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我的第一次很神奇,至今我還想不出其中的奧秘。那天是我的五歲生日,我們去了斐爾特自然史博物館1斐爾特自然史博物館(Field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在博物館學這一範疇,堪稱世界第一。恐龍的骸骨、古代埃及的木乃伊、瑪雅帝國的出土文物等,均極其珍貴……我想我在此以前從沒去過那裏,整整一周,父母一直在向我描繪那裏是多麼有趣:大廳裏立著不少大象標本、恐龍骨架化石、始前洞穴人的立體模型。媽媽當時剛從悉尼回來,她帶給我一隻巨大的、藍得刺眼的蝴蝶,學名天堂鳳蝶,它被固定在一個充滿棉花的框子裏。我時常把標本框貼近臉龐,貼得很近,直到只能看見一片藍色,直到產生一種奇特的感覺。為了回味它,我曾在酒精裏尋找徘徊,最終我遇到克雷爾時,才真正找回了它,那種完美的天人合一、渾然忘我的感覺。父母帶我去博物館之前,早已向我描繪了一盒又一盒的蝴蝶、蜂鳥和甲殼蟲。那天,我激動得天沒亮就醒了。穿上運動鞋,帶上天堂鳳蝶,我披著睡衣來到後院,走下臺階跑到河邊。我坐在岸上注視東方泛起的亮光,遊來一群鴨子,接著一隻浣熊出現在河對面,好奇地打量我,然後它在那兒洗乾淨它的早餐,享用起來……我也許就這樣睡著了,突然聽見媽媽喊我,被露水沾過的臺階滑溜溜的,我小心翼翼地,生怕手中的蝴蝶滑落。我一個人跑出去讓她有點生氣,可她也沒有怎麼怪我,畢竟那天是我的生日。
這是奧杜邦3奧杜邦(John James Audubon),美國第一位通俗的鳥類學作家,其代表作《美洲鳥類》羅列了他於19世紀初在旅行途中所繪的一系列水彩畫作,包括435種美洲鳥類。的《美洲鳥類》,精裝版,雙大號畫圖紙開面,要是豎著放,幾乎和五歲的亨利一樣高。這個版本是現存的最善本,我曾花了無數下雨的午後仔細欣賞它。我翻到第一塊圖版,「普通潛鳥,」他讀出聲來,「它們看上去真像鴨子。」
我靜靜地坐著,回想我的媽媽。被腐蝕的記憶,讓人啼笑皆非。如果一定要從童年算起,媽媽在我的印象中早已暗淡,只有極少數的特別時刻,才會在腦海裏清晰地顯現出來。一次是我五歲時聽她在芝加哥抒情歌劇院2芝加哥抒情歌劇院(Lyric Opera of Chicago),在音樂方面芝加哥是藍調、爵士樂、音樂劇(Lyric Opera)的發源地。演唱《露露》3奧地利歌劇作曲家貝爾格(Alban Berg) 1929年創作的歌劇。,記得爸爸當時坐在我身邊,第一幕結束時,他微笑著仰視媽媽,激動萬分。還有一次在芝加哥交響音樂廳裏,我和媽媽並排坐著,觀看爸爸在布裏斯4布裏斯(Pierre Boulez),著名的指揮家、作曲家。的指揮下演奏貝多芬。我記得有一次他們允許我留在客廳裏一同參加他們的聚會,並為所有來賓背誦布萊克的「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燃燒著煌煌的火光5選自英國詩人布萊克(William Blake)的《老虎》。此句為詩歌開篇的首句,郭沫若譯。……」,最後我還模仿了幾下老虎的吼聲,我那年四歲,表演結束後媽媽過來一把抱起我,親吻我,所有的人都熱烈地鼓掌,她那天塗了深色的口紅,我還堅持要留著她的唇印去睡覺。我記得有一次她坐在沃倫公園的長椅上,爸爸在一旁推著我蕩鞦韆,她的身影在我眼中來來回回,時近時遠。
亨利:我在會所的圖書館裏轉悠,吃了些法式吐司,取出一本豪華精裝的首版《黑暗的心》11《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英國作家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ard)寫於1899年的經典小說,講述主人公逆剛果河而上前往非洲腹地、檢視西方殖民者野蠻行為的自省旅程。小說以魔術般的筆法成就了一部現代神話,歐洲人的剛果河之旅其實就是駛向自身的黑暗內心。,它很可能從來就沒被人翻過。眼角的餘光裏,會所的經理正飛速地向我走來,於是我合上書,放回書架。
亨利:我們把結婚蛋糕切開,分著吃了。克雷爾拋出她的花束(查麗絲接住了),我扔出克雷爾的襪帶(在所有人當中,居然是本接到了)。樂隊開始演奏《搭乘A字型大小列車》11《搭乘A字型大小列車》(Take the A Train),是比利‧斯特雷霍恩(Billy Strayhorn)創作的一首經典的爵士歌曲,其內容圍繞穿越紐約的地鐵線而寫成。這首歌後來成為艾靈頓公爵的主打歌。,人們翩翩起舞。我和克雷爾、金太、愛麗西亞、查麗絲分別跳過一輪之後,輪到了海倫,她可是個炙手可熱的尤物。克雷爾被高梅茲摟著,我漫不經心地陪海倫轉著圈,看見希麗亞‧阿特裏把高梅茲支走,高梅茲也順應把我趕走。當他抱著海倫轉到別處去後,我則混入了吧檯的人群中,欣賞克雷爾和希麗亞的舞姿。本過來找我,他喝著蘇達水,我要了杯伏特加湯尼。本把克雷爾的襪帶纏在自己的胳膊上,好像戴孝似的。
「那是誰?」他問我。
「希麗亞‧阿特裏,英格裏德的女朋友。」
「真奇怪。」
「是啊。」
「高梅茲那傢伙怎麼了?」
「什麼意思?」
本盯著我看了一會,然後轉過頭去,「沒什麼。」
(晚10︰23)
克雷爾: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彼此親吻、擁抱,一路走出會所,啟動那輛噴滿了刮鬍膏、後面還掛了一串易開罐的汽車前進。我在露珠客棧22露珠客棧(Dew Drop Inn),美國連鎖汽車旅館。門前停了車,這是銀湖邊一家俗氣的小汽車旅館。亨利睡著了。我出來,辦完入住登記後,請前臺的小夥子幫忙把亨利扶進房間,他把他放倒在床上,又幫我們把行李也搬了進來,他瞥了一眼我倆的禮服和不省人事的亨利,嬉皮笑臉地看著我。我付了小費,他離開了。我脫下亨利的鞋子,又鬆開他的領帶。接著我把自己的裙子也脫下來,放到椅子上。
Louis De Bernieres),1954年生於倫敦,1993年被評為英國最著名青年小說家之一。的小說,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如同在我身體的琴弦上快速撥弄。我沒當回事,一切都很正常,亨利離開已經兩個多小時了。我擔心了一會兒,接著就完全沒在意了。又過了半小時,我還沒有真正地警惕。突然,那種奇怪的感覺開始變得像痛經一樣,大腿之間似乎有些黏黏的血。我起身走進衛生間,褪下內褲,全都是血。哦,我的天啊。
亨利:未來的某一天,在芝加哥美術館11芝加哥美術館(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建館於1891年,其藏品跨越五千年的歷史,是美國三大博物館之一,其印象主義及後印象主義派的收藏品僅次於法國。其入口處臨密歇根南大街,後文中提及其正門口的兩頭大銅獅是芝加哥市的標誌之一。的超現實展廳裏,我穿得並不得體:我盡了全力才從存衣室裡弄到一件黑色長大衣、從保安的更衣箱裏搞到一條褲子,我還找到一雙鞋,通常鞋子是最難找的。我還準備去偷只皮夾、去小賣部買件T恤、吃頓飯、欣賞一下藝術,然後再離開這座大樓,去另外一個充滿商店和酒店客房的世界隨處轉轉。我不知道這是猴年馬月,應該離那會兒不太遠,人們的穿著和髮型和二一年差別不大。這次小小的停留,我既興奮又緊張,因為克雷爾那會兒隨時都可能生下愛爾芭,我當然想留在她身邊;不過另一方面,這又是一趟很不尋常、很有質感的未來之旅。我覺得精神飽滿,沒有任何時光倒錯的不安,非常棒。我安靜地站著。這間黑暗的屋子裏擺滿了約瑟夫‧康奈爾22約瑟夫‧康奈爾(Joseph Cornell, 1930—1972),美國藝術家,他最著名的藝術品就是那些超現實主義的神秘盒系列,它們的體積都相對較小,從地圖、照片到銘牌等應有盡有,有的放在神秘盒裏,有的則放在框子裏。康奈爾的盒子有種獨特的視覺魔力,在內容選擇和物件擺放上,都讓人產生無限遐想,並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他個人的象徵主義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