上也沒吃。」
「我中午沒吃嗎?」她都忘了,卻記起了他本來要請她吃晚飯的。
「咩姐,你吃完就回我們家睡覺,明天再過來。」謝詩燕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0:56:53
第七章
「我要留在這裡。」蕭若屏一說出口,心情驀然變得篤定。「醫院說,我爸狀況不穩定,有事會隨時通知我,這邊有家屬休息室可以睡覺,我還是留在這裡比較方便。」
「他怎麽都猜得到?」謝宏道不大高興地拿下肩上的背包。
「就是啊!」謝詩燕打開背包。「王顧問說,你大概會留在醫院,叫我幫你準備衣物和盥洗用具,喏,一套運動衣,還有旅行包、毛巾……這裡可以洗澡吧?」
「可以。謝謝你們。」
「我留下來陪咩姐好了,明天再早點回家換衣服上班。」
「你明天要跟朱經理去拜訪客戶,資料準備好了嗎?千萬別睡眠不足講錯話丟公司的臉。謝宏道,你也不用陪我,回家算算這個月的營收,再想想明年開分店的事,不要讓寶叔寶姨操心。」
「咩姐這時候還是這麽兇。」兄妹倆對看一眼,搖搖頭。
直到十一點,兄妹倆盯她吃了半碗牛肉麵,等她洗好澡,這才離去;她則來到家屬休息室,找張靠牆的陪病床躺了下來。
才一躺下,便覺塑膠皮的床面十分冰冷,她抖了一下,改為側躺減少接觸,忽然又感覺一股冷風朝著她吹,她乾脆拉起醫院提供的薄被蒙到了頭頂。
「蕭若屏。」有人喚她,拍拍她的身體。
她掀開被子,便見到了王明瀚,他換了一件格子襯衫,套上休閒夾克,比起平時正式西裝的模樣來得俊朗多了。
「你起來。」可是板起臉孔時還是一樣老氣。
「做什麽啦。」她不想以躺臥的姿勢和他說話,便坐了起來。
王明瀚走到旁邊另一張陪病床,放下一卷包包,再攤開來鋪在床上,原來是一個睡袋。
「進去。」他指向睡袋,示意她移動。
「不要。」
「你那邊有出風口,醫院怕有感染,冷氣溫度向來調得很低,那條被子擋不住,你要是感冒生病了,是要怎麽上班?」
最後一句話最管用,她默默踩了鞋子,走到那張床坐了下來。
「你會用睡袋嗎?」
「會。」她伸腳上床,彎身去拉拉鍊。
「我明天早上八點過來載你去上班。」
「我自己搭公車。」她下午本來要騎機車趕來,是眾人怕她心神不寧出事,強力反對,這才改搭計程車。
「你搭車要花一個半鐘頭以上,我三十分鐘就可以送你準時上班。」
「再說。」
「你在醫院睡不好,坐我的車可以好好休息,公司還有得忙——」
「你煩不煩哪!」她突然被激怒了,揚高聲音打斷他的囉嗦。
可惡!他以為他是誰啊!非親非故的,認識他的時間前後加起來頂多算半年,而且都是工作往來的關係而已,他們能有什麽私人交情?爸爸生病關他什麽事?他又何必躲在旁邊看她不回家、不吃飯,還來管她怎麽睡覺、怎麽上班?!
她討厭他介入她的私生活,她不要他來知道她發生什麽事!
抬眼瞪視,還想吼他回去,卻見他靜靜地站在那邊,對她的爆發全無反應,只是以那雙專注的眼眸深深地看她。
「你該睡了。」
睡就睡!她今天很累,沒力氣跟他僵持,便碰地用力躺下來,拉鍊也不拉,便側了身子去看牆壁。
感覺他在幫她整理陲袋,她動也不動,手機卻在這時候響了。
「蕭小姐,蕭建龍先生量不到血壓,有生命危險,請你趕快過來。」
「我……我在外面,我這就過去!」她無來由地心慌,掙扎著坐起,彎了身子穿好球鞋,猛然一起身,竟是頭昏眼花,晃得她站不穩腳步。
一雙手臂及時按住她的肩膀和背部,穩住了她的身子,她知道自己被牢牢扶持著,不會跌倒,心情略為穩定,但聲音還是顫抖了。
「我爸爸他……」
「我陪你去看他。」他的臂膀始終穩穩地扶牢著她。
***
「蕭若屏?若屏!」
朦朧沉睡中,有人輕輕推她的肩。她好累,身體像一座山那麽沉重,連翻身都懶了,她不想醒,眼皮黏住繼續往夢裡沉睡下去。
「若屏,你鬧鐘響了。」一隻溫熱的手掌輕輕拍她的臉,伴著那耐心的溫煦嗓音:「你待會兒要去看你爸爸。」
爸爸?這個陌生的名詞跳入腦海裡,她猛地清醒過來。
睜開眼,她看到的是王明瀚的臉,同時才聽到手機的鬧鈴聲。
到底看到他幾天了?她數不來,她只知道,她在醫院睡幾天,每天早上起來也就看到他幾天。
前兩天她還會自己起床,眼睛一睜開,就見他西裝筆挺,坐在那邊看報紙或點著手機,這兩天她卻是越來越累,得靠他來叫醒。
眼皮重重地,她還是楞楞瞧著那雙黝黑的瞳眸,那裡頭有些什麽東西好深好深,她想探索進去,卻隨著漩渦越卷越深,探不到底了……
「你還是再睡一會兒,我幫你進去探病。」
「我起來。」她閉眼,再睜開,從睡袋伸出手,按掉手機的鬧鈴。
她終於體會到了什麽叫做累得爬不起來。手撐著床面,就是坐不起身,還得靠他扶起,輕拍她的背兩下活絡筋骨。
她腳踏實地,拿手抹了抹臉,做個深呼吸,過去洗手間梳洗後,正好趕上加護病房的開放時間。
父親還是沉睡,醫師過來告知幾項檢驗數據,情況似乎更糟了。
她木然聽著,能做的,就是拿毛巾幫爸爸擦臉,用乳液抹抹他乾燥的皮膚,運動一下他的手腳,感受著那明明是父女血緣、卻十分陌生的觸感。
開放時間結束,她脫下隔離衣,洗了手,走出加護病房,往來的人潮裡走來王明瀚,遞給她一袋東西。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熱熱的,這是她的早餐。她不餓,但她就是想摸這種熱熱的感覺,很實在,不是陌生空虛而讓她懷疑的。
「去上班了。」他說。
她已經無法拒絕他的好意。他每天一早就過來醫院,叫醒她,遞給她早餐,跟她說順路載她去上班;她時間緊迫,身心疲勞,只能跟著他走。
上了車子後座,她順手拉起他放的一條薄毯往身上蓋,喝一口豆漿,吃一口蛋餅,便將早餐塞到座椅置物袋裡,歪著身子閉上眼睛睡覺。
毋需匆忙趕車,不用擔心睡過頭,她儘管睡就是了,他會載她回住處換衣服,然後再載她去福星上班。
再怎麽不想依賴他,還是依賴了。睡夢裡,她繼續往黝黑的漩渦沉墜下去……
***
醫院幾度發出病危通知,蕭建龍不曾清醒,終於在第七天因肺炎並發器官衰竭往生。
蕭若屏只請兩天假,處理完該親自辦理的事情,然後在周末狠狠地睡了兩天;星期一回到公司,照樣勤奮工作,大聲講話,同事們知道她父親離家出走多年,未曾盡到養育責任,讓她小小年紀就得出來工讀養活自己,倒也對她的「不悲傷」不見怪,只是勸她多休息。
兩個星期後,週六下午,火葬結束,蕭若屏捧了骨灰壇來到寶塔。
陪同她的還有謝來寶一家四口、鄭老師夫妻,以及王明瀚。
她將骨灰壇放進雙人塔位,裡頭已先放有另一個骨灰壇。
「媽,爸爸來了。」她低聲說。
她輕輕挪擺兩個骨灰壇的位子,讓他們相偎相依在一起。
「媽,以前你常說,爸爸都不回家。」她溫柔地輕撫母親。「現在他回來了,你們永遠在一起了。媽,你不要再哭了喔,身體都哭壞了……」
她的話聲轉為哽咽,她身後的鄭師母和謝許碧珠已掉下眼淚。
「爸,你要乖乖待在家裡陪媽媽喔,喜歡我買給你們的新房子嗎?」她摸摸父親,再摸摸母親。「媽,爸,你們要幸福喔。」
撫了又撫,摸了又摸,再朝兩個骨灰壇合十禮拜,她掏出一張護貝照片,放了進去,卻是看得痴了。
那是她唯一保存的一家三口合照,年輕英俊的爸爸,美麗帶笑的媽媽,還有三歲調皮可愛的她;她也在這裡陪著爸媽,這裡就是他們的家。
「媽媽啊!」她突然放聲大哭,全身無力地跪倒在地。
「若屏……」鄭師母和謝許碧珠過去扶她,眼淚也掉個不停。
「咩姐……」謝詩燕哭著抱住她。「你不要哭啦。」
嚎啕哭聲震動若每個人的耳膜,鄭天誠掏出手帕拭淚,謝來寶則是拿手背猛擦眼睛,謝宏道鼓著臉頰,憂心皺眉看他的咩姐。
王明瀚凝望那個哭得劇烈起伏的身子,視線模糊了,心也一點一點地讓那哭聲揪痛了。
他一直以為她不會哭,她夠堅強,也夠毅力,那段期間她每天奔波於醫院和公司,還睡在醫院不怎麽舒服的陪病床,她都熬過來了。
原以為這兩個星期的空檔可以讓她稍稍恢復元氣,然而,任誰都看出她瘦了一圈的身子還是一樣消瘦,中午便當也常常放著不吃,偶爾就見她吞幾塊餅乾,不然就是到下午才吃他的麵包。
多年以前,他倒掉一個她沒動過的便當,後來想起時,總會懷疑她是否還在餓肚子……
他驀地感到心急,她到底會不會照顧自己?意志力可以撐,身體是血肉做的,不吃東西是要如何撐下去?
哭聲持續絞緊他的思緒,他只能抑下這份無謂的著急和心痛。
「嗚呃!」蕭若屏猛地一個收聲,抬起頭,抹掉眼淚,吸吸鼻子。「我哭完了。寶姨,師母,我們回去了。」
「媽呀!嗚嗚……」謝詩燕兀自哭得不能自已。
「小燕,寶姨在這裡,你哭什麽啦!」
大家含淚笑了,一行人緩緩下了樓,走出寶塔,四個女人上了謝宏道的車,王明瀚則是載了鄭天誠和謝來寶。
彎彎曲曲駛下山路,過了許久,車上還是沉默,直到公路旁邊出現波浪湧動的大海,坐在後座的謝來寶才嘆了一口氣。
「唉,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妹呀哭,哭得我心酸酸的。」
「我是第二次。也是這樣,哭完了,就收拾眼淚,繼續勇敢面對明天。」
坐在前座的鄭天誠說得感慨,忽然拍一下大腿,轉頭去看駕駛人。「對了,上次我看她哭,就是她被王業趕出來的那天。」
「是因為趕出來這件事嗎?」王明瀚很鎮定地問。
「不只王業的事,她爸爸欠了賭債,去地政事務所辦理遺失權狀,申請一份新的,然後訂個假買賣契約,將房子過戶給債主。他們過來開門,又發了存證信函要若屏搬走,你說,她怎能不絕望到哭?」
他的心又莫名絞緊了,彷彿聽到了十七歲的她的絕望哭聲。
「我叫若屏來我家住,誰知道那幫壞人看她長得還不錯,三天兩頭跑到學校、還跟踪到我家騷擾她,恐嚇說她爸爸要賣掉她,想拐她去陪酒。這孩子那時很低潮,又怕帶給我麻煩,索性休學,搬出去找工作。」
「休學?」王明瀚得用力握緊方向盤,才能穩住他的震驚。
「是啊,壞人可精了,報警抓都抓不到,看到警察來了就溜,警察走了又來,後來他們總算不來了,若屏隔年才再回去唸高三。」
「那一年,她就是去謝老闆那裡?」王明瀚問說。
「她跑來應徵時就說,希望能提供吃住。」換到謝來寶講古。「我說,我是可以給你吃,但沒地方住。她說她睡店裡就可以。每天結束營業,洗完地板,關了門,我和她寶姨回家去,她就在店裡打地鋪,隔天我們過來,她已經在整理一早送過來的菜,你說這孩子叫不叫人疼入心啊。」
「那時候我們生意很差,客人本來就少,捷運又在施工,前面大馬路的店面都快維持不下去了,更別說我們躲在巷子裡的小吃店。妹呀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建議我說,湯頭少點咸,少點辣,多弄點小菜滷味,又自己寫傳單影印到街上發。果然口味對了,客人就留住了。」
「他家小燕從小看到大姐姐這麽能幹,很崇拜若屏。」鄭天誠總算露出笑容,驅走凝重的氣氛。「謝宏道從國中畢業就開始追他的咩姐,追到現在還沒有結果。」
「差了四歲,妹呀不要我們謝宏道。」謝來寶很氣餒。「某大姐,大富貴,妹呀是我們的福星,我們兩個老的都不介意了,妹呀是在介意什麽!結果福星跑了,去當你們福星的福星。」
「她要念夜校,又沒辦法幫忙你們晚餐。」鄭天誠轉頭笑說:「剛好福星缺個妹妹,我就介紹她過去。」
原來如此。王明瀚終於串連起她離開王業電子後的一切,也才明白,原來她空掉的那一年是休學打工去了。
震驚心情轉為極深的憐嘆與懊喪,緊握方向盤的指節已泛得發白。
那年,她應該過得很辛苦吧?幸好有鄭老師和謝老闆他們陪她度過;而他,卻是讓她陷入低潮的幫兇……
「王葛格啊。」謝來寶拍拍他的椅背。「聽說你是妹呀以前那家欺負人的公司的同事,你一定很看不過去,所以現在跟妹呀這麽講義氣。」
「錢的事情,請千萬別跟她說。」
「我不會說。」謝來寶拍胸脯保證。「她以為是從我和鄭老師這邊借的,等她拿來還,我再叫謝詩燕拿去還你。」
「不能叫小燕還,她嘴巴關不住,會說出來。」鄭天誠趕忙阻止。
「謝老闆,鄭協理,她要是還你們,有空再匯給我,不急。」
「好吧,就先這樣。」鄭天誠同意。
「這是咱查脯人的約束!」謝來寶也豪氣地用力點頭。
兩部車回到了福星機械附近的大馬路,蕭若屏就住在距公司走路約十五分鐘的巷子內,車子不好進去,只好路邊停車,讓謝詩燕,謝許碧珠和鄭師母陪同她回去。
王明瀚等了五分鐘,不住地往巷子看去,一會兒看手錶,一會兒又猛敲方向盤。鄭天誠看他現出從未有過的焦躁神色,忙說:「反正若屏回家了,王顧問你有事先走。來寶,我們下車。」
「麻煩幫我看一下車子,我去看看。」他開了車門就出去。
那幾天他也一樣待在巷口等她,但他不急,因為他知道她換好衣服後一定會出來,即使她不想講話,兩人總是在來來往往的車程裡保持沉默,然只要盯住她,確保她的平安,他就能放心。
可是今天她回去後,他得等到星期一才能見到她,偏偏她的哭聲仍纏繞耳際不去,像針似地不斷刺著他的心,他無法置之不理。
他快步走進巷子,看到公寓大門敞開,便直接上去三樓,正巧鄭師母和謝許碧珠走了出來。
「若屏要睡覺了。」鄭師母看到他就說。
「別擔心,妹呀心情不好,睡覺起來就好了。」謝許碧珠說。
「我去看她一下。」他還是走進屋子裡。
這是學生分租公寓,小客廳有一對男女勾肩搭背在看電視,對於這群人也不理會,他走了兩步轉到後面,便見謝詩燕正要關上房門。
「噓。」謝詩燕看到他,做個手勢,暫時沒關門。
他從門縫看了進去,入目就是牆上一張房屋廣告的海報,她則是蜷縮在床上的睡袋裡——他給她的睡袋?
他看不到她的睡容,也不方便進去,便由謝詩燕反鎖帶上了門。
是看到她了,但,他能放心嗎?
*****
他什麽都不能做,只能陪她。
送了鄭協理夫妻回家後,王明瀚又轉了回來,先在街上違規並排停車,等到有了停車位,他停好車,直接走進那棟不關大門的學生公寓。
三樓的學生情侶開門讓他進去,由他坐在旁邊一起看電視,他們則是忙著喇舌摸來摸去,完全無視他的存在。
他也沒空理他們,他拿出手機上網,搜尋到他方才在回來路上記下的建案
名稱:綠活山莊。
難怪他對她房裡的房屋廣告十分眼熟,原來是他每天開車到福星會看到的路邊售屋看板,建案是小型透天別墅社區「綠活山莊」,年初已完工,距離福星機械不遠,的確是適合她的購屋選擇。
可是看到房屋仲介標示的價錢,他不禁鎖緊了眉頭。
他又查了這地區的售屋資料,再抬起頭,電視關了,情侶不見了,整棟公寓安安靜靜的,大概是周末,學生不是回家就是跑出去玩了。
他看了時間。她回來睡下已經五點,現在都八點了,難道她就這樣餓肚子睡到明天?
他一急,便走到她門外,本想敲門,想想不妥,又走回客廳坐下來。過了三十秒,再走過去,猶豫二十秒,走回客廳,腳一碰到椅子,一個向後轉,再度回到房門前,立定不動,仍猶豫著是否敲門。
「你在這邊幹什麽啦!」房門突然打開,蕭若屏朝他吼道。
「去吃飯。」他當下不再遲疑。
「不要。」
「那我去買便當,不然就出去吃,二選一。」
她抬眼看了他三秒鐘,接著轉身,拿梳子耙了幾下頭髮,紮起髮圈,穿上外套,拿錢包,關門,直接從他身邊走過去。
「我自己去吃。」
他跟她下樓,出了巷子便是一家便利商店,眼見她要走進去,他立刻抓住她的手臂,拖她往前走。
「去前面那家餐廳。」他感到她的抗拒力量,趕在她抗議前說。
「都八點半了。」
「星期六出來吃飯的人多,轉桌率高,他們不會九點就打烊。」
走進這家家庭式的小吃館,果然好幾桌都才上了菜,服務生也熱情招呼。
他點了客家小炒、薑絲大腸、芥蘭牛肉,以及榨菜肉絲湯。
熱騰騰的飯菜上桌,一直低著頭的她端起飯碗就吃;他確實看她吃下一口飯,夾了一口菜,這才開始吃他的飯。
別桌客人談天說笑,兩人則是保持吃飯不說話的優良禮節。
蕭若屏雖沉默,卻是拚命掃菜,囫圃吃了半碗飯後,突然放下筷子。
「你知道嗎?姓蕭的很倒楣,小時候學寫名字,筆劃那麽多,寫到哭還是得寫,你三橫一豎都寫完了,我的蕭還沒寫上一半,男生又喜歡拿來開玩笑,叫我蕭查某、蕭婆、肖仔,我好氣我爸爸怎會姓蕭。」
他也停下碗筷,凝視她紅腫的眼睛,聽她仍帶鼻音的急促口氣。
「我怎麽不氣我爸?每個人都氣他!他吵著要我阿公分家產,氣死我阿公。好了,終於賣地分到五百萬,他拿去投資、賭博、養女人,做什麽賠什麽,人家討債討到家裡來了,我媽媽只好做好幾份工幫忙還錢,早上五點就去早餐店幫忙,然後趕去工廠裝零件,晚上還跑去掃大樓,要不是那個叫做我爸爸的男人,我媽怎麽會累到生病,不到四十歲就得了胰臟癌,三個月就去了!」
她泛紅的眼眶裡有著薄薄的淚光,但她只是用力抿了唇,又說:「那年我國二,我怎麽辦?我呆掉了,書也念不下去了,爸爸不知道哪裡聽到消息,竟然回來辦後事,他哪會這麽好心?隨便辦一辦,目的是領走媽媽的勞保給付啊!還好媽媽在我戶頭存了十幾萬,我就靠這筆錢撐到國中畢業。哼,算我有出息,不然我因此自暴自棄,現在也不知道在哪里當大哥的女人,切!我才不靠男人,要嘛我就混大姐頭!」
他笑不出來,只想按住她放在桌上微微發抖的拳頭。
「媽媽一直到過世都還在等爸爸回來。她跟我說,不要怨你爸。好,我不怨,真的,我不怨他,我還要感謝他,沒有他,就沒有我,沒有他不顧我們的死活,就沒有今天的蕭若屏,能遇到老師、寶叔、老董事長這樣的貴人;我更感謝他走得快,要是真變成植物人,現在通過什麽棄養法案,子女可以不養不負責任的父母,可是我沒辦法,我姓蕭,我有一半的基因是他的,我不會浪費大家繳稅的社會資源養他,我自己來養!」
她聲音不大,但是一直講個不停,引得客人往這邊看來。
「爸真傻,外面女人哪個是真心的?生病了也不顧,最後還不是得找女兒出來付錢、送終!」她仰起臉,眨下了幾欲奪眶而出的淚珠。「把爸媽放在一起,是我一廂情願。他們的靈魂住在寶塔嗎?才怪!媽媽上天堂去了,爸爸大概還是一隻風流鬼,誰知道!也許是我媽上輩子欠我爸,也許我也欠他們,欠來欠去,好啦,今天全部一筆勾銷!」
她說完便咕嚕咕嚕灌完一杯茶,捧起飯碗繼續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0:57:25
第八章
「我向來沒空去恨以前的事,我很懂得活在當中。你看,我是不是比你會講道理?」她滿嘴都是飯,邊吃邊說。
「不要吃得那麽急!」他怕她噎著,急忙喊她。
「你要我吃飯,我就吃給你看。」她不理會他,還是拚命扒飯吃菜,一下子就吃完剩下的半碗飯,再舀了滿滿一碗湯,呼嚕嚕喝完。
「王先生,王業那件事過去很久了,其實跟你也沒關係,在那種情況下,不管是誰都會當我是小偷,我希望你不要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或是同情我,所以想要做些什麽事情來補償我,沒有這個必要!你不必再對我好!欠你的錢,我會還你。」
他心一緊,只能承受她直視過來的冷淡眼神。
「老師寶叔他們會幫你瞞我,禮儀公司可不會。寶叔習慣用現金,卻跟我說他匯了三十萬進去。我怕他匯錯,跟公司確認,他們說,『是呀,匯款人是王明瀚,他不是你朋友嗎?』還有,師母拿十萬塊給我繳健保費和醫藥費,綁鈔紙帶上面蓋著大利銀行城東分行的現金章,我記憶力很好,之前神奇投資入股福星,開的就是這家銀行的支票!我想該不會那麽巧,師母去她家附近郵局領錢,竟然領到還沒換過綁鈔帶的十萬塊。」
他無話可說,竟希望她能不能迷糊些,不要如此細心。
「給我你的帳號。」
「我記不得,以後再說。」
「不給帳號沒關係,我每個月開一張一萬塊的支票寄到神奇企管給你,直到還完為止。哪天我加薪或發財了,我會盡快還清。」
他只是想幫忙應急。他會接受她的還款,但他不要她如此見外。
「睡袋我洗一洗,整理乾淨就拿去還你。」她冷著臉,繼續說:「王先生,我很堅強,該吃飯的時候會吃飯,該睡覺的時候會睡覺,你不必為我擔心,我不想再欠你人情。」她拿起桌上的帳單,眼睛瞄了下去。「連一成服務費總共八百二十元。」她掏了錢包。「我們一人一半,這裡是五百塊,你先找我九十塊。」
「我沒零錢。」
「星期一再給我。我走了,再見。」
他眼睜睜看著她走掉,收起錢,無意識地吃了幾口飯,但胸口那股未能平息的憂慮卻仍在持續湧漲,像狂風巨浪似地拍擊他的心臟。
在醫院的第一天他就明白,當她著急失控時,就是她最軟弱的時候。
他再也坐不住,立刻埋單,追了出去,才彎過巷口,就見她站在公寓門前踢大門,老舊的木板門被她踢得碰碰作響。
「蕭若屏你做什麽?」他跑過去喊她。
「嚇!」她回過頭,一見是他,紅著眼睛大吼道:「你怎麽老是突然出現啦!不是跟你再見了嗎?」
「門打不開?」
「是哪隻豬關上大門的!鎖孔都生鏽了是要怎麽開啦!」她又回頭去試門鎖,試了片刻不成,又氣得猛踢了兩下大門。
「若屏你不要急。」他拉住她,不讓她發瘋似地踢下去。「慢慢來,你這樣……」我不放心。
「我這樣是怎樣?!」她挺胸仰臉,用力甩開他的手。「你走開!走啦!老是來煩我,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煩、很討厭耶!」
她說完便走,不料被旁邊停放的機車擋住,總算她還知道不能去踢倒機車,但一股脾氣沒得發洩,身子轉了半圈,便伸腳去踹圍牆。
她的勢子太猛,單腳站不穩,身體一歪,圍牆是踹到了,卻是叩一聲,撞到 了踝骨。
「怎麽了?」他大步向前,抓住她的兩臂,穩住她的身子。
「好痛!」她同時迸出眼淚。「好痛!牆壁好硬!怎麽這麽痛啦!」
「唉,牆壁硬就不要去踢呀。」
「你管我!痛死了啦!嗚嗚……」
「傻瓜。」他輕嘆一聲,不忍她像個小孩似地嗚嗚啼哭,終於做了他今天想做的事,大膽伸展了雙臂,將她摟入懷裡。
「痛啊!腳一定斷掉了,我擺卡走不動了……」
「走不動我背你。」
「咦!」她抬頭看那個想背她的人,這才發現她竟讓他抱著,驚得就要推他。「我才不讓你背,臭王明瀚你放開我!」
他反倒更用力抱緊她。他不放,若再放她回去,她又會收回眼淚,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僅得傾倒乾淨。
「放開!你不要管我!」她雙手在他胸前猛推,氣得眼淚狂瀉而下。「你好討厭!你幹嘛理我啦..你很囉嗦耶,嗚嗚啊……」
她怎樣也推不動他,也許她累了,也許她用盡力氣了,很快就放棄抗爭,整個人攤倒在他身上,倚著他的肩頭用力號哭。
她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直接震動著他的身與心;他能做的,只是輕輕撫摸她的頭髮,試圖給予她一點點微薄的安慰。
她還沒哭夠,她為了不再讓鄭老師他們擔心,所以克制了自己的眼淚;她不是勇敢,也不是堅強,她是撐,撐著不哭,撐著不倒,撐著自己去面對這世間帶給她的憤怒和悲傷,恐怕自她母親過世後,她就沒有徹底哭過。
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吧。
可看她哭到全身顫抖,他的心再度絞痛不已。
為何要招惹她呢?何必一定要逼她發洩呢?讓她好好睡覺不是很好嗎?不過,她大概也無法安睡,這才輕易察覺他就在門外吧。
這些日子來,他如此緊緊地看住她,又是為了什麽?是如她說的彌補王業那件事的虧欠心理?還是同病相憐?抑或……
他不明白了。
外頭世間塵囂繼續喧鬧,車聲人聲問或傳來,小巷裡異常地安靜,她埋在他懷裡嗚咽著,哭音已低微。
「嗚嗚,我好累……」
「累了就閉起眼睛睡覺。」他輕拍她的背。
「我想睡……嗚,門打不開……」
「來。」他小心地轉過身子,拉起她的雙手,微蹲下身讓她倚上他的背部。「我背你,先到我車上休息。」
「嗚……」她迷迷糊糊地趴到他背上。
他背過雙手,將她背了起來,走向前方未知的目的地。
***
這是什麽地方?
蕭若屏醒來,望向白色天花板上的暗影,跟她平時睜眼所見的凹凸不平水泥白漆天花板不一樣;平整、乾淨,角落也沒有油漆脫落的斑痕。
她掀被坐起,被子是輕軟的羽毛被,床墊軟硬適中,潔白的床單搭上潔白的枕頭,床頭櫃上亮著一盞檯燈,還轉個方向不使光線直射床面。
檯燈下的電子鍾亮出02:50的數字,現在是半夜。
她低頭看自己,衣褲整齊,外套和球鞋都脫掉了,髮圈也拿掉了,她披散著發,伸腳下床,床邊貼心地擺了一雙拖鞋。
房間很單調,床、櫃、壁櫥,若非還有兩排書,她會以為自己是在飯店房間裡。
掀開窗簾,她意外地看到一塊沐浴在月光下的夢花園,夜色裡看不真切是哪些花花草草,該是綠色的葉片或是紅色的花朵皆覆蓋著上一層幽淡的銀黃神秘光芒,在夜風裡輕輕擺動,好似在跟她打招呼。
這裡不是鄉間,也不是富豪別墅,而是看得見對面樓房的公寓一樓,圍牆包起的小小庭院裡,栽遞各式植物,繽紛活潑,欣欣向榮。
她走出房間,浴室和廚房亮著燈光,好像是刻意開燈,好讓萬一半夜醒來的她能在陌生環境找到需要去的地方。
然後,她在客廳的長沙發上看到睡著了的熟悉身形。
這是王明瀚的住處。
她起床後的混沌和迷惑忽然變得清明了。
或許,她應該去上個廁所、洗把臉,或是去喝杯水,然後回去睡覺;但她彷彿讓某種奇異的魔力所吸引,一步步、躡著腳走向了王明瀚。
長沙發裝不下他順長的身軀,他的頭靠在圓滑弧度的扶手上,兩隻小腿已伸出了沙發外,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毛巾被,左手藏在椅背處,右手伸在被外按著肚子,一張俊臉不設防地仰天睡著。
她蹲了下來,撐起腫脹的眼皮,很仔細、很仔細地凝視他。
這個人叫做王明瀚,他一直陪伴在她身邊。
因為父親的事,他日日載送她來往於醫院和公司之間,又多留福星駐廠一個月。她知道,是她打亂了他的工作計畫,於公、於私,她都欠他一份很大的、無法以金錢計算的人情。
今晚,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她就是想哭、想罵、想吼、想狠狠地踹飛所有的東西,可他卻緊緊地抱住她,不讓她激動到去撞牆,直到她藉由大哭一場宣洩掉所有莫名其妙的情緒為止。
望著他安睡的表情,她有一種不真實的微妙幸福感,像是輕輕吹出的肥皂泡泡,只能微笑觀看泡泡裡的七彩幻影,完全不能去戳。
她還是去碰了。她伸出食指,以指腹輕撫他額骨上的淡疤,試圖去攏合這道缺陷—也想問,當他受傷時,是不是很痛?有沒有人像他陪伴她一樣地陪伴他?
他的呼吸噴在她的指掌間 ,眼皮動了一下,她立刻縮回手,垂下視線。
他睜開眼,闋黑的瞳眸沒有一絲訝異,而是平靜無波地凝望她。
「怎麽醒了?一他輕聲問著:「睡不著?」
深夜,很安靜,柔和的問候像一條清澈流水,輕緩地洗滌她的心魂,再有任何憂傷和痛苦,都在這一瞬間消失了。
「嗯。」她眼睛熱熱的,籠上了一層水霧。
「還想哭呀?」他坐起身,微笑拿手掌揉揉她的頭頂。
「唔。」她垂著頭,任淚水默默流下。
原來,她淚沒流完,若稍早的哭泣是發洩,那現在的流淚就是求助。
她想讓人疼,她想撒嬌,她想要一個溫暖的懷抱,所以,在黑夜的掩護下,她尋到他這裡來了。
她不敢說,卻也不想起身離去,只是放肆地賴在他身邊。
彷彿感應她的想法,他輕嘆一聲,雙手將她環抱起來,摟她坐到沙發上,讓她安安穩穩地靠上他的胸膛,再拿毛巾被圍攏住她。
「乖,不哭了。」他摟著她,輕柔撫摸她的頭髮。
他的聲音就在耳畔,似春風吹拂著她的耳窩,溫溫的有些麻癢,她還能感覺他臉頰偎上她的頭頂,輕緩摩挲,好像有什麽重重地壓著,輾轉著,落在她的髮上、鬢邊、額前,帶著溫熱的氣息和好輕好輕的嘆息……
是他落下的吻嗎?她不敢抬頭看,只敢攀上他的手臂,讓自己完全倚進這個溫暖舒適的懷抱裡,瞬間便放鬆了全身肌肉。
疲累至極的她,終於找到安歇之處。
碰,碰,碰……聽著他沉穩的心跳,她很安心,心神逐漸恍惚、迷離,原已酸澀沉重的眼皮也闔了起來。
這是一個好夢,只要她睡了,她就能繼續作下去……
「這是我為福星擬定的長程營運管理規畫書,請蕭總看了,和相關主管討論,下次我過來時,大家再開會討論可行性。」
「謝謝王顧問,麻煩您了,請這邊放著就好。」
「我待會兒就走,有事情打我手機。」
「應該不會有事打擾您,王顧問請慢走,再見。」
過來遞文件的謝詩燕聽到這段對話,瞪直了眼、張大了嘴,先看看永遠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王顧問,再看看又低了頭看不到表情的咩姐,趕快放下文件,跑迴座位。
「顏永安,你們王顧問怎麽了?」她喊了坐在旁邊的顧問徒弟。
「你們妹總才變得奇怪,平常跟我們王總吼來吼去的,現在請、謝謝、對不起老掛在嘴邊。」顏永安也是十分困惑。「王總是能改造公司,但不會把母老虎改造成淑女啊。」
「你找死!說我咩姐是母老虎?!」
「呃……啊!」面對小母老虎,顏永安趕快找個理由:「我是說,我們雖然是被人家請來解決問題,但難免被認為是找碴的,有人脾氣壞一點的就像老虎一樣吼我們,可是往往到了最後,我們幫助公司進步,相處久了也熟了,都能變成好朋友。」
「好朋友?我想也是。我看孫副總、朱經理他們都跟王顧問很有話聊。」
謝詩燕想到了王顧問這陣子對咩姐的「關心」,不禁冒出粉紅色泡泡。「不知道王顧問跟咩姐會不會變成那種『好朋友』哦?」
「什麽那種好朋友?」
「你很遲鈍耶。」謝詩燕白他一眼。「你們神奇企管的男生都像你這樣宅宅的嗎?」
「我們公司的男生全是阿宅。」
「包括王顧問?」
「他是神奇阿宅大軍之首,一早七點進公司,至少晚上九點以後才走,就算外出或駐廠,再晚也會回去看一下;不過,他就住公司後面,走路很近,半夜睡不著都可以去公司拉拉筋、鍛鍊胸肌——啊,我好久沒拉,六塊肌都不見了。」
「拉什麽筋?你要六塊雞麥當勞有啊。」
「我們公司有健身器材。」
「你不要跟我說,你們還有游泳池、網球場。」
「是沒有。但我們有運動券,還規定每人一年至少 要用掉五十張,有游泳池、網球場、棒球打擊場、高爾夫練習場、BB彈射擊場……」
「沒天良!我猜還有員工分紅認股、購車補助 、健檢、陪產假?」
「你想來我們公司嗎?」
「才不!你們有的,我們也有,我永遠追隨我的咩姐。 」她是不會受到誘惑的。講到咩姐,她再趕快打聽:「啊王顧問這麽有事業心,他女朋友不會抱怨嗎?」
「都說他是宅王之王了,哪來的女朋友?謝詩燕,我們來辦個聯誼吧。」
「福星幾乎都是男生,你想辦個阿宅大會師,我是不反對啦。」
「我是說,我找神奇的男生,你找你的女生同學朋友,我們一起去吃飯聯誼。」顏永安忍不住要吐嘈:「福星都是歐巴桑,又沒正妹。」
「顏永安!你敢說福星沒正妹?!」
「有有有!妹總就是正妹,妹總萬歲!」人在屋簷下,就得識時務,還好合約再一個月就到期,他快脫離苦海了,可是——這樣就無法天天見到謝詩燕了,哎,真是兩難。
「不錯,王顧問沒有女朋友,嘿嘿。」謝詩燕很為咩姐高興。
「謝詩燕你?」顏永安好絕望,他是絕對拚不過老闆的。
「誰喜歡那個老頭!成天擺一張撲克臉說教,也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生氣。男人心,海底針,撈都撈不到。」
「王總算是很有笑臉了好不好,我們兩個副總才是比冷臉的。」
「酷!你去找他們過來聯誼。」
絕處逢生的顏永安趕快說:「不幸的是,辛副對女人冷感,假日就跑到山里露營,去幫猴子照相;姚副相親第一個條件就是結婚後要跟他媽媽住在一起,結果把女生全嚇跑了。」
「吼,受不了,你們神奇企管乾脆改名叫宅男企管好了!」
***
中午十二點十分,蕭若屏拿了便當,走到樓梯口,臨時轉了念,不上三樓餐廳,而是往外頭走去。
十二月了,天氣冷了,她拉起工作夾克的拉鍊,越過馬路。
她每天和這塊綠地相對看,竟是從沒走進來過。踩上泥土地,沒有她以為的泥濘,而是結實平整的小路,旁邊菜園整齊排列了小白菜、高麗菜、青蔥,各 式各樣的葉菜,等待她閱兵點名。
池塘邊有兩張小塑膠板凳,看來是釣客留下的,放在這裡也不怕人偷,隨到、隨坐、隨釣,真是自在寫意。
她揀了一張坐下來,打開放在夾克口袋裡的ipod,塞上耳機,面對著池塘,掀起便當吃了起來。
風吹草動,水面皺起了波紋,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
「哇啊啊!」她正聽得專心,嚇了一大跳,一抬頭,心臟猛地一個劇跳,怎麽又是陰魂不散的王明瀚?
「抱歉,嚇到你了?在吃飯?」
「嗯。」她低了頭,不然她手裡的便當是要餵魚嗎!
「吃飯時間就不要聽英文了,耳機拿掉。」
「唔。」她只好拿掉耳機,關掉開關。
耳邊不再是她必須費心去記清楚的英語教學,解除了束縛,她忽然聽到了風吹的呼呼聲,也聽到了五節芒搖擺的刷刷聲,眼睛餘光一瞄,他放下公事包,翻起倒下的小凳,坐到她旁邊。
「你不是走了嗎?我沒看到你的車子。」小小抗議一下。
「我車子送廠保養,今天搭公車來的。」
「搭公車?你不是嫌搭公車很花時間?」
「偶爾要變換上班路線,接受新的刺激,這才能活化大腦細胞。」
「愛說道理。」她輕笑,又低頭去吃便當,不知如何面對他。
自從那天崩潰後,她看到他就尷尬,能避開就避開。
那一晚,什麽事也沒發生,她又睡著了,好像讓他給抱回房去。
她再醒來時,已是中午,他在另一個房間工作,等她梳洗好,便載她去吃清粥小菜,吃完還幫她準備好晚餐便當,這才載她回住處。
那個午夜是一場夢,兩人皆不再提起。
但她害怕這樣的親近,她怕自己再也收不住,會越過兩人壁壘分明的界線;畢竟他可能是為了王業那事補償她,這才刻意對她好。
若是補償,就有某種程度的不得已,即便是好心好意,他還是帶著壓力和義務,她也不願意接受,所以她吃晚飯時才有那麽強烈的抗拒。
她寧可他是單純的體貼,單純的順路,單純的友誼,即使是兩度緊密的擁抱,也是單純的保護、安慰她罷了可有那麽單純嗎?福星所有同事都看得出他花了太多時間心力在她身上,這一切的一切,都已變得太複雜,複雜到她不知如何再面對他,只能保持理性,冷淡以對,不讓自己想太多。
風冷冷的,臉熱熱的,轉過頭看他,他正盯住池塘,不知是在思考工作活化腦細胞,還是在數水面上的漣漪圈數,那一雙深思熟慮的瞳眸啊,總是教人費疑猜……
「你在看什麽?」他忽然轉過頭來。
「我看那朵花。」她越過他的側臉,指向池邊的一叢約莫一公尺來高的花,毛茸茸的長莖,一片片細長倒卵型的紫紅花瓣聚在頂端,風一吹便輕輕晃搖,很飄逸的感覺。
「這是醉蝶花。」
「哇,好美的名字,一定是花很香,把蝴蝶都迷醉了?」
「是的,招蜂引蝶。」
唉,她好好坐在這裡吃飯,也招來了一隻特大號的大蜜蜂。
她企圖再趕他。「你還不回去,在這邊做什麽?」
「我出了大門,突然想來這邊繞一繞,看看再走。」
「不是繞完了嗎?還不走?不去吃飯?」
「我看你吃完再走。」
她無言,只好努力加餐飯,不趕快吃完,他必定陪她耗下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0:57:55
第九章
一會兒,他從西裝口袋掏出一張折疊起來的支票,攤開遞給她。
「還你。我不會軋進去,你重開一張。」
「嫌少?」她沒拿,那是她開給他的一萬元還款支票。
「一個月頂多還個三、五千就好,少還也沒關係,不要勉強,有錢多花在自己身上,看是要買幾件衣服,還是吃幾頓大餐。」
「衣服不用買,有製服穿就夠了。」
「你穿起公司製服,特別是搭上冬天的夾克,看起來英姿煥發,像個太空艦隊指揮官,在工廠接待客戶時很有架勢。」他望向她的穿著。
他的讚美讓她渾身燥熱、不知所措,只能擺個晚娘臉孔來回應。
「哼,本來穿制服就好了,還叫我買套裝!」
「還是有需要,現在習慣高跟鞋了嗎?」
「習慣了。」給他禮尚往來一下。「你穿休閒襯衫也不賴啦。」
他逸出微笑,眸光帶著一抹柔意,再次遞出支票。
「若屏,拿回去。」
那一聲叫喚又讓她心跳兩百,趕快低頭挖飯吃。
「還錢不急。你要付房租,要吃飯,也得存點錢。」他又說。
說實話,她還沒加薪,一個月要挪出一萬塊是有點吃力,但自己說出口的話就得做到,就算還不了人情,也得先把錢還掉,減輕人情負擔。
「該還的就是得還。」她還是不肯拿。
「我又沒叫你不要還,你就慢慢還。綠活山莊很不錯,想買就要趕快行動,餘屋都快賣完了。」
「你看到那張廣告啦?」她被他勾出話題,不禁要怨嘆。「他們賣預售屋時一坪十萬,買一棟最小的三樓透天五十坪還附院子,五百萬,銀行貸款八十趴,我想存個一百萬正好夠自備款,誰知道過兩個月就漲到十二萬,嚇死人了,怎麽存都趕不上漲價的速度。」
「現在不只這個價格了。」
「對呀,建商很會炒作,那麽偏僻的地方,本來還強調是遠離都市的世外桃源,結果一下子說捷運規畫路線通過,一下子說五都升格,一下子說附近要蓋購物中心,又重新包裝做廣告說是高級社區,找明星來代書,房價越漲越離,漲到現在蓋好的成屋一坪二十五萬,唉……」
這聲嘆氣好長好長,她很頹廢地放下便當盒。
「我認為是超漲,等投資客退場和奢侈稅上路,應該有降價空間。」
「能降多少?一坪降個兩、三萬還是千萬豪宅,所以嘍,我只好再努力存錢,以後找個小套房便宜些。」
「你已經發財了,你們以一股兩塊向小老闆買下福星,現在未上市交易漲到八塊,我估計明年公司賺錢後,還會達到三十塊以上。」
「就算漲到一百塊,我也不會賣掉拿來買房子。總經理賣自家的股票還像話嗎?」她趕快警告他:「喂,你的神奇投資也不能亂賣,別讓不相干的外人進到我們董事會。」
「我是有職業道德的,就算要賣,也會通知公司,看是找誰來承接,或是配合公司做股份比例調整。」
「你的工作好複雜。當初怎麼會進入銀行,又開啟企管公司呢?」
「賺錢。」他再抖抖那張支票,示意她接過去。
「要賺錢就拿去啊。」她拿指頭頂開支票。
「想不想去打棒球?」
怎地岔開話題了?她正想開口,他卻迅速地將支票摺了兩摺,伸長手直接塞進她夾克的口袋裡,還用力塞到底,確認塞得牢固。
「喂!」她想擋,隔著衣服感受到他的接觸,立刻僵住不敢動。
他放好支票,然後舉起雙手,做了一個揮棒的姿勢。
「我不會打棒球。」她轉過臉,揚起下巴,刻意不看他邀約的微笑。
「我們公司有打擊場使用券,快年底了還用不完,你去那邊揮棒,可以消耗你過剩的精力,就不用去踢牆壁,踢到腳烏青。」
「別說了啦! 」她面紅耳赤,下巴翹得更高。「我沒空。」
「你叫謝詩燕、謝宏道一起來。」
「真的?」她立刻轉頭看他,只要不是單獨跟他相處,她倒是很樂意找人一起來玩。「雙胞胎很喜歡看棒球,我也叫他們來?」
「你去約他們,看周末什麽時候過去,再打電話跟我說。」
「好啊!」
她展露笑顏,繼續開開心心地扒便當。
微涼的冬日正午,厚雲壓在天際,這塊綠地依然生機蓬勃,綠草植物茂密生長,野花遍地怒放,雁鴨躲在草叢嘎嘎叫。
王明瀚收回視線,凝定在她那張透出紅暈的清秀臉龐上。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柔軟馨香,得很親密地貼著她的肌膚才感受得到。說是感受,或許實際上並沒有香味,而是在他吻著她額髮時所捕捉到的、屬於她獨有的溫軟膚觸和幽徽呼吸;直到現在,那淡香猶在鼻間,不時撩動著他的思緒。
那夜,他得非常克制身心,才能不讓自己在不對的時間做出讓兩人日後尷尬的事,但與她為伴的渴望已經深深地埋植進心底了。
如果可以的話,他能不能常常聽她高昂爽朗的話聲?他能不能再張開雙臂擁抱安慰她?他有沒有能力讓她拋開煩惱、綻開愉快的笑容,再陪她走過生命中的每一個喜怒哀樂?
他沒有把握。
但他知道的是:他還想再見到她。
「明年一月開始,神奇企管和CFO月刊合辦講座,由我主講,在每個月最後一個星期六下午,為期一年,也就是十二堂課程,內容都是有關經營管理的。」看到那雙瞪過來的大眼,他笑說:「就是程度不足,對於你工作上碰到的行銷、財務、生產、人事種種管理問題,一定希望找到最好的解決方式,你盡量提出任何疑難雜症,讓我拿來做教材。」
「嘿,那我就不客氣了。到時候你出書,要在前言感謝我喔。」
「沒問題。我還會送你一本簽名書。 」
談話之間,不知不覺吃完了午餐,她正拿橡皮筋收好便當,他突然俯下身,往她的長褲摸去。
「啊啊……」幹嘛動手動腳的?
「沾到這個了。」他伸指捻下一小顆不到一公分的黑褐色硬瘦果。
「是鬼針!」她看清楚了,正是很會黏人的帶刺鬼針。
「學名叫大花咸豐草,它黏你就是要四處去播種開花。」
「大花?這醜醜的會開花?」
「喏,不就在這裡?」他張望一下,很快就找到目標,根本不用起身,便往右邊採下一朵黃心白瓣的小花。「來,送你一朵花。」
「你不要這麽噁心啦。」她吃吃笑,臉皮卻悄悄地熱了,接過小花,假裝嗅一嗅花香。
她知道,她完了,她好像有那麽一咪咪地喜歡他了……
再怎麽刻意避他,或是裝作不想理他,她還是偽裝不了太久,也不知是他有本事帶話題,還是她無法在他面前設防,她好惱怎麽就跟他談起買房子的心願,更不用說那天晚上抹得他衣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了。
她獨立慣了,心情不好時,總是自己排解或壓抑下來,可他偏偏耍拉她出來,逼她盡情痛哭。在他的懷抱裡,她哭累了,卻也讓她武裝多年不懂得休息的身心徹底放鬆了。
他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他怎能懂啊!又怎能做得這麽多呀!
到底……那夜他有沒有偷吻她呢?好像有那種感覺,又好像在作夢,但也說不定只是她在磨蹭他時所產生的身體接觸而已……
再想到還要跟他去打棒球,然後明年他們將至少見面十二次,直到年底最後一個星期六,她的一顆心便繼續怦怦跳個沒完沒了了。
等等!不對呀,他經驗豐富,經手過許多企業輔導案例,他還會缺教材嗎?莫不是他保持聯絡的藉口罷了,這……又代表什麽意思呢?
「若屏。」他喚回正在遐想的她。
「不要叫我啦。」遲早被他嚇出心臟病來。
「午休要結束了,你回去趴一下,瞇個五分鐘也好。」
「嗯,你也趕快去吃飯。」她抬起頭,準備給他一個從容的微笑。
對上他的黑眸,她的笑意扯到一半,變成了傻笑。
白馬王子就是白馬王子,即使年紀大了,不但不顯老,還變得更具男性魅力;而女人渴望的成熟、穩重,溫柔、體貼,他也都有了,這麽好的男人為什麽還不結婚?他要求的對象條件是不是很高?
北風吹,野鳥叫,他也在看她,幽深的瞳眸鎖定了她。
她慌忙垂下眼,她一直欠他一句話,她一定得說出來。
「王明瀚,謝謝你。」
她說完拔腿就跑,一口氣跑回辦公室,跳上大門的欄杆間,扳住及暇的橫向鐵柱,探頭出去看。
他已走回馬路上。哎,帥哥不但正面好看,挺拔的背影也很好看啊。
可為何?他的背影看起來是那麼寂寞呢?
***
新的年度,新的開始,舊事卻依然糾纏。
「大姐夫,我還是不回去了,不要惹爸爸生氣。」
「唉,你到底是做了什麼事情讓他生氣?這麼多年了都不能原諒你,不讓你回家?」電話那頭的大姊夫又說:「再怎麽說你是王家的長子,你本來就是王業集團的繼承人,我現在只是先幫你看著,你本人還是得回來爭取,不然就被爸爸的太太拿走了。」
「媽媽會給明鴻、明灌。」
「給明鴻也就算了,現在是怕你二姊他們,為了搶我這個總經理位置,不知道在背後搞什麽鬼,將整個集團鬧得雞犬不寧。」
「明瀚,我是大姊。」電話換人講。「爸爸這兩年變得很暴躁,看到人就罵,很不講理,我三個月沒看到他了,每次回去,那個人就說爸在睡覺,我看搞不好是她給爸爸餵安眠藥,控制了爸爸,你還是回來一趟,要求見爸爸一面。」
「媽媽會照顧爸爸的,大姊你不用擔心。」
「媽媽?你最好記得誰才是你的親生媽媽!要不是聽到那個人生下王明鴻,媽媽會出車禍?會讓你十歲就沒了媽媽?!」
尖銳嗓音吼了過來,頓暗讓他耳鳴不已。
「大姊,我跟你說過了,那真的是意外,媽媽是被撞……」
「你十歲懂什麽?不管啦!你到底要不要回來幫你大姊夫?」
「有關接班的事,爸爸自然會安排……」
「最好是安排好了,否則等到爸爸走掉,你就不要回來搶遺產!」
碰地一聲,電話掛斷,他的耳朵仍持續發疼,拳頭緊抵住桌面。
明鴻幾年前就告訴他了,目前王業集團分裂成三股勢力,分別是大姊派、二姊派和夫人派。
最近大姊和二姊越來越頻繁打電話給他,目的就是拉攏他以牽制另外兩方;媽媽則是老神在在,因為她有兩個兒子,不必再拉他進去。
但才二十五歲的明鴻卻是最沒有支援班底的一方,對此明鴻也不是為了一定要奪到繼承大位,而是希望維持集團的安定,更希望哥的能取得父親的諒解,名正書順地回家接班。
他不能。
明鴻是家裡唯一還能和他談心的好弟弟,他卻無法說出事實。
放下手機,擱在厚厚一疊報告書上。星期六的上午,公司空無是跟往常一樣進來處理公事,檢視神奇企管各個案子的進度。
這通電話擾亂了他的心緒,他一時無法靜心,乾脆起身上樓,一把茶葉,衝了熱水,捧著杯子來到外頭露台的花園。
這裡是他的神奇花園。淡淡的三月天,百花爭艷,萬壽菊、大花、蝴蝶蘭、彩葉芋……全部熱熱鬧鬧地跟他說,春天來了。
他輕啜一口熱茶,甘味入喉,稍稍化解了他梗在喉間的苦澀,一株高聳的醉蝶花上,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她。
拿出手機,點出今天的行事歷,唯一記載的行程不是回公司處理公事,而是「若屏」兩個字。
撥了手機,啟動了通往他那片廣闊綠地的密碼。
「嗚餵咿……」好哀怨又好傭懶的回應聲。
「蕭若屏,起床了。」他不覺笑了,很想看到她窩在床上摸到手機又躲進睡袋閉著眼睛講電話的模樣。
「嚇!」那頭的她顯然被他嚇到,聲音變大:「你回來了?」
「昨天晚上。」
「德國好玩嗎?有沒有吃豬腳?」
「我直接從機場到人家公司,白天在廠房看生產線,不然就是開會談條件,晚上住在小鎮旅館,跟張董討論購併案到半夜,往返的鄉間小路上只看到牛吃草,連一隻豬都看不到,你要我去哪裡吃豬腳?」
「哈哈哈!我請你吃萬巒豬腳好了。」
一聽到她標準的笑聲,他的心情立刻從陰天變成艷陽高照的大晴天。
「生日快樂。」
「哈?」她的笑聲戛然止住。「我生日又還沒到。」聲音變小了。
「星期三。聽說謝宏道已經捷足先登,準備買蛋糕幫你慶生。」
「每年都這樣啊,我會去寶叔那邊大吃一頓。你怎麽知道?」
「謝詩燕有找我去。 」
「哼,你這個大忙人才沒空,我也不稀罕你的大駕光臨,蛋糕省下來我還可以多吃一塊。」
「是的,可惜我沒口福,星期一又要飛上海去看張董的工廠,星期六才會回來。」
「王大顧問,你忙你的,你的心意我收到了,謝謝啦。」
「所以今天我提早幫你慶生,請你吃頓飯。」
「呃……我、我我……啊,工廠那邊有事……」
「現在時間十一點十分,我十二點去接你。」
「不要!來不及啦!」那聲音驚慌極了。
「好,那就十二點零一分,我在巷口等你。」
***
這是約會嗎?
蕭若屏猛吞小饅頭,她得嘴巴塞滿東西才能阻止自己問出蠢問題。
好久沒和王明瀚單獨相處了。福星自去年底就訂單滿載,隨著公司步入穩定的生產營運軌道,不知不覺在一月底結束了輔導合約;到了二月,她忙著發獎金過好年,他也一直很忙,一下子就到三月中旬了。
這期間她去聽他的兩回演講,打過兩次棒球,還有無數次的電話、傳真、伊媚兒聯絡,多是談論她的企管問題,偶爾聊點生活小事。
他會這麽頻繁和他的輔導客戶聯絡嗎?她想問他,話到嘴邊又忍住,本能地再去夾小饅頭。
「留兩個給我,好嗎?」他拿筷子擋住她。
「唔。」她收回筷子,很難得地低頭懺悔,一籠小饅頭被她嗑到剩兩個,真是太超過了。
是什麽時候恢復食慾的呢?猶記得爸爸住院過世那陣子,她怎樣也吃不下,要不是下午總有麵包供應,她恐怕早就虛脫到去吊點滴了。
她食量大,他也不遑多讓。以前看他吃便當或下午吃麵包還感覺不出來,現在看他連吃了三碗飯,兩個人幾乎快掃光桌上的六菜一湯了。
或許,他們都是很拚的人,一定得補充熱量才有力氣繼續戰鬥。
「喂,你都沒時差?不用補眠哦?」再怎麽拚,還是得睡飽啊。
「我是向陽植物,習慣生活在陽光下,天亮了就工作,要睡覺等天黑再說。」他一本正經地回答。
「你這麽熱愛工作,不是說要多待個兩天,陪同張董參觀漢諾威電腦展,了解資訊產業的情況,然後再一起過去上海嗎?」
「我早就掌握資訊業的大方向,做足了功課,不然怎能幫張董評估這宗購併案?」他說得豪氣。「不用去看了。」
那麽,他是特地回台灣一趟了?
她不敢問。是又如何?說不定他還要忙其它事,她可別自作多情了。
她本以為要到三月底的演講才會再見到他,這樣突如其來約她出門,害她心頭小鹿亂撞,也不早點講,若她加班或有事,他豈不撲了空?
大概是小燕在暗中傳遞消息吧。這小鬼這邊跟她說他沒女朋友,又到那邊說她找不到人嫁,她是吃飽太閒,改行當紅娘嗎!
腦袋驀地燥熱起來,目光抬起,落在那張專注吃飯的臉上。
還好,那道疤痕不明顯,淡淡地,像一道歲月的痕跡,無言地遊說他的過往,她竭力看了進去,想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個故事。
明明已經遠離了崇拜偶像的少女情懷,又怎想盯著他不放呢?若說以前是膚淺地喜歡他的皮相,或是王子身分帶給人的遐思,那麽,如今她就是欣賞他的專業能力、工作態度、細膩心思以及那張教人想一看再看,有時霸氣,有時幽默,有時浮現摸不透笑意的成熟男人臉孔……
「你在看什麽?」
「喔,櫻花。」蕭若屏處變不驚,往他身後指了過去。
王明瀚回頭看。他們正在陽明山上的一間野菜餐廳吃飯,座位視野良好,從竹編的窗框望了出去,滿山青綠之間,點綴著一叢叢粉紅色的山櫻花,有如淡淡地抹上柔和粉彩,美麗繽紛而不過度渲染。
他的目光放得好遠、好遠,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轉回身。
「那是山櫻花,現在越來越多人種了。要不要去賞櫻?」
結束午餐,他們再打包了兩盒小饅頭,開了車四處看櫻花。
這趟出遊很隨興,路上看到了櫻花,便下車觀賞,近距離接觸那團團生長的花朵。他教她看吊鐘似的花萼,分辨單瓣和重瓣,也看到令人驚豔的早熟小櫻果;而在賞花勝地的後山公園裎,人比花多,他會紳士地扶一下她的肩頭以避開碰撞,她則大方地和他聊天。
或許,她得保持呱噪談話狀態,這才不會讓自己像個懷春少女胡思亂想;她聊福星今年度的展望,聊準備加強電腦化製程;他聊這趟德國之行,聊購併的複雜程序,聊呀聊,她又聊到了過年。
「我除夕去老師家,初一大家推了輪椅,帶阿公出去曬太陽,阿公很高興呢。初二我跟寶姨回娘家,住了兩天。我每年過年都很熱鬧,你呢?大家族過年一定很多規矩了。」
「嗯。」
怎不說話了?蕭若屏這時才想起,他總是不提自己的事。
車裡有片刻的寂靜,初春的陽光在窗外跳躍,卻是跳不進他轉為沈鬱的瞳眸。
「我帶你去看我小時候住的房子。」他忽然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0:58:23
第十章
車子彎進了一條小路,遠離大馬路的喧鬧,彎彎曲曲開了許久,經過好幾棟獨門獨院的大宅,這才停在一扇高聳的大鐵門前面。
她下了車,從生鏽的雕花欄杆間看了進去,裡頭是一棟老式的別墅,或許曾經豪華氣派,但經歲月侵襲,白牆轉為黴黑,牆角的青苔往上蔓延,紗窗破了,裁一塊水果箱紙板封起,大門褪了原木顏色,陳舊斑駁。
看得出這房子還有人在整理,但也僅止於打掃乾淨,讓像塊荒地的院子不至於野草叢生,並沒有整修成更適合居住的住宅。
「櫻花枯了。」王明瀚走到她身邊。
「那是櫻花?」她望向圍牆邊。
開了花的櫻花樹她認得出來,滿滿一樹的桃紅或粉白;但那幾棵樹光禿禿的,只留下敗壞顏色的枯枝,看起來死掉很久了。
「很多野生的山櫻花不用人照顧,不也開得很好?」她問。
「水土不服吧。再怎麽悉心照顧,也是勉強存活,一旦不再有人施肥除蟲,就活不下去了。」
他有心事。她不知如何接話,伸手去摸鐵門,摸下了一堆鐵鏽屑。
「這間別墅看起來挺大的,怎麽不住了呢?」她又問。
他沉默。
算了。她低下頭,輕踢腳下的泥土,真正感受到兩人的隔閡。
不能跟她說嗎?
王明瀚看到她略顯落寞的神情,同樣想到了這個問題。
今天約她出來,就是想讓她開心,他不該陷溺在自己的心情裡。
很多事情想讓她知道,但也有很多事情怕讓她知道;她絕非那種勢利眼的女孩,卻不代表她會願意承受他所曾經承受的一切難堪。
他突感心慌,抬頭看到天空,難得揮別綿綿冬雨,溫暖的陽光把人們從家裡趕出來游玩,他是否也能稍微曬一下自己始終藏在暗處的心?
「我十歲那年,我媽媽車禍過世,我阿嬤上來照顧我。到了冬天,她嫌山上天氣又濕又冷,她骨頭會酸痛,我們就搬到市區的大廈去,房子空了下來,一直到我出國前,我偶爾還會回來看看。」
幾句話交代過去,蕭若屏卻覺得這背後還藏了很多事。
該問嗎?若是問了,他會不會又故意轉開話題避而不談?
「是呀。」她選擇不再問,而是回應:「山上濕氣重,不適合老人家。再說你一間大房子在這麽偏僻的地方,如果沒裝保全,小偷翻牆就進去了,不如搬到有警衛的大廈比較安全。」
「可是大廈就沒花園了。小時候我個頭小,一塊花園就像深山叢林一樣,有小山,有水池,有石板路,有一叢又一叢的杜鵑、山茶、金露、茉莉,我成天在裡面探險,自己一個人都能玩得很開心。」
「那時候你有在櫻花樹下盪鞦韆嗎?」
「女生才盪鞦韆,我是直接爬上去。 」
「猴囝仔!」她笑了,好高興看到他恢復笑容。
「冬天下雨,猴囝仔沒辦法出去玩。」他從鐵欄杆空隙指過去。「你看,那是客廳的落地窗,我和我媽媽就待在屋子裡面,她會幫我泡熱可可,做餅乾、蛋糕給我吃。人家總說陽明山的冬天很冷,但我印像中的冬天很溫暖,一點都不冷。」
「你媽媽很疼你……」她怕他觸景傷情,忙又問說:「所以是因為你家有一個大花園,你就喜歡花花草草嘍?」
「應該是,我自然而然就喜歡了,沒人教我,自己就懂得拿小鏟子移植花木、挖排水道。後來住在大樓,我也會在陽台養盆栽,本來大學想念園藝系,可惜成績太好,就去唸電機系。」
「是!王同學你最優秀了。」真受不了,又在臭屁了。
大眼明亮,笑靨如花,她就是最美麗的春光;他心頭一動,立刻拿出手機,點出照相功能,遞給了她。
「你幫我跟房子拍一張。」
她接過手機,將他框在三點五寸的螢幕裡,也將有他童年記憶的房子和晴朗的午後藍天拍了進去。
「換我拍你。」他拿回手機,直接對準她。
「我?」她詫異地指著自己。
「站好。」他微微笑,喀嚓一聲。
「啊!我還沒站好啦。」
「笑一個。」
「不要。」
「看這裡。」
她吐舌頭扮鬼臉給他看,他又是喀嚓一聲。
「不行,快刪掉。」她搶著要看手機的相片,他不給看,將手機塞回外套口袋裡,她不好去搶,只好叉腰跺腳。
「這是我的避邪照。」他笑著拍拍口袋。「半夜遇到鬼,拿出來念個咒就能保平安。」
「你敢?!」她拿出自己的手機,嚷道:「我也拍你一張。你盡量拿出平時說教、零下四十度的冷凍臉,我印出來貼在門上當門神。」
他好整以暇,雙手擦在胸前,擺出一副自信滿滿的達人姿態。
帥呆了!不,是她看呆了,只能痴痴看著螢幕裡的他,指頭就是按不下去。要是真拿他照片當門神,恐怕芳心寂寞的女鬼全跑來敲門了。
「若屏,我們再去繞一繞,然後去吃晚飯。」他聲音好柔和。
「啊?喔……」她收起手機,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今天還沒結束。能跟他在一起,像個快樂的夢,卻又真實地讓她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雀躍,她真的不想這麽快結束,顯然地,他也不想。
她抬起頭看他,他也在凝視她,四目相對,她的呼吸停止了。
風和日麗,幾縷不聽話的髮絲擺脫髮圈的束縛,縱情飛揚,他伸手為她拂順,指頭輕輕地撥弄,再緩緩地停留在她的鬢邊……
他的手機響起,她立刻跳開,轉過身去。「接電話啦。」
「明鴻?」王明瀚帶著微笑接起。
「大哥,你能不能現在立刻回家?爸爸要見你。」
「爸爸要見我?!」他頓時震愣住了。
「是的,大姊、二姊他們都來了,你不能缺席。」
「不可能,爸不會想見我……」
「明瀚,回來。」旁邊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
「大哥!大姊他們吵得很兇,我等你。」
明鴻掛了電話,他耳邊仍迴盪著那個熟悉卻變得蒼老沙啞的聲音,握著手機的左手無力地垂下。
蕭若屏聽到他的談話,雖然有些失望,但仍扯出笑容說:「你要回家?那你載我出去搭公車,你趕快過去。」
「若屏……」他猛然抓住她的手臂。
緊緊的掌握令她亂了方寸,她以為他要來個擁抱吻別,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可她僵著沒動,她的手卻被劇烈晃動了。
他在顫抖?一個向來沉著穩重的男人,剛才還在跟她說笑,現在握著她的手竟在顫抖?!
「發生什麽事了?」她有些害怕,這不像他。
「我……」他看著她,神情慌亂。
「你這樣沒辦法開車啊,是你爸爸怎麽了嗎?」
「他……我十二年沒見到他了……」他喘著氣,眼眶發紅。「就算有,也是在報紙上……」
怎會這樣?她問不出來,只能按上他的手背,試圖用力抑下他的顫抖。
這是一個受驚的小男孩。曾經是備受母親疼愛的么兒,卻在母親意外離世後,遠離了童年的快樂花園,住在踩不到泥土的高樓大廈裡,或是日後後奔波於繁重工作時,他還能做的,就是栽出一株又一株延續美好回憶的花朵,然後在其中尋得心靈的紆解。
「你看!」她東張西望,尋到了一片艷彩。「這牆邊有一大叢花耶,我認得,這是日日春,廠區花圃也有種,整年都能開花的。」
他低下頭,望向那片點綴舊磚牆的日日春,茂盛的對生橢圓綠葉里,密密聚集了鮮豔紫紅小花,花心顏色最深,再向外轉淡,有的還鑲上了白邊,五枚花瓣伸展開來,盡情展現它們的姿色。
再抬起頭,望定了她,混亂的心思在瞬間得到寧定。
「十二年前,我被爸爸趕出家門——我不是我爸爸的親生兒子。」
他服預官役的隔年五月,祖母病逝,他以長孫身分為阿嬤捧斗,在結束備極哀榮的告別式當天晚上,他站在阿嬤照片前思念她。
「大少爺,董事長請你過去書房。」家裡傭人喊他。
他向阿嬤道別,來到書房。書房裡有父親,還有一向為王業集團處理法務問題的何律師。
「爸,我來了。」他恭敬地喊著。
「何律師,拿給他看。」父親隔著大桌,坐在高背椅上,並不看他。
「這是親子鑑定結果報告書,檢驗機構並不知道檢驗者的名字。」何律師解釋說:「上頭的A是董事長,B就是明瀚你。」
親子關係:否定
他震駭得說不出話來。他和爸爸是非親子關係引怎麽可能?!
「這是第二次檢驗。」父親面無表情,聲音一如平常冷淡:「第一次是你十八歲,我拿你的牙刷去驗,證明不符;你可能要說驗一次不准,所以去年你入伍前,我要你去健檢中心做體檢,我叫他們多抽一管血,這回直接驗血,檢驗技術又有所進步,不可能出錯。」
他驚疑莫名,冷汗直流,突如其來的青天霹靂,他無法接受!
自有記憶以來,爸爸便對他十分冷漠,也因此他有點怕爸爸,父子關係僅存於日常吃飯問候,爸爸甚至不過問他成績或填志願之類的大事。
但他是王家長子,從小阿嬤就告訴他,將來他要接下爸爸的事業,所以他一直朝這個方向努力,選填了工科,寒暑假時便請求到公司見習,務必讓自己達到爸爸的期望和標準。
「從你媽媽懷孕,我就懷疑你不是我的種,但我不能確定;後來看你長大,完全不像我,就算人家說你是像你舅舅那邊,我看也不像。」
很多父子也不像啊,豈能單單以外表來判斷?
「你媽媽死了十三年,問不到她了。我不管你親生父親是誰,科學已經給我答案,這事不能給你阿嬤知道,她最疼的金孫竟然是別人的,所以我一直在忍,忍到你阿嬤過身,從今天起,你不要再叫我爸爸。」
難道一張檢驗報告就斬斷了他們的父子親情?他曾經是那麽渴求爸爸的認同;不再調皮搗蛋,而是謹書慎行、用功唸書、做個好學生、考上好大學、交往名門女友、認真學習公司的事務……
「明鴻、明灌才是我的親生兒子,你休想繼承我王家的財產!」父親丟出一支筆。「叫他簽。」
看到何律師送過來的「放棄遺產繼承權同意書」,化腦袋一片空白。
「不想簽是嗎?」父親冷冷地看著他。
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要他簽什麽都可以,只要他還是爸爸的兒子……
「爸……」他艱困地喊了出來。
「看在你叫了我二十三年爸爸的份上,你名下有三棟房子,還有戶頭里的存款,我全給你了。你是成年人,要怎麽使用隨便你,唯一的條件是,你不准說出去,我王家丟不起這個臉!你媽媽的家族也丟不起。」
爸爸和舅舅還有政商互利關係,他甚至不能讓已經很生疏的舅舅知道,他們也絕對不能接受良好教養的千金竟然偷生別人的兒子。
「你不要怪我無情,是你媽媽自己不要臉,我幫她養了二十幾年的兒子,夠了!」
爸爸幾乎撕裂般的吼聲令他心驚,而那雙燃燒著忿恨火焰的眼睛更令他畏懼。
是怎樣的恨意,讓爸爸如此痛恨媽媽?連帶將他一起恨下去了呢?
原來,打從他還是媽媽肚中的胎兒時,爸爸就開始討厭他了。
「三棟房子你要住哪裡自己決定,我叫人將你的東西搬過去,你下次休假就不要回到這裡,當完兵後立刻出國,永遠不要回台灣!」
「爸爸!」他急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不要趕我……我不要房子,不要存款,我……」我只想當你的兒子啊。
「你肖想我的事業就是了?才上大學就迫不及待進去看,要不是那些拍馬屁的以為你是接班人,主動叫你去,我會放你進去嗎?你還得寸進尺跑去旁聽主管會議,最好你知道你見不得人的身分!」
他終於明白,那次結束會議後,爸爸叫他過去痛罵一頓的原因了。
「我會讓明鴻接班,你不配繼承我的財產。」
「爸,讓我幫你,等明鴻長大,我再走,我絕不會要你的財產……」
「你是誰?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雜種,我能相信你嗎?」
爸爸的話重重地傷到他了,最後,他簽下那份同意書。
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回去軍營,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度過接下來的野戰演習,卻也從消極的接受事實轉而為憤怒、質疑、否定,等到了休假日,他忘記爸爸不准他再進門的命令,直接衝回家。
他不能選擇不要被生下來,但他願意選擇繼續孝順養他長大的爸爸。
「你自己走出去,不要讓我叫人趕你。」父親冷眼看他。
「爸!我不相信,我們再去驗一次DNA,一定是他們弄錯了!」
「你想鬧到大家都知道,可以!我立刻跟你斷絕親子關係,大家一起丟臉,你什麽都拿不到!」
「爸,我說過了,我不要錢,不要房子,我只想留下來。」
「你騙了你阿嬤這麽多年,你沒有資格再在我王家待下去!」
「又不是我想騙阿嬤,我什麽都不知道,你這樣趕我出去,我實在……我實在不能接受啊!」
「那我又能接受你媽媽做的骯髒事嗎?」父親用力拍桌,朝他怒吼。
「爸,你誤會媽媽了。我小時候媽媽總是站在落地窗前看花園,等你回來。」父親的暴怒牽動他壓抑多時的情緒,憶及母親寂寞等待的身影,他越說越激動,變得口不擇言。「可是你在外面花天酒地找女人,還帶新媽媽到洛杉磯生下明鴻,媽媽太傷心,這才出車禍……」
「逆子!」
啪!父親怒不可遏,隨著這聲暴吼,舉手死命往他甩下一巴掌,他頓覺臉上一道刺痛,眼角閃過爸爸無名指上的翡翠戒指。
那是新媽媽送爸爸的結婚戒,圓鑽圍住的整顆大翡翠象徵富貴權力,K金戒台剛硬如刀,爸爸一直戴著,也像徵他和新媽媽的感情彌篤。
他錯了,錯得離譜了,原想挽回父子感情,反倒激怒了爸爸。
記憶中的大屋子裡,只有他和媽媽住在一起,他很少看到爸爸,偶爾爸爸回來了,年幼不懂事的他想跟爸爸玩,頑皮地爬上爸爸的大腿,爸爸卻總是拿手掌撥開他的攀爬,拒絕他的親近。
這麽久以來的再一次父子碰觸,竟然是一個耳光!
爸爸就是討厭他,他被討厭了二十幾年竟仍無所知覺!是他太遲鈍?還是爸爸忍耐功夫太好,以致到了極限,終於一古腦兒爆發出來?
「滾!我不准你再踏進我王家的大門!」父親氣到全身發抖。
他打開書房的門,不敢回頭,直接往外衝,正好迎上剛走進客廳回娘家的大姊大姊夫和二姊二姊夫。
「阿嬤才過世,爸爸心情不好,你什麽事吵得那麽大聲?我們在外面都聽到了。」大姊質問。
「明瀚,你的臉流血了?!」二姊驚叫。
他沒有心情理會她們,大姊大他十二歲,二姊大他十歲,在他還沒學會叫姊姊前,她們已經出國念中學,後來她們相繼結婚生子,又忌憚他的接班可能性,除了幫姊夫在公司搞小動作外,對待他總是客氣而疏離。
可她們卻是跟他還有血緣關係的親姊姊!
他一路狂奔而出,直到看到路人的驚駭目光,他才伸手抹到臉上的血跡,他找到一間西藥房,進去買藥處理傷口,貼上一塊紗布。
他不知道要去哪裡,他感到絕望,感到生命即將窒息死亡,很多念頭在腦海裡打轉,他想逃離這個再也容不了他的地方。
他想到了交往三年的女友,立刻打電話約她出來。
「你怎麽不來接我?這麽急來不及叫我家司機,真不習慣坐這種小車。」
下了計程車的女友抱怨,隨印花容失色尖叫:「你的臉?」
「演習時不小心讓刺刀劃到。」
「哎唷,好危險,我就叫你不要當兵嘛,又不是沒辦法拿免役。」
「我打算退伍後出國唸書,我們一起出去。」
「好啊。」跟他同年畢業的女友很高興。「我去我爸爸公司上班好無聊,我就辭了準備申請學校,那個……我們要結婚再出去?」
「是的,先結婚再出去。」望著女友美麗的笑容,他點頭。
「啊!我要開始挑婚紗了,還要訂喜餅……」
「我們公證就好。」
「公證?我們要去教堂結婚啊?我們兩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我爸爸一定要請上一百桌客人,他 說他老是包紅包出去,等到嫁女兒就可以回本了。」
女友咯咯嬌笑。
「公證簡單隆重。」如今爸爸是不可能出面為他主婚了。
「我們又不是沒錢辦婚禮!你當兵沒空沒關係,我來籌備就好。」
「我出國後,大概不會回台灣,就在那邊找工作定居下來。」
「你不回來?不接下王業集團?!」女友的臉孔開始扭曲。
「我不能……」
「你到底在想什麼?你是王業集團的小開耶!你不回來接班我怎麽跟我爸爸說?!每次寒暑假我想找你出國玩,你都說要去工廠實習,好了,現在說不接就不接?那我犧牲假期陪你留在台灣是幹嘛呀!」
他離開了大發嬌嗔的女友,他無法向她說出他的痛苦。
疼愛他的阿嬤過世了,爸爸立刻趕他出門,他以為可以從女友處得到慰藉,結果卻是讓他更加煩躁。
二十三年的親情算什麽?三年的愛情又算什麽?這世上還有什麽是他抓得住的感情?
他無處可去,整個人鬱悶到快瘋掉,抱著最後的希望,他找到了念研究所的大學同窗辛紹峰, 正巧當兵休假的姚克鈞也在那邊,他們是同班實習分組的三人組,曾經一起熬過許多個跑資料、趕報告的夜晚。
他們先到籃球場和別人玩三對三鬥牛,他沒有休息,三人組也沒休息,換了對手一場又一場打下去,他汗水直流,滲進了臉頰傷口,他不覺得痛,繼續跑,繼續流汗,繼續消耗他無從發洩的體力。
天黑了,別人都回家了,他還在拚命運球上籃,辛紹峰搶過他的球,他再搶回來,繼續上籃;姚克鈞搶下籃板,丟了球,和辛紹峰兩人一左一右架他離開。
來到紹峰的住處,兩罐啤酒下肚,他開始說話,吃一口菜,大灌一口酒,說著說著,他哭了,再狂灌啤酒,大聲說話,大聲哭吼,控訴老天鴻何要如此待他!兩個好友默默地陪他喝酒,聽他說話,最後,三個大男生喝到爛醉如泥,睡倒在客廳地板。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0:59:28
第十一章
一年後,他退伍,出國。他密集修課,日夜唸書寫報告,當作是提前進修他所計畫的企管課程,一年之內便修完所有學分,拿到學位。
他回到台灣,回公司找兩個姊夫,探詢爸爸的近況,又順便去見了過去實習部門的同事;他心裡仍抱有一線希望,盼爸爸知道他這麽努力,會回心轉意,叫他回家。
當天晚上,何律師找到他,說董事長知道他回去,非常生氣,傳話要他以後不要再出現,然後再以長輩立場勸他暫時遠離仍在盛怒的父親。
他終於放棄挽回,黯然返回紐約,接下等候他回覆的華爾街銀行工作,從此成為一個沒有家的海外遊子。
他將心力放在工作上,因他鉅細靡遺的專業判斷,屢屢協助公司度過經營危機,很快就在銀行圈闖出了名聲。
每年的聖誕節,他會寫一張卡片回去。他知道秘書會處理爸爸幾百上千張的應酬式卡片,爸爸可能看不到,但他只想盡到問候的心意。
三年後,一家國內銀行的總經理到紐約參訪各大銀行,知悉他的專業傑出表現,一再邀請他回國;他考慮了一個月,收拾行李回到故鄉。
家人都知道他回來了,爸爸或許也知道,他改了聖誕卡上的地址,依然每年寄出。
他在台灣重新開始,他只王明瀚,銀行的協理;他不再和王業集團有任何關係,也絕口不提王業,誰也不知道他曾經顯赫的出身。
做了三年,工作遇上了施展不開的瓶頸,剛好辛紹峰和姚克鈞也想轉換跑道,於是三個臭皮匠聚在一起,決定結合彼此的專業,成立了神奇企管顧問股份有限公司。
回來很多年了,事業已小有成就;但,他還是一個沒有家的遊子……
蕭若屏踩下煞車,車子停在一棟高級大廈前的停車道。
聽著他的過去,她都差點握不穩方向盤了,更何況是經歷這一切的他。
她的心一絲絲地抽痛起來。難怪!難怪他總是不願意談自己,在他成熟穩重的外表下,藏著太多難以說出口的家務事了。所以,他守著對不是父親的父親的承諾,一個人遠遠地離開了原生家庭,度過了十幾個孤獨的新年,而在那問太過簡潔的公寓裡,又有多少難以成眠的夜晚……
她無法置評,那是他的父親,她能做的就是安靜傾聽,再送他回家。
「我去找停車位,等你出來再打電話給我,我開過來還你。」
王明瀚望著大門,不知是否聽到她說話,久久不語。
這不像是機敏果決的王顧問,她遲疑半秒,身子靠了過去,張開手臂,輕輕抱住他的腰身。
「王明瀚?」再輕聲喚他。
她的擁抱令他有了反應,回過頭來,伸手便握住了她的手掌。
「若屏,你陪我進去,好嗎?」
「可是……」那是他的家庭聚會啊。
「你陪我。」
路燈照射下,他左臉頰上的淡疤隱約可見,他需要她,她義無反顧。
「好。」
經過通報,拿到了臨時停車卡,他這才能開車回到自己的家。
來到最上層十六樓,二十坪大的客廳坐了一堆人,沒開電視,沒人說話,氣氛僵滯,他們的出現讓大家全看了過來,也掛起了客套的笑容。
「明瀚,你總算回來了,這位是……」大姊喊道。
「她是蕭若屏。」王明瀚選擇最適合她出現的身分。「我的未婚妻。」
他為她一一介紹在場的親人,蕭若屏立刻由他們的座位分出三派。
大姊、大姊夫和他們的兒子坐在一起,二姊、二姊夫和三子王明灌又是一派,然後是夫人和二子王明鴻,他們則是變成第四派人馬。
「蕭小姐是哪家的千金?」才剛坐下,二姊馬上問話。
「我是福星機械的總經理。」蕭若屏大方地回答。
「什麽福星機械?沒聽過。」二姊一副審訊的口吻。「你們公司多少人?年營業額多少?一股幾塊?」
「我們公司目前一百零八人,今年預估——」
「呵,王業電子一個業務部門就一百名員工了。」大姊插話進來,轉向當總經理的丈夫,笑說:「要你管這麽龐大的事業,真不簡單啊。」
「是哦?」二姊不甘示弱,「員工多卻做不出成績,接的都是賠本生意,業務量大有什麽用?一個不會賺錢的總經理比冗員更可怕。」
「電子代工業削價競爭很厲害,我們能接到訂單算很好了。」大姊夫畢竟有他上市公司總經理的氣勢。「我們這麽努力在做,最怕的就是有婦道人家不懂經營,掛個董事名義就到董事會亂放炮。」
「姊夫啊,不是我老婆愛放炮。」二姊夫目前「屈居」關係企業的總經理,笑得陰側惻的。「連不懂財報的菜籃族都知道你不會賺錢,害我們王業的股價直直落。嘿,總經理可不是終身職喔。」
「姨丈,」大姊的大兒子說話了。「我爸爸重視的是集團整體利益,要不是我們接單,你做下游OEM的會有業績嗎?請不要以偏概 全。」
「這裡沒有第三代說話的餘地,你閉嘴。」二姊不客氣了。
「我是業務一部的副理,我是就事論事。」大甥兒也很強硬。
「我這兒子是會做事的。」大姊得意地說:「而且還比他的小二舅舅、小三舅舅更早進集團,憑著本事升上副理。明鴻、明灌啊,要好好跟你們的甥兒學學。」
「三舅就三舅,不用再冠一個『小』字。」二十二歲的王明灌年紀最小,講話聲音可不小,脾氣更不小。「在王家講的是輩分,就算吃飯,還輪不到外孫坐主桌。」
「明灌,大姊看你好像還沒轉大人,應該沒辦法生內孫吧。」
客廳氣氛劍拔弩張,人人各有表情,各在隱忍,卻不約而同將視線轉到最有可能最快生下內孫的王明瀚。
王夫人雍容華貴,小兒子被諷刺了也面不改色,客氣地開了口:「不知道蕭小姐跟我們明瀚交往多久了?」
蕭若屏還在想答案,王明瀚立刻代答:「十年。 」
算了,隨他去編,今天她是一個沉默的配角,她只是陪伴他。
「明瀚,你要結婚了怎麽不跟我們說呢?」二姊夫問說。
「他不好意思說吧。」二姊打量蕭若屏,已拉攏到明灌的她有恃無恐。
「以前好條件的證券千金不要,找了一間沒名氣的小公司的小小姐,你到底幾歲啊,可別是拐了人家未成年少女。」
「哎呀,明瀚我看這樣好了。 」大姊自以為好主意。「你們結婚後,蕭小姐不如把你家公司並到我們王業集團,我們有的是專業管理人才,會照顧你家的生意,你就好好在家里當個少奶奶。」
蕭若屏不回應,也不生氣。
若是幾個月前,她早就跳出去槓,說清楚事實,但現在她已懂得保持冷靜,靜觀其變。
這家人講的每一句話都充滿算計,笑裡藏刀,居心叵測。天啊!她有個問題爸爸還是小意思,這戶姓王的有錢人家才是變態。
「大哥,爸爸年紀大了。」王明鴻有意打圓場,以輕快的語氣說:「你就趕快生個孩子叫阿公,爸爸一定很高興。」
「大哥,你確定你的小孩可以叫爸爸一聲阿公?」王明灌冷冷地問。
「明灌!」王夫人正色說:「你不要亂說話,你爸爸會生氣。」
「媽,你自己說……」王明灌欲言又止,最後總算沒說出來。
王明瀚靜靜坐著,不動如山,連睫毛也沒眨一下。
「喲,我怎麽聽不懂明灌的意思?」二姊故意轉向丈夫。「如果小孩不能叫爸爸阿公,那不是說,明瀚跟爸爸沒有關係?」
「明瀚是你弟弟啊。」二姊夫轉過臉,不想落井下石。
「如果不是親生子的話,還能繼承遺產嗎?」二姊仍不罷休。
「你們就是要我趕快死掉,好能分遺產是不是?!」
抖動沙啞的聲音傳來,王明瀚像是被電到似地,立刻站了起來,蕭若屏也陪他站起,望向了眼前的老人——王業集團總裁王兆昆。
這位叱吒風雲、建立起王業集團的大企業家,如今拄著拐杖,白髮散亂,垂垂者矣,長袖襯衫放在褲子外頭,更顯身形消瘦。
王明瀚喉頭哽了下,雙手微微舉起,想要上前扶老人家,卻是凝定原地,難以舉步。
「你來了?」王兆昆看他一眼,面無表情。
「爸……」王明瀚終於喊了出來。
王兆昆沒有回應,逕自走到他那張沒人敢坐的專屬大沙發,陪同他的何律師也在旁邊的擱腳凳坐下來。
「你們要分家產,好!我這就分。」王兆昆拿拐杖用力撞地。
「兆昆,小孩子吵鬧,你不要當真。」王夫人好言勸說。
「我如果今天不分,你就等著我哪天認不得人了,沒辦法做事了,然後申請我禁治產,你好來當監護人管理我的財產嗎?!」
「你怎能說這種話?」王夫人紅了眼眶。
「爸爸,大哥回來了。」王明鴻先是輕拍了母親的眉頭,又說:「我看晚餐應該準備好了,我們全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先吃個飯吧。」
「等我把話說完再吃。」
這時何律師已經在茶几上攤開一些文件,紙張沙沙磨擦聲在突然陷入詭異安靜的客廳裡顯得格外刺耳。
「王明慧,王明麗,王明鴻,王明灌。」王兆昆點了名。「你們這幾年來都已經陸續分到股份,我不會再給你們。至於我名下的集團股份,包括王業電子在內的十五家公司,一半還是我的,另一半給明瀚。 」
大家一陣嘩然。每個人都明白,老人家原本就擁有最多數的股份,即使分出一半,還是比任何一位董事多,而明瀚和父親擁有同樣最多數的股權,意謂著……王業電子的董事長不是爸爸就是明瀚?!
「爸,明瀚離家那麽多年了!」二姊立刻發難。「他都不管家裡的事,你怎能給他那麽多股票?!」
「你叫什麽?!以前女兒是不能分家產的,你拿那麽多還有意見?!」
「安靜點。」二姊夫趕快拉拉老婆。
「爸,是要給兒子沒錯啦。」大姊也很快盤算著。「可是這兩年我們幫你扶著王業電子,沒功勞也有苦勞……」
「你們不用再說了,我已經決定,何律師正在處理。」
「我現在請董事長簽署文件。」何律師遞出文件夾。「請在場的各位做見證了。」
王兆昆拿起鋼筆,穩穩地簽下幾份文書。
王明灌眼睜睜看著父親簽名,再也無法按撩,激動地嚷道:
「爸爸,你這樣分配不對!大哥離家出走這麽久,對我們王業集團沒有貢獻,而且、而且……他又不是你親生的!」
「明灌!」王夫人趕緊斥責一聲!
「誰說明瀚不是我親生的?!」王兆昆陡然變臉,怒目圓睜,碰地重重敲下拐杖。「王明灌你有種再說一遍!」
王明灌臉色倔強,將自己摔進沙發里。
「王明灌你到現在還在唸書花我的錢,你最好說出你的貢獻!」王兆昆還是氣呼呼地吼道:「你們全給我聽好!我要是死了,就只有明瀚能以長子的身分捧我的牌位,其他人全滾到後面去!」
「你不要生氣,別講不吉利的話。」王夫人走過去,輕按他的肩頭。
「雪櫻?」王兆昆抬起頭來,憤怒的神情一下子轉為疑惑,看了足足有五秒鐘,這才搖頭說:「你不是雪櫻。」
王夫人轉身嘆氣,王明瀚身體明顯一顫,大姊和二姊則是面面相覷。
「嚇!爸爸在叫媽媽的名字。」
「是你?」王兆昆循聲望去,看到年近五十的大女兒,撇下了嘴角。「雪櫻沒有這麽老,也沒這麽醜,雪櫻是最美麗、最高貴的。」
「怎麽回事?爸爸把我當成媽媽了?」大姊驚叫。
「爸爸是不是老人癡呆症啊?!」二姊驚嚷。
「爸爸失智?!這問題嚴重了。」二姊夫也趕快問:「何律師,這樣分財產還有法律效力嗎?」
「哪個混帳說我失智?」王兆昆冷冷地環視眾人,立刻讓大家乖乖坐好。
「我頭腦很清楚,你們在想什麽我都知道,想搞怪的給我安分點!」
「這怎麽可以!爸爸老番癲了,今天分股票不算數!」二姊抗議。
「對啊,不算數!」大姊也還想為自己和丈夫多爭取一些好處。
那邊幾個人和何律師爭論法律問題,不時還提到王明瀚的親子關係,而身為今夜家庭會議主角的王明瀚始終不發一語,除了見到父親時站起來外,他就像被釘牢似地坐在沙發上。
他的目光放在父親身上,放在那張出現老人斑和皺紋的臉上,放在戴著翡翠戒指的右手無名指,放在空無一物的左手手指,放在那雙用力握住拐杖浮出青筋的手背上,放在那說話時會略為抖動的身體上。
他不說話,但他緊緊按在大腿上的雙掌已流洩出情緒。蕭若屏輕輕按上他的手,他轉頭看她,隨即改握她的手起身,走到父親膝邊蹲了下來。
「爸,您身體好嗎?」
「我身體很好,血壓一百三十,醫生說我七十三歲這樣很正常。」
「媽媽有在照顧爸爸,的確是不該讓大姊二姊進來吵爸爸的。」王明瀚抬起頭,露出微笑。「媽媽,謝謝你。」
王夫人眼眶濕潤,聲音微哽:「你有空就回家看爸爸吧。」
「娶到好某,卡贏過天公祖。」王兆昆望向妻子,滿意地點點頭,再看到了蹲在旁邊的蕭若屏。「她是你太太?」
「是的。」
「她眼睛大大的很可愛,她坐在你旁邊,一直在看你,她很關心你,你要好好愛她。」
「爸爸,我會的。」
「你也要好好愛明瀚。」
「好。」蕭若屏在老人家面前只能如此回答。
「老何!」王兆昆突然想起事情。「我文件還沒簽,你快拿過來。」
「董事長,你簽好了。」
「咦!我什麽時候簽的?」王兆昆看到何律師給他看的簽名文件,老臉先是顯得困惑,隨即又喚道:「明鴻,你叫明瀚回來了嗎?」
「爸,我在這裡。」王明瀚輕喚老人家。
「你回來了?」王兆昆始終表情平板,無喜,也無怒。
「是的,爸爸,我回來了。」
***
王明瀚將汽車鑰匙插進鎖孔,兩分鐘後,仍坐在駕駛座上發呆。
「還是我來開車吧。」蕭若屏見狀便說。
他無法思考,只能接受她的建議。兩人下了車,準備交換座位,正巧看到走進停車場的何律師。
「太好了,明瀚你還沒走。」何律師走了過來。「我本來打算晚點打電話給你,約你處理一些手續,順便跟你說些事。」
「我爸爸他……」
「他的身體?」何律師知道他要問什麽。「他兩年前發現自己常常丟東忘西,去看醫生,診斷是輕度神經認知障礙,也就是早期失智,即使有在吃藥,但阿茲海默症的過程是不可逆的,我母親也是這樣,慢慢的就認不得人了,也不知道要吃飯,生活無法自理,唉,最後就走了。」
「不可逆?」
「只會繼續惡化,不會好轉,這歷程可能是幾年到十幾年之間,但有時惡化的速度會突然變快,這也是董事長所擔心的——明瀚,你知道你爸爸的意思吧?」
「他要我保護明鴻,以多數股權牽制住大姊和二姊。」
「還是父子同心啊。」何律師感嘆一聲。「其實董事長大概七、八年前就有這個想法,那時他也是怕年紀大了,萬一突然有個什麽,明鴻太年輕沒辦法接班,但他就是拉不下臉叫你回來。」
蕭若屏很想大喊:這對王明瀚不公平!哪有要趕人就趕人,要他回來就回來,而且還是回來扛下一個重擔?真是吃人夠夠的爸爸。
但她不說話,她只是看著他,看到了他眼眸裡交錯的激動淚光。
他的心願就是回家。誠如她也想要圓滿一個家的心願,所以就算她阮囊羞澀,就算她有天大的理由可以將爸爸丟到便宜的靈骨塔,她也要花錢為爸爸媽媽買一個合住的塔位——他的心情,她懂。
「每次董事長找我過去談財產規畫,他一定會算你一份,在法律上,你仍是他合法的長子。」
「以前我簽過一份放棄遺產同意書。」
「你應該知道,生前拋棄並沒有法律效力。好幾年前董事長就連同檢驗報告燒掉了。至於明灌會知道,應該是董事長跟夫人說,夫人又透露給明鴻和明灌知道。」
王夫人端莊賢淑,蕭若屏卻感覺她是王家裡算計最多的女人。當年為了「對抗」王明瀚,聯合姊夫派培植勢力,後來怕長子回來,又刻意搬弄;但最後還是忖度情勢,依附最有能力的前妻長子來維護親生長子。
唉,母愛啊。
「夫人也辛苦了,我不止一次看到董事長將夫人當作你的親媽媽。家裡本來只有夫人知道董事長得了阿茲海默症,今天一鬧開,恐怕沒完沒了——唉,一個家不能窮得只剩下錢啊。」
「我會常常回去看爸爸的。」
「你的事他做絕了,我事前事後勸了又勸,他也不聽。這兩年生病,脾氣變得更壞,頑固是頑固,卻也不再那麽愛面子,比較會顯露出真性情。有時候我隔不到幾天去他辦公室,他還是會再一次拿你寄給他的聖誕卡給我看,很高興的跟我說,明瀚今年又寄卡片來了。」
王明瀚抿緊唇瓣,抬眼看停車場上的管線,再用力眨了眨眼。
「他對你的親生媽媽愛得太深,也恨得太重,卻拿你來懲罰她,也懲罰了自己。唉,他現在這樣也好,不必再去堅持什麽了。」何律師又是輕嘆一聲。
「我六十歲了,不想再做無血無淚的律師工作,這回處理完你們家的事,我就要退休了。」
兩部車陸續離開,駛出暗無天日的停車場,回到了真實人間。
***
他一路上還是保持沉默。她盡責地當一個司機,任他去沉澱思緒,最後將車子停在一處空地停車場,再陪他走路回去。
不同於許多公寓一樓住戶將前面院子改成停車空間,他的庭院簡直是座小型的植物園,一開門便是清涼綠意,瞬間化開了鬱悶心隋。
今天,她一步步走進他的秘密花園,越是深入,越是無法回頭。
「我頭痛。」走進客廳後,王明瀚整個人鬆卸了下來。
「你常常頭痛嗎?」
「很累很累的時候才會,吃藥就好。」他勉強撐出微笑,坐到沙發。
這孩子!其實他還有時差,卻捨命陪小姐出遊,晚上又碰到這事,連她這個局外人也很頭痛啊。
「我去幫你買藥。」
「不用了,那邊櫃子右邊抽屜有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0:59:45
第十二章
她幫他找出止痛藥,再去廚房倒一杯開水,送到他手上。
「車鑰匙要放哪裡?」她看著他吞下藥。
「你開我的車回去,反正我接下來一個星期用不到。」他神色疲憊,聲音變低:「我是應該送你回去,可是……」
「我明白,你累了,我陪你。」
「這麽晚了,你該回去了。」
「是啊,都這麽晚了,十一點了耶。」她掏出手機看時間。
「你需要一支手錶。」
「咦!怎麽講到手錶?」
「從你拿手機出來,到按出看時間,最快也要一秒鐘,慢的話更要好幾秒,可是看手錶不用半秒鐘,很久以前我就想指正你這種浪費時間的行為。」
他很正經地說著。
他還有心情說這個?她啞然失笑。「王顧問,你恢復正常了?」
「所以我很好,我沒事。」
「我都說十一點了,我們那邊很難找停車位,找到近的算是幸運,如果找到很遠,還要走回去,這麽晚你不怕我一個女生遇到壞人?」
「那我送你。」他說著就起身。
「你都吃止痛藥了,吃那個會愛睡覺,我才不敢讓你送。」她順勢推著他的背部往房間走。「趕快去睡,你就讓我窩一晚會怎樣?又不是沒窩過。」說著她臉就熱了,幸好她是躲在他身後。
「你來房間睡。」他打開房間電燈。
「去!那是你的床,你後天還要出差,要補個好眠才行。」
「我沒客房,只有沙發。」他的神情很抱歉。
「知道啦。」她繼續推他,將他推到床邊,按他坐下來,笑說:「你借我浴室洗個澡,借我一套衣服穿,再借我一條被子。快,睡了啦。」
「我還沒洗澡。」
「要洗澡,要睡覺,快決定,二選一。」
他原已累到彎腰駝背的身板挺直起來,一雙眼 睛盯著她看,嘴角也緩緩地勾起一抹微笑。
「你喔……」
「我怎樣?」那微笑太魅惑人心,明明累得快睡著了,那眸光怎能瞬間變得如此幽深難測……這個房間太危險,她謹慎地退後一步。
看到她的動作,他仍是微笑,開始解開襯衫釦子。
「嚇!」她瞪大眼,明明是兒童不宜的畫面,她合是吞了口水。
「我還是先睡,我怕會洗澡洗到睡著。」他的聲音明顯透露出倦意,慢慢地,悠悠地,好似講到一半就會不見了。「衣櫥裡你自己找適合的衣服,毯子在這裡,自己來,恕不招待。」
「喔。」她趁機轉到衣櫥前,拉開拉門。「我先拿好了。」
翻呀翻,找呀找,全是男人的衣服,可見他很乖的……嘻!
她又想到了電影裡常看到女人穿男人的襯衫以表示登堂入室,不覺抓住了一隻襯衫袖子發呆。
她不知道兩度來到他家代表的是什麽意義,但她已經有點了解他為何要親近她、待她好的原因了。
他們都有過類似的遭遇,他們太像,同是天涯淪落人,她自然而然吸引了他的親近,他一方面補償她,一方面也尋求她的陪伴來取暖。
就是如此嗎?她說不上心底湧起的那股落寞感。
而她今晚執意留下陪伴他,又是為了什麽?難道只是還他上回照顧的「恩情」?不,不只!還有……
答案呼之欲出,她心臟怦怦亂跳,趕緊隨便挑了他一套內衣褲和休閒服,再轉過身,他已經躺到床上,側著身子,一雙黑眸還是直直瞅著她,外套襯衫褲子襪子隨便丟在地上,好像等著她去收拾似地。
「還不睡?」她輕扯微笑,真是標準的單身漢,東西亂丟一地。
「若屏,對不起。」
「怎麽了?」她走過去幫他撿起衣褲。
「今天本來是幫你慶生,不該讓你承擔我家的事。」
「沒關係。」
「若屏,聽我說話好嗎?」
「好啊。」
「若屏……嘿呵……」
俊臉瞇了眼,張了嘴,竟露出憨笑,好天真,好可愛,像個傻呼呼的大嬰兒,她目瞪口呆,這是常常板著臉孔、面露凶光的王顧問嗎?
「對不起,我真的頭痛。」大嬰兒好無辜。
「吼,頭痛就趕快閉上眼睛睡覺,不 要一直想講話、說對不起的,聽了很膩耶。」
他又笑了,想再說話,但實在太累,眼皮率先蓋下,轉身過去擺平。
怎麽他睡覺的樣子也那麽帥氣啦
一咪咪的喜歡,而是愛上他了。
完了,真的完了,她陣亡了,不再只是怎麽辦?感情放出去了,還能收回來嗎?尤其對像是他,本來就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高貴王子,即便曾經離開,但他回去後,又是宮廷裡的王子,又能開始結交名媛公主,不再需要找她取暖,她算什麽呀。
她不自卑,若他會因為她的出身而不把她當朋友,她也會唾棄他。
如果他有更好的對象,她是該祝福他,然後轉身,離去……
切!她自己是在演什麽悲情單戀小劇場啦!難得兩人獨處的夜裡,她不該拿來想這些有的沒的庸人自擾,徒然破壞情調。
手上抱了一堆衣服沉甸甸的,她先將換洗衣物放在一邊,再找出衣架,掛起他的衣褲,掏出重要的皮夾和手機,放到床頭櫃上。
轉頭看他。瞧這傢伙,剛剛顧著側身跟她說話,被子也沒蓋好,右手習慣性地放在被子外面摸肚子,讓只著汗衫的他露出結實飽滿的手臂肌肉,令她好想拿手指去彈一彈喔。
「喂?」她輕喚他,見他沒回應,又喚一聲:「王明瀚?睡著了?」
夜深人靜,疲憊的身心加上藥效催眠,他很快入眠了。
辛苦了,我的王子。她為他拉整好被子,蓋住那雙長腳,把他裸露在被外的右手放進被裡,目光始終眷戀在他那張熟睡的俊臉上。
顫骨上的淡疤是缺憾,卻也是生命的印記,見證著他的成長和改變;他一個被放逐的王子,寂寞孤獨,縱有滿腔心事,又要跟誰說?她讓他取暖又如何?她很慶幸能陪伴他走過今晚,她更願意承擔他的一切。
她終於放縱自己,俯身輕輕吻了那道疤,再撫了撫他的頭髮,摸了摸他的臉頰,最後吻上他的唇,停留了好久、好久,直到屏住的呼吸再也撐不過來,這才滿足地嘻嘻笑了。
哇!親到她的白馬王子了!她乾脆坐到地板,將雙臂擱上床墊,下巴枕上去,瞇著眼睛,繼續欣賞王子熟睡的英姿了。
若屏小姐你好:
很冒昧寫這封信給你,因為不知道你的地址,所以請鄭老師轉交。
我是王明瀚,你還記得我嗎;三年前的暑假,我大學畢業到王業電子財務處實習,就坐在你的旁邊,你教過我會計,我每天下午都會幫你登記掛號信,印像中你是一個很愛笑的女孩。
算算時間,你應該畢業兩年了,不知道你現在念哪間學校;還是直接出來工作——或者像以前一樣半工半讀:希望你目前一切順利如意。
信裡附上八月十五日的報紙影印,你看了就知道鬧出事情的男女主角是羅志興和林秀雲。我八月底回公司,聽同事說,原來他們婚外情很多年了,一直隱瞞得很好,最近才被李惠君揭發出來,結果鬧出了這麽大的社會新聞。
李惠君還說出一仵事,那就是你是被冤枉的。
當年羅志興和林秀雲以為你撞見他們約會,害怕婚外情曝光,因此設計將林秀雲的手機放進你的書包,再由李惠君指認你,羅織罪名將你趕出王業電子。
當我聽到這事時,我很震驚,也很難過,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跟你說:
對不起。
若屏小姐,我真的很感抱歉。首先是王業電子人謀不臧,僱用這種心術不正的員工,嚴重傷害到你的名譽,如果你願意回來王業,請告訴我,我會想辦法請內部主管恢復你應有的工作權益。
再來,我要為我當天的傲慢態度,鄭重向你道歉。
我以為「罪證確鑿」,我就有權利指責你的犯行。但我忘了,我不是法官,我也沒有經過嚴謹的調查,我甚至沒有好好聽你的辯白,我只是前一天晚上看到你把玩小海豚,正好又發生這樁失竊事件,便將你對「新手機的好奇心」直接等於「偷來自己用」,這是一個致命的刻板印象。
若屏小姐,對不起,我太自以為是了。
我以為自己眼睛所見的就是事實,殊不知除了老天以外,沒人能做出最公正的判斷。然而就算是老天也會捉弄人,祂不是當裁判,而是安排最詭譎可笑的命運,當你以為安安穩穩地往前走時,突然被判出局,再也不能回去原有的正常道路,我想這是誰也無法接受的。
我曾經以為,萬事萬物皆有他正常運行的軌道,但就是有星球會遭受撞擊,遠遠地飛出他的太陽系,生命在一夕之間變成虛無,我又要如何在廢墟里找回自我:
我不知道。
這兩年來,我經歷了一些事情,我問過無數個為什麽,也曾絰想盡辦法尋求解答,但我無能為力,既定的事實已經無法挽回,我就像是不斷推著巨石上山的薛西弗斯,再怎麽努力推上去,最後還是會滾下來,所做的一切都是徒然。
所以當我聽到你是被陷害後,我深刻了解到你當時的心情了。
明明不是自己的錯,為什麽要去承受這種不公平的對待:什麽叫做百口莫辯;就是想為自己辯白,卻沒人聽,而是直接判你死刑,丟你下去無問地獄,任你怎麽呼喊也沒用,不是沉淪死亡,就是帶著滿身傷痕掙扎爬起,在茫茫迷霧之中再為自己找出一條生路。
我回頭想,那時你剛升高三,才十七歲吧,我今年已經二十五歲,猶困在自己糾結難解的情緒裡,那時的你又是如何度過漫漫長夜呢?
真的很抱歉,我竟是遲了三年才能體會到你的痛苦。若屏小姐,我還是要再跟你說聲:對不起。
我去年退伍後赴美唸書,已於月初拿到企管碩士學位,這次回來本想留下,現在決定回紐約工作,信末附上我的e-mail和住家地址,希望能收到你的信,讓我知道你的近況。
敬祝心怡
王明瀚
「現在是福星的機器好,我們要把握這個優勢。」蕭若屏指示說,「日幣不穩,就算做遠匯避險,上上下下的風險還是很大。朱經理,接下來跟日本那邊談條件,一律改美金報價,這點一定要堅持。」
「好,沒問題。」業務部朱經理抽掉日幣報價單,再遞出一張單子。「黃副理你評估一下,照台中林董的訂單要求,會多出多少成本?」
「嗯。」黃副理快速看過。「至少十萬,妹總你怎麽看?」
「林董是老客戶,一直都很支持我們,他這回擴廠遇上資金難題,我們是做長久事業的,機器照做,價格不變,但請朱經理一定要告知林董成本上漲一事。」
「老朱,我給你物料成本變動表,你好跟林董去說。」黃副理說。
「啊,多謝了,我順便跟你去廠房,南非客戶在問進度。」
「謝謝兩位啦。」談完業務,蕭若屏愉快地起身送他們。
「咩姐!咩姐!」謝詩燕等兩位主管一離開,立刻抱個紙箱過來,興奮地說:「王顧問寄來的耶。」
瞄到那個約三、四十公分的正立方體,蕭若屏頭大了。
「不是叫你負責拆我的信件嗎?拿走拿走!」
「寄信人是他,收件人是你,這是私人的……」
「企管資料啦,他以前也寄過,滿滿的一箱要我做功課,都結束輔導合約了,還不放過我。」
「可是不重啊。」謝詩燕掂了掂。
「他企管課的錄髟?這麽大箱?」
「啊,可能是光碟片吧,會不會是你去上他企管課的錄影?這麼大箱?」
蕭若屏趕走小燕,坐回桌前,繼續埋頭工作。
「哇啊,這什麽?」那邊小燕叫得好大聲,整個辦公室都看過去了。
只見她不斷地往紙箱裡掏去,幾顆保麗龍球被她掏得跳了出來,最後拿出一個用氣泡袋包起來的小盒。
「生日快樂!」謝詩燕衝過來,指著氣泡袋裡的小卡片。「咩姐,今天是你生日,王顧問祝你生日快樂!」
「給我!」蕭若屏立刻搶下來,全身都熱了。
「咩姐,快看看裡頭是什麽東西!」
「咦!說不定是戒指喔。」好幾個同事笑咪咪地圍攏過來。
「不可能!你們不要胡說。」蕭若屏捧著小盒,不敢去猜想,本想直接丟進抽屜,但沒有人接到神秘禮物還能忍耐著不去看,所以她還是以微顫的指頭拆開氣泡袋,拿掉銀色緞帶,掀開深藍色軟皮的盒子。
答案揭曉,一支手錶嵌在白色天鵝絨墊上,閃動幽靜的光澤。
「哇!」同事們笑嘻嘻地,看看手錶,再看看再也裝不了老成冷靜的總仔。「妹總喝醉酒,臉紅了。」
「上班時間不要偷懶,回去做事!」她揮手趕人。
早知道王顧問喜歡咱妹總了!同事得到答案,個個噙著微笑走開。
蕭若屏拍拍火熱的臉頰,喝下一口水,這才拿出手錶,放在掌心仔細端詳。
金色的表面,鐘點處鑲有細小的水鑽,後面刻有SWISS MADE的字樣,深咖啡色的真皮錶帶典雅大方,她拿起來戴上,發現錶帶長度不長不短,完全合乎她的手腕。
什麽時候讓他量過手圍了呢?還有咧,小小一支手錶幹嘛用那麽大的箱子?他是存心唯恐天下不知!
他應該早就準備好了。那天他可能放在車內,等候最適當的時機拿出來,卻沒料到回家一趟搞到身心俱疲,也就忘了;隔天他睡到下午,起床後她拉他去來寶麵食大吃一頓,然後趕他回家,他也沒機會親自送出。
她心念一動,往鍵盤敲上手錶品牌查價錢,一看到六位數字的高價,好像被熱鍋燙到,慌張地取下手錶,放回盒子裡。
好貴重!她受得起嗎?而他又是以什麽立場送她這支手錶呢?
怎麽辦?歡欣甜蜜的心情讓慌張所取代,再看到擺在桌面的哀鳳手機,她拿了過來,垂下眼,以指頭輕輕撫過光滑的外殼。
她努力不讓自己胡思亂想,無論如何,還是得先讓他知道拋收到禮物了,便順手發出簡訊:收到了,謝謝。
桌上專線響了起來,她接起來。「我蕭若屏。」
「蕭總經理你好,我是星星周刊記者,我姓洪,有事想請教你。」
「請說。」在對方說話的同時,她心裡已轉過無數個念頭,八卦記者果然厲害,能拿到她的專線電話號碼,但目的絕對不可能是來訪問她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總經理。
「你是王明瀚先生的未婚妻嗎?」噹噹!第一顆震撼彈投下來。
「不是。」
「那你有聽說過,王明瀚不是王兆昆親生子這件事嗎?」
「我跟王先生不熟,什麽也沒聽說過。」
「不熟怎會去過他家?」
「記者先生,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去過王先生他家?」
「有人提供線索,我是在跟你求證。」
「我已經給你答案了,請問還有什麽事?」
「蕭小姐怎麽會認識王明瀚?跑趴?宴會?」
「記者先生,你打電話前做做功課好嗎?搞不清楚王顧問和福星機械的關係就來亂問一通,浪費我的時間!」
她海削記者一頓,掛上電話,沒有痛快,卻是擔心了起來。
午休音樂響起,同事們紛紛起身,往三樓走去,她手機鈴響,來電人正是王明瀚。
「若屏,我想你。」他劈頭就說。
她愣在椅子上,全身僵成化石,這……這叫她要如何回應?
「等到我生日,你也要送我禮物。」他好像在笑。
「哪有人主動討生日禮物的 !」她笑了出來,稍稍驅走渾身像是黏了蜂蜜的不自在感。「喂,十二點三分三十二秒了,你要去吃飯了嗎?」
「剛結束會議,正準備搭車去餐廳,你呢?」
「待會兒就上去三樓吃便當。」哎,這是什麽無聊對話?她趕快說出她的疑慮:「剛剛有記者找我。」
「我知道。神奇企管也接到電話了。」他頓了一下。「我猜下一期的周刊就會報導出來。」
「那……」大概會鬧得滿城風雨了。
「應該是我二姊放出的消息,企圖影響五月的董監事選舉。放心,不會有事。我已經叫神奇的同事處理,不會再讓記者去騷擾你。」
「謝啦。」聽起來很受用,心頭暖暖的。
「相信我危機管理的能力嗎?」他語氣一如往常般地篤定。
「相信!」她放下心中大石,笑說:「不然你還叫企管專家嗎?」
* **
大老闆兒子娶女明星的婚宴,現場觥籌交錯,冠蓋雲集。
王明瀚和同桌的老闆級賓客交換過名片。話過家常,吃過一道菜,便起身告辭準備離去。
「明瀚啊,很久沒見到你了。」一位老者過來招呼。
「邱世伯,您好。」他立刻起身,禮貌地喚道。
「你爸爸身體還好嗎?」
「他身體很好,只是不能太操勞,所以今天就不過來了。」
「也是時候讓你接班了。」邱董事長拍拍他的肩頭。「老王這招高明啊,先叫你到外頭轉一圈、開公司磨練磨練,累積經驗後再回去。」
他微笑不語。這是一個好說法,就讓外界如此解釋他離開又返回王業集團的原因吧。
趁今天人多,他再過去跟該見面的人打招呼。
「舅舅,舅媽。」
「你回台灣那麽久了也不聯絡,真是的。」舅媽笑著抱怨。
「雖然你媽媽過世二十幾年了,我總是你的親舅舅,有空常常走動。」
「是的。」
「明瀚,舅媽娘家有一個侄女,今年二十五歲,台大畢業… …」
「我有未婚妻了。」
「哎,這個……」舅媽有些尷尬。「怎不帶她出來介紹一下?」
「這裡記者太多。」
「不帶她出來,是要保護她?」舅舅問說。
「是的,我要保護她。」他露出微笑。
「你也得好好保護自己,保護王家。」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1:00:14
第十三章
舅舅意有所指,他明白,八卦雜誌的報導已掀起軒然大波。
「王顧問,上回在工商理事會見過面。」同桌一位中年男人跟他招呼。
「我正想找你,請神奇企管幫我公司排個訓練課程。」
「沒問題。許總,你看是哪方面的需求,神奇再來規畫。」
「我再跟你聯絡。」許總熱情地比向身邊。「這是我內人……」
「不用介紹了。」許夫人抬起那張畫得十分精緻的臉蛋,笑說:「以前我跟王明瀚同校同年級,社團就認識。」
「許夫人你好。」面對十幾年前的前女友,他沒有任何感覺。
「原來你們認識。你怎麽不早說呢?」許總扼腕。「我也好早一點請王顧問過來診斷公司的財務問題。」
「哎,都那麽久沒聯絡了,我怎知道他在做什麽大事業。」許夫人的社交笑容無懈可擊,望向王明瀚說: 「你那時突然離開台灣,是不是知道身世以後,受不了打擊……」
「八卦周刊亂寫的,你就不要講了。」許總趕忙制止老婆,再以抱歉的目光拚命踉當事人苦笑。
王明瀚轉身離去,他還是沒有任何感覺。
年輕的愛情太淺薄,以為家世、相貌、學歷相當,就是他該追求的對象;然這種看似美滿的愛情一旦落入了現實面,卻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放棄愛情很多年了,直到最近,死掉的種子重新得到了滋潤……
他打算再跟幾位熟人打過招呼後便離開,但也許是他器宇軒昂的外表和身形太過突出,所到之處皆吸引賓客們的目光。
「是王明瀚?」現場採訪婚禮的財經和影劇記者一見到最近的話題人物,立刻蜂擁而至。
「請問王總經理,你和張寧寧吃飯,對她的印像如何?」
「那天是王業影視的藍光新片發行酒會,我們並沒有吃飯。」
「聽說你打算投資張寧寧主演的新電影,有這回事嗎?」
「有關張小姐的事,請各位去問王業影視的曾總經理,我目前還不掛名王業集團的任何職銜,也不涉及經營,請不要問我相關問題。」
「還不是啊?」記者們好像被鐵鎚重敲一記。
他根本還沒當上王業集團底下任何一家關係企業的董事,只是有風聲說他即將回來接班,大家就直接當他是王業集團的負責人了。
這樣一來,影劇記者退散,財經記者正要發問,有人搶先問:「請問王先生,有傳書說你不是王兆昆的親生子,是真的嗎?」
現場鴉雀無聲,平時最喋喋不休的記者不再提問,王明瀚面無表情,以冷冷的目光掃過一個個嗜血的記者,再以沉穩有力的聲音說:「我是王家長子、我爸爸王兆昆的兒子,這是不容否定的事實。 」
鎂光燈閃個不停,攝影機對准他,將他的影像傳到各地去。
「王總,還要請教您王業電子是否打算退出太陽能……」
他邁開腳步,將記者甩在身後。今天赴宴是他的工作之一,工作結束了,就該回家了。
他的家,不在那間小公寓,而是在那個讓他長出愛情新芽的女子之處。
***
「好帥!好有氣魄!」謝詩燕雙掌交握,以祈禱姿勢望向掛在牆上那電視,眼睛水汪汪的。「咩姐啊,那個老古板怎能這麽帥!」
蕭若屏盯著新聞畫面,本是報導小開的婚禮,竟變成了他的訪問。
「帥鍋有夠力,一句話就打死記者了。」謝許碧珠稱讚。
「王葛格跟我年輕時一樣帥。」謝來寶很得意,豎起大拇指。「又上相,又會講話,又謙虛,我們妹呀有福了。」
星期日的中午兩點,來寶麵食忙碌告一段落,大家閒坐看電視。
「有什麽好看的!」謝宏道瞪了一眼電視,將脫下的圍裙甩在桌上。
「謝先生,有空了?」角落一個男人問他。
「可以了。」謝宏道總算還是個成熟的大人,趕緊收起圍裙。「姚顧問,我去拿筆記本。爸,你要過來聽嗎?」
神奇企管的姚克鈞今天來看假日的客流量,接下來會為來寶麵食尋找一個適當的分店地址,坐在他旁邊的是順便假公濟私的萬能助理顏永安。
電視新聞換了另一則,蕭若屏低下頭看手機裡條列出來的新聞標題。
——驚爆王業集團長予非親生兒!接班佈局生變?
——王業集團嚴正否認傳言。
——王業集團新氣象,接班態勢形成……
他身處風暴之中,依然保持冷靜,專業工作也沒有間斷,明知他可以處理得很好,她還是為他擔心。
不自覺地撫向胸口,在那裡,有甜,有酸,有澀,種種從未有過的情緒漫成了一片,毫無節制地往那個男人湧去…,
「咦!王葛格?! 」謝來寶驚訝出聲,看向踏進店裡的人。
「不是live新聞嗎?怎就飛來了?」謝詩燕也驚叫。
「那是半個鐘頭前的事了。」王明瀚笑著指向電視,又跟店裡的人招呼:「寶叔,不好意思,我好餓。」
「好,我幫你下個麵。」謝來寶起身。
「我來!」謝宏道擱下筆記,穿起圍裙。「姚顧問,請你再等五分鐘。」
「請便。」姚克鈞保持不變的冷臉。
王明瀚看了那個又低頭去看手機不理他的女生,她剛才看到他時,那雙變得晶亮的大眼睛是騙不了人的,他嘴角逸出一抹柔笑,走過去和姚克鈞、顏永安談事情。
他來了!蕭若屏偷偷從眼角余光斜斜瞄了過去,還是不免佩服他不管到哪裡都可以工作的本事,只見他一轉過姚克鈞的筆電,就擺出那張很熟悉的深思熟慮臉孔,目光也一下子變得專注,一邊查看螢幕上的資料,一邊聽顏永安說明,然後三個人再一起討論。
認真工作的男人最帥氣,她油然升起以他為榮的驕傲。
「牛肉麵好了,你要坐哪?」謝宏道端了托盤過來。
「這邊,謝謝。」王明瀚大方地來到蕭若屏的桌邊坐下。
碰!一個大碗公重重放下。碰!又一大盤雙份的牛肉捲餅重重放下。
「捲餅是我送的!」謝宏道粗聲粗氣地。
「謝謝。」
「我多給你吃,不是我對你好,而是要你吃飽了,有精神,有力氣,好好照顧我們咩姐……」
「哥,好了啦!」謝詩燕拖走累走的老哥。「人家姚顧問在等你。」
「謝宏道,開分店就看你了。」蕭若屏鼓勵這個小老弟。
「一二三四五六,咦!多一塊?」王明瀚數了一下牛肉,驚喜地看向她。
「你剛哪不是去吃喜酒,沒吃飽?」她看他吃麵,有了疑問。
「那裡不是可以安心吃飯的地方。」
她想到之前新聞裡一堆花枝招展的女明星,不覺心口悶悶的。
「原來王業集團還有跨足娛樂圈啊,哼哼。」她終於知道自己在彆扭什麽了。「你以後認識不完女明星了。」
「要不要我介紹男明星給你認識?」
「不用!」她高高翹起下巴。
「扭到脖子了。」他笑著按按她的頭頂。「再怎樣,以後我頂多是不管事的董事,那次只是應曾總之邀去參加酒會,認識公司主管。」
「你將來還是有很多機會認識明星名媛什麽的。」
「若屏,我喜歡你會嫉妒。」
什麽嘛!把她當成妒婦了?她拿手掌支起下巴,刻意別過視線。
等等!他剛才好像說到「喜歡」這個字眼,他喜歡她會嫉妒,這……這不就被他看穿了?看穿她真的真的真的非常非常在意他!
「你趕快吃你的麵啦 !」兇巴巴地吼他。
「喜歡這支手錶嗎?」他撫向她的左手腕。
「很貴。」她縮回手,放在桌下。
「再怎麽貴,貴得過我本人嗎?」
「是!你最高貴了,你以為你是無價之寶啊……」她垂下頭。是沒錯,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經無法取代了。
他微笑看她精采轉換的表情,既嬌媚,又羞惱,小嘴微微噘起,一張粉臉已染上淡淡的紅暈,往耳邊蔓延了過去。
他不放棄追索,又伸手按住她左手腕錶面,再輕移到她的手掌,用力按了按那柔軟的掌心。
「等我這陣子忙完了,我們去看房子。」
他的意圖如此明顯,她的臉更燙,被他握住的左手好像報廢似地又麻又熱抬不起來。
「我目前這間公寓是可以種花,可是一樓光線比較差,我想買一間室內採光良好,日照充足,又有空間可以種花的房子。」
「你想買,就去買呀。」
「你說綠活山莊好不好?」他帶笑凝視她。
「不好。離你公司很遠。」
「我開車很方便,距離你的福星倒是很近。」
「我不要。」
「咦!你不要什麽?買房子的是我啊。」
她自作多情了?轟一聲!她好像被大砲打中,恨不得地板立刻炸出一個大洞,好讓她把一張臊熱到快爆掉的臉蛋埋起來。
哼!拿話套她呀?她又撐起下巴,惱得不想再理他。
他也不說話,取過她放在桌上的手機,喀嚓喀嚓不知道在幹嘛,難道是拍牛肉麵準備寫食記?
「若屏,生氣啦?」他推推她。
「我生什麽氣?」
「來,笑一笑。」他將自己的手機放在桌上。
她一瞧,這不是上回她在陽明山別墅前拍的吐舌照嗎?
「這是拿來趕鬼嚇小孩用的,好難笑。」她心底倒是甜蜜蜜的,他還收著這張照片。
「這個呢?」他又將她的手機拿到她眼前。
畫面裡頭的王明瀚垂了雙層,睜著無辜黑眸,嘴唇委屈地往下彎,癟癟的,好像可憐小狗似地痴痴看著她。
「哈哈哈!這什麽啦!」
她大笑出聲,虧他一身正式西裝、冷靜沉著、高不可攀的王子翩翩風采,竟擺出這麽古錐的表情逗她,這張照片可得另存檔案好好收藏。
她笑著取下他手裡的手機,他趁機俯身向前,往她臉頰親一下。
「啊……」輕輕一吻,卻令她心臟重重一跳。
被偷襲了!她張了嘴,平常的潑辣勁全不見了,只能愣愣地望著那雙微笑的柔情瞳眸,她本想伸手抹臉,卻又捨不得那濕熱的觸威,未了還是低聲說:
「你吃麵嘴油油的,我……」
「我幫你擦乾淨。」他抽起桌上的面紙,輕輕為她擦拭。
她僵著身子坐著,任他的手指有意無意地觸上她火燙的臉頰。
「咩姐,我拜託你們。」謝詩燕臉紅紅的跑來。「等王顧問吃完,你們趕快走,別在這邊放閃光,害我哥他們都沒辦法專心談事情。」
「我們沒放閃光,是她正在打雷。」王明瀚笑說。
蕭若屏已經羞愧得抬不起頭了。
其實,若非旁邊有人,他 們倒是挺享受這種「曖昧關係」、「打情罵俏」、「你退我進」的氛圍,鬧點小彆扭,使點小脾氣,玩點小遊戲,就像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在彼此的三舀一行里探索著、猜測著對方的情意。
他們這樣算是一對了嗎?
她不敢給自己答案,但她知道,他這麽忙碌,壓力這麽大,他來到她身邊。就是尋得休息。
只有跟她在一起,他才會冒出別人不可能見到的童心,那是在他成熟面對世事的外表下,完完全全真實無偽的一面。
「喂,你慢慢吃。」她聲音柔了。「我去幫你弄小菜。」
「晚上陪我回家看爸爸。」他回復了正經神色。
「好。」
***
五月最後一個星期六,蕭若屏坐在演講廳,翻看上次的筆記。
「不知道是哪個夭壽的去爆八卦,我手上有二十張王業電子,消息出來後,股價上上下下的,嚇到我每天盯緊盤面,還好我穩住沒賣。」
「你押對了,就算不是親生子又怎樣?外資和投信反而看好兒子回來接班,加碼買進。」
坐在她後面的兩個男人拉著大嗓門聊天,一字不漏地傳入她耳裡。
八卦雜誌再怎麽灑狗血,但沒有證據,找不到所謂的親生父親,也只能自己編故事;倒是商業性質的報章雜誌有客觀的分析,認為王兆昆安排正確,以王明瀚的資歷更有利於王業集團的改革和發展。
二姊派失敗了。上星期王明瀚順利進入王業電子董事會,他還妥善分配股權,再加上神奇投資、神奇企管的法人資格,一舉攻下三席董事,而董事長仍是他的父親。
「王明瀚的神奇企管做得嚇嚇叫,同樣運用到王業,還不賺翻嗎?那個叫我一定要來聽演講的周董啊,他公司就找過他,說是王顧問看了三天,擬了一套新的行銷策略,一年就幫周董多賺進兩千萬。」
「真是太神奇了。報紙提到他去年救福星機械——沒聽過?你吃的麵條可能就是他家機器壓出來的。啊娘餵,本來快倒掉的小公司,現在未上市一股從一個月前的十塊叫到十八塊,不是炒作的喔,是真的有業績,股權集中在員工和幾個大戶手裡,有行無市,要買都買不到。」
聽著他們的對話,蕭若屏露出微笑。
這些日子來,他真的太忙了。他原本的工作行程就很滿,突然擠進來的王業集團相關事情,更是填滿了他所有的空檔。
但再怎麽忙,除非離開台灣,他每個星期日一定會抽出時間回家看爸爸,她也陪同扮演他的未婚妻角色,那也是他們難得的「約會」,他會握她的手,摟她的肩,親她的臉,兩人好像還真有那麽一回事。
有時她會從他的眼裡看到某種奇異的專注,她不知道那是否叫做渴望,在氣氛變得更曖昧之前,她會笑笑地別開視線或轉個話題。
她想愛,也已經愛了,但心裡有些打結的地方還是得想想……
演講廳陸續有人進來,還不到兩點,座位就已經坐滿了,這是一場三千塊的專業講座,若是一次預約一年十二場的座位,還可以八折特惠外加一年期的CEO月刊,而她就是那個付錢搶優惠的冤大頭!
哎,對企業主而言,三千塊算便宜了,聽演講可以免費提問,還能認識大名鼎鼎的王顧問,尤其自爆出八卦以來,反而幫他打出知名度,大家都想來看王業集團的接班人,今天已是第二場爆滿了。
她喜歡提早到場,這樣就能幫他觀察到底是誰來聽他演講。裡頭多是西裝革履的企業人士,也有追求成功的年輕主管,或是像右邊走道那位衣著簡樸但可能是田僑仔的阿伯,還有左邊…,
嚇!王明灌?!正在看ipad的他抬頭跟她打個照面。
她相信,他一定不是剛好隨便坐到她旁邊,這位壞脾氣的小弟還是對他大哥充滿敵意,每次他們回家,他不是不在,就是相應不理。
「你來了?」她禮貌地招呼。
王明灌哼出了聲,也不知是不是招呼。
「他也有來耶。」她努努下巴,示意他看坐在第一排的王明鴻。
她是後來才知道王明鴻自第一場演講就過來聽了。
王明灌瞧了一眼他二哥,又去看他的ipad,她瞄到他正在看福星機械的網頁,顯然他早就坐在那裡,聽到後面男人的談話了。
「你是因為他去幫你們公司,然後就認識了?」他忽然問。
「算是吧。」
「你愛他什麽?」
「帥啊。」真是沒禮貌的小弟弟,她也就隨便回答。
「還有我家的財產吧?」
「可惜我之前跟他有仇,恨不得他家公司趕快倒閉。而且呀,他個性孤僻,講話臭屁,囉唆又霸道,一餐要吃三碗飯,還會跟我搶菜吃,到了下午六點就肚子餓,如果七點還不吃晚飯就一定得吞兩個麵包,外加一罐黑麥汁。他會打桌球、撞球、籃球,也會種花,認識三百種以上的植物,累了就自己跑去睡覺,讓我窩沙發。請問,以上跟你家財產有關係嗎?」
王明灌板著臉孔,眼睛盯住ipad。
「你如果想當一個企業家,領導一間公司,就要學會摒棄成見,放開心胸,擴大格局,不要小氣巴拉的眼光短淺,以為愛情等於愛錢,一律將不小心撞到富家少爺的女生當作是拜金女。」
糟了!蕭若屏心裡打個突,她的話怎麽似曾相識?太好了,她得到王顧問的真傳,也開始會囉嗦訓話了。
「你以為你是長嫂?」果然,王明灌很不以為然。
「我是以一個企業經理人的觀點跟你說這些話。」她遞給他名片。「看清楚我的頭銜,我很樂意你喊我一聲蕭總。」
「你爸爸叫什麽名字?」
「我是被推選出來的總經理,不是繼承爸爸公司的千金小姐。瞧,這又是你的成見了。」她笑笑地。「你想認識他的話,不要光從你媽媽、二姊或是報紙上面知道,也不要從我這邊知道。每個人所認知的,都是片段,更不用說參雜主觀的成見了。怎樣?明天你別出門,你們兄弟倆吃飯好好聊聊?」
「他整碗端去了,你要我怎麽聊?」
「他有本事整碗端去,你呢?馬上要大學畢業了,他在你這個年紀就懂得到公司實習,深入了解,補足自己不足的部分;不然你先告訴我好了,你家公司目前本益比多少?代工毛利率多少?今年預估的營收又是多少?第一季達成率百分之幾了?」
王明灌的手停在ipad上,動也不動。
「你自己去跟他相處,要是真覺得他不行,會毀掉你的大好江山,你可以擬定復仇計畫,再去把權力奪回來,我會當你的啦啦隊。」
「你戰鬥力很強,跟我交往過的女生很不一樣。」
「謝謝指教。」
「你們公司真的進步了?」
「財報都在上面,不明白的再來問我。」她指了他的ipad。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1:00:41
第十四章
音響傳來調整麥克風的聲音,她抬眼看去,王明瀚已經站到台上。
「你之前沒聽過演講,要不要看我的筆記?」還是做個人情吧。
「不用了。」
演講開始,王明灌不再說話,她則是當個好學生,認真做筆記。
開玩笑!花錢買來的學問一定得吸收,以創造更大的投資報酬率。
但她還是分心去瞄王明灌,他一開始還在ipad'i抹來抹去看網路,很快地就改成寫筆記,到最後一雙眼 睛就盯住前面聽講。
三個小時一下子就過去了,即使最後半小時開放提問,還是有人欲罷不能,結束後又跑到台上向企管專家請益。
王明灌不打聲招呼就走了。蕭若屏一邊整理東西,一邊搖頭,看來這位小弟弟的禮節還有待加強。
「我這邊幫忙找個人。」擴音器傳來王明瀚的聲音:「蕭若屏小姐,蕭若屏小姐,聽到廣播請到大門口等候,您的先生等一下就過去。」
知道了啦!什麽先生!要害她嫁不出去嗎?她瞪向講台,就看他微笑關掉麥克風,轉身去為求教者做他傳道授業解惑的大志業了。
「哇咧,真是太過分了。你是開公司,還是開健身房?咖啡廳?」
王明瀚終於找到時間帶她參觀神奇企管,對於她會哇哇大叫,驚奇地到處穿梭探險,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明明還是孩子心性,卻因工作關係不得不努力扮老,可在他面前,就是會恢復原形,一雙大眼骨溜溜地,像個孩童般靈活躍動,今天難得地穿了淑女式的嫩綠短袖圓領洋裝,搭上七分褲,蹬著一雙平底軟布鞋,長長的馬尾搖呀搖地,一下子去踩健身車,一下子去試跑步機,然後去拉重量訓練機,再坐到按摩椅上,蹦著屁股試試軟硬度。
他跟在她身後,眸光沒有離開過那張驚喜的娃娃臉。
「小燕跟我說,我本來還不信。」蕭若屏沒注意自己被他盯牢了,猶四處好奇張望。「哎,難怪你會建議我們一定要有員工活動場所,你真的很為員工著想耶。」
「他們幫我賺錢,我當然要好好照顧愛護了。神奇的工作頗有高度壓力,隨時都得繃緊神經,我希望能營造一個像家的環境,累了隨時都能休息,活動一下筋骨,然後才有能量繼續奮鬥下去。」
「睡袋和帳棚是怎麽回事?該不會是加班過夜用的吧?」
「我可不用拋家棄子的員工。那是有人忙下來沒有休息,等他忙完了,要睡隨時都可以睡,我不管,我只管他完成工作;還有的寫企畫案需要找靈感的,就鑽到帳棚去,十分鐘再出來,就能大增十年功力。」
「還真的呢!我來試試……」她說著就要鑽。
「等等,還有好玩的在上面。」
他領她走上室內旋轉鐵梯,一上了樓,她已經沒什麽好驚嘆的了。
樓梯口旁邊就是吧台,裡頭有冰箱、微波爐、飲水機、咖啡機,還有一整排放茶葉、咖啡豆、飲料、礦泉水的瓶瓶罐罐,若是再倒掛著幾個高腳玻璃杯,馬上就能坐在吧台前喝酒聊天了。
大片落地窗接收了室外光線,明亮空間裡有著各式室內植物,薜荔高高吊掛,細密的白邊綠葉形成天然的隔簾,也有擺放地上的萬年青、觀音棕竹,巧妙地隔出動線。
七、八張桌台隨興擺放,任君過來這邊工作、喝咖啡、賞花。
初夏黃昏,天色猶亮,她打開門,走進了舒爽的綠意裡。
這座空中花園是一個傳奇,在這個充斥廢氣噪音的城市里安然獨立,紅花綠葉,生機盎然,若工作上有所阻礙或挫折,上來瞧瞧,散步一回,吸一口芬多精,或是修剪花枝,澆澆水,必能重新得到動力。
望向眼前一護青翠的葫蘆竹,她已能明白他賞花轉移心情的理論。
「喂,我知道你為什麽會出來開企管公司了。」她回頭喚他。
「為什麽?說來聽聽。」他想知道她的理由。
「我跟銀行打交道這麽多年,怎麽不知道他們的專長就是晴天送傘、雨天收傘?平常好客氣、好熱心,要你辦貸款、做外匯、買票券,等到過上經營危機,立刻緊縮額度,做什麽都要擔保,表面上說要給你紆困,其實也是挑比較有希望活下去的減少風險,至於快死掉的就不管了。以你這種善良的個性來說,一定是想要幫忙企業,卻礙於銀行政策不能做,所以乾脆自己開公司,能幫的盡量幫,一邊賺錢,一邊為善最樂。」
他十分驚喜,她憑著相處和觀察,便完全說到他心坎裡去了。
「畢竟不是做慈善事業,做多少,算多少。我只是提供方法,最重要的還是看企業願不願意改變。」他又笑問:「你怎會說我善良?不老是覺得我很討厭? 」
「對啦,你囉哩囉嗦的是很討厭。」她也笑,但神情轉為認真,指向他的心口。「你的心很軟,你爸爸這樣待你,你都不恨,還願意擔下來。」
「我不是聖人,我可以恨我爸爸,但我沒辦法恨明鴻,也不能去恨股東,去恨台灣經濟。王業集團需要變革,若不成長,股價會下跌,不只拉下加權股價指數,也會拉下台灣今年度的DP和經濟成長率。」
這……她目瞪口呆。他的格局果然很大啊,為國為民,以天下為己任,她又學到他的宏觀視野了。
「再說,也沒什麽好恨的。看多了這個世界,有些事也看開了,不如將這股恨的能量拿來好好活下去。」他望向她。「你不也是嗎?」
「嗯。」
「要不是有爸爸給我的房子和存款,我才能出國唸書,也才能拿來做為創業的資金,他一開始就沒有斷我的後路,我想,他心底還是愛惜我的,這些道理都是我最近才慢慢領悟到的。」
他神態坦然,淡淡的笑容像是向晚的天空,幾朵浮雲悠閒地飄著。
「我只是覺得……呃,嗯,你最近很忙,要照顧自己的身體喔。」
「放心。以前年輕時,可能無法承擔很多事情,現在都能了,突然身兼十五家公司的董事只是一段插曲,我知道該怎麽做,我不會因此改變我的生活。神奇企管才是我的事業,等過幾年明鴻可以獨立了,我會慢慢退出王業的經營決策,頂多留一席董事席位就好。」
「你做得很多。」她其實是有些不捨的。
「若屏,我很喜歡你這麽關心我。」
「我才不是關心你。」她立刻端起不在乎的臉色。「我只是問候一下我們福星機械的法人董事代表人而已。」
他笑了。「還有,謝謝你跟明灌說話。」
「有什麽好謝的?就當個朋友說詭話。」她在來時的路上跟他聊過明灌的事。「既然他會主動來聽演講、查網路,表示他有心了解你,其實我覺得……嗯,他最像你爸爸了。」
「他們比我還會擱著心事。」他若有所思。「我會跟明灌聊聊的。」
「喂,我這樣強硬跟他說話,好嗎?」她有些擔心會造成反效果。
「你認為呢?」他倒微笑反問她。
「他這人脾氣硬,自視很高,但不是那種不會思考的公子哥兒,所以就得拿出比他更厲害的本領讓他信服,對不對?」
「好學生!我教的人事管理都運用上了。」
「喂!這是我自己融會貫通的。」她擦了腰,瞪了眼。「我們工廠的工程師都是專家,我就得比他們更厲害。我除了不會親自做機器以外,其它像是看設計圖啦,還是估價……」
她驀地閉了嘴,因為他迎著她的瞪視,始終帶著微笑凝視她。
「唉,你哪個週末有空?」她走開一步去看一朵紅豔的玫瑰,那不敢直視的神態似乎透露出某種情愫。「老師說以前說過你家壞話,很不好意思,要請你吃飯。我跟你說喔,師母作的菜很好吃。」
他笑意更深。他知道鄭老師夫妻早就對他另眼相待了,不是為了他的新身分,而是他們疼惜若屏的心,愛屋及烏……
「下星期六。」
「咦!這麽快?你沒有飯局了?」
「股東會結束了,情況已經穩定下來,很久不見的長輩都 拜訪了,跟集團有關該認識的、該套交情的企業界朋友也都見過面了,不需要再去應付不必要的交際應酬,下一次跟他們碰面應該是在我的婚宴上。」
「恭喜恭喜,別忘了幫我排個座位。」
「好像有人忘記她是誰的未婚妻了?」
「喂,那是演戲的,你還當真啊?」
她臉蛋泛起淡淡的紅暈,大大的黑瞳仁驚慌失措地滾動著,一接觸到他的目光立刻避開,又低頭去看那朵玫瑰花。
他的心在躍動,像是不斷舒展花瓣的盛開玫瑰,開了一株還不夠,他還要整座花園百花齊放,全部拿來獻給她。
這些日子他太忙,實在是忽略她了,簡訊電話伊媚兒永遠抵不過想見她的渴望,他雙掌按住她的肩頭,扳過她的身子,望進她水亮的大眼裡。
「若屏,我……」
一滴、兩滴水珠滴落,隨即沙沙聲音響起,大片水花落了下來。
「哇啊!下雨了。」她掙開他,隴忙跑進屋裡去。
「假日會設定自動灑水。」他也跟著進屋,關起玻璃門,鬱卒地看那漫天灑下的白花花水霧,這場小雨還來得真是時候。
「你不請我喝杯咖啡?」她已絰遠遠地躲到吧台那邊去了。
「六點半了,這麽晚不要喝了。走,去吃晚飯。」
「去寶叔那兒嗎?」
「我被謝宏道瞪到怕了,每次叫牛肉麵都得先數數有沒有五塊肉,小籠包會不會少一顆。」
「對呀,你還可以拿銀針試毒呢,或是我先幫你試也行。」
「我讓你試的話,牛肉會少一半,小籠包也真的少好幾顆了。」
「哈哈哈!」
輕快的笑聲像那水霧,綿綿密密地灑遍他的心房,他有太多話想跟她說,他期待著這個完全屬於他倆的周末夜。
「這裡有家小火鍋,湯頭很棒,我們吃完再去逛街,隨便走走。」
「好啊。」
好久沒這樣放鬆了。他追逐著她的笑聲下樓,鎖好公司大門,兩人來到一樓,走出電梯,還沒走到警衛的櫃檯,就被喊住。
「王總,你來正好。」警衛指著倚在櫃檯邊看牆上公司樓層名牌的一位先生。「他要找你們神奇。」
「啊,沒有啦。」那位約莫六十開外的男人忙說:「我沒有要找人,我只是在問十九樓是神奇企管,二十樓是神奇投資嗎?」
「神奇企管和神奇投資沒有分樓層,是在一起的。」王明瀚禮貌地回答,又問:「請問您有事找神奇嗎?」
「咦!阿伯你下午有去聽演講嘛。」蕭若屏認出來了,他不就是坐在右邊走道那位疑似田僑仔的阿伯嗎?
「是,是的,王先生演講很好。」阿伯神色慌張,轉身就走,又回頭抓起櫃檯上的一個購物紙袋。「沒事,我過來看看而已。」
阿伯抓得匆忙,一不小心沒拿牢提帶,紙袋便倒栽蔥掉到地上,散出了裡頭的報紙、雜誌、今天演講的入場證和講義、以及幾張紙片。
紙片落到王明瀚的皮鞋邊,他蹲下幫忙撿拾,這才發現那是照片。
他無意窺看,但一不經意瞄到照片,他直起的身形頓時凝住。
「啊,快還我!」阿伯急忙說。
「這……」王明瀚又往照片看去,想要問話卻問不出來。
蕭若屏探頭過去看,嚇了一跳,雖是黑白照片,但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屋子,甚至是同樣的角度,她兩個月前也拍過,正是王家的陽明山別墅,只是這張相片的鐵門是敞開的。
阿伯見他不還,直接從他手中抽走,王明瀚立刻追上去。
「你怎會有這間房子的照片?」他急問。
阿伯往左邊走,他檔左邊,往右邊躲,他又擋住右邊。僵持了幾秒鐘後,阿伯只好停下腳步。
「照片我撿到的啦。」
「你在哪裡撿到我家房子的照片?」王明瀚仍是繼續追問,他已經看到來人手上的八卦雜誌就是爆料王業集團的那一期。
很多念頭飛快地打轉,老房子、八卦身世、他的演講、他的公司……他向來迅速做出判斷的頭腦直接歸到一個結論:眼前男人的出現絕非偶然,而是衝著他來的!
為什麽?他望向站在前面不到半公尺距離的男人,有點年紀了,身形比他略矮些,已打褶下垂的眼角仍看得出昔時的濃眉大眼,運動衫口袋印有農會標誌,長久日曬的黝黑質樸臉孔因他的逼近而顯得緊張。
他們長得不像,他也不認識他,可他卻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熟悉到令他心驚肉跳,像是一股烈焰竄燃而起,瞬間燒毀他的意識。
「若屏!」他有些喘不過氣來,抬手尋找支援。
「我在這裡。」她也意識到什麽事了,緊緊握住他伸過來的手。
「請問你認識……」他穩住自己的聲音:「你認識蔡雪櫻嗎?」
阿伯看他,又看蕭若屏,再低頭看照片,看了很久,好像打算要看到照片裡的房子走出人來才罷休,最後,終於抬起頭來,神色變得平靜。
「我不知道她的全名,但我認識小櫻。」
***
小櫻是媽媽的小名,他沒聽爸爸喊過,只在母親的告別式上,聽過年邁的外公外婆悲慟地哭喊著小櫻。
而在那場企業家夫人的喪禮上,爸爸哭過嗎?神情哀戚嗎?
他沒印象。
三人走到人行道上,大馬路上車聲轟隆隆震耳欲聾,壓過了他心裡不斷吼出的疑問,他再次看到他胸口的農會標誌。
「櫻花樹是你種的?」這是他唯一能問的問題。
「是的。」
「杜鵑、龍柏、山茶,也是你種的?」
「是的,還有木槿、金露花,草皮也是我舖的。」
王明瀚全身戰栗,他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與生俱來的基因是不容抹煞的,某個事實已經不言而明了。
柔軟的手掌覆到他的手上,輕輕拍撫,他轉頭看到她眼裡的了然,握緊的拳頭陡地鬆開,改而握住她的手。
「阿伯,」蕭若屏問說:「你們做完園藝工程,都會拍照留念?」
「那是頭家的習慣,他從還沒做之前開始拍,中間過程也拍,再拍完工。」阿伯如實答來。「我那時候很年輕,是學師仔的學徒。」
「種花很有趣,做出漂亮的花園更不簡單,阿伯後來出師了?」
「還沒出師就跑回下港了。」阿伯將整個只袋遞出去,露出憨厚的笑容。
「小姐,這給你,八卦雜誌很沒營養,我不要了。」
蕭若屏接了過來,她不知道阿伯看到報導時,是有怎樣震驚懷疑的心情,所以才會來台北尋找他也不敢肯定的答案。
「這裡有今天上課的講義,阿伯要拿回去嗎?」
「啊,今天講客戶行銷,我聽了很有道理。」阿伯拿回講義,小心地摺疊起來。「我拿回去研究,再講給阮大漢仔聽。」
「阿伯你家大漢仔在做什麽事業?」
「他做那個也是要接待客戶的。」阿伯在褲袋掏啊掏,從橡皮圈套住的鈔票證件裡抽出一張名片。「這是阮大漢仔開的休閒農場,小姐有空來玩啊。」
「好呀。」蕭若屏接過名片,發現他連照片也一起送過來了。
「這也給你。」阿伯開朗的笑容轉為幽沉。「照片本來就是要送出去的,一直沒送出去。」
「要送給小櫻?」她謹慎地問。
「嗯。我請頭家多洗一張,本來想拿給她,這邊牆角第六棵山櫻花是為她種下的。」阿伯的聲音變低了。
「阿伯怎會認識她?」
「她說她是幫這戶人家煮飯的,一個人整天待在山上很寂寞,冬天很冷,花都不開。那時候是秋天,我跟她說,很快,等過了冬天,這五棵櫻花就會盛開,她終於笑了,一直問我該怎麽種花才容易開花。」
「我整整做了一個月的工期,每天中午她幫我蒸便當、泡茶給我喝,我們一起坐在廚房外面的石階吃飯聊天,那時候我真的很年輕啊……」
然後,就發生了某件事嗎?蕭若屏從阿伯轉為迷離的神色中猜想到了當年曾經有過的愛戀激情,也因此孕育出一個小生命……
「後來完工了,我很想她,更想帶她下山。」一開了口,過往記憶源源流出,阿伯又說了下去:「隔一個星期六下午,我拿了這張照片,藉口送花苗,歐巴桑開門讓我進去,我不好意思問小櫻在不在,就先到花園忙,想說忙完再到廚房找她,一部大轎車開回來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董事長,然後司機跑去開車門,小櫻從車子出來,她穿一件很漂亮的櫻花色旗袍,頭髮梳得高高的很有氣質,司機叫她夫人,歐巴桑站在門口也叫她夫人,兩個小女孩在車上睡著了,哭著叫媽媽說不要下車。」
「那天太陽好毒,曬得我眼睛好痛,小櫻也看到我了。她沒有說話,就跟董事長進屋去,我全身發抖,隨便弄好花苗,手也沒洗就衝下山。」
「小櫻瞞我,我不怨,是我軟弱,不敢再面對她。我很害怕,怕萬一讓董事長知道我們的事,他要叫人打死我,我還有阿爸阿母要養,我擔不起,所以我只能逃,那天晚上我就跟老闆辭頭路,回去老家種花。」
「過了一年,我相親結婚了,阮某雖然恰北北,但伊是個好某,伊跟著我吃苦,為我車養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三十幾年的夫妻了,是沒什麽秘密啦,但有的是屬於我的秘密,我就放在這裡。」
阿伯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長長的往事說下來,他神情始終平靜,沒有抑揚頓挫,沒有情緒起伏,彷彿是在念一篇文章——或許,這篇文章早在他心裡翻攪三十多年,再也激不起任何波瀾。
「我只是不知道,原來小櫻這麽早就走了……」
阿伯望向王明瀚,眼裡隱隱泛出薄淚,兩人對望,卻是無語。
喧鬧塵世的夜空下,彼此都找到共同的答案了吧。
「阿伯你小孩也很大了,你當阿公了嗎?」蕭若屏問說。
「七個孫。五個內孫,兩個外孫。」阿伯再度露出憨厚滿足的笑容。
「哇,阿伯真好命耶,年紀大了這麽有元氣,為了幫你大漢仔的事業,還上來台北聽演講?」
「是啊,活到老,學到老,我還有在上社區大學,學吹陶笛哩。」阿伯說得開心,抬手看了錶。「哎喲,我要趕客運回去了。」
「阿伯,我們有車送你去車站。」
「不用了,我會坐捷運,我認得路。」
「呃……」王明瀚想說話,卻仍是什麽都說不出口。
「你事業做得很好。」阿伯微笑點頭。「嗯,很好,這樣很好。」
目送阿伯離去,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蕭若屏覺得他的背影很像王明瀚,只是不再寂寞,而是踩著輕快穩定的腳步,穿越路口,走向他們再也看不見的遠方。
轉頭望向王明瀚,他猶怔忡,她伸出手掌,緊緊握住他的。
***
他們沒去吃小火鍋,而是在街上漫遊,隨便走,隨便看,肚子餓了就進便利商店買飲料麵包,然後繼續走,繼續看,再去買飲料麵包。
路上有人有車,各自演繹自己的人生。城市裡,百萬個故事在流動。
「若屏,對不起。」他先開了口。
「幹嘛老是跟我說對不起?」她笑。
「上次也是這樣,本來要請你吃晚餐,剛好被叫回家——今天又有這件事……」
「你的事比較重要。」
「謝謝。」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應該釋懷了吧。她也鬆了一口氣。這兩個月來,他就像洗三溫暖似地,冷熱交錯泡來泡去,任是再強健的身體也受不了那不斷改變的溫度。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1:01:07
第十五章
「你覺得呢?他是你親爸爸嗎?」
「我不知道。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阿伯應該也不知道,只有老天知道。」
雖說把兩人湊在一起驗DNA就知道真實結果,但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也沒必要再去追根究底了。
「我小時候總是看到媽媽在看花園,我以為她在等爸爸回來,但也許不是,她是在看櫻花樹,等待他的出現。」他的語氣還是有些黯然。
「你媽媽在看什麽不重要,我想,最重要的是她正在陪伴她調皮搗蛋的小兒子,不讓他玩到從樓梯摔下來還是撞到桌角吧。」
「對!」他眼睛亮了起來。
「這張名片……哎呀!」她掏出名片,看到上頭的負責人名字。「他家大漢仔姓陳耶,姓陳的那麽多,以後你小孩找對象可得注意嘍。對了,忘記問他女兒嫁給姓什麽的。」
「不急,先生出我的小孩再說。 」
「名片?」她避開他的目光。
「你先幫我保管,還有照片。」
「好。」
「奇怪,好像沒那麽震驚了。」他語氣更開朗了。
「因為你長大了。」
他停下腳步,凝望那張充滿深深關切的笑臉,他無法想像,若今晚沒有她,他是否還有勇氣 去尋找更多的答案。
「若屏,謝謝你,謝謝你總是陪在我身邊。」
「我只是剛好在你身邊,不用謝啦。」她逕自往前走,再次避開那雙越來越灼熱的眼眸,忍不住要用碎碎念來驅走心里莫名的焦躁。「吼,你到底要跟我說幾百次謝謝對不起呀?不要這麽客氣好不好?真受不了!那封信也是這樣,一直對不起,看得頭都暈了。」
「你有收到信?!」他驚訝地問。
「有啊。」她嘿嘿笑。「我那時候搬家,弄丟了高職畢業證書,回去補辦時,承辦人員還認識我,就說有我的一封信。」
「我問過好幾次,你怎都不承認?」
「我不知道你寫那封信是什麽意思,除了為那件事道歉以外,整篇就像文藝青年的無病呻吟,我想說是不是你失戀了,想要填補心靈的空缺,所以要拐我這個年幼無知的妹妹出去見面。」
「我沒說我失戀啊。」他努力回想。奇怪,我到底寫了什麼,怎會讓你覺得像是失戀?」
「什麽太陽撞地球啦、生命廢墟啦,還跑出一個希臘神話的薛西弗斯,害我趕快去翻書查典故。還有被判死刑、下地獄啦,整封信看下來就是被女朋友甩了,痛不欲生。」
「怎會這樣?」他簡直是啼笑皆非。「我嘔心瀝血、字字血淚的信竟被你當成是失戀的無病呻吟?」
「所以我看完就丟在一邊,不理你了。」
「好吧,就算最早你收到信的時候,還記恨王業那件事所以不回我的信,後來我問你,又當面跟你道歉,你總該承認吧?」
「一開始就沒打算回信,幹嘛要承認?也不知道你談了什麽轟轟烈烈可歌可泣的戀愛,寫得那麽文藝腔,我又不是愛情顧問!」
「哦?你不是愛情顧問,所以很不願意聽我的戀愛故事了?」
「王先生,你的戀愛故事我可沒興趣,我崇拜的白馬王子竟然還會被甩,實在有夠遜的了。」她故意一臉鄙夷。
「你明知道不是這回事,還怪我沒寫清楚。」他搖頭笑。
「但你為了遵守你和你父親的約定,也絕不可能寫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好,就算我有回信,或是說有收到,你會直接跟我說你的遭遇嗎?」
「不會。」
「對,你不會。你就是這樣,把事情悶在心底,一個人吞下去,就算我們有類似的遭遇,但你也不可能講給一個不相干的妹妹聽,所以寫了一封不知所云的信,當作是發牢騷,有個寄託,結果造成我的困擾。」
「對不起。」
「又來了。」她綻開笑容。「後來過去你爸爸那邊後,我回去再把信拿出來重看一遍,這才明白你到底在寫什麽。以後有話直說,當我是你的朋友,不要再拐彎抹角,更不要藏在心裡,會得內傷的。」
「好。」
幽暗遠揚,他的花園徜徉在溫柔陽光 下,盡情地盛放最鮮妍的花朵。
他的心情,她都懂。這些日子以來,有她的陪伴歷經這麽多事,絕非偶然,因為是他追逐著她,將她引入他的生命裡,從此互相扶持走過。
若非他被父親逐出家門,他不可能去體會一個受傷小女孩的心理,至多就是道個歉,或是以他出身豪門的傲慢心態賠錢了事,他們可能就這樣擦肩而過,再也不會有交集,徒然錯過一個能夠真心相待的好女孩。
以前看她天真可愛,現在還是一樣天真可愛,但這是經過淬煉後的純真和聰慧,他不想只當她是朋友,而是終身的知己、伴侶。
強烈的渴望催促他的腳步,他上前拉住她的手。
「你剛剛說,我是你的白馬王子?」
「以前啦!」她臉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你怎麽都不再叫我王大哥了呢?」
「拜託!」她抽開他的手,跨大腳步往前走,幾乎快跑起來了。「小時候的事情不要再拿出來講,噁心到快吐血了。」
「蕭若屏!」他追著她。
「幹嘛?」
「嫁給我。」
「嗄?」她慌了,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或許是車聲太吵,聽錯了也說不定,她腳步不停,連珠炮地說:「你今天累了演講講太多話語無倫次了時間很晚我要回去你不用送有空再聯絡。」
「到底是誰語無倫次?」他笑著追上去。「不要跑!」
「嘿!」她乾脆跑步起來,還有餘力回頭笑他:「我百米校隊不是蓋的,你有本事就追呀。」
「你還真會跑!」他伸手去抓,連個馬尾巴都抓不到。
「哈哈,壞人追來了,救命啊!」她玩心大起,邊跑邊叫。
「別跑!今天要是追不上你,我就陪你跑整個台北市!」
「哇哈哈,救命啊!」
她開心大叫,她的白馬王子沒有白馬,得靠雙腿才能追她,還跑輸她,真是有夠狼狽了,她得意洋洋,跑得更加起勁。
「哎!」人行道的地磚沒有鋪平,她右腳絆了一下,她馬上踩穩左腳,雖不致於跌倒,卻也晃了幾晃以穩住身形。
「還跑?」他大步向前,手臂用力一箍,已將她攬入懷裡。
「救——」她整個人驟然貼上他的胸膛,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放開!」急促的腳步聲從後面追來,有人大吼:「前面那個男的!快放開她!」
兩人回頭一看,竟然是警察,他一愣,卻只是稍微鬆開她的身子,手臂仍是護衛式地圈住她。
「小姐,你不要怕。」警察先生跑過來,向王明瀚大聲喊話:「叫你放開她,聽到了沒?」
「啊!不是啦!」蕭若屏嚇一跳,趕快主動跳上前解釋:「警察先生你誤會了,我們是追著玩的,他不是壞蛋。」
「你們在玩?你不是喊救命?」警察錯愕。「他不是色狼?」
「不是不是!」她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他是我老公啦。」
「她是我親愛的老婆。」他手臂橫到她腰間,再將她撈回身邊。
「你們是夫妻?沒家暴?身分證呢?」
兩人找出身分證,這才發現原來不遠處有一塊派出所的招牌,她一路喊救命跑過去,竟驚動了裡頭的值班警察。
「我們真的是在玩的啦。」蕭若屏再摸摸他的臉,以資證明。
「我的老婆孩子心性,喜歡讓我追著跑。」他也按按她的頭頂。
「都穿西裝打領帶的大人了還在路上玩?」警察口氣很兇,對照身分證和本人長相,又翻了背面。「不是結婚了,配偶欄怎麽是空的?」
「我們還沒去登記。」兩人很有默契一起回答。
「趕快去登記。」警察再望向本人。「王明瀚?你名字很熟捏?」
「他上過電視。」蕭若屏說。
「真的?」警察神色緩和些了,好奇地問:「拍過哪出偶像劇?」
「他不好意思說,不出名啦,收視率不好很快就下檔了。」
「哦?」警察半信半疑,將兩張身分證還給他們,板起臉孔。「以後不要在路上亂叫救命、失火的,會嚇到別人。」
「是的,不敢了,警察先生您辛苦了。」蕭若屏趕快哈腰。
「對不起,是我們不對。」王明瀚也道歉。
警察轉身回派出所,他們也加快腳步往前走。
「好丟臉,趕快走了啦。」蕭若屏兩手捧了臉蛋,無顏見市民父老,低了頭,越走越快,不時轉回頭看警察先生是否已進去派出所。
「呵呵……」
「咦!」有個憋住的笑聲也在笑她?「喂!你笑什麽?你差點被警察抓去關,都不會不好意思哦?」
「哈!拍偶像劇?」王明瀚笑得東倒西歪。「請問蕭若屏小姐,我的女主角在哪裡?」
「那個……你本來就上過電視新聞,是警察先生自己誤會的,看人帥就以為是拍偶像劇。」
「我真的很帥嗎?」
「好臭屁!別這麽自戀好嗎?」
「哈哈哈!」他縱聲大笑。
哇,她的王子笑得好開心,哈哈哈地肺活量好大、好響亮 ,她忽然發現,這應該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爽朗大笑吧。
這是發自肺腑的笑,真實的、放開的、愉快的,不再有偽裝和掩飾,就是開開朗朗地豪邁大笑,海闊天空,自由自在。
她也跟著哈哈笑,可為何……一股熱淚衝上眼眶了呢?
她真的很高興、好歡喜看到他拋開一切束縛,管它身世,管它爭產,管它世上亂七八糟的紛紛擾擾,就在此刻,回歸一個最自然本性的他。
她陪他一起笑,眼角流下水水的東西,她拿手胡亂抹去,又繼續笑,抬眼便迎上他直視過來的目光。
這個凝視的目光她看過太多次了,他的瞳眸是一座幽深的森林,吸引著她進去探險,然後一步步逐漸吞噬她——她心頭一慌,抬腳就走。
「不要再跑了。」他伸臂摟她入懷。
她是跑不掉了,整個人籠罩在他溫熱的氣息裡。
他的擁抱總是那麽系密,她陷在他的胸前無法呼吸,只得仰起臉來看他,但隨即又被那近在眼睫的灼灼注視給燙到,臉熱,身熱,心更熱,逼得她不得不閉上眼睛以逃開那焚燒也似的凝視。
熱氣襲上她的臉頰,他的吻落了下來,她也墜進森林的最深處。
他輕柔地啄吻她,細細密密地,直吻到她身心輕顫,再以舌馭開她的唇瓣,輕輕地纏住她的舌尖,溫柔挑逗,探了探,舔了舔,在在都勾動著她體內最敏感的神經,令她不自覺地去回應,才怯怯地碰了下,他擁抱的指掌便往她背部捏壓進去,唇舌也更加深入地纏綿吮吻。
她暈醉在他的深吻裡,唯一還記得的,就是同樣去擁抱他,緊緊地貼上他的胸口,祈求著彼此更親密、更熱切的接觸。
大馬路邊,人車往來都不重要了,他同樣熱烈地渴求她的甜美,雙手從她的背部滑了下去,再緩緩地從腰間往上到她的渾圓。
「不……不行。」她還殘存著一點理智,在親吻的片段喘息裡說:「警察又要來趕人了……」
他暫停動作,緩緩地離開她的唇,目光依然灼熱如火。
「若屏,我們回家了。」
幽靜的森林裡,有一條清淺小溪,陽光照在溪水上,反射晶瑩耀眼的光芒;她循著溪水尋到了源頭處,在那裡,有一座花團錦簇的花園,萬紫千紅,鮮豔奪目,她和他,縱情追逐嬉遊……
夜裡,蕭若屏醒來,花了好幾秒才想到自己身在何處。
她躺在王明瀚的床上,身邊有他,她睡在他的臂彎裡。
十七歲的她,哪能想到將來會和她的白馬王子擁抱、親吻、做愛?
許許多多的變數將他們兜在一起,盲目的崇拜轉為說不出口的愛戀,他們共同走過近一年的日子,身與心的距離也越來越近,終至結合。
然後就一輩子過下去了嗎?
她側過身,撫上他的胸口,感覺他規律的呼吸起伏,指頭輕緩滑移,來到他的下巴,摩挲著他拿來癢她的鬍渣,平常見男同事忘了刮鬍子,總覺得髒髒的,怎麽換了他就是性格加性感加上性福呢?
指頭感受著那紮手的粗硬麻癢,她忽然口乾舌燥了。
暖熱的唇瓣吻上她的指頭,她停下動作,讓突如其來的心悸慢慢平復下去,他索性抓起她的手,細細地吻著她指掌的每一個方寸。
「吵 醒你了?」她輕輕問。
「還不習慣旁邊有人睡。」
「我也不習慣。」她縮回手。
他的手追逐過去,整個人順勢覆上她的身子,彼此裸露的身軀再度相貼,彷如接通電流,兩人皆是一陣輕微的戰栗。
「不過從現在開始,我已經習慣了,你也要趕快習慣。」
他凝望她,手掌溫柔地摩挲她的手臂,聲音好低沉、好溫柔。
她想哭。他的黑眸好深,眉毛好濃,鼻子好挺,嘴唇好軟,她早就習慣他這張臉,也會慢慢習慣他的身體、他的一切……
「你在看什麽?」
「我在看你上面天花板的陰影。」她移開視線。「我在研究檯燈該怎麽擺,照到電子鐘的外殼反光,才會投射出那個斜斜的梯形。」
「講完了?」他好笑地問。
「唔。」
「你在看我,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看我。」他摟住她,親吻她那雙靈活的大眼睛。「我就在這裡,讓你看個夠。」
她讓他的熱氣給薰得閉上眼,想笑他是臭屁王,可再睜開眼,一望見那道淡疤,便情不自禁伸手去撫,順勢壓下他的臉,主動送上她的親吻。
唇瓣相疊,他正待深入尋索,她俏皮地努嘴擋住,轉為含住他溫潤的唇,盡情去吸聞他純然的陽剛氣味。他先是被動地回應她,但很快地,他的鼻息變得濁重,反守為攻,迅速 探入,與她的小舌緊密尥糾纏,雙手也不住地在她身上游移,男人的慾望始終飽滿。
感覺他慾望不安分的擠壓,她肌肉變得有些緊繃,遂輕咬著他的唇,緩緩地退了開來。
仍是咫尺間的緊緊凝視,她看到他眸光裡的烈焰。
「我們這樣是互相取暖嗎?」她啞著聲問。
「我愛你。」
得到一個意外的回覆,她震呆了。
「若屏,我愛你。」他微笑看她,又說了一遍。
眼眶好熱、好酸,水水的東西又跑出來了。是被他的重量壓得血流不通,出現幻覺了嗎?還是今夜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少女的美夢?
可在迷濛淚水里,他的笑意是如此地溫柔,她伸手去撫,確實地摸到他又往上揚起的唇角,還有他輕輕吻上指頭的熱度。
是真實的,不是她妄想過度。
她該如何回應他?說愛,有那麽困難嗎?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他低頭吮起她的淚珠,轉身側躺,將她摟在懷裡,娓娓道來:「你想的沒錯。一開始我的確是抱著補償的心態,想為你做點什麽。或許我們都被放逐過,所以我覺得和你同病相憐;但這又如何?如果不是這個出發點,我們有機會更加認識對方嗎?」
他往她臉頰吻了又吻。「而且,相處久了,感情出來了,我為你做的不再是補償,也不是向你取暖,我就是想看見你,想跟你在一起,想和你鬥嘴,想聽你哈哈笑,也想每天早上睜開眼睛,跟你說早安,更想在半夜突然醒來時,能握著你的手,再度安心入睡。」
她貼著他的胸口,聽他低緩的聲音直接震盪進她的耳裡,彷彿被他的話語所引導,她手掌伸了出去,一尋找到他的,立刻彼此緊緊交握住。
她何嘗不也想在孤獨的夜裡尋求他的呵護和陪伴?
互相取暖又如何?只需一個手掌交握,或是一個擁抱,甚至是幾句交談,他們皆能從對 方得到更多的能量。
「小傻瓜。」他捏捏她的臂膀,疼惜地說:「愛我就愛我了,你只管讓我來寵你,想那麽多做什麽?」
「我一直很克制……」她沒辦法一次把話說完,都已經這麽親密了,卻還會莫名的害羞,講到最後聲音就消失不見了。
「克制什麽?」假伸掌捧起她的臉頰。
「我一直克制自己不要對你太著迷,免得一愛下去,就完了。」
「完了?」
「就是會很迷戀很迷戀,整天想看著你,想巴著你……」
「巴著我,就像現在這樣?」他動動手腳。
她這才發現,原來她正像只無尾熊,雙手雙腳交纏著他的身軀。
「咿呀!」講得正纏綿,他竟來笑她,她惱得伸腳踢他,卻不料立即被他雙腳給緊緊鎖住,那火燙的慾望也緊抵著她最敏感的神秘之澤,令她再也不敢亂動。
「我回家很累的那天。」他邊說邊拿指頭輕劃她的臉頰。「人身體累了,腦筋卻還在轉,很容易就會發生鬼壓床。那天嚇死我了,明明人清醒著,就是動不了,這就算了,也不是沒有這樣過,可這回還真的有一個女鬼偷襲我,好恐怖喔。」
「這……」又丟臉了,可她的臉仍在他的掌握裡,熱度從他的掌心燒進臉頰,再隨著血流竄燒到全身,她垂下了眼,不敢再看他。
「我立刻發現,那是你,我聽到你的笑聲,聞到你甜甜的氣味,所以我不再像以前一樣想努力醒過來,我很安心地睡著了。」
她望進他柔情笑意的眼裡,同樣的,有他,她也才能安睡。
「唉,天知道那天我有多想要你。」他說著,手掌已順著她的頸項撫摸下去。「我不想睡,我很想跟你說很多話,但實在累到頭痛,又想多看你幾眼,只好一直撐。」
想到那夜他拚命撐著不睡,原來背後還有這番心路歷程,她心裡甜滋滋的,也輕輕地笑了。
「還會鬼壓床嗎?」她有些心疼,常常鬼壓床可不好,表示壓力大。
「不會了。不過我歡迎你以後來壓我,保證夜夜好眠。」
「喂!」她去勾他的腳掌,以示抗議。
「我沒名字嗎?」這點他不爽很久了。「總是喂喂喂地叫我。」
「你叫王明瀚。」
「應該有屬於你我之間的叫法吧。」
「小王?小明?」她一說完,立刻滾開他的懷抱。
「調皮!」他不讓她滾,手腳並用抓回她,隨即翻身覆上她裸露光滑的身軀,以他優勢的體型和力氣壓制住她,熱吻也跟著落下。
綿綿密密的親吻遍布她的臉頰,再來到耳邊輕舔,直舔到她按撩不住逸出呢喃,扭動著身子想掙開這過分強烈的挑逗;他不放過她,雙手更往她柔軟的雪峰揉撫過去,熱吻繼續往下,重重吮吻過她的脖子,種下他宣示主權的粉紅印記,再移過了鎖骨,最後將整張臉埋在她的胸前。
她閉上眼,伸手撫摸他的頭髮,細細體會他不可思議的溫柔,但那柔緩麻癢的舔舐很快變成狂野的嗤咬,令她瞬間挺了背脊,呻吟出聲。
「明瀚,我們再來一次好嗎?」她急切尋得釋放,主動索求。
「好。」
「你可以?」
「是誰要再來一次的?」他挑眉。
她想到了稍早的初回猛烈衝撞,那種難以形容的銷魂痛楚和快感猶讓她身心悸動,此刻既想要他,又擔心他……
「你會不會太累、太操啊?」在他炙熱目光的注視下,她只覺自己躲無可躲,只能往枕頭里陷下去。「我怕你腎虧……」
咚!他差點棄甲倒地不起,不住地往她臉上噴氣:「女人不懂的事,讓男人來證明!」
「啊!還是先睡覺?」那雙黑眸瞪起人來怪深沉的。「不然吃頓消夜補充體力?我會煎蛋……」
他以熱吻堵住她的羅嗦,身下軟膩的胴體一再激發他強盛的渴望,他已是迫不及待以實際行動來回答她的問題了。
他愛她,愛她的可愛,愛她的馨甜,愛她的美好,愛她的柔軟,愛她的憨嗲,愛她的成熟懂事,愛這個愛他的她,愛到想將她融進自己的體內,徹徹底底地、永永遠遠地擁有她。
愛情早就在發酵,如今熟成,浪漫的夜晚裡,歡愛再起。
屋外小庭院裡,夜風追逐綠葉,花朵款款搖擺,有如輕唱合奏,向著天上星星傳遞一段甜蜜的戀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1:01:42
終章
星期日晚上,王家結束晚餐,父母親在客廳看電視,三兄弟坐在整理乾淨的餐桌邊,各自埋頭做他們的事。
蕭若屏上網看完產業新聞,便支著下巴,無聊地看他們三個。
大哥王明瀚坐在她右邊,右手翻一疊董事會議事記錄,隨時拿筆做註記,左手還能摟著她的腰,輕輕地搔她的癢;二弟王明鴻坐在他對面,對著筆電答答地敲鍵盤;她對面的三弟王明灌照樣拿了ipad抹來抹去。
「ipad2出來了。」她打破沉寂。
「我這台還能用,不必浪費。」王明灌頭也不抬。
「不錯喔,已經有節省成本的概念。」她拿起自己的平板電腦。「不過,你那個沒有USB,也沒flash,好用嗎?」
「借我看。」
她遞了過去,他接過,仔仔細細瞧了各項軟硬體功能。
「價格呢?」
「問你大哥。就算是他買的,他也不會說是他買的。」蕭若屏笑著往右邊那個沒事人看去。
「就跟你說,我去客戶公司上主管課程,他們送的。」王明瀚氣定神閒地說。
「是啊,平板是客戶送的,手機是抽獎中的,反正都不是你送的。」
「手機你不是知道了?」
「切!」她擺了臉色,再拿出來鞭屍:「我就說哪這麽巧抽到哀鳳,後來又上百貨公司網站看,真奇怪,上頭竟然沒有你的名字,還好我電腦上面有瀏覽記錄,找到你敲的網站,才知道是你弄個假網頁唬我。」
「不唬你,你不會接受,對吧?」他微笑撥撥她的馬尾。
「就算被唬了,我才不想還你,不拿白不拿。」
「你是暗戀我,怕說破了,連當朋友都不成,就害單相思了。」
「你才暗戀我,每天拿東西餵我,故意討我的歡心!」
「他們兩個?」王明灌很想翻白眼、吐白沫給他們看。
「謝宏道警告我說,最好遠離這兩隻,免得被他們閃到瞎掉。」王明鴻笑「謝宏道煮的牛肉麵真的很好吃。」
上星期他們去大哥大嫂位於綠活山莊的新房子,沒想到女方找了同事團和親友團來,向來懶得交朋友的王明灌莫名其妙認識了一大堆人,然後兩個雙胞胎就纏著他問大學科系,下週末他們還要一起去看棒球呢。
那位他叫大嫂的女人,似乎很能收服她身邊的人,把大家統統拉在一起,王家有她的加入,應該會有很不一樣的鮮活氣氛吧。
好不容易,等長兄長嫂鬥嘴玩夠了,王明鴻這才假咳一聲。
「我算出來了。」他將筆電轉了個方向。「大哥你看,這是兩個投資案的預估收益比較。」
「嗯,另外還得考慮研發成本和智產權,你跟大姊夫商量,但一定要表達你自己的意見,然後選擇最好的方案提交下次董事會。」
「好。」
「這次董事會的重點我都勾出來了,幾個執行問題我幫你寫好大方向,你再想想該怎麽做。」
「好。」
蕭若屏再撐起下巴,看他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這個家、這個集團仍然暗潮洶湧。明灌因為看不慣二姊拿過世的親生母親名譽做為奪權工具,已回到母親和二哥這一邊;而二姊奪權失敗,短時間之內不好意思回娘家——大姊夫保住王業電子總經理的寶座,所以仍然會和大姊過來打招呼,但總是不留下吃飯,又要趕去參加社交宴會。
以後會怎麽發展,沒有人知道,但她相信,她最有能力的企管專家老公一定盡奉事做到最好。
「明鴻,三年。」王明瀚突然出聲。
「不是說五年嗎?」王明鴻一愣。
王明灌知道兩位哥哥說的是接班時間。
「我想多留點時間當奶爸。」
「還不知道生不生得出來。」蕭若屏有點擔心。
他們是有共識,他們都忙,他要協助打理集團,她要扶穩剛有起色的福星,所以打算最快一年後再來「做人」。
「生不出來有什麽關係,讓他們去生。」王明瀚笑容爽朗,目光從兩個弟弟轉回那張俏顏。「我服侍老婆大人就好,想去哪裡玩?」
「陽明山。」
「乖,幫我省荷包。」他滿意地摸摸她的頭。
「你應該敲他去阿拉斯加冰河之旅。」王明灌表示意見。「或是地中海豪華郵輪、杜拜七星級帆船飯店渡假都不錯。」
「你女朋友都敲你這樣的行程啊?」蕭若屏笑問。
「你為什麽要娶這麽強悍的老婆?」王明灌質問他的大哥。
「大哥一定很聽大嫂的話。」王明鴻笑說。
「愛上了,沒辦法。」王明瀚不厭其煩地摸老婆的頭,當她是小孩似地。
「家裡隨時有算盤在伺候,我很乖的,是不是呀?」
「最好是!」老婆大人翹了下巴。
「筆記借我。」王明灌趕快中斷他們茶毒兩個幼弟的身心。
王明瀚和王明鴻不明白弟弟要借什麽筆記,只有蕭若屏笑咪咪地拿起背包,掏出筆記本。
「拿去,正好帶在身邊。」
「我去影印,馬上還你。」
「企管課的筆記?我也有抄啊。」王明鴻不解。「怎麽不借我的?」
「大概是我的程度比較差,他認為我抄得更詳細吧。」
「我覺得……大哥,」王明鴻領悟道,「明灌不是服你,他是服了大嫂。」
「服誰都好,你們都是我的弟弟。」王明瀚笑得云淡風輕。
王明鴻定定地看著大哥,轉回來拿ipad的王明灌也默默地盯住大哥的背影。
「明瀚?」著急的聲音從餐廳門口傳來:「明瀚回來了嗎?」
「明瀚回來了,不是坐在那邊嗎?」陪伴的王夫人指了過來。
「爸,你別急,慢慢走。」王明灌過去護在父親身邊。
王明瀚和蕭若屏立刻起身,過去給老人家看。
「爸,我在這裡。」
「回來就好。」王兆昆一看到高大穩重的兒子,焦躁神色隨即緩和下來;再看了他身邊的人,疑惑地問:「她是你太太?」
「是的,爸爸,她叫若屏。」
「這個女孩子眼睛大大的很可愛,你們有相愛嗎?」
「有。」兩人一起回答。
「有相愛,很好,很好。」王兆昆點頭。
「爸,我和若屏十月十日結婚,要請你和媽媽主婚。」
「十月十日?」王兆昆轉向老婆說:「你去記下來,再挑最好的一套西裝,我來準備寫致詞的講稿。」
「謝謝爸爸。」
王兆昆又繃起他數十年如一日的嚴肅面孔,徑自轉過身,拄著拐杖讓老婆和兒子扶回客廳去。
這樣,很好了。
王明瀚心情平靜,雖然已經不知道第幾迴向爸爸介紹若屏了,但至少現在爸爸身體健康,一家人有空能聚在一起吃飯,他真的很滿足了。
「我們去陪爸爸看電視。」
「好。」
兩人收拾桌上的事物,而王明鴻早就識趣地抱著筆電閃開了,以免接下來又要傷害他的視力。
王明瀚幫老婆大人拉好背包拉鍊,抬起頭,看見了一雙水亮的明眸大眼,亮晶晶,笑盈盈,嬌美又嫵媚。
「你在看什麽?」
「我在看你。」她朝他綻出甜笑,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我在看我最愛的男人。」
他摟住她,給她一個深長的熱吻,直吻到她雙眼迷濛,唇瓣潤紅,這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她。
「你想看,晚點回家再繼續讓你看嘍。」
然後,牽手一生,一輩子看到老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9-23 01:02:16
後記
朋友看完《七巧要出嫁》,有點失望地跟我說,本來還期待男主角可以培養出古代的女企業家,結果卻是看得不過癮。我去翻翻書,想了想,咦!這本主題是講七巧要嫁人,牛青石只是幫她開店,教她記帳,並沒有積極培養她成為大老闆啊。哎,或許每個人看故事的期待值皆不同,但朋友的想法倒給我寫《妹妹戰記》的靈感,藉由明瀚在公事和私人感情的推動下,幫助若屏在工作和生命上有所成長。
當然了,若屏並非一步登天,也不是從此風調雨順,她仍然不斷在學習,累積經驗,以後家裡有一個顧問老公,應該是非常好用的了。
生命是場戰鬥,跟外在環境戰鬥,跟自己的內心戰鬥。有時,並不是一定要爭得什麽不可,而是要學會不去爭,不去計較,掙脫心魔,便是海闊天空,知足常樂。
說起企管顧問,默雨第一次碰上,是在以前那家《我們在戀愛嗎?》拿來做背景的公司。當時年輕的我還以為公司準備奮發圖強,所以請企管公司來診斷問題,但資深同事一語就戳破公司的目的,那就是:「藉由企管公司的評估」來合理化成本問題,並且拿來做為裁員的正當理由。」嗚嗚,好恐怖,我們叫瀚哥哥是不做這種事的,他絕對是認真揪出企業的內部問題,然後再幫他們做改進,人事不過是其中的一項罷了。
現在回想起那家企管公司,神龍見首不見尾,也不見他們來公司現場發掘問題,而是發下問卷,要我們寫下做什麽工作花多少時間或是達成效率。問題是,不是每件工作都可以拿來量化成數字,譬如跟相關部門討論業務啦(若屏和主管談訂單生產),或是突如其來的員工糾紛(若屏處理洩漏薪資同事之事),這該如何算出時間和效率呢;若拿企管顧問的標準來評估默雨的寫作績效,恐怕……默雨還是先掩面逃走吧。
至於王哥哥他父母(複數)的恩怨情愛,好像沒有做一個完整的交代。一方面如若屏所想的,那都是過去久遠的事了,當事人皆已老、病、死,還挖什麽陳年往事呢,另一方面是怎麽有點苦情鄉土劇的感覺啊:以後有機會寫兩位王弟弟(假如有機會啦),再說了。
最後,祝咱們明瀚哥哥和若屏妹妹幸福美滿,事業飛黃騰達!
---全書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