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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奧黛麗.尼芬格]【時空旅人之妻】[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7 21:42:05     標題: [奧黛麗.尼芬格]【時空旅人之妻】[全文完]








6歲那年克萊兒(瑞秋麥亞當絲)遇見36歲光溜溜的亨利(艾瑞克班納)!

結婚那年,她23歲,他31歲;離別後再度重逢時,她82歲,他卻只有43歲…。

亨利經常會莫名的墬入別的時空,他是個時空旅人。

在時空跳躍下亨利不斷地與克萊兒相遇,他們相知、相戀、結婚卻又無奈被迫分離,

但他們仍是彼此生命中的摯愛!

一直在時空中穿梭的亨利是不是真的能為了克萊兒停留下來?

還是會消失在另一個克萊兒觸摸不到的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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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7 21:43:20




初次約會(上)

  ……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六日,星期六(亨利二十八歲,克雷爾二十歲)

  克雷爾:雖然我周圍的一切都是大理石,可是這個陰冷的圖書館,聞上去怎麼有股地毯吸塵器的味道?我在訪客登記簿上簽下「克雷爾‧阿布希爾,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六日十一點十五分,於特藏書庫」的字樣。我從來沒有來過這個紐貝雷圖書館 ,現在我穿過這條幽暗、略有些陰森的入口過道,一下子興奮起來,彷彿剛剛夢醒在耶誕節的早晨,整個圖書館就像只裝滿美麗書籍的大禮盒。電梯緩緩上升,不是很亮,幾乎沒有聲響。到了三樓,我填寫了閱覽卡申請表,然後走到樓上的特藏書庫裏,我的皮靴後跟在木質地板上啪嗒作響。房間裏安靜,擁擠,滿是堅固沉重的大書桌,桌上是成堆的書,桌邊圍坐著讀書的人們。高聳的窗子,透進芝加哥秋天早晨明亮的陽光。我走到服務台邊,取了一疊空白的索書單。我正在寫一篇藝術史課的論文,我的研究課題是:克姆斯歌特版的《喬叟》 。我抬頭看了看這本書,填了一張索書單,同時,我也想瞭解克姆斯歌特出版社的造紙方法。書籍編目很雜亂,於是我走回服務台,請求幫助。正當我向那位元女士解釋我需要什麼時,她的目光掠過我的肩頭,落在正從我身後走過的一個人身上,說:「或許德坦布林先生可以幫您。」

  我轉過身來,正準備再次解釋一下我的需求,剎那間,我的臉和亨利的臉相對。

  我啞口無言了。這就是亨利,鎮靜,穿著齊整,比我見過的任何時候都要年輕。亨利在紐貝雷圖書館工作,此時此刻,他就站立在我面前。我欣喜若狂。他很有耐心地看著我,稍顯詫異,但很有禮貌。

  他問:「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麼?」

  「亨利!」我只能壓抑著抱住他的衝動。很顯然,他這輩子從未見過我。

  「我們見過面麼?對不起,我不……」亨利環顧四周,生怕讀者或同事注意到我們倆,他迅速搜尋記憶,然後意識到,某個未來的他早已經提前認識了現在的我,這位站在他眼前喜形於色的女孩。而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正在草坪上吮我的腳趾。

  我試著解釋:「我是克雷爾‧阿布希爾。我小時候就認識你了……」我有一種茫然,眼前我深愛著的男人,居然對我完全沒有印象。因為對他而言,一切都還在未來。整個古怪的過程讓我直想發笑。多年來,我對亨利積累的瞭解,此刻如洪水氾濫般湧上心頭,而他卻疑惑、畏懼地打量著我。亨利穿著我父親的舊漁褲,耐心地考我乘法口訣、法文動詞、美國各州的首府;在草坪上,亨利邊笑邊注視著我七歲時帶來的特別午餐;我十八歲生日時,亨利身穿無尾禮服,緊張地解開襯衫和飾扣。此地!此時!「來呀,我們去喝咖啡,去吃晚飯去別的什麼吧……」他一定會答應,在過去和在未來都愛著我的同一個亨利,通過類似蝙蝠次聲波般的神秘時間感應,現在也一定會愛我!我鬆了口氣,他果然立即答應了,我們約好今晚在附近一家泰國餐廳見面。圖書館服務台後面的女士目瞪口呆地看完了我們整個交談過程,離開時,我已完全忘記了克姆斯歌特和喬叟。我輕盈地走下大理石臺階,穿過大廳,來到芝加哥十月的陽光中,然後小跑著穿過公園,我一路微喘個不停,幼犬和松鼠都遠遠地避開我。

  亨利:這是十月普通的一天,秋高氣爽。在紐貝雷圖書館四樓,那間裝有濕度控制系統卻沒有窗子的小房間裏,我正在分類整理一套剛捐來的大理石紋紙。這些紙很美,但分類工作枯燥,乏味,甚至讓人有些自怨自艾。事實上,我感覺一下子蒼老了很多。一個二十八歲的小夥子,痛飲昂貴的伏特加直到半夜,絕望地想要挽留住英格裏德‧卡米切爾施捨的愛,這種滋味有誰能懂?徹夜,我們倆都在爭執,現在,我甚至都記不得當時究竟吵了些什麼。我大腦裏的血管突突直跳,我需要咖啡。我把那些大理石紋紙稍稍理了一下,任由它們以一種亂中有序的方式四處散落。我離開了這個小房間,逕直走向辦公室,當我經過服務台的時候,聽到伊沙貝拉的聲音:「或許德坦布林先生可以幫您。」我不由停下腳步,她的意思其實是說:「亨利,你這個神出鬼沒的傢伙,這會兒又想去哪啊?」然後就是這個美得讓人窒息的女孩一下子回過頭來,琥珀色的頭髮,高挑的身材,猛地攫住了我的眼睛,彷彿我就是上帝專門給她派來的救星。我的胃一陣痙攣。顯然她認識我,可我真的不認識她。天曉得我曾對這個光芒四射的美人說過、做過或者承諾過什麼,因此我只能用圖書管理員最完美的語調說:「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麼?」而這個姑娘輕吐出我的名字「亨利」!她如此喚醒了我,讓我不得不相信在某段時間裏,我們曾一起神仙眷侶般地生活。一切更加混亂了,我確實對她一無所知,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問她:「我們見過面麼?」伊沙貝拉此時給我使了個眼色,彷彿在說:「你這個大傻帽。」可是那個女孩卻說:「我是克雷爾‧阿布希爾。我小時候就認識你了……」接下來她請我出去吃晚飯,震驚之餘,我還是接受了邀請。儘管我沒刮鬍子,一副宿醉沒醒的糟糕模樣,可她看我的目光依舊灼熱。我們約好當晚在泰國情郎共進晚餐。得到我的允諾後,這位克雷爾小姐便雲一般輕巧地飄出了閱覽室。我暈眩著進入電梯廂,終於意識到,一張有關我的未來、金額巨大的彩票,此刻已經找上門來了,我笑出了聲。我穿過大廳,躍下層層臺階走上大街,猛然看見克雷爾正小跑著穿過華盛頓廣場公園,看她興高采烈、蹦蹦跳跳的樣子,我突然不知為何想哭。

  當天晚上:

  亨利:傍晚六時整,我從圖書館奔回家,想把自己打扮得更有魅力些。這段時間,我住在北迪爾伯恩大街上,一間小而奇貴的工作室兼公寓裏,時常一不留神就會撞上那些礙人的牆、廚房臺面和傢俱。

  一:打開公寓門上的十七把鎖,衝進客廳(其實也是我的臥室),開始飛速脫衣服。二:邊沖淋邊剃鬚。三:在衣櫥深淺各處絕望地亂翻,我逐漸意識到,沒有一件衣服是全然乾淨的。我發掘出一件放在乾洗袋裏的白襯衫,於是決定穿黑西服,縫線皮鞋,配灰藍色的領帶。四:穿上所有這一切,卻發覺自己像個聯邦調查局特工。五:環顧四周,家裏已是狼藉一片,即使有可能帶克雷爾回家,我想今晚還是免了吧。六:面對浴室裏的大鏡子,我居然看見了身高一米八五、眼睛發亮、鋒芒張狂、年僅十歲、穿著乾淨襯衫和葬禮司儀外套的埃貢希勒 的樣子。我琢磨著這位年輕的女士究竟看我穿過什麼樣的衣服呢?我顯然不可能穿著自己的衣服從未來進入她的過去,她說那時她只是個小女孩?太多無可解釋的疑團衝進我的頭腦,我不得不鎮定下來,喘口氣。搞定!我抓起錢包和鑰匙,鎖上大門上的三十七把鎖,擠進搖晃狹窄的電梯,在前門的小店裏給克雷爾捎上一束玫瑰,連續走過兩個街區,趕往約好的飯店。雖然行走速度遠遠破了紀錄,可我還是遲到了五分鐘。克雷爾早已坐在情侶包廂裏,一看到我便如釋重負了。她朝我招手的樣子好像正在節日遊行。

  「你好,」我招呼她。克雷爾穿著一襲酒紅色的天鵝絨裙子,搭配珍珠項鏈,就像是用約翰‧格萊姆 手法表現出來的波提切利 的維納斯:灰色的明眸,翹挺的鼻樑,像日本藝伎一樣精巧的嘴唇。長長的棕紅色秀髮遮掩住她的香肩,一直垂落到後背,臉色有些許蒼白,在燭光的映襯下還有幾分像是蠟塑的。我把玫瑰遞給她,「送給你的。」

  「謝謝,」克雷爾欣喜若狂地說。她看了看我,見我正困惑,解釋道,「你以前從來沒有給我送過花。」

  我滑進包廂裏,坐到她的對面。我神魂顛倒了,這個姑娘認識我,而且,還不只是與我在未來某個時刻短暫相遇的人。女侍者前來呈上菜單。

  「告訴我!」

  「什麼?」

  「所有的一切。」我說,「你知道我不認識你的原因麼?我真是很抱歉——」

  「哦,不,你現在是不應該認識我的。我想說的是,我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克雷爾低下聲音,「因為對你而言,一切都還沒有發生,而對我來說,嗯,我已經認識你很久了。」

  「多久呢?」

  「大約有十四年了。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才六歲。」

  「天哪!我們常常見面麼?還是僅僅見過幾次呢?」

  「上次我見到你時,你讓我記得在下次見面吃飯時給你這個,」克雷爾拿出一本淡藍色的兒童日記本,「喏,這兒,」她遞給我,「你可以自己留著。」我翻到一片用剪報做的書籤,這一頁的右上角蹲著兩隻小獵狗,裏面是一長串日期。起始為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三日,我又翻過十六頁印有小獵狗的紙,最後一筆是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四日。我仔細數了數,共有一百五十二個日期,是一個六歲小孩用藍色圓珠筆一筆一畫寫下的大號花體字。

  「你做的這串記錄?所有這些日期準確嗎?」

  「其實,是你告訴我的。你說,幾年前你把這上面的日期都背了下來,所以我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來的,這就像莫比烏斯帶 一樣。不過,它們極其準確,有了它們我就知道何時去草坪找你了。」這時,女侍者回來請我們點菜,我要了一份椰汁雞,克雷爾則要了份椰汁咖喱牛腩。另一名侍者端來一壺茶,我接過來,給我們兩人各倒了一杯。

  「那草坪又是哪兒呢?」我已經非常激動了。我從來沒有遇見來自我未來的人,更何況是這個見過我一百五十二次、從油畫中走下來的波提切利的維納斯。

  「我父母在密歇根那兒的一塊地,一邊是樹林,另一邊是房屋。當中有塊直徑三米的空地,空地上有塊很大的石頭。如果你到那塊空地上去,屋子裏沒人能看到你,因為整個地勢是隆起的,中間卻陷在下面。我常常在那一個人玩,總覺得沒有人能知道我在那兒。一年級時有一天,我從學校回家後,又去了那個空地,然後就看到了你。」

  「一絲不掛的,可能還在嘔吐?」

  「事實上,當時你倒挺鎮靜的。我記得你那時就知道我的名字,我也記得你消失時的情景,讓人歎為觀止。現在回頭想想,很明顯你曾經去過那個地方。我想你第一次去應該是在一九八一年,當時我十歲。你那會不停地說:『噢,天哪!』還直直地看著我,當然,你似乎因為裸體而無地自容,而我則認定,這個裸體老傢伙是變了魔術從未來世界裏跑來向我要衣服的。」克雷爾笑著說,「還有吃的。」

  「有什麼好笑的?」

  「那些日子,我曾做過一些相當古怪的食物送給你,花生醬鳳尾魚三明治、樂事脆餅夾甜菜鵝肝醬什麼的。我當時準備這些食物,一是想看看你有沒有什麼不吃的,另一個原因也是想讓你加深對我的魔幻廚藝的印象。」

  「那時我多大?」

  「我記得我見過你最老的時候是四十多歲,最年輕的,我說不準,可能三十吧。你現在多大?」

  「二十八。」

  「你現在看上去真的非常年輕。最後幾次我見到你時,你大概四十出頭,看上去活得挺不容易的。不過也很難說,在小孩子看來,所有的成年人都是又大又老的。」

  「那麼,我們當時都做了些什麼呢?在那個什麼草坪上?我們應該有很多時間待在一起的。」

  克雷爾笑了:「我們做了很多事情,具體取決於我的年齡和天氣。你幫我做功課,一起玩遊戲,但大多數時間我們只是胡亂聊天。我非常小的時候,還以為你是天使,問了你很多關於上帝的問題;十幾歲時,我嘗試著讓你愛上我,而你總是不肯,而我更加強了讓你就範的決心。我曾擔心你想在性的問題上誤導我,不過,某些方面你非常像我的父母。」

  「哦,那是好事。不過現在,請你不要把我當作你的爸爸。」我們的目光相遇了,彼此會心一笑,好像都是權謀家。「冬天是怎麼樣的?密歇根的冬天非常冷吧?」

  「那時我常把你偷偷帶進我們家,我們的房子有個很大的地下室,有好多小間,其中一間是儲藏室,牆的另一面就是火爐。我們稱它為閱覽室,因為所有過期沒人看的圖書和雜誌都堆在那裏。有一次你躲在裏面時,我們遇到了大風雪,沒人上學,也沒人上班,家裏沒多少食物了,我到處找東西給你吃,當時都要急瘋了。暴風雪來的時候,埃塔本該出去採購的,可她沒有去,這樣一來,整整三天,你都被困在裏面看《讀者文摘》,僅靠我留給你的沙丁魚拌拉麵維持生活。」

  「聽上去真鹹,我倒挺想早點吃到。」這時,菜上齊了,「你學過烹飪麼?」

  「我想我不能算學過。除了給自己倒可樂之外,只要我在廚房動手,尼爾和埃塔總是緊張萬分。自從搬到芝加哥,沒人需要我做飯,我也就沒有動力了。很多時候,學業本來就很忙,所以我在學校吃。」克雷爾嚥了一口她的咖喱,「這個味道真好。」

  「尼爾和埃塔是誰?」

  「尼爾是我們家的廚師,」克雷爾微微一笑,「她融法國藍帶大廚師和底特律人 於一身。如果她是朱莉亞‧蔡爾德 的話,你就知道阿麗莎‧弗蘭克林 為什麼這麼胖了。

  埃塔是我們的女管家,樣樣在行,幾乎就是我們的媽媽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的媽媽麼……總之埃塔永遠都在,她是德國人,很嚴格,但也很會安慰別人,而媽媽卻是一副雲裏霧裏的樣子。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滿嘴是湯,只能點點頭。

  「對了,還有彼得,」克雷爾補充道,「他是我們的園丁。」

  「哇,你們用了不少僕人,聽起來我們不是一個階層的。我是否,呃,見過你家裏人呢?」

  「我外婆密格朗過世前,你曾見過她。你的事,我就跟她一個人講過。那時她幾乎已經完全失明了。她知道我們會結婚,她想見見你。」

  我停止咀嚼,看著克雷爾。她回望著我,平靜地,如天使般,自然放鬆。「我們會結婚麼?」

  「我想會的,」她回答我,「這麼多年來,不論你何時出現,你都說你已經娶我在先了。」

  夠了,這足夠了。我閉上雙眼,希望自己什麼都不用去想。此時此地,是我最不情願離開的時空。

  「亨利?亨利,你沒事吧?」我感到克雷爾坐到我這邊的沙發椅上來了。我睜開眼睛,她將我的手緊緊握在她手中,那竟是一雙工匠的手,粗糙,開裂。「亨利,真對不起,我不習慣看見你這樣。和你以前完全不同。我是說,我長到這麼大,你在我面前都是一個無所不知的人,今晚我也許真不該一下子給你講這麼多。」她露出微笑,「實際上,你離開我時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手下留情啊,克雷爾』,你的語調顯然是在模仿一個人。現在我想起來了,你當時一定是在模仿我。」她帶著渴望和愛意看著我,可我又是何德何能呢?

  「克雷爾?」

  「什麼事?」

  「我們能從頭來過麼?假裝成一對普通男女普通的初次約會那樣?」

  「好呀。」克雷爾起身,坐回到她那邊去。她直直地坐著,忍著不笑出來。

  「嗯,對,就這樣。呃,克雷爾,呃,談談你吧,有什麼愛好?養什麼寵物?有沒有特別的性傾向?」

  「你自己提問發掘啊。」

  「好吧。讓我想想……你在哪兒讀書?學什麼專業?」

  「我是藝術學院的學生,主修雕塑,最近開始學造紙。」

  「真酷。有什麼樣的作品呢?」

  克雷爾第一次露出坐立不安的神情,「就像……很大的……是關於鳥的。」她盯著桌子,低頭呷了口茶。

  「鳥?」

  「呃,其實是關於,呃,嚮往。」她依舊沒看我,我決定換個話題。

  「多說說你家裏人吧。」

  「好的,」克雷爾放鬆了,又笑了,「我的家,在密歇根州,在一個叫南黑文的湖邊小鎮上。我們家的房子,實際上,在小鎮的週邊,它最早是屬於我外公和密格朗外婆的,外公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後來外婆一直和我們過,她去世那年我十七歲。我的外公是個律師,我爸爸也是律師,我爸爸到我外公那兒工作時,認識了我媽媽。」

  「他娶了老闆的女兒。」

  「是的。我媽媽是獨生女,事實上我有時會想,他真正娶到手的是否是他老闆的房子。這幢房子很漂亮,很多有關工藝美術運動的書上都記載著它。」

  「這房子有名字嗎?誰建造的呢?」

  「他們都管它叫草坪雲雀屋,是彼得‧文斯在一八九六年時建造的。」

  「哦!我見過那幢房子的照片,它是為亨德森的某個家族分支建造的,對麼?」

  「是的。那是送給瑪麗‧亨德森和戴爾特‧巴斯康伯的結婚禮物,可他們倆搬進去住了兩年就離婚了,然後變賣了房子。」

  「豪宅啊。」

  「我們家也算是名門望族了,但他們也覺得這房子很不一般。」

  「你的兄弟姐妹呢?」

  「馬克二十二歲,就要讀完哈佛法學院的預修課程了。愛麗西亞今年十七歲,在讀高三,她是個大提琴手。」我察覺到她對妹妹很有感情,對哥哥則是一般。「你不是特別喜歡你哥哥?」

  「馬克就像爸爸,他們兩人都很爭強好勝,常常要說到你認輸為止。」

  「知道麼,我一直很羨慕別人有兄弟姐妹,哪怕關係不怎麼好。」

  「你是獨生子麼?」

  「是呀,我以為你對我什麼都知道呢!」

  「其實我知道你的一切,也對你一無所知。我知道你不穿衣服的樣子,可是直到今天下午,我都不知道你的姓。我知道你住在芝加哥,可是除了知道你媽媽在你六歲時因為一場車禍而過世外,我對你們家的其他情況完全不瞭解。我知道你很懂藝術,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和德語,可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在圖書館工作。你讓我很難在現實的世界中找到你,你只說事情在該發生的時候就會發生,然後我們就相遇了。」

  「是,我們相遇了,」我同意她的說法,「我麼,我們家不是名門望族。他們是音樂家。我爸爸叫理查‧德坦布林,我媽媽叫安尼特‧林‧羅賓遜。」

  「哦,那個歌唱家!」

  「是的。我爸爸在芝加哥交響樂團裏拉小提琴,可他一直沒能像我媽媽那麼出名,但他確實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小提琴家,挺遺憾的。我母親去世後,他只是偶爾參加了些表演。」這時,帳單來了。我們兩人吃得都不多,不過我已經對食物沒什麼興趣了。克雷爾取出錢包,我朝她直搖頭,我付了錢。離開餐館,我們倆站立在秋夜晴爽的克拉克街上。克雷爾穿了一件精美的藍色針織衫,戴了一條毛皮圍巾;我出門時忘了帶大衣,冷得直哆嗦。

  「你住在哪?」克雷爾問我。

  哦,別。「我住的地方離這裏兩條馬路,不過那兒很小,現在那裏亂七八糟的。你呢?」

  「羅斯科社區,就在侯因大街上。但我還有個室友。」

  「如果你來我住的地方,你得閉著眼睛數到一千。也許你的室友對周圍情況毫不關心、充耳不聞?」

  「才沒那麼走運呢,我從不帶任何人回家的。否則,查麗絲不對你拳打腳踢、指甲裏插竹籤,直到拷問出全部情況才怪呢。」

  「我也盼望著有機會被某個叫查麗絲的女孩蹂躪盤問,可你大概沒有我這種雅興。到我這兒來吧。」我們沿著克拉克大街往北漫步。中途,我進了克拉克酒屋買了瓶葡萄酒,出來後,克雷爾一副迷惑的樣子。

  「我以為你不喝酒。」

  「我不喝酒?」

  「肯德裡克醫生可是非常嚴格的。」

  「他是誰?」我們走得很慢,克雷爾笨拙地踩著高跟鞋。

  「他是你的醫生,他可是時間混亂症方面的大專家。」

  「講給我聽聽。」

  「其實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肯德裡克醫生是個分子基因學家,他發現了……將要發現,時間混亂症的病因,是基因出了問題,他將會在二六年得出這個結論。」她歎了口氣,「我想,現在和你談這個為時過早了。你曾告訴過我,今後十年裏將出現很多患時間混亂症的人。」

  「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還有其他人會得這種——病。」

  「我想就算你現在找到肯德裡克醫生的話,他也沒辦法幫你。要是他能幫你,我們就永遠不會見面了。」

  「還是別想這件事了。」我們已經來到公寓樓的大廳。克雷爾比我先進了那狹小的電梯,我關上門,按下十一樓,她的身上似乎混合著舊衣服、香皂、汗水和皮毛的味道,我深深吸了口氣。電梯在我家的樓層「」的一聲停下,我們先後擠出電梯廂,沿著狹窄的過道往裏走。我用滿手的鑰匙,打開一百零七把鎖,「哢嚓」一下推開了門。「我們剛才吃飯那會,這裏可是更亂。現在,我得把你的眼睛蒙上。」我放下紅酒,解開領帶,克雷爾「咯咯」地笑出聲來。我把領帶繞過她的眼睛,在她後腦勺上打了個結,推開門,引她進來,像個魔術師一樣請她坐上扶手椅。「好了,開始數數吧!」

  克雷爾開始數了,我跑來跑去,撿起地上的內衣和襪子,從各種臺面上收攏湯勺和咖啡杯,再統統扔進廚房水池裏。當她數到「九百六十七」時,我揭開她的「眼罩」,沙發床已經還原成它日常的狀態,我正坐在上面。「你要美酒?音樂?還是燭光?」

  「都要,謝謝。」

  我起身點亮了幾支蠟燭,關上頭頂的燈,整個房間在微小搖曳的燭光下起舞,每件東西都漂亮多了。我把玫瑰插進花瓶,摸出開瓶器,拔掉軟木塞,給我們各自斟了一杯酒。想了一會,我又把百代唱片公司為我母親錄製的舒伯特抒情曲CD放進了唱機,把音量調小。

  我家基本上就是一張沙發,一把扶手椅,和四千多本書。

  「真漂亮!」克雷爾站起來,走到沙發旁重新坐下,我便坐在她一邊。這是個令人心滿意足的時刻,我們只是坐著,彼此凝望。燭光舔動著克雷爾的頭髮,她伸手觸摸我的臉頰, 「見到你真愉快。我一直都很孤單。」

  我把她拉過來,我們接吻了。這是一個非常……和諧的吻,是那種久別重逢的親吻,我不由地想,我和克雷爾在她家的草坪上究竟做過什麼,但又很快放下了這個念頭。我們的唇緩緩分開,通常到了這個時候,我就會開始琢磨如何突破對方層層的衣物壁壘。可是,此刻我身體後靠,舒展地躺在沙發上,直到觸到她的雙肘時,才拖著她與我一起倒下;天鵝絨的裙子很滑,她就像條天鵝絨質的鰻魚一樣,蜿蜒遊入我身體和沙發靠背之間的空處。她面對著我,我用手臂支住沙發撐起身體,透過薄薄的織物,我能感受到她的軀體正貼壓著我。我身體的某個部位拚命想要彈起、舔動、深深地進入。可是我已精疲力竭。

  「可憐的亨利。」

  「為什麼是『可憐的亨利』?我都幸福死了。」這是實話。

  「哦,我把所有這些突然的驚訝像岩石一樣壓在了你的心上。」克雷爾一條腿跨上我的身子,剛好坐在我的雞雞上,我的意志立刻完美地集中在那裏。

  「別動。」我說。

  「聽你的。今晚真是令人愉快。我是說,知識就是力量,這話一點都沒錯。我也一直非常非常想知道你住在哪兒,穿什麼衣服,靠什麼生活。」

  「就那兒 。」我的雙手探到她裙子裏,停在她的大腿上。她穿著吊帶長筒襪,是我喜歡的那種女孩。「克雷爾?」

  「嗯 。」

  「這樣一下子貪吃掉你的全部不是很好吧。我說,來點小小的期待,好像也不錯。」

  克雷爾倒有些窘了。「對不起!可是,你知道,我期待這一天已經有好多年了。再說,又不是蛋糕……被你吃一次就沒了。」

  「你也來盡情品嚐我這塊蛋糕吧。」

  「那是我的名言。」她邪邪地笑著,來回擺弄著她的臀部。我驚訝自己挺起的高度,如果一個孩子能長到那麼高,他就可以不必由家長陪同,獨自去享受遊樂園裏各類刺激的遊戲了。

  「你真是霸道,不是麼?」

  「就是這樣的人。我很可怕哦,除非你對我的哄騙刀槍不入。你以前那些法語單詞和國際象棋不是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嗎?」

  「我想我以後得留幾手對付你的暴政,這樣還能有些安慰。你對其他男孩子都是這樣的麼?」

  克雷爾生氣了,我也不知道有幾分是真。「我根本想像不出自己對其他男孩做這些事情。你怎麼會有這麼下流的想法!」她解開我襯衫上的紐扣,狠狠地捏著我的乳頭說,「天哪,你可真……嫩啊。」什麼仁義道德,見鬼去吧!我已經琢磨出如何解開她裙子的辦法啦!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7 21:44:23

第二天早晨:

  克雷爾:醒來時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陌生的天花板,遙遠處汽車的嘈雜,幾個書櫥,藍色扶手椅上掛著我的天鵝絨裙,上面還搭著一根男人的領帶。然後我想起來了,我轉過頭,看到了亨利。這麼簡單的狀態,好像是我一輩子習以為常的事情。他放肆地睡著,身體扭曲成奇特的造型,像是剛被海水沖上岸似的。他一個胳膊蓋住眼睛遮擋早晨的陽光,又長又黑的頭髮自然披散在枕頭上。這一刻,這麼簡單的狀態,我們,此時此地,終於到達了這一刻。

  我小心地起床,亨利的床就是他的沙發。我站起來,彈簧「吱吱嘎嘎」地響。從床到書櫥之間沒有多少空間,我只能側著身子挪到走廊上。浴室是袖珍的,彷彿我是在仙境漫遊的愛麗斯,突然變大,不得不把手臂伸到窗外才能轉過身來。裝飾華麗的電暖器正運轉著,叮噹作響地揮發出熱流。我小便,洗了手和臉。然後我注意到白瓷的牙刷架上,並排放著兩把牙刷。

  我打開醫藥櫥,隔板上層是剃鬚刀、潤須霜、口腔消毒水、感冒藥、須後水、一塊藍色大理石、牙籤、除臭劑;隔板下層是護手霜、衛生棉、避孕用子宮帽、體香劑、唇膏、一瓶複合維生素,還有一管殺精軟膏。唇膏是那種深深的紅色。

  我站在那兒,手裏握著唇膏,覺得有些噁心。我想知道她長什麼樣,叫什麼名字,我想他們在一起多久了,我猜,應該足夠久了。我把唇膏放回原處,關上醫藥櫥的門。我在鏡子裏看著自己,臉色蒼白,頭髮淩亂地朝向四面八方。好了,不管你是誰,現在是我在這兒了,你也許是亨利過去的女人,可我是他未來的。我對自己微笑,鏡子裏的我也回敬了一個鬼臉。我拿起亨利掛在浴室門背後的一條絨布棉浴袍,下面還有另一件灰藍色的絲浴袍。不知什麼原因,穿上他的浴袍後我就覺得舒服多了。

  回到客廳,亨利還在睡覺。我在窗臺上找到了我的手錶,才六點半。可我已不再平靜,沒有回床繼續睡覺的心情了。我去廚房找咖啡,廚房裏所有的桌子上都堆著盤子、雜誌和其他讀物,水槽裏竟然還有一隻襪子。我終於明白了,亨利昨夜圖省事,一定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把所有東西都塞進了廚房。我以前總覺得亨利很愛乾淨,現在真相大白了,他只是對個人儀錶一絲不苟,對其他方面則要求極低。我在冰箱裏找到咖啡,也找到了咖啡機,便開始煮起來。等水燒開的間隙,我正好仔細研究一下亨利的書櫥。

  他還是我熟悉的那個亨利。多恩 的《輓歌、頌歌及十四行詩》、馬婁 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劇》、《裸體午餐》、布萊德斯特律 、康得、羅蘭‧巴特、福柯、德裡達;布萊克 的《天真與經驗之歌》、《小熊維尼和他的朋友們》、《註釋版愛麗絲》、海德格爾、裡爾克、《項狄傳》、《威斯康新死亡之旅》、亞里斯多德、柏克萊主教 、馬維爾 ,還有一本《低燒、凍傷及其他冷疾》。

  突然,床「嘎吱」地嚇了我一跳,亨利已經坐了起來,在清晨的陽光中斜視著我。他如此年輕,是我未曾見過的年輕。他還沒真正認識我,我有一瞬間突然很害怕,他會不會已經忘了我是誰?

  「你看上去很冷,」他說,「到床上來吧,克雷爾。」

  「我煮了咖啡,」我想請他品嚐。

  「嗯……我聞到了。還是先過來和我說聲早安好麼?」

  我披著他的浴袍爬上床。他把手滑進浴袍裏面,然後停了一會兒,他應該已經想到了,應該正在腦海中搜索浴室裏的每個角落。

  「你不介意吧?」他問。

  我遲疑著。

  「是啊,我看出來你一定不高興了,也難怪。」亨利坐直身子,我也坐端正。他轉向我,看著我。「不過,基本上一切已經結束了。」

  「基本上?」

  「我本來是打算和她分手的,沒有找好時機,或者反倒是好時機,我也搞不清楚。」他試著讀懂我臉上的表情,他想找到什麼呢?是原諒麼?這也不是他的錯。他怎麼能知道未來的一切?「我和她,可以說彼此折磨了很久——」他越說越快,然後戛然停止,「你想知道這些嗎?」

  「不。」

  「謝謝。」亨利用手蒙住臉,「我很抱歉,沒想到你會過來,否則我會仔細地清理一下,我的生活,我是說,不只是清理我的屋子。」亨利耳朵後面有一處紅唇印,我伸手過去,幫他擦乾淨。他趁勢捉住我的手,放在手心裏,「我真的很不同麼?和你盼望見到的那個人?」他焦急地問道。

  「是的,你更加——」自私,我原本想這麼說,可是出口卻變成了「年輕」。

  他掂量著這個詞的份量,然後問:「這樣是好還是不好?」

  「不一樣的感覺。」我雙手繞過亨利的肩頭,環住他的背脊,輕輕撫摸他的肌肉,探索他身體上的凹陷,「你見過自己麼?四十多歲時的樣子?」

  「見過,那時的我像是被一把無形的刀削壞了似的。」

  「呵,不過那時,你沒有現在這麼……我的意思是說你有些……更加……我是說,你認識我,所以……」

  「所以你現在想讓我明白,我有些笨拙。」

  我搖了搖頭,儘管這個詞正是我想要說的。「這都怪我一切都經歷過了,而你——我還不習慣和你在一起,因為你對過往一無所知。」

  亨利冷靜下來。「對不起。可是你熟悉的那個人現在還不存在。別離開我,或早或晚,他總會出現的。我能做的只有如此了。」

  「這當然,」我說,「不過這會兒……」

  他扭頭迎住我的凝視:「你說這會兒……?」

  「我想要……」

  「你想要?」

  我漲紅了臉。亨利笑了,溫柔地把我推到枕頭上,「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不是很多,可我能猜出一二。」

  之後,十月淡淡的陽光覆蓋著我們,我們延續了一個溫暖的盹。亨利的唇緊貼我的脖子,他咕噥了幾句,我沒聽清。

  「什麼?」

  「我在想,一切都是那麼寧靜,現在和你一起。躺在這裏,想到未來的一切在某種意義上都已經安排好了,這種感覺真的很好。」

  「亨利?」

  「嗯?」

  「你怎麼從來不把我的情況提前告訴你自己呢?」

  「哦,我不會那樣做的。」

  「做什麼?」

  「我通常不會把未來告知我自己,除非是非常重大、人命關天的事情,你明白麼?我想讓自己活得像個正常人。甚至我都不願意看見未來的我,所以時間錯亂的時候,我儘量避免落到自己身邊,除非我別無選擇。」

  我聽著,沉思了好一會,「如果是我,我會告訴自己所有即將發生的一切。」

  「不,你不會的。那樣會惹很多麻煩。」

  「一直以來,我都想讓你告訴我未來的事情,」我翻身,臉朝上仰臥,亨利撐著後腦勺,往下注視我。我們的臉大概相距十多釐米,這樣說話很怪,就像我們過去的那些對話一樣,而且身體的接近讓我難以思想集中。

  「我告訴過你什麼嗎?」他問。

  「有時,當你想告訴我,或不得不告訴我的時候。」

  「比如說?」

  「看到沒有?你還是想知道的,可我偏不告訴你。」

  亨利笑了,「那我真是活該,嘿,我餓了,我們出去吃早飯吧。」

  外面很冷。迪爾布恩大街上,汽車和自行車穿梭而過,一雙雙男女在人行道上漫步,我們也置身其中,在清晨的陽光下,手牽手,終於可以迎接任何人的目光,走到一起。我心中有絲微微的遺憾,好像一個秘密終於被揭穿了,但隨後又湧動起一陣喜悅:現在,一切開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7 21:44:55

  一切的第一次



  ……

  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六日

  亨利:我的第一次很神奇,至今我還想不出其中的奧秘。那天是我的五歲生日,我們去了斐爾特自然史博物館1斐爾特自然史博物館(Field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在博物館學這一範疇,堪稱世界第一。恐龍的骸骨、古代埃及的木乃伊、瑪雅帝國的出土文物等,均極其珍貴……我想我在此以前從沒去過那裏,整整一周,父母一直在向我描繪那裏是多麼有趣:大廳裏立著不少大象標本、恐龍骨架化石、始前洞穴人的立體模型。媽媽當時剛從悉尼回來,她帶給我一隻巨大的、藍得刺眼的蝴蝶,學名天堂鳳蝶,它被固定在一個充滿棉花的框子裏。我時常把標本框貼近臉龐,貼得很近,直到只能看見一片藍色,直到產生一種奇特的感覺。為了回味它,我曾在酒精裏尋找徘徊,最終我遇到克雷爾時,才真正找回了它,那種完美的天人合一、渾然忘我的感覺。父母帶我去博物館之前,早已向我描繪了一盒又一盒的蝴蝶、蜂鳥和甲殼蟲。那天,我激動得天沒亮就醒了。穿上運動鞋,帶上天堂鳳蝶,我披著睡衣來到後院,走下臺階跑到河邊。我坐在岸上注視東方泛起的亮光,遊來一群鴨子,接著一隻浣熊出現在河對面,好奇地打量我,然後它在那兒洗乾淨它的早餐,享用起來……我也許就這樣睡著了,突然聽見媽媽喊我,被露水沾過的臺階滑溜溜的,我小心翼翼地,生怕手中的蝴蝶滑落。我一個人跑出去讓她有點生氣,可她也沒有怎麼怪我,畢竟那天是我的生日。

  當天晚上,父母都沒有演出,他們不慌不忙地穿衣服,打扮。我早在他們之前就準備好了,我坐在他們的大床上,裝模作樣地看著樂譜。就在那段時間,我的音樂家父母終於意識到他們惟一的兒子沒有一點音樂天賦。其實,並不是我不努力,我怎麼也聽不出他們耳中所謂的美妙音樂。我喜歡聽音樂,但幾乎什麼調子都會哼走音。我四歲就能讀報了,但樂譜對我來說只是些古怪的黑色花體字而已。可父母還是奢望我潛在的天分,我一拿起樂譜,媽媽便立即坐到我身邊,幫助我理解,不一會,她就照著譜子唱起來,然後就聽見我嚎叫般在一旁伴唱,還咬著手指頭,兩個人咯咯地笑個不停,媽媽又開始撓我癢癢。爸爸從浴室出來,腰裏圍著浴巾,也加入我們,在那個輝煌的時刻,爸爸媽媽一起唱起歌,爸爸把我抱在他們中間,三個人在臥室裏翩翩起舞,直到突然響起的電話鈴終止了這一切,於是,媽媽走過去接電話,爸爸把我抱回床上,開始穿衣服。

  終於,他們準備就緒了,媽媽一襲紅色的無袖裙、涼鞋,之前她已把腳趾甲和手指甲塗成與衣服一樣的顏色;爸爸神采奕奕的,深藏青的褲子配白色短袖襯衫,完美地襯托出媽媽的豔麗。我們鑽進汽車,和以往一樣,我佔領了整個後排座,我躺下,看著窗外湖濱大道旁的座座高樓接連不斷地閃過。

  「亨利,坐好,」媽媽說,「我們到了。」

  我坐起來,看著這座博物館。我幼年大部分時候,都是在歐洲各國首都街頭的兒童小推車裏度過的,這家博物館才是我想像中的「博物館」,不過眼前的穹頂石牆卻並沒有什麼新奇之處。因為是星期天,我們花了一些工夫找泊位,全部安置好後,我們沿著湖岸步行前往,一路上經過不少船隻、雕塑和其他興高采烈的兒童。我們穿過巨大的石柱,走進博物館內部。

  從那一刻起,我成了個被施了魔法的小男孩。

  博物館捕捉了自然界的一切,把它們貼上標籤,按照邏輯關係分門別類,永恆,如同上帝親手的安排,或許起初上帝按照原始自然圖擺放一切的時候也發生過疏忽,於是他指令這家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協助他,將一切重新擺放妥當。僅僅五歲的我,一隻蝴蝶就能把我吸引半天,我徜徉在這博物館裏,彷彿置身於伊甸園,親眼目睹曾在那裏出現過的一切生靈。

  那天我們真是大飽眼福了:就說蝴蝶吧,一櫥接一櫥的,巴西來的,馬達加斯加來的,我甚至找到了自己那只蝴蝶的兄弟,它同樣也是從澳洲老家來的。博物館裏光線幽暗,陰冷,陳舊,卻更增添了一種懸念,一種把時間和生死都凝固在四壁之內的懸念。我們見識了水晶、美洲獅、麝鼠、木乃伊,還有各式各樣的化石。中午,我們在博物館的草坪上野餐,接著又鑽進展廳看各種鳥類、短鱷和原始山洞人。閉館時,我實在太累,站都站不穩了,可還不願離去。保安很禮貌地把我們一家引到門口,我拚命抑制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最後還是哭了,因為太累,也因為依依不捨。爸爸抱起我,和媽媽一起走回停車的地方。我一碰到後座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已經回到家裏,該是晚飯時候了。

  我們在樓下金先生那裏吃了飯,他是我們的房東,一個長得很結實卻態度生硬的人。他其實挺喜歡我的,卻從來不和我說什麼話。金太太(我給她起了個暱稱叫金太)卻是我的鐵哥們,她是我的韓裔保姆,最愛瘋狂打牌。我醒著的大多數時間都和金太在一起,媽媽的廚藝一向不好,金太卻能做出各式美味,比如蛋奶酥和華麗的韓國禦飯團。今天是我的生日,她特地烤了比薩餅和巧克力蛋糕。

  吃過晚飯,大家一起唱《生日快樂》,然後我吹滅了蠟燭。我記不得當時許了什麼願。那天我可以比平時晚睡一點,因為我還沉浸在白天的興奮中,也因為已經在回家路上睡過一會兒了。我穿著睡衣和爸爸媽媽、金先生金太太一起,坐在後廊上,邊喝檸檬水,邊凝望深藍色的夜空,外面傳來知了的小曲,還有隔壁鄰居家的電視機的聲音。後來,爸爸說:「亨利,該去睡覺了。」我刷牙、禱告、上床。雖然很累,但異常清醒。爸爸給我念了一會兒故事書,看我仍沒有睡意,便和媽媽一起關上燈,打開我臥室的門,去了客廳。這個遊戲的規則是:只要我願意,他們可以一直陪我玩,但我必須留在床上聽。於是媽媽坐到鋼琴邊,爸爸拿起小提琴,他們又彈又拉又唱:催眠曲、民謠曲、小夜曲,一首接一首,很久很久。他們想用舒緩的音樂安撫臥室裏那顆騷動的心,最後,媽媽進來看我,那時的我一定像只躺在小床上、披著睡衣的夜獸,小巧而警覺。

  「哦,寶貝,還沒睡著?」

  我點了點頭。

  「爸爸和我都要去睡了,你一切都還好麼?」

  我說沒事,然後她抱了抱我。「今天在博物館裏玩得真過癮,是吧?」

  「明天我們還能再去一次麼?」

  「明天不行,過一段時間再去,好嗎?」

  「一言為定。」

  「晚安,」說著,她敞開房門,關上走廊的燈,「裹緊點睡,別給蟲子咬到。」

  我能聽見一些微小的聲音,潺潺水流的聲音,沖洗廁所的聲音,然後一切平靜下來。我起床,跪在窗前,我可以看見對面房子裏的光亮,遠處一輛汽車駛過,車裏的廣播節目開得真響。我這樣待了一會,努力想讓自己找到瞌睡的感覺,我站起來,然後一切都改變了。

  一九八八年一月二日星期六早晨4︰03/

  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六日星期日,

  晚10︰46(亨利二十四歲,同時也是五歲)

  亨利:那是個一月的早晨,四點零三分,我剛到家,天氣異常寒冷。我出去跳了一夜的舞,雖然喝得只有半醉,卻已筋疲力盡。在明亮的走道裏找房門鑰匙時,突然一陣暈眩和噁心,我不由膝蓋著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在磚鋪的地面上嘔吐起來。我抬頭,看見一個由紅色亮光打成的「出口」標誌,逐漸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我看到了老虎,看到手持長矛的穴居男人,穿著簡陋的遮羞獸皮的女人,還有長得像狼一樣的狗。我的心一陣狂跳,大腦已被酒精麻痺了,很長一段時間裏想的都是:見鬼,竟然回到石器時代了。然後我才意識到,只有在二十世紀才會有出口標誌的紅燈。我爬起來,抖了抖身子,往門的方向邁進。赤裸雙腳下的地磚冰涼至極,令我汗毛倒豎,一身的雞皮疙瘩。四周死寂,空氣裏充斥著空調房裏特有的陰濕。我到了入口處,前面是另一個展室,中間立滿了玻璃櫥櫃,遠處淡白的街燈從高大的窗戶裏透進來,照亮了我眼前千千萬萬隻甲殼蟲。感謝上帝啊,我這是在斐爾特自然博物館裏。我靜靜地站著,深深地呼吸,想要讓頭腦清醒些。我那被束縛的腦袋突然冒出一段模糊的記憶,我努力地想……我的確是要來做點什麼的。對了,是我五歲的生日……有人剛來過這裏,而我就要成為那個人了。我需要衣服,是的,急需一套衣服。

  感謝我回到的是一個還沒有誕生電影的年代,我飛奔出甲殼蟲館,來到二樓中軸的過道廳,沿著西側的樓梯衝到底層。月光下,一頭頭巨象隱隱約約,彷彿正向我迎頭襲來,我一邊往大門右邊的禮品店走去,一面回頭向它們揮手致意。我圍著那些禮品轉了一圈,發現一些好東西:一把裝飾用的裁紙刀、印有博物館徽標的金屬書籤、兩件恐龍圖案的T恤。陳列櫃的鎖是騙小孩的,我隨手在賬台邊找到一枚髮夾,輕輕一撬,盡情挑選我中意的東西。一切順利。再回到三樓,這是博物館的「閣樓」,研究室、工作人員的辦公室也都在那兒。我掃視了各個門上的姓名,沒有任何啟示。最後,我隨便挑了一間,把金屬書籤插進門縫,上下左右,直到彈簧門鎖舌被打開,我終於進去了。

  這間辦公室的主人叫V.M.威廉遜,是個邋遢的傢伙,房間裏堆滿了報紙,咖啡杯擺得到處都是,煙灰缸裏的煙蒂都快漫了出來,桌子上還有一架異常精緻的蛇骨標本。我迅速地翻箱倒櫃,企圖找到些衣服,卻一無所獲。另一間是位女士的辦公室,J.F.貝特裏。第三次嘗試,運氣終於來了。D.W.費奇先生的辦公室衣架上,掛著他全套整潔的西裝,除了袖子褲腳稍短、翻領稍寬之外,他的尺碼和我的基本一樣。西裝外套裏,我穿了一件恐龍T恤,即使沒有鞋子,我看上去還是挺體面的。D.W.先生的寫字臺上有包未開封的奧裏奧餅乾,上帝會祝福他的。徵用了他的零食,我離開屋子,隨手輕輕帶上了門。

  我在哪裡?我會在什麼時候遇見我呢?我閉上眼睛,聽任倦意佔據我的身體,它用催眠般的手指撫摸我,在我就要倒下去的時候,我剎那間都回憶起來了:映襯博物館大門的光影,曾有個男人的側面朝自己移來。是的,我必須回到大廳裏去。

  一切都是平靜寧謐的,我穿過大廳正中,想要再看看那扇門裏的一切。接著,我在衣帽間附近坐了下來,準備一會從左側口上展廳的主台。我聽見大腦裏的血液突突上湧的聲音,空調「嗡嗡」地低鳴,一輛輛汽車在湖濱大道上飛速駛過。我吃了十塊奧裏奧,慢慢地、輕巧地挑開上下兩層巧克力餅乾,用門牙刮掉裏面的奶油夾心,再細細咀嚼,讓好滋味盡可能長久地停留在嘴裏。我不知道確切的時間,也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我現在幾乎完全清醒了,相當地警覺。時間分秒流逝,什麼也沒有發生。終於,我聽到沉悶的重響,然後是「啊」的一聲驚歎。寂靜之後,我繼續等待。我站起來,就著大理石地面反射的燈光,悄悄地走進大廳,站在正對大門的地方,我輕輕喊了一聲:「亨利。」

  沒有回答。真是好孩子,機警而又鎮定。我試著又喊了一聲:「沒事的,亨利。我是你的嚮導,我會帶你好好逛逛這裏的。一次特殊的參觀,別怕,亨利。」

  我聽到一聲輕細柔和的回答。「我給你準備了件T恤,我領你參觀的時候,你就不會著涼了。」現在我能依稀看見了,他就站在黑暗的邊緣。「接住,亨利!」我把衣服扔給他,衣服消失在黑暗中,過了一會,他走進光線裏。T恤一直拖到他的膝蓋。這就是五歲的我,又黑又硬的頭髮,臉色如月亮一樣蒼白,棕色的近似斯拉夫人種的眼睛,像匹精神的瘦瘦的小馬駒。五歲的我很幸福,在父母溫暖的懷抱裏,過著正常的生活。但從此以後,一切都將改變。

  我緩緩上前,彎下腰,輕聲對他說:「你好,亨利,很高興見到你。謝謝你今晚能來。」

  「我這是在哪兒?你是誰?」他的聲音小而尖,迴響在冰冷的大理石建築中。

  「你在斐爾特博物館裏。我是來帶你看一些你白天看不到的東西的。我也叫亨利,挺有意思的哦?」

  他點點頭。

  「你想吃餅乾麼?我逛博物館的時候總是喜歡吃餅乾,各種感官都是一種享受。」我把奧裏奧遞給他。他在猶豫,不知道是否該接受,他有些餓了,但不知道最多拿幾塊才像個有教養的孩子。「你想吃多少就拿多少吧,我已經吃了十塊了,你多吃一點才能趕上我。」他拿了三塊。「你想先看什麼呢?」他搖搖頭。「這樣好了,我們一起去三樓,那裏擺的都是不拿出來展覽的東西。好嗎?」

  「好的。」

  我們在黑暗中前行,上了樓,他腳步不快,我也陪他慢慢地走。

  「媽媽在哪裡?」

  「她在家睡覺呀。這次參觀很特別,是專門為你安排的,因為今天是你的生日,而且通常大人不參與這類活動的。」

  「你不是大人嗎?」

  「我是個非常與眾不同的大人,我的工作就是歷險。因此,我一聽說你想回到斐爾特博物館,就立即找到這個機會要帶你看個夠了。」

  「可是我是怎麼來的呢?」他停在樓梯最上一格,一臉迷茫地看著我。

  「那可是個秘密。如果我告訴你,你得保證不會告訴任何人。」

  「為什麼?」

  「因為沒有人會相信你。如果你實在憋不住了,你可以告訴媽媽或金太,但就到此為止。好麼?」

  「好吧……」

  我跪在他面前,也是跪在純真的自己面前,看著他的眼睛,「在心口劃個十字,用生命發誓?」

  「嗯……好。」

  「好了。我告訴你吧,你在時間旅行。情況是這樣的:你原本在臥室裏,突然,『嗖』的一下,你就到這裏了。現在並不太晚,到你必須回家以前,我們有充足的時間來看完一切的。」他靜靜地、半信半疑地看著我。我問他:「你明白了麼?」

  「嗯……為什麼會這樣呢?」

  「呃,我也還沒有完全弄明白。等我知道了答案,再告訴你好嗎?現在,我們應該繼續前進。還要餅乾麼?」

  他又拿了一塊,然後我倆緩緩地走到過道上。我想做個試驗,「我們來試試這間。」我把金屬書籤插進306的門縫裏,我開了燈,地面上全是些南瓜大小的石塊,有的是整塊,有的是半塊,有的表面坑坑窪窪,還佈滿了縱橫的金屬紋脈。「哦,亨利,快看,這麼多隕石。」

  「隕石是什麼?」

  「就是從外太空落下來的石頭。」他看著我,好像我也是從外太空落下來的似的。「讓我們去看看另一扇門裏有什麼。」他點點頭。我關上這間隕石屋的房門,弄開了過道對面另一間的門。這間屋子裏儘是鳥,凝固在飛行姿態的鳥,永遠棲息在樹枝上的鳥,各種鳥頭,各種皮羽。我打開幾百個抽屜中的一個,裏面有一打玻璃管,每根管子裏都裝著一隻金、黑雙色相間的微型小鳥,腳上各自貼有它們的名稱,亨利的眼睛此刻瞪成了銅鈴,我對他說:「你想摸一下麼?」

  「嗯,想!」

  我移出一根玻璃管口的軟絮,然後把裏面的金翅雀晃落到手心,小鳥仍舊保持著在管子中的姿態。亨利疼愛地撫摸著它纖小的頭。「它睡著了嗎?」

  「算是吧。」他敏銳地看著我,並不相信我這模稜兩可的回答。我把金翅雀輕柔地塞回管子裏,堵上棉花,再把管子放回原處,關好抽屜。我很累,連「睡覺」這個詞都在誘惑著我犯困。我帶他走到大廳裏,突然回想起小時候那個夜晚,最讓我懷念的記憶。

  「嗨,亨利,我們去圖書館吧。」他聳聳肩。我走在前面,加快步伐,他不得不小跑才跟上來。圖書館在三樓,整個建築的最東側。我們到那兒的時候,我停了一分鐘,考慮如何對付門上的鎖。亨利看著我,彷彿在說,好了,這下你沒轍了。我摸了摸口袋,找到那把裁紙刀,我抽掉木頭刀柄,哈,裏面是一片又長又薄的金屬叉。我把其中一半塞進鎖裏,左右試探,能聽見叉片撥動鎖芯彈簧的聲音。找到感覺後,我把另一半也塞進去固定,再用金屬書籤搞定另一把鎖,頃刻之間,芝麻開門啦!

  我的同伴終於吃了一驚:「你是怎麼做到的?」

  「這並不難,下次我教你。請進2原文是法語。!」我推開門,他走了進去。燈亮了,整個閱覽室一下子呈現出來:厚重的桌椅、栗色的地毯、大得令人望而生畏的參考閱覽台。這些並不是用來吸引五歲孩子的,這是一間閉架式圖書館,來這裏的都是科學家和學者。這裏書櫥成行,裏面大多是維多利亞時代的皮裝版科學期刊。閱覽室正中有架巨大的、獨立的玻璃門橡木書櫥,我要找的書正在裏面。我用髮夾挑開鎖,打開玻璃櫥門,斐爾德博物館真該改良一下內部保安系統。我並沒有什麼良心不安的,無論如何,我本人也是個貨真價實的圖書管理員。在紐貝雷圖書館裏,展示珍品書一直就是我的工作。我走到參考諮詢台後,找了一塊小毛毯和幾塊襯墊,鋪在最近的一張桌子上,然後回到書櫥取出那本書,放在毯子上。我拉出一把椅子,「站在上面,你會看得清楚一些。」他爬上椅子,然後我打開了書。

  這是奧杜邦3奧杜邦(John James Audubon),美國第一位通俗的鳥類學作家,其代表作《美洲鳥類》羅列了他於19世紀初在旅行途中所繪的一系列水彩畫作,包括435種美洲鳥類。的《美洲鳥類》,精裝版,雙大號畫圖紙開面,要是豎著放,幾乎和五歲的亨利一樣高。這個版本是現存的最善本,我曾花了無數下雨的午後仔細欣賞它。我翻到第一塊圖版,「普通潛鳥,」他讀出聲來,「它們看上去真像鴨子。」

  「的確很像,不過我打賭我能猜出你最喜歡的鳥。」

  他笑著搖了搖頭。

  「你和我賭什麼呢?」

  他低頭看了看身上僅有的霸王龍T恤,聳聳肩。我知道那種感覺。

  「這樣吧:如果我猜對了,你得吃一塊餅乾,如果我沒猜對,你也得吃一塊,好麼?」

  他想了想,覺得這種賭法並不吃虧。我把書翻到火烈鳥,亨利開心地笑了。

  「我猜得對嗎?」

  「對!」

  如果這都是你曾經歷過的往事,那麼自然就會變得無所不知。「好,這是你的餅乾。我猜對了,吃一塊。不過我們得把餅乾省下來,等看完書後一起吃,我們都不想讓餅乾屑弄到藍色小鳥的身上去,對麼?」

  「對!」他把奧裏奧放在椅子扶手上,我們開始慢慢翻看那些鳥。圖片上的鳥兒可比樓下展廳玻璃瓶裏的標本更加栩栩如生。

  「這是大藍鷺,它很大,比火烈鳥還要大。你見過蜂鳥麼?」

  「我今天剛看到過幾隻!」

  「就在博物館裏?」

  「嗯!」

  「活的蜂鳥才叫神奇呢——就像一架超小型直升機,翅膀振動得快極了,簡直就像是一層薄霧……」我們每翻過一頁紙都像在鋪床,無比巨大的書頁緩慢地上下揮動。亨利專心致志地站著,等待每一頁後的新驚喜,沙丘鶴、黑鴨、海雀、北美黑啄木鳥,他都輕聲發出快樂的驚呼。當我們看到最後一頁插圖版的「雪頰鳥」時,他彎腰碰了碰書,小心地觸摸彩雕圖頁。我看著他,又看了看書,想起當時,這本書、這時刻,這是我愛上的第一本書,當時我真想爬到它裏面,美美地睡上一覺呢。

  「你累了麼?」

  「嗯。」

  「我們回去吧。」

  「好。」

  我合上《美洲鳥類》,把它放回書櫥裏,並讓它保持翻開在火烈鳥這一頁上,然後鎖好櫥子。亨利跳下椅子,開始吃他的奧裏奧。我把墊毯放回參考諮詢台,再把椅子歸位。亨利關上燈,我們便離開了圖書館。

  我們一路閒逛,一邊輕鬆地談論那些飛禽走獸,一邊咀嚼奧裏奧。亨利介紹了媽媽、爸爸,告訴我金太正在教他做番茄肉末面;還有布蘭達,我都幾乎忘了我童年最好的朋友,她再過三個月就要和家人一起搬到佛羅里達州的坦帕去了。我們站在「灌木人」前面,那是只傳奇銀背大猩猩的填充標本,它站在底樓大廳的大理石座上,氣勢洶洶地看著我們。突然,亨利叫出聲來,他踉蹌地衝到前面,想走到我這邊,我趕緊抓住他,但他已經消失了,只有一件溫暖的T恤空空地留在我手中。我歎了口氣,走上樓,面對木乃伊獨自愣了好一會兒。兒時的我應該到家了吧,也許正在往床上爬。我記得,我都記得。然後我在早晨醒來,一切就像一場美好的夢。媽媽笑著對我說,時間旅行聽上去真有意思,她也想試試。

  這就是第一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7 21:45:42

  初次約會(下)



  ……

  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三日(亨利三十六歲,克雷爾六歲)

  亨利:我在草坪上等。克雷爾為我準備的那盒衣服並不在石頭下面,連盒子也不見了,所以我只能赤裸著身子,等在空地旁邊。很慶倖,這是個明媚的午後,也許是某年九月初的光景。我蹲在高高的草叢中,想:這是個老地方,卻沒有裝滿衣服的盒子,說明在進入這個日期之前,我和克雷爾並沒相遇,也許克雷爾還沒有出生吧。這種情況以前也發生過,結果很慘。我想著克雷爾,但又不敢在她家的街坊裏出沒,只能光著身子躲在草叢裏。我想念草坪西邊的蘋果園,這個時節,那兒一定已經碩果纍纍了,小小的、酸酸的,甚至被野鹿啃過幾口的蘋果,都能吃。突然門「砰」地一關,我從草叢中探頭張望,一個孩子正匆匆忙忙地奔跑,當這個孩子穿過搖擺的草叢,沿著小路跑近的時候,我一陣激動,出現在這片空地上的是克雷爾。

  她很小。她一無所知。她一個人。她還穿著那套學生裝:軍綠色的背心裙,白色上衣,齊膝的襪子和平底鞋。她拎著馬費百貨公司的購物袋和一塊沙灘浴巾,克雷爾把浴巾平鋪在地上,然後把袋子裏的東西一股腦地倒在上面,都是些意料之中的各式文具:舊圓珠筆、圖書館裏粗短的鉛筆、蠟筆、刺鼻的記號筆、鋼筆,還有一捧她爸爸的辦公文具。她整理好,又瀟灑地抖了抖一疊紙,然後把各種筆輪番在紙上試起來,仔仔細細地劃線畫圈,一邊還哼著歌。我認真聽了一會兒,終於發現那是連續劇《迪克凡戴克秀》的主題曲。

  我猶豫著,此刻的克雷爾很是自得其樂,她大概只有六歲。如果現在是九月,她很可能剛讀一年級。顯然她不是在等我這個陌生人。我知道一年級小學生的第一節課就是:如果在自己秘密的領地裏碰到了裸體男人,如果他知道你的姓名並讓你別告訴爸爸媽媽,一定不能和這樣的人有任何交往。我琢磨著今天究竟該不該是我們相識的第一次?是否要到以後其他時候,我們才該初次見面?也許我該徹底安靜,這樣,克雷爾就會走開,然後我可以去大嚼一通蘋果,洗劫一家洗衣店,或者回到自己正常的時空裏去。

  可克雷爾直直地盯著我,把我從沉思中驚醒。原來,我一直伴著她哼那首曲子,意識到這點時已經太晚了。

  「誰在那兒?」她小聲地喊道,活像只被惹惱的鵝,脖子和腿伸得老長。我頭腦飛快地運轉著。

  「地球人,你好!」我友好地裝腔作勢道。

  「接招,你這個壞獵人!」克雷爾環望四周,想要找塊東西扔我,最後她決定用那雙結實的尖跟鞋。她使勁地把鞋子砸向我,我覺得她並不能看清我的具體方位,誰知,她運氣真好,一隻鞋子正好砸在我嘴上,我的嘴唇開始流血。

  「手下留情啊!」身邊沒有什麼可以止血的,於是我摀住嘴,聲音沉悶,下巴也生疼。

  「你到底是誰?」這下克雷爾害怕了。我也有些害怕。

  「亨利,我是亨利,克雷爾。我不會傷害你,我希望你也別再用東西砸我。」

  「把鞋還給我,我不認識你,你為什麼躲起來?」克雷爾朝我瞪著雙眼。

  我把她那雙鞋扔回到空地上,她撿起來,一手提著一隻,彷彿握著兩把手槍。「我躲在這兒,是因為丟了全身上下的衣服而不好意思嘛,我從很遠的地方來,很餓,也不認識任何人。現在可好,又流血了。」

  「你從哪裡來的?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接下來說的可都是真話,沒有虛假,句句屬實:「我來自未來。我是時間旅行者。在未來我們倆是朋友。」

  「只有電影裏的人才時間旅行。」

  「那是我們想讓你們相信的。」

  「為什麼?」

  「如果大家都時間旅行的話,就天下大亂了。就像去年耶誕節,你想去看你的阿布希爾奶奶,你得經過奧海爾機場,那天人特別多吧?我們時間旅行者也是這樣,因為不想給自己惹麻煩,所以向來都很低調。」

  克雷爾琢磨了一分鐘。「出來吧!」

  「你得先把沙灘浴巾借給我。」她於是掀起浴巾,聽由鋼筆、圓珠筆和紙張飛散在各處。她揚起雙手把浴巾扔給我,我順勢一接,然後背過身去,裹嚴我的腰胯。那是一條鮮豔的、粉橙雙色相間的浴巾,還有花哨的幾何圖形,真是第一次見未來妻子時的絕佳裝束。我轉過身去,步入那塊空地,盡可能端莊地坐到岩石上。克雷爾退到空地裏離我最遠的地方,兩手仍緊緊地各握一隻鞋。

  「你在流血。」

  「是呀,你把鞋扔到我了。」

  「哦。」

  沉默。我努力想要表現出友好、親切的樣子。親切對兒時的克雷爾來說很重要,因為當時她周圍這樣的人很少。

  「你在捉弄我。」

  「我永遠都不會捉弄你的。為什麼你覺得我是在捉弄你呢?」

  克雷爾固執到極點,「從來就沒有什麼時間旅行者,你騙人。」

  「聖誕老人就是時間旅行的。」

  「什麼?」

  「當然啦。你想呀,他怎樣才能夠一夜之間把所有的禮物都發給小朋友呢?他得不停地把時間往前撥幾個小時,這樣他才能在天亮前顧上所有的煙囪。」

  「聖誕老人有魔法的,你又不是聖誕老人。」

  「你說我不會魔法?哈,路易絲小姐,你可真難伺候!」

  「我不叫路易絲。」

  「我知道,你叫克雷爾。克雷爾‧安尼‧阿布希爾,一九七一年五月二十四日出生。你的爸爸媽媽叫菲力浦‧阿布希爾和露西爾‧阿布希爾。你和他們倆,還有你外婆、你哥哥馬克、你妹妹愛麗西亞住在一起,就在下面的那個大房子裏。」

  「你知道這些並不說明你是未來人。」

  「如果你能在這兒多待一會,你可以親眼看見我消失。」我把握很大,因為克雷爾和我說過,我們第一次見面最令她難忘的,就是我的突然消失。

  沉默。克雷爾交替著在兩腳之間移動重心,然後趕走了一隻蚊子。「你認識聖誕老人嗎?」

  「他本人?呃,不認識。」血已經止住了,但我看上去一定還很糟,「嗨,克雷爾,你會碰巧帶著紗布麼?或者你有什麼吃的?時間旅行讓我好餓啊。」

  她想了一會,把手伸進背心裙的口袋,拿出一塊咬過一口的好時巧克力,扔給我。

  「謝謝啦,我愛吃這個。」我咬得又整齊又快,我的血糖濃度低極了。然後我把巧克力包裝紙放回她的購物袋。克雷爾被我逗樂了。

  「你吃東西時像條狗。」

  「我才不像呢!」真是極大的侮辱,「我有可相對拇指,你看看清楚。」

  「什麼是可相對拇指?」

  「像這樣,跟我做。」我做了個OK的手勢。克雷爾也做了個OK的手勢,「可相對拇指就是你能這樣做,你能開罐子、繫鞋帶什麼的,而動物不能。」

  克雷爾聽了有些不高興,「卡梅利塔修女說動物是沒有靈魂的。」

  「動物當然有靈魂,她是聽誰說的?」

  「她說是教皇說的。」

  「教皇是個小心眼,動物的靈魂比我們人類的高尚多了,它們從來不說謊,也不亂發脾氣。」

  「它們互相吃來吃去。」

  「這個嘛,它們也是不得已嘛,它們總不可能去奶品皇后11奶品皇后(Dairy Queen),全球最大的冰激淩品牌,其連鎖店遍佈全球。買一大筒果仁香草冰激淩,對吧?」這是克雷爾小時候,在這個廣闊世界上的最愛。(成年的她迷戀壽司,尤其是彼得遜大街上那家必勝壽司店的。)

  「它們可以吃草啊。」

  「我們也可以啊,可是我們不吃,我們吃漢堡。」

  克雷爾在空地邊緣坐下,「埃塔讓我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的。」

  「確實是個好忠告。」

  沉默。

  「你什麼時候消失?」

  「當我準備好了的時候。你和我在一起很無聊麼?」克雷爾翻了翻眼睛,「你在忙什麼?」

  「練書法。」

  「我能看看麼?」

  克雷爾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拾起一些文具,但還是充滿敵意地盯著我。我略略向前傾身,小心地伸出手,彷彿她是只兇猛的狼狗。她把紙向我快速一遞,便急忙抽身而退。我專注地看著她的作品,就像鑒賞凡‧高的真跡《向日葵》、或是《凱爾聖經》真卷、或是其他什麼文化瑰寶。她一遍又一遍,用逐漸放大的字體書寫「克雷爾‧安尼‧阿布希爾」,每個筆劃上升和下降的轉折處都是彎曲的螺旋,每個圓圈裏都畫著微笑的眉眼,確實相當美。

  「真漂亮。」

  克雷爾很滿意,每次聽到別人誇她的作品總是這樣,「我可以專門寫一張送給你。」

  「那太好了。可惜我在時間旅行的時候,什麼東西都帶不走。不過,或許你可以幫我保管,我每次到你這兒就能欣賞了。」

  「為什麼你帶不走東西?」

  「嗯,你想想,如果我們時間旅行者能在時間隧道中任意搬運東西的話,整個世界很快就會一團糟了。假設我帶了些錢來到從前,我可以事先查到所有的彩票中獎號碼和獲勝球隊,然後狠狠地賺一大筆錢,那樣就不公平了,對吧?還有,如果我不誠實,我從過去偷東西帶到未來去,那樣也沒有人能抓到我,對吧?」

  「你可以去做個海盜!」克雷爾似乎為她給我設計的職業很滿意,甚至忘記了我是個危險的陌生人,「你可以把偷來的錢先藏在什麼地方,畫張藏寶圖,然後再到未來世界裏把它挖出來。」這個建議或多或少地讓我和克雷爾以後過上了不羈隨性的生活,成年的克雷爾覺得這有點不道德,不過這畢竟是我們在股市中常勝不敗的秘訣。

  「真是個好主意,不過我現在最需要的不是錢,而是衣服。」

  克雷爾懷疑地打量我。

  「你爸爸有沒有不要的舊衣服?就算一條褲子也好。我是說,我喜歡這條浴巾,別誤會,只不過在我來的那個時空裏,我通常更喜歡穿褲子。」菲力浦‧阿布希爾稍矮些,大約比我重三十斤,我穿上他的褲子會顯得有點滑稽,但很舒服。

  「我不知道……」

  「沒關係,你不需要現在去找。不過下次我來這兒時,如果你能為我準備好,我會非常感激的。」

  「下一次?」

  我找到一張沒有用過的紙和鉛筆,用大寫字母寫下: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四,晚飯後。我把紙交給克雷爾,她很謹慎地收下了。眼前一陣模糊,但我能聽見埃塔在喊克雷爾。我說:「克雷爾,記得保密,好嗎?」

  「為什麼?」

  「不能說。我要走了,現在。非常高興見到你,記得別去收集那些零食袋裏的小玩具了啊。」我向克雷爾伸出手,她非常勇敢地握住,我們的手彼此搖晃著,我消失了。

  二年二月九日,星期三(克雷爾二十八歲,亨利三十六歲)

  克雷爾:很早的時候,大概是清晨六點,我還流連在淺淺的睡夢中,突然,亨利把我撞醒,他準是剛去了另一個時空。事實上他就是壓著我的身體現身的,我驚叫起來,彼此都被對方嚇得半死。他突然笑了,從我身上翻下來,我也轉過身看著他,他的嘴唇流了很多血。我一躍而起,拿來一塊小毛巾,仔細地擦拭他的嘴唇,他居然還在笑。

  「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麼?」

  「你用鞋砸傷我了。」我根本記不得曾用什麼砸過亨利。

  「沒那回事。」

  「有的。還有,我們那時第一次見面,你一看到我就說,『這就是我未來的老公,』然後就把鞋子朝我狠狠扔來。所以我說,你是很有知人之明的。」

  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四(克雷爾六歲,亨利三十五歲)

  克雷爾:這個男人寫在紙上的日期,和今天早上爸爸書桌上翻開的日曆吻合了。尼爾在給愛麗希爾做燉蛋,埃塔在罵馬克,他居然不做功課,和史迪夫玩飛盤去了。我說,埃塔我能從箱子裏拿些衣服嗎?我指的是玩「化妝舞會」時閣樓上的那幾個箱子。埃塔反問,你要幹嗎?我回答說,我想和梅根一起玩「化妝舞會」。埃塔氣急敗壞地說,你該上學去了,等你回家後再玩吧。於是我就去上學,我們那天學了加法、米蟲和語法,午飯後,繼續學法語、音樂和宗教。我一整天都在為那個男人的褲子發愁,他看上去真的很想要一條褲子。我回到家打算找埃塔再問問,誰知她卻進城去了。不過,尼爾讓我舔了蛋糕麵糊的攪拌器,埃塔就不會這樣,因為我們馬上就要吃三文魚了。媽媽在寫東西,所以我不打算和她提這個要求。我靜靜地走開,可她先問了,寶貝,什麼事?於是我開口了,她同意我去找「捐助袋」,我可以拿走裏面任何我想要的東西。我去了洗衣房,把幾個「捐助袋」都翻了一遍,先後找到爸爸的三條舊褲子,其中一條還被香煙燙了個大洞。所以我拿了兩條,我還找出爸爸上班穿過的白襯衫、一條小魚圖案的領帶、一件紅色的毛衣,還有我小時候看到爸爸穿過的一件黃色的浴衣,現在上面還留著他的味道。我把這些東西裝進一個袋子,然後把袋子放進舊衣服儲藏室的櫃子裏,我從舊衣服儲藏室裏出來時,正好被馬克撞見了,你在搞什麼,蠢貨!我回敬他一句:沒什麼,蠢貨!他過來扯我的頭髮,我狠狠踩了他的腳,他哭了,跑回去告狀。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把狗熊先生和簡小姐拿出來,放在電視機上玩。簡小姐是個大影星,可她說她最想當一名獸醫,但是她實在太漂亮了,所以不得不去做影星,狗熊先生建議,等她年紀大了以後,還是可以做獸醫的。這時,埃塔敲門進來質問我,為什麼要踩馬克的腳?我告訴她,因為馬克無緣無故地扯我的頭髮。埃塔說,你們倆讓我受夠了。她走後一切才都好了起來。爸爸媽媽去參加晚會,晚上我們只能和埃塔一起吃飯:小豌豆、炸雞和巧克力蛋糕,馬克搶到最大的一塊蛋糕,我沒做聲,因為我早就舔過了。晚飯後,我問埃塔我是否可以到外面去,她反問我有沒有家庭作業,我說有拼寫和採集明天美術上課用的樹葉,她說好,但一定要天黑前回來。我穿上斑馬圖案的藍色毛衣,拎著袋子,來到那塊空地。那個男人還沒來,我坐在石頭上等了一會,決定先去撿些樹葉,於是我回到花園,在媽媽新種的小樹下撿了幾片葉子,後來媽媽告訴我,這是銀杏,然後我還找了些楓葉和橡樹葉。我回到空地,他居然還沒有出現,我想,他今天要再來之類的話
都是編出來的,他也並不想要褲子穿。我覺得露絲的話也對,我把這個男人的事情告訴她了,她說我都是編的,現實世界裏的人不會突然消失的,除非是電視。或許只是一場夢,記得小鳥巴斯特死後,我夢到它很健康地待在籠子裏,醒來卻又不見了。媽媽說,夢和現實生活是不一樣的,當然,夢也很重要。這會兒,天漸漸涼下來,我琢磨著也許我把這包衣物丟在這兒就行了,如果那個男人來了,他自己會找到褲子的。所以我沿著小路往回走,猛然聽到一記聲響,有人說:噢,該死的,真疼啊。我突然害怕起來。

  亨利:這次現身,我簡直是被摔到那塊岩石上的,還碰破了膝蓋。我倒在那塊空地上,太陽絢麗地透過樹梢中橙紅相間的天空,像是特納1特納(J.M.W.Turner, 1775—1851),英國浪漫主義畫家。的一幅壯觀的潑彩畫。地上空空蕩蕩的,只有一隻裝滿衣物的購物袋,我迅速推斷出這些是克雷爾留下的,而且這一天很可能離我們初次見面後不久。到處都沒有克雷爾的身影,我輕聲喊她的名字,沒有回應。我在衣服包裏翻動:一條卡其褲,一條漂亮的棕色羊毛褲,一根醜陋的佈滿鮭魚圖案的領帶,一件哈佛大學的運動衫,一件牛津布面料、領口帶環、袖口還有汗漬的白襯衫,最後是一件精美的絲綢浴袍,上面繡著菲力浦姓名的字母縮寫,口袋上方還有道豁口。除了那根領帶,這些衣服都是我的老朋友了,見到它們真高興。我穿上卡其褲和運動衫,對克雷爾家族一貫延續下來的良好審美品位心存感激,好極了,當然還缺雙鞋,否則在這個時空裏,我就算裝備齊全了。我輕聲呼喚道:「謝謝,克雷爾,你幹得真棒!」

  而當她突然出現在空地入口時,我吃了一驚。天暗得很快,在昏黃的暮色中,克雷爾看上去那麼小,那麼驚恐。

  「你好。」

  「嗨,克雷爾,謝謝你為我準備的衣服,都很合身,我今晚既體面又暖和。」

  「我很快就得回去了。」

  「好吧,快要天黑了。今天上課了麼?」

  「嗯。」

  「今天幾號?」

  「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四。」

  「這對我很有用,謝謝。」

  「你怎麼連日期也不知道呢?」

  「因為我剛到這兒,幾分鐘前還是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星期一。我那邊是個陰雨的早晨,我正在家裏烤麵包吃。」

  「你上次幫我寫下了這個。」她取出一張印有菲力浦律師事務所抬頭的紙,遞給我。我走到她面前接過來,饒有興趣地看著我認真寫下的每一個大寫字母。我停了一會,想找出最好的方式給兒時的克雷爾解釋這個時間旅行中奇特的問題。

  「這麼說吧,你會用答錄機麼?」

  「嗯。」

  「好,你放進磁帶,從頭到尾放一遍,對麼?」

  「對……」

  「那就像是你的生活,起床,吃早飯,刷牙,然後去上學,對麼?你不會起床後,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在學校裏和海倫、露絲她們一起吃午飯,然後突然又發現自己在家穿衣服,對麼?」

  克雷爾咯咯地笑著說:「不會的。」

  「對我來說,情況就不是這樣了,因為我是個時間旅行者,我經常從這個時空跳進另一個時空。就像你放磁帶聽了一會,然後說,哦,我還想再聽一下那首,你放了一遍那首歌後,繼續接著聽你重播的地方,不過你快進得太多,你得倒帶,可是磁帶還是離你要想繼續開始的地方多倒了些,明白了嗎?」

  「有點。」

  「嗯,這也不是最好的類比。基本上,有時候進入新的時間後,我也不知道是去了猴年馬月。」

  「那什麼是類比呢?」

  「類比就是你為了想解釋一件事情而把它說成另外一件事情。舉個例子,我穿著這件漂亮的運動衫,就像蟲子在毯子上爬一樣,你就像一幅美麗的圖畫,如果你不趕快回家,埃塔就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你在這裏睡覺嗎?你可以來我們家,我們有客人休息室的。」

  「啊,你真好。很不幸,我在一九九一年以前是不能和你的家人見面的。」

  克雷爾完全糊塗了,我想造成她困惑的一部分原因是她幾乎無法想像七十年代以後的日子。我記得自己像她這麼小的時候,對於六十年代以後的日期,也同樣迷茫。「為什麼不能?」

  「這是規則之一,時間旅行者去某個時空的時候,不允許和生活在那個時空的熟人說話,否則我們會把事情攪亂的。」其實我自己也不信這套。事情只能發生一次,發生過的就永遠那麼發生了,我並不支持分裂宇宙理論。

  「可你和我說話了。」

  「那是你不一樣,你很勇敢,很聰明,也能很好地保守秘密。」

  克雷爾不好意思了,「我告訴過露絲,可她不相信我。」

  「哦,別擔心,也很少有人相信我的,特別是醫生,除非你當場證明給他們看,否則他們什麼都不信。」

  「我相信你。」

  克雷爾站在離我一米開外的地方,她缺少血色的小臉迎著西邊天際最後一抹橘紅。她的頭髮往後,緊緊地攏成一根馬尾辮,藍色牛仔褲,深藍色的毛衣,前襟有一些斑馬賓士的圖案,她雙手緊緊握成拳頭,看上去有點兇猛,有點決然。我有點難過,我們今後的女兒,也會是這副尊容吧。

  「謝謝你,克雷爾。」

  「我現在真得走了。」

  「確實。」

  「你會再回來嗎?」

  我搜索了一下腦海中的日期表。「十月十六日我會再來的,那是星期五,你一下課就記得來這兒。再帶上生日時梅格送你的那本藍色小日記本和圓珠筆。」我又重複了一遍日期,看著克雷爾,直到確信她記住了。

  「再見,克雷爾23原文是法語……」

  「再見……2」

  「我叫亨利。」

  「再見,亨利3。」此時她的法語發音就已經比我好了。克雷爾轉身,沿著小道奔去,進入那座光亮的迎接她的房子。而我轉身面對黑暗,行走在草地中。夜更深了,我把那根領帶扔進了迪納煎魚店的大垃圾桶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7 21:50:14

  結局以後



  ……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七日,星期日(克雷爾十三歲,亨利四十三歲)

  克雷爾:我突然醒了。外面很吵,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聽上去像是亨利。我坐起來聽了會兒,卻只是風聲和公雞的啼叫。可萬一真的是亨利呢?我跳下床,跑出去。我沒穿鞋子就下了樓,穿過後門,來到草坪上。天很冷,風直往我的睡衣裏鑽。他在哪兒呢?我停下來四處張望,那邊果園裏,穿著明亮的橙色狩獵服的爸爸和馬克,還有一個男人。他們站著都在看什麼東西,聽到我的聲音後才轉過身來,那個男人果然是亨利。亨利和爸爸、馬克在一起幹嗎?我向他們跑去,我的腳被枯草劃出很多口子。爸爸快步過來迎上我,「寶貝,」他說,「你這麼早到這兒來做什麼?」

  「我聽見有人叫我。」我說。他朝我笑了,他的微笑似乎在說,傻姑娘。於是我又盯著亨利,想看看他如何解釋。你剛才喊我幹嗎,亨利?可他搖頭,把手指放在唇上,噓,克雷爾,什麼也別說。他走進果園,我想知道他們究竟在看什麼,可是那裏什麼也沒有。爸爸說:「克雷爾,回去睡覺吧,這只是場夢。」他摟住我,和我一起回去。我回頭看亨利,他在朝我招手,臉上依舊只是微笑。沒事兒,克雷爾,我以後會跟你解釋的。(我知道亨利應該不會解釋,但他會讓我明白的,或者這幾天裏事情就會自動水落石出。)我朝他招手回禮,再看看我有沒有被馬克看到,不過馬克背對著我們,煩躁不安的,似乎等我趕快走開後,他好和爸爸繼續打獵。但亨利在這裏幹嗎呢?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麼?我再次回頭,已經看不到亨利了,爸爸說:「快點,克雷爾,回去睡覺吧。」他吻了吻我的額頭,看上去有些不安。我往回跑,跑到家裏,輕輕地上樓,然後坐在床邊,渾身顫抖著,我還是不知道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我知道事情不妙,非常、非常地不妙。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日,星期一(克雷爾十五歲,亨利三十八歲)

  克雷爾:我放學回家時,亨利已在「閱覽室」裏等著我了。之前我在火爐房隔壁為他準備了一個小間,就在我們自行車庫的對面。我讓家裏人都知道,我喜歡一個人在地下室安靜地看書,事實上,我也確實經常去下面消磨時間,所以看上去也沒什麼不正常。亨利把一張椅子折疊好放在門把手的下面。我敲了四下,他放我進去。他用枕頭、椅墊、毯子什麼的弄成了一個鳥窩般的東西,就著我的臺燈看舊雜誌。他穿著爸爸的舊牛仔褲和法蘭絨格子襯衫,看上去很疲憊,鬍子拉碴的。我為了等他,一早就把後門的鎖打開,此刻他已經在裏面了。

  我把帶來的食物放在地上,「我還可以拿些書下來。」

  「這些也挺好看的。」他看的是六十年代的《瘋狂》雜誌,「這對於時間旅行者非常重要,因為有時候得立即說出一些符合實際的話。」他說著,舉起一本一九六八年的《世界年鑒》。

  我在他身邊的毯子堆裏坐下來,看看他是否會叫我走開,我看得出他是想這麼做的,於是我攤開雙手給他看,然後坐在自己的手掌上。他笑了,「把這裏當成你自己的家吧。」

  「你是從哪一年來的?」

  「二一年十月。」

  「你看上去真累,」我看得出他是想告訴我為什麼他如此的累,後來又決定不說了。「二一年,我們都在忙些什麼?」

  「很多大事,令人精疲力盡的事情,」亨利開始享用我帶給他的烤牛肉三明治。「嗨,這個真好吃。」

  「尼爾做的。」

  他笑出聲來,「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你會做那些能夠抵禦狂風的大型雕像,會調配各種顏料,甚至會煮漿果取染料,等等,但怎麼就一點不會燒飯做菜呢?真令人驚訝。」

  「這是種心理障礙,是種恐懼症。」

  「難以理解。」

  「我一走進廚房,就會聽到一個微小的聲音說,『走開,』於是我就走開了。」

  「你平時吃得飽嗎?你可真瘦啊!」

  我覺得很胖。「我一直都在吃。」我突然有了個很沮喪的念頭,「我在二一年會很胖嗎?也許那就是你覺得我現在太瘦的原因。」

  亨利笑了,可我不知道他在笑什麼,「在我看來,你那時候是有些豐滿,不過一切都會過去的。」

  「哦?」

  「豐滿點好。對你來說,那樣看上去尤其好。」

  「謝謝,但我不要。」亨利看著我,有些擔心。我繼續說:「你知道的,我並沒得厭食症,你不必為我擔心。」

  「其實,那都是因為你媽媽以前老是嘮叨你這一點。」

  「以前?」

  「現在。」

  「那為什麼你要說以前?」

  「不為什麼,露西爾一切都很好,別再擔心了。」他在說謊。我的胃一陣收縮,雙手抱住膝蓋,垂下頭。

  亨利:我都不敢相信我如此嚴重地說漏了嘴。我輕撫著克雷爾的頭髮,迫切盼望能回到我的真實時空裏,一分鐘也好,就足夠讓我請教那個時候的克雷爾,讓我知道面對年僅十五歲的她,該如何談論她母親的死。我沒有睡覺,只要睡過一會,大腦就會轉得快一些,至少可以把謊圓得更巧妙些。可是克雷爾,我認識的最真誠的人,哪怕一丁點的小謊,她都異常敏感。現在惟一補救的辦法,或者閉口不言,那會急死她;或者繼續說謊,她也絕對不會相信;或者就說真話,她更會惶恐不安,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情影響到母女之間的關係。克雷爾看著我,說:「告訴我。」

  克雷爾:亨利看上去一臉的痛苦,說,「我不能,克雷爾。」

  「為什麼不能?」

  「不能提前告訴你還沒到來的事情,那會攪亂你的生活。」

  「是,可你也不能只說一半啊。」

  「確實沒有什麼可說的。」

  我真的驚慌起來。「她自殺了。」這個預感如潮水般湧入我的心頭。這一直是我最擔心的事情。

  「不,不,絕對不是。」

  我盯著他,亨利看上去只是非常不開心,我也不能確定他是否在說謊。假如我能讀懂他的想法,生活會多麼簡單啊!媽媽,哦!媽媽!

  亨利:太可怕了。我不能把克雷爾就這麼丟下不管。「是卵巢癌。」我輕聲說。

  「感謝上帝。」她說完,便放聲大哭。

  一九八七年六月五日,星期五 (克雷爾十六歲,亨利三十二歲)

  克雷爾:我一整天都在等著亨利。我興奮極了,昨天我拿到了駕駛執照,爸爸說今晚我可以開那輛菲亞特去參加露絲的晚會。媽媽一點也不贊成,不過爸爸有話在先,她也不能再改變什麼了。晚飯後我聽見他們在書房裏爭論個不停。

  「你應該事先問問我——」

  「不會怎麼樣的,露西……」

  我帶上書,來到草坪上。我躺在草堆裏,太陽開始落山,這裏格外涼爽,草上滿是白色的蛾子。西邊樹梢上的天空呈現出粉紅、橘黃兩種色彩,不斷加深的藍色天幕籠罩著我。我正打算回屋拿件毛衣,突然聽到草叢中有腳步聲。沒錯,肯定是亨利。他來到空地,坐在那塊岩石上。我從草裏偷看他,他看上去挺年輕的,也許剛三十出頭吧。他穿一身簡潔的黑色T恤衫、牛仔褲和一雙高幫帆布球鞋,他靜靜地坐著等待。我一刻也忍不住了,於是一躍而起,嚇了他一跳。

  「天啊,克雷爾,別讓我這怪老頭得心臟病啊。」

  「你不是怪老頭。」

  亨利笑了。想到變老,他覺得很有趣吧。

  「親我。」我命令他,他親了我。

  「為什麼要我親你?」他問。

  「我拿到駕照了!」

  亨利看上去很警覺。「哦,不。我是想說,祝賀你。」

  我朝他微笑,他說什麼都破壞不了我的情緒,「你嫉妒我了。」

  「說實話,我是嫉妒了。我很喜歡開車,可我永遠也不能開。」

  「怎麼會呢?」

  「太危險了。」

  「膽小鬼!」

  「我是說,對其他人來說太危險。想像一下,如果我在開車的時候突然消失了呢?汽車一直向前衝,然後就『崩』的一聲!死了很多人,到處都是血。這不是開玩笑的。」

  我在石頭上靠近亨利的地方坐下,他卻挪開了。我假裝沒看見,「我今晚要去參加露絲的聚會,一起去嗎?」

  他抬起一根眉毛,這通常預示著他要從我沒有看過的書中引用一句話,或是對我進行一番說教。出人意料地,這次他卻說:「可是克雷爾,這可意味著我會見到你那一群朋友啊。」

  「那有什麼關係?整天保密太累了。」

  「我想想,你十六歲,我現在三十二歲,只比你大一倍。反正誰都看不出來,他們也不會告訴你爸爸媽媽。」

  我歎了口氣,「我是一定得去的。你來就坐在車上,我不會待很長時間的,然後我們就去別的地方。」

  亨利:我們把車停在露絲家旁邊的一個街區外,從這裏我能聽到音樂聲。那是談話頭1談話頭(Talking Heads),20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紐約朋克的四大重要支柱之一,它的曲風糅合了朋克搖滾、克裏普芬克曲風、學院派知性主義,以及後來的世界音樂流的元素。的《一生只有一次》,我突然想和克雷爾一起去,但還是覺得不妥。她跳出車外,對我說:「乖乖地待在裏面!」好像我是一條不安分的大狗。穿著迷你裙和高跟鞋的她,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我往車座上一倒,開始等待。

  克雷爾:剛踏進門,我就覺得這場聚會完全是個錯誤。露絲的父母去三藩市已經一個星期了,她完全有時間打掃收拾的,我很慶倖這不是我的家。露絲的大哥傑克也請了不少朋友,這樣總共有一百多人,而且每個人都醉醺醺的。來參加聚會的男孩比女孩多,我真希望我穿的是褲子和平跟鞋,不過現在已經晚了。我走進廚房,想給自己倒些喝的,身後有人說:「大家快來看看這位『嚴禁觸摸』的小姐啊!」說完還發出親吻吮吸的下流聲音。我轉過身,這個我們稱之為「蜥蜴臉」的傢伙(因為他滿臉都是粉刺)正色迷迷地盯著我,「多漂亮的衣服,克雷爾。」

  「謝謝你,可是這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蜥蜴臉。」

  他跟我進了廚房,「哎呀,這話說得可不好聽啊,年輕的女士。畢竟我是想誇你這套漂亮衣服,而你卻完全是在侮辱我……」他開始喋喋不休,直到海倫出現,我抓過她當人體盾牌,才逃離了廚房。

  「真糟糕,」海倫說,「露絲在哪?」

  露絲正和蘿拉躲在她自己的臥室裏,黑暗中,她倆一邊抽著大麻,一邊欣賞窗外那幫傑克的朋友,他們正在游泳池裏裸泳,不一會,我們都坐到窗前呆呆地看起來。

  「嗯,」海倫說,「裏面有一個,我覺得很不錯。」

  「哪個?」露絲問。

  「在跳臺上的那個。」

  「噢!」

  「看呀,榮恩在那兒!」蘿拉說。

  「他就是榮恩?」露絲咯咯地笑著。

  「哇,我猜,脫了金屬樂隊2金屬樂隊(Metallica), 20世紀80年代活躍在音樂界的一支美國重金屬樂隊。的T恤和噁心的皮背心,他們誰都會好看些,」海倫說道,「嗨,克雷爾,你今晚真安靜。」

  「哦,我想有一點吧。」我有氣無力地說。

  「瞧瞧你自己,」海倫說,「活像根木頭,我都為你害羞,你怎麼就讓自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她大笑著,「說正經的,克雷爾,你難道不想經歷一次麼?」

  「我不能。」我可憐巴巴地說。

  「你當然能。馬上去樓下,只要喊一句『來上我!』保準會有五十多個男生大叫『我!我!』」

  「你不懂。我不想要——不是那個——」

  「她想要一個很特別的人。」 露絲說的時候眼睛還是盯著游泳池。

  「誰?」海倫問。

  我聳了聳肩。

  「說吧,克雷爾,說出來吧。」

  「算了,」蘿拉說,「如果克雷爾實在不想說,她不必現在說。」我緊挨蘿拉坐著,把頭靠在她肩上。

  海倫一下子站起來,「我很快就回來。」

  「你去哪裡?」

  「我帶了些香檳和梨汁來調水果雞尾酒的,卻忘在車上了。」她衝出門外。一個長髮披肩的高個男人,倒轉空翻著躍下了跳水台。

  「喔啦啦!」露絲和蘿拉齊聲叫好。

  亨利:過了很長時間,也許有一個小時了。我吃了半包克雷爾帶來的薯片,喝了溫熱的可樂,還打了會兒盹。她這麼久還不回來,我都想自己出去散散步了,況且我也想上個廁所。

  我聽到有高跟鞋輕輕地向我走來,我探頭到窗外,那不是克雷爾,是個身穿紅色緊身裙、令人興奮的金髮女孩。我眨巴著眼睛,然後認出那就是克雷爾的朋友海倫‧鮑威爾。哦!

  她敲了敲我這側的車門,躬身彎腰,凝視著我。從她的領口能一路看到富士山,我有些發酥。

  「嗨,克雷爾的男朋友。我是海倫。」

  「你招呼打錯了,海倫。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見到你。」她呼出的氣息裏都是酒精味兒。

  「你不打算走出車門來,準確地介紹一下你自己?」

  「哦,我坐在裏面舒服極了,謝謝你。」

  「那樣的話,我就進來和你一起坐坐吧。」她毫無預兆地繞過車頭,打開門,坐到駕駛位上。

  「我想認識你已經很久了。」海倫向我透露。

  「『已經』?為什麼?」我迫切盼望克雷爾此刻能出現來救我,不過,如果她真的來了,這場令人著迷的遊戲也就得結束了。

  海倫往我這邊靠過來,幽幽地說:「我能推斷出你的存在。我超強的觀察能力讓我得出結論,當我把其他一切可能性都排除後,無論剩下的多麼沒有說服力,那也一定就是事實的真相。因此,」 海倫停下,釋放出一個酒嗝,「對不起,我現在一點也不像個淑女。因此,我得出結論,克雷爾一定有個男朋友,否則她就不會拒絕和那麼多相當不錯的男生們做愛了,他們可真沮喪啊。然後呢,你就出現在我面前了。哈哈。」

  我一直都很喜歡海倫,有點於心不忍,但這次還是得騙她一回。這也解釋了後來海倫為什麼要在我們的婚禮上和我說那番話,就像我終於把智力拼圖的最後一塊放進了空當裏,我很喜歡那種感覺。

  「你的推論聽上去很有說服力,海倫,可我不是克雷爾的男朋友。」

  「那麼你為什麼坐在她的車子裏?」

  我突然靈機一動,要是克雷爾知道了,一定會殺了我。「我是她父母的一個朋友。他們擔心克雷爾參加這個聚會可能會喝醉,因此他們委託我一路跟過來,如果他們的女兒喝得暈乎乎的,就由我負責開車。」

  海倫板起臉,「徹底地、完全地、沒有必要。我們的小克雷爾喝過的酒加起來都裝不了一小、一小杯——」

  「我又沒說過她會喝,是她爸媽不放心。」

  又有高跟鞋「咯登咯登」地走過來,這次真是克雷爾了。她看見我車裏有個伴,頓時僵住了。

  海倫跳下車說:「克雷爾,這個調皮的男人說他不是你的男朋友。」

  克雷爾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輕率地說:「對,他不是。」

  「噢!」海倫說,「你要走了麼?」

  「都快半夜了,再不走,我都要變成南瓜了,」克雷爾繞到車旁,打開車門,「喂,亨利,我們出發吧。」她啟動引擎,打開前車燈。

  海倫呆站在車頭的燈光裏,然後走到我這側的車窗前,「不是她的男朋友,嗯,亨利?可是你讓我去車裏面待過一分鐘的哦,可別忘了。再見,克雷爾!」她大笑著。克雷爾生硬地把汽車開離了停車位,揚長而去。露絲家住在康格,我們轉到百老匯高速公路時,沿路的街燈已經全部熄滅了。這是條雙車道的高速路,像尺一樣筆直,但現在沒有街燈,汽車就彷彿開進了墨水瓶裏。

  「最好把前燈開亮點,克雷爾,」我說。她卻伸手把所有的燈都關了。

  「克雷爾——!」

  「不要告訴我該做什麼!」我閉上嘴。我所能看見的只有車廂裏時鐘收音機上微光顯示的數位:11︰36。風從車子兩側呼嘯而過,車輪在瀝青路面上飛馳,可是我總覺得自己紋絲不動,而周圍的世界以每小時七十公里的速度衝向我們。我閉上眼,感覺沒有任何不同。我睜開眼,心臟猛烈地跳動。

  遠處出現了一些亮光,克雷爾重新把車燈打開,我們繼續狂奔而去,飛馳在路中央黃色交界線的邊緣。十一點三十八分。

  汽車儀錶板的光映照著毫無表情的克雷爾,「你為什麼要那麼做?」我的聲音顫抖著。

  「不可以嗎?」克雷爾的語氣平靜得猶如夏日的池塘。

  「我們可能都會死在一堆燃燒的廢鐵裏。」

  克雷爾放慢車速,再把車轉到藍星高速路上,「但那是不可能發生的,」她說,「我會長大,會遇見你,會和你結婚,然後你回到此刻又和我在一起。」

  「就是因為你這樣想,然後出了車禍,我們花了整整一年躺在醫院做牽引。」

  「如果是那樣的話,你會事先警告我的。」克雷爾說。

  「我試圖警告你,可你卻吼我——」

  「我是說,更老的那個你自然早就會警告更小的我,避免出車禍。」

  「那樣的話,車禍早就發生過了。」

  前面是米格蘭道,克雷爾把車開了進去,這條路通向她家的私家車道。「克雷爾,請停下,好嗎?」克雷爾把車開進草坪,停下來,關掉引擎和燈。周圍又全然一片漆黑,千萬隻知了在歡唱。我伸手挽過克雷爾,摟住她。她很緊張,全身僵硬。

  「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克雷爾問。

  「答應我今後不要再這樣了。我不單指開車,而是任何危險的事情。因為你不知道,未來太奇怪了。你不該覺得自己在奔向未來的道路上戰無不勝……」

  「可是,如果你在未來看見過我——」

  「相信我,請你相信我。」

  克雷爾笑了,「為什麼要相信你?」

  「我不知道。如果因為我愛你呢?」

  克雷爾猛地轉過頭來,撞到了我的下巴。

  「啊!」

  「對不起。」我依稀看到她夜色中的剪影,「你說你愛我?」她問我。

  「是的。」

  「現在嗎?」

  「是的。」

  「可你又不是我的男朋友。」

  哦,原來是這個問題在困擾她,「理論上來說,我是你的丈夫。不過你現在事實上是未婚,因此我想我們不得不承認,你現在是我的女朋友。」

  克雷爾把手放到她不該放的地方,「我情願做你的情婦。」

  「你剛十六歲啊,克雷爾。」我溫柔地把她的手移開,撫摸她的臉。

  「我夠大了。啊!你的手好濕。」克雷爾打開內頂燈,我驚訝地發現她的臉上和裙子上都是斑斑的血跡。我看看自己的手,上面黏乎乎的也儘是紅色。「亨利,你怎麼啦?」

  「我不知道。」我舔了舔右手掌,血跡之下是一列四個深深的月牙形口子。我笑了,「我的手指甲掐出來的。當時你在黑燈瞎火地開車。」

  克雷爾隨手關了頂燈,我們又回到黑暗之中,知了們用盡全身力氣鼓噪著。「我剛才不是要故意嚇你。」

  「你就是故意的。其實你開車的時候,我還是覺得挺安全的,只是——」

  「只是什麼?」

  「我小時候出過車禍,我不太愛坐車。」

  「噢——真對不起。」

  「沒問題。嗨,現在幾點了?」

  「天啊!」克雷爾打開燈,12︰12。「太晚了。我血淋淋的怎麼進門呢?」看到她那狂躁的表情,我不由笑出聲來。

  「這樣,」我把左手掌在她鼻子下方揉了揉,「你流鼻血了。」

  「好極了,」她發動汽車,打開前燈,緩緩地回到路上,「埃塔看見我這樣,一定會發瘋的。」

  「埃塔?你父母會怎麼說?」

  「媽媽可能已經睡了,爸爸今天晚上出去打牌。」克雷爾打開大門,我們開了進去。

  「如果我的小孩拿到駕照第二天就開車出去的話,我會攥著碼錶坐在門口等她回來的。」克雷爾把車停在屋子裏的人看不到的地方。

  「我們會有孩子嗎?」

  「對不起,那是機密。」

  「我要申請《資訊自由法》的保護。」

  「歡迎啊,」我小心翼翼地親吻她,生怕把她偽造的鼻血弄掉,「請別忘了告訴我你查到的結果。」我打開車門,「祝你順利過埃塔的關。」

  「晚安。」

  「晚安。」我下了車,盡可能輕輕地關上車門。汽車輕盈地滑下車道,轉了個彎便消逝在夜幕中。我沿著它消失的方向走了一段,然後在星光下,朝著草坪上的那張床走去。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星期日(亨利三十二歲,克雷爾十六歲)

  亨利:我在草坪上現身,距離那塊空地以西大約兩百多米遠的地方。我覺得很糟糕,暈眩,直想嘔吐,於是我坐了幾分鐘,好讓自己鎮定下來。寒冷,陰沉,整個人被遮掩在一片高高的枯草中,草葉割破了我的皮膚。過了一會,我好些了,四周雅雀無聲,我便起身,來到空地上。

  克雷爾正坐在那兒,倚著那塊岩石,一句話也不說地看著我,臉上的神色,除了憤怒,我找不到其他詞來形容了。哦,不,我暗想,我究竟做錯什麼了?她穿著藍色羊毛外套和紅色的裙子,正處在格蕾絲‧凱麗1格蕾絲‧凱麗(Grace Kelly, 1929—1982),好萊塢女星,曾為奧斯卡影后,後嫁給摩納哥王子,成為摩納哥王妃,1982年在車禍中遇難。那樣的年齡段。我嗦嗦著,急於找衣物盒子。我找到了,穿上黑色牛仔褲、黑色毛衣、黑色羊毛襪、黑色大衣、黑色靴子,戴上黑皮手套,真像文德森2文德森(Wim Wenders),德國新電影的導演之一,他的作品主要呈現孤獨、優柔、不安的意識,探究二戰後德國人對其生活中無法抹滅的美國文化的矛盾、衝突情結。電影中的明星了。我來到克雷爾身邊坐下。

  「嗨,克雷爾,你沒事吧?」

  「你好,亨利,拿著。」她遞給我一隻保溫瓶和兩塊三明治。

  「謝謝。我有些不舒服,等會兒再吃。」我把食物放在石頭上。保溫瓶裏裝的是咖啡,我深吸了一口,咖啡的味道讓我恢復了不少。「你真的沒事吧?」她一直不看我,我仔細打量著克雷爾,原來她在哭。

  「亨利,你肯為我去打一個人嗎?」

  「什麼?」

  「我想教訓一個人,但我還不夠壯,我也不會打架。你肯幫我這個忙嗎?」

  「哇,看看你都在說些什麼呀?是誰?為什麼?」

  克雷爾一直盯著自己的腿,「我不想說,你就不能按我說的做嗎?他完全活該的。」

  我想我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我聽過類似的故事。我歎了口氣,朝克雷爾挪近了些,摟住她。她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你和一個男生出去約會時發生的事情,對麼?」

  「嗯。」

  「他是個混蛋,所以你想讓我狠狠地揍扁他?」

  「嗯。」

  「克雷爾,很多男人都很混蛋的。我過去也很混蛋——」

  克雷爾笑了,「我打賭,你根本不會像傑森‧艾維利那樣混蛋到極點。」

  「他好像是個橄欖球運動員,對吧?」

  「是的。」

  「克雷爾,你怎麼會覺得我能打得過一個比我年輕一半的大塊頭呢?你怎麼會和那樣的人出去約會?」

  克雷爾聳聳肩,「學校裏,大家沒事就笑話我從來不約會,我是說露絲、梅格和南茜她們,大家都謠傳我是女同性戀,居然連媽媽也問我為什麼不和男孩子們一起去玩。很多男生約我出去,我都拒絕了。然後貝翠斯‧迪爾伏德,她本身就是個『假男人』,還來問我是不是,我告訴她不是,她說她一點也不意外,不過大家都這麼傳。我想來想去,覺得有時還是有必要和少數幾個男孩出去約約會。我做好決定後,傑森就來約我了,他是個運動型的男生,看上去確實很帥氣,我想如果和他單獨出去,每個人都會知道,也許他們就能閉嘴了。」

  「這是第一次約會?」

  「是的,我們去了家義大利餐廳,正巧蘿拉和麥克他們一對也在,還有戲劇表演班的一幫人。我提議我和他各付各的,他說不,他從沒讓女孩子付過錢,那就算了吧。我們談了學校、亂七八糟的事,還有橄欖球,然後我們一起看了《黑色星期五7》,對了,如果你想去看的話,我可以告訴你,這部電影真的很傻。」

  「我看過。」

  「哦,是麼?這好像不是你喜歡的那種片子。」

  「和你一樣的原因,我約會的女朋友要去看。」

  「你的女朋友是誰?」

  「一個叫愛麗克斯的女孩。」

  「她長什麼樣?」

  「一個大胸脯的銀行出納員,喜歡我打她的屁股。」這句話剛出口,我才意識到我正在和十幾歲的克雷爾說話,不是我的妻子克雷爾。我在腦海裏打了自己一巴掌。

  「打屁股?」克雷爾看著我,笑了,她的眉毛高高地抬到離髮際一半的地方。

  「別管她了。接著說,你們去看了電影,然後呢?」

  「哦,然後他提議去崔弗家。」

  「崔弗家在哪裡?」

  「北面的一個農場,」克雷爾的聲音沉下來,我幾乎都聽不清她說什麼了,「那是大夥都喜歡去做……做那事的地方。」我什麼也沒說。「所以我對他說我累了,我想回家,然後他就,嗯,瘋了。」克雷爾停下來,我們靜靜地坐著,聽著小鳥、飛機,還有風的聲音。突然,克雷爾接著說,「他真的瘋了。」

  「接下來究竟怎麼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7 21:54:09


  「他不肯送我回家。我也不知道我們在哪兒,只知道是十二號公路上的某個地方。他沒有目的地開,開下了小路。哦,上帝,我記不得了。他沿著那條泥巴路開下去,那裏有一間小農舍,旁邊有一片湖,我聽出來的。他有這間小屋的鑰匙。」

  我緊張起來。克雷爾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這些,她只說曾經和一個叫傑森的橄欖球隊員有過一次非常恐怖的約會。克雷爾又沉默了。

  「克雷爾,他強暴你了?」

  「沒。他說我太……次了,他還說——不,他沒有強暴我。他只是——捉弄我。他讓我……」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我等著。克雷爾解下她外衣的紐扣,脫掉衣服,然後又褪去襯衣,我看到她的背上佈滿傷痕,青紫色的淤血和她潔白的肌膚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克雷爾轉過身,她右邊的乳房上有一處被香煙燒過的印記,起著水泡,很醜。我曾問過她那疤是怎麼回事,但她總是不肯說。我要宰了那小子!我要打斷他的腿!克雷爾坐在我對面,挺著胸,全身起滿了雞皮疙瘩。我把襯衫遞給她,她穿了起來。

  「夠了,」我輕聲對她說,「去哪兒找這個傢伙?」

  「我開車帶你去。」她說。

  屋子裏的人看不見車道的盡頭,克雷爾讓我上了她的菲亞特。儘管是個陰暗的下午,她還是戴了副墨鏡。她塗了口紅,頭髮紮在腦袋後面,看上去比十六歲成熟得多,像是從《後窗》裏走出來的女主角,如果再是一頭金髮,那就更加神似了。我們飛速駛過秋天的樹林,誰也沒有心思留意那繽紛的色彩。克雷爾在那間小屋裏遭受的一切,像永遠迴圈的錄影帶在我腦海中不停地重播。

  「他塊頭有多大?」

  克雷爾想了想,「大概比你高幾釐米,但比你重多了,重二十幾公斤吧。」

  「天啊!」

  「我帶了這個。」克雷爾在包裏摸了一陣,掏出一把手槍。

  「克雷爾!」

  「這是爸爸的。」

  我迅速地思索,「克雷爾,這個主意很不好。我現在非常生氣,真的會開槍的,但這樣做太蠢了。哦,你等著,」我把槍從她手中取過來,推開彈膛,把卸下的子彈一一放進她包裏,「放著,這樣更好。這個主意棒極了,克雷爾。」她將信將疑地看著我。我把槍放進大衣口袋裏,「你是希望我匿名修理他,還是希望讓他知道是你的主意?」

  「我希望我能在旁邊看。」

  「噢!」

  她把車開進一處私家車道,停下。「我希望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然後你盡情地整他,我就在一旁看著。我要讓他嚇得屁滾尿流。」

  我歎了口氣,「克雷爾,我很少幹這種事情。我打架通常是出於,比如說,自衛。」

  「求你了。」她的語氣十分乾脆。

  「沒問題。」我們沿著車道往下開,停在一座嶄新的仿殖民建築風格的大房子前,四周沒有別的車,二樓打開的窗戶中傳出範‧海倫3範‧海倫(Van Halen),1973年成立,世界著名的重金屬樂隊,它的每一張專輯幾乎都是白金唱片。的吉他曲。我們走到前門,克雷爾按響了門鈴,我則閃到一旁。不一會音樂聲戛然而止,然後是沉重的下樓腳步聲。門開了,過了一會兒,一個低沉的聲音說,「什麼?你回來還想再來?」這正是我要的,我拔出槍,踏近一步,站在克雷爾身邊,槍口正對這個傢伙的胸膛。

  「嗨,傑森。我想,你現在也許有興趣跟我們出去走一趟。」

  如果是我,也會和他有一樣的反應,蹲下,翻身滾到射程之外。不過他顯然動作不夠快,我堵在門口,飛身一躍撲到他身上,狠揍了他一頓。我站起身,一腳把靴子踩在他胸口,槍口頂住他的腦袋。真精彩,可惜不是戰鬥。4這是一句著名的法文,引自克裏米亞戰爭時法軍司令在聯軍敗仗後對聯軍司令說的一句話。他看上去有點像湯姆‧克魯斯,很帥,典型的美國人。「他在球隊是踢什麼位置的?」我問克雷爾。

  「中位。」

  「嗯,倒真看不出來啊。起來,手舉到我能看見的地方。」我用愉快的口吻命令他。他服從了,我押著他出了門。我們三人站在車道上,我有了主意,便叫克雷爾進屋去找根繩子,幾分鐘後,她出來了,還拿著剪刀和膠帶。

  「你想去哪兒弄?」

  「樹林。」

  我們押著他進了樹林,傑森開始大口喘氣。走了大約五分鐘,我看到前面有塊空地,角落裏還有一棵小榆樹。「克雷爾,這裏怎麼樣?」

  「好!」



  我看著她,她完全無動於衷,冷漠得猶如雷蒙德‧錢德勒5雷蒙德‧錢德勒(Raymand Chandler, 1888—1959),美國推理小說家,他的敘述乍看起來像質樸的通俗小說,卻又藏著藝術小說的深刻。筆下的女殺手。「吩咐吧,克雷爾。」

  「把他綁到樹上去。」我把槍遞給她,將傑森的雙手硬拉到樹後,然後用膠帶綁住它們。那幾乎是一整卷的膠帶,我打算全部用完。傑森開始艱難地喘著粗氣,我繞他轉了一圈,看了看克雷爾。她盯著他,像是看一件拙劣的觀念藝術品6觀念藝術強調藝術的目的在於觀眾直接參與創作活動,因此藝術家會將未完成的作品展覽出來,讓觀眾在欣賞的過程中,在自我的腦海中把作品創作完成。,「你有哮喘病?」

  他點點頭,瞳孔縮小成兩個微小的黑點。「我去拿吸入器,」克雷爾說著,把槍重新交給了我,然後緩緩地沿我們來時的小路往回走。傑森緩慢小心地呼吸著,試圖和我說話。

  「你……是誰?」他啞啞地問。

  「我是克雷爾的男朋友,我來這兒要教你一些做人的禮貌,因為你根本就沒有。」我放下此前偽裝的腔調,走近他,輕聲說:「你怎麼能那樣對她呢?她那麼小。她懂什麼啊,事情搞到這一步,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她……很噁心地……捉弄我。」

  「她什麼都不懂。要是小貓咬了你一口,難道你也給它用酷刑麼?」

  傑森沒有回答,他的喘息變得很長,顫悠悠的像馬嘶一樣。我開始有些擔心,這時克雷爾回來了,手裏舉著吸入器,看著我,「親愛的,你知道怎麼用這個玩意嗎?」

  「我想,你得先搖搖瓶子,把它放進他嘴裏,然後按下按鈕。」她照做了,問傑森是否還想再來點。他點點頭,深深呼吸了四下,我們遠遠地觀望,看他逐漸平靜下來,恢復到呼吸的常態。

  「準備好了嗎?」我問克雷爾。

  她舉起剪刀,在空中剪了幾下。傑森畏畏縮縮的,克雷爾走過去,蹲下,開始剪他的衣服。傑森大叫:「喂!」

  「安靜點,」我說,「沒人傷害你,起碼現在還沒到時候。」克雷爾剪完他的牛仔褲,再拿他的T恤下手。我忙著用那卷膠帶把他裹在樹幹上,從他的腳踝處開始,乾淨俐落地繞過他的小腿和大腿,「到這為止。」克雷爾說著,指了指他的腿根,她剪斷他的內褲。我開始綁他的腰,他的皮膚又冷又濕,黝黑的身體上明顯有一個白嫩的鯊魚牌游泳褲的輪廓。他已是大汗淋漓了,我開始纏他的肩膀,不過又停了下來,好讓他維持呼吸。我們退後,欣賞著自己的作品。傑森此刻成了一大塊下身勃起的膠帶木乃伊,克雷爾忍俊不禁,她的笑聲在樹林裏迴盪,令人毛骨悚然。我睜大眼睛看著她,克雷爾的笑裏有了某種世故和殘忍。這個時刻恰似一道分水嶺,是一段沒有男性入侵的童年和開始成為一個女人之間的臨界線。

  「接下來幹什麼?」我問。我突然想把他打成漢堡肉餅,可轉念又不願折磨這樣一個被膠帶綁在樹幹上的人。傑森全身紅得發豔,與灰色的膠帶相得益彰。

  「噢,」克雷爾說,「你覺得呢?我想這就夠了。」

  我鬆了口氣,於是我故意說:「你確定?我還有很多招數沒使出來呢。打破他的耳膜?鼻樑呢?哦,等會,他好像已經自己弄斷過一次了。我們可以把他的跟腱挑斷,這樣一來,他最近就沒辦法打橄欖球了。」

  「不要!」傑森被綁在膠帶裏的身體掙扎起來。

  「趕快道歉!」我對他說。

  傑森猶豫了會兒,「對不起。」

  「聽上去夠慘的——」

  「我知道,」克雷爾說著,從包裏翻出一支記號筆,走到傑森跟前,彷彿他是只動物園裏的危險動物。她開始往繞在他胸口的膠帶上寫字,完成以後,她退了回去,套上記號筆的蓋子。她寫下了約會那天發生的事情,再把記號筆放回包裏,說:「咱們走吧。」

  「先別走,我們總不能這樣把他一個人丟下。萬一他哮喘病又發了呢?」

  「嗯,好吧,我知道了,我去叫些人來。」

  「等一等。」傑森說。

  「什麼?」克雷爾問。

  「你打算叫誰來?叫羅勃吧。」

  克雷爾大笑不已,「啊哈,我打算去叫所有我認識的女孩。」

  我走近傑森,用槍口頂住他的下巴,「如果你敢向任何人提到我,讓我知道了,我會回來好好收拾你的,到那個時候,你就永遠不能走路、說話、吃飯或者打炮了。你現在應該知道了,克雷爾是個好姑娘,只是有些無法說明的原因,她不和男生約會,對嗎?」

  傑森憤怒地看著我,「對。」

  「我們對你真的很仁慈了,這兒,聽著,要是你再敢用任何方式騷擾克雷爾的話,你會後悔的。」

  「好吧。」

  「很好,」我把槍收回口袋裏,「我覺得很開心。」

  「聽著,你這個雞巴臉——」

  哦,該死的。我倒退一步,使上全身力氣朝他下腹來了個騰空側踹。傑森尖叫起來,我轉身看了看克雷爾,她施過粉的臉龐無比蒼白。傑森的眼淚簌簌落下,我懷疑他就要暈過去了。「我們走吧。」我說,克雷爾點頭同意,我們默默不語地走回汽車邊,傑森仍在朝我們嘶吼。我倆上了車,克雷爾發動引擎,轉過彎,一路駛出車道,回到街上。

  我看著她開車。天空開始下雨了。她的嘴角始終有一絲滿意的微笑。「是你想要的結果嗎?」我問。

  「是的,」克雷爾說,「很完美。謝謝你。」

  「我很樂意,」我覺得有些暈眩,「我想我馬上就要回去了。」

  克雷爾把車停到一個岔路邊。車身被雨水敲擊著,就像開過一個自動洗車間。「吻我。」她命令道。我照辦了,然後就消失了。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八日,星期一(克雷爾十六歲)

  克雷爾:星期一在學校裏,每個人都看著我,卻沒人和我說話,就像小小間諜哈裏特1小小間諜哈裏特是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角色。哈裏特是個具有強烈好奇心的聰明女孩,她把觀察大人和同學時所發現的一言一行都記在筆記本裏,並且加上自己率直的評論。當她的同學發現這本筆記本後,就給她冠上「間諜」的封號,並集體排擠她。的秘密筆記本被同學們發現了一樣。走在長廊中,人們像紅海潮水般紛紛往兩邊避讓。第一節英語課,我走進教室,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我在露絲旁邊坐下,她笑得有點擔憂,我什麼也沒說,接著她那雙小而熱的手從課桌底下伸過來,疊在我的手上。她握了一會兒,直到派塔齊老師走進來,才抽回去。派塔齊老師發現今天大家都出奇地安靜,漫不經心地問:「大家週末過得好嗎?」王蘇說:「哦,很好。」教室裏立刻響起一片緊張的笑聲,派塔齊老師一愣,出現了令人尷尬的冷場,接著他說,「那很好,我們開始學習《比利‧巴德》2梅爾維爾的一部中篇小說,又譯《漂亮水手》……一八五一年,梅爾維爾發表了《莫比迪克》,又叫《白鯨記》,美國讀者對其的反應異常平淡……」我什麼都沒聽進去。儘管穿了一件全棉內衣,可我仍覺得毛衣很紮人,而且肋骨也很疼。同學們費勁地熬過對《比利‧巴德》的那場討論,最後鈴聲響起,便各自逃散了。我緩緩跟著大家,露絲走到我身邊。

  「你還好吧?」她問我。

  「基本沒事。」

  「我按你說的那麼做了。」

  「什麼時候?」

  「大概六點左右,我怕他父母回家後會發現。把他弄下來可真不容易,膠帶把他的胸毛全粘光了。」

  「很好。很多人都看到了?」

  「是的,每個人。呵,據我所知都是女生,沒有男生。」 此時走廊裏空蕩蕩的,我站在法語課教室前。「克雷爾,我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可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我有幫手。」

  喪鐘又響了,露絲跳了起來。「啊,天哪,我已經連續五次體育課遲到了!」她迅速跑了,好像被強大的磁場排斥開似的。「吃午飯的時候再告訴我!」露絲大喊道,我轉身走進西蒙女士的教室。

  「啊,阿布希爾小姐,請您坐好。3原文是法語。」我坐到蘿拉和海倫中間,海倫寫了一張字條遞給我,幹得漂亮!這堂課是翻譯蒙田的文章。我們安靜地翻著,老師在教室裏走來走去,隨時指導糾正。我很難集中思想,亨利教訓完傑森後,卻一臉無動於衷,彷彿剛剛握過他的手,彷彿沒什麼大不了的,然後,他開始擔心,他不知道我對此會如何反應。但我覺得亨利整傑森時非常陶醉,傑森傷害我的時候也是同樣的陶醉嗎?但是亨利是好人,那樣就對嗎?我要他這麼做,對嗎?

  「克雷爾,別走神。4原文是法語。」老師在我的肘邊說。

  下課鈴再次響起,大家紛紛逃走了,我跟在海倫後面,蘿拉有點同情地抱了抱我,然後奔向大樓另一端的音樂課教室。我和海倫第三節都是體育課。

  海倫笑了,「哈哈,該死的小姑娘。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你怎麼就把他綁到樹上了呢?」

  我已經厭倦這個問題了,「我有個朋友專門擅長這個。是他幫我幹的。」

  「『他』是誰?」

  「我爸爸的一個客戶。」我說了謊。

  海倫搖搖腦袋,「你這個謊撒得可真差勁。」我笑了,沒有說話。

  「是亨利,對嗎?」

  我搖頭,把食指放到嘴唇上。我們來到女生會館,走進更衣室,哇塞!所有的女孩都鴉雀無聲了!接著,低低的說話聲蕩漾開來,慢慢擠走滿屋子的寂靜。我和海倫的衣箱在同一排,我打開箱子,取出運動衣褲和鞋子。我已經想好該怎麼做了,我先脫下鞋襪,然後再是小內衣和短褲,我沒有戴胸罩,那樣會疼死的。

  「喂,海倫!」我說。我繼續脫內衣,海倫回過頭來。

  「天啊,克雷爾!」傷痕看起來比昨天更可怕,其中一些已顯出青紫色,大腿上留著傑森用鞭子抽過的痕跡。「哦,克雷爾。」海倫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抱住我。整個屋子靜悄悄的,我的眼光掠過海倫的肩頭,我看到所有的女生都圍過來,看著我。海倫站直了轉過身,對著她們,問道:「怎麼了?」站在後排的一個女生開始鼓掌,接著大家一齊鼓掌,一齊歡笑,一齊歡呼。我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彷彿飛上了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7 21:55:02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二日,星期三(克雷爾二十四歲,亨利三十二歲)

  克雷爾:我躺在床上,幾乎快睡著了,突然感覺到亨利的手在我的肚子上摩挲,他回來了。我睜開雙眼,他正俯身親吻我那處煙燙的小疤痕。依稀的夜色中,我觸摸他的臉,對他說:「謝謝你。」他回答:「很樂意為你效勞。」這是我們惟一一次談起那件往事。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星期日(亨利三十六歲,克雷爾十七歲)

  亨利:這個溫暖的九月下午,我和克雷爾走在果園裏。金色的陽光下,昆蟲們躲在草叢裏輕輕地嗡鳴,萬物一片靜謐。放眼望去一片乾枯的草地,暖洋洋的空氣閃著微光。我們來到蘋果樹下,克雷爾把墊子擱在樹根上,靠著樹幹坐下來。我則四肢張開地平躺著,頭枕著她的腿。我們剛吃完東西,剩下的食物散落在周圍,熟落的蘋果點綴在其間。我心滿意足,昏昏欲睡。我是從一月過來的,克雷爾和我正鬧得不可開交。這段夏天的小插曲真是充滿了田園詩意。

  克雷爾說:「我想把你畫下來,就保持這個姿勢。」

  「睡得東倒西歪的樣子嗎?」

  「很放鬆的樣子,你現在看上去很寧靜。」

  為什麼不呢?「你畫吧。」我們第一次到這裏來是因為克雷爾要畫一棵蘋果樹,交美術課的作業。她撿起素描本和碳筆,把本子在膝上放穩。我問:「你要我移動一下麼?」

  「不,那樣就改變太多了。就保持現在的姿勢。」於是,我繼續懶散地觀看枝條與天空相互映襯而成的圖案。

  靜止是門戒律。我閱讀時,保持多久都沒有問題,可是耐心為克雷爾坐著,每次都出奇地困難,甚至某個剛開始很舒服的姿勢,一刻鐘後就成了人間酷刑。我身體保持不動,只能轉轉眼球,看看克雷爾,她正在埋頭作畫。克雷爾只要一畫畫,好像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被她觀察的對象。這也正是我喜歡給她當模特的原因,她看著我的那種專注的眼神,彷彿我才是她的一切,那種眼神,除此以外,只有當我們做愛時她才會給我。此刻,她正看到我的眼底深處,微笑著。

  「我忘了問你,你是從哪一年過來的?」

  「二年一月。」

  她的臉一下子拉長了,「真的?我還以為更晚一些呢。」

  「為什麼,我看上去很老?」

  克雷爾揉揉我的鼻子,她的手指遊走過我的鼻樑,來到我的眉毛上。「不,沒有。可是你這次看上去很開心也很平和,通常,當你從一九九八、一九九九或二年過來時,要麼很沮喪,要麼很怪異,你也總不告訴我原因。然後,到了二一年,你又一切正常了。」

  我笑起來,「你看上去像個算命的。真沒想到你還會這麼仔細地留意我的情緒。」

  「那我還能留意什麼呢?」

  「記住,通常我都是因為壓力太大而被送到你這兒來的,但是你也不必擔心那段時間很可怕,那幾年裏,也有不少非常愉快的時光。」

  克雷爾繼續專注到她的畫面上去,不再問那些未來的問題,然而她又問起了別的:「亨利,你害怕什麼?」

  我很詫異,不得不好好考慮一番,「怕冷,」我說,「我害怕冬天。我害怕員警。我害怕去荒唐的時空,被汽車撞,被人打。還有,我害怕在時間中迷路,永遠回不去。我害怕失去你。」

  克雷爾笑著說:「你怎麼可能失去我呢?我哪裡都不會去的。」

  「我害怕你厭倦了那種被我拋下的生活,我害怕你棄我而去。」

  克雷爾把素描本放到一旁,我也坐直身子。「我不會離開你的,」她說,「即使你總是離開我。」

  「但是我從來都沒有要主動離開你。」

  克雷爾給我看了看她的作品。我看過這幅畫,它就掛在克雷爾工作室的畫桌旁。這幅畫裏的我,看上去確實非常寧靜。克雷爾簽好名,準備寫上日期。「別寫,」我說,「這幅畫是沒有日期的。」

  「沒有嗎?」

  「我以前看過,上面沒有日期。」

  「那好吧,」克雷爾把剛寫了幾筆的日期擦掉,改成了「草地雲雀」。「好了。」克雷爾困惑地看著我,「當你回到真實時空裏,會不會發現有些東西發生了變化?比如說,要是我現在把日期重新寫上去,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你試試看吧。」我好奇地說。克雷爾又把「草地雲雀」擦掉,改成「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

  「就這樣,」她說,「這很容易。」我們呆呆地看著彼此。克雷爾笑著說:「就算我違反了時空連貫體1指時間與空間所構成的四維時空結構。,這也不太明顯。」

  「如果你引發了第三次世界大戰,我會告訴你的。」這時,我有些搖晃不定,「我想我要走了。」克雷爾親吻了我,隨後我就離開了。

  二年一月十三日,星期四

  (亨利三十六歲,克雷爾二十八歲)

  亨利:晚飯後,我仍在想克雷爾的那幅畫,於是我走到她的工作室看個究竟。克雷爾最近在用某種紫色紙張的細小纖維製作一具巨大的塑像,看上去像是一種木偶和鳥巢之間的混合體。我小心地繞了過去,站在她的畫桌架前。那幅畫不見了。

  克雷爾抱著一大捧麻蕉纖維走了進來。「嗨,」她把它們放到地上,靠近我,「怎麼了?」

  「平時一直掛在這裏的那幅畫哪去了?你畫我的那幅?」

  「嗯?哦,我不知道。也許掉下去了吧?」她蹲到桌子底下尋找,「好像沒有嘛。哦,等會兒,我看到了。」她的兩根手指夾著那幅畫,「嘖嘖,全是蜘蛛網。」她撣去蛛絲,把畫遞給我。我低頭看去,上面還是沒有日期。

  「日期哪去了?」

  「什麼日期?」

  「你在畫的底部寫過日期的,就在這裏,你名字下面。看上去好像被刮掉了。」

  克雷爾笑了,「好吧,我坦白,是我刮的。」

  「為什麼?」

  「你那時說什麼第三次世界大戰,我害怕極了。我想,萬一因為我固執的試驗,導致我們再也不能相遇了,那可怎麼辦?」

  「我很高興你那麼做了。」

  「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就是高興。」我們彼此望著對方,然後克雷爾笑了,我聳了聳肩,就是這樣。可是,為什麼看上去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卻幾乎已經發生過了?為什麼我會那樣地如釋重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7 21:57:22



  第二部分

  聖誕夜


  (總是在同一輛汽車裏遇難)……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六(亨利四十歲,克雷爾十七歲)亨利:這是個陰沉的冬日下午,我在草地雲雀的地下閱覽室裏,克雷爾留了一些吃的:塗了芥末醬的全麥麵包配烤牛肉和乳酪,一隻蘋果,一升多的牛奶和滿塑膠罐的聖誕曲奇餅、雪球糖、肉桂果仁粽子糖,還有帶好時巧克力夾心的花生奶油餅乾。我穿著我最喜歡的牛仔褲,和一件性手槍1性手槍(Sex Pistols), 1976年成立的英國朋克樂隊,一出現便引起轟動,為當時的英國朋克描繪了很好的藍圖。的T恤。我應該是個快樂的野營者,但我不是:克雷爾準備了當天的《南黑文日報》,上面的日期是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夜。正是這個夜晚,在芝加哥的讓我爽酒吧裏,我那二十五歲的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直到從酒吧的凳子上癱倒在地,最後在仁愛醫院裏以洗胃而告終。這天是我母親逝世十九年忌日。
  
我靜靜地坐著,回想我的媽媽。被腐蝕的記憶,讓人啼笑皆非。如果一定要從童年算起,媽媽在我的印象中早已暗淡,只有極少數的特別時刻,才會在腦海裏清晰地顯現出來。一次是我五歲時聽她在芝加哥抒情歌劇院2芝加哥抒情歌劇院(Lyric Opera of Chicago),在音樂方面芝加哥是藍調、爵士樂、音樂劇(Lyric Opera)的發源地。演唱《露露》3奧地利歌劇作曲家貝爾格(Alban Berg) 1929年創作的歌劇。,記得爸爸當時坐在我身邊,第一幕結束時,他微笑著仰視媽媽,激動萬分。還有一次在芝加哥交響音樂廳裏,我和媽媽並排坐著,觀看爸爸在布裏斯4布裏斯(Pierre Boulez),著名的指揮家、作曲家。的指揮下演奏貝多芬。我記得有一次他們允許我留在客廳裏一同參加他們的聚會,並為所有來賓背誦布萊克的「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燃燒著煌煌的火光5選自英國詩人布萊克(William Blake)的《老虎》。此句為詩歌開篇的首句,郭沫若譯。……」,最後我還模仿了幾下老虎的吼聲,我那年四歲,表演結束後媽媽過來一把抱起我,親吻我,所有的人都熱烈地鼓掌,她那天塗了深色的口紅,我還堅持要留著她的唇印去睡覺。我記得有一次她坐在沃倫公園的長椅上,爸爸在一旁推著我蕩鞦韆,她的身影在我眼中來來回回,時近時遠。

  我時間旅行的時候,最精彩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有機會回到媽媽還活著的那些日子。甚至有幾次,我還親口和她說話,簡短的對話,比如:「今天天氣真糟,是麼?」我在地鐵裏為她讓座,跟她去超市,看她演唱。我在爸爸至今還居住的那間公寓附近轉悠,看他們倆,有時他們會帶上兒時的我,一起散步,去餐館吃飯,或者看電影。那是六十年代,他們正是一對優雅、年輕、才華橫溢的音樂家,無限的世界呈現在他們面前,他們猶如快樂的雲雀,沉浸在好運和喜悅當中,熠熠生輝。我和他們彼此照面的時候,他們會朝我招招手,以為我是住在不遠處的鄰居,喜歡出來散步,髮型有些怪異,而且年齡時常奇怪地變小變大。有次我依稀聽見爸爸疑惑地問我是不是得了癌症。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為何爸爸從來就沒有察覺到,在他們結婚的頭幾年,這個經常出沒的男人就是他的親生兒子呢?

  我終於目睹了我和媽媽在一起的日子:現在她懷孕了;現在他們把我從醫院抱回家;現在她推著嬰兒小推車帶我去公園,她坐著背樂譜,她一面柔聲哼唱,一面擺出各種手勢扮鬼臉,朝我搖晃著玩具;現在我們手牽手,欣賞著小松鼠、汽車、鴿子和任何會動的東西。她穿著棉外套,七分褲搭配平底鞋,那烏黑的頭髮映襯著一張引人注目的臉,飽滿的嘴唇,大大的眼睛,俏麗的短髮,她看上去像是義大利人,可她實際上卻是猶太血統。媽媽連去乾洗店都要畫口紅、眼線、胭脂和眉毛,爸爸則是一如往昔的高大清瘦,愛穿休閒服,愛戴帽子。惟一有區別的是他的臉,那是一臉的滿足。他們時常互相靠著,手拉手一同漫步。海灘上,我們三個人戴著同一系列的墨鏡,我還頂著一隻可笑的藍帽子。我們塗上防曬油,躺在太陽下面。我們喝著朗姆酒、可樂,還有夏威夷甜酒。

  媽媽的幸運星正冉冉升起,她師從賈汗‧梅可、瑪麗‧德拉克洛瓦等等先輩,在她們細心的引領下沿著成名的道路不斷前進;她演了一系列獨具光芒的小角色,在抒情歌劇院演出時引起了路易‧比海爾的注意,她在《阿依達》裏為琳娜‧魏沃萊做替角,隨後又被選中主演《卡門》。其他公司也注意到了她,不久我們便開始周遊世界。她為福茂錄製了舒伯特,為百代錄製了威爾第和魏爾6魏爾(Kurt Weill),德國當代作曲家。的作品。我們去倫敦,去巴黎,去柏林,去紐約。現在還留在我記憶裏的就是永無止境的酒店和飛機。電視裏轉播了她在林肯中心的演出,我是和外公外婆一起在曼西看的,當時我六歲,瞪著黑白的小螢幕,我簡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媽媽,她當時正主演《蝴蝶夫人》。

  歌劇院六九年至七九年的巡迴演出結束後,他們打算搬去維也納。爸爸要參加維也納愛樂樂團的團員甄選工作。只要電話鈴一響,不是媽媽的經紀人艾什叔叔,便是某個唱片公司的人。

  我聽見通往地下室臺階的門開了,又「砰」地關上,隨後是緩慢下樓的腳步聲。克雷爾輕聲敲了四下門,我挪開把手下的椅子,她頭髮上還有些雪花,臉頰紅撲撲的。她已經十七歲了。克雷爾張開雙臂衝過來,激動地抱緊我,「聖誕快樂,亨利!」她說,「你能來這裏太棒了!」我親了親她的臉頰。她的歡樂和活力驅散了低落的情緒,不過那種傷感和失落並沒走遠。我把手指伸進她的發間,抽出時,沾上了一些雪花,不過一下子就融化了。

  「怎麼了?」克雷爾注意到我還沒碰過食物,和我無精打采的沉默,「是因為沒有蛋黃醬嗎?」

  「嗨,別做聲。」我坐在一把破舊的懶人椅上,克雷爾硬是擠到我旁邊。我摟著她的肩,她卻把手放在我的大腿裏。我移開她的手,把它握在手心裏,她的手冰涼。「我和你說過我媽媽的事麼?」

  「沒有,」克雷爾一下子全神貫注起來,她總是渴望瞭解任何和我家庭有關的事情。隨著日期表上的日子越來越少,我們不久就要進入那段兩年不見的時間了。克雷爾暗自確信,只要我透露一點點細節,她就一定能在現實中找到我。當然,她做不到,因為我不願意說,而她也無從尋找。

  我們每人吃了一塊曲奇餅,「嗯,很久以前,我的媽媽,當然還有爸爸,他們深深地相愛,後來有了我,我們非常非常快樂。他們的事業都很成功,尤其是媽媽,非常出色,我們常常一起周遊世界,住遍各國的酒店。有一年,耶誕節快到了……」

  「那是哪一年?」

  「我六歲那年。那天是聖誕夜的早晨,爸爸在維也納,因為不久我們就要搬過去,所以他先幫我們找房子。我們約好,爸爸坐飛機去機場,媽媽開車帶我去接他,然後我們三個一起去奶奶家過節。

  「那個下雪的早晨天色灰灰的,馬路上結著冰,還沒有撒過鹽。媽媽是個焦慮的司機,她痛恨高速路,痛恨開車去機場,除非有很正當的理由,否則她是不會這麼做的。我們起得很早,她把東西裝進車裏。我身上是冬外套,針織絨線帽,皮靴,牛仔褲,羊毛衫,棉衣,有點緊的羊毛襪,還戴了一副手套。媽媽則一身全黑,當時這麼穿是很罕見的。」

  克雷爾直接就著紙盒喝了些牛奶,紙盒口留下一個肉桂色的唇印,「是什麼樣的汽車?」

  「是輛六二款的白色福特菲爾蘭。」

  「那是種什麼樣的車呢?」

  「仔細看的話,外形像台坦克,而且有尾翼。我父母都很喜歡——那輛車曾給他們帶去很多回憶。

  「總之我們上了車,我坐在前排,也都繫上了安全帶。我們出發了。天氣真是糟糕透頂,外面幾乎什麼都看不見,那輛車的除霜功能也不是很靈。我們終於穿過住宅街區的迷宮,上了高速路。那時已經過了高峰段,可是因為天氣和耶誕節,交通依舊一團糟,我們移動的速度大概只有每小時二十五到三十公里。媽媽把車開在右車道,也許是她看不太清楚路面狀況,就不想換車道了,另外,我們去機場的這段高速路程也不是很長。

  「我們跟在一輛卡車後面,正後方,車距足夠大了。經過某一上口時,一輛小車,一輛紅色的雪佛蘭科爾維特跟在我們後面。開那輛科爾維特的是個牙醫,早上十點半他有些微醉,上來的時候過快了些,因為地面結了冰,他還沒來得及剎車便一下子撞到了我們。如果是正常天氣,科爾維特肯定會被撞爛,而我們那堅固無比的福特菲爾蘭,只會在後保險槓上留下一個彎彎的印記,並無大礙。

  「可是天氣惡劣,路面濕滑,所以科爾維特撞上來的動力把我們的車加速前推,而整個交通卻在緩慢的減速中。我們前面的卡車幾乎停止了運動,媽媽一遍遍地踩剎車,可絲毫沒有作用。

  「我們還算是緩緩撞上卡車的,起碼在我看來是那樣。而實際車速卻是每小時六十五公里。那是輛敞篷卡車,裝滿了廢銅爛鐵,我們撞到它時,一大片鋼板從卡車後面飛下來,穿過我們的擋風玻璃,把媽媽的頭削去了。」

  克雷爾緊閉雙眼,「不!」

  「是真的。」

  「但你也在那兒的——你太矮了!」

  「不,不是的,那塊鋼板緊緊陷進了我的座位,陷進了應該就是我的額頭的地方,鋼板剛一碰到我的額頭時,留下了這塊傷疤,」我給克雷爾看,「它割爛了我的帽子。員警怎麼也想不明白,我所有的衣服都在車裏:座位上、地板上,可是我卻赤身裸體地站在道路一旁。」

  「你時間旅行了。」

  「是的,我確實時間旅行了,」我們靜默了一會兒,「這只是我第二次時間旅行。我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看著我們的車子撞上那輛卡車,下一秒我就在醫院了。事實上,我一點也沒有受傷,只是受了驚嚇。」

  「怎麼……你為什麼會時間旅行?」

  「壓力——完全的恐懼。我想我的身體玩了它惟一會玩的把戲。」

  克雷爾轉過臉來看我,憂傷而激動地說:「那麼……」

  「是的,媽媽死了,而我沒有。福特的車頭縮成一團,方向盤的駕駛桿穿過媽媽的胸口,擋風玻璃早就沒了,她的頭飛了出去,飛到卡車後面,還有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血。科爾維特裏的那個傢伙倒是毫髮未傷。卡車司機走下來,看看是什麼撞了他的車,他看到了媽媽,當場暈厥倒地,後面一個校車司機本來就手忙腳亂的,根本就沒有看到他,結果從他身上碾了過去,軋斷了他的雙腿。與此同時,我不在事故現場足足十分四十七秒,我不記得我去過哪兒,彷彿只過了一兩秒的間隙。交通全面癱瘓,救護車從三面趕來,半個小時後才到達現場,醫生們只能徒步奔跑。我從肩膀開始現身,當時惟一看到我的是個小女孩,她坐在一輛綠色雪佛蘭商務車的後排座上。她的嘴巴張得很大,一直一直盯著我。」

  「可是——亨利,你那時——你說你記不得當時的情況。你怎麼能夠知道得這麼詳細?十分四十七秒?不多不少?」

  我沉默了一會兒,想找一個最佳的解釋方式,「你學過引力,對嗎?某件物體越大,它就有越多的物質,也就能產生越強的引力,它能吸引比它小的物體,然後小物體就繞著它不停地轉,對嗎?」

  「對……」

  「我媽媽的死……那是最重大的……任何事情都圍著它轉呀轉……我時常夢到它,我也——時間旅行去過那裏。一次又一次。如果你也能去那兒,能在事故現場逗留一下,你就能看見每一個細節,所有的人、車、樹,還有天上飄著的雪——如果你有足夠的時間真切地看到每一樣東西,你就會看到我。我在汽車裏、灌木叢後、橋上、樹梢間。我從各個角度親眼目睹了一切,我甚至親自參與到其中:我去附近的一家加油站給機場打電話,要他們用廣播通知我的父親立即去醫院。我坐在醫院的等候室裏,爸爸一路跑來找我,他的臉色看上去彷彿受過重創似的灰白。我沿著公路走,等待幼小的我隨時出現,我把一條毯子披在我瘦弱的肩頭,我看見我那張幼小迷茫的臉,而我想,我想……」我已淚流滿面。克雷爾抱緊我,我靠在她馬海毛絨衫的胸前,無聲地抽泣。

  「想什麼?你在想什麼,亨利?」

  「我想,我也應該一起死的。」

  我們相擁著。我逐漸控制住自己,克雷爾的衣服被我弄得一塌糊塗。她去了洗衣房,回來時穿上一件愛麗西亞的白色室內樂演奏襯衫。愛麗西亞只有十四歲,可已經長得比克雷爾高大了。我望著克雷爾,她站在我面前,我後悔來這裏,後悔毀了她的耶誕節。

  「對不起,克雷爾。我並不想把這麼多悲傷強加給你。我只是覺得耶誕節……很艱難。」

  「哦,亨利!我真的很高興你能來這兒,我寧可知道這些事情——因為,你總是無緣無故地出現,然後就消失了。如果我知道一些事情,關於你的生活,那樣你看上去就更……真實了。就算是可怕的事情……無論你講多少,我都願意聽。」愛麗西亞在樓梯口叫著克雷爾。該讓克雷爾回家慶祝聖誕了。我站起來,我們小心地接吻,然後克雷爾應道:「來啦!」她給了我一個微笑,然後跑上樓梯。我把椅子重新頂在門後,獨自迎接一個漫漫長夜。

  ……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六(亨利二十五歲)

  亨利:白天的聖誕音樂會演出後,我打電話問爸爸是否要我過去陪他吃晚飯,他帶著幾分做作的熱情邀請我,我推脫了,他也鬆了口氣。今年德坦布林家族「官方」的悼念日將在幾個地方同時舉行,金太回韓國看她的姐妹了,我便負責幫她澆花灌草,接收信件。我打電話叫英格裏德‧卡米切爾出來,她卻輕快地提醒我,今天是聖誕夜,有些人要回家孝順父母。我翻遍我的通訊錄,大家不是出城了,就是和前來拜訪的親戚待在一塊兒。我也許應該去看看祖父母,然後我又想起他們此時正遠在佛羅里達。下午兩點五十三分,店舖開始關門了,我在艾爾酒廊裏買了瓶杜松子烈酒,把它塞進大衣口袋,然後在貝爾蒙特車站跳上地鐵,前往市中心。這是個陰冷的下午,車廂裏只有一半的乘客,大多都是家長帶著孩子進城看馬費百貨公司的聖誕櫥窗1馬費百貨公司自上個世紀以來,在每一個耶誕節總能贏得孩子們的歡心。馬費百貨公司創立於1852年,1897年新上任的陳列部經理亞瑟‧弗萊瑟非常宣導櫥窗展示,之後櫥窗展示就成了馬費百貨公司最大的特色。特別是耶誕節的櫥窗,對芝加哥人的意義非同一般。,再趕去水塔廣場做最後的大採購。我在魯道夫站下了車,向東邊的格蘭特公園走去。我在IC線的天橋上站了一會兒,拿出酒來喝,然後我又走到溜冰場。幾對男女,還有一些孩子正在溜冰,他們相互追逐,有倒著滑的,有滑8字的。我租了雙尺碼差不多的溜冰鞋,繫上鞋帶,走進場子裏。我沿著溜冰場繞圈,輕鬆從容,什麼都不想。重複,動作,平衡,冷風,感覺很不錯。太陽正在西沉,我滑了大約一個小時,還了溜冰鞋,套上靴子,繼續前進。

  我沿著魯道夫大街往西,拐到密歇根大道再向南,經過芝加哥美術館,門口的獅子戴上了聖誕花環。我沿著哥倫布大街走,格蘭特公園裏空空如也,只剩下幾隻烏鴉,在傍晚微微發藍的雪地上闊步,盤旋。路燈把頭頂的天空映成了橘黃色,湖那邊的天空則是一片深深的蔚藍。在白金漢噴泉邊,我站立良久,看著成群的海鷗時而繞圈飛翔,時而下沉爭搶路人餵食的麵包,直到冷得再也無法忍受。一名騎警一度騎著馬,緩緩繞了噴泉一周,然後氣定神閑地向南巡邏去了。

  我走著,靴子並不防水,儘管穿了好幾件毛衣,對於不停下降的氣溫,我的大衣還是太單薄了。我也沒有足夠的脂肪,每年十一月到次年四月間,我總會覺得冷。我沿著哈里森大街,來到國立街。我經過太平洋花園教會,無家可歸的人為了投宿和食物聚集一堂,我想,今晚他們吃些什麼?收留所裏是否也有歡慶呢?沒有汽車。我也沒有手錶,估計已經七點了。最近我對時間的感覺有點特別,彷彿時間在我身上走得比別人慢一些,一個下午猶如一整天,一程地鐵彷彿一場史詩之旅。今天更是冗長不堪,整天我都一直努力不去想媽媽,想那場車禍,想所有的一切……可是現在,在夜裏,我走著,這些念頭全都追上了我。我餓了,酒已經喝完了,人也快走到亞當斯街了。我盤算了一下口袋裏剩下的現金,然後決定去貝格豪夫2貝格豪夫餐館(The Berghoff Restaurant)誕生於1898年,一家家族經營超過100年的德國飯店。,那家啤酒鼎鼎有名的老牌德國餐館。

  貝格豪夫溫暖又喧鬧。已經有不少人了,吃著的,站著的,貝格豪夫傳奇的侍者們神情莊重地往返於廚房和餐桌之間。我排在候餐的隊伍中,前後都是唧唧喳喳的家家對對,我開始逐漸融化。終於我被引到主廳後的一張小桌旁。我點了黑啤,一盆鴨肉香腸佐雞蛋面疙瘩。菜端了上來,我細嚼慢嚥,把沾在麵包上的醬汁都吃光了,才發現自己怎麼也想不起來我是否吃過午飯。真好,我學會照顧自己了,我不再是傻瓜了,我記得吃晚飯了。我靠在椅背上掃視四周,高高的天頂、深色的鑲板和壁畫上的小船下面,正在共進晚餐的中年伴侶們。他們整個下午都在採購,或者聽音樂會,他們正愉快地談論買來的禮物、兒孫們、飛機票、到達時間,還有莫札特。我突然也有種想去聽音樂會的衝動,可是今天晚上並沒有演出,此刻爸爸很可能正在從交響音樂廳回家的路上。我以前總坐在最上層的包廂(就音效而言的最佳位置)裏聆聽《大地之歌》3《大地之歌》,完成於1908年,馬勒選擇了七首唐詩,包括李白的《悲歌行》《採蓮曲》《春日醉起言志》、孟浩然的《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王維的《送別》、錢起的《效古秋夜長》等,寫成了《大地之歌》。全曲共分六個樂章,是一部加入人聲的、作者稱之為「為男高音、女低音(或男中音)聲部與管絃樂隊而寫的交響曲」。,或是貝多芬,或是其他的非聖誕曲目。嗯,也許明年吧。我突然看見我一生中所有的耶誕節,它們一個接一個地,等著我穿越。絕望淹沒了我,不!我希望時間能讓我擺脫這一天,能把我帶進其他平和的日子。然後,我又對自己逃避痛苦而內疚起來。死去的人需要我們的緬懷,即使它會吞噬我們,即使我們能做的一切只是說一聲:抱歉,直到它最後變得和空氣一樣無足輕重。下次我會帶祖父母一起來這吃飯,我不想讓悲哀壓沉這充滿節日溫暖的餐館,也不想下次來吃飯時想起這些,所以我付了賬便離開了。

  回到大街上,我站著思忖。我不想回家,我想到人群中去,我想他們能讓我分心。我突然想起讓我爽酒吧,一個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地方,一個怪胎的天堂。太棒了!於是我走到水塔廣場,乘上沿芝加哥大街行駛的66路公車,在達門街下,換乘50路繼續往北。車裏都是嘔吐物的味道,我是惟一的乘客,司機用教堂合唱團裏男高音的嗓音唱著《平安夜》,我在瓦般西亞街下車時,祝他聖誕快樂。我路過修理行,天開始下雪了,我用指尖接住大片潮濕的雪花。我聽見從酒吧裏漏出的音樂,被遺棄的火車老軌道在街前發出鈉燃般刺眼的光。我推開門,有人開始吹小號,熱辣的爵士樂敲擊起我的胸膛,我走了進去,如同一個就要淹死的人,我來這兒要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連同酒吧招待蜜兒,這裏有十來個人,小型舞臺上擠了三個樂手:小號、低音提琴和單簧管。客人們則坐在吧檯旁。樂手們狂熱地演奏,音量達到極限,好像狂僧作法似的。我坐著聽,終於分辨出《白色耶誕節》的主旋律。蜜兒走過來盯著我,我用盡力氣大聲喊道:「威士卡加冰!」她大叫著應答:「特調嗎?」我吼著:「是的!」然後她轉身去兌酒。這時樂聲突然中斷,電話鈴響了,蜜兒拎起聽筒就說:「讓我SHSHSHSH爽!」她把酒推在我面前,我則在吧臺上丟了一張二十美金。「不,」她對著聽筒說,「嗯,該死的。嗯,也操你的。」她把聽筒重重地擱到機座上,彷彿扣了個籃板球。蜜兒起身,一連好幾分鐘,她看上去都像是要叫人滾蛋一樣,然後才點了支寶馬香煙,朝我臉上噴了一個巨大的煙圈,「哦,對不起。」樂師們一同來到吧檯前,她端上了啤酒。廁所的門就在舞臺上,我趁換奏別的曲子時撒了泡尿。我回到吧檯,蜜兒在我的吧凳上又放了一杯酒。「你會通靈吧。」我說。
 
 「你真乖,」她故意「砰」地扔下煙灰缸,斜靠在吧檯裏面,若有所思,「你呆會兒有什麼打算?」

  我有幾個選擇。我確實曾有一兩次帶蜜兒回過家,她也夠讓人銷魂的,可是現在,我一點也沒有心情逢場作戲。可話又說回來,心情糟糕的時候,暖暖的身子也不是件壞事。「我想爛醉。你呆會兒有什麼打算?」

  「這樣,如果你還不算太醉,你可以過來,要是你醒的時候還沒死,你可以幫我個大忙,冒充瑞夫去格蘭克和我父母共進聖誕晚餐。」

  「哦,天哪,蜜兒。想到這事兒我都要自殺了。對不起啦!」

  她在吧檯前傾過身子,十分強調地說:「好啦!亨利。幫幫我吧。你還是個看得過去的年輕男人,媽的,你可是個圖書管理員啊。要是我老爸老媽問你父母是誰、哪所大學畢業的,只有你才不會當場暈倒。」

  「其實,我也會的。我會立刻去衛生間割斷我的喉管。再說了,那樣有什麼用?就算他們立即喜歡上我,今後幾年也會一直折磨你的,『上回和你約會的那個不錯的年輕圖書管理員現在怎麼樣了?』要是他們有一天真的遇見了瑞夫怎麼辦?」

  「我想我不需要擔心那麼多事情吧。好啦,我會在你身上擺幾個你從沒聽過的特級姿勢的,我會補償你的。」

  幾個月了,我一直拒絕去見英格裏德的父母,連明天晚上他們家的聖誕大餐也謝絕了,我更不可能為幾乎不認識的蜜兒去做這種事情。「蜜兒,其他任何一天都行——聽著,今晚我就是要酩酊大醉到站不起來為止,更不要說醒著陪你演戲了。打電話給你父母,說瑞夫他正在做扁桃體手術什麼的。」

  她去吧檯的另一端招待三個年輕的男人,看上去像是大學生。接著,她折騰了一番瓶子,調出某種精美的飲料。她把高腳杯擺在我面前,「嘗嘗看,算在酒吧的賬上。」那東西的顏色像是草莓味的「酷愛」4酷愛(KoolAid),一種以兒童為銷售物件的飲料,具有令孩子們十分感興趣的顏色和風味,還能變顏色……

  「這是什麼?」我喝了一口,很像七喜。

  蜜兒邪邪地笑了,「是我發明的,你不是要醉嗎?這可是趟快速列車。」

  「哦,那太好了,謝謝你。」我向她舉杯,一飲而盡。一種火熱和滿足隨即湧遍全身。「天哪,蜜兒,你該申請專利啦。在整個芝加哥設滿汽水小攤,再把它裝進紙杯,你早就該是百萬富翁啦。」

  「還要?」

  「當然啦。」

  我這個德坦布林父子事務所未來的資淺合夥人、名聲在外的酒鬼,還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少。三杯五盞下肚後,蜜兒的目光穿過吧檯飄落到我身上。

  「亨利?」

  「嗯?」

  「我快把你弄死了。」這倒真是個好主意。我試圖點頭贊同她,但那太費勁了。相反,我緩緩地滑下去,極其優雅地,躺到了地板上。

  很久以後,我醒來發現自己在仁愛醫院裏。蜜兒坐在我床邊,臉上到處都是睫毛膏。我的胳膊被鹽水瓶吊著,難受,非常難受,事實上,渾身裏外上下,處處都難受。我轉過頭,往臉盆裏吐了起來。蜜兒伸手,幫我擦拭嘴角的污穢。

  「亨利——」蜜兒輕聲說。

  「嗨,見鬼了。」

  「亨利,我真的很抱歉——」

  「不是你的錯,究竟怎麼了?」

  「你昏迷了,然後我算了一下——你多重?」

  「一百五十八斤。」

  「天啊,你吃晚飯了嗎?」

  我想了一會說:「吃了。」

  「那好,不管怎麼說,你喝的東西大概有四十度,你還喝了兩杯威士卡……可你當時一切都正常。突然,你看起來極其可怕,接著就昏了過去。我想你應該是喝多了,所以我撥了911,然後你就來這了。」

  「謝謝,我想我應該謝謝你。」

  「亨利,你是不是想尋死?」

  我考慮了一會,「是的。」然後我翻身朝著牆壁,假裝睡覺了。

  一九八九年四月八日,星期六 (克雷爾十七歲,亨利四十歲)

  克雷爾:我坐在密格朗外婆的房間裏,陪她一起玩《紐約時報》上的填字遊戲。今天是個晴朗又涼爽的四月天,早晨,花園裏紅色的鬱金香在風中搖擺,媽媽正在連翹1多年生落葉灌木,外國人也稱為聖約翰草(St.Johns wort),它的名字來源是這種植物通常在6月24日前後開花,花瓣呈黃色,該日是《聖經》記載中施洗者聖約翰的誕生日期。同時由於這植物含有紅色液汁,當時的人認為是聖約翰殉道時流出的血液。中古時代的人們相信它有醫療和驅走邪魔的作用。

  旁種一些白色的、小小的新品種,她的帽子幾乎快要被風吹落了,她只能不時用手按住它,最後她把帽子摘下來,壓在工具籃下面。

  我已經兩個月沒見過亨利了,表格上離下次見面還有三個星期,再之後就是兩年不見了,我們正在接近那一天。小時候,我總是隨意地對待亨利,和他見面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可是現在,他每來一次,我們的見面就減少一次,我們之間的關係也開始非同以往。我希望有些什麼……我希望亨利能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來證明所有這一切並不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玩笑。我想要。就是這樣。我就是想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7 21:58:23




  靠著窗,密格朗外婆正坐在她那把藍色的高背椅上。我也坐在窗口,報紙搭在腿上。我們大概填了一半的格子,但我的心思已經跑掉了。

  「孩子,把那條再念一遍。」外婆說。

  「二十縱。『像僧侶一樣的猴子』,八個字母,第二個是『A』,最後一個是『N』。」

  「Capuchin2僧帽猴,生活在中南美洲,得名於聖芳濟修士的帽子,它與僧帽猴的頭部毛色非常相似。被視為新大陸最聰明的猴子之一。,」她微笑著,把沒有視力的眼睛定在朝我的方向。在外婆看來,我只是弱光背景上的一片黑影。「我猜得很不錯吧,嗯?」

  「呀!您真厲害。哇塞,試試這條:十九橫,『別把你的肘伸得太遠』,十個字母,第二個是『U』。」

  「柏馬剃鬚膏3柏馬剃鬚膏(Burma Shave),美國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剃鬚膏品牌。它的戶外廣告語是:別把你的肘伸太遠,免得它跟別的車子回家。,上個時代的事了。」

  「啊,我一輩子都猜不出。」我起身舒展手腳。我迫切需要出去走一圈,外婆的房子的確很舒服,不過也很容易讓人得上幽閉恐懼症。低矮的天花板,牆紙上都是精緻的藍色花朵,還有藍色的床罩和白色的地毯,整個房間聞上去有股脂粉、假牙和衰老的肌膚混合的味道。密格朗外婆有點消瘦,她坐得挺直,頭髮很美麗,銀絲中依稀可見些許紅色(我也繼承了她的髮色),它們完美地後卷,被固定成一團髮髻。外婆的眼睛就像一團藍色的雲霧,她失明了九年,已經很好地適應了,只要不出屋門,她完全可以去任何地方。她一直想要教我填字遊戲的訣竅,可我連獨立完成一個單詞的耐心都沒有。外婆從前都是用鋼筆填寫格子的,亨利也很喜歡這種遊戲。

  「天氣很好,對麼?」外婆說,她靠著椅背按摩各個指關節。

  我點頭,然後說:「是的,可是有些風。媽媽在那邊擺弄花草,風一刻不停的,她身上每樣東西都要被吹跑了。」

  「露西爾總是那個樣子,」外婆說,「你知道麼,孩子,我現在想出去走走。」

  「我正好也這麼想。」我回答說。她笑了,伸出雙手,我輕輕地把她從椅子上扶起來。我拿來外套,用絲巾把外婆的頭髮包好,以免被風吹亂。然後,我們慢慢下樓,出了前門。我們站在車道上,我轉身問外婆:「您想去哪?」

  「我們去果園吧!」她說。

  「有點遠。噢,媽媽在和我們招手,我們也向她招招手吧。」媽媽此刻已經忙到噴泉邊了,我們朝她招了招手。園丁彼得正和她說著話,他停下來看我們,等著我們繼續散步,這樣他就能繼續同媽媽爭論有關水仙,或許有關牡丹的話題了。彼得很喜歡和媽媽爭,不過最後總是媽媽佔上風。「外婆,從這兒到果園,可有一公里半的路呢。」

  「不要緊,克雷爾,我的腿沒問題。」

  「好的,那麼我們去果園吧。」我挽著她的胳膊向前走,接近草坪邊緣時,我問:「從樹陰下走還是在太陽下走呢?」她回答:「哦,當然是在太陽下走啦。」於是我們選擇了那條小徑,它穿過草坪的中央通往空地。我一面走,一面向她描繪。

  「我們現在正經過篝火堆。上面停著好多鳥——哦,它們飛到那邊去了!」

  「烏鴉,八哥,還有鴿子。」她說。

  「是的……現在,我們到了門口,當心,路有點滑,我看見狗的腳印,是條大狗,說不定是阿靈漢姆斯家的喬伊。到處都綠油油的。這裏還有野玫瑰。」

  「草地上的草有多高了?」外婆問。

  「大概有三十多釐米了,是那種真正的淡綠色。這裏就是小橡樹了。」



  她把臉轉向我,微笑著,「我們一起過去打個招呼吧。」我領她去了離小路幾米開外的地方。這裏有三棵橡樹,是外公在四十年代時種下的,以紀念在二戰中死去的大舅公泰笛,也就是我外婆的哥哥。這些橡樹依然不是很大,只有四五米高。外婆把手放在中間那棵的樹幹上,說:「你好!」我不知道她是問候橡樹,還是問候她的哥哥。

  我們繼續走,爬上那塊高坡,草坪鋪展在我們面前,亨利正站在空地中間。我停住了。「怎麼了?」外婆問。「沒什麼。」我回答她。我領她沿著小徑一直走。「你看見什麼了?」她問我。「一隻老鷹在樹林上空盤旋。」我回答她。「現在幾點?」我看了看手錶,「快到正午了。」

  我們來到空地,亨利站得筆直,朝我微笑,他看上去有些疲倦,頭髮灰灰的。他穿了一件黑色長外套,在嫩綠的草坪上顯得很突出。「那塊石頭在哪兒?」外婆問,「我想坐下來。」我牽著她來到岩石邊,扶她坐下。她一轉臉,正好對著亨利,她呆住了。「是誰?」她的聲音很急切。「沒有人。」我撒了謊。

  「有個男人,那兒。」她說著,朝亨利點了點頭。他看著我,彷彿在說,別怕,告訴她吧。有條狗在樹林裏「汪汪」直叫,我猶豫著。

  「克雷爾。」外婆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害怕。

  「介紹一下吧。」亨利平靜地說。

  外婆一動不動,等著。我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好吧,外婆,」我說,「他是我的朋友亨利。就是我曾經和你提過的人。」亨利向我們走來,伸出一隻手,我把外婆的手放在他的手裏。「這是伊莉莎白‧密格朗。」我向亨利介紹說。

  「這麼說,你就是那個人了。」外婆問。

  「是的。」亨利回答,那聲是的滑入我的耳朵,猶如精油一般舒心。是的。

  「可以嗎?」她朝亨利伸出雙手。

  「我坐到您身邊吧。」亨利坐在石頭上。我扶著外婆的手觸摸亨利的臉,她撫摸他的時候,亨利一直看著我。「真癢啊。」亨利對外婆說。

  「像塊磨砂紙,」她的手指尖經過他的下巴,亨利還沒剃鬍子,她如此評論道,「你不是個小夥子了。」

  「對。」

  「你多大了?」

  「我比克雷爾大八歲。」

  她看上去很迷惑。「二十五歲?」我看著亨利灰白相間的頭髮,還有他眼睛周圍的皺紋。他看上去有四十多歲,也許更老些。

  「二十五歲。」他斬釘截鐵地說。在另外某個地方,確實是的。

  「克雷爾告訴我她今後會嫁給你。」外婆對亨利說。

  他微笑著看我,「是的,我們今後會結婚。幾年以後,等克雷爾畢業。」

  「在我們的年代,紳士們都要來府上吃飯,拜訪女方的家人。」

  「我們的情況是……非正統的。到目前為止還不可能那樣。」

  「我倒不覺得。如果你能和我的外孫女在草坪上追逐嬉鬧,你當然可以來家裏讓她的父母把把關。」

  「我感到榮幸之至,」亨利說著站起身,「不過,現在我很抱歉,我馬上得去趕一趟火車。」

  「等會兒,年輕人——」外婆剛開口,亨利已經在說:「再見啦,密格朗夫人。終於能夠見到您,真是太棒了。克雷爾,對不起,我不能再停留了——」我伸出手,他卻無影無蹤了。我轉向外婆,她坐在岩石上,雙手想要抓住什麼,臉上一片茫然。

  「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問道。我開始解釋,當我說完,她低垂著頭,把患有關節炎的手指扭曲成奇怪的造型。最後,她抬起臉來面對我,「可是,克雷爾,」我的外婆說,「他一定是個魔鬼。」她彷彿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就像在對我說我衣服的紐扣系錯了,或者是該吃飯了,諸如此類。

  我還能說什麼呢?「我也曾經那麼想過,」我對她說。我把她的手放好,不讓她繼續揉捏手指。「但亨利是個好人,我不覺得他是個魔鬼。」

  外婆笑了,「你這麼說,好像你見識過很多魔鬼似的。」

  「真正的魔鬼就會有——魔鬼樣,你說呢?」

  「我想,如果他要偽裝,他可以變得像天使一樣。」

  我小心地挑選著用詞,「亨利有一次告訴我,他的醫生認為他是一個新人種。您明白嗎,就像是進化更前進了一步。」

  外婆搖頭,「那和魔鬼一樣糟。天哪,克雷爾,要嫁給這樣一個人,你究竟是怎麼啦?想想你們以後的孩子!突然消失到下個禮拜,然後又蹦回早飯以前!」

  我哈哈大笑,「那該有多刺激啊!像瑪莉‧波平絲4瑪莉‧波平絲, 英國兒童文學作家P.L.特拉夫斯所著的同名小說中的人物。仙女保姆瑪莉‧波平絲來到人間幫助班克斯家的兩位小朋友重拾歡樂,教導他們如何克服生活的困難。或是彼得‧潘那樣。」

  她輕輕捏著我的雙手,「好好想一想,我的寶貝:在童話裏,只是孩子在享受各種歷險,而媽媽只能呆在家裏等著他們飛進窗戶。」

  我看了看地上亨利剛剛丟下的那堆皺巴巴的衣服,我把它們撿起來折疊好。「等一會兒,」我一邊說,一邊找到衣物箱,把亨利的衣物裝進去。「我們回屋去吧,過了午飯的時間了。」我牽她從岩石上站起來,風呼嘯著吹過草地,我們斜著身子,奮力向房子走去。當我們回到那塊高坡時,我轉過頭看了看空地。那兒空蕩蕩的。

  幾天後,我坐在外婆床前,給她念《達洛維夫人》5《達洛維夫人》(Mrs.Dalloway),又譯為《時時刻刻》,維吉尼亞‧伍爾芙著。小說圍繞著作者伍爾芙,講述三個女人一天中的時時刻刻。

  。天黑了,我抬起頭,外婆好像睡著了。我便停下來,合上書。她睜開眼睛。

  「外婆。」我說。

  「你想念他麼?」她問我。

  「每天,每分每秒。」

  「每分每秒,」她說,「是呀,就是那種感覺,對麼?」她側身把頭埋進枕頭裏。

  「晚安。」我對她說,然後關上燈。我站在黑暗中,望著床上的外婆,一種自艾自憐的情緒油然而生,就像是被剛剛注射進了身體裏。就是那種感覺,是麼?是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7 21:59:25

  讓我準時進教堂吧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星期六(亨利三十歲,克雷爾二十二歲)(早晨6︰00)亨利:我清晨六點醒來,外面下著雨。我正躺在一家叫「佈雷克之家」的溫馨小旅館裏,這是個綠色的小單間。小旅館恰好在南黑文的南海灘上,是克雷爾的父母挑的。我爸爸此刻正在樓下另外一個小單間裏熟睡,那是同樣溫馨的粉色,隔壁金太的則是一間黃色的,外公外婆睡在超級舒適的藍色貴賓房裏。我躺在無比柔軟的床上,身下是蘿拉‧艾詩莉牌的床單。我聽見窗外的風撞擊著房子,雨水傾盆而下,我懷疑這暴雨的天自己還能不能跑步。頭頂大約半米上方,雨水敲打著屋頂,再沿著溝槽嘩嘩流過。這間屋子類似一個閣樓,有張小巧的書桌,必要時還可以在上面寫一些婚禮上的動人感言,五斗櫥上還擺著裝了洗臉水的大口水罐和洗臉盆。頂樓的溫度很低,就算我要從罐子裏取水,也得先敲破一層冰。在這間綠屋子的中央,我覺得自己就像只粉紅色的毛毛蟲,先吃得飽飽地鑽進來,然後努力變成蝴蝶或是類似的東西。此刻,此地,我並沒完全清醒。我聽見有人咳嗽,我聽見自己的心跳,然後是一聲尖叫,那是我的神經系統開始自我運作了。哦,上帝啊,就讓今天成為平平常常的一天吧,讓我平平常常地喝醉,平平常常地緊張,讓我準時地、及時地趕到教堂吧,讓我別嚇到別人,更別嚇到自己,讓我盡全力度過我們的大喜之日吧,不要有什麼特別,讓克雷爾一切順利吧,阿門。

  (早晨7︰00)克雷爾:我在床上醒來,我兒時的床。我遊移在半夢半醒間,竟一時找不到自己這是在哪兒,是耶誕節還是感恩節?又回到小學三年級了麼?我生病了麼?為什麼在下雨?黃色的窗簾外面,天空如同死去了一般,巨大的榆樹被急風剝去了發黃的葉子。我做了一整夜的夢,現在,它們都攪在一起了。其中一段夢裏,我在大海裏游泳,我是一條美人魚,一條剛剛成型的美人魚,別的美人魚都在教我,是一堂美人魚課,我還不敢在水下呼吸,水湧進了胸腔,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太可怕了,我不停地浮出水面換氣,另一條美人魚不斷對我說,不,克雷爾,應該像這樣……我發現她的頭頸後面長著鰓,我也有,我照著她說的做,後來便一切正常了。游泳就像飛翔,所有的魚都是鳥……海面上出現了一艘小船,我們遊上去觀看。那只是一艘小帆船,媽媽坐在船上,獨自一人。我遊了上去,她見到我很吃驚,連聲問,克雷爾,你怎麼在這裏?我以為你今天去結婚啦。那一刻,如同你也曾在夢裏經歷過的那樣,我突然想起來,如果我是美人魚,我就不能和亨利結婚了,我開始哭,然後我醒了,發現還只是深夜。我在黑暗裏繼續躺了一會兒,終於確認自己又變回了普通女人,就像小美人魚那樣,只是我腳上沒有那可怕的灼痛,舌頭也沒被割掉。安徒生一定又古怪又憂鬱。我接著睡,現在我就在自己的床上,今天我要和亨利結婚了。

  (早晨7︰16)亨利:婚禮下午兩點開始,我們需要半個小時梳妝打扮、二十分鐘驅車前往聖‧巴塞爾教堂。現在是七點十六分,我還有五小時四十四分鐘要挨過去。我套上牛仔褲,穿上那件髒兮兮的法蘭絨襯衫和高幫帆布鞋,躡手躡腳地下樓去找咖啡。爸爸起得比我早,他正坐在早餐廳裏,捧著一隻漂亮杯子,裏面的黑湯熱騰騰地冒著熱氣。我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坐到他對面。微弱的光亮從裝了蕾絲窗簾的窗戶裏透射進來,把爸爸的臉映得鬼模鬼樣的,今天早上的他,只是平時黑白影像的彩色版本,他的頭髮朝各個方向翹著,我下意識地把自己的頭髮捋捋平,彷彿他是一面鏡子似的。他也如法炮製,我們都笑了。

  (上午8︰17)克雷爾:愛麗西亞坐到我床邊,用手指戳我,「快點啊,克雷爾,」她繼續戳,「池塘光亮亮,小鳥把歌唱,」(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青蛙蹦又跳,姑娘快起床!」愛麗西亞撓我的癢癢,又掀我的被子,我們打起來,我把她按在身下,埃塔從半開的門裏伸進頭來,嚴厲地說:「姑娘們,你們這麼乒乒乓乓地要幹嗎?你們的父親,還以為有棵樹砸到了房子呢,原來是你們兩個在搏鬥呀。早飯就要好了。」說完,埃塔突然把頭縮了回去。聽到她跌跌撞撞下樓的聲音,我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上午8︰32)

  亨利:外面依舊風聲呼嘯,無論如何,我還是決定去跑步。我研究了一下克雷爾給我準備的南黑文地圖(「密歇根湖日落沙灘上的耀眼明珠!」)。昨天,我沿海灘跑了一圈,很愉快,可今天早上那條路線就不行了,兩米高的海浪前赴後繼地撲向海灘。我估計那有一公里半的路程,得分幾段才能跑完,如果天氣實在太糟糕,我可以少跑一點。我做了些伸展活動,每個關節都「劈啪」地響了一陣,幾乎還能聽見緊繃的神經發出電話雜訊般的「沙沙」聲。我穿好衣服,向外面的世界衝了出去。

  雨水劈打在我臉上,頃刻之間,我就全身濕透了。我勇敢地順著楓樹街慢跑,真是舉步維艱。我頂著風,沒有辦法加速。我路過一位女士,她牽著一條牛頭犬站在人行道上,吃驚地看著我。這不是普通的鍛煉,我默默對她說,這是垂死掙扎。

  (上午8︰54)

  克雷爾:我們圍坐在早餐桌旁,冷風從每一扇窗的縫隙裏鑽進來,外面模糊一片,雨下得實在太大了。這種天氣亨利怎麼跑步啊?

  「真是個良辰吉日啊。」馬克開著玩笑。

  我聳聳肩,「不是我挑的日子。」

  「不是你挑的?」

  「爸爸挑的。」

  「嗯,我得到報應了。」爸爸惱怒地說。

  「沒錯。」我咬了一大口吐司。

  媽媽吹毛求疵地看了一眼我的盤子,「寶貝,怎麼不來一塊美味的火腿肉呢?再來點炒蛋?」

  想到那些我就噁心,「我吃不下。真的。求您啦。」

  「那好吧,但起碼你得在吐司上塗些花生醬,你需要蛋白質。」我的眼神與埃塔相遇,她大步流星地跨進廚房,一分鐘後端出一隻水晶小碟子,裏面盛滿了花生醬。我謝過她,往自己的吐司上塗抹起來。

  我問媽媽:「珍尼斯來之前,我還能有自己的時間麼?」珍尼斯是要來給我的臉上和頭上弄些醜陋的裝飾。

  「她十一點就來了。怎麼啦?」

  「我想去城裏,拿點東西。」

  「我可以替你拿,我的心肝。」一說到離開這間屋子,她的臉上立刻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情。

  「我想自己去,就我一個人。」

  「我們可以一起去。」

  「我自己去。」我無聲地懇求。她有些詫異,並沒有勉強我。

  「好吧,那也行。哎。」

  「太好了。我馬上就回來。」我起身想走,爸爸咳了一聲。

  「我可以先走嗎?」

  「當然。」

  「謝謝您。」我飛快地逃離。

  (上午9︰35)

  亨利:我站在龐大而空蕩的浴缸裏,掙扎地脫去那身冰涼的濕衣服。我的新跑鞋此刻也呈現出一副新形狀,讓我想起航海人生。從前門到浴缸,凡我經過之處無不留下一串積水。希望佈雷克太太別太介意了。

  有人敲門,「等一會。」我喊道。我閃到門背後,把門開出一道縫。完全出乎意料,居然是克雷爾。

  「暗號?」我輕聲問。

  「我要要。」克雷爾說。我把門打開了。

  克雷爾走進來,坐到床邊,脫下她的鞋子。

  「你不是開玩笑吧?」

  「我未來的老公,快來啊。我十一點還得趕回去呢。」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後說,「你竟然出去跑步了!我真沒想到你能在這種雨裏跑步。」

  「非常時期需要非常手段。」我脫下T恤,扔進浴缸,濺起一層水花。「不是說新郎在婚禮前見到新娘會不吉利麼?」

  「那你就閉眼吧。」克雷爾快步跑到浴室裏拿來一條毛巾。我靠過去,她把我的頭髮擦幹。這種感覺太美妙了,可以讓她幫我擦一輩子了。沒錯,就是這樣。

  「這裏真的很冷。」克雷爾說。

  「我未來的老婆,還不快到床上來。整個屋子只有這兒暖和。」我們一起爬了上去。

  「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毫無章法,對嗎?」

  「你覺得有什麼不好麼?」

  「沒有,我喜歡這樣。」

  「很好。你那些毫無章法的需求,總算找對了人。」

  (上午11︰15)

  克雷爾:我從後門進了屋,把雨傘丟進玄關,在走廊裏幾乎迎頭撞上愛麗西亞。

  「你剛才去哪啦?珍尼斯已經到了。」

  「幾點了?」

  「十一點十五分。嗨,瞧瞧你那件衣服,後面穿到了前面,裏面穿到了外面。」

  「我覺得這代表好運,不是嗎?」

  「也許吧,不過上樓前你最好還是換一下。」我慌忙躲進玄關,把衣服重新穿好,然後奔上樓。媽媽和珍尼斯已經等在我的房門口了,珍尼斯拖了一隻巨大的包,都是化妝品和其他刑具。

  「你終於回來了,我都有些不放心了。」媽媽把我領進房間,珍尼斯拎著大小工具包也進來了。「我得和婚宴經理交代幾句。」她搓著雙手離開了。

  我轉向珍尼斯,她認真地觀察著我,「你的頭髮濕得都絞在一起了。我做準備工作時,你自己先梳理一遍吧?」她從包裏取出無數個瓶瓶罐罐,一一放到我的梳粧檯上。

  「珍尼斯,」我遞給她一張從烏菲茲美術館11烏菲茲美術館(Uffizi Gallery),義大利佛羅倫斯的烏菲茲美術館,藏有世界上最佳的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特別是佛羅倫斯畫派的繪畫。弄來的明信片,「你能照這個弄嗎?」我一直很喜歡這位梅第奇家族的小公主,她頭髮的顏色和我的確實有幾分相似,她把許多細小的髮辮和珍珠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道琥珀色的美麗的瀑布。那位無名的畫家一定也是愛上了她,他怎能不愛上她呢?

  珍尼斯考慮了一會兒,「這並不是你媽媽希望我給你做的髮型。」

  「的確!可這是我的婚禮,我的頭髮。如果你按照我的要求做,我會給你很多小費的。」

  「如果我們做這個,我就沒有時間給你化妝了;編這些辮子太費時間了。」

  哈利路亞!「沒問題,我自己來化妝好了。」

  「那好吧。你先把頭髮梳梳順,我們馬上就開始。」我開始整理頭髮上的結,我喜歡上這一切了。我把自己交給了珍尼斯那雙棕色的柔軟的手,我琢磨著,亨利此刻正在幹什麼呢?

  (上午11︰36)

  亨利:燕尾服和那些附屬累贅物都被我平攤在床上。在這間冷颼颼的屋子裏,我那營養不良的屁股凍得實在不行了。我把又冷又濕的衣服從浴缸裏拽出來,統統扔進了水池。這間浴室大得和臥室差不多,居然還鋪了地毯,盡可能地模仿維多利亞時期的風格。帶爪子的支腳撐起巨大的浴缸,四周是各種蕨類植物、一疊疊的毛巾。旁邊是一座洗臉台,巨大的畫框裏是亨特11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 1827—1910),英國畫家、前拉斐爾派兄弟會的重要成員。的名畫《良心的覺醒》的複製品。窗臺離地面十五釐米高,透過細薄而潔白的窗紗,可以看見落葉輝煌地鋪滿了整條楓林街,一輛米色的林肯大陸巡警車懶洋洋地馳了過去。我開始放熱水,浴缸實在太大了,來不及等水放滿我就坐了進去。我好奇地撥弄那些歐式的淋浴頭,打開十來瓶洗髮水、沐浴露、護髮素的蓋子,逐一聞過去,剛聞到第五瓶,就感到一陣頭痛。我唱起了《黃色潛水艇》22U2樂隊的一首歌。,半徑一米之內的每樣東西都濕了。

  (中午12︰35)

  克雷爾:剛被珍尼斯放出來,我又被媽媽和埃塔包圍了。埃塔說:「哦,克雷爾,你真美啊!」媽媽則說:「克雷爾,這可不是我們事先說好的髮型。」媽媽刁難了一會珍尼斯才付了錢,我趁媽媽不注意,趕緊把小費塞給她。按照儀式,我要去教堂換禮服,於是她們把我推上車,一路開往聖‧巴塞爾教堂。

  (中午12︰55)(亨利三十八歲)

  亨利:我沿著距離南黑文以南三公里的十二號高速公路走,今天真是極其糟糕,我指的是天氣。時值秋季,瓢潑的大雨夾著冷風,鋪天蓋地地砸下來。我只穿了條牛仔褲,赤腳,每個毛孔裏都浸滿了雨水。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間裏,我往草地雲雀屋前進,希望能去閱覽室把身體晾乾,或許還能吃點什麼。我身無分文,可一看見廉價加油站粉色的霓虹招牌,我還是轉身走了過去。我在加油站裏等了一會兒,喘著氣,任憑雨水嘩嘩地淌到地板上。

  「這種天氣出來可真夠嗆。」櫃檯後面一位瘦瘦的老先生對我說。

  「是啊。」我回答道。

  「汽車壞了?」

  「呃?哦,不是的。」他仔細地打量我,注意到我光著的腳,還有不合時節的衣服。我頓了頓,假裝尷尬地說:「女朋友把我趕出來了。」

  他說了些什麼,可我什麼也沒聽清,因為我看到一份《南黑文日報》,今天: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星期六——我們的大喜之日啊。香煙架子上的時鐘正指著1︰10。

  「該跑啦。」我對老人說,我也這麼做了。

  (下午1︰42)

  克雷爾:我穿上婚紗,站在自己小學四年級的教室裏。禮服是那種象牙色的水洗綢,掛著很多蕾絲和小珍珠。裙子上半部分緊緊地貼著身體和手臂,下擺卻十分巨大,一直拖到地面,還連著一根十八米長的飄帶,可以在裏面藏下十個小矮人。我覺得自己就像一輛遊行的花車,可媽媽還是不肯放過我,她嘮叨個不停,一會拍照,一會補妝。愛麗西亞、查麗絲、海倫和露絲都穿著她們灰綠色的天鵝絨伴娘禮服,東奔西跑忙乎個不停。查麗絲和露絲長得很矮,愛麗西亞和海倫卻很高,她們看上去像是四個排錯了隊的女童子軍。我們事先說好一旦媽媽出現在附近,就一定要立即安靜下來。此刻,她們正在對比各自皮鞋的光澤,爭論到時候究竟該由誰來接鮮花。海倫說:「查麗絲,你已經訂過婚了,根本就不該接花的。」查麗絲聳了聳肩說:「那是保險起見,和高梅茲一起,永遠不知道會出什麼事。」

  (下午1︰48)

  亨利:我坐在暖器上,裝滿禱告書的屋子到處都是黴味。高梅茲抽著煙走過來晃過去的,他一身燕尾服,帥極了。我覺得自己有點像是有獎競賽節目的主持人。高梅茲踱著方步,把煙灰彈進茶杯。我本來就很緊張,他這麼一來,更是雪上加霜。

  「戒指放好了吧?」我已經問過無數遍了。

  「是的,戒指在我這兒。」

  他停下腳步,看著我,「來點喝的?」

  「好呀。」高梅茲拿出隨身攜帶的小酒瓶,遞給我。我打開瓶蓋,猛喝了一口,是口感綿醇的威士卡,我又喝了一口,才把瓶子遞回去。外面的客人在前廳裏有說有笑,我渾身冒汗,頭也生疼。房間裏很溫暖,我站起來,打開窗,伸出頭去透氣。還在下雨。

  灌木叢中有些響動。我把窗子開得更大了些,探頭望下去。居然是我自己,坐在窗沿下的泥地裏,渾身濕透,氣喘吁吁的。他朝我咧嘴一笑,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下午1︰55)

  克雷爾:我們都站在教堂的法衣室旁。爸爸說:「讓一切開始吧!」他敲了敲亨利的門。高梅茲伸出腦袋說:「再給我們一分鐘。」他遞過來的眼神讓我腸胃一陣痙攣,隨即他又把頭縮了進去,關上門。我走過去,高梅茲一下開了門,亨利出現了,他邊走邊整理襯衫袖口上的鏈扣。他身上濕濕的,髒髒的,鬍子拉碴,看上去有四十多歲。可他畢竟出現了,他穿過教堂的重重大門,走上通道,投給我一個勝利者的微笑。

  一九七六年六月十三日星期日(亨利三十歲)

  亨利:我回到老家了,我躺在臥室的地板上,只有我一個人,也不知道究竟是猴年馬月,反正是個完美的夏日夜晚。我躺了一會兒,渾身大汗淋漓,覺得自己像個十足的傻瓜。然後,我還是爬起來,走進廚房,盡情享用了幾瓶爸爸的啤酒。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星期六

  (亨利三十八歲,同時也是三十歲,克雷爾二十二歲)

  (下午2︰37)

  克雷爾:我們站在聖餐桌旁,亨利轉過臉來對我說:「我,亨利,要娶你,克雷爾,做我的妻子。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無論是疾病還是健康,我都保證對你忠誠。我一生都會愛你、尊重你。」我心裏想:好好記著。然後,也對他重複了誓言。康普頓神父微笑地看著我們說:「……上帝所聯結起來的,人決不可分開。」我又想:這並不是問題所在。亨利把戒指輕輕套上我的手指,停在我們訂婚戒指的上方。我也把那純金的指環套上他的手指,這是他惟一一次戴戒指的場合。彌撒繼續進行,我想最重要的是:他在這兒,我也在這兒,不管其中究竟奧妙如何,只要我和他在一起,這就行了。康普頓神父祝福了我們,然後說:「彌撒結束,大家帶著平安各自歸去吧。」我們倆走下通道,手挽手,相依相偎。

  (晚6︰26)

  亨利:婚宴剛剛開始,侍者們推著不銹鋼餐車,托著蓋好的盤子來回穿梭。客人們陸續到來,紛紛寄存衣帽。雨終於停了。南黑文遊艇會所位於北灘,是座二十年代的建築:皮革鑲板、大紅地毯,還有描繪輪船的油畫。外面天色已黑,燈塔在遠處明滅閃耀。不知什麼原因,克雷爾突然被她母親拉走了,我也不便多問,於是就站在窗旁,品著格蘭利威純麥威士卡,等她回來。看到高梅茲和本的身影向我投來,我轉過身。

  本看上去有些擔憂,「你怎麼樣?」

  「我沒問題。能幫我個忙麼?」他們點了點頭,「高梅茲,你去教堂。我還在那兒,在法衣室等著你。你把我接到這裏來,偷偷帶進樓下的男廁所,把我留在那裏。本,你看好我,」(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一叫你,你就趕快拿上這套禮服,送到男廁所那兒去。明白了嗎?」

  高梅茲問:「我們還剩多少時間?」

  「不多了。」

  他點點頭,走開了。查麗斯走過來,高梅茲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繼續朝前走。我轉向本,他看上去有些疲倦,「你還好吧?」我問他。

  本歎了口氣,「有點累。嗯,亨利?」

  「你說吧?」

  「你這是從哪一年過來的?」

  「二二年。」

  「你能不能……呃,我知道你不喜歡,可是……」

  「什麼?本,說吧。不管你想要什麼,今天可是個特殊的日子。」

  「告訴我,那時我還活著嗎?」本沒有看我,盯著舞池裏正在調音的樂隊。

  「是的,你很健康。我幾天前還見過你,我們一起打桌球的。」

  本胸中積聚的氣息一湧而出,「謝謝你。」

  「別客氣。」淚水在本的眼眶裏打轉。我把我的手帕遞給他,他接了過去,過了一會兒還是把手帕還給了我,他沒有用,而是轉身去找男廁所了。

  (晚7︰04)

  克雷爾:大家晚餐入席時,亨利卻不見了。我問高梅茲是否見過他,高梅茲只給了我一個他特有的表情,說他確信亨利隨時都會出現。金太來到我們跟前,她穿了一條玫瑰圖案的絲綢禮服,看上去單薄又焦慮。

  「亨利去哪兒了?」她問我。

  「金太,我不知道。」

  她把我拉到身邊,往我耳朵裏悄悄說:「我看見他那個年輕的朋友本,剛剛抱著一堆衣服從休息室裏出來。」哦,不。如果亨利一下子又回到現在,那可就無法解釋了。我就說發生了緊急情況?圖書館裏有什麼急事需要亨利立即回去?不過他的同事全都在這兒。或者我就說,亨利得了健忘症,出去了……?

  「他回來了。」金太說。她捏了捏我的手,亨利正站在門廳前,掃視大家,他看見了我們,於是一路小跑過來。

  我親吻他。「你好啊!陌生人。」他又回到現實中了,我那更加年輕的亨利,那個屬於這裏的亨利。亨利一隻手挽住我,另一隻手攙著金太,領我們入席就座。金太笑得合不攏嘴,她對亨利說了些什麼,我沒聽清楚。「她剛才說什麼了?」我們坐下來後,我問他。「她問我今晚是否要在洞房上演三人戲?」我的臉漲得通紅,像龍蝦一樣,金太朝我眨了眨眼。

  (晚7︰16)

  亨利:我在會所的圖書館裏轉悠,吃了些法式吐司,取出一本豪華精裝的首版《黑暗的心》11《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英國作家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ard)寫於1899年的經典小說,講述主人公逆剛果河而上前往非洲腹地、檢視西方殖民者野蠻行為的自省旅程。小說以魔術般的筆法成就了一部現代神話,歐洲人的剛果河之旅其實就是駛向自身的黑暗內心。,它很可能從來就沒被人翻過。眼角的餘光裏,會所的經理正飛速地向我走來,於是我合上書,放回書架。

  「對不起,先生,我得請您離開這兒。」沒有襯衫、沒有鞋,自然沒有服務。

  「好吧。」我站起來,就在經理轉身的一剎那,血液全部湧上大腦,我隨即便消失了。我回到二二年三月二日,我們家的廚房地板上。我大笑起來,我一直就想這麼幹。

  (晚7︰21)

  克雷爾:高梅茲開始發表演說:

  「親愛的克雷爾、亨利,親朋好友們、陪審團各位成員們……等一等,把這個刪掉。今晚,在相親相愛的氣氛中,我們歡聚於這單身樂土的岸邊,揮舞著手帕,歡送克雷爾和亨利一同搭上這艘美妙的『婚姻號』輪。我們一邊惆悵地目送他倆依依不捨地告別歡樂的單身生活,一邊堅信千百年來,那為世人備加推崇的婚姻幸福將是他倆更為愉快的生活住址。除非能想出些法子來逃避,我們中的有些人,不久以後,也將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之中。因此,讓我們舉杯慶賀:祝願克雷爾‧阿布希爾‧德坦布林,這位美麗的藝術寶貝,在她嶄新的世界裏,完完全全地享有那份她受之無愧的幸福。也祝願亨利‧德坦布林,這個該死的好小子,這個交了狗屎好運的傢伙:願生命之海在你面前一直猶如玻璃一般平坦,願你一帆風順。來,大家為這幸福的一對乾杯!」高梅茲彎下腰,吻了我的嘴,在一個瞬間裏,我盯著他的眼睛,接著那一個瞬間就結束了。

  (晚8︰48)

  亨利:我們把結婚蛋糕切開,分著吃了。克雷爾拋出她的花束(查麗絲接住了),我扔出克雷爾的襪帶(在所有人當中,居然是本接到了)。樂隊開始演奏《搭乘A字型大小列車》11《搭乘A字型大小列車》(Take the A Train),是比利‧斯特雷霍恩(Billy Strayhorn)創作的一首經典的爵士歌曲,其內容圍繞穿越紐約的地鐵線而寫成。這首歌後來成為艾靈頓公爵的主打歌。,人們翩翩起舞。我和克雷爾、金太、愛麗西亞、查麗絲分別跳過一輪之後,輪到了海倫,她可是個炙手可熱的尤物。克雷爾被高梅茲摟著,我漫不經心地陪海倫轉著圈,看見希麗亞‧阿特裏把高梅茲支走,高梅茲也順應把我趕走。當他抱著海倫轉到別處去後,我則混入了吧檯的人群中,欣賞克雷爾和希麗亞的舞姿。本過來找我,他喝著蘇達水,我要了杯伏特加湯尼。本把克雷爾的襪帶纏在自己的胳膊上,好像戴孝似的。

  「那是誰?」他問我。

  「希麗亞‧阿特裏,英格裏德的女朋友。」

  「真奇怪。」

  「是啊。」

  「高梅茲那傢伙怎麼了?」

  「什麼意思?」

  本盯著我看了一會,然後轉過頭去,「沒什麼。」

  (晚10︰23)

  克雷爾: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彼此親吻、擁抱,一路走出會所,啟動那輛噴滿了刮鬍膏、後面還掛了一串易開罐的汽車前進。我在露珠客棧22露珠客棧(Dew Drop Inn),美國連鎖汽車旅館。門前停了車,這是銀湖邊一家俗氣的小汽車旅館。亨利睡著了。我出來,辦完入住登記後,請前臺的小夥子幫忙把亨利扶進房間,他把他放倒在床上,又幫我們把行李也搬了進來,他瞥了一眼我倆的禮服和不省人事的亨利,嬉皮笑臉地看著我。我付了小費,他離開了。我脫下亨利的鞋子,又鬆開他的領帶。接著我把自己的裙子也脫下來,放到椅子上。

  我站在浴室裏,穿著拖鞋刷牙,身體瑟瑟發抖。鏡子裏的亨利正躺在床上打呼嚕。我吐出滿口的牙膏沫,漱了一遍嘴,突然想到一個詞:幸福。我終於領悟出:我們結婚了。不管怎麼說,起碼我結婚了。

  我把燈熄滅,吻著亨利向他道晚安,他滿身的酒氣中混雜著海倫的香水。晚安,晚安,別讓臭蟲咬了。然後我睡著了,沒有做夢,幸福地睡著了。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五日,星期一(亨利三十歲,克雷爾二十二歲)

  亨利:婚禮後的第一個星期一,我和克雷爾一起去了芝加哥市政廳,在法官的公證下結婚。高梅茲和查麗絲是見證人。後來,我們又一同去了查理快馬11查理快馬(Charlie Trotters),被喻為世界上最好的餐廳之一,是芝加哥城裏僅有的兩家五星餐廳之一……這家餐廳可真貴,菜餚的擺設可以跟飛機頭等艙或是極簡主義的雕像比擬。值得慶倖的是,每一道菜餚都像藝術品,而且口味一流。每當一道菜上桌,查麗絲便趕緊拍照。

  「婚後感覺如何?」查麗絲問。

  「我真的覺得自己是結過婚的人了。」克雷爾回答道。

  「你們可以繼續結,」高梅茲說,「可以嘗試各種不同風格的婚禮,佛教的啦,裸族的啦……」

  「那不會犯重婚罪?」克雷爾吃著些草綠色的東西,上面有好幾隻大明蝦,彷彿一群正在讀報紙的近視老頭。

  「我想,針對同一個對象,你應該完全有權利想結多少次就結多少次。」查麗絲說。

  「你是同一個對象嗎?」高梅茲問我。我正在吃一種上面蓋著金槍魚生魚片的玩意,那些細薄的魚片,剛碰到舌頭就化開了。我品味了良久才回答:

  「是的,而且還不僅僅是。」

  高梅茲咕噥了幾句禪宗心印之類的話,可克雷爾卻微笑著向我舉起酒杯。我倆的杯子彼此相碰:一聲精巧的清鳴在餐館的鼎沸人中發散開去。

  就這樣,我們結婚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7 22:00:01

 一隻很小的鞋子

  ……

  一九九六年,春季(克雷爾二十四歲,亨利三十二歲)

  克雷爾:我和亨利結婚快兩年了,還沒有談論過生孩子的問題。我知道,亨利對這一前景並不樂觀。我一直不想問他,也不想追問自己究竟是為什麼,因為我害怕他已經看到未來的我們是沒有孩子的,我就是不想知道。我也不願意去想亨利的問題是否會遺傳,是否會擾亂生育的程式。就這樣,很多重要的相關問題,我都不去想了,我整個人都陶醉在孩子的念頭裏:他長得很像亨利,黑頭髮、炯炯有神的眼睛;或者皮膚和我一樣白,有股奶香、爽身粉和肌膚混合的味道;或者是個胖寶寶,看見每樣東西都咯咯地笑個不停;或是個猴寶寶,低聲細語的寶寶。我夢見他,夢見自己爬上樹,在鳥巢裏發現一隻很小的鞋子;我夢見我手裏的貓、書、三明治竟然都變成了小孩;我夢見自己在湖裏游泳,發現湖底世界原來是孩子成長的秘密王國。

  突然我身邊到處都是小孩子:A&P商場裏有個紅頭髮的小女孩,她戴著太陽帽正在打呼嚕;專門給素食者製作美味雞蛋捲的福旺中國餐館老闆的兒子,一個瘦小的、瞪著眼睛的華裔男孩;放《蝙蝠俠》的電影院裏,一個還在酣睡的孩子幾乎還沒長什麼頭髮;在百貨商店的試衣間裏,一位友好的母親讓我幫她抱一會她三個月大的女兒——我當時真想跳起身,把那團又小又軟的肉球貼在胸口,瘋狂地跑回家,可我竭力克制著衝動,坐在一張粉色米色鑲拼的塑膠椅子上等她。

  我的身體需要一個孩子,我覺得自己空空蕩蕩的,想要被充滿。我想要一個我愛的人能夠留下來:永遠,留在我能夠找到的地方。我希望亨利的一部分變成這個孩子,這樣,當他去旅行時,不再是全然地離去,還會有他的一部分和我在一起……保險,以備火患、水災和不可抗拒之神力。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日,星期天(亨利三十三歲)

  亨利:一九六六年,威斯康辛州阿爾普頓的一棵樹下,我悠閒自得地坐著,我從一家漂亮的小乾洗店裏偷來了一件白色T恤和卡其褲,嘴裏啃著金槍魚三明治。在芝加哥的某處,我才三歲,媽媽還活著,時間錯亂症還沒有發作。我向幼年的我致敬。一想到自己的幼年,我便聯想到克雷爾,聯想到我們為了能懷上一個孩子而做的努力。我也很迫切,想趕快給她一個寶寶,看著克雷爾像瓜果一樣地成熟,像豐饒女神得墨忒耳一樣容光煥發。但是我想要的是一個正常的孩子,他能做其他一切正常孩子能做的事情:吮吸、抓握、拉屎、睡覺、大笑;翻滾、坐直、走路、咿呀。我想看看爸爸笨手笨腳地搖晃孫子的模樣,我給他的快樂實在太少了——這畢竟是個補償,一個安慰。也是給克雷爾的一個安慰:每當我被時間帶走,我的一部分就可以留下來陪她。

  可是:可是。我知道,不用知道,也能感到,這幾乎不可能。我知道,我的孩子很可能也是個會隨時消失的人,一個會魔幻般失去蹤影的寶寶,彷彿在童話裏蒸發一樣。就算依仗自己最旺盛的慾望,在克雷爾身上喘息,吸氣,祈禱性的奇跡能賜給我們一個孩子,我身體裏的另一個聲音同樣也會強烈地禱告——千萬別懷上。我想起猴子的手掌11《猴子的手掌》(The Monkeys Paw)是 W.W.雅各(W.W.Jacobs)於1902年寫成的一部短篇小說。故事中某只死猴子的手掌是個具有靈力的法寶,可以幫助擁有它的人實現三個願望。不過伴隨著三個願望到來的,卻是無比沉重的代價。在雅各的小說中,懷特一家人的第一個願望是財富,不過其代價卻是他們的兒子痛苦的死亡。於是第二個願望是試圖「糾正」第一個願望。而當第二個企圖「糾正」的願望發出後,付出的代價居然比第一次更加沉重,於是又有了第三個願望。到了最後,僅僅實現了第一個願望,而其他兩個願望相互對沖,只是抵消發願者的恐懼而已。,三個願望,它們相繼而來,卻可怕萬分。我們的願望是否也如此矛盾重重呢?

  我是個懦夫。應該有一個更好的男人讓克雷爾靠在他的肩頭,對她說:親愛的,這完全是個錯誤,讓我們接受事實,繼續快樂地生活吧。可我也知道,克雷爾永遠不會認命,她會永遠悲傷。所以我盼望,違心悖理地盼望。我和克雷爾做愛,彷彿每一次都將帶來好果實。

  一

  ……

  一九九六年六月三日,星期一(克雷爾二十五歲)

  克雷爾:第一次出現那種狀況時,亨利不在我身邊。我已經懷孕八周了。寶寶如同梅子一般大小,已經有了臉和手,還有一顆跳動的心臟。初夏,夜色闌珊,我洗著盤子,望見那片混合著橘色和洋紅色的天空。亨利大約兩小時前消失了。他出去給草坪澆水,半小時後,噴嘴裏還沒有水的聲音,我站在後門口,看見葡萄架下躺著一堆衣服。我走出去,撿起亨利的牛仔褲、內褲和他那件印著「砸了你家電視機」的舊T恤,把它們一一疊好,放在床上。我原打算擰開噴水機的龍頭,後來還是沒有那麼做,如果亨利在後院現身,恐怕就要弄得一身泥水了。

  我吃完自己調製的義大利通心面、乳酪,還有一小份沙拉,維生素藥丸,再足足喝了一大杯脫脂牛奶。我洗盤子時,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幻想著肚子裏的小傢伙,他一定正一邊陶醉在我的歌聲中,一邊忙著把這些曲調存儲在他某個精巧的細胞裏。我站著,仔細沖洗沙拉盤,突然在我體內深處、盆腔的某個地方,有種微微的刺痛。十分鐘後,我坐到客廳裏,邊想著自己的事情,邊讀路易‧德倍尼爾斯11路易‧德倍尼爾斯(

  Louis De Bernieres),1954年生於倫敦,1993年被評為英國最著名青年小說家之一。的小說,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如同在我身體的琴弦上快速撥弄。我沒當回事,一切都很正常,亨利離開已經兩個多小時了。我擔心了一會兒,接著就完全沒在意了。又過了半小時,我還沒有真正地警惕。突然,那種奇怪的感覺開始變得像痛經一樣,大腿之間似乎有些黏黏的血。我起身走進衛生間,褪下內褲,全都是血。哦,我的天啊。



  我打電話給查麗絲。是高梅茲接的,我假裝鎮定地問查麗絲在不在,她接過電話立即問:「出什麼事了?」



  「我流血了。」

  「亨利呢?」

  「我不知道。」

  「什麼樣的流血?」

  「像月經一樣。」疼痛開始加劇,我坐到地板上,「你能把我送到伊利諾州立共濟會醫院麼?」

  「克雷爾,我馬上就到。」她掛上電話。我輕輕地把聽筒放回機座上,彷彿過猛的動作會讓它生氣似的。我小心地站起來,摸了摸脈搏。我想給亨利留個字條,可不知該說什麼。我寫下:「去了伊

  州共濟會(抽筋)。查麗絲開車送我去的。晚七點二十分。克。」我給亨利留著後門,把字條放在電話機旁。幾分鐘後,查麗絲就到前門了,我們上了車,高梅茲開的車,我們沒有多說話。我坐在前排,望著車窗外面。從西區到貝爾蒙特,再從謝菲爾德到惠靈頓,一切都異常清晰、銳利,好像要讓我深刻牢記住它們,迎接一場即將到來的考試。高梅茲把車拐進急救室的下客處。我和查麗絲下了車。我回頭看著高梅茲,他朝我飛快地一笑,然後猛地駛向了停車場。我們走進去,隨著腳接觸到地面,重重大門依次自動打開,彷彿在一座童話宮殿,有人正恭候著我們的到來。疼痛先前曾像退潮似的減弱,此刻卻又漲潮般衝向岸邊,來勢洶洶,不可阻擋。燈光通明的房間裏,幾個可憐瘦小的病人正排隊等待,他們個個垂頭抱臂,強忍著痛。我在他們當中坐下,查麗絲走到預診台,後面坐著一個男人。我聽不見查麗絲說了什麼,可是當他問到「流產」時,我一下子醒悟了,就是這個名稱。這個詞在我的頭腦裏膨脹,直到充滿了所有細小的溝壑,硬生生地擠開我全部的思緒。我哭了起來。

  他們用盡一切辦法,還是沒能保住孩子。後來我才知道,亨利剛巧在一切結束前趕來了,可他們不讓他進來。我當時在沉睡中,醒來時夜已經深了,亨利在我旁邊,蒼白憔悴,眼窩深陷,可他什麼也沒說。「哦!」我喃喃地說,「你去哪兒了?」亨利伏下身來,小心翼翼地抱起我。他用胡茬蹭我的臉頰,我感到自己被生硬地磨蹭著的,不是我的皮膚,而是身體深處,一個沒有癒合的傷口。亨利的臉濕了,那究竟是誰的淚水?

  二一年八月二十日,星期一(克雷爾三十歲,亨利三十八歲)

  克雷爾:預產期還剩兩個星期,我們還沒給寶寶取好名字。事實上,我們幾乎還沒有討論過,我們很迷信,一直迴避這個問題,彷彿一旦給孩子起了名字,就會引來復仇女神的關注和折磨。最後亨利抱回一本《姓名大全》。

  我們爬上床,才晚上八點半,我已經筋疲力竭了。我躺在我那側,對著亨利,肚子像座突出來的半島;他則用肘撐起頭,躺在他那側對著我。書橫在我們中間,我們彼此對望,怯生生地笑了。

  「有什麼主意嗎?」他邊問邊翻起書來。

  「簡。」我回答說。

  他做了個誇張的表情,「簡?」

  「我以前所有的洋娃娃、長毛玩具都叫『簡』。每個都叫『簡』。」

  亨利查了查,「它的意思是『上帝的禮物』。」

  「對我正合適。」

  「來個特別點的吧,伊萊特怎麼樣?喬多薩呢?」他邊翻邊即興發揮,「這裏有個好名字:璐珞魯拉,阿拉伯語裏是珍珠的意思。」

  「就叫珍珠好麼?」我想像著我的孩子就是一顆光滑的發亮的白色小球。

  亨利的手指在字裏行間移動,「聽好:『(拉丁語)可能是鱗芽一詞的變體,指這類疾病衍生物中最具價值的一種形態。』」

  「呃,這本書寫的什麼呀!」我把它從亨利手中搶過來,為了反擊,故意查他的名字,「『亨利(日爾曼語)一家之主、居住地的首領。』」

  他笑了,「查查看『克雷爾』。」

  「這是另一個名字克拉拉的變體,『(拉丁語)輝煌的,明亮的。』」

  「很不錯嘛。」他說。

  我隨手翻了一頁,「菲洛米爾?」

  「我喜歡這個名字,」亨利說,「可是叫暱稱的話怎麼辦呢?叫菲利還是叫梅爾?」

  「皮瑞妮(希臘語)紅頭髮的。」

  「要是她不是紅頭髮呢?」亨利拿過書,抓了一縷我的頭髮,並把一團髮梢含在嘴裏。我抽出頭髮,統統攏到身後。

  「我以為我們已經知道該知道的一切了,肯德裡克一定檢測出她是紅頭髮的吧?」我問。

  亨利重新拿回了書,「伊蘇爾特?佐伊?我喜歡佐伊,佐伊有很多可能性。」

  「什麼意思?」

  「生命。」

  「好呀,非常貼切。插上書籤吧。」

  「伊麗紮。」亨利又提了一個。

  「伊莉莎白。」

  亨利看著我,有些猶豫,「安妮特。」

  「露西。」

  「不好。」亨利堅決地否定。

  「是不好。」我也同意。

  「我們需要的,」亨利說,「是全新的開始,是一張白紙。我們叫她塔布拉‧羅薩11塔布拉‧羅薩(Tabula Rasa),源自拉丁文,意指「潔淨的桌面」;在文學涵義中,借指「原生的、純淨無瑕的心靈」。英國經驗主義哲學家洛克(John Locke 1632—1704)用它來比喻人類心靈的本來狀態就像白紙一樣沒有任何印跡。吧。」

  「提坦妮‧懷特22提坦妮‧懷特(Titanium White),「鈦白」的意思。文中暗含的是這個名字比「純淨無瑕(Tabula Rasa)」更純淨。呢?」

  「布蘭歇,布蘭卡,比安卡……」

  「愛爾芭。」我說。

  「和那位公爵夫人33這裏指的是西班牙畫家戈雅(Francisco Jose de Goyay Luvientes, 1746—1828)於1797年所作的傳世名畫《愛爾芭公爵夫人》(Duchess of Alba)。一樣?」

  「愛爾芭‧德坦布林。」我說的時候,這個名字像是在嘴裏打了一個滾。

  「非常好,讀起來抑揚頓挫,朗朗上口……」他翻到那一頁,「愛爾巴(拉丁語)白色;(普羅旺斯語44中世紀的法國南部之語。)一天中的黎明時分。嗯,不錯。」他費勁地爬下床,我聽到他在客廳裏到處亂翻,回來時捧著《牛津英語大辭典》第一卷、《蘭登書屋大辭典》,以及我那本破舊的《大美百科全書》第一部分。 「『普羅旺斯的傳統抒情詩……獻給愛人的晨歌。拂曉,共度了一夜的情侶被塹壕觀察哨的喊聲驚醒,在對黎明來得太早的抱怨中依依惜別,這樣的題材,有如中世紀的牧羊女之歌一般恆久不變,這種體裁的詩歌借用了愛爾芭的名稱,它有時出現在詩歌的開頭,而通常總會出現在末尾,構成每首詩歌的疊句。11原文是法語。』真是傷感。再看看《蘭登書屋》,這個解釋好多了,『山坡上白色的城;堡壘。』」他把《蘭登書屋》扔下床,繼續查百科全書。「伊索,理智年代,阿拉斯加…… 到了,愛爾芭。」他快速掠過條目,「古義大利一系列早已消失的城市;愛爾芭公爵。」

  我歎了口氣,躺下來。孩子在肚子裏動了動,此刻她一定正在睡覺。亨利又回去仔細研讀《牛津英語大辭典》。「Amour, Amourous, Armadillo, Bazoom22秘密的戀情,偷情。曖昧的。犰狳。(美國俚語)女人的乳房,奶子……天啊,現在的參考書目裏居然還印著這些。」他把手伸到我的睡衣裏,緩緩地撫過我緊繃的肚子,孩子用力踢了一下,正好踢在他手落下的地方,他愣住了,看看我,滿臉驚訝。他的手四處漫遊,感受著那些他所熟悉和不熟悉的地勢。「現在,你這裏可以裝多少個小德坦布林呢?」

  「哦,總是有地方再懷一個的。」

  「愛爾芭。」他柔聲說。

  「白色的城市,一座白色山嶺上固若金湯的堡壘。」

  「她會喜歡的。」亨利把我的內褲一直褪到腳踝處,然後扔下了床,凝視著我。

  「小心點……」我對他說。

  「會非常小心的。」他一口答應,解開自己的衣服。

  我覺得自己是個龐然大物,就像海洋裏一片由枕頭和毯子組成的大陸。亨利彎身俯在我身後,運動起來,用舌頭探索著我的每一寸肌膚。「慢一點,慢一點……」我害怕起來。

  「行吟詩人在黎明唱的歌曲,以……」他進入我的時候,對著我溫柔地耳語。

  「……獻給他們的愛人……」我接下去說。我閉上雙眼,亨利的聲音彷彿從隔壁傳來:

  「就……這樣,」又說:「是的,就是這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7 22:00:39

  介紹一下,愛爾芭


  ……

  二一一年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三(亨利三十八歲,克雷爾四十歲)

  亨利:未來的某一天,在芝加哥美術館11芝加哥美術館(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建館於1891年,其藏品跨越五千年的歷史,是美國三大博物館之一,其印象主義及後印象主義派的收藏品僅次於法國。其入口處臨密歇根南大街,後文中提及其正門口的兩頭大銅獅是芝加哥市的標誌之一。的超現實展廳裏,我穿得並不得體:我盡了全力才從存衣室裡弄到一件黑色長大衣、從保安的更衣箱裏搞到一條褲子,我還找到一雙鞋,通常鞋子是最難找的。我還準備去偷只皮夾、去小賣部買件T恤、吃頓飯、欣賞一下藝術,然後再離開這座大樓,去另外一個充滿商店和酒店客房的世界隨處轉轉。我不知道這是猴年馬月,應該離那會兒不太遠,人們的穿著和髮型和二一年差別不大。這次小小的停留,我既興奮又緊張,因為克雷爾那會兒隨時都可能生下愛爾芭,我當然想留在她身邊;不過另一方面,這又是一趟很不尋常、很有質感的未來之旅。我覺得精神飽滿,沒有任何時光倒錯的不安,非常棒。我安靜地站著。這間黑暗的屋子裏擺滿了約瑟夫‧康奈爾22約瑟夫‧康奈爾(Joseph Cornell, 1930—1972),美國藝術家,他最著名的藝術品就是那些超現實主義的神秘盒系列,它們的體積都相對較小,從地圖、照片到銘牌等應有盡有,有的放在神秘盒裏,有的則放在框子裏。康奈爾的盒子有種獨特的視覺魔力,在內容選擇和物件擺放上,都讓人產生無限遐想,並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他個人的象徵主義精神。

  的盒子,燈光一一射向它們。一名講解員領著一群學生,她讓大家休息的時候,學生們都乖乖地坐到各自帶來的小凳子上。

  我觀察著這群孩子,講解員很普通,是位五十多歲、衣著整齊的女人,純粹的金髮,緊繃的臉。學生們的老師是個好脾氣的年輕女人,她塗著淺藍色的唇膏,站在學生後面,準備隨時管教其中的不安分子。不過我真正感興趣的是那些孩子,大概有十來個,我猜他們大概上五年級了。這是個天主教會學校,他們穿著統一的校服,女生的格子花呢是綠色的,男生的則是深藏青色。他們神情專注,舉止優雅,卻並不興奮。真糟糕,我還以為康奈爾很對孩子們的口味呢。講解員顯然把他們看小了,彷彿在和小小孩說話一樣。後排有個女生,看上去比其他孩子都要投入,我看不見她的臉,只見她又長又捲的黑髮,孔雀綠的裙子,顯然和別人不同。每次講解員提問,這個小女孩的手都是高高舉起,可講解員卻總不叫她。我看得出小女孩有點厭倦了。

  講解員在解釋康奈爾的鳥捨。每個盒子都是空的,許多盒子的白色內壁上,畫了棲木、類似真鳥捨裏的孔洞,有的還畫了一些鳥。這是他最荒涼、最嚴肅的一組作品,全然沒有肥皂泡沫機的奇幻,也沒有旅館的浪漫。

  「誰知道康奈爾為什麼要做這些盒子?」講解員敏銳地掃視著孩子們,等待著回答,那個穿孔雀綠裙子的小女孩揮動手臂,像是患了聖維杜斯舞蹈病11聖維杜斯舞蹈病(Saint Vitus Dance),一種神經錯亂症,多累及五至十五歲的女孩。典型的症狀是抽搐,大部分發生在臉部和四肢。一樣,可講解員偏偏就是要忽略掉她。前排一個小男孩羞怯地說,藝術家一定很喜歡小鳥。小女孩實在忍無可忍了,她直接站了起來,仍然高舉著手臂。講解員勉強地問:「那你說說看?」

  「他做這些盒子是因為他很孤獨。他沒有可以去愛的人,他做了這些盒子,這樣就可以去愛它們,這樣人們就知道他是存在的,因為小鳥是自由的,盒子是小鳥躲藏的地方,在裏面小鳥會感到安全,他也想要自由,想要安全。這些盒子是他留給自己的,這樣他也能變成一隻小鳥。」小女孩坐了回去。

  我完全被她震撼了,這個十歲的孩子居然能透徹地讀懂約瑟夫‧康奈爾。講解員和整個班上的孩子都不知該如何是好,看起來還是老師早就習慣了她,說:「謝謝你,愛爾芭,你的感覺很敏銳。」她轉身沖老師感激地一笑,於是我看見了她的臉,我看見的是我女兒的臉。我一直站在隔壁的展廳裏,我往前走了幾步,這樣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看見了她,她也看見了我,她的臉一下子放出光彩。她跳起來,撞倒了自己的小折椅。我幾乎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撲進我的懷中。我緊緊抱住她,跪在地上,雙手環繞著她,聽著她叫我「爸爸」,一遍又一遍。

  所有的人都瞠目結舌地看著我們,老師跑了過來。

  她問:「愛爾芭,這是誰?先生,請問您是……?」

  「我是亨利‧德坦布林,愛爾芭的父親。」

  「他是我爸爸!」

  老師的雙手幾乎完全絞在了一起,「先生,愛爾芭的父親已經去世了。」

  我啞口無言,可是愛爾芭,我的女兒,卻能從容應對。

  「他是去世了,」她對老師說,「可他不是一直都死的。」

  我開始整理思路,「這個很難解釋——」

  「他是個時錯人,」 愛爾芭說,「和我一樣。」老師完全明白了她的話,可我卻被弄得一頭霧水。老師的臉在彩妝下有些蒼白,但也充滿了同情心。愛爾芭捏了捏我的手,暗示讓我說些什麼。

  「呃,老師您叫——」

  「庫泊。」

  「庫泊老師,我可以和愛爾芭單獨待幾分鐘麼,就在這兒,和她說說話嗎?我們平常見面的機會並不多。」

  「嗯……只是……我們正在實地考察……集體……我不能讓您把孩子單獨帶走,再說,我不能確定您就是德坦布林先生,要知道……」

  「我們打電話給媽媽。」 愛爾芭說,她在書包裏翻了會兒,突然掏出一隻手機,她按了一個鍵,鈴聲隨即響起來,我迅速地意識到機會來了:另一端,有人接起電話,愛爾芭說:「媽媽?……我在美術館……不,我很好……媽媽,爸爸在這裏!告訴庫泊老師,他真的是我爸爸,行嗎?……哦,太好嘍,再見!」她把手機遞給我。我遲疑了一會兒,湊了上去。

  「克雷爾?」那頭傳來幾聲清晰的吸氣聲。「克雷爾?」

  「亨利!哦,天哪,真難以置信!快回家來!」

  「我爭取……」

  「你從什麼時間裏來的?」

  「二一年,愛爾芭快要出生的時候,」我朝愛爾芭笑了笑,她靠在我身上,把手放在我的手心裏。

  「還是我過來吧?」

  「這樣會更快一些。聽著,你能告訴老師我就是我嗎?」

  「當然——我去哪兒找你們?」

  「大獅子這裏。克雷爾,你越快越好。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愛你。」

  「我也愛你,克雷爾。」我猶豫了一下,把手機遞給庫泊老師,她和克雷爾簡短地聊了幾句,總之,她同意我把愛爾芭帶到美術館門口,和克雷爾在那裏碰頭。我謝過庫泊老師,她面對這個異常的局面始終相當優雅。我和愛爾芭手牽手走出了摩頓翼樓,走下旋轉樓梯,來到中國陶器館。我的大腦在飛轉,我首先該問什麼呢?

  愛爾芭說:「謝謝你留給我的錄影帶。媽媽在我生日的時候送給我的。」什麼錄影帶?「我可以開耶魯和馬氏特了,我現在正在研究沃特斯。」

  都是鎖,她在學撬鎖。「太好了,繼續努力。聽我說,愛爾芭。」

  「嗯,爸爸?」

  「什麼是時錯人?」

  「時間座標錯亂的人。」我們坐在唐代瓷龍前面的長凳上,愛爾芭在我對面,兩手放在腿上。她看上去和我十歲時一模一樣,我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愛爾芭還沒有出生呢,可她已經在這裏了,就像落入凡間的雅典娜。我們坦誠相對。

  「知道麼?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

  愛爾芭笑了,「您好。」她是我見過的最沉著的孩子。我仔細地打量她,她有哪些克雷爾的影子呢?

  「我們經常見面麼?」

  她想了想,「不多。大概已經有一年了。我八歲時見過您幾次。」

  「我去世那年你幾歲?」我屏住呼吸。

  「五歲。」天啊,我不知所措了。

  「真對不起!我不該說這個的,是吧?」愛爾芭懊悔萬分,我抱住了她。

  「沒關係,是我問你的呀,不是嗎?」我深深吸了口氣,「媽媽還好麼?」

  「還可以,就是傷心。」這句話刺痛了我,我再也不想知道別的了。

  「說說你吧,學校好嗎?你們學些什麼?」

  愛爾芭咧開嘴,笑了,「我在學校裏倒沒學到什麼,不過我讀了所有的史前工具,還有埃及知識,我和媽媽在看《魔戒》,我還在學皮亞左拉11皮亞左拉(Astor Piazzolla), 1921年3月生於阿根廷。他的千餘部作品,充滿個性的音樂生涯和毋庸質疑的阿根廷風格,影響著世界上一代代最優秀的音樂家。他本人也被稱為探戈之父。的探戈。」

  十歲就拉這個?天啊。「小提琴?你的老師是誰?」

  「爺爺。」剛開始我以為她說的是我爺爺,後來才醒悟過來那是指爸爸。太棒了,要是爸爸肯花時間在愛爾芭身上,那她一定很不錯了。

  「你水準高嗎?」這個問題真無禮。

  「是啊,我水準很高。」謝天謝地。

  「我的音樂從小就不好。」

  「爺爺就是這麼說的,」她咯咯地笑了,「可你喜歡音樂的。」

  「我熱愛音樂。只是我不會演奏樂器,我學不會。」

  「我聽過安妮特奶奶唱歌了!她長得真美。」

  「哪張唱片?」

  「我親眼看見的,在抒情歌劇院,她演《阿伊達》。」

  她是個時錯人,和我一樣。哦,真健忘。「你也時間旅行。」

  「那當然,」愛爾芭笑得可高興了,「媽媽常說我和你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肯德裡克醫生還說我是神童。」

  「怎樣個神法呢?」

  「有時,我可以去我想去的任何時間和地點。」愛爾芭一副沾沾自喜的樣子,讓我好生嫉妒。

  「如果你不想走,你可以停下來麼?」

  「嗯,不行,」她有點尷尬,「不過我還是挺喜歡的,有時候不太方便……不過很有趣,你知道的,對嗎?」對,我知道。

  「如果你能隨心所欲,那就多來看看我。」

  「我試過的,有一次我看見你走在馬路上,你和一個金頭髮的阿姨一起。你看上去很忙的樣子。」愛爾芭臉紅了,就在這一剎那,看著我的彷彿是克雷爾。

  「那是英格裏德。我認識你媽媽以前,跟她約會過。」我努力回想,那時我和英格在幹嗎呢,會讓愛爾芭這麼不自在?我心中一陣悔恨,竟然給這個懂事又可愛的孩子留下了壞印象。「說到你媽媽,我們出去等她吧。」這時我的耳中傳來高頻囂叫,真希望克雷爾能趕在我消失前到來。我和愛爾芭起身快步走到大門的臺階那兒。已是深秋了,愛爾芭沒穿外套,我用自己的長大衣把她裹在懷裏。我靠在一隻獅子身下的大理石石墩上,面朝南方,愛爾芭靠著我,從我胸口探出腦袋,她的身體完全裹在我的大衣裏,緊貼著我裸露的身軀。天下著雨,車隊在密歇根大街上緩緩遊動。這個神奇的孩子給我的無窮愛意,令我深深陶醉,她緊緊地靠著我,彷彿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彷彿我們永遠不會分離,彷彿我們擁有一整個世界的時間。我緊緊地粘在這一刻上,與疲乏鬥爭,與時間強大的引力抗衡。讓我留下來吧,我哀求我的身體,上帝啊,時間之父,聖誕老人,一切可能聽到我呼喚的神啊!就讓我見見克雷爾吧,我會帶著平靜的心回去。

  「媽媽在那!」愛爾芭叫起來。一輛我並不熟悉的白色轎車正加速駛向我們,在十字路口突然停下,克雷爾跳了出來,任憑車子在路中央阻礙著交通。

  「亨利!」我試著朝她奔去,她也奔了起來,我癱倒在臺階上,手臂仍竭力伸向克雷爾:愛爾芭抱著我,大聲呼喊著什麼。克雷爾離我只有幾步遠了,我用盡我全部的意志,看著咫尺天涯的克雷爾,奮力清晰地說出:「我愛你。」然後就消失了。該死,真該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7 22:01:08

  門羅街停車庫裏的插曲



  ……

  二六年一月七日,星期一(亨利四十三歲)

  亨利:天很冷,非常非常冷,我躺在雪地裏。這是哪兒?我試圖坐起來,腿麻木了,感覺不到腳的存在。我在一片沒有房子、沒有樹木的空地上,我在這兒有多久了?已是夜晚,我聽見車流,我用手掌和膝蓋把自己支撐起來,抬起頭,我在格蘭特公園裏,早已關門的美術館,黑黑地兀立在幾百米的雪地之外。密歇根大街上那些漂亮的建築物一片沉寂,車流沿著湖濱大道11芝加哥作為全世界最美麗的城市之一,最為精華的部分正是沿著密歇根湖岸的湖濱大道。前進,車前燈劃破黑暗的夜晚,湖對岸倒有些星星點點的燈光,即將拂曉,我需要離開這裏。我需要一點溫暖。

  我站起來,雙腳煞白而僵硬。我感覺不到,也無法挪動它們。不過我還是開始走動,我踉蹌著在雪地上前行,倒下去,爬起來再走,如此往復,最終變成了爬行。我爬過一條馬路,我扒住欄杆的底部,倒著爬下水泥臺階,鹽滲進我磨破了的手掌和膝蓋。我爬到一部收費電話前。

  鈴響過七聲。八聲。九聲。「喂。」我自己說。

  「救救我,」我說,「我在門羅街停車庫裏。該死的,這裏想像不出的冷。我在保安室旁邊。快來幫我。」

  「好,待在那兒別動。我們這就出發。」

  我想掛上電話,聽筒卻從手中滑落,我的牙齒無法控制,咯咯作響。我爬近保安室,猛烈地撞門,屋子裏沒人,只有一些閉路電視,一台加熱器,一件外套,一張寫字臺,一把椅子。我轉了轉把手,門是鎖著的,我身上也沒有開鎖的工具,窗戶都被鐵絲加固了。我抖得越發厲害,沒有車開來。

  「救救我!」我喊道,沒有人來。我用膝蓋頂住下巴,抱住腳,在門前蜷縮成一團球狀。沒有人來,然後,最後,最後,我消失了。

  幻滅

  ……
  
    二七年二月二日,星期五(克雷爾三十五歲)
  
    克雷爾:我睡了一整天。嘈雜充斥在屋子四周——小巷子裏垃圾搬運車的聲音、雨的聲音、樹枝拍打臥室窗玻璃的聲音。我要睡覺。我堅定地棲息在睡眠裏,渴望睡眠,利用睡眠,驅趕開我的夢,拒絕,一再拒絕。睡眠現在是我的愛人,我的遺忘,我的鴉片,我的救贖。電話鈴響了又響,亨利的留言錄音也被我關了。到了下午,到了夜晚,又到了早晨。一切減之又減,只剩下這張床,這無休止的睡眠讓許多天縮短為一天,它讓時間停止,它把時間拉長又壓扁,直到沒了意義。

  有時睡眠將我遺棄,我就假裝,彷彿埃塔就要來催我起床上學。我讓呼吸緩慢而深沉,我讓眼皮下的眼球停止不動,我讓思想中斷,很快,睡神就會看到他完美的複製品,便降臨與他的同形者會合在一起。

  有時我醒來,伸出手找亨利。睡眠抹去了彼時和此時、死者和活人之間的差異,我越過飢餓,越過虛空,越過掛念。今天早晨,我偶然從浴室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像紙一樣,憔悴、蠟黃、眼圈發黑、頭髮打結。看上去彷彿是個死人。我什麼都不再需要了。

  金太坐在床腳,說:「克雷爾?愛爾芭就要放學了……你不想讓她進來和你打個招呼嗎?」我假裝睡覺。愛爾芭的小手輕撫著我的臉。淚水從我緊閉的眼睛裏流出來。愛爾芭把什麼放到地板上,是她的背包?還是小提琴盒?金太說:「愛爾芭,把鞋脫了。」然後,愛爾芭爬到我身邊躺下。她把我的手臂圍在她身上,把頭埋在我的下巴裡。我歎了口氣,睜開眼睛。愛爾芭假裝睡覺。我盯著她又密又黑的睫毛,看著她寬寬的嘴,淡淡的皮膚;她小心地呼吸,一雙有力的小手緊緊抓著我的臀部,她聞上去有股鉛筆屑、松香和洗髮水混在一起的味道。我親吻她的頭頂,愛爾芭睜開眼睛,她那些和亨利的相似之處,讓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金太站起身,走出了房間。

  後來,我起床,沖了個澡,和金太、愛爾芭一起坐在桌子邊吃晚飯。等到愛爾芭睡著了,我坐到亨利的書桌邊,拉開抽屜,取出一疊信件和紙,開始閱讀。

  等我死後再打開這封信

  最摯愛的克雷爾:

  當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正坐在後臥室裏我的書桌旁,穿過後院夜色中幽藍的積雪,眺望你的工作室。萬物都披上了一層光滑的冰衣,寂靜無聲。這是無數個冬季夜晚中的一個,每一件事物上的嚴寒,彷彿令時間減緩了速度,彷彿讓它們從沙漏狹小的中央穿越,不過,那麼緩慢,緩慢。我有種很熟悉的感覺,我被時間托起來,就像一個正在夏日裏游泳的肥婦人,輕而易舉地漂浮到水的上面,這種感覺只有當我離開正常的時間後,才能體會到。今晚,就我自己一個人(你正在聖路絲教堂,聽愛麗西亞的獨奏音樂會),我突然有種衝動,想給你寫封信。我想為你留下些東西,在那之後。我覺得,時間越來越少了。我所有的精力、快樂、耐性,都變細了,變少了,我覺得我無法維持太久。我知道你明白的。

  當你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死了(我說可能,是因為誰都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直截了當地宣佈死亡,不僅愚蠢,而且狂妄)關於我的死——我希望它簡單明瞭,乾淨俐落,而且毫無懸念,我不希望它引起太多的紛亂。我很抱歉(這聽上去像是絕命書,真奇怪)。可是你知道的:你知道如果我還有一線希望,還能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我會死死抓住每一分鐘的:無論如何,這一次,死亡真的來了,它要帶走我,就像妖精要把孩子擄走一樣。

  克雷爾,我想再次告訴你,我愛你。這些年來,我們之間的愛,一直是汪洋的苦海中指航的明燈,是高空鋼索步行者身下的安全網,是我怪誕生活中惟一的真實,惟一的信任。今晚我覺得,我對你的愛,比我自己,更緊緊地抓著這個世界:彷彿在我之後,我的愛還可以留下來,包圍你,追隨你,抱緊你。

  我最恨去想你的等待。我知道,你的一生都在等我,每一次都不知道要等多久,十分鐘,十天,還是一整個月。克雷爾,一直以來,我是個靠不住的丈夫,像個海員,像是那獨自一人去遠航的奧德賽,在高聳的海浪裏飽受蹂躪,有時是狡詐的詭計,有時只是眾神靈的小把戲。克雷爾,我請求你。當我死去以後,別再等我,自由地生活吧。至於我——就把我放進你的深處,然後去外面的世界,生活吧。愛這個世界,愛活在這個世界裏的自己,請你自由地穿梭,彷彿沒有阻力,彷彿這個世界和你原本就同為一體。我給你的都是沒有意識、擱置在旁的生活。我並不是說你什麼都沒做,你在藝術上創造出美麗,並賦予其意義;你帶給我們這麼了不起的愛爾芭;對於我,你就是我的一切。

  我媽媽去世以後,她把我父親吞噬成一副空殼。如果她知道,她也會恨自己。他生活中的每一秒都被她的空缺標下印記,他的一舉一動都失去了量度,因為她不在那裏作他衡量的依據。我小時候並不明白,可是現在,我知道了,逝者並未曾去,就像受傷的神經,就像死神之鳥。如果沒有你,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活。但我希望能看見你無拘無束地在陽光下漫步,還有你熠熠生輝的長髮。我沒有親眼見過這樣的景致,全憑想像,在腦海中形成這幅圖畫,我一直想照著它畫下你燦爛的樣子,但我真的希望,這幅畫面終能成真。

  克雷爾,還有最後一件事情,我一直猶豫是否要告訴你,因為我迷信地擔心,洩漏天機反倒會阻礙它的發生(我知道我很愚蠢)。還有一個原因,我剛剛讓你別再等待,而這次,恐怕會比你任何一次的等待更加漫長。可是我還要告訴你,以備你需要一些力量,在今後。

  去年夏天,我坐在肯德裡克的候診室裏,突然發現自己到了一間陌生的房屋,一處漆黑的過道,我被一小堆橡膠靴子纏住,聞上去有雨的味道。在過道的盡頭,我看見門邊一圈依稀的微光,於是我非常緩慢、非常安靜地走到門邊,朝裏張望。在早晨的強光下,房間裏一片亮白。窗邊上,背對我坐著的,是一位女士,她穿著珊瑚色的開襟衫,一頭白髮披在背上,她身邊的桌子上放著一杯茶,一定是我發出了聲響,或者她已感覺到我在她的身後……她轉過身,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她。那是你,克雷爾,是年邁的你,是未來的你。多麼甜美的感覺,克雷爾,比一切我能形容的還要甜美。就好像從死神手裏走出來,抱著你,看著你臉上留下的歲月的痕跡。我不能再多說了,你可以去想像,當那一時刻到來的時候,你將會有全新的感受,那一定會到來的。克雷爾,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在那之前,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它是多麼美麗啊。

  現在天色暗了,我也倦了。我愛你,永永遠遠。時間沒有什麼了不起。

  亨利二六年十二月十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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