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絃歌雅意 -【星空倒影】(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09:20     標題: 絃歌雅意 -【星空倒影】(全書完)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10-24 23:31 編輯

【作者簡介】:

  政治面貌:因年齡問題處在退團邊緣

【內容簡介】:

  在歷史的蒼穹中被選中的人會成為星辰,照亮整整一個時代接受後世萬代的景仰。

  我們稱他們為「英雄」。

  我不是英雄,我這一生中最榮耀的時刻不過是在英雄的身側,看他們親手擦亮歷史的夜空。

  或許我可以說我是在那片星光閃爍的蒼穹下,真實而微不足道的……

  一個倒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09:48

第一卷:雛鷹 第一章 我不想當兵

  「請問……第二小隊的營地在哪?」我走遍了整個新兵營,每個小隊都有新兵簽到的報名站,唯有第二小隊的招牌看不見,只好冒失地走進一個帳篷裡詢問。

  「第二小隊……挺耳熟啊,我想想,啊,就在這裡了,這就是第二小隊的營地。」躺在床鋪上的那個滿臉胡茬的中年軍官好像還沒睡醒,連眼睛都沒有睜開,打著呵欠糊裡糊塗地回答我。

  「那……請問,我在哪裡可以找到卡爾森小隊長?我是來報道的新兵。」

  「啊,又來新兵了嗎?卡爾森?這個名字挺熟啊。」他昏昏沉沉地嘟囔著,「雷利、弗萊德、傑夫裡茨、達克拉、拉瑪、羅爾……新兵名單上好像沒有卡爾森這個名字,你走錯地方了。」他側過身去,揮了揮手,不知是在驅趕我還是在驅趕那個打擾他午睡的問題。

  「您弄錯了,我找的不是新兵卡爾森,是第二小隊的隊長卡爾森。」我小心地追問著。

  「哦,小隊長卡爾森……我想想……小隊長……卡爾森,哦,我就是,什麼事啊?呵……」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我真不相信這個世上還有睡覺把自己睡忘了的人。

  「傑夫裡茨·基德向您報到,聽從您的吩咐,長官!」我按照當過兵的老爸教我的新兵禮儀大喊。

  「哦,天吶,怎麼又是這老掉牙的一套,知道了知道了,就不能讓人睡個安穩覺嗎?」我面前的長官把頭深深埋藏在被子裡,躲避著我的聲音,「國王陛下,國王陛下!」被子裡傳出他的招呼聲,聲音有些悶。

  「到,長官。」帳篷外走進一個年輕的士兵,他身材比我略高,鼻樑高挑,雖然面色冷峻,但一雙黑色的眸子散發著惑人的神采,最讓人心動的是那一頭黑亮的頭髮,光可鑒人。如果他不是正穿著一身墨綠色的軍服,我簡直要以為他是哪一家的名門貴族。事實上,即便是這樣,他也是我見過的形象最高貴的人了,甚至比每個月到我家的酒館收稅的稅吏大人還要高貴。

  「這也是個新來的,安排到你們的帳篷裡去。」被子裡伸出一隻手,正指向我,然後又縮了回去,「然後幫我把門邊上的牌子掛上。」 說完,地鋪上的被子蠕動了兩下,看的出,我的上司正堅決捍衛著他的美夢。

  「是,長官。」黑髮的年輕士兵把我領出了門,順手在帳篷上掛了一個寫著「豬在圈中,請勿打擾」字樣、還畫著一個閉著眼睛的豬頭圖案的招牌,極富創造性。看我一臉的詫異,他一付見怪不怪的表情,轉臉就走了,我只能苦忍住笑意跟在他後面。我的軍旅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我,傑夫裡茨·基德,德蘭麥亞王國裡德城馬蹄鐵酒館老闆獨腿老基德的次子。和我那個整天做騎士夢想當英雄的哥哥皮埃爾不同,我天生就是塊酒館老闆的料子——不,是天才。剛出生三個月的時候,老基德曾錯手把他的麥酒倒在了我的奶瓶裡,當他發現自己的杯子裡是牛奶的時候,我已經不動聲色地把一瓶烈酒喝了個乾淨;五歲的時候,我已經具有相當高超的品酒技藝,能夠熟練區分在整個大陸市面上能夠找到的各種酒類;7歲的時候,我已經開始負責酒館裡最見工夫、最需要技巧的工作——兌水;10歲的時候,我就正式在前台招呼客人,並一舉成為整個裡德城最受歡迎的酒館小廝;14歲的時候,我已經儼然是馬蹄鐵酒館的老闆,掌管一切賬目,把老基德、基德太太和長我6歲的兄長皮埃爾指揮得團團轉。在我苦心經營之下,馬蹄鐵已經由原先裡德城名不見經傳的一個小酒館,變成了具有極高知名度、日客流量超過500人的大型餐飲企業,並連續三年成為裡德城納稅先進單位。如果不是每個18歲的成年男子都要起碼服為期三年的兵役,我才不會離開那個每天熱鬧非凡的酒館。畢竟,當一個酒館老闆,和一幫食客插科打諢,傳播一些旅行者的新鮮見聞,看酒鬼們在門外的空地上打架,比做什麼騎士、當什麼英雄要快活多了,也安穩多了。

  我服役之前,已經和家裡約好了,等三年後我回家,老基德就正式退休,馬蹄鐵酒館將正式由我掌管。至於皮埃爾——對這個哥哥我也真沒有好辦法,服完了兵役不過癮,居然又想去幹什麼傭兵,不知道跑到哪裡修行去了。隨他四處折騰去吧,家裡有我,足夠了。

  「他剛才怎麼喊你國王?」我有些詫異地問我的新室友。

  「外號。」他的聲音帶著說不清的自豪感,似乎連一個字也不願多說。

  「這樣的外號挺少見,不過……」酒館小廝的職業習慣讓我不由自主地和人套近乎,「挺形象的,我是傑夫裡茨·基德,你可以喊我傑夫,我以前是個酒館小廝。」

  「弗萊德,弗萊德·古德裡安。」

  「弗萊德·古德裡安,我可以喊你弗萊德嗎?」他點頭默許了,「我剛來,對這裡還不瞭解,你來了多久了?這裡有什麼需要注意的?我們的長官怎麼樣?這附近有沒有出色的飯店?或者酒館也成。有沒有漂亮姑娘?我喜歡大眼睛的,亮亮的那種,就像你的……哎,人呢?」我只顧著邊說邊走,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同行者的身影。

  「到了。」 弗萊德站在我身後大約10步遠的地方,面無表情地說。

  「啊,謝謝。」我有些尷尬地小跑過來。

  走進帳篷,弗萊德指著我對帳篷裡的其他三個人說了句「新來的」,就走到自己的舖位上看書去了。

  「我是傑夫裡茨·基德,是剛報到的新兵,朋友們都喊我傑夫。」

  「我是達克拉,歡迎加入。」我被那個最高大的身影迎面抱了個結實,雖然如此隆重的歡迎禮節讓我很感動,但對我瘦弱的身軀卻是個不小的考驗,「我是個石匠,家在瓦倫城,呵呵。」粗獷的聲音昭示著說話者是個豪爽的男人。

  「石匠,好工作啊,我的鄰居就是個石匠,喜歡弄雕花的石質欄桿,我家酒館外面的欄桿就是他雕的,手藝好的不得了。不知道你主要經營什麼項目。」我嘗試著和他套近乎。

  「呵呵,我是刻墓碑的。」

  「呃……」

  「我的手藝,絕對一流,在瓦倫城都是有名的,要是有什麼需要,你跟我說一聲就好,都是自己人,我算你半價。」

  「啊……謝謝,謝謝,不用了,不用了。」我大汗。

  「說你笨你還真是笨啊,大石柱子。」一個矮小的身影閃出來,慢條斯裡地說。

  「憑什麼又說我笨啊!」達克拉大吼起。

  「有你那麼說話的嗎?傑夫那麼年輕,那麼急著給他送墓碑,這不是咒人家嘛。」

  「就是。」我心裡暗想,「終於有人給我說句公道話了。」

  「就算是送,起碼也要等兩年再說啊。」……我更是無話可說了。

  「那可不一定,我們是在當兵啊,萬一要打起仗來可保不準他能活多久……呃,傑夫,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很年輕,身體很好,可家裡人就不一定了呢,萬一你爸爸……」我已經分不清達克拉是真笨還是故意噁心我了。

  「哦,忘了介紹,我是雷利,家也在瓦倫城,是個雜耍藝人。」剛才那個慢條斯理地矮個子對我說,「剛才是開個玩笑,不要介意啊。」

  「啊,我知道,我不介意的。」我努力地裝出一付笑臉。

  「另外,剛才忘了問你……」

  「什麼?」

  「你喜歡什麼花樣的?」

  「什麼什麼花樣?」

  「墓碑啊。」在我反應過來之前,雷利已經一臉奸笑地跳開了。

  「我是拉瑪,我們家是開熟食店的。」從我一進門起就一直趴在床上嚼著東西胖子終於把嘴裡的食物嚥下去,跟我打了聲招呼,「你也來點嗎?」他把一隻油乎乎的豬蹄伸到我面前,被我拒絕後搖著頭歎了口氣,說了句:「都不識貨啊。」又趴回去繼續享用了。

  我是和陌生人打交道慣了的,三言兩語就和他們混熟了。從他們嘴裡我瞭解到,新兵營的報到期限有三天,今天剛剛是第二天,他們也只是比我早來了一兩天而已,對這附近的瞭解並不比我多。不過,他們已經收集了不少我們基層指揮官的不良風評:據說卡爾森小隊長的綽號是「背影」,這是因為他在以前的作戰中總是第一個溜號、只給敵人留下背影而得的稱號。他們幾個搖頭大歎運氣不好,遇到這樣一個沒出息的上司,出門少不得要受人白眼了。我到是無所謂上司有沒有面子,只求太太平平地混完這三年,早點回去當我的小老闆就好。

  次日,我們聽到卡爾森歇斯底裡的招呼聲,然後冷峻的弗萊德又領進來一個新兵,照舊說了三個字:「新來的。」又閃到一邊看書去了。

  「大家好,我……我是羅爾。」一個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哼哼聲從面前的少年口中發出來。

  又是一個熱情如火的擁抱禮,外帶適時的墓碑直銷廣告,接著一高一矮兩個氣死人的傢伙就又唱起了對台戲。當嚇傻了的新兵終於能喘口氣的時候,一隻碩大的燒豬頭突然冒出在他的面前。

  「要不要來嘗嘗?」拉瑪邊摳著牙邊問,「哎,你怎麼暈了,這可是好東西啊。我見過暈車暈船的,還沒見過暈肉的,真是不識貨喲。」

  我和沉默的弗萊德對望了一眼,搖著頭把這個被燒豬頭嚇暈了的新兵拖到自己的舖位上。

  終於全員到齊了。






一卷:雛鷹 第二章 命是用來逃的

  「都起床都起床,統統給我滾出來,別再他媽死豬一樣爛在被窩裡。」新兵營正式訓練的第一天,在帳篷外傳來一陣刺耳的喊聲。

  「第二小隊集合,我數到十,還沒有滾出來就把他踢到溝裡去。」粗豪的叫罵聲再次響起,我聽出來了,這是小隊長卡爾森的聲音。

  「一、二、三……」帳篷裡的每個角落都發出穿衣服瑟瑟聲,不時還能聽見兩個人爭搶一件上衣的聲音,「四、五、六……」我已經穿上了鞋,正在找原本應該已經穿在褲子上的腰帶,「七、八、九……」找不到,算了,先出去再說。當過兵的老爸和哥哥再三告訴過我,每次新兵報到之後都要經過一些緊急集合的事情殺殺威風,這個時候寧願丟人也別拖後腿,否則一定會被尖刻的上司修理得很慘。

  「十!」時間到,我已經提著褲子站在隊列中了,還有時間偷偷瞄一眼身旁邊兄弟們的景象。看來每個人都從長輩那裡接受過類似的教育,就算穿的再不堪入目,也掙扎著衝出了帳篷。

  「讓我來看看……恩,你叫雷利是吧,把上衣套在腿上是個不錯的主意,下次繼續。拉瑪,別費勁了,除非你把自己可愛的白肚皮切下半個來,否則是扣不上那扣子的。你把誰的衣服拿錯了?恩?啊,羅爾,你穿的是軍裝還是裙子啊?回答我。」羅爾身上的軍裝大得能再裝下一個人,顯然他和拉瑪把衣服穿錯了。

  「是……軍裝。」害羞膽小的羅爾被我們的指揮官嚇了個半死,低著頭小聲回答。

  「大聲點,我聽不見。」

  「是……」羅爾的聲音稍微大了點,「軍裝……」又小下去了。

  「再大聲點。」

  「是軍裝。」聲音仍然不比貓叫大多少。

  「再給我他媽大聲點。」

  ……

  這樣的對話重複了二十多次,看起來並沒有多大進展,卡爾森氣得都要發瘋了,羅爾回答的聲音還沒有他憋出來的屁響。

  終於,卡爾森看上去要放棄了,搖著腦袋走到一邊,忽然一回頭,指著羅爾的腳下大喊:「蛇,有蛇!」

  「啊~~~~~~~」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利嘶叫從羅爾嘴裡發出,他一下子衝到卡爾森身後,探出半個面色蒼白的腦袋,驚惶失措地喊著「哪?在哪?哪裡有蛇?」

  「嗯,很好。」卡爾森把羅爾從身後拎出來,一腳踢進隊伍中,「就用剛才的聲音回答我,你穿的是軍裝還是裙子?」

  「是裙子,長官!」這一次的聲音足夠大了,但很顯然羅爾已經不知道自己再說什麼了。

  這一次卡爾森終於滿意地點點頭,看來是滿意了羅爾的表現了,轉身走向我。

  「嗯?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啊,我怎麼沒見過你。」

  「報告長官,我是前天報到,當時你正在午睡,整個頭都悶在被子裡,所以沒有看見我!」我神清氣爽,一絲不苟地回答問題,就是雙手提著褲子,實在有礙瞻觀。

  「呃……我知道了,」我們的小隊長左右掃視了一下,制止了兩邊新兵們的竊笑,「你叫什麼名字。」

  「傑夫裡茨·基德,聽候您的吩咐,長官!」我努力行了個標準的軍禮,右側的半邊褲子失去了支點的依靠,不幸地掉了下來。

  「嗯。」卡爾森又轉向我身邊的弗萊德。

  隨著他的目光我才發現,弗萊德的一身裝束整齊得無可挑剔,彷彿他一生下來就是個軍人似的,一頭黑髮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也閃爍著亮麗的光澤。

  「古德裡安先生,」卡爾森小隊長打量了半天終於開口說話了,「記住,你是個士兵,是要上戰場的人,把軍裝穿好就足夠了,沒有必要在緊急集合的的時候還要梳你那頭漂亮的長頭髮。」

  「是,長官!」弗萊德的身體站得筆直,以一個優秀軍人的標準姿態做出了回答。

  「穿得不錯,國王。」卡爾森愣了許久,歎了口氣,終於小聲說了一句,然後轉到隊伍前面,開始了第一次的訓話:

  「正如你們所知的,我就是『背影』卡爾森,那個逃得最快,沒讓敵人看過臉的膽小鬼。但是,我還在這裡當兵,當初給我起這個綽號的人都不在了,知道為什麼嗎?他們都死了,自以為勇敢,其實是愚蠢地死在戰場上。」

  「我知道你們都在想什麼,你們這群豬玀,連件衣服都不會穿,就想著上戰場殺人了,就他媽你們現在這鬼樣子,等有人砍了你們的腦袋,你們連褲子都沒穿上呢。」說到這,他又瞄了一眼我兩隻手提著的褲子,我的臉上一熱。

  「在我這裡當兵,勇敢不勇敢不重要,你們戰場上的表現有軍法處的人管。我只定下來一條,當我喊『跑』的時候,你們就他媽豁出命給我跑,向後方跑,向沒人的地方跑,向戰場外面跑,跑得越遠越好,這樣不能讓你們陞官,但能救你們的命,明白了嗎?」

  回答他的是稀稀拉拉的聲音——任誰聽到了這樣的開場白,都不會有多大的精神吧。

  「好,現在聽我口令,圍著這個營地給我跑三圈,在早餐號之前沒跑完的,就沒有早飯吃,還要再跑三圈。」

  「報告!」大塊頭達克拉站了出來。

  「說!」

  「能不能先等我們穿好了衣服再跑?」

  「如果有人拿著刀要宰你,會先給你時間洗個熱水澡嗎?」小隊長陰陽怪氣的聲音忽然變成了呼喝,「別他媽跟我廢話,跑!」

  衣冠不整的新兵隊伍跑了出去,這也算是整個新兵營的一個奇景了:凌晨天還沒亮的時候,一個小隊二十個小伙子光著脊樑提著褲子拖著鞋或者打著赤腳圍著營地大跑其圈,在營地大門口,一個三十上下滿臉胡茬的下級軍官靠在營門上打起了瞌睡。

  繞著營地跑一圈大約需要兩千多步,只跑了一圈就看出差距來了。一馬當先的是沉默寡言的弗萊德,即便是在長跑他的姿態也幽雅得像草原上的鹿一樣;接著是小個子雷利,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把錯套在腿上的上衣脫了圍在腰上,露出兩條結實的大腿來,至於再往上……天太黑,我看不清楚。後面大多是其他帳篷裡的新兵們,害羞的羅爾和大塊頭達克拉也在其中,我提著褲子勉強跟在這群人的後面。我身後還有一些老弱病殘,已經是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了。跑到第二圈的時候,我看到胖子拉瑪吐著白沫翻倒在路邊,旁邊是滿地的污穢,這可憐的傢伙怕是把昨天晚上吃的整個燒豬頭都吐出來了。

  慢慢地,掉隊的人越來越多了,羅爾也拖著長長的口水落到我後面去了。我提著褲子的兩隻手越來越沉,胸口悶得就像要炸開來一樣,腳步蹣跚,幾乎要虛脫了。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當兵要遭受這樣的待遇的。

  在早餐號響起的一剎那,我終於撲倒在營地門口,完成了三圈的任務,即便倒下了,我的兩隻手還緊緊地提著我的褲子,誓死捍衛我新兵生涯的最後一點尊嚴……

  弗萊德是新兵中第一個跑完全程的,沒有得意,沒有吹噓,他的臉平靜得似乎理所當然,就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似的。即使是疲勞也不能掩蓋他一如既往的驕傲神色。

  拉瑪是在早餐後才被我們五個人用車拖回來的,吃不吃早餐對他來說已經沒什麼意義了,他現在像只瘟豬一樣趴在鋪上哼哼,出的氣多進的氣少。我猜今天一早上跑的路比他當兵前十八年裡跑的路加起來都多。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苦難的新兵訓練生涯。整個新兵訓練分成兩個部分,每天上午由各營地統一組織進行隊列、禮儀、格鬥技巧和戰術運用的學習訓練,而下午則由各小隊自行決定訓練科目。每當到自行訓練時間,我們的訓練內容只有一項——跑步:長跑、短跑、往返跑、越野跑,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小隊長卡爾經常細緻深入地分析奔跑時的呼吸、頻率、姿勢等方面的問題,以便進一步提高我們的跑步成績。當然每次解說完畢,他總不忘加上這樣一句:

  「記住,命是用來逃的,不是用來拼的。」

  漸漸地,我們的跑步訓練變了不少花樣,比如說,要在奔跑中揮劍,在奔跑中保持隊型和方向,負重跑,模擬受傷後的奔跑……後來就由單純的競速變成了追趕項目,跟在我們後面的不是幾條餓了三天的野狗,就是一頭被劍鞘拍腫了屁股、紅著眼睛找人出氣的公牛,或者乾脆是揮舞著長劍高聲叫罵的小隊長卡爾森。

  再後來,小隊長卡爾森的表現更不像話了:

  「長官早上好!」早上,列隊等了半天之後,我們才能看見卡爾森穿著長筒睡衣帶著尖頭睡帽磨磨蹭蹭從帳篷裡爬出來。

  「小子們,跑去吧!」他揮了揮手,趕蒼蠅一樣的下達了命令,一句廢話也沒有,然後立刻直奔溫暖的被窩而去。

  「長官,第二小隊按時集合完畢!」上午,弗萊德帶領我們再軍官帳篷外集合,然後看見緊閉的帳門裡伸出一隻手,輕輕揮舞兩下,示意我們可以開始跑了。

  「報告長官……」「汪汪……」晚上,話還沒說完就從帳篷裡竄出幾條粗壯的狼狗,追著我們跑出去很遠。卡爾森的軍官帳篷裡平緩的呼吸和嘖嘖的吧嗒嘴的聲音卻始終沒有斷過。

  「緊急集合!都他媽給我起來!」半夜,大家結束了一天的奔波勞頓好不容易進入夢鄉的時候,卡爾森破鑼嗓子忽然響徹雲霄,把我們都從難得的睡眠中驚醒。然後,月光下,一個狂舞著刀劍罵罵咧咧的魁梧漢子追趕一群睡眼惺忪的新兵的鬧劇開始上演。

  夜晚睡覺時間,我們躺在床鋪上閒聊:

  「你說,這老王八以前是幹什麼的?怎麼跟夜貓子一樣,白天睡不醒,晚上那麼有精神。」

  「別是這老兔崽子春心蕩漾了,晚上睡不著吧。」

  「要不我們幫他找個老婆好好管管吧,讓我們的日子也好過點。」

  「誰願意把自家的閨女往這堆大糞上插喲。」

  「我不忍心眼睜睜看著他精神變態嘛,怎麼說也是我們的小隊長啊。而且他變他的態也就算了,不能讓他拖著我們二十個有為青年的大好前程啊。」

  「跑啊!」忽然一聲呼喝傳來。我們幾個手忙腳亂地從被窩裡爬出來,第一時間竄了出去。風從耳邊吹過,我彷彿聽見了鬼叫聲。

  「咦,怎麼只有我們幾個?」繞著營地跑了半圈之後,雷利第一個反應過來。

  「別是我們跑錯地方了吧。」

  「你們沒覺得剛才的聲音不太像那個老變態嗎?」

  「對啊,倒是有點像羅爾。」

  「哎,羅爾呢?怎麼不見了……」

  亂糟糟跑完一圈,回到帳篷裡,羅爾已經踢掉了被子,兩條腿做出奔跑的動作懸空舞動,氣喘吁吁,邊動邊喊:「跑啊……我跑……」

  我們頓時恍然大悟:剛才是這小子在說夢話。

  我們對視一眼,衝將上去:

  「你小子就不會做個好夢啊!」

  「害人害己的傢伙。」

  「為民處害啊!」

  「別站得那麼擠,讓開點,讓我踢一腳,讓我踢一腳,我還沒踢著吶……」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10:22

第一卷:雛鷹 第三章 沒有品位的竊賊

  深夜我們換上便裝,蒙著臉趴在新兵營附近一個貴族莊園的外面。今天原本是新兵營每月一次的休息日我們卻被卡爾森全隊拖了出來,說是要進行「特訓」。

  「這次特訓的內容是匱你們每個人從莊園裡偷一樣東西出來。空著手出來的回去加訓,我昨天剛借了兩隻良種獵犬是為空著手跑出來的人準備的哦,哼哼……」 看著小隊長臉上浮現出的詭詐笑意吃過苦頭的人個個心頭一寒。

  「記住了,如果被抓了,今天是休息日,你們個人的盜竊行為和我這個小隊長可沒什麼關係啊。」看著他卑鄙的笑臉,我們都感到自己被出賣了。

  「好,開始行動。」

  我和達克拉翻過柵欄,從側面摸近了酒窖。夜幕下的莊園寧靜安詳,彷彿一個熟睡的少年,在月光下平穩地呼吸著。

  「抓~~~~賊~~~~~啊~~~~~~」卡爾森難聽的喊聲忽然從身後響起,緊接著莊園裡出現了許多騷亂。正在集體行竊的新兵們被這突發時間嚇得手足無措,慌亂中我還能記得任務,隨手抓了個瓶子轉身就跑。

  「酒窖外面有小偷。」卡爾森站在莊園外的一個山丘上指著我喊,然後不少手持火把的農戶和僕人跟在我後面衝了出來。這個時候我恨不得把卡爾森塞到我手中的瓶子裡去。

  「洗衣間後面有小偷!」「廚房有小偷!」「牆上還趴著一個!」「兩個正向西邊跑!」……歹毒的上司把自己的部下一一出賣了,難為他在那麼暗的夜裡還能看得如此清楚。

  經過了兩個多月的長跑訓練,原本跟在我身後的這群勇敢的農夫根本沒有靠近我們的可能。可是因為農戶們零散地住在莊園附近,我們又不熟悉地形,加上那個該死的卡爾森在外面「指揮得當」,我和羅爾、拉瑪以及出身職業軍人世家的傑拉德和羅迪克兩兄弟很快就陷入了他們的包圍,左衝右突,再也難以脫身。眼看著周圍的火把越燒越近,包圍的圈子越來越小,我已經可以看見圍上來的農夫們憤怒的表情了。

  「我們……把東西還給他們,他們該……不會把我們怎麼樣吧?」羅爾揮動著手裡的女式內褲,邊跑邊小聲地向我們徵求意見。我眼前浮現出他被當成色情狂被打斷了骨頭的景象。

  「我手裡……呼……只剩下半條烤羊腿了。」拉瑪擦著嘴角的油星喘著粗氣說。

  「兄弟們,不管誰衝出去,都要記住了,是那個變態隊長卡爾森把我們害成這樣的,要替沒衝出去的報仇啊。」傑拉德狠聲說。

  我趁著混亂嘗了嘗偷出來的酒,是藏了三年左右的野生葡萄酒,味道不錯。如果發酵時間再稍微長一點,香氣會更濃郁。可惜,可惜。

  就在我們五個人陷入絕望的時候,馬廄裡忽然傳出一陣嘶鳴,然後我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騎著一匹黑馬衝了出來。他身後跟著十幾匹駿馬,衝散了我們後面追趕的人群,又接著向聚集在我們左前方火把最密集的地方衝去。無論是時機還是方向,這個天降的拯救者都把握的很好:他選擇了局勢明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我們五個人吸引的時刻出現,選擇的衝擊點又恰恰是地形複雜、人員集中、最容易造成混亂場面的位置。這一個人十幾匹馬像一陣旋風一樣席捲著整個莊園,不失時機地迂迴穿插。憤怒的人群在馬蹄前四散逃竄,原本同仇敵愾的場面變得紛亂不堪。重要的是,他精湛的騎術把整個馬群控制得很好,在成功驅散包圍人群的同時,也沒有讓任何人受到傷害。我們五個人還沒有適應這戲劇性的變化,驚訝地呆在當場。

  只幾個來回,他已經把對我們五個形成的包圍圈沖得七零八落,農戶和僕人們忙著躲避馬群的踐踏,早就忘了包圍圈中五個可憐的小蟊賊了。這時候他才縱馬向我們跑過來,原來是弗萊德。雖然蒙著面,但黑夜卻不能阻止月光在他的黑髮上留下惑人的光彩。他應該是我們中最早進入莊園的人,但一直隱忍到現在,直到局勢明朗,未能逃脫的人集中在了一起之後才適時出現,一舉援救成功,彷彿是專程來救我們的騎士。更重要的是,他控制了莊園中所有的馬匹,確保已經逃脫的同伴不會被人策馬追趕。隨著他的不斷靠近,我看見他的眼睛閃爍著一種冷靜又狂熱的光芒。我從不知道這個沉默寡言的同伴內心蘊涵著這樣熱情,此刻的他,彷彿是一團熾熱的火焰正在馬背上燃燒。

  「他來當兵太可惜了,要是當馬賊似乎會更專業一些。」我偷偷地想。

  「兩個人一匹,快上來,抱住馬脖子。」這個時候我們才看見他的右手還攥著另外兩匹馬的韁繩。我爬上弗萊德的馬背,羅爾和拉瑪一匹,傑拉德和羅迪克一匹,他一個人操縱著三匹馬,在一片混亂中順利逃離了這個莊園。

  ……

  「長官,我們需要解釋!」回到集合的空地上,剛剛脫險的傑拉德憤恨地問卡爾森。我注意到不少人正躺在地上,看上去並不像是在睡覺,其中包括大塊頭達克拉。

  「這是特訓,為了考驗你們在混亂情況下面對大量的敵人能否冷靜地逃脫。」我們的長官慢條斯理地回答。

  「為了這個原因,你就可以讓我們踐踏士兵的榮譽,違背保衛國家的信條,去當盜竊犯?而且我們五個差點死在那裡,僅僅是為了一次愚蠢的特訓?」

  「是的。而且我注意到了,你們五個表現得不是很好。」

  「你這個軍營敗類……」氣瘋了的傑拉德順手操起他不知從哪偷來的一截破笤帚——他偷這玩意幹嘛,太沒成就感了吧——向卡爾森衝了過去。看得出他在每天集體進行的格鬥訓練上花了不小的精力,這一個前衝揮砍動作幾乎是教科書一樣的經典範例。

  就在下一個瞬間,卡爾森上前一步,忽然托住了傑拉德握著笤帚的雙手,身體向右旋轉了半圈,就勢把他從肩上扔了出去。整個動作簡潔明快,一氣呵成,偏偏又乾淨利落地讓我們這些外行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背部著地的傑拉德頓時失去了行動能力,在地上打著滾呻吟起來。

  我現在知道達克拉他們是怎麼躺在地上的了。

  「沒有成功逃離,罰跑營地兩圈;辱罵長官,罰跑兩圈;襲擊長官,罰跑五圈;恩……襲擊沒有成功,罰跑一圈。你們幾個……」卡爾森指了指我們和傑拉德一起被圍住的四個人,「罰跑兩圈,下午執行。解散。」

  卡爾森轉過身去的時候,我看見弗萊德及時制止了打算衝出去為弟弟報仇的羅迪克,並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羅迪克順從地笑了笑,感激地看著弗萊德,轉身架起傑拉德向營地走去。

  下午我們跑圈的時候,忽然聽到卡爾森的帳篷裡傳出淒慘的叫聲和狗叫,接著就看見他穿著睡衣衝出了營門,後面跟著他剛借來的兩條良種獵犬。

  「隊長借來的狗真不錯啊!」 羅迪克出現在營地門口,望著卡爾森遠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確實是良種獵犬。」弗萊德從羅迪克身後閃出來,語氣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件普通的事實。不過,他們每人手裡都拿著一根用來栓狗鏈的鐵橛子。在這一刻,弗萊德驕傲的神色下掩蓋著微微的狡黠得意,不再是一付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冰冷模樣。

  次日,卡爾森的帳篷門口掛起了「狂犬病患者,小心傳染」的牌子。

  ……

  第二天下午,在遭到洗劫的莊園門口,一群新兵受到了熱烈的歡迎。

  「真是太感謝你們了,前天晚上的事情太可怕了,那群強盜簡直是瘋子,見到什麼搶什麼,連我的……都被強走了。你知道,雖然我是這裡出名的美女,可是也不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愛意啊……」一位五十多歲膀大腰圓滿口黃牙的太太對著滿面通紅的羅爾哭訴,卻不知道下手竊取這件難得的「愛的紀念品」的正是羅爾。他原本怕偷了什麼貴重物品影響不好,就從洗衣房裡抄了一塊抹布,卻沒想到是件特大號的女士內褲。

  歸還的其餘物品還包括:一個碎成片的酒桶,這是和我一起摸進酒窖的達克拉扛出來的,衝出重圍的時候他用這個桶撞翻了所有試圖阻截他的人;一條袖子,這是雷利覺得拿一整件衣服太礙事,順手剪下來的,他後來被人追得爬上了樹,要不是把樹上的蜂窩扔到逼近的人群裡,恐怕他也不太可能順利脫身吧;一把羊骨頭,我們實在沒有辦法把拉瑪吃下去的東西原封不動地還回來;一個空酒瓶,呃……這個……酒還不錯。其他還有什麼笤帚把啊,掏糞叉啊,切菜板啊,衛生紙啊之類的,讓我們自己都覺得「這伙強盜」實在是太沒品位了。

  因為小隊長卡爾森在「追捕強盜」的過程中「光榮負傷」,所以這次行動由弗萊德帶隊。他「親手抓獲了五名盜賊」,「奪還」了三匹駿馬和一個馬鞍,是我們中當之無愧的頭號英雄。出人意料的是,弗萊德在與莊園主——當地的小貴族——波特男爵交流的過程中表現得落落大方,十分熟練地使用著貴族禮節和言辭,表現出了我們這些土包子不能比擬的高尚教養,讓我們瞠目結舌。甚至男爵先生也感到十分意外。

  在對「追捕盜匪」做出了突出貢獻的「英雄小隊」表示感激的宴會上,弗萊德代表我們向主人們致辭:

  「女士們,先生們,今天我們坐在這裡,接受大家的謝意,感到十分慚愧。」我也為我喝光了整瓶葡萄酒感到慚愧。

  「我們是軍人,原本就應該保護我們的國民,守衛我們的國土,這是我們應盡的責任。但由於我們的疏忽,讓大家蒙受了損失,請大家接受我們深深的歉意。」每一個士兵都在為自己前天晚上的行為表示歉意。

  「在追捕過程中,我們也發現,參與這次搶劫的都是些年輕人,他們本應過著充滿陽光和幸福的美好生活,可是他們沒有抵禦住誘惑,墮落了。」早知道這樣老子就不當兵了,有的人這樣想。

  「但他們還年輕,還是有希望的。在審訊的時候,他們也告訴我們,他們只是被生活所迫,不得以才來行竊、搶劫,在整個作案過程中,始終不願傷害這裡善良的人們。他們現在正在深深的懺悔中,並委託我向大家表示歉意,希望大家能夠原諒他們的糊塗。」主人們交口結舌,回憶著當時的情景,似乎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雷利扔出來的蜂窩和衝散人群的馬匹了。我們自己也都感動得熱淚盈眶:說的多好啊,我們還是很善良的啊。

  「但是,這伙竊賊的頭目,一個罪大惡極的人,引導年輕人墮落的瘋狂殘暴的惡棍,是不能原諒的。他吸食著人們的鮮血,過著暴虐的生活。請大家相信,他終將獲得應有的懲罰。不,他已經獲得了應有的懲罰。讚美偉大的善神達瑞摩斯,從今以後,他再也不會打擾大家的幸福生活了。」我們不約而同地想到被獵犬咬傷了屁股,正趴在鋪上養傷的小隊長卡爾森。

  「最後,請允許我代表我英勇無畏的戰友們,敬熱情的主人一杯,祝大家生活富足,達瑞摩斯與你們同在。」

  男爵先生也站起來舉杯:「祝戰士們英勇善戰,戰神維斯塔與你們同在。」

  弗萊德誠摯的言辭和幽雅的風度讓在場的每個人心中都升起了油然的尊敬和愛戴,不少未婚的少女們已經開始頻送秋波了。

  「他原來那麼能說會道。」我的念頭冒出來的很不是時候。

  清涼夏夜,善良的農莊居民和勇敢的年輕士兵們歡聚一堂。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11:05

第一卷:雛鷹 第四章 酒

  「弗萊德一起去酒館喝一杯吧。」又是一個休息日,這是放鬆狂歡的好時候。雖然沉默寡言並且總是帶著驕傲的神色,但弗萊德在第二小隊新兵中始終很受歡迎。一方面是因為他的相貌已經英俊到很難讓人心存敵意的地步了另一方面,他確實是整個小隊——甚至是整個新兵營——最優秀的士兵。

  事實上弗萊德並不是個完美無缺的士兵典範,他的生活習慣就談不上良好。比如說:他過分注重自己的形象了衣服幾乎是一天一洗,每兩天就要洗一次澡,每次集合前都要梳理好自己的頭髮……這種缺乏男性剛強魅力的生活方式在整個新兵營中都是絕無僅有的特例。而且,他在訓練之餘從不參加類似摔跤、拳擊之類的娛樂活動,只喜歡坐在帳篷裡看那些以極其低廉的價格從附近村莊買來的二手書籍。我曾經希望從他成摞的書籍中尋找兩本刺激的騎士小說,哪怕是艷俗的言情故事也好,但遺憾的是那裡只能找到類似《戰爭論》、《山地步兵機動作戰守則》、《陣形,地形及兵種》這樣的軍事書籍,再或者就是諸如《帝國宰相求斯·德·潘》、《大陸五百年》、《思辯——戰爭的衍生與和平的危機》這樣的大部頭歷史、哲學讀物。我真不知道他怎麼看得下這些的,這簡直就是在進行對頭腦的自我虐待。

  即便如此,弗萊德仍然獲得了我們的喜愛和尊敬,尤其是在那天晚上救了我們,並以非常合適的方法懲罰了小隊長卡爾森之後。不過,去酒館的邀請通常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弗萊德從來沒有接受過這樣的邀請。

  「好,我去。」

  「太遺憾了,那個地方很不錯,是個男人都應該去看看,你看,連羅爾都去了,你居然不去……恩?等等,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好,我去。」

  「天啊,弗萊德,你居然去酒館。雷利、達克拉,去通知大家,今天國王陛下駕臨酒館,大家一起去,我請客。」難得太陽從西邊出來,我要大方一次。

  「是我們兩個請客。」拉瑪滿臉油腥地擠了過來。我們兩個都有一份經營得不錯的家族產業,也都喜歡熱鬧,出手大方,因此每次都負擔起了集體活動的大部分經費。這讓我們兩個在小隊中也頗受歡迎。

  當二十個輕裝步兵走進酒館時,裡面已經是人聲鼎沸了。我熟門熟路地和酒館老闆以及那些經常來酒館取樂的新兵們打著招呼。濃郁的酒香氣,粗獷的歌聲,面紅耳赤的豪放笑臉,潮濕油膩的橡木桌椅,幾乎所有的酒館都是這樣統一安排的。熟悉的環境啊,就好像回到家裡一樣。這才是我真正屬於的世界。

  「這裡就是你們常說的……酒館?」弗萊德抓住我的袖子問。他面色有些蒼白,似乎在這樣熱鬧的環境裡有些緊張,但兩隻眼睛又忍不住好奇地望來望去。

  「是啊,我家就是幹這個的。不用緊張,放輕鬆,喝兩杯你就會覺得好多了。」我安慰著這個酒場新手,「這裡是男人的天堂,對不對!」

  「對!」無數的聲音回答著我的高喊,酒館裡就需要這樣的氣氛。

  「傑夫,我覺得在這裡開一個烤肉鋪是個不錯的主意。」拉瑪的話引起了我的興趣。

  「哦,繼續。」

  「你看,一般的酒館裡只有薄餅、土豆湯之類的簡單飲食。」拉瑪看著附近的桌子歎著氣說,「這對於普通的旅行者來說是足夠了,可是那些放鬆找樂的人需要的是什麼?是真正的美味,是能和美酒搭配的豐富美食。那是什麼?烤肉,只有帶著油花和炭火溫度的烤肉才是狂歡者的美食。」

  「說得很有趣,還有嗎?」

  「我們甚至可以這樣:像安放桌子一樣升幾個炭火堆,讓每群人自己圍坐在火堆旁邊自己烤肉吃。相信我,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滿意的了。」

  我的眼前浮現出這樣的場景:圍著火堆的男人們,高舉的酒杯,美味的燒烤,甚至還可以加上精彩的歌唱和舞蹈表演,歡樂而瘋狂的人群,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美好景象。我又大體估算了一下烤肉業務可以帶來的經濟收入,按照馬蹄鐵目前的經營量計算……我得到一個讓人窒息的數字。

  「就這麼幹,拉瑪。退役回家之後我們合夥開這麼一個酒館,名字就叫……馬蹄鐵燒烤酒館」。

  「不不不,叫銅火烤肉酒館。」銅火是拉瑪家烤肉店的招牌。

  「不,叫馬蹄鐵xxxx。」

  「不行,叫銅火xxxx。」

  「還是叫xxx的好」

  「我堅持認為xxxx要好多了。」

  「我……」

  「我……」

  …………

  眼看著兩個准生意夥伴為了將來產業的命名問題展開了友好而激烈的爭論,弗萊德聲音忽然傳出來。

  「叫熾熱狂歡酒店怎麼樣?」

  「熾熱狂歡?」我和拉瑪停止了爭吵,認真地思考起來。

  「不錯,很切題。」

  「熾熱……我喜歡。」

  「就它了!」

  「就它了!乾杯,合夥人。」

  「乾杯,合夥人。」

  澄澈的液體流進兩個未來商業之星的喉嚨裡,我覺得一陣清涼。拉瑪可能喝得急了點,嗆得咳嗽起來。

  「這不是『背影』小隊長的逃兵小隊嗎?毛都沒長齊居然還學大人喝酒。」旁邊一張桌子上傳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那是第四小隊的隊長法特爾,和卡爾森是冷嘲熱諷的一對損友,平時總喜歡開我們這群新兵的玩笑。

  「法特爾隊長,今天您沒帶著酒鬼小隊來啊?」法特爾是新兵營軍官裡出了名的酒鬼,「酒鬼小隊」是卡爾森對第四小隊的戲稱。

  「酒館可是大人來的地方,不能讓你們這些小孩子來啊。不要喝醉了,你們隊長總是睡大覺,可沒空來領你們啊。」

  「老酒鬼,說起喝酒,你可不一定比的過我哦,不信試試?」在卡爾森手下當兵實在窩囊,總是被人看扁了。我心借這個機會出氣。

  「喲,你小子好大的口氣啊,一會趴在地上我可不背你出去。」

  「老規矩,誰輸了誰付錢。」我十四歲的時候就曾經灌醉過一個高山矮人,眼前的小隊長顯然不知道這件事。

  我們的口角驚動了整個酒館,好事的新兵和基層軍官們紛紛圍上來旁觀。清楚我底細的雷利和拉瑪不失時機地開出了盤口賭我們的輸贏,並且把我的賠率抬得很高。除了他們,沒有多少人會相信久負盛名的酒鬼會喝不過一個剛當了三個月兵的十八歲少年。

  「幫我全押上,買我贏。」我解下隨身的錢袋。

  「買自己贏可沒有好綵頭哦。」法特爾笑著說。

  「可我沒理由不賺穩贏的錢啊。」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看起來我的回答嚴重挫傷了酒鬼隊長的自尊心,他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抓起眼前盛滿麥酒的杯子大口灌了下去,然後用力把空杯放在桌上。

  我不動聲色,老老實實喝完了一杯,回頭望了拉瑪那邊一眼。下注還在繼續,幾乎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了法拉爾身上。

  「死胖子,贏的錢裡可有我的一份。」我心裡想著,又喝乾了一杯。為了騙取更高的賭注,我沒有表現得太過分

  這裡的麥酒雖然還比不上矮人族釀造的「科卡」,卻也是難得的烈酒,普通人喝上十幾杯肯定已經倒地不起了,眼前的法特爾卻已經堅持著喝完了將近五十杯,抵的上尋常四、五個人的酒量,的確是個名副其實的酒鬼。

  不過,看他恍惚的眼神和通紅的面頰就知道,這個酒鬼已經是強弩之末了,估計現在他連喝的是酒還是水都分不出來,只知道拿著杯子往嘴裡灌。我順手拿了兩個大號的杯子,滿滿倒了兩杯,然後露了點真本事:我抄起一杯酒站起來一仰脖子倒了下去,就覺得杯子裡的酒直接湧進了喉嚨,沒有泛起一絲泡沫,連吞嚥的力氣都不費,眨眼間杯子就空了。這些新兵蛋子什麼時候見過這樣喝酒的,一時間驚得鴉雀無聲,繼而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來。而我的對手法特爾就在歡呼聲中癱軟在地上,人事不知道了。

  我站起來揮舞著雙手,迎接著來自四面八方「傑夫、傑夫」的喝彩聲,像個建立了偉大功業的英雄一樣接受著大家的驚訝和敬意。在這一瞬間,我感覺這個酒館就是我的世界,我在這個世界裡享有絕對的權威。在享受別人尊重的同時,我也把瘋狂的歡樂帶給了他們。

  雖然拉瑪他們知道我很能喝酒,但我的表現還是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意料——我喝下去的烈性飲料足夠把兩頭牛放倒三天,而我甚至連臉色都沒有改變。

  「你真的沒什麼感覺?」一向冷傲的弗萊德最先向我表示關切,這讓我很得意。連這樣一個出色的人物都關注起我來了,可見我今天確實幹了一件挺轟動的事情。

  「說實話,有點難受。」我裝模做樣。

  「哪裡不舒服?是不是想吐?」弗萊德皺著眉頭問,眼神裡帶著一絲不安。我從不知道這傢伙原來也會關心人。

  「喝的有點多,想上廁所。」我的回答招來了一頓友好的拳打腳踢。

  「把我贏的錢拿出來,我請這裡的每個人喝一杯!」忽然我跳上桌子高喊。

  「哦!哦!傑夫,萬歲,萬歲,傑夫……」這個時候,即使是輸了錢的人也開始為我歡呼起來。達克拉把我從桌上扛下來,然後許多人用手托著我的背,讓我在酒館內開始飄移,連酒館老闆和他的胖老婆都參與進來了。相信我,這種感覺真棒。

  正當酒館內的氣氛達到最高點的,每個人都在縱情歡樂的時候,忽然「砰」的一聲,酒館的門被一腳踢開,走接著走進來的是幾個穿著騎兵盔甲的軍官。

  酒館裡頓時安靜下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11:34

第一卷:雛鷹 第五章 被侮辱和被損害的

  在德蘭麥亞,新兵一般只能在輕裝步兵或是長槍手部隊服役,只有在新兵訓練中表現出色的人才有機會轉到重裝步兵和弓弩部隊或是直接升級為小隊長,這個時候就可以成為職業軍人,享受國家的薪資補貼。雖然新兵也可以到騎兵部隊服役,但必須自備馬匹,而一匹戰馬的價格絕對不是普通家庭所能負擔的起的。就算是像我這樣的富裕家庭能夠買得起戰馬,但因為從來沒有接受過相應的騎術訓練,通常也不會去騎兵部隊服役。因此,德蘭麥亞的騎兵部隊多半來自西北部的草原牧民,再不然就是具有良好血統的貴族或是騎士世家的子弟。而這個防區的騎兵基本上都是後者。

  正因為騎兵多半出身高貴,享有不少特權,自然不屑於與我們這些步兵炮灰為伍,連營地都沒有和我們安置在一起,平時遇見了也從來沒把我們放在眼裡。他們日常裡飛揚跋扈、仗勢欺人的事情沒少幹過,遇到步兵也常常挑釁示威,無理取鬧。我們都拿他們沒什麼辦法。豈只是我們,即便是同級別的步兵軍官受了騎兵軍官的欺辱,也都只有忍氣吞聲的份了。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幾個騎兵軍官出現在這個酒館裡,會那麼打擊大家的熱情了。我被人從頭頂放下來,然後大家都回到各自的桌子上,還有些人付了酒錢離開了。酒館裡的氣氛頓時沉悶起來。

  「我說這裡怎麼那麼吵,原來是群灰狗喝多了發瘋呢。」踢門的軍官撇著嘴說,這個軍官身材高大,一付趾高氣揚的樣子。他的話引起了同來的軍官齊聲大笑。輕裝步兵的軍服顏色暗淡發灰,「灰狗」是騎兵對我們的蔑稱。

  他這句話剛說完,屋子裡頓時就有人變了臉色,可畢竟沒有人願意冒這麼大風險和騎兵軍官過不去。而這些多半都是從小接受過軍官教育的貴族子弟,雖然傲慢無禮面目可憎,但他們的身體素質和格鬥技巧卻的確比普通步兵軍官高出許多。

  「這裡有條灰狗灌醉了,我就說嘛,喝酒是真正的男子漢幹的事情,這些二流男人不該來這種地方啊。」說著,他用靴子踩住了醉倒在地的法特爾的腦袋晃來晃去,神態間帶著說不出的輕佻。

  喝多了的法特爾受不了這搖擺的刺激,忽然大口嘔吐起來,穢物幾乎全盤吐在騎兵軍官的褲子和靴子上。

  那個軍官立時變了臉色,狠狠一腳踢在法特爾胸口,把他直踢到牆角落,接著衝上去一陣痛毆,邊打邊罵:「媽的,死狗灰皮,居然敢吐在我身上,真他媽噁心。」神志不清的法特爾發出痛苦的呻吟,下意識地蜷縮成一團。轉眼間,原先那個浪蕩刻薄卻又深受新兵愛戴的輕裝步兵小隊長已經是遍體鱗傷了。

  我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不管怎麼說,法特爾是因為和我賭酒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我剛要上前阻攔,身邊的弗萊德忽然沉聲喝道:

  「住手!」

  行兇的軍官轉過身來,看見出言阻止自己的居然是個輕裝新兵,深感意外。

  「住手?你幫我舔乾淨靴子我就住手。」說著,又重重一腳踩下去。酒館裡已經滿是士兵們不滿的切切私語聲,如果不是被身邊的人拉著,有的人已經要衝上來理論了。

  「裡達第斯,住手。」這個時候,門口的軍官中有人說話了。說話者大約40歲上下,高大英俊,左手捧著騎士頭盔,站在那裡,像一座有生命的城堡,一把長鬚頗有中古貴族的優雅氣質。他也是這群騎兵軍官中唯一沒有開口嘲笑我們步兵的人。

  「埃奇威爾,怎麼了,難道還怕這群灰狗咬人麼?」雖然這麼說,這個叫裡達第斯的傢伙還是老實地停了手,找了個位置坐下。看得出,他對這個埃奇威爾有著一種特殊的尊敬。

  「我們是來喝酒的,不要總是惹事。」埃奇威爾皺了皺眉頭,也和其他軍官一起坐了下來。

  我和弗萊德忙著搶上去照料法特爾,他的傷勢嚴重得遠遠出乎了我們的意料,起碼斷了三根肋骨,而且左眼青腫得幾乎看不見眼珠了。

  「真是個孬種,居然把不能還手的人打成這樣。」弗萊德把雙手關節緊握得發白,呼吸急促,兩臂戰抖,直盯傷人的裡達第斯。如果他的眼睛能冒出火來,裡達第斯恐怕已經燒成灰了。我想,我這個時候的表情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你說什麼?你說誰是孬種?」裡達第斯拍著桌子又站了起來。

  「您的姓名,先生!」這個時候的弗萊德眼睛裡除了這個醜陋的兇手,已經看不見別的東西了。

  「問我的姓名?你想幹什麼?」裡達第斯顯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在他看來,把下級步兵軍官打成重傷並不是件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埃奇威爾走過來看了看法特爾的傷勢,又緊鎖起了眉頭。他對我們說:「實在抱歉,我沒想到他傷成這個樣子。我想,我們可以負擔你朋友的醫療費用,並給予你們適當的補償。」

  「你瘋了嗎?幹嘛要對幾條灰狗低聲下氣的?」裡達第斯喊到。

  「您的姓名,先生。」這個時候弗萊德徑直走到裡達第斯的面前,死死盯住他的雙眼,再次冷冷地發問。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變得顫抖起來。

  「我是裡達第斯·德·拉捨爾男爵,皇家第七軍團騎兵第四大隊第一中隊長。有問題嗎?」雖然回答的語氣仍然是那麼漫不經心,但裡達第斯仰頭喝光了手中杯子裡的酒,似乎也趁機躲開了弗萊德憤怒的視線。

  「裡達第斯·德·拉捨爾男爵先生,我,弗萊德·古德裡安,皇家第七軍團步兵第一大隊第一中隊第二小隊列兵,正式向您提出決鬥請求。」

  雖然我知道弗萊德一定會幹出讓我吃驚的事情來,但我還是傻了眼:向一名騎兵軍官決鬥?看來他覺得十八歲的命已經太長了。

  「你……」裡達第斯顯然也沒有料到會有這樣荒謬的事情,能夠成為騎兵中隊長,說明他起碼是一個有著豐富戰鬥經驗的軍人,一個新兵向他提出決鬥簡直都等於是送死。

  「裡達第斯!」在裡達第斯剛要表示接受決鬥的時候,埃奇威爾忽然出聲阻止,「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轉身向弗萊德問到。

  「對於他來說,這意味著他可以用我的鮮血洗刷他醜陋的家徽,或者用拒絕來證明自己的懦弱。而對於我來說,這是我唯一可以殺死他而不會被陰謀報復的唯一方法。」按照慣例,在公平的決鬥中殺死對手不會受到任何懲罰,而死者也會被當作一名勇士而獲得極大的尊重。每年死在決鬥中的人數以千計,不過其中很少是平民——平民用掃帚把和擀面杖鬥毆的時候多一些。

  「我接受。」裡達德斯咬牙切齒地回答。如果是在平時,他或許會把一個接受新兵的挑戰當成是玩笑,但現在他已經不得不捍衛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名譽了。

  「裡達德斯!」埃奇威爾仍然試圖阻止。

  「你聽見他剛才說什麼了!」裡達德斯大喊。的確,沒有一個貴族會放過侮辱了自己家徽的敵人。

  「好吧,不過你千萬……」

  「我不會殺了他的,」裡達德斯的表情就像是一條吐著信子的眼鏡蛇,「我要他想死也死不了。」

  「年輕人,你還有機會收回你的決鬥請求。沒有人會責怪你的。我會負責照看你的朋友,我保證他能夠完全康復。」埃奇威爾急切地想阻止這場決鬥,在場的每個步兵都對這個正直的軍官抱有很大的好感。

  「您的意思是,他的姓氏有值得捍衛的尊嚴,而我的姓氏就是那麼下賤,甚至連怯懦的行為都不能讓它變得更加可恥?或者說,您認為我這個平民根本沒有資格與這位高貴的大老爺交手?」弗萊德顯然很熟悉貴族的心理,用不能反駁的理由回絕埃奇威爾的好意。

  「雷利,」弗萊德看著裡達第斯,頭也不回的喊到,「我下個月的補貼都買我贏,傑夫說的對,沒理由不賺穩贏的錢。」可這是穩贏的錢嗎?

  裡達德斯忽然褪下了一枚戒指,拋在桌子上。這枚戒指做工十分精細,上面鑲嵌著一枚碩大的紅寶石戒指,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好,我跟你賭一場,如果你贏了我,這枚戒指歸你,另外,我保證負擔那個酒鬼的醫療費用。你不用怕我賴帳,如果你真能殺了我的話。不過,我很懷疑你能拿得出等值的賭注嗎?」看著弗萊德稍顯窘迫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羞辱了對手。

  「我跟你賭!」我和埃奇威爾同時說道。

  「我跟你賭,裡達德斯,如果你贏了,可以把這把你一直想得到的刀拿走,同時我承擔傷者的醫療費用。但希望你別傷著這個年輕人。」埃奇威爾解下自己的佩刀,放在桌上。從刀鞘和刀柄上來看,這把劍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無論是材質還是款式都很普通。但我也知道,真正的好劍是不需要過多修飾的。看著裡達德斯貪婪的目光,就知道這把刀一定是不可多得的利器。

  「我跟你賭。我是裡德城馬蹄鐵酒館的繼承人,我用我的家族產業賭弗萊德贏,那是一份不錯的產業,完全符合你那枚戒指的價值。」我真的瘋了,居然用我深愛的酒館產業去賭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癡弗萊德決鬥。不過那個裡達德斯的神色實在令人厭惡,我已經忍不下去了,哪怕是一件稍稍駁他面子的事情我也會傾其所有地去幹。

  弗萊德終於回過頭來,他看了我一眼,眼睛裡帶著異樣的神采,令人忍不住生出想去親近甚至是崇拜的念頭。我想起了那天晚上他騎在馬上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眼神。

  這一刻,我覺得無論結果如何,我的決定都是正確的。

  「先生,」弗萊德對埃奇威爾說,「感謝您的好意,不過請您收回您的佩刀。我的……我的朋友能夠處理好這件事情。而且,我需要一個可信的公證人。」其他那些大刺刺坐在一旁看熱鬧的騎兵軍官顯然都不值得信任。

  「怎麼,死了還要連累自己的朋友破產嗎?你的兄弟情誼真特別啊。」裡達德斯看著埃奇威爾歎著氣收回了刀,吞了口吐沫,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在用一個擺設賭你姓氏和家族的名譽,你祖先的臉已經給你丟盡了。」弗萊德指了指桌上的戒指,又指著埃奇威爾說,「這位先生,在用自己的力量保護生命,讓人尊敬。而我的朋友……」弗萊德摟著我的肩膀,他的手從來都沒有這麼堅實有力,「他用自己的一切換取我的尊嚴,他是我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你顯然沒有資格擁有這樣的感情。」他看著我。這時候我的心中湧動著莫名的衝動,只覺得哪怕用自己的生命換取這樣一份友情也並不過分。我堅定又慌張地點了點頭,生怕稍一遲疑就錯過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件事物。

  「先生,」弗萊德又對埃奇威爾說,「感謝您的好意,我不會殺了他的,儘管他看上去並不是您的朋友。」

  裡達德斯這時的憤恨已經無以復加了,他轉身走出酒館大門,站在門外的空地上等著他的對手。

  弗萊德走出大門,留給我們的,是一個光輝的背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12:08

第一卷:雛鷹 第六章 貴族的敬意,戰士的敬意

  在我們焦灼的注視下,決鬥中的步兵新兵和騎兵軍官挑選好各自的武器,面對面站著。

  裡達第斯手裡是一柄騎士用的長劍,這種武器是除長矛外騎兵的第二選擇武器,不但十分鋒利,而且也頗有份量,在馬上馬下都可使用,無論是突刺還是揮砍都有很大的殺傷力。

  弗萊德手裡拿著普通的短劍,這是輕裝步兵的通用武器。在戰場上,正常情況下輕裝步兵都是左手持木質或鐵質的小型圓盾,右手持短劍。這種武器的優點是便於控制,即使是個生手也可以很快地熟練使用它,在人群眾多場面混亂的戰場上,它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誤傷自己人。但它的殺傷力則明顯要小得多。

  公正人埃奇威爾檢查了雙方的武器,盡最後一次努力阻止決鬥生效之後,終於無奈地宣佈決鬥開始。他的話音剛落,裡達第斯就大步衝了上去。在酒館中他一再受到弗萊德的挑釁,在同僚面前大丟臉面。此刻恐怕他恨不得含口水把弗萊德給吞了。

  就在接近的一剎那,他將手中的長劍由左下向右上斜撩上去,直劈弗萊德的右側。這一劍無論是出劍的距離、時機還是角度,都把握得恰到好處,出其不意,來勢迅猛,一旦劈中,對手不死也要重傷。

  正常持劍格鬥的人很難招架自下而上反撩的攻擊,起碼我們在新兵的格鬥訓練中就沒有接觸過。面對這樣的攻擊,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就是:後退,盡可能退出對方的攻擊範圍,即使受傷也比送命的好。

  可弗萊德就好像被這一劍嚇呆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看著劍刃襲向自己的右腰。

  「啊~~~~~」我身後傳來尖叫聲,繼而是有人暈倒在地上的聲音。我知道是羅爾,這個可愛的膽小鬼已經被計劃中的血腥場面嚇昏了。不過,這一次沒人嘲笑他,我也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不忍心看著自己同伴被肢解的景象。

  「噹」,場中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我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畫面是:弗萊德架住了裡達第斯的劍。他持劍的方式很奇怪,並不是我們通常見過和學過的劍尖朝上的正手持劍,而是像使用匕首一樣反手握劍,把劍身藏在自己的右肘下,身體前傾,在千鈞一髮之際擋住了這致命的一擊。緊接著,他往前猛衝出一步,肘下的短劍沿著對手的劍刃滑過,發出短促的刺耳摩擦聲,直奔向對手的咽喉。

  這一劍比裡達第斯的反撩一劍更詭詐、更陰毒、更有力。而且我們這些豐富經驗的「逃兵小隊」成員都知道,要達到跑動的最高速需要一定的緩衝時間,而弗萊德似乎就在這一步之間的衝刺就達到了最高速度,這需要常人難以想像的巨大的爆發力。

  這時候,裡達第斯的長劍已經來不及收回來再作防禦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手手中的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自己的咽喉。他滿眼的絕望,扔掉長劍試圖向後逃去。可他的速度和弗萊德相比實在太慢了,即便在這個正確地選擇了後退,他的脖子也無法逃脫出短劍的利刃籠罩的範圍。

  一招,只一招。誰能想到,一個身經百戰的騎兵中隊長、接受過嚴格軍事訓練的職業軍官,居然在一招之間就會死在一個年輕的新兵手下。

  「啊……撲」還是羅爾尖叫和暈倒的聲音。這個可憐的孩子稍稍恢復了一點神志就又看見了這麼刺激的場面,再次被想像中人的氣管被切斷後鮮血迸射的場面嚇昏了。

  不過,這一次仍然沒有人嘲笑他,我再一次閉上了眼睛,即將發生的一幕的確太血腥了。

  「是你剛才喊我們『灰狗』?」並沒有人發出臨死前撕心裂肺的慘叫,也沒有鮮血噴射的刺激的響聲。弗萊德冰冷的聲音再次傳來。我睜開眼睛,看見弗萊德的劍緊緊架在裡達第斯的脖子上。兩個人面對面站著,兩張臉之間的距離近得放不下一個拳頭。弗萊德仍舊死死盯著對手的眼睛,眼裡燃燒著驕傲和憤怒的火焰。而裡達第斯面色蒼白,滿臉冷汗,除了恐懼之外看不見其他的表情。

  說起來也奇怪,身材略矮的弗萊德看上去比魁梧的騎兵中隊長還要高大的多。

  「別……別殺我。」裡達第斯惶恐地說。

  「回答我的問題,長官!」弗萊德大吼。

  「是,別殺我!」裡達第斯尖叫起來,聲音很滑稽,不過沒有人笑得出。

  「跟我說:我是個鐵殼腦袋的癩皮狗。」

  「我……」身為騎兵軍官和貴族的自尊心讓裡達第斯保持沉默了。

  「說!」弗萊德手上用力,在裡達第斯的脖子上劃出了一道血痕。

  「我說,我說,我是個鐵殼腦袋的癩皮狗。」

  「大聲點,長官!」

  「我是個鐵殼腦袋的癩皮狗!」

  「再大點聲!」

  「我是個鐵殼腦袋的癩皮狗!!」

  「說,我向高尚勇武的輕裝步兵軍官法特爾先生致歉。」雖然法特爾先生和所謂的高尚勇武並沒有什麼關係,但我認為這個時候說這樣的話十分恰當合適。

  「我向高尚勇武的輕裝步兵軍官法特爾先生致歉。」他忙不迭地說。

  「記住我們的賭約,長官。」弗萊德收劍,轉臉對埃奇威爾說,「按照約定,先生,我沒殺了他。」

  仍處在震驚中的埃奇威爾只「恩恩」了兩聲,似乎想說什麼話,但終究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弗萊德轉過身走向我,露出了我所見過的他的第一個笑臉,那笑容在他俊美的臉上閃耀,彷彿春日的明媚陽光,幾乎能夠融化冰雪。

  「拿上你的戒指,喝酒去,我請客。」他高聲說。

  一切本來已經結束,弗萊德令人信服地贏得了這場決鬥,也贏得在場所有人由衷的敬佩。可就在這時候,一件本不應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他快走到我身邊時,我看見他身後癱坐在地上的裡達第斯忽然抓起劍發瘋一樣爬起身衝過來,表情扭曲,目光裡帶著野獸才有的瘋狂。所有人都驚呼起來,埃奇威爾見勢不對,也衝上來阻止。可惜,他離得太遠了,已經來不及了。

  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把弗萊德撲倒在地,趴在他身上替他擋住了裡達第斯劈下的一劍。不要問我為什麼,我當時也不知道,只覺得這個動作只有我能做,我也必須這麼做。長劍劃進我後背,又連著我的血肉劃出體外,緊接著我就感到火焰灼傷般的劇烈疼痛,渾身無力。我能感覺到我的後背瞬間濕透了,一種粘稠的液體在我的肌膚外流淌著。

  即使是品行最低劣的人也很少做出決鬥結束後暗施偷襲的卑劣舉動。在上流社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不但再也沒有任何榮譽可言,甚至連已有的封號和爵位都有可能被剝奪。周圍的士兵們憤怒了,他們紛紛上前擋住了這個卑鄙的軍官,卸下了他的武器,有的人已經忍不住拳腳相加,一洩忍了好久的怒火。甚至遠處圍觀的那幾個騎兵軍官也露出鄙薄的神色,對這裡達第斯的行為表示出了極大的厭惡。

  「啊……」我趴在地上,看見憤怒的弗萊德站起身揮劍砍向身陷重圍的裡達第斯,這一劍已經談不上什麼技巧了,純粹是含著暴怒的傾力一擊。每個人都覺得作出這種不名譽舉動,居然在決鬥敗落後偷襲的裡達第斯真的該死,沒有任何同情,即使是他的同伴們。

  「噹啷」,擋住弗萊德攻擊的是埃奇威爾。他雖然趕不上阻攔裡達第斯的野蠻報復,卻趕上了弗萊德的還擊。

  彈開弗萊德短劍後,埃奇威爾即刻迎頭給了裡達第斯一記重拳,把他遠遠打飛出去。接著又轉身抱住揉身再上的弗萊德。一擋一拳一抱,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頓時雙方都失去了再起衝突的能力。在這一瞬間,埃奇威爾展現出一個真正的軍人的戰鬥素質。

  「先救你的朋友!」埃奇威爾話喊醒了發瘋的弗萊德,他忙撥開眾人衝到我面前,看著我背後血淋淋的傷口手足無措,只能緊緊地摟住我,把血跡沾了一身。這也是我們第一次看見他把全身上下都弄得髒亂不堪還不管不顧,只知道抱著我默默流淚。

  「放心,是輕傷。」我聽見埃奇威爾這樣說,緊接我的衣服被從後面撕開,然後感到背後一陣巨痛。

  「啊~~~~~~」我一聲慘叫過後,頓時覺得一陣清涼從傷口處傳來。

  「只是皮外傷而已,休息幾天就好。這瓶傷藥拿好,要是他傷口裂開就再撒一點。這東西對刀傷和灼傷都很有效。」

  接著我聽見撕扯衣服的聲音,接著感到有人把我的傷口緊緊包紮起來。等到終於鬆了口氣的弗萊德把我攙扶起來的時候,我看見袒露上身的埃奇威爾正關切地看著我,地上是他的盔甲。我知道,他的衣服正裹在我的傷口上。

  「放心,我死不了,不用找那個白癡拚命,別自惹麻煩。」我無力地搖搖頭,安慰著目中含淚的弗萊德。即使是輕微的動作,也帶給我一陣傷口撕裂的疼痛感。

  裡達第斯還躺在地上人事不知,鼻孔裡還在汩汩地淌著鮮血,鼻樑骨可能已經斷了。埃奇威爾剛才那一拳著實不輕。

  正當我想說點什麼表示對埃奇威爾的謝意的時候,這個高大正直的男子忽然抽出佩刀插在地上,單膝跪在我們面前。這時候我才有機會一睹這把刀的全貌。和一般銀白雪亮的劍不同,這把劍通體漆黑,隱約流動著一層懾人的氣息,讓人幾乎不敢用手去碰觸。街道上的道路雖然鋪著泥土,但來往的行人和車輛早已把道路碾壓的十分結實,這把劍輕輕一插之下居然入土一寸有餘,而且悄無聲息,的確是把難得的利器。

  「您這是幹什麼?先生,請您起來。」我嚇了一跳,這可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貴族向平民下跪,而且他個還是高我們不知道多少級的高級軍官。我想伸手扶他起來,可背後的傷痛阻止了我,弗萊德則高傲地看著他,似乎他理應向我們下跪行禮,而我們也受之無愧。

  「年輕的先生,您用您的勇敢和高超的技藝向我們證明了您的尊嚴,請允許我替我的部下表達對您的不殺之恩,並為他所做的令人不齒的行為深深致歉。我以自己的家族榮譽起誓,他必將為他在決鬥中做出的不道德行為付出代價,我保證給各位一個滿意的答覆。希望您能接受我的道歉。」說這話的時候,埃奇威爾始終直視弗萊德的眼睛,目光中充滿了一個騎士的真誠。

  弗萊德對著他的眼睛看了良久,終於送了一口氣,說:「我接受您的歉意,並相信您能公正地處理此事。」

  埃奇威爾又把臉轉向我:「年輕的先生,您以令人欽佩的偉大勇氣證明了您的真誠友誼,得到您的友誼無疑是一種莫大的榮幸。您的行為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傑出的軍人最值得敬仰的兄弟情懷,請您接受一個老兵的真誠致敬。我,埃奇威爾·德·拉夫特,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說著,他向我低頭行禮。

  「我……您可……別……您先起來……再……說話……」我可只是個小酒保,從來沒見過這個陣勢,此刻我已經語無倫次,全沒有在酒館裡巧舌如簧的機靈勁。

  「你有資格接受一個騎士的敬意,傑夫。」弗萊德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他的聲音裡充滿驕傲和一絲難以抑制的激動。

  「我……我接受,您先起來吧。」

  「那麼,謝謝。」埃奇威爾站起身,看著我們兩個,眼神裡又變得滿是和藹,「你們都是好軍人,保重。」說著轉身向其他騎兵軍官們走去。不遠處,目睹同伴做出驚人的舉動的其他幾個騎兵軍官滿臉詫異,忙圍上去追問著什麼。埃奇威爾揮手驅散了他們,然後他們拖著躺在地上的裡達第斯離開了。看著他的背影,弗萊德對我說:

  「這是位真正的貴族,也是個真正的戰士。」

  正當弗萊德小心攙扶我進入酒館,打算讓我在老闆的旅社中先行休息的時候,人群中又一次發出驚天動地的尖叫聲。

  「啊~~~~~~~~~~~」

  剛剛甦醒的羅爾看見兩個滿身血污、彷彿死魂惡靈一樣的身影從身邊走過,承受不住巨大的精神挑戰,第三次昏了過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12:40

第一卷:雛鷹 第七章 為朋友,乾杯

  「啊~~~~~~~~~輕點!」帳篷裡,弗萊德、拉瑪幾個正在幫我清清洗傷口。雖說埃奇威爾的傷藥很管用,傷口很快就結痂了,但因為傷口太長,總是迸裂,所以很難癒合,加上他們幾個都是毛手毛腳的,每次清洗都弄得像上刑一樣。

  因為埃奇威爾的作用,酒館的糾紛沒有給我們帶來任何麻煩,我甚至獲得了長期的病假,一天到晚趴在鋪上,惹得幾個每天忙著溜腿的兄弟們好不羨慕,恨不得給自己身上也劃上一個口子享受病號待遇。那個惹事的軍官裡達第斯被開除出了軍級,並且被罰款以賠償我的法特爾的醫療費。

  最可氣的是法特爾這個酒鬼,因為喝得爛醉如泥,挨打的時候居然什麼也沒感覺到,第二天酒醒後就發現自己躺在美女如雲的高級軍官醫院裡,並獲得了高額賠款,還有三個月帶薪病假,樂得跟什麼似的,當天晚上就拄著枴杖摸出醫院去酒館痛飲了一場,回來還跟我們說,這樣的日子過得太爽了,等病假結束後,有機會應該再去找個地方挨頓揍。當然,他的願望提前在我們這裡得到了滿足。

  弗萊德現在已經是新兵營裡的民族英雄了,現在軍營裡盛傳他手持光輝神劍英勇地與三名凌辱少女的邪惡騎兵軍官英勇戰鬥,並最終贏得美人以身向許的故事,而我作為他的首席助手也出現在這個充滿傳奇色彩的故事中。因為弗萊德以高傲冷面著稱,在他那裡碰了軟釘子的人經常來我這裡求證。我自然是實話實說:

  「沒錯,那三個騎兵軍官足足比他高出兩……啊不,高出三個頭,手裡拿著比你的腰還寬的巨劍,騎著高頭大馬,馬頭上還長著角……我也不知道他們從哪弄來的獨角獸……說是遲,那是快,他空手就捏住了襲來的劍刃,然後……他手一揮,天上就落下一道閃電……」

  在我的宣傳造勢下,開始有人向弗萊德索要簽名,有的人要和弗萊德一起畫紀念像,有的乾脆看見他就抱著他的腿喊:「英雄啊,求你收我作徒弟吧。」我趁機爬在舖位上模仿弗萊德的簽名筆跡,發動一個帳篷的兄弟收集他的相關物品,發了一筆不小的橫財。最讓我得意的是,我們把雷利穿了三個月沒洗的臭襪子冠名「勇士弗萊德的迅猛之足」開了一個小型的現場拍賣會,獲得了空前的成功,一個弗萊德的狂熱崇拜者以出乎我們想像的高價在激烈的爭奪中獲得了這件「寶物」,讓我們六個人整整改善了六天的伙食。後來聽說這個幸運兒在一次巡邏的時候被大群聞到了襪子上鹹魚味道的野貓追趕了一宿,第二天人們在叢林深處救出他的時候,他噴著白沫由衷地感慨:原來這就是勇士迅猛無比的奧秘所在啊!

  在我們面前,尤其是在我的面前,弗萊德也漸漸蛻去了冷漠高傲難以接近的面具,開始變得開朗和健談起來。雖然我們善意的惡作劇給他添了不少的麻煩,但他從一開始就默認了我們的胡鬧。當然,作為姓名權的授權者,我們每比關於「勇士弗萊德」的生意就要給他百分之三十的紅利,而這些無一例外地邊成了他案頭越壘越高的大部頭書籍。

  「弗萊德,講講你以前的事情吧。」我傷口痊癒的那天晚上,大家溜出營地去飽餐了一頓以示慶祝。席間,我忽然提出。

  「是啊是啊,我們都講過,只有你,什麼都不說。」

  「你的身手這麼好,以前的生活肯定很精彩,講給我們這些土包子聽聽吧。」

  ……

  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題讓弗萊德陷入了沉默,他看著坐在面前的我們。他的情緒變化也讓我們漸漸安靜下來,氣氛有些尷尬。正當我開始後悔提出這樣的要求的時候,他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一口氣喝完了一杯酒,看著手裡的空杯子,出神地說:

  「好,我告訴你們……」

  我們提起了精神聽著,生怕錯過了一個字。

  「你們可能不知道,貴族的子女在成年以前如果犯了罪責,是不允許被進行肉體懲罰的。他們相信,自己高貴的血統不能被平民侵犯,而所有執行懲罰的僕役都是平民。所以他們總要給自己的孩子從小就尋找一個平民『替身』,每當貴族的孩子犯了錯,都要由『替身』來接受懲罰,輕的就打手心,重的就要被鞭打。這樣的『替身』最好是孤兒或是棄嬰,從小養大,隨打隨叫。」

  「我因為家裡人口眾多,生活艱難,很小就被賣到圖蘭城主巴克夏伯爵老爺家給跟我同歲的小少爺做『替身』。我不記得那個時候我有多大,只是知道我姓古德裡安,有過一個家,有過父母,僅此而已。」雖然他的語氣盡可能地平緩,但當說到「有過父母」這四個字的時候,仍然掩不住滿腔的憧憬和落寞,聲音微微發顫。

  「從我記事起,每天就在不停挨打。走路的時候會挨打,吃飯的時候會挨打,睡覺的時候會挨打,甚至剛剛挨完了打接著又要挨打。每次打我的時候,小巴克夏都要在旁邊看著,以示警戒。可每次他看我挨打都笑嘻嘻地,那表情就像是在看一場雜耍。」

  「開始的幾年,我總是忍不住要哭,大約十歲的時候就漸漸麻木了。那個小混蛋看我沒了哭聲,就變著法的犯錯,一開始是在別人面前故意弄錯貴族禮儀,後來乾脆閒著沒事就摔花瓶砸窗戶,然後大喊我又犯錯了,快來打啊。他看著我挨打,還在旁邊喊著,給我狠狠地打,打死了也不要緊,再花三十個銅板去買一個回來。三十個銅板,那是我的價格。」他又喝乾了一杯酒,那杯酒的價格大約是十個銅板左右。

  「不過做『替身』也有做『替身』的好處。我可以和那個小蠢貨一起接受貴族教育,天文、地理、文學、體操、劍術、弓弩、馬術、禮儀,後來還慢慢接觸了哲學、歷史、宗教、軍事、政治、經濟這些平常人很難接觸得到的知識在那裡都有伯爵聘請的專人教授。另外,他們還會專門為我定做合適的衣裳,以便我在和他一起讀書的時候衣著得體。貴族的教育很廣泛,也很有用。我覺得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就胡亂學了不少。」他雖然這麼說,但我知道,無論是其中哪一樣,他都經過了刻苦的學習和練習。我毫不懷疑,憑眼前這個少年的聰明和堅忍,經過第一流的貴族式教育之後,必然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傑出人才,起碼在馬術和武器格鬥方面遠遠超常人。

  「進了伯爵府邸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我的父母,準確地說,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誰,沒有一個人告訴過我。我被標價出售的時候是個甚至連記憶都沒有的小孩子。可是,我不怪他們。有時候我也被允許休息半天出去閒逛,我可以看得見那些終日辛勤勞作的苦命人們全家都在死亡線上掙扎著。三十個銅板能讓一家四口人吃黑麵包過一個月啊。」我很慚愧,雖然我也是個平民,但我從來都不知道這世界上有這樣惡劣的生活。我的整個童年都是在酒館喧囂的歡樂氣氛中度過的。雖然我們全家都友善地對待要求施捨的乞丐,但我從來都沒想過,有多少人在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這些窮苦人每次看見我都遠遠地向我行禮,向我,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行禮。為什麼?僅僅是因為我穿著乾淨的新衣服。在他們看來,能穿著沒有補丁的衣服的人都是生活在天堂裡的了不起的大人物,即使那是個拖著鼻涕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大約十二歲那一年,有一次,我在貧民窟裡看見了大我兩歲的湯米,他帶著奄奄一息餓得快死了的弟弟邁克。我忍不住把口袋裡剩下的最後一小塊餅乾放進他弟弟嘴裡,他衝過來給我跪下,嘴裡喊著:謝謝您,少爺,達瑞摩斯保佑您全家!」

  「我不是什麼少爺啊,我是和他們一樣流淌著下賤的血液,應該在這貧苦城區飢寒交迫的孩子啊,這瘦弱得皮包骨頭的孩子們應該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骨肉至親啊。」

  「小邁克終究還是死了,一小塊餅乾救不活一個九天什麼都沒吃的孩子。」

  「從那時候起,我從每一頓飯裡省下能夠儲存的糧食,等到允許我出門的時候就送給湯米。他是個孤兒,每天靠乞討和幹些雜活生活,有時候也去扒竊。可他從來都不偷那些窮苦的貧民,寧願冒著更大的風險從有錢人身上摸幾個零錢。他告訴我許多街頭趣事和貧民區裡的消息,我也教他識字。他和他弟弟依為命五年多,很愛他。雖然我經常送吃的給他,但他最感激的是我送他弟弟的那一小塊餅乾。他把我當恩人和朋友,維護我,鼓勵我,不允許任何人侮辱我,說我的壞話。就因為有人說我是貴族家的走狗,他曾經一個人和一群年齡大他許多的孩子拚命,差點送了命。」

  「其實,我應該感謝他。在他之前,我生活在一個冷漠的世界裡,沒有人願意和我說一句有感情的話。我的生活就是學習和挨打。『弗萊德,趴下挨打。』『打完了,滾吧!』這兩句是我聽到最多的話,他們打我罵我,我甚至連生氣都不會。是他帶給了我生活的陽光,讓我看見自己還有感情,還是一個人。」

  「我們這樣過了四年,這四年是我最快樂的時光。隨著時間的慢慢推移,小巴克夏漸漸厭倦了靠鞭打我取樂的生活,開始像別的年輕貴族一樣四處遊蕩取樂,我的自由時間也慢慢多了起來。除了每天必須的學習和工作,我總有時間和湯米待在一起。他快到了參軍的年齡,他說他想當一名軍人,在戰場上立功,做個軍官,做個貴族,然後幫助和他一樣的窮苦孩子,讓他們每天都有黑麵包吃,不會有人像他弟弟一樣餓死。」

  「在他去報名參軍的前一天,我從廚房偷了些食物跑出去找他,準備為他送行。可是,我被正在街上閒逛的小巴克夏和他的狐朋狗友們看見了。他們跟著我看見了湯米,更糟糕的是他們看見了我偷出來食物。」

  「巴克夏一夥足足有二十多人,追著我們跑了四五個街區。後來,我和湯米走散了,被他們包圍起來。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反抗,我幾乎打碎了巴克夏的鼻子。但他們的人實在太多了,沒多久就把我掀翻在地,拳打腳踢。當時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只希望湯米能夠脫離危險,順利地完成他的願望。」

  「在我快要昏迷的時候,我聽見湯米的吼叫聲,後來就覺得有人撲在我的身上,把我緊抱在懷裡。巴克夏在旁邊喊:『打死這兩個賊!』他們的毆打似乎更猛烈了,可再也沒有拳頭落在我的身上。後來,我就漸漸失去了知覺。」

  「我醒來之後,發現湯米趴在我身上,用身體護著我。他全身是血,頭被棍子打破了,身上的骨頭幾乎沒有一塊是完整的,已經不成人樣了。他看我醒過來,居然還笑著問我:你沒事吧?」

  「他當時說:『看來……我是當不成兵了,不過,我很快就能見到我的弟弟了,這樣……也挺好。我的理想只能靠你來完成了,弗萊德。記得,你要當……當個貴族,我會告訴弟弟,當初給他餅乾的可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是個國王,是弗萊德·古德裡安陛下呢。他以前見過國王的車隊出遊,總想著去坐一坐國王漂亮的馬車。你會有馬車的,對麼?漂亮的,四匹白馬拉著的馬車。』」

  「我來的第一天夜裡夢見湯米,我告訴他,我會當一個國王的,我會去完成他的心願。你們聽見了我的夢話吧,喊我國王。我不願否認,那是我對朋友的承諾。」

  「他說的最後的話是:再見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是他的……朋友。」弗萊德終於忍不住,泣不成聲。

  達克拉和雷利哭得抱成一團,拉瑪用他那雙油膩的胖手偷偷抹著眼淚,羅爾早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了。

  我狠狠地吸了吸鼻涕,終於還是沒能忍住,鹹鹹的淚水流到我的嘴裡。我現在知道,「朋友」這個詞給弗萊德留下了難以挽回的創傷,以至於他在跟人接觸時總是害怕投入感情。而且我明白他喊我「朋友」的時候,表達了一種怎麼樣的感情,並且為什麼在我替他擋下一劍之後,變得如此憤怒了。我贏得了一份稱得上「偉大」的友情,這是我的幸運,也是我的榮耀。

  「讓我們乾一杯,為了湯米。」我舉杯提議。

  「為了朋友。」弗萊德終於忍住了悲聲。

  這一晚,我們每個人都對每個人說了很多,大家頻頻舉杯祝福,一種異樣的情感在我們心中流動。我們醉了,包括我在內,不是因為酒。

  我們並不知道,正當我們心情激盪,醉倒在真摯友情中的同時,戰爭爆發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13:29

第一卷:雛鷹 第八章 愚蠢的戰爭危險的兵役

  雖說德蘭麥亞上次與鄰國發生戰爭已經是五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但我們對戰爭並不陌生:小規模的國境衝突、圍剿盜匪、平定叛亂……每三天裡總是有一天要打仗的與鄰國全面開戰的威脅也有過許多次。但追溯有史可查的三千年人類歷史,像這次的戰爭這麼冤枉的卻是絕無僅有。

  傳聞這場戰爭源於一次小小的宮廷口角:北方強大的溫斯頓帝國國王赫諾爾四世六十大壽的時候,各國的君主都派遣使者前來祝賀。國王陛下龍顏大悅榭榫榩榤,嘄嘉嗼嘌舉辦了一個盛大的皇家舞會款待客人。在眾多的客人中,克裡特王國特使以英俊瀟灑、風度翩翩著稱的王太子迪安索斯成為舞會上最受矚目的客人之一,成為舞會上女賓們爭相追逐的對象。

  迪安索斯王子在舞會上拒絕了一位女士跳舞的邀請,並且直截了當地宣稱:因為這位女士已經豐滿到了難以令人接受的程度,並且無論是從外觀上還是從思想上都和某種圈養用於食用的家畜極為相似,因此他絕不會考慮接受這樣一個舞伴。

  這位聰明得不夠而又誠實得過了頭的王子當時或許並不知道,他拒絕的並不是普通的貴婦人,而是赫諾爾國王陛下的長女,在社交界享有珍珠一般美好聲譽和珍珠一般圓潤身材,純潔、善良、孝順、友善的羅琳塔公主殿下。當然,平心而論,迪安索斯王子缺乏高尚騎士精神的表述還是非常實事求是的。

  當然,覺得自己女兒和自己本人受到侮辱的主人大發雷霆,要求年輕的客人收回自己的話,並向公主殿下道歉。但年輕人的驕傲自恃和對誠實這一美好品質的堅定信念讓王子不願妥協,金枝玉葉的太子殿下甚至感到國王無理取鬧,使自己受到了脅迫,以至對國王陛下作出了種種不友好的表示。但是:經過一番激烈的磋商之後,兩國的高層人物漸漸恢復了理智,就這一糾紛達成了一致看法,以一種不多見的絕妙外交辭令結束了這次友好的特別訪問,並明確了共同解決這一糾紛的最終方法。

  國王告別語的大意是:太子殿下年輕有為,英俊瀟灑,應當成為大陸所有人民的共同楷模,接受大家的景仰和祝福。(國王的原話:你這個沒有家教的小王八羔子,等我抄了你克裡特的老家,把你扒光了挑到竹竿子上,在每座城市裡巡迴展出。)

  太子殿下恭謙有禮地回答:國王陛下德高望重,希望能夠來訪克裡特,為兩國邦交的友好發展奠定基礎,也為大陸和平作出更大的貢獻。(太子的原話:你這個無理取鬧的老頑固,要打仗就來吧。我克裡特兵強馬壯,人口眾多,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你這個老兔崽子。)

  就這樣,戰爭爆發了。

  原本這只是兩個國家之間的戰爭,可溫斯頓和克裡特分別位於德蘭麥亞的南北兩側,中間還隔著一道提俄涅山脈,除了從德蘭麥亞穿過外別無他路。而沒有一個國王會願意看見兩個強大鄰國之間的戰爭居然在自己的國境線內爆發。就這樣,德蘭麥亞被拖入了一場沒有意義的衛國戰爭。公主受到侮辱的溫斯頓和王子被人欺凌的克裡特紛紛派遣重兵發往德蘭麥亞邊境,而我們可憐的國王米蓋拉一世一面忙著調兵遣將鞏固兩條戰線,另一面四處派人奔走斡旋。這場戰爭不僅冤枉,而且危險:萬一兩條戰線中的任何一條失守,那可就面臨著國破家亡的悲慘處境啊。

  為什麼打仗、和誰打仗、怎麼打仗,這和我們這些當兵的沒有任何關係。對於我們來說,戰爭本身就是不幸的消息。我們提前結束了本應為期半年的新兵生活,進駐到靠近北部邊界的第七軍團防區,開始了緊張繁重的防禦準備:加固城牆、設置哨卡、調動物資……這場莫名其妙的戰爭讓每個人怨聲載道,我們甚至不知道誰將會是我們的敵人,誰將揮動武器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將死在什麼人的手裡。

  我開始忙著寫家書,既是為了安慰父母也是為了安慰我自己。周圍每個戰友都強打精神,偶爾互相開開拙劣的玩笑,盡量拋棄關於戰爭的任何思想。不過,總有些神經粗大的人對戰爭沒有任何感覺,比如說:我們的小隊長卡爾森依然用睡眠來打發每天的大部分時光,這種人死了和沒死的區別似乎僅僅在於會不會打呼嚕;我的生意合夥人胖子拉瑪就更受罪了:新的駐地附近既沒有城鎮,也沒有村莊,這個貪吃的傢伙每天都要與自己的食慾作艱苦卓絕的鬥爭。

  這一段時間,各式各樣的前方戰報像潮水一樣湧來:溫斯頓軍以德蘭麥亞與克裡特結盟,不願放行為由,從北部邊界兵分三路向我們先行發起攻擊,目前離我們最近的西路兩萬大軍已經攻到北部堅城提特洛城下,並與提特洛守備軍展開了激戰。在此之前,以鐵甲重騎兵為主要軍力的溫斯頓軍發揮出了強大的平地衝擊力,一路上勢如破竹,步步緊逼,將德蘭麥亞軍打得節節敗退。但在地處龍脊山脈、依山而建、糧草充裕的提特洛城面前,鐵甲重騎兵發揮不出太大的作用,幾次攻擊均告失敗,這才止住了西路軍推進的勢頭。另外,溫斯頓中路軍的推進也被阻止,而東部戰場的溫斯頓軍在橫穿坎森平原時中了埋伏,陷入了局部劣勢。北方戰線進入僵持階段。

  與之相比,南方的情況就穩定得多,克裡特王國只是在邊境地區陳下重兵,對外宣稱只是為了作好抵禦溫斯頓入侵的武裝準備,並沒有進一步採取軍事行動的意圖,甚至徵調糧食武器支援德蘭麥亞。這讓我們國家偉大的領袖們能夠在焦頭爛額之中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等待了半個月之後,前方傳來消息:溫斯頓西路軍停止了對提特洛城的正面攻擊,轉而修造長期營寨進行圍困,並同時試圖分兵繞過提特洛進入龍脊峽谷,直接進入德蘭麥亞北部腹地。

  「差不多該輪到我們上戰場了。」一天夜晚,弗萊德對我們說。

  彷彿是為了驗證這個才智過人的少年的準確估算,第二天,我們接到命令:第七軍團全線開拔,急行軍增援提特洛。我們出發了。

  提特洛城倚著龍脊山脈主峰龍首峰北側山坳而建,城外東側即是龍脊峽谷的入口,穿過龍脊峽谷,即可進入一馬平川的薩爾忒薩斯高地。可以說,龍脊峽谷就是進入德蘭麥亞的北部廣闊高原地帶的一個大門,而提特洛城進可封堵峽谷,退則可穩守城池,可以說是打開這扇大門的鑰匙。這座堅固的城池共分內外三層,均是由山中開採的巨大巖石砌造而成,堅不可摧,其中尤以外城最為堅固,連巨大的攻城器械也很難造成致命損傷。城牆沿山崖圍成一個小半圓,高達數十步,城牆上每十步一個箭垛,寬可跑馬。由於城牆並不長,因此只需一兩千士兵就可以完成整個城防工作,而城中常駐守軍近五千人,現在加上其他地區被擊潰逃到城中的守軍,城中士兵已經近八千人。外城只有一個吊橋城門,面向正北方,一遇戰事便用鐵鏈拉起,攻城士兵別無其他入口。但城中有直通龍脊峽谷的隱秘通道,被圍時可以與後方保持聯絡。城內有源自龍首峰的暗泉湧出,日夜不停,足可供應城內居民駐軍飲用。城中有天然形成的巨大山洞,其中儲存了大量糧草,足可供應全城人一年的吃用。由於地處門戶要地,城中大多是來往的貨商,長住的居民反而較少,城中的士兵到是佔了多數。由於提特洛地勢險要,高城壁壘,得天獨厚,進可直擊千裡,退可扼守要道,因此雖是小城,仍能名列大陸四大堅城之中,有著「龍峰之壁障」的美譽。

  「如果完全放棄了對提特洛的控制,那麼很容易在進入峽谷後被我們和提特洛的守軍夾擊,會面臨極端不利的局面,而正面奪取又難以成功。這個時候他們必須以優勢兵力控制提特洛,同時分兵盡可能切斷提特洛與德蘭麥亞腹地的聯繫,使他成為一座孤城,再想辦法進攻,並等待後援部隊的到來。」弗萊德一有時間就向我們這幾個軍事白癡講解當前的戰爭局勢,尤其是溫斯頓的戰略戰術。雖然這一切與我們這些大頭兵的思考水平的距離差得很遠,但我們仍然聽得津津有味。

  「這種戰略的問題在於,溫斯頓人是否有足夠的兵力進行分散作戰。據情報瞭解,西路軍總共不過兩萬人,並非是此次進攻的主力部隊,加上前面戰鬥中的正常損傷,圍困提特洛城後能夠繼續正常調動的軍隊不過萬人。這個時候再分兵騷擾,通常會出現出現兩頭都空虛的情況,很容易被圍剿。我們這一次增援提特洛,多半是與城中守軍內外夾擊,先殲滅城下紮寨的敵人,然後回頭堵住進入腹地敵人的退路,完成一個大包圍圈。」

  「這麼說,我們這場仗是贏定啦,哈哈哈……」達克拉笑著說。

  「不一定,關鍵是要在溫斯頓人後續增援的部隊之前趕到提特洛城下。不過,從目前的戰局來看,中路和東部的溫斯頓人不太可能有足夠的兵力進行增援,而溫斯頓本土的後續部隊又離得太遠了。可以說這一仗的勝面比較大就是了。」弗萊德對著我們侃侃而談,聽得我們一愣一愣的。

  「我才不管那麼多呢,最好等我們趕到地方,溫斯頓人已經知難而退,我們也就不用打什麼仗了。我們還得回去開店呢,是不是,合夥人。」我滿不在乎地說。

  「是啊,合夥人,我已經快一個月沒吃什麼肉了。」拉瑪嚥著吐沫說。自從在酒館裡定下了「燒烤酒吧」的合作計劃後,我和拉瑪就相互以「合夥人」稱呼了。這個稱呼讓我們這兩個小掌櫃頗有成就感,讓我們感覺自己真的在經商方面脫離了家族產業的傳統,有了自己的創造,同時,這個稱呼也大大拉近了我們兩個的距離。這個時候,連弗萊德他們都不怎麼喊我們的名字了,他們直接稱呼我們「老闆」,我們坦然接受了。

  「雷利,咱們換個位子。拉瑪老闆睡覺的時候老磨牙,我怕他餓急了把給吃了。」羅爾裝模作樣地開著玩笑,引得我們忍不住哈哈大笑。

  「說起來,我今天問卡爾森,如果在人數相當的情況下,我們和溫斯頓人正面交鋒會怎麼樣?」雷利忽然想起了什麼。

  「他怎麼說?」

  「他說在溫斯頓人的鐵甲重騎兵面前,我們就像是一個裸體美女被扔到了色狼堆裡,要多危險就有多危險了。」

  「他就不能用個好點的比喻麼?」

  「我覺得這個比喻就挺好,裸體美女啊,嘖嘖……」雷利說著就忍不住流下了口水。

  「這個敗類!離我們遠點!」

  「打他……」

  「算我一份!」

  「嗷……救命啊……」雖然戰爭臨近,但從沒經歷過戰場的年輕人們絲毫也沒有感到緊張。

  或許必須踩著屍骨才會畏懼死亡吧,這是不久之後我才明白的道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14:16

第一卷:雛鷹 第九章 死去的合夥人

  雖然連續保持了六天的高速行軍,周圍其他小隊的不少士兵都已經疲憊不堪,甚至連一些老兵都沒有了趾高氣揚的勁頭。但這對於經過了卡爾森地獄般長跑折磨的我們來說,卻是輕而易舉。當拉瑪邊吃著晚飯邊跟我們說:「我剛活動開,就休息了。」的時候,癱坐在一邊的其他士兵憤恨不已地看著他,似乎都在琢磨著找個機會把這個挺能走的胖子拆開來研究研究,看看他體內有什麼與眾不同的構造。

  弗萊德仍然在研究著不時傳來的敵軍情報:根據現有的情報顯示,深入境內的溫斯頓軍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移動著,今天襲擊了東側的一座城堡,明天又出現在西部村莊徵糧,雖然由於人數不多,無法給整個局勢帶來致命的影響,但卻給人們的心中播下了恐慌的種子。一時間,似乎德蘭麥亞整個北部高原四處都流竄著溫斯頓人的鐵甲騎兵,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來了多少人,也沒有人知道他們下一步究竟想幹什麼。想必,這種混亂的局面也使德蘭麥亞統帥部的高官們頭疼無比,無法準確找到突入腹地的敵人主力,順利實施鐵壁合圍的計劃吧。

  另外,提特洛城依舊每天三次與我們保持著聯繫:城下的敵人每天按時列隊謾罵騷擾,努力想引守軍出城應戰,並也曾發起過小規模的偷襲,但並沒有什麼具有實質威脅的攻擊舉動,完全不知滅頂之災即將臨頭。

  因為無法順利整理出這些零碎的消息背後的軍事意圖,我們的「國王」弗萊德先生無比苦惱。他總覺得整個戰局背後隱藏著難以言說的危機,但所作的一切推論都缺乏可靠的依據,因此,他只能試圖讓自己相信,溫斯頓西路軍的統帥是個沒什麼經驗的白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終於,我們結束了在一片曠野上的長途奔波,前方就是龍脊峽谷的入口。按照現在的速度,今天晚上就能穿過峽谷,在提特洛城下打溫斯頓人一個措手不及。

  正午的烈日直射在峽谷兩旁高聳的巨大巖石上,說不出的猙獰可怖,與陰暗不見天日的峽谷內部形成強烈反差,隱約透出一絲詭異陰邪的味道來。進入谷口之後,只見左側壁立千尺,高不可攀,遮擋住了原本應當射入谷內的陽光;而右側卻是一個陡坡,坡頂是一片樹林,坡上卻只有幾從灌木雜草,想必是因為峭壁遮擋住了陽光,樹木難以生得高大的緣故。

  我們在谷內曲曲折折走了一半,距離谷口怕也是有了兩、三千步的距離,初入谷時的好奇和警醒逐漸地放鬆下來。正是午後貪睡精神倦怠的時候,行軍中的士兵們感到了身體和精神兩方面的疲憊,精神漸漸恍惚起來。我也沒有了東張西望的性質,希望能夠早點走出這個地勢險要的所在。

  正在所有人都精神鬆懈鬆懈的時候,前方一陣轟隆隆的巨響,從兩側飛滾下來許多巨大的巖石和滾木,驚得走在前排的騎兵馬匹一陣嘶鳴,四散亂衝開去,原本整齊的隊伍頓時亂作一團。沒有回過神來的士兵們呆立當場,還沒有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一排排箭雨已經射了過來。

  「敵襲!散開!隱……」一個騎馬的軍官揮舞著手中的馬刀大聲呼叫著,還沒有喊完就被幾支箭當胸穿過,墜落馬下,在也發不出聲音來了。不過,驚恐的士兵們已經不用他的提醒,四處尋找著能夠隱藏身形的掩體。

  「合夥人,快跑!」我身邊的拉瑪大叫著向後衝出去,我想跟上,但是沒有。一支利箭從山坡上直穿進他的頭部。我聽見了頭骨碎裂的細小聲音,看見了這一生中對我來說最血腥最殘酷的畫面:

  拉瑪仰面倒在地上,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恐懼,面色灰白,兩眼外凸,透著死氣。箭頭從拉瑪頭部另一側穿了出來,兩側的創口處汩汩地淌著紅白混雜的粘稠液體——不要告訴我那是什麼。他一隻手向前伸著,彷彿是要抓住點什麼似的。

  他已經什麼都抓不住了。

  他已經死了。

  我的眼前一陣眩暈,頭腦裡一片空白,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想不出,看不見射來的弓箭,看不見從天而降的巖石,只覺得眼前發生的事情不現實。一個鮮活亂跳的生命,就在前一刻還在同你打趣說笑,立時就失去了生命,成為了一具毫無意義的軀體,這時候你會有什麼感覺?我可以告訴你,你什麼感覺都不會有,甚至連自己的生命都感覺不到。

  因為死亡來得太快了。

  「啊……」剎那之後,我聽見絕望驚恐的聲音從我自己的嘴裡發出來,然後感覺自己雙手抱住頭蹲在地上,緊閉上雙眼,渾身顫抖不止。一支支帶著風聲的勁箭從我耳畔掠過,隨便哪一支都能輕易地要了我的命。可是我不能動,一步也不能動。一種叫恐懼的東西牢牢抓住了我,讓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傑夫!」是誰?誰在喊我?我不敢睜眼,我真的害怕看見那血淋淋的場面。

  「傑夫!!」那個聲音越來越大了,接著我感到有人把我撲倒,摟著我接連打了好幾個滾,然後我感到我已經靠在山壁上了。

  「傑夫,你沒事吧!」我終於睜開眼,是弗萊德,他蹲在我身旁,用左手的盾牌護住我們兩個。在剛才我蹲下的地方倒著一匹死馬,它的主人就死在它的邊上。

  我嘴唇打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靠搖頭來表達我的意思。拉瑪的死給我的衝擊太大了。

  「第二小隊注意,照我的樣子作!」卡爾森的喊聲從我頭頂傳來。我努力抬頭去看,看見他背靠懸崖橫躺著,全身盡力蜷縮,減少受到攻擊的面積,把盾牌擋在頭臉前面遮擋山坡上射來的箭支。

  「別露出頭來!」卡爾森大吼著。

  這個時候,驚怖漸去,求生的願望讓我恢復了理智。我和弗萊德忙盡力蜷縮起身體靠著懸崖擺出同樣的姿勢,在我們頭上腳下,尚且倖存的第二小隊士兵們也都依樣躲藏起來。

  沒過多久,我們就發現了這樣做的好處:因為緊貼著山崖,而山崖上的敵人很少會向正下方射擊,就連滾木和擂石也都劃過一個小小的拋物線落在我們身前,所以我們只需要防禦來自山坡上的攻擊即可,而緊縮身體舉高盾牌大大減少了我們中箭的危險。

  其實,連盾牌都是多餘的。在我們身前,驚恐中來回亂竄的戰友和馬匹已經替我們遮擋住了絕大部分的弓箭,形成我們天然的盾牌。

  「難怪他總能逃生,『背影』卡爾森果然有豐富的保命經驗啊。」逐漸安定下來的我忽然有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

  混亂中的士兵不顧一切地向後跑去,根本不聽軍官的召喚和指揮,沒個人都在搶奪著狹小的出口。已經沒有人還能控制這群烏合之眾了,這支有一半新兵從沒上過戰場、只接受過砍木樁訓練的軍隊徹底喪失了戰鬥序列,甚至沒有人知道溫斯頓人的軍裝是什麼樣子的。即便還有一些有經驗的老兵願意抵抗,也無法阻攔如潮水一般向後湧來的自己人。終於,有人向自己的戰友揮舞短劍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騎兵們縱馬飛速向後逃竄,根本不理睬被戰馬撞倒和踐踏的友軍,那些剛才還步調一致向前進發的士兵們轉眼就把彼此當成了妨礙自己保全性命的死敵,發瘋一樣相互砍殺,地上漸漸出現了被砍斷在自己人劍下的斷臂殘肢。許多新兵被這眼前瘋狂的景象嚇得崩潰了,又哭又笑地癱坐在地上,轉眼又變成了一具死屍。

  在戰場上,弱者的生命,就是如此的卑賤,誰也不知道下一刻自己是否還活著。

  「混蛋,這些溫斯頓人是從什麼地方跑出來的。」一個失去了馬匹的騎兵躲在巖石後面叫罵著,看他的服色,應該是個相當級別的軍官。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的話,面前的敵人就像是從地地下冒出來的惡魔,用他們手中的武器吞噬著我們的生命。

  「他們不該在這裡!」這個軍官終於中箭了,臨死前,他不甘心地呼喊著,對自己的死亡十分費解。按照他的想法,他原本應當是在一馬平川上衝鋒陷陣手刃敵人的光榮戰士。而不是在血污裡瀕死的敗軍之將。總有些人不能夠理解,戰爭和殺戮從來都不是按照某一個人的願望進行的。而偏偏這些人多半身居高位,自大成性,他們的一點點偏差,往往會斷送一支軍隊、一個國家甚至一個民族的未來。

  「聽我口令,等我喊『跑』,就全體向入口跑,不許轉臉,不許低頭,只許向前看,可以向任何阻擋你們的物體揮劍!」卡爾森的聲音從周圍絕望的號叫中傳來,此刻帶給我們無比的鎮靜和安慰。

  身披皮甲、手持短劍的溫斯頓步兵出現在山坡上,殺聲震天地衝向我們這群敗軍,很快衝下了山坡。弓箭的勢頭開始放緩。

  「現在可以跑了嗎!」雷利大聲喊。

  「再等等!!」卡爾森堅定地制止了我們。

  果然,在他們下到谷底之前,弓箭驟急。許多剛才被誘出掩體的人被突然這突然加劇的箭雨斷送了性命。

  「跑!!」溫斯頓人步兵接近谷底,弓箭完全停歇下來的一刻,卡爾森救命的命令終於傳出來。十幾個年輕的士兵忽然從角落中跳起,以超越常人的速度衝了出來。

  「跑」對於我們來說,是一個特殊的命令。近半年來養成的習慣讓我們聽到這個字後反射性地向前猛衝,無論身體多麼疲憊,無論精神多麼恐懼,無論身處什麼樣的環境,跑,必須跑,必須盡全力去跑,因為身後就是惡魔,就算是死,也絕不能死在他的手裡。

  我已經看不見死狀悲慘的戰友們了,也沒有把那一個個身高馬大衝向我們的溫斯頓人放在眼裡。在奔跑中的我們看來,身後那個揮舞著短劍高聲咒罵我們十八輩祖宗的小隊長卡爾森才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連死亡都沒有他的咒罵來得殘暴。

  我忽然覺得,條件反射是個好東西。

  跑在前面的戰友開始與敵人接觸,邊跑邊揮劍攻擊的訓練起到了良好的作用,普通的攻擊在高速衝擊的助力下變得犀利無比,幾個溫斯頓士兵受傷退開了。

  這是這場戰爭中第一批受傷的溫斯頓人。

  也有人被攔了下來,停住了腳步。面對已經習慣了戰爭的敵國士兵,他們生存的機會非常渺茫。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高大的溫斯頓士兵高叫著向我迎面衝來。

  這是我生命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敵人,這個面目猙獰的禿子決定著我的生死。

  沒有思考,沒有意識,只是習慣性地衝擊、拔劍、揮舞、逃命……

  腳下濺起攙雜著鮮血的塵土。

  在我開始戰鬥的一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14:54

第二卷:遊兵 第十章 第一條人命

  我衝向面前高大的敵人,還沒有來得及揮出手中的武器,對方的攻擊就已經迎面襲來。長劍裹脅著呼嘯的風聲向我的頭頂狠狠劈下,面前這個溫斯頓士兵臉上帶著猙獰的笑意,在他眼裡,我大概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我下意識地用左手的盾牌擋住了他的攻擊,巨大的力量從左手腕上傳來,震得我整個左半身都一陣發麻,接連想後退了幾步。盾牌中間深深凹陷下去,完全無力再抵禦第二次這樣的攻擊了。

  我的對手低估了我前衝的勁道,也是全身一震,右手已經難以自如揮舞了。即便如此,他仍然凶悍異常地向我衝來,展開了第二次進攻。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慌忙把左手的盾牌當頭向他扔了過去。盾牌直飛向他的臉,他只能暫時緩住腳步,伸出左手,擋開飛盾。

  這個動作要了他的命。

  我並沒有向他預料的那樣,扔出盾牌後轉身逃跑,而是在扔盾牌的同時向前猛衝,雙手握劍向他的小腹刺去。這並不是因為勇敢,只是在絕望關頭完全無意識的垂死反抗而已。

  當他撥開飛盾,終於看清我的動作,想要進行防禦時,已經來不及了。

  下一個瞬間,我的劍深深扎進他的小腹。

  利器刺入人體的感覺,讓我想起了用餐刀切割烤乳豬的感覺,既滑又韌,穿過皮膚的阻力後,順著劍刃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肚子裡內臟的蠕動。整個感覺像是撕裂皮革,只要你撕出第一個裂口,然後就可以把一張堅韌的皮革輕易地剖成兩半,整個過程順理成章,還帶著某種奇異的刺激。

  這種刺激,你必須親手殺一個人才能瞭解。

  我的對手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肚子上的短劍,又看了看我。他的目光彷彿一團過度燃燒的火焰,痛苦又灼熱。這樣的目光讓我害怕,我打了個寒戰,抽出了我的武器。

  一截紅紅的東西隨著我的劍一起湧出了他的肚子,越湧越長,幾乎下垂到地面。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人的腸子。

  他倒在地上,目光中的火焰漸漸熄滅了。我恍惚失神地跨過他的屍體,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思維,連殺人後的反胃噁心都沒有感覺到,漫無目的地向繼續向前跑。道路和人影在我眼前晃動,一切彷彿已經靜止,而光影又似乎是在不住流動著。我的奔跑已經失去了目的,只是一種無意識的雙腿交替動作而已。

  一聲大喝讓我回過神來,不知什麼時候衝到面前的兩個敵人已經向我舉起了他們的武器。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興起抵禦的意識,或許是我根本就放棄了生存的願望,這短短的一下午給了我太多的刺激,反而讓我覺得我的死亡不過是這千千萬萬死亡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了。

  我終於還是沒死,當那兩個溫斯頓士兵倒下後,我看見卡爾森高大的身軀出現在面前。

  「混蛋,你想死嗎!!」他一巴掌打在我的臉上,不停地咆哮:「小混蛋,嚇傻了?給我跑!跑!!跑!!!」

  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惡魔一樣的指揮官更能讓我清醒的了。我跟在他後面逃竄起來,想起剛才我已經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頓時背後涼颼颼的。

  這個時候的卡爾森已經完全不是在軍營中看見的那付總也睡不醒的死樣子了,也不再是跟在我們像狼狗一樣追趕我們的催命鬼。在這裡,他不催命,而是直接收割生命。擋在前面的敵人被他一一斬殺,而他的腳步卻幾乎連短促地停頓都未曾出現過。對手的血跡塗噴得他滿臉都是,甚至連牙齒都被染成了紅色。他就像一個嗜血的惡魔,正在開闢著一條人肉堆積的道路。

  我忽然困惑:人們喊他「背影」,難道是因為他面前的敵人都被殺死了?

  終於,廝殺聲和士兵們臨終前的悲鳴被我們拋在了後面,地上不再出現破碎的斷肢和人的內臟,鮮血已經不再一灘灘堆積,而是成線條狀排列,向前延伸,指示著受傷的士兵逃逸的方向。

  我和卡爾森仍舊在向前跑,這個時候每個人都願意離那個血腥殺戮的修羅地獄遠一點、再遠一點。而且我們不敢保證溫斯頓人是否會跟在我們屁股後面追殺出來。

  我們的速度很快,超過了一個又一個逃離戰場的士兵。我平生第一次感覺對卡爾森的欽佩和尊敬:他制定的嚴苛的跑步訓練方式救了我的命,而且,或許也救了大多數小隊隊員的命;在剛才那個混亂的場面中,只有他有效地組織和控制住了自己的部下,在其他指揮官只知道喊著「冷靜」、「隱蔽」這樣全無意義的話的時候,他下達的命令準確又具體,並且以自己的行動現場教導;他殺敵的本領已經遠遠超越了那些平時常常譏笑他的那些同儕,甚至可以在亂軍中救出一個被嚇傻了的部下。

  雖然我對打仗一竅不通,但我已經知道,這個男人並不簡單。

  「混小子,我比你快!」他回過頭來,向我作了個挑釁的手勢。

  這個老混蛋,剛才對於他的正面評價全部作廢。

  我的好勝心被挑動起來,緊跑兩步超到了他前面。居然敢看不起我,這塊恨不能爛在床上的人形蘑菇。

  緊接著他嗷嗷叫喊著又超到了我前面。

  我繼續返超。

  他搶佔內道。

  我多次試圖超越,被他惡劣的連續甩尾動作阻擋在後面。

  ……

  幸虧他挑起了競爭,我真的全心全意投入到這次小小的競賽中去了,沒有再想起拉瑪的慘死、第一次親手殺人經歷、蠕動的腸子、迸裂的腦漿、散發著甜甜腥氣的鮮血和哭叫的人群。如果這個時候想到這些,我恐怕連一步也邁不出去。或許他是故意的吧,這個粗獷豪邁、懶惰變態的軍官。

  原本體力充沛的卡爾森可以輕易地超越我,可剛才衝出包圍時他消耗在戰鬥上的力氣比我大得多,因此此時我大致可以與他跑得並駕齊驅。正當我們把彼此當作唯一的對手,想盡辦法相互追逐的時候……

  「啊~~~~~~~~~」一聲前所未有的尖利叫聲從身後傳來,刺得我的耳鼓嗡嗡作響。緊接著,一個未穿盔甲的身影從我們身旁閃出,後來居上成為排頭兵。

  這個突然出現的人影穿著一件白色長袍,袍子的下擺已經在腰間打上了死結,露出兩條健碩光亮的大腿。他的右手抓著一頂尖頂的法師帽子,上面還插了一根鵝毛,左手上戴著個造型古怪的手套,身材瘦長,一頭散亂的銀色長髮在背後晃動,很是惹眼。從奔跑的姿勢和身材上來看,這個人相當年輕。

  我吃了一驚:他居然是個魔法師。

  和各各宗教神殿的僧侶不同,魔法師並不需要經過神靈的特別祝福就可以通過誦讀咒語調動某種魔法元素,從而產生奇跡般的力量。一般來說,宗教僧侶認為這種超自然的力量是只有神才能享有的,人必須再神明的許可下獲得這種力量,因此對魔法師非常排斥。雖然各個神殿的宗教信仰不同,但他們對於魔法師的反感卻是難得的一致,而這些宗教在大陸各個人類國家中享有很大的權利,因此,魔法師並不多見。另外,這些穿著長袍整天神經兮兮的傢伙總給人一種難以信任的神秘感,平時也不會很討人喜歡。

  基於以上的原因,德蘭麥亞的軍隊中並沒有魔法師的編制。但有些任務確實需要這些能夠使用神秘力量的古怪人類來完成,所以軍隊中經常半公開地僱傭魔法師參加戰鬥。對於這種情況,神殿也就多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很顯然,眼前這個疲於奔命的年輕人就是這樣一個僱傭法師。

  原本我們以為,憑一個步兵強健的體格和長期艱苦鍛煉,跑步超越一個孱弱的魔法師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可是,我們錯了。

  這個年輕的銀髮魔法師簡直就是一隻投錯了人胎的兔子,徹底顛覆了我們心目中魔法師莊嚴神秘的形象。他的兩條大白腿在我的眼前以極高的頻率晃動著,充分展示著主人健康強韌的體格。最重要的是,比起他身上柔軟的長袍,步兵盔甲實在是一個沉重的負擔,讓我們無法在自己最擅長的體育項目中充分發揮。

  即便如此,經過了長期訓練的我和訓練的執行人卡爾森依舊佔據著長跑的身體素質優勢。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努力追趕,終於漸漸拉近了與這個年輕法師之間的距離。正當我們要使用彎道超越技術挽回身為士兵的尊嚴時,年輕的法師上氣不接下氣地發出了幾個古怪的音節,緊接著又尖叫著像剛撲下山崗的獵豹一般直竄出去,再次把我們拋在了後面。

  「加速魔法!」我和卡爾森對望了一眼,都流露出對這個違反運動精神的年輕法師的強烈鄙視。一種被欺騙和戲弄了的感覺升起在我的心裡,讓我將憤怒的感情轉化成奔跑的能量,將這個銀髮的法師當成了又一個對手。

  這個時候,我真的已經不太記得為什麼要如此拚命地奔跑了,他和卡爾森已經成功地轉移了我的注意力,讓我將戰場、屍體、血腥的殺戮與死亡的威脅遠遠拋在腦後,以極高的速度順利脫離了那個死亡地帶。

  就在這樣無意識地你追我趕的過程中,峽谷的出口出現在我們面前。身後早已聽不見喊殺聲和慘叫聲,甚至,連傷兵的影子也漸漸少了。正當我們以谷口的影子為重點線最後衝刺的時候,兩隻手臂有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然後我聽見了一聲熱情又欣喜的叫聲:

  「傑夫,你還活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20:06

第二卷:遊兵 第十一章 劫後餘生

  抱住我的人是弗萊德,他現在滿臉血污,原本白皙的面龐上佈滿了或灰或紅的污垢,雖然看上去精神萎靡不振,但兩隻眼睛裡散發出難以遏止的欣慰和喜悅。他的兩隻手不知是因為戰場上的恐懼還是看見我的激動,竟在微微地發抖。

  「我剛跑出來,一轉眼就看不見你了。我在這裡等了好久,看見不少人都跑出來了,就是等不到你,我還以為你……你……」弗萊德忽然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

  我看見達克拉正攤坐在一邊,兩眼無神地直視前方,口中唸唸有詞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羅迪克緊擁著傑拉德的屍體,正在小聲地哭泣,雷利精神崩潰地癡癡笑著,邊笑邊無目的地晃來晃去,全不知道口水已經浸濕了衣襟,平時最膽小的羅爾這個時候出奇地鎮靜,不停地擦拭著手裡的短劍,短劍已經光如新,可他還是擦個不停,邊擦變說著:「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看見這個景象,我忽然觸電一樣想起了剛剛發生的一切,利箭穿過頭顱、腦漿攙雜著鮮血迸射、拉瑪死時灰白恐懼的表情、流出身體的腸子……忽然感到一陣噁心,好像有一隻手正在撕扯著我的胃,試圖把裡面的東西一點一點地往食道口擠出來。

  「嘔……」我一把推開弗萊德,對著山壁劇烈地嘔吐起來。身上的血腥味刺激著我的嗅覺,使這種噁心的感覺越發難以遏止,讓我狠不能把胃吐出來,或者直接把胃拿出來,洗乾淨了再放回去。

  「弗萊德,出來了幾個人。」卡爾森喘息稍定,掃了兩眼逃出來的部下問。

  「報告長官,連我在內共同有十二……」弗萊德看了我一眼,「不,是十三人逃出峽谷,除傑拉德外全部生還。除了我們,其他人已經離開了。」

  「你為什麼不走?」

  「因為他們需要照顧……」弗萊德看著四周被嚇得崩潰了的士兵們回答說,「而且,我的朋友還沒有出來。」他又補充了一句,正在嘔吐的我全身一震,我知道,這個「朋友」指的就是我。

  我再次看了看這個英俊的年輕士兵,他在自己人的鐵蹄下救了我的命,並且即使在身處險境時仍然惦記著我的生死,在戰場的邊緣仍然願意冒著生命危險等待我的消息。看著他平靜又堅定的表情,我知道,如果我最終沒有出來,他真的會再轉身衝入山谷尋找我的消息,甚至是我的屍體,哪怕他要面對的,是一群最擅長製造血腥殺戮的殺人機器。

  他是我的朋友啊。

  我停止了嘔吐,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忍不住淚流滿面。

  「白癡!」卡爾森大喝道,「如果溫斯頓人真的衝了出來,你一個人能幹什麼?能救了他們嗎?能救回你的朋友嗎?給我記住了,命是用來逃的,逃命,就是要逃得越遠越好,知道了嗎!」

  「是,長官!」弗萊德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回應。

  「好的,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副官。我不在的時候,你行使指揮權。」

  「下面該幹什麼?」一個溫和陌生的聲音響起,這時我才想起身邊還有那個和我們跑了一路的年輕魔法師。他已經整理好了自己破舊的法師長袍,戴上了帽子,站到了我們身邊。這時候我才有機會仔細地觀察一下他:

  這個法師大約和我差不多的年紀,剛才劇烈的活動讓他的面色略顯蒼白。他身上長袍的邊緣已經磨損了不少,並且沾染著鮮血和泥土,不過仍然透出一種神秘的感覺。他長得相當英俊,但與弗萊德的英俊有著很大差別。他沒有弗萊德的冷峻高傲,讓人感覺親切平和,神色間流露出友善的溫暖。尤其是現在,與剛才逃亡時驚聲尖叫的模樣大不相同,更添了幾分儒雅的氣質。

  「我叫普瓦洛,是被軍隊僱傭的法師。我想我們現在應該盡快離開這裡,我可不可以暫時跟你們在一起?」真難想像他的聲音如此動聽。剛才念加速咒語逃跑的時候他的聲音並不比一隻割斷了喉嚨的雞更動聽。

  小隊再一次出發了。剛脫離殘酷戰場的士兵們多少都有一點神經質,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大家忍不住尖叫起來。集合這樣的一支隊伍花了卡爾森不少工夫:他用一陣響亮的耳光把處在崩潰邊緣的達克拉、雷利打醒,然後努力用溫和的語氣告訴平生第一次殺人的羅爾幹了一件多麼正確和值得高興的事,最後扛起了傑拉德的屍體,對羅迪克說了句「不要丟你兄弟的人」。就這樣,我們離開了龍脊峽谷,開始了我們的逃亡之路。

  是役,德蘭麥亞帝國第七軍團在龍脊峽谷遭到溫斯頓帝國軍南征西路軍隊的伏擊,全軍一萬餘人只有不到四百人生還,可以稱得上是全軍覆沒。而溫斯頓軍傷亡不足一千,贏得了全線戰爭的第一場決定性戰役。

  戰後,龍脊峽谷內屍橫遍野,流血漂櫓,大群烏鴉在谷中盤旋三個月未曾離去,因此留下了「血谷」的凶名。據說,直到多年以後,下雨時谷中的積水仍是隱隱發紅,並透出強烈的血腥氣。

  這時的我們,並不知道自己的生還有多麼幸運。我們呆呆圍坐在火堆旁,望著燃燒的篝火,默默無語。

  「他們……會不會再追過來?我們在這裡安全嗎?」羅爾打破了沉默,他的話也道破了我們內心深處的不安。

  「他們剛打了一場大勝仗,不會連夜追趕逃兵的。」卡爾森躺在一邊說。這個時候,沒有任何人對他的懶惰表現不滿了,畢竟這個以逃亡著稱、被稱作「背影」的男人救了我們的命。

  「對,他們不會追過來的。而且,就算再過幾天,他們也不會追過來的。他們有更大的目標。」弗萊德終於打破了沉默,看上去,他像是想通了什麼。

  「你們想過沒有?溫斯頓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還有,既然他們早早在那裡設下了埋伏,為什麼不用更好的方法來攻擊我們?如果他們使用火攻而不是普通的弓箭,甚至不用損失一兵一卒就可以讓我們全軍覆沒。他們為什麼不這麼幹?」

  我心裡一陣發寒。弗萊德說的對,如果他們事先在地下埋藏易燃的火油,只需要一個小小的火星,我們可能已經被燒成灰燼了,這的確是個陰險無比的好辦法,幸虧他們沒這麼做。

  「因為我們並不重要,他們想要的是提特洛城,從一開始就是。」

  「分兵,不過是做個樣子,溫斯頓人的主力一出龍脊峽谷就翻上了龍脊山,早早設好了埋伏。而我們收到的西部腹地遭到襲擊的消息應該全部都是小股的疑兵,他們只襲擊弱小的村落,從不做任何停留,神出鬼沒,一是為了迷惑我們的視線,二是讓國內的兵力疲於奔命,無力全線增援提特洛城。他們一早就料到我們想包圍全殲西路的敵軍,肯定會派出一支部隊盡快支援提特洛,他們要等的就是那支並不是很強的增援部隊,也就是我們。」

  「再仔細想想,我們一路走過來,起碼經過了六處能夠設伏的危險地帶,為什麼他們偏偏選擇了距提特洛最近的這裡?因為他們要我們與城堡保持聯繫直到最後一刻,他們絕不能讓城裡的守軍知道我們已經被全殲,儘管這樣要冒著被我們和守軍夾擊的危險。同樣,他們不能使用火攻,因為火焰和煙氣也會驚動只有不到半天路程的城堡,讓守軍做好準備。」

  「所以,他們使用損失比較大的方式攻擊我們,並在來路上留出了一個逃命的路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峽谷的另一端一定重重設伏,他們絕不能允許任何人比他們先到提特洛。」

  「為什麼呢?」達克拉摸著腦袋問。弗萊德的說明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太深奧了一點。

  「這是最關鍵的地方,他們要假扮增援的軍隊進入城堡,我們的軍服是打開提特洛城的鑰匙。」

  「那就是說提特洛現在很危險?」軍官家庭的教育讓羅迪克充滿了身為軍人的責任感,「我們應該盡快通知他們……」

  「已經來不及了,現在提特洛應該已經陷落了。」弗萊德歎了口氣,輕聲地說。

  「我不相信,我要去看看。萬一守軍沒上當,我們還有時間求援……」羅迪克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一萬多人啊,死得那麼慘,就白死了啊,傑拉德,拉瑪……我們不能什麼也不幹啊。」

  沒有人說話,即使是新兵,我們也很清楚,弗萊德說的是對的,提特洛肯定已經失守了。可是那麼多鮮活的戰友們一個個慘死在我們身旁,我們卻什麼也做不了,這種無力的悲傷令人難以正視事實。

  「你說的對,」半晌,卡爾森說,「應該有人去探探消息。」

  「好,我這就去。」羅迪克站起來就要走。

  「只有你不行,」卡爾森大聲說,「你的兄弟剛死,這樣貿然過去,很難保證不會一時衝動去送死。我需要一個能回來的哨兵,不要一個去送死的白癡。」

  他看了看我們這群稚氣未脫的新兵,疲憊地笑了笑說:「應該是我去。」

  「不,長官,應該是我去。」弗萊德站了起來,「如果您走了,出了意外誰能帶領我們離開?誰熟悉這一帶的環境?誰有野外求生的經驗?我是您的副官,打探消息回來報告是我的職責。而且,我也想去證實我的推測。」

  卡爾森看著弗萊德,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終於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吧。」

  看著弗萊德高瘦的身影我卡爾森的表情,一股熱浪忽然湧過我的心頭。「我也去,長官。」 我說,「多幾個人去,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可以保證消息送到。」

  弗萊德看了看我,想說什麼,可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

  「魔法師先生,」卡爾森默許了我的提議,把縮在一邊的普瓦洛喊了過來,「您是個傭兵,是除我之外唯一有過戰鬥經驗的人。我希望您能幫住這兩個士兵去探聽一下消息。」

  「啊,我,我很希望能夠幫助您,可在今天的戰鬥中我的魔法消耗得太多,現在什麼忙也幫不上……」年輕的法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忐忑不安地回答。

  「原來是這樣啊,那麼我認為我沒有必要帶著一個什麼忙也幫不上的人逃命啊,而且,為了保密起見……」卡爾森吹鬍子瞪眼睛地擺出一付嚇人的模樣,別有用心地把玩著手裡的短劍。

  「咳咳,但是嘛,我依然希望能夠盡我的能力去幫助他們,畢竟,這事關傭軍的責任和榮譽。」普瓦洛的臉刷地一下全白了,連忙改口。

  「那就麻煩您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20:37

第二卷:遊兵 第十二章 戰士的最後一刻

  三個年輕人行走在崎嶇的山路間,向提特洛城蹣跚走去。

  「你不該來的,傑夫。」

  「我必須來,我總得做些什麼,否則我……我覺得對不起拉瑪。而且……」

  「什麼?」

  「我不能讓朋友一個人冒險。」

  「傑夫……」

  「你們都有來的理由,可是為什麼我也要來冒這個風險啊!」普瓦洛換上了一身緊身衣服,跟在我和弗萊德後面,絲毫看不出一個魔法師的驕傲和矜持。

  「我覺得也是,卡爾森讓你來幫助我們,可到現在我還沒看出來你能幫我們什麼。」我和普瓦洛鬥了一路的嘴了。

  「我……怎麼說我也是個法師,你這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列兵怎麼能如此侮辱一個有知識的賢者?」魔法師的榮譽感在普瓦洛身上稍稍發揮了一點作用。

  「嗷嗷叫著逃跑的時候也沒看出來你是個什麼賢者。」我繼續挖苦他。

  「第一,生死關頭能夠明智地選擇生路,這也是一種賢能;第二,我什麼時候『嗷嗷』叫來著。」

  「那你是怎麼叫的?」

  「我是『喔喔』的叫……不對,我沒叫過。」誰說魔法師都是聰明人的。

  「是德蘭麥亞的士兵嗎……」

  「我才不是士兵呢,我是個魔法師……啊,有鬼啊……」

  附近一個草叢裡,隱約傳來沙啞的呻吟聲,在這四處無人的山間顯得格外陰森。當我意識到這應該是個活人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和年輕的法師抱在一起發抖。

  「你是誰?」弗萊德拔出劍指向草叢問。

  「果然是德蘭麥亞士兵啊,我終於……終於等到了。」一個高大的影子從草叢裡滾出來,身上穿著德蘭麥亞的騎兵盔甲。是我們的傷兵。

  「埃奇威爾先生!」弗萊德一聲驚呼,忙扶起受傷的埃奇威爾,把他攙扶到樹下靠著。

  「原來是你,年輕人,啊,還有你。」埃奇威爾不知道那裡受了重傷,腰部以下的盔甲幾乎都染成了紅色,肩上還插著一支箭,血流不止。

  「您這是怎麼了,先生。」我一邊掏出水壺一邊問。

  原來,埃奇威爾在全軍受伏之後沒有忙著向後退卻,而是帶領部下衝上了山坡,嘗試著衝出伏擊圈向提特洛城求援。可溫斯頓人把整個出口全部堵死了,埃奇威爾他們根本沒有突圍出去的可能。在經過一番頑強的抵抗之後,他的手下全部戰死,只有他在斬殺數名敵軍之後衝入山間叢林中。看著他身上的傷痕,我們可以想像當時場面的慘烈。即便身受重傷,他仍然沒有放棄希望,甚至試圖爬下近兩百步的山崖山崖,下到提特洛城報警。用他的話說,即便是摔死在城裡,如果能讓守軍發現後提高警惕,那也值得。

  可連番的激戰讓他受傷不輕,他在能看到提特洛城的一個山坡上昏了過去。等他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正好看見一隊穿著德蘭麥亞軍裝的殘兵進城求援,報告說第七軍團受到伏擊,需要城內守軍增援。待一部守軍出城進入峽谷之後,城內突然著火,城門吊橋也放了下來,山谷中衝出大量的溫斯頓人,和城外駐紮的敵軍迅速地衝入了城堡。失去城門護衛、內外受敵的守軍很快就敗下陣來,號稱大陸「龍峰之壁障」的提特洛城在短短一夜之間就易手了。

  弗萊德是對的,提特洛城陷落了,而且連陷落的方式都被他料得半點不差。他或許是德蘭麥亞軍中第一個瞭解了溫斯頓人意圖的人,即便如此,也沒有人能夠扭轉我們在這場戰爭中的慘敗局面。

  「我們帶您回去,先生。」弗萊德說。

  「不用了,年輕人,我不成了。」埃奇威爾搖著頭說,「看見你們沒死,我……我很高興。我強撐著不死,就是希望能把消息傳出去,現在……值得啦。」

  他解下了自己的佩刀,交到弗萊德手中:「這把墨影陪了我十幾年了,送給你也算物有所值。年輕人,第一次看見你我就覺得……覺得你很像我。好好用它,別……別給它丟臉。」

  「是,先生。」弗萊德接過墨影刀,強忍著眼淚回答。

  埃奇威爾接著說:「幫我……把頭盔帶上。」

  我忙把頭盔戴在他頭上,生怕戴歪了,輕輕地左右調整著。

  他掙扎著倚著樹站起來,輕聲地說了句什麼,然後就永遠地垂下了頭。我和弗萊德這個時候已經是淚流滿面。

  「他和那些死在戰場上的人不一樣,」普瓦洛低聲說,「他死得不遺憾,我能感覺得到。」我們並不知道,普瓦洛的話是有根據的。

  我們離開了。在我們身後,是個偉大戰士的軀體。我們彼此並不熟悉,但這個人在短短兩次的會面中給兩個少年士兵展現了一個戰士的高尚品格。公正、盡職、忠誠、友善,甚至面對死亡都沒有恐懼,走得那麼從容又那麼矜持。

  他是第一個向我致敬的貴族,但在那之前,無數人已經向他致敬了無數次。

  他留下了一具直立的軀殼,在人人敬畏的死亡面前,他表現得如此高傲,像險峻的巖石,連山間的罡風都不能動搖分毫。

  死得不遺憾,也許吧,我想。這個人在兩個少年心中撒下了戰士精神的種子,誰知道在此之前,他將多少個未經世事的懵懂少年,變成了馳騁疆場的英勇戰士。

  他最後說的話是:我的朋友,我來了。

  這個高貴的騎士有著一個怎樣的過去?他口中的朋友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和他的朋友之間發生過我們難以想像的感人故事。

  ……

  回去的路上,我仍沉浸在對埃奇威深深的緬懷中,沒了和普瓦洛鬥嘴的精神。弗萊德也沒精打采地走在前面,更是一句話也不說。眼看天邊隱約透出些亮光,我們馬上就要下到山底,再穿過一個岔道就可以回到營地了。

  可就在這這個岔道,我們遇到了預料之外的麻煩:

  一個新的崗哨出現在岔道口上,幾個高大的溫斯頓士兵正忙著擺設柵欄、安置營帳。這個位置不僅是監視大路動靜的最佳位置,也封住了山林通往大路的唯一出口。

  「好快啊,周密的安排。」弗萊德低聲歎息著,為敵軍的迅速行動讚歎不已。

  「這不是你稱讚對手的時候。想想辦法,我們得盡快回去。」

  「四個士兵在安帳篷,應該還有一個小隊指揮官,讓我看看……哦,在那呢。」順著弗萊德的目光,我看見正倒在一棵樹下乘涼的溫斯頓軍官。

  「只有五個人,普瓦洛,掩護。」

  正在我琢磨弗萊德說「只有五個人」是什麼意思的時候,他已經抽出刀衝了出去,把驚愕的我留在後面。五名溫斯頓士兵手忙腳亂地扔下手裡的工具,剛把武器拿出來,弗萊德就已經衝到了跟前。

  借疾衝之勢,弗萊德一刀橫劈向打頭的士兵。他下意識地一擋,刀劍相交之下,發出「嚓」的一聲輕響,只見一道烏影將對方的長劍攔腰斬斷,直襲向那個士兵的胸膛。一道鮮血從胸腔中迸發出來,那個高大的士兵倒在地上,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還死死盯著手中的斷劍,一臉的難以置信。

  好快的刀。

  弗萊德對這把「墨影」的鋒利程度同樣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他盯著地上的屍體楞了一楞才回過神來。和他一起回過神來的還有剛剛目睹戰友死亡全過程的另外四名溫斯頓士兵,戰友莫名其妙地死於一個少年之手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心理衝擊,他們緊張地一步步靠近弗萊德,卻沒有人敢搶先出手。

  這個時候,我已靠到弗萊德身側。

  終於,一把長劍迅速地刺向弗萊德,他橫刀一揮,什麼也沒碰到,長劍的主人及時地把它縮了回去。

  他們對弗萊德手中的那把古怪的黑刀十分忌憚。

  又是一把劍刺來,仍然迅速地縮了回去。

  又這樣試探了幾次,我們的敵人漸漸熟悉了相互的配合,一次次突擊著我們的防線。有時幾柄劍同時刺來,確實讓我們難以阻擋。幸虧他們顧慮「墨影」的威力,不敢全力猛攻。即便如此,我身上也已經中了兩劍,弗萊德的左臂也受了輕傷。

  「普瓦洛,你在幹什麼!」躲閃中,弗萊德大喊,「魔法掩護!」

  一陣古怪的聲音從一棵樹後傳了出來,繼而普瓦洛探出滿是銀髮的腦袋,對著戰況正激烈的戰團遙遙畫了一個圈。

  一道白光從他的手中射了出來,直奔向激鬥中的戰團。四個溫斯頓士兵見到有魔法襲來,都嚇得大驚失色,遠遠跳到一邊躲避。

  奇怪的是那道白光並沒有攻向我們身旁的敵兵,而是直奔向戰團中央的我和弗萊德。頃刻間,我們被白光籠罩了。正當我嚇得要大叫起來的時候,忽然間覺得沒有任何的不適,反而全身一輕,似乎身上的盔甲輕了不少。奇怪,這是什麼魔法?

  還是弗萊德識貨,他大罵:「普瓦洛,讓你掩護,你對我們用加速術幹什麼?你的攻擊魔法呢?」

  普瓦洛擠出了一個古怪的笑臉,說了一句讓人背過氣去的話:

  「我只會加速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21:09

第二卷:遊兵 第十三章 沒人願意死

  當普瓦洛只會加速術這個好消息傳來之後,我們的對手相視一笑,又重新圍上了我們。大概他們覺得四個人對付兩個乳臭未乾的新兵有失身份,而活捉一個魔法師的誘惑又十分吸引人,所以那個小隊長拋開了我們直衝向普瓦洛。

  普瓦洛尖叫一聲,扭頭就跑,轉眼就把追兵拋在身後。憑借他逃命的速度,我到不必太為他擔心。

  不是不必,我根本沒時間替他擔心。眼前這個三人組成的小型刺劍陣讓我手忙腳亂,疲於應付。

  忽然,耳邊傳來弗萊德的聲音:

  「拖住那個褐色頭髮的,千萬拖住!」

  是因為已經被眼前的險情嚇昏了頭腦,還是出於對弗萊德的絕對信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已經不顧一切地衝向那個褐色頭髮的溫斯頓士兵,揮劍向他砍去。

  我忽然放棄了格擋而主動進攻讓他一時難以適應,他被迫打亂了揮劍的節奏轉攻為守。恍惚間我只看見自己的短劍以極高的速度向面前的敵人揮下,雖然動作拙劣不堪,但也帶著失去了理智的瘋狂,讓他不得不屈辱地防禦。雖然沒有打開任何局面,但我的確完成了拖住對手的任務。

  我沒有打開局面,可弗萊德那邊發生了變化。

  他被兩個士兵一左一右地圍著,當一個士兵揮劍刺向他的時候,他抬了抬手中的刀。

  這是個假動作,他沒有出刀格擋,如果這時候這個士兵依舊保持著突刺的狀態向他攻擊的話,一定能把他插個對穿。

  他賭的就是對手畏懼他的武器。

  他贏了。

  那個士兵迅速縮回了他的長劍,在弗萊德的另一側,另一個士兵剛開始攻擊。

  弗萊德動了。他直衝想第一個士兵,速度幾乎比正在回縮的長劍還快,彷彿他全身衝擊的速度比別人收回手臂還快。

  他原本不能的,可他現在被施了加速術。

  這個在貴族家庭長大的少年遠比眼前的這些下等步兵瞭解魔法,他利用自己被施加的法術,利用提升的速度展開了反擊。

  那個士兵沒想到他來的那麼快,想再把手中的劍重新刺出去。可全力回劍的慣性讓他根本無法作出反擊動作。

  當他倒在地上的時候,只剩下了半個腦袋。

  一擊得手,第二個士兵的長劍也已經貼近了弗萊德的背後。劍尖只要再向前遞進一節手指的距離,弗萊德就會被重傷。

  可是不可能了,長劍力道已盡,再也刺不出一分一毫。

  弗萊德轉身反劈,一片紅光。鮮血沿著墨影流在地上,竟然一絲紅色也沒染上。

  以快打慢,以萬變應不變,頃刻間,兩個敵人輕易地倒在弗萊德刀下。我甚至懷疑憑他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以一敵五,剛才的受困遇險完全是因為他不得不照顧無力自保的我。

  剩下的一個對手在我和弗萊德的夾擊之下很快送掉了性命。雖然這是我第二次殺人了,可當我把劍從他身體裡拔出來的時候還是禁不住一陣噁心——沒人喜歡殺人,即便我有充分的理由。

  正當我們想去救援落荒而逃的普瓦洛的時候,身後傳來了普瓦洛的尖叫聲:

  「救命啊……」

  那個追出去的溫斯頓小隊長正將普瓦洛挾在腰肩跑過來,孱弱的魔法師滿臉的爛泥草葉,灰塵沾滿了灰色的長袍,正在不住地掙扎。

  那小隊長沒料到一回來就看見自己的手下支離破碎地倒在地上,見弗萊德拎著刀冷著臉走上去,心裡一寒,將手裡的長劍橫在普瓦洛脖子上,大聲喊:

  「別過來,過來我就殺了他。」

  我頓時慌了手腳,看看普瓦洛,又看看弗萊德,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正在我手足無措的時候,弗萊德說了句讓我意想不到的話。

  「你殺啊,那個狗屁不通的魔法師對我沒用處。」弗萊德的聲音帶著重重的寒氣,向前大大邁了一步。

  「別過來,我真的要殺了!」那軍官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個回答,向後退了一步,手上一緊,在普瓦洛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

  「那個法師只會加速術,你也知道,他對我們沒有任何用處。殺了他,然後你一個對我們兩個。」我從沒見過弗萊德那麼可怕,當他提到把普瓦洛殺了的時候,居然還在微笑,彷彿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弗萊德,你在說什麼!」我忍不住叫道,「你,你,你真的…………」

  「這白癡差點害死我們,你還要救他的命?」弗萊德忽然大喊,打斷了我的話。讓我心裡一顫,他難道真的想普瓦洛死?這樣的弗萊德還是那個願為「朋友」這兩個字跟人拚命的少年新兵嗎?還是那個在死亡山谷外護衛自己的戰友的年輕軍人嗎?還是那個接受過忠勇騎士敬意的戰士嗎?

  我什麼也說不出,只能沉默地看著這對峙著的三個人:弗萊德眼睛裡閃爍著凶殘的光彩,那軍官眼中寫滿了恐懼,普瓦洛呢?那個性格惡劣好逸惡勞的年輕的蹩腳法師,生死存亡之際他怎麼如此沉默?

  我懷疑我看錯了,聽到弗萊德的話,那個大大咧咧的銀髮美少年神色黯然,眼睛裡閃著兩點亮光,居然是在哭泣。雖然是在被挾持,可在他臉上看不見恐懼,只有一種孤獨絕望的表情。

  我甚至差點就要衝上去和弗萊德撕打起來,他怎麼能這麼傷害一個同伴的心。即便是木訥的達克拉、膽小的羅爾也沒有受到過這樣的侮辱。

  在我衝過去之前,弗萊德已經衝出去了,邊沖邊喊:「好,你不殺他,我殺他!」他竟真的揮刀向普瓦洛砍去。

  普瓦洛眼睜睜看著墨影向自己劈來,連掙扎也不掙扎一下,彷彿嚇呆了。

  那軍官大急,原本抓一個法師在手,是想有個護身符要挾對手。沒想到對方居然不管不顧,真的衝上來就砍。他下意識地把普瓦洛向自己身前一帶,轉身躲過了這一刀。

  弗萊德手腕一翻,大喝一聲,又一刀砍來,目標竟然還是普瓦洛。

  那軍官十分尷尬,又不敢真的殺了普瓦洛,只好再次閃開。

  就這樣連續幾個來回,原本應該救人的人轉而殺起人來,而原本要殺人的卻想方設法要護著人質的性命。

  在這個場面之中,我沒有絲毫用處,只有站在一邊焦急地看著。可看著看著,忽然間看出了一點門道,不由心頭一喜:

  的確,我是個格鬥的外行,但我並不笨,我也是一名經過訓練的士兵。我知道弗萊德手上拿的是把神兵利器,如果他真的要殺普瓦洛,只要閉著眼睛橫掃幾圈,那普瓦洛和挾持他的溫斯頓軍官早就被斬成兩截了。

  他雖然一直在向普瓦洛攻擊,可是真正的目的在於分散那軍官的注意,盡可能在兩個人之間製造空隙,創造施救的機會。但也不能把那軍官逼得太急,以防他破罐子破摔傷了普瓦洛。因此弗萊德自己也盡力避免和對方的長劍接觸,生怕削斷了長劍又生變故。比起剛才以一敵二,瞬間殺敵,現在的弗萊德顯露出的是更高超更細膩的武技。

  我忍不住一陣雀躍:弗萊德依舊是那個堅毅果斷勇敢智慧的弗萊德,依舊是我的朋友弗萊德。我似乎從來都沒想過他會失敗,沒想過萬一他死在對方劍下,我和普瓦洛絕對不是這個軍官的對手,只有等死的份。他似乎天生就是讓人期待、讓人信任的人。

  終於,機會來了。那個軍官為了招架,自然地用左手將普瓦洛向左一帶,兩個人中間露出了一個足夠下刀的空擋。

  墨影挾著風聲揮下,意圖很明顯,斷左臂,救人。

  萬無一失!

  可就在墨影揮下的剎那,普瓦洛的臉出現在刀影劃過的必經之路。迎著刀光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臉上帶著必死的悲壯和孤獨的悲傷。

  刀停了,只差毫釐。弗萊德滿臉驚詫地望著普瓦洛,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我也是。

  他是真的想死了。

  難道弗萊德剛才那一番話讓他如此絕望?我不懂。

  一剎那,普瓦洛望向弗萊德,露出了複雜的表情。這表情我懂得,是驚訝,是瞭解,是喜悅,是後悔。

  沒有人真的願意死。

  可是,晚了。

  那軍官雖然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狀況,但仍然知道抓住時機刺向弗萊德。只要弗萊德死了,剩下我們兩個人都好對付。

  總算弗萊德迅速閃了一下,長劍刺在他的右肩上,他手一鬆,墨影掉在地上。

  那軍官一腳將弗萊德踹倒在地,緊跟著高舉長劍,眼看就要向弗萊德劈去。

  我舉劍向他們衝過來,只可惜離得太遠,來不及救援。

  弗萊德摀住右肩倒在地上,無力閃避。

  這時候,普瓦洛動了。

  普瓦洛掙出了那軍官的臂膀,擋在弗萊德身前,閉著眼睛伸手托住長劍。他誤解了弗萊德的好意,連累他受了傷。現在,他想用生命補償自己的錯誤。

  「不要!」倒地的弗萊德高喊。

  長劍劈下,砍向普瓦洛。我大聲驚呼,卻一點忙也幫不上。

  就在這時候,我看見了今天最讓人難以置信的景象:

  普瓦洛的雙手——準確地說,是他戴著手套的左手——中忽然綻放出一團黑色的光芒,擋住了劈來的利劍。我知道「黑色的光」的說法很奇怪,但我向財神席勒姆多亞發誓,那的確是一團黑色的光,黑得耀眼,卻又亮得讓人不能直視。

  那團黑色的光芒越來越明亮,終於在普瓦洛手中炸裂開來。只聽見一聲慘呼,那個溫斯頓軍官在我們面前眼睜睜被這團黑光炸成了碎片,血肉連著碎骨像暴雨一樣撒了一地。一隻眼球滾到我身前,眼神中的生命氣息還沒有完全消失。

  變化來的太快,我甚至連恐懼都沒感受到。

  第一個有反應的是普瓦洛,他伏倒在弗萊德身邊,全身戰抖,大口地嘔吐,恨不得把腸子也吐出來。弗萊德全身一鬆,軟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對朋友的關心超越了對滿地人肉的恐懼,我忙撲上去,幫弗萊德處理好傷口,然後將普瓦洛扶到一邊。他的身體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可能是因為受到了過分強烈的驚嚇,因此雙目無神,直鉤鉤地向前看去,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

  沒多久,弗萊德醒了過來。他的傷雖然重,但沒有傷到筋骨,我並不太擔心。反到是普瓦洛,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可是就在不久之前,他在我面前把一個大活人硬生生炸成了肉塊,這實在太可怕了。

  「不要再來了,不要再來了……」忽然,普瓦洛雙手抱頭絕望地尖叫起來,繼而倒地大哭。我和弗萊德站在他身邊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忽然,普瓦洛漸漸停止了哭聲,抬頭看了看我們。現在他的目光很冷,冷得能凝出水來。

  「沒錯,是我幹的。」他看了看滿地的血腥,不知是對我們還是對自己說了一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21:45

二卷:遊兵 第十四章 詛咒的左手

  「我知道,你們想瞭解這裡發生了什麼。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是我幹的。」普瓦洛對我們說。他的眼神一片灰暗,帶著一種讓人恐懼的平靜。

  「我是出生在南方平特郡的鄉下,父母都是農民。本來,我應像所有普通的孩子那樣,擁有一個貧困但溫暖的家,一對慈愛的父母,幾個兄弟姐妹和一群同齡的朋友。」

  「可這不可能,因為我一生下來就帶著它。」

  普瓦洛說著摘下了他左手上造型古怪的手套,我們看見他左手手背上有一塊黑色的胎記。

  那胎記就像一個眼睛,佔據了他大約三分之一個手背。我仔細看了看,起初並沒有感到什麼特別。可就在我要放下他的手時候,忽然感到那隻手背上的眼睛似乎轉動了一下,直望向我。

  我心裡一寒,忽然一陣噁心,感到身上寒毛倒豎,彷彿那個印記帶著一種令人畏懼的邪惡力量,能夠看透我的靈魂。

  我忙閉上眼抬起頭來,再睜開眼時已是一身的冷汗。轉臉看看弗萊德,他也是面色蒼白,滿臉驚訝。

  「父親看見了這個胎記,請來神殿的僧侶求教。他們並不知道這胎記意味著什麼,只是說這個標誌很邪惡,我是個受詛咒的人,勸我父親丟掉我。」

  「我父母捨不得孩子,還是把我留了下來。一直到五歲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和普通的孩子一樣長大。除了有人對我的胎記好奇之外,我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地方,甚至大家都忘記了僧侶的預言,直到我五歲那一年。」

  「那一年,我得了場重病,我父親抱著我去看醫生。在路上,我們被一隻野狗襲擊。當時我摔在地上,一點力氣也沒有。那只野狗向我撲過來,張嘴要咬我。我當時嚇壞了,伸出手去遮擋……」

  「野狗死了,粉身碎骨。」普瓦洛的聲音讓我想起了剛才那個溫斯頓軍官的慘狀,又打了一個哆嗦。

  「我的病不治而愈了。可從那以後,每當有人或動物死去,我似乎總能夠感覺到死者的靈魂,恐懼的、滿足的、欣慰的……而且,所有的動物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都會有異常的反映。像老鼠、鳥雀之類的小動物會很快地逃開。而一些猛獸或是訓練過的獵狗都會攻擊我。」

  「我在大街上殺了幾隻獵狗,那是些敢和惡狼老虎正面搏鬥的猛獸,都能許多人都看見了。從此以後,再沒有人和我親近,包括我的父母。每個人見了我就像是見到鬼一樣逃開。以前的夥伴聽了父母的勸告,再沒有一個願意靠近我。」

  「你肯定沒見過這樣的父母,他們怕你,怕自己五歲的親生骨肉。我一回家他們就縮到牆角去,不敢拿正眼看我。我一動我的左手他們就抱著頭到處跑,生怕會被我殺了。可憐我當時什麼都不知道,以為每個人都再跟我玩捉迷藏。」

  「父母恨自己的孩子,你知道嗎,是恨。我給他們帶來的不幸,即便我什麼也沒做。從五歲到十二歲,沒有人跟我說過一句話。幸虧我是個孩子,我什麼都不懂,以為一切本該如此,否則,我怕是早就瘋了。」

  「後來我明白了,他們恨我。十二歲的時候,我偶然聽到我的父母商量著趁我晚上睡覺的時候把我殺了。我母親哭著叫著說她再也受不了了,養一個惡魔在身邊她已經要崩潰了。」

  「後來他們還是沒動手,不是因為我是他們的孩子,而是他們怕殺不了我。」

  「我不怪他們。的確,就像那個僧侶所說,我是個怪物,是個受詛咒的生命。」

  「我曾經想弄掉這個胎記,用水泡,用火烤,甚至是用刀削,可它一點都沒有消退,甚至我越想把它弄掉,它就越清晰。我甚至想用鍘刀把整條左手鍘掉,可是沒作用,它根本不怕任何傷害。」

  「我把這個印記遮起來,不願讓人看見,也不願讓我自己看見。我常夢見自己一覺醒來,手上的印記就消失了,我成了一個普通人,像別人一樣和我的家人在一起。可每次夢醒,迎接我的只有失望。」

  「後來,一個流浪的魔法師經過我們的村子,我偷偷問過他,他只知道這是個與生俱來的魔法印記,似乎與死亡和黑暗女神苔芙麗米蘭斯有什麼關係。不過他告訴我,這個印記並非無法消除,但是必須通過魔法的手段才行。」

  「我離開了家,和一些魔法師學習魔法,希望有一天能消掉手上的印記,成為一個普通人。魔法師的身份是不被人認可的,我跟著他們流浪。他們的確有些怪癖,每天背誦各色魔法咒語、調配試驗魔法藥劑讓他們每個人都有些神經質。但他們絕不像是各個神殿宣傳的那樣是些不敬神靈用活人作試驗的魔王。他們大都心地善良,只是專注於學習,更像是些書獃子。更重要的是,他們從不把我當成異類,從不因為我的左手而疏遠我。反而因為我的左手讓他們很好奇,他們都願意主動地接近我。」

  「這是我懂事之後,第一次有人願意主動接近我。他們教我識字,教我禮儀,教我魔法。雖然他們沒有人能夠破除我的印記,但我依然感激他們。從那時候起,我就發誓要成為一個魔法師,一個真正的魔法師。我再也不去信仰什麼神明,他們都說我是邪惡的,只因為我一生下來就帶著一個胎記,即使我連想都沒想過傷害別人。在我的父母都仇視我的時候,只有魔法在幫助我,支撐我,讓我有勇氣活下去。魔法就是我的信仰,是我的家。」

  「可命運似乎總喜歡和我作對,不管我多麼努力,多麼專注,學習魔法的效果卻總是很差。我學了四年,除了加速術,什麼都沒學會。他們都說這並不是因為我理解不了魔法的秘密,而是因為這個印記的詛咒。」

  「從戰場上逃出來的時候,我遇到了你們。你們沒有因為我是個魔法師而排斥我,甚至願意我加入你們的隊伍,我很高興。我不敢告訴你們我的秘密,也不敢告訴你們我其實什麼也不會。我怕你們瞭解了真相後趕我走。」

  「剛才你說的對,我是個蹩腳的法師,是個一無是處的人。除了拖累,我還會給你們帶來危險。原本我寧願就這麼死在你手下也不想再成為你們的拖累,可你又因為救我受了傷。看來我的確是個厄運纏身的人,不但自己受苦,還連累了你們。」

  「你們走吧,就說……我死了好了,我會留下來清掃這個地方的。謝謝你救了我,弗萊德。至於你,傑夫,謝謝你和我鬥了一路的嘴,讓我一路都不寂寞。」

  我的眼睛已經濕潤了。我從沒想過有人會因為我罵了他一路而謝我,那該會是個多麼寂寞的人呢?

  不出我的意料,弗萊德聽了他的話,立刻單膝跪在他跟前,緊緊握住他的左手,像一個真正的騎士一樣昂首說道:「我,弗萊德·古德裡安,為我說過的話對普瓦洛·喬納斯造成的巨大傷害致以我最誠摯的歉意,希望你能原諒我的過失,並將永遠感激你對我的救命之恩。我將永遠捍衛你的名字和你的尊嚴,並希望我有榮幸能夠得到你的信任和友誼。」

  弗萊德直視他的雙眼,那是我曾看過的眼神,灼熱、赤誠,表達著一個真正的勇士的燃燒的心。在我替他擋下一劍的時候,他也曾用那種眼神看過我。它代表了任何一個男人願意堅守一生的真摯友誼。

  「算我一份。」我哽咽著跟著說。一個商人不需要那麼複雜的禮節和措詞,但當我說「算我一份」的時候,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將謹守我的諾言。

  「你們……你們不趕我走?」

  「絕不,普瓦洛,除非你自己想走。你永遠是我們的朋友。不要說你是個法師,即使你就是死神,也是我們的朋友。」

  「謝謝,謝謝你們。」普瓦洛緊緊地摟住我們的肩膀,淚如雨下。

  「這麼說,你答應了?」弗萊德緊接著問。

  「我答應了,謝……」

  「砰!」話音未落,弗萊德突然一拳向普瓦洛打去,即使是只能使用左手,也把普瓦洛仰面打翻在地。這一下打的措手不及,和剛才的氣氛完全不沾邊,讓我吃了一驚。普瓦洛躺在地上看著弗萊德,驚訝地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瘋了,弗萊德。」我擋在他們之間,疑惑地看著弗萊德。

  弗萊德表情嚴肅地推開我,慢慢走過去扶起普瓦洛,說道:「記住,永遠不要用自己的頭試朋友的刀,你不是孤獨的一個人,我們要你好好活下去。」

  這是弗萊德的表達方式,是一種男人的友情。

  ……

  不久,這個溫斯頓人的臨時崗哨徹底從森林裡消失了,只是在小路上還留著幾灘血跡。沒有人知道,這個地方剛剛經歷了一場廝殺,而三個少年,正沿著狹窄的山路向前走去。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不安的戰友,是未知的前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22:10

第二卷:遊兵 第十五章 濤之賢者

  德蘭麥亞北部城市昆蘭因我們的到來而沸騰了,因為我們帶來了提特洛失陷的消息。

  有著「龍峰之壁障」美譽的提特洛城,不僅是扼守德蘭麥亞北門的一道鐵鎖,更是德蘭麥亞軍邊防的一道心理防線。當我們把提特洛城陷落的消息告訴昆蘭執政官夫塔爾伯爵閣下時,這個年長的貴族完全失去了應有的沉穩和理性,不顧體面地當著我們的面對著下人大呼小叫。

  「求援,向都城求援,向附近所有的城池求援,溫斯頓人要來了,救命啊……」

  弗萊德厭惡地看了一眼這個穿著華麗睡衣蜷縮在床上的老頭,和我們一起跟著卡爾森走出了華貴的執政官府邸。

  因為失去了原有部隊的編制,我們一行包括普瓦洛在內的十三人成了昆蘭城中散兵游勇,等待著重新被安置到新的軍團中去。小隊長卡爾森——現在是中隊長卡爾森了——開始加強了對我們的格鬥訓練。這時候我們逐漸發現了長期的跑步訓練對我們的幫助有多大:它讓我們的平衡性、爆發力以及掌握攻守的節奏感比起別人有很大的優勢,而經歷了地獄殺場的我們深知這一點點的優勢往往就是生死存亡的關鍵所在。在短時間內,十幾個新兵在戰場格鬥技巧上都有了很大的提高,所欠缺的只是戰場撕殺的實踐經驗,這個種經驗卻是我們永遠都不願再得到的。

  至於普瓦洛,他現在是卡爾森輕裝步兵獨立中隊的非正式成員。自從在叢林裡和我們結下深厚的戰鬥友誼之後,他的心情明顯開朗了許多,我想說的是:他實在開朗得有些過分了。

  「漂亮的小姐,你好。我是普瓦洛,普瓦洛·喬納斯,是個魔法師。我從遙遠的東方一路來到這裡,已經經過了八年的行程——什麼?看起來不像,啊,嗯,我長得比較年輕而已,讓我們繼續這次有趣的談話吧——這一路上走過來,我從來沒見過像您那麼漂亮的小姐,您的秀美羞怯了路邊的花朵,您的姣妍黯淡了天上的星辰。我非常希望能夠和您這樣的小姐白頭到老,共度……什麼?你已經結婚了,不要緊,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有權利獨享您的美貌。恩?呃……你丈夫就在附近,在哪裡?」

  ……

  「不要告訴我……他就是……我身後……這位……先生……」

  ……

  「對不起,您的太太很漂……我的意思是很可愛,您真是有福氣。祝你們白頭偕老,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多災多難……我是說多福多壽,您拿棍子幹什麼?您靠得太近了?不用這麼……」

  ……

  「啊,不要打我的臉。啊,都說了不許打臉的,不要再打了,哦,你還打……看我的魔法……啊,你居然不讓我把咒語念完,救命啊,救命啊!」

  ……

  「傑夫,我又失戀了。」普瓦洛哭喪著臉對我說。

  「普瓦洛,這是你今天第四次這麼說了。」

  「我被人橫刀奪愛,還慘遭毒打。」

  「我記得打你的是別人的丈夫。」

  「我差點就死於非命,棄屍他鄉,你難道就不能表示一下慰問嗎?」

  「慰問,哦,對,慰問。你不說我還真忘了。達克拉!」

  「傑夫,什麼事?」

  「有空記得做塊墓碑,上面刻上:這裡長眠著普瓦洛·喬納斯,一個只會逃跑魔法的魔法師。他不出意外地死於一次性騷擾未遂,天下的好色之徒將以此為戒並將懷念他的一生。記得做得漂亮點。這樣慰問你看合適嗎?」

  「誤交損友啊,喪盡天良啊……雷利,你也不幫我說句話。」

  「我在家的時候做過掘墓人,需要的話給你挖個超豪華躍層套間五室三廳四衛的墓穴,給你打九折,滿意了吧。」

  「雖然你們打擊貶低我,但我絕不放棄尋找我真愛的道路。正如偉大的詩人所說,在佈滿嚴霜的愛的秋季,蔫下去的是茄子,挺起來的才是蘿蔔。我要去奮鬥了,戰友們,為我祝福吧。外面美麗的小姐,請留步……」

  「走好,蘿蔔,哦,忘了告訴你,那是鐵匠的妻子。算了,反正你早晚會知道的。」

  ……

  這樣的戲碼一再上演,讓我和弗萊德不得不仔細衡量,他對我們說過的那些傷心往事到底有幾分是真的。我總覺得當初他被迫背井離鄉與他的好色成性有很大的關係,對於這一點,弗萊德也深以然。

  日子就在這樣的喧鬧中度過了十天。已經突入內陸龍脊山脈的溫斯頓西路軍並沒有像大多數城池的領主所擔心的那樣急著攻城略地,而是轉向東進去救援被困受阻的中路和東路軍。德蘭麥亞的軍隊源源不斷地開向北部戰場,在數量上佔據了絕對的優勢,形式一片大好。各地重新出現了一片歌舞昇平的景象,似乎除了我們這些從血腥戰場上逃生的倖存士兵,每個人都預見到了擊潰強大的溫斯頓侵略軍這一偉大壯舉的完成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而已。

  「凡羅那!」一天我們在街頭閒逛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個身型肥壯,穿著染滿油腥的黑色長袍,拖著一條灰白長鬍子的老頭聽見了我的喊叫,回頭頭來看見了我。

  「嗨,小傑夫,你怎麼跑到這來了?」凡羅那顯然因為我的突然出現吃了一驚,不情願地跟我打了個招呼,表情中帶著說不清的尷尬神色。

  「我在服役,現在是士兵啦。這些是我的戰友,這是弗萊德,雷利,達克拉,普瓦洛,羅迪克。這是我的老朋友,凡羅那。」我眼睛一眨,壓低了聲音接著說,「他可是個貨真價實的魔法師哦。」

  這個叫凡羅那的老頭曾經是個冒險家,似乎還是個頗有聲望和地位的高級魔法師,曾經多次經過馬蹄鐵酒館,是個健談又有趣的老頭子,喜歡給我們這些小孩子講述他的冒險故事。說起來,我的哥哥皮埃爾正是受了他精彩的冒險故事的鼓惑,才不可救藥地對冒險生活心生嚮往。

  有一晚他在酒館裡喝得酩酊大醉,居然毫無名譽地一頭載倒在廁所裡,險些成了隔年上好的大麥肥料。幸虧這個時候我夜急經過,及時把他打撈了出來,並趁著夜深無人的時候把他拖回了房間。這件事情讓他在我面前顏面大跌,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濤之賢者凡羅那居然差點被淹死,這事已經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這事竟然發生在廁所裡,而最要命的是,這事居然被人知道了。

  為了讓我替他保守秘密,這個傳說中的大法師用最精深細膩的法術替我刷了兩個月的廁所,並且給我留下了許多足可以震驚全城的精美的魔法玩具。在保密問題上我體現出了極高的職業素養,在把他搾得一點油水也擠不出來之後,我終於作出了不把他的糗事公諸於眾的保證,並要求他向熟悉的冒險團隊大力推薦我們的馬蹄鐵酒館。或許他真的是個十分著名的冒險者吧,自從他走了以後,真的有許多冒險團隊來到我們的酒館,並且指名要觀看差點淹沒「濤之賢者」凡羅那的著名廁所。我發誓這件事情真的誰也沒有告訴,之所以他們會知道,完全是因為凡羅那自己在哪個不知名的小酒館灌多了劣質酒精飲料後自己當眾大聲宣佈出來的。據說他在清醒之後腸子都悔青了,說是早知道自己會把這消息吐出來就不會在馬蹄鐵酒館的小剝皮手下當兩個月的長工了,這句話讓我名動一時,成為成功拘禁大魔法師「濤之賢者」凡羅那的第一人。

  這件事也讓我正式對所謂「冒險者」的名號失去了憧憬,轉而專心致志地干我酒保這項很有前途的工作了。

  「凡羅那,才兩年沒見,你又胖了!」我輕彈著他媲美鼓足氣的皮鼓風箱的肚子,嬉皮笑臉地說。

  「小混蛋,你不好好在家當你的吸血鬼,難道說酒館倒閉了嗎?」凡羅那撥開我的手,不懷好意地說。

  「沒有,但是也快了。好久沒有人來瞻仰『濤之賢者』的受難地了,想賺點小錢也難啊……」我邊說邊偷看凡羅那的表情,只見他肉肉的小臉蛋一會紅一會白,想必是羞憤難當。

  「濤之賢者?您就是魔法師的表率,天才的水元素操縱者,令人景仰的奇跡冒險家,無數青春少女的夢中情人,無往不利、無堅不摧、無拘無束、無惡不……呃,那個無善不做的大法師濤之賢者凡羅那?」普瓦洛忽然指著胖法師的鼻子尖聲驚呼起來,引來了四周行人異樣的目光。他倒是忘記了魔法師並不是什麼受歡迎的職業,眼睛裡寫滿了無限的崇拜和尊敬,恨不得直接跪倒在地上親吻凡羅那堪比象腿的粗大腳踝。

  看凡羅那的表情,對普瓦洛的話既及時解了圍又非常受用,尤其是那句「無數青春美少女」雲雲起到了重大的作用。只見他雙頰飛紅,腆著大肚子恬不知恥地點著頭:「嗯,那都是我年輕時的事了。」

  「普瓦洛,不用那麼捧他吧,他有那麼著名嗎?」

  「什麼,你居然不知道?當初濤之賢者以一己之力獨闖怨靈沼澤,大戰九頭王蛇,以王蛇最擅長的水元素攻擊法術大勝而回,救出了被困沼澤中的十三名著名騎士。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沒有殺九頭王蛇,而是義正嚴詞地勸導九頭王蛇不許傷害無辜人類,並在森林入口張榜標示,言明九頭王蛇改邪歸正,不再傷人,再有人入澤殺傷就是咎由自取。這是什麼境界,這是什麼風骨,這種博大仁愛之心已經由狹隘的人類沙文主義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我只能用魔法師中傳唱已久的頌歌來表達我的激動心情:當陽光掠過海浪,當月影倒映江河,在那水波之上,是那偉大的賢者。是你蕩起心靈的漣漪,將善良和幸福…………」

  普瓦洛的歌聲嘹亮高亢,洋溢著年輕人對偶像不盡的崇拜之情。並且他的嗓音實在太有特色了,甚至能夠一個人演唱出和聲的效果,只是那種聲嘶力竭的古怪音效實在沒有多少人能夠抵禦。就連凡羅那也不禁紅著臉制止了他的高音部,雖然他對自己這樣受到年輕人的崇拜感到非常欣慰。

  「當年我年輕氣盛,不自量力地干了許多事情,現在想起來還很慚愧。但是,如果我的作為能夠為年輕人的成長提供一點點動力和幫助,我還是願意不遺餘力地去做的。只是我老啦,不比當年啦,這個世界是你們年輕人的。」

  「那……您願意收我做您的弟子嗎?我一定勤奮好學,絕不辜負您的教導,給您太陽般的光輝聲譽抹黑。」

  「這個……」

  「普瓦洛,別求這個老小子了。當年要不是我,估計他得死的不明不白的。還太陽般的光輝聲譽,他簡直就是引誘青年墮落的酒鬼。」衝著普瓦洛眨著眼睛,半真半假地說。

  「勇氣,普瓦洛,勇氣。只有失去了勇氣的人才會求助於外在的力量。想讓自己贏得尊敬,要靠強健的身體和高尚的勇氣,魔法是毀滅人心靈的粗糙技巧。」聰明的弗萊德也積極配合我的激將法,不冷不熱地說。與其說這話是講給普瓦洛聽的,倒不如說是講給那個高級大法師聽的。

  「什麼,你們兩個臭小子,不懂就不要瞎說。魔法是智慧,懂嗎?是真正的知識和勇氣。只有有一顆真正的魔法之心的人才回對魔法產生至誠和敬畏的感情。起來,少年,我或許不能教給你這世界的真諦,但我願意在你成長的道路上指一條正確的方向。」凡羅那堆積如山的腹部氣得抖動不止,在我們的襯托下,普瓦洛對於魔法的虔誠和真摯情感表露無餘。這個失去了理智的大法師連普瓦洛的臉都沒有看清就作出了決定,當然,這或許是他一生中作出的最糟糕的決定:

  一個酒鬼收了一條色狼當學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23:10

第二卷:遊兵 第十六章 好學生壞學生及其他

  「什麼印記,拿出來我看看?」

  當凡羅那聽說了普瓦洛的遭遇之後對他左手上的印記大感興味,迫不及待地想看。

  普瓦洛順從地伸出左手他盯著那印記看了半晌,這對於雷利、達克拉和羅迪克來說沒什麼特別誒可我和弗萊德都十分驚訝:這個印記我們只看了一眼就渾身難受,可眼前這個胖老頭居然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天摧確實有幾分門道。尤其是他邊看邊撫摩著普瓦洛的左手,嘴裡還嘖嘖有聲,實在是很……很變態。

  「你說,你學過魔法?」正在普瓦洛尷尬的時候,凡羅那終於開口了。

  「是的,學過一些。」

  「都學過什麼?」

  「學過不少,類似最基本的火彈、旋風、祝福、開鎖、召喚等等,可就是什麼也學不會。」

  「哈哈哈哈,你居然學這些沒有用的垃圾,難怪你學不會,哈哈哈哈……」

  「您是說……是說我可以成為魔法師?」聽凡羅那說話的弦外之音,普瓦洛喜出望外,緊緊地抓住凡羅那的手,恨不能把他整只肩膀拽下來。我們聽了這話也在替普瓦洛高興。

  「這個……你不能。」凡羅那朝著有志魔法少年當頭澆了一大盆冷水。

  「是嗎?連您都這麼說,看來我是終生和魔法無緣了。」普瓦洛的意志頓時消沉了下來,臉上一片失望,「其實我早該知道的,可我還是不甘心。謝謝您了,今天能見到您,我實在是太榮幸了。謝謝。」

  就在普瓦洛轉身欲走的時候,凡羅那又說了一句:

  「不是無緣,孩子,你就是為了魔法而生的。」

  「那你又說他不能當魔法師。」我實在受不了這個胖子顛三倒四地亂嚼舌頭了。

  「他不能當魔法師,因為他不需要。他是術士,懂麼?天生的魔法使者?」凡羅那猛地提高嗓門,試圖用這種方式給我們一個巨大的驚喜。可他十分無奈地發現,包括普瓦洛在內所有人都十分困惑地看著他,一臉無知的白癡相。

  「你們……不知道術士是什麼?」

  搖頭。

  「你們……從來沒聽說過?」

  搖頭。

  「你們……」

  搖頭。

  一個大號的水球發過來,澆了我們一身,接著凡羅那大吼:「我還沒問呢,你們搖什麼頭啊!」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凡羅那咳嗽兩聲,重新端坐,擺出一付高人的架勢來:「魔法的使用,雖然都是通過咒語驅使元素產生力量,但使用魔法的人,卻分為兩種。一種,是後天學習得到的力量,也就是魔法師。這些人可以通過學習獲得各種不同的魔法力,只要不是完全對立的學派法術,都可以學習。而另一種人,天生在體內就蘊涵著某種特定的魔法元素,可以順利地發揮這種元素的最大威力。但同時,他們很難學會其他魔法,這種人,就是術士。產生術士的幾率非常的小,幾乎一千萬個人裡才會出現一個,同時又因為學習魔法的人很少,因此很難被發現。使是學習魔法的人,也未必知道術士的存在。」

  「普瓦洛,你學習過塑能系的魔法,學習過召喚系的魔法,學習過幻術、防禦各個學派的魔法,但就是學不會,知道為什麼?對,你學錯了。在這眾多學派的魔法中,你惟獨漏掉了你唯一可以學的魔法。」

  「那是什麼?」

  「是死靈系的。沒錯,你是個亡靈術士,而你的左手上,正是黑暗女神苔芙麗米蘭斯忠誠的印記。」凡羅那的話正像一顆突然爆炸的火球,震得我們說不出話來。我想像著英俊的普瓦洛終日和支離破碎的屍體打交道的模樣,忍不住一陣心寒。

  「果然,兄弟們,我是個受詛咒的人。」普瓦洛面色瞬間變得慘白,轉臉對我們說,「或許,當初就讓我死掉會比較好一些。」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抽過普瓦洛的臉,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掌印,是弗萊德。

  「不許你再說這樣的話,我說過,即使你就是死神我們也是朋友。」他面無表情地說,可從他的語調中我分明讀出了堅定的支持。

  我拍了拍普瓦洛的肩膀表示贊同。

  凡羅那慢慢踱到我們身邊,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孩子,你還不懂得什麼是神,什麼是魔法啊!」

  他頓了一頓,問普瓦洛:

  「你以為死神是什麼?」

  「是惡魔,是奪走人生命的魔王,是黑暗和恐怖的統治者。」

  「我問你,你見過老人麼?」

  「見過。」

  「那你見過老到不能走路,不能說話,不能站,不能坐,甚至不能思考,但還活著的老人麼?」

  沒有人回答。

  「我見過,我的祖母就是。她不死不活地拖了五年。每一天都是酷刑,神色永遠都那麼痛苦,整整五年。而她死的時候,面色特別安詳,帶著一種解脫的幸福,那是她五年來最像她健康時的樣子。我告訴,死神將絕望的人們永遠帶出了苦難,這才是死神真正的仁慈。」

  「孩子,沒有死亡你會珍惜你的生命麼?沒有死亡你會珍惜你的愛人和朋友麼?如果沒有死亡,你們還能保證都像現在一樣正直、勇敢麼?」

  「不要對死神有偏見,孩子。既然她是神,就是仁慈寬厚的。對死神有偏見,就像對魔法有偏見一樣,都是愚蠢的。」

  「而亡靈魔法,並非像傳聞中所說的那麼邪惡。真正的亡靈魔法,是與死者的靈魂溝通,引導他們走向幸福終結的魔法。如果讓我說,這才是最崇高最神聖的魔法。孩子,雖然我自己不會,但我可以教你。我希望你能自己去尋找亡靈魔法真正的用途,希望你會是最崇高的亡靈術師。現在,魔法的大門已經向你敞開了,只看你願不願意邁進來。」凡羅那的臉上洋溢著聖潔的光輝,在我眼中,他的大圓肚子似乎也不是那麼搞笑了。

  「我願意,老師。」普瓦洛抹了一下眼淚,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的,你留下來吧,作我唯一的學生。」凡羅那撫摩著普瓦洛的頭,慈愛地宣告,然後轉臉對我詭異地一笑:「小傑夫,歡迎你經常來看你的朋友,可是不要空著手來哦。」

  這個無良的法師在這個最讓人感動的關頭露出了酒鬼無賴的真實面容,對我橫加訛詐。儘管如此,為了普瓦洛的魔法生涯,我不得不屈從了。

  從此之後的將近半個月時間裡,普瓦洛就和凡羅那這個酒鬼法師住在了一起,開始了他真正意義上的魔法學習。凡羅那不愧是相當高階的魔法師,雖然本身不能施展亡靈魔法,但他搜集到的各種資料已經足以滿足普瓦洛的學習需要了。在這期間我們有時在訓練間隙去看他們,當然我少不了要帶幾瓶好酒。

  在這半個月時間裡,普瓦洛對魔法的情緒經歷了極大的波折,由一開始的感動激盪,到發出第一個詛咒法術的興奮,到漸漸地平靜學習,再到厭倦,最後發展到痛恨酒鬼老師凡羅那惡劣的教育方式,不出我意料之外地和凡羅那結成了不世仇敵。

  「胖老頭,你居然偷了我的錢去買酒,看我骨矛的厲害。」

  「色小子,這錢就算是給了你也是買鮮花首飾泡妞,還不如我喝了實在。看我的冰稜。」

  「啊,胖老頭你居然下狠手,當初騙得我這個純情少年男給你當學生用盡心機,現在我才知道上當了,還我火熱的青春年華,看我的恐懼詛咒。」

  「色小子,當初可是你一把鼻涕一把淚求我當你的老師的,這會居然反咬一口,吃我一記冰風暴。」

  「亡靈召喚!」

  「水晶牆!」

  「骷髏戰士召喚!」

  「水元素召喚。」

  「骨牢!」

  「大海無量!」

  「這你也會,啊……」

  一個身影遠遠地飛走了……

  「普瓦洛,最近的學習怎麼樣?」在一次探望中,我問。

  「我現在才知道,當初真的不該學亡靈魔法啊!」

  「怎麼,還在為信仰的事情發愁?」

  「傻瓜才為那種事情擔心呢。你想想,我要是學什麼塑能啊召喚啊之類的法術,在漂亮女孩面前一下變出一隻小貓,或者噴一條魔法煙花出來,多拉風啊。可現在偏偏學的是亡靈魔法。我總不能說:嗨,小姐,想跟我一起去看死屍嗎?」

  「噗……」一向沉穩的弗萊德也忍不住噴了我一臉的水,「就為了這麼無聊的理由?」

  「無聊?注意一下你的措辭,這是關乎偉大的術師普瓦洛一生幸福的愛的歸宿問題,怎麼會無聊?不過,為了報復這個臭老頭的惡意欺騙,我已經進行了合適的報復。」

  「你在他酒裡放瀉藥了?」我馬上浮想聯翩。

  「太低俗了,我是術士,要用偉大的魔法力量。你看,這是什麼?」

  「好像是張畫滿了字的紙啊。」

  「這是火球術的魔法卷軸,只要輕輕一擦,轉眼間就會引發劇烈的爆炸。」

  「用這個會有效麼?你說過,他可是相當了不得的魔法師。」

  「直接攻擊那個老死鬼當然無效,但我在廁所裡的一堆廁紙中放了一張,而他現在正在廁所裡,快要出來了,嘿嘿……五、四、三、二、一……」普瓦洛的美麗雙瞳中透出一抹異常陰險的色彩。

  「嗵!」不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原本就不怎麼結實的廁所瞬間化為瓦礫,然後就看見一個胖大的身影慘叫著掠過天空,他穿著寬大的長袍,看不出有沒有來得及提褲子,但兩條肥腿似乎光溜溜的,情形十分詭異。

  「大家快來看飛豬啊。」普瓦洛大喊。

  「普瓦洛,你這個混小子,我最恨人在廁所裡算計我了,你就和你的那個酒保朋友一樣卑劣。接我的冰風暴。」

  「活該你個老酒鬼,骨靈攻擊。」

  「冰劍。」

  「召喚骷髏兵,我召,我召,我召,我再召……」

  「曙光女神之寬恕!」  

  「啊,這招你是從哪偷學來的。」

  「大海無量!」

  「媽的,又是這招,啊…………」

  在一片混亂中,我和弗萊德偷偷潛逃了……

  幾天後,普瓦洛不情不願地告訴我們,凡羅那要帶他出門修行去了。從他的表情我們可以看出,這趟出行並非什麼美差。

  在這樣嚴酷的鍛煉中,普瓦洛想必會提高的非常快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23:58

第二卷:遊兵 第十七章 補習貴族課程

  在我們來到昆蘭城的第三個月上,曾在龍脊峽谷全殲德蘭麥亞第七軍團深入敵過國的溫斯頓西路軍以難以預料的移動和行雲流水般的精準穿插突破了德蘭麥亞軍的重重圍剿並成功地將受困的東路軍從全軍覆沒的危險中解救出來,完全打開了德蘭麥亞北部防線在大陸機動戰術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而溫斯頓帝國軍元帥、南侵西路軍的直接統帥、溫斯頓帝國皇太子路易斯也作為當代開創戰爭奇跡的用兵家獲得了大陸所有軍人前所未有的軍功榮耀,被稱為「可以在戰場上繡花的統帥」。的確他神奇的用兵方略使得不足兩萬的孤軍在密集的圍剿中一次次順利脫出,有幾次甚至是與德蘭麥亞軍擦肩而過,最終順利地打開的戰場局面。他的軍隊在廣袤的德蘭麥亞北部平原一次次繡出了他榮譽的花朵,讓同時代的各國統帥相形見絀。

  現在,整個北部平原已經完全暴露在溫斯頓重裝騎兵的鐵蹄之下,晨曦河以北再沒有任何阻礙能夠阻擋溫斯頓軍洪流一般的衝擊,這個年輕的王子已經開創了一個時代的奇跡。

  沒有人知道,在德蘭麥亞西北角落小小的昆蘭城裡,一個普通的士兵,能夠準確地洞察路易斯王子的意圖,正確地預料到他每一次的戰術移動,並早早預言了德蘭麥亞軍失敗的厄運,那就是弗萊德。他的預料是如此準確,使得即便是久經殺場的卡爾森也不得不佩服弗萊德對戰爭形勢的正確推測。

  他並非沒有向各級高層指揮官諫言自己的推斷,正相反,他多次向德蘭麥亞軍總指揮部寫信獻策,並嘗試求見從元帥到各軍團各階層的不同軍官。遺憾的是,沒有人願意傾聽一個卑微士兵的聲音,即便那是真理。

  終於有一天,我們等來了一紙調令,命令我們必須在十天之內趕到晨曦河南岸的港口坎普納維亞報到,繼續盡一名士兵的義務。

  很快我們就發現,由於軍隊內部管理層的混亂,我們無法完成這一苛刻的任務。

  我們找到了昆蘭城防務處,申請一條能運我們過河的船隻,可是被拒絕了,理由是:我們的編制並不在昆蘭城管轄範圍之內,昆蘭城沒有義務為我們的調動提供交通工具。

  我們在碼頭上找了整整一天,誰也找不到能夠離開的船隻。船主們說,昆蘭執政官夫塔爾伯爵閣下下達了禁航令,所有船隻征做軍用,沒有獲得碼頭軍事管理處的特別批准誰也不許出航,違者以通敵罪論處。

  我們試圖找碼頭軍事管理處通融,可管理處的大門連開都不開。據說這個門已經關閉了整整四天了,這四天裡,一條船也沒有被批准出航。

  就這樣,我們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我們必須過河,否則就會以逃兵罪判刑;而我們一定不能過河,否則就會被以通敵罪處死。

  在回營地的途中,所有人都很沮喪,每個人都在思考著混出城的辦法。正當大家苦苦思索而不得其法的時候,弗萊德忽然指著碼頭附近的一群人說:

  「這群人有問題。」

  這是一個年輕的貴族和他的衛兵,貴族服飾精美華麗,衛兵身材高大,正向碼頭管理處方向走去。我看不出一點問題來。

  「跟我來!」弗萊德不理我們的反應,快步走上前去。我們急忙跟了上去。不經意間,我看見卡爾森的臉上帶著若有所思的微笑。

  在一條僻靜的巷子裡,弗萊德、我和卡爾森出現在這群人前面。

  「碼頭安全衛隊例行檢查,請出示你們的證件。」弗萊德說到。他的口氣如此肯定,甚至連我都幾乎相信我們是所謂的「碼頭安全衛隊」了。

  面前的這群人一楞,然後年輕的貴族從懷裡取出一張證件雙手交給我們。

  「您就是第四兵團參謀恩裡克子爵先生?」弗萊德盯住了這個年輕的貴族。

  「我就是。」他的表情非常自然,但我還是從他的眼睛裡看見一陣慌張。

  「說實話,你到底是誰?」弗萊德忽然臉色一變,提刀在手。

  那少年貴族瞳孔突然收縮,拔出長劍向弗萊德刺來。他身後的衛兵也紛紛拔出武器準備搏鬥。

  這時候的我們已經不再是未經戰陣的戰場新兵,尤其最近三個月以來,我們經過了變態隊長卡爾森的重點培養,在格鬥方面有了很大的提高。這少年貴族的一劍在我們看來毫無威脅,這把劍在他手裡並不比一根笤帚更有用。而他身後的那群衛兵,更是些連握劍都握不牢的傢伙,我真擔心他們是否會將自己人弄傷。

  中隊長卡爾森連劍都沒有拔就衝了上去,他一手輕托那少年貴族握劍的手,另一隻手已經捏住了他的脖子,直接把他按在了地上,用他自己的劍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然後惡狠狠地看著衝上來的衛兵們,那些所謂的衛兵立刻停下了腳步。沒有任何技巧可言,卡爾森用絕對的力量優勢制服了對手,同時也震懾了剩下的人,完全控制了局面。

  看得出衛兵們對主人並沒有多少忠誠,因為其中不少人已經開始後退。

  達克拉、羅迪克、羅爾和雷利他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堵在了他們背後。

  弗萊德又和顏悅色地走上前:「大家不要驚慌,我們沒有惡意。」然後俯身面向那個少年貴族,「你絕不是軍官。」

  那少年眼裡閃過一抹狡猾的光芒:「你們也絕不是衛兵。」

  卡爾森鬆開手對弗萊德說了句:「我回去睡覺了,出發前叫醒我。」說完打了個呵欠,十分放心地走了。他似乎對將要發生的事情很清楚,可我們直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是,長官。」

  經過短暫的交談,我們知道了那假冒的貴族小子名叫休恩,是個商人,那些假冒的衛兵也都是些商人。他們有一條載滿貨物的商船,原本是想趁著戰亂大發一筆橫財,沒想到卻被扣在了碼頭。眼看著戰禍逼近,這一趟非但發不了什麼財,還有可能把命陪進去,這可要了他們的命了。在利益和求生的雙重壓力下,這群膽小的商人居然狗急跳牆,想冒充貴族軍官執行軍務矇混過關。

  休恩的父親原本是這個商會的會長,可在兩年前的一次行商中因病死在了路上,留下年幼的休恩和他體弱的母親,並欠下了大筆的債務。休恩的叔父們趁機大肆侵吞他們的家產,一度將休恩一家逼到破產的邊緣。為了支撐這個殘破的家,休恩以僅僅15歲的年齡繼承了父親的事業,在父親的幾個商人朋友的贊助下開始的獨立行商的歷程。出人意料的是,他對經商似乎有著天生的敏感,具有連多年行商的老練商人也沒有的眼光的決斷,在短短幾個月時間裡就還清了父親生前欠下的債務,在大陸各商會中間樹立了自己良好的聲譽,成了一個頗有實力和影響力的成功商人,甚至有了自己的商船,成為了原本父親所在的大商會的首腦。這支商隊就是在他的發起下組織起來的,使用的又是他自己的船,或者說,這群散發著銅臭味的商人中也只有他和所謂的「貴族氣息」沾一點邊,因此,假冒貴族騙取出航通行證的任務也責無旁貸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我一直想不通,你到底是怎麼發現我們是假冒的?」年輕的商人困惑不解。

  「你們的破綻實在是太多了。」弗萊德搖著頭回答,像老師教育學生一樣告訴他們。

  「首先,從裝扮上看,你在執行軍務,可穿的是貴族舉辦舞會時的禮服,腳上更是打獵時才穿的鹿皮靴,簡直是一團糟,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不講究衣著的貴族。我敢說,就連一個稍有身份的僕從也比你穿著更得體。」

  「其次,看看你的衛兵們,胖的胖瘦的瘦,高的高矮的矮,這位大叔,你這麼大肚子塞進這個鐵殼子裡會不會痛啊,算了,你不用回答了。丟人,丟人啊!貴族最重要的是什麼?臉面,知道嗎,是臉面。如果我是個貴族,一定會從自己的侍衛中找幾個身材、面容包括聲音都是最出色的隨身帶著,否則我情願自己一個人上街也不會跟著這麼一群丟人的傢伙。如果我要親近某位小姐或是女士,難道我要用一個貪嘴的胖子來展現我家世的榮耀嗎?」

  「然後,你居然戴著六枚戒指,而且有五枚是黃金的。過多的鋪張和裝飾只會顯得你虛榮和無知,真正的貴族知道如何用最珍貴最耀眼的寶石戒指來襯托自己的不凡和高雅。還有,你的戒指上沒有印章,貴族的寶石戒指上印有他的家族徽章,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徵,絕對是個人的榮耀。你居然沒有。就算那港口管理處的軍官是個白癡,看不出你打扮有問題,他簽發文件時要你蓋章怎麼辦?你要像死囚犯一樣按個指印麼?」

  「接著,你是個高級軍官,我們檢查的時候沒有向你行禮,你居然不感到奇怪?就算是新兵也不會犯這樣的錯誤。沒有一個貴族會忽視別人對自己的禮貌,這是關係到自己顏面的至關重要的問題。」

  「最後,你帶著衛兵,在我們檢查證件的時候你居然親自把證件交給我們,更愚蠢的是居然是雙手交給我。身份,先生,注意你的身份,你是個貴族軍官,不用向普通士兵表示那麼尊敬。讓你直接扔給我你都應該覺得有失身份,應該讓你的親隨扔過來,如果你不願接受檢查,而直接用鞭子驅趕我們,或許是更合適的選擇。」

  「總的來說,你沒有格調,沒有知識,品位低下,毫無尊嚴,除了無知愚蠢和膽大包天和貴族有點像之外,和貴族階層一點關係也沒有。隔著幾條街我就聞得出你身上散發出來的暴發戶的味道。」

  這長篇的專業知識講座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汗如雨下,直到現在這些商人們才知道,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是多麼不堪一擊,而他們距離地獄的紅爐又有多近。而我們儘管平日裡見慣了含著金鑰匙出生的貴族少爺們作威作福的模樣,可從來也沒想過,就連作威作福也有這麼大的學問。

  「那我們看來是永遠也離不開昆蘭城了。」休恩絕望地說。

  「未必,」弗萊德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容,「因為有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24:40

第二卷:遊兵 第十八章 貴族行徑

  第二天清晨。

  「咣!」碼頭軍事管理處關閉了許久的大門被一腳踹開,一個衣著挺拔、神色高傲的英俊少年在一群高大衛兵的簇擁下踱進了辦公室,大搖大擺地坐在了軟背椅子上。他身後跟著一名背著巨大雙手劍的高大武士看上去是他的保鏢。另有一個書記員和一個貼身隨從。

  沒錯,貴族少年是弗萊德保鏢是卡爾森,書記員是休恩而那個趾高氣揚的隨從就是我。

  前一天弗萊德發現了商人們的詭計後,提出參與這個計劃保證讓貨船安全出航,條件是帶上我們的小隊,這當然不會有人反對。我們在商人們的貨物中找到了合適的衣物和器械,並且在當過石匠的達克拉的努力下,在一枚碩大的藍寶石戒指上刻出了一枚印章。按照弗萊德的審美標準,這枚印章醜陋之極,但這已經是最後一枚合適的戒指了——在完成這枚印章之前,已經報廢了相當多的原料,販賣這些寶石的商人承受不住巨大的壓力,當場口吐鮮血暈了過去。當晚我們分配了角色,制定了一早的行動計劃。

  頂著少尉軍銜的辦公室辦事員估計從沒見過這種架勢,嚇得慌忙起立行禮,親自恭敬地端上一杯紅茶,侍立在一旁,恭敬地說:

  「大人,請問您……」

  弗萊德厭倦地揮了揮手,像是在驅趕蒼蠅。我忙湊過去說:

  「這位是第四集團軍軍團參謀,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子爵,前來昆蘭城公幹,調用一船戰時物資,這是簽發的文件。」

  「好的,大人您稍等。」少尉又恭敬地鞠了一躬,雙手捧著偽造的公文回到桌前進行核對。

  「對不起大人,您的文件沒有昆蘭城物資管理處的印鑒,我不能放行。」

  我心裡一頓,心說到了緊要關頭了。

  在這份偽造的公文上,所有的印鑒和簽名都可以說無懈可擊,通過軍營裡的各種渠道,我們沒費什麼事就瞭解了第四軍團參謀部官員的組成名單,而且軍團印鑒都是由統一的格式刻制,我們用新鮮的土豆仿製時沒有遇到任何困難。更重要的事,我們瞭解到,第四軍團兩天前還駐紮在距昆蘭城五天路程之外的地方,即便我們出了什麼破綻也無從證明。唯一的破綻是,物資管理處的印鑒我們卻根本沒人見過,根本無從仿造,更要命的是,萬一出了問題,碼頭管理處很容易就可以上門查證,因此,我們不得不……

  「你的意思是,我們第四軍團徵調物資,還需要得到你們昆蘭城的許可?」弗萊德翹著腿斜在躺椅上,用眼角的餘光瞟了這個少尉一眼。

  「大人,我不是這個意思。您也知道,城主大人有命令,現在是非常時期……」

  「別跟我說什麼非常時期,就因為是非常時期我才離開帝都,跑到見了鬼了的荒郊野外去吃這些該死的乾糧。你以為我不知道什麼是非常時期?老子們在戰場上拿命去拼,你們這群狗崽子居然坐在辦公室裡享清福。別拿什麼城主來壓我,他夫塔爾算個什麼東西。在這裡我喊他一聲城主大人,要是到了戰場上,老子讓他往東,他就不敢往西;老子要砍他的左手,絕不砍他的右耳朵。」

  跋扈,非常跋扈,我看著眼前這個囂張狂妄的少年貴族,真的很難把他和那個勇敢正直的士兵弗萊德聯繫在一起。

  「您別生氣,大人,您聽我說……」眼前這個少尉軍官滿頭的冷汗,不知所措地忙著道歉,卻又不敢自作主張地私自放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給我立正!」弗萊德忽然大吼一聲,那個少尉條件反射地立正行禮。「看看你身上,鬆鬆垮垮,把腰帶給我紮緊,繫好扣子,挺胸、昂頭,根本沒有個士兵的樣子,拖拖拉拉像個娘們。要是你在我手下當兵,就憑軍容不整我也砍了你的頭!」少尉在弗萊德的命令下一通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根本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的通行證。」弗萊德面色深沉。

  「可是,先生……」

  「叫長官!你當兵的時候沒人教過你嗎?」

  「長官,我不能……」

  「你再給我拖拖拉拉的,老子就把你送上戰場去,看看那幫溫斯頓人有沒有我這麼好的脾氣……」弗萊德伸手就在那個少尉的臉上抽了兩記耳光。

  站在一旁的休恩已經驚呆了,為了出航,商人們在這個不冷不熱的少尉軍官手裡可吃了不止一次的苦頭,什麼時候見過他被人這麼修理。

  「求您了,長官……」那個少尉帶著哭腔呼號。

  「弟兄們,給我把這個破房子拆了,我還就不信,老子要調一船東西就這麼麻煩。」

  如同我們預演的一樣,士兵們一擁而上,砸桌子的砸桌子,扔板凳的扔板凳,雷利十分及時地從那個少尉手裡搶過我們偽造的文件,把它混在一大疊文件中向天上扔去。這一手是弗萊德事前著重安排過的,這就叫「死無對證」。

  那個少尉的臉都嚇綠了,卻被卡爾森揪著脖子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眼前這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打砸搶。我一邊把一個抽屜向窗戶外面扔出去一邊扮演我不甚光彩的角色,大喊著:「少爺,您別再惹事了讓老爺知道了又要受罰。這小子不懂事,您好好教他就是了,千萬別鬧出人命……」一揮手,另一個抽屜向那個少尉飛去,正中他的下顎,頓時打得他七葷八素,人事不知。

  正當我們這群披著軍裝的流氓正砸得心情舒暢,幾乎連來到這個辦公室的目的是什麼都不記得的時候,一個肩上扛著上尉軍銜的敗頂中年人從門口——就是那個曾經有門的地方——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一進門就大聲哭喊:

  「大人,您別砸了,別砸了,求求您……」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湊到弗萊德身邊。弗萊德看了看他的軍銜,衝我使了個眼色。我知道,我們要等的人來了。

  弗萊德扭頭看向別處,理也不理這個人,又故作姿態地大喊了一聲:「給我狠狠的砸,把這破屋子給我燒了!」

  那個新進門的上尉面色煞白,忙不迭地求饒。我看時機差不多成熟了,又湊上去說:「少爺,求您住手吧,別回去又讓老爺罰。」

  「你別老拿老頭子煩我。」弗萊德語氣緩了一緩,裝出一付若有所思的樣子來。

  那個上尉見我說話似乎有用,忙把我拽到一邊,諂媚地笑著說:「小兄弟,拜託您勸勸你家大人,我們在這小地方當差不懂事,要是惹惱了大人,求他千萬擔待。」

  「你是……」

  「我是這個碼頭管理處的負責人,我叫……」

  我沒興趣知道這個委瑣的軍官叫什麼名字,拍著這個高我不知多少級的軍官的肩膀打斷他:「不是我說你,你們也太不會辦事了。我們家少爺在帝都是什麼人物,那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是頭一次出門上戰場,你這手下一點面子也不給,活該。我跟你說,砸了你辦公室事小,就算殺個把人在我們家少爺看來也不算什麼。」

  「這到底……這到底怎麼回事啊?」

  「我們家少爺奉命來昆蘭城徵調一船物資,你知道,順便麼,也看上了昆蘭的一些特產什麼的,就順便捎了一點點。這東西雖然不算什麼,可能不讓物資管理處的人知道還是不讓他們知道的好,你說對吧。可你這手下太不識抬舉,一定要管理處的印鑒,這不是自找麻煩麼。你看這事怎麼辦……」

  「好辦,這事好辦。馬上發通行證,我馬上就發通行證!」這個禿子的頭點得像個有魚咬鉤的魚漂。

  「現在已經不是發不發通行證的問題了,我們家少爺的脾氣已經給你們惹起來了,我拉也拉不住啊。」作戲就要把戲作足,我有意無意地搓動手指,面帶貪婪地看著這個上尉。

  「小兄弟,你千萬想想辦法,這點小意思你拿去喝茶……」一大疊金幣落進了我的口袋。

  「嗯,您看您太客氣了不是,伺候好少爺,不讓他惹事也是我的本分是吧。我給您想想辦法……」在禿子上尉的千恩萬謝中,我把弗萊德拉到他身邊說:

  「少爺,您不就是要個通行證嘛,這位先生已經給您辦好了,您看是不是……」

  弗萊德眉頭一皺:「他讓我來我就來,讓我走我就走,把我當成什麼了。」

  「少爺,您也別太生氣了,早走早回營,法特將軍不是答應了麼,您一回去就讓您當上校,而且……」我擠眉弄眼,故意壓低了聲, 「船上那兩位小姐也該等急了吧。」

  弗萊德英俊的面孔上猛然浮現出前所未有的淫邪笑容,他的演技讓我這個在酒館裡長大的天才酒保也自愧不如。他色迷迷地嚥了口口水:「呵呵,讓女士久等似乎太沒有風度了是吧。」

  「是啊是啊,您說的太對了。」我忍住噁心附和他。

  「弟兄們,我們走!」弗萊德一揮手,止住了幾乎失控的局面,轉臉對那個上尉說:「今天算你小子運氣好,記著,我不喜歡等人。」

  在禿頭上尉頻頻擦汗和行禮中,我們拿著新鮮出爐的通行證向商船走去。臨走時,我聽見那個因為堅持原則而慘遭毒手的辦事員正受著上司的耳提面命:

  「你惹什麼人不好,偏偏要惹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世祖,給我捅了這麼大的漏子。限你在一天之內,把我這辦公室的門窗桌椅修理好,修理費從你的補助裡扣,還有……」

  ……

  回到商船,休恩驚魂未定,腳下一軟癱在甲板上。

  「你們……你們真敢胡鬧,嚇死我了……」

  「現在你知道什麼叫貴族了?貴族解決問題的方法和商人不同,不是息事寧人,而是要把事情鬧大,鬧得越大越好,越大越有面子,等大到一定程度,自然會有人來收場,知道了麼?」那個囂張淫邪的年輕貴族瞬間又「變身」成了沉著老練的弗萊德,看他明澈的雙眼,誰能想像的到這個無權無勢的少年剛帶著一群人在一個政府辦公場所大肆破壞。

  「傑夫,你表現的很好,尤其是訛詐那個禿頂軍官的時候,簡直是神來之筆,連我都沒想到。」

  「那當然!」發了過路財的我心安理得地接受著弗萊德的誇讚。

  「可是,那兩個小姐是怎麼回事啊,我不記得事先排練的時候有這一句哦……」弗萊德忽然臉色一變,不懷好意地獰笑著走過來。

  「啊,咳咳……這個啊,也是我靈機一動。不過說回來了,弗萊德你真行,這麼高難度的新戲碼都能接得上。尤其你當時笑得那個淫蕩啊,連我都以為船上真被你藏著兩個美女呢。哎,你別拔刀啊,你那把刀太鋒利了,會傷著人的,聽我解釋……救命啊……」

  「傑夫,你再說我馬上就地把你變成個美女……」

  正當所有人都因能夠離開昆蘭而興奮不已,開著各色玩笑的時候,忽然船頭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喂,聽說你們這船馬上就要走了?能搭個順風船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25:37

第三卷:水火 第十九章 顛覆的精靈

  我一回頭墉馬上呆住了。相信甲板上的所有人也都吃了一驚。

  說話的那個人立在船沿上,穿著一身火紅色皮質鎧甲腰間掛著兩把短刀,身後一襲黑色披風隨著江面的流風激盪不已。他身材頎長健碩,臉上的皮膚細膩白嫩左眼用黑色的眼罩蒙著,一道不小的刀疤伏在右眼翡翠般的眼珠下隨著他的表情一顫一顫的,散發著一種豪勇彪悍的氣息。火紅色的長髮在髮根部分用一條紅色的帶子捆紮起來,散亂著在腦後飛揚,卻掩蓋不住兩隻尖細的長耳朵。

  我說的是兩隻尖細的長耳朵,懂了麼?這很顯然是個純粹的精靈族男子,但從他的裝扮上我一點也看不出精靈高貴幽雅的傳統,而且他絕對是我見過的最健壯的精靈和最英俊的獨眼龍。

  與絕大多數人類主權國一樣,德蘭麥亞只承認人類享有國家公民權,類似精靈、矮人、半獸人這樣的種族的身份地位在這裡並不得到承認,當然,這些或是驕傲或是粗暴的種族也並不把人類國家的認可太當成一回事,他們多半有自己活動的領域,同樣並不歡迎其他種族的冒然來訪。儘管如此,由於我可愛的家族酒館,我到是經常見到人類之外的種族。天生的魔法使用者和神箭手的精靈往往是一支冒險隊伍中值得信賴的夥伴,而生性驕傲的他們也往往一個人穿越大陸,尋找生命的意義。「尋找生命的意義」,真是閒得無聊了。當然,如果我也有近兩千年的壽命,說不定我也會突發神經幹幹這種無聊的事情打發時間。

  眼前顯然是一個剛成年的年輕精靈,他縱身一跳,在空中做了一個乾淨利落的前滾翻動作,然後輕盈地落在甲板上,整個動作靈巧乾脆又充滿爆發力,讓我產生一種面對著一隻健壯的紅色獵豹的錯覺。

  「我剛打聽到,最近幾天只有你們這條船會出航。讓我搭乘吧,我想去對岸。放心,我可以多付船資,而且還可以給你們船上當水手。」他帶著精靈獨有的捲舌口音流利地說著大陸通行語,隨手掏出一個裝滿錢幣的錢袋子向休恩扔過來。

  「這些錢連十倍的船資也不止啊,歡迎您上船,尊貴的客人。需要的話,我叫人把您的行李搬上來。」休恩立刻擺出一付老練商人的面孔,臉上堆滿了職業病一樣的笑容,點頭哈腰地把獨眼精靈請入船艙,手裡緊緊捏著錢袋子,生怕一個不留神漏出一枚銅子。

  於是,因為年輕的商會團長兼隊長的貪心,我們多了一個特殊了旅伴。

  下一個清晨,我們揚帆出航,離開了昆蘭。我站在船尾,看著城中的市民在各個市場上或買或賣,繼續著自己平淡又樸實的生活,洋溢著一種充滿活力的生活氣氛,全沒有感受到一絲戰爭的緊迫。我毫不懷疑我的朋友弗萊德的預測:溫斯頓人用不了十天時間就能完全控制河北的整個區域,到時候昆蘭城將化為一片廢墟,不由得心中一陣悲傷。

  真是奇怪,我們可以毫不動心地談論著陌生人的死亡和陌生城市的陷落,卻只有當熟悉的景像在眼前毀滅時才會感到痛心和傷感。

  好在我原本就不是什麼品質高尚憂國憂民的大人物,很快就從這種傷感的情緒中脫離了出來:是啊,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這亂世之中能活下去就已經是萬幸了,哪還有更多的力量去保護別人呢?

  弗萊德也站在不遠處沉思,他又在想些什麼呢?

  ……

  從昆蘭的碼頭出發,沿晨曦河順流東去,需要五天時間才能到達南岸最近的小港口坎普納維亞,也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在那裡,我們這群散兵游勇或許能夠繼續我們的軍旅生涯。

  在船上的眾人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那個精靈。他的名字叫佐布爾易辛卜拉維尼亞爾德拉卻斯……精靈族的名字要把父名、母名、父族名、母族名、守護神名、守護星名等等等等全都加在一起,這可不是個好習慣,我真懷疑精靈族的母親們喊孩子回家吃飯是不是要站在門口喊足一上午才知道叫的是誰,幸虧我們弄清了他在氏族內的稱號:紅焰,否則還真不知道到底 怎麼稱呼他才好。這傢伙絕對是個精靈族的異類,性格爽朗豪放,每天和水手們泡在一起,喜歡一邊大口喝著水手們的劣酒一邊和他們唱「麵包房的姑娘白又胖,圓圓的屁股來回晃」之類有趣的歌曲,有時候唱著唱著就和水手們抱在一起跳個海風舞什麼的,有時候性起還會扒光了膀子塗上油脂和水手們一起摔交,沒幾天就成了最受水手歡迎的乘客。最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經常和船上的水手們一起比賽掰手腕,而且居然還只贏不輸。要知道精靈族可從來就不是什麼以力量見長的種族,即便是族中非常健康的成年男子,他的力量也就和普通人差不多,這個精靈居然能比常年風吹日曬的魁梧水手還強,真是跌碎了寶石商人們的鑒定眼睛。

  「嗨,你們這群士兵誰的力氣最大?跟我比比。我賭十枚金幣。」這一回,他剛贏了摔交比賽,得意洋洋地光著膀子來挑釁。我這才看清他的身上到處都是傷疤,不是刀傷就是劍瘡,還有野獸的齒痕和爪痕。

  「怎麼,沒有嗎?你們可是士兵,不要那麼窩囊,難怪整天打敗仗。」他搖著酒瓶子衝著我們喊著,那群粗魯的水手在他身後大呼小叫,簡直都成了他的跟班隨從。

  他的這番挑釁激起了我們身為士兵的榮譽感,我們在戰場上受到的羞辱一下子爆發了出來,紛紛表示願意應戰,甚至連一向不喜歡惹事的弗萊德也生了出出這口惡氣的念頭。經過仔細權衡,我們覺得相比之下卡爾森可能更具實力,但他說什麼也不願從舒適的吊床裡爬出來,還說什麼隨著浪花搖擺讓他想起了童年在搖籃中度過的美好時光,他要在床鋪上好好享受這難得的生活。於是,在我們萬分理解地在長官的被臥裡澆了一盆冷水之後,隆重推出了石匠出身的大塊頭達克拉。

  水手們利落地在甲板上擺上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羅爾、羅迪克和雷利在一邊為達克拉做著全方位的服務,按摩肩膀的按摩肩膀,端茶倒水的端茶倒水,弗萊德站在他身旁不時地提醒著:不要指望一上來就全力擊敗他,要堅持,要忍耐,要拖延……要是還不行的話,就……不然就……再不就……」達克拉在一旁聽得頭大無比,不時傻乎乎地問兩句,反到惹來一陣痛斥:「我剛才不是說了麼,要是他這樣這樣,你就那樣那樣,不是這樣那樣,而是那樣這樣。明白了……」

  回過頭看紅焰那邊,水手們像眾星捧月一樣把他圍在中間,也是全套服務幹什麼的都有。紅焰坐在一邊一言不發,盯住達克拉看個不停,他僅有的一隻綠色眸子透出一種震懾人心的興奮和執著。

  不久,這場原本很普通的競賽已經將船上不少無聊的乘客吸引了過來。這些商人們已經在狹窄的倉室裡憋了三天了,這來之不易的熱鬧正好讓大家放鬆精神。這麼好的機會,我怎麼能隨便錯過?

  「下注下注了啊,紅角是來自遙遠精靈森林的謎一般的異族勇士,俊美的獨眼遊俠,自由之風的使者,高傲神秘的鬥士——紅焰,他的賠率是二賠三。藍角是擁有巖石一般強健體魄,經歷過殺人戰場的死亡考驗,勇士中的勇士,巨人中的巨人,了不起的戰士——達克拉,他的賠率是一賠二。你們還有最後的機會,買定離手,抓緊時間決定吧!」

  作為唯一的第三方首腦,休恩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競賽的裁判。他不知道從誰的貨堆裡翻出來一個小鑼,像模像樣地站在一邊,先敲了一下,示意全場安靜,然後清了清嗓子說:

  「下面由我來宣佈規則,比賽分三輪,第一次比右手,第二次比左手,如果沒有分出勝負,由雙方抽籤選擇。抽到簽的一方選擇第三次比賽方式。請兩位選手準備……」

  兩隻肌肉飽滿的右臂糾纏在了一起,從型號看,達克拉的手明顯比精靈大出一號。可紅焰正是用這條看起來並不十分粗壯的手臂擊敗了眾多的水手。

  鑼聲一響,紅焰展現出了他過人的爆發力,瞬間將達克拉的右手翻在底下,佔據了相當有利的位置。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其中不少是將賭注壓在達克拉身上的商人。

  就差一點,在手背幾乎碰到桌面的一剎那間,達克拉終於穩住了手臂。紅焰連聲大吼,試圖壓倒對方,可屢次的努力在達克拉的堅忍面前始終無法奏效。儘管如此,達克拉由於一上來就處於非常不利的位置,想迅速扭轉局勢也並不容易。

  比賽就這樣陷入僵持階段。

  正當我我們在擔心的時候,弗萊德小聲告訴我:「不用著急,這一局贏定了。」

  「你怎麼知道?」

  「我注意過這個精靈和別人的比賽,他的爆發力非常好,幾乎每次都是第一時間壓倒對手,絕沒有像現在這樣堅持那麼久。」

  「可達克拉現在非常不利……」

  「放心吧,達克拉的用力方式和他截然不同。達克拉是石匠,又接受了卡爾森那麼變態的訓練,他的長處不在爆發力,而在耐力。只要沒有一下子輸掉,就穩贏了。你看,現在的時機差不多了。我擔心的是他的下一局……」

  就像是驗證弗萊德的話似的,達克拉的手臂一點一點的抬起來。紅焰雖然整條右臂青筋爆裂,一張原本粉嫩英俊的白臉憋得紫紅,連連大吼發力,可錯失了最好的取勝時機,只有無奈地看著達克拉一點點扳回局勢。 四周的人群受到場中兩人的影響,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一時間四周寂靜無聲。

  一旦從不利的局面中扭轉過來,達克拉前進的速度就再也無法阻擋,一會功夫就壓倒了對手。羅迪克和雷利發出了熱烈的歡呼,上前對著達克拉又是一通大獻慇勤。買紅焰贏的商人一個個垂頭喪氣,懊惱得不得了。

  「下一局?下一局有什麼問題。」慶祝完畢,我才想起來繼續問弗萊德。

  「達克拉是刻墓碑的石匠,一般來說,他是左手扶鑿子,右手揮錘,所以右手總比左手要有力些。可那個精靈是用雙刀的……」

  「他兩隻手的實力會很平均!」我猛然醒悟。

  誠如弗萊德所料,第二輪比賽開始的鑼聲還未落,紅焰的左手就突然發力,一鼓作氣將達克拉的左手死死壓在桌面上,以絕對的優勢獲得了勝利。直到他鬆開手,才有人想起來大聲喝彩,繼而每個人都發出了驚歎的讚美。紅焰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獲得勝利,不僅將比分扳平,更大大贏回了上一輪失利的面子。他抱著胸坐在椅子上,滿臉的得意。反觀達克拉一臉沮喪,怎麼也不願承認自己失敗的那麼徹底。

  既然成了平局,下面就要開始抽籤。現在局面很明顯,如果是右手的話,達克拉幾乎是穩贏對手,如果是比左手的話,紅焰也是有贏無輸。無論誰抽到簽,自然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方式。我只有在心裡不停禱告:別讓他抽到別讓他抽到別讓他抽到……

  「抽到簽的是紅焰,下面由他來選擇第三輪的比賽方式。」我心裡正念叨著,休恩已經公佈了抽籤的結果。我的心一下涼了半截,倒不是怕輸了比賽我們自己丟人,而是想到了壓在達克拉身上的二十枚金幣。早知道我就不壓那麼多了。

  「我能不能另外換個比賽方式?」正當大家以為一切已成定局的時候,獨眼精靈忽然開口說到。

  他想幹什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26:04

第三卷:水火 第二十章 重要的教訓

  正當每個人都以為紅焰會提出用左手比賽而獲取勝利的時候,他忽然提出了再換一種比賽方式,這出乎每個人的意料之外。

  「很明顯了,左手你不如我,右手我不如你,如果還繼續用這種方式比賽就毫無懸念了,就算我答應,觀眾們也會覺得沒意思,對不對啊!」

  「對!」圍了一圈的商人和水手門惟恐天下不亂的叫嚷。的確,這一點點彩金或許能讓水手們精神百倍,但對這些身家百萬的商人們實在是無關緊要。問題是,船上的生活太枯燥無味了,似乎每個人在過度的寂寞和無聊中都希望發生一些有趣的事,刺激一下麻木疲憊的精神。

  「所以,我們換個更刺激更精彩的項目繼續我們的比賽,好不好!」這個精靈簡直熱情得不像話。就算是粗獷的矮人都不一定像他這麼能折騰。

  「好!」人群中爆發出強烈的歡呼。

  紅焰接著說:「下面聽聽我的意見,我提議,最後一輪我們比劍術。當然,為了避免傷亡,我們用短棍代替兵器。而且,我想和你較量。」

  他右手直指弗萊德,唯一露在外面的一隻眼睛裡燃燒著熾烈的熱情。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你是這群士兵中最強的。」

  他說得基本正確,如果不算從上船起就沒起過床、恨不能在被窩裡養蘑菇的卡爾森的話。

  「我接受您的好意。」弗萊德優雅地鞠躬示意,「不過為了公平起見,您應該休息一下您的手臂,這也是對我這個對手的尊重。」

  經過雙方同意,比賽被定在午飯之後。

  全船沸騰了。可以想像,一場甲板上的格鬥比賽對於五天的枯燥水上航程來說意味著什麼。午飯後,原本呆在船低清點貨物的商人們都放下了手中的工作,除了保證船隻正常航行的十幾個水手還在艙底和桅桿上工作,以及投錯了人胎的懶豬卡爾森還在睡覺之外,全船所有的人都擁上的甲板。

  兩個人站在場地中央。弗萊德右手握著一根稍長的木棍,正彬彬有禮地向周圍的旁觀者點頭鞠躬致意。一個愛熱鬧的商人友情提供了他一套上好的黑色皮甲,襯得他更加挺拔英俊,看上去頗像一個英武的少年騎士。紅焰則雙手提著兩根略短一點的棍子,不時煽動著周圍的人群。他經過的人群總能爆發出響亮的呼喊聲,當然,應和他的多半是那些豪放的水手們。

  這是一場顛覆傳統的比賽,雙方是優雅的人類和粗野的……精靈?

  隨著休恩敲響了開場的鑼聲,兩個人慢慢走到甲板中央。直到這個時候,弗萊德也還沒有忘記很有派頭地向紅焰行一個持劍禮。

  兩個人對視了片刻,忽然紅焰發起了攻擊。他雙手揮舞著短棍,以極高的速度逼向弗萊德,忽然右手橫掃,直襲向弗萊德的左腰。弗萊德樹棍一擋,隨即直刺反擊,兩個人就這樣纏鬥在了一起。

  這是我們見過的最精彩的格鬥表演:紅焰從一開始就保持著攻擊的主動權,手裡的雙棍如同暴風驟雨一樣向弗萊德攻去,為我們展現出一種見所未見的華麗雙刀刀法。他一邊攻擊,一邊暢快地大聲呼喝,似乎是在享受著全力搏擊的樂趣,彷彿從這場拚鬥中感受到了莫名的暢快。他的狂烈氣勢點燃了所有圍觀者的熱情,水手們伴著他的吆喝發出陣陣粗野的叫罵,為自己的英雄鼓舞喝彩。就連那些大腹便便的商人們也忍不住發出陣陣怪叫,有的已經忍不住痛飲原本準備出售的美酒,宣洩幾天來淤塞在胸中的煩悶。

  也只有弗萊德能應對這樣瘋狂的進攻吧。在紅焰山崩地裂般的攻勢面前,他的身形就像流風一般瀟灑地飄動,屢屢在驚險萬狀的絕境中與襲來的短棍擦身而過。他以使用單手騎士劍的方式操控著棍子來回格擋,在他們中間不住發出陣陣棍子交擊的聲音。偶然他也看準破綻反擊,一招不中,絕不貪功猛進,立即退守。

  「噗!」幾乎在同一時刻,紅焰的右膝頂上了弗萊德的胸口,而弗萊德的左拳重重擊在了紅焰的臉上。兩個人同時向後翻倒。

  「好,我好久沒和人打得那麼痛快了。」紅焰捂著腫起的半邊臉翻起來,吐掉一口帶血的吐沫,從水手手中接過兩大杯烈酒,遞給弗萊德一杯。

  「喝完我們繼續打,哈哈哈,你是好樣的。」

  弗萊德也揉著胸口爬起來,拍著他的肩膀讚許地說:「你是個真正的戰士!」說著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頓時酒氣上湧,雙頰飛紅地將手裡的酒杯摔碎在桅桿上。紅焰站在一旁大聲叫好,也乾了一杯,一使勁也把酒杯在桅桿上摔得粉碎,大喊著:「再來!」順手把左眼上的眼罩摘掉扔在地上,露出另一隻翠綠閃爍的美眸。

  在場不少人的下巴頓時脫臼了:這個整天帶著一隻眼罩的豪邁精靈居然是個冒牌的獨眼龍!

  「好,再來!」弗萊德拎著棍子揉身而上,在一陣狂熱而友好的氣氛中,戰局重新開始了。

  「接我這一招!」重新加入戰團的弗萊德轉守為攻,雙手持棍大力劈下。紅焰忙把雙手棍交叉迎上。「卡!」三棍交叉處發出一聲巨響,兩個人身形同時一晃,向後退了半步。

  「再來!」弗萊德大喊著跨上一步,雙手舉棍橫掃,當胸向紅焰劈去。這一招來勢兇猛,就連紅焰也沒敢硬接,低頭躲了過去。弗萊德收勢不及,整個身體都轉向一邊,同時略微失去了平衡,將背心露在了紅焰面前。

  「糟糕!」我心裡念頭剛轉,紅焰雙棍一分,已經向弗萊德的背後砍到。這個時候,弗萊德無論是要躲閃還是要招架都來不及了。

  緊急關頭,弗萊德展現了他過人的身手和膽識。他根本就沒有試圖回身招架,而是隨著剛才揮棍的勢頭將身體整整轉了一圈,不但緊擦著紅焰的棍影閃到一邊,同時借助身體旋轉的力量將手裡的棍子從下向上反劈上去。

  「回風斬!」弗萊德滿面皆赤地大喝。

  這違反格鬥常識的一擊大出紅焰的意料之外,他忙就地橫著打了個滾,很不體面地躲過了這一棍的攻擊範圍,同時也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好小子,有種別跑。」弗萊德又是一聲大喝,又是一棍劈去。

  我心裡又好笑又奇怪,好笑的是,這個精靈雖然看上去十分年輕,但少說也該有兩百多歲了,弗萊德居然當面直斥「小子」,聽起來有些不倫不類的;奇怪的是,此刻的弗萊德和剛才情緒大不相同,完全失去了平日穩健冷靜的的姿態,甚至於比這個粗獷的精靈武士表現得還要狂烈。我疑惑地望向達克拉他們,他們也一臉的驚訝,不知道弗萊德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這一輪不講技巧的野蠻攻勢完全打亂了紅焰所習慣的節奏,一直在酣暢淋漓主動搶攻的精靈武士此刻彷彿面對著一隻失去理智的瘋狂野獸,依仗著不知道從那裡來的巨大力量和速度優勢跟著他窮追猛打,偏偏失去了先機,他所有高超的刀法技巧都施展不出,束手束腳的處處受制。

  終於,這個火暴的精靈在也受不了這一直忍氣吞聲挨打的窩囊,眼看著弗萊德一棍直砍,他大罵一聲:「見了鬼的,跟你拼了!」雙手短棍向著來棍用力迎去。這一下毫無花巧,純粹是力量與力量的較量,隨著一聲巨大的響動,終於分出了高下:

  弗萊德的優勢在於搶到了先手,又是雙手持棍,紅焰的力量和速度雖然比弗萊德勝出了一籌,但仍然落了下風,雙手短棍脫手飛出。

  而弗萊德的優勢也並不明顯,他的雙手虎口迸出了鮮血,棍子雖然沒有脫手,但顯然也抓不牢了。

  弗萊德把棍子往地上一扔,我們都以為事情結束,正準備歡呼慶祝,卻沒想到場中的兩個人同時一聲大吼,互相撲了上去。兩個英俊的年輕人你一拳我一腳地糾纏在一起,幾絲血花不時從兩人中間迸發出來。漸漸地,兩個人已經完全失去了剛開始時身為優秀戰士的自覺,完全淪落到街頭流氓們打架的套路上去了:弗萊德氣喘吁吁地扭住了紅焰的脖子,紅焰慘叫著掐住了弗萊德的胳膊,弗萊德的手肘一下下撞在紅焰的小腹上,紅焰的膝蓋頂住了弗萊德的肋骨,啊,天吶,無賴,簡直是無賴,弗萊德居然一口咬在的紅焰尖細的耳朵上,這或許是精靈與人類相比最大的弱點了,可紅焰也並不比對手淒慘到哪裡去,他居然一手捏在弗萊德的襠部……

  被精彩的比拚所吸引住的圍觀者們漸漸清醒了過來,這已經不是一場以小小的賭注和武者的榮耀為目的的友好競技了,場面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兩個主角在激烈的搏鬥中喪失了理智,完全陷入了以戰勝對手為目的的狹隘狂熱情緒中。我們忙衝過去把兩個人拉開扔在兩邊。紅焰被分開之後爬在甲板上,邊捂著耳朵邊大聲喊著:「痛快,兄弟,好樣的!真他媽疼死我了,你是好樣的,你們都是好樣的!哎喲……好久沒那麼痛快過了,哈哈哈……哎喲……」

  我撲向弗萊德,只見他嘴角流血,滿臉異常的紅光,眼神渙散,嘴裡不住地念叨著什麼,不時噴出一陣聞起來不怎麼誘人的味道。

  我啞然失笑,現在可以解釋弗萊德為什麼一反常態地情緒失控,滿嘴髒話地與紅焰濫打在一起,答案很簡單,他喝醉了。比鬥中間灌進的那一大杯劣酒對於原本就不怎麼能喝酒的弗萊德來說,實在是太多了。

  這一天全船人各有所獲,水手和商人們欣賞了一場精彩的格鬥表演,為疲憊的旅程平添了幾分刺激;紅焰看來十分讚賞弗萊德死纏濫打的風格,認為找到了一個難得一見的合適對手,情緒十分高漲,頻頻舉杯為那個「勇敢的小伙子」乾杯慶祝——當然,那個「勇敢的小伙子」已經到船艙下和睡不醒的卡爾森作伴去了;而我麼,因為競賽不分勝負,投向兩方的賭注自然就都成了我的個人財產。

  最重要的是,這件事給了我們所有人一個重要的教訓:千萬別惹喝多了的弗萊德,這小子的酒品太差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32:03

第三卷:水火 第二十一章 黃金玫瑰

  晨曦河發源於法爾維大陸中部翁澤克高原的西翁澤克拉爾山脈,自西向東橫貫福萊恩、邁芬、德蘭麥亞、彼特布卡等七個國家和地區最終從聖盾海灣湧入星之海。在晨曦河沿岸,曾經出現過法爾維大陸中最富有、最文明、最古老、最美麗的國家甚至包括眾多由精靈族統治的古老森林和矮人統治的山巒,因此晨曦河被稱為法爾維大陸「流動著的歷史」。

  據說,在遠古的時候掌管星辰的大神艾洛斯塔失手將太陽滾落在地面上,太陽滾過的地方湧現出萬丈紅霞,後來變成了巨大的河流,這就是晨曦河。因此,有人說晨曦河是受到神跡祝福的河流,這裡孕育著整個法爾維大陸的文明。

  我相信這一切都是有根據的,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鋪撒在晨曦河中時,水中蕩漾著的金色粼光層層向遠方蕩漾開去,散發出比天光更為璀璨的色彩,讓人分不清到底真正的晨曦朝霞是在水中,還是在天上。當太陽從河面上噴薄而出時,整個世界都換了裝扮,整個水面彷彿都鍍上了一層燦爛的金色肌膚,彷彿在我們腳下流淌著的並不是水波,而是一道溫暖的陽光。難怪晨曦河上的日出被稱為德蘭麥亞最美的景色之一。

  在我們觀賞著河上的美景時,弗萊德面色蒼白地扶著船艙走了出來。這可憐的傢伙昨天晚上折騰了一宿,幾乎把胃液和膽汁都嘔吐出來了。

  「嗨,我的兄弟,你起來了。」紅焰眼睛一亮,迎上去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他的左耳被塗上了一層紫色的藥水,上面的牙印清晰可見。

  「您好,先生,你的耳朵……」弗萊德一愣,回答說。

  「不用理我的耳朵,哈哈,你是個好樣的。除了喝酒,你真是個好樣的。」紅焰搖晃著腦袋,大方地回答。

  「啊,是的是的,謝謝您的誇獎,先生。傑夫……」弗萊德低聲招呼我,「他的耳朵是怎麼搞的?」

  「你不記得了?」雷利在旁邊大聲問,「你該不會什麼都不記得了吧?」

  「我……該死,雷利,你的聲音就不能小點麼?」弗萊德臉上一紅,尷尬地看看四周。所有的人都偷笑著看著他,讓他有些慌亂。

  「我記得,我和紅焰先生打了一場,後來我喝了一點酒,再後來……我就……躺在床上了。」

  真是個可愛的人,喝醉了之後居然什麼都不記得了。最感到丟臉的是紅焰,他居然被一個完全沒有意識的人打得那麼狼狽,這簡直是有辱一個傑出遊俠的聲譽。

  「傑夫,我真的……咬了他的耳朵?」聽完了我的敘述,弗萊德看著紅焰耳朵上的齒印,羞愧地恨不能鑽到地底下——啊不,是水底下——去。

  「實在太對不起了,先生。」在得到我肯定的答覆之後,弗萊德惶恐地向紅焰道歉,「我從沒想到我會幹出這種事來,這是在是太失禮了,我真誠地向您道歉,希望您……」

  「嗨,兄弟,你這是幹什麼?」紅焰攔住了他的話,「這是戰鬥,是偉大而光榮的男人的儀式。哈哈,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能讓我那麼狼狽的對手了,我很高興,不用道歉。按照我們的習俗,如果你能喊我一聲兄弟,我就更高興了。」

  「那,紅焰……兄弟,冒昧地問一句,你的眼罩是怎麼戴到了……右眼上。」羅爾在一邊害羞地問。

  「老戴在左邊左眼會很難受,我一般是三天換一隻眼睛戴著。」

  「難受為什麼還戴?」達克拉摸著大腦袋問。

  「造型,知道麼?是造型。你不覺得我戴著這個眼罩更顯得氣宇軒昂高大英俊麼?在小說中,許多小姐們都喜歡這種充滿男子氣概和陽剛之美的造型,你看我是不是帥。」紅焰擺了個臭美的姿勢,可惜,如果不是有一隻耳朵被藥水染成了紫色,他的造型可能會更完美些。

  「戰艦!掛著溫斯頓旗幟!」忽然,瞭望手的聲音從頭頂炸開,打亂了船上原本的祥和氣氛。人群馬上陷入混亂之中,胖大的商人們不知所措地來回亂竄,不知把自己的大屁股擱在哪裡才好。休恩雖然是個成功的商人,但顯然不是個有經驗的船長。他忙亂地指揮著水手,但看他的表情我很難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幾隻船?」弗萊德的情緒瞬間平復,大聲問瞭望手。

  「兩隻,一隻溫斯頓戰艦在追一隻……天吶,在追黃金玫瑰號。他們看見我們了,正在向我們衝來。」

  「黃金玫瑰號是什麼?」弗萊德問。

  「他們是晨曦河裡的一夥水盜,可他們不算是壞蛋。只要你是正當的船隻,被攔截後只要交納很小一筆錢就能保證通航安全,他們甚至還會護送你走一段路程,幫你度過幾個險灘。他們可是些好人,比稅務官員要友善多了。」有水手回答,

  「該死,哪來的溫斯頓人……」

  「是東路軍,屠城者開普蘭,他可能已經攻陷東部軍港盧比芝林了,那戰艦是從那來的。居然是戰艦,全體後撤!」休恩命令道。

  「等等後撤!」弗萊德打斷了休恩的指令問,「你說的那個屠城者是怎麼回事,休恩先生?」。

  「那傢伙是溫斯頓東路軍的領軍統帥,是個殘暴自大的傢伙,曾經在東北方的坎森平原被圍,損失慘重,西路軍佔領提特洛城之後才脫離險境地。佔領蓬克利西亞的時候,他為了挽回被圍的臉面,居然下令屠城,幾萬人一夜之間就丟了性命,其中以婦女和孩子居多。上面的那些高官怕引起騷亂,這些事情沒有公開。」

  「那你們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們是商人,哪裡有交易哪裡就有我們的人,很少會有我們不知道的消息。見鬼,後撤!」

  「你說他們屠殺沒有反抗能力的婦女和孩子?」紅焰眉毛一揚,緊了緊手中的雙刀。

  「是啊,足足殺了一夜,聽說起碼有三萬婦女兒童慘遭毒手,真是造孽啊。快撤!」

  「船長,黃金玫瑰號送來信號求救,他說船上有德蘭麥亞的平民。」瞭望手報告。

  「不許後撤,準備戰鬥。」弗萊德大聲命令。水手們頓時慌了,不知道該做怎麼做。

  「我才是船長,我說,不能去送死!」休恩衝著弗萊德大喊。

  「不是救他們,是自救,船長!」弗萊德粗暴地回答,「對面是只溫斯頓戰艦,是戰艦,知道麼?你也知道上面整整裝了一船的殺人野獸。如果等他們殺完了盜賊船上的人,還會放過我們麼?他們可比我們快多了,等他回頭來追我們,我們還跑得掉麼?你也該清楚,就算你把所有的貨物扔下水,把所有無關的人扔下河我們也跑不掉!該死,現在還有機會,趁著他們混亂,我們還有機會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弗萊德兩眼圓睜,凶狠地與休恩對視良久,終於,休恩鬆了一口氣。

  「好吧,見鬼,現在你是船長了。最多大家就死在一起。我得找把趁手的傢伙去。」

  「船上有沒有遠距離攻擊武器?」弗萊德。

  「沒有,我們是商船。」

  「全體聽我指揮,先穩住溫斯頓人,旗語回復,我們是商船,無法救援。對,就這樣回答,這是給那群溫斯頓瘋子看的,能騙他們多久就騙多久。全速向戰艦靠攏。甲板全體準備登艦。瞭望手隨時報告。能夠戰鬥人,拿上武器上甲板。」弗萊德回頭對我們一笑,有意無意喊出一句玩笑,「這不是演習,重複一次,這不是演習。」

  甲板上的大部分戰鬥人員是水手,這幫粗魯漢子聽見了這話紛紛哈哈大笑起來。我們這些只上過一次戰場的新兵頓時也放鬆了很多。

  「紅焰兄弟,我知道精靈總是尊重生命不喜歡殺戮的。這是人類之間的戰爭,如果你要離開,最好現在就走。」

  「我是精靈,但我也是個熱血遊俠。他們居然屠殺手無寸鐵的婦孺,那我也只能將精靈族的傳統觀念先放到一邊了,更何況,船上還有平民需要救助。」紅焰回答說。

  「報告船長,戰艦已經與黃金玫瑰號相會,正展開登艦戰。」

  「瞭解,注意是否還有其餘船隻。弓弩手準備。紅焰兄弟,讓他們見識見識精靈族的神箭吧。」

  「這個……」

  「羅爾,把吊床上的卡爾森隊長喊起來,休恩,叫那群沒用的胖子下到艙底,沒錯,我說的就是你們,快下去。」弗萊德沒有理會紅焰的猶豫,繼續下達著命令。

  前方不遠,掛著金色骷髏玫瑰旗的黃金玫瑰號被和大型的戰艦被鉤索和帶撓鉤的鐵板連在了一起,一群群溫斯頓士兵高喊著「殺光德蘭麥亞豬」、「誰拿到是誰的」、「船上有女人」等等不堪入耳的口號,揮舞著長劍衝上船。溫斯頓戰艦上雖然有不少遠距離攻擊用的船用投石車和大型弩箭,可並沒有擊沉黃金玫瑰號的舉動,估計是打算佔領船隻後好好搜刮一番吧。

  水盜們身穿各種顏色的水手服,拚死迎上了上船的士兵。他們的武器大部分是水手專用的彎刀,這種鋒利的武器在登艦戰中比制式的長劍有更大殺傷力,水手們的水面作戰能力也比溫斯頓士兵強上許多——畢竟,就在幾天以前,這些戰艦上的士兵們還都是些馬背上的騎手呢。可溫斯頓士兵在人數上的優勢足以彌補戰鬥技能的不足:他們的戰艦比黃金玫瑰號大出整整一倍不止,更何況,戰艦船艙內的士兵全部能夠投入戰鬥,而黃金玫瑰號船艙中都是些沒有戰鬥能力的平民呢。粗粗估算,雙方的人數對比大約是五十對三百。黃金玫瑰號的甲板上起碼已經登上了一百名溫斯頓士兵,如果不是甲板已經堆滿了人,空間實在有限,恐怕還會有更多的溫斯頓士兵會擠過去。

  當我們的商船逐步接近的時候,水盜們的抵抗已經到了十分吃緊的地步。要不是溫斯頓士兵貪圖搶奪船上的財物而毫無章法紀律地戰鬥,恐怕匪徒們已經全線崩潰了。

  「我們從右側接近,弓弩準備。」弗萊德沉著地命令著,我們從戰艦的另一側逐漸逼近。幸虧水盜船上的戰鬥吸引了溫斯頓人的全部注意力,沒有人對我們的船進行防備。大概是沒有人想到我們這艘看上去完全無害的商船會有什麼不軌企圖吧,尤其是在用旗語表示事不關己之後。

  「紅焰,把甲板上那個指揮官交給你。鉤索準備。」

  在所有人尊敬的注視中,紅焰彎弓射出了一支利箭。那支勁箭帶著風聲淒厲地破空而出,呼嘯著穿過戰艦主帆,直射進……遠處的水中?!

  他居然脫靶了?!

  這一箭脫離目標如此之遠,以至於就連戰艦上的敵人也沒有發覺這一次的偷襲。事實上,如果不是我們自始至終都在密切注視著紅焰的動作,恐怕也無法發現勁箭消失的痕跡吧。

  「這個……我姐姐教我射箭的時候我總是走神,嗯……我覺得吧,肉搏比射箭來的要更爽快些……呵呵呵……」紅焰紅著臉指手畫腳地解釋著,在他面前的,是將近六十個手持利刃目瞪口呆的戰士。

  實在不能怪他們失態,畢竟,不受夜幕遮擋的超遠視距和與生俱來對風的操縱能力讓精靈一族天生是神箭手。據說,精靈們為保護他們的秘林,就是用弓箭來進行除蟲工作,並且從事這項工作的都是六十歲以下的幼童。像這樣一個在三十步不到的距離內居然偏離目標超過三十步遠的精靈射手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即便是讓我扔石頭和目標的偏差也不可能大到這個地步了。這簡直是整個精靈族的恥辱啊!

  不過我們也算是「見多識廣」了,畢竟連只會加速術的魔法師都見過了,紅焰倒也沒讓我們太過意外。

  「齊射!」弗萊德絲毫沒有受到這意外情況的影響,果斷下令,「拋射鉤索,準備登艦。」

  幾輪齊射之後,戰艦上已經是一片人仰馬翻,溫斯頓人為他們的大意付出了代價。在顛簸不平的河面上,要準確地射中對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在擠滿了士兵的甲板上隨便扔幾枚釘子也會扎到不少人的,更何況是這種漫天花雨似的無差別攻擊。鮮血沿著戰艦的邊緣流入晨曦河中,瞬間淹沒在一片溫暖的金色光芒中。

  「登艦!」弗萊德抽刀在手,揮舞著躍上敵艦。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32:25

第三卷:水火 第二十二章 漂流戰場

  當我跳上戰艦甲板時,戰鬥已經激烈地展開了。弗萊德揮動著戰刀「墨影」一馬當先衝在前面,後面緊跟著不知什麼時候鑽出來的卡爾森和紅焰。一踏上戰場,卡爾森就一改那睡不醒的死豬模樣,瞬間變身成了從地獄熔爐裡鑽出來的煞神,不斷收割著對手脆弱的生命。

  「全體注意,逃跑命令取消,誰要是死了就給我在地獄裡跑圈!」卡爾森一劍砍倒一個士兵,回頭衝我們大聲喊,還不忘記用最擅長的手段來威嚇我們。

  「遵命,長官!」我們大聲回答。

  達克拉不知從什麼地方搶了一柄雙手重劍,舞得虎虎生風,領著幾個最彪悍的水手直衝入艦首敵人最密集的地方,就如同一群惡狼撲向羊群。十幾個士兵在他不要命的揮砍面前倉皇無力地抵擋著,這些士兵原本是擠在甲板左側搶奪位置準備衝上黃金玫瑰號的,可我們突如其來的襲擊完全打亂了他們的陣腳,他們有的人甚至連劍都沒有拔出來就被幹掉了。

  緊靠著達克拉的是他鬥嘴的朋友雷利,他正握著一柄制式的短劍護衛著朋友的身側和背後。達克拉的戰鬥方式決定了他在戰鬥中會出現許多破綻,尤其是在以少打多的局面下更是顧此失彼。但雷利的防衛就像是他身上的一件盔甲,隨時隨地都會出現在最危險的地方,替他擋住要命的攻擊。雷利和達克拉是平時是一對冤家對頭,相互之間總喜歡鬥嘴取樂。可一旦面對危險,他們的配合卻有著驚人的默契。經過卡爾森長期的訓練——尤其是從龍脊峽逃命出來之後的近乎非人的虐待,他們都獲得了各自的成長,成為了身手矯健的出色戰士。

  在達克拉和雷利的攻擊下,近五十名溫斯頓人被壓制在前甲板左側:這是前甲板上最具威脅的一群敵人,但受到地形的限制,他們反倒被人數遠少於他們的水手和新兵堵住了。

  羅迪克按照弗萊德的指示帶著人衝向前艙門,正對艙門的是一條狹長的通道,很難並肩走過兩個人,通道兩邊是堆積如山的纜繩、木桶以及通往貨倉的艙蓋。在這個位置上無論多少人都很難發揮作用,因為通道的寬度只能允許兩個人一對一的搏鬥。羅迪克衝在最前面,軍官世家的家庭訓練讓他比普通士兵的戰鬥能力要強許多,他正面迎上了一個衝出前艙門的溫斯頓士兵,用連續的突擊將他逼得不住後退。這個士兵擋住了身後其他人的去路,後面的人雖然焦急地連連咒罵,卻只能跟著退入艙門。

  終於,排頭的那個士兵終於忍不住反擊,不顧一切地一劍披向羅迪克,卻被旁邊一根桅桿後一支突然刺出的短劍刺中了喉嚨。他難以置信地向旁邊看去,看見的是羅爾略帶慌亂卻又帶著點陰毒的眼神,隨即向後倒去,可能直到這時也不知道,這個略帶羞澀的年輕士兵是什麼時候摸到一邊刺出這致命一擊的。

  當羅迪克正面擋住艙門的時候,羅爾已經帶著幾個老練的水手繞上側面的纜繩,控制了前艙門左右兩側面的部分區域。和他們初次接觸水戰的對手不同,年年在船上漂流的水手們熟練地在纜繩和艙蓋之間穿行著,就像行走在自己的家裡,從對手根本沒有想到的位置上發起了陰險而致命的襲擊。羅爾一擊得手後示意羅迪克適當地後退,在艙裡憋了許久的溫斯頓士兵們根本沒看見最前面的出頭鳥是怎麼死的,看見前面閃出了空擋就掙扎著向後撤的羅迪克衝了過去,剛衝出去幾步,忽然聽見一聲呼哨,從兩旁桅桿和帆影後面忽然伸出一柄柄殺人的利器,帶走了他們的生命,一道道鮮血噴灑原本潔白的船帆上。

  前艙門被堵死了,缺乏水戰經驗的溫斯頓人只能從兩側和船尾的艙門進出,向前甲板擠來。狹窄的船舷上擠滿了明晃晃的盔甲,同時也擋住了自己人的去路。卡爾森和弗萊德各自帶著人手及時地堵住了兩側船舷的通道,凶狠的敵人在他們面前就好像是剛學會拿劍的新手,很少有人能正面支撐兩個回合以上。我們的長官卡爾森不停地大聲吼叫辱罵,面孔猙獰可怖,在四處潑灑的鮮血中放縱著殺戮的快意。沒有投機取巧的花招,沒有誘敵深入的戰法,他似乎是純粹依靠著自己的勇力和本能在戰鬥,幾乎每次揮劍都會取走一個敵人的性命。在這狹窄的船舷上,他以一己之力完成了攔截溫斯頓人向前甲板增援的任務,甚至把大群衝過來的敵人向後方壓去。在他身後的水手們幾乎無事可幹,不少人已經轉身投入到別的地方的戰鬥中了。

  另一側的弗萊德則是以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在戰鬥著。他的面頰染上了幾抹殷紅的血跡,神色偏偏又平靜得可怕,似乎迎面而來的並非是活生生的對手,而是一堆堆已經腐爛了的肉塊,在揮刀時沒有絲毫的猶豫和遲疑。殘酷的戰鬥對於他來說已經簡化為一個躲閃、出刀、殺人、抽刀的過程,簡單而有效,透著一絲血腥的妖異。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把過多的精力放在正面搏殺上,而是更密切地關注著整個局面的變化,不時地出聲指揮著我們和士兵向對方防禦薄弱的位置衝擊,給溫斯頓人造成更大的混亂。

  我們的突然襲擊把溫斯頓人打懵了。原本即使是我們與水盜人數的總和也還不到戰艦上溫斯頓士兵的一半,可他們攔截黃金玫瑰號時已經徹底打亂了自己的陣腳,而我們一上來就在局部位置建立了自己的優勢,把敵人的優勢兵力擠壓在後甲板和船艙裡,無力發起有效的反擊,讓我們順利控制了前甲板的局勢。但一切並非已成定局,這場突如其來的水上激戰還存在著一個很大的變數,那就是已經衝上黃金玫瑰號的近一百名溫斯頓士兵。

  經過英勇的抵抗,大約水盜們已經只剩下了三、四十個人,而且全都傷痕纍纍,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要陷入全軍覆沒的境地了。見到自己的戰艦遇襲,黃金玫瑰號上的溫斯頓士兵已經開始回援。雖說現在我們已經完全控制了前甲板,但一旦這群幾乎是我們人數兩倍的士兵發起反擊,我們將無法抵禦。

  水盜們顯然也看出了這個情況,人群中,一個年輕的女人大聲命令著:「退到艙門前,防禦隊形,等待救援。」她穿著緊身水手服,手持一把細長的刺劍,在搖晃的船體上來回遊走,幫助自己的同伴脫離溫斯頓士兵的包圍,不時凶狠地將面前的敵人刺個對穿。她的頭上包著一塊粉紅色的頭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發散著與這滿目血腥不相稱的柔情。在她的努力下,原本散落在甲板各處的水盜們逐漸聚攏在船艙門前,圍成了一個半圓形的防禦圈。在他們背後,艙門欄桿的縫隙裡露出幾十張小臉,竟然全是些孩子。孩子們驚恐地望著甲板上的撕殺,不時發出驚恐的喊叫。

  「美女!傑夫,看見了沒有,水盜頭居然是個美女!」我身邊的紅焰頓時情緒高漲,兩眼放光,手上更是賣力地砍殺起來,我們腳下立刻多出許多缺手少腳的屍體來。

  「紅焰,傑夫,帶十個人上黃金玫瑰號,拖住他們,一定要拖住他們!」弗萊德一刀砍下一個敵人的頭顱,轉身大喊!

  不待弗萊德多吩咐,紅焰高喊了聲:「好小伙子們,跟我來啊!」翻身砍下一根帆纜,拉起半截纜繩向黃金玫瑰號蕩了過去。蕩到最高處,他鬆手倒翻了個跟頭,異常瀟灑地落在甲板上,隨即抄刀在手,挽了個刀花,長嘯一聲,報出了令人昏闕的名號:「我就是擁有火一般熱情和豪邁的傳奇遊俠,傳說中的正義鬥士,生命和自由的堅定捍衛者,英俊勇敢的精靈紅焰,前來解救危難中的美麗女士。你們這群粗鄙陋俗的卑微生命,最好把手中的武器放下,我允許你們安全地離開,否則……」

  沒等紅焰說完,一群溫斯頓士兵已經揮劍攻上來,打斷了他氣派而愚蠢的登場儀式,氣得他恨聲大叫:

  「沒有武者風範和榮耀感的傢伙們,不知道打斷別人說話是無禮的行為麼?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們,打擾我追逐漂亮小姐的人下場都是很悲慘的。」

  他的言行不禁讓我想起了某個自命不凡的無良魔法師,心中湧起一陣無奈,甚至讓我對著即將以性命相搏的對手產生了一絲慚愧的心情。在這樣的情況,我最好裝做不認識他的樣子自顧自地廝殺,否則就算不被敵人砍死,羞也要羞死了。

  說實話,溫斯頓人在船上並不像在陸地上一樣是無敵的鐵騎雄師,他們遠比普通刀劍長得多也厚重的多的騎士長劍的確是馬戰和步戰的殺人利器,可在環境雜亂、狹窄擁擠的船上則很難發揮出最大的威力。尤其是他們絲毫沒有水戰的概念,仍然秉承著陸戰的傳統,義無返顧地一窩蜂衝上加班,卻沒有考慮到船上有限的空間,結果屢屢出現相互阻擋、妨礙甚至是誤傷的情形,出手時也不敢全力揮砍,生怕一不小心就誤中友軍,大多數情況下只能漫無目的的突刺,武器的強大功用連一半也發揮不出,而面對我們的攻擊則總是因為擁擠而難以躲閃。更幸運的是他們不願放棄身為騎兵的榮譽和體面,居然都穿著厚重的全身騎士鎧,大大降低了自己的攻防速度,在輕裝上陣、身手敏捷的匪徒和水手們面前,簡直就像是一截截緩慢移動的木頭。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人數不滿五十的水盜們在數量差距如此之大的襲擊面前,仍然能夠勉強支持那麼久了。

  我已經不是那個被死亡、鮮血和恐懼嚇得崩潰發瘋的戰場新兵了,長期和弗萊德的相處,不知不覺讓我的見識和思想都大大超出了一個只知道聽從命令前進後退的普通士兵應有的水平,對著眾多高大強壯的對手,我已經知道如何冷靜地分析、如何佯攻誘敵、如何有計劃地後撤、如何在恰當的時間給對手致命的一擊並全身而退。卡爾森殘酷訓練的結果在我身上體現了出來:我的動作比面前任何一個對手都迅捷靈活,以至於我可以同時面對三、四個敵人的攻擊都可以自如地閃避,並不時發起反擊。雜亂無章的甲板和我矮小的身材是最有利的武器,它們讓我比對手佔據了更有利的形式。在不長的時間裡,我已經第五次從敵人的胸膛裡抽出了我的短劍。

  是的,沒有反胃,沒有慌亂,沒有不安,我已經殺了五個人。

  僅僅是第三次上陣殺敵,可我已經適應了這種不是殺人就是被殺的生活,這也許就是身為亂世中一個士兵應得的命運吧。

  戰艦上的局勢更加明朗了,佔據了有利位置的弗萊德他們已經徹底把溫斯頓人壓制在戰艦的後半段,讓他們的人數優勢無法充分發揮。更多的水手跳上黃金玫瑰號支援我們。

  戰鬥已經進入了最關鍵的階段。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32:51

第三卷:水火 第二十三章 烈焰遊俠

  我不得不承認,儘管紅焰這個豪邁得過了頭的變種精靈在戰場上幹出了不少讓自己人蒙羞的蠢事,可無論是他高超的身手還是囂張的呼喝都決定了他成為我們中理所當然的首領。他就如同他手中的尖刀一樣深深扎入溫斯頓人最密集的地方並把他們切割成零散的小塊,以他野獸一般的戰鬥直覺一次次粉碎著對手的反撲。他那堪稱華麗的雙刀刀法大量製造著別人的鮮血,口中不住怪叫著:

  「來啊,看看誰能把最偉大的遊俠逼退一步,這可是你們的榮耀。漂亮的小姐,等等我,你的白馬王子和夢中情人來了!」

  或許他自己並不知道,這種胡鬧般的叫嚷大大放鬆了我們緊張的神經,消除了我們對一支人數眾多的正規軍部隊的畏懼。他的豪勇在水手們心中留下了絕對無敵的印象,更激起了他們戰鬥的熱情。在這樣一個勇者的帶領下,散漫的水手隊伍爆發出了驚人的戰鬥力。這群在江湖風浪中闖蕩了幾十年的水手原本就是群崇尚力量容易被鼓動起來的鹵莽漢子。紅焰展現出的強大力量徹底點燃了他們血液中狂野的因子,戰意澎湃的水上健兒們完全不理會人數上的差距,更狂熱地展開了攻擊——當然,這可能和他們原本就沒幾個識數的有一定的關係。

  「兄弟們,不要讓紅焰這隻老妖精比下去了!」這是水手長林特的聲音,他一直分不清「妖精」和「精靈」之間的區別。

  「溫斯頓的驢子們爬回岸上去吧,水裡不是你們的天下!哎喲,扎死老子了!」老水手庫侖把話說得豪氣干雲——如果最後一句不是那麼喪氣的話。

  「想想我們要救的是誰,是盜賊!哈哈哈,商船的水手去救盜賊,真是爽啊。要是我老婆知道一定會發瘋的!殺……」不知道誰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引得所有的水手發出一陣大笑。一時間,「救盜賊!救盜賊!」的聲音響徹全船。

  事情就是這樣奇怪,當你的生命遇到威脅時,你會害怕,會恐懼,甚至是絕望。但當自尊心受損時,一隻待宰的綿羊也有可能變成獅子。女人尤其是如此。

  「夥計們,誰讓商船的水手瞧不起我就罰他刷一年的廁所!」那頭戴粉紅頭巾的女盜賊俏臉通紅地大喝:「鉤子,守住艙門,要是孩子們出了事我就把你另一隻手也換成鉤子。鐵錨,你掌舵,給我使勁晃,我要讓那群溫斯頓的鐵殼罐頭把隔夜飯也吐出來。其他的人跟我來,讓他們知道誰才是這隻船的主人!」

  水盜們高唱著自己的歌曲《骷髏旗硬漢》重新散開,這次不再是受到攻擊後無奈地被迫分散,而是有目的的分隊反擊。在女首領有條不紊地指揮下,水盜們三人一組,兩個手持短刀防禦,一個用長柄魚叉攻擊。這魚叉兩側都是鋒利的的刃口,一側還帶一個尖利的大倒刺,不幸被它照顧到的士兵無不當場失去戰鬥能力。這個小隊型有效地彌補了水盜們人數上的不足,隨著他們嘹亮的歌聲,腹背受敵的溫斯頓人不斷增加著傷亡,匪徒們開始穩住了自己的陣腳。

  勝利的天平漸漸向我們傾斜過來,我們和水盜們把溫斯頓人夾在中間,完成了一個小型的包圍圈。雖然他們的人數遠較我們為多,可能夠和我們正面接觸的始終是少數。正如弗萊德對我們說過的:在戰鬥中,根據地形環境的特徵合理地運用策略,將使人數處與劣勢的一方保衛人數處於優勢的一方成為可能。我總覺得這種高深的軍事理論對於我們這些小兵來說沒有什麼現實作用,沒想到這麼快就讓我親眼見到了一個有力的示例,而且這個示例還和我的生命息息相關。

  「放下武器,投降不殺!」猛然間,我想到弗萊德說過,在戰鬥中把敵人逼入絕境是危險的,在局面佔優的形式下要為敵人留下生路,避免遭遇意料之外的瘋狂反撲。因此我大聲喊道。

  我的喊聲激起了紅焰和平的天性,他領著商船水手們一起喊出了招降的口號。這個口號收到了良好的效果,開始有三兩個絕境中的溫斯頓人拋下武器。一旦有人帶頭,投降的情緒就漸漸蔓延起來。尤其是在身處劣勢,支援的大隊人馬無法及時到來的情況下,越來越多的人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在我們友好的「建議」下,他們脫下了沉重的鎧甲,抱著我們「友情饋贈」的木片跳入水中。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一方面,我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處理這比我們的人數還要多的俘虜,另一方面,這裡距離岸邊並不太遠,水流也不湍急,足可以讓這些抱著漂浮物的士兵安全上岸。當然,至於扔出去的木片是從別人的船上拆下來的,這一點到不用我們來考慮。

  但在水盜的一側並沒有停止廝殺的意思,一個走投無路的士兵向女首領投降,卻被一劍刺穿了心臟。這一舉動激起了盜賊們嗜血的天性,不少降兵被就地格殺。

  「紅焰,制止他們!」我忙向前方的紅焰招呼。中間位置上,有不少原本已經放下武器的士兵重新拿起了刀劍,如果他們堅定地和我們拚命,或許我們還不至於敗落,但肯定要蒙受更大的損失。

  「噹!」紅焰擋住那女首領的刺劍,一腳把跪在地上的一個降兵踹到身後。那劍下逃生的士兵配合地滾到船邊,縱身跳下水逃命去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游泳。

  「你居然救敵人?」那女首領一愣神,一劍刺向紅焰的胸口。

  「別生氣嘛,殺人的女人容易老。」紅焰嬉皮笑臉地閃開。

  「他們殺了我的人!」刺劍暴雨般攻來,卻連紅焰的影子也刺不著。

  「他們已經投降了。」紅煙一邊擋開其他盜匪砍向降兵的屠刀,一邊不住口地喊著:「投降的向那邊跑,別在這送死。」

  「跑了他們我要你們償命!」女首領怒叫。

  「我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救我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

  「我們已經贏了。」

  「我不管!」

  「別讓你的手下再白白犧牲。」

  「我不管!」

  「別讓孩子們看見你殘暴的樣子。」

  「我不管!」

  「強盜也有強盜的榮譽,你們不是殺人狂。」

  「我不管!」

  「該死,我最討厭不講道理的女人,你就和我老姐一樣。混蛋,你敢!」紅焰忽然暴起,不再躲閃,一刀向女首領劈來。這一刀來得太快了,眼看她已經無法躲閃,只有閉上眼一劍刺出,就要和紅焰同歸於盡。

  「啊……」一聲慘叫,鮮血沿著刀刃流進女首領的領子裡。她毫髮無傷,卻回頭看見一個溫斯頓軍官頸部中刀,鮮血迸射,已經死了。他手裡握著一把鋒利的匕首,距那女首領的背心只有一節指節的距離。

  刺劍穿過紅焰的右肩,劍尖從他背後透了出來。

  那女首領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她臉上一片蒼白,顫抖著鬆開手,把刺劍留在紅焰肩膀上,不知所措。

  「再殺降兵,你還會遇到這樣的危險。」紅焰面無血色地收回刀,掙扎著說,「我只能救你一次。」

  「投降不殺,投降不殺。全體聽我命令,投降不殺!」女首領帶著哭腔慌亂地下令,繼而回過頭急切地問,「你沒事吧,你感覺怎麼樣?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是這樣……」

  「真是個聽話的……好姑娘。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紅焰無力地跪落到地上,口中喃喃地說道。

  「我叫凱爾茜,凱爾茜·拉格。你別嚇我,我這就找人救你。鉤子,給我滾過來,快,帶上傷藥,別管那些俘虜了……」

  「凱爾茜·拉格,很好聽的……名字……」紅焰頭一歪,倒在凱爾茜的懷中,昏了過去。

  黃金玫瑰號上的戰鬥結束了。

  紅焰的傷很重,但並不致命,只是失血過多讓他暫時昏迷。安頓好了他,凱爾茜很快從誤傷的悔恨情緒中解脫出來,帶領著盜匪們和我們一起返回到戰艦上。我們來的正是時候,弗萊德他們遇到了麻煩。準確地說,他們遇到了「一個」大麻煩。

  正當他們牢牢扼守住船上的各條通路,等待著敵人自己崩潰時,前艙門側面的牆壁忽然碎裂,繼而跳出一個身穿金黃色厚重甲冑、手持兩把短柄戰斧的彪型大漢。在此之前,我們以為我們的隊長卡爾森就已經十分魁梧了,可眼前這人比卡爾森足足高出一個頭去,手中的兩把斧子足可以拼成一張小號的餐桌。他居然把足有兩人厚的船艙壁一氣劈開,足見他強悍的臂力和蠻幹的勁頭。

  「哈哈哈,你們這群毛賊居然敢襲擊我開普蘭將軍的坐艦,都給我受死吧!」他隨手一斧將一個水手連人帶刀砍成兩截。

  「跟著我,小子們。把死亡和絕望帶給敵人,讓他們嘗嘗我屠城者開普蘭的厲害。」這威武的統帥大斧一揮,衝出船艙,身後湧出不少溫斯頓士兵。士兵們大喊著「屠城者」「無敵勇士」的口號衝向措手不及的水手們,把憋在後甲板的一口怨氣向弗萊德他們傾洩而去。

  我們襲擊的居然是溫斯頓軍東路軍統帥,溫斯頓第一勇將,被譽為勇士中的勇士,有屠城者之稱的開普蘭,即使是弗萊德也被這令人震驚的事實驚得愣了半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33:19

第三卷:水火 第二十四章 大麻煩

  開普蘭帶領著士兵門從剛打開的缺口中湧出,他狂野的氣勢讓溫斯頓人軍心大振,不要命地發起的反撲。他的大斧揮向哪裡哪裡就變得血肉模糊,沒有一個水手有足夠的力量和勇氣去正面阻擋他的一擊。三個、五個、七個、十個,不斷有人跳出來纏住他的腳步,其餘的人苦苦保持著隊形。幸虧那剛被打開的缺口不大,只夠一個人勉強地擠出來,真正衝上前甲板的敵人並不多,形式才沒有完全崩潰,但也已經變得岌岌可危了。

  慶幸的是,我們及時地趕到了甲板上。凱爾茜恢復了身為水匪首領的冷靜和眼光,看見已經有足夠的人手去阻攔開普蘭,當即指揮著匪徒們封堵船艙缺口,將溫斯頓人壓在後艙。水匪們高叫著堵上缺口,利用地形和人數上的優勢迅速有效地清除著前加班上的溫斯頓士兵。她的刺劍成了溫斯頓士兵躲閃不及的噩夢,一次次從他們的胸膛中吸取鮮艷的血液。被商船水手們營救了的屈辱感刺激著他們的虛榮心,使他們更賣力地戰鬥著。同時我現在也知道了,一旦登上別人的船隻,這些危險分子都是些多麼陰險的騷亂製造者。他們將點著了火的油罐向後甲板和船艙裡扔去,危險的火苗在溫斯頓人的陣營裡蔓延,不時有全身著火的身影淒慘地跳入水中。甚至有人將前甲板上用於攻擊敵艦的威力巨大的弩炮推出來向後發射,大量地製造著破壞。溫斯頓人的陣腳重新被打亂了。

  可開普蘭的存在依然是一個極大的威脅,他衝到哪裡哪裡就會亂成一團。有幾次差一點就被他衝破了封鎖線。雖然每次他都被超過十名對手硬逼回來,可每次也總有人被他重傷。

  「噹!」終於有人正面擋住了開普蘭的瘋狂攻擊,是達克拉。凱爾茜剛剛替換下了他的崗位,鞏固住了左舷的防線。雖然達克拉雙手劍對單手斧仍被震得踉蹌後退,可他畢竟是第一個正面接下開普蘭一擊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為身後的水手們贏得了足夠的時間,讓他們能夠組織起更堅固的防禦陣型。

  「再來一次!」在這危急的時刻,達克拉顯露出了勇者的風範。平時憨厚老實受我們調笑的石匠這時無比高大英勇,雖然有著明顯的實力差距,但他仍然義無返顧地揮劍向這一身蠻力的巨人砍去。這是唯有他才能勝任的任務,他必須吸引住開普蘭的注意,讓他盡可能少地造成破壞。劍與斧發出巨大的交響,迸發出劇烈的火花。

  「去死吧!」第三次的交鋒,開普蘭終於雙手一齊揮出,一道難聽的金屬斷裂聲過後,達克拉口角流血,仰面倒飛出去。

  「大黑柱!」眼見達克拉遇險,雷利情急之下將手中的短劍拋向開普蘭,緊接著抱起達克拉向我身邊就地滾來。開普蘭擋開飛來的短劍,大步搶過來想一斧了結了他們兩個。

  這時候,一把短劍向他迎面刺來。

  那是我的劍。

  我知道這一劍並沒有什麼真正的威脅,在這個瘋狂無敵的戰士眼中,我這全力一劍也只是軟弱無力的一次襲擊。我只希望能拖住他片刻,為達克拉和雷利贏得逃離的時間。達克拉為我們贏得了時間,現在應該是我為他贏得時間的時候了。

  直到巨斧碰上我的劍,我才知道達克拉剛才承擔了多大的壓力。一陣巨大的力道沿著短劍傳到我身上,我感到胸口猛地湧起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流,幾乎要壓碎我的肺,甚至要壓斷我的肋骨。我的氣息裡帶著鹹鹹的味道,隨著呼吸,我的口腔裡堆起了帶著腥氣的液體。我的右手臂已經完全沒有知覺,是雙眼告訴我我的劍順從地從手中飛出。情急之下,我仰面向後倒下,躲開了當胸劈來的一斧。

  我一點也不擔心,我知道,躲開這一下就足夠了。

  在開普蘭揮斧的一剎,我看見他背後亮起一道刀光——黑色的刀光!

  什麼都不用擔心了,弗萊德來了。這是我倒地之後唯一的念頭。

  金屬甲冑在墨影面前就像是一塊粗布,輕易地就被撕裂。隨著開普蘭的一聲怒吼,鮮血從裂縫中流淌出來。

  「啊!」開普蘭痛叫著,反身砍向弗萊德。重傷後的瘋狂徹底激起了他野獸般的嗜血天性,兩把大斧就如同兩道旋風般輪番向弗萊德襲來。被這兩道旋風裹中的一切事物——無論是血肉之軀還是木石鐵器——都被絞成了碎片。

  弗萊德穿行在這兩道旋風間,冷靜地閃避著。他手中的墨影如蝴蝶般在兩把巨斧之間躍動,給它的對手帶來威脅,卻始終不與它們接觸。

  「來啊,像個真正的漢子一樣跟我打啊。你這個娘娘腔的混蛋,居然偷襲傷到了我開普蘭大人。我要用你的鮮血洗刷我的恥辱!」開普蘭狂叫著步步緊逼,全沒發現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桅木和纜繩交錯糾纏的主帆之下。

  「傻大個,傷在這把刀下是你的榮幸。你這條瘋狗,三個月以前不還在我們的包圍之中恐懼地發抖嗎?被你屠殺的婦女和孩子們向你索命來了!」弗萊德憑借靈活的身手在甲板上穿行,盡可能把開普蘭引向人少的地方。

  突襲德蘭麥亞時遇伏被圍差點全軍覆沒,這或許是有「勇將」稱號的開普蘭征戰一生最大的恥辱了吧。現在被弗萊德這樣當眾提起,直恨得他連聲怒吼。憤怒蒙蔽了開普蘭的雙眼,讓他此時除了弗萊德之外什麼也看不見,想不到。他尾隨著弗萊德大步衝到主帆的桅桿之下。

  在交錯的繩索和桅木之間,開普蘭的大斧頓時施展不開,舉手投足處處都受到了制約。弗萊德靈活地穿插於立桅和橫木之間,手中的墨影一次次毒蛇般刺出,在開普蘭身上留下道道傷痕。

  我真的懷疑開普蘭身上是不是帶著某種魔獸的血統,他全身血流如注,尤其是背後那一道刀傷已經把背後的鎧甲都染成了紅色,可他彷彿毫無痛覺,越發狂野地戰鬥,似乎他體內的鮮血是流淌不盡的。如果說受傷給他帶來了什麼影響,那麼無疑是讓他變得更蠻橫、更危險。

  「你是誰?你們是什麼人?」逼入狹窄的區域,無法完全發揮自己本領的開普蘭憤怒地要發瘋了,雙手巨斧毫無章法地胡亂砍殺著。這個時候和他正面衝突無疑是不明智的,弗萊德靈巧地躲閃著,在層層屏障間與開普蘭保持著距離。

  「我們是德蘭麥亞軍第七軍團步兵特別機動隊,特來取你的性命。」弗萊德清亮的聲音傳過來。這「特別機動隊」的非正式番號雖然讓我們自己都啼笑皆非,但卻讓仍在垂死掙扎的溫斯頓士兵士氣更加低落。他們越發相信自己是被一支成建制的正規軍隊有預謀地伏擊了,這個念頭讓他們從內心深處產生了無法戰勝的無力感。

  「第七軍團?不可能,你們已經在龍谷被全殲了。不可能!」開普蘭狂喊著,「我不能被敗軍擊敗,太恥辱了!突擊!給我殺!一個都不能放走!」深感羞辱的統帥聲嘶力竭地大喊,令人遺憾的是,他身邊一個自己的屬下都沒有。他的士兵們大多數都正在考慮我們能不能饒他們一條性命,對於他「一個都不放走」的命令是不屑一顧的。

  開普蘭兩眼血紅,一次次追砍著弗萊德留在帆上的身影。弗萊德靈活地移動著,讓他的砍殺一次次落空。終於,他右手的巨斧劈在了主帆的橫木上,居然深深地嵌入了橫木之中,一時拔不出來。

  「撲!」弗萊德看準時機,趁著開普蘭發呆的機會一刀揮出,紅光閃過,開普蘭的右手自手肘處應聲而斷,斷手猶自緊握著斧柄,直立在橫木上。鮮血沿著手臂流上巨斧,在閃亮的斧刃上構成了一付血腥的圖案。

  這時候變故陡生,開普蘭全不顧自己的右手被完全砍斷,左手大斧當頭胸向弗萊德劈來。這是這員無敵勇將的傾力一擊,巨斧挾著風聲威勢迎面向弗萊德襲去,氣勢驚人,甚至讓人興起了無法躲避的念頭,弗萊德直到最後一刻才想到橫刀招架。萬幸他擋住了致命的斧刃,但仍像被巨大的鐵錘擊中了一般向後飛出去,直落到我身前。我看見他的臉上和兩手的虎口都是鮮血,已經完全昏迷了。

  我不懷疑我的朋友弗萊德能戰勝他的對手,但那僅限與有理智的人。現在我面前的開普蘭已經完全脫離正常的人類範疇之外了,他甚至不把自己的手臂當作一回事。他的眼睛裡閃爍著野獸才有的危險光芒,死死盯著弗萊德,完全看不見身旁的人。除非有人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的巨斧一定會將那人砍到一邊,非死即傷。幾個盜賊希望趁他受傷攔住他的去路,他們錯了。這個和理性完全無關的男人並沒有因為受傷而降低了戰鬥的能力,相反,他毫無顧及的向他們傾洩自己的憤怒和勇力,只在頃刻間就毀滅了他們的生命。

  開普蘭在咆哮,他在為自己被敗軍打敗的恥辱而憤怒。他一遍遍高叫著「你們不是第七軍團」「我不可能敗在你們手裡」,不住腳地向弗萊德衝來。

  我掙扎著橫劍在手,站在弗萊德的身前。我知道自己根本無力再擋住這瘋子的輕輕一擊,更何況他現在志在必得,一定是全力出手。但我還是要擋這一斧。人們必須在適當的時候去做他必須做的事,就好像紅焰必須為了投降的溫斯頓人而受凱爾茜一劍,達克拉必須阻攔住開普蘭,雷利必須去救達克拉,弗萊德必須救我……這是我們心中信念最堅強的地方,或許和勇氣有關,或許和偉大有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須接下這一斧,替弗萊德!

  開普蘭衝近了,我甚至看得清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裡帶著過度燃燒生命力才會出現的狂熱和瘋癲,如果現在沒有人去理睬他,任他這麼透支體力和鮮血,一會他自己就會耗盡自己的生命。可此時此刻,他的時間很充裕,充裕到足夠在弗萊德頭上補上一斧子,而我的時間太少了,少到右手的麻痺感覺還沒有消失。

  我從他的眼睛裡看見我,我從不知道自己的面孔也可以那麼鎮靜無畏。我瞄準襲來的巨斧,揮舞這手中劍迎了上去,交擊的一剎那,我閉上了眼睛……

  「哐!」我無法相信,我覺得我挑飛了開普蘭的巨斧,那斧上的恐怖力量在交擊的一剎那消失了。這是真的,我還活著!

  我睜開眼,看見了垂死的開普蘭,他口中喃喃自語著:「我不會被敗軍打敗……」

  一柄長劍從他身後一直刺穿了他的前胸,這一劍終於抽乾了他所有的勇氣和精力。他的雙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被恐懼和絕望所籠罩,漸漸失去了生命的光澤。

  他最後聽見的,是卡爾森陰冷怨毒的聲音:

  「我們就是第七軍團復仇的鬼魂,送給你地獄的問候。」

  開普蘭看著胸口穿出的劍尖,打了個冷戰,慢慢地委頓下去。這殘暴好殺又勇猛無敵的將領終於永遠閉上了他的雙眼,為死在他手中的無數生靈償命去了。

  卡爾森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弗萊德,又看了看我,似乎是教訓又似乎是歎息地說:「告訴你們多少次了,命不是拿來拼的,在戰場上,什麼都不如自己的命重要,唉……」

  他在責怪我們,可從他的臉上,我看不到任何責怪的意思。

  此刻,雖然還有不少溫斯頓士兵在反抗,可事實上,戰鬥已經結束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33:51

第三卷:水火 第二十五章 活著真好

  夜幕低垂,璀璨的星光倒映在晨曦河中,為流水鑲嵌上明亮的色彩。晚風輕吟,河面上安詳而平靜,連岸邊小野獸的呼吸聲音也似乎變得歡欣雀躍起來,讓人不由得讚美活著的美好——尤其是對於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殺的我們來說。

  我們釋放了所有失去抵抗意志的溫斯頓士兵,當然,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從他們嘴裡掏出了所有我們需要的情報:自坎森平原脫困之後,溫斯頓西路軍一路高歌猛進,已經控制了晨曦河北岸的拉圖多、東徹爾得港以及軍港盧比芝林。開普蘭秉承著他殘暴嗜血的傳統,每佔領一座城池都要展開大規模的屠殺,所到之處屍橫遍野、流血漂櫓。

  當他們攻入盧比芝林時,黃金玫瑰號正偽裝成商船在港口補充補給。眼見情勢緊急,不知道為什麼,凱爾茜將一所孤兒院的孩子們全部搬上了船,然後在烽煙戰火中強行起航。自大的開普蘭不願看見任何人逃出自己屠刀,居然搶下一艘德蘭麥亞戰艦貿然追擊,將佔領工作全部交給了他的副官。原本高大的戰艦是不可能追得上靈巧輕快的盜賊船的,可滿載著孩子們的黃金玫瑰號大大超出了平時的載重,完全失去了速度上的優勢,經過了近一天的逃亡,還是被開普蘭的戰艦追上了。然後,他們就遇到了我們。

  最重要的是,我們從一名軍官口中得到了溫斯頓軍下一步的計劃:溫斯頓的東路和中路軍將於盧比芝林會合,然後橫渡晨曦河,登陸晨曦河南岸,戰鬥將由中路軍統帥,溫斯頓帝國上將,烏瑟斯·德·裡貝拉公爵指揮。他們選擇的登陸目標是坎普納維亞,那是我們一天後要到達的地方。

  我們別無選擇,那裡是距離我們最近的港口,無論是休恩的商船還是凱爾茜的黃金玫瑰號都必須在那裡獲得補給,尤其是在增添了滿滿一船要吃飯的孩子之後。而且,經過一場慘烈的戰鬥,無論是大部分都受了重傷的水手和殘破的船隻都決定了我們必須在這個港口停留一段時間,更何況我們還負有調動的命令。

  我們沒費多大力氣就讓這群死裡逃生感激不盡的溫斯頓士兵相信了發起這次奇襲的是由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子爵領導的德蘭麥亞軍第七軍團步兵特別機動隊,這對於敵人來說是一個具有決定意義的最新情報,對於我們來說也是。我們希望這個假消息能為我們贏得足夠多的時間。無論我們想幹什麼,最需要的都是時間。

  緊張的氣氛瀰散在同行的兩隻船上,無論是商人、水手、士兵還是盜賊都在忙著修補船隻和搶救重傷的同伴。弗萊德和達克拉只是受到了強烈的震盪,受了一些內傷;我們多半都受了些皮外傷,到也並不嚴重。只有紅焰依然保持著開朗活躍的性格,戰鬥結束半天後他就重新出現在甲板上,他壯碩的體質可能是他得以迅速恢復的一個主要原因。他右臂肩膀處纏著厚厚的繃帶,脖子上套著一條紗布,手臂掛在紗布上。他正是這樣的一個人,無論出現在哪裡,就會給哪裡帶來一片熱鬧的景象。不過這次不同的是,不是他在找熱鬧,而是熱鬧找上了他:

  「你給我站住,換藥的時間到了。」

  「我的姑奶奶,你自己有船,幹嘛老是在這邊呆著?你就饒了我吧,那是換藥嗎?那比你刺我的那一劍還疼吶。」

  「別廢話,兄弟們,給我拿下!」

  「唉……兄弟們,咱們平時的關係可都不錯,你們怎麼幫著強盜對付好人啊?」

  「紅焰啊,我們也不想看你受苦,可你也知道,我們是水手,人家是強盜。總有一天我們要落到人家手裡的是不是?你委屈委屈,全當是為了兄弟們,你就從了吧……」

  「我從什麼?沒有義氣的傢伙,呃……」

  「好啊,受了劍傷你居然還敢喝酒,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你的脾氣真是和我老姐一模一樣的,多管閒事。」

  「你的酒是哪來的?我和商人們都說過了,哪個不要命的敢把酒給你。」

  「你別管,我才不告訴你。」

  「混蛋,你居然把擦傷口的藥酒給喝了?刀傷劍傷是不能喝酒的,你自己不知道麼?」

  「我是精靈,人類的醫療理論對我不起作用!」

  「你還敢嘴硬,看我怎麼修理你!」

  衣服被撕扯的聲音。

  「別,你輕點,求你了,這樣不好,我……啊,傷口又裂了……救命啊……強盜殺人啦……」

  正在擒拿與反擒拿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忽然其中的一方停止了動作,低著頭發出了啜泣的聲音。另一方頓時慌了手腳,手舞足蹈地回過頭來哄著:

  「你……你怎麼啦?我沒事的,一點也不疼,你放心。我……我讓你幫我換藥還不行嗎?你別哭啊……」

  四周的人群知機地默默迴避了,偶而有兩個好奇心重的躲在旮旯裡窺看著事情的進一步發展。這種無聊的事情,我傑夫裡茨·基德當然不會……這個……錯過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傷著你的,我當時……我當時氣瘋了,我以為你……」凱爾茜撲在紅焰懷裡柔聲細氣地說,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很難把眼前這個脆弱的女孩子和戰鬥中那個手持刺劍一身血跡的女強盜聯繫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怪你。」紅焰輕輕撫摩著凱爾茜的亞麻色頭髮,輕聲安慰著。

  「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凱爾茜忽然叫嚷起來,忽地聲音又低沉下去,「我是個孤兒,我和船上的人,鉤子,鐵錨,我們都是。」

  「我們從小是在盧比芝林的幼善孤兒院長大的。從我記事起,就記得院長曼迪夫人的慈愛和善,她為了我們這些孤兒,四處奔走募捐,為我們的衣食奔波。她把每一分錢都花在我們身上,為我們吃,為我們穿,還請人教我們讀書。有一年冬天,孤兒院裡沒有柴火了,她把我們五十多人都帶到家裡去。她的家不大,裡面根本沒有什麼擺設,可是那裡真溫暖啊。我們在那裡住了整整兩個月,直到天氣暖和了才回到孤兒院。」凱爾茜沉浸在往昔的童年歲月中,不知不覺地摟住了紅焰的腰。像

  「我們長大了,想去工作,可根本沒有人願意僱傭孤兒院裡出來的人,我們連跑腿出苦力的工作都找不到。後來,我們遇上了辛格大叔。他是個盜賊,可他是個好人,他收留了我們。我們在河上打劫,可從來不動那些正當商人的船隻,只動那些奸商和貪官的行船。如果有船隻在河上遇險,我們還會盡可能地幫他們。」

  「後來,辛格大叔死了,我就成了船長。我們把搶來的錢財都送給孤兒院,也不敢告訴曼迪夫人錢是從哪來的,只說是別人捐助的。我們只希望不要讓更多失去了家庭溫暖的孩子能夠得到關心,我希望他們比我們過得好,我們想幫助他們,想報答曼迪夫人的養育之恩。」

  「那天晚上,我們本來是想去孤兒院的,可忽然間全亂了,到處都是火,到處都是溫斯頓士兵,他們見人就殺,尤其是女人和孩子。我們能怎麼辦?我們必須把孩子們都帶走,他們是我們的影子,是曼迪夫人的命啊。」

  「在碼頭上,我無法隱瞞。我告訴曼迪夫人我們是群盜賊。她笑了,她一個個地撫摩著我們的頭,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她告訴我們,她早就知道了,我們的所有作為她都知道。她說我們都是好孩子,她為我們驕傲。無論我們是什麼人,她都為我們驕傲。」

  「許多人衝了過來,我們擋住了他們,我們讓所有的孩子都上到了船上。可我沒能救得了曼迪夫人。她就死在我身邊,脖子上冒著血,手還指著船,指著船上的孩子們。」

  「她死了,我沒能救得了她。我不敢再去見孩子們,我怕他們問我曼迪夫人去哪了,是我的錯,我沒保護好她?我恨,我恨溫斯頓人,我恨不得他們都死光!」凱爾茜忽然一下子抱住了紅焰,失聲痛哭起來,自然紅焰原本就不怎麼完整了的衣服成了凱爾茜擦眼淚和擤鼻涕的毛巾。

  紅焰忍著傷口的疼痛,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柔聲說:「別哭,別哭了,你做的很好,你救了所有的孩子,不是嗎?你是個好姑娘,曼迪夫人不會喜歡看見你這個樣子的。她不希望看見你恨別人,從小她不是就在教你嗎?教你關心人,教你照顧人。她什麼都沒說,我知道,可她是這麼做的。來,擦乾你的眼淚,我們去陪陪你的小朋友們。現在你就是他們的曼迪夫人,你要作他們的老師,他們的母親。你要把你從夫人那裡學到的教給他們。聽話,聽話,不哭了,乖……」

  看他們當前的行為舉止,根據我刻苦鑽研消遣的言情和騎士小說多年的經驗,我深切地感受到,眼前的這兩個異族男女已經開始在一條名叫愛情的河流中一起洗澡了(似乎原文叫什麼「共浴愛河」)。說實話,這個消息並不怎麼讓我感冒,甚至給我帶來了一些生理學和遺傳學方面的困擾:

  「人類和精靈也可以戀愛嗎?」看著一對漸漸消失在星光中的背影,我震驚於自己驚人的發現。

  「沒有任何法律反對異族之間的愛情和婚姻,事實上,人類的精靈的婚姻早在創世記錄中就有據可查,據今起碼有五千年的歷史了。只是後世的戰亂和其他原因讓各種族之間相互仇視,才自我封閉起來,減少了相互之間的接觸,通婚的情況也就少了。偶而出現過的例子都沒有記錄在案,因此很多人都沒有聽說過。」

  「哦,是這個樣子啊。」我恍然大悟,「咦,弗萊德,你怎麼也在這?」

  「我……我只是胸口有點悶,想出來透透氣……」

  「難道,你也對別人的隱私……嘿嘿嘿……」

  「啊,才沒有,我是不小心看見的。」

  「弗萊德,你居然臉紅了,這可真是難得一見啊。」

  「你胡說什麼,我……我才沒有臉紅,那是我受傷後氣血上湧。我有點頭暈,要去休息了……」他向艙門走去。

  「你看見隊長沒有?」我微笑地看著他離開的窘迫背影,沒話找話地大聲問道。

  「我估計在靠岸之前是沒人能再叫醒他了。」他徑直向前走,頭也沒有回。

  「羅爾他們都還好吧?」

  「基本上都恢復了,正在休息呢。你也早休息吧。」他拋給我一個揮著右手的背影。從我角度看過去,無數道星光映射在他烏亮的頭髮上,似乎整個夜幕都是他背影的延伸,他的手彷彿正撫摩著清澈的天空,幾乎要把天上最明亮的一顆星星抓在手心裡。這個背影讓人覺得美好和安全,驅散了我心中對未來僅存的一絲不安。

  當這樣的背影消失在我的意識中時,我得到了自戰爭開始後最平靜的一個睡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35:19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10-24 20:35 編輯

第三卷:水火 第二十六章 無恥行徑

  港口,一個城市中最熱鬧的地方。這裡往往聚集著大量來往船隻上的水手和乘客,為他們準備的旅店和酒館總是分外的熱鬧。本地魚販的小船隻會直接在自己的船上販賣剛起網的河鮮,總會有一些衣料樸素卻又變著法打扮得時髦的家庭主婦或是大戶人家的廚娘會來這裡挑選自己下一頓的菜餚,為了節省或是多剋扣幾個銅板而和魚販爭得吐沫星子四射——這些女人們一定是你見過的口才最好的人,她們可以以低於原價三分之一的價格買下一條或許只有兩根手指頭粗的小魚,然後撇下瞠目結舌無話可說的魚販,揮舞著手中的戰利品向自己的女伴炫耀著自己的能幹,彷彿一個將軍高擎著得勝的戰旗一樣驕傲,當然,因為砍價過於投入而耽誤了作飯的時間這一小小的失誤,她們是不會向別人提起的。

  這就是港口,在這裡你可以看見最勇敢的水手,最精明的商人,最廣博的旅行者,最能幹的主婦,最機靈的孩子和最清冽的美酒。

  可是這一切都沒有出現在坎普納維亞,一個被稱為「晨曦河的初日」的美麗而小巧的港口城市。

  一切都因為戰爭,當溫斯頓人已經控制了晨曦河北部大部分地區的消息傳來之後,所有南岸的城市都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每個市民都在街頭巷尾的陰暗角落裡傳遞著溫斯頓魔鬼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消息,在傳說中,溫斯頓人都成了青面獠牙三頭六臂的魔鬼,燒殺搶掠只是必修課程,吃個小孩都不吐骨頭。碼頭上擠滿了因船隻無法出航而無聊閒坐的水手們,酒館裡擠滿了用酒精和賭博排解戰爭憂慮的旅行者,沒有一隻捕魚的船隻工作,沒有新鮮的河鮮,困頓的漁民們依靠原本就微薄的積蓄過活,有的人開始向親友借貸。有錢有門路的人們全都已經離開了這靠近前沿的最不安全的城市,維護秩安的城市警衛隊根本無心工作。打架鬥毆、坑蒙拐騙已經成了家常便飯,即使是強姦殺人、持杖行搶這樣的嚴重罪行也屢見不鮮,不少軍人和警衛隊員也加入這種罪行中去。所有的管理和指揮機能已經完全癱瘓了,整個城市已經完全失去一個港口明珠的輝煌,陷入了覆滅前最後的瘋狂。

  這就是我們登上坎普納維亞港口後看到的景象。

  我們告別了休恩和紅焰他們,進入了城市。他們的工作並不比我們更輕鬆,休恩必須盡快修理好船隻,補充補給,並努力在戰鬥打響之前起航。而凱爾茜除了要處理這些同樣的事情之外,還必須為一船近百個孤兒找到能夠容身的安全場所,這簡直比讓她獨自抵抗一百條戰艦還要困難。

  不久之後,我們站在了執政官彼特舒拉茨伯爵閣下面前。這座城市的統治者是個不折不扣的貴族,他肥胖的面頰和臃腫的身軀向我們證明了這一點。他深深地陷入寬大的靠背椅子中,將全部的肉體平攤在柔軟的墊子上。

  「長官,我們得到消息,溫斯頓人將於三天後攻擊坎普納維亞。」上前報告的依舊是弗萊德。

  「什麼!」 子爵老爺表情就像剛吞進去一隻蟑螂一樣難看。我猜他寧願真的吞了只蟑螂也不想聽到這樣的消息。

  「敵軍的人數大約有一萬左右,總共大約三十條戰艦,由烏瑟斯·德·裡貝拉公爵指揮,請您早做準備。」弗萊德不卑不亢地繼續著他的報告,而子爵先生已經幾乎癱在了座位了。

  「一萬人……你說的對,得早作準備。」子爵眼珠亂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你是說,他們三天後進攻?」

  「三天後的清晨,長官。」

  「好,那就好。」子爵面色緩了一緩,兩腿也不像剛才那麼哆嗦了,挺了挺腰桿,對我們說,「諸位辛苦了,今天先在我這裡休息,明天再去守備軍指揮部遞交調令。」他頓了頓,又接著說:「關於溫斯頓人攻擊的事,先不要對外透露,以免造成城中的混亂……」

  我們被安排在官邸的客房中,這樣的禮遇對於普通士兵來說有點不同尋常。我從弗萊德的眼裡讀出了一絲憂慮,晚餐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看見他。

  凌晨時分,弗萊德再次出現了。他逐個搖醒了熟睡中的我們,讓我們穿上衣服跟他出去。我看見他面色鐵青。

  我們跟著弗萊德來到官邸後院,那裡正停著幾輛馬車。不少僕從正忙著將沉重的箱子往馬車上搬,彼特舒拉茨伯爵焦急地站在一旁,不時發出催促的聲音:

  「快,快點,今天晚上搬完,明天一早城門一開就走……」

  四周很黑暗,只有馬車附近樹著幾個火把,沒有人發現趴在牆邊的我們。

  「他想逃跑!」羅迪克驚呼,我們都十分驚訝,繼而是憤怒。這個怯懦的貴族,居然在戰爭到來之前放棄了自己的責任和義務,打算偷偷地溜走,這種事情即使發生在普通士兵身上也是足可羞恥的。

  「這個無恥的懦夫!」達克拉低聲怒吼。

  「攔住他,弗萊德。」我建議。這個敗類的卑鄙行徑足以讓任何一個稍有良心的人憤恨不已。

  不等弗萊德說話,卡爾森已經跳了出去。

  「誰!」警覺的僕從聽到聲響。

  「子爵閣下,您這是打算上哪裡去啊!」卡爾森走出黑暗,搖晃的燈光映在他的臉上,搖曳著慌張的影子。

  「是你,你怎麼在這裡……」子爵驚惶地叫喊著。

  「難道說,您是打算背棄您的部屬和人民,離開這個即將爆發戰火的是非之地嗎?」卡爾森雙目圓睜,兩眼幾乎能冒出火光。我從沒見過他如此憤怒。

  「給我殺了他!」子爵忽然大喊,命令著自己的僕從撲向卡爾森。

  不用命令,我們也拔出武器衝上前去。

  為了避免在逃跑時被發現,尤其是避免被士兵知曉,彼特舒拉茨伯爵只帶著十幾個貼身的僕人、女傭,連自己的侍衛都沒有驚動,憑這些人的本領自然不會讓我們有太大的麻煩。只幾個照面,半數的僕從已經躺在地上動彈不得了,其餘的見勢不妙,能溜走的都溜走。轉眼之間,尊貴的子爵閣下就欣喜地發現,他已經被我們團團圍住了。

  「你們想幹什麼,站住,我命令你們,站住。」他胡亂地發號施令。

  「是您首先放棄了對軍隊的指揮權,長官,我們為什麼要聽命於您?」弗萊德站到他面前,一臉的厭惡。

  「你們……放我走,我給你們一千……不,五千枚金幣。」

  卡爾森竄上去抽了他一個大耳光,打得這個養尊處優的老爺嗷嗷直叫。

  「我是國王陛下冊封的貴族,平民毆打貴族要被處以砍手之刑的!」

  卡爾森反手又抽了他一個耳光,回答說:「臨陣脫逃,按叛國罪論處,人人得而誅之。」

  子爵掙扎著辯駁:「我沒有想逃跑,我只是……」

  連續十幾個耳光抽在他的臉上,「你沒有想逃跑?好啊,那你怎麼不把你的衛兵喊來啊?讓他們過來抓我們啊?」

  子爵原本圓潤的面孔一時間更為青腫光亮,唇齒流紅,哼哼唧唧地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要不要我替你召集士兵,告訴他們你在戰爭到來之前打算一個人溜掉,把他們放在這裡等死?他們會很想嘗嘗自己上司的鮮血的,我保證。」

  子爵連忙搖頭表示反對。他很清楚,在憤怒的大群士兵面前,自己很快就會被撕成碎片。

  卡爾森繼續一巴掌一巴掌地拍在子爵臉上,一邊憤怒地大吼:「就是你們這些無能的貴族,把那麼多士兵拋棄在戰場上。你知道你們害死了多少人嗎!他們是多好的戰士啊,你們知道嗎?最讓他們羞辱的是,他們原本不用死的,是你們的無能無恥害死了他們……」

  眼看尊貴的子爵閣下的面孔已經難以辨認了,我們忙把失去了理智的卡爾森拉開。拉開他的時候,我依稀從他粗大的嗓門裡聽到了幾絲啜泣的聲音,心裡一陣困惑……

  「難道這個粗鄙懶惰的傢伙,也曾經……」

  彼特舒拉茨伯爵忽地抱住弗萊德的腿,大聲哭喊著,打斷了我的疑慮:「放我走吧,求求你們了。我不想死啊,放我走……」

  弗萊德強忍住掐死他的衝動,大聲質問:「你走了,你的士兵怎麼辦?你的人民怎麼辦?」

  「他們早晚會死的!」子爵歇斯底裡地大叫,此刻哪裡還能從他身上看到所謂的貴族風度,「城裡只有兩千不到的士兵,溫斯頓人足有一萬,他們早晚都會死的,我不想跟著他們一起死!」

  「無恥!」羅迪克狠狠地在他臉上吐了口唾沫。

  「我是懦夫,我怕死,誰不怕死?我把這位子讓給你,我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你,你放我走吧。」他邊說邊把身上的印鑒、委任證書、家族徽章什麼的都掏了出來,撒潑一樣拋在一邊。

  「我不想死啊……」

  我們都愣住了,誰也想不到這傢伙撒起潑來像個女人一樣,這麼一來我們還真是拿他沒有辦法了。難道讓我們真的殺了這個沒用的蠢材嗎?

  這個時候,我們對自己的前途茫然無知:留下繼續我們的軍旅生涯?失去了指揮官的城池一觸即潰,無異於送死。難道說要離開嗎?我們又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一群失去編製的散兵游勇,多半會淪為盜匪或是被以逃兵罪論處。我們已經逃竄了幾乎半個國家,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落腳點會在哪裡。

  弗萊德揀起地上印鑒和證書,猶豫了一下,對我們說:

  「朋友們,在我們面前有兩條路可選。」

  這世上有一些人,他們的身上似乎有這樣的一種特質,讓人信任,讓人安定,讓人在無可奈何的時候願意依賴他,將自己的生命托付給他。毫無疑問,弗萊德正是這樣的人。

  在過去時間裡,我年輕的朋友屢屢證明了自己的智慧和勇氣,幾次三番將我們從毀滅的邊緣拯救出來。我們對他的尊敬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們名義上的領袖卡爾森。是的,卡爾森是個好軍官,但那僅僅是在戰場上,他只有戰鬥的經驗,弗萊德卻有帶領我們走出困境的智慧。甚至連卡爾森自己也開始有這樣的自覺,悄然開始了轉變,默認了原本自己下屬的領導。

  現在,我們正在望著他,期待他的決定。

  「第一,我們離開這個隨時可能會崩潰的城市,繼續逃亡,保住我們的性命,就像……就像我們的子爵大人一樣。」他踢了踢腳下的胖子。

  臃腫的子爵鼻腔中發出不屑的「哼」聲,他顯然把我英勇的朋友當成了和他一樣逃避責任的人。

  我們的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雖然我們並不像子爵一樣對這個城市負有什麼責任,但一想到「像他一樣」的離開,就難免讓人湧起厭惡的感情。

  「但事實是,離開了這裡,我們將再也無處可去。我們會是一隊逃兵,就算沒有人會追究我們的身為逃兵的罪責,也會把我們送到隨便哪一個靠前的戰場上。在我們英明的指揮部領導下,我們不愁沒有機會送命。」

  「第二,我們留下來,不是作為一個士兵去送死,而是作為一個將軍去贏得一場勝利。」弗萊德的聲調猛地高了起來,臉上洋溢著異樣的光輝,熱情地望向我們。

  我們都沒有反應過來,遲疑地看著他。

  他搖晃著手中的印鑒和證書說:「這座城市有穩固的防禦措施,有兩千經過訓練的士兵,有將近四萬的人口,如果指揮得當,我們完全有可能贏得勝利。起碼,我們有這個機會,我們的生死在我們自己手中。其實這很簡單……」

  他抽出了黑色的「墨影」,手一揮將它插在地上,高昂起頭,看著我們說:

  「只需要打贏一萬人就夠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37:24

第三卷:水火 第二十七章 竊城的領袖

  今天坎普納維亞城的軍營裡傳出了集合的號令。我不知道這是多長時間以來的第一次守備軍的全體集合,這些軍人似乎早就忘記身為一名士兵的素質用了超出規定十倍都不止的時間才算集合完畢,而且隊列站得歪歪斜斜讓我們這些只當了不到一年的新兵也看得直皺眉頭。

  守備軍們驚訝地發現,今天站在營地高台上的不再是原先那個耀武揚威的胖子了,而是幾個身著簡單鎧甲的年輕士兵。當然卡爾森例外,他已經已經不能算年輕了。包括基層軍官在內的士兵們在隊列中交頭接耳,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已經不由得他們思考了,弗萊德已經站了出來。他手持城主的印鑒和證書,大聲宣佈:「士兵們,我是這座城市的新主人,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子爵。」

  他說的不完全是假話,事實上,急於逃命的子爵閣下並不介意在短時間內完成一個正當合法的手續,聲明自己因病需要離開坎普納維亞城休養,並取消自己子女對坎普納維亞城的繼承權,將自己家族對坎普納維亞城的擁有權合法轉讓給剛上任的守備軍官弗萊德等等。除此之外,他還不得不寫下一份供認自己臨陣脫逃的證詞供我們收藏,以避免今後他對我們的報復——按照他膽怯又愚蠢的表現來看,我想我們是看不見他報復的那一天了。但確切地說,弗萊德說的也不完全是真話,他的子爵爵位就純屬子虛烏有。但律法規定,只有有爵位的貴族才有資格行使城主職權,我們並不介意在生死關頭稍稍欺瞞一下德蘭麥亞並不健全的法律制度,用這種方式竊取一座城市。

  弗萊德的話並沒有引起很大的反響,士兵叢中發出這樣的聲響:

  「集合我們只是要通知這件事嗎?」「我們已經知道了,解散吧。」

  底層的人們並不介意誰是自己的統治者,他們更關心自己今晚的飯食和明天的衣飾。他們所要的並不遠大,只要能給他們飽暖,他們就願意聽從你的召喚。遺憾的是,並不是每個統治者都瞭解這一點。

  「我知道,你們並不關心我是誰。但是,我要告訴你們一個和你們生死有關的消息。」

  瞬間,喧鬧嘈雜的聲音消失了,台下安靜的能聽到一根針落地的聲音。生死相關,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中,沒有人會對這樣的消息無動於衷。

  「兩天後的清晨,我們的敵人,溫斯頓人,將會襲擊這座城市。」

  台下頓時一片混亂,每個人臉上都顯露出慌張的神色,有的人絕望地叫喊,甚至有人當場就哭泣出來。關於溫斯頓人殘暴兇猛的傳說已經太多了,多到足夠瓦解守備軍的戰鬥意志。就讓他們暫時地精神崩潰吧,現在崩潰,總比看見敵人之後再崩潰要好的多。

  「你們中會有逃兵,今天晚上就有,」台下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弗萊德趁機繼續他的講話,「或許不用今天晚上,就在散會之後,站在我眼前的士兵或許就連現在的一半都沒有了。」

  士兵們面面相覷,他們不明白弗萊德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一些人的臉悄悄地紅了起來,他們已經比自己的戰友們率先動過當逃兵的念頭了。

  「逃跑的人能活下去,再活三個月,或者五個月。你們能夠回到家中,和老婆孩子見最後一面,然後等到溫斯頓人再殺上門去。到了那個時候,你們還可以逃,拋下你們的親人朋友,就想這次你們拋下你們的戰友一樣。」

  「我允許你們逃跑,但你們總有逃不掉的一天。到了那一天,行走在這片土地上的將全部都是溫斯頓的殺人禽獸,你們早晚會一個一個死在他們手裡,而且,和那些拚死戰鬥過的人們不同,你們會連撈回本錢的機會都沒有,你們就要死在他們手裡了,並且搭上老婆孩子的命!」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台下的漸漸安靜下來了。士兵們開始認真地聽弗萊德說話,有的人在遠處聽得不是很清楚,甚至偷偷移動到近處來聽。

  「現在有一個機會給你們,你們可以不用死,也不用逃。」

  「我們該怎麼辦?」台下有人喊。

  「你應該為你的問題感到恥辱。你們不只是士兵,你們是群戰士,你們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應該是戰鬥!你們手裡有劍,難道還要乞求敵人像狗一樣饒恕你們嗎?」弗萊德的聲音裡帶著憤怒的力量,在台下傳播著一種異樣的氣氛。

  「我們打不過他們。」有人亂哄哄地起哄。

  「是啊,他們太強大了。」

  弗萊德皺了皺眉頭。一支軍隊中並不害怕出現幾個怯懦的人,怯懦的人在人群中多半不敢表露自己的看法,他們對別人的負面影響其實非常有限。在大多數情況下,怯懦的人反而更容易受到別人的影響,而成為在戰鬥中表現出色的人,羅爾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最讓軍官頭疼的,是一些足夠聰明大膽而又喜歡和上司唱反調的人,他們往往在士兵中很有威望,並習慣性地以和上司唱反調來顯示自己的勇氣和不同。他們是士兵中意見領袖,有時候甚至能夠起到比強大的敵人還大的破壞作用。

  弗萊德指著一個高大魁梧的士兵——他是剛才叫得最響的一個人——讓他出列回答問題。

  「你和溫斯頓人交過手沒有?」弗萊德大聲問。

  那士兵的面色有些扭捏,「沒有。」他晃動著身體懶散地回答,在周圍的士兵中引起了一陣輕微的笑聲。

  「沒有,長官!」弗萊德面色一變,大聲呵斥道。

  「沒有,長官!」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立正回答。周圍的人頓時安靜了下來。

  「我和他們交過手,我殺死過不下三十個溫斯頓人,他們中最強壯的大概和你差不多。」

  士兵們發出不信任的噓聲,的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相信像弗萊德這樣一個年輕俊美的少年,在戰場殺人的時候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我可以證明給你們看。」弗萊德作了一個手勢,我遞給那高大的士兵一柄劍。

  「攻擊我,盡你最大的力量。」弗萊德大聲命令,那士兵遲疑著,緩緩地將手中的武器刺向弗萊德。

  他為自己的遲疑吃到了苦頭。弗萊德用刀鞘盪開刺來劍刃,瞬間靠近這士兵的身體,接著用右膝陰險地頂在了他的胯下。那士兵慘叫著將兩條大腿併攏在一起,無力地跪倒在地,然後打起滾來。台下的士兵面面相覷,都沒有想到看上去文弱秀氣的新長官出手居然如此狠毒。

  過了好半天,哀叫聲才停止,那士兵掙扎著站起身來,努力用劍撐住身體,佈滿血絲的雙眼仇恨地盯住弗萊德,當然,大腿自膝蓋以上的部位仍然牢牢地並在一起。

  「你沒有服從命令,士兵。我要你盡全力攻擊。」弗萊德高傲地訓斥著處境悲慘的受害者,甚至連正眼都沒有看他一眼,「你隨時都可以繼續。」

  「啊…………」受到侮辱的仇恨蒙蔽了那受傷士兵的雙眼,他不再考慮當眾殺死長官的利害關係,很好地執行了弗萊德的命令。儘管胯下的不適讓他的腳步踉蹌,但他衝上前來的速度仍然很快。他手中的長劍全力揮砍,希望用自己強健的體格壓倒弗萊德瘦弱的身軀,為自己所受的傷害復仇。

  弗萊德沒有給他第二次機會,在迅速又精確地躲閃過襲來的長劍之後,「墨影」堅硬的刀鞘狠狠捅在了那士兵的小腹上。劇烈的疼痛瞬間抽乾了這高大漢子的力量,他再次滾倒在一邊。如果說剛才胯下受到的重擊讓他慘叫不已的話,這一次慘痛的教訓更讓他只剩下呻吟的力氣了。

  台下傳來震驚的歎息,弗萊德文弱的外表和強大的力量在人們心目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而台上士兵痛苦的哼哼讓這種反差變得更有說服力。更重要的是,每個人心裡都很清楚,如果剛才捅在他小腹上的不是鈍頭的刀鞘而是鋒利的劍刃的話,那士兵已經是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了。

  弗萊德對自己造成的震懾效果很滿意,他輕蔑地看著倒在地上的失敗者,大聲向大家宣佈:「我可以向你們保證,溫斯頓人並不比他更難對付。」

  人群開始湧動起來,那可憐失敗者的不堪一擊給每個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在弗萊德的刻意引導下,他不自覺地就成了溫斯頓人的替代品,瞬間沖淡了在人們心目中溫斯頓人強大凶悍的形象。人類好勝的自尊心很容易使自己產生幻覺,將自己替換到弗萊德的位置上。我猜台下一定有不少人潛意識中都在想:那麼一個瘦弱的年輕人都可以將溫斯頓人輕易地打敗,我為什麼不可以?

  弗萊德並沒有忘記幫助自己完成這一轉變的手下敗將——儘管他的幫助未必是出於本心——我英俊的朋友走到他跟前,撤下剛才高傲的神色,友好地扶他起身,並拍去他身上的塵土。

  「你叫什麼名字,士兵?」弗萊德問他。

  「洛克倫,長官!」他顯然並不習慣當眾和一個高級軍官如此親密地對話,有些尷尬和慌亂,尤其是在剛剛出醜之後。但我看得出,如果說第一次的打擊讓他感到受到了侮辱的話,那麼第二次被打倒在地已經讓這個強壯自負的大漢對弗萊德生出由衷的敬意,這可以從他謹守士兵的禮儀看得出來。

  「你的家在哪,洛克倫?」弗萊德柔聲問道。

  「邦克城,長官!」洛克倫把原本就挺直了的胸脯又往上挺了挺。

  「邦克城,已經淪陷的邦克城?」

  「是,長官。」洛克倫眼圈一紅,潸然淚下,「我的父母和老婆現在都沒有消息了。」

  「打起精神來,小伙子。像個男子漢,不要垂頭喪氣的。」弗萊德說到「小伙子」的時候,我暗暗好笑。這個高大壯實的士兵滿臉絡腮鬍子,少說也有二十六、七了,居然被二十不到的弗萊德稱作「小伙子」,總有些不倫不類的。

  「只是暫時失去聯繫,不會有事的。有朝一日咱們打回河對岸,有你一家團圓的一天。」弗萊德大聲安慰著傷心的士兵,「但首先,我們得守住這座城,打贏這一仗。」

  洛克倫猛然抬起頭,挺直了身體,大聲喊道:「把狗娘養的溫斯頓人扔下河,打贏這一仗!誰敢不聽長官號令,我洛克倫第一個跟他拚命!」

  原本懈怠絕望的軍隊終於爆發出必勝的信念和勇氣,士兵們充滿戰鬥的渴望,高聲叫喊著:「必勝!」向高台圍攏過來。

  我們在台上也都忘情高呼起來,並沒有因為參與了整件事的謀劃而顯出一絲的冷靜。弗萊德不僅成功地點燃了士兵的戰鬥熱情,也讓我們找到了必須戰鬥的理由:他的話我想起了遠在裡德城的家,我的父母兄弟,我真的感到自己必須為保護他們而戰鬥。我再次肯定了我的朋友是天生的領袖,他命中注定會是一個不平凡的偉人,而此時此刻,他已經成功邁出了走向傑出的第一步。我只能為在這樣的時刻能陪伴在他身邊而感到由衷的榮幸。

  在熱烈狂野的氣氛中,我的朋友成功贏得了士兵的擁戴,真正將他生命中第一座城池完全控制在了手中。擁有一座城市,這絕不會是弗萊德榮譽的終點,恰恰相反,他注定飄搖而壯麗的一生才剛剛揭開序幕。我這樣認為。

  是的,我們和狂熱的士兵們同樣榮幸,因為我們見證了一個年輕領袖的誕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38:14

第四卷:血刃 第二十八章 準備好了

  一個傑出的管理者將一座陷入戰爭的絕望混亂中的城市拯救出來讓它重新充滿生機和秩序需要多長時間?很少有人能夠確切的回答這個問題,但是我能。當弗萊德將秩序和暫時的安定帶給戰前的坎普納維亞時我就在他身邊。一上午,他只花了一上午時間就讓這座城市重新煥發出了平和的光彩將「晨曦河的初日」之名重新擦亮。

  除了一次演講,可以說他什麼都沒做,沒有處罰曾經觸犯條例的士兵沒有重申戰時的安全法令,也沒有命令士兵們向被他們傷害過的市民賠償

  他只告訴所有的士兵,城中居民的丈夫和孩子們有許多人就是士兵,正在不知何處的前線戰鬥,他們的戰鬥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親人,也是為了保護我們的親人。而城中的市民,正是我們袍澤戰友的妻兒父母。

  解散後,士兵們發瘋一樣衝出營地,挨家挨戶敲打著城中百姓的房門,在一個個受驚的市民面前痛苦流涕宣誓懺悔。他們盡力賠償曾被自己盤剝敲詐的家庭,將在打架鬥毆中無辜受傷的人送到軍營醫院。原本畏兵如匪的一個城市頓時變得軍民魚水情深似海。

  士兵們沒有隱瞞城市將要遭襲的事情,這個消息並沒有帶來更多的恐慌。城中本就只剩下些對聽天由命的窮苦百姓了,他們對於戰爭不是毫無心理準備的。

  我們隨即投入到紛繁的事務中去了。羅迪克和羅爾帶隊檢查碼頭上的船隻,對於希望離開的德蘭麥亞船隻檢查後一律放行,城中原有漁民的漁船和無法離開的船隻則全部徵用,按照價格給予適當的賠償。他們得到了五十多條小型的魚船。

  達克拉和雷利帶領人手鞏固城防,重點是碼頭四周的城牆箭塔。坎普納維亞正對晨曦河,從南側通往碼頭處只有一個城門,城門大約兩人高,是由堅固的柚木拼接而成。這一側的城牆大約有五人高,呈月弧形環衛碼頭區,這裡將是我們與溫斯頓人戰鬥的主戰場。

  卡爾森精神抖擻地帶領警衛隊在城中巡邏,維護城市的治安,同時在城內選擇合適的地點修建簡易的壁壘,做好打巷戰的準備,更重要的是向城中百姓傳遞一個消息:我們沒有放棄抵抗,我們有機會打贏這一仗。

  弗萊德連發了五道加急信函請求鄰城的支援,樂觀地估計,最近的一路援兵會比溫斯頓軍隊晚來兩天。在信函中,弗萊德將溫斯頓人的總數降低到了五千人,以確保膽小貴族老爺們有足夠的膽量來搶功勞。

  發出信函之後,弗萊德來到河邊,詢問有經驗的漁民,詳細地瞭解河上的情形。

  我並沒有閒著,事實上,除了弗萊德之外,我需要操心的事情最多。我拿到了政府金庫的鑰匙,開始在城中採購戰時物資。我一早就想好應該去哪裡找這些東西,帶上帳簿就率隊走上了碼頭。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碼頭商船上的商人們將我團團圍住。幾次三番地出生入死,除了和各國政府關係密切的商業寡頭,普通商人們現在哪裡還敢奢望利潤的最大化,只盼著能早點將貨物脫手,然後跑到安定的地方去躲避戰亂。在這座城市困了許久,現在終於被批准離開,這時候有人願意出面收購他們的貨物,簡直是救了他們的命。而且,負責採購的是個鬍子都沒長出來的年輕小伙子,說不定還可以在他身上多撈點便宜……

  他們太小看我了,他們以為我是個好騙的新手,全沒有想到自己才是待宰的羔羊。

  「大人,我有四萬支標準弩箭,按照當前的市場價格,我給您打八折,一共四千枚金幣,您看……」他當我是白癡,這個價格是市價的兩倍。

  「弩箭,我們不缺少弩箭,我們的購買清單上列出的需要是……我查查看,啊,在這裡長弓標準箭兩萬支,弩箭酌情!您的弩箭數量和價格我們無法接受,對不起,請回吧。」

  這個商人開始擦汗:「啊,大人,您千萬千萬幫我考慮一下。我所有的財產都在這堆箭上了,現在我的船上生火用的都是箭桿。求您多少買一點,價格好商量……」

  「這樣啊……一千枚,我都要了。」

  「一千五,您總得讓我跟家人有個交代吧。」他一把鼻涕一把淚。

  「一千二,這件事情也不是完全由我做主,上面只撥了那麼點款子……」我無限同情。

  「一千三,全當您救了我的命。」他無所不用其極。

  「一千二百五,下一個!」我厭倦了,不想再給他反駁的機會。反正主動權在我手裡。

  他咬牙切齒地答應了,我想這可憐的人回去要被老婆罰跪搓板了。現在如果告訴他我原本打算花兩千金幣買他的弩箭,不知道他的臉會拉得有多長。

  又一個商人:「大人,我這裡有兩萬支標準長弓箭,價格是……」

  「不要,長弓箭的庫存已經足夠了,我們現在需要的是標準弩箭……」

  ……

  忙碌了半天,終於,我很滿意地看著最後一個商人帶著被狗咬到的神色從我面前離開。用低於預算一半的錢將需要的鎧甲、糧食和武器補充完畢,只有戰馬急切間很難弄到足夠的數量,但這也在我們的預料之中,我很難不為自己的工作效率小小地得意一下。時間差不多了,我該去完成弗萊德吩咐我的另外兩件事了……

  我找到了休恩,一早我就通知他不必和商人們一起擠到採購處,我會來找他。

  我以略高於市場價格買下了他和他的商人夥伴們所有的商品——不僅是戰時物資,還包括一些沒有很大用處的奢侈品和裝飾——並親手將出航的通行證交到他手上。

  「這是弗萊德先生委託我辦理的事情,他因為忙於城市的防務而不得不遺憾的向諸位朋友道歉,希望你能理解。」

  「你們太客氣了,我真不知應該怎麼感謝你們才好。你們已經兩次——啊,是三次挽救我們了,我們原本以為……」你們原本以為這一次行商賠定了,連命都要搭進去,我心裡暗想。

  「弗萊德先生說,這是朋友應該做的。如果這一次我們有幸生還,今後還希望能和朋友們有更多的往來。」

  「我瞭解了。」精明的商人從這番拗口的話裡聽出隱含的意思,「恩裡克商會永遠樂意為朋友提供幫助。」

  我太瞭解一個商會能夠提供的幫助有多麼巨大了。我說的不僅僅是財產,稍有一點規模的商會,在各國的各個大城市都有自己的辦事機構,形成自己的信息網絡,定期地傳遞各地的商業信息。任何地區的商業、地理、軍事情報都在商會間都能夠以極高的速度傳遞,其準確性和效率甚至比軍方的密報還高。弗萊德等於並沒有花費什麼代價就為自己今後擁有了一個自己的情報網,雖然這對他現在並沒有什麼有價值的幫助。

  送走了休恩,我來到了黃金玫瑰號,我很高興能夠告訴凱爾茜和紅焰,孩子們被安排在一所公立學校中居住,由城市財政撥款照顧他們的食宿和教育。

  看見孤兒們得了很好的安置,凱爾茜的喜悅之情簡直無法言表,抑制不住激動地給了紅焰一個熱情的擁吻,頓時讓豪氣的遊俠扭捏起來。

  我代表弗萊德請求他們的幫助,強韌的盜賊雖然人數不多,但對原本就居於劣勢的我們來說,絕對是一支難得的助力。而且在水上的戰鬥中,我們已經有了很深的相互瞭解和認識,如果他們能參加戰鬥,對我們的幫助十分巨大。

  我沒有遭到拒絕。出於對孤兒的負責和對溫斯頓人的仇恨,凱爾茜並沒有考慮很久就答應了我們的邀請。

  在預料中的戰鬥開始前一天的晚上,弗萊德把我們和城中中隊長以上級別的軍官召集在指揮部,在我們面前,是巨大的坎普納維亞地圖。

  「如我們所知,敵人將從東側向我們駛來。他們的船是大型三桅戰艦,據我的瞭解,船上有投石機、弩炮等重型遠距離等攻擊武器共五百具,這個數字大概是我們的五倍。敵人的數量是一萬人,算上在城中召集的臨時戰鬥人員,我們一共有三千人。從數字上來看,我們居於劣勢。」弗萊德對著我們侃侃而談。

  「而我們的優勢在於,第一,他們想不到我們早有準備;第二,我們一早就請求救兵,最快在戰鬥開始兩天以後,米拉森城的救兵將會到來,保守估計是一千人,可能更多。此後,我們的援兵將不斷地到來。也就是說:我們只需要拖延一天的時間就勝利了。第三,我們的對手乘船過來,有騎兵的可能性不大。」他補充道,「馬鞍下的溫斯頓人,不是真正的溫斯頓人。」

  「大家對這一仗有什麼看法?」

  「能有什麼看法,來一個砍一個,殺一個夠本,殺兩個……」達克拉在一旁嘟囔著,他這話顯然是發自他的內心而不大腦。雷利為自己朋友的發言感到慚愧,他捅了捅達克拉,制止了他繼續說這種沒有任何建設性的話。

  他的話被弗萊德聽見了,對他這樣的說法,弗萊德並不感到意外:「不,我的朋友,我們要的不是夠本,或是賺上他一個兩個。我們要的是勝利。」他微笑著補充,「命不是用來拼的。」

  此刻這句話已經完全改變了原有的潛台詞,在卡爾森口中,這是我們逃命的理由。但此刻在弗萊德口中,卻是我們贏得勝利的令人振奮的宣言。

  「據我所知,晨曦河的河道到這裡,水深最深的地方就不到三個人高,河道最多只能容納三條船並排行駛。」凱爾茜忽然指著地圖的一角說到。她指的地方是碼頭入口不遠一個幾字型彎道的急彎處。「如果我們把他們堵在這裡,雖然不一定能全殲敵人,但也能給他們帶來相當巨大的損失。」

  弗萊德眼睛一亮:「凱爾茜,你有辦法在這個地方製造堵塞嗎?」

  凱爾茜自豪地點了點頭:「別忘了我們就是幹這個的。」她低頭盤算了一下,接著說:「我們最少能在這裡堵住他們半個上午,如果他們缺少熟練的操帆手,還可以堵得更久些。」

  「你需要多少人手?」

  「不需要更多了,還有一天準備時間,我的人足夠用。」凱爾茜的回答帶著女性特有的驕傲。

  「不,你需要,小姐。只是把他們堵在這太浪費了,我們可要給客人準備好更盛大的迎接儀式。」弗萊德的笑容帶著一絲不為人知的危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38:46

第四卷:血刃 第二十九章 提前到來的黎明

  寧靜的晨曦河在黑暗中脈脈地流淌著,這是一條賜予兩岸人們生命、富足和希望的河流,億萬人依靠它的慷慨在人世間生活著。但它同樣是一條帶來破壞和死亡的河流,每一次潮汛和改道都有不下十萬人永遠消失在它的懷抱中,在它河床的淤泥裡,不知埋葬了多少懷春少女的心愛的郎君,多少待哺嬰孩慈祥的母親。

  現在它流淌得格外安靜,彷彿連水流都被一種詭異的氣氛壓抑得失去了聲響。不尋常的寧靜預示著今天在河上會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它會給河上的人們帶來什麼?是生命的希望,還是死亡的恐怖?

  幾十條大船在河面上排成長長的一串,如果船頭的水手視力不是太差,他應該已經能夠看見坎普納維亞西北角的城牆了。他或許會一陣緊張,或許會一陣興奮,又或許會因為膽怯而溜進船艙,因為這並不是普通的船隻,它們是戰艦,滿載著溫斯頓人的士兵。他們的目的是要越過坎普納維亞並不十分高大的城牆,給城中的人們帶來殺戮和毀滅。

  他們的前方河道忽然變窄,並帶著一個由北向東的急轉彎,幾蓬茂密的水草浮在水面上。這大概是三百年前的一場大地震造成的河流改道,雖然看上去水流平靜,但由於彎道很急,水流又淺,水下的地形也很複雜,因此水面下潛伏著許多危險的暗流。經常在這條河上走的船隻在經過這裡時都十分的小心,即便如此,在這裡擱淺或是相撞的船也屢見不鮮。

  前排兩艘船的水手爬上旗桿頂端,用燈籠打出旗語。戰艦的隊伍逐漸拉長,艦支兩兩排列,中間留出足夠的距離,以免水流的壓力讓兩條船相互碰撞。

  緩緩地,最前面的兩艘船已經駛出了彎道,船頭直指向坎普納維亞城的碼頭碼頭上只有零星幾點燈火,看不出岸上任何抵抗入侵的準備。有「晨曦河的初日」美名的美麗港口城市似乎已經解開了衣衫,將柔弱的軀體展現在暴虐的入侵者面前。

  正當船艙中的士兵列隊走上甲板,準備一靠岸就衝上碼頭大肆破壞的時候,兩條戰艦忽然一頓,在河心猛地停住了前進的勢頭。這次急停來得如此猛烈,簡直違背了風力和水流運行的自然原理。船甲板發出痛苦的呻吟聲,讓人產生船隻將要斷裂開的錯覺。已經和正在湧上甲板的士兵們被強大的慣性推倒在地,靠近船舷的幾個重裝甲士甚至失足掉入河中,沉重的裝備將他們向河底拉去,在黑暗中,只有很少的幾個落水的士兵被重新救起。

  他們遇到的是晨曦河上的水賊們伏擊船隻的陷阱,叫做浮鉤,其實很簡單,就是用繩子將幾排帶有特殊卡口的尖鉤捆在水底巨大的巖石上,在鉤子的一側捆上木板,讓他正面朝上浮在水中,上面鋪滿水草掩護。當有船隻經過的時候,水中的鉤子會鉤住船舵,讓逃逸的船隻瞬間停止。設置浮鉤並不是件簡單的工作,這需要對水流和船隻構造瞭如指掌,才能在船隻的必經之路上完成安放,並準確地鉤住船舵。能夠將這個陷阱埋伏得如此準確又隱蔽的,自然是女水賊凱爾茜和她忠誠的夥伴們。

  在特製的堅韌繩索拖曳的作用下,兩艘戰艦無奈地左右搖擺著,不情願地相互接近,終於兩側船舷撞在了一起,發出刺耳的劇烈聲響。這一次碰撞雖然非常劇烈,但其實並不能給堅固的戰艦造成多麼嚴重的損傷,但值得慶幸的是,我們的對手都是些沒有水上經驗的陸地戰士,動盪的水上行程對於他們來說已經是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悲慘經歷了,短暫的水上訓練並不能徹底改變馬上民族長期以來形成的心理特質,對江河的不瞭解讓他們在面對震盪時無可救藥地產生了船隻即將顛覆的可怕預想。甲板上的士兵們發出尖利的叫喊,不知所措地來回亂竄,既不知道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兩條船頓時陷入了極度的混亂之中。甚至有人罔顧號令,將兩側的小艇放入水中逃生,這些人大多比不如他們聰明的同伴們下場更悲慘,因為他們並不能嫻熟地控制小艇,而來回飄搖的戰艦蕩漾出一圈圈強烈的水波,很快就將過載的小艇顛覆。

  船上的水手當然知道船隻並沒有受到很大傷害,只需要降下桅帆,稍微調整一下航行的角度,就可以從這慌亂中解脫出來。可他們的數量和影響並不足以改變自己正面對的混亂局勢,此外,戰艦上並沒有一個真正稱職,能夠在緊急狀況中穩定軍心的首腦。被臨時任命的船長對河流的認識僅限於那是他們晚餐中一種叫做「魚」的佳餚的來源,原本按照他們的預想最多不過是在黑暗中偷偷摸上碼頭,然後腳踏實地地展開他們所擅長的地面偷襲。誰也沒有想到過在水面航行的時候會遇到意外。

  後面的船隻接二連三地靠了過來,終於,最前面的三排船不可避免地相撞了。水面雖然看上去十分寬闊,但真正能容納如此巨大的船舶通過的道路卻已經被堵得死死的,總算後面船上的水手們機靈,見情勢不對,早早收帆下錨才沒有釀成更大的混亂。

  過了一會,幾條船上的軍官們漸漸發現除了一切並不十分嚴重的磕碰,並沒有更糟糕的事情出現。他們或許將這小小的狀況歸咎於擱淺、湍流或者濃密的水草什麼的,從慌亂的情緒中解脫了出來,比較沉著冷靜的軍官開始盡他們的責任,大聲呵罵著自己沒頭蒼蠅一樣慌亂的下屬,幾條船的甲板由原先嘈雜喧鬧的聲響漸漸被嚴厲的呵斥所代替,混亂平息了下去。

  我們在坎普納維亞西北角的城牆上看到了這一幕,黎明前的黑暗並不能完全阻擋住戰艦巨大的輪廓,而紅焰天生具有的夜視能力更為我們提供了可靠的信息,而且敵艦上的聲響已經完全打碎了流淌在河流中的寧靜,我們不難猜測出我們的敵人正遭遇的責罵樣的窘境。

  「他們放下了小艇,有水手下來了……小艇轉向船尾……他們可能已經發現機關了,有幾個水手跳進了水裡……」紅焰將我們敵人的一舉一動詳細地告訴弗萊德。

  「真遺憾啊,我還以為能夠多拖延他們一下,沒想到他們那麼快就平息下來了。」弗萊德搖頭歎息著,卻不是為了我們的計劃實施得不夠順利,「越早平息下來,他們的生命就越早走到終點。」

  他回頭大聲命令:「點燃焰火,迎接我們的朋友吧。」

  一隻紅色的燈籠升起在城牆的旗桿上,代替了啟明星的位置,預言著光明注定將要提前到來。隨著燈籠的搖擺,河道兩端悄然出現了十幾支打魚的小船,借助夜幕的掩護沉靜地向戰艦靠攏。小船上看不見搖櫓的漁人,卻都裝著一個簡易的三角帆。帆被固定好了角度,將目標匯聚在擁堵在一起的戰艦。

  直到小艇離戰艦還有不到一箭的距離,戰艦上的溫斯頓士兵才將注意力從纏住船舵的「奇怪的水草」上轉移過來,發現了小艇的存在。戰艦上頓時傳來粗野的呼呵聲:

  「誰在船上?」

  「停船,我們要放箭了!」

  「反正是德蘭麥亞的雜碎,殺了他們!」

  ……

  正當野蠻的戰士們用各式各樣粗鄙的語言發洩著身處困境的不滿時,忽然恐懼地發現迅速靠近的眾多小船忽地齊齊騰起沖天的火焰。暗淡的河面倏地明亮起來,流水倒映著火焰的顏色,蕩漾出一條條光影的巨龍,龍頭貪婪地直指向前排幾條纏在一起寸步難行的溫斯頓戰艦。

  剛剛從碰撞中穩定下來軍隊重新爆發出比剛才更大的騷亂,甚至連最老練最勇猛的軍官也不免為這突發的異象而手忙腳亂。戰艦上的重型武器漫無目的地向游來的火船散射開去,可距離太近了,石塊和粗大的弩箭大多落在了火船的背後,即便有很少數幾發意外地擊中了目標,也不過是減緩了火船移動的速度。夜風足夠強大,足以將受到重創的小艇送到戰艦旁邊。

  第一艘火船終於靠上了前排第一艘戰艦,在它左側的船舷下無聲地燃燒著。然後是第二艘、第三艘……受熱的木材此刻應當正發出清脆的畢剝聲,或許不時地會炸開一個晃眼的火花,若是在野營中看見這樣的火堆,應當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吧。

  可我們的敵人這時候無暇欣賞這溫暖的景象,他們將一桶桶的河水從河流中提上來,然後急忙地向火船澆去,再提、再澆……看他們的勁頭,似乎如果有這個需要,他們可以將整條晨曦河的水舀一遍再灌回去,而且他也正是這麼做的。浸過火油的乾草燃燒的火焰不是幾桶河水就能夠撲滅的,更何況慌亂的士兵潑出水更多直接地倒回了河中,並沒有在火焰中做絲毫的停留。潑到火中的河水瞬間就被熊熊大火蒸乾升騰,連同濃煙在河面上鋪上一層濃淡不一的霧氣,漸漸將戰艦的輪廓包圍起來。

  沒有多久,遭到圍攻的戰艦各個方向船舷上的水就被烤乾了,木質的船艙變得脆弱易燃,有的部分已經冒出了幾絲煙氣。不常在水上玩火的士兵們這才想起,僅僅往火船上潑水是不夠的,還需要使船舷保持濕潤。於是,大桶大桶的水剛被從河裡提起來又被看也不看一眼地倒下去。他們很快就知道了這樣做的危險。凱爾茜和她悍勇狡猾的夥伴們從不遠處的岸邊和蘆葦叢中用粗大弩炮射來粗如兒臂的弩箭。這些弩炮原本是作為城頭最具威脅性的防禦武器來使用的,外型並不巨大,可以架設在小艇的船頭,有著普通弓箭四倍數以上的射程和準確度,現在被盜賊們作為水上游擊的工具,更加顯露出殺人工具的冷酷面孔。還有什麼比著火的戰艦更好的瞄準目標呢?一支支原本用於攻擊巨大攻城工具的武器成串地奪去了人們的生命,被殺的人甚至連呻吟都來不及。

  盜賊們攻擊的目標不僅僅局限於遭到火攻的戰艦,躲在它們之後彷徨不安的艦支也遭到了同樣的襲擊。船上的士兵們甚至不知道這些威力巨大的危險品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更不用說組織有效的反擊了。明亮的火光將遠處的黑暗襯托得更加黑暗,而盜賊們秉承著自己的游擊方式,絕不在相同的地點發射兩支弩箭,不僅是為了自身的安全,也是為了保護我們彌足珍貴的遠程武器。

  終於,埋藏在乾草中大罐裡的火油被引燃了,幾條船發生了劇烈的爆炸,一些破舊的小船經受不住來自內部的巨大爆發,支離破碎地消失在火海中,帶著火苗的木屑四散飛射,引發了一連串更為劇烈的爆炸。失去了瓦罐的約束,黑色粘稠的火油在河面上四散地流淌開來,火焰也隨只蔓延開去。對於被困在河道中的溫斯頓戰艦來說,形勢已經無法挽回,現在的戰艦宛如一隻被木棒串起來的全羊,被架在火堆上無奈地被燒烤。

  當船甲板上防水的梧桐油被引燃之後,一切其實就已經結束了。惡毒的火舌附著在船舷一路舔上甲板,舔上艦橋,舔上桅桿。當那一片片浸滿桐的巨大風帆終於綻放出鮮艷的火花,並隨著夜風片片飄落,在甲板上跳起致命的火焰之舞時,溫斯頓人明白了什麼叫做煉獄。火焰釋放出高溫的力量,將空氣在人們眼前扭曲成可怕的曲線,窒息了人們的呼吸。有受不了這炎熱的溫斯頓人叫喊著跳入了燃燒著的河水中,這或許減少了他們的痛苦,但加速了他們的死亡。

  不似人聲的慘叫聲破空傳來,讓我們這些殺戮的設計者都有些不忍聽聞。我看見弗萊德的面色有些慘白,身體微微地晃動,忍不住走過去輕輕摟住了他的肩膀。他拍了拍我的手,他的手心握滿了汗水。

  紅焰神經質地將雙刀抽出來又插回去,低著頭不願看河面上那片如他族名一般的景象。溫斯頓人臨終絕望的慘叫刺激著他精靈愛惜生命的天性。不僅是他,達克拉、雷利、羅爾,甚至是兄弟死於敵手的羅迪克都不願目睹敵人的恐怖處境,我們參加幾場戰爭並不足以抹殺我們善良又柔弱的少年心性,在戰場上為保護自己殺死敵人,那是一回事,而眼睜睜看著數以百計的生命哭叫著成為焦屍,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可我們已經被捲入了一場戰爭,在戰爭中,憐憫敵人的遭遇,就是葬送自己,就是葬送自己的戰友,就是葬送自己的親人。

  「想一想,你們希望死去的是他們還是你們自己,或是你們的父母兄弟,或許你們會覺得好受些。」已經是過來人的卡爾森知道我們此刻的心情,他看著我們大聲說道。

  他的話是正確的,無論我多麼不願意,在這樣的比較之下,我希望死去的是這些素未謀面的異國戰士。

  今天的第一縷陽光還沒有挑開佈滿夜幕的天空,可晨曦河上已經足夠明亮。是的,這是個提前到來的黎明,對於我們的敵人,這注定不是個好消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39:43

第四卷:血刃 第三十章 水上游騎兵

  「弗萊德你為什麼不用火船攻擊盡可能多的戰艦?用將近五十條船攻擊六艘戰艦是不是有點太虧了?」

  「你肯這樣思考很好,羅迪克。我這麼決定是出於這麼幾個原因:首先我們的陷阱能困住的,最多不超過八艘戰艦其後的船隻再笨也會發現狀況,不會一窩蜂全部撞上去。如果他們能在一定範圍內保持移動的能力火船的功效就會大打折扣,未必會造成我們預期的傷害;其次如果我們有更多的小艇,我當然也希望能夠獲得更大的成績,可我們只有五十條小艇,其中還有十條要交給凱爾茜他們來移動攻擊,我們冒不起這個險。我們要燒,就一定要確保把它燒得一片木頭都不剩,這不僅能造成他們巨大的損失,還可以重挫他們的士氣,這就叫做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你明白麼……」

  這是在戰前會議中弗萊德與羅迪克的一段對話,事情正如弗萊德所預想的,溫斯頓人斷了一根很粗的手指,粗到將河道從凌晨堵塞到了日上三竿。

  當黎明到來之後,凱爾茜和她的夥伴們就從已經暴露了的藏身之處撤離了游擊戰場,將城防器械運回了城中。和他們的敵人相比,他們的損失的確微不足道,五十人,二十架弩炮,在燒燬了六條戰艦、殺傷了將近一千條人命之後,只損失了三根弩弦:它們被興奮過度的盜賊因操作失誤拉斷了;一個人受輕傷:鉤子在將弩炮架回城牆時不小心砸傷了自己的腳指頭。

  巨大的勝利通過官方途徑第一時間傳遍了全城,城中所有的人——尤其是即將接受溫斯頓人正面攻擊的士兵們——熱情高漲。這一伏擊計劃的提出、設計和執行者凱爾茜回城時受到了英雄般的禮遇,一條鮮艷的紅地毯從城門鋪出來,兩旁站滿了迎接的人群。身為盜賊頭領,凱爾茜從未受到眾多守法公民如此狂熱的愛戴,她美麗的外表和傳奇般的盜賊身份更為她的勝利罩上了一層眩目的光環。在場的不少溫柔賢淑、連家門都很少邁出的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們當場改變了自己相夫教子安度一生的願望,立誓追隨「水中盛開的粉紅玫瑰」凱爾茜·拉格深深的高跟鞋印,也要成為一名受到眾多俊男紳士擁護愛戴的野性女盜賊。在戰後不久,做工細緻、顏色鮮艷的「女盜賊」牌粉紅色頭巾和潑辣彪悍的「野蠻女友」成了坎普納維亞的兩大名產。

  弗萊德默許了這場事實上舉行在戰鬥中的慶祝儀式,但在城門處加派了人手以防有人破壞。在慶祝儀式舉行的時候,無奈的溫斯頓水軍還在安靜地等待自己的戰艦燃燒殆盡,並盡力搶救著苟活下來的戰友,對於一場小規模的慶祝來說,時間是充足的。當然,在事先的安排下,凱爾茜一行人進城後,碼頭立刻進入戰備狀態,非戰鬥人員不得進入城門三十步以內距離,連紅色的地毯都沒有收起。

  「他們需要一場勝利鼓舞勇氣,也需要英雄領導戰鬥。」弗萊德這樣說。

  最後一朵火苗熄滅在漂滿屍體和木塊的河水中,同時熄滅的還有近九千名瘋狂的溫斯頓人等待的耐心。很顯然,偷襲坎普納維亞的計劃已經全盤落空了,但溫斯頓人在數量上仍然佔有不容忽視的巨大優勢。而更有可能的是,身為勇猛的陸上鐵騎、橫掃了小半個德蘭麥亞的無敵勇士的榮譽讓烏瑟斯·德·裡貝拉公爵無法放棄這次奪取晨曦河南岸前沿重要港口的襲擊。不管如何,溫斯頓人敲響了戰鼓,吹響了軍號,聲勢浩大地向我們衝來。

  必須承認,裡貝拉公爵之所以能成為溫斯頓南征軍中路軍的統帥,在溫斯頓軍中佔據著僅次於有「戰場上的繡花針」之稱的帝國軍統帥路易斯太子的位置,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成功地安撫住了習慣了陸地拚殺的北方士兵的急噪情緒,將剩餘的二十多條戰艦分成幾支隊伍,在港口前來回地移動,用側面甲板上艦載的投石機和弩炮向寬大的城牆傾瀉著雨點般的破壞道具。大型三桅戰艦寬大的甲板足以容納近三十具中小型的遠程武器,以側面只有一半數量的武器在使用來計算,仍然足足有兩百架遠程武器一次次向我們並不算寬厚牢固的城牆齊射。這樣的數量和破壞力遠遠超出了只參加過肉搏戰的我們的想像。

  反觀之下,我們的反擊並沒有敵人的攻擊那樣有力:原本我們的遠程武器就只有我們對手的四分之一左右,更兼他們本身目標就遠小於我們,又可以在河面上自由移動,大大降低了我們的命中率。很快我們就被對方雨水一般的石頭和弩箭壓得抬不起頭來,傷亡十分慘重。被砸斷了骨頭的士兵躺在地上不住地抽搐哀鳴,他們身邊是被弩箭射穿了胸膛的同袍戰友,不少重型的武器也被從天而降的石塊砸成了一堆廢墟。

  「他把弓騎兵的戰術搬到了海上啊,這個傢伙……」弗萊德搖頭歎息著。他曾跟我們說起過書中描寫的騎兵攻城的景象:在地形平坦的小城面前,佔有壓倒性數量優勢的騎兵一般不會放棄自己的優勢直接攻打城牆,而是排列成各種隊列在城下來回移動,用騎兵特製的長弓將如潑似濺的箭雨無情地射向守軍。鋪天蓋地的羽箭如同平地捲起的大片烏雲,瞬間就遮蔽了半天的陽光,然後從天而降成為城牆上的嗜血的兇手,帶走守軍脆弱的生命。在他的故事中,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百二十年前波特其拉爾鐵血大帝奇拉昆率十萬鐵騎橫掃法爾維大陸時,在僅有四千守軍的明斯科城下展示了冒犯自己威嚴的下場:十萬鐵騎繞城輪番射擊整整一天,絕不接受守軍的投降。當第二天他的騎士登上城樓時,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城牆上的箭矢堆積如山,每一個垛口前都伏倒著一個以上的守軍屍體,每一具屍體的身上都插滿了箭支,甚至有幾具屍體被如此密集的箭雨射斷了胳膊和小腿。即便是高大的掩體也沒有在如此瘋狂的無差別攻擊面前挽救多少士兵的性命:四千守軍只剩下不足五百人,他們大多目光呆滯、精神錯亂——在經歷了整整一天不間斷的、如同蝗災冰雹一般的騎射折磨之後,守軍們僅存的理智徹底崩潰了。誰也不知道那是如何可怕的場景,書中只是記載著,戰爭結束後,明斯科城不得不在原有的軍需倉庫的旁邊重新蓋了一座更大的倉庫,專門用於儲存這些箭支。直到今天,在明斯科城的城牆和道路上仍然能看見許多像楔子一樣插入磚石的箭頭。

  此刻我們的敵人更像是一支佔據了巨大優勢的水上游騎兵,四倍於我的遠程武器讓他們在這一場對射的競賽中遙遙領先。

  弗萊德下達了全體躲進城牆掩體,只保留幾部武器做象徵性反擊的命令。

  「讓他們繼續扔吧,他們總不能在船艙裡都堆滿了石頭。」弗萊德有些賭氣地發狠。雖然他的話並沒有錯,我們的敵人並沒有奇拉昆大帝那樣令人瞠目的後勤保障能力,即便是大型三桅戰艦,在載滿近三百名士兵之後,能夠容納的用於遠距離攻擊的弩箭和石頭數量也是十分有限的,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應該放棄把敵人逼在碼頭之外的機會,藏身於城牆的掩體之後數著鋪天蓋地而來的石頭流星雨。

  「如果我有足夠的投石機……」弗萊德咬牙切齒地望著得意洋洋的戰艦群,懊惱地揮動著拳頭。這個時候,我勇敢睿智的朋友才多少顯出了些與他年齡相配的的少年心性。

  終於,戰艦攻擊的頻率漸漸降低了,這是溫斯頓人的遠程彈藥即將告罄的前兆。在弗萊德發出命令回到戰鬥崗位的同時,敵軍的統帥表現出了極高的統籌和指揮能力:四艘彈盡的戰艦在港口外的河面上劃過一個大弧,將正面調整向碼頭,全速衝了過來;與此同時,其他的戰艦仍在繼續大範圍地射擊,為自己的前鋒部隊提供著有力的掩護。

  「集中目標,前排四艘戰艦,齊射!」弗萊德大聲命令,他的命令被傳令官一個接一個地大聲重複著,瞬間傳遍了月弧型的城牆。接到了命令的投石手和弩炮手們放棄了與敵人對轟,將目標對準了迅速接近的四條戰艦。巨大的石塊與銳利的弩箭挾著尖嘯的風聲向那四艘勇敢的戰艦傾瀉下去,那木材碎裂的聲音即便是在如此嘈雜的時刻仍然清晰可聞。終於,一條懸掛著金色旗幟的戰艦隨著一塊巨石的破壞達到了極限,在距離碼頭一箭距離的地方發出了嚇人的撕裂聲。我們甚至可以看見船舷的木板層層斷裂,整條戰艦從中間斷成兩截。大量的河水湧入船艙,將還未來得及走上甲板的士兵們吞沒在無情的急流中。即便是在甲板上的士兵也大多沒有逃過著可怕的劫難:一些反應稍顯遲緩的人被這巨大的震盪摔倒在地,然後或是被碎裂的船體斜刺出來的銳利的木刺叉成肉串,或是被倒塌的桅桿砸死,或是與自己船艙中的戰友們一起,被捲入深深的河水中。

  隨著我們身邊的士兵發出驕傲欣喜的吶喊聲,又一條戰艦成功地被我們止住了腳步。與它的夥伴相比,它是幸運的,並沒有遭到滅頂之災,只是主桅從中間斷掉了。斷裂的主桅將捆帆的繩索絞成了一團亂麻,讓它徹底失去了控制,順著水流緩緩向東漂去,退出了戰圈,轉眼就不知所蹤了。如果運氣好,或許他們可以就這麼順流而下,完成一項破船漂流入海的壯舉吧。

  儘管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制止戰艦的靠岸,但被敵人摧毀的不足百具的遠距離武器實在無力在短時間內摧毀他們的衝鋒。幾個喘息之後,兩條千瘡百孔的戰艦完成了他們的任務,將滿滿兩船久經沙場戰爭機器運上了碼頭。在他們身後,更多耗盡了彈藥的巨艦排起隊列,以我們無法抵禦的速度向碼頭迅速靠攏。如此高頻率的射擊,即便是城中豐厚的庫存也無法完全滿足需要。在第三撥溫斯頓人抵達岸邊,攻擊艦船已經無法獲得更大戰果的時候,弗萊德也接到雷利的報告:投石告罄,弩箭也不多了。

  「停止射擊。碼頭第一道防線準備。」他意味深長地看著雷利,「雷利,我把城牆交給你,所有剩餘所有的弩箭也全部交給你,我想你知道怎樣讓它們發揮最大效力。」

  雷利迎著弗萊德的目光挺直了腰桿:「你看我的吧!」轉身向自己的崗位跑去。

  「只要溫斯頓人沒有爬上城牆,你就不必報告。」弗萊德對著他遠去的背影大聲喊。

  「有我在,他們就上不來!」雷利的聲音傳來,帶著一個年輕指揮官的驕傲的信心。

  城牆下,羅迪克率領一百輕裝步兵、五百長槍手和兩百弓箭手組成了五層防線,他的任務是盡可能扼守住港口通向城門的道路,拖延溫斯頓人的時間。

  出身於軍官世家的羅迪克謹守著傳統的防禦方略,在能夠並行四輛馬車的寬大道路上前後樹起了三層由尖木拼接的拒馬,這原本是限制騎兵衝鋒用的有力工具,但現在它最大的功用是阻擋溫斯頓重裝步兵的衝鋒,給溫斯頓人的推進造成一點麻煩。拒馬之後是由沙袋和碼頭船場徵集來的厚重結實的船板堆成的五層掩體,每層掩體之後都有百十名士兵組成防禦陣型。兩百弓箭手在緊靠城門口的位置,隨時候命。

  第一批下船的溫斯頓人並沒有急著發起進攻,他們迅速穩住了陣腳,用隨身攜帶的高大塔盾組成了上下兩層臨時的防禦圈,很好地將碼頭區保護了起來。人力射出的箭支不太可能在這樣的距離上還有機會越過盾牌給剛下船的敵人帶來傷害,坎普納維亞的港口並不足以一次性容納二十多條巨大的戰艦,溫斯頓人對此早有準備。碼頭上停泊著四條戰艦,每條船下都在第一時間組織好了防禦。此後的戰艦一條接一條靠在前面的船上,兩船之間用寬大的木板拼接成足夠同時通過五個人道路。整隊的溫斯頓士兵們沿著這條臨時的水上道路魚貫而出。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我們的敵人排著隊走下船來,一點點穩固著他們的陣地。

  「要是這個時候能放一把火……」弗萊德自言自語,帶著些無可奈何的遺憾。我們都知道這只能是個美好的想像,已經接受過火焰慘痛教訓的溫斯頓人絕不會給我們第二次機會的。

  隨著一個豪壯的軍官一聲令下,身穿重甲、手持巨盾大劍的溫斯頓重裝步兵排成整齊的隊列出現在防禦圈的缺口處。他們板狀盔甲幾乎覆蓋了全部的身體,連頭上也戴著全包圍的金屬頭盔,只留出一道縫隙觀察著正前方的景象。他們的一身行頭看上去如此之重,致使他們以一種在我看來難以想像的緩慢速度向前推進著。

  這算什麼?衝鋒嗎?這樣的速度與其稱之為衝鋒,倒不如說是散步比較貼切些。我對我們的敵人起了輕視之心。

  很快我就知道,我錯了,錯得很嚴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46:22

第四卷:血刃 第三十一章 為了親人的榮耀

  我錯了。

  溫斯頓的重裝步兵經過短暫的緩慢移動之後他們開始加速:由慢步到快步,由快步到小跑。從普通士兵中挑選出來的身行異常高大強壯的戰士有足夠的力量支撐他們身上的重甲巨劍從碼頭到第一道防線也有足夠的距離給這些支危險的軍隊提速升速度。當他們終於由慢跑轉入狂奔,產生巨大的慣性之後不必交戰,我就已經能夠感受到這些人強大的衝擊力了。

  憑心而論他們奔跑的速度並不是很快,這句話對於曾在卡爾森手下苟且偷生的士兵來說是很有資格說得出口的。但你可以想像當一隊頂盔貫甲、足有兩個人重的魁梧漢子義無返顧地列隊向你衝來,而你又偏偏無法躲閃的時候,你會面臨著多麼巨大的壓力。

  我手心裡已經捏住了一把汗水,不知道城下正面對這次衝擊的羅迪克他們正承受著什麼樣的負擔。

  「不愧是號稱陸戰最強的溫斯頓帝國軍。」弗萊德嚴肅地看著腳下步步逼近的重裝步兵隊伍,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稱的剛毅神情浮現在他臉上,甚至連我也生出了混淆他年齡的錯覺。

  「即便是在急速衝鋒之中,他們也能保持完好的隊列陣型。這個裡貝拉公爵不是個簡單的對手。」

  我無暇再傾聽我的朋友對於對手的推崇,城下,距離拒馬已經不遠的第一排重裝步兵整齊地舉起了盾牌。天啊,他們居然不屑於將阻攔去路的障礙物搬開,我從沒聽說過這麼野蠻不講道理的戰法。

  只有足夠有實力的人才會不講道理,這是我親眼所見。第一排的士兵忽然加速,集中力量撞在幾條拒馬的拼接點上,然後就勢推開阻住去路障礙,清理出幾條足夠並排通過兩個人通道。後面的士兵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礙,沉靜又迅速地以整齊的隊列衝向下一道障礙。

  「弓箭手準備!」羅迪克的聲音從第一排防線中傳來,沒有驚惶,沒有恐懼,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難以覺察的恨意。他是一個多少有些內向的年輕人,他的內向與羅爾不同。他不會在與陌生人交談時膽怯,不會在與同伴粗聲喝罵時臉紅,但他也絕不會在我們面前表露他的感情,談論他的心事。他這幾個月來的表現冷靜得甚至讓我們覺得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兄弟在他面前死在了溫斯頓人的手中,他和我們一樣的吃飯睡覺,一樣的訓練調笑,在河上面對開普蘭的大斧,他並沒有表現得比我們更衝動,更勇敢。

  可我們都知道,這才是他的表達方式。

  並不是時間使他對溫斯頓人的仇恨變得淡薄了,恰恰相反,這長期被壓抑的仇恨感情一旦爆發,將比任何時候都要劇烈、都要熾熱。

  現在,他有一個機會,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為自己的兄弟復仇,像一個真正的戰士一樣討回自己的血債,如果我是他,就絕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齊射!」冷酷的命令大聲傳達了出來,一排箭雨既低又平地越過羅迪克布下的防線,密密匝匝鑽入重裝步兵的隊列。

  這次攻擊造成的破壞力驚人的低,只有零星的幾個士兵在箭雨中倒了下去,還有一些箭支艱難地撬開了敵人厚重的鎧甲,給他們造成了並不致命輕微傷害。更多的箭擦著他們明亮光滑的鎧甲斜斜飛出,甚至連稍大一點的響聲也沒有發出。

  溫斯頓人衝開了第二道障礙。

  「齊射,第一列準備。」羅迪克堅定的聲音再次響起,他抽出自己的軍官制式長劍,指響天空,對自己身邊的士兵們大聲說道:「為了親人的榮耀!」

  「為了親人的榮耀!」不只是第一列的守軍,各列的守軍紛紛亮出了自己的武器,忘情地高呼,沒有一個人退卻。

  溫斯頓人衝開了第三道障礙,第一道防線近在咫尺。

  「齊射,步兵上前,長槍手準備!」

  二十步……

  「保持陣型!」

  十五步……

  「保持陣型!」

  十步……

  「齊射,保持陣型!」

  五步……

  「舉槍!」

  隨著一聲令下,從前排手持短劍的戰士身前亮起的三四層明亮鋒利的長矛,直指向飛奔而來的重裝步兵。隨著連聲脆響傳來,溫斯頓人終於在登陸之後第一次成規模地受到了阻擊。

  十幾支長矛穿透了前排士兵厚重的鎧甲,而他們自己奔跑的衝力又將他們自己推進殺人的凶器之中。這還不是全部,後排的士兵並沒有因此停住腳步,慣性使他們將自己的戰友狠狠地擠向前去,讓長矛穿透了他們的屍體。

  一片血腥。

  我們沒有看見傳說中長矛穿透多具人體的景象——那是還在新兵營時,一同入伍的長槍兵經常向我們炫耀的資本——那只有在對付高速飛奔的密集的輕騎兵時才有可能出現。重裝步兵的裝甲太結實了,在穿透一具人體之後,第一排幾乎所有的長矛都應聲斷裂,完成了它們的使命。

  我說:完成了他們的使命。

  是的,長槍的使命完成了,溫斯頓人停下來了,這道鋼鐵洪流終於停下來了。阻擋住他們的不僅是堆到胸口的沙包麻袋、一道道加固用的船甲板原料和一柄柄鋒利的長槍,更是一具具血肉之軀。

  最前排為長槍手提供保護的十名戰士無一倖存,他們幾乎是被這道人流擠死、踩死的。沙土掩體並沒有發揮預期的作用,瞬間支離破碎,鐵甲戰士們又頂著我們的人牆槍矛強行推進了幾步,這才停止了他們瘋狂的湧動。

  刀光劍影,短兵相接。

  如果是在平原上,僅憑輕裝短劍和長槍手是根本無法抵禦重裝步兵大範圍的全線衝鋒的,一旦被他們撞出一個缺口,隨之而來的就是全線崩潰。

  可這裡是碼頭。

  這裡只有一條道路。在這唯一的一條狹長的道路上,長槍的威力發揮到了極至。攢擊,攢擊,如潮水般幾乎無休止的攢擊將一具具屍體留在地面上,很快,在他們的上面又堆起了自己戰友失去生命的軀殼。失去了槍矛的戰士抽出隨身的短武器,毫不猶豫地站進前列,用自己的肉體護衛著身後自己的袍澤,直到死亡降臨。

  就在這條道路上,一百人擋住了近千人的去路。

  擋得很勉強,可畢竟擋住了。

  「後撤,弓箭手掩護!」羅迪克一邊極力抵擋著湧來的人潮,一邊果斷地下達命令。的確,重裝步兵最具威脅的衝鋒已經被阻攔住了,第一道防線的任務已經完成。不利用掩體的優勢,正面對抗這支劍沉甲厚的強大部隊並不是勇敢,而是愚蠢。

  成排的長槍編隊緩慢地向後移動,雖然長期疏於訓練讓隊型變得有些混亂,但攢擊並沒有停止,溫斯頓人沒有獲得一擁而上痛快斬殺的機會,在死亡近在咫尺的壓力讓他們必須堅守自己的位置。少數幾個落了單的傢伙沒有及時的退卻,陷入了鋼鐵甲士的洪流之中,被幾把重劍聯手絞成了碎片。

  第二道掩體中及時伸出的槍矛幫助羅迪克刺退了離他最近的一個敵人,他最後一個躍過了掩體,嚴陣以待。

  第二列士兵欽佩地為退下來的同袍讓開了回城的道路,他們正面承受了敵人最兇猛的一擊,損失了幾乎一半的人手,活下來的也絕對找不出一個完好無損的人。除了羅迪克,第一列士兵全部退回了城中接受治療。

  在第二道防線上,兩軍的戰士展開了激烈的爭奪。勇猛的溫斯頓士兵以他們強大的戰力和過人的勇氣彌補了地利的和武器劣勢,不時有一兩名戰士勇猛無畏地穿過利刃交織的森林,拖著沉重的甲冑翻過掩體,悍勇地揮舞著巨大的武器,在臨死之前拉上一個運氣不好的對手。他們中甚至有人丟棄了足有半個人高的防護盾牌,脫去了阻礙視力的頭盔,放棄了堅固的防禦,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更多敵手的生命。即便他們是敵人,我也得承認,這些勇猛的漢子是真正的勇士,他們的殺戮執念已經掩蓋住了對死亡的畏懼。無論是誰,都不願正面與這樣的敵人對峙。

  羅迪克正在與他們對峙,他奮勇地站在最前沿,同時面對著三個甚至四個遠比他高大的對手,為自己的士兵做出了榜樣。

  「為了親人的榮耀!」每當隊伍瀕臨崩潰的時刻,他都發出這樣的呼號。聽到這句戰呼的士兵彷彿中了什麼邪咒,惡靈附體一般地鬥志強盛起來,將幾乎已經衝散陣型的敵人一次又一次的逼退。槍矛如毒蛇般惡毒地穿出,在敵人的軀體上留下深深的傷痕。當前排的長槍從敵人的軀體中抽出時,後排又冒出了新的利刃風潮。並不能指望這些士兵的動作規範協調一致,但地形和掩體幫助了他們,讓他們的攢擊有效地打擊著敵人。

  「為了親人的榮耀!」對於這些背井離鄉,失去了家園和親人的士兵,似乎再也沒有比這句話更能鼓舞勇氣的了。如果他們不能保護親人的生命,那麼,起碼請讓他們用自己的鮮血為妻子和孩子的名字增添一點榮耀,這已經是這些血性男兒能為自己親人所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為了親人的榮耀!」他們已不能在親人的墳前加一把土,放一束鮮花。那麼起碼請讓他們在想起親人的面容,念及親人姓名的時候,能夠挺胸昂頭,不覺得慚愧,不覺得遺憾,不會因為親手放過了讓親人蒙難的兇手而終夜輾轉不眠。

  「為了親人的榮耀!」為了父親的嚴厲,為了母親的慈祥,為了姐妹的嬌柔,為了兄弟的剛烈。為了自己的名字:那或許是長輩給自己留下的第一件、也是唯一的一件紀念了;為了自己的姓氏:並不是只有貴族才有值得驕傲的歷史,從今天起,從現在起,從敵人的鮮血從手中的長槍上飛濺的一刻起,我的姓將刻入歷史,或許會有人因與我同姓而驕傲不已。千百年後,那些與我沒有血緣關係的同姓者將會把我的姓氏與他的驕傲緊密相聯。

  「為了親人的榮耀!」不是為了王者的榮耀,不是為了國土的榮耀,不是為了主人的榮耀,不是為了上司的榮耀,不是為那些殘暴的、懦弱的、愚蠢的、和我們沒有關係的人的榮耀。親人的名姓讓我有理由戰鬥,親人的榮耀讓我有理由追逐勇氣。

  為了親人的榮耀,一支三天前還散亂不堪的軍隊以少對多,面對大陸上最勇猛的敵人,絲毫不顯膽怯。的確,敵人肉體上的強大無法彌補,但我們的戰士擁有的是真正的勇氣,這勇氣讓奔逃的羊群磨尖了利角,讓飛竄的麻雀亮出了利爪。

  這意料之外的頑強抵抗讓強大的對手陷入了苦戰,在佔據了絕對數量優勢的情況下,戰場上的損失幾乎是按照一比五的比例減少。當防線終於潰散,羅迪克下達了後撤的命令時,兩百長槍手只剩下了不足五十人。你不可能在這幾十人中找到一個輕傷員,每一個人都起碼帶著六七道足以讓人失去意志的傷痕。羅迪克的左手手肘被劃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幾乎已經完全不能動彈,而這並非是他最重的一道傷痕。他全身上下都流滿了鮮血,最少有一半是從自己的體內流出的。士兵們試圖勸他回城治療,被他執意拒絕了。進行了簡單的包紮後,他又重新站到了一線指揮官的位置上。

  「拉他回來,打昏他也要把他拉回來。」弗萊德雙眼含淚向侍衛下達了這樣的命令,可當侍衛轉身離去的時候,又被我的朋友叫了回來:「站住,剛才的命令取消,告訴他,我們需要他在那裡,直到最後。」

  在剛才短暫的戰鬥中,羅迪克已經在城下士兵心目中樹起了領袖的旗幟,這種旗幟的力量,是其他任何人都無法代替的。倘若羅迪克離開,剩下的三條防線會立刻變得不堪一擊,這一點弗萊德知道,我知道,羅迪克自己也知道。

  「去告訴他,他是老子的兵,讓他活著回來見老子,否則就算他做了鬼我也要找條地獄裡的獵犬追他三天三夜。」卡爾森揪住侍衛,紅著眼睛大聲喊道,我們冷血的長官在這生死之際也忍不住真情流露,「告訴他,他是好樣的,他給他兄弟掙足了面子。」

  侍衛冒著危險衝出了城門,將這話當面傳達給了羅迪克。在城牆上,我們看見羅迪克高舉起自己刃口已經捲曲的長劍,向著城樓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為了親人的榮耀!」這聲音再次響起,響徹雲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51:00

第四卷:血刃 第三十二章 坎普納維亞的血色地毯

  在第三道防線之前我們強大的對手終於變得慎重了,他們並沒有急於發起攻擊而是收起了對我們的輕視之心,重新排列好了隊伍。謝天謝地這給我們也留出下了喘息的時間。他們的傷員被抬回船上接受治療,新的兵源補充了進來。這一切進行的並不順利他們始終在我們的箭矢的騷擾之下。雖然不算近的距離和厚重的防禦使我們的騷擾並沒有受到實質性的作用,但也給他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讓溫斯頓人稍感意外的是從第三道防線前鋪出來的一條長長的紅色地毯——這是凱爾茜得勝回城之後市民們為了歡迎英勇的女盜賊而專門鋪設的。當然,溫斯頓人不瞭解這地毯的用途。我不知道倘若他們知道這條地毯代表著自己慘痛的恥辱會怎樣表現。

  這條紅地毯長約百步,從第三條防線直鋪到城門。在正常情況下,從一端走到另一端所需要的時間不會比穿一件衣服更長。

  溫斯頓人沒有想到,他們會在這條看起來並不長的地毯上走了如此之久。

  當正午的太陽定在天空中,將初春的第一絲暑氣投向大地時,重裝步兵再次發起了衝鋒。這一次他們放慢了速度,將盾牌高舉在胸口,一步步向掩體逼近。

  迎接他們的依然是一撥撥浪潮一般的長槍。

  溫斯頓人緩慢接近著,將身體盡可能多的部分隱藏在巨盾牌之後,竭力減少著自己的傷亡。即便如此,他們仍在地面上留下了數十具高大的屍體。

  他們的策略是成功的,鐵流以一種不可阻擋的勢頭緩慢而堅定地湧動著,他們以遠少於剛才的傷亡拆除了障礙,將我們的士兵向後推去。

  這說明我們的對手更明確了他想要的是什麼:他不需要在這條狹窄的通路上跟我們比拚傷亡,他所要的只是把我們城下的防禦逼近城去,控制住城牆下那一片開闊的草地。只有盡可能快速地佔據開闊地帶,他才能盡快展現自己兵力上的優勢,直接攻擊並佔領城牆。

  羅迪克在退卻,穩定而無奈地退卻。第三列士兵沒有受到很大的傷亡,但也同樣沒有給對手帶來巨大的損失。他們或許可以將敵人洶湧瘋狂的攻擊凝滯在冷酷危險的攢擊之下,卻無力抵抗這種緩慢而節制的踐踏。

  並沒有經過很長時間的僵持,第四條防線也破碎了。在溫斯頓重裝步兵碾壓過的路上,留下了一具具或鐵甲或灰衣的慘烈屍體。

  地毯貪婪地吮吸著滴落的鮮血,留下殷紅暗淡的顏色。兩國士兵的鮮血攪混在一起,不分彼此,似乎是在說明:只有當人們死亡,才會消除彼此的隔閡,融洽和平地相處在一起。

  最後一道防線就在身後,後排的長槍手們幾乎已經退進了城裡。弓箭手幾乎是在隔著兩個人的距離面對面地向著敵人射擊,現在他們的威脅充分體現了出來。在如此之近的距離下射擊,幾乎任何防禦都被忽略了。箭支穿透厚重的鎧甲,鑽進柔弱的人體,將永遠的安眠帶給死者。城牆上,一支支弓弩帶著恐怖的拋物線射向這一道人潮給城下的戰友帶來很大的支援。

  可是這一切都不足以抵擋這群士兵鋼鐵一般的意志和腳步。每上前一小步,他們都要付出生命和鮮血的代價,可他們上前的步伐始終沒有停止。哪怕僅僅可能向前挪動半隻腳掌,他們也要努力上前。原地踏步是禁止的,更不用說是後退了。

  一步,兩步,三步……城下,最後一道防線就在眼前,羅迪克他們已經無路可退了。在碼頭上,溫斯頓人已經開始將更多的部隊集結起來,一旦重裝的前鋒部隊將羅迪克他們擠入城門,他們會在最短時間內穿過道路衝上廣場,開始大規模的攻城戰。

  就在這時候,事情起了變化。

  隨著城中響起一串短促的號角聲,在整列的溫斯頓重裝士兵背後,一具具身穿德蘭麥亞灰色步兵鎧甲的屍體突然復活。他們抽出貼身的匕首和短劍,從後方貼近已經經過的溫斯頓士兵,一次次無情地將手中的武器插入敵人的後背。他們的行動如此之快,與溫斯頓人又貼得如此之近,以至於對手寬大沉重的武器完全失去了效用,根本無法施展。在這些遭到不幸的溫斯頓人眼中,最先看到的是一張羞怯消瘦的的年輕面孔,羅爾的面孔。

  ……

  「只靠正面防禦,會不會……」在戰前的會議上,羅爾忽然發言道。可說著說著,看見周圍所有的人都在盯著他看,頓時臉上一紅,說不下去了。

  「廢話,不從正面防禦,難道還要從後面防禦不成?」有人帶著失去了耐心,大聲責問。

  「這可能是個好主意,我們得加強南牆的防禦,以防溫斯頓人在一天時間裡繞過整個大陸,從後方發起攻擊。」有的人低聲嘲諷。

  「安靜……」弗萊德制止了年長的軍官們的嘲笑,看著羅爾問。不過說實話,即便是我們,恐怕也沒有真的指望羞怯的羅爾會出什麼主意。

  羅爾不但出了主意,這個平時膽小怕事的年輕人還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嚇一跳的主意。

  他說:「在混亂的戰鬥中扮成屍體……埋伏起來,一旦敵人越過了防線,我們可以從他們身後……」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如果這個時候他們的後續部隊衝上來怎麼辦,埋伏的士兵可就全完了。」

  「不會……」羅爾大聲反駁,忽然覺得自己的聲調提得太高,猶豫地看了看周圍,一咬牙,還是接著把話說了下去:

  「我們不要從第一條防線就開始埋伏,而是從這裡……」他指著通往碼頭的道路的中段,「我們從這裡埋伏,城牆上的弓箭就能提供足夠的掩護了。如果他們派遣輕裝士兵支援,弓弩會給他們造成很大的傷亡。而且……」

  「而且什麼?」我第一次如此認真地聽羅爾講話。應該說,我覺得慚愧,從認識羅爾那天起,我們似乎一直都忽略了他的存在,下意識地將他當作需要保護和照顧的對象。我們不知道,在這個寡言的少年已經不在是那個入伍第一天被卡爾森嚇得尖叫起來的新兵,在他懦弱的外表之下,跳動著一顆勇敢甚至狡猾的心。

  「而且,我覺得大家都忽略了一點。除了這條道路,並非沒有其他的方式通往城牆。只需要會游泳,所有人都可以從這道路兩側面的水流中脫離戰場。溫斯頓人大多不會游泳,這是我們的優勢。」

  就是這麼簡單,從一開始就保持沉默的人在最後指出了所有人的疏忽,並且提出了一個看上去凶險萬分卻又不得不承認極具誘惑的建議。

  「那麼,誰來帶領這支伏兵?」弗萊德問。

  ……

  無人應答,這是個實在太大膽了的設想,一旦有一個人暴露,所有人都有可能寸功未建就慘死戰場。眼前的這些軍官們雖說已經對戰死疆場有了足夠的覺悟,但他們怕的是自己的死亡毫無意義。

  「沒有人麼?太遺憾了。確實,這是個大膽的主意,但很難實行啊。」弗萊德斜著眼睛看了看紅著面孔低頭不語的羅爾,稍顯遺憾地說。

  「等等……我……主意是我出的,我去!」羅爾忽然抬起頭,迎上了我們的目光。雖然語言仍然慌亂,但在他的眼神中,我看見了之前從沒見過的異樣神采。

  羅爾和他神秘的小分隊做的很出色。他們混雜在第三道掩體後面的士兵中,當敵人接近時,他們早早躺倒在道路兩側,與屍體們躺在了一起。他們掩飾得如此之好,以至於連知道內情的我們都無法分辨哪些是真正的死人。為了這個危險的任務,羅爾專門挑選了五十個人。他不要精明能幹的,不要聰慧過人的,只找那些最沉默最老實甚至是最木訥的士兵,他找對人了。一旦接到了「死亡」的命令,這些思想最死板的軍人就在也沒有將自己當成活人,任憑一把把利刃在自己身上留下創口,任憑敵人沉重的身軀踩踏在自己身上。他們只知道一件事:沒有聽見「復活」的號角,他們就是一具屍體,絕不能動。

  他們的運氣很好,或者說,我們所有人的運氣都很好。正如弗萊德所料,溫斯頓人還是忌憚弓弩的巨大威力,並沒有蜂擁而上,而是有技巧地先出動重裝步兵清掃道路;紛亂的戰況又讓我們的敵人無暇顧及路邊已死的屍首。當號角響起,「復活」的士兵幾乎是在任意屠殺被嚇呆了的敵人,瞬間將騷亂和恐慌投射到原本堅實如鐵的軍隊中。

  身後傳來的慘叫驚擾了前排的士兵,但密集的陣型讓他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祥的預感使他們揮劍的手遲疑了下來,更多的死亡驚嚇著隊列中間的大多數人。原本整齊的隊列終於開始散亂,我們的機會來了。

  「敵人被包圍了,我們衝啊!」羅迪克不失時機地吶喊著,他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的面孔如同大理石雕塑一樣英勇莊重。

  「為了親人的榮耀!」的吶喊聲重新響起在長槍編隊中,士兵們受到了強烈的鼓舞,猶如注入了魔法一般爆發出更強烈的力量。停止了,從一開始一直在緩慢移動的鐵流停止了,不,不僅是停止,他們開始了退卻。這也許是這支驕傲強大的部隊自成立之日起的第一次退卻。當失去了戰鬥的意志,疲憊迅速佔領了士兵的軀體。畢竟,他們已經穿著著沉重的鎧甲奮勇拚殺了整整一個上午,即便真的是鋼鐵鑄成的漢子,也不可能披著重物永無休止地拚殺。

  永遠也不要輕視沉默的人,因為你不知道他何時會忽然爆發;永遠也不要輕視羞怯的人,沒有人會習慣被輕視,一旦有機會,他們將以令人震驚的方式贏取你的注意,也贏得你深深的敬畏。

  那些平時被戲弄、被忽視、被當作或是善意或是惡意的玩笑的犧牲品的木訥士兵們,他們一旦必須殺人,會比普通人更少猶豫,更少遲疑。有的學者說這是因為他們深刻的自卑心理在作怪,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的眼睛告訴我的是,他們很危險。

  每個參與埋伏是士兵都帶著兩件武器:很短的短劍和更短的匕首。對於背向自己的敵人,這兩件武器的威力是恐怖的。每一擊都從最致命的位置深沒入柄,鮮血像是被從裝在袋子裡又被用手擠壓出來一樣,噴射在人們的身上、臉上、武器上。頃刻間,在那一小片範圍內已經不見了耀眼的鐵甲軍人,也已經不見了灰衣的偷襲者,每個人都是紅色的,紅色的死人,紅色的活人,紅色的瘋狂,紅色的殺戮……

  溫斯頓人震驚於伏擊者的陰險,更震驚於伏擊者的凶殘。在紛亂的人群中,我看見了羅爾,他的表現已經不能用戰鬥的常識來考量了。他一次次給距他最近的敵人一個死亡的擁抱,這個擁抱讓對方的長劍根本無法對他造成威脅,而幾乎是肉體緊貼著肉體的殺戮也在活著的敵人心中留下了足以震顫的畏懼。

  凶殘,這是我對現在的羅爾的感受,居然是凶殘。戰場上的羅爾徹底消去了羞怯的模樣,完全化身成一隻野獸,用最原始最冷酷的方式扼殺生命。

  溫斯頓時指揮官終於無法忽視自己先頭衝鋒部隊的傷亡,派出了一支輕裝步兵分隊前去搶救。他們並沒有和自己的前鋒一樣的厚重鎧甲,在早有準備的箭雨之下,尚未接近他們就成片地倒下。當他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終於衝到伏兵小隊的跟前,要和自己已經陣腳大亂的友軍圍殲的時候:

  「走!」羅爾大聲命令,同時抱著一個全副武裝的敵人滾入了路旁的水流中。

  那些在敵後給溫斯頓人帶來巨大傷害和無法估量的心理震懾的刺殺者們紛紛躍入水中,他們大多和自己的長官一樣,臨撤退的時候還要裹走一個對手。英勇、頑強、豪邁、卓越這樣的詞語已經無法形容他們的戰鬥方式了,這是一種狠毒的發洩,這是一次凶殘的屠殺。

  增援的輕裝步兵缺乏紀律的衝鋒徹底打亂了正苦苦支撐的友軍的步伐,原本已經開始動搖的陣型被自己人盲目的行動徹底的催垮了。鐵甲戰士們開始退卻,他們戰鬥的神經已經到達人類的極限,對手出人意料的勇猛拖垮了他們堅強的意志。他們拋棄了重傷的同伴,拋棄了戰士的榮耀,拋棄了曾經近在咫尺的勝利衝鋒,徹底潰退了。此刻的潰退舉動無意間散播著一種能夠傳染的情緒,這情緒叫做恐懼。

  頑強地堅守住了防線的長槍兵們舉起了手中的槍矛,用歡呼表達著自己的驕傲。他們足可驕傲了,就在剛才,他們阻擋住了幾乎五倍於自己的敵人,並且以較小的損失換取的對手極大的傷亡。更值得驕傲的是,他們正面擊敗的的是曾經橫掃整個大陸的無敵鐵軍,是曾在幾十個國家留下恐懼和威名的榮耀的雄師。

  值得驕傲的還有那些跟隨羅爾在敵後製造血腥騷亂的伏擊者們。他們的戰場是在整個戰場中最危險的地方,他們的數量在聲勢浩大的敵人面前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就是他們,這些平時裡絲毫看不出身材的沉默的士兵,在最危急的時刻爆發出了生命中最閃爍的光彩。在一些保守的用兵者看來,他們的舉動幾乎是在自尋死路,可這群鐵血死士卻以極小的代價造成了敵人的崩潰:五十人,八人犧牲,六人重傷。

  戰場上,最不畏懼死亡的人,往往離死亡最遠。

  在坎普納維亞城下交戰的第一個上午,溫斯頓人在拋下了近千具屍體之後,僅僅把通往城門的道路清理了出來。鮮血在磚石的路面上肆意流淌著,鮮艷猙獰,向著通進城內的那條紅色地毯的方向流淌。

  那是一條曾經用來歡慶勝利的地毯,但現在,它通往死亡的大門。

  坎普納維亞的血色地毯,從此一役成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51:34

第四卷:血刃 第三十三章 勇敢的生命

  我們的士兵全部撤回了城內,在失去了路障掩體的依憑之後和溫斯頓強大的陸戰部隊正面衝突是鹵莽的。遠處,溫斯頓人已經將一架架攻城的雲梯從船隻上搬下來,準備展開對城牆的爭奪。他們佔據的位置太狹窄了,這使他們的隊列陣型產生了混亂。

  「傑夫,紅焰,長官,輪到我們了!」弗萊德站在城樓稍稍了望了一下,對我們說,「會有多大作用呢,我們的騎兵小隊?」

  ……

  「這不是馬。」分配坐騎時,紅焰說。

  「我沒說它是馬。」弗萊德往自己的馬上放馬鞍。

  「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一種叫做騾子的生物,是人類通過不正常的方式讓馬和驢交配產生的結果。這是一種違背自然規律的生物,我拒絕騎著他上戰場。」紅焰看著自己坐騎遠長於傳統馬匹的耳朵,嚴正地抗議著,「這是對一個精靈族戰士最大的侮辱,這種非自然生物是僅次於亡靈和魔鬼的邪惡存在!」

  「這裡有一個純潔的自然生物,如果願意的我可以和你換換。」我將我的坐騎牽到他身邊,「這是一頭驢,一頭真正的驢,他的父親是驢,他的母親是驢,他的爺爺是驢,他的奶奶也是驢。我可以保證,它的身上流著純淨的驢血。上溯到它第十輩的祖先,也依然是頭驢。這是純自然的產物,保持著自然界純正高貴的血統,絕不存在對勇敢的精靈族戰士的侮辱。」

  「這個……」豪邁的精靈在自己高大壯碩的邪惡生物和我壯碩但不甚高大的高貴自然產物面前猶豫了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終究是條生命啊,它的錯誤並不是它自己造成的,精靈族對一切已經降生的生命都是尊重的。但是……」他強調,「要是有機會看見我姐姐,千萬不要告訴她我騎過這玩意,而且是騎著它戰鬥。」

  ……

  這是一天以前發生的事情。當我們獲得這座城市時,一共只剩下六匹戰馬,警備巡邏隊的五匹馬之外,只有彼特舒拉茨伯爵為我們留下了一匹不錯的戰馬。有馬匹的家庭都是富裕的,他們早早就離開了已經成為戰爭前沿的坎普納維亞,包括慷慨將城市送給我們的子爵大人——為了運走他的財產,他帶走了三輛由四匹馬拉的馬車。當想起這個小小疏忽的時候,弗萊德後悔不已:

  「早知道讓他給我們留下六匹馬了。」

  「那他的馬車就走不了了。」我提醒他。

  「四匹馬拉得動的東西,兩匹應該也可以吧?」

  「……」

  「這麼想想,一匹其實也差不多夠了。」

  「……」

  為了組織一支我們可以支配的騎兵,取得在戰場上細微的優勢,我不得不滿城搜尋能夠使用的牲口,我找到了九頭騾子,二十三頭驢,甚至還有一匹馬,只是這匹馬的腿有些殘疾。哦,這並不是說它只有三條腿,它只有三隻跛腳——或者說他有一條腿稍微長了點,跑起來只是有些顛簸而已,聽說在給木材店老闆拉車時,除了偶爾翻車之外,它的表現很好。

  我曾經試圖勸阻弗萊德放棄在短時間內打造一支騎兵的念頭,可他用我無法拒絕的理由反對:「我們的處境仍然很危險,能在任何方面佔一點優勢,我們都不能放棄。我們必須要冒一冒風險。」

  我們找到了足夠多能夠騎牲口戰鬥的士兵臨時組成了我們的騎兵隊,為了盡可能保證戰鬥力,警備巡邏隊的隊員沒有他們自己的坐騎分開,卡爾森得到了那匹跛馬,而弗萊德佔用了前任城主留下的馬匹。原本弗萊德想把自己的馬換給卡爾森,可他一眼就相中了那匹跛馬。我們為紅焰保留了最壯實最高大的一頭母騾子,據我們觀察,這匹騾子的父親或是母親有可能是匹血統優秀的良種馬,它甚至比大多數馬跑的還快,我知道紅焰是不會拒絕的。

  我只會騎驢,或者說,我算是個騎驢的行家。我的家裡有兩條專門拉酒桶的驢子,有時我和皮埃爾騎著它們四處轉悠。在皮埃爾的冒險夢最熾烈的時候,他拉著我在驢背上練習騎術。雖然我對此毫無興趣,但時間久了,我也可以在奔馳的驢背上俯身準確無誤地撿起別人掉落的銅板——我認為這是細心理財而又講效率的商人應當學會的重要本領。

  我們的新騎兵們多半是牧民出身,他們中不少人騎過馬,還有人騎過狂奔的公牛。他們沒有用多久就熟悉了自己的新坐騎,雖然還是覺得有些彆扭。

  ……

  城門在我們面前緩緩打開,我忽然有些緊張。我厭惡戰鬥,但我已經不害怕戰鬥了。幾次殘酷的戰鬥經驗已經讓我有足夠的勇氣面對一切敵人。不,不是勇氣,是麻木,戰鬥讓我麻木,讓我能夠直面死亡,別人的死亡,又或是自己的死亡。我的緊張來自陌生的戰鬥方式——我第一次成為一名騎兵,即便騎的是熟悉的驢。

  城門完全打開,弗萊德、卡爾森和紅焰帶領著騎著高大坐騎的士兵們躍出了城門,緊隨其後的是八個騎騾的士兵。我抖動著韁繩,帶領著不怎麼榮耀的驢騎士跟在他們後面。

  「我們或許是這世界上最奇特的一支騎兵了。」我想著,輕聲對我跨下的「戰驢」說了聲:「看你的了,夥計。」

  我們的出現足以讓我們的對手震驚,這種震驚並非是步兵面對騎兵的習慣性的恐懼,而更接近於一種在看一出滑稽鬧劇的笑話。以騎兵名動四方的溫斯頓軍人對於騎兵的出現已經習以為常了,即便乘船而來的他們現在沒有自己的騎兵部隊。我猜這個時候從城裡衝出十萬精裝鐵甲手持長矛的騎士團也不會讓他們比看見我們還要驚訝——這也算是騎兵?如果說找幾匹高大的騾子作戰雖說不堪,但也可以十分辛苦地勉強接受的話,那麼驢子的出現代表了什麼?即便是在他們的運輸隊中,這種牲口也是十分希有和罕見的。

  敵人小小的遲疑為我們的騎士贏得了衝鋒的時間。出忽意料的是,衝在最前面的並非是弗萊德高大油亮的戰馬,也不是紅焰曾經讓我們跌碎了眼珠的神騾,而是卡爾森跨下那匹被我親手從運木頭的車轅上解下來跛腳的紅馬。我們都看不出,它原來是我們的坐騎中最卓越的一匹。

  數道寒光閃過,騎士們的長矛狠狠穿透了敵人的胸口,緊接著刀劍出鞘,肉搏戰開始了。

  對驢子這種新奇戰騎的輕視讓溫斯頓人付出了代價,的確,和戰馬比較,驢子矮小、醜陋,衝鋒時顯得緩慢,可它的衝擊力仍然不是碼頭上失去陣列的步兵可以力抗的。在這小範圍的戰鬥中,它更靈活,更好駕御,並且讓我們這些生疏的騎手可以以自己熟悉的高度來戰鬥。超出我們預算的優勢是,似乎每個面對著我們的敵人都帶著幾分古怪的笑容,似乎是眼前滑稽的場面讓他們情緒失控,這使他們的抵抗變得虛弱無力。

  驢是一種應當被尊重的動物,那些從沒和驢打過交道的人並不知道這樣一個事實。和馬相比,驢更有耐性和韌性,在被激怒之後,驢的憤怒比馬更難平息。在古老的寓言中,一頭驕傲的驢子憤怒起來甚至敢和老虎正面衝突,這是其他任何牲畜都無法做到的。這個寓言顯然並不被我們的敵人所知。

  戰鬥中,我的坐騎忽地高昂起頭顱,以英勇過人的姿態發出了與這戰場格格不入的節奏:

  「啊……啊啊……啊……」

  這喊叫聲振聾發聵,讓我面前的一個戰士愣了好久,然後他失控地笑了起來,笑得歇斯底裡。幾乎連腰都挺不直。

  他的腰再也挺不直了,我的劍劃過他的脖子。

  他轉了個身,仰面倒在地上,臉上的笑容並沒有消失。他是流血而死的,可他似乎死的很幸福。

  我把這一切歸功於我的驢子,它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可以抵消將死者對死亡的畏懼。

  我得出的結論是:驢子真是一種神奇的動物。

  「代我的老姐問候你!」騾背上的紅焰豪情萬丈,隨著他手中雙刀霍霍地閃爍,一道道血光飆出,帶著死者的生命離去。他左……今天是右眼上的眼罩和臉上的疤痕帶來了很好的震懾效果,而耳朵上被弗萊德咬出的傷口也同樣猙獰。正對他的對手甚至不敢看這個豪勇精靈的面孔,對精靈這一種族的神秘傳說使他們相信,這個種族的俊美其實是一種類似幻術的效果,會讓人沉浸其中,失去靈魂。簡單地說,就是他們認為紅焰會勾魂。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沒猜錯,但紅焰不是用他英俊的面龐,而是他明亮的雙刀。

  「代我的老媽問候你,代我的老爸問候你,代我的姑媽問候你,代我的……」他用敵人的鮮血平息著自己被迫騎在騾背上的尷尬。

  「代我爺爺的爸爸問候你,代我爺爺的爺爺問候你,代替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 精靈族的長命使紅焰有足夠的親友向敵人送上死亡的祝福。他左肩的傷口早已迸裂,鮮血將他那本是紅色的皮甲和斗篷染得更紅。可他根本不在乎這些,彷彿那劇痛的傷口是長在別人身上一樣。

  弗萊德和卡爾森在碼頭上來回馳騁著,他們高超的馬術使他們成功地打亂了溫斯頓人的陣腳,無法對我們組織起有效的抵抗。紅色的跛腳駑馬在卡爾森跨下煥發出驚人的神采,即便是與初上戰場時相比,它的精神狀態也是判若兩馬。它幾乎天生就是為了馳騁在這死人堆中,為自己的主人送上安全和榮耀的。即便是子爵留給弗萊德的那匹白色駿驥的英姿颯爽地飛身跨步,在它面前也變成了拙劣的舞步。它曾經受傷的跛腳並沒有降低它奔馳的速度,相反,這幾乎讓它的速度更快了。它在漫步時委瑣瘸拐的樣子在飛奔時變成了優雅又雄壯的姿態,令我們敬馬愛馬的敵人驚呼不已。

  「神馬!」我能聽懂一些他們本地的土語。

  我們這支神奇的騎兵隊以不可想像的成績勝利完成了這次狙擊的任務,在敵人發起之前就已經徹底攪亂了他們對城牆的第一撥攻勢。雖然我們造成的傷亡很有限,但弗萊德、紅焰和卡爾森英勇無畏的形象已經深深留在了敵人的腦海中。他們曾見識到了羅迪克的堅韌和羅爾的狠毒,現在他們知道,擋在他們面前的不只有一堵並不高大的城牆,還有起碼三個豪邁雄壯不亞於馬背民族中最勇敢的勇士的傑出戰士。

  當他們的弓箭手終於從後面的戰艦上擠過來、向我們射擊時,我們離開了,三個巡邏兵和幾個驢騎士沒有回到我們身邊,他們的坐騎也一樣。那些原本從寧靜生活中走出來的人和牲口都倒在了戰爭旋轉著的死亡齒輪下。驢子,那些堅韌的生物在失去了他們的主人之後展現了他們的倔強剛烈,它們又踢又咬,踐踏著溫斯頓人的腳背,一直持續著我們製造的騷亂,給我們留出了充裕的撤離時間。

  「它們的脾氣像你一樣火爆。」在徐徐關閉的城門前,弗萊德看著坐騎們最後的英勇,這樣對紅焰說。他的語氣裡只有讚歎,沒有調侃和嘲笑。

  「它們比我有勇氣。」紅焰撫摩著身下的騾子。

  「那還是邪惡的生物嗎?」卡爾森指著紅焰的坐騎問。

  「生命沒有邪惡和善良的區別,只有勇敢和懦弱。」紅焰看了看城外的慘狀,「他們都是勇敢的生命,尤其是它……」他拍打著自己的坐騎,「它是我的戰友,一個勇敢的姑娘。」

  「他們都是勇敢的生命!」

  最後一頭驢子哀號著倒下,它的背後是一輪暈紅的夕陽。土地將它的影子攬入懷中,猶如收藏一個勇者的靈魂。

  不知是誰先抽出武器,對著它仍在掙扎抽動的身影行禮致敬。

  城門裡所有人都以誠摯的軍禮獻上了自己敬意,直到完全關閉的城門徹底隔絕了我們的視線。

  我不禁想,在千百年後,在經過一次又一次戰爭的洗禮之後,還有誰會記得,在一場毫無意義的戰爭中,在一次微不足道的城市保衛戰中,曾經有一群矜持而平凡的生物,在戰爭的波及下毫不畏縮,展現了自己的勇氣和力量。

  那種生物的名字,叫做驢。

  禮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51:55

第四卷:血刃 第三十四章 拒絕生命的防線

  夜幕降臨。

  城牆上,我們迎風而立,看著我們的敵人再一次瘋狂地湧來。

  在我們的注目之下,難以計數的溫斯頓士兵舉著火把扛起雲梯吶喊著衝了上來。我不知是什麼在刺激著這群狂熱的人,他們完全無視我們致命的羽箭,瘋子一樣飛奔著,以極高的速度衝過曾給他們留下恥辱和傷亡的港口道路,將雲梯架上城牆。

  我們應當慶幸,因為溫斯頓人原本的打算是發起突然的偷襲佔領這座小城,從沒考慮過進行正面的攻城戰,除了雲梯,他們沒有帶來任何大型的攻城器械,甚至連強撞城門的撞角都沒有。但僅僅是蜂擁而來的人群已經足夠淹沒整片的城牆了。口含利刃的武裝士兵一個接一個地爬上雲梯,步步向城頭逼進,在他們的眼中我看不見恐懼,能看見的只有戰鬥的狂亂和慾望。

  耳邊響起了強勁的弓弦彈射發出的尖嘯,最後幾十支在城艦對射中剩下的弩炮在隨著雷利果斷的抉擇終於呼嘯著鑽入溫斯頓軍隊中最擁擠最厚實的地方。根本無須瞄準,任意一支箭都起碼穿透了三個敵人的身軀。這些原本用於攻擊遠在河面上的船隻、威力足可以射穿堅固的船甲板的武器可在溫斯頓洶湧的人潮中製造了好大的騷亂,有的人親眼看見前面的人脊背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透明的洞,還沒來得及驚呼就被強勁的利箭以同樣血腥的方式帶走了靈魂。

  雷利如他保證的那樣,讓它們在戰鬥中發揮了最大效力,任何時候都不可能讓它們比現在造成的殺傷還要巨大了。如果這種威力巨大的武器有充足的弩箭,我想這場戰鬥會毫無懸念。遺憾的是,在城下的敵人有些混亂的時候,我們也失去了這些強大的武器。

  最初踏上雲梯的溫斯頓人已經接近了垛口,他們一隻手還扶著梯子,另一隻手揮動著自己的武器。大多數人還沒有站穩就被幾把甚至十幾把長矛刺進了身體,連叫都叫不出一聲就悲慘地滾下了城樓。從雲梯上跌落的人大部分保住了性命——我們的城牆並不太高——摔斷了骨頭的傷者在地上滾動悲鳴,沒有人救助他們。他們的同袍戰友在紛亂的戰場上自身難保,根本不可能向他們伸出援助之手。他們有的掙扎著離開了城牆下方,帶著傷殘苟活於這片死亡地帶;有的被城頭守軍落下的重物奪走了脆弱的生命;更多的人無力地哀號呻吟,無法移動,沒有人能夠保證他們的下場如何,這要看這場戰鬥的結果。而在這結果出現之前,他們中大多數人或許已經靜默地成為了一具空殼。

  城牆上的守軍將各種致命的物體投下城牆,投的是什麼並不確定。我們並沒有很多時間找到足夠的戰備物資,只能從市民的家中翻出能夠替代的東西。瓦罐、石凳、敲碎的大理石雕像、裝滿碎石的箱子……士兵們甚至拆除了幾戶無人居住的老舊危房,將磚瓦和圓木抬上城樓當作武器。戰爭有時會展現出最高尚的的藝術才具有的能力,用恐懼使人們的想像力和創造力發揮到極至。

  我們的收集工作很有成效:那一個個原本毫無威脅甚至令人愉悅的東西如今件件沾滿了血跡。一隻裝滿卵石的梳妝盒把一個正在狂叫的士兵砸得腦漿四溢——那原本是一個十六歲少女的母親在自己十六歲時新婚的嫁妝;一個磨盤把一個魁梧的士兵砸成了肉醬,他再也聞不到磨盤上濃郁的大麥味道了;半個美麗的少女雕像胸口最突出的部分將一個士兵腰部以下的部位壓在下面,他掙扎著呻吟,卻無力逃脫這美麗的凶器的壓制,只能慢慢地感覺到這世界變得冰冷,看到這一幕的人應該沒有一個會聯想到猥褻的趣味,在這個地方現在只有關於死亡的思考。生存的問題在這裡無比巨大,巨大到充塞著每個人的腦袋,一點其他的空間也沒有留出來。

  現在的我手持一把鈍頭的叉子,一次次將搭在城樓上的雲梯推開,這並不是件輕鬆的任務。從叉柄上傳來的重量令人窒息,爬滿了人雲梯有時需要兩個甚至三個人共同努力很久才能推倒。有一回我抬頭看見了對面梯子上溫斯頓士兵的臉,他並不像大多數敵人一樣高大健壯,他很年輕,甚至比我還年輕,明顯還是個孩子。他掙扎著將右手在空中亂舞,面孔因畏懼而變型,這一刻我甚至有些可憐我們的敵人:一場侵略戰爭所傷害的,並不只是失去了國土的人民,還包括離開了家園的戰士。

  可我別無選擇,殺死敵人,否則被敵人殺死,這是戰場上不變的鐵律。

  雲梯倒了後,我忍不住看了下這掉落的年輕士兵的下場,我希望他起碼還活著,他是那麼年輕。他被雲梯壓在地上,腦後滲出殷殷的血跡,手腳不住地抽搐,口中吐著白色的泡沫,看來是活不成了。

  「把他們踢下去!」我揮舞著叉子神經質地吼叫,並不是因為殺戮的激情,而是為了掩飾心中太多的不安和恐懼。

  溫斯頓人太多了,儘管我們一次次將他們的攻城士兵扔下城牆,可後續的隊伍像空巢的螞蟻一樣湧動著,一刻也沒有停止。他們彷彿永遠也不會停止,直到他們站在我們現在立足的地方,取代我們的位置,取消我們的生命。過載的負荷讓疲憊來得更迅速,我們有些開始吃不消,漸漸地,已經有敵人踏上了城牆,正面和我們搏鬥。溫斯頓人距離勝利如此之近,甚至連我們自己都覺得似乎我們已經失敗了。

  「是時候了,讓他們暖和暖和!」雷利的聲音忽然響起,緊接著一隻隻巨大的木桶從城頭被拋下,掉在地上摔成了隨片。隨著透明滑潤的液體飛濺開來,一種甜膩的芬芳混雜在血液的氣息中向四處散播。

  沾染上這些液體的士兵立刻發覺了自己處境的危險,驚呼著試圖從城下離開,可是已經太遲了。一支支火把以自由落體的姿態在春夜慘淡的黑幕中劃過一到光線,當它們落地時,那點點的火把頓時交織成一張完滿的火網,將城牆下的士兵覆沒其中。

  火,又是火。就在上一個夜幕還沒有完全退去的時候,這種閃耀著危險的華美能量已經在溫斯頓人心中投下深深的陰影。披著燃燒著的鎧甲的士兵終於潰散了,他們慘呼著退卻,只求離那晃動著美麗光影的城牆越遠越好。真正被燒死的人並不是很多,畢竟只需要後退幾步他們就可以躍入道路兩側的河畔中,撲滅身上的火焰。但這巨大的騷動已經足以使城下的敵人畏縮退去。已經攀上城頭的士兵失去了身後的依憑,很快就被清掃一空,我們暫時安全了。

  城下正在燃燒的,是我在搜購時偶然發現的四十桶普通菜油。當我把錢交給那個老實懦弱的商人時,或許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貨物如今正如此妖異地閃爍,成為埋葬生命修羅地獄。

  「你們應該感到丟人!」敵人退卻了,城頭上的士兵們終於獲得了難得的休息時間,而雷利總是調侃譏諷的聲音也頭一次變得那麼嚴厲,「你們居然讓自己的仇人踏上了自己守衛的土地,甚至差點讓他們要了你們的命!還記得你們曾向我、向你們的城中的兄弟姐妹保證過的嗎?你們會勇敢地戰鬥,你們會光榮地勝利,你們會用你們的劍和你們的血保衛親人的生命。」

  「長官,你可以不滿意我們的戰鬥,但你不能侮辱我們的勇氣!」一個士兵漲紅了臉,終於忍不住反抗他年輕瘦小的上司,他三把兩把脫去自己的鎧甲,展露出精赤的上身。他的身上佈滿了新受的創傷,有的創口還沒有癒合,鮮血仍在汩汩流淌。

  「我以我的傷口證明我們的勇氣。我受了十四道劍傷,沒有一道留在背後!長官,你不能置疑我們的勇氣。」

  「收起你的傷口,士兵。」雷利暴怒地給了這勇敢士兵一個響亮的耳光,「受傷很了不起嗎?挨打很光榮嗎?你們要做的不是把自己的身體送到敵人的武器上,而是把自己的武器插到敵人的身體裡!你這不是勇敢,是愚蠢!」

  那士兵的面孔頓時暗淡了下來。

  「是愚蠢,但我仍然為你們驕傲。」曾經的雜耍藝人話音一轉,「不是為你們曾經做的,而是為你們將要做的而驕傲。告訴我,你們還會再一次讓那群該死的兇手踏上我們的城牆嗎?」

  「不會!」士兵們被鼓動起來,那個先前反駁雷利的士兵格外激動,嘶啞地吼叫。

  「你們還會再一次讓溫斯頓的瘋狗殺害我們的同胞嗎?」

  「不會!」

  「讓我們以我們手中武器之名宣誓……」雷利拔出自己的武器,肅穆而莊嚴。

  「留下敵人的屍體,只有亡靈能夠從這裡通過。」

  「只有亡靈能從這裡通過…………」這宣稱的驕傲讓城頭每個人心中升起一種異樣的情感,使這矮小的城樓與片刻之前已不再一樣。重新湧起巨大自信的士兵們口中發出嘶啞卻雄壯的長嘯,力量再次回到戰士們的體內。我再也不相信有什麼能夠攻破由這群士兵守衛的防線,讓我深信的是,只要還有一個人,只要還有一支長矛、一把短劍在揮舞,這就是一條不可突破的防線。

  他們看待自己指揮官的眼神明顯與剛才不同了。和穩重的羅迪克和強壯的達克拉不同,看上去有幾分瘦弱的雷利身材矮小,似乎並沒有什麼能夠贏得戰士的尊敬。可在果斷地解除了城頭的危難,尤其是重新鼓起了士兵們的勇氣之後,城樓上的守衛已經能夠從心中認可他的地位。

  雷利站在城頭,面向著我們。沖天的火光在他背後燃燒,我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是,他現在站在那裡,沉默而靜謐,讓人忍不住心生錯覺,彷彿正站在那裡的那個不起眼的矮個子就是這城牆上的一塊磚,一個垛口,是這城牆的一部分,是這城牆永不會潰散的一部分。

  隨著城下的火焰熄滅,又一次的攻擊降臨了,我們都知道,這會是今天最後一撥攻勢,無論是我們還是溫斯頓人,都無法忍受整整一天的性命相搏,人總會疲憊。

  但在最後的疲憊到來之前,我們仍要戰鬥。

  溫斯頓人驚訝地發現,他們面前的對手似乎並不是已經經歷了一天戰鬥洗禮的疲憊士兵,而是一群剛剛踏上城頭的英武戰士。對於已經攀上城牆的軍人來說,每一個垛口都是危險的,敵人的攻擊不僅是來自前方的槍矛,還有垛口下潛伏的短刀。無論你以怎樣無畏的姿態撲入人群都無法打亂守軍密集而整齊的防禦。像剛才那樣捨命突入人群造成混亂的景象再也沒有出現過。士兵們用自己的行動恪守著自己的誓言:只有亡靈才能從這條防線上通過!

  雷利在安置好防禦陣行之後,自己帶領著十幾名強壯的士兵在城頭逡巡。他對於自己的防線似乎有著天生的敏銳,總能先一步趕到面對壓力最大的區域,在防禦即將散亂的瞬間給予登上城頭的溫斯頓人迎頭痛擊,幫助自己的士兵溫住陣腳。當這裡的士兵重新回到位置上堅守時,他已經出現在另一個地方,將踏上城牆的敵人趕下城去,就如同一塊快速移動的堅盾,總能及時出現在敵人的攻擊最犀利的地方。那不是一種戰術,或者說不是一種能從書本學習中獲得的有條理而死板的防禦方式,而是一種純粹出於本能和觀察力的行為。雷利在自己的崗位上顯現出平凡人所沒有的驚人反應,將一次次進攻粉碎在他奮勇的戰鬥中。

  最後一波攻擊浪潮毫無懸念地崩潰在這鋼鐵堤壩般的守軍面前,城頭上發出陣陣歡呼聲。歡呼聲遠遠地傳出城去,直傳向城外不遠處碼頭上的溫斯頓戰艦。

  今天,我們贏得了勝利。

  不要考慮明天,起碼,現在,我們還活著。

  在城頭和衣而眠時,我這麼慶幸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52:34

第四卷:血刃 第三十五章 傷

  在度過了一個安靜疲憊卻難以入睡的夜晚之後,我們迎來了又一個清晨。在此之前,我們已經為我們的生命贏得了足夠的榮耀,但僅僅如此還不夠。我們需要的,是在這場戰鬥中保住性命,留待歡慶最後的勝利。

  炊煙升起,兩方的軍人開始了他們的早餐。他們中沒有人確定自己還可以存活到下一餐,或許在他們剛吃完最後一口不久就要和這滿地的屍首一樣永遠失去了品嚐佳餚的能力,可這並不會妨礙他們有很好的胃口。經歷過戰陣的軍人們深知,多吃一口的人往往比少吃一口的人活的長。

  在這戰鬥前平和的喧鬧聲中,一個身穿精緻全身鎧甲的軍官帶著一隊威武的衛兵來到城下。

  「我是溫斯頓南征軍中路軍統帥裡貝拉公爵,求見貴城守軍統帥。」在距離城牆一箭距離的位置上,傳出了他蒼老而沉穩的聲音。

  弗萊德在我和紅焰的陪同下走出了城門,來到裡貝拉公爵面前。我們尊貴可敬的對手沒有帶頭盔,這讓我有幸目睹他的全貌。他大約五十歲上下,身體壯實,相貌端莊可敬,唇邊蓄著貴族們常有的漂亮的捲曲鬍鬚。原本他應當比現在看上去要年輕的多,可頭上散佈的不少白頭髮或多或少地增加了他的年齡。

  「真沒想到,佈置了如此堅固的防禦,以過人的英勇之姿態帶領一群散兵力抗我們全力攻城整整一天的將領居然如此年輕。」 裡貝拉公爵一臉莊重地表達著對對手的敬意,我一點也不懷疑他的誠意。毫無疑問他是個胸懷坦蕩的誠實君子,從他的話語中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尊重。

  「在下是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子爵,坎普納維亞的城主。看見貴軍的表現,我才知道貴軍為何能在我國的國土上馳騁無忌。」弗萊德彬彬有禮地回答,但言辭中仍然不乏敵意。

  「承您誇獎。說實話,我並沒想到會在坎普納維亞城下遭遇如此頑強的抵抗,貴軍所表現出的強大鬥志和戰鬥力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現在到此只希望能給貴城帶來和平。」

  「笑話,發起戰爭的人想要和平。」我忍不住嘀咕著。雖然是嘀咕,但我的聲音也足夠大到讓在場所有人聽的清楚了。

  裡貝拉公爵身後的衛兵忍不住大聲呵罵:「你是什麼人,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

  弗萊德面色一沉:「有我說話的份的地方,就有我朋友說話的份!他說的,就是我的意思!」

  裡貝拉公爵揮手制止了衛兵的衝動,心平氣和地說:「我無法掩飾自己是戰爭發起方這一事實,正如您無法否認自己的城防空虛一樣。您手中現在大概連一千五百名身體健全、尚有戰鬥力的士兵也沒有了吧。我雖然損失慘重,但仍然還有起碼七千將士。如果我全力攻城,您始終還是失敗的一方。為了減少無謂的人員傷亡,我希望您能理智地率領您的軍隊離開。我們保證維護您和您的部下的生命和榮譽,證明您經過了殘酷卓絕的抵抗,並確保城中百姓的安全。」說實話,他的建議很誘人,條件好得令人無法拒絕。我們心裡有數,昨天一天的激戰雖然造成了他們的巨大損失,但卻遠不足以消除我們和他們之間的數量差距。在這樣的情況下,堅守幾乎是不可能的。這個時候離開,對他們,對我們,甚至是對全城的市民都有好處——我一點也不懷疑眼前這個軍官會遵守他確保百姓安全的諾言,他的誠實真的讓人很有好感。

  「軍人的榮譽?貴軍的開普蘭將軍已經向我們展示了他足夠的榮譽。」弗萊德冷笑回答。

  「請不要將那個粗魯的敗類和我相提並論,我們是真正的軍人,不是屠殺百姓的劊子手。現在開普蘭在追擊敵人的途中失蹤了,我保證,一旦找到他,他將會受到嚴厲的處罰。」裡貝拉公爵的語氣中帶著幾許義憤。

  「您不必那麼麻煩了,我已經替貴軍很好地處罰了他,是那種很恰當地處罰。」弗萊德仍在不住冷笑,「追擊敵軍?裝滿戰爭孤兒的貨船也是敵軍嗎?您這麼說可真是有辱軍人的榮譽啊。」的確,開普蘭已經在地獄裡受到了他應有的懲罰,可說黃金玫瑰號是艘「貨船」,這睜著眼睛說出來的瞎話似乎也和什麼什麼「軍人的榮譽」沒什麼關係吧。

  「這……」裡貝拉公爵一時語塞。

  「至於您的提議,我會考慮的,您稍等。」弗萊德說完就轉身向城樓走去,忽然換了一付驕狂粗魯的老兵嘴臉,仰頭大喊:「全體士兵聽清楚了,那邊那個老頭,就是溫斯頓的將軍,他可是個了不起的傢伙,是個公爵,是個公爵呢,聽見了沒有。」

  城頭的士兵們聽了這話,都叫喊著湧上城牆,拿出發薪水搶晚餐追明星的勁頭出來「欣賞」城下的裡貝拉公爵。裡貝拉公爵沒想到弗萊德會用這樣的方式來「考慮」他的建議,驟然受到滿城士兵的圍觀,滿臉赤紅,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

  「公爵大人告訴我說,你們昨天干的很漂亮,狠狠地踢了他的屁股。他有點吃不消了,現在,他想趁著自己手上的士兵沒死絕,讓我們撤退投降,你們說幹不幹?」

  「不幹!」城頭傳來山呼海嘯般的回答聲,不時夾雜著粗魯的呼哨聲。

  「他們什麼時候死絕了我們什麼時候投降,大人!」不知誰的這句回答引來了哄堂大笑。

  「公爵大人說,如果我們投降,他將維護我們軍人的榮譽。告訴他,我們的戰鬥是為了什麼!」

  「為了親人的榮耀!」城頭傳來溫斯頓人熟悉的迴響。昨天,就在這樣的呼喊聲裡,他們中最精銳最驕傲的重裝步兵部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失敗。

  「公爵大人說,如果我們不投降,他就要全力攻城,把我們都殺光。你們怎麼回答?」

  「留下敵人的屍體,只有亡靈能夠從這裡通過!」這是讓昨晚最後一批攻城的溫斯頓軍人膽寒的聲音。昨天晚上,城頭的守軍高喊著這句口號,像中了邪一樣凶狠地擋住了他們的進攻。

  「公爵大人,」弗萊德轉臉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我本人很膽小,其實是很想逃跑,或是向貴軍投降的。可是我的士兵似乎不答應呢。」

  受到了巨大侮辱的公爵幾乎被一口吐沫嗆死,他忍住憤怒,極度保持著莊重的態度,用氣憤得發抖的聲音說道:

  「那麼,我只能遺憾看著許多勇敢的士兵因為閣下的高傲失去生命了。希望閣下在今天的交戰中交好運。」

  「公爵大人您慢走,願戰神維斯塔與您同行,為您今後的征戰帶來榮耀的勝利,但絕不會是今天。」

  目送裡貝拉公爵的背影,他走到半截,終於忍不住心頭的狂怒,抽出佩劍大喊一聲將碼頭上的一根木樁砍成兩段。

  不久,弗萊德無禮的後果呈現了出來。人數幾乎是昨天兩倍的士兵衝過碼頭大道,展開了激烈的攻城。排成隊列的溫斯頓弓箭手步步推進,將羽箭射向城頭。由於距離和高度差的關係,他們的箭支並不具有很大的威脅性,反倒被我們城頭射下的箭雨射得人仰馬翻。

  人數眾多的攻城軍給我們的士兵們帶來了不小的麻煩,那幾乎永無止境的瘋狂人潮瞬間佈滿了整條城牆。一大清早士氣就被弗萊德鼓動起來的士兵們向著敵人傾洩著自己的勇氣,給蜂擁而來的敵人以迎頭痛擊。他們無愧於自己曾發下的誓言,一個又一個敵人撲倒在他們腳下,甚至高高堆起在垛口上。可即便如此,他們也無法完全阻擋住佔據著絕對優勢兵力的敵人的野蠻衝擊,城牆上不住有地方發生混亂,攀上城牆的溫斯頓人踩著自己人的屍體跳到守軍中,憑藉著自己高出敵人的武藝和身體製造著我們的傷亡。如果不是雷利憑借自己出眾的判斷力一次次將危險扼殺在萌芽中,恐怕城頭已經被擊破了吧。

  「還不上你的後備隊嗎?」紅焰忍不住問弗萊德。

  「再等一等,還不到時候。」弗萊德一次次揮動著「墨影」衝入敵群,收取著面前一個又一個敵人的生命。

  我緊跟在我朋友的身側,盡力保護著他的側翼。我的能力有限,既沒有出色的頭腦也沒有堅韌的意志,更沒有統帥士兵的能力和把握勝負的敏銳。在這個戰場上,我所能做的,就是保護我的朋友,保護我們所有人的年輕統帥,減少他所要面對的危險。

  我的保護並不能給弗萊德帶來更多的安全,他總是出現在最危險最緊張的戰場上,面對著眾多的敵人展現著他的勇氣。儘管他是個戰技高超的戰士,但在這混亂擁擠的城牆上再勇猛的戰士也無法毫髮無傷地殺傷敵人。我清楚地看見一把把鋒利的武器劃過他的身體,帶出他體內紅色的液體。但在那之後,他的對手換得的是一把切斷喉管或是穿破胸膛的致命傷害。

  我們的戰士已經完全熟悉了他們年輕的新領袖的身影,他是他們勇氣的標誌,是他們堅定的象徵。他奮不顧身的身影和超卓的身手驅散了戰鬥的陰影,將希望的光芒撒到了每個人的心頭。

  終於,我們的敵人動搖了。被我們擊退後撤的士兵與他們的後續部隊擠在一起,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混亂。裡貝拉公爵為他憤怒後的衝動付出了代價,他在這一輪攻擊中派出的士兵數量遠遠超過了碼頭大道的最大容量,隊伍堆積在道路中進退不得。不知所措的士兵在擁堵的道路上你推我擠,將自己原本整齊的隊列衝垮了。巨大的數量優勢並不總能給戰鬥帶來勝機,在這樣的地形中,溫斯頓人嘗到了人多的苦頭,進退不得。

  這個時候,面對著超過五倍的敵人,我們打開了城門,一馬當先衝出去的,正是弗萊德和同樣擁有坐騎的卡爾森和紅焰,在他們的後面,是他從戰鬥一開始就雪藏起來的後備隊,這支只有不到三百人的隊伍,是由凱爾茜的盜賊們和達克拉帶領的兩百個身強力壯、手持戰錘大斧的士兵組成。

  這是我們中威力最大的部隊,在年輕的石匠帶領下,拿著破壞力巨大的重武器的士兵們殺進了已經混亂不堪的敵陣中。失去了隊列的大群溫斯頓人在這群休息了幾乎整整一天的生力軍面前毫無鬥志,前排的士兵絕望地退卻,卻被後排的士兵擋住了去路;中間的士兵雖然並沒有喪失戰鬥的勇氣,卻根本無法接觸到敵人,只能在自己人的擁簇下來回搖晃。

  如果說羅迪克的隊伍是一把中規中矩的長劍、羅爾的突襲隊是柄危險的匕首、雷利的城防軍是一塊牢不可破的盾牌,達克拉的的隊伍就是一柄沉重的戰斧。沒有過多鎧甲拖累的士兵最大限度地發揮了他們重武器的威力,每一擊都伴隨著骨骼折斷的聲音。如果單純計算攻擊力,達克拉的隊伍甚至已經超越了溫斯頓人的重裝步兵。達克拉一早丟棄了他的雙手劍,換了一把沉重的長柄戰錘。攻城部隊的輕裝甲和短兵器根本無法阻擋來回翻飛的年輕石匠的武器,每一次全力揮擊都代表著一個生命的完結。隨著戰錘揮舞的,不僅僅是鮮血,還包括白色的粘稠物質。

  我並沒有加入到這支突擊部隊中去,我有這個自知之明。在狹窄的道路上,每一個士兵都要發揮出他最大的用途,而只會使用短劍的我,絕無法造成他們那樣的殺傷。同樣我也極力勸阻弗萊德,他幾乎整整兩天都沒有合眼,如果他有什麼損傷,對於我們的打擊是無法估量的。可他否決了。

  「達克拉,不要突入太深。」他的命令聲傳上城樓。城牆上,除了仍在製造騷亂、抑制敵人的弓箭手還在堅守著自己的崗位,其他人已經趁著這難得的空閒喘息休整了。如果現在再來一次這樣的進攻,我們就完了,而城下那群重步兵的作用,就是把下次的攻擊拖得盡可能晚一些,再晚一些。

  「紅焰,把他們左邊的士兵堵進去,不要放出來。」即便是在戰鬥中,弗萊德仍然密切關注著溫斯頓人的局勢。儘管他們現在很混亂,但一旦有人清醒過來——不需要很多,三、五十個就夠了,組織成有效的防禦陣型,那麼很快城下的這兩百多人再也無法遏止對方的反擊,到時候不但全軍覆沒,甚至有可能被敵人一舉拿下城門。

  「卡爾森,放他們進去,不許追擊。」剛把一群試圖衝散我們隊列的溫斯頓人逼回陣中的卡爾森聽到這句話全身一震,但仍然按照弗萊德的指示,將那群溫斯頓人放了回去。向後逃竄的溫斯頓人給他們自己的隊列造成了更大的混亂,驗證了弗萊德命令的正確性,但我不由得心中一動:弗萊德畢竟也疏忽了。

  很長時間以來,我們幾乎已經習慣了聽從弗萊德的指揮,而他也確實成功地帶領我們走出了一個又一個困境。對於我們來說,服從弗萊德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他天生就應當是領袖。我們年輕的朋友有著我們永遠無法企及的頭腦見識,他的一切都幾乎已經完美到讓我們這些同齡人根本無法嫉妒,唯有服從的地步了,但我們都忽略了卡爾森。儘管弗萊德有卡爾森所沒有的領袖氣質和領導才能,但無論於公於私,卡爾森仍然是我們的長官和老師,是他救了我們的性命,並將戰場上的所有技能都教給了我們,讓我們能夠在紛亂的戰禍中得以自保。對於他來說,弗萊德是個矛盾的存在:那是他最好的士兵,最得力的助手,亦或者說這年輕的屬下已經成了他新的長官,擁有了對他發號施令的權利?

  在有些自閉的環境中長大的弗萊德或許不理解這種感情,這不是理智的一二三可以解釋的事情。那些同樣淳樸的戰友們或許也沒有發現這個問題,但我卻知道卡爾森也已經察覺到了這一點,並陷入了這樣的一種矛盾中了。這或許是專屬於我的一種敏銳,是在酒館中長期浸染出的一種對人的敏銳。

  「或許,我該提醒一下弗萊德。」我的心思已經不在戰場上了。

  在我恍惚的時刻,達克拉他們已經給溫斯頓軍造成了足夠的傷亡,將他們的陣腳幾乎完全打亂,得勝回城。

  關上城門,得勝歸來的勇士們高聲歡叫。有幾個魁梧漢子將上身脫得精赤,用力拍打著自己的胸口表達著自己的激動——三百人,面對近四千的敵人正面發起攻擊,斬殺敵軍不計其數,居然僅傷亡不到三十,他們完全有理由激動。

  我飛奔下城祝賀我的朋友,當我站在他的戰馬旁時,他面色疲憊地看著我,俯下身體囑咐我:

  「把馬牽到安靜的地方。」

  他的聲音十分虛弱,讓我心裡一驚。我盡力不驚擾周圍的士兵,把他們統帥的戰馬牽到城下一個僻靜的角落裡。

  「撲通!」弗萊德再也堅持不住,翻身墮馬……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53:25

第四卷:血刃 第三十六章 尷尬的場面

  弗萊德受傷不支。

  當我把卡爾森和紅焰拉到這裡時,我幾乎以為我們要失去他了。他的面孔如此蒼白,根本透不出一絲生命應有的紅潤顏色。他大腿和胸口的最大的兩處傷口仍在不住地流血,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肉。

  卡爾森處變不驚,找來一個侍衛,命他去找醫生。可只過了片刻,他又忍不住派出了第二個、繼而是第三個侍衛。羅迪克、羅爾他們聽到消息後都趕了過來——達克拉他們出色的表現為我們贏得了足夠的時間。等待的時辰實在難熬,當我在城頭面對螞蟻一樣的溫斯頓大軍時都沒那麼焦躁不安,甚至感到一種類似恐懼的情感。

  我真的要失去我的朋友了嗎?

  「這該死的庸醫怎麼還沒來,總不會是胖得卡在了門縫裡擠不出來了吧。這群卑鄙的吸血鬼,沒病的時候總能看見他們醜陋的樣子,真正需要的時候卻……」我真的忍不住了,高聲咒罵起來。正當我要用更惡毒的字眼來譏諷這個素未謀面的蒙古大夫時……

  「先生們,請讓一讓,這樣對傷者可沒好處。」

  順著這溫柔和藹的聲音望去,我看見了一個女性的僧侶,從她的衣飾和徽章上我認得出她是司善良、秩序、生命和希望的主神達瑞摩斯的信徒。她行走的速度並不緩慢,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甚至是急促迅速的,可她的腳步依舊輕柔端莊。我對神廟中的僧侶從來沒有什麼好印象,在我的記憶中,他們似乎只是在請求捐助的時候才會出現在我們面前,又無一例外地被我趕出了門去。但在見到這位女士的時候,我知道如果她來到我的酒館中請求資助,我是絕不會拒絕的。她看上去是如此的聖潔虔誠,以至於讓人感到拒絕了她就是在犯罪。

  我立刻打消了原本要衝上前去抓住醫生的領子狠抽他兩個嘴巴然後命令他治好弗萊德傷勢的念頭。

  「女士……對不起,我不知道您……我……他是我們的朋友,是我們中最勇敢最高尚的人。他為救全城人的生命而受傷,希望您無論如何……」我侷促不安地囉嗦著,希望我剛才的咒罵不要激怒這年輕貌美的虔誠僧侶。

  怎麼可能不激怒她?我氣餒地想。讓一個女人憤怒很簡單,只需要說兩個字就夠了。一個是「老」,尤甚於此的就是「胖」。我記得自己在很小的時候用手指比劃著指向我酒館的廚娘菲特爾大嬸大喊了聲「胖」,她當場精神崩潰抄起擀面杖追著我跑了四條街,差點把擀面杖從嘴巴插進我肚子裡。

  「不管她要對我怎麼都無所謂了,只希望我得罪的這位女士能讓弗萊德活過來,大不了就再吞一次擀面杖。」我橫下一條心,又忍不住心裡一陣委屈——我又不知道侍衛找來的醫生是個女的。

  那位小姐白了我一眼,沒作任何回禮,直接俯身觀察起弗萊德的傷勢,接著,幾個奇怪的詞彙從她的口中傳出來,兩道白色的光芒從她的雙手間射到弗萊德的身上。片刻之後,弗萊德的面色紅潤了起來。

  「他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失血過多昏過去了。他現在需要一個乾淨的房間、一盆熱水和一些加快癒合的藥物,這需要您來安排。您最好找一個門大一些的房間,這對治療他的傷勢有利。」小姐的回答冷靜端莊。

  「是為了促進空氣流通麼?」我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是為了讓我這個胖醫生進出的時候少耽誤一些時間。」那位小姐又白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留下了嗤笑的一干人等和一個羞紅了臉的年輕士兵。她在離開的時候似乎在有意地扭動著腰肢,雖然寬大的僧袍遮住了她的線條,但在場的人都看得出,她一點也不胖,真的。

  「把他抬到城主的臥房,不要太快,不要顛簸。」我急促地說,「雷利,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城牆上需要你,回去集合你的隊伍。隊長,拜託您暫時負責城牆的指揮,無論發生什麼情況,絕不能打開城門出城迎敵。達克拉,你的小隊就地解散,歸入雷利的編制。羅爾,把還能戰鬥的傷兵集合起來,隨時待命。羅迪克,招集城裡的男丁,我們隨時需要他們。紅焰,和我保持聯繫,需要弗萊德的時候,一定要來通知我。」我吸了口氣,鄭重地說道:「弗萊德受傷的消息,不能透露給任何人。如果有人問起,就說城主正在操勞過度,正在……不,就說城主正在制訂新的作戰方略,告訴他們,當弗萊德重新出現在城頭時,就是我們歡慶勝利的時刻。」

  我扛起侍衛們找來的簡易擔架,和他們一起將弗萊德抬走。我並不為在局勢最緊張的時候沒有和我的戰友們在一起戰鬥而慚愧,現在必須有人在弗萊德旁邊。不過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剛才我在向我的戰友們——甚至是我的長官——發號施令,那命令現在在我的心口壓上了極其沉重的份量,一旦有失,葬送弗萊德英勇的戰果、葬送兩千戰士的生命甚至葬送全城百姓的就會是我。這個擔子只有在壓上肩膀才知道有多重,不夠堅強的人很容易就會被自己壓垮。我現在才知道這幾天來弗萊德面對的,是怎樣的一種壓力。

  「好吧,弗萊德。」我親自把他橫放在床上。「如果一定要有人代替你扛負這個重責,那我就去扛。但是你要醒來,一定要早點醒過來,趁著一切都還沒太遲的時候。這個擔子是你的,你可不要偷懶啊。」

  藥物、熱水和那位僧侶女士進了房間,看上去她對這房間大門的尺寸很滿意。她把手裡的東西往地上一放,對我說了聲:「幫個忙,把他的衣服脫了。」

  她的聲音冷得能結出冰來,應該是對我餘怒未消。我立刻照命而行了。很快,弗萊德赤裸的上身呈現在我們面前。他遠超出同齡人的精幹結實的軀體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創口,有的已經在剛才神力的作用下癒合,但有些大傷口仍然流血不止。那漂亮的僧侶看見這殘酷的景像有些吃驚,豈止是她,我受的傷已經不少了,在我看來,普通的傷勢已經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了,現在連我對弗萊德的傷勢都深感吃驚:什麼樣的意志力還可以讓他在這樣的傷害下始終屹立並英勇戰鬥?

  我們清洗了弗萊德的傷口,然後那個冷傲的僧侶把傷藥給他敷在了傷口上——從她的動作中我絲毫也看不出一個少女對異性身體的顧慮。弗萊德發著高燒,仍很虛弱,昏迷不醒。

  「他叫什麼名字?」看著他昏迷的樣子,臉上帶著幾分孩子氣的天真表情,那少女忍不住問。

  「弗萊德。你可以說他是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子爵。」但對於我來說,他仍是那個弗萊德·古德裡安,那個正直勇敢的輕裝步兵,那個外號是「國王」的傢伙。

  「他很勇敢。」那少女看著他滿身的傷口,大部分傷口都在前面。

  「他是我們中最勇敢的,那還不是全部。他是我們的領袖,我們的朋友,我們的救命恩人,我們的同袍戰友……」城頭傳來戰鬥的呼喊聲,戰鬥再一次打響了。

  「你很尊敬他,先生。」她看我的眼神終於不再帶著忿忿的感覺了。

  「甚於我的父親,小姐。」

  「我是米莉婭·巴特斯菲亞,我喜歡別人喊我米莉婭。」她的聲音清澈而冷靜。

  「我是傑夫裡茨·基德,朋友們都喊我傑夫。我得為在外面說的話向你道歉,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找來的醫生……」

  「是個女的。」她接口回答。「我理解。」

  「那就太謝謝了。」

  「不用謝,理解不意味著原諒。你已經對一位高貴的女士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惡,你居然說我,說我……」

  「胖。」我剛說完就恨不能撕爛自己的嘴。這句禁咒是絕不能當著一個女士的面說出來的啊。

  「你還說!」這真是一句靈驗的咒語,一個小小的操縱法術將洗傷口的熱水連同它的容器一起扣在我的頭上。

  一陣溫暖。

  「這裡交給我了,你可以出去了。有事情我會通知你。」報復完畢,她向我揮了揮手,隨便地下著驅逐令,完全的冷漠,似乎剛才澆我一盆水是理所當然的。她轉身摸著弗萊德的額頭,取下他頭上浸過涼水的毛巾。她看弗萊德的眼神和我完全不同,忽然變得那麼溫柔,彷彿是母親在看自己的孩子,又好像是一個小女孩在看她敬仰崇拜的父親。

  確定這裡沒我什麼事之後,我退出了門去,同時把三個侍衛調派了出去。一個派上港口城牆附近,密切注視戰況的進展;另外兩個派到南側的城牆,一旦發現我們的援軍,一個立刻通知我,另一個直接引援軍向戰場去。

  喊殺聲時大時小,中間攙雜著士兵臨死時不甘的慘叫。我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弗萊德醒來,或許還有信任,信任那些曾經和我一同出生入死的夥伴們,信任他們能夠抵擋住大批的軍隊。

  正午已經過了,弗萊德,如果你估計準確,在今天日落之前我們會迎來第一批援軍。

  他們來,我們勝,他們不來,我們死。這是你說的。即便你重傷在身,已經脫離了戰場,整個戰局到目前為止,仍在按照你的劇本上演呢。

  援軍一定會來,不是因別人,而是因為你。我相信你,毫不懷疑,一直如此。

  「啊……」米莉婭的慘叫從房中傳來。「刺客」,這個詞從我腦中一閃而過。我拔劍衝進房間,一邊還在後悔沒有多派幾個人保護重傷的弗萊德。

  一腳踢開門,我吃驚得幾乎把自己的舌頭吞下去。

  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幅極度香艷的景象,米莉婭小姐披頭散髮、衣冠不整地被弗萊德緊抱在懷裡,她的掙扎在弗萊德面前毫無作用。如果不是我很清楚弗萊德高尚的品質,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是他嘴裡口吃不清地大聲說著些什麼,我可能真的會以為我在不適當的時間打擾我朋友的好事了。當然,後者是主要原因。

  他說的是:「湯米,你不能死,我不讓你死……」

  我奮勇地衝上前,從我神志不清的朋友手中將一位漂亮的小姐刨了出來——我發誓使用這樣的詞彙描述我的動作純粹是形式所迫。失去了手中抱著的人,弗萊德虛弱地呻吟了一聲,重新栽到在床上,繼續他的昏睡去了。

  「您沒事吧?」我看著滿面酡紅的米莉婭,小聲地問了一句。

  「沒事。」雖然紅著臉,但她仍沒有失去自己的儀態,端莊地整理著自己的儀容然後慢慢走到我跟前,盯著我的眼睛說:「不許把你看見的事告訴任何人,否則……」

  「向財神席勒姆多亞發誓,我什麼也沒看見!小姐,您不會有『否則』的機會的。」我沒想到一個看上去如此端莊善良的少女的眼神會那麼銳利,我可不想知道「否則」她會怎麼樣。看起來如果我有半點猶豫,眼前這個所謂的虔誠的善神的信徒一點也不會介意把我當作對神的犧牲拿去獻祭,到時候是殺是剮可就不是我說了算了。

  「是誰啊,那個湯米。」她滿意地得到了我的保證,不急不慢地詢問著。

  「是他的朋友,是他第一個朋友……」

  我盡可能簡短清晰又不失禮貌地講述著我朋友的故事,我相信他並不介意讓眼前這個漂亮的小姐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更不介意讓別人知道這段往事——這是一段足以自豪的往事。

  聽完了弗萊德的故事,米莉婭幽幽地看著弗萊德,輕聲地歎了口氣。忽然我感覺自己在這個場合中十分的多餘,這間只擺了一張床的寬大臥室擁擠得沒有我立足的地方。

  我向這位可敬的女士敬了個禮,轉身走出房間,帶上了房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54:26

第五卷:破繭 第三十七章 無可替代的英姿

  來自城頭的喊殺聲雖然時大時小但從一開始就再也沒有停歇。我派遣的侍衛忠實地盡著自己的職責,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回來向我報告戰場上的情況。不需要他給我描述我知道這場戰鬥的慘烈。我的英勇的戰友們用超越了常識的毅力守衛著我們的城池,溫斯頓人每登上一個垛口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曾經有幾次我們幾乎全線崩潰登上城樓的溫斯頓人已經保護住了兩個垛口,讓自己的後續部隊源源不斷地增援上來。在千鈞一髮的時刻稯卡爾森帶領著我們僅存的「驢騎兵」在城牆上發起了衝鋒,硬是把他們逼退了下去。

  羅迪克盡可能地召集起了城中的男子儘管他們知道保衛這座城市就是保衛他們自己的家園和親人,可連刀劍都拿不牢的普通百姓們倉促間又能在戰爭中真正起到什麼作用呢?或許只能妨礙自己軍隊的正常運轉,或許在最後的時刻,他們可以一擁而上,讓溫斯頓人陷入殺戮而暫時放慢他們的腳步,這也不過是用一次小規模的屠殺來暫時延緩一次大規模的屠殺而已。

  除了他們,再沒有一支預備隊了,甚至連傷兵也成了城防的主力。現在的戰場上已經沒有任何戰術可言,完全是以血換血的拚搏。我們的士兵之所以還沒有崩潰,完全是因為僅存的一個信念:

  當弗萊德再次回到城頭時,就是我們歡慶勝利的時刻。

  我不知道這句我編造的最大的謊言還能支持多久,或許是永遠,或許瞬間就會被戳穿。

  如果弗萊德還能戰鬥,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吧。即便面對著如此之大的劣勢,他無法再用靈活的戰術給敵人帶來更大的困擾,但只要他出現在城牆之上,讓士卒們看見他,看見他黑色的戰刀,情況就會不一樣。

  他總是能把勇氣和力量帶給別人,他天生不就是這樣的人嗎?

  「報告!」侍衛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溫斯頓人幾乎已經佔領了半條城牆,我們失去了所有的騎兵,城頭已經展開了拉鋸戰,我們的形式十分危急。」

  終於到極限了嗎?我苦笑了一下。

  我推開門,走進弗萊德的房間。米莉婭向我做了個安靜的手勢,讓我不要驚擾病人。我順從地點了點頭,走向弗萊德的床前。

  在這裡,我卸下身上的輕甲,拿起了弗萊德黑色的鎧甲。

  我的朋友,你好好休息,如果你真的注定是傳說中的英雄,那就讓我用你的名字替你創造一個奇跡吧。

  我輕輕地穿戴整齊,想從他身邊拿走那把「墨影」。

  「啪!」弗萊德的手輕輕拍在我的手背上,制止了我。

  「傑夫,你穿錯衣服了。」他虛弱地微笑,搖著頭看著我。

  「這一身更帥一些,借我穿一天,回來就還給你。」我也忍不住笑了。

  「那可不行。」他掙扎著爬起來,「穿在你身上,糟蹋了這麼好的衣服。」

  「您不能起來,先生。」米莉婭試圖制止他的舉動。

  「您是誰,小姐?」弗萊德掙脫了女士溫柔的束縛。

  「我是醫生,你是我的病人,你必須聽我的。」米莉婭面不改色,堅持著奪下他手中的刀。

  弗萊德仍然溫和地微笑著,他說:「我不能讓我的朋友用我的名字去送死,這是對一個戰士的侮辱。」他站了起來,眩暈地扶住了我的肩膀,「如果一定要死,我寧願死在朋友懷中……」

  「像湯米一樣?」米莉婭垂下頭去,沉默半晌,忽然問了一句。

  弗萊德沒料到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愣了一愣,然後堅定地回答:「是的,像湯米一樣。」

  我猜他如果知道米莉婭為什麼會清楚湯米的事情,恐怕就不會回答的這麼堅決有力了。

  米莉婭再沒有制止他穿戴上自己的鎧甲,在他戴上頭盔後,她送上了他的戰刀。

  「我和你一起去。」她昂著頭說。

  「那不是小姐該去的地方。」弗萊德沉著臉回答。

  「病人在的地方,就是醫生該去的地方。」

  更響亮的喊殺聲從不遠的城牆上傳過來,沒有時間再猶豫了。

  「好吧,隨便你。」弗萊德在我的攙扶下跨上他的戰馬,我們走向城牆。

  這裡的確已經不是小姐該來的地方了。城頭堆滿了形形色色的屍體,不少屍體已經少去原本細嫩的血肉,露出森森白骨。

  可米莉婭的神經出人意料地強韌,直視這慘烈的景象,沒有任何反應。

  我一路擋在弗萊德的身前,把迎向他衝來的敵人一個個刺倒在地。我從不知道我也可以如此的勇猛,沒有一個敵人在我面前抵擋過三個回合。

  我只有一個念頭:保護我的朋友,絕不能讓他們走到弗萊德跟前。

  他們不能衝過來,可弗萊德可以衝出去。在我疏忽間,他一夾跨下的戰馬,長嘯著衝殺出去,隨著他手中黑光一閃,城頭一個衣甲鮮亮的軍官人頭滾落在地。這一刀來得太急,他失去了頭顱的身體依然站在遠地,甚至連手中的武器都沒有掉落。鮮血從他的肉紅色的脖子中不停地噴灑,很快就撒遍了他的屍身。

  一刀立威,滿場皆驚!

  懾於弗萊德的威勢,直到這具無頭的屍體倒下,也沒有人敢向他攻擊。

  「士兵們,薩拉波撒城的援軍隨時都會到來,這將是溫斯頓人最後一次進攻。把他們趕下城牆,我們已經勝利了!」

  弗萊德的聲音堅定洪亮,帶著讓人不由得不信的誠懇。他的戰馬似乎感應到了主人的英姿,前腿高高揚起,發出了響亮了嘶鳴。夕陽給弗萊德原本蒼白得不似人形的面孔上抹上一層威嚴的色彩,這瞬間他就彷彿許多城市廣場上那一尊尊英雄的雕像。

  我忍不住淚流滿面。這裡或許只有我的米莉婭知道,這英勇的年輕人是拖著足以讓平常人失去意識的重傷的軀體砍下的這一刀、喊出的這一聲。這時候他已經無力抵擋任何輕微的攻擊了,任何試探的襲擊都會要了他的命。他明知道這些的,可他還是衝出去了,衝入敵人最多的地方,砍下了敵人的頭顱。他不是個莽撞的鬥士,可在需要的時候,他可以比任何人都要勇猛。

  一切都變了,原本已經勝利在握的溫斯頓人動搖了,眼前這個年輕英勇的戰士給他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在馬上的英姿足以令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溫斯頓人汗顏,他戰鬥時的表現也能夠讓最勇敢的溫斯頓勇士慚愧。更重要的是,每當他出現,他們要面對的就不再是一群疲憊的士兵,而是一群媲美雄獅的勇猛軍人,就像現在他們正在面對的軍人們一樣。

  一切都變了,原本已經被溫斯頓人逼到牆邊,只依靠殘存的本能的意識去抵抗的德蘭麥亞士兵戰志重新高漲起來,那曾經讓他們感到自己存在價值的口號再一次響起在他們口中。缺口的刀劍重新染上鮮血,幾乎已經成了鈍頭的長矛也再一次刺入敵人的軀體。這是我們的城牆,這是我們的家園,這是我們的防線,這是連敵人的亡靈也無法通過的最後的陣地。

  一切都變了,那原本倒在血泊中呻吟的士兵們將自己最後一絲生命燃燒在戰鬥中:缺了一條腿的,把面前的敵人拖倒在地;少了一條胳膊的,用肩頭撞向敵人;失去的武器的拔出嵌在自己身上的利刃;即便是那些只能在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才能再邁出一步的,也要抱住一個溫斯頓人躍下城牆。這是一條沒有人願意面對的防線,只是因為弗萊德。

  米莉婭對盡力保護著她向弗萊德靠近的我說:「你錯了。」

  「什麼我錯了?」我茫然地格開一把襲來的長矛,另一把長矛將威脅我生命的敵手刺了個對穿。

  「你錯了!」她藏在我旁邊,雙眼卻閃爍著異樣的火焰,射向不遠處的弗萊德,「你曾經想冒充他的形象鼓舞士兵,可你做不到。」她咬著嘴唇冷靜地轉向我,「他是唯一的,沒有人可以代替。」

  我絲毫也不妒忌這樣的評價。想到我有可能穿著他的鎧甲在城牆上進行的拙劣表演,連我自己都有些臉紅。我搶到弗萊德的跟前,將米莉婭推到我們中間,和凱爾茜和紅焰一起盡著我們保護領袖的職責。

  再一次,溫斯頓人吹響了後退的號角。弗萊德揮了一刀就為我們帶來了最關鍵的一場勝利。我想,無論這一次的戰果如何,弗萊德的這一刀或許都會被載入史冊,成為他鍾愛的那一本本大部頭書籍中閃亮的一筆吧。

  那一筆中會不會有我呢?

  我驅散了這個無用的念頭,想把弗萊德從馬上攙扶下來。他搖頭制止了我的動作。我忽然醒悟:他虛弱的身體已經無力讓他重複一次上馬下馬的動作了,他只有在馬背上堅持到最後。如果士兵們看見他狼狽地從馬背上滾落,這條防線瞬間就會崩潰。

  城下的溫斯頓人安靜了好久,他們似乎也在考慮弗萊德口中的援軍是真是假。他們已經為自己的攻擊付出很大的代價,經過河上的偷襲和連番英勇的抵抗,一萬多士兵還剩下不足六千,其中有相當數量的傷兵無法作戰,還有不少不適於參加攻城戰的的重裝步兵和難以發揮作用的弓箭手。不用多,只需要再來一千有足夠戰鬥力的士兵,就足夠扼守住這一道城牆,徹底粉碎這一次攻城。

  可城上並沒有出現新的旗號和新的軍隊,這本身就是一次欺詐。我得感謝裡貝拉公爵是個保守的指揮官,弗萊德說,他的一舉一動就如同教科書一樣的正確,如果不是在士兵調配上略顯死板,他可能早就成為這場戰爭的勝利者了。可他總不會這樣一直受到欺騙。

  終於,溫斯頓人忍不住了,他們集合、列隊、準備再一次發起進攻。雷利重新安排好了防禦隊列,可隊列中的士兵忍不住一個勁地望向弗萊德:他說的援軍在哪裡?我們不是已經勝利了麼?

  直到這個時候,弗萊德仍然面不改色地端坐在馬上。米莉婭在他身旁邊一次次偷偷將治療的神術施加在他身上,可這只能促進傷口的癒合,卻無法彌補失血後的虛弱。

  看著鎮靜的弗萊德,士兵們再次充滿了勇氣。他們相信自己的指揮官早已做好了安排,勝利已經把握在他們手中。

  溫斯頓人這次並沒有蜂擁而來,他們緩慢地經過港口大道,一步步試探著我們的反映:弓箭並沒有變多、城頭的士兵也還是那麼幾個,當他們的雲梯再次搭到城牆上時,援軍的謊言似乎已經被戳破了。

  「殺!!」城外重新響起吶喊聲,溫斯頓人羞愧於自己剛才被一個人的一句話嚇退的怯懦,試圖用更猛烈的進攻挽回自己的顏面。

  一觸即潰,疲憊了兩天的戰士們再也無力抵禦這樣的攻勢,他們漸漸被緊縮在城牆中間,圍繞在弗萊德的周圍。一切似乎已經大局已定,我們輸了。

  「殺!!」在絕望中,更猛烈的吶喊忽然從城內響起,在我們身後是一隊隊身穿熟悉甲冑的士兵,在他們前面帶頭的,是我派出的兩名侍衛。他們帶領著這支軍隊在城中的街道中全力奔跑著,直衝上城頭,殺進城頭的溫斯頓士兵之中。我們同樣疲憊的敵人已經無法面對這樣的反擊,而心理的絕望已經徹底打碎了他們奪取勝利的願望。

  在最後的時刻,我們的援軍終於到了。

  一切如弗萊德所料,薩拉波撒城的援軍來了,兩千人。

  再也沒有歡呼,沒有慶祝儀式,沒有勝利的笑容。

  在死亡的邊緣上打了個滾的戰士們在哭泣。

  我們勝利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活下來了。

  沒有人去理會援軍的指揮官在城頭的大聲呼呵,儘管他用鄙薄的眼神看著我們這群哭泣的戰士,可他不是這座城市的英雄,也不是這座城市的主人。

  當他踏上城牆的時候,這座城市的主人已經倒下,被抬回了本屬於他的病床上。

  一切都是因他而改變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57:09

第五卷:破繭 第三十八章 你是我的長官

  坎普納維亞城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子爵閣下:

  作為您的對手我必須承認,貴部是我所見過的最英勇的一支軍隊任何軍隊都不願面對這樣的敵人。擁有您這樣一位對手是我的不幸,但也是我的光榮。您的年輕、智慧與勇氣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身為您的對手,但還請您接受我的祝福和敬意並希望在將來的戰場上,我將有幸再次和您一較高下。

  願戰神維斯塔永遠與年輕的勇者同行!

  烏瑟斯·德·裡貝拉 敬上

  「這是什麼意思?」聽完裡貝拉公爵留在碼頭上的信件達克拉憨頭憨腦地問道。

  「他的意思是,他輸得很不服氣,還想再打一仗。」雷利為他的朋友解說。

  「你怎麼看?」羅迪克把信遞給躺在病床上的弗萊德。

  「坦誠的貴族,勇敢的戰士,迂腐死板的老頭。正像他教科書般的用兵方式一樣,這封頗有遠古高貴風尚的信件毫無意義。他把戰爭當作自己的私事看待。」弗萊德隨手把信扔到一邊。

  「弗萊德,好點了麼?」 凱爾茜帶著一大束鮮花閃進門來。

  「早安,我們的女英雄。我沒什麼大事了,只是傷口還有點疼。」

  「我……我是來告別的。」 凱爾茜把花插到了床邊的瓶子裡,「你知道,一打仗,根本就沒我們的容身之處。」

  「這麼快?不再多留幾天?」

  「不了,我怕再晚河上就不能通航了。」

  「那你打算上哪去?需不需要我幫忙給你弄張通航證什麼的?你們可是盜賊。」

  「我想過了,以後不能再在晨曦河裡當盜賊了。」

  「你想通了就好,當盜賊有什麼好的,既危險又艱苦,連個安身之處都不好找,每到一個港口都要擔心城防軍,還是做些正當的事情比較好。」我表示支持。

  「太對了,當盜賊太辛苦,想發財又不容易。所以,我決定順流東下,去彗星海,作海盜!」 凱爾茜頭一昂,興奮地說,「紅巾女海盜凱爾茜,不錯吧。」

  「噗……」弗萊德把剛喝了一口的藥湯全噴到床上了。

  「怎麼?不好嗎?」 凱爾茜翹著嘴巴眼露殺機。

  「嗯,響亮的名字,很威風啊。」看到後面青眼圈的紅焰忙不迭地給我們打著眼色,我們還怎麼敢勸盜賊大小姐「改邪歸正」、「棄惡從善」,只有不住口地叫好。

  「我想出來的主意,肯定是好的。」凱爾茜拖著紅焰向門外走去,「我去看看孩子們,你可要幫我照顧好他們,我會經常回來的,他們要是有什麼不好,看我把你……」

  目送驃悍的女匪遠去,我們長吁一口氣,重新開始我們的交談。年輕的士兵總是能夠很快地找到聊天的話題,正當我們追溯我們的歷史到我們的初次見面的時候……

  「你們在這幹什麼?病人需要休息,請離開。」米莉婭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背後。

  「米莉婭,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去……」

  「是的,我去神廟參加今天的祝禱儀式,可神廟主祭病了,所以儀式取消。怎麼?各位長官看準了我不在這裡,就來騷擾我的病人嗎?」

  「不不不不,我是看您太忙,所以幫您來照顧弗萊德的。」我慌忙伸手抓起一塊毛巾抹在弗萊德臉上,「他有點虛弱,出了不少汗。」

  「傑夫……」弗萊德苦著臉喊著我的名字。

  「怎麼了?又哪裡不舒服?」我裝模作樣地俯在弗萊德面前。

  「我臉上不舒服!」弗萊德無奈地指了指我拿著的毛巾說,「這是擦地板的抹布……」

  「哦,對不起對不起,我本來就是要幫美麗可愛的米莉婭小姐擦地板的。剛才您一進來,我就忘了。」我忙把毛巾從弗萊德臉上拿開。

  「是嗎?那就麻煩您把這間屋子裡的地板牆壁天花板和傢俱統統擦一遍,動作要輕柔,不許打擾病人休息,您說好不好啊?」上次一盆熱水連同銅質臉盆整個扣在我頭上的時候,米莉婭說話的聲音也是這樣的。

  一陣惡寒:我可以反對嗎?

  「那麼,諸位先生是來幹嗎的呢?」米莉婭轉向雷利他們。

  「我們……」我的戰友們猶豫著不敢說話,生怕就被這位高貴聖潔的女士拉去當了免費的壯丁。

  「我們是來監督傑夫工作的。」雷利拉了拉達克拉的衣袖,邁前一步大聲說。

  「啊對,我們是監督工作的。」達克拉順桿爬,指著我說,「傑夫,這裡有團污漬,那裡也不乾淨,還有那裡,不要偷懶,好好幹……」

  我轉臉給了他們一記殺人的眼神。

  「那你們二位呢?」米莉婭輕輕地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雷利的說法。

  「我們……是來檢查傑夫工作的,原來我們以為他已經幹完了,沒想到他……動作那麼慢。」誰說羅爾是個老實人?

  「就是,我們先走了,傑夫,什麼時候幹完了通知我們來檢查。」羅迪克一隻腳已經邁到門外了。

  我連吃人的心都有了。

  當米莉婭把門帶上之後,弗萊德終於忍不住用被子蒙著頭大笑了起來。

  「讓你笑,讓你笑!」我一把扔掉抹布,跳上床對著弗萊德外面那層厚被子一陣拳打腳踢。

  「不要打了,我是病患呢,哎呀,打死人了……」經過連日的奮戰,我的朋友終於露出了完全自然的開心笑容。他笑起來和平時穩重如山的形象完全不同,就像嬰兒一樣純潔可愛,又像陽光一樣溫暖。

  笑鬧夠了,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嚴肅地對弗萊德說:「弗萊德,有件事我得提醒你。」

  「什麼事?」看到我的態度變得鄭重起來,弗萊德也斂起了笑容。

  「你打算怎對待卡爾森隊長。畢竟,他還算是我們的長官,你現在雖然是一城之主,可我們都知道這座城是我們偷來的。你在戰場上直接對他發號施令,是不是……」

  我的朋友陷入了沉思,半天不說話。顯然,在這之前,他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在思考許久之後,他問我:「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

  「坦誠地跟他談談。」我回答。無論這事情終究要怎麼解決,聽聽卡爾森的想法絕不是錯誤的選擇。

  「和他談談?很難開口呢,說這樣的話。不過,我會試試。你說的對,這件事不能拖延。」弗萊德仰倒在床上,「傑夫,我想知道,你希望這事情如何解決?」

  「我想先知道,你想當這個城主嗎?」

  「……我想!」弗萊德兩眼盯著天花板,「我不僅想當這個城主,還想在更高的位置上成為更了不起的人。這是湯米的心願,也是我的心願。你會幫我嗎,傑夫?」

  「我會的,弗萊德。你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人。你是最好的士兵、最好的指揮官、最好的演說家,甚至是最好的騙子。我們都會幫你的!」我站起身,向大門走去,「去和卡爾森好好談談,讓他也認可你,然後……」我拉住門把手,背向他站住,「成為我們的領袖。」

  「哐啷!」我帶上了房門,只留下思考中的弗萊德。

  ……

  次日清晨,碼頭上,我們揮別了即將成為海盜的好姑娘凱爾茜,與她依依不捨告別的不只是我們這些曾經與她並肩作戰的士兵們,還包括曾目睹她得勝回城時颯爽英姿的廣大市民。豪邁的精靈遊俠並沒有與她同行,用紅焰自己的話來說,那就是:

  「遊俠絕不會遠離他所捍衛的土地和自由,只有在大地母親堅實的懷抱中,才能找到遊俠存在的真正意義。」

  但早在聽到這句話之前,凱爾茜已經偷偷地告訴了我們實情:我們勇敢的精靈朋友不會游泳。

  這對於已經對紅焰出人意表的脾性習以為常的我們來說,已經不能帶來更多的驚訝了。所以當他厚顏說出那些漂亮的場面話之後,我們誠實地揭穿了他。這讓他很尷尬。

  儘管紅焰是個開朗豪放的精靈遊俠,當黃金玫瑰號駛離碼頭時,我仍然能夠感覺到他身上的一些東西已經隨著飄搖在風中的粉紅色的頭巾一同遠去了。

  當人群終於散去,羅迪克他們三三兩兩地離開碼頭,回到自己的崗位上時,弗萊德叫住了卡爾森:

  「先生,我能跟您談談嗎?」

  卡爾森對這突如其來的邀請感到疑惑,但仍然猶豫著接受了。

  我知道他想幹什麼,轉身想要離開。弗萊德拉住了我:

  「你不能走,我的朋友,我需要你在這裡。」

  「先生,我想得到這座城。」弗萊德嚴肅地卡爾森說。

  「你已經得到這座城了。」卡爾森打著呵欠,仍然裝出一副睡不醒的樣子來。可我分明地看見,他的眼神裡透出一絲震撼。

  「不,先生,沒有您的允許,我不可能真正得到這座城。您是我的長官。」

  「那你想怎麼樣?」話已經說開,卡爾森也收起了懶散的模樣。

  「我想要您,先生。雖然您現在仍然是我的長官,但我希望得到您的忠誠。」希望得到長官的忠誠,這話隨便什麼人聽起來都會覺得好笑。可這時候,在這只有三個人的碼頭上,沒有人笑得出來。

  「你為什麼戰鬥?榮譽?利益?或許不過是為了好玩?」卡爾森的語氣變得咄咄逼人,「你現在有一座自己的城,今後還想幹什麼?」

  「我不知道,先生,我不知道。」弗萊德絲毫也沒有退讓,直視著卡爾森質疑的雙眼,「我以前有個朋友,他告訴我說,如果他能夠身居高位,會保護更多可憐的人們。我不知我能不能做得那麼好,但我覺得如果是在戰爭中,我願意盡力去保護,起碼我要試著去保護我的朋友,保護我的士兵,我希望我能夠盡到我的責任。」

  聽了這話,卡爾森的眼神突然變得恍惚和溫柔起來,他忽然壓低了聲音說:

  「你的責任麼……好吧,在那之前,我想……給你們講一件關於責任的故事。」

  「七年前,在德蘭麥亞東南側曾有一次大規模的剿匪活動。說是匪徒,其實也不過是群求存的驃悍獵戶,不得已幹些攔路搶劫的行徑,時間久了居然闖出了名聲,聚集起了將近一千人。」

  「指揮這次剿匪的是瓦格納伯爵。經過將近三個月的的搜尋查找和小規模的戰鬥,軍隊找到了匪徒的巢穴。只有不到五百人扼守著一個險要的山寨,與近三千正規軍對恃。」

  「戰鬥開始之前,瓦格納伯爵收到了匪徒首領的信函,他表示願意投降,希望自己的部下能夠得到公平的審判,讓沒有犯過罪行的徒眾回家。」

  「這是很公正的投降,一切原本就應當這樣結束,不必流血。可是瓦格納伯爵拒絕了,為了他的軍功和榮耀。他的副官再三勸他接受投降,這本無損於他的威名和供給。甚至是在拒降信射出之前,副官還在祈求那百年難得一見的理智出現在他的身上。可是,終究一切都無法逆轉。」

  「一場原本不該發生的戰鬥開始了,士兵們為了命令撲向自己同情著的對手,而暴民們為了自己的生命而不得不抵抗軍人的攻擊。戰鬥結束,兩千多的士兵和所有的暴民毫無意義地死去,他們的生命和鮮血將瓦格納伯爵的家徽洗得更加光潔。或許吧,那些暴民真的全都該死,就算是這樣。可沒有一個人去過問那一千多陣亡士兵和不計其數的殘疾傷兵,他們原本可以避免遇到這樣的事情。」卡爾森說著,逕自流下淚來。

  「您就是那名副官?」弗萊德試探地問。

  「不再是了,我只是步兵小隊長卡爾森。自從那一仗之後,我就不在是卡爾斯蒂安·封·道森男爵了。」

  「我不是個幼稚的人,我知道任何戰爭都要死人,而且最早死的,都是士兵。而且我也知道,在必要的時候,原本就應當放棄一部分士兵,去追求更大的目標。但那不意味著高居上位的人能夠全權處置他們的生命,在沒有必要的時候,任何一個士兵的生命都是寶貴的,不能輕易地犧牲。那麼多那麼好的年輕人,他們勇敢、善良、忠誠、服從,就是因為我不夠堅持自己的職守,白白地犧牲了。他們就死在我的眼前,你們不知道這種感覺,就好像……就好像是在用自己的骨頭紮自己的肉啊。」

  「我才不管敵人該不該死,功績顯赫不顯赫。一個軍官的責任,不只是帶領他的士兵去贏得勝利,還要在可能的時候保護他們的生命。對於我來說,這是一個軍人的責任。」

  「你有我所見過的最傑出的才能,弗萊德,你有能力採擷這世上所有的榮譽。但是,我沒有盡到我的責任,你可以麼?」卡爾森詢問地看向弗萊德。

  許多關於卡爾森的謎團一下全解開了:為什麼一個年屆四十的人會在步兵小隊長的位置上混跡了七年之久,為什麼他首先教給我們的是在戰場上保命的方法,為什麼他是「背影」卡爾森,甚至於,為什麼他總能和弗萊德保持著某種神秘的默契——那大概是一種只有真正的貴族才擁有的高尚而無言的默契,以及為什麼只有他選擇了一匹看起來十分醜怪的馬匹作為自己的坐騎——一個真正的老兵對於馬匹的認識和理解原本就不是我們這些年輕的新兵能夠比擬的。

  這是個真正的軍官,謹守自己職責、愛護下屬生命的好軍官。

  弗萊德舉起墨影戰刀,割破了自己的左臂,舉刀莊重宣誓:「我,弗萊德·古德裡安以鮮血與武器的名義宣誓,愛護每一個士兵,絕不平白犧牲任何人的生命,絕不將榮譽和利益置於士兵生命之上,謹請卡爾斯蒂安·封·道森男爵閣下與我的朋友傑夫裡茨·基德為我鑒證。」他又再次向卡爾森請求,「跟隨我,隊長,您可以幫助我挽救更多年輕士兵的生命。」

  卡爾森得到了他希望得到的,他單膝跪倒在弗萊德面前,向我年輕的朋友表示了自己的忠誠。

  當兩人再次面對面站起身來時,弗萊德先一步制止了卡爾森的動作。他將戰刀豎在自己的胸口,最後一次向卡爾森行了一個部下對上司的莊重軍禮,緩緩說:「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向您行禮,謝謝您,長官。」

  卡爾森也以同樣的動作回敬了一個同樣莊重的軍禮,他沉聲對弗萊德說:「這是我第一次向您行禮,謝謝您,長官。」

  清涼的風從水面上吹來,撩撥著我的頭髮,也彈撥著我的心情。清晨明媚的日光從頭頂溫柔地撒下,為我面前的兩個男子鋪上一層暖暖的色暈。

  還有什麼比在晨風中兩個相互行禮的軍人更讓人感動的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59:11

第五卷:破繭 第三十九章 擁有一座城

  在取得坎普納維亞防禦戰勝利的第十二天,我們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王都來的使者,光榮而偉大的德蘭麥亞國王米蓋拉陛下忠誠而值得信賴的僕人,內廷的書記主管,圖薩克雷·德·拉瓦爾侯爵閣下。他給我們帶來的,是國王陛下的嘉獎和表彰。

  經過溫斯頓軍隊近半年的攻擊,德蘭麥亞已經失去將近四分之一的豐饒領土,國王陛下英勇的戰士們在敵人面前不堪一擊,沒有一次將甜美的勝利果實送到陛下的御前,這大大損害了尊貴的陛下的顏面。在這個時候,任何一場勝利——即便是無關大局的一座小城防禦戰的勝利——都是十分急切和必要的。隆重嘉獎獲得了久違勝利的指揮官,這既是為了提高士氣、穩定軍心,更是為了挽回我們尊貴的國王陛下的一點顏面。

  德·拉瓦爾先生受到了我們的隆重接待,弗萊德禮貌得體地對這位內廷重臣表示了他的歡迎和尊敬,他優雅的儀表和無可挑剔的舉止贏得了高貴客人的好感。作為皇帝的近侍官員,我們的客人大概已經作好了面對一群粗魯無知的外省小貴族軍官的準備,可當他看到弗萊德那即便在宮廷正式場合也毫不失儀的禮節時,他並沒有掩蓋自己的驚訝和欣喜。

  當說起「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子爵」的家族譜系的時候,弗萊德早有準備地將自己的姓氏巧妙地與一個早在兩百多年前就已經沒落了的高貴宗族的旁系宗親的支系親屬聯繫了起來,根弗萊德所說,這個女性後代不甚繁盛而男丁更為稀少並多早夭的不幸宗族的上一位繼承人——一個旅居國外的古稀老人在逝世前三年時間裡搜遍了族譜,才找到了唯一的一個能夠繼承這份爵位的男丁,也就是他姑姑的外甥的表弟的侄女的堂兄的表姐的在戰亂中失散了多年的唯一的兒子——也就是弗萊德自己。當有人通知弗萊德繼承這個貴族爵位的時候,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值得驕傲的顯赫家世。當然,這個家族並不是十分著名,尤其是沒有現存的興旺的族親,但其中有些人物的名聲也正好足以使德·拉瓦爾先生聽說過這個姓氏,而讓這份宏大的族譜足以取得我們廣博的客人的信任。這的確是份大得離譜的族譜,即便是集合所有國家專門管理貴族戶籍的官員一起整理資料查找,都需要花費好一陣子的時間。

  事實上,我感覺這份嚴密完善的族譜是沒有必要的,我們的客人絲毫也沒有懷疑弗萊德「子爵」爵位的由來和追究他在戰爭中失去了貴族憑證的過失。或者說,他也許懷疑了,但這場勝利必須由一個年輕勇敢的貴族軍官來充當吸引民眾注意力的英雄,而國王陛下選擇了弗萊德,所以弗萊德就必須是個真正的貴族。

  德·拉瓦爾先生向我們宣讀了國王陛下的嘉獎令:冊封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子爵為伯爵,除承認其對坎普納維亞城的收益權外,賜封德蘭麥亞北部卡勒鎮所屬土地(當然,這塊地正被溫斯頓人所佔領),並賜予王冠騎士勳章一枚,授中校軍銜。其下各級軍官士兵,各有升賞。

  經過了一個繁複隆重而沒有必要的儀式之後,弗萊德真正成了坎普納維亞城的合法擁有者。

  頒布了嘉獎令,我們設宴款待了尊貴的客人。席間,德·拉瓦爾先生和原本外出躲避戰禍、現在陸續回到家中的商賈貴族們連連向弗萊德舉杯祝賀,弗萊德也矜持有禮地回應了大家的祝福。可在他的眼睛裡,我看到了一絲猶豫和和寂寞。

  宴席結束後,德·拉瓦爾先生意猶未盡地纏上了弗萊德,那親熱勁簡直讓人受不了。在某些方面,弗萊德或許是個難得一見的天才,但他在另外一些地方所表現出的不通世故卻又實在讓人好笑。看著困得直打瞌睡的弗萊德不開竅的樣子,我不得不越權趁著遊覽城主府邸時將一個鑲著精美象牙把手和純金裝飾花紋的、極有收藏意義的上等手杖送給了我們的客人,並一再向他表示這是「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伯爵」對侯爵閣下的一點「友誼的饋贈」,這才在午夜到來之前,將這個「正直、可敬、高貴」、纏人的訪客送出了大門。

  「你看起來不高興,弗萊德。」目送德·拉瓦爾先生的馬車消失在夜幕中,我小聲詢問著我的朋友。

  「是的,傑夫。」弗萊德松下繃了一天的禮節性笑容,無奈地回答,「我很矛盾。」

  「怎麼了?一切不是很順利嗎?你成了一個真正的貴族,這座城、這些士兵都是你的,真真正正屬於你的,你離自己的夢想又近了一步。」

  「可我不想。傑夫,我不是個貴族,我討厭貴族,我討厭那些天生自以為是什麼都不懂的白癡。是的,我想幫助更多的人,但不想通過這種方式,不想成為我從小痛恨的人群中的一個。我可以假冒他們,愚弄他們,嘲笑他們,但我不想成為他們。」

  我理解,這是一種複雜的心理矛盾,就像我現在一樣。我喜歡我的酒館事業,討厭成為一個士兵去戰鬥,但我暫時還沒有選擇。

  「弗萊德,」我說,「你不會成為他們,我們都知道。你只是一時在感情上接受不了。記著你的理想,記著你對湯米的承諾。你要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幫助所有需要幫助的人們。如果是這樣,你不用介意是通過什麼方式達到的目標。」

  聽了我話,弗萊德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了。他的黑髮在晚風中飄蕩,變得朦朧而優雅,彷彿是一團明亮的霧氣,遮擋在他英俊的面龐前。

  「你說的對,傑夫,我應該對自己有信心。我會成為我自己,而不是他們。」他堅定地摟住我的肩,「無論別人說我是什麼,我是弗萊德·古德裡安,你的朋友,僅此而已……」

  取得了合法領導權的弗萊德很快就使這個城市的運轉走上了正軌,我們每個人都承擔起了相應的責任:達克拉與雷利著手重建城市的防禦體系;羅爾負責起了城內的治安管理,他的沉默讓他很好地完成了這項工作——市民們大多把羅爾的寡言理解為冷酷嚴峻,而不是羞怯;紅焰對這場無意義地戰爭產生了興趣,違背種族傳統地執意留在弗萊德身邊,成為了我們的客座騎兵隊長——國王的慷慨讓我們有了真正的騎兵——但他坐騎卻仍是那匹異樣的騾子,紅焰早就把他坐騎違反自然法則的血統拋到一邊了,現在誰要是敢當面說他的騾子一句壞話,就要做好被快刀剃光頭髮的心理準備。而那匹騾子也很爭氣,除了卡爾森那匹跛腳的紅馬,我還真沒見過有什麼馬比得上他的的「千裡騾」。

  羅迪克協助卡爾森(他堅持讓我們這麼稱呼他)訓練我們的士兵,他們倆在戰場上的戰鬥英姿成為了士兵參加訓練最強的源動力。卡爾森仍舊堅持著對我們的訓練方法,因此每天出入城門的人都能看見大群衣冠不整的軍人們沿著城牆興致勃勃地在玩一種名字叫做「官兵抓強盜」的恐怖遊戲,沒抓住「強盜」的「官兵」和被抓住的「強盜」都要接受卡爾森的「特別指導」,比如說在領子裡扔進一隻大個的毛毛蟲,然後被命令在穿過城市跳入河中之前不許把它拿出來。那群被修理得奄奄一息、滿腹牢騷的士兵們還不知道,這樣的訓練在戰場上對他們有多重要——如果他們還有機會從卡爾森手中逃出命來上戰場的話。

  可憐的弗萊德除了要處理日常的行政事務和接待來訪者之外,還有一個令人不怎麼羨慕的身份——米莉婭小姐的全職病人。作為弗萊德的醫生,米莉婭小姐有權在任何時間敦促他吃藥和休息。這位冷傲的女士十分盡職地履行著自己的義務,她嚴格地控制著弗萊德的服藥、進食和休息時間,從沒出現過任何偏差。最讓弗萊德痛苦的是,無論他身處什麼場合,都必須按時服藥,米莉婭小姐絕對不會給他任何商量的餘地,而我明智勇敢的朋友似乎也對這位忠於職守的醫生沒什麼辦法。就在七天前,弗萊德在檢查全體士兵訓練情況時忘記的服藥,米莉婭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強行給他灌下了一瓶被我們稱為「辣鹽湯劑」的藥水,然後面無表情地離開了。這種藥水在補血和恢復體力方面效果很好,但味道既苦又辣,通常能夠大劑量使用這種藥物的人只有兩種——最勇敢的人和沒有舌頭的人。當士兵們得知呈現在他們眼前的人間慘劇每天都要定時發生在他們年輕的領袖身上時,頓時覺得自己受到的嚴酷訓練實在是小菜一碟。當然,在米莉婭小姐的悉心照料下,弗萊德的身體在以極快的速度恢復著,當德·拉瓦爾侯爵離開時,他已經能夠騎馬了。

  我自然也沒有閒著,知人善任的弗萊德任命我為坎普納維亞城的後勤補給官,負責打理軍需物資的積累、調度工作,重新統計核算我們手頭已有的物資數量。這項工作我倒是十分樂意接受的。

  原本我以為,我將面對的不過是些簡單的核對接收工作而已,但經過系統的瞭解,我不得不敬佩我的前任在物資管理方面做出的驚人成績,他幹出了大量令人驚訝的不必要的工作。在這個死板的官僚眼裡,這世界上所有的東西似乎都是可以編號入庫的。倉庫中的每一柄長槍、每一頂頭盔都有長達六位數的特殊編碼,而僅僅是物資的編碼表就多達到七隻木箱,這被我那瘋狂的前任得意地稱為「數據庫系統」,聲稱這套系統可以在大批量物資配製時可以將誤差減少到歷史最低點,並從根本上杜絕貪污行為——當然,這建立在你有足夠的時間去翻越那些足夠壓死大象的帳冊的基礎上。據說這位官員規定:每一件物品在分發時都必須有領取人的親筆簽名,而當物品遺失或損壞後必須由原主遞交一份詳細的物品遺失報告,經從倉庫保管員到他本多達六層的審批,最早十五天後才得允許下發。這一系列的措施的確大大減少了物資管理的差錯率,但同時也對降低工作效率、在後勤保管的崗位上養閒人也有著不小的作用。

  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我把大約三分之二的後勤人員踢回了戰鬥編製,取消了物資編碼制度——我沒有在每一支箭桿上刻下長長一串號碼,並且每半年就要全部核對一次的自虐習慣——按照最普通的方法計數入庫,分發物資時每個中隊只需要中隊長簽字就可以取走,出現任何差錯由中隊長本人負責。為了杜絕有人謊稱遺失冒領軍用物資的情況,我對士兵的津貼費發放制度進行了一些細微的調整:將裝備價格加到士兵的津貼中,對士兵裝備進行不定期突擊檢查,如果裝備丟失或者不正常損毀,立刻補充更換,同時將更換裝備所需的費用從士兵津貼中扣除。我得承認,這些措施並不精細周密,但對於本身文化素質並不高的下層士兵來說卻非常管用。更何況,我們畢竟身處戰爭年代,一切都必須以提高效率,保證軍隊戰鬥力為重。

  事實上,經營一個城市並不比經營一個酒館更困難,最起碼我不需要為招徠客人的光顧而擔憂。我很難不為自己的工作成績而稍稍得意一下:在我的不懈努力下,坎普納維亞的軍需管理運轉狀況明顯好轉,以往士兵們浪費一天的時間不吃不睡在倉庫門口等待分發物資並且還要簽名留念的情況一去不復返了,並且他們從沒有對保養裝備有如此濃厚的興趣,畢竟,保養裝備就是節省自己的津貼嘛。

  又是一個月過去了,坎普納維亞城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活力,商人們重新活躍在河道商線上,給小城帶來繁忙的貿易,我們的工作也步入了正軌。不久前城下那場埋葬了幾千人的戰鬥似乎已經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而在河的對岸,溫斯頓人好像也暫時滿足了自己在戰爭中所得的成果,沒有再像南岸發動攻勢。一切是那麼平靜而自然,彷彿戰爭已經離我們遠去。

  戰爭當然還在,但人們不能在無休止的驚懼和恐慌中生存。在這毀滅與毀滅的間隙中,就請讓平凡無助的人們感受一下這短暫的寧靜安詳吧。

  也讓那些注定要死在戰場上的英勇戰士們感受到生命的寶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0:59:57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10-24 21:01 編輯

第五卷:破繭 第四十章 善行惡行

  這是我們自從當兵以來第一次穿上便裝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嬉戲的孩子和踉蹌的酒鬼從與我們擦身而過沒有人向我們多看一眼。街道兩旁破舊的房屋中不時傳來被粗暴的丈夫毆打的老婆的哭喊聲,讓整條街道都熱鬧起來。哦大家不用為挨打的女人擔心,很早以前我就知道真正被痛打的女人是不敢發出什麼聲響的。在這種時候,男人的粗魯和女人的哭喊只是表達夫妻感情穩定深厚的一種有效的辦法而已。

  我和弗萊德完全溶入了這條街道之中在我們身邊工作或是閒聊的人們把我們當成了兩個年輕的遊人,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正用友善和好奇的眼光打量著他們。

  「打死她,帶來厄運的不祥生物。」一個野蠻的聲音傳來。隨之而來的,是一群人的附和。

  「對,打死他。」

  「就是這個邪惡的生物引來的戰亂。」

  「吊死這個讓我們不幸的根源……」

  ……

  一次私下的審判?這是不被允許的。我的朋友皺了皺眉頭,雖然仍然在用一種高雅的步態行走,但明顯加快了速度。

  我跟著他轉過街角,眼前的景象讓我吃了一驚。

  這遠不是一次普通的矛盾衝突引發的騷亂那麼簡單,足有兩百人聚集在一個小型的廣場周圍,指著廣場中央的一具軀體唾液橫飛地高聲咒罵。這個令他們激憤的目標口角正流著血液,奄奄一息地趴在台階上,雙手不住地摸索,在她身邊不遠處,幾個好事的男子拿著一根木棍,不時在地上敲打,發出聲響,引得她伸手過來,卻又把木棍扔給同伴,引得圍觀的人一陣大笑。

  這個受到捉弄和辱罵的可憐女性身材窈窕,面目也十分俊秀,她之所以在這裡引起那麼多人瘋狂的騷動,完全是因為她的種族造成的。尖長的耳朵和漆黑的皮膚充分向我們說明她的來歷:這是個黑暗精靈,地底深處陰暗和罪惡城市的支配者,炮製暗殺、毒害和顛覆陰謀,無視生命、追逐殺戮的危險種族。正因為如此,她才在日光下失去了視力,以至於面對叫囂的人群絲毫沒有反抗的能力。

  不止一份材料說明,一個地上種族的生命落入一群黑暗精靈的手中時,最好的下場就是死亡。但是,這份不可避免的饋贈總是被拖延到最後才會到來,在那之前,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和方法讓你知道什麼叫恐怖。黑暗精靈最喜歡的殺戮對象是一百歲左右的精靈族孩子,虐殺這些遠親的後代總能讓他們感到滿足。同樣的,當地表的人群抓住一個黑暗精靈時,最常採取的措施就是直接處死,無需審判。

  儘管我知道這一切,我知道即便交給我們的司法系統審判,眼前這個年輕的女精靈也很難逃脫死亡的刑罰。但眼前這一切仍然讓我覺得難受:一群無所事事的人對一個在陽光下失去視力和任何自保能力的女性所表現出來的殘忍、歧視、刻薄和冷漠讓我非常的難受。我很想制止這一切,可我無法抹殺這種種族對於種族的仇恨,即便我再怎麼反感,仍然不能否認我對於這個種族的敵意。

  我看向弗萊德,他的表情也很複雜,想必,他此刻也陷入這種無奈的矛盾之中了吧。

  「媽媽,讓他們不要打這個姐姐……嗚嗚嗚,是她把麗莎從那個很黑很黑的洞裡帶出來的。那群叔叔很討厭,可這個姐姐是個好人,不要打她……」在我們身邊,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但隨即就被淹沒在嘈雜的人群中了。

  「殺了她!」在我們身邊,一個中年婦女驚懼地摀住身邊孩子的嘴,帶頭高喊起來,邊喊邊把一個雞蛋砸向那年輕的女精靈。

  雞蛋在她的頭上綻開,一團清漿迸裂,染污了她淡紫色的秀髮。

  有了這個婦女的帶頭,雞蛋、西紅柿雨點一般落在這個精靈的身上。她無法抵抗,唯有蜷縮起身體,任憑市民的憤怒傾洩在她的身上。

  我聽得見,在哄鬧的人群中,一聲聲孩子的啜泣悄然傳來。

  「不要這樣,媽媽,不要……」孩子尖聲叫喊著,可她的母親仍嫌不夠,衝出人群,對著那個女精靈的面孔狠狠淬了一口唾沫。她的舉動再次掀起了人群的狂熱,人們雀躍著用更令人震驚的方式向這個女精靈發洩。這已經和種族仇恨沒什麼關係了,這是一種發洩,一種在戰火中掙扎許久的懦弱生命對著更弱小的生命的變態的發洩。這是一種瘋狂。

  猛然間,我感受到了來自弗萊德的憤怒。

  那不是一個貴族的優雅的憤怒,而是一個單純的青年的憤怒。如果說種族對於種族的仇恨可以理解的話,那麼當一個異族挽救了自己孩子的生命時,為什麼居然還有人不抱絲毫感激之情,反而更張狂地背棄她、侮辱她、傷害她呢?

  我能理解,那個母親之所以這樣做,是害怕成為鄰人眼中的異類,在今後漫長的歲月中受人輕蔑。她必須用更猛烈的方式證明自己的清白,成為那安全的大多數。這些感覺我都能理解,但我的朋友不能。在他堅定而單純的思想中,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即便要面對整個世界,也要堅持自己的真理。

  這個問題,弗萊德絕對不能理解。

  「殺了她!」這個時候,人們的狂熱已經無法遏制,人群簇擁著向那個沒有還手能力的精靈衝去。我和弗萊德奮力掙扎著,試圖阻止這道狂亂的人流,卻被淹沒在這一片湧動的人潮之中。眼看著這個美麗而善良的異族少女就要因為膚色的差異而失去生命……

  「住手!」一個溫和優美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這聲音並不大,卻奇妙地傳遍了每個人的耳朵,帶這一種無法反抗的友善和莊重的力量,讓在場的每個人都不得不遵從。

  一個蒙著大號灰色斗篷的流浪漢隨著這聲低喝走出人群。他將自己的手杖交給那倒地的精靈,攙她走到一旁的樹影中,減少陽光對她雙眼的傷害,然後掏出手帕擦去她面上的污垢。直到他覺得自己的工作已經完成,滿意地點點頭轉過身來時,都沒有一個人上前打斷他對抗眾人的舉動。

  「為什麼要殺她?」年輕的旅人發問。

  「她殺了許多人,她該死。」最先回過神來的人開始將憤怒轉移到這個陌生人的身上。

  「是嗎?」旅行者向人群走來。不知為什麼,他接近的人都主動讓出道路來,對這個勇敢的青年保持著某種特殊的敬畏。

  他走到剛才那個為精靈哭叫的女孩面前。

  「你叫麗莎,對嗎?」他的聲音溫暖和善,消除了這孩子面對陌生人時的所有恐慌。孩子點點頭,表示正確。

  「你能不能告訴我們,這個姐姐幹了些什麼?」

  「麗莎昨天晚上去城外的樹林採果果,後來就來了一群黑色的怪叔叔,他們把帶到了一個很黑的山洞裡。我冷,姐姐給我衣服;我餓,姐姐給我果果。後來……後來姐姐帶我回家,後來……後來……」孩子小嘴一噘,忍不住又要哭了起來。

  「後來被媽媽發現了,然後大家都發現了,他們欺負姐姐,對嗎?」

  孩子用力點點頭:「媽媽說姐姐是壞人,還不許我說是姐姐把我送回來的。可我知道,姐姐是好人。」

  那流浪漢摸著女孩的頭,認真地說:「叔叔知道姐姐是好人,麗莎也是個好孩子。」

  他抱起孩子,轉向那母親說。

  「她救了你的孩子,而你卻這樣對她!」這時候他的聲音變得冰冷無情,彷彿帶著從死界透出的陣陣寒氣。

  「我……我……」那母親驚惶無助,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們應該感到慚愧!」年輕的旅人並沒有追究母親的責任,而是大聲向每個人說到,「你們明知道這精靈的無辜,卻依然要殺死她,要殺死這個比你善良得多和勇敢得多的生命。你們還不如一個孩子有勇氣,起碼她敢說實話,敢在你們犯罪的時候阻止你們。」

  「可她是個黑暗精靈。」人們的氣焰明顯降低了不少,可依然有人出聲反駁。

  「哦?因為她是個黑暗精靈,所以就得死,是嗎?那麼對於她來說,因為你是個人類,所以也該死也是正確的嗎?非常好,很正確的邏輯……」旅人的左手從腰間抽出兩把晶亮的匕首,引起人群的一陣騷亂。

  「你也該死,她也該死。你是個四肢健全的男人,她是個受傷看不見的女人。來,拿過匕首,一對一光榮地殺死你的敵人。來啊!證明你的勇氣和正義!」他怒喝道。

  那說話的男人退卻了。每一個黑暗精靈都是天生的戰士和魔法師,儘管傷痕纍纍,並且目不能視物,但仍然沒有一個普通人有勇氣面對這樣的對手做生死搏鬥。

  旅人輕蔑地收起的匕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懦夫,如果不是有那麼多的人在這裡,如果不是她根本無法抵抗,你還會那麼大聲地說這句話嗎?沒有一個種族生來就是被仇恨的,也沒有一個種族生來就有仇恨別人的權利。而且,尤其是在死亡面前,每個種族都是平等的。你們應當珍惜他人的生命,就如同珍惜你們自己的生命一般。」

  「他們帶來厄運,瘟疫、戰爭、死亡,那麼多的混亂都是他們帶來的,他們是不祥的生物。」又一個聲音傳來。

  旅人的嘴角詭異地向上翹了翹:「他們是不祥的生物?那你們呢?你們是吉祥的生物嗎?」他把孩子放到地上,忽然閃到那個叫嚷著的人的身邊,從懷中掏出一隻人骨製成的手掌,塞入那人的手中。

  「啊……」那人尖叫著把這這堆骨頭扔在地上,遠遠地躲開去,周圍的人群也擴散開來,離開那白骨手掌很遠。

  「噁心嗎?恐懼嗎?害怕瘟疫嗎?這是人類的骨頭,你們自己的骨頭。你們連自己的身體都厭惡,還有資格去說別人嗎?不要這麼愚蠢的自以為是了!帶來戰爭的是人們自己的野心和貪婪,這和別的種族有什麼關係?」那旅人重新儉起地上的碎骨。

  聽到這最後一句憤怒的話語,我的心裡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驚懼,動搖不已。一種奇異的魄力壓迫著我的思想,讓我只像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可我連邁開腳步就感到十分困難。弗萊德用力握住我的手,輕聲告訴我:「放輕鬆,一個簡單的恐懼詛咒。」

  只一小會,這個法術的效果就消失了。但從眾人的表情上來看,它顯然受到了良好的效果。不懂魔法的平凡百姓認為自己受到了這個旅行者高尚人格的感召,受到了震動,於是他們羞怯地承認了自己的過失,紛紛離開了。旅行者將那個孩子領到黑暗精靈身邊,讓她對她的救命恩人說聲:「謝謝」。

  「麗莎乖,要聽媽媽的話,不要再亂跑了。」黑暗精靈用雙手摸著麗莎的小臉蛋,小聲叮囑著。她的雙眼腫脹,不停地流著眼淚,口角還掛著血跡,可臉上卻帶著微笑。

  麗莎的母親聽到她的叮囑,侷促不安地走過來,小聲說了句:「對不起。」然後拉起小麗莎飛快地走了。

  原本喧鬧嘈雜的廣場,現在只剩下我、弗萊德、盲目的黑暗精靈和那個神秘的旅行者了。弗萊德上前問那旅行者:「需要幫忙嗎,先生?這位小姐需要救治,我可以幫忙」

  「當然,弗萊德。」那旅行者一反剛才嚴肅莊重的模樣,忽然大叫起來,興奮地拍著手掌,「你居然也在這裡,好久不見。剛才人太多,我沒有看見你。有你在就好了,我正發愁不知怎麼辦才好呢,我可不會治傷啊。嗨!傑夫,你也在,見到你們我太高興了。」

  旅人在我們的驚愕中掀下了他大大斗篷上的頭套,露出一頭銀白色雪亮的頭髮。他的面孔讓我和弗萊德吃了一驚,然後我們都不受控制地興奮地高呼,三個人抱作一團,差點把那個需要救治的黑暗精靈忘在了一邊。

  請原諒我們的失態,那個神秘旅人,就是普瓦洛·喬納斯,「濤之賢者」凡羅那的學生,天生的亡靈術士,修行中的魔法使者,帶著死神明記的青年,銀髮的美貌色鬼,魔法的忠實信徒……

  最重要的是,那是我們的朋友普瓦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02:11

第五卷:破繭 第四十一章 種族仇恨與遊俠精神

  回到居所我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對著黑暗精靈撲上來的紅焰按倒在地,把雙刀從他手中奪下來。兩個種族的精靈之間的仇恨是刻骨銘心的相互見面之後這種反射般的攻擊已經根深蒂固。

  遭遇的尷尬不僅於此,僧侶米莉婭小姐與術士之間的對恃同樣讓人頭疼:

  「亡靈法師?」米莉婭斜著眼睛瞟了普瓦洛一眼只說了這四個字,但她的表情卻告訴我們很多。

  「漂亮的小妞可惜是個狂信者。」這也是普瓦洛對於弗萊德的私人醫生唯一的一句問候。然後兩個人面對面坐下,爭著與弗萊德交談卻都擺出一付沒有看見對方的架勢。

  「米莉婭小姐,您看能不能把這位埃裡奧特小姐傷治好?」弗萊德指著黑暗精靈問到。

  沒等漂亮的僧侶開口,被三名侍衛死命拖住的紅焰已經在大聲抗議:

  「簡直是駭人聽聞,你居然要救治一個黑暗精靈。你得向我們證明你自己是否清醒,弗萊德。」

  我封住了他的嘴巴,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紅焰終於屈服了,儘管看上去很不情願:

  「這一定有陰謀,儘管我不知道是什麼。埃裡奧特小姐?哼哼,你怎麼知道不是夫人……」當然,沒有人搭理他無禮的抱怨。

  漂亮的僧侶對於這個陌生異族的牴觸情緒遠沒有對無信仰者那麼強烈,尤其是當她知道這個黑暗精靈救了一個可愛孩子的生命之後。她使用治療法術使那精靈身上的傷口很快地癒合,並且安排了利於恢復的休息室和可口的飯食來款待自己的新病人。但可惜的是,她對那黑暗精靈的眼睛的病情卻沒有好辦法。

  「那是一種遺傳的反應,她的體質與人類不同,眼睛無法承受普通的光線照射,額外受到的光線刺激使眼角膜和結膜的上皮組織剝離脫落,造成了不可修復性角膜混濁……」

  僧侶的長篇大論聽得我們頭暈腦脹,即便是博學的弗萊德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消化那麼多怪異的新名詞,他打斷了米莉婭的病理學講座:「米莉婭小姐,請您簡單一點介紹她的病情好麼?」

  「她瞎了。」真是短小精幹的回答。

  「委婉一點,無能的狂信者,病人在場呢。」普瓦洛因為被這個信仰上的死敵浪費了那麼長的時間而憤恨不已。

  「你或許可以學著尊重事實,當然,這對於缺乏信仰的人來說很難。」米莉婭亮出了反擊的架勢,在我看來,一場魔法大戰一觸即發。

  「不要緊的,普瓦洛先生。我早就知道。」埃裡奧特摸著普瓦洛的肩安慰他,「只是,好可惜啊,我還沒見過地面上的花是什麼樣子。聽說它們有顏色的,帶著好聞的味道的。什麼是顏色啊,普瓦洛先生?我在地下時從沒見過什麼顏色。您怎麼不說話呢……」

  普瓦洛無言以對,懊惱地垂下了頭。

  「對不起,弗萊德先生,我幫不上更多的忙了。」 米莉婭的向弗萊德行禮之後就馬上離開了,但她的速度還不夠快。在即將走出門廳的剎那,一滴眼淚落在了地毯上。

  普瓦洛頹喪地陷在椅子中,似乎在為無法治癒埃裡奧特的眼睛而愧疚。

  「或許,可以去問問紅焰。我記得有本書裡記載,當精靈和黑暗精靈交戰時,會讓俘虜復明為自己帶路,他或許會有這方面的辦法。」弗萊德用不太確定的口氣說到。

  「不必麻煩了,弗萊德先生。紅焰先生是不會……」

  不等埃裡奧特說完,普瓦洛已經跳了起來:「總得去試試吧。」

  「我跟你一起去。弗萊德,你來照顧埃裡奧特小姐吧。」我也跟著走出門去。

  ……

  「沒錯,我有治療的方法。」出乎我們的意料,紅焰爽快地承認了這一點,「但是,我為什麼要救一個黑暗精靈?」

  「她並沒有幹什麼壞事啊,甚至說,她還從自己人的手中救出了一個孩子。」我分辨道。

  「她可能是殺人殺厭了殺煩了想救一個人嘗嘗鮮,你能保證她今後不再濫殺無辜嗎?」看起來,黑暗精靈的表現無法消除紅焰對這個種族的成見。

  「給我一個必須幫她的理由,否則你們就可以回去了。」

  「她救了一個孩子的命,這還不夠嗎?」我有些氣惱紅焰無情的表現。

  「我說過,這有可能是個圈套。」紅焰不為所動。

  「她在眾多市民的打罵侮辱中也沒有傷害過一個人,你見過這樣的黑暗精靈嗎?」

  「這正是她狡猾的地方。她勢單力孤,所以裝出一付可憐相博取你們這樣的人的同情。」

  「你怎麼能用那麼險惡的心去揣度一個無辜的生命?」我憤怒地大嚷起來,這是在我親眼目睹人們如何對待埃裡奧特之後對她仍能表現出的冷靜和善良造成的。即便是最善良的地表種族,我也很難保證還有多少人會像那個年輕的女孩一樣,在飽受了侮辱和令人難以忍受的傷害之後仍能如此友善地對待他人。普瓦洛說的對,沒有任何一個種族是生來就要被仇恨的,也沒有任何一個種族生來就有仇恨別人的權利,即便是臭名昭著的黑暗精靈。

  看著我發怒,紅焰表情複雜地小聲回答:「因為她是個黑暗精靈。你不懂,傑夫,黑暗精靈對於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我也很想幫助她,可是,我不能,我真的不能……」

  是的,我憤怒,但我無法責怪這個豪爽正直的精靈遊俠。他自己也在矛盾著,找不到一個必須幫助宿敵的借口,儘管他知道那是個善良的姑娘。這種種族中從小就灌輸的傳統思想很難打破。

  「我給你一個理由。」從一開始就沒有說話的普瓦洛終於開口了,「一個必須救她的理由。」

  「是什麼?」紅焰看著亡靈術士,甚至連他自己的表情都透露這一種期待。

  「救她,只是因為她是個美女。」

  只有好色成性的普瓦洛才能想得出這樣的理由來,我不知如何作出反應才好。紅焰的思維也被這莫名其妙的話繞到了門外的樹杈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你是個遊俠,是麼?遊俠的品質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幫助女士,尤其是漂亮的女士,對吧?現在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士等待你伸出援手,勇敢而光榮的遊俠,這個任務非你莫屬。如果你拒絕,就會給你的身份和名譽抹上不可消除的污點。你要考慮仔細哦。」普瓦洛侃侃而談,把兩件原本搭不上任何關係的事情扯到了一起,而且似乎聽起來很有道理的樣子。

  「可她……是個黑暗精……」紅焰虛弱地反駁著,他的思想還沒有完全轉過彎來。比起言談,他比博覽群書的術士可差遠了。

  「誰讓你考慮她的種族問題了?」普瓦洛立刻打斷了紅焰的話,將他的思維引向另外一個方向,「我說的是遊俠的傳統,你和你種族的榮譽。你的榮譽和她是不是黑暗精靈有什麼關係,你能說因為他是黑暗精靈,所以你的榮譽就不值維護嗎?想想,救了她,你只是違背了習慣的做法,卻避免了讓你自己和這世界上所有的遊俠及精靈蒙羞,考慮清楚再回答我。」

  「傑夫,我得向你證實一下,那個黑暗……啊不,那個需要幫助的女人,她是不是……確實是個……美……美女?」紅焰已經開始下意識地迴避「黑暗精靈」這個詞了。

  「除了凱爾茜,你絕對沒有見過第二個像她那麼漂亮的小姐!」我知道,紅焰已經被說服了。

  「那好,既然是必須的,那我怎麼能不做呢。」紅焰重新昂起了頭。我當然知道他不是因為「美女」這兩個字而改變的。在兩種原則之間徘徊迷惑的善良人,你只需要給他一個理由,無論是多麼荒謬的理由,他就能夠按照自己的本心和宗旨做出正確的決定。我和普瓦洛做的,只是在慈悲和冷酷的岔路口前推了他一把。

  「***,為什麼偏偏是個美女,哪怕是個醜女我都可以不搭理她。我不是真的要救她的哦,是因為顧及身份和榮譽才不得不這樣做的!」紅焰一邊把隨身攜帶的藥包取出來,一邊再三強調著自己的身不由己。

  「是,是,你很榮譽,你很身份,尤其重要的是,你很男人!」我把滿腹的笑意忍在膈肌以下,幾乎岔氣了。

  「就是它了,敷在眼上,兩天內不要見光。你們最好把那個黑暗精靈關到地下室去,只給她髒水和黑麵包,不,黑麵包都不要給了,讓她去吃老鼠,反正這群地下的黑色種族也吃得慣這種東西。你真是個魔鬼,傑夫,你和弗萊德都是。有你們在的地方我一定得倒霉。上次騎騾子已經不能讓我忍受了,這一次我居然救了一個黑暗精靈。姐姐知道了一定會把我耳朵扯掉的。」 紅焰不住地抱怨著,可掩蓋不了放下了沉重包袱般輕鬆愉快的表情。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打算幫助埃裡奧特的吧,我喜歡這種想法。

  我和普瓦洛拿著神奇的藥物轉身要走,又被紅焰叫住了:

  「如果敷到眼睛上有點疼是正常的,不要大驚小怪。不用給她吃什麼止疼藥了,疼死她活該。」

  我們當然知道這善良的遊俠是什麼意思。

  ……

  兩天後的晚上,埃裡奧特小姐用她紫色的雙眸望著紅焰,以一種精靈特有的禮節和語言表示了誠摯的謝意。

  「不要謝我,我不是為了救你而救你,只是為了……恩……為了遊俠的榮譽。」紅焰拒絕了埃裡奧特友好的表示,不過在我們每個人看來,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害羞和侷促而不知如何表達。

  我們逐個向埃裡奧特的好轉表示了祝賀,其間,弗萊德和我還專門因沒有及時制止當時的人群使她受到傷害而向她道歉。這個黑暗精靈中友善的異類微笑著原諒了我們。

  「冒昧地問一句,埃裡奧特小姐,不知您今後打算去哪裡。放跑了被捕的人類兒童,我想地底城您是回不去了。」弗萊德為客人的前途擔憂。

  埃裡奧特低下了頭去,她釋放小麗莎只是出於一時的衝動,並沒有嚴肅地考慮自己今後的出路。事實上,作為一個黑暗精靈,她還只是一個剛剛成年的年輕少女。

  「你就作我的助手好了,我需要一個在做魔法實驗的時候能夠幫助我的人。在這地表世界。有我們在,沒什麼人會為難你。」說著,普瓦落掏出一件東西,雙手遞給埃裡奧特。

  「這東西可以讓你在地表自由地行走,日光再也不會給你的眼睛造成傷害。當有一天,你覺得你的族人差不多應該忘記了你的行為之後,你就可以偷偷地溜回家了。」

  那個東西似乎是兩個薄薄的紫色水晶片,一個支架和一條有彈性的帶子將他們連在一起。

  「把它帶到眼上,光線會變得暗下來。你在白天使用最合適。這是學習煉金術的瘋子們在試驗中保護眼睛不被飛濺的金屬溶液和突如其來的強光傷害的東西,他們叫它……墨鏡,對墨鏡。」

  這是個精緻的……墨鏡,邊框上彎曲著優美線條,幾顆細小的鑽石鑲嵌在上面,奕奕生輝。帶上了墨鏡的埃裡奧特興奮地走出了陰影,那淡紫色的水晶給她增添了幾分難以形容的神秘氣質。連普瓦洛也沒想到墨鏡給她的形象帶來了那麼巨大的反差,忙不迭地施展他的濫情手段,不知從什麼地方凌空抽出一隻含苞待放的紫羅蘭。

  「你真是太漂亮了,這支花一定會因為盛開在你手中而榮幸萬分。」

  隨著他的話語,埃裡奧特接過了她生平見過的第一支花。當她把花苞舉到胸前時,花朵瞬間綻放,為我們展現出一幅靜謐優美的人像靜物圖。紅焰此刻表現得很失儀,流著口水拍打著我的肩膀不停地嘀咕:「你是個騙子,傑夫,你是個大騙子。你說她沒有凱爾茜漂亮,胡說八道!凱爾茜哪有她漂亮?」

  「當然,一個真正的紳士是不應該在這樣的場合冷落任何一位女士的,米莉婭小姐,您為治療埃裡奧特小姐花費了心血,我為我前幾天對您的粗魯態度表示道歉。下面,請允許我為您送上一支我生平最得意的花朵。」

  說著,普瓦洛口中發出幾個奇怪的音符,隨著一團黑色的氣息湧動,他從袖中抽出一串長長的……

  人的臂骨和指骨。

  這一堆細小又漂亮的骨頭在他手裡巧妙地堆砌,漸漸攢成一隻花骨朵的模樣。我得承認這件由人體搭成的藝術品很漂亮,但是它時刻透著一股異樣的不祥氣息。

  米莉婭毫不示弱地接過了這只「骨花」,連眉頭都沒有皺一皺。在場每個人都不得不佩服這個美貌少女不凡的勇氣。她甚至還把這支骨花送到鼻子旁邊嗅了嗅,我寧願她什麼味道也沒嗅到。

  當她要放下花朵的時候,這朵「骨花」突然在她手中炸開,伴隨著「卡嚓卡嚓」的聲響,迅速地變化成一支手掌的模樣,緊緊貼在她的臉上。

  在場的每個人都嚇了一大跳,真不好意思,我是唯一個嚇得大喊出來的人。比我更慘的是羅爾,他已經嚇得連叫都叫不出來了。

  「……中指第二指節和第三指節的連接部分有些扭曲,並且上面有劃痕,應該是扭傷錯位造成的。不過,總的來說是副難得的完好無損的標本,謝謝,這個禮物我很喜歡。前幾天我真的錯怪你了,亡靈術士中也有幾個很有品位的。」米莉婭連眉毛都沒有動一動,對著近在咫尺的手掌平靜地敘述。

  「天吶,弗萊德,這女人是幹什麼的,我從沒見過在這種情況下還保持這樣姿態的女人。你確定它是人類而不是什麼不死生物嗎?」普瓦洛驚呼,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惡作劇徹底失敗。我相信他應該已經不止一次地開這種類惡劣的玩笑,但遇到這種反應的人,尤其還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姐,一定是第一次。

  「我只是個僧侶而已,我的信仰決定了我不僅應該學會治療的魔法,也需要瞭解普通的醫學,以便幫助更多的人。」米莉婭對普瓦洛的疑惑作出了解釋,然後說了一句讓每個人都忍不住要暈倒的話來,「我解剖過的屍體不下兩百具,只是貧民的掌骨總是有些問題,不像你送我的這個保養的那麼好。貴族們都是不同意讓我們解剖屍體的。」

  「你說,你解剖過……」普瓦洛的下巴掉到了地上。

  「是啊,沒什麼特別的。哦,作為一個亡靈術士,你對此應該也很有興趣的吧。歡迎你來我的實驗室,我可以回贈你一些你用的著的小禮物,比如說……一副早夭嬰兒的大腸或者是兩對連體雙胞胎的眼珠,我想您對此一定會感興趣的……」

  「嘔……」我捂著嘴跑出大廳,在牆角的樹下大口嘔吐起來。我胸部和小腹之間的臟器以一種不正常的節奏高速收縮著,酸澀的漿汁不受控制地從我的口中湧出。早知道晚飯的時候就不該吃那麼多葷腥油膩的東西了。

  「嘔……」旁邊多了一個人,我定睛一看,是普瓦洛。

  「你怎麼也來了?嘔……」

  「她說得那麼噁心,誰忍得住?嘔……」

  「你不是個亡靈術士嘛,難道你沒有解剖過……嘔……」

  「誰他媽說亡靈術士就一定要解剖過屍體?嘔……別跟我說這麼噁心的事了,嘔……」

  「那你那堆到處帶著的骨頭是從哪弄來的?嘔……」

  「是個研究亡靈魔法的莫名其妙的老瘋子堅持要送給我的,你當我想要那種東西啊,我發誓,絕沒碰過人的屍體。嘔……」

  「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12:08

第五卷:破繭 第四十二章 不友好的友軍

  雖然我們都知道戰爭早晚還會打響但卻沒想到它會發生得那麼快。

  溫斯頓人在經過了短暫的整修之後,在春夏之交發起了對晨曦河南岸的全面攻擊。延河十幾個較小的港口城市先後遭到了襲擊其中並不包括我們所在的坎普納維亞。我猜是兩個多月前我們贏得的那場血腥的戰鬥讓這座城市的價值在敵人眼中發生了變化。

  用弗萊德的話來說,這是一撥「注定會有成效的愚蠢攻勢」。不擅水戰的溫斯頓人在春汛未退夏汛將起的時候發起進攻本身就是以自己的弱點去打對手的強處,是十分愚蠢的。但一來德蘭麥亞軍隊上下已經被連連獲勝的溫斯頓軍嚇破了膽二來這條沿江防線又實在太長,許多城市的守備力量都不足以單獨抵抗這溫斯頓人強大的攻擊力量早晚會有一個不走運的城主成為溫斯頓人強大武力的犧牲品。所以說,這撥攻勢又「注定有效」。

  讓我的朋友不解的是,溫斯頓統帥路易斯太子在此前的戰場上表現出來的細膩精美的戰法和現在正進行著的粗糙的戰鬥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他無法想像自己一直推崇的敵軍統帥為什麼會突然之間把格調降得如此之低。按照他原本的想法,只需要再等半年時光,待到溫斯頓軍人的水戰能力操練純熟、德蘭麥亞方面又對戰爭失去警惕之後,只需要看準時機來一次小小的奇襲,就可以花費很小的損失來獲得一場決定性的勝利。

  或許是個陸戰天才水戰蠢材的怪異將領吧,這在水路缺乏的溫斯頓是有可能的。我這麼想。可弗萊德似乎另有看法。他覺得這一次的進攻倉促得不尋常,彷彿有一個看不見的力量才催促驅趕著敵軍的統帥。

  不管怎麼說,事實又一次證明了弗萊德的睿智。溫斯頓人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沿著晨曦河由西向東挨個試探著攻打小型的港口,他們的襲擊是如此的有規律,以至於早在從一座城下撤退之前下一座城市就已經做好了充裕的防禦準備(坎普納維亞在人們預料之中地被略過了),這種規律一直保持到與我們四城之隔的達沃城。當達沃城主封·希林頓伯爵閣下正奇怪於敵人為什麼比預期遲到了三天還沒有到來的時候,溫斯頓戰艦忽然出現在西側最早受到攻擊的雷威爾港,在損失了不到四百先遣團的情況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佔領了港口。據說,雷威爾的城主沃德森男爵發現自己的床前站著一群溫斯頓士兵的時候表現出了一個高貴軍人大無畏的姿態,絲毫也沒有慌張,只是揉著惺忪的睡眼詫異地說:你們回來了啊?

  這句話為德蘭麥亞人贏得了空前的好客美名。

  弗萊德對此的評價是:我們的貴族老爺們似乎把敵人當成了拿著請柬而來的預約的客人。對此,我們深表贊同。

  雷威爾的失陷標誌著戰火又一次在德蘭麥亞的土地上開始蔓延。已經見識了溫斯頓鐵騎威力的指揮部要員們開始集結兵力,發誓要將已經登上南岸的溫斯頓人重新趕下水中。他們老朽昏聵的頭腦裡大概還能夠理解這樣一個事實:當溫斯頓軍的數量多到足以在晨曦河南岸的土地上任意踐踏馳騁時,德蘭麥亞距離全面失敗亡國之日就已經不遠了。

  弗萊德應召帶領一千輕騎兵於雷威爾城外的森圖裡亞平原報到,他留下了雷利、達克拉、羅迪克和羅爾守禦城池。在出發之前,他再三叮囑雷利,不能只關注雷威爾城方面的戰報,更要加強對晨曦河面的防衛,以防溫斯頓人的偷襲,並且明確了傳遞消息的印記,對於陌生的友軍要小心提防。

  當我們來得森土裡亞平原營地時,這裡已經聚集了近一萬的德蘭麥亞士兵,並且人員還在不斷增加中。在我驚歎於我軍陣容的強大,並對即將到來的一戰充滿信心的時候,弗萊德惱怒地在我身旁小聲說了句:

  「這群笨蛋在幹什麼?」

  我很快就瞭解了弗萊德這話的意思。

  「這是什麼意思,文森特將軍。」弗萊德衝進中軍,大聲向我們的前線總指揮發問。

  「我說是誰呢,原來是我們對溫斯頓一戰獲勝的英雄,年輕的伯爵閣下啊。」文森特陰陽怪氣地看著弗萊德,和他的幾個幕僚擠眉弄眼。

  「既然這裡已經有那麼多的軍隊,您為什麼不抓住有利時機,早幾天發起進攻?敵軍渡江遠來,立足不穩,又缺少軍馬,相當於失去了最有力的武器,那正是發動進攻的大好時機啊。」

  「果然是年輕的軍人,勇氣可嘉,卻缺少經驗和戰術的磨練啊。」我們的總指揮不急不躁,依舊坐在椅子中一動不動。四周的軍官們適時地發出會心的微笑,無聲地表示著對上司的支持。

  「您太年輕了,伯爵……哦,不,在軍中應當稱您為中校才對。」這個有著侯爵爵位的軍官有技巧地提醒著弗萊德的身份。按照爵位來分,他並不比弗萊德高出多少,可按照軍中的職務,他卻有著絕對的權威。

  「等您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什麼叫做示敵以弱,而什麼又叫做穩中求勝了。」

  「只有在敵我實力相差不明顯的時候才有必要示敵以弱,您這樣按兵不動是在貽誤戰機,先生!」弗萊德絲毫沒有意識到他話中的含義,依舊執意堅持這自己的想法。

  他的話終於觸怒了我們的最高指揮官,他勃然大怒,拍著桌子大喊:「注意您的身份,先生。您認為我需要接受您的戰術知指導課嗎?您是個軍官,需要做的是服從,而不是代替上級指揮軍隊。現在,請您出去,這個帳篷不是您這個級別的軍官可以隨便進入的。在沒有得到我的允許的時候,請您在外面等候。」

  弗萊德壓抑住自己的憤怒,行了個軍禮,帶著我們離開了。在我離開的時候,看見周圍的那些貴族軍官們都擺出一付幸災樂禍的模樣。這時候,他們還不知道正被他們恥笑的這個年輕人的意見是多麼的明智和正確。

  此後的三天裡,除了日常的軍務檢查和命令傳達,沒有一個人向弗萊德表示友好和透露信息。一些級別遠比弗萊德低的小貴族們經常忙著準備作戰會議,可弗萊德一次會議也沒參加。我的朋友被友軍摒棄在正常的戰鬥序列之外了,在營地中,友軍的士兵看待我們的眼神都帶著嘲諷的神情,讓我想起新兵時在「背影」卡爾森的逃兵小隊時的待遇。不,甚至不如那個時候,練習逃跑固然是恥辱的,但在內心深處誰不希望在充滿未知死亡危險的戰場上逃得性命呢?可現在我們接受的目光中更多的是同情,是對愚蠢的同情。所有人都把弗萊德看作是不知好歹頂撞上司的傻瓜,而作為他的下屬,是一件值得同情的事情。

  這裡有一部分應當責怪弗萊德自己。任何一個人在到來的第一天就和上司正面衝突,都不會受到關照的。可這真的能責怪他嗎?如果他也像其他人那樣去阿諛奉承溜鬚拍馬,去贊同我們的指揮官那昏聵愚蠢的戰術安排,那他就不是弗萊德,不是我的被稱為「國王」的、令人尊敬的友人了。

  卡爾森依舊每天三次帶領士兵們繞著營地圍牆跑步,這一舉動令友軍費解。他們像看猴戲一樣看著我們的戰士邊跑邊揮舞著武器,向想像中的敵人做拚死的廝殺,笑得前仰後合,讓士兵們面紅耳赤,很下不來台。終於,在第三天,有的士兵提出來終止這項練習。

  「長官,我並不是質疑這種練習的方式,但是那些人的嘲諷人令人難堪。」

  「難堪?」卡爾森躺在地上半睜著眼睛說,「這正是我想要的。如果在難堪中你們仍能無所顧及的奔跑,那在戰場上保住性命的機會就又大了幾分。可惜,在這裡找不到多少合適的獵狗。」

  「可是長官……」

  「服從命令,士兵。」聽到這樣的爭論,弗萊德走了過來。「讓他們笑話去吧,從明天開始,我和你們一起接受訓練。」

  那年輕的士兵什麼都沒有再說,這些搏殺在第一線的人看不到那麼多的達官貴人,戰場總指揮的存在與否對於他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但在他們與敵人英勇戰鬥的時候、在他們以自己的名姓和生命為賭注搏命的時候、在他們終於贏得敵人的敬畏和尊重的時候,眼前這個年輕的長官一直陪伴在他們身邊,帶他們走出墮落的泥沼,成為一名真正的戰士。他身上的傷痕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多,他消滅的敵人也不比他們任何人少。這位勇士的形象已經深深烙在他們的心中,地位遠遠超過他們的以往甚至以後的長官。即便是站在他身旁邊,也足以讓這些淳樸的士兵們感到驕傲,更何況,他不矜持著自己的身份,願意和他們一起在眾人的嘲諷中,接受訓練。

  這個時候,即便訓練的是如何逃跑,也是一種寶貴的獎賞。

  「跑!」弗萊德跑在前面發號施令,卡爾森、達克拉和紅焰緊隨其後,甚至連普瓦洛都加入了進來。我跟在隊伍的最後,以便照料那些可能掉隊的士兵。

  「揮劍!」

  「殺!」

  「突刺!」

  「殺!」

  「反跑!」

  「啊……」

  ……

  沒有人再在乎別人的眼光,士兵們的眼中只有隊伍前方那個揮舞著黑色戰刀的軍官。

  休息的時候,一個貴族軍官的人不懷好意地悄悄湊過來問:

  「你們這是在訓練什麼呢?」

  「訓練逃跑,先生。」淳樸的士兵想都不想就如實回答了。

  「哈哈哈哈,訓練逃跑,哈哈哈哈……」即便不是存心找茬,這樣的答案也能夠讓一群沒經歷過戰場的年輕人嗤笑,更何況,他原本就包藏禍心,「哎,林克,聽見了沒有?他們在訓練逃跑,哈哈哈哈……逃跑也要訓練,你們的長官可真是個懦弱的人啊,哈哈哈哈……」

  他的大聲宣揚引來了營地中更多人的大笑,幾天來例行的訓練居然是在練習逃跑,這對於一支軍隊來說的確值得一笑,除了那些真正瞭解這訓練價值的人們。

  意識到自己說了不合適的話的士兵滿面通紅,辯解道:「我們的長官不是懦夫,先生,您不能這麼說……我的意思是……」

  「夠了,先生。」我按耐不住,走上前去制止這場騷亂。我不能在我的士兵受辱的時候視而不見,更重要的是,我無法忍受這個卑劣的軍官對我高貴摯友的侮辱。

  「對不起,長官,我想說……」那個回答問題的士兵向我道歉。

  「用不著道歉,士兵,你作出了正確的回答。我們是在練習逃跑,這從一開始卡爾森長官就說過。至於您,先生……」我轉向那個笑得直不起腰來的軍官,「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的。」

  聽到了響動的弗萊德他們在不遠處看著我們,我做出聞訊的眼神,弗萊德點頭示意,讓我來解決這件事情。

  「不好笑嗎?你和你的上司難道指望這群只會逃跑的士兵來打勝仗嗎?」

  「不,先生,您應當說,我們不僅會逃跑,而且會打勝仗。我保證,他們是您見過的最出色的戰士。」我提高了聲音。剛才聽到別人大聲嗤笑的而低下頭去的士兵紛紛抬起頭來聽我說話。

  「他們抵擋住了五倍於他們的敵人的攻擊,據我所知,你們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轉身面向這那一千名戰士大喊,「你們是最好的軍人!」

  「啊…………」一千人同時大聲鼓噪起來,我想我的話點燃了他們心中最驕傲的火把。他們的戰果足以讓他們在面對任何友軍時保持驕傲。

  沒有人繼續嘲笑,那惹起事端的貴族軍官在千人的吶喊面前彷徨無措,不知如何收場。弗萊德讚許地遠遠衝我點了一下頭。

  「古德裡安伯爵閣下難道打算讓這寫習慣逃跑的士兵來保護自己?」他神經質地看看周圍的人群,強撐著顏面說著反駁的話。很明顯這個闊少爺從沒上過戰場,他的話在我看來毫無力度。

  「只要愛惜士兵的生命,將榮譽和勝利帶給他們,他們自然會全心全意地保護自己的長官。學習在戰場上求生,這是伯爵閣下愛惜士兵的表現。我可以向您證明,這裡的每一個士兵都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換取長官的生命,包括我在內。」

  我脫去身上原本就不厚重的軍官服,露出在戰鬥中傷痕纍纍的軀體,抽出我的短劍,指向那個尋釁的貴族軍官:

  「如果您再置疑我部屬的忠誠以及我的長官的武勇,我就不得不向您請求決鬥。如果我死了,這裡的士兵們仍會繼續提出決鬥。您可以讓您的部下代替您,我很想知道,您那些連逃跑也不會的部下是如何保護您的。」

  不約而同地,那一千戰士整齊地亮出武器,指向那已經嚇破了膽的軍官。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有勇氣獨自與這樣的陣容對恃,哪怕是抬起頭正面看一眼。但很顯然,這個軍官並沒有這樣的勇氣。他從他精美的鎧甲中掏出一塊繡著鮮花、散發著噁心的人造香料氣息的手帕擦了擦汗,跌跌撞撞地從我身前消失了,甚至連一句場面話也沒有留下。

  目送這無恥又無聊的挑釁者離開,弗萊德帶著眾人走到我跟前,先給了我一個熱情的擁抱,摟著我的肩膀說:

  「傑夫,你表現的很不錯,比我想像的還好。」

  「是嗎?我可幫你把這裡所有的軍官都得罪了呢。」

  「哪裡還輪得到你,這小子早把人都得罪光了。」紅焰在一旁起哄。

  「弗萊德……」

  「什麼?」

  「其實……剛才我還真怕那小子不要命地提出決鬥呢,我可不一定打得過他。」

  「混蛋。」卡爾森的大巴掌拍了下來:「我白教你了。你要是輸了,就給我再跑圈去。」

  即便不看我們也都知道,就在這營地的某個不知名的角落,會有許多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盯著我們,尤其是注意著我們年輕的指揮官。對於我們來說,要面對的絕不僅僅是面前的敵人。可是,我真的一點也不擔心,因為在我身邊的,是弗萊德,那個永遠不會被擊倒的戰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12:32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10-24 21:12 編輯

第五卷:破繭 第四十三章 瘋狂之戰,亡命衝鋒

  當我們第四次迎來森圖裡亞平原的日落時,德蘭麥亞軍隊的數量已經積累到了三萬人。在此之前,我很少有機會將如此巨大的一個數字與人口數量的堆積聯繫起來。這些人幾乎在廣大的森圖裡亞平原重新建起了一座由武器、鎧甲和血肉之軀修築起來的城市,簡陋破敗的港口城市雷威爾在這浩蕩的大軍面前猶如一枚渺小飄搖的秋葉,似乎注定避免不了被掃蕩一淨的命運。連弗萊德都說,就算是德蘭麥亞總指揮文森特將軍的無能和各級軍官的懦弱也未必能抵消這巨大的數量優勢。

  根據我們得到的消息,在距離我們不遠的由木石搭建的雷威爾城中只有六千多溫斯頓先遣部隊,而他們所倚仗的城牆壁壘在我們為數眾多的攻城器械面前形同虛設。再三強調「穩中求勝」的文森特將軍足足用了十天時間積累軍力,以求達到對敵的絕對優勢。這雖然是一種毫無技術性可言的怯懦愚蠢的戰術,但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有它的道理。

  終於,當我們的統帥覺得已經積攢了足夠多的戰鬥資本,可以與敵人放手一戰的時候,一直被摒棄在軍官指揮層之外的弗萊德第一次接到了命令:我們的一千輕騎兵作為第一撥衝鋒隊伍,排在整個集團陣容的最前方。

  「希望貴部展現我德蘭麥亞勇士的無畏風采,為國王陛下立下宏偉功勳。」下達命令的軍官客套地對弗萊德說,可他的眼睛裡卻誠實地反映著他的幸災樂禍——無論是在多麼巨大的優勢下,第一撥正面與溫斯頓軍交戰的軍隊都要承擔相當大的損失,而注定不會得到與之相匹配的戰果。很顯然,我們就是被犧牲了的那支隊伍。

  這樣的待遇早在我們的意料之中。

  ……

  第五天的清晨。

  我們終於看見了我們此戰的對手。在破敗的雷威爾城下,重裝的騎手排列成整齊的陣容,一列列湧出城門。他們全身包裹著連體的甲冑,只在頭盔的眼睛和嘴巴的位置留下細小的空隙。一柄柄精亮的長槍刺向雲霄,結成了一片危險的金屬森林。他們跨下的坐騎帶著北方馬匹特有的高大神駿,同主人一樣的全身披掛,不安分地噴吐著狂烈的氣息。

  這就是溫斯頓重騎兵,溫斯頓軍最值得驕傲的戰士。六百年來,他們獲得的榮譽沒有任何一支軍隊可以比擬,在對等的條件下,整個法爾維大陸幾乎沒有一支力量正面經受住了他們的攻擊,他們因而獲得了「破陣鐵騎」的稱號。我還記得卡爾森對這支軍隊粗俗的評價:在平原戰場上正面迎擊他們,就像是一個裸體美女被扔到了色狼堆裡,沒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而片刻之後,我們將會成為他們的第一個對手。

  忽然,溫斯頓軍中豎起一面湛藍色的中軍大旗,旗幟上繡著溫斯頓帝國皇族特有的立馬徽章。這面旗幟的出現在我們的軍中引起了一陣巨大的騷動,一些軍官興奮地鼓噪起來,而另外一些則掩飾不住自己的畏懼,但無論是興奮還是畏懼,所有認識這面旗幟的人都因它出人意料的出現而感到了意外。

  這面旗幟代表著溫斯頓帝國軍統帥、帝國皇位第一順序繼承人、皇太子路易斯殿下。在對德蘭麥亞用兵的一系列戰鬥中,這面旗幟的主人以精湛大膽的一系列作戰贏得了讓其餘各國統帥嫉妒的功勳,被稱為「可以在戰場上繡花的統帥」。可以說,他的生死決定這著場戰爭的走向。誰也沒有想到,他居然會以身犯險,出現在晨曦河南岸的灘頭陣地上,並且身為劣勢的一方,面對著自己五倍之多的敵人。

  擒獲皇太子,以勝利者的姿態結束這場戰爭,我相信這狂熱的信念湧動在大多數德蘭麥亞軍官的心中。這的確是個絕好的機會,前所未有的偉大功績幾乎就擺放在早餐的點心盤子裡,等待著他們任意取用。

  一陣急促而激烈的鼓聲從敵陣中傳來,給這廣闊平原的清晨平添了幾分雄壯。忽然,毫無徵召地,鼓聲在瞬間停止,那突如其來的空蕩蕩的安靜帶來一種令人敬畏的情感,幾乎讓人的心跳都要靜止下來。在我們的面前,敵陣前列的鐵甲騎士左右分開,一匹銀白色的高大戰馬從陣後緩緩踱出,在它的上面是一位身著銀色甲冑、沒戴頭盔的年輕將領。如果沒有什麼意外,那大概就是敵軍傳奇般的年輕統帥。距離太遠,我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能看見他滿頭的金髮,散發著太陽般的燦爛光輝。

  沒有激動人心的演說,沒有試探性的弓箭射擊,沒有士兵們豪邁雄壯的呼喝。王子抽出長劍,向前一指,重裝騎士們整齊地躍馬而出,展開了他們的衝鋒。自始至終,我們的敵人再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甚至連戰馬的嘶叫聲都沒有。片刻之後,這沉重的靜默被漸漸逼近的馬蹄聲取代,不住震顫著我們的心魂。

  身後的號角吹響,弗萊德一聲高呼,帶領我們向著強大的對手衝去。

  「保持隊形,按照計劃行動。」弗萊德邊沖邊喊,穩定著我們陣容。

  當兩支騎兵還差不到一箭的距離時,弗萊德忽然一聲呼哨,調馬向右側面奔去。我們按照既定的計劃,有秩序地由兩邊向中間靠攏,將陣型由傳統的一字排列變為一個三角錐形。這是我們在接到命令之後弗萊德提出的對策:既然我們根本不可能正面迎擊強大的對手,那不如縮小攻擊點,以厚實的陣型突破敵陣中的薄弱點,不求造成很大的傷害,只求自保。在陣型的排列中,弗萊德、紅焰和卡爾森三個人並沒有聚集在最中間的位置,而是分別散佈在隊伍的各段。一旦弗萊德發出命令變換陣型,其餘兩人可以從中間位置指揮調度,調整隊形——畢竟,敵人所經受的訓練和戰爭磨礪遠遠不是我們能夠比擬的,我們只能用這種應急的指揮方法來彌補自己訓練的不足。

  正當我以為我們的變陣會讓敵人大吃一驚、給他們帶來騷亂和打擊時,溫斯頓人的陣型也逐漸收攏,出人意料地排成了和我們相似的尖錐型,並將中心點偏移向我們的左側。頓時,戰場上出現了一個詭異的情形:兩支高速衝鋒的騎兵由於陣型的同時變化而偏移了彼此間的目標,以一個很小的間隙擦肩而過。這個間隙小到長矛可以刺到對方的盔甲外殼,卻無法帶來任何有效的傷害。我不能描述我此刻的心情,只看見一個溫斯頓騎士與我打照面時,他的眼睛裡帶著同樣難以描述的神色,似乎也在為這樣一個突發的巧合而驚訝。

  我們隊伍中有兩個莽撞貪功的士兵在斜刺敵人的時候失去了平衡跌落馬下,無謂地失去了生命。相比之下,我們的敵人紀律顯然更為嚴明,當前排的士兵發現在這樣的距離上無法給我們造成任何傷害時,後排的士兵再也沒做這樣的嘗試,把所有的精神都投注到前方更大的目標中,不再理會我們的任何舉動,彷彿我們並不存在。

  然後,我看到了這場戰鬥中第二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

  路易斯太子忽然策馬向前,帶領著身後所有的士兵發起了衝鋒。那緊密的長槍森林在平原上迅速地漂移,在那之後,是一片空蕩蕩的土地和敞開的雷威爾城門。

  全線衝鋒!他們居然放棄了賴以據守的唯一屏障,在戰鬥剛剛打響的一刻就向著數倍於自己的龐大軍隊發起了全線衝鋒!這個瘋狂的統帥到底在想什麼?

  如果他願意,那後續的騎兵部隊完全可以輕鬆地衝垮我們,只需要繞一個小圈子就可以辦到。可他們完全無視我們的存在,一往無前地向我們的本陣衝去。目標明確,毫不貪功,正如那場讓我們失去了至交戰友的拉瑪的龍脊峽谷伏擊戰。那層層被馬蹄刨起的泥土和飛濺的濃濃煙塵無不再告訴我們這樣一個事實:六千溫斯頓軍,竟然全都是騎兵。在大敵當前的寶貴時間裡,他們的運輸船隻放棄了大批軍隊、器械、糧草的輸送,僅僅是運來了六千多匹馬匹。

  在交錯的剎那間,我不知道是否是一種錯覺,路易斯太子的目光忽然轉向我們,看向在我們隊伍最前列的弗萊德。

  這時候,弗萊德也正望向他。

  巨大的衝力和普遍生疏的騎技讓我們無法在短時間內變換方向,當我們在弗萊德的號令下終於參差不齊地扭轉馬頭回望戰場時,溫斯頓鐵騎已經和我們的陣地接觸了。

  或許是我們與敵人在戰術上的巧合實在太出人意料了,根本沒有人考慮到溫斯頓騎兵會來得如此之快,因此我們的弓箭手沒有來得及發揮任何作用。前排的衝鋒陣容瞬間扎進缺乏防備的德蘭麥亞陣中,迅速地衝散了他們的陣型。

  如果只是這樣,當陣型重新聚攏、對已經衝入陣中的敵軍形成包圍時,他們的末日也就到來了。可這種情況沒有出現。緊隨其後全速跟上的溫斯頓大隊騎兵從那道已經被衝開的裂縫中狠狠地紮了進去,將這道縫隙撕裂成了一道無可癒合的傷口。在前後兩道衝鋒鐵流的衝擊下,我們的本陣沒有進行多少抵抗就被穿透了。一條尖細又鋒利的鐵騎之刃輕易地將五倍於己的敵陣切割成了兩半,這種強大的破壞力令人驚心動魄。在對面觀望的我們不由背後升起一陣涼意:倘若剛才他們和我們正面相遇……

  「我們怎麼辦?」我問弗萊德。我覺得我們呆在一邊觀戰並不是正確的決定,很有可能會有瞧弗萊德不順眼的軍官找他的麻煩——如果他們還能活著回去的話。

  「先等一等,看一看再說。」弗萊德回答道,然後他就目不轉睛地看著戰場的局勢,一句話也不說。

  完全不顧作戰常識,溫斯頓的騎兵群在徹底突破了本陣之後,忽然原地掉頭,後隊變前隊,重新刺入已經散亂不堪的陣地中。這一次的大轉向幾乎沒有花費任何多餘的時間,騎士們用比我們隊列訓練更整齊的方式掉轉了馬頭,他們精湛的騎技在這一刻表露無餘。剛剛從一場浩劫中逃生的士兵們沒有料到死神的旋風會再次捲過自己站立的土地,不少人還沒從剛才被突擊的震驚中回過神來,頭顱就已經被劈成了兩半。

  不久,騎兵群又一次穿透了本陣。

  如果說第一次的衝鋒讓他們措手不及,第二次的原地回轉衝鋒違背戰爭常識的話,那麼,又一次的原地轉向衝鋒讓他們所有的敵人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完全破壞了德蘭麥亞軍隊的秩序。士兵們無視長官的指令,完全按照躲避危險事物的本能來閃避如狼似虎的溫斯頓騎兵。長官們同樣不清楚他們對手的目的何在,根本無法明確有效地發號施令,甚至於,他們比自己的部下還要早地躲避對手的殺戮。這道隊列中的軍人們失去了抵抗的意識,拚命往兩邊擁擠,努力地將中間的道路讓出來,任溫斯頓的騎兵隊通行。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的躲避是徒勞的,鐵騎戰士血腥的兵器從背後刺進了他們的軀體,強行帶走了他們不情願的靈魂。少數人逃脫了這場屠殺,但他們瘋狂的擁擠已經將兩側的陣地攪擾得紛亂不堪。

  前後三次在相同位置上的往返衝刺,沒有人知道溫斯頓人想幹什麼,即便是弗萊德。他緊鎖著眉頭,困擾地觀察著戰局的變化,卻似乎無力從路易斯太子謎題一般的指揮中抓住要點。

  當再次衝出陣尾、成功地將德蘭麥亞陣型切割成完全不相關聯地兩部分之後,強大的溫斯頓騎士們沿著陣尾的隊列向右側拐去,銳利的長矛和雪亮的戰刀組成的細長隊列,猶如一把削果皮的小刀,將德蘭麥亞的左側後陣整整剝去了一層皮。他們幾乎沒有遇到任何能夠稍稍阻住前進腳步的抵抗力量。在這樣的一馬平川之中,溫斯頓的重裝騎士們的確發揮出了他們強勁的戰力,完全無視數量上的巨大差距。恣意剝奪著敵人生存的權利。

  在戰場上,一支軍隊面對強大的對手,最致命的問題會是什麼?

  我認為是混亂,陣型的混亂、命令的混亂、人心的混亂……

  因為我親眼目睹,這些混亂現在全部集中在德蘭麥亞的陣地中,幾乎一個都沒有缺席。而這場大混亂造成的後果觸目驚心。

  文森特將軍並非沒有嘗試組織起對這僅有的六千敵人的圍堵,作為一個雖然愚蠢但不乏戰敗經驗的將領,他自己也很清楚,只要放慢溫斯頓人的馳騁速度,讓他們陷入步兵的圍困之中,取消掉戰馬衝擊的速度優勢,路易斯太子的首級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但他的努力在溫斯頓鐵騎的衝擊下一次次化為泡影。路易斯太子一次次將矛頭指向德蘭麥亞軍陣中最薄弱的地方,在可能造成威脅的軍隊集結起來之前就如同洪水一般將他們衝垮。這僅有的六千騎兵彷彿海中的一頭巨鯨,輕易地破浪而行,並掀起陣陣毀滅性的波濤;又如同一柄在有經驗的屠夫手中操縱的屠刀,肆意在被屠宰的豬狗體內暢快遊走,挑斷他們的筋骨、摧毀他們的生機。

  亂了,全都亂了。三萬之眾的浩蕩大軍對在自己內部縱橫來去有如無物的敵人毫無辦法,軍官和士兵們紛紛背棄了自己的隊列,哭號著奔走逃竄,只求離自己身後這群穿著盔甲的死神遠一點,再遠一點。可憑人的兩條腿有如何能夠逃脫駿馬的衝擊?比起溫斯頓騎兵的秩序和技巧,為數眾多的德蘭麥亞騎兵沒有發揮任何作用,他們在亂軍中被自己的步戰隊列阻住了去路,甚至被一道道逃竄步兵的洪流衝倒在地。溫斯頓人的攻擊完全可以用切割來形容,他們原本就像是把裁紙刀在切割脆弱的紙張,紙張迎鋒而碎,只在碎裂的邊緣留下眾多殷紅的血跡和無數殘缺不全的屍體。而從戰鬥開始直到現在,只有不足兩百溫斯頓騎士落馬傷亡。這是多麼巨大的差距!

  我們榮幸地見證了路易斯王子傑出的軍事指揮才能,他無愧於「可以在戰場上繡花的統帥」的稱號,六千鐵騎在他的指揮下確如一支強勁而充滿藝術感的針線,在敵陣中一次次繡出滿含死亡恐懼的熾烈紅花。

  「瘋狂的人……」我第一次聽到弗萊德對敵手發出這樣的讚歎,「以絕對的劣勢發起攻擊,他們還在追求完勝。竟有那麼瘋狂的人!」

  停了一陣,他又補充道:「最瘋狂的是,他居然真的作到了。」

  「我們還不算完全失敗吧。」對於他的評價,我有些納悶,「就人數上說,我們仍然佔據著絕對優勢,只要稍稍支撐長一點,就……」

  「你沒有看出來,傑夫。」弗萊德向我說明,「他用的是和我們同樣的方法,面對優勢敵人,集中兵力。雖然他們人數很少,但沒有給我們留下太多的機會。最好的時機是在將我們的本陣分割成兩塊之後,那時不應該在他們前面布下防線,隨便讓那幾條防線的士兵混亂,而應該將距離敵人比較遠的部隊繞一個圈子圍過來。徹底混亂的人群可以有效阻止騎兵的突擊,為全面包圍拖延時間、創造機會。可惜……」

  「可惜什麼?」除了殺人和被殺,我什麼也沒看出來。

  「可惜我們統帥的眼光只能看到敵人附近很小的戰場區域,根本考慮不到離他們最遠的那支部隊最有力量。他只知道在敵人周圍組織防禦,卻不知道那麼強大的敵人根本不會給你在他腳下組織防禦的機會。你看見了,每一道防線都在組織完成之前就崩潰了。這崩潰像骨牌一樣短時間傳遍了整個營地。的確,現在我們的人數仍然很多,但已經全部不成建制了,根本無法調度,處於一種有力使不出的的境地之中。現在,距離全線崩潰已經不遠了……」

  「那我們還在等什麼?我們總得做些什麼吧。」紅焰望著溫斯頓的馬隊說。

  「我正在等全線崩潰的一刻。」弗萊德的話讓我們所有人大吃一驚。

  「大概,那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13:52

第五卷:破繭 第四十四章 兩個人的勝利

  無論結果如何路易斯太子已經在雷威爾城下的戰場上創造了歷史。他以六千孤軍正面迎擊多達三萬人的德蘭麥亞軍團,以奇跡般出其不意的狂熱攻潮突入敵陣完全打亂了對手的陣腳,在這場原本勢力並不均衡的戰鬥中穩穩地立於了不敗之地。

  可是這一切還不夠。

  正如弗萊德所說,他要的是一場完勝。

  當徹底攪亂德蘭麥亞的軍陣、讓對手沒有任何反擊的威脅之後精溫斯頓重裝騎士們開始了他們的掃蕩。這是真正的掃蕩:原本就已經略顯薄弱的騎兵隊伍居然分裂成了三組,縱橫交叉地在敵陣中往復衝擊。它們像三條寄居在腐爛的動物屍體中的毒蛇慡貪婪地蠶食著龐大而虛弱的腐肉。自始至終,奔騰的騎士們都沒有發出任何呼喝的聲響,只把震顫的馬蹄聲和死寂的沉默留給對手。

  我覺得,與呼喊囂張的對手相比,沉默的敵人更加危險恐怖——你不知道你正面對的敵人到底想幹什麼,他們能把戰爭進行到什麼程度。當沉默這種高貴的品質出現在戰場上時,你會知道自己正面對著一支將紀律和冷酷銘刻入生命中的軍隊,這無聲的吶喊代表著一種真正的力量。在我的想像中,如此強大的力量幾乎不應當為人類所擁有。

  終於,德蘭麥亞的軍團崩潰了,完全崩潰了。他們在強大的沉默騎士面前無力得像群拿著木劍的孩子,在發現自己無法戰勝對手之後,選擇了四散奔逃。我簡直看不出他們都是些接受過正規訓練的士兵,前所未有的恐懼讓他們忘卻了自己的身份。最初是幾十人尖叫著離開了戰場,當這個頭被挑起之後,更多的人加入了逃亡的隊伍。士兵們幾百人幾百人地選擇著自己的逃生方向,即便是完全脫離了戰場,他們仍然感到危險,繼續盲目不知方向地奔逃著。溫斯頓人的勇猛無敵給他們造成的壓迫感絕不是能用距離消除的。

  有多少人真正見過上萬人在平原上的完全潰散?他們如同螞蟻一樣鋪陳開去,大片地遮住了草地原有的綠色。絕望和恐懼令剝奪著他們的意志,驅趕著他們遠離這個不屬於人間的死亡之境。

  當統帥的旗幟也開始向後方飄動,這場潰散就已經變得無法遏止。有足夠的理智、能夠選擇方向逃命的士兵畢竟還是少數,戰鬥的瘋狂麻木了士兵的思維,讓更多的人只知道跟隨著旗幟潰逃。在那面象徵著恥辱的德蘭麥亞綠色軍旗之後,近兩萬人毫無秩序可言地瘋狂逃遁。在他們身後,數量不及他們三分之一的敵人銜尾追逐過來,完全無視他們微弱的抵抗,在主力軍團的後方大肆殺戮。

  他們的目標十分明確,就是要徹底擊碎人數眾多的主力軍團,完全消除被組織反撲的威脅。那些向兩側逃遁的潰軍即便近在咫尺,他們也置之不理,就好像在一開始發動衝擊時無視我們的存在一樣。象徵

  他們理所當然地放棄了雷威爾城:如果他們能夠獲得這場勝利,生存下來,那麼按照他們的戰鬥力,再次拿下這個不堪一擊的小城絲毫也不費事。而要是堅守城池,他們最具力量的騎兵優勢便沒有絲毫用處,恐怕早就被人數眾多的敵人全殲了吧。

  可是,無論改換任何一位將領來抉擇,也絕不會在處於數量的絕對劣勢之下,放著一堵城牆不去善加利用,而是和敵人正面交鋒的吧。

  這是一支什麼樣的軍隊,又有著一個怎樣的統帥啊!

  「該我們上了。」靜默的弗萊德終於說話了,他苦笑著說,「潰敗得真是徹底啊,我還希望他們能有餘力再幫我們一把呢。」

  「保持隊形,不得貪功,你們都知道我們要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聽我指揮:衝!」隨著弗萊德的命令,我們這一千輕騎兵終於再次發動了。與敵人相比,我們的隊形簡直不能夠稱之為隊形,士兵們的排列參差散亂、忽快忽慢,無法像他們一樣將馬匹控制的得心應手——這當然也包括我在內。可不管怎麼說,我們是這戰場上僅存的成建制的德蘭麥亞軍隊,是唯一的一支尚且具備戰鬥意志和抵抗力量的隊伍了。

  前方,溫斯頓騎兵衝鋒的尖錐已經插入了潰散的大軍中,殘酷而巧妙地一次次將整個的軍團切割成一個個小塊。與其說是在殺敵,倒不如說他們是驅趕羊群的豺狼,耐心而貪婪地將最虛弱的羊羔吞食掉,然後再尋找下一個目標。

  這是個正確的策略:持續有效地消滅敵人,並且一直保持著敵人的混亂,消除被敵人反撲的威脅,直到疲憊讓雙方都無法繼續下去,直到殺得敵人膽寒,即便能夠積聚足夠多的散兵游勇也在也提不起興兵反撲的勇氣。倘若沒有意外,這個局面可能會持續整整一個上午,甚至更久——沒有人知道這群強大的無聲騎士會將這場血腥屠殺堅持多久。

  我說的是:倘若沒有意外。

  有弗萊德的地方就有意外!

  我們來了,兜著溫斯頓鐵騎的後陣衝過來了。或許是因為全包圍的鎧甲阻擋了他們的視線,或許是因為大軍不堪一擊的現實麻痺了他們的思想,或許還有其他我所猜想不到的原因,但事實是,他們根本沒有發覺還有一支軍隊可以向他們反擊。當我們手中的長矛刺穿他們的身軀,將最後一排重裝騎士們挑落馬下時,我終於聽見了他們的聲音。

  他們慘叫的聲音。

  他們終於在戰場上發出了叫喊聲,那聲音陌生而熟悉,和在此之前他們的敵人一次次喊起的戰場上的慘叫聲並沒有太大的差別。無論是多麼英勇的戰士,在死亡近在咫尺獨自面對絕望時,和普通人大概也並無二致吧。

  對於馬上的突刺,我並不像紅焰、卡爾森以及他們訓練出來的士兵們那麼擅長。由於戰馬的顛簸,長矛前刺的瞬間,我的矛尖向下方偏去,刺入了一匹戰馬的鎧甲中。那匹馬又叫又跳,昂首嘶鳴著猛然向前衝去。馬上的騎士猝不及防,被掀落下來,掉在了我的戰馬前。

  我感覺胯下的戰騎一陣不正常地起伏,接著似乎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並沒有往後看。

  我左邊的卡爾森不知在想什麼,看見了我的失手之後,他居然也刺在他前面的戰馬後臀上。那匹馬同樣嘶叫著向前猛衝,一頭扎入前列已經排好了的陣列中,造成一陣混亂。受到波及的溫斯頓騎兵一陣手忙腳亂,好容易才平復下這匹馬的痛苦。隨著他的指示,更多的士兵開始虐待前方敵人的馬匹。這似乎是個好主意,一匹發狂的戰馬造成的混亂遠比殺死一名騎士要大,我們只需要將矛尖壓低一點就足夠了。而且,對於我這樣的拙劣騎手來說,攻擊目標變得更大了。

  「我討厭傷害馬。」紅焰懊惱地嚷著,精靈族對於馬匹的熱愛是與生俱來的。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把一匹匹披著軟甲的戰馬逼得發了瘋。

  「跟你們在一起,總得幹些我不喜歡的事!」

  「可是,你喜歡這樣,不是嗎?」卡爾森吼道。

  「沒錯,我喜歡干我不喜歡的事!哈哈!」紅焰忽然狂野地大笑,手下毫不手軟。又一匹馬倒了大霉。

  溫斯頓人陷入了更大的混亂中——更多被刺痛了屁股的戰馬發了狂,紛紛向前擠去。在它們之後,是一群矛尖帶紅虐待動物的輕騎兵。

  越來越多的敵人發現了我們的存在,可他們同時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兩難的境地中:比起一個千人隊的偷襲,上萬大軍的反撲顯然是更有威脅的,他們不可能中止這次衝鋒;但如果對我們置之不理,又勢必將面對一個非常被動的局面。

  片刻之後,我們就已經創造了三萬大軍一上午都沒有獲得的戰績,不下三百名重裝騎士墜落馬下:他們中大多是被自己受傷的坐騎掀下來的。

  我們的敵人終於發現這樣任我們攻擊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很快他們的衝鋒隊列從三分之二處斷裂開來,後半部分的士兵向左前方衝出去,組成了一支獨立的隊伍。我們前面快被逼瘋了的騎士們大概都很高興終於有機會加速擺脫了我們的糾纏,畢竟,被這種毫無榮譽可言的卑劣戰術打下馬來,並不是一個戰士理想的終結方式。

  那支剛分裂出來的隊伍並沒有停下腳步——即使是重裝騎兵也無法原地不動地抵抗衝鋒中的馬隊——相反,他們更加快了速度,兜了個圈子調頭向我們衝來。

  很早以前我就聽說過溫斯頓鐵騎的無敵之名,但當整整一支軍隊排成整齊的隊列,將長矛直指向你的臉發起衝鋒時,你的感覺會完全不同。我不知道那完全遮住面孔的頭盔之中,包裹著一些怎樣的面孔,但他們的動作、他們的沉默、他們控馬衝鋒時一往無前的驕傲姿態無不在以自己的方式闡述著「無敵」的含義。沒有一支軍隊能夠抵擋溫斯頓重裝騎兵的衝鋒,這句話對於我來說曾經是個傳說、是句警告、是一個令人沮喪絕望的戰場消息,但這一刻,它已經成為了一個事實,活生生地在我面前奔騰。

  只有正面見識過他們的衝鋒的人,才能真正理解這句話的含義:沒有一支軍隊能夠抵擋溫斯頓重裝騎兵的衝鋒。

  我們沒有抵擋。

  弗萊德馬頭一轉,卡爾森緊跟著下達了令人倍感親切的命令:「跑!」

  下面發生的事情一定讓我們的對手看不懂了:一支給他們帶來極大損傷的「精銳部隊」放棄了抵抗的機會,在瞬間就碎裂成了一堆粉末,彷彿被旋風攪散的浮塵四散飛揚開去。他們碎裂得如此徹底,甚至沒有兩個人並排奔走的情形出現。原先還殺氣騰騰的戰場上頓時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當,而面向這空當像傻子一般全力衝鋒的,正是剛剛以少勝多創造偉大戰爭神話的溫斯頓重裝騎兵。

  當有人想偷喝你杯子裡的麥酒時,阻止他的最好方法就是:自己把酒先喝完;當對手希圖瓦解你的攻擊、打散你的隊列時,如果你抵擋不住,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先把隊伍解散。我們讓溫斯頓人徹底失去了目標,他們在徒勞地追逐了幾匹落單的戰馬之後,終於放棄了消滅我們這群「畏懼戰鬥的偷襲者」的念頭,重新跟上了自己的隊列。

  讓他們氣惱的是:當他們重新回歸到自己的陣列中,繼續追殺潰散中的德蘭麥亞大軍時,我們在他們陣後不遠處重新集結起來,再次摸到他們的後陣,給他們製造騷亂。

  再一次地,溫斯頓人重新分出來一支隊伍驅趕我們。但在他們發起衝擊之前,我們已經帶著超出了預期的戰果,再次四散奔逃開去。的確,我們是一支缺乏戰場經驗的軍隊,但在卡爾森的訓練下,再也沒有第二支軍隊的逃跑水平能與我們相比。他們試圖追上我們中拖後的幾個人,好痛快地發洩一下對我們的心頭怒火,但輕騎兵的速度優勢不得不讓他們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們的士兵們已經完全消除了對這支無敵鐵軍的畏懼感,他們甚至在奔逃中還有精神回過頭來做兩個鬼臉、比劃一個侮辱的手勢、甚至立在馬鐙上露出臀部來嘲笑對手的無奈。剛才面對他們時我感受到的強大壓迫感已經完全消失了,趁著他們離我還遠的時候,我對著當先的那名騎士比劃了一個表示「短小」含義的手勢,這個手勢在大陸上任何一個酒館裡都是通行的,表達了對方只能喝一小杯酒的蔑視含義。這是我能想到的最貼切的表示輕蔑的手勢了。出乎意料的是,那個騎士看見這個手勢居然憤怒地喊出聲來,超出了他的陣列直衝向我,遺憾的是,他馬失前蹄摔倒在地,折斷了自己的脖子。我沒想到這個手勢會激起他那麼強烈的反映。

  大概他本身是個酒量很好的人吧,我想,否則就是他誤會了我的意思。

  轉過頭來準備開跑時,我看見紅焰用食指撐起自己的鼻子,正擺出一個獨眼豬頭的架勢……

  ……

  這種無恥的偷襲加潰散的戰術我們使用了三次,讓溫斯頓人損失了大約八百騎士。更重要地是,我們成功地拖住了他們的速度,讓大隊的潰軍保存了性命。當我們的敵人刻意放慢速度,打算在我們再次襲擊時迎頭痛擊的時候,弗萊德及時地整頓了自己的部屬,撇下一群被我們卑鄙的襲擊攪得怒火萬丈的鐵騎勇士,帶領我們離開了戰場。

  離開前,他望著我們潰逃的大軍歎息:「如果他們現在還有勇氣回頭戰鬥,歷史也大概會被改變吧……」

  雷威爾城下一戰,路易斯太子殿下六千破三萬,將重騎兵集團衝鋒戰術的勇猛和細膩結合到了一個前所未有高度,給他原本已經明亮奪目的將星之途大大地增添了亮色,也為在晨曦河南岸發動進一步攻勢贏得了時間。毫無疑問,即便是對於功勳顯赫的太子殿下來說,這也必是值得他一生驕傲和回味的偉大戰役。

  和他一起獲得勝利的還有弗萊德。他成功地利用太子殿下進退兩難的時機,以一千散勇發起騷擾戰,幾乎消滅了和我們數量相同的強大騎兵,而我們的損失不足百人,並成功拖住了溫斯頓人的追襲,保存了大量的德蘭麥亞抵抗力量。

  在這兩個年輕將領之間盛大的戰場表演面前,勝負已經失去了它的意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14:32

第五卷:破繭 第四十五章 誠實的謊言

  什麼樣的人會遭人嫉恨?這是我的父親曾經問過我的一個問題。

  我的回答是:大概是做錯了什麼事的人。

  這個答案不完全正確聞其實,當別人都錯只有你一個人做對了的時候,同樣會讓別人感覺到羞恥因此厭惡和憎恨你。未曾經歷過的人絕想不到,這種恨意如此之強帶著濃濃的嫉妒的意味,幾乎要燒燬一個人的內心只希望能夠毀滅你,讓你永遠消失,以此來遮蓋你的傑出和他們的愚鈍。

  這種嫉恨,有時這比你直接傷害了別人受到的報復還要劇烈。

  當我將馬蹄鐵酒館經營成裡德城最好的酒館時,曾遭遇過同行這樣的敵意。

  我的朋友弗萊德正處於這樣的環境中。

  在第一次森圖裡亞平原會戰中,在軍團指揮官文森特將軍愚蠢的指揮下,德蘭麥亞軍面對數量遠低於自己的溫斯頓軍的正面交鋒,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可恥失敗。在他們中,唯有弗萊德率領的一千輕騎兵抓住僅有的戰機,在傑出的溫斯頓軍統帥路易斯皇太子面前以寡擊眾,牽制了敵人的攻擊,並且取得了足以驕傲的戰績。我們這一千散騎製造的殺傷,甚至比三萬大軍的戰績多出了兩倍有餘,並且挽救了大半敗軍被全殲的命運,成為這場戰爭中德蘭麥亞軍唯一的亮色。

  可弗萊德也因此陷入了眾多貴族、將軍們仇恨的陷阱中了。

  「……鑒於卡·古德裡安伯爵在戰爭中所做出的傑出表現和完成的光輝業績,我決定,授予權杖騎士勳章一枚,並擢升……」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德蘭麥亞的擁有者、我們尊貴的國王米蓋拉一世陛下。他眼神渾濁,沒有什麼精神,灰白的頭髮卡在一頂精緻的皇冠下,顯露出這個五十歲上下的男子的苦惱的疲憊。我想說,他是個很好的人,欣賞和尊敬在戰場上為他挽回顏面的弗萊德,對待像我這樣的下級軍官的態度也很友善。如果他是個花匠或是個麵包房的老闆,肯定會在市集上受到歡迎、並贏得鄰居和買主的尊敬愛戴。但遺憾的是,他是個國王。我看得出,他十分迫切地願意將自己的國家統治得更好,卻缺少一個國王應有的果敢和決斷力,這使他注定成為一個沒有建樹的悲劇主君。

  「陛下!」國王的話被不禮貌地打斷了,走上前來的是他的軍務大臣梅內瓦爾侯爵閣下。他神情倨傲,缺乏尊敬地在他的主人面前欠了一下身,就開始了他侮辱性的報告。

  「陛下,根據我得到的消息,古德裡安伯爵閣下在戰場上的表現十分奇特。他受命在第一時間想敵人發起衝鋒,可是他抗拒了這一命令,沒有盡到一個軍人的義務,將我軍的本陣完全暴露在敵人的騎兵之前,才使我軍遭受了這樣可恥的失敗。在這樣的情況下,您僅憑他的一面之詞就肯定他的功績,將他難以彌補的巨大過失一筆抹去,這怎麼能平復前線將士的心情呢?」梅內瓦爾先生無禮地直視陛下的雙目,似乎是在向自己的主人施壓。

  「這個……您說的也有道理,可是畢竟伯爵先生無可爭辯地獲得了值得讚賞的功績。我想……」

  「您想?陛下。如果您堅持,這當然是對我的命令。如果您認為我的指控是無中生有蓄意誹謗,那就請您指責我、控告我,剝去我的榮耀和尊嚴,您是我的主人,您有這個權利,陛下。但在那之前,請您考慮清楚我的指控。」侯爵的口吻咄咄逼人。

  「哦,我的朋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陛下環視著座下四周的官員們,「我是想,在座諸位高貴的先生們,是否還有別的話說。」

  「陛下,我親眼看到了伯爵在戰場上的表現,他沒有服從命令,簡直就是背叛的表現。」敗軍之將文森特將軍忙不迭地控訴,「我發誓,如果不是他搞亂了我們的陣型,讓我們在敵人面前失去了主動,我絕不會遭遇這麼巨大的失敗。」

  他的無恥讕言還在我耳邊波動的時候,軍團參謀馬古思用他詭異陰沉的聲調說:「回想起來,我甚至懷疑伯爵閣下是不是和我們的對手達成了某種有趣的交易……」

  誣蔑、誹謗,當謠言的絲線一道道拋出,編織成一張大網的時候,網中的獵物總是憤怒的。我在憤怒,我知道,身邊的卡爾森也在憤怒。親身經歷了戰鬥的我們知道,我們曾經面對的是一群怎樣可怕的惡魔戰士,無論他們有多少人,在與他們的交戰中存活下來本身就意味著莫大幸運,更何況,我們在那麼危急的情況下還造成了對手的傷亡。那些正在侃侃而談的將軍、閣下們不正是在戰場上恨不能多生兩條腿跑路的卑劣的軍人麼,如果沒有我們,尤其是,如果沒有他們正在指控的這個年輕人,他們的生命或許早就走到了盡頭,用自己悲慘的死亡來侮辱自己的家徽,成為這場戰鬥中被人唾罵拋棄的名字了。

  我正想大聲反駁,卻被身旁的卡爾森冷靜地制止了。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以我的地位,出現在這樣的場合,本身就已經令那些顯貴的高官們看不順眼了。若我這時與在場任何一個官員產生衝突,都不會幫得上弗萊德什麼忙的。相反,這恐怕只會給他帶來麻煩。

  米蓋拉陛下被群臣的讒言說得失去了信心,他試探地詢問著弗萊德:

  「年輕的伯爵,你對你所受的指控有什麼話說麼。如果說你無法辯駁,恐怕我就要收回給於你的榮譽了。」

  「不只是收回那麼簡單,您應當為他不合適的舉動而懲罰他……」一個個粗暴的聲音抗議著,完全不顧陛下的顏面。

  弗萊德高傲地行禮回答:「我能夠回答您的只有我的忠誠和誠實,陛下。戰神維斯塔可以證明我的清白。我和我的部下在戰場上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德蘭麥亞的榮譽和您的顏面,倘若您認為大軍的崩潰是由於我的過失而非指揮不利,那就請您收回您的獎賞,他們對我並不重要。」

  米蓋拉陛下左右為難地看著我的年輕的朋友和他眾多的控訴者們,不知道應該如何決斷這件事。他下意識地望向自己的軍務大臣,希望他能夠緩和這尷尬的窘境。

  「如果您堅持您的清白,那麼您如何解釋陣前和敵人交錯而過,沒有出現任何戰鬥?」 軍務大臣梅內瓦爾侯爵閣下絲毫不在意國王試圖平息爭端的眼神,大聲責問。

  「這是因為……」

  「這是因為我的過錯,先生,和古德裡安伯爵無關。」卡爾森挺身站了出來,與弗萊德並肩而立。他的目光和弗萊德交錯閃過,帶著令人寬心的暗示:交給我,沒有任何問題。

  「你是……」

  「下官是古德裡安伯爵麾下騎兵統領卡爾斯蒂安·封·道森男爵,您忠實的奴僕,陛下。我想,我可以證明伯爵閣下的清白,並承擔一部分戰場上的過失。」卡爾森第一次在我們面前綻露一個貴族的風範,堅定而得體地回答著國王的問題。

  「哦,我期待著您的解釋,男爵先生。」卡爾森的回答勾起了國王陛下的好奇心。

  「出現兩軍交錯而沒有交鋒的原因是……」 卡爾森似乎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這個表現吊起了大家的胃口,這些達官顯貴們紛紛停止了議論,安靜地聽他辯解。

  「因為……我們的陣型混亂了!」終於,卡爾森帶著誠實而慚愧的神情作出了這個荒謬的回答。我驚異地張大的嘴,不知道他在胡說些什麼,弗萊德也同樣作出了疑惑的表情。這個答案太出乎我們的意料了。

  「陛下,自坎普納維亞防禦戰之後,弗萊德閣下擁有這支騎兵部隊僅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是由下官負責騎兵的戰術訓練。您知道,陛下,無論在哪一個國家,要訓練出一支高素質的精練騎兵,使他們在衝鋒陷陣時保持穩定的陣型,這起碼需要一年的訓練時間。就算他們是從各地抽調來的老兵,要訓練出相互的合作配合,也至少需要三個月。遺憾的是,陛下,我們沒有這麼長的時間訓練,他們僅僅是一支沒有很強組織性的散漫騎兵部隊而已。」

  「所以,當溫斯頓人在衝鋒時變換陣型時,下官的騎兵部隊一時慌亂,兩人墮馬,攪亂了自己的腳步,使我軍的隊伍陣腳大亂。在那種情況下,士兵們下意識地躲避敵軍的衝鋒,所以我們沒有正面接觸。事實就是這樣,實情就是:我軍的陣型混亂了。」

  「由於騎兵部隊一直是由下官來負責指揮訓練的,所以,這次的事件應當由下官負責,和弗萊德大人沒有任何關係。」

  謊言,這是赤裸裸的謊言,曾經參加過這場戰鬥的每個人都不會相信這樣的解釋。但是,這是最好的解釋。我們應該如何向這些達官貴人們說明我們的理由?誠實地告訴他們我是有意為之?說這是我們的作戰計劃?那他們可以隨便安一個「為求個人軍功,置友軍生死於不顧,不遵循號令」的罪名。所以,給他們一個愚蠢但糾纏不清的理由的確是個好辦法。

  卡爾森的話在大廳裡惹起一陣騷亂,各位貴族老爺們紛紛交頭接耳,傳遞著各自的意見。原本,無論弗萊德如何為自己辯解,在他們有意的污蔑下都無法輕易地解脫。可卡爾森採取的避重就輕的戰略大大出乎了他們的意料:他們根本就沒有考慮這個理由,在他們眼中,任何一個稍有身份的人都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這種恥辱的行為,公開承認自己對部屬的「訓練不力」導致了「陣型混亂」,這簡直就是往自己的臉上抹黑。可是卡爾森這樣做了,他「犧牲」了自己原本就不怎麼卓著的聲譽,卻輕易地讓我們脫離了困境。

  「是的,陛下,下官應當承擔這部分責任,可是如果要處罰下官,下官可實在是想不通啊。」卡爾森忽然激動地挺直了腰桿,大聲呼告,同時斜視了我和弗萊德一眼。他的表情莊重嚴肅,但目光中卻帶著狡黠的含義,讓我想起了當初他用獵犬訓練我們長跑的情形,心中一陣惡寒,進而是一片安心:當卡爾森露出這樣的目光時,總有人會倒霉的,今天,這顯然不會是我們。

  「既然你承認這是自己的過失,為什麼又要替自己喊冤呢?」

  「陛下,下官想不通的有幾點:第一,在軍力佔據完全優勢的情況下,居然派遣一支成立不到兩個月的新兵部隊與溫斯頓重裝騎兵正面衝撞,這究竟是下官的訓練不力,還是指揮官的調度不當,又或者這根本就是一次針對伯爵大人的蓄意陷害呢?第二,下官訓練的新兵部隊儘管陣型混亂,尚且可以斬殺敵軍近千人,而軍中各位大人率領王國勁旅,居然沒有組織起有效反抗,這究竟是下官的過錯、伯爵大人的過錯,又或是各位長官的過錯呢?第三,在大軍全線崩潰的時候,伯爵大人以少敵眾,以一支散漫的新軍死死拖延溫斯頓追兵,保留了王國的軍隊主力,倘若這樣英勇的行為尚且不足以證明我們的忠誠,要遭受陛下您的處罰,那那些以眾擊寡尚且大敗而歸的大人們應當受到怎樣的處罰呢?」

  在場的眾多大人們面色開始猶豫起來:卡爾森從一開始就無法否認地將我們死死釘在了「新軍」的立場上,這就好像為我們豎起了一面萬能的盾牌,無論出現了什麼樣的過失,要負擔什麼樣的責任,統統都可以用「新軍訓練不力」的借口擋出去。如果要處罰我們,則其他部隊的指揮官理應受到更嚴厲的處罰。而如果不處罰他們,我們就完全有資格接受國王的獎賞。無論出現哪一種情況,都不是這些高尚尊貴的大人們所不願見到的。

  文森特將軍面色蒼白地看著周圍官員們的臉色,他顯然沒有料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從人群之中,我看到了幾道責怪的目光指向將軍,這些目光的主人因為剛才大力附和將軍的意見而陷入了微妙的尷尬境地。

  「當然,我完全相信各位大人的意見是基於對王國忠誠的考慮,從更長遠的角度上看待這件事情。和我們相比,他們更聰慧、更明智,能看到我們所看不到更長遠的事實。」卡爾森話鋒一轉,語氣又謙和下來,「而且,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同樣負有責任。我們期待著您公正的評判,陛下。」

  即便遠離了貴族圈子將近十年,卡爾森這個熟悉遊戲規則的無賴仍舊憑借自己一貫的厚顏和狡猾幫助我們脫離了困境。沒有人能否認,有時候奸詐的伎倆確實可以比正直的品格更容易達到目的,甚至於,只有謊言才能證明一個人的清白和誠實,就像卡爾森現在所做的這樣。我覺得這很有趣,但對於弗萊德來說,這或許是這個世界最讓人失望的地方。

  「是這樣啊……」缺乏主見的君王頭疼地敲敲腦袋,又回過頭去問自己鍾愛的肱股重臣們:「諸位大人又覺得如何呢?」

  剛才還在紛紛指控的官僚們現在面面相覷,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應對這個忽如其來的變化。他們中的某些人悄悄地退回了後排,另外一些則以為嚴肅地思考狀演示自己的不安。

  「陛下,臣覺得男爵閣下的解釋也有他的道理。畢竟,沒有親眼目睹戰場上的情況,臣自認無法作出判斷,全憑陛下的裁決。」內政大臣瓊森特爾侯爵明智地退出了這場無意義的紛爭。

  「臣並非軍旅出身,對這些軍務不甚瞭解……」發現陷入這場混亂的口舌之辯中毫無意義,財務大臣亨德森公爵也撇清了關係。

  「臣無能……」

  「陛下睿智……」

  「還請……」

  ……

  一個又一個大臣放棄了發表意見的權利。這些人一旦發現自己身處糾纏不清的混亂中,一定會用最快的速度擺脫它,特別是當這件事對自己的切身利益沒有多大關係的時候。

  「陛下,他……他胡說八道,他根本就不是……」文森特將軍已經在氣急敗壞地胡言亂語了,我猜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好了,好了,我的將軍。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米蓋拉陛下疲憊地搖了搖手,「我已經決定了。這份榮譽屬於你,我年輕的伯爵,我現在就宣佈……」

  「慢著,陛下!」粗魯打斷國王陛下的話語的,正是從一開始就一直跟弗萊德過不去的軍務大臣梅內瓦爾侯爵。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15:22

第六卷:狼煙 第四十六章 意外、麻煩和轉機

  「侯爵先生,我的軍務大臣,難道您還有什麼反對的意見麼?」我們的國王皺了皺眉頭,臉上露出少許不快的神色。身為一個君主,即便是像他這樣一個缺乏主見的人,也會對別人一再打斷自己的話、衝撞自己的決定而惱火吧。

  「不,我的陛下。」 梅內瓦爾侯爵並沒有把君主的不快放在心上,他象徵性地點頭致意,把兩隻閃爍著詭異神色的小眼睛在弗萊德身上打量了兩遍,接著說,「對於道森男爵的辯解我無話可說,我認為,決定獎賞伯爵閣下恰恰體現了陛下您的公正。臣下的意思是,對古德裡安伯爵的獎賞似乎太微薄了,尚不足以與他豐偉的功績相匹配。」

  他的話出乎我們的意料,即便他想掩飾自己在一開始污蔑弗萊德的尷尬,像其他人一樣撇清關係也就已經足夠了。沒想到他居然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態度徹底轉變,轉而為弗萊德邀功請賞。我隱約覺得這個面目陰冷的高官並沒有安什麼好心腸,但卻想不到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哦,你麼認為麼。那你覺得認為樣的獎賞才是匹配合適的?」國王陛下看到一貫囂張跋扈的軍務大臣難得地贊同起自己的意見來,心情大好,親切地詢問。

  「倘若以一支新軍就能夠給溫斯頓人造成如此巨大的損傷,並且如此奮不顧身地掩護大軍安然撤離,那麼,我認為,授予伯爵閣下一個少將的軍銜,給予他獨自領軍的權利也並不為過,不知道陛下以為如何。」 說這句話的時候,梅內瓦爾侯爵難得地表現出了自己的恭順和懇切。

  「這樣啊……古德裡安伯爵如此年輕,只怕現在就授予將軍銜……」

  「陛下,如此破格提拔,方顯得出陛下不拘一格、任用賢能的魄力啊!」 侯爵閣下完全像換了一個人一樣,竭力地為弗萊德爭取更大的榮譽。他表現得如此努力,就像是弗萊德的親娘舅。

  「那,眾位大人們還有什麼意見麼?」

  除了文森特將軍,其他在場的文武官員們一致贊同這個建議——畢竟沒有人會為這點事情去得罪手握軍權的侯爵閣下。這時,我看見文森特將軍面有不忿,似乎張口要說什麼,卻被梅內瓦爾侯爵用一個詭異的眼神壓了下去。

  「好,既然大家都這麼認為,那麼弗萊德伯爵,你就是新的陸軍少將了。恭喜你,年輕人,還從沒有人在像你那麼年輕的時候就當上將軍的。」國王陛下對弗萊德似乎青眼有加,表現得幾乎比他自己當上了將軍還要高興——哦,當然,要是一個國王降低身份當上了將軍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

  陛下親手將勳章掛到弗萊德的胸口——這是他應得的榮譽。他禮貌而節制地回應了陛下的厚愛,並宣誓對德蘭麥亞的每一寸土地效忠。正當我以為一切都圓滿地結束了的時候,梅內瓦爾侯爵忽然提出:「陛下,如今溫斯頓大軍壓境,我軍新敗,正需要一位有勇有謀、智勇雙全的將領帶領全軍上下抵禦外侵略。古德裡安將軍先後兩次與彼軍交戰,戰果顯赫,臣以為是最佳人選。」

  一提到溫斯頓侵略軍,米蓋拉陛下頓時全身委頓下去,縮在座位上可憐地看著弗萊德,小聲地詢問:「我的將軍,你可以麼?」

  「下官願與溫斯頓軍決死一戰,為陛下分憂,救德蘭麥亞軍民於水火。」沒有猶豫,弗萊德堅定地回答。

  「好,既然如此,將軍,你現在就是德蘭麥亞第九軍團總指揮了。」梅內瓦爾侯爵和文森特將軍以及大廳內的眾位官員交換了一個曖昧的眼神……

  儘管從一開始我就覺得這件事情不對頭,但我仍舊低估了那群官僚們的陰險和惡毒,我們中了一個惡毒的圈套,這一切直到我們站到第九軍團的指揮部門口才被發現。

  所謂的德蘭麥亞第九軍團,事實上是其他各個軍團被取消了編製的散兵游勇的集合。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各次戰鬥中嚴重減員、無法恢復編製的戰鬥序列統統劃撥到第九軍團的旗下,這使第九軍團成了無家可歸的士兵們的收容站。尤其是近兩年來,對溫斯頓作戰造成的損失使得這個雜牌軍團需要收容的士兵一再的增多,現在幾乎已經達到了一萬五千人的規模,幾乎超出一個普通正規軍團的四分之一,但這裡無論是編製、裝備、訓練還是紀律都鬆散不堪。深知這支軍隊實力的將領們幾乎從來沒有動過帶領這支軍隊上戰場的念頭。「幾乎從沒經歷戰鬥減員」和「越是激烈的戰爭編製人員就越多」是這支部隊抹之不去的陰暗傳統,彷彿影子一樣籠罩軍中的每一個人。

  我並不是說這支軍隊中的士兵缺乏能力,恰恰相反,他們可能是德蘭麥亞軍中最凶悍最狡詐的一群。要知道,那些從幾乎全軍覆沒的境地中僅存的保住了性命的士兵們絕對不好對付。但問題恰恰就出在這裡了。這裡幾乎每一個士兵都稱得上是老兵油子,他們有的是對付長官的辦法。原先從同一支部隊中逃命出來的士兵們成立了自己的派系,只聽從各個派系的頭目的命令,對長官的命令全都置若罔聞。平時各個派系相互摩擦,打架鬥毆的時間屢有發生,但如果有哪個不開眼的長官試圖改變現狀,拿一個派系開刀,那整個軍團就會陷入一種聞所未聞的團結氣氛中,讓那個倒霉的長官吃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大虧。

  「這是一支相當不錯的部隊。」我們中曾經身居中階指揮層、唯一知情的卡爾森這樣評價這支部隊,他把這樣的部隊稱之為「沙山」。沙是鬆散的、無規則的、難以掌控的,但一旦成堆的沙子聚集在一起,被颶風吹動,向著某一個方向翻滾轉動時,這種巨大的毀滅力量就絕不是哪一片樹林、一塊草地所能夠抵禦的。

  好吧,好吧,就算弗萊德是那股颶風,我相信,他完全做的到,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可為什麼要讓我來負責這支軍隊的後勤保障工作?和他們冗雜的兵種搭配相比,一萬五千人的總人數實在不算多:這裡有兩個輕騎兵大隊,這是麻煩最少的部隊;三個重騎兵中隊,注意,我說的是三支中隊,而不是一支大隊,因為三支部隊的編制是相互獨立的;一個半弓箭手大隊:他們的武器包括長弓、短弓、制式弩機等等等等,甚至有一個小隊配備的還是我從沒見過的非部隊制式的獵弓;兩個半長槍兵大隊,他們的裝備有的是專門對付步兵的單手長矛單手護盾,有的是標準雙手長矛,有的是雙手加長矛刺,還有……對不起,我實在記不清了;另外輕重步兵若干大隊,他們的武器更是千奇百怪什麼都有。我敢說,這支正規軍使用的軍械比許多強盜團伙裝備還要雜亂,而且其中許多都是被一次次戰爭淘汰下來的古董貨色。我猜,僅僅是統計工作就足可以花去我十幾天的時間,更不用說抵住層層阻力和軍需處打交道:

  「第九軍團?」軍需處官僚們露出尖刻的笑容,「對不起,按照現有庫存,貴部需求無法完全滿足。軍務部有令,軍需處無法補足的的物品可以折市價補貼成貨幣,您只需要簽一個字就可以取錢了。」他們看我狐疑的模樣,裝腔作勢地說,「您放心,梅內瓦爾侯爵大人有令,全力滿足第九軍團的需求,我們絕不會剋扣貴部一個銅子……」

  錢?有錢有什麼用?一萬多口子人的衣服、武器、盔甲、裝備不是有錢就能買來的啊,尤其是這些玩意的花樣還很不少。就算我們要改革軍制統一編製,制式裝備配發的數量也遠遠不夠。要我到市場上去買麼?這種制式裝備原本就只有國家出面大批採購,而這一部分往往是向武器商人訂購的,市面上流通的貨源非常之少,根本無法裝備一支軍團。

  這真可笑,我無奈地想,我居然會嫌錢太多了花不出去。這世上還真是什麼意外都有可能出現,只要你遇到足夠陰險的人。

  混亂的編制,緊缺的裝備,梅內瓦爾侯爵閣下這是要讓我們去送死啊,而他偏偏送給我們足夠多的錢財,避免了因此產生的任何借口。那些貴族老爺們對於一個傑出的年輕將領的恨意竟然如此強烈麼?倘若他們把在殿堂內鉤心鬥角的本事拿出一小部分來用於抵禦溫斯頓人,戰爭或許也不會發展到如今這樣被動的局面吧。

  我垂頭喪氣地向弗萊德回報這個消息,所有人都皺緊了眉頭。大家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缺乏裝備的劣勢不是單純依靠士氣謀略就能夠抵消的,尤其是當我們面對著一個精明強大的對手的時候。

  正當我們一籌莫展的時候,軍營守衛忽然通傳:「將軍,有人求見。」

  「什麼人?」弗萊德煩躁地命令,「要還是那些請客吃飯的老頭就替我打發走他們吧。」

  「是個年輕人,將軍閣下,他說是您的朋友。」

  「朋友?」年輕的將軍遲疑了一下,我們並不記得在國都還有相識的熟人:「讓他進來吧。」

  ……

  「您有什麼事嗎,先生?」我們的客人走進了營帳,他的確是我們的朋友。只是弗萊德把精神集中在大摞的物資表單中,並沒有看清楚進來的人。

  「我來還一份人情,先生,順便賺一點小錢。」客人微笑著回答。

  「休恩!休恩·恩裡克!你怎麼會在這裡?」熟悉的聲音喚醒了弗萊德的記憶,他抬起頭,看見了來人的面孔,緊接著大步上前拉住來者的右手,把他拖到椅子上。

  來的人正是休恩·恩裡克,年輕的天才商人,恩裡克商會的會長,和我們一起救下黃金玫瑰號的商船所有者。

  曾在溫斯頓戰艦上共同戰鬥過的羅迪克等人圍上來和他打招呼,而米莉婭、普瓦洛和他的黑暗精靈女助手埃裡奧特小姐也很快就和善於和人打交道的職業商人相互熟悉起來。大家並沒有說很多不必要的客套話,休恩很快就挑明了他的來意:

  「我聽說你們遇到了麻煩。」

  「你怎麼知道?」達克拉驚異地問。

  「嗨,我可是個成功的商人,如果沒有足夠的關係眼線,軍需處的許多採買計劃怎麼會經過我的手呢?而且……」他神秘地微笑著說:「我知道的還不止於此。文森特將軍的和軍務大臣是私生子女的兒女親家,我猜你們並不知道這一點。而這也正是你們在這裡的原因。」

  「現在知道了又怎麼樣,還不一樣是束手無策。沒有裝備,憑什麼和溫斯頓人去打仗啊。」羅爾歎息著說。

  「未必哦,」休恩神采煥發地站起來,昂起頭說:「因為有我。」這本是弗萊德當初在昆蘭城下挽救商隊命運時說的話,現在年輕的商人帶著自己的驕傲和友情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我們。

  「怎麼?你有辦法?」被物資調配逼得發瘋的我當即把一圈人擠到一邊,成功地把休恩搶到自己手上。

  「當然,聽說你們到了第九軍團我就知道會有這樣的事,所以就事先做了點準備。」休恩說著忽然皺起了眉頭,遲疑地說:「不過……」

  「不過什麼呀,你就別吞吞吐吐的了。」我心裡一緊。

  「就是你們的軍隊組成太複雜了,我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全部滿足。現在有的只是幾千套制式裝備而已。」

  「沒問題。」弗萊德回答,「我正想整改這支部隊,制式裝備最好。」

  「那就好了。而且我還可以不少打造盔甲武器的工匠,估計最多半個月時間就可以把所有裝備交付使用了。」

  「你可真是幫了我們大忙啊!」弗萊德高聲說道,大傢伙恨不能把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軍需庫再扔回到天上去以示慶祝。

  「先別那麼激動,先生們。」休恩適時地打斷了我們的讚頌,重新露出他商人的嘴臉,「誰負責花錢?讓我們來談談價錢把……」

  後面的事就不是像達克拉他們這樣腦筋死板的軍人可以理解和參與的了。我和休恩花了幾乎整整一下午的時間進行著所謂「商人之間的較量」,這場兵不血刃的較量讓在場的所有外行人瞠目結舌,一串串數字飛快地在我和休恩之間穿梭,如同一支支羽箭射向對方。這是一場真金白銀的戰爭,與別的戰爭不同,我們都希望這場戰爭會使雙方都得到最大的好處。當最後我們終於以雙方都能夠接受的條件完成交易時,我看見在場包括弗萊德在內的幾乎所有人正在擦他臉上的冷汗,唯有米莉婭兩眼放光地盯著我們看,甚至掏出紙筆來將我們討論的全過程記錄下來——女人對討價還價的技巧的熱衷並不會因為她的身份而改變,另外就是埃裡奧特不停地問普瓦洛我們在幹什麼(地底世界的交易市場可平淡多了,可憐的孩子從來沒見過討價還價的場面),普瓦洛的回答是:這是一項對年輕人的身心成長有巨大損害的複雜的演講比賽和數字遊戲。

  「你是我見過的最貪婪的吸血鬼,這筆交易讓你比你的同行足足多賺了兩成的利潤。」我半真半假地對休恩說。

  「那你就是我見過的最吝嗇的鐵公雞了,傑夫。在有價無市的情形下你還能砍下我幾乎一成的利潤,你不去做商人實在是可惜了。」休恩嬉皮笑臉地拍著我的肩膀。

  「你對朋友的友誼就是這樣表達的麼?商人果然是不可信任的啊!」雷利搖晃著腦袋表達著對休恩的不滿。

  「行了行了,反正都是國庫買單,你們可是在我這裡吃了半成的回扣的。我是個商人,追求利益是我最大的原則,這和友誼無關。更何況,我們還只是個中等規模的商會而已……」說著,休恩忽然神情古怪地露出笑容,「說到友誼,我不知道下面這條情報夠不夠表示我的友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15:55

第六卷:狼煙 第四十七章 一個人的戰場

  我站在叢林茂密的坡地上,眼看著溫斯頓人的隊列邁著整齊的步伐進入我們剛剛撤出的登戈特城,自己也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情。

  這已經是一個月來,我們第五次拱手讓出一座德蘭麥亞的內陸重鎮。

  這一切都是有意為之,只因為恩裡克商會的年輕會長、我們的商人朋友休恩提供的一個不知準確與否的情報:

  溫斯頓軍增援不力!

  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當我們勇猛的敵人跨過大河天險、控制了兩岸碼頭、將整個晨曦河的上游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之後,卻出現了後援不繼、兵源無法大量補充的情況,軍隊數量只在萬人上下浮動,這一有違常識的現象讓人困惑。沒有人能肯定在這道不合常理的風沙迷霧之後是什麼樣的事實:一次戰略調整?一個調配失誤?或者說,這根本就是我們智勇雙全的敵軍統帥有意布下的迷陣?

  最終,我們還是相信了商會情報網絡的力量,這並非完全基於我們和休恩之間的私人感情,也包含著弗萊德對於局勢的把握和揣度:從看似奇襲實則倉促的渡河之戰到森圖裡亞平原會戰中消耗了大量的時間只組織起六千重騎兵,我們的對手似乎確實處於一種異常的不協調的戰爭節奏中,就如同一個在繩索上跳舞的傑出舞者,儘管他們仍然做出了令人驚歎的不可思議的表演,卻似乎一直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舞台。

  不足一萬對一萬五千,從數字上來看,似乎是我們佔據著優勢。可數據並不能夠正確衡量戰爭雙方的真實力量,我們的敵人在此前一系列作戰中展現出的強大力量至今還讓我們記憶猶新。尤其是我們的「第九軍團」事實上還是一直散亂的雜牌部隊。公允地說,沒有人能在正面戰場上戰勝溫斯頓的重裝騎兵,這些沉默的騎士絕不是我們已知的任何一支部隊能夠抵禦的。如果他們的數量足夠,整個德蘭麥亞或許已經被踏在北地勇士們的馬蹄下,再也翻不過身來了,即便是弗萊德卓越的軍事指揮才能也無法彌補這軍力上的絕對差距。

  因此,弗萊德制定了一個冒險的計劃:

  棄城誘敵!

  正如我們年輕的將領所料想的:兵員不足的溫斯頓軍再次施展起高超的穿插偷襲戰術,一次次在各個城池中引發危機,在我們分兵救援時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現在原本絕對不可能出現的另一個城市的城牆下,以摧枯拉朽之勢攻下城池。

  這曾是在戰爭開始階段頻頻出現在德蘭麥亞北部高地的絕妙的戰場藝術,多少德蘭麥亞的軍中統帥一次次被這種假象所迷惑,徒勞無功地來回展轉,成為路易斯太子手中編織戰場之花的絲線,用自己的名譽去填補對手的榮耀,留下了遭人恥笑的話柄。

  現在的情形似乎仍然沒有什麼扭轉,甚至變得更糟了。德蘭麥亞軍在溫斯頓人面前一次次慌張地展轉奔波,將一座又一座具有巨大戰略意義的城鎮要塞暴露在敵人貪婪的狼吻下,並迅速地失去了它們。

  「古德裡安伯爵是個乳臭未乾的新兵。」「他缺乏最基本的戰略常識。」「葬送國土的恥辱應當由他一力承擔。」毫無疑問,當我的朋友深夜端坐在指揮部內對著一張精細的地圖冥思苦想徹夜不眠的時候,這些缺乏遠見的貴族老爺們多半會聚集在某張堆滿了紙牌和籌碼的牌桌上帶著嘲諷的口氣做出這樣的評價。

  可這正是弗萊德的目的。

  「只有把連我們自己也捨不得的重要城鎮留給敵人,敵人才會同樣捨不得。」他這麼告訴我們。他裝作跟隨著敵人的指揮棒疲於奔命的樣子,把一座座在戰略上絕不應當失去的城池有技巧地暴露在溫斯頓人面前。即便是一貫以不貪戀眼前功績而追求更大勝利的智慧聞名於世的路易斯太子也沒有抵禦住這樣的誘惑,他終於一次次猶豫著在這些城池中留下了守禦的部隊,而帶領著自己的鐵騎繼續著他令人難以置信的穿插奔襲攻略。這是一次巨大的賭博,倘若休恩的情報有誤、我們的敵人兵力充足,弗萊德就相當於把大半個德蘭麥亞拱手送到了溫斯頓人手中。

  我們成功了,起碼目前看來我們成功了。我們分散了溫斯頓人原本就不佔優勢的兵力,跟上了敵軍統帥那曾經神奇的不可琢磨的用兵方略。來自四面八方的各項情報都表明,路易斯太子手中的可用之兵越來越少。現在,我們有了和敵人正面一戰的資本。在高大的登戈特城下,我們成功地設下了最後的陷阱。現在,我正目睹我們的敵人趾高氣揚地踏入最後的陷阱中去。

  「出擊!」當最後一個敵軍踏入城門,弗萊德下達了出擊的指令。士卒們離開了原本隱藏著的地方,從四面八方湧向登戈特城下,迎著城堡唯一的大門前擺開了半月形的陣列。一列列刀槍斧箭倒映著黃昏的一抹紅霞,預言著自己必將沾染鮮血的命運。

  不必懷疑,那一列列士卒正是我們的第九軍團,被稱為「軍中垃圾筒」的那支雜牌部隊。弗萊德幾乎對這支部隊進行了一次徹底解剖,原有的部隊番號一律撤消,改用第九軍團的統一編製,拉幫結伙的士兵們被徹底拆散編入新的部隊中去,各個兵種配發統一制式裝備,每個小隊中同一派系的不得超過三個人……這一系列舉措收到了預期的效果,起碼我們的隊伍在表面上使他們看起來像是「一支部隊」而不是「一群散兵」。

  面對我們的突然出現,溫斯頓軍表現出了遠高出一般水準的戰鬥素質。城頭上的士兵沒有絲毫遲疑,在下層軍官們的指揮下迅速排列起防禦陣型,弓箭手、長槍手、裝甲步兵有層次地站在城頭,彷彿隨時都可以投入戰鬥,絲毫也不畏懼幾乎兩倍與己的我們。

  「全線防禦陣型。」弗萊德絲毫不敢大意,「防止敵人突襲!」

  他的擔心並非多餘,當我們的士卒在下層軍官的大聲呵斥下停住腳步,剛剛完成防禦準備時,在城牆的那一側、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忽然發出巨大的鼓噪聲。繼而,城門大開,從裡面湧出的正是我們最不願見到的對手:重裝騎兵。

  僅僅由大約一百名騎士組成的隊列毫不畏懼地向左翼陣地衝去,正如我曾經見到過的,除了馬蹄聲,這群遮住了面孔的死神再沒有發出其他多餘的聲響。而在他們背後,溫斯頓人歇斯底裡的呼叫聲沒有一刻的停歇。在他們眼裡,或許這群戰士中的戰士就是無敵的象徵吧,只要在他們出現的地方,就伴隨著榮譽和勝利,即便他們只有哪怕不足百人。

  「長槍手上前,舉矛,雙層防禦陣型!第三層準備!」雷利在陣前大聲命令著。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在前陣最前列樹起了前後兩層長矛壁壘。後排的長矛從前排隊列的空隙中探出危險的矛頭,組成了第二道抵抗衝擊的防線。

  一般來說,長槍手只會在騎兵衝到眼前的最後一刻才會亮出槍矛,使敵人疏於防範,以造成最大的殺傷。可這一慣例在溫斯頓重裝騎兵面前完全行不通。我們曾經親眼看見過身披厚甲的騎士們是以怎樣壓倒性的優勢衝垮長矛隊列,然後在敵軍的軍陣中大肆殺戮的。他們的強大幾乎已經超越了兵種戰略的常識,唯有同樣超越了常識的戰術才有可能阻擋住他們。

  所以,儘管敵人的數量少得可以忽略不計,在他們還遠沒有接近我們時,雷利還是下達了列陣的命令。我們不知道他們想怎麼樣,我們冒不起這個險。對於我們來說,能夠採取的措施唯有層層設防,一層不夠就兩層、兩層不夠就三層,直到這群瘋狂的衝鋒機器停下來為止。

  他們能突破多少層長矛壁壘?

  很快就有答案了。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五步……

  就在最前排的騎手眼看就要接觸突出的長矛的一剎那,他忽然撥馬轉向,直沿著長矛陣的前沿向右急轉去。緊接著他身後的大隊人馬也同時轉向,後排士兵幾乎是踏著前者的馬蹄印完成了一次美妙的轉向機動。這意想不到的動作讓前陣兩側的部隊慌了手腳,一排排長矛隨著他們的經過而放倒,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的整齊,竟像是在為這隊無畏的騎手行禮致敬。

  這些沉默騎手們對身側陣型的慌亂不屑一故,烈風一般捲向右翼陣地。馬蹄踐踏著腳下的泥土,發出沉悶的響聲,彷彿是某種重物正一下下擊打在胸口,讓人呼吸不暢。面對著已經結成防禦陣型的右翼軍團,他們給人的感覺甚至不像是在衝鋒,而是在廣闊的天地間任意地馳騁。那百倍於他們的大軍在他們眼中彷彿完全不存在,或者說,是根本無法阻擋他們的腳步。

  事實證明,我們的敵人是難以琢磨的,誰也不知道他們的目的何在。當他們即將接觸到右翼的長矛陣時,又一次作了一個完美的集體編隊轉向機動,向自己的城堡奔回去。用他們的蹄印在我們的陣地前劃出一道華麗的圓弧,接受了所有前排士兵的「持槍禮」。他們幾乎已經扭曲了這場戰鬥的性質,把它變成了自己專場的馬術表演。他們已經在敵手的心目中成功地樹立自己勇猛無敵的形象,將我們原本就不十分高漲的士氣降到了最低點。

  「啊!」一聲慘叫傳來。當這群騎士們即將完全離開羅迪克的陣地時,最後一名騎手忽然回身一揮戰刀,將前排最邊上的一個長槍手的頭顱劈成兩半。鮮血飛濺開來,染上死者手中的長矛。有誰能夠想的到呢?這支長矛染上的第一滴血跡,竟是來自自己的主人。

  對面城牆上爆發出不可遏止的歡呼聲,戰場上的第一滴血跡激起了溫斯頓人的戰鬥激情。一些豪壯的武士發出震耳欲聾的戰呼,彷彿在替自己的無聲的戰友發佈著驕傲的宣言。而我們這邊則鴉雀無聲,每個人,包括我自己在內,懾於對方的力量都陷入一種深深地震撼中。

  在我身側,身為指揮官的弗萊德不由得苦惱地歎息:「他們竟能做到這種程度麼?」的確,百人突襲大陣,只殺一人,但給人的感覺卻是這群超越了人類極限無敵勇士們隨時都可以衝破我們的陣地,任意取走我們的性命。這不僅僅是一次試探性的襲擊,而是一次示威。看看我們的士兵難看的臉色吧,他們幾乎完全瓦解了我們的士氣,不,事實上他們已經做到。

  忽然,從我們的前陣中飛快地衝出一匹坐騎,向著逐漸遠去的騎兵隊伍奔去,一個悍勇的身影在坐騎上亮出了自己明亮的雙刀。他滿頭的紅髮甚至比即將西天的晚霞還要鮮艷熾烈,彷彿是一團正在燃燒的滾燙的火焰。

  「紅焰?他想幹什麼?」我驚異地叫出聲來。

  「讓他去吧。」驚訝的神色在弗萊德臉上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略帶激動的笑容,「如果是他,或許可以吧。不過……」弗萊德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傢伙還真是亂來啊。」

  沒過多久,輕裝的紅焰和他神速的「駿騾」已經接近了重裝騎兵的隊尾。遠處城牆上的敵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們不知道這個獨眼的雙刀遊俠到底想幹什麼。就算這一切正擺在他們面前、甚至這一切已經發生了,他們也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難道這個瘋狂的精靈妄圖一個人向大陸上最強大的衝鋒隊列發起衝鋒?

  事實正是如此。

  重裝騎兵們發現了紅焰。隊列中間的兩個騎手掉轉馬頭,並排站在一起衝向紅焰,試圖阻擋他的去路。我不由得為我們的精靈夥伴擔心,如果發生正面衝撞,紅焰絕不是兩個盔沉甲厚的騎兵的對手。

  面對敵人的阻擊,紅焰並沒有放慢自己的速度,恰恰相反,他的速度更快了。眼看著雙方即將交錯,對方的戰刀已經劈到他面前,而他卻還沒有採取任何防禦動作。正當我們以為紅焰要躲閃不及,焦急地驚呼時,他忽然從兩道路交錯的刀光前消失,讓帶著濃濃殺氣的必中一擊失去了目標。

  他仰面橫躺在自己的騾背上,在最後的關頭閃開了敵人的攻擊。

  這還不是全部。

  當他的坐騎從敵人的兩匹戰馬僅有的間隙中流暢地穿過時,仍然躺在騾背上的紅焰用雙刀劃過兩道閃亮的弧光,他的動作像在小艇上劃動雙槳一樣輕柔,恍惚間帶著一隻蝴蝶扇動翅膀時飄逸的感覺。

  繼而,紅光四射!

  兩匹狂奔中的戰馬哀痛地倒下,將他們勇武的主人掀翻在地。戰馬身上的鎧甲並不能夠阻擋腿部以下的傷害,而衝鋒產生的巨大衝力加大了紅焰雙刀的破壞力。兩條馬後腿隨著刀光離開了戰馬的軀體,飛落在泥土中。

  它們再也不能在戰場上馳騁了!

  紅焰沒有趁機對落馬的對手痛下殺手,他甚至看也沒看他們一眼,依舊飛馳著奔向騎兵的隊列,口中發出狂野的呼喊,將右手的刀鋒指向隊列中的最後一人。

  那正是在陣前斬殺了槍兵的那個騎手。

  那騎手沒想到紅焰來的那麼快,兩個同袍戰友的傾力阻擊居然沒有絲毫地放慢他的速度。而且,他似乎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正是被紅焰追逐的目標。當他意識過來時,一切都太遲了。

  一把明晃晃的快刀已經輕快地避開他滿身的甲冑,準確無誤地劃開了他的喉管。胸腔中的氣流將鮮血化作一團粉紅色的霧氣漂散開去,剎那間讓他的身影模糊起來。即便就這樣失去了生命,騎士的屍身還依舊隨著慣性被馱到城門口,直到戰馬停止了奔跑才墮落馬下。

  這一刀來的太快,我甚至懷疑,當死神降臨到他頭上時,他是否意識到了自己正在死亡。

  在緊閉的城門下,紅焰衝著城牆甩了甩手中的雙刀。刀上混雜在一起的人血和馬血在城牆上交叉成一個紅色的十字,這是溫斯頓重裝騎兵永遠也抹殺不去的恥辱印記。

  他雙手各挽了一個刀花,然後將他的凶器放入刀鞘,騎著他的坐騎緩慢地向我們的本陣走來。城牆上的歡呼叫喊聲早在他斬斷兩條馬腿時就已經停止,甚至連弓箭手們都已經放棄了自己的職責,忘記了向城下勇猛的遊俠射擊。我們的陣列中依舊安靜,那些散漫的士兵們直到現在恐怕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目睹了一件多麼奇特的事情發生。我不知道戰場原來也可以如此安靜。

  在這一刻,整個戰場被一個人主宰著。

  單騎突陣,血刃而還,紅焰用他驕狂的方式打消了溫斯頓人原本高漲的氣焰。

  沒有人能夠在這卓越的遊俠面前如此張狂地殺人,任何人都不行!

  那兩個落馬的騎兵委瑣地從他身邊走過,彷彿這帶著眼罩的俊美精靈是他們噩夢中最恐怖的魘獸,剝奪著他們的意志,讓他們在絕望中失去勇氣。

  而紅焰甚至沒有正眼去看他們一眼。

  一直走到我們的陣地前,紅焰忽然勒住自己的坐騎,仰天長嘯,發出野獸般的呼嘯聲。這聲音喚醒了仍在震驚中的德蘭麥亞士兵,一陣陣豪邁的叫喊聲從我們的陣地中傳出,這聲音中蘊涵著一種令人振奮的力量。

  重裝騎兵?沉默的死神?破陣鐵騎?隨便你們叫什麼,沒有關係。

  我們會贏!

  這是紅焰在陣前傳遞給全軍的不敗信念。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16:35

第六卷:狼煙 第四十八章 榮譽之槍思戀之牙

  我站在戰場後側不遠的山坡上,和虔誠的僧侶米莉婭、亡靈術士普瓦洛以及他的貼身助手埃裡奧特小姐呆在一起。我本想和弗萊德他們站在隊列的最前沿與我的朋友們並肩戰鬥的,可弗萊德把我安置在了後勤調度指揮的位置上讓我成為最遠離戰場的人。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麼,傑夫?後勤線是一支軍隊的生命線後勤線的暢通是勝利的首要保障。在這個位置上,我只能信任你。」

  這是在分派任務時弗萊德對我說的話我毫不自誇地承認,在他的軍隊裡沒有人比我更適合這個位置,許多在別人看來十分頭疼的調度工作我可以輕鬆地完成。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看著我的戰友在戰線的最前端奮勇搏殺,而自己卻在後陣遠遠觀望,彷彿置身事外。

  無論如何,這處境也是讓人羞愧的。

  昨天傍晚的作戰被紅焰的一道刀光終結了,溫斯頓人的統帥大概感到了軍隊士氣的低落,並沒有繼續無益的廝殺。弗萊德同樣沒有作出攻城的舉動,因為我們沒有這個必要:城中的糧食早在一天前就被清理一空,我們是完全完全有把握讓敵人走下高大的城牆,以劣勢的人數和我們打一場平原野戰的。

  應該說,這場會戰的發生本身就是弗萊德戰略上的一次勝利。弗萊德以五座重鎮為餌,以空前的大手筆布下了這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個陷阱。現在,魚已經上鉤,老鼠已經入彀,「關門打狗」的計策已經成功了一半。

  「可是,我們的對手不是膽怯的鼠類,而是絕境中最危險的猛獸啊。」就在前一天的晚上,弗萊德這樣表達著他的不安。

  號角吹響,戰鬥已經開始了。

  昨天的較量讓溫斯頓人收起了對我們的輕視之心。有其他兵種的拖累,他們不可能再像第一次會戰一般作出違背常識的亡命衝鋒,而是中規中矩地排開陣列,和我們正面交鋒。幾輪象徵性的弓弩射擊之後,溫斯頓本陣中衝出一隊輕騎兵,殺向我們的右翼陣地。

  輕騎兵在裝甲的防禦力、武器的攻擊力乃至衝鋒的破壞力方面都要遠遠遜於溫斯頓人最為驕傲的重裝騎兵部隊,但他們擁有其他部隊所不能比擬的絕高機動力。他們的衝鋒輕快而敏捷,速度是他們最鋒銳的武器。一旦給他們留出足夠的空間,讓他們在戰場上肆意馳騁,他們就會像寒風捲走落葉一樣捲走敵人的生命。

  和沉默無聲的重裝騎兵不同,我們面前的敵人正在用另一種方式敘述著北地民族的驃悍:他們狂野地呼喝著,讓自己的粗獷的聲音隨著晨風飄蕩在森圖裡亞廣闊的平原上。隨著他們的身軀共同在馬背上馳騁著的,是那一份難以言明的戰士的榮耀和勇氣。他們的武器穩穩地指向對手的頭顱,即便在前方迎接他們的,是一片密集的槍矛之林。

  「穩住,弓箭手準備!」羅迪克堅定的聲音從陣列前排傳出。隨著他的指示,兩列弓箭手從隊列中站出,將手中的長弓拉成滿月的形狀。那一支支狼牙般的箭矢靜默地伏在弓弦上,猶如草叢中潛伏的野獸,靜候著那撲向獵物品嚐血肉的一刻。

  「為我們的親人……」戰馬上的羅迪克拔出了自己的佩劍,將劍尖高舉向蒼藍的天空,「放!」

  瞬間,幾百根弓弦同時發出「嗡嗡」的聲響,彈奏出一支關於勇敢和死亡的殘酷樂章。一支支鋒利的箭頭穿透溫斯頓輕騎的薄甲在戰士們溫暖的血肉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長槍手上前!」敵人的衝鋒太迅速,以至於根本沒有第二次放箭的機會。弓箭手們適時地退下,一列手持長槍的士兵站到了陣列的最前沿。在悍勇騎兵的面前,他們的動作僵硬遲鈍,一張張年輕的臉上帶著慌亂的色彩。我們應當諒解他們,不是麼?那一幕幕曾經沉澱在他們心中的,對戰爭發自肺腑的恐懼並不是短期的簡單整頓訓練就能夠消去的。

  可是,這是戰爭。

  戰爭怎能原諒懦夫?

  兩軍接觸了,長槍手們為他們的怯懦和慌亂付出了代價。在血肉對血肉交換、生命與生命搏鬥的長矛互刺中,他們不僅失去了自己的呼吸,也失去了敵人的尊重。在戰馬狂烈的踐踏下,前排的長槍手幾乎是瞬間崩潰。他們象徵性地將手中的長矛迎向敵人的身體,卻沒有指向敵人的要害。在收到遠低於預期的殺傷之後他們就開始竭力掙扎,試圖躲避迎面而來的致命襲擊。如果他們還能再勇敢一點,如果他們還能在堅持一下,如果他們能將胸膛挺得更直、將手中的長矛送得更遠,那麼,或許溫斯頓人的馬蹄就將因為他們的勇敢而停頓,而他們也將付出更小的代價。可是,這一切僅僅是如果。

  他們因恐懼而畏縮,因此恐懼懲罰了他們。

  輕騎兵們並沒有糾纏在被突入的陣地上,他們的機動力就是他們的生命。隨著領頭軍官的一聲呼喝,這隊輕裝鐵騎風一般沿著陣地的前列飄動起來。他們像一柄既輕且利的水果刀,肆無忌憚地削切著右翼陣地的表皮。他們的軍官非常好地利用著自己的速度優勢,將面前正在集結或是有可能集結的隊列衝散,讓德蘭麥亞士兵應接不暇,而自己卻絕不駐足停留。他們很好地說明了這樣的事實:移動中的騎兵才是真正的騎兵。他們疏於訓練的敵手們在他們面前唯有奉上自己的頭顱,運氣好一點的,或許可以用一條殘肢換取殘喘的性命。

  在溫斯頓的本陣,騎兵部隊開始緊密地調動。毫無疑問,一旦羅迪克的部隊出現了不可逆轉的混亂,我們的敵人就將傾巢出動,從這裡突破我們的封鎖,衝出我們的包圍。這情景似乎很快就會出現了,在輕騎兵迅猛地掃蕩攻擊面前,右翼陣地醜陋笨拙地蠕動著,似乎崩潰僅僅是時間問題。

  會是那樣的嗎?

  答案是否定的。

  他們面前的對手是羅迪克,那個重視戰士的尊嚴勝於生命,將對親人的懷念埋藏在心底的男人。

  就在右翼陣地看上去似乎混亂不堪,即將分崩離析的時候,在隊列正中央突出兩列長槍兵。在這塊凌亂的陣地上,這兩列長槍兵齊整的耀眼,彷彿渾濁的浪滔中突出水面的一塊巖石,在動盪的江濤中巋然不動。

  他們迎上了面前的敵人,喊出了那句動人心魄的口號:

  「為了親人的榮耀!」

  沒錯,這支千人槍兵隊正是以從坎普納維亞保衛戰中存活下來的三百長槍兵為班底組建的。他們曾經高呼著這句口號與五倍於己的重裝步兵正面戰鬥,將他們封堵在坎普納維亞城下半日之久,連城牆也沒摸著一下。唯有真正的勇士,才有資格拿起僅屬這支部隊的特製長矛;唯有軍人中的軍人,才會和他們並肩站在一起。

  長槍兵,隊列最前排的衛士,抵禦敵軍騎兵衝擊的士卒,朝不保夕的卑下兵種,死亡率最高的垃圾部隊。

  那並不是他們存在的真正意義。

  這些戰士們正在用自己的身軀和意志闡釋這這樣的一個名詞:長槍兵。彷彿只有當長槍握在他們手中時,才配稱的上是「長槍」,是那種長柄的、頂端尖銳的、閃光嗜血的危險兵器。那是他們的驕傲,他們的依靠,是他們對親人朋友想念的寄托。

  「思戀之牙」,這是他們為自己取的名字。在這個帶著幾分脂粉氣息的綽號後面,是一層濃濃的血腥氣,和更深一層的懷念。

  現在,他們是動盪中的右翼陣列的中流砥柱。有他們在,陣列就不會垮,陣地就不會丟,敵人就不值得畏懼。

  只因為他們的槍矛並非為自己的生命出擊,而是為了在遠方那或許已經不能在相會了的——親人的榮耀。

  那是一個戰士心中最軟弱、也是最堅強的地方。

  ……

  接觸了,那片飄掠的嗜血紅風和那道鋒利的壁壘,終於接觸了。

  繼而呈現在我們面前的,不再是一方暴虐的殺戮和另一方不光彩的潰散,而是真正的戰鬥。

  已經失去了長矛的騎兵陣列依然英勇無畏地揮舞著戰刀衝向這唯一一處陣型穩定的隊伍。他們的目的就是要衝散這一側的陣列,給後續的部隊創造突圍的機會。

  他們的選擇是正確的,衝散了這裡,就等於衝散了我們的包圍。

  可他們的選擇也是錯誤的,他們撞到了真正的防線上。

  一具又一具屍體被刺穿,兩排槍矛有節奏地前後穿刺將敵人逼在他們的戰刀能夠發揮威力的距離之外。同樣,裹脅著巨大衝擊力的騎兵也昂揚著殺入這一道長槍的密林中,高聲呼喊著砍下距離自己身邊最近的對手的頭顱。

  卡爾森曾經說過:沒有一個正常人嗜愛鮮血,但當你不得不戰鬥時,你最好裝作自己嗜好鮮血。

  他說的或許就是這樣的場面。

  血箭從洞穿的人體中飛濺,噴射在長槍手的盔甲上、皮膚上。沐浴在鮮血中的戰士狂亂地叫嚷,甚至狂笑,彷彿興奮得難以遏制。

  他們的敵人也是如此。

  可我似乎聽見了他們靈魂啜泣的聲音。

  再一次,長槍手們遏止了敵人奔襲的腳步,同時被遏止的,還有友軍的潰散。在他們的堅持下,那些慌張失神的士兵們找到了自己的勇氣,也找到了自己武器。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接受軍官們的號令,漸漸穩住了自己的腳步,對著馬上的敵人合攏了自己的包圍。

  或許羅迪克沒有雷利的機變靈活,無法及時將自己的防禦補救完善,讓對手沒有任何可乘之機。可他對整個隊列的控制能力卻是我們中最優秀的。他驕傲的槍兵戰士們為他贏得了整合隊伍的時間,他的陣腳在極短的時間內穩定下來,並開始了有條不紊的反擊。原本瀕臨潰散的士兵在死亡了邊緣學會了服從,而一旦他們開始服從自己年輕的將領,就成了一支不可輕視的力量。

  「前排後撤,第二排上前,左列突擊!」羅迪克撤下了自己的王牌部隊。足夠了,他們的任務僅僅是停下敵人的腳步。當騎兵停止奔襲,人數的優勢劣勢足以把他們淹沒在人海中。而且,他需要那些散亂的士兵們得到鍛煉,戰場上的真正鍛煉。沒有面對敵人做生死搏殺,就不會成為值得信賴的軍隊。

  「中軍上前,跟隨我,出擊!」站在隊列之後發號施令不是羅迪克的風格,他是個指揮官,但在那之前,他是個優秀的軍人。站在隊列前排,第一個衝擊,最後一個離開,這才是我們熟悉的羅迪克。

  「跟隨我!」馬蹄翻騰,掩蓋不住他的吼聲。許多軍官一直不瞭解,如何才能真正鼓舞起士兵們的戰鬥意志,讓他們捨生忘死地衝向敵人。

  其實很簡單,在需要的時候,站在他們前面,告訴他們:「跟隨我。」而不是躲在他們身後,這就夠了。你會是他們的英雄,讓他們值得交付生命的人。

  羅迪克正是這樣的人!

  與恐懼相似的,勇敢也是一種可以傳染的情緒。當有人站在你的身邊,用自己的行動告訴你什麼是勇敢時,大多數人會效仿這些勇士的行動。那是一種被鼓舞的力量。

  正如戰場上流傳的諺語:勇敢者不缺少同伴。

  戰局扭轉了,原先張揚驕傲的騎手們陷入了困境。再沒有所謂的戰術、機動、陣列的差別,雙方已經陷入了以血換血、以命換命的死戰肉搏。在殺傷數量上,戰技高超的溫斯頓輕騎兵遠遠勝於羅迪克的士卒,可他們在總數上的絕對劣勢注定了自己是失敗的一方。馬上的戰士一列列倒下,讓自己最後的呼吸流離在坐騎失去控制的踐踏中。

  溫斯頓人沉不住氣了,他們的本陣中傳出短促的號角聲,對著身陷敵陣的輕騎兵們下達了後撤的命令。

  沒有絲毫的遲疑,身處不利局面中的騎手們迅速地脫離了逐漸靠攏的步兵們的糾纏,依舊輕捷穩健地向後撤去。即便是遭遇了對手堅韌的抵抗,拋下了近一半戰友的屍體,但他們隊列依舊沒有絲毫的慌亂。騎手們在馬上高昂著頭顱,自尊心和銘刻入骨的紀律讓他們即便剛剛脫離死亡殺伐的陰影,也帶著軍人的驕傲態度。

  一支輕騎兵從我們的陣列中衝出,試圖趁著對方疲憊的機會,攔截下正在後撤的溫斯頓人。對方的陣地中同樣躍出一隊騎兵,他們從陣前輕巧地橫向飄過,射來一陣冷銳的箭雨,逼退了我們這次無益的嘗試,然後保護著自己戰友的後陣回營。

  羅迪克已經重新整頓好了自己的隊列。他的陣地雖然減少了幾百人,但卻比接戰前更加堅強,因為士兵們已經挺過了一場猛烈廝殺。

  在這裡,一場廝殺或許不能將一群新手變成精銳,卻也足夠讓他們暫時習慣這種生死的較量。

  空氣中傳來甜甜鹹鹹的鮮血味道,氣味並沒有強烈到讓人噁心的地步。這或許說明戰死的士兵還不夠多吧,我想。

  是的,還不算多。已經有一千多和我一樣曾經呼吸著甜美空氣的豪勇戰士剛剛失卻了生命,成為我們所不能見的幽魂,而這一切,不過是剛剛開始。

  要死多少人才夠多呢,這場戰鬥,這場戰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21:26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10-24 21:22 編輯

第六卷:狼煙 第四十九章 戰鬥未完結

  戰鬥不會因士兵的陣亡而有絲毫停歇。就在第一輪短促而血腥的試探性交鋒結束之後不久溫斯頓人再次發起了強大的攻勢。

  這次他們選擇的是我們的左翼,那是雷利的陣地。

  敵人出動了兩個混編的步兵方陣排出了保守而嚴謹的陣列。每個方陣的左、右、前三個方向的最外側都是手持高大塔盾的重裝步兵,這些高大的士兵們用自己的身軀組成了陣列外側牢不可破的防禦陣線。一支支長槍從他們身後刺出來矛頭閃著驚人的寒光,彷彿在期待著吮吸鮮血的味道。

  在方陣的內側是由弓箭手和輕裝步兵組成的小型隊列。當方陣與敵人接觸時,輕裝步兵隨時準備著衝出陣列去迎擊敵人而弓箭手則在方陣內將傷人的箭弩射向對方。

  這樣的方陣是徒步兵種相互配合的經典之作,在條件適宜的情況下,甚至可以正面迎擊同等數量的騎兵部隊而絲毫不落下風。

  這個方陣作用大小的關鍵在於:在劇烈的戰場衝撞中,陣型是否能夠保持穩定。一旦在某個方向被打開缺口,這樣的方陣瞬間就將被衝垮。

  我絲毫也不懷疑,在這一點上,我們的敵人會做的非常好,因為他們有一個出眾的指揮官。他身著一套精美絢目又不乏實用性的騎士鎧甲,騎在一匹高大的戰馬上,不時發出調度陣型的指揮命令。儘管頭盔遮住了他的頭臉,但從他的甲冑和身材上我仍然認出了他的身份。

  那是個老熟人,烏瑟斯·德·裡貝拉公爵,溫斯頓帝國上將,曾經的南征軍中路軍總指揮,在坎普納維亞城牆下與弗萊德有過一面之緣的將領。

  弗萊德對他的評價是:「教科書般的指揮官」。

  這句評價意味著,他或許不能將自己的才智提高到戰略的高度,在戰鬥中無法抓住轉瞬即逝的戰機,用更機智更果斷的方式一擊決定勝局。但相對的,他用兵的規範和穩健也絕不會是普通的將領能夠比擬的,你休想指望他在指揮中犯下什麼致命的過失。

  唯一令我疑惑的是:這樣的方陣出現在這裡似乎並不適宜。儘管我從沒有接受過正規的軍事教育,但將近兩年的戰鬥常識讓我瞭解,這樣的攻擊陣型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速度奇慢無比。為了保持陣型的完整,士兵們必須犧牲絕大部分的推進速度。而在遭遇優勢軍力保衛、不得不突圍求存的情況下,緩慢的速度不正是他們應當首先屏棄的弱點嗎?

  戰局並沒有給我留出思考的時間,兩軍很快就到了弓箭可以發揮作用的距離。在溫斯頓人的高大防護面前,只有少數的幾支羽箭造成了他們輕微的損失。同樣,擅於守禦的雷利也對這樣的遠程攻擊早有準備,溫斯頓人的弓箭射擊受到的實效比我預估的還要小。

  這無力的遠程攻擊並沒有堅持多久。當兩軍開始短兵相接,面對面地展開搏殺時,生命開始展現出它廉價的一面。兵刃相互碰撞,發出「卡卡」的脆響,不少人的身軀就在這死亡的交響樂下癱軟下去,並永遠地失去知覺。而這還只是一場屠殺的開始。

  經過剛開始相互接觸時生澀的相互磨和,戰爭的齒輪得到了足夠的鮮血作為它繼續運轉下去的潤滑劑。兩支軍隊絲絲入扣地糾纏在一起,在他們相互間咬合最緊密的地方,不斷有哀痛的嘶吼聲傳出,吟唱著金屬利器劃過肉體帶走呼吸的巨大痛苦。

  防禦,這是雷利所擅長的。在陣地防禦方面,他的戰術與眾不同。他從沒想過要鍛造一條滴水不漏的防線,讓對手在它面前逡巡良久卻找不到突破的機會。他的方式純粹是違背傳統的,用簡單的兩個字概括,就是:

  彌補。

  雷利的防線經常有一些明顯的漏洞,讓對手作為突破口——這倒未必是他有意留下的陷阱,只是從沒接受正規戰術教育的他不太可能擺出一個無懈可擊的完美防禦陣型——儘管他從不承認。但當他的對手以為抓住了機會,撲向這些所謂的「漏洞」時,他們會發現自己踢到了鐵板。

  因為在雷利的防線之後,有一個能夠及時彌補上漏洞的機動編隊,這支編隊在雷利超越常人的敏銳觀察力和果斷地指揮之下,形成了一個會移動的戰地堅盾,總能夠及時出現在需要彌補的突破口。通常來說,不知內情的對手往往會被這意料之外的頑強抵抗打亂了陣腳,先行崩潰在這條「能夠自己修復和進化的」防線下。

  「沒有完美的防線,但一切弱點都是可以彌補的。與其斤斤計較陣列隊型的整齊,還不如以變化來應對不可知的進攻比較實際。」這就是雷利的陣地防禦理論。只要不出現壓倒性的優勢,這一理論在面對任何一支試圖強行突破防禦的敵人面前似乎都是可行的。

  可現在,雷利的防線正在經受巨大的考驗。

  在裡貝拉公爵的指揮下,兩個步兵方陣像兩座會移動的小型堡壘,緩慢而堅韌地移動到陣地前,似乎並不急於找到突破口,而是像兩把大錘一樣不停地向前錘打,將防線前排的陣列不住地向後壓去。如果說雷利一貫奉行的是一種「點對點」的防禦的話,那麼裡貝拉公爵正在施展的,是一個「面對面」的進攻。

  在這樣緩慢而有力的壓迫中,雷利的「補丁式移動防禦」根本發揮不出預期的作用。這個時候,他在戰術和經驗上的先天不足逐漸展露在對手面前:陣型散亂、士兵戰鬥素質低下、不會很好地利用手中的優勢兵力。如果不是對手受到陣型的限制,推進速度十分緩慢的話,雷利的陣地或許已經崩潰了吧。

  「穩住陣型!」雷利的聲音從亂陣中傳來,帶著少許絕望的憤怒。他依舊率領著他的機動部隊在防線後方迅速地移動,但我看得出,那只是在勉強拖延陣型潰散的時間而已。他做得已經很好,表現出了遠遠超出這個年齡的軍人通常具有的敏銳和穩健,但是,那還不夠。即便是再怎麼英勇的戰士,他也還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年罷了。面對著難以獨力扭轉的局勢,他做到這樣的程度也已經到達極限了吧。

  曾經在坎普納維亞城頭建立起「拒絕生命的防線」的雷利,在這一次與裡貝拉公爵的較量中一敗塗地。

  弗萊德是不會讓這樣不利的局面持續下去的。果然,在左翼陣地最吃緊的關鍵時刻,紅焰率領他的輕騎兵部隊從中央本陣中奔出,向裡貝拉公爵的方陣後方兜去。他的到來及時停止了左翼陣地的崩壞,兩個混編方陣同時放棄了對左翼陣地侵蝕,緩慢地向後退卻,並將主攻目標轉向了紅焰的輕騎兵。即便是在退卻,溫斯頓人的步調依舊整齊穩健,兩個方陣進退之間表現出了相互掩護的默契。裡貝拉公爵在這時候表現出的對陣列絕佳的控制力不由得讓我們這些戰地新手敬佩,即便他是我們的此戰的死敵。

  兩個步兵方陣本著但求無過的原則抵禦著紅焰的衝擊,在這個時候,紅焰的輕騎兵也確實沒有很好的方法來對付這些狡詐的敵人。為了掩護左翼陣地的重新整頓,他不得不和這些堅韌的對手不住糾纏。而這,恰恰是溫斯頓人希望看到的。

  對面的溫斯頓人忽然爆發出震天的吼聲,除了重裝騎兵和少量部隊不動,其餘的部隊輕騎兵在前,步兵陣列在後,全線向弗萊德的中央本陣衝來。他們掌握的時機剛剛好:紅焰此刻被裡貝拉公爵糾纏得分身乏術,而在左翼陣地恢復秩序之前又不能輕易離開,失去了騎兵護衛的中央本陣空前虛弱。選擇這裡做突破口,已經不僅僅是突圍那麼簡單了。或許,即便此時,敵陣中始終未曾露面的路易斯太子仍然沒有放棄對勝利的渴求。

  我頭一次對弗萊德的判斷失去信心,對手對戰局的把握和對勝利的執著是遠遠超出我的想像的。面對這樣強大的對手,弗萊德還能延續他的傳奇,引導我們獲得榮譽和勝利麼?

  我不知道,我不敢猜測。

  「部隊集合。」我向身後的侍衛下達了命令。我手頭有一千多名士卒負責後勤的運輸和安全保障,其中包括八百騎兵,這是我能調動的所有兵力了。如果在最危急的時刻,我能用他們來為弗萊德贏得哪怕瞬間的喘息時間,我也會毫不遲疑地這麼做。

  山坡下,戰鬥已經開始。從溫斯頓人一開始的策略就決定了這不會是一場持久的戰鬥。敵人的騎兵發出激昂的戰呼,在將最後一支羽箭射向我們之後,一列列縱馬越過防禦的土溝和柵欄,向尖刀一般扎入我們的陣中。在這過程中,他們中的不少人被掀到馬下,在獲得戰功和榮譽之前離開了這個瘋狂的世界。

  我不懷疑,這是溫斯頓人的拚死一擊。緊跟在騎兵之後衝上前來的一名步兵軍官向著自己的部下厲聲大喝:「扔掉你們的盾牌,只有殺掉敵人才能保住性命!」在他回頭的剎那間,一支鋒利的弩箭刺進了他的小腹。他痛苦地怒吼一聲,揮刀連續砍倒了兩個攔在他身前的德蘭麥亞士兵,又奮勇衝鋒了幾十步,終於因為劇痛和失血倒在了地上,口中噴出大量的血液。直到這個時候,他依然不屈地向前緩慢爬行著,直到他再也不能行動為止。

  我們竟是在與這樣堅韌的對手交鋒!

  這想法讓我感到軟弱。

  很快地,第一道防線就被衝垮,然後是第二道。現在,在弗萊德面前,只剩下最後兩列重裝步兵攔在前面。這道防線由卡爾森指揮著,拚死將溫斯頓人的攻勢阻擋在外圍。卡爾森重新操起了他的雙手大劍,以我們熟悉的姿態活躍在遍地殘肢的人間地獄之中。

  「死在這裡,或者成為英雄!」他口中喊著我從未聽過的口號,向我們展現著他英勇的一面,但我對他的表現卻並不陌生。他是個真正的軍人,他有著身為一個軍官的責任心。在無可挽回的情況下,他絕不會讓他的士兵白白送命。但倘若還有可能,還有勝利的機會,他就絕不會退縮。

  可一個人的英勇畢竟不能挽救全局,就在卡爾森手提巨劍、血染全身的時候,只是短暫停滯了敵人進攻步伐的重裝步兵編隊開始緩慢的退卻了。溫斯頓人現在距離弗萊德如此之近,彷彿伸手可及。

  就在我以為不得不動用手中最後一點兵力去為我的朋友贏得最後一點時間的時候,弗萊德拔出了他的「墨影」。幾聲號角響遍了戰場,也喚醒了我的記憶。

  我不應該忘記哪個沉默的同伴,羅爾。

  在溫斯頓人踏過的陣地上,浮起了幽暗的身影,那是羅爾和他的「幽靈匕首」,他的決死之師。

  我心裡一陣不知是冷是暖的感觸:羅爾又故技重施了。

  羅爾和他的「幽靈們」不知什麼時候又混進了戰場最激烈的地方,敵人腳下最危險的地方安靜地潛伏下來,等待著召喚他們的號角。當號角聲響起,溫斯頓人發現自己踏過的每一具屍體,都有可能要了他們的命。

  無論是輕騎兵與羅迪克意志的較量,還是裡貝拉公爵與雷利戰術的搏殺,或者是溫斯頓人的狂野衝擊,和此時的戰鬥相比,都顯得太文雅了。

  幾百名平日裡沉靜、訥言的士卒正在殘酷地虐殺著自己的同類。沒錯,我說的是虐殺。即便是對敵人,我也不忍心觀看這樣的場景:他們彷彿真的是復活的不死殭屍,絲毫不把面前的溫斯頓士兵當作一個有智慧的生物,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有感情的生命。在戰鬥允許他們喘息的情況下,他們可以將已經死去的敵人的眼珠穿在匕首上,可以瘋狂地斬下對方的關節,羅爾甚至可以用短劍攪住對方的腸子拖出來,然後放在口邊咬斷,然後含著滿口的血肉面向他的敵手。

  這就是羅爾和他的「幽靈匕首」要得到的效果:不僅僅是殺死敵人,更要讓敵人感到恐懼。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甚至會幹出讓自己也覺得恐懼的事情來。那些將內心的暴虐壓抑在心底的老實人一旦找到了宣洩的渠道,就會成為真正的危險。

  戰局因為這群脫離了常規的戰士而改變。

  在溫斯頓人開始慌亂的時候,局面開始了變化:首先,達克拉和他的重裝步兵編隊適時地發起了衝鋒,他和他的勇士們永遠都是在最後關頭掃蕩敵人的主力。他們的重型武器雖然不適合長時間地作戰,但在關鍵的時候總會給對手最致命的打擊。

  緊接著,雷利完成了陣地的整頓。這一次,他不再考慮陣列隊型的整齊,而是指揮著三分之一的部屬衝入裡貝拉公爵的方陣之間,將焦急的紅焰替換出來。現在他和公爵的形勢發生了互換:他不再是堵截對手的防禦方,而是牽制對手的攻擊方。他的靈活機變讓他很容易地完成了這個任務。

  最後,當紅焰的騎兵編隊開始回援的時候,溫斯頓人的敗退就都已經注定了。即便是在快速地後撤中,他們的表現仍然是令人稱道的。我還沒有聽說過哪支軍隊在戰敗後撤的過程中,仍然能夠在傷亡上和對手保持近乎一比一的比例,但是善戰的溫斯頓人在我們這些散漫的士兵面前做到了。若不是我們從一開始就保持著絕對的數量優勢,戰敗的一定會是我們。

  我沒有下達解散隊伍的命令,誰也不知道下一刻將會發生什麼。溫斯頓人還沒有失敗,至少,他們的重裝騎兵還沒有出動過。

  戰鬥還沒有結束,可鮮血已經流遍大地。濃烈的血氣帶著熱辣的感覺刺激著範圍的神經,彷彿大地在歎息,彷彿空氣在燃燒。

  「聽到了麼?」我身邊的普瓦洛忽然開口說道,他並沒有注視著正發生著殘酷殺戮的戰場,而是將目光望向戰場上上空,那片碧藍的晴空。

  「聽見什麼?」米莉婭問。她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那一具具呻吟著倒下的軀體上,一貫冷傲的神色間,也難得地帶著幾分不忍。埃裡奧特側力在普瓦洛的身邊,扭轉頭去不願觀看這戰場上的慘狀況。

  「亡靈的聲音。」普瓦洛望向空中,悲傷的神色在他的瞳孔中流淌,眼中一片朦朧。

  「那是他們留戀生命的哀吟……」

  有風。

  吹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22:48

第六卷:狼煙 第五十章 挽救不可失去之人

  「你怎麼了,傑夫。你看上去很糟糕。」

  「我有點擔心……」

  「擔心為什麼?」

  「溫斯頓人的重裝騎兵。我在想,怎麼才能抵擋住他們的衝鋒。我怕今後……」

  「我知道綠傑夫。我也在想。」

  「你有什麼好辦法了嗎?」

  「談不上好辦法,只是大概可以這樣做罷了。如果正面阻止他們的衝鋒不太可能歌歋歍殠,漺滼漜滌那就要……」

  ……

  這是在第一次森圖裡亞平原會戰之後,我和弗萊德的對話。在那場戰鬥中溫斯頓人以少敵多,近乎神跡地將德蘭麥亞軍擊潰。在那之後,溫斯頓重裝騎兵的威力深深地刻在了我們的腦海中,甚至屢屢將我從夢中驚醒。在夢中,這些沉默的騎士們巨大的馬蹄踐踏在我的頭上,四週一片寂靜,我甚至聽不到馬蹄聲,也聽不到我因恐懼而發出的叫喊。

  所以,當一陣急促而雄壯的鼓點從溫斯頓人的陣中傳來時,我覺得手心握滿了汗水。

  就要開始了,那是他們集結的前奏,是傳說中無敵的破陣鐵騎展開最後衝鋒的預兆。

  我忽然覺得溫斯頓人前面的所有舉動都是為他們的這次衝鋒所作的鋪墊,現在,我們所有的陣地都是一片混亂:雷利的左陣仍然和裡貝拉公爵的步兵方陣混戰在一起,達克拉從右陣中抽出了大量的人員去支援弗萊德的本陣,而中間的本陣雖然看起來人數眾多,卻是各個部隊混雜在一起,毫無秩序可言。這個時候,兩千重裝騎兵無論衝向哪裡,都會給我們造成無可比擬的傷害。憑借他們強大的衝擊力,不要說突圍,就連徹底沖潰我們的陣列、再次取得一場以少對多的偉大勝利也並非不可能。

  鼓聲仍在繼續,路易斯太子,那個溫斯頓人的年輕領袖出現在了陣列中。騎士們開始向他的周圍靠攏,前排的士兵已經從馬鞍上抽出了沉重的長矛。我知道,一旦鼓聲停歇,他們就會像開閘的洪流一樣席捲過來,摧垮面前的一切阻礙。

  誰也不能阻止他們。

  除非……

  在鼓聲開始之前,弗萊德率領陣列中僅存的騎兵編隊躍出了陣地。他沒有去追趕那些後撤的溫斯頓人,而是遠遠地向著趕來的紅焰打了個手勢,直接衝向溫斯頓人的陣地。紅焰緊隨其後,也率隊衝了過去。

  「如果正面阻止他們的衝鋒不太可能,那就要在那之前阻止他們!」

  這就是弗萊德的戰術。

  溫斯頓人沒有想到弗萊德會採取這樣的舉措,短暫地慌了手腳。當他們能夠作出反應時,兩軍已經距離的很近,我們無聲而兇猛的敵手已經無暇展開全力的衝擊。

  「殺!」弗萊德一馬當先衝入敵陣。在他黑色的戰刀之下,一個又一個驕傲的勇士不甘心地成為了只能被緬懷的名字。

  敵人的陣腳開始鬆動,似乎已經承受不住這猛烈的衝擊,其中一部分開始向後退縮。排列在兩翼的騎手鬆散地湧向兩側,幾乎已經做出了潰散的姿態。

  正在戰場中間與我們糾纏不清的溫斯頓步兵團隊彷彿受到了極大驚嚇,那些即便在後撤時依然保持著強大戰鬥力、給我們追擊的部隊造成重大損失的溫斯頓人此時已經拋棄了他們的隊型,像一窩沒頭的蒼蠅一樣向自己的本陣奔回去。甚至連善戰的裡貝拉公爵也無法繼續保持步兵方陣的陣列,在慌亂中被雷利抓住機會衝散之後,開始急促地向後退卻。

  此時在我看來,溫斯頓人已經徘徊在徹底崩潰的邊緣,勝利的果實就在距離我們很近的枝椏上,等待我們再加一把力,稍稍掂起腳尖,輕鬆地將它握在手中。巨大的榮耀從來沒有離這群慵懶疲憊的士兵如此接近。

  然而,我們錯了。

  我們高估了我們騎兵的衝擊力和溫斯頓重裝騎兵的防禦力,我們低估了路易斯太子對戰局的把握能力,儘管我們從一開始就小心翼翼,避免給敵人留下任何機會,但我們仍然低估了我們的對手。

  溫斯頓重裝騎兵陣列的後撤並完全是因為受到了衝擊的緣故,他們的後撤是有秩序的。他們在付出了一定的代價,將我們的衝鋒攻潮完全吸收下來之後,成功地將弗萊德他們的衝擊節奏放緩了。

  當中心部分開始後撤時,兩翼的騎兵悄然地擴散開來,從兩側向前延伸出去,不期然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V」型陣列,將弗萊德和紅焰的衝鋒隊伍包圍在了中間。

  然後,他們的步兵陣列瘋狂地向後退卻,直擠到騎兵陣列之前。裡貝拉公決再次展現出了他對士兵陣列非凡的控制力,將原本混亂不堪的潰軍迅速整理成整齊厚實的橫排陣型,將弗萊德他們困在了一個包圍圈中。

  的確,我們的士兵數量幾乎是敵人的兩倍之多,但那不包括騎兵的數量。在這場會戰中我們調動的一萬兩千士兵中,僅有三千輕騎,這個數字和我們的對手差不多。

  此刻身陷敵陣的輕騎兵,只有區區兩千餘人。

  要命的是,在他們中,有我們的統帥弗萊德。

  溫斯頓人的步兵陣列擺出了拚命的架勢,一次次擋住德蘭麥亞軍隊的進攻。他們在等,等待保衛圈中的敵人被消滅的消息。

  包圍圈中,我們的輕騎兵已經完全停止了衝鋒的步伐。他們驚訝地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身陷重圍。

  兩側的重裝騎兵以緩慢的速度擠壓過來。在他們的敵手面前,他們就如同是兩堵高大堅實的牆壁,無可撼動。

  撤回的溫斯頓步兵陣列將長矛指向了包圍圈內的敵人,失去了衝鋒的勢頭,輕騎兵根本無法穿過這條由足有兩人長的長矛編織成的防線。

  許多人倒在了弗萊德的身邊,剩餘的都在拚死抵抗。他們望向自己年輕而卓著的統帥,希望能夠在他的帶領下脫出重圍。他曾經一次又一次地帶領他們創造奇跡,無論面對什麼樣的對手,都不曾表露出絕望的神色,難道不是麼?

  他們得到的只有一個字:「衝!」

  沖,向後方沖,盡快從敵人的步兵陣列中開拓一條通道,與我們正在展開強攻的戰友會合。唯有如此,才能保住性命,唯有如此!

  可是,那談何容易。敵我雙方每個人都知道,這已經是決定勝負的一刻。對於那些勇敢強悍的溫斯頓戰士而言,消滅敵人的指揮官,贏得這場光榮的勝利,這也是生存下來的唯一機會。

  「勇氣!光榮!勝利!」在那些手持利刃的溫斯頓戰士中,爆發出劇烈的呼聲,這只因為一個面旗幟的出現。在那面象徵著一個新興的戰爭神話的蔚藍色旗幟下,一個金髮的年輕統帥出現在了陣地後方。即便是在慘烈的戰鬥中,他的嘴角依舊掛著溫柔的微笑,彷彿在散發著太陽般的光輝。他的出現極大地鼓舞了溫斯頓人的士氣。他就是我們的敵人,溫斯頓帝國軍的傑出統帥,軍中之魂,皇室第一繼承人,路易斯太子殿下。

  從那山搖雷動的的歡呼聲中,我感覺到,對於溫斯頓人而言,他或許是一個對我們來說像弗萊德一般的無可替代的存在吧。

  弗萊德危急,戰局危急,全軍危急。

  每個曾經在弗萊德身邊戰鬥過的人都感受到了這種危急。在我們並肩作戰的過程中,尚且沒有一次這樣的先例:我們英勇機智的戰友被圍困在敵人的包圍中,只能憑借自己的勇氣和武力去作戰。他從未像現在這樣需要我們的幫助。現在,能夠幫助他的,只有我們自己了。

  達克拉瘋狂了,他狂舞著手中的戰錘徒步衝向敵人。他和他的士兵們毫不吝惜自己的體力,用沉重的武器一不知疲憊地往復衝殺。他的身體澆透了敵人粘稠的血跡,已經不知多少人在他沉重的打擊下喪生。

  「弗萊德,堅持住!」陣地中傳出他粗魯豪壯的呼喊,那是這個年輕的石匠誠摯的祝願。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我們會穿透這條防線,讓你脫離危險。你是我們的統帥,你是我們勝利的保障,更重要的是,你是我們的朋友。

  「突擊陣型,全軍向前,為親人,為朋友!」

  羅迪克再次亮出了他鋒利的牙齒,他的「思戀之牙」,現在不再是隱藏實力、鍛煉隊伍的時候了。他在這道戰地狂潮中竭力讓自己最精銳的部屬保持著陣列的完整,同時也在控制著自己的情感。整齊的部隊最有力,他要將自己最有力的一面拿出來,用他鋒利的牙齒去撕咬溫斯頓人的陣列、拯救我們的領袖。

  「弗萊德,記住你答應過我的話,你可是我的長官,你要是死了,就太讓我丟臉啦!紅焰,要是還想見到凱爾茜就要加把油啊!」

  卡爾森不住口地高呼,每一句呼叫之後,都有一個身軀應聲倒下。他的戲噱般的話語中透露著從未有過的緊張:他找到了弗萊德,那個能夠繼承他所有夢想和宗旨的年輕人,他成了他的部下,成了他最忠誠的夥伴之一。這是卡爾森尋找年輕時的正義和理想的寄托,他或許已經無法承受再次失去這一切的打擊了。

  雷利正以從未有過的姿態投入戰鬥,他又一次出現在戰局最緊張的地方,但這一次他並不是作為彌補缺陷的防禦者,而是無情地攻擊弱點的襲擊者。他的部隊依舊是一塊盾牌,一塊堅韌無比的盾牌,但這塊盾牌正在猛烈地撞擊著溫斯頓人的陣型,試圖衝出一個通道來。不必很大,一個小小的通道就足夠了,足夠挽救我們困境中的朋友,那比融合了我們鮮血的親兄弟還要親的手足。

  羅爾出現之處,仍然是戰場血腥氣息最濃烈的地方。那支被稱為「幽靈匕首」的凶殘隊伍放下了他們的匕首,拿起長劍用他們不甚擅長的方式與敵人正面交鋒。儘管是這樣,他們仍然大量地釋放著敵人的鮮血,像食屍鬼一般冷酷地作戰。每個面對羅爾的溫斯頓人都無法相信這世上有這樣的戰士,他沉默、嗜血、瘋狂、暴虐。他們不知道,在羅爾無聲的陰冷背後,是一種怎樣的熱情和驕傲。這一切不是因為他自己,而是他的朋友。

  我的戰友們已經足夠努力,可是這還不夠。許多次他們幾乎已經撕開了溫斯頓人的陣地,甚至可以看見包圍圈中德蘭麥亞輕騎兵的背影。可是溫斯頓人總能夠在最後關頭將裂口重新堵住。他們在這空前巨大的壓力下已經拋灑了太多的鮮血,可仍然能堅持。我不能想像讓他們如此堅持的原因會是什麼?難道是他們的統帥,那個同樣年輕而出色的人?

  戰局在膠著著,

  「緊急集合!衝鋒隊列!」我焦急地對著我的部屬下達著命令。我不能在我的朋友身陷重圍、命在旦夕的時候站在一邊旁觀,我並非完全的無能為力。作為全軍的後勤單位,最後一支騎兵正掌握在我的手中,雖然那僅有微不足道的八百人。

  我翻身上馬,按耐不住心中萬分的焦躁,在這一刻,我不是一名軍官,甚至不能算是一個戰士。我是一個人,一個普通的人,要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從危難中拯救自己的友人。那是我的責任、我的義務,是必須去做、而且必須做到的事情,否則我或許願意陪伴我的摯友一同長眠在這飄蕩著靈魂的戰場上。

  「等等,帶上我。」普瓦洛找到了一匹無人的坐騎,在他身旁的馬背上,是他的助手,手持長矛帶著墨鏡的黑暗精靈。

  「還有我。」米莉婭也縱馬立在我的身前。

  「混蛋,你們去幹什麼!這是戰爭,是軍人的事情,你們去有什麼作用!」我的聲音近乎憤怒,「我保證,米莉婭小姐,我保證把弗萊德安全地帶回來。普瓦洛,你……」

  「你去完成你的使命,我去幫助我的朋友。傑夫,讓我去。我能照顧好我自己。」普瓦洛懇切地回答。而米莉婭則再也沒說話,她的神態足以讓我明白,即便只有她單身一個人,也一定會衝向我們的敵人,去救弗萊德出來。

  「媽的,好吧,呆在隊列中央,不許亂竄,我沒辦法保護所有人。」雖然很讓人頭疼,但我的心中一陣溫暖。

  「祝我們好運!」我高呼一聲,率先衝下山坡。

  「祝我們好運!」身後的戰士口中發出呼嘯,跟隨在我身後。

  前方,是密不透風的溫斯頓陣列。那裡有這個世界上或許是最強大的敵人、最鋒利的武器、最危險的未來。

  而我要做的,就是以我微不足道的力量,從那裡去拯救我珍貴的友誼。

  或許,我需要的,僅僅是一點好運氣。

  所以,祝我們,好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23:29

第六卷:狼煙 第五十一章 友誼的救援

  在整個法爾維大陸之所以各國軍旅中都沒有魔法師的編制,除了宗教信仰的問題外還包含著實用性的因素。

  一個魔法師或許可以發出一個威力足可比擬大型投石機的火球,但如果是在戰場上在正常情況下,當他吟頌咒語時或許就已經被敵人的弓箭手射成了刺蝟。

  最遠的攻擊性魔法的射程也不可能超過弓箭而根本無法負擔沉重甲冑的虛弱的魔法師在訓練有素的弓箭手面前和一個塗滿了圓圈環數的移動靶沒有很大區別。或許有區別:他們的目標是如此的明顯,以至於比移動標靶還沒有挑戰性。

  而訓練一個魔法師所耗費的金錢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弓箭手能夠比擬的。

  因此,儘管魔法師是小規模冒險活動中必不可缺的強大助力,但他們並不被國家強力機器所歡迎。他們不是有信仰的僧侶,那些接受了神力祝福的信徒總能從各個神祇那裡獲得救治傷員的技能,他們是戰場上不可或缺的戰地醫生,能夠為軍隊提供顯而易見的幫助。而且那些受到某個強力神祇護佑的僧侶本身就是戰力出眾的戰士。這或許也是神殿的權利能夠在各國通行無阻的原因之一。

  這也正是我反對普瓦洛和米莉婭隨軍衝鋒的原因:他們只能讓我分心,而不能提供幫助。

  在發起衝鋒之前,我留心了戰場上的局勢:弗萊德和紅焰正全力攻擊保衛圈內側相對薄弱的一個點,在那個點的外面,達克拉的重裝部隊正在奮力搏殺,試圖打通條道路。

  這正是我要選擇的突破口。

  戰馬奔騰,長矛在手,我覺得自己彷彿是團火焰,不,我就是一團火焰,正在熾熱地燃燒。在我面前是幾千強壯善戰的軍人,他們有著足以撼動整個大陸的驕傲戰績,他們中某些人的名字已經記入了史冊,注定名垂不朽,成為當代乃至千秋萬代之後為人傳誦的英雄。而我,只是一個酒館老闆的兒子,矢志成為一個酒館老闆的沒有野心和才能的普通人。

  這不是我要考慮的問題,我只知道我必須做的,是衝開這個缺口,挽救我的朋友。

  弗萊德,等著我,我來了。

  溫斯頓人的陣列出現在前方不遠處。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普瓦洛的馬突然加速,衝到我的旁邊。

  「危險,回到後面去!」我怒斥道。這個時候任何讓我分心的東西都有可能造成無可彌補的後果。

  「傑夫,記住了……」他並沒有理會我的呵斥,而是給了我一個驕傲的笑容。他銀色的頭髮隨風擺動,彷彿那些我無法親眼看見的魔法的精靈。

  「這是一個魔法術士戰鬥的英姿!」

  他雙眼直視前方,似乎正在將所有的精神集中在面前某個不可見的靈魂身上,然後,一連串不可思意的詞語符號從他口中發出。儘管隨著馬匹顛簸,但他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帶著一種懇切的求告意味。

  一道熟悉的白色光芒從他手中發出,然後附著在我的身後的士兵們身上。我感覺全身的裝備和兵器忽然變得輕快,戰馬的速度也忽然提高了不少。

  加速術,我記得,這曾經是普瓦洛唯一學會的魔法,那個保命的絕招。現在,在他手中,這個魔法大大提高了我們的速度,成為我們手中隱藏得最深的最有力的武器。

  八百人,他的魔力支撐著整整八百人的隊列。儘管我對魔法一無所知,但我知道這絕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

  普瓦洛的臉上已經略顯蒼白,但他仍然執著地與我並行,沖在隊列的最前端。我們以敵人所不能預料的速度向前飛掠,白色的光芒在我們身上閃爍。距離越來越近了,我甚至能看見他們訝異敬畏的表情。沒有什麼駿馬能夠像我們這樣的奔馳,這樣的衝鋒已經超越了所見過的任何一支軍隊。

  在即將接近敵人的時刻,普瓦洛又再次發出了他的另一個法術。我沒有看見任何光芒或風聲的異兆,但我知道我面前的敵人動搖了,他們忽然間連長矛也抓不住,全身顫抖,無力地掙扎。

  或許是某種詛咒之類的法術吧,我想起了他在制止市民虐待埃裡奧特時候的情形。

  普瓦洛知機地退到陣列後方,他已經做了他所能做的最好的事。剩下的問題,必須由刀劍和長矛來解決了。

  我們抓住了普瓦洛創造的機會,深深扎進了敵陣之中。我輕快地將長矛送入一個溫斯頓人的胸膛,繼而抽出了我的劍。超越人類的速度和敏銳讓我能夠在混亂的戰群中找到縫隙,一次次將我的對手送去他不想去的地方。

  「保持隊列,保護他們三個人,全力衝鋒!」我一遍遍地重複著我的命令。

  米莉婭一直處於士兵們緊密的保護中,她多日來總是出現在弗萊德身邊,並盡可能照料受傷生病的士兵,她已經在他們心中樹立起了幾乎勝過弗萊德的女神般的形象。我相信哪怕僅僅憑她美麗的面容,也足可以讓不少士兵為她的安全而付出生命。

  而普瓦洛則沒有受到這麼好的照顧,亡靈術士的牌子並不是那麼受歡迎,即便他給我們提供了如此巨大的幫助。不過他基本上是安全的,瘋狂的溫斯頓人不太可能走近他的身邊,因為……

  天吶,我一定是看錯了,這不可能!

  在不經心的回頭一瞥見,我看見頭帶墨鏡溫柔和善嫵媚幽雅的埃裡奧特小姐,正手持一把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大號鏈錘,殘酷地對待她身邊的溫斯頓人。

  「對不起!」她紅著臉說,但手中絲毫也沒有停頓,一個重裝步兵的腦袋開了花。

  「原諒我!」在她彬彬有禮的對答中,又一個高大的勇士長眠在她的猛烈敲擊之下。

  「我也不想這樣……」

  「不要逼我……」

  「實在抱歉……」

  ……

  她的戰績讓我慚愧。事實讓我相信,每一個黑暗精靈都是天生的戰士。

  「啊……」普瓦洛的慘呼聲傳來。一把彎刀繞過了士兵層層的防禦,在他的右手上留下了殷紅的創口。

  埃裡奧特小姐的神情忽然變了,一團黑色的火焰從她身上騰起,將她整個人包圍起來。我知道,這是每個黑暗精靈都會的小技巧,這團火焰的用途僅僅是威嚇敵人,沒有絲毫實際的作用。但戰鬥中的敵人不太可能發現這團火苗不會灼傷人體這一事實,那個被嚇呆了的倒霉的溫斯頓士兵在第一時間就被敲成了碎骨。

  這團魔法火焰的出現只說明一個問題:我們的黑暗精靈小姐生氣了。

  「不許傷害普瓦洛!」在那對遮擋眼睛的墨鏡之後,她的面目變得猙獰。

  「埃裡,你回來。」普瓦洛制止了黑暗精靈的瘋狂。他皺著眉頭,似乎不願意看見他漂亮的異族助手的雙手過多地染上血腥。「埃裡」,這個親暱的稱呼多多少少說明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米莉婭策馬靠近普瓦洛:「需要幫助嗎?」她大聲問。

  普瓦洛沒有堅持他所謂的「信仰仇恨」,亮出了他受傷的手臂。一個小小法術之後,他的傷口癒合了。

  他沒有像平時那樣巧舌地表達的謝意,這已經沒有必要了。在這個生死的戰場上,沒有所謂宗教信仰的分歧,沒有所謂魔法學派的對立。在生或死的選擇面前,我們都是戰友,那些互相依托生命的人。

  「弗萊德!」一道黑色的光輝炸裂在眼前,那是我所熟悉的刀光。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大聲喊道。

  我勇敢的朋友滿身血污,超越負荷極限的戰鬥讓他氣喘不止,可他仍是這戰場上的勇士中最出眾的一個。紅焰同樣滿身浴血,但溫斯頓人的心中對這個前一天傍晚在兩軍陣前統治戰場的勇猛精靈依舊保持著敬畏。在他們身邊,不足三百的德蘭麥亞騎兵陣型散亂,僅僅依靠著求生的本能在無意識地苦苦支撐。

  終於讓我趕上了,他們還活著!狂喜的情緒感染著我,讓我的動作精準而有力。如果說我這一生中有什麼值得驕傲的時刻的話,無疑就是這時候:我率領著不足千人的輕騎,在瞬息間突破甚至穿透了曾經橫掃大陸的堅兵組成的銅牆鐵壁,在我的朋友最危難的時候,為他完成了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任務。

  「弗萊德,紅焰,在這裡!」我高呼。儘管溫斯頓人的防禦已經被突破,但依靠他們豐富的經驗和堅韌的意志,這條通道不可能堅持很長時間,事實上,這道細小的傷口已經開始癒合,越來越緊地將我們擠在陣地中。我們必須盡快離開。

  弗萊德看見了我,激動的表情在他的面頰上流動。他戰刀一舉,大喊一聲:

  「我們得救了,跟我衝出去!」

  然後,和紅焰一起率領著僅存的戰士衝向這個缺口。

  「啊!」在混亂中,紅焰發出慘烈的叫喊聲。一柄陰險的長矛猛地從左側閃出,尖銳的矛刺剛巧劃過他裸露在外面的左眼。一道血流從他閃著精光的碧綠色眼球中濺出,沿著他俊俏的面龐滑落。受到重創的精靈痛苦地低下頭去,用近乎絕望的呼號宣洩著自己的痛楚。

  「他瞎了!」偷襲得手的敵人大叫。他們以為紅焰右眼裝飾性的眼罩是為了遮掩他的殘疾。所以當紅焰掀起眼罩憤怒地逼視卑鄙的偷襲者,並砍下他致命的還擊時,他的對手驚異地呆在了當場。

  「衝出去!」疼痛和憤怒讓精靈奮勇向前。

  什麼時候的士兵最勇猛?

  眼看著被伏擊的敵人茫然失措,突然給他們最致命的打擊的時候?

  狹路相逢,與勢均力敵的敵手一較短長的時候?

  帶著必勝的勇氣和信念,向對手正面發起衝鋒的時候?

  這些都不對。

  是在身陷絕境,以為必死無疑,卻發現繼續生存下去的希望的時候。

  那些明明連劍都捏不住的戰士們重新煥發出了戰鬥的意志,對生命的渴望讓他們無情地對待著面前的敵人。每向前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無論是他們還是他們的敵人。他們如同一隻堅舟頑強地漂流在洶湧的海面上,冒著隨時覆沒的危險向前方尋找生機。他們前進得那麼艱難,甚至在某一刻我都感覺他們彷彿永遠也到不了我的身邊了。

  直到弗萊德染滿了鮮血的手虛弱地搭在我的肩膀,我才肯定,這不是一場在最後一刻令人絕望的夢境。

  「後陣變前陣,保護將軍,全軍,後撤!」我一刻也沒有猶豫。

  可是已經晚了。

  在我們身後,溫斯頓人幾乎已經重新編織成了一道防線,將我們圍在了裡面。我們這八百人多人就像是一隻滾燙的山芋,雖然一開始燙壞了溫斯頓人的舌頭,但他們還是把我們吞噬了。

  「殺出去!」我大叫著,我不能相信在這次營救的最後關頭功虧一簣。真奇怪,我從來都是很怕死的,但在這時候我居然沒有想到這一點。

  我想的是,無論如何要把弗萊德救出去。

  可這太困難了,普瓦洛施加在我們身上的神奇法術的作用早已消失,輕騎兵失去了速度,幾乎只剩下被人宰割的前途。兩旁的重裝騎士們仍然在步步逼近,加速了我們崩潰的勢頭。我們陷入了弗萊德剛才正面對的局面。

  「你不該來的,傑夫……你不該來的……」弗萊德伏在馬鞍上,小聲地說。兩滴淚水從沿著他漂亮的面頰滴落,沖洗著他面孔上的血跡。

  「混蛋!我是來救我勇敢的朋友,不想看見一個哭泣的懦夫!米莉婭小姐,給我照顧好這個白癡!」第一次的,我如此粗暴地對待我的摯友,「我要出去,帶著所有人出去,沒有人想陪著你一起死!」

  我並不像自己宣稱的那麼有信心,但我知道,疲憊的弗萊德和紅焰已經無法再對士兵們提供任何幫助,如果連我也開始絕望,那麼就連最後一絲希望也沒有了。

  如果沒有意外,那最後的一絲希望已經沒有了。

  我的士兵並不是精銳部隊,恰恰相反,他們幾乎是我們的騎兵中最弱的一群。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沒有成為正面戰場上的主力,而成了護送押運的後勤安全保障。

  在強大的敵人面前,他們已經開始瓦解。

  難道一切真的就這麼完了?在死亡面前,我平庸的希望和弗萊德偉大的構想會同時破滅在這場慘無人道的殺戮中?

  事實告訴我,我總是幸運的。

  正當面前的包圍圈開始收縮,將我們逼上絕路的時候,他們的後面傳來一陣騷動和不安的慘叫聲,在那之後,我聽見了達克拉激昂的高呼。

  「他***,你救出他來。好樣的!快走。」

  我並不是唯一一個能為別人拚命的人。

  我們衝出了溫斯頓人的死亡壁壘。

  策馬奔馳,天青雲碧。

  「弗萊德……」我忍住喜悅的淚水。

  「我們還活著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24:36

第六卷:狼煙 第五十二章 永不消失的背影

  這世上總有些事情是你不願再回想起來的,可往往你永遠也無法忘卻的恰恰正是它們。某一天,某一刻,或許是南來的風撩撥你的髮絲,或許是北飛的燕叫響你的鼓膜,或許是星星暗了月亮圓了,或許是正午的日光從你杯中的茶水中反射出來蕩漾了你的目光,或許是這一切讓你心裡一驚,一陣濃得無法言語的哀愁從你的胸腔深處透上你的喉頭,讓你離棄沉靜的睡夢,拋開溫存耳語的愛人,將美酒灑入泥土,只能用淚水來填補你空虛的靈魂。

  如果有可能,我願意付出我所有的財富和美德,作為忘卻這些記憶的代價。可這不可能,它們終將與我的生命相伴,同時,它們也將回憶的勇氣賜予我悲傷的心靈。

  大陸公歷1457年的春夏季節,有那麼多的事情值得回憶:溫斯頓帝國侵略軍在晨曦河南岸站穩了腳跟;路易斯太子創造了重裝騎兵戰術史的神話;弗萊德第一次作為戰場的主要角色之一出現在人們評論中,並在第二次森圖裡亞會戰中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成為唯一一個能在機動百變、鬼神莫測的溫斯頓年輕領袖面前絲毫不落下風的軍中統帥,成為德蘭麥亞軍中最傑出的將軍。

  可如果能夠選擇,我寧願忘記這一段輝煌的歲月,因為在那輝煌的一季,許多人都失去了對他們來說無比珍貴的親人……

  ……

  我們成功救出了弗萊德和左眼重傷的紅焰,可戰鬥還沒有結束。

  在我們飛速退卻的時候,弗萊德已經對局勢重新作出了正確而迅速的判斷。他下令:全軍後撤,組織防禦。

  我知道,從一開始就讓我們陷如困境的溫斯頓重裝騎兵就要發動了。弗萊德豁出性命阻止了他們一次,但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力量再阻止他們第二次了。

  雷利開始後撤,組織他新的防線。羅迪克和達克拉在前沿盡可能地拖住敵人。

  已經太遲了。

  溫斯頓人的鐵騎已經開始移動,他們的衝鋒無可阻止。儘管他們在剛才慘烈的戰鬥中已經遭受了不小的損失,可仍然具備這戰場上任何一支軍隊都無法比擬的強大戰鬥力。

  面對他們的衝鋒,我感覺即便阻擋在面前的是一座山,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將它衝垮。

  我們的阻擋幾乎沒有絲毫用處,已經失去了完整陣列的長槍手或許可以對付處於人數劣勢的溫斯頓步兵,但絕沒有可能攔下這些恐怖的騎士,尤其是當敵人中那個同樣偉大應用的將領路易斯王子沖在隊列最前端的時候。

  他們有一個讓人景仰的稱號——「破陣鐵騎。」

  事實上,以他們現在的數量,已經不可能全殲我們於城下,再次創造亡命衝鋒的輝煌戰績了。所以,他們從一開始就把目標就指向了弗萊德的將旗、指向了剛剛脫離包圍圈的我們。我們的對手當然知道,解決了我們的領袖,剩餘的部隊就是不堪一擊的一盤散沙。

  他們的動作太成功了,我們被他緊緊追趕,甚至無法回頭。剛剛經歷的激戰讓我們輕騎兵的速度優勢無法體現,消耗過度的普瓦洛也已經不可能為我們提供任何幫助。我們正被這些從戰鬥開始就一直在保存體力的追殺者漸漸逼近。

  事實上,溫斯頓人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只要有一支隊伍拖住他們,給雷利他們留下足夠的時間重新整理隊伍,讓我們能夠聚攏在一起,我們不可逆轉的數量優勢就會再次體現出來,勝利終究是我們的。只是在這個當口,我們無法反擊。無論是脫力的弗萊德還是重傷的紅焰都不可能在策馬回奔攔截身後的追兵了,而我則根本沒有指揮騎兵正面衝殺的能力,甚至沒有再繼續戰鬥的勇氣。

  我們繞過一條弧線,向左前方已經脫離戰團的雷利的陣地奔去。雷利正在迅速地重組自己的防線。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很快就能穩住陣腳,為我們最後的勝利奠基。可我們離他太遙遠了。按照現在的速度,我們肯定在到達那裡之前就已經被追上。在我們後面,落後的士兵已經被那道無聲的鐵流無情地吞沒。

  我甚至能夠感到溫斯頓的戰馬呼出的氣息噴吐在我後背上的溫暖。

  來不及了嗎?

  「嗨,寶貝,上爸爸這來!」一支部隊忽然從右側出現在我們面前,擺出了戰鬥的姿態。當先那個說著粗魯的話語大聲挑釁的中年男子,除了卡爾森還會有誰?在他周圍的士兵,無不露出慷慨堅毅的神色,以豪勇的姿態面對步步逼近的衝鋒鐵騎。和那些意志薄弱的新軍不同,他們都是在坎普納維亞城頭上經歷過生於死的考驗的一群,是我們軍中的中堅,這支部隊堅強的脊樑。他們原本是向敵人中軍攻擊的,在我們開始以圓弧陣列後退時,他們沿著最短的直線插到了我們前面。

  在這個時候,以鬆散的步兵陣列去對抗疾馳的重裝騎兵,和送死沒有任何區別。

  當他們站在這裡時,就已經有了必死的覺悟。

  「隊長,不可以!」弗萊德瘋了一樣回頭大聲呼叫。如果不是被士兵們強行架住,他或許已經撥轉馬頭返回去了。

  敵人正在逼進。

  「傑夫,小伙子,照顧好我們的長官!」卡爾森的聲音傳來。我指示隊伍繼續向前,自己停住馬。他臉上掛著一貫的壞笑,滿臉的絡腮鬍子,蓬鬆的頭髮,儀容不整到了猥褻的地步。可他的眼睛裡帶著一種決絕的神色,手中的大劍閃耀著無數的鮮血。

  「長官……」我忍不住上前,想站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去抵抗那些危險的敵人。

  「我記得曾經告訴過你們,要保護自己的士兵,那是一個軍官的職責啊。」他大聲說,完全無視步步逼近的鐵騎。

  「現在,讓我給你們上最後一課,讓你們知道,一個真正的軍人應該如何面對死亡吧。」

  「長官,請讓我和您一起戰鬥!」我胸口一陣激盪,不知是什麼因素讓我變得勇敢,讓我有勇氣,讓我提出這個違背我意願的申請。我希望能夠活下去,但這一刻,我更希望死在沙場上。

  「這不是你的職責,年輕人。」他微笑地搖頭,指著騎兵們遠去的背影對我說,「弗萊德是個了不起的小伙子,可他需要你們的幫助。告訴他……」他的笑容足可以掩蓋一切的光輝,「我很高興遇見他這樣的人。」

  「可是……」

  「別婆婆媽媽的廢話了,還記得我教給你的第一個命令嗎?」

  「記得……長官!」

  「那麼,執行命令,士兵傑夫裡茨·基德,向後轉,不許回頭,不許遲疑,不許停留……」他大聲命令著,「跑!跑!!跑!!!」

  「是……」撥馬,回頭,奔馳。他最後留給我的,是一個迎著太陽的背影。太陽的光輝閃過他的軀體,彷彿是一層明亮的皮膚,刺激著我的眼睛,讓我流淚。但是,我無意擦去臉上的淚水。

  「我的……長官。」

  轟鳴的馬蹄聲伴隨著塵土飛揚,混雜在那其中的,是一個令人尊敬的聲音。

  「德蘭麥亞王國一品男爵……」

  轟鳴的馬蹄聲伴隨著塵土飛揚。

  「卡爾斯蒂安·封·道森……」

  轟鳴的馬蹄聲伴隨著塵土飛揚!

  「以家族姓氏為誓……」

  轟鳴的馬蹄聲伴隨著塵土飛揚!!

  「為同伴,為榮譽……」

  轟鳴的馬蹄聲伴隨著塵土飛揚!!!

  「死戰不退……」

  轟鳴的馬蹄聲,伴隨著塵土,飛揚……

  「隊長!」我伏在馬鞍上,試圖用淚水稀釋我心頭的悲傷。我的耳邊失去了廝殺的聲響,只能聽到風聲刮過往昔的歲月,輕輕擦拭著我記憶中那些柔軟的地方。

  ……

  「……你們這群豬玀,連件衣服都不會穿,就想著上戰場殺人了……」那曾經是讓我們羞惱痛恨的聲音。

  「……全體向入口跑,不許轉臉,不許低頭,只許向前看,可以……」那是救了我們性命的聲音。

  「……軍官的責任,不只是帶領他的士兵去贏得勝利,還要在可能的時候保護他們的生命……」那是讓我們成為真正的軍人的教誨的聲音。

  他被那些惡意的、渺小的、愚蠢和自大的人們嘲笑地稱之為「背影」。他們以為他畏懼,他逃避,他怯懦。

  他從來沒有逃避,而是在用另外一種方式去盡自己的責任。

  他給這世界留下的,是一個奮戰的英勇的背影。

  為了我們,他在生命的最後關頭重新收拾起身為一個貴族的尊嚴,用生命去盡到了一個軍人的職責。

  卡爾斯蒂安·封·道森。

  這個姓名對我毫無意義。

  那個正在用自己的血肉去阻攔那些金屬怪獸的人,名叫卡爾森,步兵小隊長,是他讓我從一個膽小幼稚的少年成長為一個男子漢。他難道不是是個嗜睡、懶惰、膽小、喜歡虐待士兵的無良中年人嗎?我寧願他是如此,寧願他不是一個如此英勇和具有高貴的奉獻精神的人啊,我只希望這個年長如我父親一般的男人活著,活在我們身邊,用他粗魯的話語斥責我們,調侃我們,而不是像這樣,如一個英雄般,永遠地活在我們的心裡。

  「隊長!」前方,我的戰友們發出驚呼。在這樣的時刻,大家不約而同地選擇那個我們初次見面時對他的稱呼,隊長,那個最小的軍職,那個卑微的稱呼,那卻是我們永遠的長官。我不知道我敬愛的長官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敢回頭,我不忍心回頭。我怕我忍不住這樣強烈的感覺,違背他的命令,衝到他的身邊,和他一起面對死亡。

  「不!你答應過我,你答應過我,你回來,我命令你,你給我回來…………」弗萊德已經安全地回到了陣中,他疲憊的幾乎已經無力獨自站立,可他依舊掙扎著衝到陣地前沿,絕望地呼叫著。他幾近虛脫的身體透支著他的健康,甚至將拉住他的兩個高大的士兵也拖出了陣列。

  羅爾的匕首重重敲在弗萊德的頭上,讓他失去了意識,暫時地安靜下來。但這個沉默的、經常被人們忽視的戰士也正在無聲的哭泣。

  皮埃爾,我那個夢想成為一名偉大的傳奇英雄的哥哥,曾經教過我一首歌,一首懷念同伴的歌。我幾乎從來沒有完整地記住這首憂傷的歌曲。

  但現在,那久遠而陌生的曲調,彷彿正迴盪在這片哀愁的大地上:

  把你的名字拋灑在土中

  讓它在故鄉的大地上

  綻放你殷紅的榮譽

  把你的榮譽拋灑在雨中

  讓晶瑩的淚滴

  傳遞你溫暖的呼吸

  把你的呼吸拋灑在風中

  讓燃燒的火焰

  舞動我別離的思念

  把我的思念帶走

  我敬愛的朋友

  你的生命

  將延續在我的劍中

  ……

  我終究還是沒有看到卡爾森是如何倒下的。

  在我心中,他的背影從不曾倒下!

  永別了,我的戰友,我的長官。

  永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25:15

第六卷:狼煙 第五十三章 兩種信仰

  曾經參加過第二次森圖裡亞會戰的軍人們誰也不知道最終的結果。一般來說,兩方參戰的士兵們都會驕傲的挺起胸脯自豪地宣稱自己一方英勇地贏得了勝利。但級別稍高一些的雙方軍官卻又都無法理直氣壯地證明自己的榮譽。

  在這一次會戰中,五千溫斯頓人血染沙場近千人被俘虜。這一仗徹底摧毀了溫斯頓人在晨曦河南岸的軍事力量,迫使他們放棄了已經到手的大片領土氳滱漓漎,槎榴榞構只能堅守在南岸唯一的佔領城市——達沃城中,拒不出戰。但德蘭麥亞第九軍團以一萬五千之眾伏擊數量僅相當於自己一半的溫斯頓軍在損失了將近五分之三的士兵之後仍不能全殲對手於城下,並且在佔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在最後關頭仍然無法阻攔不足五百狂奔的溫斯頓重裝騎兵,喪失了狙殺溫斯頓傳奇統帥路易斯太子的絕佳機會。

  這一戰,森圖裡亞平原血流成河,屍橫遍野,作為主戰場的登戈特城下腥氣沖天,成為腐食動物出沒的天堂。可能是過度的殺戮遭受了神靈的詛咒,在多年之後,這塊掩埋了太多屍體的土地居然寸草不生。萬餘人的消失將一個屢屢出現在各種書籍中的普通名詞浸泡得血跡斑斑。

  那個詞叫:戰爭。

  這是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戰爭,兩顆幾乎同樣偉大的將星碰撞在一起,散發出血一般的強烈光芒。沒有人願意看到這個結局,如果說還有什麼贏得了勝利的話,那不是溫斯頓,也不是德蘭麥亞,而是戰爭。

  是戰爭贏得了這場戰爭,是殺戮贏得了這場殺戮。

  ……

  「殺了這些狗娘養的溫斯頓畜生!」

  「對,殺了他們。」

  「還想要水?給你杯馬尿喝喝就不錯了,接著吧,你們只配喝這種東西!」

  「對,讓他們喝個夠,哈哈哈……」

  在軍營中巡視時,我聽到了俘虜營傳來了這樣的叫囂。我皺緊了眉走過去,試圖制止這些正宣洩著仇恨的士兵。我知道,他們的親人朋友一個個慘死於溫斯頓人手中,他們會這樣表達他們的感情是再見正常不過的。可是,這是戰爭,是必須死人的一場無意義的遊戲。在戰鬥中殺戮符合規則,但當戰鬥結束後我不希望看到這樣的景象出現。我並沒有所謂高貴的「騎士風度」,我只是覺得這些同樣是被強拉入戰爭中人和我們一樣的勇敢,也和我們一樣的可憐。他們無法反抗他們的命運,正如我們一樣。我厭惡那些將這些無辜的人當作仇恨的目標的事情,那些士兵們恨錯了對象,他們應該恨的,只是戰爭本身而已。

  「住手!」溫柔而堅定的聲音,那並非出自我的口中。在我進入俘虜營的時候,米莉婭已經出現在施暴的士兵們身後,出聲制止了他們。

  「米莉婭小姐……」剛才快意宣洩的士兵們現在紛紛噤住了聲音。這個軍中最好也最漂亮的醫生挽救了他們中許多人的尊敬,她的善良和純潔已經征服了這支軍隊中絕大部分的士兵。

  「他們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米莉婭快步上前,不顧他身上的血跡和污穢,攙扶起那個受到虐待的士兵。

  那個溫斯頓俘虜年紀不大,倘若擦乾淨他的臉,我們很有可能得到一張白淨俊俏討人喜歡的年輕孩子的面孔,可現在他已經被傷痛和飢渴折磨得不成樣子了。

  「給這個年輕人一碗水。」米莉婭吩咐道。

  沒有人遵從。對美麗僧侶的愛戴不足以抵消士兵們對敵人的血仇。如果讓他們暫時住手不去毆打這些俘虜還是勉強可以接受的話,那麼讓他們去幫助這些人則根本不可能。

  給我一碗水!」米莉婭大聲說著,帶著氣憤惱怒的情緒。一碗水遞到她的手中,那是我。

  「謝……」她轉過頭,看見我,有點吃驚,但沒有停止手中的動作。

  她把水一小口一小口地灌入那年輕士兵的口中,待他喝完之後又用奇妙的法術阻止了他傷勢的惡化。連日來不停的救治工作讓她精力匱乏,在站立時一陣眩暈。我及時地攙扶住了她。

  「您為什麼幫助溫斯頓人,小姐!」有士兵不解地問,「他是我們的敵人。」

  「我沒有看見什麼溫斯頓人,我只看見一個需要幫助的人。他有兩隻眼睛,一隻鼻子,兩隻手,像你一樣,先生。他在流血,我幫他止血,就那麼簡單。」

  「可他們是我們的敵……」

  「敵人?先生,可現在並沒有打仗啊?善良的主神達瑞摩斯告訴我們:如有能力,幫那些要幫的。如無能力,則拯救自己。現在我們有這個能力,只需要稍微善待他們,你們會得到祝福的。」

  士兵們陷入沉默中,他們並沒有理解這麼博愛的宗教信仰。事實上,我也不能夠完全接受這樣的信仰,但他在某種程度上和我的願望相同。

  「他們和你們一樣,都是軍人,是戰士!」看到自己的宣講沒有什麼反應,米莉婭換了一種方式大聲說道,「他們有他們的榮譽和使命,為他們的家人而戰鬥。他們可以死在戰場上,但不能丟失身為一個戰士的尊嚴。」

  「如果你們願意,可以在公平的條件下和他們比試,但是,我不希望你們這樣侮辱一個戰士的尊嚴,因為這樣也是在侮辱你們自己!」

  那些虐待俘虜的士兵們低下了頭去,而聚集在周圍的那些失去了自由的溫斯頓人則抬起了頭來。在戰爭中被俘的士兵有什麼地位?他們或許可以在異國的土地上苟延殘喘,從此過著悲慘的生活。可現在,米莉婭,這個敵國的年輕女人,她肯定了他們的尊嚴,給了他們抬起頭來的理由。她那麼美麗,猶如女神般聖潔而高貴。那受到救治的年輕士兵虔誠地跪在了她的腳下,親吻著她踏過的泥土,感激的淚水奪眶而出。

  在殘酷的戰爭中,在這片凝結著污穢和絕望的大地上,米莉婭為她的信仰贏得了榮譽。不久之後,她在這時體諒落魄的俘虜的心情所表現的神聖姿態,以「尊嚴的神容」之名流傳在這戰火喧囂的亂世之中。

  「我補充一點,較量是可以的,但絕不許鬧出人命。」我緊接著說。我知道,打著各種旗號的肉體懲罰絕不會因為米莉婭的宣講而終結,但我可以把它控制在我能夠接受的程度上。

  「我從沒聽過這麼精彩的布道,米莉婭小姐。不過,這真的是至高神達瑞摩斯的教意麼?」在陪伴這令人尊敬的小姐走出營地時,我這樣問。

  「神說,信你所信的善,你可做的比我好。說起來我還應該謝謝你們呢。」米莉婭臉上露出疲憊的笑容,「是你們讓我瞭解了戰士的心情,戰士的尊嚴比一般人更可珍惜。雖然我的神沒有這樣說過,但那正是我自己信仰的善啊。」

  「那麼,紅焰的傷勢如何了,小姐。」我詢問著精靈的狀況。

  「他的左眼眼球壁完全破裂,傷口觸及脈絡膜層。對不起,除非是達瑞摩斯神親自治療,給他重新創造一個眼睛,否則沒有任何方法能夠挽救了,我無能為力。」她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表達著她的歉意。

  「啊不,這……沒什麼……」想到似乎說別人的眼睛瞎了「沒什麼」是一件不怎麼有禮貌的事,我又支吾著補充說:「您已經盡全力了,我應該代他謝謝您的幫助。」

  「這是我應該做的。」她又扭轉頭去,向營地外走去。

  「那個……弗萊德,他……」我遲疑地發問。那美麗而冷靜的少女聽到弗萊德的名字,肩膀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她沒有回頭,只是用憂愁的語氣輕聲地說著:

  「他……他大概沒事吧……他會好起來的,達瑞摩斯會保佑他的,一定會!」她失去了一貫的沉靜姿態。我從來沒有聽到她對一個人的病情如此的不確定,完全喪失了意志,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她所信仰的神祇上。

  我沒有再提出讓她為難的問題,只是攙扶著他,走向傷兵纍纍的戰地醫院。在那裡,有一點基礎護理常識的普瓦洛和善良的埃裡奧特小姐正幫助人員缺乏的戰地醫生們救治傷兵。

  「醫生,醫生!快來啊,醫生,我哥哥怎麼了!」一個腿上包裹著厚厚繃帶的年輕士兵倉皇地哭叫著,他身旁那個長相和他有幾分相似的年長一些的傷者大口噴吐著鮮紅的液體,喘息急促,面色蒼白的可怕。

  米莉婭跑過去,握住那士兵的手腕,又翻開他的眼珠看看,繼而無力地放開手,向我們,也向那受傷的弟弟搖了搖頭。

  「交給我吧。」普瓦洛溫柔地拍了拍米莉婭的肩膀,跪在那將死者的身邊。

  「我要死了嗎,先生?」將死的士兵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問到。

  「是的。」普瓦洛肅穆地點了點頭。

  「我不相信,救救我,我不想死呢。」他的面容帶著驚懼,一隻手緊握著親人的手,另一隻手漫無目的地凌空虛抓。他的弟弟忍受不住這樣的悲痛,低聲哭泣起來。

  「你要去的地方很溫暖,死亡女神苔芙麗米蘭斯是個很寬厚善良的神祇……」普瓦洛微笑著安撫傷者,他的手中帶著淡淡的黑色霧氣,我注意到,隨著他的撫摩,傷者的表情漸漸平復下來。

  「她還很漂亮哦,一雙眼睛簡直可以迷死人。要是你的運氣好,說不定可以偷看到她洗澡的樣子。」

  「是這樣麼?那……那還不算太糟。您是個亡靈法師吧?」受傷的士兵的臉色更加蒼白,可他的情緒漸趨安定,表情也緩和下來。

  普瓦洛點頭認同了。他並不想在這個場合解釋法師與術士的不同。

  「您可不像……傳說中那麼……那麼邪惡呢,我死後的一切……就拜託您……」那士兵的面色越發地蒼白,在說到這個字的時候,倒在了普瓦洛的懷中。雖然生命已經離開了這具軀殼,可他臉上的微笑卻像一個熟睡的孩子一樣安恬。

  普瓦洛抱住屍體,然後凝望著頭頂的空氣,似乎是在專心地聽著什麼,然後小聲說:「以恆遠的安眠護衛你的靈魂,願你在至善的女神裙下,得到今世未得到的幸福。」繼而,他口中發出那常人無法理解的咒語,向前伸出那帶著無法磨滅的印記的左手。在他面前彷彿有一道黑色的光芒亮起,然後熄滅。他的表情因善良而讓人景仰,連死者的弟弟也止住了啜泣,驚訝地看著他完成這莊嚴的術法。

  他是個亡靈術士,那永恆安眠之界的引路人。在他的左手上有一隻神奇的魔法痕跡,那是黑暗女神苔芙麗米蘭斯在人間的眼睛,它讓普瓦洛看見那些迷失在塵世中的被遺忘者,並幫助迷途的亡靈重新看到那祥和平靜的歸處,永遠消除他們的痛苦。

  那正是他,「亡者的道標」,普瓦洛·喬納斯,一個受死神眷顧的善良的亡靈術士注定用一生來背負的神聖使命吧。

  「他要我對你說……」普瓦洛對死者的弟弟說,「維克多那孩子今後就要拜託你這個叔叔來照顧了,請你勇敢地戰鬥,堅強地活下去,替他親吻他的孩子。」

  普瓦洛撫摩著年輕士兵的頭:「他可不想那麼快就再次見到你呢。」

  那士兵眼中蓄滿了淚光,在比自己年長不了多少的亡靈術士面前深深地低下頭去。屋子裡所有人都用異常尊敬的目光望向普瓦洛,有的人甚至掙扎著湧到他身邊乞求死亡女神的憐憫。從沒有一個亡靈法師像普瓦洛這樣受人愛戴,那些將死之人對他的崇拜甚至超過了對生命的渴求。他就站在那裡,銀色的頭髮飄蕩在墨黑的長袍外,猶如夜色中皎潔的月光。皮膚黝黑而美貌的黑暗精埃裡奧特小姐侍立在他身邊,手中捧著一個銀色的托盤,安靜而和藹。他們是賜福死者的天使,讓人尊敬的人。

  「謝謝你,普瓦洛先生。」米莉婭頭一次主動向這個信仰上的死敵表示敬意。

  「謝我?為什麼?」普瓦洛有些疑惑。

  「達瑞摩斯的神力只在現世有作用,他的慈愛無法達到黑暗的彼端,給死者送去溫暖。我不止一次看著生命帶著恐懼在我眼前流逝,卻無法幫助那些可憐的人們。現在……」米莉婭用一個信徒最崇高的禮節向一個亡靈術士行禮,用以表達自己的感激著敬重,「您和您的信仰幫助了他們,做了我一直想做而做不到的,我由衷地感激您。」

  這突如起來的禮遇讓普瓦洛有些尷尬,他前言不搭後語地說:「這沒什麼,我是說,這和信仰沒什麼關係。我想,我大概是從死亡的女神那裡得到了什麼關照,我尊敬她,愛戴她,但我不信仰她。我想,這世界上的人太多了,神是不可能每個人都悉心照料的,所以有的人失去了很多。我所做的,只是給予他們應得的安寧而已。」

  「其實我覺得,那些神明們固然值得尊敬,但卻未必需要我們全身心地信仰他,把他當作這世界的唯一。我覺得他們就像是我們的朋友,雖然離我們不太遠,但總會疏漏什麼。這當然包括您的至高神。您的信仰讓您背負了太多的負擔,所以有許多您本能做到的事卻做不到。而我僅僅是想幫助那個被稱為死亡女神的朋友而已,這樣的想法讓我舒心,也讓我更有力量。」

  忽然,他語氣一轉,有些調侃地回答說:「或許,有那麼一天,我收到苔芙麗米蘭斯的召喚,去她的餐桌上吃晚餐的時候,我會對她說:你今天的牛排烤得不錯,而不是跪在她身前親吻她的腳背吧。如果說我這個人也有什麼信仰的話,大概就是這樣了。」

  這瀆神的言論並沒有激起虔誠僧侶的激烈反對,米莉婭想普瓦洛伸出了她的右手:「您的信仰聽起來也很有趣,但大概我們今生是無法證明了。」

  「我也不想說服您,漂亮的小姐。」普瓦洛也伸出了手去,「我們總要為自己堅持些什麼的。」

  當異端和信徒的手緊握在一起時,空氣中瀰散著一種溫馨馥郁的氣息,讓人心情平和。那種氣息叫什麼?

  或許叫和解。

  或許叫善良。

  或許,那叫做,希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25:38

第六卷:狼煙 第五十四章 提前離去的生命

  我曾經多次回想起第二次森圖裡亞會戰的景象。我曾經假設,倘若當溫斯頓重裝騎兵開始集合準備衝鋒時,弗萊德沒有以更迅捷的衝鋒壓制住敵人,而是採取謹慎的防禦戰術,一切的結果是否會不同?卡爾森——那個我們的師長——是否就不必為救護我們而獻出生命?

  我的結論是,弗萊德作出的是當時最好的選擇。當整個戰場已經毫無秩序可言地陷入了完全的混亂時,如果讓溫斯頓人先一步發動衝鋒,我們可能要面對的就不止是局部的被動,而是像第一次會戰時那樣的全線崩潰了吧。

  弗萊德的決斷拯救了更多的人。

  可弗萊德不這樣想。

  因為卡爾森死了。

  卡爾森的死對他的影響太大了,他為此陷入了深深的自責。那令人悲傷的事件極大地混淆了他的思想,讓他確信這一切都是由他錯誤的指揮造成的。

  他一個人躺在床上,兩眼瞪著天花板,不吃,不喝,不睡。如果不是偶爾用一兩個單詞回應別人的勸告的話,就和一具屍體沒有什麼區別。

  整整三天,他沒有離開房間半步。

  「你怎麼能這樣!」當我又一次知道他拒絕進食之後,不顧夥伴們的阻攔,一腳踹開房門向他吼道。

  「你到底想怎麼樣?你想讓我們都跪在這裡,抱住你的膝蓋,用最後一點尊嚴和耐心來哀求你嗎?好,如果這樣能讓你吃一點東西,我做得到。」我跪在他的床頭,看著他的臉。他的臉毫無血色,慘白得到像一片鬆散的雲,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清風吹散。

  「讓我一個人,傑夫,求你。」他依舊望向天花板,雙目無神,輕聲地說。

  「讓你一個人?除了這一句話你還會說點別的嗎?你想一個人負擔所有責任?你想一個人解決所有問題?你把我們當成了什麼?一群不會思考只會對你惟命是從的僕人嗎?」我忍不住揪起了他的衣領,對著他的臉大聲咆哮,「我們也是人,我們也有感情,隊長死了,傷心的不只是你一個人!」

  說到這裡,我已經再也忍耐不住,兩行清淚湧出眼眶。

  「他死了,傑夫,隊長死了,是我害了他,都是我……」他的雙眼依舊沒有絲毫的神采,可在他幾乎枯竭的眼角邊,兩顆淚滴掛在他長長的睫毛上。

  「如果我沒有輕率地出擊,如果我沒有被包圍,如果我能夠更早一點決定,他就不會死。那是我的錯……」

  「蠢材!」我忍不住一拳把他打下地板。

  「如果隊長知道他用命換回來的居然是你這樣一個蠢材,他一定會後悔死的。」]

  「你說的對,我是個蠢材。我救不了他的命,我連自己的部下都保護不了,我沒有兌現當初對他的承諾。原本應該死在那裡的就是我,而不是他。」一道血跡從他受到重擊的鼻腔裡流出來,可他彷彿沒有痛覺一樣,根本就沒有理會。他的聲音就像是冬季結了冰的湖面,平靜的令人絕望。

  「你這個不開殼的死腦筋!誰也不能保護所有人,包括你,弗萊德,包括你!」我忍不住抬起手,想再在他頹廢的臉上狠狠地來一下。這時候,從門口湧進來的夥伴們拉住了我的手臂,把我從他身邊拉開。

  「別攔著我,我要打醒這個不知輕重的混蛋。那麼多人在為你著急,你居然想著這種沒有用的東西!卡爾森隊長白白為了你這個傢伙送命,你就用這樣的態度來回報他嗎……」

  「先生,請您住手。」一個平靜的女聲,那是米莉婭的聲音。

  我喘著粗氣悻悻地放下了揮舞的手臂。

  米莉婭莊重地走到弗萊德身邊,然後……

  她做了一件大出我們意料的事情: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抽過弗萊德的面孔,這絕不是做做樣子而已,弗萊德蒼白的左臉頓時紅腫起來,五道鮮紅的指印出現在他的面頰上。這一巴掌不僅讓我目瞪口呆,徹底消除了對弗萊德的惱怒,甚至連那個似乎已經失去生趣了的弗萊德也被打懵了,半晌回不過神來。

  「請把他抬到床上去。」米莉婭似乎對自己的舉動也有些吃驚,遲疑了片刻才說話。

  我們把弗萊德抬到床上,然後告辭走出了他的房間。

  「小姐,請您告訴他,隊長最後的遺言是,能在今生遇到弗萊德,是他最高興的事。」在踏出房門是,我對米莉婭——事實上是對弗萊德——說了這句話。當我說完這話的時候,明顯地看見床上弗萊德的身軀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我拉上了房門,獨自走到院落中。我並不惱恨弗萊德現在的頹廢和絕望,我年輕的朋友承擔了太多太沉重的責任,他勇敢地肩負起了所有的問題,試圖保護我們每一個人。我不知道還會有什麼人可以比他做得更好。可是,在這樣巨大的壓力一刻不停的重壓下,他年輕的肩膀顯得太稚嫩了。這是戰爭,總會有什麼人會這樣死去,包括我們的親人。

  我想起了卡爾森,那個用他的生命來教導我們成一名軍人的男人。他挽救了弗萊德,挽救了那個最出色的領袖,挽救了他最得意的下屬和最敬重的長官,挽救了像他的兒子一樣的眾多的士兵們。毫無疑問,他的犧牲是有價值的。

  可我呢?

  我甚至連幫助我的朋友重新鼓起勇氣都做不到啊。

  這真讓人無地自容。

  我忽然發現了自己在房間中如此粗暴地對待弗萊德的原因了,我並不是痛恨他的懦弱、惱怒他的頹廢,而是因為我在惱恨我自己,惱恨我的無力,不能讓卡爾森的犧牲在弗萊德身上發揮作用。

  不僅僅是如此,紅焰、達克拉、雷利……我的夥伴門總是隨時能夠出現在弗萊德的身邊,在他身旁和他並肩戰鬥,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給他有力的臂助。

  可我呢?一個普通的、平庸的、胸無大志的酒保,一個總是需要朋友來保護的不稱職的軍人,一個在我的長官威武不屈地戰鬥時只能流淚離開的懦夫。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竟是一個如此無能的人啊。

  可是,有一點我還能夠做到,而且我深信沒有人可以比我做的更好。

  那就是在我的朋友身旁,默默地支持他、服從他,讓我那卑微而渺小的幻想成為他偉大願望的一部分。

  這就是我,酒館老闆之子,傑夫裡茨·基德畢生的信念和誓言,我為我能夠坦然面對這個誓言,毫不羞愧、堅定不移而自豪。

  ……

  時間過去了很久,弗萊德的房間裡再也沒有傳出聲響。我試探著敲了敲門,見沒有什麼反應,就輕輕地推開門。

  弗萊德,我的朋友,正趴倒在米莉婭小姐的膝蓋上,沉沉地睡去了。在睡夢中,他仍然不時地發出啜泣聲。他的睡相純潔得可愛,就像是個貪戀母親懷抱的孩子。

  米莉婭的的左手摟住他的頭,右手輕輕拍打著他的肩膀,如同一個慈愛的母親在哄她的孩子睡覺。她衣裙上肩頭的部分已經被淚水打濕,顯然,弗萊德已經敞開胸懷,痛快地大哭了一場。

  這對於將悲傷壓抑了太久的他來說,是一件好事。

  米莉婭見我走進房間,輕輕地向我點了點頭。她的表情和動作表達了很多的東西,足夠讓我能夠瞭解,弗萊德的心結已經解開,當一覺醒來之後,我們會重新得到一個勇敢、智慧,能夠帶領我們贏得勝利的統帥和領袖。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我知道,如果弗萊德能夠在某個人面前像一個孩子一樣,將內心最軟弱的東西拿出來給他看,在他面前大笑,在他面前痛哭,那麼這個人無疑已經走進了弗萊德的心裡。

  我該恭喜你嗎,我的朋友?

  我識趣地退出了房間,並找來兩個侍從,告訴他們任何人不得打擾將軍的休息。門外,芬芳的野花在茂盛的草叢中一簇簇盛開,就如同眾多明亮的星辰跳躍在這個讓人感受到希望的季節,這正是它們的生命最旺盛最有活力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在這之前有多少曾經盛開的花朵枯萎、凋零在這片土地上,但這又有什麼關係?這一季是屬於它們的。若它們能在應該綻放的時候盡情綻放,在需要芬芳的時候四處芬芳,那當他們枯萎、凋零的時候,還用的著不相干的我們去替它們哭泣麼?

  ……

  和所有美麗而壯烈的傳說故事一樣,英雄的葬禮總是發生在雨天。

  卡爾森的葬禮,有雨。

  就在一天以前,我們頭上的天空還是一片晴朗,可是當葬禮的隊伍抬著棺材走向墓地時,我們與一陣悄無聲息的細雨不期而遇。

  雨水打濕了我的衣衫,那冰涼的觸覺就像我心中的哀痛,溫柔而悠長,彷彿永遠不能停歇。

  很遺憾,我們沒有在混亂的戰陣中找到卡爾森的屍體,但幸運的是我們找到了他的雙手劍。那劍鋒已經開始被血跡銹蝕,不再像當它在它的主人手中時那麼明亮犀利。失去了揮舞它的戰士,那也不過是一柄砍出了缺口的重劍而已。

  這柄劍代替了他的主人,安靜地躺在一口特製的棺材裡。弗萊德、我、達克拉、雷利、羅迪克和羅爾六個人分別抓住這棺材上的把手,向那塊墓地走去。

  我們來送我們的長官最後一程。

  在卡爾森的墓地前,樹著一座長劍模樣的墓碑,這是達克拉花了整整七天時間親手完成的最精美的作品,但他如果能夠選擇,他情願永遠沒有做過這麼精美的墓碑,因為在這之下長眠的,是他不願失去的尊敬的人。

  在卡爾森的墳墓之後,是大片的在戰鬥中犧牲的士兵的墳墓。他們有的還可以查出身份,有的人的名姓就再也不為人知。無論他們在戰場上表現得是否勇敢,現在,他們都有理由在這裡接受未亡者的悼念。我們的後輩要悼念的,並非是某人的音容笑貌,而是這場殘酷的戰爭本身。

  五千名士兵排列在目的前,和自己的戰友道別。和那些躺在墳墓中無法再站起的人們相比,他們是幸運的。他們的隊列整齊肅靜,安靜得甚至聽不到一絲呼吸聲。這說明他們已經不再是由一群雜牌軍組合成的烏合之眾,他們經歷過沙場鮮血和戰鬥的磨礪,是一群真正的士兵,勇敢的軍人。

  「今天,我們在這裡送別我們的戰友。」當一切結束,弗萊德站在隊伍之前,用他充滿情感的聲音向在場的每一個人表達著自己的感情。他的身體還很虛弱,面孔在雨中更顯蒼白,但雙目卻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神采。米莉婭試圖將一把雨傘撐開在他頭頂,但被他執意拒絕了。

  「在他們中,有一個人我想單獨提起,那就是卡爾斯蒂安·封·道森爵士。他曾經是我們的長官,你們中的大多數也曾見過他。對於我來說,他是我的老師,教會我成為了一個真正的軍人。」隨著他的話語,我們這些曾經和卡爾森一起戰鬥過的人忍不住又落下了眼淚。失去了一隻眼睛的紅焰在普瓦洛和埃裡奧特的攙扶下來到這裡,向救了他性命的、令人尊敬的勇士致敬。

  「在很久以前,我的長官曾經對我講過一句話:每一個戰士的生命都是寶貴的,保護他們,這是身為一個軍官的職責。他正是這樣做的,所以……所以,我們還活著,站在這裡……」弗萊德紅著眼圈,聲音因顫抖而失去控制,很長時間才將心情平復下來,繼續說道:

  「可就在不久前,他又告訴我一句更重要的話,用他的生命。他說:如果一個軍人一定要犧牲,那就要得到他的價值。」

  「在這裡長眠的每一個人……」弗萊德的手指向墓地之中,「他們都獲得了比他們的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榮耀、勝利、驕傲……對於死去的戰士而言,這些遠比他們失去的生命更有價值。他們得到了一個懦夫永遠也無法得到的尊嚴!」

  「讓我們……」

  細雨,滴上枝椏,枝椏痛苦地迴響……

  「永遠……」

  一片葉,經不住雨水的催逼,驚悸地飄零……

  「懷念他們……」

  我看得見,那朵落葉上的顏色,是碧綠的一片……

  「解散。」

  那是一片,提前離去的生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26:09

第七卷:遠揚 第五十五章 與普瓦洛共度良宵

  這世界真是奇妙啊。

  就在幾年以前,我還在這樣的酒館裡,以一個酒保的身份去招待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冒險者。在我的想像中,他們的世界驚險刺激,從不缺少危險和樂趣。儘管我不怎麼認同這樣的生活方式,但我依然認為他們是些不尋常的了不起的人。

  短短幾年,時間走過一個輪迴,打扮成冒險者的我以客人的身份坐在酒館中,承受著年輕酒保尊敬和羨慕的眼光。這個年輕的孩子大概也把我當成那種了不起的人了,我想。回想起當初的心情,我有些哭笑不得——誰知道那時候我是否也把一些像我一樣平庸的人看做英雄呢?

  所謂的英雄,大概只是出現在那些不瞭解他們的人的眼中吧。

  ……

  自從弗萊德贏得了第二次森圖裡亞會戰——當然,他自己並不這麼認為,但我們慷慨的國王陛下急不可耐地將這份榮譽強行塞到了他的手中,並將這當作自己的武功大肆宣揚——之後,第九軍團成為了德蘭麥亞王牌軍的代名詞。弗萊德的地位得到了大幅的提升,成為了國中舉足輕重的將領——儘管他依舊不受官僚們的歡迎——並獲得了一些特殊的優待,比如說:在一定範圍內享有獨立的軍用物資採買權。這些好處自然毫無保留地變成了恩裡克商會的年輕會長休恩·恩裡克的帳戶上令人眼紅的利潤。

  我真的想知道休恩是如何做買賣的:他每次都能以遠低於軍購統一價的優惠向我們提供物資,而質量卻總是比軍需處那幫喜歡卡人脖子的傢伙「賞賜」的破爛貨好的多。有一次當我終於忍不住問起他的時候,他反問了我一個問題:

  「你知道那幫吃人連渣都不吐的吸血鬼每年貪污的錢財是多少嗎?」

  我想我明白了。

  除了後勤保障,我們還從休恩那裡得到了不少有趣的消息,大到溫斯頓近期的軍力調動,小到溫斯頓軍事總長若列爾公爵的第三個情婦喜歡什麼花邊的情調內衣。讓這傢伙去做商人實在是德蘭麥亞諜報部門的損失,他總是能夠從各國之間的貿易和運輸通路的運行情況中分析點有價值的東西出來。當然,這「有價值的東西」不包括當下流行的女士內衣款式。

  在那次戰役之後,溫斯頓人龜縮在晨曦河南岸的達沃城中,沒有再挑起大規模的戰事,可雙方之間小規模的騷擾戰鬥一直沒有停歇。三、五百人的溫斯頓騎兵編隊屢屢出現在森圖裡亞平原上的小村鎮中,用威逼和恐嚇將戰爭的恐懼在德蘭麥亞的國土上散播。有時候他們也會遇到德蘭麥亞的伏兵,吃點苦頭,拋下幾具屍體。這樣的戰鬥令人煩悶。

  達沃城,就好像溫斯頓人楔進德蘭麥亞腹地的一根釘子,把戰爭的陰影牢牢釘在德蘭麥亞的國土上。

  弗萊德並非沒有動過拔掉這顆釘子的主意,可是敵人那高大的城牆和訓練有素的士兵一次次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溫斯頓人的兵力雖然不足以掀起一場決定性的大規模戰役,但防衛這樣一座設施齊全守備森嚴的城池卻綽綽有餘。倘若正面強攻,不付出五倍以上的代價是很難奏效的。更主要的是,它背後的晨曦河為它提供了良好的補給線路——自從溫斯頓人佔領了盧比芝林等幾個主要軍港之後,德蘭麥亞軍就完全喪失了水上的控制力。

  不止一次的,弗萊德在深夜帶領我們來到高大的達沃城前,遙望著城頭在夜風中飄搖的那面象徵著皇室血統的藍色旗幟。每當這個時候,他的眼神都變得熾烈灼熱,彷彿是在燃燒自己的睫毛。那面旗幟所代表的,是他注定一世的對手,命中的夙敵,一次次不分勝負的對決讓他對這面旗幟的主人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情:憤怒?仇恨?尊敬?欽佩?甚至,或許還對這僅在戰場上有過半面之緣的敵手帶著一種……友誼?

  如果是,那應該是一種決死方休的友誼!

  「這是那個人的城,而我會在這裡打敗他,我發誓。」當他面對這座城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是平靜的,可我總能夠感受到他胸中激盪的波濤。

  這樣的僵持局面持續了兩個多月,然後它被一次例行的商業造訪打破了。

  「還記得我們的朋友凱爾茜嗎?」那天,休恩從弗萊德手中接過貨款,忽然問道。

  我發現不遠處紅焰的動作立刻僵硬起來,精靈族原本就纖長尖銳的耳朵瞬間變得更加挺拔,幾乎要把自己從主人的腦袋上拔出來飛到我們身邊。

  「她現在成了彗星海最大的海盜首領,可真成了名人了,彗星海沿岸很少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的。紅巾女海盜,哈哈,當初誰會想得到啊……嗨,弗萊德,你在聽嗎?」休恩伸出一隻手在發呆的弗萊德面前搖晃。

  「太好了,這真是個好消息。」沒等休恩反應過來,弗萊德忽然一躍而起,給了他一個大號的擁抱。

  「傑夫,你去喊普瓦洛,紅焰,馬上到我的房間來……」

  我牽著和我一樣不知所以的普瓦洛來到弗萊德的房間時,他和紅焰正在爭辯著。

  「……我不能同意,弗萊德,對不起。」紅焰搖著頭說。

  「該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紅焰,我沒有其他的辦法。」弗萊德愧疚地看著我們的精靈朋友。

  「我可以幫你,我可以違背種族的信條,加入到這場和我沒有關係的戰爭中,因為你是我的朋友,這只關係到我一個人。可我不能把剛剛脫離了戰爭的凱爾茜再拉回來,這是我們的戰爭,和她沒有關係!」

  「我知道,但我別無選擇,我沒有辦法憑空變出一支訓練有素的水師,而這是拿下達沃城的唯一方法。你的心情我理解,如果你不願去,我也不打算勉強,我會另外找人去的。這是戰爭,你知道的,我們總要做一些我們不想去做的事情。」

  紅焰看了看明白了怎麼回事的我和普瓦洛,低下頭思考了一陣,詢問說:「還有其他辦法麼?」

  弗萊德沉默地搖搖頭。

  「好吧,我去,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吧,你、傑夫還有普瓦洛一起去,你們的身份是受雇於古德裡安伯爵的冒險隊伍,我會給你們準備必要的證件。」

  「好的,我這就去準備。」

  「紅焰……」弗萊德叫住了一隻腳已經踏出門的精靈。

  「還有事嗎?」

  「……謝謝!」

  紅焰表情複雜地回過頭:「不要誤會,既然你無論如何都要派人去,那麼我去總比別人好,起碼,我可以勸阻她……」

  ……

  情況就是這樣的,我們需要一支善戰的水師,而我們的朋友凱爾茜是個臭名昭著的海盜頭目,我們來向她尋求幫助,這就是我為什麼會一身冒險者的打扮,出現在蒙第卡王國的海濱城市潘林的原因。

  儘管按照計劃,我們這次行動只有三個人參加,可事實上來了四個,這主要是因為埃裡奧特小姐一刻也不願遠離普瓦洛,可以看得出,經過多日的相處,她已經對這救了自己性命的亡靈術士產生了某種特別的好感。這個英雄救美之後以身相許的經典橋段違背常識地發生在一個術士身上,這讓我們這些正統的戰士十分的不甘心。畢竟,戰士才是許多傳奇小說中主角的不二人選。可普瓦洛對這從天而降的艷福似乎態度曖昧,總是採取一種若即若離的方式來對待。

  「我真搞不懂,你還猶豫什麼?這麼漂亮的姑娘,連至高神都會羨慕你的。」從胡思亂想中掙脫出來,暫且放下戰爭的任務,趁著埃裡奧特不在的當口,我像一個真正的酒徒那樣鬼笑著問酒桌上的普瓦洛。

  「我……還沒下定決心。」普瓦洛吞吞吐吐地回答。

  「下什麼決心,你該不會是顧慮什麼種族偏見之類的狗屁玩意吧。」紅焰一仰脖子,大口吞下一杯麥酒,然後重重把酒杯摔到桌上。

  「和這個沒有關係。讓一個年輕男子把自己的心栓在一個女人身上,需要下很大的決心。你這個活了幾百年的老妖精是不懂的。」

  「……」 紅焰用他僅有的一隻眼睛茫然地看著我。

  「你別看我,我不知道,我缺乏這方面的經驗。」我忙低頭喝酒。

  「難道我已經老了嗎?」紅焰自怨自艾的歎了口氣,「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事啊,我還真的搞不……」我和普瓦洛很有默契地一人抄起一截麵包堵住了他的嘴。

  「一旦下定決心,就會失去很多樂趣,比如現在……」普瓦洛賊賊地一笑,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對我說:「別讓埃裡奧特過來哦。」說完就轉身離開了酒桌。

  「嗨,漂亮的小姐,我有這個榮幸請您喝一杯嗎?」這個無良的術士走近了一位年輕的小姐身邊,毫不羞赧地展現著他人性中最齷齪的一面。我無意貶低任何人,可說實話,這位小姐除了年輕之外,我幾乎找不到任何更多吸引人的地方,難道說普瓦洛不能大方地接受埃裡奧特就是因為不願放棄這樣的「樂趣」?經常和亡靈打交道果然會使審美觀產生重大變化。

  「人類的審美觀還真是特殊啊。」好不容易吞下兩條麵包的紅焰愕然地看著普瓦洛,發出了異族才有的驚歎。

  「不要把那個人形的淫蟲和我們人類相提並論。」我說。

  「普瓦洛先生呢?」埃裡奧特小姐出現在我們面前。酒館中的燈光很昏暗,她並沒有帶那付墨鏡,淡紫色的雙眸好奇地打量著四周。為了避免她的種族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她全身裹在一件灰色的斗篷中。儘管如此,臀部誘人的曲線依然清晰地顯現在斗篷外,讓旁邊的一些酒客大吞口水。

  和那邊那個被幾句老土的俏皮話逗得咯咯大笑,笑聲像雌鵝一樣難聽的女人相比,怎麼看也是埃裡奧特小姐比較優秀吧。不懂,我真是不懂。

  「普瓦洛在那邊。」紅焰順手指了指亡靈術士遊蕩的方向。他正伏在年輕女士的耳朵邊小聲說著些什麼,臉上帶著壞壞的笑容。

  「他在幹什麼?」埃裡奧特一臉的不解,「那是他的朋友嗎?需不需要我們也去打個招呼。」

  我們忙把這個不通世故的小女孩按到椅子上,嚴肅地告訴他,普瓦洛先生正在完成生命之神和死神兩方面交給他的、傳播仁慈和愛的種子的神聖使命,現在正在郎情妾意雲雨交加水深火熱不死不休的緊要關頭,千萬不要去打擾他。小女孩聽話地坐下了。

  「你覺得普瓦洛先生怎麼樣?」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詢問著。

  「普瓦洛先生是個好人啊,他很珍惜生命,愛護孩子,又很重友誼。而且,他還那麼有學問。我從來都不知道完成神聖的使命也可以讓人那麼開心的。」埃裡奧特的兩隻眼睛忽閃忽閃地眨著,讓我和紅焰兩人心中產生了類似誘拐未成年少女的負罪感。

  「普瓦洛先生對誰都很有禮貌,對那邊那個小姐說的話也很動聽……」

  「你能聽見他們說話?」我差點把一口酒噴出來。

  「啊,你們聽不見嗎?」埃裡奧特奇怪地看著我們。長期的相處讓我們都忽略了她的身份,幾乎都忘記了地下種族擁有的超人聽力。

  「呵呵……」我一臉壞笑。

  「嘿嘿……」紅焰的表情同樣陰險。

  「你在想什麼?」我問得不懷好意。

  「我猜,我想得和你一樣。」紅焰回答得同樣有鬼。

  「他們在說什麼?」我們同時轉向莫名其妙的黑暗精靈,壓低了聲音說。

  ……

  「您的眼睛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老土。」「真俗。」

  「您的雙手溫潤如玉……」

  「沒力度。」「缺乏創意。」

  「您的雙唇點燃了我心頭的火焰……」

  「肉麻。」「噁心。」

  「我能否今晚陪您共度良宵……」

  「我噗……」「啊噴……」我和紅焰對噴了一臉。

  「你們怎麼了?」埃裡奧特奇怪地看著我們。

  「你……就沒有……什麼……感覺?」我試探著問她。按照道理來講,她現在徹底看清了尊敬的人的醜惡真相,是不是應該傷心欲絕?

  「什麼感覺?沒有啊?」她滿臉詫異。

  「真的?如果想哭的話,我的肩膀可以借給你。」紅焰瞪大了眼珠子。

  「為什麼要哭?」

  我和紅焰相視無語。

  「你們問完了?」埃裡奧特說。

  我們點頭。

  「那我問你們一個問題,共度良宵是什麼意思?」

  「我噴……」「啊噗……」我和紅焰已經可以用麥酒洗頭了。

  「怎麼,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漂亮的黑暗精靈問道。我幾乎可以肯定地底社會的教育體系中缺乏大量的文學、社會學和生理衛生方面的教育人才。

  真是個單純的姑娘啊,她怎麼就看上了普瓦洛這樣一條披著人皮的色狼呢?

  「啊,是這個樣子的,共度良宵的意思就是……恩……按照字面上的解釋……應該是……一起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對吧,紅焰。」我避重就輕。

  「是嗎?那我們四個人不是天天晚上都在共度良宵?」埃裡奧特的眼睛一閃一閃的。一個小酒保從我們身邊經過,聽到了這句話,吃驚地逃開了,這讓我羞憤欲死。

  「不是這麼解釋的,是兩個人,嗯……很有好感的那種……就好像弗萊德先生和米莉婭小姐那樣的……」紅焰在胡言亂語。

  「像你和凱爾茜那樣……」我補充說明。

  「別把我們扯進普瓦洛的這種齷齪事裡。」紅焰理直氣壯地反駁著,就好像把弗萊德他們扯進這種齷齪事裡是理所當然的一樣,又詳細地解釋說,「總之,就是認識了很久,感情很好,很親密的一男一女……就是那個那個啦。」紅焰語焉不詳。

  「可是普瓦洛先生和那位小姐剛剛才認識啦,他們也可以共度良宵嗎?」

  「那是……那是因為……」紅焰連連向我打眼色求助。

  「因為他……肩負著那個……那個神的神聖使命,所以……神愛世人嘛……所以他可以和大家都很親密啦。」我硬著頭皮頂上。

  「哦,是這個樣子啊。」好奇又單純的黑暗精靈終於停止了發問,我和紅焰共同擦拭腦門上的冷汗。

  這時候,普瓦洛似乎已經成功地完成了一次「神聖使命」,邊走向我們邊把一把鑰匙揣向自己的衣袋中,志得意滿地哼著小曲。等他坐定,埃裡奧特忽然大聲問了一句:

  「普瓦洛先生,我今晚可以和你共度良宵嗎?」

  「哐鐺!」這是我們三個人的椅子同時倒下的聲音。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26:48

第七卷:遠揚 第五十六章 殺父仇人凱爾茜

  「請問你們是在尋找工作嗎?」正當我們被埃裡奧特小姐的不通世故搞得異常尷尬的時候,一個稚嫩的童聲在耳邊響起。循著聲音看去緅綬綽罰,趖趕趙跾在我們的桌子旁邊站著一個孩子。

  這孩子大約十歲出頭的樣子,長得白白淨淨身上的衣服雖然老舊得失去了光澤,但無論是質地還是裁剪的工藝都很不錯。雖然年紀幼小但他的眼睛裡流露出異乎尋常的勇氣,已經漸顯輪廓的小臉帶著幾分剛毅。

  「你們是尋找工作的冒險隊伍嗎?」那孩子看我們不說話重新問了一遍。

  「哦……是,啊,不是,事實上,我們正在工作。」我不想在完成任務之前遇到太多的麻煩。

  「哦,那太遺憾了。」那孩子面色暗淡了下去,轉身想要離開,可又轉過頭來,十分有禮貌地向我們說了句:「對不起,打擾了。」這真是個有趣的孩子,氣質高貴,禮貌周全,舉手投足之間卻又散發著一種濃濃的憂傷。他的表情告訴我們,他的心中背負著普通人未曾承受過的壓力。

  這一剎那間我有些恍惚,彷彿看見了童年的弗萊德出現在我眼前。是的,我從沒見過我的朋友童年時的樣子,可是這孩子的模樣的確讓我感到熟悉。

  「等一下,小伙子。」我剛想挽留他,紅焰已經搶在我前面叫住了他。

  「你需要幫助嗎,小傢伙?」紅焰努力作出親切和藹的樣子,不過他臉上的刀疤和眼罩讓他的努力付諸東流。

  「我需要僱傭一支隊伍,而不是請求幫助,精靈先生。」那孩子帶著他那似乎是天生的驕傲一本正經地回答,「另外,你可以稱呼我為菲勒夫森尼亞·台·法賽利,或者是法賽利先生,我的朋友們喊我菲利,請把我當作一個值得尊敬的男子漢,我不是什麼小傢伙。」

  他的姓氏和做派說明他是個接受過嚴格教育的貴族子弟,而且是個十分驕傲的貴族子弟。

  「好的,法賽利先生,我想我們並不在乎多接一筆生意。能告訴你的任務是什麼嗎?」普瓦洛在一旁裝出一付懶洋洋的樣子問。

  「我在找一夥海盜,他們殺了我父親,我要報仇。」那孩子呼吸忽然急促起來,兩隻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讓我心裡一驚。

  「我把這個當作酬勞。」他從口袋中掏出一枚勳章。這是一枚由紫色水晶雕琢而成的勳章,一條紫色的絲帶從純金的搭扣間穿過,一層晶瑩的色彩在它表面流動著,彷彿在訴說它曾經的擁有者的勇敢和光榮。

  「這是我父親的遺物。」小菲利的聲音開始哽咽,漸漸低下頭去,但沒有多久,他定了定精神,重新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問:「你們接受我的僱傭嗎?」

  「你已經是我們的僱主了,先生,請您多關照。」我握住了那孩子的手,向對著一個值得尊敬的成年人一樣對他說。

  「在那之前,或許你可以和我們一起喝一杯,讓我們聽聽是怎麼回事。」紅焰隨手扯過一把椅子來。

  「那可不行,紅焰先生,他還是個孩子,不能喝酒。」埃裡奧特大聲反對,「我想應該來杯水果汁。」

  美艷的黑暗精靈似乎對是對孩子有著不可遏制的愛心,她可不管這個小傢伙驕傲的自尊心,伸手就把這個很討人喜愛的孩子抱在懷裡,一把捏住他肉嘟嘟粉嫩的小臉,嘴裡不住口地說:「小弟弟,你可真可愛啊。告訴姐姐,你幾歲了?」

  我們可敬的「菲勒夫森尼亞·台·法賽利先生」一開始還在努力掙扎著,等到他的水果汁放到面前之後就放棄了男子漢的尊嚴,一把將杯子捧在懷裡,順從地把自己年輕的色像出賣到了黑暗精靈的怪手之下。

  「告訴我們經過,我們看看應該怎麼幫你。」等菲利把果汁喝完,紅焰對他說。

  從孩子的敘述中我們瞭解到,他的父親叫依利安,是個勇敢正直的騎士。他在護送蒙太拉伯爵出海的時候遇到了海盜。經過奮力的抵抗,他寡不敵眾,被海盜殺害。得到消息之後沒多久,小菲利的母親就因為悲傷過度去世了,小菲利只能依靠遠親的幫助過活。

  「他被海盜殺了,卑鄙的海盜。」說到這裡,小菲利眼淚婆娑,「他們搶掠了伯爵的船隻。逃回來的人告訴我母親,他一個人對抗一群海盜,最後被她一劍刺死……」

  「她?哪個她?」紅焰敏感地問,「那個海盜?」

  「就是她,那個該死的紅巾女海盜,駕著黃金玫瑰號的女殺手,凱爾茜·拉格!」

  這個熟悉的名字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於我們還沒有作好迎接它的準備。紅焰幾乎被這個名字一拳打中了鼻子,懵然地坐在那裡,眼睛失去了焦距。普瓦洛和埃裡奧特詫異地望著我,似乎是在詢問這個素未謀面卻飽受我們誇讚的巾幗英雄怎麼會是這樣一個殺人狂魔。

  「你確定,是凱爾茜·拉格殺了你父親。」我嚴肅地看著這個孩子。

  「我以我的姓氏發誓!」他堅決地盯著我的眼睛,眼神中沒有絲毫遲疑,「如果你們覺得這個敵人惹不起,可以不接受我的僱傭。但我發誓,一定要殺了凱爾茜·拉格,為我父親報仇。」

  他這次的聲音大到足夠整個酒館都聽見了,喧鬧的酒館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望向我們這一桌。

  「噹!」紅焰大口吞下一口麥酒,把杯子撂在桌上,隨手掏出幾枚銀幣往桌上一扔,拉著菲利就向門外走去,邊走邊說:「好,我們接受僱傭,我這就去看看那個紅巾女海盜是什麼樣子。」

  他的聲音帶著幾分落寞,昔日戀人的作為讓他難以置信。可這孩子是不會說謊的,或者說,他沒有必要拿父親的遺物來為自己扯上一個難以對抗的敵人。我不知道紅焰的心中是如何想的,他雖然牽著那孩子,留給我們的卻是一個孤單的背影。

  我和埃裡奧特趕緊跟上他,普瓦洛從口袋中掏出那把剛拿到手的鑰匙,惡狠狠地看了一眼,歎了口氣說:「真是沒福氣啊……」隨手把鑰匙扔在還有半杯酒的酒杯中,也心不甘情不願地追了上來。

  我們走出酒館,穿越城市,來到碼頭區。陰暗的高大倉庫一排排地樹在兩側,遮蔽了陽光。

  我們轉過一個拐角,來到碼頭上的一片空地。忽然,旁邊有人喊:

  「那邊的幾個傢伙,你們是新來的吧。」

  我們回頭看去,發現幾個裝扮古怪面目兇惡手裡拿著武器的高壯男子向我們招手,仔細看看,似乎是在酒館中坐在我們鄰桌的人。

  「有問題麼?」我反問。

  「我們聽說你們要找凱爾茜小姐的麻煩,我勸你們最好打消這個念頭。」為首的那個人說。他的手裡拿著一根沉重的鐵棒,臂膀上紋著一道龍捲風的圖案。

  「哦,為什麼?」紅焰冷哼了一聲。

  「為什麼?因為找她的麻煩就是找我們的麻煩,就是找彗星海所有海盜的麻煩。」

  「她那麼霸道嗎?」紅焰不動聲色。

  「霸道?用這個次形容凱爾茜小姐太失禮了。她要是知道有人找她的麻煩,肯定要我們把她帶過去。就因為這樣,我才勸你們不要再動這個腦筋。」

  「為什麼?」

  「大小姐是什麼人,哪能讓你們這些人說見就見?要是隨便什麼人都要找她見面,她還不忙死了?」

  「你還挺會為她著想啊。」

  「那當然,凱爾茜小姐可是彗星海中最美麗的一朵浪花啊。」這個粗魯的海盜頭領忽然露出了溫柔的微笑,但只在短短的瞬間,他又回復到那付醜陋跋扈的嘴臉,「怎麼樣?把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打發回家,然後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放心,海盜有海盜的規矩,我們不會為難這個孩子。」

  紅焰看了小菲利一眼,小菲利這時候也在看著他,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如果我們拒絕呢?」紅焰頭也不回地說。

  「拒絕?那我暴風德克就只好替大小姐教訓教訓你們這些外鄉佬了。小子們,退後,小心被我的棍子掃斷了骨頭。」

  他身邊的人聞聲後退,紅焰緩緩地抽出他的雙刀,對我們說了聲:「他是我的。」迎著對手的身影一步步走去。

  「基德先生,他不會有事吧。」小菲利看著紅焰的背影小聲地問我。

  「他有事,有很大的事。」普瓦洛在一旁邊咋著嘴說,「我真擔心他喪失理智把那個叫暴風的傢伙給肢解了。」

  我苦笑一下,拉著小菲利坐到一邊。

  紅焰和暴風德克的較量已經開始了。

  暴風德克的確有張狂的本錢,他把鐵棍揮舞得虎虎生風,攪動著氣流發出威脅的聲音。不像我所見過的許多使用重武器的鹵莽傢伙一樣,德克並沒有一上來就倉促地強攻。他靈活地移動著腳步,小心保持著與紅焰之間的距離,讓手中鐵棍的威力發揮到了最大。很顯然,他並不想致紅焰於死地,並沒有使用什麼致命的招數,只是逐漸將紅焰逼向角落中。

  「外鄉人,我勸你還是不聽我的勸告。我並不想傷著誰,只是希望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我可控制不住這棍子的力道,一旦你被打中,我就很難保證你的生命安全了。」德克大叫著。

  「不能控制你的攻擊力量嗎?這說明你的功夫還不到家。」紅焰冷冷的聲音從重重棍影中傳出來。

  「該死的,我好意請你遠離麻煩,可不是真的怕了你。」德克大罵了一聲,加快了攻擊的頻率和力量。我現在知道為什麼有人稱呼他為「暴風」了,他的鐵棍掃過的地方,猶如平地掀起一陣龍捲風,幾乎把所有的東西都摧毀。被棍尾掃過的牆壁爆出一團團石屑,弄得塵土飛揚。當瀰散的塵土散去,牆壁上留下了好幾道觸目驚心的劃痕。如果他的對手是我,我想,他或許已經輕鬆地取得勝利了吧。

  可他的對手是紅焰。這個叛逆的精靈在棍影中靈活地穿插著,一次次驚險萬狀地閃過了對手的攻擊。他的閃躲完全可以用「精確」來形容,有許多次鐵棍都是擦著他的衣角掃過的,幾乎連暴風德克自己都以為他打倒了對手,可當他發現攻擊落空時,紅焰熾烈的雙刀攻勢已經撲面而來。

  即便暴風德克體力過人,他也不會像帆船一樣能夠借助外力永不停歇地運動下去,況且,沒有什麼人能夠不知疲倦地長時間高速揮舞那麼沉重的武器。終於,德克的動作逐漸開始遲緩,並且一點點失去了對鐵棍的精確控制。他的動作逐漸變大,氣息變得粗重,露出的破綻也越來越多。紅焰一次次逼近德克,在長棍難以發揮作用的的距離上近身攻擊,讓德克疲於應付。德克憤怒又絕望地連聲吼叫,但遺憾的是,他的武藝並不像他的嗓門那麼好,所以他的敗落是難以逆轉的。

  菲利瞪大了兩隻小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紅焰戰鬥的威武姿態。看起來相對弱小的人在與高大粗壯的對手戰鬥時,居然能夠佔據如此之大的優勢,這大概是他幼小的腦海中不能想像的。他看待紅焰的表情由擔心轉為激動,又逐漸變成了尊敬。

  最後一次,紅焰逼近了他的對手。他用左手刀架住鐵棍,右手刀反切向德克的脖子。這一擊的速度已經超出了海盜首領的反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閉上雙眼,等候利刃切開皮肉和血管的痛楚。他身後的海盜們揮舞著各色武器叫嚷著衝上前來,試圖拯救他們的首領。我和埃裡奧特同時喊了聲「紅焰!」想阻止勇敢的遊俠進行這無益的殺戮。

  「噗!」不需要我們勸阻,紅焰在最後一刻把刀偏向一邊,用握刀的右手狠狠捶在暴風德克的面頰上。高大的海盜首領被這重重的一拳掀倒在地,面目青腫、鼻血長流,而且似乎被打得有些神志不清,在手下的幫助下半天才爬起來。

  「為什麼不殺我?」搖晃著推開攙扶著他的手下,德克捂著臉問。

  「你也不是來殺我的。而且我很高興……」紅焰已經收起了他的雙刀,「你為凱爾茜說好話。」

  海盜對紅焰的回答感到莫名其妙:「我不懂你的意思,如果你也認為凱爾茜小姐是好人,那為什麼還要找她的麻煩?」

  「有的事情,是必須當面搞清楚的。」紅焰轉身走向我們。迎接他的,是小菲利崇拜的目光。

  「嗨,我欠你一條命,可我還是要告訴你,要是你敢傷著凱爾茜小姐一根頭髮,我拼了這條賤命也要和你同歸於盡!」

  「隨便你。」

  「***,要是你要出海,小心帶著骷髏旗的船。」風暴德克的這句話聽起來不像是在恐嚇,而像是關心地提醒。

  紅焰依舊牽著小菲利的手走在前面,他的背影被拖到牆上,斜著拐過一個彎,就像是一個困惑的標點。

  凱爾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27:14

第七卷:遠揚 第五十七章 海上花

  整整一個月時間,我們連凱爾茜的影子也沒有摸到。可以確定的是,她確實是彗星海沿岸的著名人物,幾乎每個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只要我們問起她,別人就會警覺地詢問我們:「你們找她幹什麼。」這真是個不好回答的問題,我們的經驗證明,無論怎麼回答都是錯誤的:

  「我們來找她報仇。」小菲利憤憤地說。

  「來人啊,把他們趕出去,居然向紅巾女海盜報仇,這群惡棍、流氓、害蟲、垃圾……」

  然後是萬人空巷的追逐戰,我們一馬當先。

  ……

  「我們是她的朋友。」我和顏悅色。

  「她的朋友會不知道她在哪裡?你們騙得過誰啊!這群騙子、殺手、屠夫、奸商……」

  鍋碗瓢盆飛過頭頂,我們抱頭鼠竄。

  ……

  「我們是來加入海盜的。」普瓦洛厚起了臉皮。

  「對不起,我是警察……」

  勇敢的巡邏隊湧上街頭,我們千夫所指。

  ……

  並非所有人在這一個月中都一無所獲。目睹了紅焰與暴風德克的對打之後,小菲利請求紅焰教他格鬥的技巧。孩子的誠懇和堅決以及他悲慘的身世讓紅焰無法拒絕他的請求,更何況還有黑暗精靈在幫他說好話。為此,紅焰陷入了尷尬的痛苦之中:學生是愛人的死敵。

  不過,公允地說,小菲利是個好學生,他刻苦、努力,並且對各種格鬥技巧有著濃厚的興趣。看得出,他身為騎士的父親為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雖然內心矛盾,但紅焰依舊盡心盡力地進行教育,把小菲利在這個年齡上能夠掌握的東西毫不藏私地全部傳授給了他。我能夠看出我的朋友對小菲利的感情日漸深厚,他像父親一樣對待他的學生,既嚴厲又慈愛,對孩子的錯誤毫不掩飾地指出,卻又總是鼓勵他改正這些錯誤。在小菲利身上,彷彿寄托了這個遊俠的某種信念。我想,這和菲利與凱爾茜的殺父之仇不無關係,或許是我的精靈朋友在以另外一種方式補償這個孩子吧。

  同樣的,菲利對紅焰的感情也日益加深。他尊敬他、景仰他、崇拜他,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總也不嫌長。他喜歡將自己的秘密與紅焰分享,並且從紅焰的經歷中尋找快樂。如果不是因為他父親的死,我相信這兩個人會是這世界上最和諧的一對師生。

  可我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了,用這種方式尋找凱爾茜簡直是浪費時間。小菲利或許可以用一生來尋找他的殺父仇人,但德蘭麥亞的戰況不可能永遠這麼僵持下去。我覺得應該盡快完成任務,所以,我提出了一個建議……

  「這不是個好主意。」紅焰說。

  「我覺得也沒有把握,畢竟,彗星海那麼大。」普瓦洛也反對。

  「而且,海上還有危險。」埃裡奧特說。

  「可我們真的沒有好辦法了,朋友們。幾乎所有碼頭的人都認識我們了,可我們還是沒有得到一點消息。我們只能到海上去碰碰運氣,如果還不行,就得盡快回去,我擔心弗萊德那邊情況有變。」我自己也沒有很大的信心,只能用自己的話來增強自信,「沒有辦法的時候,碰運氣或許就是最好的辦法了。」

  聽了我的話,再也沒有人能反對了。不久,我們搭上了一艘出海運送貨物的商船「瑪利寶貝號」。我們選擇它,是因為普瓦洛說這條船長得一付倒霉模樣,碰上海盜的機會很大。

  起航之後的短短三天裡,我們這些在內陸地區長大的人就飽受了海浪的摧殘。和我們見過的所有水域不同,海實在是太寬廣了,以至於再洶湧的波濤看上去也彷彿是春日清池中的一道水紋,安靜溫柔,絲毫也顯現不出它的力量。直到你隨著甲板起伏不定、幾乎站不住腳跟時,才會明白自己的眼睛受到了大海的欺騙。你腳下的任何一道波浪出現在江河中,都具有致命的破壞力。

  我、普瓦洛和紅焰的情況還算好,連小船都沒有坐過的黑暗精靈已經徹底失去了她沉靜的性格,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一腳把我們踹到一邊,然後搶過我們的臉盆大口嘔吐的連續攻擊技能。腥鹹的海水味道折磨得我們徹夜不眠,並且讓我們對著大堆新鮮的龍蝦、海蟹胃口全失,只能仰仗一些已經失去了水分的儲藏蔬菜辛苦過活。暈船的滋味讓我終生難忘,所以此後如果有哪位女士向我問起減肥的方法,我會建議她乘一隻小破船到海上漂流幾天,可憐的埃裡奧特小姐憔悴的面容會證明我的建議是多麼的有效。

  第五天的正午,海面忽然異常的平靜,我們乘坐的商船甚至連輕微的晃動都不再發生了。我們難得地在船艙中安穩地休息了一下,直到船艙裡的哭叫聲把我們吵醒:

  「暴風雨,暴風雨要來了!」

  「救命啊!」

  「我不想死……」

  「尊敬的至善神達瑞摩斯啊,你保佑你的孩子……」

  「海神,讓我們躲過這一次劫難,我願意……」

  ……

  「怎麼了?」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小聲問著。

  「紅焰先生!」小菲利撞開我們的艙門,面色蒼白地站在門口,聲音顫抖著說:「我們遇上大麻煩了。」

  當我們走上甲板時,海天之間正上演著一場令人敬畏的表演:不知多麼廣大的烏雲連接成了一片,幾乎佈滿了整個天空,只留下幾個小小縫隙,讓僅有的陽光斜斜地射落。海水的顏色暗淡發黑,陰沉得像是稠密的一大塊,只偶爾翻出幾個泡沫來,好像一塊看不到邊際的沼澤。在那更遠的遠方,光亮徹底消失了,只剩下死亡一般的寂靜。

  寂靜,可怕的寂靜,暴風雨的前奏。

  完全依靠風帆推進的商船寸步難行,猶如一個被斬去雙腳的可憐人眼看著頭頂的巨石滾落卻無力躲閃。甲板上的乘客慌作一團,不知所措。甚至連年輕的船長都倍感絕望,無力地指揮著水手。

  「你說的對,普瓦洛,這是一條倒霉的船,可是倒霉得有些過頭了。」紅焰的面色蒼白,我記得他是不會游泳的。

  沒人比我更懊惱了,我出了一個再糟糕也沒有的主意,讓我的朋友們跟著我受牽連,在這陌生的地方面對著危險的暴風雨。如果他們出了任何意外,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如果我的一輩子幸運的還沒有走到盡頭的話。

  正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有人大聲喊:「有船過來了,他們能動!」

  「快點,求救啊!」

  「帶我們離開這裡。」

  遠處出現了一條大船,它的船身不太高,顯得有些狹長,看上去有些奇怪。它的風帆已經收起,船身兩側各伸出一排劃槳,正在劃水前進,速度並不是很慢。

  這條船顯然也發現了我們,逐漸地向我們靠近。終於,瞭望手大聲報告:「船長,是海盜,黃金玫瑰號。」

  這世界可真小啊。我和同伴們交換著自己驚奇和無奈的表情。

  出乎我的預料,乘客和水手們沒有因為遇到了海盜而驚慌,反而彷彿見到了救世主一樣高興。他們脫下了帽子,大聲呼叫,祈禱著海盜們來得比暴風雨更早一些。

  終於,兩船並在了一起,我有機會看清楚這條古怪海盜船的全貌:它當然不會是以前的黃金玫瑰號了,新船的吃水不是很深,水上的部分只有大約三層樓高,比大多數海船都要矮一截。在它右舷前端漆著金色和粉紅色搭配的「黃金玫瑰」字樣,船首撞角下雕著一尊女人的雕像。她包著一頂頭巾,全身水手勁裝,手持一把利劍刺向前方,表情果敢堅毅,赫然是……凱爾茜的模樣。

  居然把自己的雕像當成船首像,這丫頭的風格真是……

  「是哪個白癡這個時候還敢出航,不要命了嗎?」熟悉的聲音從甲板另一側傳來,我身邊的紅焰和小菲利兩個人同時一震,向聲音的來源看去。紅焰看到了他多日來思念的美麗面容,而小菲利生平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殺父仇人。

  鮮艷的頭巾奪去了太陽的驕傲,美麗的容顏竊取了花朵的嬌媚,那是凱爾茜·拉格,紅巾女海盜,綻放於彗星海上最靚麗的一朵浪花。幾乎一年沒見了的凱爾茜膚色深了許多,皮膚也變得有些粗糙。但以前青澀衝動的感覺已經完全從她身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老練和穩重。隨著她的登船,甲板上慌亂絕望的氣氛逐漸消退了,女海盜傳奇般的威名吸引了所有人。

  「誰是船長?」她的聲音依舊清脆,但充滿威嚴。

  「我是。」瑪利寶貝號上年輕的船長畏縮著擠出人群。

  凱爾茜立刻絕望地摀住了額頭,沮喪地抱怨著:「破商船,壞天氣,年輕的船長,所有的倒霉事都讓我碰上了。」

  她問船長:「那麼船長先生,到現在為止,你都幹了些什麼?」

  「我……努力控制局勢,平息混亂,然後……」

  「夠了夠了,我很遺憾地告訴你,你的船隻已經被海盜掠奪,你現在是俘虜,請和乘客們一起回到船艙中,用條繩子把自己綁在能固定的地方。誰是貨主?」

  彷彿經過訓練的,幾個商人應聲出列。

  「塔德,哈爾伯,尼爾森,怎麼又是你們幾個,怎麼每次我見到你們的時候你們總在遇到麻煩?我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租條好點的船,找個有經驗的船長,不要在乎那點小錢。你們不怕遇到海盜啊?」

  一個高瘦的商人嬉皮笑臉地說:「凱爾茜小姐這樣的海盜我們請還請不來呢,怎麼會怕。」

  「好了好了,別廢話。鉤子,帶人卸貨,盡可能多給他們留下點。記得從船頭和船尾扔下去,別讓船搖晃。鐵錨,把桅桿都砍斷了。動作麻利點,別給我丟人。」

  「剩下的人……」凱爾茜把手指向我們這群乘客,忽然,她全身僵硬在那裡,雙眼定在我身旁的紅焰身上。如果說,這世上有的眼睛會說話,那凱爾茜的眼睛無疑就是這一種。這一瞬間,她的眼睛告訴了我們很多:驚異、喜悅、愛戀、思念以及少許的埋怨。

  「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她後面的話聲音小得就像是在夢囈。

  紅焰多日來因小菲利的遭遇帶來的不快暫時地消失了,他俏皮地向凱爾茜做了個鼓勵的手勢,示意她繼續自己的工作。這情侶間親密的手勢讓凱爾茜雀躍不已,她回頭一個個喊著手下海盜的名字,在戀人面前展示著自己的才智。在她的指揮下,海盜和商船水手們把兩條船盡量連在一起,並把一些乘客分流到海盜船上,以達到最好的負重比例。

  凱爾茜沒有看見小菲利的眼神,但我注意到了。如果不是我一把抱住他,他或許已經衝出去挑戰美麗的女海盜了。

  「她在救全船人的命。」我附在小菲利耳邊說,「她現在是在幹一件好事。你不能因為自己的仇恨就讓全船人給你父親陪葬,這不是你父親教你的正直。」

  我說服了小菲利,讓他暫時放棄了復仇的舉動。但這平息不了他心頭的仇恨。如果菲利的眼神是把鋒利的尖刀,凱爾茜可能已經被切成碎塊了。

  一切準備停當,我們幫著海盜們拋下了大約三分之二的貨物,只留下三分之一比較沉重(當然,也比較貴重)的貨物壓艙,讓吃水線達到了比較穩定的水平。幫不上什麼忙的小菲利和埃裡奧特被綁在了船艙裡的床上,我、紅焰、普瓦洛和凱爾茜把自己捆在瑪利寶貝號的甲板上。

  第一陣風吹過,很輕,稍有些涼,彷彿是夏日湖濱撲面而來的微風,讓人覺得愜意。

  那是一種毀滅前最後的一絲愜意。

  雨來了,並不是由小到大,而是似乎直接就大塊地從天上掉落,立刻讓人窒息。在雨水將天和地連成混沌潮濕的一團,幾乎什麼也看不清的時候,浪,也來了。

  滔天的巨浪,猶如一隻巨手將兩條船高高舉起,又瞬間從船底抽空,把它們狠狠地拋下。我腳下的甲板發出痛苦的呻吟,彷彿再來一次就會立刻支離破碎,把船上的人們全部拋向無底深淵。

  浪濤彷彿巨龍伸出的長舌,翻捲著湧上甲板,舔食暴露在甲板外的一切事物。船頭每一次掙扎著從海浪中鑽出,甲板上都要少些什麼東西。有的水手就這樣連同自己捆縛的固定物一起被捲入了水中,他們存活的希望十分渺茫。甚至有一次巨浪被堆到五、六個船身那麼高,浪尖直接捲過兩條船,重重傾落在前方的水中。有那麼一瞬間,兩條船就在巨浪形成的空心水道中停留,我們的頭頂就是一道海水傾瀉形成的水瀑。這大自然的奇景還沒來得及讓我們賞心悅目,水瀑就拍落在我們身上,差點將我們傾覆。

  一次,兩次,三次……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挺過這瀕臨死亡的界限的。此前的暈船反應已經徹底消失了,當你連天和海都分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腳下唯一的憑借被無可抵禦的偉力如塵土般拋擲的時候,一切似乎都是靜止的。有那麼幾次我甚至聽不見浪濤聲,聽不見風雨聲,聽不見甲板尖嘯的聲音,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聽到血液在我血管裡流淌時發出的細微聲響。這聲響讓我覺得我脫離了這個脆弱的軀殼,正在以一個更高的角度來審視我自己的靈魂。

  在這樣的時候,你什麼感覺也不會有。

  「啊!」凱爾茜的驚呼把我從朦朧的幻覺中叫醒,我看見一塊巨大的木板在風浪的作用下橫著飛向凱爾茜。它原本應該是瑪利寶貝號上的一截欄桿,可現在被巨浪折斷,成了巨大的傷人凶器。被自己捆綁在立柱上的凱爾茜無法閃避,只能把雙手抱在面前。在這突如其來的凶險之前,勇敢驕傲的海上之花顯得如此弱小無助。

  「彭!」細微的撞擊聲透過雨幕傳來,繼而是紅焰的叫聲:

  「你沒事吧!」我隱約看見紅焰脫離了繩索的捆縛,面對面的和凱爾茜抱在一起,用他的後背擋住了這一擊。他的嘴角依稀帶著一絲鮮血,但好在傷在後背,又有準備,傷得並不重。

  「你又這麼亂來!」凱爾茜略帶哭腔的聲音傳來。她盡可能地將雙手環繞在紅焰背後,把他拉向自己的懷中,生怕他被巨浪捲走。

  「有點疼,但是不要緊。你沒事就好!」這些平時裡聽著有些肉麻的情話在這飄搖動盪的時刻大聲吶喊出來,讓我心情激盪。

  「我有句很重要的話要告訴你!」紅焰繼續大聲喊,「我怕再過一會就沒機會告訴你了!」

  「不會的,一定有機會的!」

  天下無敵的肉麻情話就要以前所未有的壯烈方式出現在我們面前了,我和把自己捆在不遠處的普瓦洛對視了一眼,很有興致地看這場千載難逢的情景愛情劇。如果運氣好,我們說不定可以親眼目睹傳說中的限制級鏡頭——少女的初吻。生死關頭,我們仍然對這世界充滿美好的希望。我覺得如果讓我們在奔赴冥界的時刻能夠親眼目睹情定終生的一吻,這世界或許還不是太糟糕……

  「我說,你把我抱緊點,別讓我被沖走了,我不會游泳,我害怕……」紅焰面色蒼白,嘴唇發青,狠不能把兩隻腳也纏在凱爾茜腿上。

  「紅焰,你這個混蛋被沖走吧!」我和普瓦洛同時惱怒地大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27:44

第七卷:遠揚 第五十八章 每個人的正義

  我覺得暴風雨持續了幾乎有一輩子那麼長,在我真的覺得自己就要死了的時候,一切終於停歇了。雨水開始變小,天上的烏雲片片散去,風浪收斂了自己的脾氣,不再繼續它那破壞船隻的有趣遊戲。

  我們得救了。

  海盜船把瑪利寶貝號拖到了附近的一個港口,凱爾茜在教訓了年輕的船長一頓之後,小小地敲詐了船主一筆,然後就離開了。那幾個倒霉商人的損失雖然慘重,但凱爾茜挽救了他們最貴重的貨物,讓他們不至於血本無歸,甚至還略有盈餘。獲救的乘客們爭著向美麗的女海盜表達自己的感激和崇拜,有個文質彬彬的貴族少年還拿出了自己的手帕請她簽名留念。

  「她是海盜?」普瓦洛詫異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大概是……偶像派的海盜吧。」我含糊地回答。

  當凱爾茜處理完這所有的事情之後,邀請我們上了她的賊船,向她居住的秘密海島駛去。

  當船行出不久,紅焰叫住了忙碌的女海盜。

  「凱爾茜,我有件事要問你,是關於這孩子的。」紅焰的表情嚴肅。小菲利沒想到自己尊敬老師居然與這個女海盜交情非淺,看上去心情十分煩躁。可他一刻也沒有放棄對凱爾茜的仇視,看到凱爾茜的眼神就像是憤怒的狼崽。

  「這個孩子說,他的父親不公正地死在你手裡。我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紅焰指著小菲利問。氣氛頓時變得有些緊張,一些不認識我們的海盜悄悄圍了上來,以防我們做出什麼不利於凱爾茜的舉動。

  「這個孩子?我根本不認識他。」凱爾茜有些疑惑,「雖說我們是海盜,可是很少殺人。就算是搶劫也不會經常大動干戈啊?」

  她轉臉對小菲利說:「孩子,你的父親叫什麼?」

  「我父親是蒙太拉伯爵的侍衛長。你們搶劫了伯爵的船隻,殺了我父親,我要為他報仇。」雖然身處海盜船上,小菲利依舊驕傲地回答。當說起他父親時,他的眼底流露著異樣的光彩。

  「蒙太拉伯爵?」凱爾茜的臉上閃過一層厭惡的神色,「沒錯,有這麼回事。我洗劫過他的船,並且把他殺了。」

  「先生,你也聽見了,她承認自己的罪行。她殺了伯爵,也殺了我父親。」小菲利的雙眼渴求地望著紅焰。

  「凱爾茜,你為什麼……」紅焰痛苦地看著女海盜,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這孩子用他父親的遺物作代價,請我們替他報仇。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殺他父親,他是個好孩子,我相信他父親也是個好人。我從來也不願相信真的是你殺了他父親……」一瞬間,紅焰的情緒激動到了頂點,他對著凱爾茜大叫:

  「告訴我,不是你幹的,是別人!」

  凱爾茜絲毫不為所動,堅決地回答:「就是我幹的。我當了一年的海盜,做的最正確的事情就是搶劫了那條船。小伙子……」她轉向小菲利問,「你父親叫什麼?」

  「我父親是依利安·台·法賽利!」小菲利挺直了腰桿,不願讓父親的姓名受辱。他的雙臂在微微顫抖,我知道那不是因為恐懼。

  「法賽利……」這個名字讓不少水手都陷入回憶之中。忽然,凱爾茜沉聲說了句:「你等一下。」轉身走入船艙。沒有多久,她捧著一把騎士長劍走出艙門,來到菲利面前問:

  「這把劍是你父親的麼?」

  這把劍看上去很普通,沒有過多的修飾。只有經常接觸武器的人才會從細節上看出它的不同:劍刃的兩側中間位置有兩道內凹的血槽,經過陽光反射,能看見那上面雕刻著精美的花紋。除了這裡,整把劍再沒有更多的裝飾,十分簡潔淡雅,卻又給人一種協調、細緻、樸素的感覺。

  小菲利一把搶過這把劍,努力把這沉重的武器握在手裡,低聲喊了一聲「爸爸」,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我來告訴你這把劍為什麼會在我手裡。」凱爾茜坐在他身邊,並示意我們也過來。

  「我是個海盜,孩子,我喜歡這種生活。有時候我也勒索一下過往的商船,有時候只是嚇唬嚇唬他們。看到商船遇到困難,我會幫助他們,就像這一次一樣,然後收取一些報酬。我喜歡的只是這樣一種生活方式,並不太把財寶當成一回事。大海已經給予我們足夠多的東西,讓我們能夠很好地生活。我們有時候甚至去跑跑運輸,給別人送貨。彗星海的大多數海盜都是這樣的人。」凱爾茜一邊說,一邊用眼睛偷偷地瞟了紅焰一眼。我們知道,這些話其實都是講給紅焰聽的。

  「但是,有一回我得到一個消息。一條商船將從附近的航路經過,船上運送的不是貨物,而是奴隸。」

  「對,這些奴隸不是人類,但他們都是有思想有智慧的生命。他們中有牛頭人,有侏儒,有矮人,還有精靈。」聽到這裡,紅焰的眉頭皺了起來。販賣奴隸是大多數國家所禁止的事情,只有西北荒漠的一些國家還允許這種事情的存在。但事實上,很多地區都在發生這種違法的事情。為了避免麻煩,奴隸販子們往往會選擇人類之外的種族下手。在各種情況下被「捕獲」的異族中,尤其以美艷的精靈族女性最受歡迎,她們的用途不言而喻。在大陸上遊蕩了多年的紅焰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事情,這也是他深惡痛絕的。

  「沒錯,這就是你父親所在的那條船,蒙太拉伯爵的船。」

  「你說謊,我父親絕不會幹這樣的事。」小菲利跳了起來,用劍指著凱爾茜的臉說。

  「這都是真的……」一個聲音從水手中傳出,繼而一個矮人走了出來,「我就是那群奴隸中的一個,凱爾茜小姐把我們救了出來。我身上還有蒙太拉那狗娘養的給我烙的印記。」

  看到小菲利不再說話,凱爾茜揮手讓那個水手離開,繼而對孩子說:「你父親在那條船上,而且他知道這一切。他並不希望這樣做,可他是個騎士,是個軍官,他必須服從命令。」

  「你父親很勇敢,我們登上船後他率領士兵殊死抵抗。我們中沒有人是他的對手。如果不是有人幫忙,我可能已經死在這把劍下了。」凱爾茜挽起左袖,露出一條從上臂直到手背的長長傷疤,「這就是你父親給我留下的紀念,我差點成了獨臂女海盜。」

  「我們在人數上佔優,所以很快就佔據了有利的局面。如果不是你父親,這一切恐怕早就結束了。他以一對多,一直戰鬥到最後一刻,直到我們抓住了伯爵,他才投降。我們救出了船上的奴隸們,幾乎有兩百人被擠在狹窄的隔層中,沒有光,沒有風,有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也奄奄一息。」

  「一切原本應該已經結束了,我們救了剩下的人,蒙太拉伯爵得到了他應有的懲罰,可你父親很愧疚。他違背自己的良心幫助伯爵幹了他厭惡的事情,可他別無選擇。他是個真正的軍人,必須服從命令;可良心讓他痛恨自己的選擇。他真是我所見過的最愚蠢也是最正直的人……」凱爾茜撫摩著小菲利柔順的頭髮,柔聲細語地說。

  「他告訴我,當他看到那些倖存奴隸的慘狀時,非常的羞愧。他覺得這都是他犯下的罪孽。他無法寬恕自己,所以,他自盡了。臨死前,他請我把這把劍交給他兒子。他要我告訴你,不要受愚蠢執念的困擾,希望你能夠為真正的正義使用他。」

  「不可能!」小菲利絕望地大聲說,「這不可能!一定是你們串通殺死了我父親,然後編造這樣的謊話來騙我。」

  「我要為我父親報仇!」孩子揮舞著這把對他來說太大了的武器衝向凱爾茜。在他靠近的一剎那,紅焰閃過來披手奪下長劍,把他推到在地。他倒在一邊放聲哭泣,幾個月來積累的仇恨填滿了他幼小的心靈,以至於當他發現自己沒有理由向任何人復仇時感到無比的空虛。

  「或許你說的對……」紅焰把劍送回到他的手裡,「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凱爾茜逼死了你父親。可是她必須這麼做。」

  小菲利賭氣地從他手裡拿過劍,憤怒地看著他。

  「我的老師告訴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義。營救奴隸保護弱者,這是凱爾茜的正義;對自己的錯誤負責,因愧疚而自殺,這是你父親的正義。對不起,我不能幫你完成報仇的願望。而且,我希望你保存好父親的勳章,直到找到你自己的正義為止。」紅焰對小菲利說。

  「我的正義就是打敗這個女海盜,為我父親報仇。如果你們不幫我,如果沒有人願意幫我,我就自己動手。早晚有一天,我要為我父親報仇。」

  紅焰和凱爾茜對視了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畢竟,確實是凱爾茜讓小菲利父母雙亡,這沉重的家仇已經深深烙在了孩子的心中,不完全是道理能夠解釋的。

  「好吧,如果你確定這是你的正義……」紅焰說,「我可以幫助你。如果你保證不辱沒你父親的榮譽,希望在公平的決鬥中打敗凱爾茜,我可以繼續教給你你需要的東西。你父親是個勇敢的戰士,他一定希望自己的兒子也一樣了不起。」

  說完這句話,紅焰詢問地望著凱爾茜。凱爾茜微笑地給了他一個肯定的回答。這是她們能為這孩子做的最好的事情,照顧他,教育他,幫助他成長。早晚有一天,他們的耐心會洗掉這孩子的仇恨,讓他像普通人一樣能夠感受到仇恨之外的東西。

  小菲利沒有回答,不過看他的表情,我想他是同意了。

  ……

  「紅焰,你們來這裡幹什麼?」避開了小菲利和其他的水手,凱爾茜才問起這個問題,「你不會是因為想我才帶著傑夫和兩個新朋友來看我的吧。」

  「戰爭還在繼續,弗萊德需要一支水軍幫助他戰鬥。」紅焰說。

  「所以你們就來請我去幫忙?」凱爾茜的聲音中帶著少許的失望。

  「不!」紅焰忽然大聲說,「我來是要勸你別去。」

  「紅焰……」我嚇了一跳,不管怎麼說,我仍然是把完成弗萊德的囑托當成這一趟行程最重要的目的。我不希望紅焰因為一時的衝動讓我們白跑一趟。

  「你現在生活的很好,我不希望你再捲進戰爭中去,那太危險了。」紅焰絲毫不理睬我,繼續說,「如果我不來,他們也會來的。只有我會勸阻你,所以我來了。」

  「我去,需要多少人?」凱爾茜思索了一陣,忽然轉臉問我。

  「凱爾茜,不要去,這不是開玩笑。」紅焰著急地說。

  「我不是開玩笑。」凱爾茜態度堅決。

  「這是戰爭,會死人的!」紅焰忽然掀開了左眼上的眼罩,把左眼上那道讓他失明的傷痕露在了外面。他焦急的表情牽動了臉上的傷疤,讓他的面目看起來有些猙獰醜陋。

  「這是戰爭!」紅焰握住凱爾茜的雙臂,用僅剩的一隻眼睛看著她的臉。我忽然覺得自己很無恥,似乎是在為了自己的目的而強迫凱爾茜做她不應該做的事。的確,我是在幫助我的朋友,可即便是弗萊德也沒有權利讓凱爾茜捲入戰爭。

  凱爾茜一開始被紅焰可怕的面孔嚇壞了,她小聲地驚呼了一聲,然後表情變得慈愛、憐惜。她伸出手去,輕輕撫摩著精靈左眼上的傷痕。她撫摩得很仔細,很溫柔,彷彿希望將這道傷口撫平,重新點亮這一隻翡翠般明亮的眼睛。

  「什麼時候的事?」她的聲音溫和的像輕柔的海風。

  「大約一個月以前。」紅焰覺得有些尷尬,送開了他的手,「卡爾森死了,是他救了我。」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我……」

  「怕我擔心?還是覺得自己難看?」

  「……」

  「紅焰,你為什麼戰鬥?為什麼參加這場和你沒有關係的戰爭?這是人類的戰爭,你是個精靈。」

  紅焰侷促地低下頭,不知如何回答愛人的問題:「我……我也不知道。一開始是和弗萊德一起,和你一起,後來……後來我覺得我對這場戰爭有責任,我已經參加了,我無法退出,只有結束他。這不是某個人的戰爭,這好像……好像是一個漩渦,讓人只能往裡進,不能退出來。」

  「你說的對,紅焰,這是戰爭,我們退不出來。從它一開始我就在那裡。我是個人類,是個德蘭麥亞人。即便來到海上,我仍然時常想起戰爭。我比你更有理由戰鬥。現在,我可以為它做些什麼,可以幫助我的朋友們,可以讓更多的孩子們不再成為孤兒,我必須回去。你對小菲利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義。去戰鬥,去結束這場戰爭,讓更少的人受傷害,這是我的正義。」

  說著,凱爾茜忽然激動地抱住紅焰,完全不顧近在咫尺的我們三個人。她輕聲說:「而且,你在那裡,我怎麼能離開?」

  我輕輕扯了扯在一旁看得興致勃勃地普瓦洛和埃裡奧特,悄悄離開了這個地方。我知道,我的使命完成了,可我的心底總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罪惡感。我們的到來打破了這裡寧靜的生活,把凱爾茜拉入了殘酷的戰爭中。戰爭把它的每一個受害者都變成了它的幫兇,牽扯著更多的生命跌入這個似乎永遠也填不滿的死亡深淵,昨天是我們,今天是凱爾茜,明天又會是誰呢?如果我們的朋友真的在戰爭中喪命,這又應該怪誰呢?溫斯頓人?弗萊德?我?紅焰?又或者是凱爾茜自己?

  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所以,在那之前,還是把這一片平靜的藍天交給這對異族情侶獨自享用吧,那是我們虧欠他們的自由和幸福。如果他們注定無法永遠這樣擁抱在一起,傾聽海浪拍打船舷發出的清脆聲響;如果他們注定無法永遠這樣並肩站在甲板上,眺望遠方細小的島嶼;如果他們注定無法永遠這樣深情地凝望,將彼此的思念和憂慮化解在這無聲的話語中;那麼,至少讓他們現在擁有這一切,哪怕只有短暫的一瞬間。

  這是這場戰爭虧欠每個人的自由和幸福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28:05

第七卷:遠揚 第五十九章 骷髏旗群島瑣事

  一天後,海盜船來到一個地形複雜的群島中。群島外側,暗礁嶙峋,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防禦圈,讓不明地利的外來船隻無法接近。黃金玫瑰號熟練輕巧地轉過暗礁,循著一條我們無法發現的安全航道駛向其中一座島。

  這地方叫暗礁堡,又外人稱為「骷髏旗群島」,是彗星海中大部分海盜的落腳之處。許多人都知道彗星海中有這樣一個神秘的地方:在叢林中每一棵樹木下,都藏有一袋海盜劫掠的金幣,島上幽暗、潮濕,外人每走一步都會遇到機關的暗算。海盜們憑借複雜的地形據守著這裡,許多次各國海軍的圍剿行動都在這滿地難以預料的暗礁中擱淺。

  直到我們上了岸,才發現這個傳說中的海盜據點完全不同:附近每個海島上都建有許多漂亮的房屋,彷彿一個海中的城市,甚至還有裁縫店、日用品商店和酒館這樣的地方。島上的居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過著十分「正常」的生活。

  在凱爾茜口中,搶劫好像只是海盜們的業餘愛好,他們有許多方式可以過上雖不富裕但很舒適的生活,比如割珍珠蚌、捕鯨、打撈沉船……即便他們什麼都不做,幾代幾十代海盜們積累下來的財富也足夠他們富足地生活好幾輩子。「海盜」在這裡似乎只是一個族群的名稱,而並非是讓人恐懼的職業。這些自由的化外之民只是希望遠離大陸上受人約束的枯燥生活,在波濤與海風間尋找自己生命的意義。

  這些島嶼上的秩序是由幾個德高望重的退休老海盜共同維持的,但顯然用得著他們出面的機會不是很多:這些自由悍勇的海上之民並不反對用拳頭去解決相互間的紛爭,只要不出人命就不會有人過問。不過據凱爾茜說這裡很少出現恃強凌弱的情況,即便是常常惹是生非的熱血青年,也都只會找些與自己相當的對手來彰顯自己的勇武。

  在這裡,你很難從一個老人的外表判斷他是不是一個島嶼的管理者,他們可以是在街頭賣烤魚的小販,可以是鐵匠鋪老闆,可以是船場或是碼頭的主事,而凱爾茜現在要向他辭行的這一位,是一個酒館老闆:

  「凱爾茜,你帶著什麼人上島來啦,是你的男朋友麼?」一個洪亮的聲音從一旁的「橫帆」酒館中傳來,接著我們看到一個身體壯實、精神矍鑠的光頭老人正手拿一個酒瓶向我們吆喝。

  「班格林先生,你再胡說八道我可不給您帶酒來啦。」凱爾茜雙頰飛紅,有些羞怯地迎上去。她的臉上帶著女兒對父親的般親切的神態。

  「不帶就不帶,這裡給我帶酒的人還少了嗎?年輕人,都過來,你們是凱爾茜的朋友吧,我請你們喝一杯。」那老人熱情伸出右手熱情地向我們打招呼,露出了右肘下方一道深深的疤痕。

  「班格林先生,我這回是來向您告別的。」凱爾茜說。

  「哦,怎麼了?」老班格林神情詭異地看了看我們幾個人,「是不是要嫁人啦?好,越早越好。只是你不當海盜還真是有點可惜呢……」

  「瞧您說的,不是這麼回事。」凱爾茜慌忙否定。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老海盜,一點也沒有隱瞞。

  「所以說,我可能要好一陣子回不來了。而且,我需要您的幫助。我希望能帶些人手回去幫助我戰鬥,按照規矩,我會付相應的報酬,而且所得的戰利品歸他們所有。」這些條件都是得到了我們慷慨的陛下御准的。

  「是這樣啊……」老海盜想了想說,「我多找幾個年輕的小傢伙去幫你的忙吧,畢竟打仗可不是好玩的。你自己也要小心哦。」

  「我會的,謝謝您了。為了我們的事情麻煩大家……」凱爾茜不安地表示著歉意。

  「瞧你說的,你的事不就是大家的事嘛。而且這一切也都是按照規矩來的。這群小東西在島上弄得烏煙瘴氣,把他們趕出去見見世面,我們這些老傢伙也好清淨清淨。就這麼定了,來,大家都過來吧。」

  「說起來,凱爾茜還是我帶上島來的呢。」在酒桌上,班格林笑著告訴我們,「那是一年前吧,小凱爾茜剛到彗星海,還不知道海盜該怎麼當,第一票生意就搶到了我這個老海盜身上。哈哈哈,搶劫海盜,這可是彗星海有史以來第一次啊……」我們沒想到在暴風雨中指揮若定的凱爾茜居然也有那麼丟臉的時候,忍不住一陣竊笑。

  「您別說了……」凱爾茜羞赧地低下了頭。

  「我看這小丫頭有趣,就把她帶上了島。後來,我不想幹了,就在這裡開了個酒館,把自己的船送給她,就是她現在那條。結果沒想到,我那個又老有醜的老破船在她手裡重新一整理,馬上就不一樣了,讓我現在還有點後悔。早知道我把小丫頭拉上我的船當大副多好,開著這麼漂亮的船出去也威風威風……」

  「現在啊,小丫頭可闖出名聲來了,這個彗星海裡唯一的女海盜船長把那些玩海盜遊戲的小傢伙比得臉上無光,甚至連我們這些老傢伙都被她比下去了。許多島上的小伙子被她迷得茶不思飯不想的。我說,你們誰是小丫頭的男朋友啊,可要當心哦……」

  「班格林先生,您再說我可不理您了!」凱爾茜扯著班格林老頭的領子撒嬌,完全是一付小女孩的模樣,完全看不出身為一個海盜應有的氣質——我是說那種冒險小說中常常見到的「海盜氣質」——我身邊的紅焰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不說了不說,我請小傢伙們喝酒。我這裡可是有不少好酒的哦。」老海盜笑咪咪地從酒櫃裡摸了一瓶酒出來,給我們一人倒了一小杯,神秘地小聲告訴我們:「這可是我年輕時從海底撈上來的,現在已經是最後一瓶了。喝到算你們運氣好。我『橫帆』老班格林,當海盜沒有什麼名氣,喝酒可是一流的哦。 」

  我小小嘗了一口,驚奇地說了句:「咦,原來矮人族的科卡酒存放超過五十年是這個味道啊。」

  「嗯,小伙子,挺識貨啊。」老頭看我的眼神瞬間明亮了起來,「的確,矮人族的科卡酒很烈,存放的時間太短就會發澀。可是矮人一天也離不開這個玩意,消耗量太大,所以很少有保存超過五年的科卡酒,像我這裡這樣存放超過五十年的更是絕無僅有。要不是我偶爾發現了一條沉船,這些酒還在海底下藏著呢。」

  「您等等。」我拿起我的杯子走到酒櫃前,挑選了幾種口味不同的酒酌量與杯中的科卡混雜在一起,又順手在杯子裡澆了幾滴辣油,調配了一種口味火暴濃烈的酒,嘗了一口之後放在老班格林跟前。

  「您試試這個。」

  班格林老頭毫無防備地喝完了這一杯,就好像被弓箭射中了一樣,忽然僵直在坐位上,漲得滿臉通紅。我嚇了一跳,連忙問:「您怎麼了?您沒事吧?還是我配的酒……」

  老班格林屏住呼吸向我擺了擺手,直到這股強大的酒勁過去了才長長地出了一大口氣,咋了咋嘴,意猶未盡地看看杯子,然後表情嚴肅地對凱爾茜說了一句讓我們昏厥的話:

  「丫頭,什麼時候嫁給這小伙子?我看這傢伙很***順眼啊……」

  我們花了很大力氣才讓老海盜相信,紅焰才是凱爾茜的正選情侶。老班格林再三地打量著精靈遊俠,似乎對精靈這個不擅飲酒的種族沒有任何好感。直到他見識了紅焰遠比一般人要強的酒量之後,才勉強認可了他和凱爾茜的感情。他覺得這個實際年齡遠比自己要大的異族青年「雖然比不上那個會調酒的小伙子,但是也還不錯」。

  這或許是我在別人眼中勝過精靈的唯一的一次。

  儘管班格林老頭只是把凱爾茜要離開的消息寫在一塊小黑板上掛在酒館門口,三天之後我們仍然得到了一支由近二十條裝備精良的海盜船和數量充足的優秀水手組成的強大水軍。凱爾茜在海盜中——尤其是在年輕海盜中——的影響力是致命的,不少人僅僅是為了她的名字,不計報酬地加入到了這次遠征之中。這些年輕人不乏戰鬥的熱血和對「海盜榮譽」的追求,但他們恐怕還沒有見識過真正戰爭的殘酷。紅巾女海盜的愛慕者和崇拜者們組成了一支所謂的「骷髏玫瑰遠征軍」,誓死幫助彗星海的海盜之花。這對我們來說是個好消息,但對紅焰來說卻未必:他被這突然出現的大批「情敵」嚇了一跳,每當凱爾茜挽著他的臂膀一臉笑容地從人前走過時,他總能感受到背後襲來的密集而灼熱的殺人目光,而且在短短地三天時間裡,他已經接受了十五場年輕海盜的挑戰了。由於他精湛的武藝和豪爽的性格,很快就和那些失落的戰敗者結下深厚的友誼,但不得不說明的是:排隊等待向他挑戰的勇士們越來越多,而不是越來越少。

  小菲利依舊每天接受紅焰嚴格的教導,但他和紅焰之間的關係卻無法再向以前那麼融洽。他比以往更加勤奮努力,也更沉默寡言。每次格鬥課程幾乎都是紅焰在講述,除非遇到不能理解的問題,小菲利幾乎一句話也不願說。他父親的遭遇使他對島上的每個人都不友好,當然,尤其是凱爾茜。相比之下,更能與他合得來的是黑暗精靈和亡靈術士:埃裡奧特小姐是島上唯一一個親切地捏住他小臉蛋而不會遇到反抗的人,而他經常纏著亡靈術士講述亡者的故事:

  「每個亡靈在離開時都不一樣,他們有的悲傷,有的留戀,有的畏縮,有的毫無畏懼。他們中的大多數會來到亡者之神苔芙麗米蘭斯的身畔,與他們的親人會面。」

  「我的爸爸媽媽也會在那裡會面嗎?」小菲利問。

  「會的,孩子。」

  「那……我呢?」

  「你?你不行,你還太小。只有完成了塵世的使命,才能夠坦然地面對死亡,才能夠回到親人的身邊。如果沒有的話,你會留戀這個世界,亡靈也會悔恨和遺憾,找不到通往死界的大門。」

  「我想我爸爸媽媽,先生。」孩子小聲地抽泣。這幾天來,他只願意在埃裡奧特小姐面前露出笑容,也只願意在普瓦洛面前哭泣。

  「他們在看著你,孩子。當你在思念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會看見你。」

  每當說起死亡,普瓦洛的表情總是無比神聖莊重。我不知道他關於死者的話語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對孩子的安慰,但我總覺得因為他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世界,所以他總帶著我們感受不到的悲傷。

  另一個啜泣聲響起在我耳邊,和我一起掩藏在不遠處目睹這一切的凱爾茜撲在紅焰懷中低聲哭泣。她總覺得自己虧欠了這個孩子的,這幾天來一直試圖親近這個孩子。她不介意小菲利對她的冷漠和仇恨,只希望能用自己的溫柔體貼來彌補小菲利失去雙親的痛苦。雖然她從來也不說,但我知道孤兒員出身的凱爾茜對於眼前這個幾乎是自己親手製造的孤兒帶著難以言表的愧疚——儘管這事實上並非她的過錯。她對這個仇視著她的孩子所貫注的感情,就像是一個真正的母親對她的孩子一樣。

  我們計劃在第四天清晨出發離開骷髏旗群島,在前一天晚上,島上的居民在老班格林的酒館裡為他們即將遠征內河的英雄們舉行了一個盛大的送別宴會。就在賓主盡歡,氣氛達到最頂峰的時候,忽然……

  「凱爾茜小姐,離開那些人,他們很危險!」大門被一個高大的漢子一頭撞開,然後他高舉鐵棍指向我們厲聲大喝。原本喧鬧嘈雜的酒館頓時安靜下來,正在縱情歡樂的人們被這個不速之客嚇了一跳。

  我看清楚了他的臉,那是我們的老熟人,在碼頭上與紅焰奮力一戰的海上勇者——暴風德克。

  凱爾茜不知就裡,挽著紅焰的手臂一臉愕然的看著他。他越發地焦急起來,義正詞嚴地高喊:「無論你們想對凱爾茜小姐做什麼,我警告你們,想傷害凱爾茜小姐,就必須先從我暴風德克的屍體上踏過去。」他的表情是如此嚴肅,但和這裡溫馨友好的氣氛是如此的不協調,以至於瞭解內情的我們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就連心事重重的小菲利都被他那勇敢得有些木訥的樣子逗得嘴唇上翹。

  這豪勇的漢子被我們的笑容搞得十分侷促,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出了些差錯,但又不知道錯在哪裡,手中的鐵棍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放下你的燒火棍子,莽撞的傢伙,別讓客人們看笑話啦。」老班格林劈手奪下了他的鐵棍,大聲斥責他說。他的神態間可看不出責怪的意思,倒像是個父親在用責備的方式解除闖了禍的孩子的尷尬。大概對於這個老海盜來說,島上的每個年輕人都像是他的子女一樣吧。

  「坐到這裡來,我的朋友。」紅焰友好地和他打著招呼,並為他保留顏面,「這是一場誤會,我很高興當時我們都沒有受傷。我們是凱爾茜的朋友,不是來找麻煩的。」說這句話的時候,紅焰別有深意地看了看小菲利。他正坐在埃裡奧特身旁,不置可否地把頭垂在一杯水果汁裡,沉默不語。

  聽紅焰講述完事情的經過,德克滿面羞紅,直向我們道歉。

  「你是個了不起的戰士……」德克欽佩地對紅焰說,「是我所見過最好的。你叫什麼?」

  「他叫紅焰,他……他是我的好朋友。」凱爾茜挽住紅焰的胳膊,神色曖昧地說。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總之,在德克看到凱爾茜和紅焰的親暱姿態時,神色有些暗淡,但隨即眼睛一亮,像兄長對妹妹般語氣輕鬆地調侃說:「哦,是你的『好』朋友?或者說,是你特殊的朋友吧。」

  凱爾茜在這些年輕人面前可絲毫沒有面對老班格林的扭捏,她竄上去一把掐住他的胳膊:「好啊,什麼時候連你也敢笑話我了。我聽說你去了紅蛇島,以為你回不來了呢。」

  「啊……饒命饒命……」粗野的漢子露出痛苦的表情,直到凱爾茜鬆開手還在裝模做樣,惹來一陣哄笑。他滑稽地揉搓著被襲擊的胳膊說:「我在海上遇到了老林恩,他告訴我你要走的事,我馬上就趕回來了。我還怕我來晚了,現在看來,我的運氣不錯。」

  「德克,我們是要去打仗,你……」

  「我知道,凱爾茜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敵人。」他大口吞下一口麥酒,向酒館中其他的年輕海盜們大叫,「夥伴們,我們要讓內河裡的蝦兵蟹將見識見識骷髏旗下的男子漢,對嗎?」

  「對!」屋中一陣歡叫。

  「把他們打得屁滾尿流!」

  「噢噢噢……」

  「為了海上最美的一朵浪花!」

  「為凱爾茜……」

  「敬無敵的勇士。」他又拿起一杯酒,端向紅焰,他的眼睛裡帶著比這杯酒更深的含義。

  「敬勇敢的骷髏旗男兒。」紅焰回答。我們的精靈朋友豪勇但並不愚蠢,他坦然接受了這個複雜的眼神。

  這是個瘋狂快樂的夜晚,許多人都喝醉了:普瓦洛、埃裡奧特、老班格林、小菲利、凱爾茜、紅焰……

  暴風德克是第一個醉倒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28:29

第七卷:遠揚 第六十章 河流的壯觀

  我們在德蘭麥亞的水域內航行。在我周圍,是整整二十條各式各樣的海盜船。這支混合編隊的統帥正站在旗艦「黃金玫瑰號」的船頭,隨著船身的搖晃感受著熟悉的故鄉水流。

  為了確保戰鬥力,凱爾茜剔除了過於巨大、不利於在河流中作戰的船隻,同時卸下了船上在內河作戰中用不著的一些裝備。她是這支艦隊中唯一瞭解這條河的人,這條河是她的家,讓她感覺親切。如果說海中的凱爾茜是一隻年輕的海豚,美麗而勇敢;那麼晨曦河中的凱爾茜就如同一條成年的水蛇,老練而狡猾。

  一進入德蘭麥亞境內,普瓦洛和埃裡奧特就上岸沿陸路與弗萊德聯繫,而我則和紅焰一起隨艦隊行進。為了給多日未見的情侶留出盡可能多的單獨相處時間,我識趣地離開了旗艦,棲身在暴風德克的「暴風雨」號上。

  「這就是凱爾茜的故鄉啊……」粗壯的船長此刻正站在我的身旁,專注地觀察著兩岸的景色,似乎兩隻眼睛都不太夠用。

  「比不上大海的寬廣遼闊。」我說,「雖然很漂亮,但並不壯觀。」

  「你錯了,傑夫,河流有河流的壯觀。」第一次在內河中航行的海上男兒對我說,他似乎比我們這些見慣了河流的人更瞭解它們。

  「大海是自由的,你可以駕御著海風任意漂流,隨便哪個方向都可以。大海的壯麗是雄偉的,但也是孩子氣的,沒有人知道它想幹什麼。但江河不同……」德克說著出人意料的深沉話語,讓我覺得這個海盜並非是個僅僅知道揮舞鐵棍狂野戰鬥的男子漢,也是一個有頭腦的思考者。

  「江河有它的目標,它們可以撕裂大地,撞碎山谷,但它們絕不會改變他們的目標。江河的壯麗更讓人尊敬,它們堅韌不屈,寧願乾涸也要撲向大海。這是它們的願望,他們能夠堅守著這個願望。」

  「在我還是個水手的時候,我的水手長——一個幾乎踏足過每一個水域的老人告訴我,每個人都可以用水來形容,有的人是平靜的湖泊,有的人是清秀的溪流,有的人是執著的河流,有的人是自由的海洋……」

  「那你呢,船長?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聽他說得有趣,插嘴問道。

  「我?」他憨厚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我以前以為自己是個像大海一樣隨心所欲自由飄蕩的人,該笑的時候就笑,該睡的時候就睡,該揮棍殺人的時候毫不手軟,該命喪黃泉的時候也絕不畏懼。我以前是這樣的人,直到我遇見了凱爾茜……」

  「凱爾茜?」這件事情本身並不十分出乎我的意料,但讓我意外的是眼前這個人居然能夠毫不避諱地告訴我這些。

  「女海盜船長或許以前有過,但從來也不多。島上的老海盜們很關照她,這讓我有些不服氣。你要知道,在凱爾茜之前,我是年輕海盜中最出色的,也是最爭強好勝的。」

  「我經常在她面前挑起麻煩,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當時以為是她奪去了我的榮譽,讓我的自尊心有些受不了,現在回想起來,大概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已經被吸引了吧。」

  「我挑起了一次決鬥,她應戰了。她很勇敢,也很厲害,幾乎比我還要厲害,讓我承認這一點很難。在我們最後一個回合時,她以拚命的姿態和我對攻,她的劍指向我的胸口,明明我已經躲閃不開,她應該贏了,可她突然停下來了。」

  「我的棍子掃過她的肩膀。那一剎那我知道自己幹了蠢事。是她饒了我的命,我卻打傷了她,看著她受傷痛苦的樣子我幾乎要自殺。她原諒了我,可我不能原諒我自己。她是個那麼善良的女孩,美麗、勇敢、堅強、開朗,走到哪裡都是笑聲一片。我被她深深吸引了。從那之後,她成了我存在的意義。她是我的海,而我只是一條河。我知道,無論我在哪裡,我的心總是要流向她的。」

  「凱爾茜不知道我對她的感覺,她對我如同兄弟,我也知道,這是我和她之間最近的距離了。但我寧願這樣。」說到這裡,德克看了看我,覺得有些害羞,繼而搖了搖頭說。

  「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要把這些說給你聽,我也很奇怪,這話我沒對任何人說過。可能因為你認識凱爾茜比我早吧,和一個比我更熟悉凱爾茜的人說話讓我高興……」

  年輕的海盜船長此刻聲音輕柔,靦腆得有些可愛。他似乎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向我道歉說:「對不起,這些無聊的事一定讓你煩悶了。」

  我連忙否認,這個年輕的海盜船長是我見過的最坦誠的人之一,他的感情無私而細膩,讓人既憐憫又敬重。

  「你的朋友會很好地照顧她,對麼?」暴風德克說。與其說他在問我,倒不如說他在說服他自己。

  「我保證。」我替我的精靈朋友嚴肅的回答,「除非紅焰死,否則凱爾茜不會受到任何傷害。而且……」我真誠地握住了他的手:「我希望你也能夠找到一份真正屬於自己的幸福。」

  「屬於自己的幸福……麼?」德克略帶苦澀和自嘲地說,「或許吧……」

  正在我們談論著這個讓人感動卻不怎麼愉快的話題時,桅桿上瞭望手的呼喊聲傳來:

  「船長,前方發來信號,發現大量運輸船,做好戰鬥準備。」

  「明白了,戰鬥人員拿起武器上甲板,做好戰鬥準備。槳手全部就位。」海盜船長立刻擺脫了剛才的疲憊和憂傷,果斷迅速地下達著命令,彷彿它們從來都不曾存在過。整條船立刻在他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

  我們遇上的是溫斯頓人的一支運輸船隊,其中包括二十條運輸船和差不多同樣數量的護航戰艦。自從佔領了德蘭麥亞的軍事港口之後,他們大概從來都沒有遇到像樣的水上抵抗力量,因此顯得有些漫不經心,艦隻的編隊非常鬆散,看到我們的接近也沒有多作防備。大概是把我們當作某個大商會的運輸船隊了,最前方一艘溫斯頓戰艦打旗語示意我們停船接受檢查。

  這個時候,海盜們升起了自己的旗幟。形式各異的骷髏旗幟第一次如此整齊的飄揚在晨曦河上空,海盜們狂笑著擺開陣勢,像鯊魚一樣撲向眼前的大群獵物。

  儘管從沒有遇到過海盜,但骷髏旗幟所代表的含義對於我們的敵人來說並不陌生。他們大概也都在童年的傳奇故事中聽說過這種旗幟的象徵意義吧,只是沒有想到過會在距離海洋足有十天順風船程的時候與這些可怕的敵人「偶然」地相遇。溫斯頓人的戰艦上發出驚惶的號角聲,一隊隊慌張的士兵一邊整理著自己的盔甲武器一邊擁上甲板,警惕地注視著我們這群遠遠超出了捕獵範圍的水上獵手們。

  當黃金玫瑰號上的瞭望手用「祝大家胃口好」的旗語回應了對方的問訊之後,第一波弩炮和投石的攻擊隨即降臨到溫斯頓人的頭頂。這些致命的遠程武器落到他們的甲板上時,他們甚至還沒有完全做好迎戰的準備。當笨拙的溫斯頓水軍終於穩住了自己的陣腳,開始用遠程武器向我們還擊時,他們已經失去了先機。幾條戰艦先後喪失了戰鬥力,殘破的艦體緩慢地在水中遊蕩,阻礙了後續艦支前進和閃避的路線。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之多的戰艦在水中作戰,橫飛的巨石的箭弩為戰鬥增添了許多偶然因素。慌亂中,一枚石彈被拋向暴風雨號的甲板。我眼看著它一點點地飛來,由遠而近,有小變大,甚至能看清楚它醜陋而帶著巨大殺傷力的稜角。在我看來,它幾乎就是瞄準了我飛來的,可奇怪的是,這一刻我不能移動我的身軀。一種恐怖的預感攫住了我的雙腿,讓我不能移動,不能說話,甚至連喊叫也無法發出。我已經很久沒有在戰場上感受到這種無可抵禦的恐懼了,這和面對著千軍萬馬、面對著閃亮的刀劍不同,你無法預測你的敵人會從什麼方向發起攻擊,即便是一個懦夫漫無目的一次倉皇的射擊也有可能要了最強大的戰士的命,無論你有多大的本領,在這場無法相互接觸的戰鬥中都沒有任何作用。

  我終於還是沒有死,一陣幸運的巨浪搖蕩了船體,把石彈的落點搖到了我的左側。它擦著我的褲角落到甲板上,把厚實的山毛櫸甲板砸裂了一大塊。直到那石彈滾到船舷上發出響亮的碰撞聲,我才意識到我還活著。這時候我感到背後涼涼,一顆豆大的冷汗貼著我的脊樑慢慢地滑落,彷彿冰冷的刀刃割開我的肌膚。雙膝酸軟無力,幾乎不能支撐雙腿的重量,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

  「傑夫,到船艙去!」暴風德克看到了我的險狀,他焦急地衝我大喊,「我沒有辦法照顧你。」

  船長的好意激發了我身為一個軍人的驕傲。我穩住了心神,竭力控制著雙腿不再因為剛才的危險顫抖,拔劍回答:「我是個戰士,船長,我能夠戰鬥,不需要照顧。」

  看見我的表現,德克說了句「小心你自己!」轉身投入到戰場的指揮中,沒有再多說什麼。我想我的話他能夠理解,就如同我能夠理解他的好意一樣。

  剛才的恐懼感被我的驕傲和責任感擊退。我小心閃避著漫天飛舞著的那些要命的傢伙,和海盜們一起把弩炮架到合適的位置上去,調整著它們的角度。這是我們的戰爭,眼前這些粗獷豪放的海上健兒們是被我們強拉入這場戰爭的。我不能眼看著他們為了這場與自己無關的戰爭犧牲而什麼也不做,起碼,在他們為了我們而英勇戰鬥的時候,我可以站在他們身邊。

  海盜們憑藉著艦隻的輕快和駕駛技巧的熟練迅速地佔據了上風。一隻隻飄揚著骷髏旗幟的船隻憑借敵人遠不能及的靈巧在戰場上來回穿行。海盜們或許在大局上沒有統一的戰略部署,但他們相互之間有許多陰險的戰術配合,比如:一條海盜船的桅桿似乎受了損壞,風帆無法全部張開,只能慢吞吞地逃離戰場,一隻溫斯頓戰艦在後面緊追不捨,在它快要追上這個似乎是注定無法逃脫沉沒厄運的對手時,另外一條海盜船忽然從側面斜插過來,包著鐵皮的撞角和船頭深深插入戰艦了右側,幾乎把整條戰艦撞翻。就在溫斯頓人準備迎接殘酷的登艦戰時,原本被他們死命追逐著的弱小對手轉過一個大弧,露出了凶殘的真實面目,以他們意想不到速度撞向另一側。那條巨大的戰艦就好像身中兩刀的巨人,掙扎著、搖晃著,最後終於沉入水底,船上的大部分士兵隨著戰艦一起沉沒,之前跳上海盜船作戰的一小部分要麼被凶悍的海盜們殺死,要麼成了俘虜。

  像這樣三兩條船的小配合層出不窮,讓不擅水戰的溫斯頓人疲於奔命。儘管他們的艦隻巨大,相比之下士卒的數量也比較多,但在草原上長大的陸上勇士們根本無法應對骷髏旗男兒的靈活進攻,他們中的大多數連自己的武器都沒有使用就喪失了生命,這對於他們來說,或許意味著一種恥辱。

  無論什麼時候,暴風雨號始終緊緊跟隨在凱爾茜的黃金玫瑰號之後,暴風德克用他的實際行動表現著對紅巾女海盜的忠誠和眷戀。每當黃金玫瑰號面對數量眾多的敵艦時,暴風雨號總是出現在外側,替凱爾茜擋住大部分遠程攻擊;而當黃金玫瑰號向某一隻敵艦發起衝鋒時,暴風雨號總是搶在前面插入敵陣,為玫瑰花與金幣交織的骷髏旗開闢道路。

  「凱爾茜,對不起啦,我又搶先了一步。果然我才是彗星海最好的船長啊!」與黃金玫瑰號擦肩而過時,德克用這樣挑釁的呼叫掩飾自己的真實意圖,「兄弟們加把勁,可不要讓那個一點女人味都沒有的小丫頭比下去了!」

  顯然,他的掩飾是成功的,很快黃金玫瑰號上就傳來凱爾茜清脆羞惱的聲音:「德克,你說什麼!你這厚顏無恥的傢伙,又把我的獵物搶走了,居然還說我沒有……沒有……。看等靠了岸我怎麼收拾你。注意……」她命令道,「左滿舵,航向西北,目標戰艦,全速撞擊!」

  「對不起啦,那也是我的!」暴風雨號憑藉著靈巧的轉向能力和速度超過了黃金玫瑰號,撞向前方那排戰艦中最大的一條,同時也替緊跟在後面的黃金玫瑰號吸引住了三條排成橫列的戰艦的遠程攻擊。

  「小丫頭,靠岸後記得向最出色的海盜船長獻花致敬……」

  溫斯頓水軍在海盜們老練圓熟的進攻中潰不成軍,他們的抵抗青澀拙劣,與他們在陸地上贏得的善戰之名很不相稱。沒過多久,已經有近十艘戰艦和幾艘笨重的運輸船相繼沉沒,還有幾艘船隻完全失去了戰鬥和行駛的能力,成為海盜們在內河中劫掠的第一批戰利品,剩餘的船隻見勢不妙,撥轉船頭開始逃竄。鬥志高昂的海盜們追趕了好久才停住了腳步,在那之前,他們又為自己贏得了值得驕傲的戰績和足夠豐厚的戰利品。

  就這樣,海盜們獲得了進入內河航線後的第一場大規模勝利,他們以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代價擊沉溫斯頓艦船十七艘,俘虜七艘。應該說,正是這場勝利拉開了達沃城爭奪戰的序幕,儘管此刻的戰場距達沃城千裡之遙,對於那些並不瞭解這場戰鬥真正含義的人來說,兩者之間似乎沒有任何關係。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35:03

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1-10-26 00:00 編輯

第七卷:遠揚 第六十一章 離家出走

  「保持重心,手要穩,手臂放鬆把力量放在腿部……」在紅焰的提示下,小菲利手持著一把木劍在庭院中心不停地揮舞著這是小傢伙每天必須的劍術課程時間。他可能是我見過的最勤奮的學生了,自從吃過早飯他的練習就沒中斷。即便是個成年人恐怕也會被這巨大的運動量累垮的吧,可是他雖然已經氣喘吁吁汗水佈滿了額頭,可還沒有停止的意思。

  「啊!」忽然,菲利踩到了一顆小石子,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他想爬起身來,可是剛才的跌倒似乎扭傷了腳踝,剛站起一半又跌坐在地上。

  「沒事吧?」紅焰忙跑到跟前關切地問。他習慣性地捏住孩子的腳踝,檢查他受傷的情況。

  可小菲利沉默不語地推開了他,掙扎著站起身來,重新練習他的劍術。

  紅焰看著這個倔強的孩子,神色尷尬,歎了口氣,然後放緩了語調說:「你剛才跌倒就是因為腳下還不夠穩,向前邁步的時候不能把力量用盡,要留有餘力,不要嫌自己的速度慢,你還不到求快的時候……」

  雖然手中的動作沒有絲毫停,但小菲利顯然把紅焰的這番勸教聽在了耳朵裡。在往後的練習中,他的動作變得穩重了許多。小傢伙在格鬥方面的天賦很高,在受紅焰嚴格教導的這段時間裡,他對於各種輕武器的使用有了很大的進步,雖然這和他從小接受的家庭教育有很大關係,但主要還是紅焰的功勞。

  我不知道紅焰究竟出於什麼樣的心情,居然把他從骷髏旗群島帶到了德蘭麥亞,並且每天撥出大量的時間去教他各種格鬥的技巧,為此他甚至放棄了許多與凱爾茜單獨相處的機會。尤其是每當凱爾茜率領她的艦隊在晨曦河內大肆劫掠溫斯頓的運輸船隻、阻止他們向達沃城補給時,他就會整天和小菲利呆在一起,教他練劍、陪他讀書。讓我好笑的是,這個勇敢的精靈從來也不敢一個人面對這個身世可憐的孩子,每次來他總需要人陪伴,要麼是普瓦洛,要麼是埃裡奧特,這一次是我。

  「……你得理解,我的朋友,我不知道如何面對他。每次和他獨處我都……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你沒看見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就好像我背叛了他,我不知該怎麼說……」那個曾經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豪邁勇士這樣請求我。他語無倫次、神色慌張,一點也不像我們所熟知道的紅焰,讓人無法拒絕。

  在這期間,凱爾茜也經常來看望小菲利。對於紅焰在孩子身上傾注大量精力,她一點也不在意,相反,她還非常支持,鼓勵他這樣做。她可能是從溺愛孩子的黑暗精靈那裡知道了小菲利的嗜好,每次來都要帶一大桶新鮮的果汁。不過據我所知,凡是凱爾茜留下的東西,小菲利碰都不願意碰一下。他要麼就閉緊了嘴巴一句話也不和凱爾茜說,要麼就就衝著她大叫,吵嚷著要殺了她之類的話。每當這時紅焰的臉色都很難看。善良的女海盜倒是從來也不生氣,雖然孩子的態度讓她有些傷心,但她還是拿出驚人的耐心和友善與他相處。

  「好了,今天的練習就到這裡吧,你該休息了。」正在我對眼前這一對師生微妙的關係倍感有趣時,紅焰這樣說。

  小菲利沒有理會,依舊認真地奮力揮舞著手中的木劍。

  「你可以停下來了。」紅焰以為他沒有聽見,提高了聲音說。

  他的學生依舊沒有停歇。看他的勁頭,或許能夠這樣刻苦地練習一整天也不會停。

  「我說,停止!」明白了他是故意違背自己的指示,紅焰忽然暴躁起來。他搶到小菲利身邊,想停止這孩子的動作。小菲利忽然憤怒地轉身,用手中的木劍砍向他的老師。

  他的偷襲當然沒有成功,紅焰輕巧地躲開了孩子的攻擊,一手抄住了木劍,把它猛扯過來,狂怒地把它磕在膝蓋上。堅硬的木劍受到這樣猛烈的撞擊,頓時斷成了兩截。

  「我說停止!」紅焰對著小菲利大吼,他真的生氣了。我從沒見過這個驕傲豪邁的精靈如此憤怒,他的模樣可怕極了,甚至連最兇猛也野獸也無法和暴怒的遊俠相比。我真的害怕他狂怒之下幹出什麼讓自己後悔的事來,連忙走過上前去,準備在必要時阻止他。

  小菲利一句話也不說,倔強強硬地迎上紅焰唯一的那道目光。在他眼中我看不到畏縮。

  「我說……停止……」在兩個人的相互對視中,忽然紅焰軟弱下來。他無力地低下頭,用幾乎讓我們聽不見的聲音說:「過度的疲勞會傷害你的身體,如果你想……如果你想報仇,就要好好保護自己的身體。」

  說完,他有些倉皇地離開了這裡,斷成兩截的木劍從他手中失魂落魄地掉落到地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你不該這麼對他,孩子,他愛你,一直很照顧你。」我目送朋友的背影無奈地遠去,對小菲利說。

  「他欺騙了我,他說過要幫我報仇,可他和那個女海盜是一夥的,他們一起欺騙我。你也是。」小菲利大叫,淚水大顆地從他眼中滴落。

  「你父親的死我們都很遺憾,菲利,可那不是凱爾茜的錯。這也不是你父親的錯,是……是那個死了的什麼什麼伯爵的錯……當然,他也已經死了,可是你的仇恨不應該發到他的身上。」紅焰的確無法面對這個孩子,無法面對他的仇恨,無法面對他的憂傷。甚至連我也無法理直氣壯地告訴他,他對凱爾茜的仇恨毫無道理。我的辯護前言不搭後語,沒有任何說服力。

  「我要殺了她,我早晚有一天會殺了她,為我父親報仇。」我的話小菲利一點也聽不進去,他執拗地喊叫,聲音大得足以讓漸行漸遠的紅焰聽見。可他的眼神中帶著複雜的含義,似乎是對於紅焰的尊敬多過敵視,在此之外,還有一份深深的依戀。

  我手足無措地看著他。我應該消除他心中的仇恨,幫助他過上一種普通人的快樂生活的,可是讓我說什麼好呢?告訴這孩子:你的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可這些都無所謂,就讓這些過去吧?這不可能。或許他對凱爾茜和紅焰的指控並不合理,但他的仇恨總得有一個宣洩的渠道,否則他幼小的肩膀有怎能承擔這連成年人都難以承擔的哀痛?

  ……

  「我該怎麼對他?」當天晚上在酒館裡,紅焰大口喝著麥酒,愁苦地問我。遊俠的豪邁和灑脫在這個孩子面前不堪一擊,尤其是在這仇恨的矛頭指向他最親密的人的時候。

  「我喜歡這孩子……」他說,「我真的喜歡他。他很倔強,也很勤奮,就像我小時候一樣。我覺得他就像……就像是……」

  「就像是你的兒子。」我補充說,「我看得出來。」

  「我的兒子?我居然有這種感覺。的確,是這樣沒錯。可是,可是他偏偏……哎!」他重重的歎了一口氣,緊皺著眉頭,就像個心事重重的父親。誰說精靈是不老的種族,此刻我面前的朋友就彷彿老了許多。

  「其實,他也很愛你。」我嘗試著排解紅焰的苦悶。

  「愛我?他向我揮劍。」說到這裡,紅焰的語氣中充滿的失望和抱怨。

  「別那麼小氣,朋友,那只是塊爛木頭而且。這孩子尊敬你,他聽從你的教導,對你的每一句話都很用心。他只是不太習慣你們的關係。你不能對一個失去了雙親的孩子要求太高,起碼現在不行。」

  「可他和凱爾茜……」紅焰遲疑著。

  「暫時就這樣吧,他只是暫時無法接受父親死於恥辱的事實而已。他並不恨你們。」

  「希望你是對的,傑夫。」紅焰的酒杯和我碰在一起。我很高興他看上去輕鬆了許多,那個高傲張狂的遊俠的靈魂又回到了他的身體裡,「或許我該找他好好談談,我會讓他喜歡我們的。」

  在這時候,我們誰也沒想到我們已經錯過了和這孩子交流的最後機會……

  第二天的清晨,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當揉著惺忪睡眼的我打開房門時,猛地被一雙有力的臂膀來回搖晃著。

  「傑夫,你看見菲利了嗎?善神保佑,你看見了,告訴我你看見他了。」紅焰像餓狗盯著骨頭一樣盯著我的臉,在他身後是表情陰沉不定的普瓦洛和焦急的埃裡奧特。

  「慢慢說,我的朋友,怎麼了?小菲利怎麼了?」剛剛睡醒的我頭腦還不是很清楚。

  「天吶,他不在你這麼?這可真糟糕,他會去哪裡?」紅焰剛想轉頭離開,被我一把抓住。

  「給我說清楚,你說,小菲利怎麼了?」

  「今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到他練劍的地方,沒有看見他的人,卻看見了這個……」他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紅焰先生:

  我要離開這裡。請不要為我擔心。我會回來報仇的,我保證。

            菲勒夫森尼亞·台·法賽利

  「他要幹什麼,他能去哪裡?」紅焰急得要發瘋了,來回不停地踱著步。

  「如果你一定要給他的行為下一個定義的話……」我忙回到房間穿上我的外套,「這叫離家出走,不良少年形成的第一步。大家分開來找,紅焰和普瓦洛,你們去城門的衛兵那裡,告訴他們,如果看見小菲利就把他攔住。埃裡奧特,去請弗萊德派人幫忙。我去附近的街道上打聽。如果大家都沒找著,中午就到菲利的住處集合。」

  我們盡我們最大的努力把這座城翻了個底朝天,卻沒有發現小菲利的蹤影。直到一個換崗的衛兵告訴我們,昨天晚上關門前有一個孩子搭著送貨的馬車經過,聽他的描述恐怕就是紅焰機靈的學生了。

  城外是廣袤的原野,小菲利可能選擇任何方向離開。繼續尋找是沒有意義的。我們放棄了努力,陪著紅焰來到小菲利的住處。

  「衣服、食物、錢……他甚至還帶走了他父親的劍和急救的藥品,可真周全。」普瓦洛咋著嘴說,「你可真是教了個好學生,他簡直就是個長途旅行的專家。」

  「好了,紅焰。弗萊德已經派人在城裡尋找了,如果找到,一定會有消息的。」善良的黑暗精靈安慰著她的遠親,但看起來作用並不是很大。

  「起碼我們知道,他帶走了生活必需品。」我拍著紅焰的肩膀說,「他暫時不會有什麼大麻煩。菲利是個聰明的孩子,朋友,他知道怎麼照顧自己。」

  「是我做錯了什麼麼?他應該告訴我,對我說。」精靈懊惱地坐在一旁,「我原本打算今天跟他開誠佈公地談談,無論他對我如何,我都願意聽他說。可是,可是……」他忽地站起來,「不行,我得去找他,他一定在回蒙第卡的路上,他還是個孩子,我們一定能趕上他的。」

  「紅焰!」我大聲制止了心神不寧的精靈,「這沒有用。就算你找到他他也不會回來的。」

  「我要去!他責怪我,他說得對,是我對不起他,我應當對他負責。」紅焰衝著我大喊。

  「他不怪你。」我掏出了小菲利留下的那張紙條。在紙條的背面,孩子用微小的字跡寫著兩個淺顯卻足以說明問題的單詞,它們被匆忙之中的紅焰忽略掉了。

  那兩個詞是:謝謝,老師。

  看著這兩個絕不含著怨恨的詞,紅焰的眼睛有些濕潤。

  「他不恨你,他不恨任何人。他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我對頹然的紅焰說,「他只是覺得恥辱,為了他父親。他還不能分清這和仇恨之間的區別。讓他走,他是個好孩子,他會回來的。」

  「可我怎麼放心,他還是個孩子……」

  「我們還要打仗,把他帶在身邊更危險。」我說。

  「放心吧,我像他那麼大的時候也開始一個人流浪了,在遇到你之前,他也是一個人。對你的學生有點信心。」普瓦洛盡力開導著遊俠,「他會沒事的。傑夫說得對,跟著我們,說不定會更糟糕。」

  紅焰終於抬起頭來,他把手中的紙條仔細地折疊起來,用油布小心包好,放在貼身的衣袋裡。

  「他說,他會回來的。這個孩子啊……」年輕的精靈露出父親般的笑容,這笑容裡帶著幾分苦澀,卻又含著無法掩飾的驕傲。

  「好吧,小菲利,讓我看看你一個人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森林,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地說:

  「你可一定要回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35:25

第七卷:遠揚 第六十二章 假戲真作

  達沃城,晨曦河南岸最大的港口城市,在晨曦河的一個「幾」字形河套地區圍城而建,三面環水,城高壁厚,內外分為外城、內城和中央城堡三層。用「堅不可摧」來形容這座城可能有些過分,但它絕對當得起「固若金湯」的評價。尤其是當被認為是溫斯頓建國以來最傑出的年輕統帥路易斯太子率領著他忠誠而強大的八千勇士駐紮在此的時候,幾乎沒有人認為它會被從正面攻陷。這太荒謬了,除非你有數萬勇猛的戰士前僕後繼,用和城牆同樣高的屍體鋪一條直通城內的鮮血之路,否則你就休想成功。

  而這正是弗萊德要幹的事,在他手中所有的兵力不足兩萬人。這樣的人數儘管已經不算少,但對於這座城來說,卻還不夠多。

  從兩個月前開始,凱爾茜和她的海盜艦隊開始封鎖通往達沃城的補給線。她們做得非常成功,在整整兩個月時間裡只讓很少的運輸船進入到達沃城內。溫斯頓人拿這群驃悍的水上之民毫無辦法,他們甚至不知道這群原本應該在千裡之外享受自由的骷髏旗勇士們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一旦他們軟弱的運輸船出現在水面上時,很快就會發現海盜們正磨尖了牙齒一口將他們吞噬。

  凱爾茜的動作讓達沃城中的敵人非常苦惱。他們雖然沒有完全切斷溫斯頓人的補給航線,卻大大提高了他們的運輸成本,並且使物資的消耗量遠遠大於補給量。城中的守軍不得不冒很大的風險去附近的村莊城鎮徵集糧食、布匹以及武器等物資,而且次數越來越頻繁。這就給了我們小批消滅他們的機會。不過,有時候我們會故意放出風聲,告訴我們的對手將會有一些物資從某處運往某處,並在他們發起突襲的時候望風而逃,將杯水車薪的幾車物資奉送給溫斯頓人。

  「這是在幹什麼?我們不是要困死他們嗎?這簡直就給他們送糧食。」達克拉瞪圓了兩隻眼睛,不理解弗萊德這樣做的用意。

  「釣魚,親愛的朋友,我在釣魚。在讓溫斯頓人咬餌之前,我要用甜美的假象給他們做一個窩。不過……」弗萊德深沉地微笑回答,「我們的對手並不是平凡的庸才,即便這麼干我也沒有把握一定成功……」

  終於,在從俘虜口中得知城中的存糧不足支撐七天而最進的補給起碼要二十天後才能到達時,弗萊德知道,我們的機會來了。

  在弗萊德的陰謀籌劃下,我們讓幾個機靈的俘虜相信,將有一批後勤物資將從距達沃城不遠的拉扎鎮小路送往達沃城下我們的營地中。這次運送的糧食足可以讓達沃城的守軍安穩地度過一個月。然後,我們理所當然地讓這些俘虜找到了逃生的機會。為了讓他們相信這次逃跑的時機來之不易,我們甚至在他們身後追趕了好久,並且將他們中的大部分當場殺死。

  剩下的問題就不是我們能夠左右的了,我們只能寄望於剩下的這些俘虜對國家和他們統帥的忠誠能夠促使他們把這條消息帶到。弗萊德倒不太擔心精明的對手會識破這個騙局,路易斯太子已經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一旦他得到這個消息,就算明知是個圈套也會一頭扎進來,因為他已經沒法選擇了。

  第二天深夜,我和羅迪克帶著「傳說中的」運輸隊伍出現在指定地點。今晚的夜空被一層不安的陰影籠罩著,看不見月亮。

  「保持警戒。」羅迪克的喊聲從陣前傳來。為了不露出馬腳,士兵們並不知道這是個有預謀的圈套,車上裝載的也真的都是物資。事實上,我們就是一支真正的運輸隊。雖然可能性很大,但誰也不肯定今晚溫斯頓人會不會上鉤。如果他們不出現,這一隊物資真的會送到我們前線的營地中。

  晚風輕輕吹來,搖動著路邊的樹葉,發出驚悸的聲響。我打了寒噤,下意識地四下張望,查看著溫斯頓人的蹤跡。

  「他們會不會出現?」我忐忑地思慮。「如果會出現,那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

  「長官,您在想什麼?」我身邊的一個士兵疑惑地看著我。這個尊敬地喊我「長官」的人足有四十歲,身材並不高大。在他肌肉已經略顯鬆弛的頭上,已經顯出了敗頂的徵兆。這樣的一個人在懷著極大尊敬,用對父兄一般的態度對待我,在喊我「長官」。

  這並不好笑。

  如果沒有戰爭,他或許會是我酒館中的一名受人尊敬的客人。我會用他現在對待我的態度一樣對待他,稱呼他「大叔」,慇勤地為他擦乾淨桌子,再在他的手邊放上一杯麥酒。他應該喊我「小伙子」或是更親暱的稱呼,把手放在我的頭上,或者笑罵著踢我的屁股,惹來周圍的酒客一陣哄笑。這才是生活,是我們要的正確的生活。

  「長官」?是什麼讓這世界變得顛倒,讓一個原本應該過著平庸而快樂的生活的人接受這本不屬於他的尊敬?究竟是人們的愚蠢引發了這場戰爭,還是這戰爭讓人變得愚蠢?

  「沒什麼,士兵。我在想,今天天氣很好,大概到了割麥子的時候了吧。」我在馬背上穩了穩身體,和氣地對他說。

  「是啊,長官,現在正是時候。這時候我女人應該正在收割吧。最近的天氣很好,沒有雨,今年會豐收的。」他的聲音裡透著幾分喜悅。

  「那你可要好好對你老婆啊。」不知是什麼讓我精神放鬆,居然在這個當口和他開起了玩笑,我故作神秘地問:「她一定很漂亮吧?」

  這年長的士兵一陣臉紅,低頭不語,惹得周圍的士兵一陣小聲的哄鬧。

  「有幾個孩子了?」

  「四個,最大的那個已經快二十了,是個兒子。」一說起孩子,他頓時一臉的紅光。

  「那一定是個了不起的棒小伙。」我從懷中掏出一把工藝精美的匕首遞給他,「這是我送給他的,告訴他,這是他父親因為在戰場上表現英勇而受到的嘉獎。」

  「……謝謝您,長官。」他感激地看著我,恭謹地接受了這份禮物,小心地將它揣在懷裡。他周圍的士兵們羨慕地看著他,有幾個年輕的士兵想向他借這把匕首看看,被他痛斥著拒絕了。

  看著他珍重的樣子,我有些慚愧。我只是出於友善、甚至是不懷惡意的玩笑把這把匕首送給了他,卻被他當作至高的榮譽珍重地保藏起來。他認為這小小的饋贈象徵著他的勇氣和驕傲,證明了他的榮譽,可事實上這不過是他眼前這個年輕軍官的一時衝動。

  我這是算幹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士兵?」我忽然起了知道他名字的衝動,這並沒有什麼目的,只是覺得我應該知道,彷彿知道了他的名字我就可以為他和他的家人做點什麼,儘管這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叫……」正當他開口要告訴我的時候,他的回答被羅迪克嘹亮的呼喊聲打斷了。

  「敵襲!敵襲!拔出武器,敵襲!」

  在隊伍的前方,我看見一隊黑影正以極高的速度向我們逼近。他們手中的武器倒映著隱約的星光,流動著對鮮血的飢渴。狂傲的呼嘯聲從他們口中不斷地發出,給這暗淡的夜晚添上了幾分殺氣。溫斯頓人的輕騎兵,沒錯,就是他們,他們終於來了。

  「全軍注意,車輛上前,長槍防禦!」羅迪克沉著地命令著。按照原先的部署,我們必須經過像樣的抵抗才能放棄這些物資,否則就有可能會引起敵人的疑心。同時,這也是為了弗萊德他們安排好下一支伏兵——畢竟我們不能肯定溫斯頓人會出現在哪裡,我們需要盡可能地拖延時間。而對於不知情的士兵來說,這意味著他們必須挺過一場艱苦卓絕的抵抗。

  瞬息間,狂野的騎士已經衝進了我們的陣列。臨時拼湊起來的長槍陣型在這漆黑一片的夜晚並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當那些慌亂的士兵將手中的槍矛刺向未知的黑暗時,英勇善戰的北地騎士們的戰刀已經染上了他們的鮮血。我們的敵人「哦哦」地呼喝著,像屠戮牲口一樣殘酷地對待著我們的士兵。

  我們並非全無抵禦之力,運輸的車馬成了我們天然的屏障,將許多冷酷的騎士阻擋在外面。長矛、弓弩、石塊……任何可以幫助我們的東西都被善加利用起來,為那些不走運的溫斯頓人敲響了死亡的喪鐘。在混亂中,我砍斷了車轅,繼而一劍刺在拉車的馬匹臀部。那馬嘶鳴著奔向黑暗之中,在它奔走的方向發出不知是哪方士兵的驚呼。

  「放走馬匹!」我高喊,「讓馬匹阻攔他們!」

  「讓馬匹阻攔他們」,或許你可以這樣理解,但這並非我真正的意圖。不管怎麼說,我的命令得到了很好的貫徹,所有的牲口都被從轅頭上解放了下來,繼而滿身傷口地衝向我們的敵人。我不知道它們收到了多大的效果,不過我認為對於熟知牲口脾性的溫斯頓人來說,這樣的防禦或許可以給稍許阻攔他們的行程,卻不可能對這必敗的戰局有多大的幫助。

  「啊!」一陣劇痛從我的左臂傳遞過來,幾乎令我休克。在我的左前方,一個溫斯頓騎兵正把已經染上我鮮血的戰刀再一次向我劈來。我揮劍奮力擋下這一擊,可左臂的劇痛讓我一陣麻痺。在那個兇猛的對手第三次揮刀砍向我之前,我翻身跌落馬下。

  「長官!」正當我覺得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一個矮小壯實的身影從一旁閃出,那個人用手中的短劍替我擋下了致命的一擊,然後奮不顧身地撲向那名騎士,把短劍狠狠地扎進那騎士的腿裡。那騎士痛苦地狂嗥著,反手一刀砍在我的恩人臉上,繼而也耐不住這難熬的劇痛,跌落在地上。我掙扎著爬起身來,躥到那溫斯頓人身旁,把手中的劍送入他的胸膛。在他終於吐出自己在人間的最後一口氣,不甘地倒下之後,我搶到那救了我性命的士兵跟前,把他拖到一邊。

  「你怎麼樣!」他滿臉是血,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疤從右側的額頭一直滑到左顎。這道傷口太大太深,甚至絞碎了他的右眼和鼻子,讓我無法辨認出他的本來面目。我慌張地將雙手捂在他的傷口上,試圖停止血液的奔流,可是這樣做沒有任何效果。他的生命依舊隨著鮮血一點點地離開他的軀體。

  「長官……您沒事……就好。」士兵喘息著發出聲音,這聲音我熟悉,他就是……

  「這把匕首……我沒辦法交給我的……我的……孩子了……」他伸手在懷中摸索,卻什麼也沒有摸到。是的,他就是剛才的那個老兵,我贈與匕首的人。真不敢想像,這個剛才還在我們的哄笑中臉紅的靦腆中年居然在最危急的時刻用自己的命換下了我的命。

  「我幫你,我會交給他的。士兵,告訴我,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從他的懷中找到了那把匕首,搖晃著他的肩膀。這不是欺騙他的時候,他會死,我們都知道。我只希望能夠幫助這勇敢的人完成他最後的願望。

  「我叫……我叫……漢……漢……」他只發出了一個音節,就靜默地低下頭去,安靜地睡去了。我曾經問過兩次這勇敢的人的名字,可他終究還是沒能告訴我。

  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救命恩人的名字。

  我沒有拿走那把匕首,而是把它重新放在士兵的懷中。我無法完成他的遺願,我對此感到愧疚。如果說我第一次把它贈送給這個死去的人是因為我的友好和衝動,那麼這次就真正是因為他的勇敢和對我的恩情。他所表現出的奉獻精神完全配得上這份微薄的嘉獎。如果可以,我還希望可以為他做得更多。

  現在,這把匕首屬於你了,士兵,任何人也不能把它奪走。它象徵著你的勇氣和榮譽,即便在死神的審判面前,你也有資格保留它。

  眼淚是多餘的,我覺得眼眶有些發緊,似乎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湧上這個部位。左臂的傷口似乎失去了知覺,不再妨礙我的行動。我提劍在手,重新殺入戰陣。一個溫斯頓人發現了我,我也發現了他,然後,他消失了,再然後,又一個溫斯頓人……從敵手的臉上我似乎看見了畏縮,這並非是因為我的勇敢,或許只是因為我的狂亂。

  戰鬥持續了不長的時間,如果說我們是在作戲,那麼這場戲做得未免太血腥了些。我們喪失了將近三分之一押送隊伍,而且這個數字還在增加。偷襲我們的溫斯頓輕騎兵也已經留下了近百具屍體。激起了戰鬥慾望的羅迪克似乎已經忘記了我們原本的任務,他表現的就像一個求死的烈士,而不是打算逃生的軍官。

  「放棄車輛,撤退!」我下達了這樣的命令。犧牲已經足夠多了,無論敵人的領軍人物是誰,他都應該不可能看出這是個圈套了。既然目的已經達到,那在繼續這場無意義的戰鬥就是沒有必要的。

  我的呼喊喚醒了羅迪克的理智,他開始收緊隊列,有條不紊地向後方退卻。我們的敵人並不想糾纏在這場殺戮之中,他們有節制地逼迫著我們不停地向後退,一輛輛把運輸的車輛搶在手裡。終於,羅迪克發出了一聲呼嘯,我們的士兵們放棄了最後的抵抗,很快潰退下來,奔逃出溫斯頓人的視野。如我們所預料的,溫斯頓人並沒有追趕,他們的目標是物資。

  在撤退前,我將目光聚集在兩側的樹林中,搜尋著友軍的痕跡。我希望剛才那場戰鬥拖延得足夠長,已經給弗萊德他們留出了充裕的時間。

  夜鴉長鳴,林中沒有絲毫聲響。我什麼也沒看見,可我知道,他們就在那裡。別問我怎麼知道的,這只是一種直覺,可這直覺真實得似乎能夠用肉眼來分辨。

  停步、列隊、整休,片刻之後,我們沿著剛才奔逃的線路向原先發生戰鬥的方向進發。我們的士兵們或許會覺得差異,他們不理解我們這支敗軍為什麼還要回去送死。但身為一個軍人的素質讓他們安靜地服從了我們的命令。

  天頂有一顆碩大閃亮的星星,它取代了月亮的位置,發出暗紅猙獰的光澤,似乎在預示著,今晚注定會是個血腥的夜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36:09

第七卷:遠揚 第六十三章 連環套

  夜晚風捲過野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失去了月亮的夜一如閉上眼睛的少女安靜而美麗,就好像是一個抒繚的夢境。

  可這安靜很快就被一陣馬嘶和騎手們驅趕牲口的吆喝聲打斷了。

  羅迪克和我率領著去而復返的士兵們無聲地潛伏在草叢中彰確保不發出聲音,每個人的口中都銜著一根草葉連呼吸聲都因為經過鼻腔的運轉而變得沉靜。失去了月光的夜色幫助我們靠近了正在忙碌的溫斯頓輕騎而沒有被發現,而馬車上的火把把他們忙碌的身影暴露在我們眼前。

  我很高興剛才放走馬匹的小花招奏效了這些勇敢的戰士窮追猛趕也只抓住了五匹奔逃的拉車牲口,其餘的運輸車輛根本無法移動。這些物資堆得太滿太沉重了,以至於必須要兩匹馬同拉一輛車才能勉強地前進。

  「下馬!」溫斯頓人的指揮官命令道。他是個濃眉大眼的中年人,身材高大,面色紫中透紅,蓄著北方遊牧民族特有的長髮,顯得威武又勇猛。

  「用戰馬拉車。」他這麼命令著,順手把自己高大的戰馬套上了轅頭。看得出,那些勇敢的騎士們不太情願地將與自己生死與共的戰馬當下等牲口來使用,但形勢不容他們反對。在榮譽和命令面前,他們勉強地選擇了後者。有幾個士兵愛撫地摸著轅頭上的馬脖子,在它們的耳朵邊上悄聲說這什麼,既像是在安撫它們的情緒,又似乎是在道歉。他們對馬匹的喜愛就好像是自己最親密的戰友,這種感情是每一個經歷過戰陣廝殺的軍人都能夠體會的。我有些同情眼前這些敵國的將士,他們正按照弗萊德的計劃一步步走向死亡。

  他們的動作很快,沒多久,所有的車輛都配好了拉車的戰馬,同時,幾乎三分之二的騎手失去了他們的坐騎,不得不暫時轉為步兵。

  這時候,他們的死期就到了。

  道路兩側的叢林中響起弓弩的弦簧彈奏的死亡之音,一支支勁箭挾著犀利的風聲射向僅存的騎兵。毫無防範的溫斯頓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僅在短短的一瞬間,驕傲的溫斯頓帝國軍就失去了幾十名勇敢的鬥士。

  剛剛經歷了一場廝殺的敵國勇士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打懵了,這是一場他們無法理解的戰鬥。他們明明已經取得了勝利,贏得了他們所希望的戰利品,他們甚至檢點了車上的貨物,精明的士兵已經在計算自己可以從中得到多少好處。就在他們最鬆懈最無力的時候,死亡與他們不期而遇。如果德蘭麥亞人有這麼強大的力量,又怎麼會在開始的戰鬥中如此不堪一擊,將這麼多的物資拱手奉上?

  他們所想不通的,就是我們要得到的。我們所求的不只是一次小規模的圍殲,在他們身後的高聳堅固的達沃城才是真正的目標。為了這個目標,弗萊德對這次戰鬥下達了他的命令:

  全殲!

  全殲,一個也不放走!當對手是驍勇的溫斯頓騎兵時,這個命令並不容易完成。我們所做的一切幾乎全部是為了把這群騎手留在原地,消除他們漏網的一切可能。貨真價實的物資和真正的戰鬥放鬆了他們的警惕,失去了馬匹的車輛剝奪了他們的坐騎。雷利在兩側的山林裡現在埋伏著大量的士兵,杜絕了他們從兩側逃脫的可能。紅焰率領一隊輕騎兵封鎖了他們的去路。為了做到萬無一失,弗萊德還親自率領三百人在回城的必經之路上組織了第二條防線,絕不讓任何一個溫斯頓人活著逃回城去。

  而在另一側,我們這支押運的隊伍去而復返,堵塞了縱深的唯一通道。

  面對不足五百人的偷襲隊伍,我們動用了幾乎五倍的兵力來完成這次圍殲。設計如此繁雜的環節、興師動眾來對付這支零散的敵軍似乎沒有太大必要,但如果你知道這是牽涉一城一地甚至整個戰局得失的關鍵,就絕不會覺得這一次的伏擊太過隆重。

  「撤退!」溫斯頓人的指揮官高呼。任誰也不能否認他的勇敢和冷靜,在這極端不利的局面下,他毫不貪戀已經到手的戰利品,第一時間調整隊列向後退卻。可是他的明智還不足以改變局勢。當紅焰率領輕騎兵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的不幸就已經被銘刻在了今晚的夜空中。為了確保不放走一個敵人,紅焰的輕騎兵們並沒有採取他們殺傷力最大的快速衝鋒,而是像重裝騎兵一樣排成陣列,手持長槍封鎖了道路,緩慢而有力地向敵人迫進。溫斯頓戰士們勇敢地撲在了這堵死亡牆壁上,試圖用過人的勇氣賭博自己的生命。但無疑,他們是輸家。他們的刀劍指向前方,他們的目光看向前方,他們的腳步邁向前方,但最終,他們的屍體倒向了前方。那一張張痛苦的面孔親吻著大地,那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全軍向後,衝鋒!」那軍官準確地判斷出現實的狀況,下達了此刻最正確的命令:如果兩側有伏兵,後方又有阻截,那倒不如一鼓作氣衝向前去,碰一碰自己的運氣。

  於是,我們在今晚幽暗的廝殺中第二次相遇了。

  在此前的戰鬥中,他們依靠騎兵的衝鋒擊垮了我們。他們從服色和面孔中認出了我們,發現我們是方纔的手下敗將,於是凶狠地衝向我們,希圖從我們這裡闖出一條生路。

  可是,他們失去了最有力的憑借,大半的馬匹尚且沒有來得及從轅頭上解下,僅存的幾個馬上戰士也失去了衝刺的空間,只能裹挾在步兵周圍緩慢地靠近我們。

  「殺了他們,洗刷剛才的恥辱!」羅迪克高喊著,他的話語激起了士兵們的羞辱感,而我則適時地提醒著士兵們我們的有利局面:

  「他們沒有馬,殺了他們!」

  當我們的恥辱和敵人的劣勢相遇,從中爆發出來的是復仇的勇氣。我周圍的士兵們大聲鼓噪著,再一次勇敢地面對著自己的對手。這一次,他們是以自己習慣的方式在戰鬥,劍盾加長槍的編制在與武器單一的對手碰撞時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這種兵種和人數的優勢並非是單純的勇氣可以彌補的。

  埋伏在兩側的伏兵也加入了戰團,他們實現了預期的目標,沒有把一個活著的敵人放進路邊的叢林中,為了做到這一點,他們和紅焰的騎兵一樣放棄了更兇猛的戰鬥方式,如同兩堵壁壘般向中間擠壓。

  「奮勇上前!奮勇上前!」那勇敢的軍官竭力控制著局勢,正因為有他的存在,溫斯頓人才沒有全線崩潰。他是個真正的軍人,總是出現在戰鬥最殘酷的地方。他已經看出我們的用意,大聲命令著。

  「突圍,哪怕衝出去一個人也好,迅速回城,稟告殿下!」

  「傑夫!」羅迪克在不遠處向我使了個眼色,在混戰中策馬衝向那名軍官。我接替了他的位置,一邊戰鬥一邊下達命令,竭力保持著陣列的緊湊完整。

  「噹啷!」兩名指揮官手中的武器相互交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而後兩匹高大的戰馬糾纏在了一起。從戰鬥的技巧和經驗上來講,羅迪克顯然不如他老練的對手,但佔據優勢的局面和年輕人充沛的體力彌補了他的不足,身處包圍之中的溫斯頓指揮官不得不分出部分精力來指揮已經凌亂不堪的軍隊,這讓羅迪克總是有機可乘。

  忽然,隨著羅迪克毫無保留的一擊重斬,無法集中精神的溫斯頓軍官終於受傷落馬,這一劍砍在他的左胸,大股的鮮血從他胸口湧出來,瞬間淹沒了他身下的泥土。混戰中,我看見他似乎向羅迪克說了些什麼,羅迪克下了馬,沉默地傾聽著,並從他身上取走了什麼東西。片刻後,羅迪克的長劍貫穿了他的身體,永遠停歇了敵手的痛楚。當我剛剛建立了功勳的戰友再次回到我身邊時,神情有些落寞。

  「你怎麼了?」我抱著受傷的手臂,看著已成定局的戰場。

  「殺死一個好人並不讓人高興。」羅迪克回答說,他拿出一個掛墜。這掛墜中間嵌著一幅小巧精美的素描,上面是一個年輕英俊的戎裝士兵,眉目之間和羅迪克有幾分相似。

  「他說我長得就像他兒子一樣,也像他兒子一樣勇敢。他祝我好運,在戰爭中活下去……」

  「……他兒子戰死了。」

  羅迪克聲音暗淡,他低頭小心地將掛墜掛在脖子上,輕輕撫摩著上面的花紋,用短暫的沉靜消化了來自一個高貴對手的美好祝福。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時,重新露出那個勇敢堅毅的戰士的神色,仔細地觀察著戰場的變化。

  戰場上,更多的兒子和父親正在死亡!

  ……

  不久之後:

  「救命!打開城門!」百十名衣衫襤褸的溫斯頓輕騎兵大聲狂呼,衝向高大的達沃城。他們的鎧甲殘破不堪,滿身的血污,分明剛剛經歷一場慘烈的戰鬥。在他們身後,大隊德蘭麥亞士兵呼叫著追趕上來。

  被追殺的輕騎兵們似乎很疲憊,他們艱難地將身體維持在馬背上。但即便如此,他們依舊體現出了北地民族的驍勇善戰,不時翻身射箭,將身後追趕著的德蘭麥亞騎手射下馬來。

  奔逃中,一個騎手翻身落馬,一動不動地趴在了地上。他的背後插滿了羽箭,這些惡毒的武器如同吸血鬼般貪婪地吸食著他的血液。

  「卡爾文!」一個溫斯頓敗兵回頭大叫,聲音悲切痛楚。看來,落馬的死者是他的親朋好友。追兵的腳步瞬間將死者的軀體淹沒,他失去的不但是朋友的生命,還包括朋友的軀殼。他忿忿不甘地回頭看了一眼,又將憤怒而悲傷的目光投向城池。

  「圈套!那批物資是圈套!」他向著城牆絕望地大叫,「長官犧牲了,我們奮勇突圍。快去回稟殿下,不要讓兄弟們白白犧牲!」

  「不能放走他們!」達克拉的聲音從更後方的步兵陣列中傳來。儘管看不見他的聲音,但這個德蘭麥亞軍中狂野粗豪的軍官的聲音對於城中的守軍來說並不陌生。

  緊閉的達沃城大門打開,吊橋被放下。又一隊騎士輕快地穿過城門,如同一陣風一般捲起煙塵。他們橫向掠過戰友的後翼,以一排緊密精準的箭雨拌住了追兵的腳步,繼而迅速地來回穿插,竭力放慢追兵的速度,保護著自己的同袍戰友。

  有了友軍的掩護,奔逃的溫斯頓騎兵們似乎安心的許多。他們放慢了速度,整理好隊型,魚貫進入城市大門。暮色中洞開的城門剎時顯得擁擠起來,就像是塞了太多麵包和肉食的貪吃的大嘴。

  忽然,退入城門的溫斯頓騎手們騷動起來,他們的馬匹不受到控制般地橫衝直撞起來,有的就像是發了狂一般將守衛城門的士兵撞翻在地,再踏上兩隻蹄。無論馬上的騎手如何呵斥都不願停止。有的騎手乾脆放棄了自己的坐騎,躍下馬背,然後不知道怎麼「不小心」地在馬臀或者後腿上留下幾個深深地傷痕,讓戰馬衝入城市更深處,或者直奔城外援救自己的友軍而去。

  沒有多久,馬匹的瘋病傳染給了自己的主人。一些被殘酷戰鬥嚇得有些神經質的戰士揮刀砍向面前所有經過的人影,雖然他們的戰友嘗試著制止他們,但收效似乎並不明顯。

  當守軍們發現這群士兵有古怪的時候,局勢已經完全不受控制了。這百十名逃逸的騎兵佔領了城門和吊橋的拉索,他們的表現根本不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激烈的戰鬥。他們口中吶喊著鼓舞士氣的口號,凶殘地向著自己同一服色的戰友們揮舞著武器。剛才那些萎靡、蒼白、安靜的敗兵們此刻彷彿是含血咬噬的野獸,以著超越常態的方式展開殺戮。他們一次次將守軍的鮮血灑在自己的身軀上,彷彿是在用他們的生命澆灌自己的勇氣。

  那個原本在城外叫門的士兵向大門外遠遠拋出一個火把,嘹亮地高呼:

  「衝啊!」

  這是雷利的聲音。

  城外的大隊追兵猛地加快速度,不再理會那隊輕騎的糾纏,直衝向城門。只有一小隊輕騎兵衝向他們,和這群倉皇不知所措的戰士糾纏在一起。

  這當然是個圈套。在我們的包圍下,劫糧的溫斯頓軍隊一個也沒有漏網。他們中有的人試圖投降,但接受他們請求的是無情的殺戮。屠殺失去意志無力反抗的對手,這不是我們願意去做的,但今晚我們做了一次。和我們希望得到的相比,戰士的榮譽不得不被暫時地拋棄。我們並不需要這場小小的勝利,但我們需要這支軍隊出城劫掠的事實和他們的軍服。

  我們曾經考慮裝作得手的敵人押運糧草詐入城去,但弗萊德分析這是行不通的:倘若如此,攻城的大批部隊距離太遠,敵人反應的時間很長,而且,我們不能指望說服溫斯頓人的指揮官幫助我們。因此,裝作敗軍是最好的辦法。這樣一來,大隊人馬的出現是合理的,溫斯頓人也不會有太多時間考慮。

  這支偽裝的敗軍,是羅爾和他的「幽靈匕首」。

  他們是最合適的。他們曾數次出現在敵人最密集的地方,以微小的數量製造了巨大的殺傷。如果要在對手毫無防範的情況下短時內製造大量殺傷、控制局面,就連達克拉的重裝步兵比起他們也有所不如。

  為了把樣子裝得更像,雷利自告奮勇地加入了這支隊伍。他的責任就是發揮自己曾經身為一個雜耍藝人的表演天賦,讓城頭的守軍進一步失去戒心。他的演出很成功,如果我們不知情的話,估計也會被他聲情並茂的演出欺騙吧。至於那個不幸落馬的「卡爾文」,不過是一具綁在馬背上的溫斯頓士兵的屍體而已。

  這就是弗萊德設計的圈套。對於別人來說,這個圈套可能太複雜太龐大了,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問題都有可能造成完全的失敗。可他在弗萊德的手中圓滿地完成了,達沃城的大門正在向我們敞開。這讓我想起了龍脊峽谷的那次伏擊——那是我們經歷戰場的第一仗,也是戰爭開始以來具有決定意義的一次伏擊。在那場戰鬥中,我們失去了我們的戰友、我和藹可親的合夥人胖子拉瑪。兩年時間,戰爭已經迅速地轉過一個輪迴,讓弗萊德有機會以同樣精彩的伏擊向那個據守在城牆之後的敵手宣戰。甚至於,他們倆連用冒充友軍使用欺詐的方法攻取城門的方式都如出一轍。

  時間過得真快,一切似乎已經改變了太多,當初那些初出茅廬未經世事的毛頭小子們現在都被推上了陣列的前沿,成了指揮兵馬攻城掠地的將領;而在開戰之初哪個百戰百勝的無敵統帥卻被擠壓在一座孤城之中。

  唯一不變的是:這場戰爭仍在繼續,而我們,仍在戰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36:32

第八卷:驚變 第六十四章 值得尊敬的對手

  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場一邊倒的戰鬥。

  羅爾的部屬猝不及防地向著城門口的士兵發起襲擊,在很短時間內控制了城門。這支只有百十人的特殊隊伍並不擅長堂堂整整的陣地戰,但在這狹窄混亂的情況下卻充分發揮出了他們的作用。這些幾乎不畏懼死亡的戰士們充分展現出自己性格中扭曲暴虐的一面,猶如一把淬毒的匕首豁開了達沃城的皮膚。他們所傳遞的絕望陰影如同強烈的毒素般從城門向裡滲透,在踐踏敵人生命的同時,書寫著自己的傳奇。

  在經歷了初時的震驚和畏懼之後,溫斯頓人展開了他們的反撲。他們的戰鬥不可謂不勇敢,他們的勇氣也的確令人讚歎,如果是在開闊地帶,他們瞬間就能把這百十人的陣列衝垮碾碎,即便是在城門口這樣狹窄多曲折的地方,只要給他們多喘兩口氣息的時間,全殲陷入重重包圍的偷襲者也只是時間問題。

  可是,羅爾和他的赴死之師要為我們爭取的,就只是那麼幾口喘息的時間。

  紅焰率領著他的輕騎部隊以最快的速度穿越城頭射下的箭雨,他們的身上閃爍著加持過加速魔法的白色光芒,在夜色中猶如劃過長空的一道流星。甚至連羽箭也比不上他們的速度,城頭的弓箭手們依循常理射出的攔截的箭支幾乎全部落在了這隊神速的騎手的馬屁股後面,只有少數幾個不走運的傢伙中箭倒地。

  這是弗萊德和普瓦洛共同研究出來的將魔法應用於戰陣的方式:倘若施法者的攻擊性在戰場上根本無法得到體現,那倒不如將他們作為一個輔助性的作戰單位,以比較低階的輔助魔法來加強戰鬥單位的能力。曾有過兩次親身經歷的我們深切的感受過,加速術對於士兵戰鬥力的提高絕不是可以用量化的標準來衡量的,只要魔法使用得法,絕對能夠將一支軟弱散亂的部隊變成精銳的虎狼之師。在不久後的將來,這次將魔法用於大規模戰陣的嘗試引發了整個大陸範圍的一次大規模軍事改革,魔法師的地位迅速地得到提升,成為陽光下最高尚的職業之一——儘管能夠容忍他們怪癖的人依舊不多——而這也正是普瓦洛為他所崇拜的魔法事業所做的最重要的貢獻。

  在羅爾他們幾乎已經無力阻攔蜂擁而來的人潮時,紅焰率隊穿過吊橋,狠狠扎進了城門之中。如果說羅爾的匕首劃開了達沃城厚實的肌膚,那麼紅焰的雙刀就將這個微小的創口撕成了不可彌補的傷痕,將大量的鮮血放出了這個城堡巨人的身體。經受過魔法加持的輕騎兵們的表現可以用「神勇」這個應當用於偉大戰士的詞彙來形容,不,他們甚至已經超越了這個界限。這支以騎兵為驕傲的、曾經令整個大陸顫慄的百戰雄師在他們面前表現得不堪一擊,翻飛的馬刀猶如染坊的布匹,剛剛從一個紅色的染缸中撈出來,又放入到另一個染缸中去。

  而當達克拉的重裝步兵緩慢而堅定地移入城門之後,一切都沒有懸念了。

  在洞開的城門面前,兩側城牆上射下的弓箭並沒有造成很大的麻煩。或者說,它們是沒有機會造成大麻煩,因為我們的戰士真正暴露在他們面前的時間很短,在他們第二次張弓瞄準的時候,他們已經湧入了城中。再過片刻,城門的爭奪煙消雲散,先期進入城門的士兵們已經開始爭奪城牆的控制權。

  「退入內城!」溫斯頓的指揮官大聲命令道。在失去了城牆的依憑之後,以明顯劣勢的數量迎戰數倍於己的敵人是不智的。我們的敵人已經承認,外城的陷落無可挽回。

  我隨著大隊人馬一同進入城門,這個時候,戰局已經穩定。幾乎整段城牆都已經站滿了我們的戰士,真正的戰鬥只局限在內城城門外的一小塊空地上。

  混戰中,我們的士兵和溫斯頓戰士們攪在一處,在這狹窄的空間裡,他們甚至在可以聞到彼此的口鼻中呼吸氣息的距離間貼身搏殺著。沒有所謂戰術、陣列的差別,這是一群人用自己的命在換另一群人的命。儘管有弓箭的配合,我們的損失遠比對手要高,可人數上的巨大優勢仍然讓我們不斷地將敵人逼入城中。按照這樣的速度,不需要多久混雜著敵我兩軍的戰團就將一同湧入城門,內城防線有可能如外城一般被迅速地衝垮。

  這時候我們目睹了開戰以來最偉大的一件壯舉:

  「關閉城門!」尚在內城門外的一個溫斯頓將領高呼,緊密保衛在他身邊的,是不足百名級別或高或低的軍官。他們用身軀堵在內城城門之前,勇敢地和我們對峙著。半開的城門就在他們身後,可沒有人再向後多看一眼。

  「古鐵雷斯,你們瘋了麼?快進來!」內城城頭,一個衣甲鮮亮的高大將領不顧危險,探出頭來大喊。

  「卡萊爾,關上城門!」城下的指揮官大聲說,「你想大家一起死嗎!」

  「快進城,你這混蛋,我頂得住!」城頭那個叫卡萊爾的將領焦急的叫罵著,儘管弓箭和擂石如同冰雹驟雨一樣瓢潑而下,但我們的戰士們前進的步伐無可遏止。古鐵雷斯身邊的軍人正逐漸減少。

  「關上城門!」古鐵雷斯大叫,「記住你的職責,朋友。不要讓我們的友誼成為你的恥辱!」

  「該死的混蛋!該死的混蛋!」城樓上的大漢高聲詛咒著,「你給我進來,否則我殺了你……」

  「不勞你動手了,朋友,會有人比你更合適的。」古鐵雷斯揮劍砍倒了一個士兵,抬頭向上看了一眼,「是我的疏忽讓外城陷落,現在只有讓我來負起這個責任了。而你,我的朋友,不要重蹈我的覆轍,這道城牆不屬於你我,這是保衛太子殿下的光榮的壁壘啊!」

  「關閉城門,士兵!」他放棄了對朋友的勸說,對著城門內的士兵大聲命令,「我以帝國少將的身份命令你們。」

  城內的士兵遲疑了片刻,終於開始緩慢地關閉城門。

  「混蛋,誰敢關城門,我宰了他。打開,打開城門,我命令……」

  「我的軍階比你高,小子,他們得聽我的,哈哈……」那名浴血的軍官放聲大笑,彷彿他正面對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出令人快慰的鬧劇。

  「打開城門,打開……」城頭的卡萊爾嚎叫著,卻被他身邊的軍官們阻攔住了。沒有人敢冒這個險,在這樣的情況下將敞開的大門面向敵人。

  沉重的大門緩緩地閉合,將幾十名主動放棄了生的希望的沙場勇士永遠隔絕在那道堅實的城壁之外。城門閉和時發出沉重的聲響,彷彿摯友告別時沉重的喟歎。

  「是我的無能連累了大家,對不起了!」古鐵雷斯對著身邊正逐漸減少的戰友們懺悔著。

  「將軍,能追隨在您身邊,是我們的榮幸!」在他身邊,一個相當高階的指揮官大叫。他在戰鬥中已經失去了右臂,此刻正用左手無力地揮動著武器,護衛在古鐵雷斯之旁。

  「誓死追隨將軍!」城門口的溫斯頓人,無論是普通的士卒、下層的軍官還是大隊以上級別的高階指揮官,齊聲高喊。我們的士兵們無不為之動容。這幾十個身負重傷的敵國勇士就站在那裡,距離我們幾十步之遙。可這距離卻又彷彿那麼遠,遠得需要用生與死來衡量。面對著撲天蓋地湧來的敵人,原本早就該重傷倒下的他們居然爆發出了沒有人能夠比擬的力量,將靠近的士兵一一斬殺。

  「好!那就讓他們看看,我們溫斯頓勇士戰鬥的姿態。卡萊爾,我的朋友,太子殿下就拜託你們來保護了。告訴殿下,我古鐵雷斯辜負了他的期望,只有以死謝罪!」

  「全軍,衝鋒陣型……」

  這幾十名殘兵在城箭雨的掩護下,排成標準的衝鋒陣型。

  「目標,正前方……」

  所有人亮起了他們的武器,早就砍出豁口的刀劍上帶著不知是別人還是他們自己的血跡,映射著暗紅的光澤。

  「衝!」

  這是我平生僅見的最壯烈的一次衝鋒:幾十名傷痕纍纍連站都難以站穩的士兵向著近萬名敵人發起的求死衝鋒。這一刻時間彷彿停止,這些勇士戰鬥的姿態猶如靜止的油畫般印在了在場沒個人的腦海中。

  他們一瘸一拐地穿過一排長矛陣列,兩個士兵用身體擋開刺來的槍矛,為統帥開闢了前進的道路。兩三柄長矛穿透了他們的身體,可他們彷彿不知道痛苦般地伸出手臂,將從兩旁刺過的長矛緊緊攔在手中。

  幾百人的長矛陣潰散了,他們的對手是幾十個幾乎殘廢的人,可沒人可以責怪他們。如果是我在那裡,我也會退讓。我想,即便是遠比我強壯和勇敢的我的戰友們,也一定會為這些眼中看得到死亡的敵人讓開一條道路。

  「弓箭!弓箭掩護!」城頭上,卡萊爾的聲音因為啜泣而走音。他從身旁士兵的手中抄起一把長弓,搭上利箭大聲說,「古鐵雷斯,你不能撇下我,我始終都在你身邊……」

  利箭穿過了古鐵雷斯身前一名士兵的咽喉,在此之前,他正要揮刀砍向敵軍勇猛的將領。在這一箭之後,城牆上的箭雨更急促地射下來,為勇敢的戰友掃開了一條道路。

  古鐵雷斯拔下了那支延緩了他死亡的救援之箭,用不拿武器的左手牢牢握住,彷彿是在握住他今生最後的依憑。他腹部的傷口一刻不停地流淌著殷紅的血跡,他走到哪裡,哪裡就鋪上了一條由他自己的鮮血染就的紅色道路。這條道路鋪出了五十步、一百步……並且還在繼續向前。他身邊的勇士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但剩下的人依舊跟隨著自己的統帥,在鐵和血的死亡森林中緩慢地穿行著。

  我無法形容這樣的戰場,他們的戰鬥方式和羅爾的「亡靈匕首」有些類似,同樣不循常理,同樣無畏無懼,甚至是同樣超越了死亡的極限,讓敵人懼怕、軟弱、無力面對。可這又完全不同:他們所表現出的不是把一個瀕臨崩潰的人置諸死地之後因為歇斯底裡的爆發而顯露出的瘋狂,而是真正的勇敢。這勇敢讓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面對敵人的武器,慷慨平靜地離開這個世界。

  是什麼讓他們能夠做到如此?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面前的這些人是真正的軍人,是有必須用自己的生命和血肉去捍衛和保護的東西的人。他們的高貴品質,即便是站在敵對的立場上也無法忽略。在那個高大軍官的身上,我依稀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一個在戰場上把最後的背影留給年輕戰士的影子,一個帶著憐愛、執著的心情奮勇戰鬥的影子,那是我們的父親、我們的長官,卡爾森。這兩個人是不同的,他們為不同的理由戰鬥,也為不同的目的倒下。

  可他們看起來是如此的相似。

  他們都是些值得尊敬的人。

  在最後一個隨從倒下之後,古鐵雷斯終於停住了腳步。他看著那個倒地不起的士兵的臉,又回過頭來看了看一路倒下的、那些在他最後一戰中依舊伴隨在他身邊的部屬們。在他滿是油膩和污穢的臉孔上,我依稀看見兩顆晶瑩的液體輕輕地劃落。

  那是一個戰士告別時淚水麼?

  在他周圍,德蘭麥亞的士兵們不知道為什麼,肅立在他周圍,沒有人趁著他無力行動的機會攻擊他。一切的戰鬥都停止了,戰場上的空氣被一種悲壯的氣氛纏繞著,這種氣氛在這個慷慨赴死的將領身邊環繞,既是對他的讚美,也奏響了他死亡的前奏。

  這時候,弗萊德翻身下馬,我不知道我的朋友要幹什麼,掙扎著用受傷的手臂支撐住身體,下馬緊緊跟隨在他身後。和我一起的,還有普瓦洛。

  弗萊德抽出戰刀,向那個肅立的勇士迎面走去。我擔心他的安危,想伸手拉住他,可他回頭搖了搖手,表情嚴肅地制止了我:

  「不讓慷慨求死的軍人英勇戰死是殘酷的,傑夫。如果這是他的願望,就讓我來實現它吧。」

  弗萊德走到他面前,行了一個標準的持刀禮:「德蘭麥亞王國中將,軍團指揮官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子爵伯爵,向您致敬,先生。與您交手,是我畢生的榮幸。」

  古鐵雷斯看著弗萊德,他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很好,作為我最後的對手,你是合適的。」

  「在那之前,先生,還有什麼需要我為您做的嗎?」

  古鐵雷斯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城牆,轉臉回答說:「一切結束之後,把我……咳咳……送到我的朋友那去。」

  「我保證。」弗萊德回答說。他再次點頭致意,然後擺出了進攻的姿勢。

  古鐵雷斯大口喘息著,勉強提起了自己的長劍。這把普通重量的武器在他手中彷彿重逾千斤,他的體力連輕輕揮舞它都不可能做到。他的左手仍然緊握著友人的羽箭,持有者的血漿塗抹在柔軟的翎羽和細長的箭桿上,沿著曾經傳透敵人咽喉的箭頭落在地上。在他腳下,泥土已經被鮮血染成紅褐色,彷彿烈士墳墓前受人敬獻的紫色鬱金香的顏色。

  弗萊德大聲呼喝著衝向這偉大的戰士,黑色的刀光透過古鐵雷斯的左胸,從他身後刺出長長的一截。最後的鮮血從傷口中噴出,猶如死者的靈魂開出的鮮艷花朵。

  古鐵雷斯沒有做任何抵擋的動作,他僅存的體力或許也只能容許他勉強站立在那裡了吧。

  與其說這是一場戰鬥,倒不如說這是一個儀式。

  一個用死亡肯定勇氣和榮譽、讓勇者之名永不墮落的、軍人的儀式。

  「古鐵雷斯……」城牆上,死者的友人一聲痛呼。他或許曾千百次地呼喚友人的名姓,但絕不會像這一次這麼哀傷。這聲呼喚飄蕩在死者遍地的戰場上,彷彿能夠喚醒那已經逝去的靈魂,重新回答。

  他倒下了,右手握著劍,也握著一個戰士的驕傲和勇氣;左手握著那支箭矢,那是來自友人最後的告別紀念。

  弗萊德抽出了自己的戰刀,他的身上和臉上已經染遍了勇者的鮮血。他無意擦去這名偉大的戰士在世間留下的最後一次英勇戰鬥的痕跡,而是高舉戰刀,向這不屈的人行禮致敬。

  不需要命令,我抽出佩劍,用我所知最鄭重的方式向死者表達敬意。在我周圍,在這戰場之上,所有的戰士一個接一個地向這些勇敢的戰士行禮。或許,在他活著的時候是我們的敵人,我們相互殺戮、相互討伐。我們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消滅他們。但當他們光榮地死去,就是令我們景仰的英雄。他們所表現出的高貴的責任感和不屈的品質值得我們這樣做。

  國家和民族的差異,是無法分隔對英雄的敬意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37:08

第八卷:驚變 第六十五章 達沃搾汁機

  夜晚過去的很快。

  弗萊德並沒有命令部隊繼續攻擊達沃城的內城而是趁著夜色正濃的時候將部隊安置在外城城牆附近,重新整頓序列。畢竟經過整整一晚上的廝殺,士兵們都已經十分疲勞了而且在敵君將領古鐵雷斯的英勇奮戰下,內城防線有了充足的準備時間我們的士氣也遭受了很大打擊。在這個時候,與其讓士兵們拖著疲勞的軀體繼續作戰倒不如讓他們充分休息。

  我們依循諾言,將古鐵雷斯和他勇敢部屬們的屍體送入城中。有一個參謀提議虐待他們的屍體以激怒城中的守軍,引誘敵人出城交戰。他的主意沒有錯,如果實施我想也會很有效,可是沒有人願意在這個時候聽到這樣的話語。他還沒有把話說完,憤怒的達克拉就重重一拳擊在小腹上,停止了他進諫。

  在他痛苦倒地時哀號著翻滾時,沒有人上前攙扶,即便是軍中地位最卑微的士兵都用蔑視的目光看這這個軍官。

  「不要因為戰爭就失去了最後的人性,勇敢的戰士和沒人性的殺人機器最大區別就在於……」羅迪克拖著那參謀的衣領陰聲說,「無論戰況如何,對於英雄,戰士的心中都不曾失去敬畏。」

  我們用馬車將敵人的屍體送至城門,沉默了片刻,城門打開了,守軍的將領卡萊爾親自牽過拉車的馬匹,緩慢而鄭重地將朋友的屍體帶進城門。這時候只需要一支箭或者一隊輕騎就可以輕易地衝開城門,可沒有人願意這麼做,似乎如果我們這樣做了,就侮辱了我們身為一個「人」的尊嚴和榮譽。

  沒有多久,城牆的那一側傳來陣陣被壓抑著卻又無法壓抑的悲傷的哽咽聲,繼而,四名身著禮服的軍官將平放著古鐵雷斯屍首的木板安靜地抬上城牆,城牆上,有一堆剛剛堆積起來木柴。

  古鐵雷斯的屍體在柴堆上靜靜地燃燒,火焰照亮了黑夜的孤寂。月亮不知何時游出了雲層,將涼涼的銀色光輝撒向大地,彷彿在天與地之間鋪設了一條榮光的大道,用以接引烈士的一縷英魂。不僅僅是溫斯頓人,我們的所有士兵也正看著這次樸素而隆重的戰地葬禮。隨著烈焰燃燒的,不僅是一個軍人的軀體,還有幾千溫斯頓軍人不滅的心志。

  我們讓戰鬥變得更艱難,或許我身邊會有更多的子弟因為這一時的仁慈永遠的倒下,可我不覺得我們做錯了。

  為什麼呢?在生命、勝利和我們的心情之間,到底如何計算衡量才是正確的呢?

  「我這樣做對不對,傑夫?或許,我應該接受那參謀的諫言吧,這對於這場戰爭更有利。可是這樣的事我還是幹不出來。」

  他歎息著說:「我是不是也有了愚蠢的貴族的榮譽感呢?」

  「如果是我,也會這麼做的,這份榮譽感不僅僅屬於貴族呢。」我回答,「你這麼做,說明你還沒有被戰爭變得瘋狂,還是一個有感情的正常人吧……」

  當清晨來臨,金色的陽光攀上高聳的城壁,照亮新的一天時,炊煙飄動在晨光之中,揚起讓將士們欣慰的氣味。不必將熱騰騰的飯食抱在懷中,只需要聞著這氣息就足以讓人欣慰,即便只是聞聞,這也是只有生者才有的權利。

  相比之下,我們的對手要可憐許多,物資的緊缺讓他們不得不減少糧食的供應。不必親眼所見,從俘虜的口中我們也可以知道,他們碗中的湯食遠比我們來的稀薄。在這秋天已有些寒冷的清晨,只能用大量的熱水和少量的飯食來欺騙自己的胃,這並不是件讓人愉快的事情。可我們必須將同情的心理收起,將敵人悲慘的現狀利用到最大。

  這是戰爭。

  這就是戰爭!

  所謂的外城,並不是包圍整個城市的第一道防線,它只是在城門正前方迎向平原的部分多出的一層城牆,用以卡住進出城市的交通要道。靠近碼頭一側的城牆就只有內城一層,而內城才是環繞整個城市的真正的城牆。兩道城牆之間,留出了一道大約兩箭距離的空地,這原本是城中部分貿易進行的場所,有時也做士兵操練的廣場。

  現在,這廣場上士兵並非是在操練,他們手中的劍注定是要染血的。

  在凜冽的箭風中,我們的士兵艱難地靠近了城牆。他們把攻城的雲梯架上牆壁,然後開始了要命的攀爬。

  第一撥攻擊注定是無效的,幾乎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可必須有人第一個衝向前去,為一個或是愚蠢或是高尚的理由拋灑生命。面對士氣高昂的敵人,我們的戰士一個接一個地攀上雲梯,又一個接一個地落下,他們要經受的是鋒利的箭矢、致命的重物、滾熱的液體和無情的刀槍。他們中不少人永遠地倒下,用自己的生命為妻兒父母換取一份微薄的撫恤金,讓他們可以買下一小塊蘸著人血的土地。這對於他們來說或許是件好事吧,起碼,他們不必再為自己的生死和親人的生計擔憂。而這,大概也正是他們可以去死的理由。

  對於已死的人來說,的確沒有什麼值得他擔憂的了。

  即便如此,他們也未曾畏懼。他們已經不是那支被稱為「垃圾」的軍隊,在我身邊的這位年輕的將領手中,他們為自己贏得了不輸給強大敵人的輝煌戰績。他們已經擺脫了恥辱的名聲,不再為掙扎求生膽怯的逃竄;而是高舉起驕傲的旗幟,成為在戰鬥中最勇敢的一群。或許,一個人只要曾經勇敢過,就會不自覺地唾棄自己的懦弱;一個人只要曾經圍繞過榮譽的光環,就會追逐更偉大的腳步。

  在外城城牆上,原本用於保衛城池的遠程攻擊武器正掉轉頭來破壞著城市的防禦。由於兩堵城牆距離並不遠,能夠破壞城牆有作用的大型投石機無法使用,所以真正發揮作用的是那些殺傷面窄卻威力巨大的弩炮。這些強大的武器與對面的城牆互相交換著死亡的商品,為登城部隊盡可能提供著掩護。

  城門口,撞門的沖柱正在努力破壞著厚實的城門。這笨重卻實用的武器由幾十個身強力壯的大漢抬著,不住地移動、撞擊。在他們身旁是些衣甲厚實的重裝步兵,他們高舉盾牌,在頭頂和兩側結成一大片厚實的防禦,為下面的士兵阻擋住來自城牆上的襲擊。儘管緩慢的移動速度降低了沖柱的威力,但由尖銳的鐵器鑲嵌的柱頭仍如鋒利的牙齒般撕咬著木質的城門,不時將木渣從門上刮掉,發出撕裂的聲響。

  「再加把勁,兄弟們!讓城上的那群傢伙知道,並不是只有溫斯頓人才有勇士!」達克拉的聲響從沖柱的陣列中傳來。衝動勇敢的石匠之子按耐不住沸騰的熱血,居然衝到戰場上最危險的地方,和自己士卒們站在一起。

  「長官,這裡危險,請到後方指揮!」他的副官大叫著,規勸自己年輕的上司。

  「我的士兵在這裡,我的戰場在這裡!」達克拉大聲回答,拒絕了副官的勸告。

  「讓我們一下子搗碎這破爛玩意!」

  或許是他的呼喝、或許是他身先士卒的勇氣在激勵著士兵們,打著赤膊抬著沖柱的漢子們用粗野的叫喊聲回應著他嘶啞的聲音,一次又一次給面前的木門施加著破壞的力量。箭矢不時地透過盾牌和鎧甲的縫隙,將一個個魁梧的大漢放倒在地,這時候就會有另外一個人接替他的位置,繼續完成這危險的任務。

  「達克拉,危險,後退!」忽然,後陣的雷利發出了危險的警告。可是還不夠及時。城牆上,一大鍋沸騰的滾油當頭澆下。這些竄動的液體附著在士兵們的皮膚上,發出刺耳的聲響,讓人失去意志。許多人抱住頭臉在城門前痛苦的滾動,他們的哀叫聲足以使最冷酷的人心驚膽戰。受傷最嚴重的幾個人的肌膚和毛髮被高溫融化掉,翻轉出他們的肌肉,幾乎每滾過一片土地就會從身體上掉下幾片肉屑。甚至連造成這一切的溫斯頓人也不忍再讓他們遭受這不屬於人間的痛苦,用弓箭和擂石提前結束了他們的生命。原本嚴密的陣型破碎了,溫斯頓的弓箭手門把握住這難得的機會,在碎裂的陣型中找尋著自己的目標,製造著更大的破壞。

  一支火把從城牆上扔下來,它燃起的火焰徹底破壞了陣列,嚴重威脅著城門的沖柱被拋棄在地上安靜地燃燒。

  「達克拉!」雷利擔心朋友的安危,迎著密集的箭雨衝上前去。達克拉的胸口被燙傷,背後和小腿上各中了一箭,被兩名士兵向後架去。雷利用盾牌掩護著自己的友人,把他拖向安全的所在。

  「達克拉,你沒事吧!醫生,醫生!」看到達克拉嘴唇青紫,精神萎靡的樣子,雷利慌了手腳。我們不知道達克拉的境況如何,忙跑過來查看。

  「沒事……死不了……」高大的石匠之子咧開嘴慘笑了一下,似乎牽動了傷口,又微微皺了皺眉頭。

  「按住他的手腳。」聽到召喚,米莉婭很快來到我們身邊。她抽出一柄鋒利的小刀,吩咐我們說。我們照辦了。

  「有本事受傷就別怕疼。」她撕裂達克拉的上衣,看了一眼中箭的位置。雷利見狀把撕裂的上衣捲成團,塞入達克拉口中。

  「啊!」米莉婭的小刀劃開達克拉的傷口,翻起的肌肉處流出暗紅的血色。看著達克拉睜大了眼睛全身劇烈顫抖的樣子,我知道,他一定很疼。

  「呼……」終於,米莉婭從他的背心取出一支帶著倒刺的三稜狼牙箭頭,然後手腳麻利地將一瓶紫紅色的藥水塗抹在傷口處。這藥水似乎比那曾經插入傷口的箭頭還要鋒利,極大地刺激著達克拉的神經讓他低聲嘶吼,四肢掙扎不已,手指緊緊地捏著,幾乎要把骨節捏斷。如果不是口中含著布條,或許他已經把牙齒咬碎了吧。但據我觀察,這藥水的確有效,剛塗上去沒多久,傷口的血就止住了。

  直到米莉婭把他小腿和胸口的傷口都上了藥,達克拉的酷刑才算到頭。他看起來面色不好,神志開始變得不太清楚,或許已經昏了過去。

  處理完一切,米莉婭轉臉吩咐抬著擔架的士卒說:「把他抬下去,找個通風的地方,敞開胸口,讓燙傷部分露在外面,如果他發燒就告訴我。」

  「他沒事吧,小姐。」雷利對好友放心不下。

  「腿上和胸口上是輕傷,但背心的傷很重,可能傷著了內臟。我們要做好準備……」米莉婭咬著嘴唇,小聲回答。

  我們的心沉了下去。

  「弗萊德。」雷利忽然叫住了我們年輕的將領。

  「把達克拉的陣地交給我。」雷利嚴肅的要求著。

  「雷利……」

  「我得為他做點什麼,我不想讓他醒來後發現那堵城牆還是敵人的。」雷利的眼中帶著狂熱的執著,他忽然低下頭去,小聲說,「就算他醒不了了,這勝利也應該是屬於他的。」

  「我明白了,雷利。」弗萊德放棄了勸說,「那面城牆是你的了……」

  「為了達克拉。」雷利向著抬著達克拉的擔架離去的地方看了一眼。

  在陣地前沿,達克拉的受傷讓士兵們失去了指揮官。儘管還沒有收到後退的命令,但他們已經開始退卻,已經搭在城頭的雲梯被逐一地掀落,後續部隊畏縮不前,已經攀上城頭的士兵無人支援,在敵人的屠刀下越來越少。戰士們的勇氣似乎也和達克拉一同受了重傷,無法在戰鬥中發揮出全部的能力。

  「進攻!」忽然,一個矮小壯實的身影取代達克拉來到戰地前沿,向逐漸潰退的士兵們下達著命令。

  「進攻,士兵們!你們的長官是在最前面受傷倒下的,你們怎麼能後退!」雷利大聲斥責著開始畏縮的戰士,把勇氣和力量重新灌注到他們的身體內。

  「那是你們的城,那是你們長官的城。想想你們的長官是如何戰鬥的,不要後退,向前進。勝利屬於達克拉!」雷利呼喊著,鼓舞著,一馬當先衝到城下,和前方已經為數不多了的士兵們重新扶起雲梯,為後面的將士鋪設道路。

  他成功了,在他身後,數千士兵高喊著「勝利屬於達克拉」,又一次接近城牆。他們的奮戰為自己的指揮官、也為他們自己贏得了榮譽。

  城頭的爭奪更加激烈了,或許是這波去而復返的攻擊浪潮來得太快,讓城頭的溫斯頓戰士們頓時有些措手不及。雖然我得承認,他們已經十分的英勇,但數量上的巨大差距讓他們十分被動。他們的和我們的鮮血如同紅色的瀑布般掛在磚石的牆壁上,看上去沒有絲毫差別,那是從人體裡搾出的新鮮汁水,它們甚至還帶著活人的體溫和氣息。在一次次你來我往的搏殺中,一片又一片帶著死亡氣息的紅色體液潑灑出來,就像是神把人們的生命放在了搾汁機裡。

  達沃城的這面高大的城牆,就是一個大號的搾汁機,它吞噬軀體,壓搾鮮血,將戰鬥雙方難以計數的生命碾碎在自己懷中。

  這巨大的達沃城搾汁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37:46

第八卷:驚變 第六十六章 魔騎兵

  「為太子殿下為古鐵雷斯將軍,勇氣!光榮!勝利!」城牆上守軍的統帥卡萊爾始終奮戰在最前沿,他和他的士兵們在這面城牆前讓我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勇氣」「光榮」,「勝利」裹褓褙褐,槃榣榥榷這些是我們對面的戰士們執著追求著的榮譽。但在如此盛大的攻勢面前,僅憑借心中的榮譽感是無法取得最後的勝利的。

  「勇氣!光榮!勝利!」士兵們追隨著他們的統帥,一次次瓦解著我們的攻勢。可是,已經到了極限了。在雷利的帶領下,德蘭麥亞軍幾乎已經在城頭控制住了一小塊區域。儘管這區域還很狹小,並且被城頭的守軍不斷擠壓著,但他們漸漸站住了腳跟。如果溫斯頓人還不採取更有效的措施,僅僅依靠城頭的那些疲憊的將士,可再也阻止不了雷利前進的步伐了。在數量上處於絕對劣勢的敵人,他們可能憑勇氣站著死亡,但不可能僅僅憑榮耀打贏活下去。

  還不到結束的時候。

  「勇氣!光榮!勝利!」在城牆內側,更大的呼喊聲傳來,一批體力充沛的新軍躍上城牆,在瞬間擊潰了雷利的努力,將正在城頭支撐的士兵們擊落城下。跟隨這喊聲出現的,是一面如同天空般蔚藍色的旗幟。在那繡著英武躍馬的旗幟之下,一個金色頭髮的年輕人安靜地站在那裡。他手中沒有武器,可他擦亮了所有溫斯頓人的武器。他沒有參加戰鬥,可他點燃了所有溫斯頓人的戰志。我站在外城的城牆上,和他處在大體相當的水平線上,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個人站得比我高出許多。他就如同天空中太陽的光芒,照射著整個戰場。

  這個人的名字就是一個傳說,一個屬於軍人的傳說。

  「勇氣!光榮!勝利!」原本那些僅憑著骨頭裡天生的驕傲勉強戰鬥的敵人,在看見這面旗幟之後彷彿被注入了某種神妙的魔力,以更加勇猛的姿態戰鬥起來。在援軍的配合下,一架架雲梯掉落塵埃,無論雷利如何努力,士兵們如何奮勇,他們都已不能做得比剛才更進一步了。在這場無關機智與計謀、僅憑氣勢和勇力的戰鬥中,雷利觸摸到了自己的底線,而在這兩者之間,就是雷利與這戰場上天生的王者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城門洞開,幾列無聲的騎手緩慢地踱出了城門。如果對手是別人,那麼他無疑是愚蠢的,在強大的敵人面前洞開城門就如同送死一般。可是現在,沒有人有勇氣敢於搶奪這個勝機,因為在他們面前的是重裝騎兵,溫斯頓的「破陣鐵騎」。

  他們開始移動,由慢到快,在經過略顯遲鈍的加速之後,他們變成了一列移動中的收割機器。凡是他們刀光指向的地方,就是一片模糊的血肉。儘管對於騎兵來說,兩堵城牆之間的空間似乎有些狹小,但這對於我們的對手來說已經足夠了。他們是群優秀的馬上舞者,只要有一點空間,他們就可以做出凶殘的破陣之舞。

  內城城頭上,剛剛經歷了一場廝殺的溫斯頓士兵們並沒有趁著這難得的時機好好休息。他們雀躍著高聲呼呵,用自己興奮的喊聲彌補著這些馬上勇士的沉默。那是他們的驕傲啊,他們的名字令人畏懼,他們的身影讓人退縮。

  「撤退,防禦陣型,騎兵準備。」弗萊德下令,然後我們走下城牆。有人吹響了撤退的號聲。德蘭麥亞的士兵們在徹底喪失勇氣之前離開了戰場,他們曾經離「勝利」這個美好的詞彙那麼近,可它始終是清晨繚繞的山嵐霧影,雖然就在身邊,卻始終無法把它抓在手中。

  羅迪克在外城的內側排起防禦陣型,長槍手、重裝步兵前後排了十幾層。儘管敵人只有幾百人,可對付這樣的敵人我們不能冒險,一點也不能。

  我們的敵人沒有衝向我們,他們肅清了城下的攻城部隊之後,在內城城門前排開了整齊的隊列,驕傲地迎著我們站立。他們所處的位置讓我們難受:在他們靜立不動的時候,最好的攻擊方式是使用弓弩,可他們的身後是高大的城牆,城上溫斯頓弓箭手的射程比平地上的我們要遠得多;倘若我們毫不顧及地全力攻城,面對我們的步兵,重裝騎兵強大的攻擊力必然會顯露無餘;而如果我們以整齊的防禦陣行緩慢向前靠攏……就這樣靠近敵城?那和送死似乎沒有什麼兩樣。

  他們就這麼站著,什麼都沒做,可我覺得他們已經做得足夠多了。站在士兵們的身邊,我看不見他們臉上的畏懼,卻可以感受到他們心中的不安。那些從沒見過這些騎士如何戰鬥的新兵大概已經可以感受到對面那群敵人可怕的壓迫感了;而那些曾經在戰場上與這些沉默的勇者正面接觸過的老兵們或許已經在動搖了。和他們對恃的時間越長,這種動搖就越明顯,對於我們士氣的傷害也就越大。

  「該我們上了。」弗萊德在我身邊輕聲說道,他轉身牽過自己的戰馬。一隻手阻止了他,那是我的手。

  「你不能去,你不能冒這個險。這裡所有人都可以去,唯有你不行。」我說。我知道他想做什麼,可我不希望他這麼做。那是些危險的敵人,而他是全軍的統帥。倘若他出現了意外,我們的準備、我們的計劃就毫無意義了。他是無可代替的領袖,有他在,我們是一支軍隊,而如果他不在了,我們就只不過是些在戰場上等待屠刀降臨的靶子而已。

  「必須得我去,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好久。」弗萊德握住我的手,我感到他的手心很潮濕。

  「是他們殺了隊長,傑夫,是他們。我可以不恨我的敵人,因為這是戰爭。可我不能不恨他們……」他是咬著牙說完這句話的。他的眼睛裡有怒火,也有淚水。

  我明白,我無法勸阻他。其實,從我認識他那天起,就沒有人能夠勸阻他,不是麼?

  我鬆開手,牽過另一匹馬。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去,我跟著你。」

  「不行,你要留下,你還帶著傷……」

  我翻身上馬,用韁繩把裹著繃帶幾乎沒有知覺的左手捆綁好。

  「你說的對,我的朋友,是他們殺了隊長……」我含著淚。他的話語觸動了我心中那塊永遠難以撫平的創傷,讓我想起了那個令人尊敬的背影。我的心中湧起一陣思念,隨之而來的是對對面那些無聲騎士鮮血的飢渴。就是他們,帶走了讓我尊敬一生的人,而現在,我有一個機會親手為他復仇。如果仍然不成,或許我可以和卡爾森同死在一把刀下吧,那個指引我生命的軍人。

  我以此為榮。

  一隊五百人的輕騎兵邁出陣列,弗萊德、紅焰、普瓦洛、埃裡奧特和我都在這支隊伍中。我們沿著自己的陣前來回橫向移動了一遍,然後以整齊的隊列重新停止,與對面那群安靜的騎士遙遙相望,擺出挑戰的姿態。這些騎兵是紅焰的驕傲,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堅強戰士。他們的騎術或許還不是那麼精湛,武藝也沒有那麼高強,但這都是在和我們面前那些無聲的怪物相比的。除了現在的敵人,我相信這支部隊無論出現在哪裡,都會強於自己的對手。

  我們似乎正是在向那些我們不可能取勝的敵人挑戰。

  我們身後,惴惴不安的士兵們稍微鼓起了勇氣。一開始,他們小聲的嘀咕,為他們的領袖擔憂。但當看到我們的騎手以不輸給對手的英姿奔馳時,他們不由自主地爆發出了歡呼聲音。與怯懦地等待戰敗相比,他們寧願相信年輕的統帥可以贏得這場騎兵對決。

  弗萊德慢慢踱至空地中央,抽出戰刀「墨影」高高舉向城樓那面藍色旗幟下高貴的身影,冷笑著做了一個揮砍的手勢,然後又緩緩回到隊列前方,靜候對方的反應。

  溫斯頓人被激怒了,他們的隊列在騷動,這些注重榮譽的勇士們無法容忍尊敬的統帥被如此侮辱,尤其是當對手擺明了要來一場公平的戰鬥時。如果我是路易斯太子,即便明知道這場軍隊之間的「決鬥」有所圖謀,大概也不會拒絕。他是這支軍隊的靈魂,倘若他對對自己這種公然的侮辱視不做任何反應,原本幾乎達到頂峰士氣也會開始低落吧。而在數量上不佔優勢的守軍而言,士氣和地形或許是他們目前僅有的比我們優勝的地方。

  在那面湛藍的躍馬旗幟下,金髮的統帥走到城牆邊,向城下等待命令的軍官示意:接受挑戰。

  偌大的廣場上,熱血與塵土一同飛揚,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戰鬥。

  兩隊騎士向各自的右側移動,來到城牆兩側距離最遠的地方,在得到足夠的衝刺距離之後相互間舉起的槍矛。

  我就這樣看著他們,試圖把他們當作在戰場上隨處可見的普通敵人,緩解著敵人的強大給我的心中帶來的重壓。可這根本不可能,僅僅是看著他們我都覺得自己的雙眸在灼燒,面對如此恐怖對手,你幾乎永遠不可能做好準備。

  但我並不畏懼。

  因為卡爾森與我們同在,因為弗萊德正在我身邊。

  好吧,該來的總會來,該去的也一定會離去。今天是揮劍復仇之日,我血為證。

  他們動了,雖然一開始的時候比較緩慢,但漸漸快了起來。敵人無聲地將長矛平舉,對準了我們的胸膛。

  我們沒有動,我們在等。

  我們甚至沒有擺出防禦的架勢。不知這違背常理的姿態是否讓我們的對手意外了,但顯然這群久經沙場的勇士們不會因為這一點反常而對敵人手軟。隨著馬蹄聲的加劇,他們穿過了半程路徑,離我們越來越近。

  若是兩邊城牆上的尖叫呼喊聲小一些,若沉默騎士們的馬蹄踐踏泥土的震動弱一些,若擦過他們耳畔的風聲能夠停歇,將真實的聲音傳遞到他們耳中,他們或許可以聽到,從我們的陣列中,正傳出陣陣的輕頌。

  那是受人尊敬的魔法術士和黑暗精靈施法的聲音。

  他們接近了,看到我們依舊沒有動靜,重裝騎士們減緩了速度。畢竟,在我們身後就是一堵高大堅實的牆壁,即便是勇猛如他們的戰士,也絕不會產生自己的血肉之軀能夠撞碎二十步厚的磚石城牆的錯覺。

  這時候,隨著埃裡奧特小姐的一聲短促的輕吟,一扇黑色的牆幕出現在溫斯頓騎兵的正前方。這面黑幕是如此深沉可怕,透不出一點光來,還彷彿在將四周的光芒向內吸收一般。這是屬於黑暗精靈天生能夠操縱的法術,黑暗結界。如果是寬敞的戰陣中,這窄小的黑幕幾乎沒有任何用處,並且它能夠維持的時間並不長。但在現在這個特殊的情況下,它足夠遮擋住正以尖銳陣型衝鋒的重裝騎兵們的視線,讓他們看不到我們的行動。並且,可以想見,這出現在戰場上的前所未有的魔法攻擊正讓我們的敵人手忙腳亂。

  這並非是我們隱藏的所有實力。忽然,普瓦洛的聲音的猛然上揚,一道熟悉的乳白色光輝均勻地籠罩在五百名德蘭麥亞騎手身上,眾神設定的重力法則在瞬間被神奇地違背,無論是衣甲還是武器的重量似乎都不存在了,就連我們自己的重量似乎也消失在閃爍的毫光中。儘管這一刻我們的戰馬尚且站立在地面上,但我覺得如果我們願意,下一刻他們就會飛到天上去。

  加速魔法!

  隨著弗萊德一聲令下,我們起飛了。

  是的,我們在飛。如果不是馬蹄下濺起的塵土提醒著我,我真的以為自己在飛翔。幾乎不需要加速時間,我們胯下的戰騎瞬間超越了速度的顛峰,並且還在提升。身旁的景色瞬間向後方移去,我後腦一輕,彷彿我的靈魂脫出了肉體,在輕靈的飛翔。

  這讓人陶醉的詩意感覺並沒有持續很久,弗萊德和紅焰的坐騎左右一分,將五百騎手均勻地分成兩隊,將中間迎著敵人的那部分空間空了出來。

  在第一名溫斯頓騎士勇敢地擺脫黑暗結界的侵擾,奮力衝出那道黑幕時,他忽然發覺自己長矛所指的方向是一片生命的真空,而原本應該在讓自己的長矛染血的卑劣的敵人正在身體兩側以自己前所未見的速度飛馳。

  然後他死了,胸口帶著長矛死亡的印記。

  黑暗結界的掩護是成功的,沒有一個敵人發現我們的圖謀。當後排騎兵雙眼警惕地盯著前方的黑暗,揣度穿過這道黑幕的戰友的慘叫時,英勇的弗萊德和紅焰絲毫不受干擾地穿過了黑幕,將長矛刺進了他們的胸膛。接著,是第二柄、第三柄、第四第五乃至更多的長矛找到了他們血的歸宿。這時即便溫斯頓人已經看見了我們也沒有用了,重裝騎兵的強大慣性讓他們根本不可能停止這注定毫無意義的衝鋒,只能被動地接受兩側傳遞來的死神的請貼。

  我將長矛送入了與我打了第一個照面的騎士手中。我只覺得一陣殘忍而美妙的觸覺沿著矛柄傳到我的手中,似乎是將針扎入酒瓶的軟木塞中,滑滑的,又帶著幾分韌性。然後我看見長矛深深刺入他的胸口,又從後背穿出長長的一截。穿透他後背的槍頭凝聚著鮮艷的顏色,彷彿美麗的死亡女神正穿著血色的長袍在槍尖上舞蹈。

  直到這個時候,那死在我手中的騎士仍然在馬背上挺直了身軀,平舉長矛,擺出一副衝鋒的架勢,只是將臉略略轉向我這一側。

  我慶幸自己看不見他的眼睛。

  越過敵人的後陣,紅焰和弗萊德再次將隊列帶向更靠近城牆的兩側,留出足夠的迴環空間後就向相反的方向繞了個大圈,馬不停蹄地又向後殺去。而這個時候,我們的敵人由於隊列集中、面向城牆空間不足以及速度較慢等多種原因,還沒有完全掉過頭來,將薄弱的側面暴露在我們面前。

  又一輪屠殺開始了。溫斯頓人還沒有適應我們的速度,他們對我們的到來感到無比驚訝。而我們的騎手們在魔法的幫助下大大提升了戰鬥力。如果說第一次的襲擊出其不意打亂了他們的陣腳,那麼這一次衝撞就徹底沉沒了他們的驕傲。在這場面對面的搏殺中,他們在數量、心理和地形上都吃了大虧。他們大概無法理解為什麼眼前這些輕裝的戰士能夠爆發出如此驚人的戰鬥力,這樣的速度和機變應該不屬於這個人間才對,而他們看起來和普通的戰士又似乎沒有什麼不同。

  一個接一個沉默騎士不得不被迫永遠保持沉默了,他們曾經是戰場上的死神,但現在不得不去瞻仰真正的死神的容貌。

  數量的差距在拉大。在法術的作用下,我們的士兵完全有能力戰勝一個原本實力強於他的敵人,然後出現了兩個圍攻一個、三個圍攻一個甚至到最後五六個圍攻一個溫斯頓人的情況。當加速術的效果消失時,這場戰鬥已成定局,幾十個重裝騎兵被三百多名原本讓他們看不起的輕騎兵們圍在角落中。他們沒有任何機會了,不能衝鋒的重裝騎兵,不是真正的重裝騎兵。

  當我的劍落在他們頭上時,我覺得胸腔發緊,只想快意地大叫。我並非是喜歡殺戮,只是我覺得,這是自戰鬥開始以來我最有理由揮劍的一次。

  我是在為卡爾森報仇。

  這仇恨如此之深,甚至在某一時刻我惡毒地希望弗萊德不要接受他們的投降,讓我可以更加殘忍地對待他們。揮動長劍,我感到一陣心酸的暢快。

  我的劍流著血,我的眼流著淚。

  可仇恨不能抹殺敵人的勇敢,直到最後,預料中的投降場面都沒有出現。當最後一個絕望的重裝騎兵被弗萊德親手送入死亡之界時,我看見了的臉。

  那是一張決死戰士的臉。我們從他們手中搶走了「無敵」的榮譽,但並沒有奪去他們的驕傲和勇氣。

  一切都已經結束,我們是這大陸上第一支以同樣數量的軍隊迎戰溫斯頓重裝騎兵,並以不到一半的損失大獲全勝的軍隊,這輝煌的戰績足以載入史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39:27

第八卷:驚變 第六十七章 動盪的城池

  在戰場上,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那麼堅信,我們會勝利。

  弗萊德在他高大的戰馬上,將「墨影」高高舉起,沿著外城城牆的邊沿狂奔而過。隨他的馬蹄踏過哪裡,哪裡的天空就滾過振聾發聵的呼喊聲:

  「必勝!必勝!必勝!」

  如果這個大陸上最強大的戰士已經倒在了我們腳下,那麼還會有什麼能夠阻擋我們前進的步伐?

  是的,我們,必勝!

  進攻重新開始了,這將是一輪不死不休的戰鬥。城,對於士兵來說,這是一個意味著雄壯威嚴高高在上的詞彙,是一個蔑視武器蔑視鮮血蔑視生命的莊嚴存在,是人類為圍困自己殺戮同胞創造出的一個反對自然的畸形怪獸。

  而現在,城在動搖。

  它的磚石沒有鬆動,它的高度不曾降低,他的根基依然穿過泥土的肌膚牢牢抓著大地的骨骼,可它的心已經在動搖了。

  它或許已經感到,對於這支剛剛創造了奇跡的軍隊來說,沒有什麼不能征服的!在他們高舉的刀槍面前,城,不過只是一塊堆得高一些的磚頭罷了。

  第一架雲梯搭上了城牆,一個瘦小靈活的身影在上升,他的身軀越過的牆頭的垛口,他出刀了,刀上有血,然後,他被刺中胸口。如果是在半天之前,他或許已經絕望地從城頭掉落,然後成為城牆下某個不為人知的靈魂了;但現在,必死的戰士帶著握住了扎進身軀的長槍,用盡最後的力量縱身躍入城牆,用自己逐漸失去熱度的身軀壓倒面前的敵人,為身後的戰友衝開一個微小的空隙。

  當對勝利的渴望已經成為一種本能,即便是最卑微懦弱的人也會慷慨赴死。

  我們在戰鬥,敵人也在戰鬥。我終於看見那金髮的王子放下了將領的矜持,以一個戰士的姿態去戰鬥。看著他的身姿,我覺得他即便沒有王室的血統和統帥的地位,也絕對會以一個勇者的身份譽滿天下。他手中的騎士劍明亮剔透,甚至連鮮血都無法玷辱它的光彩。它一次次揮向城頭最勇敢的戰士,用他們的名字增添自己的光輝。如弗萊德在坎普納維亞所做的一樣,這智勇雙全的領袖總是出現在戰場最危急的地方。即便是在拚死搏殺,他似乎也在放射著太陽般的光輝,每當他的身影閃過,都會引起一陣驕傲的喧響:

  「勇氣!光榮!勝利!為殿下!」

  彷彿與那個人並肩做戰是他們畢生的榮耀。而後,那些穿著與我們不同服色盔甲的戰士們會變成我們所不願見到的強大軍人,把剛站穩了腳跟的攻擊者重新逼退。

  「真正優秀的將領,不僅是用智略指揮士卒獲得勝利的人,而且會成為部屬的信仰,讓他們甘願為之赴湯蹈火,用生命去捍衛他的姓名。」弗萊德讚許地說,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個贏得了他的尊敬的傳奇般的對手,「路易斯王子就是這樣的人啊。」

  對他的這番話我不懷疑,但他漏掉了一個同樣享有這句至高評價的偉大的人,那就是他自己。弗萊德曾經在同樣不利的局面下做過相同的事情,不,他甚至做得更好。

  「可是,我會贏,傑夫,勝利是屬於我們的!」他的眼神帶著執著的熱望,那是完成一個畢生宿願的熱望。打敗他,然後把這場戰爭結束在自己手中,這或許是他現在最大的信念吧,我猜測。

  無論敵人如何英勇,勝利的天平都在無可挽回地逐漸向我們傾斜。越來越多的人越過壁壘的防線,與我們的敵人混戰在一起。甚至局部區域已經開始將敵人向後方逼迫。倒在戰團中的不僅是那些固守崗位的步兵,還有穿著鮮艷鎧甲的騎兵。在這馬匹無法正常移動的城牆上,所有的騎手都只能放棄身為一個騎士的尊嚴,和步兵一同戰鬥。此刻,他們的生命並不比別人更值錢。起碼,那些維繫著他們生命的體液的顏色與別人並沒有什麼不同。當血與血交融,倒下的人們和平地共同尋找自己靈魂最終的歸宿,身份與國別不再會阻礙他們友好地相處了。

  在我和紅焰都迫不及待地要求集結最精銳的兵力做決定性的衝鋒時,被弗萊德阻止了。

  「要有耐心,朋友們,城裡最起碼有八千守軍,他們的力量遠不止於此。」弗萊德向我們解釋著。

  「可我們幾乎已經勝利了。」我說。

  「如果是這樣,」弗萊德回答我,「即使不再增添攻城軍隊的數量,我們也可以取勝,這樣不是更好嗎?如果我猜對了,溫斯頓人還有後手,那麼即便現在就遣上主力,我們也仍然無法一鼓作氣拿下城池。」

  「如果是這樣……」普瓦洛不解地問,「那他們為什麼要做出這麼危險的舉動?」

  「為了試探我們的底線!」弗萊德轉頭告訴我說,「在有把握打退可能出現的更強大攻勢的情況下,適當地示弱可以讓貪功的敵人過早暴露出自己的全部實力。這時候迎頭痛擊可以徹底打消敵人的士氣,甚至有扭轉戰局的奇效。這其中的分寸需要把握的很準確,只有真正的良將才敢使用這種方法。」

  「那你也在試探他們的底線吧。」我的頭腦一閃,彷彿抓住了點什麼。

  弗萊德看著我,讚許地點了點頭。

  「不過……」他轉過頭去,望著城頭,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地說,「敢把示弱姿態作得如此過火,甚至連自己都不惜以身犯險,這需要的可不僅僅是膽量,更是對防線彈性的深刻瞭解和對預備隊莫大的信心啊。」

  「如果是這樣,我們永遠也無法獲勝。」聽了弗萊德的話,紅焰氣餒地將手中的刀插在地上。

  「的確,如果只是這樣,我們是不可能獲勝的。」弗萊德微笑著。「所以我們的任務只是拖住他們的腳步,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人類都是些陰險的傢伙……」紅焰的口氣有些忿忿,但臉上並沒有什麼不快的神色。

  ……

  儘管我猜對了,但我仍然不敢相信。這場已經讓幾乎八千人喪命的殘酷戰鬥居然只是兩個強者之間的相互試探。戰爭,讓身居統帥高位的人有了更多決定被人生死的權利,也讓在戰場第一線的士兵的生命更加卑賤。我心裡湧上一陣震顫,繼而是厭惡。這份厭惡並不針對某個人,更不可能針對我的朋友——他比任何人都更沒有接受厭惡的資格,他和路易斯太子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遵循著這場戰鬥的規則而已——我也不知這份厭惡針對的是什麼人,或者是什麼事,如果有的話,那應該是戰爭本身,是那操縱著人們的生命軌跡、抹殺了高尚的偉人和卑鄙的小人之間的差別、讓這不公平的世界變得更不公平的命運的浪潮吧。

  那讓人無可阻擋的命運喲……

  終於,溫斯頓防線收縮的彈性到達了頂點,我們已經控制了幾乎三分之一的城牆,倘若再任其崩塌,局勢或許就會變得無可挽回了。這個時候,敵人的舉動驗證了弗萊德的預想:

  他們的後備隊出現了。

  每個擅長用兵的將領,即便他麾下的士兵再少,也會在臨陣時備下一支預備隊,使自己的攻略在付諸實施時不至於過於死板,能夠最大可能保持調整的彈性。這些預備隊多半是些攻守兼備的全能戰士,隨時都能做好準備,面對任何有可能出現的敵人,應付戰場上不可預測的一切突發事件。但是,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也會有人備下一支作用單一的備用軍,那多半出現在戰況比較極端、戰場局勢完全可以預測的情況下。

  毫無疑問,路易斯太子已經預見到了戰場上會出現的問題,他選擇了一支正確的預備隊。

  什麼樣的軍隊會在狹窄的城牆上發揮出最大的威力,讓他們有足夠的能量扭轉這幾乎無可挽回的頹勢,重新奪回被侵佔的防線?

  重裝步兵,只有重裝步兵!

  一列列盔甲厚實的重裝步兵不知從什麼地方湧上城頭,砍下了德蘭麥亞人那幾乎已經攬住了勝利女神腰肢的手臂。

  他們緩慢地移動著,重劍在這群彪型大漢手中呼呼地作響。自從邁上城牆,他們的腳步就未曾停歇,比起他們足下的那段城牆,他們這段由鋼鐵和生命混雜著紀律與責任的城牆似乎更難以撼動。在他們面前,勇敢或許只能夠當作一個笑話來聽。許多勇敢的和更勇敢的德蘭麥亞士兵倒在了原本已經屬於他們了的城牆上,他們的勇氣值得稱讚,但他們被一個更加強勢的詞擊倒在地,沒有絲毫翻身的機會。

  那個詞是:「強大」!

  的確,在這段只能並排行走不足十個人的狹窄城牆上,有什麼能夠與這些全身披掛、力大無窮、以整齊的陣列猶如移動的山川般壓迫過來的勇士相比?在這裡,他們無疑就是最強大的存在,他們的重劍雖然無權決定敵人的生,但卻預言了敵人的死。

  如果沒有猜錯,這些就應該是路易斯王子拿得出的最後的底牌。這張底牌的確足夠大了,足足有兩千人的重裝步兵覆蓋住了整個城牆,在他們身後,大概還有近兩千名筋疲力盡的士兵在休息,當他們恢復過來的時候,這堵城牆將是我們身後這僅存的不足九千士兵不可能摧毀的堅固堡壘。

  士兵們仍在前僕後繼地向前衝去。內城城牆下,倒地呻吟的傷兵越來越多,他們正飽受著守軍弓弩和重物的蹂躪。一個士兵的左腿彎到了難以想像的角度,右腿和左手也在他落下時折斷了。他已經因痛苦喊啞了嗓子,正僅憑著右手微弱的力量一點點地向後方蹭著。離開,離開這堵堆積著血和淚水的城牆,離開這個不屬於人間的地獄,他已經不想知道在這扇牆壁背後是什麼樣的景色了,現在他希望的,是距離那裡越遠越好。只需要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離開城頭弓弩的射擊範圍,就會有專責救護的戰友來救護他。

  在前方,他已經看見手臂上綁著白色布條的救援隊向他跑來,他們看見他了,他就要得救了,他已經可以永遠不再理會腦後的廝殺,以一個光榮的傷兵的身份等待這場戰鬥的結束了。

  然後,他死了,死於一支弩箭。那或許是一支失去了準頭的弩箭,歪歪斜斜地飛來,卻恰好穿透他的脖頸。他的後腦猛地向上一仰,眼睛裡浮現出一層死灰色,張大了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然後,他沒有再移動過。

  在他爬行方向的正前方,準備攻擊的士兵們越來越少。可能只有三兩隊士兵準備好了奔上戰場,運氣好的話,目前這種節奏的緊張攻勢或許還能支撐一頓飯的時間,然後,這些士兵之中活著的可能會不到三分之一。

  從戰場上的局面來看,繼續這場廝殺或許是無意義的了。依靠我們手中僅有的兵力,是沒有可能擊破這堵堅實的牆壁的。敵人已經開始歡呼,為了勝利,為了自己的統帥不墮的威名。

  可戰鬥仍未停止,流血還在繼續。在偉大的路易斯王子眼中,他的對手大概已經違背了一名優秀將領的品質,正在為了個人的私名用士兵的生命去賭博一場不可能的戰鬥吧。事實上,我也正陷入這樣的感情中,儘管我一刻也沒有認為弗萊德失去了這場勝利。

  「這是不是太殘忍了,弗萊德?這些勇敢的士兵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他們在幹的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如果現在你給他們一個命令,他們就不必死……」

  「那樣,死的人會更多。」他回答說,「我們都知道的。」

  「這不一樣!」我的情緒有些激動,「我知道這方法可以挽救更多的人,可是這是不是就意味著這些士兵必須去死?我覺得……我覺得我們是在謀殺……」

  「想想已經死去的人,傑夫。」普瓦洛安慰我說,「想想他們。如果我們放棄,他們的生命就白白地付出了。儘管你看不見他們,可他們就在我們周圍,他們知道這一切。如果我們因為一時的慈悲而放棄了,這是對死者的侮辱。」

  「生命是不平等的,朋友。有的時候,某些人的生命確實比另外一些人寶貴。一些人必須犧牲,在這個時候,我們只能用數學的方法計算衡量生命……」弗萊德的聲音也在微微顫抖,

  「……如果這是罪過的話,就讓我來背負這罪責吧……」

  這時候,即便弗萊德願意收回他的攻擊部隊,一切也已經晚了。戰場上的最後一批戰士已經奔向敵人,去完成他們必敗的一擊。路易斯王子仍在城牆上戰鬥著,和他忠誠的將士們一起。他自然不會將這毫無長進的攻勢放在眼裡。可是,在滿是戰火狼煙的戰場上,他可能沒有注意到,達沃城的西南角有一團煙霧冉冉升騰,那道烏黑的煙柱有些奇怪,隨風飄搖,卻很難吹散,直衝向碧藍的天空,正向這世上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中傳遞著一個危險的信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40:08

第八卷:驚變 第六十八章 永遠的幸福

  「為什麼要攻打達沃?如果我們能夠切斷它的補給線,只需要圍困城池就可以獲勝啊。」在開戰前的會議中,羅迪克對弗萊德的策略提出了疑問。

  「問題就在於我們無法完全切斷補給線。凱爾茜的干擾或許能夠造成城內一段時間的糧食短缺,但一旦溫斯頓人發現問題的嚴重性以強大的艦隊壓制住我們,就隨時都可以重新控制河域。而暫時的糧食短缺最多只能給守軍造成混亂卻並不致命。如果路易斯王子正是如我們所見過的那樣一個優秀將領的話,他完全能夠控制住局勢。」

  「我們能擊敗他們。在水中銊銨閥閩,綷緎維綼我們是最強的力量!」凱爾茜驕傲地宣稱,參加會議的主要幾個海盜船長也大聲附和。

  「別激動,凱爾茜。我不懷疑,在最初的戰鬥中我們能獲得優勢,可是此後呢?溫斯頓人有最大的軍港、有設備最齊全的造船廠、有足夠的兵源,而這些都是我們所不具備的。你們的海船隻在我們的船廠中甚至連普通的維修都很困難。而如果要困死敵人,我們起碼需要半年時間。不,這不可能。」弗萊德解釋著。

  「那麼弗萊德,你花了那麼大力氣請我們來,只是為了暫時干擾補給線?我不明白。」凱爾茜認同了弗萊德的解釋,可她馬上就發現了另一個問題,並為自己遭到了忽視而不滿,「我不能在這場戰鬥中置身事外,我要參加真正的戰鬥。海盜也有海盜的尊嚴!」

  「不,我沒那個意思。事實上,凱爾茜,你們才是這場戰鬥的關鍵。事實上,我們所有人都要為你們的行動做好鋪墊,你們才是這場戰鬥的主角……」

  ……

  現在,溫斯頓人已經佔據了主動。兩千重裝步兵牢牢把守著城牆,就如同堅固的堤壩,將一波波瘋狂的攻擊狂潮碾碎在腳下。

  相比之下,我們的進攻明顯乏力。戰鬥已經進行了太久,疲憊早已悄然附著在士卒們的身上,只是原本佔優的局面讓人刻意地將它忽略了。現在,情況極轉直下,不利的局面十倍、百倍地放大了疲憊的效果,讓我們的戰士們在強大的對手面前一次次屈服。

  我們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心中都明白,他們是必敗的一群,可他們也必須堅持下去。

  弗萊德的目光早已不在眼前的戰場上了,他的注意力已經越過這道城牆,甚至越過這座城市,延伸到城市那一側的晨曦河的水面上。在哪裡,埋伏著凱爾茜和她的海盜艦隊。和他們一起的,是三千名最優秀的士兵。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已經接到了我們用狼煙發出的信號,如果答案是確定的,那麼他們此刻應該已經接近了達沃城的另一側,做好了登陸作戰的準備了。

  我們在等待。

  正如弗萊德所說,他們才是決定這次戰鬥勝負的真正主角。這場戰鬥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造成我們將強攻達沃城的假象,把溫斯頓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南門上來,放鬆對北側碼頭區的警惕,為凱爾茜他們製造機會。

  這支正漂流在水面上的奇兵,是弗萊德設計的圈套中最後的也是最大的一個環節,如果它按照預想發揮了作用,那給溫斯頓人帶來的,就是致命的一擊。

  為了這一擊,即便放棄這些正在抵死搏殺的士兵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現在,我們已經做了應該做的,只等著這把來自敵人背後的利劍發揮作用了。

  「看,那道煙!」忽然,紅焰指著前方大叫起來。順著他的手指,我們可以看見達沃城的背後騰起一道濃黑的煙柱。這是我們事先約定的信號。

  凱爾茜終於開始登陸了。

  根據估算,現在北側的守軍大概不足一千,以凱爾茜現有的兵力,完全可以一舉攻破。他們需要的,只是時間。

  過了不久,城中響起危急的鐘聲,這是當城市遇到大危機時才會出現的警報。隨著這鐘聲到來的,是敵人的恐慌和動搖。一種驚慌情緒掠過城頭的守衛者,他們開始左顧右盼,動作不再堅決有力。他們或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自己守衛的這座城市正遭遇著關乎生死存亡的危險。這樣最好,未知的危險才是最令人恐慌的,隨著這危險的迫近,他們對勝利的信心已經不像片刻之前那麼堅定了。

  我們等到了這一刻,這讓對手窒息的致命一刻。

  弗萊德一聲令下,我們身後的城牆上響起了雄壯鼓聲。一隊又一隊威武的戰士踏著鼓點整齊地向前移動。這支從戰鬥開始就在休息的軍隊是我們手中最後的力量,我們正是要用他們來贏得這場勝利。

  如果一切還如剛才一般,即便是這最後的四千勁旅也不可能攻破重裝步兵把守的鋼鐵城牆。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們的敵人依然站在那裡,但他們已經不再是群心如鐵石堅定強韌的勇士,而是些心中驚慌不定的散亂的士兵。即便他們的長劍依舊鋒利,但握劍的手已經在顫抖。

  他們已經不是不可戰勝的強大的敵人了。

  新一輪的殺戮開始了。攻城的戰士們把他們能做的事做到了最好:他們踐踏著戰友的屍體,無視危險的箭矢,嘶吼著奔向城牆,拾起前人留下的雲梯,開始了他們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攀爬。這段攀爬是以生命作為籌碼的賭博,沒有爬到頂端人失去了贏的機會,而那些登上城牆的人則開始了新一輪的賭博,這次賭博的道具不再是長長的梯子,而是鋒利的武器。

  「向前!」這是羅迪克發佈的唯一一道命令。我們這勇武的戰友又一次走在了隊列的前沿。他站在雲梯上,大聲呼喊,躲過掉落的無數利器,第一個攀上城樓。他或許不是軍人中最勇敢的一個,但必定是其中之一。對著無數高大遠甚於自己的對手,他一次次靈巧地躲閃過致命的攻擊,把手中的劍放入敵人的血中吮吸生命。他的勇敢為士兵贏得了空間,在他身後,一個又一個無畏的戰士登上這座已經浸染了太多鮮血的牆壁。

  「向前!」無須命令,經驗豐富戰士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劍。向前,唯有向前,只有前方才有勝利,才有驕傲的榮光等待著真正的勇士。

  「看,看那邊!他們得手了!」紅焰再一次興奮地叫嚷起來。在城市的另一端,第二道煙柱沖天而起,這是凱爾茜他們成功攻破城牆的信號,這意味著這座城市有一半已經屬於我們了。

  「殺!」城中響起兵刃交擊的廝殺聲,這聲極大地鼓舞著我們。在我們的預想中,凱爾茜現在應該已經殺入城內,向南門衝來。

  崩潰了,我們的敵人徹底崩潰了。不需要真正受到內外的夾擊,只是這廝殺聲就足以讓溫斯頓人失去鬥志。我從沒見過我們強大的對手如此的慌亂。路易斯王子終於在他忠誠部屬的掩護下離開了這道防線,向著城中的堡壘離去,隨著他湛藍帥旗離去的,還有溫斯頓人的信心和勇氣。不會再有什麼變化了,戰鬥的雙方都已經拿出了最後的力量,剩下的只是純粹力量的較量,而這,對於腹背受敵的溫斯頓人來說,顯然是不利的。

  隨著一聲刺耳的碎裂聲,那道將我們前進的步伐封堵了幾乎一天的大門終於碎裂了。頑強的溫斯頓守軍從大門的縫隙處放出一蓬急促的弓箭,將最靠近的大門的攻擊者射倒在地。但這只是無用的拖延而已,沒有多久,更急促的箭雨從同樣的地方竄入城中,那些勇敢的溫斯頓弓手緊隨著被他們殺死的敵人的腳步,也無奈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有人穿過了這道破的大門,一個、兩個,然後是更多。接著,大門被拉開了。

  「全軍衝鋒!勝利屬於我們!」弗萊德高呼著必勝的口號,一馬當先衝殺出去。在他身後,是無數已經等待了許久的馬上男兒。他的戰馬穿過了城門,他的戰袍沾染著血跡。許多勇武的溫斯頓戰士在他面前倒下,然後被他忠誠的追隨者的腳步所踐踏。

  勝利,這個片刻之前還彷彿距離我們千裡之遙的詞彙已經被我們抓在了手裡,再也不會丟失了。

  ……

  「凱爾茜!」紅焰的身影幾乎和他的聲音傳遞的一樣快,當弗萊德開始著手安撫市民和招降俘虜的時候,他率領著我們衝向城中喊殺聲最激烈的地方,同時呼喚著戀人的名字。我們緊跟在他的身後,幾乎要失去了他的身影。

  在城中最寬敞的道路上,一支溫斯頓殘兵正在和凱爾茜率領的軍隊做最後的抵抗。他們雖然數量不多,但佔據了有利的地形,並且在街道較高的建築上安置了弓箭手進行遠程狙擊。這裡的海盜和士兵們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代價,如果沒有這支頑強的守軍,他們這時候或許已經衝到了達沃城的南門,和我們一起將溫斯頓守軍合圍全殲了,而不會給他們留下退入中央城堡的機會。

  「衝過去,和弗萊德他們會合!我們已經勝利了!」凱爾茜清晰明亮的聲音從戰陣中傳來。我們遠遠就能看見她粉紅色的頭巾在人群中飛舞,猶如一隻帶血的蝴蝶般帶著令人驚悸的魅力。

  在她身前,強壯的海盜船長「暴風」德克揮舞著他的鐵棍,將一個又一個試圖靠近的敵人擊殺,在不經意間護衛著凱爾茜的安全。他的口中叫喊著:

  「衝啊,讓這麼幾個人堵在這裡,是我們的恥辱。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是真正的勇敢,拿出你們的勇氣來,我們可是讓人畏懼的骷髏旗下的男子漢啊!」

  海盜們雖然豪勇,卻無法像軍人一樣適應這正規的陣列作戰。德克因為武器的限制,不得不獨自面對三個甚至是五個對手,沒有人能在他的鐵棍範圍內與他配合。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純以格鬥技巧來評價,海盜們幾乎都要高於他們的對手,但現在卻不得不忍受著在他們看來弱小的敵人的挑戰。

  這景象被我們的到來打破了。

  紅焰催動胯下坐騎,從後面衝入溫斯頓人的陣列。隨著他雙刀閃過,一個可憐的輕裝步兵失去了半個頭顱。這殘酷的景象並沒有停止他的殺戮,他將自己對愛人的關心轉化為戰鬥的激情,毫無保留地向身旁的溫斯頓人傾洩著。我們隨後加入了戰鬥。

  原本就處於劣勢的溫斯頓士兵現在又失去了陣列的掩護,現在他們的戰鬥更多是在依靠自己的本能和運氣。不過即便是在這毫無希望的戰鬥裡,他們中也沒有出現一個懦弱的投降著。混戰中,一個中級軍官高呼著「甘為殿下而死」衝向我,我擋住了他的劍,我身邊的另外一個騎士將他的戰刀送入這軍官的懷中。他大意地以為結束了這個人的生命,卻被這瀕死的戰士硬生生拖下馬來。如果不是周圍的騎兵搶救及時,他或許就要在這毫不畏懼死亡的敵人手下失去脆弱的生命了。

  「凱爾茜,你沒事吧!」即便是在混戰中,紅焰也沒有忘記對愛人的關心。他一邊舞動著手中殺人的利器,一邊毫不隱瞞地大聲喊出關切的話語。如果說戰爭還有什麼好處的話,起碼,它可以讓那些在死亡邊緣行走的人更加坦誠,不必因羞怯而掩蓋一些本應讓人尊重和羨慕的情感。

  「我很好!」凱爾茜大聲回答道。她用手中的刺劍凶狠地將對手紮了個對穿,回頭向紅煙嫣然一笑。

  忽然間,她的笑容凝固了。我瞥見了她不尋常的表情,順著她的眼光向上看去。

  在一間三層建築的頂端,一個弓箭手正將手中的羽箭對準了奮戰中的紅焰。

  「閃開!」凱爾茜大叫起來,聽到喊聲的紅焰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稍一楞神,並沒有依照凱爾茜的提醒去做。

  「紅焰,閃開!」我催動戰馬奔向他,試圖為營救他做最後的一點努力。可是來不及了。雖然他和我之間只隔著七八個身影,可此時的距離卻像千山萬水那麼的遙遠。

  弓弦閃動,一隻凌厲的箭矢帶著金屬撕扯空氣的尖嘯聲奔向紅焰的脊背。我無助地向前伸出手去,卻還有幾乎一柄劍的距離才能觸摸到紅焰的臂膀。

  我救不了他。

  「閃開!」一個如同雷霆般的聲音傳來,繼而,一個魁梧高大的身影撲向紅焰。他就像一隻獵豹般高高躍起,按住紅焰的腰,將他硬生生從馬上推下來。繼而,那身影發出一聲慘呼,然後我們看見那支要命的箭深深插進那身影的後背。

  德克,那是「暴風」德克,那個豪邁又深沉的年輕的海盜船長,那個暗戀著凱爾茜的人。如果說,我們中有一個不希望紅焰獲救的人,那就應該是他。可是,正是他,在最危急的時刻將紅焰推出了死亡的門口,而他為之付出的代價,卻是自己的生命。

  「德克!」這時候,我已經搶到他的身邊。我翻身下馬,一腳踹倒了擋在我面前的敵人,抱起德克的身軀。那支箭是如此犀利,幾乎要從他的胸口穿出來,大量的血從他的傷口中噴出,他的生命也隨之不可挽回地流逝著。

  「德克!」獲救的紅焰也反應過來了,他高呼著救命恩人的名字,跪在我們身前,查看著德克的傷勢。當他看到這觸目驚心的傷痕時,不由得面色蒼白。

  「我終於……終於……還了你的情。」德克掙扎著對紅焰說。

  「是的,是的,你欠我的都還清了,可是我欠你的,永遠都還不清。」紅焰帶著眼淚回答。

  「不用……還給……我,要還……就……還給……給她……」德克努力地將頭轉向人群中那片粉紅色的雲朵。那朵雲的主人正在人群中不住地靠近,口中呼喊著朋友的名字。

  「我會的……」紅焰鄭重地保證。

  「傑夫……」德克的嘴唇蠕動著,他的聲音太小了,我只有將耳朵附在他的嘴邊,才能聽到他細微的聲音。

  「我想……我找到了……屬於……屬於我自己的……幸福……」

  這是我在他船上送給他的祝福。

  這是這個男人的最後一句話。

  為了讓他摯愛的人不必忍受悲痛,他獻出了他的生命。

  而這,就是屬於他自己的,最大,最後,卻也是永遠的幸福。

  「混蛋,你這個混蛋,你不是最好的海盜船長嗎?你不是什麼事都要和我爭嗎?你怎麼能那麼輕易就輸掉了呢,我贏的不開心,這不是我想要的……」

  凱爾茜在哭泣,那是為一個朋友掉落的淚水。我不知道這是德克的幸福,還是他的悲傷。

  在達沃城的北邊,有一條河,叫晨曦河。

  那是一條古老而執著的河。

  它日夜奔流,從不停歇,永遠向著東面的方向。

  那是海的方向。

  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流到了海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40:30

第八卷:驚變 第六十九章 陰謀

  在達沃城市中心的高地上,是高聳的中央城堡,城堡四周是正方形的防護圍牆,中間是一座大約有十幾層高的尖錐形建築。只有一條螺旋形道路能夠通往城堡大門,而這條道路最寬的地方也只能並排行駛三輛輕馬車,不可能展開大規模的戰鬥。這是城市行政和軍事管理的中心,也是這城市最後一道堅強防線。在兩百年前的一場爭奪王權的內戰中,這座城市的所有者,頑強的城守拉希德伯爵,正是在這道防線後依靠地利以一千兵馬力拒近萬叛軍長達二十天之久,最後堅守到了援軍的到來,裡應外合反敗為勝。

  不過,弗萊德不會讓這樣的情況在這場戰鬥中出現。原因很簡單,現在的城堡中沒有足夠守軍支撐那麼長時間的糧食。

  六天來,我們沒有對敵人進行攻擊,只是將下山的所有通道統統封死,開始了真正的圍困。糧倉在我們手中,碼頭也已經完全被我們控制。溫斯頓人事實上身處絕境,他們唯一的希望是最早在十天後才能到達的補給艦隊,而在已經斷糧的情況下,沒有任何軍隊可以再堅持十天那麼久。

  事實上,在我們的圍困中,三天前城堡中僅存的餘糧就已經吃完,之所以我們會知道這些,是因為當天晚上我們聽見了城堡中傳來戰馬最後的哀鳴聲。那晚我親眼看到圍牆兩側箭塔的守軍升起篝火,將一塊半生不熟的馬肉相互傳遞著,每個人只把它在嘴邊輕輕撕咬一口,然後傳遞給下一個。

  安靜的夜晚,守軍的咀嚼聲清晰可聞,夾雜在其中的是微微的啜泣聲。一個衣甲已經不再鮮亮的騎士忽然丟下手中的食物,靠在城牆上大聲地痛哭。

  戰馬,他們是騎手最忠誠的朋友,最可靠的戰友,就像他們的雙腿一樣,是不可割捨的一部分。他們從來就不是騎士口中的食物。可是現在,那些將戰馬看作自己第二條生命的馬背上的勇士們,不得不強忍著悲痛吞食朋友的肢體。我想,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責怪他們的軟弱,即便是身為對手的我們也不能。

  而這一切,已經過去三天了,即便是馬骨頭也無法讓守軍堅持這麼長的時間。城牆後面原本長著幾株高大的喬木,原本發黃的樹葉還可以在這秋日的涼風中飄搖幾日,可是忽然一夜之間它們就消失了蹤影,只留下幾叢光禿禿的枝椏,這大概就是守軍尚能支撐的原因吧。可即便如此,這座城堡依舊平靜,就如同第一天一樣。城牆和塔樓上的士兵依舊挺拔地站在那裡,警惕地注視著我們。營養不良讓他們消瘦虛弱,可他們的表情告訴我,只要有需要,他們隨時都能拿起武器戰鬥,成為任何人都不願遇見的對手。

  為了誘使敵人投降,我們使用了一切可以使用的方法:讓士兵在城堡不遠處大肆吃喝、將美酒和糧食潑灑到地上、讓炊煙順著風向飄向城堡方向……那些士兵們明明已經餓得連走路都在搖晃,卻根本不把我們的伎倆放在眼裡。任何人都知道這種堅持是沒有意義的,就連他們自己也知道,可是,起碼在現在,在這個時候,他們仍然是一支不可征服的力量。

  「他們簡直都不是人!」我氣餒地抱怨說。

  「可他們是真正的勇士。」弗萊德讚歎著,絲毫也不掩飾對敵手的欽羨,「這樣的軍隊是任何一個將領都夢寐以求的,能夠打造這樣一支軍隊的人,和歷史上任何一個創造歷史的偉大領袖相比都不遜色。」

  「他這是在謀殺他的士兵!」紅焰的心情也有些煩躁,「他已經沒有任何機會了。」

  「你錯了,我的朋友。你看看那些站崗的士兵,他們有絲毫不情願的樣子麼?我倒是認為……」弗萊德歎息著說,「不願讓統帥的威名受到投降玷辱的,正是這些不屈的部下呢……」

  我認為弗萊德的說法並非是空穴來風,路易斯王子不是個輕易用無辜者的生命增添自己武勳的人,這一點,達沃城的百姓們可以作證。在城市陷落之後,市民們並不像我們預料的那樣歡迎我們的到來,反而似乎對異國的統治者表示出了極大的惋惜。即便是在城市糧食供給緊張的時候,路易斯王子也沒有拋棄受到戰爭牽累的平民,規定每個市民可以得到士兵糧食配給的三分之二,並且在戰鬥中始終沒有將平民拖入戰場。和我們曾經聽說過的溫斯頓佔領軍的殘酷統治完全不同,王子對佔領城市的人民始終保持著仁慈友好的態度,以懷柔的方式為自己贏得了人望。在城市被攻陷,勝負已成定局時,甚至有些達沃城的市民阻止我們殺害這些友好的佔領軍。

  說老實話,我覺得路易斯王子的做法不像是一個軍人,倒像是個滿懷浪漫主義色彩的慈悲的幻想家。這樣的人絕不會為了自己的尊嚴而拖著近千士兵的生命一起墮入深淵。如果說真的是那些士兵為了統帥的榮譽寧願死守到底,我也並不感到奇怪,與他們交戰的經歷告訴我,那些像崇拜神一樣崇拜著自己統帥的軍人完全幹得出這種事。

  不得不承認,他們是讓人敬重的敵人。除了等待他們完全失去戰鬥力,我們別無他法。

  「真是不願意用這種方法戰勝他。」弗萊德望著城堡,語氣中透出難以言明的遺憾,「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率領相同的軍隊和他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作戰,無論是勝利還是失敗,我都會欣然領受最後的結果。可是,這是戰爭,不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

  這時候,他的眼神很寂寞。

  等待並不是這幾天我們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兩天前,我們舉行了德克的葬禮。按照海盜的傳統,他的屍體被放在一支堆滿乾柴的木排上,被推入江中。凱爾茜親手點燃了木排,作為對朋友最後的告別。按照海盜的傳說,在最深的大海深處,有一個神秘的島嶼,那是所有民靈魂的歸宿,死者將在那裡得到永恆的幸福。這個葬禮可以幫助死者的靈魂去到那裡。

  我用這個傳說的真實性詢問普瓦洛,普瓦洛意味深長地回答說:

  「重要的並不是死者的靈魂真正去了哪裡,而是生者以為他們去了哪裡,不是麼?如果這種想法讓他們覺得好過些,那麼這就是真的吧。」

  我同意這樣的說法。我覺得德克的靈魂已經不需要再到什麼讓他幸福的地方去了,他已經得到了最大的幸福。

  這種想法讓我覺得好過些,我希望這是真的。

  葬禮之後,海盜們離開了。他們已經完成了約定的任務,並從我們這裡得到了應得的報償。我對他們懷著深深的歉意,這群自由的海上之民被我們拖入了一場戰爭之中,他們有的人將生命留在了這片不屬於他們的土地上。他們原本應該在海與天交接的藍色地平線上自由地翱翔,像海風一樣穿越浪潮。而現在,他們已經失去了這樣的機會。

  對於這些,我們只能用錢財來補償他們,但有的東西卻是錢財無法補償的。

  凱爾茜將她的船交給了鉤子和鐵錨,她希望在戰爭結束前能夠一直陪伴在紅焰身邊。儘管紅焰強烈反對,但根本說服不了她。

  唯一讓人愉快的消息來自達克拉。在昨天中午的會議中,他拄著枴杖出現在我們面前。他的傷口已經癒合,後背上最重的那道箭傷恢復得很好,只是左腿的箭傷傷到了腓骨,可能今後會有輕微的跛足。

  「就算是這樣,我跑得也比你快!」他對自己的傷口絲毫不以為意,用可能會出現的輕微殘疾和身材矮小的雷利開著玩笑。

  我們為他的康復高興萬分,這場戰鬥已經死了太多的人,如果再失去這樣一個情誼深厚的戰友,我不知道將要如何面對。

  「……千萬不要受傷,就算是死了也被受傷啊。如果不小心受了傷,也不要讓米莉婭給你治療。她的藥水比刀子還要鋒利,我幾乎是當場死在她手裡的……」達克拉的氣色很好,起碼他還有在背後說人壞話的精力。

  「這可不是對救了自己姓命的人應有的感恩態度啊。」雷利友好而刻薄地回答。

  「我說得是實話,我簡直都要懷疑她的藥是在巫婆的爐子上用蝙蝠的翅膀和蜘蛛網煉製的……」

  「嗯,那個女人,有可能。說不定明天你的傷口會長出鱗片,然後變成一個刀槍不入的怪獸。」普瓦洛從不放過任何一個在背後奚落僧侶的機會。甚至連曾經親身體會過米莉婭自製藥水可怕之處的弗萊德也不由自主地連連點頭。

  「她給我上藥的時候,我覺得她是把一柄刀子插進我的傷口裡,然後使勁地轉動,如果不是我昏過去的是時候……恩?你們怎麼都低著頭不說話?難道……」

  「達克拉先生,您換藥的時間到了,而且您現在還不應該下床走動。」米莉婭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米……米……米莉婭小姐,您走路的時候為什麼總是不發出一點聲響?」達克拉的臉瞬間就白了。

  「那是為了不打擾病人休息和在別人的閒談中觀察藥物的療效。比如這次,達克拉先生,我認為上次藥物的劑量太小,藥效還不夠明顯……」

  聽著他們離開的腳步聲,我們相視一笑。我很高興在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殺之後,我還笑得出來。我覺得如果還笑得出來,我們的生命就還有些值得讚美的地方,尤其是當我們因為朋友的無恙而輕鬆微笑的時候……

  真希望一切都如此結束,讓我們用一場不必再有傷亡的勝利來結束這場戰鬥,也結束這場戰爭。我們可以用溫斯頓的皇儲來換回我們失去的土地,同時換取短暫的和平,直到某日某個偉大君主忽然頭腦發熱,再次發動一場愚蠢而沒有意義的戰爭,那就不是現在的我們需要考慮的問題了,不是麼?我可以順利地從軍官的位置上退役,帶著一筆或許不怎麼豐厚的津貼和幾枚什麼也代表不了的勳章,回去作我的酒館老闆。而弗萊德,他已經站在了足夠高的位置上,起碼可以在一定的範圍內實現他對朋友的諾言了。

  可惜,這只是一個短暫而美好的想像而已。不久,我願望就被一名使者的來訪擊碎了。

  當我被弗萊德的侍從帶到會議室時,空氣中的氣氛十分凝重。一個身穿便服、筋疲力盡的使者癱坐在一邊。雖然他的衣著不整,看起來很沒有精神,嘴邊卻蓄著時髦的八字鬍須,鬍鬚的兩端微微向上翹起,就像是兩道長錯了地方的眉毛。他一定吃了不少苦頭,正不顧體面地大口喝著杯中的熱牛奶。

  「這位是梅裡爾騎士,陛下的使者。」人到齊之後,弗萊德首先向我們介紹了一下這陌生的使者,「梅裡爾先生給我們帶來了一條緊急的消息……」

  「王都辰光城被圍困了!」

  「這不可能!」我失態地大叫。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讓人沒有任何防備。

  「對,這不可能。我們已經控制了整條北部戰線,不可能有第二支溫斯頓軍隊渡過晨曦河,直到王都城下還不被我們知曉。」羅迪克也驚訝地叫出聲來。所有參加會議的軍官和都點頭附和,贊成他的說法。

  「的確不可能,先生們。」弗萊德打斷了我們,「圍困王都的,是克裡特人的軍隊。」

  梅裡爾騎士帶來的消息是這樣的:

  三十天以前,就在我們正對達沃城的補給線進行騷擾時,克裡特王國使臣溫伯利侯爵抵達王都。他表示,德蘭麥亞為幫助克裡特王國,在抵禦溫斯頓帝國反侵略戰爭中作出了極大犧牲。克裡特國王拉瑟斯五世為表示對德蘭麥亞國王的友誼,特支援德蘭麥亞大批糧食、兵器、鎧甲等戰略物資,以示謝意。

  十天後,一支由大量車馬及一千餘名押運士兵組成的克裡特運輸隊到達兩國交界處的南塔列斯城,受到城主勞特森伯爵的歡迎。友好的伯爵並不知道,他迎接的是一群什麼樣的客人。

  當晚,近萬克裡特大軍在暮色中強渡在千餘名內應的幫助下輕易攻取南塔列斯城,當晚同時遇襲的還包括德蘭麥亞於兩國邊界的七座城池。由於自戰爭開始以來,兩國始終保持著友好關係,並且不久前國內還在宣揚兩國友好的論調,許多守軍根本就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時間遇襲。克裡特人幾乎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就完全控制了兩國疆界,並一路勢如破竹,向德蘭麥亞的內陸腹地高歌猛進。

  對於這場蓄謀已久的攻擊,德蘭麥亞顯然缺乏準備,而且長年與溫斯頓帝國的戰爭將已經為數不多的德蘭麥亞精銳幾乎全部抽調到了晨曦河沿線,加上王都辰光城原本就比較靠近克裡特城,當德蘭麥亞的統治者們還在熱切期待著克裡特國王的禮物時,他們忽然發現這份毫無信譽可言的戰爭禮物已經送到了自己眼皮底下。

  這時候再找特使閣下理論就已經遲了。特使居住的公館人去樓空,只在客廳的桌子上放著一張致德蘭麥亞國王米蓋拉一世的措辭微妙的信箋。信中說,鑒於德蘭麥亞王國「無力抵禦」溫斯頓帝國入侵,出於「自保」目的,克裡特王國將遺憾地不得不採取「主動防衛姿態」,在德蘭麥亞境內製造「戰略彈性緩衝區」,如遇抵抗,則認為德蘭麥亞王國與溫斯頓帝國已經達成「戰略默契」,為「共同謀求克裡特領土」的「侵略國家」,對此,克裡特王國唯有對之進行「正義的宣戰」。

  緊隨這赤裸裸的陰謀而來的,是克裡特大軍直指辰光城。梅裡爾等人授命求援的時候,克裡特人的軍旗距離王都只有不到五天的路程。王都迫在眉睫,德蘭麥亞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

  我們該怎麼辦?

  這個問題只有一個答案,卻很難說得出口:只需要再過一兩天,眼前的勝利就唾手可得,我們將會創下大陸各國將領夢寐以求的功業,讓自己的名字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可我們必須放棄這一切。

  弗萊德的目光望向窗外,從這裡,我們可以看見達沃城中央城堡尖細的塔頂。正在那裡的,是弗萊德一生注定的宿命的敵手。現在,他有機會在這裡獲勝,這或許是他今生唯一的一次戰勝他的機會,如果錯過了,將永遠不會再回來。

  一個細小的聲音從他嘴裡發出來,可我們都聽清楚了,那是他的決定,是他必須下達的唯一的命令:

  「全軍撤退,目標,王都辰光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41:09

第八卷:驚變 第七十章 國王、將軍、大臣

  辰光城的情形雖然危急但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糟,近兩萬克裡特大軍在攻陷了扼守皇都南側通道的銀盾城堡後只是囤兵城內,並沒有立刻對我們的王都發起進攻。

  在我們到來之前已經有三支援軍抵達辰光城,他們是軍務大臣梅內瓦爾侯爵閣下領內的三千私兵實國王陛下的侄子、東方希特維尼亞高地的擁有者、封·加列特公爵閣下的軍隊五千人,以及西北部芬特城由年輕的米拉澤男爵的八百援兵。和兩位大貴族的陣容相比米拉澤男爵的部屬不但數量微不足道,連鎧甲器具也很陳舊。但我覺得,年輕男爵的士兵們表現得更像是群士兵,他們警醒、可靠,即便在休息的時候也不會放鬆警惕。

  危難中的辰光城,如同一條在風雨中飄搖的小舟,而在那看不見的水面下,卻在湧動著幾道有力的暗流……

  「歡迎您的到來,我們無敵的勇士,年輕的侯爵閣下。」在皇宮前,梅內瓦爾侯爵親熱地與弗萊德擁抱在一起。當我們用一支形同民兵的散兵游勇在與溫斯頓帝國大軍的戰鬥中取得勝利之後,他就毫不羞怯地以弗萊德的發掘者自居,時常以師長的姿態向弗萊德賣好,生怕別人不知道當初是他舉薦弗萊德獨當一面的。至於當初他給我們的是一支什麼樣的軍隊,卻再也沒有人提起了。

  「啊,是梅內瓦爾大人,多日不見,您的氣色比以往更好了。不過我不得不提醒您的口誤,下官的爵位只是二等伯爵而已。」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弗萊德學會了與這些油滑的官僚們虛與委蛇。在表現恰當禮節的同時,他也知道了在什麼時候向對方表示毫無誠意的友好,儘管這個時候他總是無法掩飾皺起的眉頭。

  「我沒說錯,閣下……」軍務大臣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您在疆場上的勝利為您贏得了這個爵位。您知道,為了說服強硬的陛下,我的公主殿下花費了多大的力氣。不過,這都過去了,這是您應得的榮譽……」

  現在我們已經不是對內廷事務一竅不通的生手了,起碼我有足夠的身份和地位讓我站在這個國家最中心的大廳裡,所以我知道,他口中的公主殿下是尊貴的陛下唯一的女兒,也是他公開承認的唯一的孩子卡莫裡公主。而她的夫婿,正是梅內瓦爾先生的二兒子克裡茨子爵。

  「您的委任證書馬上就會到來,而我,年輕的先生,希望您提前知道這個消息。我不該告訴你的,可是我實在忍不住。我太高興了,畢竟您是我保舉的最優秀的人才,這證明老梅內瓦爾的眼睛還沒有花,哈哈哈……」

  「您真是讓我受寵若驚,先生。」弗萊德不卑不亢地回答,但我看得出他的情緒更糟糕了。

  「不過,在正式的委任下達之前,我還不敢僭越自己的身份。我告辭了,先生……」我的朋友帶著我們恭敬地向梅內瓦爾先生行禮告辭,表現出了甚至於一個下級官員對上司都不應有的過重的禮貌。這是弗萊德極端厭惡的表示,他情願用格外隆重的禮貌將他不喜歡的人拒之於千裡之外。他或許覺得對這樣的人連自己誠實的厭惡都不值得接受吧。

  遺憾的是,梅內瓦爾先生似乎把這當成了某種具有積極意義的表示,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們的禮儀,微笑著目送我們離開。

  「嗨,那是誰?雖然我從沒有見過您,但第一眼我就認出您來了。您是德蘭麥亞的利劍,王國的英雄,卡·古德裡安伯爵閣下吧,見到您我太高興了。」還沒有走出幾步,我們就不得不被一聲召喚喊得停住了腳步。喊住我們的是一個三十五歲上下的貴族,他長著棕色的頭髮,如果把貴族普遍存在的虛胖忽略不計的話,他的身材還是很協調的,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美男子。他的表情很和氣,彷彿隨時都可以和別人勾肩搭背成為朋友,但兩隻藍色眼眸卻彷彿兩團幽藍的火焰,燃燒著他心裡的慾望。

  「封·加列特公爵。」弗萊德從貴族徽章上認出了對方的身份。他不得不把剛從一個別有用心的示好者那裡獲得的自由抵押到另外一個身上,尊敬但並不真誠地接上話茬。

  「不用那麼拘禮,年輕的伯爵,哦,或許我應該喊你侯爵閣下,你知道這件事嗎?」他拍了下額頭,似乎恍然大悟地說:「您當然知道了,剛才梅內瓦爾先生跟您說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其實他沒有必要這麼急著告訴您,這簡直剝奪了您得到一個意外驚喜的樂趣。」

  「獲得更高的地位意味著要承擔更多的責任,閣下,我可不覺得這是什麼驚喜。」我真同情我的朋友,他試圖努力擠出一個禮節性的笑容,但他現在看上去很難看。

  「不要喊我閣下,我喜歡和年輕的軍人交朋友。」公爵閣下灑脫地揮了揮手,「不要把我當成那些老舊的貴族,我當過兵、也打過仗。如果您願意稱呼我的名字,或者像個老兵一樣喊我聲朋友或者兄弟,我會很高興地接受的。事實上,軍隊中很多將領都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希望您也能成為其中之一……」他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別有深意地看了弗萊德一眼,帶著明顯的拉攏含義。

  「我恐怕自己沒有這個榮幸……」弗萊德的面部肌肉似乎是在抽搐,我不知道他還能把這個不怎麼樣的微笑表情堅持多久。就在我試圖用某種方法解除他的痛苦時,宮廷禮儀官的聲音救了他:

  「國王駕到……」

  宮廷的喧嘩停止了,官員們紛紛用合適的禮節迎接國王的到來。當他坐到他的座位上,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說了句「平身」之後,我又一次看到了這個國家的君主。

  還只是一年不到的時間,他已經老了很多:原本一片烏黑中攙雜著幾絲銀白的頭發現在已經變成了灰白的一片,眼眶和鼻子漸漸塌陷,雙手猶如脫水的植物,枯萎得不像樣子。他的呼吸粗重,眼神渙散,如果不是眉眼間還保留著幾分莊嚴的王者之相,我甚至會以為自己認錯了人。對於這個柔弱的老人而言,將一個國家壓在他的肩膀上似乎的確過於沉重了,尤其是當他不得不面對兩大強國的欺凌戰禍的時候。他的身體看不出什麼大問題,但是他的精神狀態很差,雖然我沒有米莉婭那樣精湛的醫術,但起碼我還知道,精神上的壓力也是可以殺死人的,而且這方面的問題很難解決。

  看著他虛弱的模樣,再看一看兒媳享有皇位繼承權的軍務大臣,然後再看看同樣享有繼承權公爵閣下,我似乎明白了點什麼,但又想得不是很透徹。

  「我的將軍,你回來了,很好。」陛下看著弗萊德和我們,他的表情依舊是那麼友善。他就是一個友善的老人,這品質對於一個人來說是難得的優點,但對於一個君主,則未必是他的福氣。

  「我接到了你的戰報,你做得很好,顯揚了我德蘭麥亞的國威,挽救了這個國家。在這個時候把你們召回來實在是很可惜啊,不過我想,溫斯頓侵略軍暫時沒有什麼大的作為了。為了表示對你的表彰,我特賜予你三等候爵爵位,而你的部下們,也會得到與他們的忠誠相對的報償。」

  他做了個手勢,一個內侍將早已準備好的委任證書、和禮服徽章端上來。我們齊齊跪在地上,向國王陛下表達了謝意,而後便退到了一邊。在人群中,我發現了一雙年輕明亮的眼睛正吸附在弗萊德身上,迸射著激動的神采。那道眼神很奇怪,並非是單純的嫉妒或是羨慕,而似乎是飽含著一種讓不正常的狂熱,即便說那是崇拜似乎也並不過分。我著意打量了一下這道眼神的主人,那是個年輕的下階貴族,他身材頎長消瘦,挺拔俊秀,身上的禮服並不像他身邊的人那麼鮮亮,但整齊得體。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安靜的像塊石頭,但我彷彿覺得這個人就是一團火焰在燃燒。他沒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甚至連國王陛下也沒有注意,而只是把精神集中在弗萊德身上。

  有趣的年輕人,我想,而後我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年輕人?我難道不再是一個年輕人了嗎?我只有二十二歲而已啊,是什麼讓我那麼快就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呢?

  當我把分散的精神收回的時候,國王陛下的一篇長篇大論只剩下了最後一段:「……德蘭麥亞危在旦夕,我不知道這個祖先英烈留下的偉大的名字還可以保存多久,但我相信,它絕對不會在我手中消失。現在,都城城牆下有的是優秀的戰士,我只需要一個人出來統帥他們,帶領他們,讓他們面對強敵,獲取勝利!站在這裡的各位都是德蘭麥亞最傑出的人,我希望你們中有我想要的人,他將成為這一次都城防禦戰的統帥。」

  長久的沉默,沒有一個人答話。以一個並不強大的國家的實力獨自支撐兩大強國的侵略,稍有閃失就會身敗名裂。即便是溫和的君主,在絕望時也會找到一個遷怒的對象,這時候戰敗者最好的下場也是身首異處,而最壞的……沒有人能夠想像。這可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怎麼,沒有人嗎?一個也沒有。看看你們,有將軍,有元帥,有首相,有大臣,有皇親國戚,你們拿著豐厚的俸祿,卻在這個時候連一個能幫助我的人也沒有嗎?」陛下看著站得距自己最近的那些王國最高貴的人們,他的話語中帶著憤怒,但更多的含義是無奈和疲憊,甚至還有點絕望。

  「陛下!」這時候,封·加列特公爵咬著牙站了出來。他努力做出勇敢灑脫的模樣,右手卻在神經質地微微顫抖著,像是一個賭徒正握著兩枚骰子。

  「……臣願意用這一腔熱血報效家國,為您稍解煩憂。」

  「哦,我的侄子。」米蓋拉一世的眼神陡然亮了起來,他坐正了身體,像是對著一個絕世珍寶一樣對著他的臣子。

  「果然,願意為我分擔憂愁的,只有我的親人麼?」

  「陛下!」這時候,梅內瓦爾侯爵閣下忽然也站了出來。他的面色有些發青,語調還有些遲疑。

  「臣願替陛下分解憂愁。」

  「國務大臣閣下,您不畏強敵以身報國的精神令人尊敬,當為國家之楷模,臣民之表率。但我認為,身為國之棟樑的閣下,更宜在這危難之際保重身體,不應以高齡之年以身犯險啊。」公爵閣下一臉的尊敬之色,但眼神中卻不乏奚落之意,嘴唇也微微向上翹起。

  「多謝公爵閣下的關心,在下感激不盡。不過在下雖然心存殺敵之心,奈何年高體弱,實在力不從心了。我只是推舉我的次子克裡茨擔任統帥一職,率領王師掃平國境,拒強敵於國門之外,為陛下分憂。」

  「侯爵閣下,克裡茨伯爵雖勇猛過人,是軍中難得的良將,但年紀尚幼,統軍經驗尚淺。恕我直言,還是在軍中多歷練幾年才好。否則戰敗沙場事小,危及家國事大,若是英勇地戰死疆場,只怕閣下難捨舐犢之情。」

  「公爵大人,克裡茨雖然年幼,但已經指揮過無數大規模正規軍作戰,經驗豐富。倒是閣下您,似乎只是在東部高地剿過幾股弱匪,不適合指揮這樣的戰鬥。」

  「東部匪患由來已久,卻在在下手中一掃而清,戰績雖小,卻是勝績。男爵閣下參戰隨多,卻似乎屢戰屢敗啊……」

  漸漸地,宮廷中言辭間的火藥味濃了起來,在兩位舉足輕重的重要人物身邊,逐漸聚攏了兩群官員,各自支持一方,擺出各種稀奇古怪的理由反對另一方的觀點:一個人隱晦地表示,公爵閣下在外「頻頻偶遇」的「紅顏知己」不幸死於交通事故,還是節哀順變,不必為國事操勞,另一個就巧妙地暗示軍務大臣只要不「再」對軍隊糧餉供給向下「調整」,公爵必會百戰百勝;一個人頗具風度地擔心公爵閣下長期「從軍在外」,讓公爵夫人「獨守空閨」,最近卻「喜得貴子」,正應當在家「好好慶祝」才是,另一個馬上關心地慰問克裡茨閣下在一間「下流的交際場所」被一群「無端生事的市民」打得鼻骨折斷,傷勢如何,「丟失」的佩劍是否找到,以及要如何恢復「被蔑視的軍威」;一個人漫不經心地打聽公爵大人在剿匪過程中養成的恐懼黑暗的「幽閉恐懼症」病情是否好轉,並好心推薦了一個有名的心理醫生,另一個又隨口提及了上次軍務大臣在夏季圍獵時掏出的繡著兒媳卡莫裡公主姓名縮寫的手帕……

  這是一場真正屬於高貴的紳士之間的、富有高雅情調和高貴理性的、用華麗文秀的辭藻包裹著的語言的盛宴,這讓我大開眼界。我曾經以為作為一個酒保,我已經掌握了足夠多的與人交際的本領,但直到現在我才發現,當你可以用一百句話把一個人的思維引到別處,而後忽然用幾個字吐露你真正的含義時,你才掌握了語言的真諦,才會成為讓人景仰的高貴的人。

  「陛下,下官想保舉一個人!」忽然,一個年輕的聲音響亮地穿過那些衣冠錦繡的大人們的喧鬧,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朵中,嚇了大家一跳。

  說話的正是剛才那個始終注視著弗萊德年輕貴族。

  「您?您是……」封·加列特公爵疑惑地看著這個在宮廷排序中列在隊尾、幾乎要排出大門的年輕人。

  「下官是史蒂文森·德·米拉澤,王國一等男爵,為解都城之圍困增援而來,昨日剛到。」

  是他?我有些吃驚。他就是那個帶領著微不足道的八百士卒增援辰光城的那個年輕的男爵?我們看過他的士兵,我說過,那些是真正的士兵。我真不能相信他們是由眼前這個看上去帶著幾分文弱的青年訓練出來的。

  「年輕人,你說。」國王陛下似乎對剛才的爭論不休厭倦不已,當有人提出新的意見時,他似乎很高興解脫了一個冗長而無意義的討論。

  陛下的支持讓許多原本想大聲呵斥這個地位卑下的年輕人的聲音消失了。男爵優雅地向陛下施禮,走上前來。他走得很慢,原本只需要十幾步的紅色地毯在他腳下滑動了很久。在這幾步路程之間,他不知不覺已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彷彿成為了這個大廳的中心點。現在,他的目光中再也看不到任何人,那是一片自信的湖水,平靜得映不出一個影子。

  「陛下……」他停在了合適的位置:公爵和軍務大臣之間,比他們略微靠前。我不覺得他站的位置有任何的突兀,他彷彿天生就應該站在那個位置上,那一小塊地方幾乎就是為他而鋪設的。

  「我冒昧地舉薦一位更合適的人選,那就是……」他轉過頭,看向我們的方向,用他平靜的目光再一次看向我的朋友。

  「王國中將,國之利劍,您最忠誠也是最勇敢的臂膀,軍人中的軍人,最優秀的戰士,擊敗溫斯頓軍魂的偉大勇者,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侯爵閣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47:08

第八卷:驚變 第七十一章 你的位置在哪裡

  「尊敬的陛下。」米拉澤男爵繼續說道,「侯爵閣下曾手刃溫斯頓大將開普蘭、以兩千散勇力拒溫斯頓大軍於坎普納維亞城下、將溫斯頓軍統帥路易斯太子打得潰不成軍。他的功績與德蘭麥亞歷史上的戰神內維爾元帥相比也未必遜色,臣以為,他無疑是作戰指揮官的最佳人選。」

  以弗萊德的資歷、地位和人望,似乎離這個指揮官的位置很遠,在他前面,有兩隻手也數不清的公爵、將軍有資格坐上這個掌握全國軍權的高位。不過,這時候事情變得有些出奇,沒有一個人跳出來反對這個看起來有些荒謬的建議。如果注意觀察,我們可以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幾乎所有有資格得到這個位子的大人們都已經站在那兩團糾纏在一起的「人堆」之中,成為他們中兩位最強大的人的支持者了,而在剛才一直沒有表態的人當中,弗萊德卻是武將之中站得最靠近國王的一個。

  「陛下,此事……」弗萊德剛要表示推辭,就被梅內瓦爾大人打斷了。軍務大臣忽然無比恭順地說道:「尊貴的陛下,臣以為侯爵閣下天縱英才,勇武不凡,實是我軍中之瑰寶,當是指揮官的不二人選。臣願收回剛才的舉薦。」

  他的話一出口,大廳內立刻有幾乎一半的大人老爺們點頭稱是,紛紛附和。

  加列特公爵遲疑了片刻,他看了看忽然轉變口風的軍務大臣,又看了看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的弗萊德,似乎思索了片刻才下定決心,轉而開口說道:

  「陛下,如果是古德裡安侯爵,臣也認為他更適合這個職位。」

  頓時,剛才還爭得不可開交的官員們忽然一團和氣起來,攜手把一頂又一頂高帽扣到弗萊德身上,這個說他神勇無敵,那個說他運籌帷幄,這個說他英俊不凡,那個說他相貌堂堂,這個說他一拳能打死一隻虎,那個說他一腳能踢死一頭熊……至於他不適當的年齡和身份,似乎已經被大家忘到了舌頭後面,即便有人想說也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陛下,臣年少無知,實不堪當此大任。」弗萊德反對著。

  「侯爵閣下,您已經用您的戰績證明了您的價值,獅子並不會因為年幼而畏懼綿羊,我認為您完全能夠勝任這個光榮的位置。」加列特公爵忙不迭地說,他的話贏得了幾乎所有人的贊同,似乎已經沒有人還記得,就在片刻之前,他還以「年紀尚幼、經驗尚淺」為由堅決反對克裡茨伯爵就任這個職務。

  「我年輕的侯爵,你完全有資格勝任更尊貴的職位,如果你有什麼願望,我會滿足你的要求。你會用行動證明你的忠誠,是嗎?」國王陛下以十分友好的語氣問詢弗萊德,可他的言辭卻更像是命令。還有什麼辦法呢?我的朋友只有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職位。

  「那麼,從現在開始,您就是我托付生命的人了。希望您能夠以百倍的忠誠和勇氣來保衛這個國家,我保證,您的忠誠絕不會平白付出。」

  「為您效勞就是我的榮幸。」弗萊德單膝跪倒,接受了他新的任命。片刻之間,他忽然由一個剛踏入上流社會的新進貴族一躍成為了暫時掌握著這個國家最強大的力量的人,這中間的變化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年輕的米拉澤男爵在最近的距離中目睹了這一幕,事實上,正是他促成了這一切的發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獲得了成功,由一名不知天高地厚的無名小子成為了讓掌握著這個國家的人印象深刻的年輕臣下,但他的表情絕不像是一個成功的人。當弗萊德雙手接過權杖時,一絲嫉妒閃過他的臉。

  沒錯,我相信,那是嫉妒。

  「侯爵閣下!」走出皇宮的大門,米拉澤男爵喊住了我們。

  「恭喜您,侯爵閣下,哦,或者我應該說將軍大人。」年輕的貴族說。

  「這都應該感謝您。」弗萊德沒好氣地回答,「您把我推到了黃金的坐椅上,又在我身後樹了一塊箭靶。」

  「您這麼說可真讓我寒心啊,大人。每個人都有自己天定的位置,您的位置注定不會總是那麼低。即便是全軍總指揮、王國元帥,大人,也未必是足以讓您施展才華的最好的舞台。」米拉澤男爵狡黠地笑了笑,聲調中帶著神秘莫測的挑釁意味。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會拜訪您的,希望到時候您不要把我關在門外。下官告辭了。」男爵並沒有對他的話作進一步的解釋,他在挑起了弗萊德交談的興趣之後選擇了離開,只留下我們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不語。

  男爵是守信的,在次日的中午,他如約來到了我們的營地。他來的正是時候,羅迪克等人這時候已經正在忙著整理那些剛編入自己麾下的軍隊,紅焰和普瓦洛雖然因為種族和職業等方面的原因無法正式承擔軍中的職務,但他們並沒有留在營地中,而是被都城的繁華深深吸引的小姐們拖去逛街了。只有我因為負責後勤事務,還留在弗萊德身邊。

  「大人,我可以與您單獨談談嗎?」被引入營帳的年輕貴族剛一進門就提出這個讓人不舒服的要求。他的眼睛不屑地瞥向我,示意著我正呆在不該呆的地方。

  「基德中校是我的朋友,如果您的話不能被他聽見,那麼就意味著不能被我聽見。」弗萊德的話斬釘截鐵。

  米拉澤男爵疑惑地看了看我,彷彿要從我平庸的臉上找到什麼足以吸引我朋友注意的特殊的東西一樣,但他終於沒找到。他深呼了一口氣,隨意地找了個位坐下,問了一個在我看來莫名其妙的問題:

  「您怎麼看待銀盾城堡的克裡特大軍?」

  怎麼看待?什麼怎麼看待?那不是圍困都城的侵略軍嗎?雖然他們按兵不動有些奇怪。

  「那只是一個姿態,他們希望把全國的兵力吸引到這裡,時機成熟後就可以輕鬆獲得無人防禦的土地。」弗萊德不動聲色地回答著,可這答案嚇了我一跳。

  「既然您知道,那麼為什麼不制止那些正向都城增援的軍隊呢?」男爵問出了我想問的問題。

  「為了保存實力,先生。我們已經和溫斯頓人打了快三年的仗,而且事實上我們是輸家。溫斯頓人在這兩年的損失不足五萬,而我們已經失去了幾乎十萬訓練有素的士兵和大片豐饒的土地。這時候再以一城一地的力量與早有準備的克裡特人交戰,或許可以拖延一陣,但結果是不會變化的。與其如此,到不如讓克裡特人分散兵力,而我們集中優勢兵力,在大規模的正面戰鬥中取勝。而且,惟有讓我們的貴族老爺們失去自己的土地,他們才能夠鼓起足夠的勇氣戰鬥。」

  「您就那麼有把握取勝嗎?」男爵不依不饒地追問。

  「冬天快來了……」弗萊德這次只說了幾個字。可這幾個字的含義已經足夠多了:冬天意味著後勤補給量的增加、補給線路的交通困難等許多不利於克裡特人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克裡特和德蘭麥亞分屬比利西克斯山脈的南北兩側,兩國雖然接壤,但氣候差異很大。來自南方的克裡特人不可能在這不熟悉的嚴寒天氣裡完全發揮自己的戰鬥力。

  「不要侮辱您自己的智慧了,我不相信您需要我為您解釋這些,男爵。請說明您的來意吧。」弗萊德一揮手,制止了男爵的繼續發問,嚴肅地說。

  米拉澤男爵絲毫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他說:「或許您想知道昨天我為什麼會推舉您執掌兵權。」

  是的,這個問題不但弗萊德很有興趣,我也很想知道。

  「想必您已經發現了,我們可敬的國王陛下因為國事憂勞成疾,恐怕已經不久於人世。而有資格又有能力繼承國王之位的,正是昨天在殿堂上表演滑稽戲的兩位大人。哦,我說錯了,梅內瓦爾閣下的兒子才有這個資格,不過那個白癡一樣的克裡茨的野心比他的老父親小的多了,即便是從私生活方面來說,嚴格算起來,軍務大臣閣下才更像是陛下的女婿。」

  「如您所見,他們已經爭取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成列的爵士老爺們排著隊去舔他們的屁股,他們大權在握,翻雲覆雨。這個時候,誰掌握了都城城牆下的這支大軍,誰就距離這個國家最高的寶座更近了一步……恩……事實上是已經把坐墊放到了屁股底下,沒有任何懸念。因此,雖然他們都知道坐上這個位置就要面對強大的侵略軍,還是忍不住要爭奪這個位置。」

  「而我,一個只有八百士兵的破落戶,對於他們中任何人都無關緊要。他們不管誰成了國王,都不會因為我的支持而給我回報。我不是能提供有力幫助的朋友,只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小貴族而已。如果他們成了統帥之後不拿我僅有的一點家底去當炮灰,我就已經很感動了。」

  「所以,我選擇了您,閣下。我想,我已經跟您留下深刻印象了,這就是我需要的。而且,我深信,隨著您逐漸認識我的才能,我會得到的更多。」

  「為什麼是我?」弗萊德問,「有那麼多的人。他們未必不比我更合適。」

  「得了,閣下,我分得出蠢材和良將之間的區別,起碼在戰場上,跟隨您活命的機會就比別人大很多。但閣下,或許您在用兵方面難有人能相比,但您在宮廷中的表現甚至連個小孩子也不如。而在這方面,我可以幫助您,也只有我能毫無保留地幫助您。我對宮廷的認識和瞭解比您深刻的多,而且又不屬於任何派別,可以讓您避開危險的政治陷阱,許多時候,這比戰場上廝殺還要可怕。所以您也需要我,正如同我需要您一樣。」

  「您可真誠實。」弗萊德不無揶揄地說。

  「對正確的人說正確的話,這一向是我的良好品質。對於您這樣的聰明人,誠實地說出慾望並不是罪過。」年輕的男爵把這句話當成是誇讚,欣然接受,「還記得我昨天跟您說的話嗎?」

  「每個人都有自己天定的位置嗎?」弗萊德問。

  「我並不怕您笑話我,我知道自己的位置在更高的地方。我不願意一生只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平庸地度過,而現在,我的椅子或許就在您的身邊吧。」米拉澤男爵驕傲地回答。我是說,他是真正帶著「驕傲」回答的這個問題,這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他不懼怕把它誠實地告訴我們。而且,即便他的回答如此驕傲,這依然不是他內心思想的全部。他的眼睛並不僅僅停留在弗萊德身邊而已,而是看得更高。

  「您不怕為這些話惹上麻煩嗎?」連弗萊德也不太適應男爵的咄咄逼人了。

  年輕的貴族微微一笑,問道:「我會嗎?」在他看到弗萊德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之後,他忽然又帶著挑釁的口吻說道:

  「問一個我私人感興趣的問題,大人,您的野心是什麼?您認為您的位置在哪裡呢?」

  「……」

  忽然,弗萊德沉默了,他的自信、他的驕傲、他的穩重和勇敢在這一句問句面前忽然消散,就好像是雲遇到了風、水潑灑進泥土,彷彿找不到蹤影。這是他第一次在並不熟悉的人面前如此失態,也是第一次與人相處時落在下風。我猛然間覺得我十分反感正站在那裡欣賞弗萊德的失態的男爵,他的眼角裡流動著某種復仇般的快意。在這兩個同樣可以被稱為絕頂人才的年輕人面前,我幾乎一句話也插不上。他們的思維是沿著我難以揣度的路線走來的,只有到結果顯露在我面前時,我才會恍然大悟。但現在,我不得不開口說話了。即便我頭腦愚笨、言辭拙劣,但我寧願自己獻醜也不願讓我的朋友被別人當作笑柄。

  「閣下……」我插嘴說,「您去過酒館嗎?」

  「是的,我去過。」男爵並沒有料想到我會在這個時候開口說話,他還沒有搞清楚我的意圖。

  「那您應該知道,酒館裡有這樣的位子,它靠前台表演的演員很近,離櫃檯也不遠,可以把正在表演的漂亮姑娘看個仔細。這樣的位置並不多,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坐到的。而且酒館並不是高檔的餐廳,不太可能預定座位。那麼,那些食客怎麼才能坐到比較好的座位上呢?」

  「哦,我不太清楚。」他似乎對我的話有點感興趣了。

  「其實很簡單,簡單得讓您不能相信。這都是些先到先得的位置,來得早的人自然有挑選座位的權利。而那些後來的人必須等他們喝完了酒之後才能坐下。」我的語調緩了一緩,然後不無惡意地對他說:

  「侯爵閣下來得比您早,先生。所以您應當排隊。」

  男爵的瞳孔頓時收縮了一下,恨恨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似乎有些虛弱的弗萊德,沒有掩飾住他眼中的嫉妒和憤怒。他的笑容也變得有些僵硬。

  「您很有趣,基德先生,很有趣。非常感謝您的提醒,我告辭了。大人,希望您能找到您想得到的東西。」

  「不必感激,這是我應當做的。」我將他送出營門。

  「你怎麼了,弗萊德。」當我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營帳時,我的朋友還在苦悶地思索。

  「我不知道,傑夫,聽了他的問題,我忽然不知道我想要什麼。我曾經以為我能夠保護所有人,但現在我知道那不可能。總會有人死,總會有人受傷害,而我無能為力。當他問我我的野心是什麼的時候,我的心裡……我的心裡忽然空空的,我不知道。」他的聲音低沉得甚至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

  「戰爭讓人發狂,讓人邪惡,我的朋友。最近一段時間,我想的一直都是如何去戰勝敵人,如何殺人,如何……如何贏得這場戰爭。我似乎真的在為我自己戰鬥,為我的榮譽,為我的利益,為我一個人。可是,這些……這些沒有任何意義啊……」

  「還記得嗎?弗萊德,你答應過湯米的話。」我小心地問他。我不知道我的朋友居然被這個簡單的問題攪得那麼苦惱。我知道他是個聰明人,但我也知道,越是聰明的人就越容易胡思亂想。

  「我記得,那又怎麼樣?我不能保護所有的人,難道你真的讓我去當一個國王麼?就算我當上了國王又能怎麼樣?應該有的戰爭一點也不會少,應該死的人依然會死去。只不過現在是我們,今後換成了他們。」

  「所謂的偉大的人,他們的偉大並不在於他們保護了多少人,而在於他們堅持著保護他人的願望。」我扶住他的肩膀,「你救了我們,挽救了那麼多士兵和平民的生命,而且還想拯救更多的人。只有你不應該為自己的目標迷惘,弗萊德,或許你的理想很難實現,或許它根本就不能實現,但你在拚命地去做,而且做得很好,不是嗎?」

  「你就是那樣一個人,我的朋友,你無愧於你的誓言。對於那些在你希望去幫助的人而言,你就是他們的王。」

  我不知道我的話對不對,我只知道我自己正是這樣想的。那驕傲的米拉澤男爵無疑是個非常傑出的人,如果他處在弗萊德的位置上,我相信他也可以做出同樣了不起的功績來。但在我心中,他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像我的朋友一樣偉大的人。因為我覺得最高的位置並不在別人的頭頂,而在自己的心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48:12

第八卷:驚變 第七十二章 米拉澤男爵的過人之處

  正如弗萊德和米拉澤男爵所預料的那樣這幾天銀盾城堡的克裡特軍隊沒有任何動作,彷彿他們穿越國境線千裡奔襲所要達成的唯一目的就是站在那裡讓我們看看而已。他們遲緩的動作為德蘭麥亞贏得了調集兵力的時間。平時散佈在各地的軍隊和貴族私兵不斷地開到都城附近一開始,向這裡彙集的還都是由數千人組成的、具有一定戰鬥力的部隊當軍隊數量積累到一定程度,每個人都清楚我們隨時都可以拿下城外那支侵略軍時那些一開始打算保存力量的中小貴族們也遣來了他們的「增援」。那些由一百、兩百名拿著糞叉和鋤頭的農民組成的所謂「軍隊」也浩浩蕩蕩地開進了都城,成為替他們的主人騙取權力資本的名目。對外用兵的時間一拖再拖墇墑墔塼,牓犖犒犗總有些貴族老爺們為自己正在趕往都城的的親戚爭取時間,生怕他們錯過了一場唾手可得的大捷。一時間,辰光城內熙熙攘攘,幾乎要把全國的貴族都裝在這個由巖石和雕塑組成的大牢籠中。

  與戰局的平穩相對,這場戰爭的主角之一,德蘭麥亞年輕的前線指揮官這幾天頻繁出沒於各種社交場合。作為都城的新貴,他的名字在一張又一張舉足輕重的嘴巴間傳遞著,在那些老謀深算的陰謀家眼中,他就像是一枚可以壓倒人們心理天平的巨大籌碼;而在那些高貴的小姐、太太眼中,這個英俊、瀟灑、文雅又有些侷促的年輕人可愛的就像是一個天使。正因為如此,酒會、舞會、茶話會、歌劇、舞劇、滑稽劇……邀請的信函比戰場上的弓箭還要密集地撲向弗萊德,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寧願空手去和一條紅龍搏鬥。」每天晚上,弗萊德都面無人色氣喘吁吁地從馬車上走下來,然後一頭栽倒在床上。這樣的交際應酬的確是一件累人的事情,我曾有幸以弗萊德的副官的身份參加過一次舞會,大大見識了貴族聚會中勾心鬥角口是心非以及拐著彎侮辱對方的本領。對於我來說,除了貴族世家珍藏的烈性飲料對我有一定的吸引力之外,其他一無足取。

  年輕的米拉澤男爵得到了他想要的,因為頻頻出現在弗萊德身邊,並且獲得了我的朋友在一定程度上的友好和重視,都城顯赫的大人們開始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外省小貴族表示出了興趣。儘管對他的為人十分反感,但我不得不承認,男爵先生具有著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政治敏銳,並且我也很難再找到一個像他那麼勤奮的人。我幾乎從來沒有見過他睡覺,他幾乎每天的時間都是在閱讀、分析、整理材料和劍術、馬術、箭術練習中度過的。

  在弗萊德的提議下,他成了新進的指揮部參謀之一,並逐漸顯示出自己的軍事才能來。他每天要梳理大量的情報,並從中作出各軍團移動的路線分析。而且他的分析是精確細密的,那些亂糟糟湧向都城的雜牌軍的行軍線路和時間表在他的整理下清晰可辨,而來自克裡特和溫斯頓人看起來無意義的微小動向在他的分析之下也總能找出明確的目的。

  不僅如此,他還像個稱職秘書一樣為弗萊德整理著來自四面八方的邀請信函,並用最快的時間判斷這是否是一場必須參加的聚會,參加聚會的會有哪些人,會提到什麼問題,弗萊德應該如何表態等等。這的確幫了弗萊德很大的忙,在貴族圈子中虛偽的人際關係交往中,我的朋友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天生的弱者。儘管他接受過的貴族教育讓他可以近乎本能地運用正確的禮節面對任何人,但要讓弗萊德在上流社會微妙的人際網絡中獨自開闢一條暢通無阻的道路,這就太不現實了。

  「今天晚上,請您務必攜同米莉婭小姐出席拉伯汀伯爵夫人的沙龍。」米拉澤男爵抽出一份邀請函遞給弗萊德。

  「我為什麼總是要去那個上了年紀的寡婦家去聽那些死氣沉沉的宗教音樂?」弗萊德終於惱怒地爆發了。與他在戰場上的沉著冷靜相比,每天裝模作樣地在一群無聊貴婦之間周旋讓他心浮氣躁。

  「這裡還有三份邀請,這一份是克拉塞少將的酒會,他是加列特公爵的親信布封將軍的老部下;這一份是柏格納伯爵的舞會,他是軍務大臣的妹夫沃特斯伯爵的姐夫坎各納上校打獵時的密友。不要對這些若有若無的關係無動於衷,閣下,您還不知道如何分辨其中的某些奧妙。事實上,無論您參加哪一個聚會都會被暗流中的另一方競爭者所嫉恨,並且您的舉動會被敏感又愚蠢的大人們當作對某一方的示好,從而打破當前局勢的平衡,這種情況正是您一直在盡力避免的。最後一份是來自凱瑟蘿茜妮小姐,嗯……」年輕男爵的話在這裡頓了一頓。他口中的這位凱瑟蘿茜妮小姐是都城中艷名遠播的交際花,據說風姿綽約,頗有幾分姿色。她家中常年聚集著一些年輕英俊輕浮放蕩的貴族子弟,而且多半是最近一段時間在都城中聲望隆重的風流才俊。這位小姐似乎把吸引成功青年男士當作一項有趣的活動,而最近幾天,她頻頻地將目標對準了王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統帥。

  「所以,閣下,以體貼米莉婭小姐的信仰為由,出席篤信善神的伯爵夫人的聚會,就不會捲入任何一方的權利爭奪,這是最好的選擇。而且,伯爵夫人在社交圈子裡也頗有聲望,與她結交在許多地方會有您意想不到的好處。當然,第三張請柬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如果您……」米拉澤男爵毫無敬意地搖晃著手中的請柬,而弗萊德在這個時候也就只有恨恨地屈服了。

  這只是米拉澤男爵為弗萊德所做的無數細微決定中的一個。短短幾天時間裡,他幾乎成了弗萊德對外發言的喉舌,嚴苛地控制著弗萊德對外作出的任何具有或者只是可能具有傾向性的言論和行為。他幾乎全盤掌握著弗萊德的私人生活,把弗萊德當作自己的隨身物件一樣隨心所欲地擺弄著,並似乎從中滿足自己畸形的控制慾望。但我不得不說,因為他的存在,為弗萊德和我們避免了許多原本不可避免的麻煩。他就彷彿是一個高超的御者,仔細地規避著埋伏在道路上的磚石和瓦片,使這駕名叫「弗萊德」的馬車有驚無險地行駛在兩側都是峭壁的山嶺上,免於傾覆的危險。

  「他無疑是我所見過的最具頭腦和眼光的人之一,如果沒有他,我們隨時都有可能成為被人利用的工具,淪為別人的笑柄。如果不是過分強烈的權利慾擾亂了他的心神,他原本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和軍事家的。」這是弗萊德對米拉澤男爵的評價,我從沒聽過我的朋友給予一個人如此之高的評價,即便是對他的宿敵、溫斯頓帝國的路易斯太子,他的評價也沒有達到這樣的高度。

  「那只是個只會說不會做的小白臉而已,如果是在戰場上,我一下子就能讓他腦袋開花。」達克拉的評價完全不同,這員莽撞的將領最近沒少受到男爵閣下的嘲諷。男爵充滿貴族派頭的言談和對我們這些出身卑下的軍官所表示出的不帶絲毫遮飾的輕蔑讓人很難對他心生好感。但我覺得,這個危險的年輕人絕不僅僅是個「只會說不會做的小白臉」而已。與他相處時我從沒有忘記過他在宮廷中盯著弗萊德的眼神,那熾烈如火的眼神。他現在之所以只說不做,完全是因為這樣對他更加有利。我覺得一旦時局變化,讓他有必要親手拿起劍時,他做得不會比任何人差,甚至只會比別人更可怕。

  與此同時,王都中的權力爭奪正日益激烈。米蓋拉陛下的身體並沒有因為克裡特人的按兵不動而稍有好轉,他幾乎是在以人們肉眼可辨的速度垮下去。朝堂上每天都在上演著千篇一律的戲碼、譏諷、嘲笑、醜聞、犯罪、街頭瑣事、新興歌謠……每件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成為了加列特公爵和梅內瓦爾侯爵的「朋友們」投向對方的匕首和標槍,沒有一刻地停歇。軟弱的國王陛下只有無奈地眼睜睜看著鬧劇一次次不可避免地發生,只是在雙方爭得不可開交快要互施老拳的時候才歎息著制止。

  在私下裡,兩位距離權力的至高位最近的大人更做出了許多驚人之舉。在短短的幾天時間裡,辰光城中發生了大大小小不下十起暗殺活動,暗殺的目標直指與兩位大人關係最親密的盟友。雖然最終得手的並不多,但這已經足以在辰光城中引起軒然大波。當權者們對這些事件的意見達成了驚人的統一,把他們統統歸為克裡特人的「間諜活動」。一時間,辰光城中「間諜」橫飛,城市巡邏隊和憲兵機構大大加強了巡查力度,城中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四處抓捕所謂的「敵國間諜」。事情的結果正如弗萊德和米拉澤所說的那樣:除了抓幾個平民百姓充當自己的功績之外,整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只有一件事情能讓我覺得高興:兩邊權力陣營的大人們頻頻向弗萊德的示好,並幾次三番地送上許多珍貴的禮物作為「友情的見證」。對於這些東西的處理方法,米拉澤男爵命令我們:「無論是哪一方的禮品,統統收下。」

  如果依照弗萊德的脾氣,這些東西恐怕連碰他也不願多碰一下。他的正直和誠實讓他無法接受這些明目張膽的賄賂,而且他也不願對任何一方作出任何親暱的表示。

  「可是這樣做對您一點好處也沒有,閣下,只會讓他們覺得您不識好歹。當他們發現您比別人更難收買時,就會輕易地將這個位子換給別人來坐。」米拉澤男爵向我的朋友解釋說。

  「收下它們,然後主動地、隱晦地、有技巧地四處宣講,把這條消息及時地送到另一方去,讓他們覺得您可以被收買,但要付出很高的代價。那麼,他們就會不停地試探,用金錢和對手較量,而把您這裡作為他們較量的擂台。即便他們不久後發現,對您的付出遠遠超出了預期,那時他們也會因為捨不得已經投入的部分,而繼續追加對您的投資,以期勝過對手。您表現得越貪婪,閣下,我們就越安全。」

  這陰險惡毒的論調讓我們從中得到了好處:上午一枚精美的戒指出現在米莉婭小姐手中,下午就會有一件昂貴的頭飾佩帶在埃裡奧特小姐頭上;羅爾在舞會中得到了一柄精緻的佩劍,雷利就會在酒會中帶回一身貴重金屬製作的鎧甲。到了後來,當各方的老爺大人們發現所有精緻新穎的貴重禮品都無法勝過對手時,這場競爭就成為了金子與金子的較量。一張張支票和堆滿黃白之物的禮盒送到了弗萊德的官邸,它們的數量大得幾乎能夠重建一座城市。

  弗萊德從來沒有見過這些送給他的禮物,每次的接待任務都是由米拉澤男爵完成的。男爵舞動著自己的如簧巧舌,向著一個又一個名頭大得壓死人的老爺們許諾著那莫須有的「來自將軍閣下的友情」。每個人都是帶著滿意的表情從他身邊離開的,但只需要一點時間,那些付出了巨大代價的大人們就會發現,除了模稜兩可的宣言,他們什麼也沒有得到。儘管如此,他們依然不得不再次備下更沉重的禮盒來到這裡,心甘情願地再次受到米拉澤男爵的欺詐。

  在這一切之後,我將所有的東西透過穩妥的渠道從我們的朋友、恩裡克商會的年輕會長休恩那裡脫手變賣,所得的款項除了部分按比例交給米拉澤男爵之外,其他的都算作以我們個人的名義對恩裡克商會的秘密投資。這個主意是我在趁討厭的男爵閣下不在時向大家提出的。不知為什麼,米拉澤男爵讓我對未來總有著一種莫名的憂慮。雖然看不見前方的迷霧,但我卻感覺到了威脅,那是一種足以將我們逼上絕境的威脅。為了那或許存在的絕望的未來,我認為有必要為我們的前途早做打算。即便這只是杞人憂天的無端疑慮,為自己多鋪一條後路也並非是無聊之舉。而相比之下,我認為曾經與我們經歷過生死磨難的休恩,是個可以信任的托付人選。

  我不知是不是該高興,弗萊德也感受到了潛在的危險,與其他人一起對我的建議表示了贊同。

  在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我並不知道我們將要得到的將會是如此驚人的巨大財富。很久以後我們才有機會瞭解,我在這時候為前途所做的一次小心的試探,間接締造了大陸最大的商會,並真的在我們山窮水盡的時候,成為了幫助我們繼續生存的依靠。

  戰爭、陰謀、權利爭奪……就在我們以為自己遇到了這世上所有讓人煩惱的麻煩時,我們並不知道還有一件比這些更讓人煩憂的事情正在發生。這件事對於我們給我們帶來的影響,尤其是對弗萊德的影響,比此前我們遇到的任何麻煩都要巨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53:45

第九卷:中軍 第七十三章 告別的日子

  「米莉婭小姐你怎麼了?」晚餐的時候,我看見米莉婭漫不經心地攪動湯匙緊皺著眉頭,一副無心吃飯的模樣。

  「您的身體不舒服嗎?我看您最近的胃口似乎不是很好。」

  我的話引起了弗萊德的注意他關切地問道:

  「是啊,米莉婭小姐。最近您看上去很疲憊是不是生病了?」

  「沒什麼,我很好。」米莉婭回答膋「可能是最近陪弗萊德先生出席各種舞會的次數太多了,有些疲憊。」

  確實,最近幾天,米莉婭始終以弗萊德女伴的身份屢屢出現在各色上流聚會中,並引起了不小的凡響。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們對這個出現在德蘭麥亞年輕將星身邊的美貌女子似乎始終抱有一種帶著隱隱妒忌情緒的好奇,而不少年輕的男士們則被這個始終不苟言笑的冷美人所深深吸引,不時上前糾纏。要不動聲色地擺脫這些無聊的麻煩,的確是件相當累人的工作。

  「是這樣啊……」弗萊德一臉傻傻的歉意,「對不起,這倒是我的疏忽了。」

  「真是氣人啊,有人有的玩還嫌累,哪像我們,來到辰光城那麼久,連舞會是什麼樣的都沒見過。是不是,埃裡奧特?」凱爾茜在一旁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插嘴,她的話獲得了黑暗精靈的支持。

  「弗萊德,什麼時候帶我們也去見識一下啊?不要整天老纏著米莉婭嘛。」凱爾茜湊到弗萊德身邊央求著。

  「一個海盜,一個黑暗精靈,非把那群貴族夫人們嚇昏過去不可。等著瞧吧,第二天街頭巷尾都會流傳海盜團伙襲擊辰光城上流聚會的消息。」紅焰湊在我和普瓦洛耳朵邊上小聲說,引得我們會心一笑。

  「這樣也好,凱爾茜,最近兩天的舞會就請你陪我去吧,米莉婭小姐好好地休息兩天,等精神恢復了再說,這樣可以嗎?」弗萊德關心地詢問米莉婭。

  「不必那麼麻煩了。」米莉婭看上去有些慌亂,似乎有話要說,卻又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以後……我不能再陪您出席宴會和舞會了……」

  說到這裡,米莉婭咬了咬嘴唇,似乎是在下一個艱難的決心:「我……要離開了。」

  「離開,您要去哪裡?」她的話讓我們大吃一驚。自坎普納維亞防禦戰之後,在近一年的時間裡,這個虔誠的信徒自願地跟隨著我們的軍隊,充當隨軍牧師和戰地醫生的重要角色,實踐自己拯救生命、傳播教義的行為。她和我們一同經歷過戰火和災難,在我們心中,她已經是我們中的一員,並且不知不覺間自然而然地與弗萊德越走越近。現在,她忽然說要離開,這怎麼能不讓人驚訝。

  「聖達瑞安城,主教大人聽說了我在軍中傳播教義的成果,要召見我。」米莉婭的聲音並不像往日一樣平靜,她的眼底隱藏這一絲動搖,似乎在傳遞著自己矛盾的心情。

  「哦,原來是這樣,這對可是個好消息,真的要恭喜您了。」聽她解釋完,弗萊德微笑著回答說,他的表情看上去比自己打了勝仗之後還要高興。

  「你可是我們軍中的女神啊,米莉婭,我的命都是你救的呢。」達克拉大笑著說,「別人我不知道,在我的重裝步兵大隊裡,你的聲望可比我高多了。」

  「拿你這只只會吹鬍子瞪眼睛的黑猩猩和米莉婭小姐相比,簡直是對人間一切美好事物的褻瀆。」雷利一邊開著達克拉的玩笑一邊端起一杯酒,對米莉婭說「祝你此行順利,早日歸來。」

  米莉婭的肩頭微微抽動了一下,沉默了半晌,吞吞吐吐地說:「我……我不會回來了。」

  「不會回來?怎麼回事?」聽到她的回答,每個人都吃了一驚。弗萊德的面色忽然變得蒼白起來,他急切地問道,聲音不自覺的提高了許多。

  「是這樣的……」米莉婭定了定神,「主教大人對我的工作很滿意,這一次去聖達瑞安城,除了接受他的召見之外,我還要接受……我還要接受教區聖女的任命……」

  米莉婭的話說得很慢,彷彿每吐出一個字來都要費盡她全身的氣力。她的話就像是一把錘子,重重敲打著在坐每個人的心。

  教區聖女,這是達瑞摩斯神廟中女性信徒中僅次於神使的職務,是達瑞摩斯神的神權在一個國家中的象徵。作為信徒最為廣泛的信仰,迄今為止,法爾維大陸七十多個國家中絕大多數都有達瑞摩斯神的教區聖女,在某些宗教力量強盛的國家,教區聖女的地位甚至比國王還要高。與普通的信徒和僧侶不同,像這樣高等的宗教職務就意味著永遠脫離了塵世的紛擾,從此與世隔絕,只能在神的旨意和宗教事務間孤獨地度過餘生。只有最虔誠最堅定、曾經做出重大貢獻的女信徒才有資格成為教區聖女。儘管在教義中沒有明文規定,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教區聖女都必須由年輕的處女擔任。對於狂熱信徒們毫無理性可言的邏輯來說,似乎只有處女才能保證「將自己的一切奉獻給神」。而要命的是,這種無聊的論調居然被大多數人奉若經典,成為了一項不成文的規定。

  「上個月,羅斯托克聯合王國的教區聖女去世了……」米莉婭繼續小聲地說,彷彿是在解釋。

  「你一定要去麼?」我忍不住問。

  「這是我今生最大的願望,我的信仰得到了肯定。」米莉婭回答道。這時候,她一貫平靜的語氣已經蕩然無存,我懷疑她自己是否相信她所說的。

  我望向弗萊德,所有人都望向弗萊德。是的,他們從來都沒有公開表示過什麼,他們之間的對話多半是用拗口的敬語完成的,幾乎比得上兩個外交官,但這並不能阻礙我們瞭解他們之間的感情。我的朋友過於正直,而漂亮的僧侶又太過冷靜,他們都不是善於掩藏心情的人。在他們對話時所流露出的眼神、語氣、時不時泛上耳邊的紅潮和沒話找話時的尷尬侷促連他們自己都瞞不過,就更瞞不過作為旁觀者的我們了。他們的戀情早就半公開地成了我們談笑的話題,而每次我們提到這個問題,他們總會在嘴邊掛起一個羞澀的微笑,尷尬地沉默下去,表示了默認。是的,那是他們的表達方式,沉默、鄭重、羞澀、信任,還帶著幾分傻氣。

  這兩個人是相愛的,這一點勿庸置疑。如果還有一個人有資格挽留米莉婭,那就是弗萊德。

  「您……什麼時候離開。」弗萊德大口喝完一杯紅酒,澀聲問道。當他這句話說出口時,米莉婭的臉微微地抽動了一下,似乎是鬆了一口氣,卻有好像帶著無比的失望。

  「明天一早……」

  「那麼著急?」

  「我是……五天前得到的消息。」

  沒有人說話,沉默中的空氣彷彿鉛塊一樣沉重,讓人透不過氣來。

  「怎麼,您不祝賀我嗎?」米莉婭努力擠出一個友好的微笑。她的聲音發顫,眼圈有些發紅。

  「恭喜您了,這是份巨大的榮耀。我相信,您會成為最好的教區聖女。」弗萊德幾乎是掙扎著把這些話說完的。他的面色白得嚇人,彷彿是什麼鎖住了血液的流動,彷彿是一記重錘壓碎了他的肺葉。

  「多謝……」說完這兩個字,米莉婭轉身向我們告辭,努力保持著一個信徒的儀態離開了營帳。在門外不遠處,我看見她匆忙地將雙手覆在臉上。

  「你就這麼讓她走了?」忽然,凱爾茜跳起身來大聲質問,「什麼話也沒有說,就這麼讓她走了?」

  「我還能說什麼?我應該說什麼麼?」除了卡爾森犧牲的那一回,我還從來沒有聽到弗萊德的聲音如此的低沉。

  「起碼你可以嘗試著挽留她!」紅焰試圖阻止凱爾茜,但被憤怒的女海盜掙脫了。

  「我為什麼要挽留她?如果她有機會遠離戰爭,我為什麼要把她留下?在戰場上,我可能明天就會死,為什麼還要讓她因為我的離開而同遭罪過?」弗萊德猛然站起身來,提高聲音大聲說。他這句話不僅是對凱爾茜說,也是對我們,更是對他自己。

  「你這個笨蛋,根本什麼都不懂!」凱爾茜恨恨地拋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營帳。

  眼看著凱爾茜的離去,弗萊德有些呆在當場,過了一會才滿含歉意地對紅焰說:「對不起,紅焰,對不起。我太自私了。」

  我們懂得他的歉意。當初,正是他讓紅焰將原本已經遠離戰爭的凱爾茜請來,而現在,他又試圖讓米莉婭遠離戰爭。是的,他是自私的,但在愛情這件事情上,誰又不是自私的呢?

  「我不怪你,朋友。但我要提醒你,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您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女性並不想你想像的那麼需要保護,有些時候,她們比我們還要堅強。而這些,是你讓我發現的。」說完這句話,紅焰看了弗萊德一眼,然後離開了營帳。那眼神中帶著惋惜和遺憾。

  「我寧願自己一個人後悔……」對著紅焰離去的背影,弗萊德深深地歎息道……

  我們離開了弗萊德的營帳,將安靜留給了我的朋友。一切本應如此結束,但在走向我的帳篷的剎那間,我忽然覺得我不能就這樣眼看著這一切發生。弗萊德和米莉婭有權利獲得他們的幸福,不是麼?一切原本是美好和諧,從一開始就指向那讓人期待的結尾,如果不是突然出現了變故,事情不就會向著美好的方向順利地發展麼?是的,如果弗萊德和米莉婭放棄了爭取幸福的權利,那麼至少我可以在他們背後推一把,幫助他們去求取一個有希望的明天。

  我找到了米莉婭。

  「我替弗萊德挽留你,米莉婭。」我開門見山地說。

  「哦,為什麼?」

  「為了一個大家都很清楚的理由,米莉婭,不要以為我們一無所知,我看得比你們自己還要清楚。我為我兩個朋友的終生幸福而來,並不僅僅是為了弗萊德,還包括你。我希望……」我停頓了片刻,試圖尋找一個比較合適的字眼,「我希望你能再考慮一下教區聖女的任命。」

  米莉婭微笑著搖了搖頭,此刻,她彷彿又成了我們初次見面時那個冷靜高貴的僧侶。

  「對不起,我不會留下來的。」

  「為什麼?」

  「因為信仰,傑夫。從我懂事那天起,就喜歡在善神的神廟前玩耍。神廟中的僧侶和修士們喜歡我,教我讀神的經典。那些文字美麗得就像是山間清澈的泉水,流淌在我幼小的心中。我虔誠,因為我堅信我的虔誠是正確的。在我七歲的時候,在禱告中感受到了神的回應。你知道麼,那是一種無法想像的幸福。那感覺讓你溫暖,讓你有信心,讓你有力量。成為信徒,宣揚善神的教義,將這種偉大的幸福傳遞到更多人的心中,這是我終生的理想。現在,我的虔誠得到了肯定,我有機會去更好地實踐我的理想,我不願放棄這個機會。」

  「我從來都是缺乏信仰的,即便是對財神席勒姆多亞的敬意也完全是出於我對塵俗世界的喜愛。我堅信,如果在我們可以追求的塵世都得不到安康的生活,那麼我們憑什麼去相信那個無法把握的神賜的幸福呢?為了虛無飄渺的信仰,放棄了弗萊德,放棄了你現在的幸福,去到那個……那個……那個我連名字都記不住的鬼國家,你覺得這值得嗎?」我努力爭辯著。

  「你說的對,傑夫。但我認為,堅持我的信仰就是我最大的幸福。」米莉婭說,「即便我需要為我的信仰作出犧牲,那也是我的榮譽,我為此而快樂。」

  「什麼人會因為自己的痛苦而快樂?這簡直就是荒謬!」儘管我仍在盡力爭辯著,但我知道,我是無法改變米莉婭的決定的。信仰,那是一個人心中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如果信仰的力量足夠強大,就足可以取消這世上的所有真理和一切顯而易見的事實。最讓我痛恨的是,信仰這東西只有強弱的分別,卻不能用對錯來判斷。

  「我們總要為自己堅持些什麼的,不是麼?」米莉婭用她經常說的一句話回答了我置疑。

  「天色不早了,你該休息了,傑夫。」

  「不,等等,我再問你最後一句話。如果,如果這次來挽留你的不是我,而是弗萊德,你會改變主意麼?」我打定了主意,如果說米莉婭的回答有一絲可能,我也要把弗萊德帶來,就算是綁也要把他綁來,逼他挽留米莉婭。

  米莉婭低下頭去,遲疑了片刻,然後肯定地回答:「我會猶豫,我會難過,傑夫,但我不會改變主意……」

  對於我來說,這是個漫長的夜晚,但對於即將永遠分別的兩個人來說,他們或許希望這個夜晚永遠都不要過去吧。在我曾經看過的一本名叫《英雄騎士史詩》的傳奇小說中寫道:即便不能彼此相擁,但在一個目光可及的距離間感受對方的呼吸,這對於相互愛戀的人也會是莫大的幸福。我不知道我的朋友這時是否感受到了這種幸福。

  第二天的清晨,我的眼睛告訴我,這一夜弗萊德感受更多的是離別前的痛苦。他似乎一夜未眠,看起來憔悴了很多,精神也很不好,眼神有些凌亂。同樣,米莉婭的情形也並不比他更好。

  迎著米莉婭的腳步,弗萊德走上前去。他像個真正的紳士那樣托住米莉婭的手,將她扶上等候在庭院中的馬車。如果你看得仔細,你會發現這兩個人的手都在顫抖,弗萊德的拇指輕輕撫摩著米莉婭的手背,就像是在撫摩這世上最可珍貴的寶石。

  「一路順風。」將米莉婭扶上車之後,弗萊德萬般不捨地抽回手,透過雕花的車窗說道。

  「您也要保重身體。」米莉婭從車窗探出臉來,「我為在神前祈禱您的平安和幸福。」

  「我的平安與戰爭相關聯,在達瑞摩斯面前祈求勝利,那是對神座的玷污……」弗萊德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甚至試著開起了輕鬆的玩笑。但他終究還是失敗了,因為他忍不住終於說出了後面的話:

  「……而我的幸福,將在片刻之後隨您遠去……」

  這是弗萊德在公開場合對米莉婭說過的最親暱的一句話,讓人心痛的是,這親暱的話語出現在最後告別的時刻。

  米莉婭沒有回應這句話。她慢慢地將臉挪回到窗內,放下窗簾,片刻之後,車中傳出她帶著哽咽的聲音:

  「出發……」

  隨著車伕的一聲鞭響,馬車緩緩地移動起來。車輪發出讓人心酸的「吱呀」聲響,將一道道車輪印鋪向那不知名的遠方。

  弗萊德就這樣站在那裡,看著馬車逐漸遠去,直到消失了蹤影一動不動。就在我們準備勸說他離開時,他忽然跪倒在地,彎下腰去,像發瘋一樣輕輕親吻著馬車留下的一條輪印,絲毫不顧及正站在一邊的我們。

  沒有人阻攔他這失態的舉動,這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我們更希望他能夠一早用更直接的方法表達他的感情。我並沒有責備他的意思,沒有人能夠指責他高尚的動機。但他現在痛苦的模樣卻很難讓我不為他惋惜和憐憫。

  或許,對於他來說,不管這條輪印指向哪裡,最終指向的,總會是他心裡不能忘卻、不可抹殺的那個美麗的身影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56:05

第九卷:中軍 第七十四章 混亂的戰前會議

  在我們到達辰光城大約一個月之後王都附近駐紮的軍隊接近八萬人,弗萊德集中主力部隊的目的已經達到後勤補給線也開始吃緊。就在這時候,國內各地傳來了克裡特人大舉進攻的消息失去了守軍保護的土地像甜美的糕點一樣一塊塊落到預謀已久的克裡特人手中,這讓他們原本的所有者心急如焚。他們詛咒著侵略軍的陰險狡詐恨不能立刻趕回自己的領地,而士兵們也在為家鄉的戰況擔憂。

  這意味著反擊的時機已經到了。

  銀盾城堡,建於兵鋒峽谷北側出口處,扼守辰光城通往德蘭麥亞王國南部的要道。與其說這是一個城堡,無如說這是一道關隘,將德蘭麥亞中部丘陵與南部平原有形地分隔開來。傳說在七百年前德蘭麥亞尚未建國、大陸格局與現在大不相同之時,當時的可圖克帝國名將、有著「王之堅盾」美譽的傳奇將領巴拉克將軍用短短四十天時間於此建成第一道拱衛辰光城的城牆,並以一萬精兵將南方坎比亞利斯大軍擊散於城下。帝國皇帝米拉平特森三世末世盛讚此戰,御令於此建城堡一座,並賜名「銀盾」,意為「為帝國抵禦一切兵鋒的閃亮之盾」。可惜,就在這座城堡竣工三年之後,巴拉克將軍重病不治,同年銀盾城堡被坎比亞利斯偷襲得手,驗證了「只有無可陷落的名將,沒有無可陷落的名城」這一戰爭鐵律。次年,可圖克帝國滅亡。

  克裡特人選擇銀盾城堡作為囤兵向辰光城施壓的地點是有道理的:城堡背臨兵鋒峽谷,兩側是石山峭壁,高聳入雲,大軍難以攀爬。身處城堡內,進可攻,退可守。即便城堡失守,陡峭的兵鋒峽谷也會幫助他們拖延追兵的腳步,避免全軍潰散。不過對於我們來說並非沒有好消息:銀盾城堡主要防禦的方向是在南側,高大堅實的南城牆死死堵住了峽谷出口,而北向的防衛措施則不是那麼完善——當然,這僅僅是相對而言:作為拱衛京畿的最重要的一道防線,銀盾城堡經過多年經營,早已成為王國中有名的一大堅城。在這座城池陷落之前,任誰也都認為我們將面臨一場堅苦卓絕的苦戰,雖然在巨大的數量優勢下,我們的勝利是注定了的,但許多士卒必然會在這場攻城戰中永遠的倒下。而且,克裡特人並不會遭受實質上的損失。

  誰也沒有想到,這座堅城一夜之間就被摧毀了。沒錯,我說的是「摧毀」,是從王國版圖上徹底消除的那種「摧毀」。

  完成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正是米拉澤男爵,那個每次讓我想起來都忍不住一陣惡寒的年輕貴族。

  那一切都源於一次關於戰局的爭論。

  「沒什麼好考慮的,我們手中有八萬大軍,而城中的守軍不足兩萬。只要堂堂正正地展開正面戰,不出五天,銀盾城堡就是我們的。」正在慷慨陳詞的是美裡爾伯爵,加列特公爵的心腹之一。

  「伯爵閣下,您說的不錯。但要注意的是,我們的敵人並不僅僅是兩萬守軍,還有正在王國南部聚集的克裡特大軍,北方的溫斯頓人也正佔據著我們的國土。我們手中每一個戰士的生命都是寶貴的,閣下,不能像您當柴火那樣隨意地浪費。」說話的是文森特將軍,那個在雷威爾城下被路易斯王子的衝鋒陣打得灰頭土臉的人,曾經在宮廷上對弗萊德橫加污蔑的那個「讓人尊敬的」貴族。他與我們炙手可熱的軍務大臣有著眾所周知但卻放不上檯面的兒女親家關係。說實話,像「每一個戰士的生命都是寶貴的」的這樣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來,還真讓我有些不習慣。

  「可是,將軍。克裡特人正在德蘭麥亞神聖的領土上肆虐,我們一刻也不能容忍這種行為的發生。」伯爵的語氣中帶著不滿。

  「的確,他們在我們神聖的領土上肆虐,這其中當然也包括您的那塊美麗的莊園。」

  「您在暗示什麼,將軍閣下?」美裡爾伯爵憤怒地大叫起來,但他的憤怒中似乎帶著某種心虛的感覺。

  「暗示?我沒有暗示什麼。我只是在提醒某些人,不要把王國的軍隊當成滿足私利的工具。」

  「你……」美裡爾伯爵眼看就要開口怒罵起來,卻被他的同僚、同是加列特公爵心腹的拉齊斯伯爵攔住了。

  「那麼,將軍閣下。」拉齊斯伯爵有條不紊地說道,「您的意見是什麼呢?」

  「我們將銀盾城堡團團圍住,另遣一支奇兵繞過烏齊格山,封鎖峽谷南側出口。只需要十五天,最多三十天,克裡特人就會因物資短缺不戰而潰。這時候我們卡住峽谷出口,兩面夾擊,就可以將克裡特人全殲。」文森特將軍說完,頗有深意地捋了捋自己漂亮的棕黃色鬍鬚,對著大家點頭微笑。如果我不是剛剛聽了他那個讓人昏厥的主意,恐怕真的要把他當成一位足智多謀的將領了。經過雷威爾城下的慘敗,我們對文森特將軍的赫赫戰功有了幾分耳聞:他自稱是「經典圍困戰術的忠實執行者」,最擅長上戰術就是使用幾倍、幾十倍的兵力去圍困幾百名聚集在一起的盜賊或是匪幫,這最終的結果自然不言而喻。但即便如此,讓敵人從手指縫隙間溜走的大笑話也屢有發生。

  拉齊斯伯爵倒不是個笨蛋,他一眼就發現這個所謂「經典戰術」的漏洞所在——當然,更有可能的是他一早就知道文森特將軍的腦袋裡只有這麼一個隔夜的餿主意,早就有了應對之法:

  「將軍閣下,如果是這樣,我們的那支『奇兵』就要在克裡特人的佔領區進行長達二十天的行軍,先不說他們會不會遭遇伏擊,您能保證二十天後克裡特人不會從別的地方打過來嗎?您能保證二十天後銀盾城堡的守軍和補給會不斷增加嗎?」

  「這是戰爭,我們總要冒一冒風險!」文森特將軍似乎覺得遭受這樣的質問讓他臉上無光了。

  「都城就在我們身後,我們已經沒有冒險的資格了!」拉齊斯伯爵的話雖然是出自私利,但卻也有他的道理。

  隨著幾位大人的吵嚷,參加爭論的軍官數量漸漸多了起來,會議廳中的氣氛變得古怪而不友好。我刻意留心了一下,似乎發現了繁複的爭論背後所隱藏的真相:

  支持全力攻打銀盾城堡多半是在皇權之爭中加列特公爵的支持者,加列特公爵本人的領地也在南部平原上。如果放任克裡特人胡作非為,加列特公爵一黨的經濟和軍事實力將會大打折扣,直接導致在國內的權利之爭中居於下風。

  這也正是軍務大臣一黨主張拖延戰局的主要原因吧。

  弗萊德坐在會議室正中的桌子上,他的精神很不好。米莉婭的離開幾乎抽走了他所有的樂趣,他不顧米拉澤男爵的堅持,堅定地拒絕了所有社交的邀請。不過,男爵的確是處理這種問題的老手,他不知透過什麼渠道,將弗萊德與米莉婭之間的感情故事添油加醋地在王都有名的夫人小姐之間傳播,賺取了不少善良女性的眼淚和好奇心,讓他非但沒有因為拒絕邀請而顯得失禮,反而在這種口耳相傳的親密交談中變得讓人敬重和愛戴。當然,弗萊德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經成了辰光城諸多高貴女性心中情聖的代名詞,只是每天把自己關在書房中,埋在堆積如山的戰報和計劃裡,恨不能把吃飯和睡覺的時間都直接省略。我們都曾勸說他,讓他好好休息,可這沒有什麼作用。

  「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朋友們。這並不是個好辦法,我也知道,可是這大概是目前唯一能讓我放鬆心情的方法了。請不用為我擔心,我需要的只是一點時間……」

  的確,他大概是我們中唯一不需要提醒、不需要勸告的人,他機智、冷靜,總能夠正確地判斷事物。可一個人的情感是不受理智控制,當他面對自己的心情時,做得最好也只能夠用錯誤的方法去做正確的事。

  現在,他正用右手托住自己的額角,斜靠在椅子上,用一種嘲諷和無奈的目光去觀察正在發生的這出軍中鬧劇。即便除去情感的波折,我也有些同情我年輕的朋友:儘管他名義上已經執掌了軍隊的大權,但涉及皇位的黨派之爭大大削弱了他的權利,讓他根本不可能像以前那樣發揮他超卓的指揮能力。他就像是身處狹窄夾縫中的武士,空有絕世的本領,卻被兩塊堅硬的巖石困住了手腳,連自己的武器也無法拔出。

  而我們在這個他需要幫助的時刻卻無能為力。事實上,按照我們的軍銜和身世,能夠坐在這個會議廳中就已經是弗萊德格外爭取來的結果了。在這張長條形的會議桌上,我們坐得離弗萊德如此之遠,遠得幾乎要坐到牆壁的另一側去,遠得幾乎要看不清他的面孔。對於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我們,根本不可能再有表示看法的資格。就算是有發言的權利,我們也絕不能開口,因為我們都清楚,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我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有可能給弗萊德帶來無盡的麻煩。我們所能夠做的,就只有一聲不出,保持沉默。

  沉默,這就是我們能夠為弗萊德提供的最大的幫助。

  「這群該死的白癡,就連紅焰的騾子也比他們會打仗。」雷利小聲地抱怨著。我嚇了一跳,忙拍了拍他的膝蓋,讓他不要再繼續他的抱怨,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弗萊德這時候望向我們,我稍稍揮動了一下手臂,示意他繼續忍耐。

  這時候,米拉澤男爵清亮的聲音再次響起在會議廳中:

  「各位大人們,我想,我們可以先歸納一下目前的問題。」

  男爵最近的表現已經深深贏得了在坐諸位高官的注意,他的機智聰慧的頭腦和不漏破綻的處世方略,尤其是他最近表現出的「與弗萊德將軍之間深厚的友誼」讓人們不會因為他的爵位而貶低下。在許多場合,人們幾乎已經把他當作的弗萊德的代言人,儘管這些不盡屬實。

  「我們所要處理的問題不過就是以下幾點,第一,我們要盡快趕到南部平原地帶,以免今後的戰鬥出現意外……」

  他的話讓加列特公爵一黨大聲附和,同時,軍務大臣一黨卻露出不屑的神色。

  「其次,我們要將損失降到最小,以便在拿下城堡後準備應對此後持久的戰爭……」

  軍務大臣一黨的符合聲像驚飛的蒼蠅一樣響了起來,而加列特公爵一黨則出現了混亂,有些沉不住氣的年輕貴族甚至叫喊起來:「不死些人怎麼可能去打勝仗。」

  「另外,我還要加上一點:我們的糧草儲備目前雖然還算充足,但那大多是南部平原地區支援的結果。如果不能盡快打通與南部領土之間的通路,恐怕我們的八萬大軍堅持不了多久。文森特將軍,或許您可以聯合聖盃盆地的各位大人,完全承擔我們這八萬大軍的後勤補給,如果是這樣,我認為您的圍困戰略大有可為。」

  文森特將軍的領地正是聖盃盆地內最大的一塊豐饒的土地。他低下頭去草草計算了一下用量,面色忽地變了一變,搖了搖頭,沉默著不再說話。原先支持他的各位大人們也漸漸安靜了下來。的確,後勤補給不僅僅是克裡特人的軟肋,同樣是我們的一塊心病。與溫斯頓人的交戰已經把中北部的存糧消耗了大半,現在已是秋末冬初的時節,想完全依靠這一地區的物資支持打下一場長期的消耗戰,那恐怕就需要中部和北方的貴族們掏血本來供給了吧。這簡直比割他們的肉還疼啊。

  後勤補給,它或許不能像士兵、軍械數量那樣一目瞭然地決定戰爭局勢,可卻是真正決定一場戰爭走勢的最強大的決定力量。對於長期從事後勤工作的我來說,認識到這一點並不困難。但此時此刻,它在米拉澤手中已經成為一支高效的縫合,將原本不可調和的對立雙方緊緊粘合在了一起。男爵在正確的時間提出了正確的問題,現在,即便還有不更事的人反對速攻,也都被自己還算清醒的盟友提醒,扭捏地退了下去。

  「您的意思是,我們真的要強攻銀盾城堡了?」弗萊德帶著幾分感激詢問著男爵。畢竟,是男爵把我的朋友從惱人的無休止的爭論中解脫出來的。如果不是他的嘴角一直掛著一絲讓人惱火的驕傲笑容,或許連我都會對他產生好感呢。

  「沒有這個必要,將軍。給我五天時間,我可以為您將剝了皮的城堡奉送到您面前!」這時候,米拉澤男爵說了一句讓每個人都震驚不已的話。對於那些將軍、貴族們來說,大概連神經最失常的瘋子才會說出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吧。

  「男爵先生,這簡直是荒謬。您將使用什麼方法來實現這一目標呢?」拉齊斯伯爵驚訝得合不攏嘴,「如果您真的能夠實現,那簡直就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魔術。」

  「魔術?伯爵閣下,我喜歡這個詞。不過您也知道,在奏效之前,魔術的奧妙是不能夠讓大家知道的。」他轉過頭去面向弗萊德說:「古德裡安將軍,如果能夠獲得您的批准,我將有榮幸為在坐的各位大人奉上一個精彩的魔術。」

  「您需要什麼,多少兵力和器械,男爵先生?」弗萊德並沒有過多考慮,迅速地作出了回應。儘管從他疑惑的眼神中我看得出,連他也不知道男爵打的什麼算盤,但是他似乎並不懷疑男爵能夠很好地完成這個任務。

  難道說,這個年輕男爵的睿智聰穎已經將我傑出的朋友拋到了身後?

  沒有原因的,我忽然感到一陣心寒。這樣的感覺讓我很不舒服。

  「不需要更多的人手,有我的八百親兵就足夠。至於器械,閣下,我已經備齊了。」男爵的話帶來了更強烈的反應:只用八百人,就要擊破由兩萬精兵把守的堅固城堡。這不需要你對戰術戰略有什麼專門的知識,只要一個人懂得最基本的算術,就可以毫不費力地得到「這不可能」的回答。會議室中的將軍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有的人乾脆用每個人都能聽見的大嗓門喊起來:「這傢伙瘋了!」

  「如果還有什麼需要的話,將軍,我想我需要您的掩護。如果可以的話,請您連續三天派遣軍隊到銀盾城下挑戰。當然如果您願意的話,能夠稍稍佯攻一下效果會更好。」米拉澤男爵絲毫不理睬別人的議論,只是挑釁地看著弗萊德。他的眼睛裡再一次閃現著我所熟悉的那種眼神,那是驕傲的眼神,是狂熱的眼神。那眼神的主人彷彿是這個會場上的主宰,除了弗萊德,沒有任何人被他放在眼裡。

  「好的,您會得到足夠的支援。」弗萊德直視著他的雙眼,神色平靜。我不知道除了弗萊德,還有誰能夠在那樣灼燒著的目光下還能保持平靜,連眉頭都不曾稍微地皺起。

  「那下官告辭了,長官。」男爵艱難地說完這句話,轉身離開了會議廳。他在吐出最後那句敬語時咬牙切齒,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57:21

第九卷:中軍 第七十五章 最恐怖的魔術

  「普瓦洛有沒有這樣一種魔法,能夠在一瞬間徹底摧毀一道城牆……恩……就像是銀盾城堡這樣的城牆。」我問。

  「這不可能!」普瓦洛大聲說「其實不瞭解魔法的人對魔法都存在誤解。其實魔法並非是用於破壞的技能,而是一個人感受自然、融於自然並借助自然元素的力量去達到更高層次的心靈境界的工具。那些所謂的攻擊性魔法比如說,火球術原本只不過是用來與自然界的火元素更為親近的一種方式而已。真正的魔法師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借助魔法的力量去滿足自己的破壞願望的,同時也沒有人能夠真正超越自然界的限制,使用連自然本身都會禁止的力量。」

  「而摧毀一座城,那是大規模地震或者颶風才能達到的效果。那或許真的是只有神才會具有的力量,絕不是人力能夠承受的了的。」

  「如果,我是說如果,真的有人擁有那種力量呢?」我按耐不住好奇心,繼續追問道。

  「只有兩種可能,第一,他已經達到神的境界,去到另一個更高層次的,我們所不能知的空間中去,成為真正的神了,當然,這樣的人我一個也沒聽說過;還有一種我聽說的就多了,他們的肉體達到了自然的極限,然後……」普瓦洛雙手比劃著,做出了一個爆炸的手勢。

  「那些都是歷史上最偉大的魔法師,他們追求魔法境界上更進一步的精深,並且為此付出了生命。」沉默了片刻,普瓦洛補充說,「而且,他們的死亡沒有造成任何其他人的傷亡。真正偉大的魔法師敬重自然,即便是死,也絕不會殃及無辜的生命。他們或許有能力在近距離一次粉碎一座城池,但他們絕不會這樣做。」

  普瓦洛的解釋並沒有讓我釋懷,而是更加讓我疑惑。如果魔法的威力無法破壞銀盾城堡,那麼米拉澤男爵將會採用什麼方式來完成這一次的任務呢?

  自從那一天的作戰會議結束,米拉澤男爵連同他的士兵們已經連續四天沒有在軍營中露過面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在幹什麼,但似乎每個人都認定他是不可能完成這個太過艱難的任務的。他的保證幾乎成為了軍中諸位大人的笑柄,文森特將軍閒著無聊的時候總是喜歡抓住他的同僚高聲嘲笑所謂「年輕人的鹵莽」,與此同時,在軍營的另外一個不知名的角落中,拉齊斯伯爵他們大概也在幹著同樣的事。

  似乎只有弗萊德一個人相信男爵的保證。他按照男爵的計劃,連續三天在銀盾城下擺開攻擊陣型,努力做出一付要進攻的樣子來。他的行動收效甚佳,城堡中的克裡特守軍生怕大意中了他的埋伏,每次都全身披掛精神抖擻地站在城頭列隊準備迎戰。自然,像在不利的條件下強行攻城這樣的事不到萬不得已弗萊德是不會做的,每一次,我們都用投石機向城牆發射幾枚大石,然後就算圓滿地完成了一天的攻擊任務。

  「我不相信他,弗萊德。」在私下裡,紅焰總這麼說,「那個男爵看上去很讓人討厭。他的心裡好像總有些讓人不舒服的東西,黑暗、陰險、殘暴,讓人憎恨。」

  「我也不相信這個小白臉。如果真正開戰,那傢伙一定是第一個逃跑的人。」達克拉從來也不掩飾對男爵的厭惡。

  羅迪克和羅爾雖然沒有在背後非議他人的習慣,但從他們的表情中不難看出,米拉澤男爵在我們中的人緣並不是很好。

  「你知道他想幹什麼嗎?」凱爾茜好奇地問。埃裡奧特在她身邊眨著她漂亮的紫色眼睛,她同樣對這個問題十分好奇。

  「我不知道。」弗萊德乾脆地說,這個答案很讓我們洩氣。

  「我知道,米拉澤男爵親近我們,並沒有安著什麼好心。但我同樣知道的是,米拉澤男爵是個傑出的將領,在現在這個情況下,他絕不會做他沒有把握做的事情。」弗萊德緩了一緩,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說詞,繼續說道:「不管怎麼說,他現在還和我們站在一邊,所以,在現在的情況下,我們不妨相信他。畢竟,如果他成功了,那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而就算他失敗了,我也還看不出他的所做所為會給我們帶來什麼損失。」

  弗萊德的話很沒有說服力,可是這一切大概都需要時間去驗證了。

  在第五天的上午,米拉澤男爵終於帶著他的親兵出現在營地中。他身上全是污垢和泥漿,衣服的褶皺裡堆滿了石屑和灰塵。如果不是他的眼睛依舊炯炯有神,如果不是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傲慢懶散,我們幾乎會以為他是具剛剛從墳墓中挖出來的亡靈。他的親兵也都沒有穿戴制式的鎧甲,全部一身輕裝,衣褲上大多已經撕裂了多處,有的還有劃傷,看起來這幾天過得並不輕鬆。

  「我們尊敬的大人們大概已經在考慮如何追究我貽誤軍機、臨陣脫逃的罪責了吧。」儘管看上去十分疲憊,但年輕的男爵依舊用輕慢的口吻向弗萊德說道。與其說他是在詢問,我覺得到不如說他是在用這樣的方法表示著對別人的輕蔑。

  「希望您沒有讓我失望,男爵先生。」弗萊德毫不理會他的失禮,平靜地回答道。

  「傍晚時分,請全軍列隊,看我為大家帶來的這場盛大的表演。而現在,閣下,請允許我休息片刻。」說完這句話,米拉澤男爵安靜地離開了。當他穿行在軍營中時,每經過一個地方都會帶來一陣騷亂。每個人都知道這驕傲的男子在所有將領面前誇下海口,而今天正是這約定的最後一天。這時候男爵重新出現在軍營中意味著什麼呢?是失敗的消息還是成功的喜訊?對於普通的士兵們來說,再沒有什麼比這與他們性命憂關的事更能吸引他們的了,而在那些幾乎已經認定男爵會失敗的貴族老爺們看來,他如此自信地回到營地則更讓他們驚奇。

  晚飯過後,傍晚時分。

  我們依照男爵的指示,在距離銀盾城堡大約十箭的距離上停住了腳步。男爵的親兵將早已準備好的木柴堆放在在陣前顯眼的空地上,慢慢堆積成一個柴堆,而後在上面潑了些易燃的火油。銀盾城堡的克裡特人顯然不知道我們要幹什麼,他們在城牆上列起整齊的隊列,警惕地看著我們。我覺得他們的準備是多餘的,因為就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我們在幹什麼。

  一陣風吹過,火油刺鼻的味道在陣前瀰散開來,帶著幾分讓人畏縮的不安氣氛。除了那些正在忙碌的親兵和站在一旁冷笑的男爵之外,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

  「莫非他想在這點一把火,然後把城堡給燒了?」達克拉忍不住在我身邊嘟囔著。

  儘管不可能,但事實似乎正如同達克拉所說的那樣。男爵親手拿起一支火把,點燃了那堆乾柴。轉眼間,火焰騰起,堆積在一起的柴火發出輕微的「畢剝」聲響,紅色的火柱隨著這聲響妖艷地舞動。在高大的烏齊格山投下的陰影中,這團火柱格外耀眼,彷彿帶著巫術鬼怪般的奇異能力,讓人不由自主地一陣心寒。

  「您在幹什麼?」拉齊斯伯爵忍不住站出來問道,這時候,在銀盾城堡右側山體的上方,一陣沉悶的聲響代替男爵回答了他的問題。

  當第一聲悶響過後,在那附近又陸續傳來第二聲、第三聲響動,此後,那響聲越來越緊湊,越來越密集,就像是夏日暴雨的天氣裡,天邊隱隱傳來的天庭震怒的雷聲,雖然並不像春雷初炸時那麼驚心動魄,卻蘊涵著讓人無比敬畏的力量。

  那是一種開山劈石,震撼天地的力量。

  天地,確實被震撼了。

  在那爆炸聲傳來的山體上,煙塵升騰,翻捲著飄揚開去,預言著恐怖的事情即將發生。繼而,一些我們肉眼勉強可辨的山石不情願地挪動起他們的身軀,從山體上剝離下來。一開始,他們來回刮蹭著峭壁突出的部分,帶下了更多更細碎的巖石。後來,一次次猛烈的撞擊把它們從懸崖邊上推了出去,讓他們成為了危險的自由落體。它們掉落的時間很短暫,並不比一顆流星劃過天際的時間更長。

  可是為什麼,我覺得這個墜落的過程是那麼的漫長。

  第一塊巖石正好落在銀盾城堡的北側城牆上,這時候我才能夠正確判斷它到底有多大。或許我還說不準確,但它的確足夠大了。

  它徹底壓垮了一段城牆。

  從戰爭的角度上來說,從生死分割線的的角度上來說,克裡特人的噩夢剛剛開始。而事實上,這也是我們的噩夢。

  更多的山石大塊大塊地落下,它們有得落在城堡南側,有的在北側,但似乎更多的是落在城堡裡面。那個我們原本要攻擊的目標現在正被飛揚的塵土掩蓋著,煙塵中只能朦朧地投射出一些城牆殘破的影子,距離太遠了,一個人也看不到。

  但是,我們聽得到聲音,聽得到那些走投無路的克裡特人在被砸成肉醬前那最後的一聲慘叫。那不應該是屬於這個世界的聲音,甚至於,就連亡者之界中最讓人恐懼的迷途亡者的哀號聲也絕不會比這些更淒惶、更絕望。我寧願面對一隻咆哮的獅子也不願有機會再次聆聽這樣的嘶叫聲了,那些人似乎是把自己最後的生命力壓縮在這一聲喊叫中,以至於讓我們這些這些站在敵對立場上的敵手也忍不住一陣心悸。

  這心悸不是因為死亡——我們已經習慣了死亡,無論是對手的死亡還是我們自己的死亡都不會讓我們更驚詫了。

  那是因為絕望。

  是的,勇敢的鬥士或許能夠戰勝並殺死他面前所有的敵人,或許能夠在最危險的較量中成為最後的勝者,或許能夠在一次次於死神擦肩而過時面帶笑容。可是,你讓他們如何去戰勝一座山,一座正在崩塌的山?你讓他們如何在這世界末日一般的絕望中保存自己的尊嚴,保存自己完整的靈魂?

  即便是最勇敢的人,在面對這絕望的場面時,也只能暗自慶幸著:幸虧我不在那裡。

  那是讓人無可抵禦的絕望。

  震動,這是此時此刻我唯一能夠用身體感受得到的觸覺。高山在震動,大地在震動,空氣在震動,天空在震動,這整個世界都在隨著那一撥一撥發散著絕望氣息、注定會成為殺人利器的巖石的落地而震動。

  我的心,也在震動。

  我跨下的戰馬被這讓人震驚的場面嚇得騷動不安,不時黯啞地嘶吼著,在原地來回踱著它驚恐的腳步。如果不是我早有防備,它可能已經把我掀翻在地遠遠地離開這個讓它害怕的地方了。我周圍騎手的處境並不比我更好。混亂中,有幾十匹馬難以忍受著山川毀滅前的巨震,拋下了他們的主人,奔向了別處。

  在距離我不遠的前方,在那面青黑色的大旗下面,我看見了弗萊德的臉。他緊咬著嘴唇,面色遠比平時要蒼白得多。

  而在我身邊,普瓦洛則在埃裡奧特的攙扶下離開了陣列。他嘴唇發青,身體輕微地顫抖著,不住地乾嘔。我並不感到奇怪,對於能與亡者靈魂溝通的亡靈術士來說,他所看見、聽見的遠比我們要多,他所感受的恐懼,也遠比我們來得更直接。與滿是殺戮的戰場不同,這裡的靈魂並不是勇敢戰死的,他們漫無目的的怨恨和絕望對於普瓦落或許是一種靈魂的折磨吧。

  直到塵埃落定,所有的煙塵都散去,我們才接近了那塊曾經是座城堡的土地。現在,那裡已經被大塊的巖石的浮土淹沒,僅剩下幾段殘缺的牆體。在剛才毀天滅地的災難中,城堡裡幾乎所有的建築物都成了一堆廢墟,在那散落在地上的碎石下,難以計數的屍體凌亂地倒下,肢體大多殘缺不全,許多人的身軀或是腦袋變成了難以辨認的一團血肉。在那裡,我看見了幾個存活下來的克裡特人,我很難說他們比那些死者更幸運。一個大約三十歲左右的士兵呆坐在地上,右腿被一塊巖石拍成了肉屑,盔甲被自己的鮮血染成了紅色,甚至還掛著自己大腿上剝落的碎肉。他沒有哭喊,也沒有求救,從他的臉上甚至看不到絲毫疼痛的痕跡。他雙目空洞地望著天空,不時地用滿是鮮血的手拍打著地面,口中喃喃自語,甚至邊淌著含著血跡的口水邊發出嘿嘿的傻笑聲。

  這個人已經死了。即便他的肉體還可以支撐少許時間,但支撐他思維和理智的那根弦在這突如其來的毀滅面前徹底崩潰了。而這個人的情況,還不是倖存的克裡特士兵中最差的一個。

  打掃戰場?已經不需要了。銀盾城堡,克裡特人,連同他們的願望和往日的功績,一同變成了歷史的灰燼。

  經過粗略的估算,除了不到一千人在這場劫難剛開始時知機地從南側城門逃離之外,克裡特大軍全軍覆沒於銀盾城堡的毀滅中。這是一場觸目驚心的勝利。

  自始至終,只有一個人面不改色地微笑著目睹了山巒崩塌的全過程,他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個危險的米拉澤男爵。

  「尊貴的閣下們,希望我的這場魔術表演還能讓大家滿意。」他大聲說道,帶著幾分已經經過收斂的得意神情看著弗萊德。在他身邊,目睹了這一切的紳士們還沒有從這大地的巨變面前回過神來,只會癡癡地望向前方,蠕動著嘴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您……您是怎麼做到的,男爵先生。這……這太不可思議了。這簡直,這簡直就是神跡。不,即使是神也……」過了好半天,拉齊斯伯爵才語無倫次地問道。透過人牆之間細小的縫隙,我可以看見他的雙腿還在不住顫抖。如果不是正騎在馬上,他可能已經無法站立了。

  「我只是恰好找到了幾塊鬆動的巖石,然後在後面輕輕推了它一把而已。」男爵的話語雖然謙虛,但他的表情卻絕對不能用「謙虛」來形容。

  「您這輕輕推一把所用的火藥足夠把一段城牆炸得粉碎,閣下。」弗萊德面無表情地說。

  「這都應當歸功於我忠誠的士兵,將軍大人,為了把它們運到合適的縫隙中,他們中不少人都付了傷。而留在峭壁上引爆炸藥的士兵則為王國主動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他們是王國最忠實的戰士,也是我們的驕傲。正因為他們的存在,我們才能收到如此巨大的戰績。我提議,讓我們為他們致敬。」米拉澤男爵毫不吝惜地將讚賞送給了他的部下。在他的帶動下,許多貴族軍官儘管並不情願,但還是不得不行禮致敬。我注意到他的親兵們望向他的眼神帶著激動與感激:接受這些帝國第一等大任務致敬的儘管是他們死去的同僚,但那份榮譽卻將會永遠地記在他們頭上。

  魔術,米拉澤男爵是這樣形容他這一次的作戰的。的確,僅僅以十幾人的生命去換取這樣驚人的功績,這的確是可以用魔術來形容的。但沒有親身經歷過這場「戰鬥」的人,永遠也無法體會到這是一個多麼恐怖的魔術。

  「您立下了頭功,全殲克裡特守軍於銀盾城……啊,是兵鋒峽谷。我會報奏國王陛下,陳述您的功績,您會得到您應得的獎賞,我和這裡的諸位大人都能夠保證。」弗萊德的話換來了男爵滿意的笑容。這就是他要的,不是麼?用戰功去換取地位,用勝利去把握權利。他絲毫也沒有掩飾自己對於權利和地位的渴望。他勝利了,可這是一場多麼天才又多麼瘋狂的勝利啊。為了這場勝利,他不惜炸平了半座山,毀滅了一座城堡。這是只有他才能想得出的「戰術」,這種戰術已經脫離了正常的思維,奇異得讓人毛骨悚然。

  我忽然覺得,在這個與我們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看來,在自己通往權利的路徑上,似乎沒有什麼是不能毀滅的。而這,或許就是他比弗萊德「強大」的地方。

  可是,那是真正的「強大」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58:26

第九卷:中軍 第七十六章 兵分三路

  銀盾城堡毀滅的第二天,我們就來了來自王都的使者,他們帶來了晉陞米拉澤男爵為中校參謀官的命令,同時也帶來了國王陛下盡快收復失地的要求。

  男爵先生對自己的晉陞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喜悅,或許對於他而言,這樣的職位只是一種變相的羞辱。

  「按照正常的戰略模式,我們在這裡兵分三路,分別由烏齊格山東西兩側和兵鋒峽谷向南部平原進兵會比較好。」在隨後與弗萊德的私下商討中,男爵這樣建議著:

  「儘管東西路軍的推進速度會因為地形的原因受到影響,但這樣可以掌握通往南部平原的主要道路,避免克裡特人截斷後路,也可以保證辰光城不受敵人奇兵的侵襲。」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弗萊德點頭贊同道,「並且要留下五千人在峽谷兩端重修隘口,保障峽谷通路的安全。」

  「不要再被克裡特人炸平了才好。」羅迪克在一旁說。

  「製造那麼大規模的一場爆炸並不是件簡單的事,先生。」米拉澤男爵不耐煩地向羅迪克說明著,「除了要準備大量特製的炸藥,還要對山體的結構和巖石的生成狀況瞭若指掌才行。否則無論花費多大力氣,也只能炸起一層石屑土皮而已。我也是在學習地質方面的知識時曾經花費大把時間在這烏齊格山上,否則短短幾天時間根本不可能找到合適的爆破點。」

  我心裡輕輕一跳:難道他很早以前就想過如何摧毀銀盾城堡?

  這個讓人猜疑的念頭一閃而過。

  「我建議……」男爵重新轉向弗萊德說,「讓第一、第三軍團連同部分南方貴族私兵組成東路軍,由第一軍團指揮官卡特萊克將軍任總指揮。他們多半是加列特公爵的支持者,這次作戰是去收復自己的領地,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卡特萊克雖然為人有些迂腐,用兵不夠靈活,但就正規戰鬥而言,也勉強算是一個嚴謹指揮官。而且南部的貴族急著收回自己的土地,難免急功冒進,他也可以起到壓製作用。」

  「讓兩個派別的軍隊各自推進,避免內耗嗎?雖然在相互間的配合上會有問題,但目前來講也只能如此了。不過這樣一來,西路軍似乎缺少值得信任的將領。第六、第十一軍團的兩個指揮官……」不用他提醒,我們都知道膽小怕事的馮特倫中將和莽撞冒進的坎維中將是兩個多麼讓人擔心的傢伙。他們兩個人居然能夠在生死一線的戰場上毫髮無傷地存活那麼久,不能不說是戰神與死神攜手創造的一個反面的奇跡。

  「您不應該只注意到了軍團指揮官,大人,事實上有更合適的人選。」男爵對這兩位長官也充滿了鄙薄的情緒,「事實上,我認為西路軍的統帥應當是文森特上將。您不用感到奇怪,大人。儘管文森特上將在雷威爾城下損失了他的軍團,可是現在他正控制著他自己和梅內瓦爾侯爵的兩支私兵共五千人,是除王國正規軍團之外實力最強的一支軍隊。從身份上來說,他是兩位軍團長官的老上司;從親緣上來講,他和軍務大臣之間有著隱秘的兒女親家關係,是梅內瓦爾侯爵在軍中實力的代表。由他出任西路軍總指揮應該是最合適的了。」

  「我不認為文森特將軍的用兵本領比兩位中將更讓人放心。」我在這時開口反對說。我實在無法忘記這位無能的將軍在雷威爾城下時的醜陋表現,他不但敢於在佔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完敗於溫斯頓人的馬蹄下,還在宮廷之上推卸責任,對弗萊德橫加污蔑。如果讓這樣的人出任西路軍統帥,我們全軍覆沒的時刻指日可待。

  「確實,基德中校,僅靠文森特將軍是無法完成迂迴包抄的任務的,但好在上將閣下並不是個固執的人,你只要能夠獲取他的信任,他就願意聽取你的正確判斷。所以,只需要給他準備一位稱職的軍團參謀官,西路軍的作戰就有保證了。恰好,我們有這樣一個人。」

  「誰?」弗萊德問。

  「我。」米拉澤男爵輕輕頷首示意著。

  「今天一早,我們可愛的文森特將軍就迫不及待地來向我表示他和軍務大臣閣下的友誼了。他的態度那麼誠懇,真是讓我不忍心拒絕啊。」男爵輕蔑地微笑著說,「我想,文森特將軍是不會拒絕我的好意的吧……」

  我心裡一驚:文森特將軍這隻老狐狸收買人心的動作可真快,一下就把創造了奇跡的年輕男爵拉到了自己身邊。無論是從軍中的聲望還是從實際效果上來說,這個造成了轟動的男爵的加入都是他這一方陣營的有力籌碼。

  「恭喜您,男爵先生,這可說明您成了軍務大臣看重的人了。」我心有所指地說道。的確,別人或許不知道,但我們卻都瞭解,如果這心高氣傲的年輕人倒向軍務大臣一方並得到重用,那麼算上他的謀略敏銳以及剛剛建立的功勳造成的巨大影響,王位的天平無疑向梅內瓦爾侯爵一方傾斜了許多。想到這裡,我又聯想起米拉澤男爵看弗萊德時不怎麼友好的眼光,覺得有些為我的朋友擔心。

  「哦,基德先生,您真是太讓我傷心了。我可不是會為讓別人看重而高興的,尤其是這種老邁無能的蠢貨。」男爵的回答一如既往地驕傲,「您該不會真的以為我投靠了梅內瓦爾這個老傢伙吧。我只是覺得現在這個階段我們不妨利用一下他們的好奇心。我想,古德裡安將軍在戰鬥時是不需要我在一旁指手畫腳的。」

  儘管他的話中不乏譏諷,但不管怎麼樣,這讓我們安心了許多。雖然我從來也沒對男爵有什麼好感,但他的確在這步步危機的權利漩渦中幫了我們的大忙。無論他現在倒向哪一方,弗萊德和我們都會受到牽累,這一點我們都很清楚。

  兵分三路的決定在此後的作戰會議中被提出,並且不費力氣地被通過了。加列特公爵一黨掌控的第一、第三軍團以及支持他的南方貴族私兵一共大約三萬人組成東路軍,由第一軍團指揮官卡特萊克將軍指揮;而由梅內瓦爾侯爵一黨掌控的第六、第十一軍團和來自中部地區的貴族私兵共約兩萬五千人組成了西路軍,他們的領導者是文森特將軍;第九軍團主力及剩餘部分貴族私兵共約兩萬人組成了弗萊德麾下直轄的中路軍,非斯特裡安少將統帥的第六獨立軍團約五千人留守兵鋒峽谷以便策應。經過這次劃分,軍中的兩派勢力被清晰地分隔開來。共同利益的驅使讓這些愚蠢自大的貴族空前地團結在一起,而對對方的蔑視和痛恨又使他們心中有了競爭的念頭。在多種因素的作用下,這支大軍的指揮官們看起來倒確實比之前要更像一點打仗的樣子了。

  「諸君的功績都將直接上奏國王陛下,而陛下也必將因為諸君的戰績而對大家的獎賞作出合適的判斷。神必佑我德蘭麥亞聖土,照耀我們榮歸的路程。」在會議的最後,弗萊德按照米拉澤男爵的授意說出了這番話。這些話簡直就是明目張膽地告訴所有人:你們的戰績會給你們的主子增添爭奪王位的籌碼,所以,請痛快地殺敵吧。會議室中所有不是白癡的將領們聽了這話之後一個個都兩眼放光,恨不得立刻找到克裡特大軍,衝入敵陣殺個乾淨。這種利誘式的鼓動從來都不為我的朋友所喜歡,但必須承認的是,對於這些眼中只能看得到權利和金錢的卑劣生物來說,這樣的鼓動確實十分有效。

  「文森特將軍,從今天起您就是我的主官了,一切還請您關照提點。」會後,我看見米拉澤男爵裝模作樣地和文森特將軍套著近乎。

  「男爵閣下年輕有為,有您從旁協助,我大軍行進必將勢如破竹。」文森特將軍用力拍打著男爵的肩膀表示友好。一剎那間,男爵的眼神中表露出對這種刻意的友好行為的厭惡。但他始終恭敬地站在那裡,一臉真誠地說著誰也不信的鬼話:

  「文森特將軍是德蘭麥亞軍中的名將,您的光輝戰績下官始終銘記於心。可以說,下官從小就是聽著將軍您的英雄傳說長大的。這次有幸跟隨將軍您學習統軍事務,實在是下官的榮幸。說什麼從旁協助,實在讓下官惶恐。」

  「哈哈哈,閣下實在是太謙虛了。」看得出,文森特將軍對男爵的馬屁感到受用,尤其是「從小聽著英雄傳說」雲雲,別出心裁,讓他大生好感。他隨即親切地將右手搭在男爵的肩膀上,兩個人就這樣一邊交談一邊離開了。在他們背後,無數雙別有用心的眼睛在盯著他們。在加列特公爵的親信們眼中,米拉澤男爵或許已經成了不受歡迎的人了吧。他們大概並不知道,在那個年輕的男爵高傲的心中,文森特將軍、甚至於在他之上的軍務大臣,也不過僅僅是個「可以利用的人」而已。那個人對權利的慾望或許比他們中最大的野心家還要強烈,甚至於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多高的地位才能滿足自己的強烈的權欲。這一刻,我甚至有些為那個正洋洋自得的文森特將軍感到擔憂,那個昏聵的老者並不知道自己正拉攏的,是一隻不會被短暫的利益收買的惡狼。

  由於要繞道遠行,次日清晨,東路軍與西路軍同時拔營出發了。我們用了五天時間在堆積在兵鋒峽谷中的巖石浮土間清理出了一條能夠保證軍隊通行的道路,隨後穿過峽谷,進入到南部綠葉平原的土地上。

  這時已經是入冬初寒的季節了,滿地枯草讓綠葉平原有些名不副實。不時有陣陣帶著絲絲寒意的涼風吹過我們身邊,透過我們身上厚重的甲冑鑽到我們的軀體中,讓我們不時打個激靈。白天明顯地變短了,最可靠的證據就是我們按照日出日落掌握的行軍路程越來越短。夜晚越來越漫長,也冷得越來越難熬。有時我們不得不把所有的衣物都鋪在被子上,抵禦那逐漸加深的寒冷。每天清晨,寒霜將平原鋪成白茫茫的一片,就好像是神明用銀子鋪設了一片樂園。

  可惜的是,這不是樂園,而是戰場。最終要鋪在這裡的注定不會是神賜的恩典,而是淋漓的鮮血。

  這寒冷的天氣是我們的福音,因為我們的對手是來自溫暖南方的克裡特人。為了保住性命,有些士兵已經在祈求神明保佑這個冬天冷一些、再冷一些。如果沒有戰爭,如果他們現在正在家中陪伴自己的妻兒,那麼或許他們的願望會正好和這相反吧。但現在,雖然深冬的寒冷是讓每個人都不願遭逢的東西,但卻是我們見慣了北方嚴寒天氣的士兵們最重要的戰友了。他們寧願受著寒風的折磨也不願面對敵人凶狠有力的致命刀劍,這正是這些隨時都有可能永遠倒在這裡的士兵們卑微而矛盾的期望。

  進入綠葉平原的第四天,雷利和羅爾按照原先的安排,率領三千人奔向西南方向的烏雲要塞,鞏固那裡的城防。烏雲要塞是扼守通往東北側綠葉平原、南部維達盆地和西北面寶石花平原三條通路的交通要道,現在,南部的維達盆地已經被克裡特人完全控制,它正承接著連接我們和文森特將軍的西路軍的交通樞紐。可以想像,在不久的將來,那裡將會是兩軍廝殺的重要戰場。

  和朋友告別總是讓人難過的,尤其是在戰場上告別。沒有人知道我們什麼時候能夠再相逢,甚至沒有人能保證我們還有重逢的一天。

  雖然我們不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但我們可以在告別前全心全意地互道一聲珍重。

  「你們兩個要保重啊,好好地把我的軍隊帶回來。」 告別的時候,弗萊德再三叮囑雷利道。

  「我保證,怎麼帶走的,就怎麼如數給你帶回來。你滿意了吧。」 雷利滿面笑容地回答,轉而向達克拉說:

  「大塊頭,這一回你可要小心了,要是再受傷我可沒辦法從烏雲要塞趕過來救你了。」

  「哼,我可是再也不敢受傷了。上一回米莉婭的傷藥差點當場要了我的命,還好我……」忽然,在雷利猛使眼色的提醒下,他好不容易才意識到了什麼,終於住了口,滿含歉意地看著弗萊德。我們同時也都止住聲息。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尷尬。

  「不要緊的,該過去的總會過去。如果連她的名字都不敢提起,那我還有什麼勇氣去面對這場戰爭。」弗萊德苦笑著說,「好了,不說這個了。你們要密切關注西路軍的動向,我不信任他們。如果他們的防線告破,就立刻後撤到東北方向的古倫城,絕對不要兩面作戰。」

  「放心吧,我的防線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雷利爽朗地說。

  「大家……都……不要死啊……」直到快要出發的時候,站在一旁的羅爾才憋紅了臉大聲對我們說道。他拙劣的告別引得周圍不少官兵忍不住笑出聲來。

  可是我覺得心情有些沉重,終於還是笑不出。再沒有比這句話更糟糕的告別了,可是同樣的,再沒有比這句話能夠更貼切地表達出我們此刻對對方的心情。

  大家,都不要死啊。

  或許,在殘酷的戰爭中,這不過是一個人人嚮往的奢侈幻想罷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1:59:10

第九卷:中軍 第七十七章 借糧令

  又一支克裡特小股部隊在我們眼前潰散了我們的軍隊進駐到一個叫「巴伯」的村落。進入綠葉平原一個月以來,這已經我們我們對克裡特人的第十一次勝利。雖然取得勝績不能說是一件壞事但在這勝跡的表面之下隱藏著的,卻是讓人憂慮的事實。

  「還是一樣的嗎?」弗萊德問我。

  我點點頭:「糧倉是空的所有的儲備物資十幾天前都被運走了。村裡剩下的糧食只夠村民度過一個月。」

  弗萊德長歎一聲道:「果然,我最擔心的事情出現了啊……」

  我們奪回的村莊都是如此村裡的糧食經過了「精確的劫掠」,餘糧最多僅夠村民度過一個月。據村民告訴我們說克裡特人每佔領一個村莊都頒布「借糧令」,將村中大部餘糧「借」走,只留足夠支撐一個月的口糧,宣稱,每個月按照計劃定時定量地向村中返還糧食。現在看來,這條計策取得了不錯的成效:

  由於並沒有一次將佔領地的村民趕盡殺絕,所以這條「借糧令」並沒有引起大規模的武裝反彈,而且克裡特人在短短一個月時間裡從佔領地獲得了足以支撐一個冬季的補給物資。最關鍵的一點是,克裡特人根本就沒打算長久地佔據這些領土,當我們的大軍殺到時,面對我們的往往是少不過三五百、多不過一兩千的守軍,在象徵性地交戰之後就有計劃地潰散逃走,將一座座被搜刮殆盡的城鎮村莊留給我們。出於本國軍隊的立場,同時也是為了安定後方民心,我們不可能坐視村民絕糧,這就大大增加了我們補給線路的壓力。

  「他們這是要在我們本國的土地上拖垮我們啊!」達克拉恨恨地扔下頭盔。

  「弗萊德,我們不能再這麼繼續下去了。」我手捧著調配物資的帳單,帳單上透露出來的信息讓人苦惱,「起碼在一個月以內,我們不能再收復一座人口超過兩千的城鎮,否則糧食供給就有可能出現缺口。」

  「可是我們也不能停止攻擊。現在克裡特人在我們的領土上立足未穩,銀盾城堡的告破讓我們有機會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如果給他們充裕的時間穩定戰線,今後的戰鬥會一場比場艱難。」羅迪克嚴肅地說,「根據情報估計,他們的軍隊比我們多出將近一半,時間拖得越久,情況對他們就越有利。」

  我不再言語。我知道,羅迪克說得是對的,現在正是收復失地、打擊克裡特人的最好時機,一旦讓這些強大的異國侵略者在綠葉平原上站穩了腳跟,再想一鼓作氣把他們趕出去就困難了。

  這大概就是克裡特人的目的,用這「借糧令」阻止我們進軍,以鞏固佔領區的統治,準備長期的侵略戰爭。能想出這條策略的人,應當有著相當優秀的戰略眼光吧。

  「按兵不動是不行的,這不光是戰略的問題。儘管大部分都在東路軍中,可我們的軍隊裡也有不少南部的貴族。如果我們就在這裡按兵不動,他們有可能會心有不滿……」弗萊德這樣分析著:

  「……那麼,或許就只有一個辦法了。」

  「什麼?」我們異口同聲地問。

  「孤軍深入,找出克裡特人主力,速戰速絕!」

  「你瘋了!」紅焰大叫起來,「你知道這綠葉平原有多大?幾萬人撒在這裡面不比幾顆胡椒粒更容易找。」

  「紅焰說的沒錯。」我說,「這個方法不可行。」

  「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艱難,我的朋友們。」弗萊德露出一個胸有成竹的笑容,「克裡特人不能捨棄所有佔領區的居民,他們必須按時將每個月的糧食送到各地的村莊和城鎮中去,所以,我想糧食囤積的地方會是個交通便利的樞紐,並且距離前線並不太遠,而且有足夠的倉庫容納糧食。能夠滿足這些條件的地方,只有……」

  弗萊德攤開了地圖,指著其中的一個點:

  「查美拉鎮。它和我們相距並不是很遠,這是我們的機會。」

  這是個瘋狂到了極點的冒險主意,一旦弗萊德的判斷失誤,我們,所有人,包括那兩萬士兵和跟隨著我們的貴族老爺們,都將葬身在這一片一望無際的綠海之中。

  「太瘋狂了。」普瓦洛苦笑地搖著頭,「帶著將近兩萬人在茫茫草原上找一支也許根本不存在的主力部隊,這真是太瘋狂了。」

  「是的,的確很瘋狂。我會留下三千人的後備軍,朋友們,我希望你們都在那裡。這個險應當由我一個人去冒……」

  「最瘋狂的是……」普瓦洛忽然打斷了弗萊德的話,「我明明知道這個是個蠢到了家的主意,卻還是決定要和你一起去。」

  同樣開朗豪爽的笑容出現在每個人臉上,顯露出我們心裡相同的心意。是的,我會跟隨弗萊德,無論是要去多麼危險的地方。我是那麼的信賴他,甚至於我覺得把自己的性命放在他的指揮刀下比放在我自己的懷中還要安全。

  「任何人都有可能出現在你的後備軍中,但那絕不會包括我。」我堅定地回答。

  ……

  稍事準備,這支偷襲的大軍就這樣上路了:每個人帶著僅夠五天的口糧和水,拋棄一切輜重車輛,在被敵人佔領了的廣大土地上高速推進。為了避免驚動各處城鎮的守軍,我們遠遠繞開了所有村莊,盡可能地斂起了行蹤。這時候如果我們被發現,勢必會陷入四面夾擊之中,遭到全軍覆沒的下場。但這讓我們擔心的情況並沒有出現,原本我們所擔心的情況現在成了我們所倚重的條件:綠葉平原太廣大了,在這裡藏匿一支不到兩萬的軍隊並不困難。為了避免引起敵人的注意,弗萊德下令:不得引火做飯,只能吃乾糧、喝涼水。軍中的貴族子弟雖然叫苦連天,但他們還沒有愚蠢到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的地步,堅持著完成了弗萊德的命令。

  查美拉,綠葉平原上最大的一座鎮。說它是座鎮已經有些不夠準確了,它的外側不僅環繞著一圈幾乎有五人高的城牆,而且還巧妙地借助了梅恩河支流的走勢,用天然形成的河套地形為自己構築了大半圈的護城河。我沒有見過往常這裡都是什麼樣的景象,但從今天下午我們從遠處的叢林中放眼觀察開始,這座城鎮就顯得異常的安靜。

  它北側和東側的城門從正午一直緊閉到深夜,另兩處城門的景象雖然我們看不見,但它的異乎尋常的安靜讓我們相信,那邊的景象與這邊大體相同。這讓我忍不住有些心慌:如果真如弗萊德所猜測的,這裡是彙集附近村鎮糧食的所在,那我們應當可以看到往來運輸糧食的車隊才是。

  同樣不安的情緒也在我的夥伴們中間傳遞著。中路軍的所有精銳已經被我們盡數帶到這片遠離後方補給區的土地,我們隨身攜帶的糧食還只夠支撐一天。如果真如我們所想,弗萊德在這個問題的判斷上出現了錯誤,那我們要面對的就是無可挽救的崩潰局面。

  望著緊閉的城門,我忍不住想把我的憂慮說出來。可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扼住了我的咽喉,讓我嚥下了這令人煩躁的思緒。這種恐懼似乎源於一種偏執的迷信,讓我害怕自己說出的話語會變成真實的存在。我看了弗萊德一眼,他的額頭上冒著的一層晶亮的細汗,雙拳緊握,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城門。我無法猜測他當下的想法,但我知道,我的朋友正承受著如我一般的平凡人難以想像的巨大壓力,他要負責的對象不僅僅是自己的生命,更是一支近兩萬人的軍隊、一個血肉膠著的戰場,甚至是一個國家、數百萬民眾的命運。

  儘管如此,他的目光依舊堅定,如山巒般不可動搖,一如他一向給我們留下的印象。著目光讓我心安。

  「它們就在這裡……」弗萊德用細小但足以讓我們聽見的聲音說出了這句話。當這句話吸引了我們所有人的目光時,一絲細小的微笑掛上了他的嘴角。

  「我們找對地方了,它們就在這裡。」弗萊德用更加堅定的語氣將剛才的意思重複了一遍。

  「你怎麼知道?他們,他們根本連門都沒有開。」紅焰略帶幾分沮喪和好奇地問道。

  「問題就在這裡了,這是一座大鎮,是往來的交通要道,是什麼樣的情況讓他禁絕了交通,連城門都不願打開?如果是防備攻擊倒還可以理解,可是現在距離他們最近的敵情也出現在四天路程之外啊。」弗萊德微笑地指點著我們。

  「如果不是對外防禦,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對內保密了。你們想一想,除了藏匿軍糧的消息,還有什麼樣的秘密會讓克裡特人如此小心謹慎,甚至不惜徹底封閉一座城鎮?」

  弗萊德的分析讓我們精神一振,但他並沒有完全說服我們:

  「這只是猜測,」達克拉甕聲甕氣地說道,「儘管很有道理,但我還是不能完全相信。」

  彷彿是為了驗證弗萊德推測的準確性,達克拉的話音剛落,一陣吱呀的開門聲從城門的方向破空傳來。這聲音渾濁暗啞,但在此刻的我們聽來,卻絲毫也不亞於傳說中來自天界的美妙神鳥的鳴叫。伴隨著開門聲傳來的,是一陣牲口的嘶叫,繼而,一列列滿載糧食包裹的牛車源源不斷地從城門口湧出,隨著錯綜交叉的道路緩慢地行向遠方。正如我們從被奪回的村鎮中得到的消息,所有駕御牛車的車伕都用黑色的布套蒙住的臉,只露出雙眼、鼻孔和口腔。在他們行進的過程中,押運的軍官們不時發出粗暴的呼喝,禁止他們發出任何言語聲。

  一陣巨大的喜悅向我心頭襲來,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有力地證明的弗萊德判斷的正確。達克拉小聲地歡呼著,和身邊的紅焰擁抱在一起,凱爾茜和埃裡奧特滿面笑容地握緊了雙手,普瓦洛也歡快地拍打著我的肩膀,表達著他的喜悅。但在我們因為看到希望而手舞足蹈時,弗萊德卻早已經脫離出了興奮的情緒,表情嚴肅地思考起更進一步的問題來:

  「找到了糧食的所在只是微不足道的勝利,朋友們,更重要的是我們要如何奪取它。查美拉鎮是通往不同方向的五條道路的交匯點,從距它最近的布諾爾鎮步行前進到達這裡只需要不到半天時間,在一天的行程內能夠到達這裡的村鎮不少於十座,這就意味著我們最多只有一天時間……」我敬愛的朋友制止住了我們的舉動,冷靜地說道。

  「……雖說現在鎮中的守軍不足四千,但一天之後,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援軍會超過兩萬人,那時我們將會遭受腹背受敵的不利局面。時間不是很充裕,這是對我們最不利的一點。」

  「但值得慶幸的一點是……」他指著正趁著夜色匆忙進出城門的眾多運糧馬車補充道:「我們的猜測是正確的,這裡正是克裡特人囤糧的地點,我們的猜測是正確的。只要攻取查美拉,我們就能在中路戰場上取得一場決定性的勝利,一舉擺脫對克裡特交戰的被動局面。」

  我們冷靜下來,仔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不僅僅是時間,這裡的地形對我們同樣很不利:查美拉鎮的周圍是一片廣袤的平原,城鎮位於一個緩坡的頂端,佔據著非常有利的地勢。在白天,只要我們一踏出正藏身的叢林,就會被站在城頭的守衛看個一清二楚。即便是夜晚進攻,只要天氣足夠晴朗,近兩萬人的軍隊也無法在敵人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摸近城牆。

  「有什麼建議麼,朋友們?」弗萊德的雙眼直盯著查美拉城,他的目光似乎正在將城池的圍牆層層剝去,要看清楚陳列在高牆內的這座城市的構造。

  「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斂起了笑容,羅迪克皺起眉頭回應道,「夜襲或許是我們能夠把握得到的最好的機會,儘管這樣作看起來意義並不是很大。」

  對於這樣的提議,我也唯有表示贊同。我們現在是孤軍深入,並且我們人為地造成了糧草極度匱乏的局面。現今的形式已經讓我們徹底喪失了拒絕一場並不理想的戰鬥的權利,在這場即將在一天內爆發的戰鬥中,除了被逼上絕路的勇氣和出其不意的攻略,我們手中稱得上是一無所有了。

  弗萊德用眼神詢問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他收到的都是肯定的回答。他略帶無奈地聳了聳肩膀說:「就這樣決定了,進攻將在明天的這個時候發起!」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01:45

第九卷:中軍 第七十八章 致命騷亂

  這是個寂靜的夜。

  密不透風的黑色猶如鐵幕般封鎖了天地將一切緊緊地攥在它無邊廣大的手中。幾綹微光從它的指縫間驚悸地逃竄出來,帶給我們僅存的微弱視覺漸讓我們勉強辨認著遠處龐大神秘的巨大陰影。甚至野獸和蟲豸也在這寂寞得有些可怕的夜晚面前退縮閃避,沉沒著躲避在它們認為安全的地方用消除神志的睡眠抵禦著夜色的寂寞。幾乎連星星都睡去了,天幕上僅有的幾顆閃亮的微小顆粒困頓地掙扎著似乎在用盡自己的力量掙脫黑暗的包圍。

  我愛這夜晚,這暗淡無光的夜晚正是我們需要的它讓我們得以最大限度地接近搖蕩著火把光亮的查美拉城,讓潛伏在茂密草叢中的士兵能夠借助天色的混沌藏匿住自己的身形。

  我的耳朵上似乎爬上了一隻螞蚱,或許是一隻大號的螞蟻,那淘氣的小東西讓我的耳朵一陣刺癢。我小心地抬起手,用最小的動作拂去了這個搗亂的傢伙,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面前那扇緊閉的城門。不必回頭觀望,我知道身邊有近兩萬雙眼睛和我一樣緊張專注地注視著那裡。不必多加說明解釋,我們都知道,正掩身在那道城門之後的,不只是我們此戰的決死敵手,更是我們唯一的勝機和生機。在這個當口,哪怕是稍微的恍惚,都有可能錯失整個戰局,將自己的生命交付到絕不會留情的亡者之神的手中。在這關乎生死的無比嚴重的問題面前,每一個人都強迫自己拿出性格中最堅韌的一面,將全部的精神投放到那關係到自己生命的城牆之後。

  忽然,城牆上傳來一陣微弱的喧嘩,然後幾支火把輕輕地搖動起來。或許是過分緊張導致的神經質反應,我忽然覺得我聽到了緩慢雜亂的牲口的蹄聲和車輪轉動時發出的「吱扭」的聲響。一種奇怪的觸覺讓我敏感的神經末梢一陣發酥,似乎有一道電流沿著我的脊椎爬上我的脊背。我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握著短劍的右手指尖因為用力過頭而變得發白。儘管我已經經歷了無數的戰陣,但每當戰鬥到來之前我仍然會像個新手一樣覺得緊張。我並不為此羞怯:只有那些真正被戰爭抹殺了人性的人才會對屠殺自己的同類毫無感觸。

  城門的方向傳來一陣「咯勒勒」的聲響,城門被打開,穿越護城河的吊橋也同時被緩慢緩放下,然後,我真切地聽到了牲口帶著粗重喘息的嘶叫聲。周圍的草叢傳來一陣「奚嗦」的騷動聲,彷彿是一陣夜風掃過這片草地,這是我的士兵準備行動的聲音。隨著他們的動作,我感到自己剛才緊張僵直的肌肉開始變得柔軟而有彈性,逐漸接近適合戰鬥的狀態。常年的戰鬥已經真的將我變成了一個戰士,讓我在越接近生死搏殺的時刻,越能夠調整好自己的身體狀態。

  在大約十輛運糧車行出城門的時候,一陣沉重得讓人有些壓抑但卻無比響亮的號角聲打破了這夜晚的寂寥。隨著號角聲的響起,原先查美拉城下不遠處平靜的草地中站起無數身著甲冑手持利刃的士兵。他們身上的金屬嵌片反射著搖蕩在城頭的火把光亮,就彷彿是沸騰的鮮血。弗萊德、紅焰他們並不在這裡,因為騎兵不可能那麼接近城牆。他們在遠處的叢林中隱蔽著,現在應該已經收到了攻擊的信號,正奔赴這裡。

  「衝!」我手揮短劍,指向城門的方向。不需要更多複雜的命令,士兵們早已知道了自己的任務,向著我劍尖所指的方向湧去。

  城門的方向已經一片雜亂,克裡特守軍大概在作噩夢的時候也沒有夢見過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如此出人意料地出現在這裡,在他們的想像中,我們現在應該正在遙不可及的遠方,為後勤補給的問題困頓不已才對。已經走出城門的運輸車輛慌張地向扭轉方向,但滿載的車輛、緩慢的牲口以及從未經歷過戰場考驗的車伕們顯然無法與訓練有素的軍人相比,他們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退回城門。恰恰相反,受到驚嚇的人和牲畜忙亂地擠作一團,將原本看上去似乎寬敞的城門口堵得水洩不通。

  押運的克裡特士兵焦躁地驅趕著車輛,試圖將他們從城門驅散開來。他們的長槍重劍並沒有收到希望的效果,反而讓車伕們因為驚恐而更加慌張。那些受驚的牲畜不安地躍動著、頂撞著,把身旁的同類擠向一旁。吊橋上的車輛如同一條巨大的青蟲般無助地蠕動著,不時有人或是車上的糧食袋被擠下水去,濺起一簇水花,並帶來聲聲驚呼。

  正在城門方向亂成一團的時候,我們的軍隊已經衝到了城下。

  「搶佔城門!」在我的左前方,羅迪克不失時機地下達著命令。他有條不紊地調整著隊列,指揮著最迅捷最快速的輕裝步兵編隊奪取城門。

  天知道,這洞開的城門對於必須盡快搶佔查美拉鎮的我們來說具有多麼巨大的誘惑力,就彷彿是我們在飢餓時送到口邊的麵包,能夠讓最怯懦的人鼓起最熱烈的勇氣。士兵們揮舞著手中的武器,高叫著衝向那裡,幾乎全然不顧城頭上落下的密集箭雨。許多人的身上插滿了那些危險的遠距離攻擊武器倒在了地上,殷紅的血水順著傷口湧入泥土中,將他們的體溫融入這片大地,成為荒草土石中的一部分。但更多的人帶著傷痕踏過他們失去靈魂的軀體,看也不看這些片刻之前還鮮活亂跳的好友親朋,義無返顧地衝向前方。他們的目光只聚集在一點:城門,那道城門,那道帶著死的血色和生的希望的城門!

  我很想讚美他們,我很想讚美那些正在將兵器插入敵人身軀中的戰士們,我想稱讚他們勇敢、堅強、忠誠、無畏。但我知道這些詞彙暫時和那些人沒有關係,他們的勇氣並不是來自偉大的信念和高尚的理想,而是來自死的絕望和生的渴求這兩方面的擠壓。他們在追求的並非是奪取佔領查美拉城的榮耀,而是保全住自己朝不保夕的卑微生命,讓自己的呼吸在這片從不缺少血腥的大地上能夠延續得更長久一些。

  真奇怪,為什麼我會在這生死一線的沙場上想到這些毫無用處的東西?這能說明些什麼?我並不比那些正在抵死搏殺的士兵們更高尚,在這場戰爭中,除了我值得誇耀的友誼,我並不比他們渴望得到更多的東西。我是冷靜清醒的,或許,但我也是愚蠢的。那些無用的想法除了讓我軟弱、讓我動搖,並不能給我提供更多的幫助。

  真正的蠢材和瘋子可以在戰場上活得更久,這句話是卡爾森曾經告訴過我們的。那時,年輕的我還只當它是一句戲噱的笑談,而現在,我覺得我開始懂得這話的含義了。

  「重裝步兵掩護,弓箭手上前,目標,城頭敵軍弓箭手,射擊!」我整理著心情,大聲命令著。比起無用的胡思亂想,這才是我應該做的事。

  一片密集的箭雨違背了眾神設定的引力規則,從下而上被拋向城頭。和城上的攻擊相比,我們的遠距離攻擊威力並不大,但也已經足以短暫壓制住來自城頭的威脅。趁著克裡特弓箭手沉默的短暫瞬間,德蘭麥亞的輕裝步兵迅速靠近了城門。他們在城下形成了巨大的數量優勢將一個個押運糧食的克裡特官兵砍翻在地。最前面的戰士已經踏上了吊橋。一切似乎正在向最好的那個方向發展著,一旦我們士兵的鞋底染上城內的泥土,這場戰鬥的結局便都將成為定數。失去依憑的幾千守軍絕沒有可能抵擋住將近兩萬大軍的正面攻擊。

  戰鬥原本應該在這時結束的,這觸手可及的勝利果實葬送在愚蠢的友軍手中。

  右後方的陣地上忽然傳來一陣聲帶充血的狂熱叫喊:「全軍衝鋒,給我拿下這座城鎮,最先進入城門的,我重重有賞!」

  我心裡暗叫一聲「不好」,剛想大聲制止,右前方忽地也響起這樣的喊聲:「衝鋒,衝鋒,衝鋒,這座城是我的!」

  隨著這樣的叫喊聲逐漸傳遞開,一群群隊形雜亂的貴族私兵湧出後排陣地,以一種無序的方式擠向城門。他們非常規的行動不僅喪失了自己的陣列,並且將原本城下秩序井然的對列陣型沖得粉碎。在貴族們的叫囂下,那些私兵們甚至拿著弓弩加入到了肉搏戰的行列中,他們自然首當其衝成為被屠戮的對象。

  「混蛋,是誰下的命令,都給我後撤!」我壓抑不住心頭的火焰,暴怒地喝道。枉費這些貪婪無知的軍中敗類從小接受過最優越的家庭教育,他們對戰場和戰鬥的理解卻遠在一個普通士兵之下,甚至連最基本的「服從」也無法做到。在危及到自身安危,關乎自己生命的問題上,他們或許可以暫時地學會接受指令,就如同不久以前他們也可以在黑暗中潛伏了一夜等待戰機。但一旦他們看見勝利的曙光,就會將軍人的廉恥心拋在一旁,為了一己之私爭奪不休。這些養尊處優的傢伙怎麼會瞭解,他們因為一時的貪功下達的錯誤指令,將會以千萬士兵的生命付出代價,而這,正是我的導師卡爾森最痛恨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不要理這個傢伙,我是伯爵,無需聽從平民的指揮。給我衝!」

  「對,不許後退,給我沖……」

  這些穿金帶銀的蠢材全然不顧我們的勸阻,自以為是地將我們的陣型搗得一團糟。我腦門上滴下豆大的汗珠,心口彷彿正被一條長繩緊緊地捆縛著,壓抑得難以喘息。在這自己人造成的混亂中,我已經完全失去了對戰場的控制,唯有竭盡全力整治好自己的陣列,避免因為友軍——如果這些蠢材真的可以被稱之為「友軍」的話——的騷亂而造成的不必要的損傷。不遠處,羅迪克站在一塊高地上,幹著和我同樣的事。他的面孔因為憤怒和焦躁而扭曲變形,每當他眼前掠過一個瘋狂叫囂著的貴族的身影,他的眼中都射出讓人畏懼的光芒。我幾乎懷疑,如果那些白癡叫嚷著跑過他身邊,會不會真的被他一劍刺個對穿。

  騷亂並沒有發生多久,最讓我擔憂的事情終於出現了。在德蘭麥亞貴族私兵的幫助下,克裡特人挺過了最初因為措手不及而導致的混亂,組織起了積極有效的防禦。城頭上聚集起更多的弓箭手,將運載死亡的箭支射進德蘭麥亞士兵的肢體,原先暴露在城外的押運士兵在堵塞的車輛的掩護下,逐漸地退入城中。而這個時候,貴族私兵們已經完全取代了原先我和羅迪克的軍隊位置,密密麻麻地擁堵在城牆和吊橋之間的狹窄距離上。仍然有人影不時掉落在水中,但這時掉落的,已經不再是克裡特的押運官兵,而是貪功急切的德蘭麥亞人。

  即便事態照這個局面發展下去,勝利依然會是我們的,因為貴族私兵雖然隊型雜亂,但事實上仍舊佔據著巨大的數量優勢,而許多克裡特押運兵已經被裹脅到雜亂的戰場上,根本不可能脫身回城。

  但我們的對手不是感情用事的傢伙,正當那些貴族老爺們夢想著即將到手的功績和獎賞時,克裡特人給他們當頭澆了一大盆涼水。

  不,我說錯了,克裡特人澆的不是涼水,而是烈火。

  不管城外陷入殺陣的戰友如何悲切地懇求喊叫,城門還是被關閉了,守城的將領捨棄了城外士兵的生命,選擇了穩妥而冷血的守城策略。繼而,一支支火箭從城頭射入運輸的車隊中,它們引燃了車上的糧食,也引燃了拉車牲口們最深的恐懼。動物畏火的本能讓這些原本馴熟健壯的牲口發了狂,在緊閉的城門和雜亂的人群間,它們選擇了後者。這些力大無窮的牲畜拉著帶火的車輛衝向散亂的私兵軍陣,衝在最前方的貴族私兵們想盡力躲閃,可退路卻被那些同樣急於立功的私兵堵得嚴嚴實實。

  一隻牛角插進了人體中,那原本不是很鋒利的東西,牛的主人為了防止它發狂傷人,特意矬鈍了牛的利角。可即便如此,那頭蠻牛依舊依靠它絕對的力量在一個士兵的身體上製造出了恐怖的傷痕。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出現在那個不走運的士兵的身體上,在牛頭甩動的瞬間,我似乎從他背後的血洞中看見了他身前的光影。鮮血不是在流淌,也不是在噴射,而是彷彿瀑布般從他的傷口中傾洩出來,隨之傾洩而出的,是他體內不知道哪個部分的臟器。最讓人反胃的是,即便如此,那個人也還沒有死,他捂著自己恐怖的傷口,絕望地撈起自己散落的內臟,用盡最後的力氣張大口腔,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響,最後緩緩地倒在地上,無助地蠕動著自己的軀體。

  他是被發了狂的蠻牛活活踩死的。

  更多的箭矢落下,成片地收割著卑賤的生命,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夠組織起對他們有威脅的反擊了。克裡特弓箭手們肆無忌憚地射擊著,他們甚至在城頭發出陣陣刺耳的笑聲,譏諷著德蘭麥亞人的死亡。

  好不容易,前方的德蘭麥亞貴族私兵將最後一輛運輸車連同拉車的牛掀翻在護城河中,終於開始緩緩退卻。可克裡特人並沒有給我們喘息的機會。城門在這時候洞開,從中穿行而出的,是一排排對列齊整的長槍兵。看見他們標準的三層長槍攢擊陣型,我和羅迪克不由得臉上變色。我們都還記得,當初在坎普納維亞城下,羅迪克是如何用同樣的陣型去迎擊溫斯頓重裝步兵的,在這種狹窄的通道中,這樣的長槍陣行可以說是最具威脅性的攻擊和防禦陣容,沒有什麼近戰部隊能夠與之對抗。眼前的這支部隊,或許還比不上羅迪克一手打造的「思戀之牙」,但也已經可以算得上是相當出色的一支長槍部隊了。而且他們的對手,更是比溫斯頓的精銳重裝步兵差得很遠。

  「弓箭手,防禦陣型,掩護撤退!」我慌張地下著命令,盡力挽救前方士兵們的生命,可這根本不起作用。因為道路擁塞,貴族私兵根本無法撤離狹窄的吊橋地段,而克裡特士兵來得卻很快,片刻間已經接觸到了散亂的私兵隊伍。兩支部隊距離太近,而我們又離得太遠,根本無法提供有效的掩護。

  如果還有什麼詞彙能夠表達我此刻的心情,那就是「絕望」。我從沒像現在那麼真切地感受到絕望,尤其當這種絕望是建立在我無比委屈和窩囊的心理上時。我們很可能要輸掉一場本該輕鬆獲勝的戰鬥,而導致這一切的人卻將用死亡逃避對他們的懲罰。他們抹殺的不是自己的名聲,卻是弗萊德——我高貴誠實的友人——和我眾多親密戰友的榮譽。甚至於,就連我,一個酒館老闆,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的聲譽也將因為他們的愚蠢受到拖累。當我想到這一點,我就感到心中的抑鬱無可宣洩,只想大聲狂呼或者揮劍猛砍。

  誰能拯救我們?或許弗萊德可以,如果他在這裡。可是,此刻他正在策馬趕向這裡的途中。儘管我已經可以看到我們騎兵隊列的身影,但當他趕到這裡的時候,一切恐怕已經不受控制了。克裡特人會在城下完成他們的屠殺,從容地退回城牆內,將巨大的損失、低迷的士氣和最終的失敗留給我們。

  「雲梯準備,渡河攻城!」忽然,一個沉穩的聲音從遠處不知名的角落中傳來,讓我吃了一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04:00

第九卷:中軍 第七十九章 無可饒恕的罪責

  正當整個戰局因為貴族軍官們的貪功和愚蠢幾乎陷入絕境,而弗萊德卻遠離戰場第一線鞭長莫及的時候,一個成熟穩重的聲音打破了戰場上的僵局,成為德蘭麥亞軍新的救星。

  「雲梯準備,渡河攻城!」我順著聲音望過去,看到的是一個瘦弱高挑面色蒼白的中年軍官。他身穿暗灰色的甲冑,面無表情,身上沒有血跡,手中沒有武器,在這滿眼是閃亮兵刃和猩紅血色的戰場上絲毫也不起眼。

  我依稀記得這位軍官的名字似乎叫做約瑟芬尼亞·卡·佩克拉,是一個子爵,出身於一個有錢有勢的貴族家庭。他的堂兄佩克拉伯爵是米蓋拉陛下的掌璽大臣,儘管沒有太大的實權,但由於貼近王國權利最核心的部分,卻也是位在王都內具有不小影響力的人物。

  我之所以記得這個人,並非是因為他的家世顯赫,而是因為他的與眾不同。他從未向他的貴族同儕一樣,在軍中炫耀自己的身世地位,也從沒有依仗著貴族的身份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每當會議中出現劇烈爭執的時候,作為一名隨軍參謀的他總是緘默地坐在一旁,從不參與那些看上去沒有任何幫助的爭論。這個身體單薄略顯孱弱的中年人有時會因為過分的沉默和忍讓受到同為貴族軍官們的嘲諷,但他似乎從不將這些帶有侮辱性的話語放在心上。

  他似乎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隨便把他放在哪裡,他就會立刻消失在人群中,就好像將一顆小石子投入洶湧的激流,連浪花都不會濺起一朵。我之所以記得他,完全是因為相比之下,他對待士兵寬厚仁慈,是貴族中的一個特例,並沒有真正將他當作與眾不同的軍人。可是他現在正在做的,確是一件足可以扭轉戰局的事。

  在佩克拉子爵的指揮下,幾百人沒有理會紛亂中的城門,而是遠離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將十餘具雲梯探過護城河,腳踩著這臨時搭建的木竹質地的橋樑越過護城河,繼而將更多的雲梯架在城牆上。與城門前的士兵受到的巨大阻力相比,他們幾乎沒有面對一群像樣的對手,大部分克裡特人的注意力已經被牢牢吸引在了屍橫遍地城門位置,忽略了對其他牆段的防守。他們的這一疏漏讓佩克拉子爵抓住了機會,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儘管只有幾百名士兵,但他們取得了近乎輝煌的成果,幾乎真的攀上城頭,奪取了一段城牆。城牆下,另有幾十個士兵手拿兵器相互敲打著,大聲鼓噪起來,在為城下的同袍加油吶喊。

  這出其不意的攻擊打亂了克裡特人的部署。聚集在城門上的士兵在長官們的指揮下迅速地散開,他們不僅衝向正遭受襲擊的這段城牆,也將兵力最大限度地散佈在城牆上,填補著可能出現的空缺。同時,那支已經衝出城門、正在蠶食城下德蘭麥亞部隊的克裡特長槍部隊也放棄了原本可以帶來更大殺傷的追擊,匆忙地撤回城去。城下的德蘭麥亞貴族私兵壓力大減,不失時機地抓住了這個逃生的機會。

  「放棄攻城,全軍後撤!」看到友軍脫險,佩克拉子爵絲毫沒有貪功的猶豫,立刻下達了部隊後撤的命令。看得出,他非常清醒,沒有因為一時的得手而得意忘形。他的確抓住了最有利的戰機,趁亂在我們的敵人虛弱的地方輕輕地捅了一刀;但他也看得出,僅僅數百人是不可能倚仗這樣的奇襲取勝的,而現在我們混亂的陣列也無法給他提供更多的幫助。這一次攻城,不過是為了拯救更多城下的友軍而採取的虛晃一槍的戰術罷了。

  「可惜。」我心裡懊惱地惋惜著。如果有足夠的部隊,佩克拉子爵可能已經勝利地終結了這座並不高大的城鎮。不過,儘管如此,他也已經以最少的損失盡可能地挽救了我們的有生力量,讓更多的德蘭麥亞士兵不至於平白喪命。更重要地是,他挽救了我們低迷的士氣,讓我們的士兵看到了勝利的希望,同時也將膽怯的情緒散播到查美拉鎮中。和剛才克裡特弓箭手在城頭邊射箭邊嘲笑敵人的死亡相比,現在的克裡特人重新看到了失敗的陰影。從他們的陣列中我們可以看出,我們的敵人變得謹慎了。從另外一個角度上來說,他們同樣感受到了畏懼。

  「羅迪克、傑夫,這是怎麼了!」清亮而憤怒的聲音伴隨著馬蹄聲從身後傳來。在戰場經歷了兩次天翻地覆的轉折之後,弗萊德終於趕到了。

  「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你們的隊列呢?你們的陣型呢!難道三年的戰爭就教會了你們這樣打仗的嗎?」頭一次,頭一次我的朋友如此毫不容情地在眾人面前斥責我們。他的臉上帶著憤怒,更帶著痛惜。我和羅迪克羞愧地低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儘管我們有滿腹的委屈,但我們不能夠說弗萊德的指責就是錯誤的。他將這場戰鬥最關鍵最重要的任務交給了我們,帶著他沉重的信任交給了我們,難道我們不是讓他失望了嗎?難道我們不應該為全軍的失控負有自己的責任嗎?我們畢竟是軍官,我們必須為自己的職位負責。

  「您不應當責怪兩位長官,將軍!」我的副官多布斯,一個三十多歲的軍官,忍不住開口為我們辯解。他一向是個沉默寡言的軍人,服從和執行是他最大的美德。但他這一次違背了我的意願,完全無視我阻止他的眼神,大聲地為我和羅迪克解釋。

  多布斯並不是個習慣於用這種方式與長官交談的人,他的聲音因激動和憤怒而顫抖。他說:「兩位長官忠實地執行了您的命令,將軍,在戰鬥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佔據了很大的優勢,幾乎已經攻佔了城門。可在這個時候,將軍……」

  他的聲音稍稍梗阻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沫,繼續說道:「……就在這個時候,我們周圍的貴族軍官們鼓動自己的私兵爭搶起佔領城池的功勞。是他們,衝垮了我們自己的隊列,斷送了大好的局面。兩位長官奮力地制止,而那些貴族軍官完全無視他們的存在,甚至當面污蔑他們。造成這樣的情況,將軍,兩位長官不應當負有任何責任!」

  聽完了多布斯的辯解,弗萊德的面色青得可怕。他的眼中射出利箭般的光芒,狠狠地掃視著我們這片雜亂的戰場。

  「他說的都是真的?」弗萊德的聲音比深秋的晚風還要陰冷。

  周圍的士兵紛紛開口為我們證明。

  「羅迪克,傑夫,他說的都是真的?」

  我和羅迪克對視了一眼,終於點了點頭。

  「剛才你們怎麼不說?你們為什麼不自己告訴我這些?難道你們以為我會不相信自己的朋友,或者說,是你們不信任我?」弗萊德的暴怒地大聲斥責我們,但這一番斥責所包含的感情已經和剛才大不相同。

  「你們差點就為那些犯下罪行的貴族承擔罪責,知道嗎?我絕不能容許這種事情的發生,絕不!」我的朋友跳下馬來,緊緊抱住我的雙臂,直視著我的雙眼。他表情嚴肅,目光明亮灼熱,眼角邊閃動著晶瑩的水光,讓我的心裡一陣溫暖。

  「我們是軍人,弗萊德,我們必須承擔責任。不是為那些貴族軍官,而是為了那些死去的士兵。我們沒有完成任務,這就是我們的過錯,沒有任何理由讓我們逃避這個責任。對不起,弗萊德。不,對不起,長官。」我輕輕推開他的雙手,用我能夠做到的最莊重的姿勢向我的朋友行禮致歉。在不久之前,我或許因為那些貴族軍官的愚蠢而憤怒的,但此刻,我只能想起那些因為他們的愚行而無謂犧牲的士兵們,他們的死亡彷彿砍去我的手指般讓我心痛難忍。必須有人為他們的犧牲負責,我情願那是我。這是我為我的無能所能做的唯一的事。

  「會有人為這件事負責的,我保證,傑夫,羅迪克,我保證……」弗萊德輕拍著我的肩膀安撫道,隨即下達了命令,「各部退到敵軍弓箭射程之外,列隊整休。」

  他的命令得到了忠實的執行,那些瀕臨崩潰的敗軍此時巴不得能夠離這面危險的城牆更遠一些。在後撤的過程中,他遇到了驚惶的卡吉爾伯爵,那個最早煽動自己的私兵搶奪功勞的人。他此刻左臂上中了一箭,雖然沒有什麼嚴重的損傷,但仍讓他的部屬將他抗在擔架上痛苦地呻吟。

  「伯爵閣下,您的傷還好嗎?」弗萊德策馬趕上他,聲音暗啞地詢問著。

  伯爵並沒有聽出弗萊德語氣中的危險,略帶自豪地誇耀道:「傷口不輕,但這不算什麼。為了國王陛下的光榮和德蘭麥亞的勝利,我即便身首異處也心甘情願。」

  「好,好,好。」弗萊德咬住牙床狠狠地吐出了三聲「好」,「您很英勇,也很忠誠,更充滿著偉大的愛國熱情。但我想問問您,我給您的任務是什麼?」

  「壓住後陣,隨時支援基德中校的攻城編隊。」他似乎覺察到了什麼,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不再像剛才那麼趾高氣揚了。

  「壓住後陣,很好,您還記得您的責任。那我想問問您,您的箭傷是怎麼來的?難道說克裡特人的長弓手居然可以達到我們十倍的射程,穿過整個戰場來射傷後方的閣下您嗎?」弗萊德死死盯著卡吉爾伯爵,將自己的滿腔憤怒投射到這個無能軍官的身上。

  「是……是這樣的,將軍……」伯爵終於發現事情不是很妙,慌張地為自己開脫著:「基德中校的編隊在攻城時……攻城時退卻了,對,退卻了,他退縮了,才把我……把我推到了戰場的最前方……」

  「住口,你這個卑鄙的傢伙。」我實在忍無可忍,從弗萊德的馬後站出來。憤怒幾乎沖昏了我的頭腦,讓我抽出了腰間的短劍,高舉過頭。

  「我退縮了?」我的嘴唇因為憤怒而發抖,除了這句話我再也說不出什麼來。終於,我壓抑不住滿腔的怒火,竭盡全力揮出手中的短劍,引起伯爵一聲淒慘的尖叫。

  劍光閃過,我砍斷了擔架的支架。失去了平衡的擔架將驚恐的伯爵掀翻在地。他的身軀在我的短劍下萎縮,成為軟弱無力的一團。

  「回答我,基德中校真的退縮了嗎?」弗萊德撇開滾落的男爵,詢問起周圍的士兵。他嚴厲的責問很快就從士兵中得到了真實的答案。

  「回答我,基德中校是否制止過伯爵違反命令的舉動?」

  弗萊德的憤怒就如同一團靜靜燃燒的黑色火焰,雖然並不狂暴張揚,卻散發著讓人窒息的危險信號。這時在他面前,甚至讓人無法興起辯駁的念頭。幾乎所有的士兵都為我做證,他們中也有卡吉爾伯爵的私兵。

  「你是伯爵,無須聽從平民的指揮,是嗎?」弗萊德轉向瑟縮在一旁的伯爵,大聲質問著。他的問題自然不會得到任何回答。

  「好,那你是否應當聽從我、德蘭麥亞軍前線總指揮、王國上將、卡·古德裡安侯爵的指揮,堅守陣地,提供支援,護衛友軍,保護士兵呢?」弗萊德翻身下馬,走到他跟前,用力揪起他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拖起來。

  「因為你,因為你的貪婪的愚行,讓數千士兵無謂的犧牲,而你卻還躺在擔架上吹噓你的什麼英勇無畏,甚至還誣陷那些真正奮勇戰鬥的人。你簡直是……」弗萊德咬牙切齒地說到這裡,忽然吞住了自己的聲音,只是將仇恨的目光沉默地投向面前的這個癱軟的官僚。我想,他是找不到一個貼切的措辭來比喻這個無恥得難以附加的人形生物了。

  「軍法官,枉顧軍令、侵害友軍、爭功奪利、誣陷王國軍官、置大軍於險境之中,應當如何論處?」

  「每一項都是死罪,將軍!」我們身後傳來無情的回答。

  當「死罪」這兩個字敲打起卡吉爾伯爵的耳膜時,他忽然從癱軟的狀態中恢復過來,死死抱住弗萊德的大腿,大聲哭求著:「饒命啊,將軍。我也只是立功心切,才犯下了這些罪行。求您饒命啊!」

  「饒命?」弗萊德的聲音就如同這密不透風的黑夜一般無情,「你去問問那些被你害死的士兵,那些手足不全的屍體,那些因枉死而徘徊不去的冤魂,去問問他們是否願意饒恕你骯髒的性命吧!」他右手一揮,隨即有兩名高大的士兵在執法官的帶領下將掙扎著的伯爵拖向別處。

  絕望中,伯爵尖聲喊道:「我是外交大臣的表弟,費迪南德將軍的堂兄,你不能殺我,沒有人敢殺我……」直到標誌他生命終結的慘叫聲傳來為止,他始終也沒有停止背誦他那份綴滿實權人物姓名的親友名單。可惜,這些遠在王都閃爍著耀眼光芒的名字無法穿越千裡,在這裡拯救他的性命。

  「帶著他的人頭通告全軍,在這次戰鬥中如果再出現爭功奪利、枉顧軍令的情況,卡吉爾伯爵就是榜樣。」弗萊德厭惡地朝著伯爵發出最後尖叫聲的地方看了一眼,「為什麼這群蠢貨總以為報出一堆名字就能挽救自己的生命?難道這些人的權勢可以大過死神的邀請函嗎?」

  我們的軍隊在惶惶中安定下來,卡吉爾的死起到了兩點作用:其一是讓剩餘的貴族軍官找到了身為軍人的自覺,估計在短時間內是沒有人再敢犯同樣的錯誤了,並且,他們應當會在後面的戰鬥中更加賣力,用以彌補之前愚蠢的過失。這是我的朋友第一次用威嚇的手段去收取整頓軍紀的效果,我知道,這種方法從來都不是他所希望的,可情勢逼迫他不得不如此。另一點是弗萊德用這種方法宣告對貴族軍官的處罰到此為止,這極大地穩定了他們的心情,使他們不會在交戰中心生不軌。放棄懲罰犯下嚴重罪行的人,這同樣是我的朋友所不希望發生的事,可同樣是情勢讓他必須作出這樣的選擇。這對已死的士兵們並不公道,但這樣做,卻是為了保護我們身邊更多尚且存活的士兵的生命。

  「請佩克拉子爵過來。」整休的時候,弗萊德聽我們詳細講述了在他到來之前發生的事情,並對那個在關鍵時刻挽救了戰局的軍官發生了興趣。他仔細端詳了不遠處的查美拉城,詢問清楚佩克拉子爵率軍突入的位置,思考片刻之後,發出了他的邀請。

  不久,佩克拉子爵出現在我們面前。我終於有機會在他展現了一個出色將領的才華之後仔細地一睹他的全貌。他大約四十出頭,除了滿頭灰白的頭髮,沒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他看上去不像是名軍人,更像是一個迂腐的教師或是別的什麼人。

  「我聽聞了您在戰場上的傑出表現,閣下,感謝您拯救了這支軍隊。」弗萊德真誠地對他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04:43

第九卷:中軍 第八十章 臨危受命

  「我沒有拯救誰長官,我只是盡到了自己的義務。」頭一次見面瘑這個看上去像個老管家的軍官就板著臉當面駁回了弗萊德的好意,「另外我更希望您稱呼我為中校,長官。無論您怎麼想我希望您能把我當作一名軍人。」

  「那我就代表國王陛下感謝您很好地盡到了你的職責,中校。」弗萊德對他的頂撞絲毫不以為意繼續友善地說,「真抱歉,我對您不是很熟悉。儘管您是一位參謀官,但您似乎並不經常在會議上發言。」

  「不顧身份地和那群白活了幾十歲還分不清戰爭和打仗遊戲的傢伙撕破臉皮爭吵嗎,長官?對不起,我做不到。而且,請恕我失禮,長官您似乎也並不經常在會議上發言呢。」佩克拉子爵,哦,是佩克拉中校神情略帶高傲和不屑地回答著弗萊德的問題,此刻的他和那個從不與人發生爭執的懦弱貴族判若兩人。

  弗萊德終於露出了他今晚的第一個笑容,他微笑著與我對視一眼,而後伸手請這個不同尋常的中校坐下:

  「您對戰局有什麼看法呢,中校?」

  「在剛才的攻擊中,克裡特人已經發出了求援的煙火信號,清晨時分我們大概就會迎來第一批援軍,而後的援軍會源源不斷地趕來。如果敵人的援軍受到痛擊,對守軍的士氣會形成沉重的打擊,利於我們攻城。從這個角度上來講,重點不在城鎮,而在外圍的援兵。」

  「如果給你一萬五千裝備齊全的士兵,你能用多長時間攻入查美拉?」

  「如果保證不受援軍的侵擾,我想午飯前我們就能夠奪取查美拉鎮。」佩克拉中校低頭思索了片刻,隨即說道。

  「很好,和我希望的差不多。佩克拉中校,這裡的一萬兩千步兵隊和一千騎兵將在你的指揮下戰鬥,天亮之前會有大約兩千重裝步兵趕到這裡。我命令你,務必在中午之前拿下這座城鎮。援軍的問題你不用考慮,我會掩護你。」儘管我知道弗萊德天才的腦袋裡經常會出現許多讓人出乎意料的念頭,但我這次還被嚇了一條。弗萊德一邊說話一邊喝了一口水,好像他所說的只是類似「幫我把書拿來」或是「你的扣子掉了」之類的無關緊要的話,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就將自己的指揮權交了出去。

  聽了這話之後,佩克拉中校全身一震,驚訝地張大了嘴。他沒有想到,短短幾句話就使他成為了這支軍隊實際上的最高指揮官,而身為統帥的弗萊德要去掩護他的作戰。他結結巴巴地說:「長官,這,這不可能,您不能以不足三千的輕騎兵去阻攔援軍……」

  「這不是你應該考慮的問題,中校。」弗萊德站起身,將國王陛下親賜的佩劍解下來交給佩克拉中校,「拿著它,如果有人違背你的命令,不要留情。如果你真的擔心我的安危,那就早一點攻佔這座城鎮。」

  弗萊德說完,轉身就向騎兵聚集的地方走去,只留下手捧佩劍不知所措的佩克拉。在弗萊德離去的方向,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一道細小但明亮的光芒擦著地平線不安地跳動著,帶著血與火的顏色。

  你不用知道是誰第一個舉起武器,也不會知道是誰第一個撲倒在地。當戰鬥在漸漸明亮起來的黎明十分重新打響時,你能看見就只有渴望鮮血的武器和赴死求生的戰士。我站在弗萊德身側,看著重新開啟的殺戮之地,心中充滿了疑惑。

  「你為什麼不親自指揮戰鬥?」我問。

  「我不是神明,傑夫,不可能同時指揮兩處戰鬥。必須有人去阻擋援軍。正如佩克拉所說的,最重要的戰場在城外。這支軍隊只能由我來指揮,我的朋友,這可是我們的秘密武器。」弗萊德開朗地對我眨了眨眼睛。

  「你就那麼信任佩克拉中校?或許他不過是個只會說說而已的老傢伙,和那些貴族子弟沒有什麼不同。這太冒險了。」羅迪克在一旁說道。

  說到這個問題,弗萊德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是啊,這很冒險,但是我只能信賴他。羅迪克,包括你,傑夫。很遺憾,坦率地說,你們並沒有依靠自己獨立的判斷進行戰鬥、總攬全局的能力。而起碼佩克拉中校有過人的觀察力和判斷力,對於整個戰局的把握比你們都要強。」

  弗萊德的話讓我們一陣羞愧,同樣感到臉上無光的還有旁邊的紅焰。他的評價是中肯的,一語道破了我們和真正出色的將領之間清晰可見的巨大差距。我覺得有幾分氣惱,氣惱自己的無能,無法在我的朋友需要時站出來,分擔他肩上的重擔。

  「不要氣餒,朋友們,每個人都有自己出色的一面。羅迪克,你是個出色的戰地指揮官,能夠在最短時間內將命令轉化為行動;紅焰,你是最好的戰士,有你在,我們的士兵就不會喪失鬥志;而你,傑夫,或許你在戰場上並不出色,但卻是天才的後勤保障調度者。你們不比任何人差,我為有你們這樣的友人而驕傲。」看到我們有幾分沮喪,弗萊德面色放緩,友善地安慰著我們。

  我必須承認,得到他的讚揚讓我感覺好多了。

  查美拉城下,激戰在繼續。

  弗萊德的眼光是正確的,這支原本幾乎在城門前崩潰的部隊在佩克拉中校的指揮下發揮出了強大的戰鬥力。他們屢次以萬鈞之勢強攻一點,而後故作敗退,讓守軍精神鬆懈,卻又在敵人疏於防範的地點重新發起強大的攻勢。一次、兩次……連續三次,中校的小小詭計都差點成功。直到第四次,城頭的克裡特人似乎察覺到了中校的慣用手法,當第四次進攻退卻時,他們密切注視著德蘭麥亞攻城部隊後陣士兵的調度動向,隨著城下軍隊的游動轉移防禦的重點,以防對手再次攻擊自己的軟肋。可就在這個時候,剛剛響起的後退的鑼聲忽然變成的進攻的號角,已經陸續撤退的攻城部隊馬上掉轉頭來重新撲向城牆。在後陣緩慢移動的兩支部隊停止了橫向誘敵的動作,轉而加入到對城牆的攻擊上來。這次反撲來得如此洶湧,讓克裡特人措手不及,以至於許多德蘭麥亞士兵已經攀上了城牆。可惜,克裡特人在危急時刻顯現出了他們強韌的一面,散落在城頭的士兵迅速地集中起來,重新組織起強有力的防禦,將,將他們已經踏上城牆的敵手再一次逼下城去。

  在這一次次機動靈活的攻擊中,德蘭麥亞軍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紀律性,所有的命令都得到了正確迅速的執行。即便前後矛盾的指揮號令讓戰場上的士兵們做起了看似徒勞無功的折返跑,也沒有一個人違背。儘管指揮他們的只是一個中階軍官和並不十分顯赫的貴族,但貴族軍官們依然收斂起了自己的高傲和任性,沒有做出任何有違戰場規則的舉動。我想,這裡面應該有卡吉爾伯爵的一份功勞,他奉上自己的一顆人頭,教會了這支部隊什麼是命令、什麼是處罰。當然,失去了頭顱的伯爵是不會再爭搶屬於他自己的這分功績了。

  此時的查美拉鎮,就彷彿水中的巖石,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巨浪侵襲。那一波波由殺人利刃堆積成的浪潮隨著佩克拉中校手中的佩劍,湧起在它們應當湧起的地方,用一個又一個生命的消逝來考驗著這道城牆的堅固。

  我第一次看到佩克拉中校持劍的樣子。即便手握晶亮的利刃,但他看上去依舊不像是一個軍人,而像是個手拿教鞭的教師。他鬆散的右手和扭曲的握姿無不說明這個在指揮方面出色的將領幾乎沒有接受過任何近身戰鬥的訓練,甚至有可能連個手持空酒瓶的醉漢都不如。僅看他的這付模樣,我真會懷疑這樣的人是怎樣混入軍隊的,看看上去和那些為了前程在軍中鍍金的紈褲子弟沒有任何區別。他的身上看不出絲毫軍人的痕跡,除了他的目光。他望向戰陣中目光如鷹隼般銳利,閃爍著劍鋒一樣的神采。那是一個屬於戰士的眼神,而且是一個久經沙場、見識過無數死亡和鮮血的老戰士才有的眼神。

  此時,清晨的朝陽帶著濃濃的殺氣騰空而起,遍地的血痕融進明亮的日光中,帶著幾分晶瑩的悲痛,彷彿大地女神因為不忍見到這殺戮的慘狀,流淌出殷殷的血淚。在佩克拉中校的指揮下,攻城軍的主力全部轉移到了城東方向。儘管部隊在這裡會受到護城河的阻攔,但因為面向陽光,克裡特人的弓弩也失去了準頭。

  這次攻擊已經不是如前幾次所做出的佯攻姿態,經過幾次的試探,佩克拉中校暫時放棄了逐漸被敵人適應了的機動戰術,決定在這裡和克裡特人打一場堂堂正正的攻城戰。他聚集了手中最強大的力量,希圖在有利的天象幫助下一舉奠定勝局。他選擇了正確的時機和正確的地點,平日裡為大地送上溫暖和光明的太陽這時候對於克裡特人來說無比猙獰,幾乎平行照射的陽光直刺入克裡特人的眼中,把他們的視線塗抹成或明或暗的色塊。隱藏在這些色塊後面的,卻是德蘭麥亞人無情的箭雨。

  更多的木橋出現在護城河上——幸虧我們事先備齊了足夠多的木板用以應付這道討厭的河流,否則佩克拉中校這種頻繁移動的攻城方式在這條談不上寬廣的護城河前一點作用也沒有——而後,攻城的雲梯搭上了城頭。這些特製的雲梯頂端帶有一個鐵質的抓鉤,一旦它掛住城牆的垛口,想推倒雲梯就不再是見容易的事了。

  即便借助著有利的天象,我們的戰士仍然前進得十分艱難。城頭的克裡特弓箭手雖然失去了準星,但他們沒有失去抵抗的意志,更沒有失去手中的武器。為了將陽光的影響降到最低,他們甚至將身體探出垛口,向城牆下垂直射擊,用手中的武器收取著敵人的生命,全然不顧將身體暴露在攻城者危險的箭雨中。他們的損失是驚人的,我從沒見過在一場攻城戰的起始階段,防守方的遠程攻擊部隊會遭遇那麼大的損傷。

  他們的犧牲是值得的,更多的德蘭麥亞人在摸到城牆之前就被可怕的羽箭帶到了靈魂的歸處。但他們無法完全阻擋住他們的敵人:德蘭麥亞人無處可退,只有兩條道路可以選擇,奪取這座城鎮,或是在內無糧草外不救兵的情況下悲慘地死去。這道條件苛刻的單選題幾乎讓攻城的德蘭麥亞士兵失去了對死亡的恐懼,他們幾乎是必死的,但即便同樣是死,為什麼不在死前掙扎一下,將奪取自己生機的仇敵一同拖入地獄呢?

  因此,我們的士兵攀上了城頭。

  第一個人將雙腳踩在城頭的磚石上,他伏下腰身,奮力用手中的戰刀盪開襲向他的刀槍。毫無疑問他是勇敢的,並且武藝精湛,能夠在極端不利的情況下一次次躲閃開來自各個方向的致命攻擊,甚至還能在反擊中砍下一個敵人的右手。如果他能在這場戰鬥中活下來,起碼會成為小隊長一級的下層軍官。憑他的身手,完全能夠勝任這個位置。

  可惜,他沒有這個機會。

  在他回身擋開一把當胸劈來的戰斧時,看見了一支瞄向他面部的箭。

  他愣了愣神。

  那支箭射中了他的臉。

  強勁的弓弦在這麼短的距離內發揮了巨大的威力,將整個箭頭深深地扎進了他的面孔,箭尖扎破了他的顱骨,從後腦的位置探出頭來。這可憐人的五官糾纏在箭桿的周圍,鼻子完全陷下去,嘴唇被挑開,露出泛黃的牙齒和支離破碎的牙床。被撕裂的眼眶無法拖住眼球的重量,右眼珠從臉孔上被擠出來,眼珠後拖著一條細密但很有韌性的肉質血線,我記得聽米莉婭說過,那似乎是一種叫做「視神經」的東西。因為顱骨被穿透,一堆帶著血絲的乳白色漿液從原本應該是他鼻腔的位置流出來,瞬間溢滿了他的面孔——如果他還能算是有面孔的話。

  我在城下目睹了這一切,心中不由得為這個早逝的年輕人惋惜。可是,在戰場上,又有什麼能夠真正保護你的生命呢?勇敢嗎?智慧嗎?武藝嗎?又或者是你的武器、你的坐騎,你那無人知曉卻又似乎無處不在的運氣嗎?

  不是的,這一切都沒有用。在這個顛倒了世間一切正義和道德的地方,勇士的生命未必比懦夫更長,蠢材的呼吸也不一定比智者更短?運氣?那更是一句笑話。活下來的人才有運氣,但有運氣的人卻未必活得下來。

  想必克裡特的指揮官也感受到了危險的壓力,他在城頭大聲吼叫著,親自率領著他的親隨一次次衝入戰團,將立足未穩的德蘭麥亞人砍下城去。這時候,太陽已經升到了足夠的高度,不再會給克裡特人帶來更多的麻煩。城內駐守的克裡特守軍也一撥撥趕上城牆,衝入紛亂的戰陣之中,用自己的勇武填補起同僚們因死亡而留下的空白。克裡特弓箭手們也再次奏響他們死亡的絃樂,一次次將衝向城下的敵人逼退。

  終於,失去了後援城頭的德蘭麥亞士兵一個個被佔據局部優勢的敵人絞殺,德蘭麥亞的軍陣中傳出後退的指令。我們的戰士們在敵人的歡呼聲中退卻了。

  我向佩克拉中校站立的地方望去,他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眼望前方,目光堅定有力,絲毫沒有因為這一波攻勢失敗而懊惱。我又抬頭看了看天,這正是清晨空氣最清新的時刻,太陽流盡了最後一滴紅色,將熾白的光線撒滿大地。

  「別著急,」弗萊德看見我的舉動,輕拍我的肩膀說,「我們還有時間。」

  忽然,一聲嘹亮的號角聲從東南方向傳來,那個方向揚起飛揚的塵土,彷彿一團霧氣,遮擋住遠處的山影。

  查美拉城頭同樣傳出一聲號角聲,聲音激越急促,似乎是帶著催促的意味。戰場上,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城頭上的士氣高漲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克裡特士兵們還沒有從剛剛逼退強大攻勢的喜悅中掙脫出,就又被援軍的到來調起火熱的鬥志。而攻城部隊的士氣則因為敵人援軍的出現變得低落。

  「輪到我們上場了。」弗萊德躍上馬背,抽出他的戰刀「墨影」,大聲喝道:

  「全軍集合,特種衝鋒陣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07:11

第九卷:中軍 第八十一章 星空騎士,神話的開端

  我親身經歷的戰鬥告訴了我這樣一件事:一支偉大的軍隊中要有這樣一群士兵,他們強大、堅韌,對於士兵們來說是無敵的代名詞。他們享有其他士兵無法比擬的榮耀和光輝,以自己令人矚目的戰績打造自己的不敗神話。他們是這支軍隊的靈魂,是無可替代的存在,當他們的名字在人們的口中傳遞時,總會包裹著濃濃的敬意和深深的畏懼。

  他們是軍中的神話。

  和溫斯頓重裝騎兵交戰時,這個道理以無比強勢的姿態出現在我們面前,讓我們感受到了所謂「軍中神話」的力量。他們在戰鬥中體現的不僅僅是超越常識的破壞力量,更是一支軍隊士氣和精神的支柱。只要他們還未被擊敗,與溫斯頓人的戰鬥就遠未結束。我們很難搞清楚自己對這支代表著絕對的毀滅力量的鐵騎的感情:作為敵人,我們痛恨這些屢屢殺傷我們的同袍戰友,甚至殺害了我們最尊敬的長官的沉默殺手;但作為一名誠實而光榮的戰士,我們不得不為他們永不言敗的戰鬥意志和強大的戰鬥能力表示尊敬。

  「我們缺少的就是這樣的一支部隊。」弗萊德曾無數次無奈而羨慕地這樣對我們說。

  我們當然沒有這樣一支部隊,一支強大的軍隊絕不是一夜之前就可以建立起來的。溫斯頓重裝騎兵的榮耀歷史足可追溯到四百多年前草原部族剛開始興盛的時期,他們所代表的不僅僅是掃蕩戰場的一支強大的騎兵武裝,更代表著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精神支柱和立國文化,同樣,他們所為之驕傲的也不僅是自己武力的強大,更是幾百年來隨著文化和歷史不斷積澱的、帶有自己閃亮標識的榮譽印記。

  他們是無堅不摧的「破陣鐵騎」,僅僅是這一個名字就能夠讓那些鐵血戰士心頭躁動,毫無畏懼地面對一切強大的敵人。

  從與他們交戰的第一天起,弗萊德建設一支堪為「軍中神話」的部隊的希望就一刻都沒有停止過。我們需要一支王牌部隊,一支真正能夠稱得上「所向無敵」的強大力量。隨著戰況的逼近,這種需求日益迫切……

  「特種衝鋒陣型,衝鋒!」隨著弗萊德的一聲令下,不足三千的輕騎兵整齊而輕快地掠向步步逼近的克裡特援軍。看看我周圍這些年輕強壯的身影吧,他們堅毅、勇敢,面對敵人時毫不畏懼,是群真正的戰士。騎兵長槍穩穩地平舉在他們手中,就如同一支支懸掛戰旗的旗桿,而他們的榮譽和意志,就如同有形的旗幟一般懸掛在長槍的尖刺上,在日光下散發著刺目的光芒。

  在我們前方,大約三千多名裝備整齊的克裡特士兵已經集結成戰鬥陣列,作好了迎擊的準備。我們的敵人並非是初上戰場的新兵,面對輕騎兵的衝鋒,他們早已排列整齊。兩排長矛從一列巨大的盾牌後面探出凶險的尖刺,作好了吮吸生命的準備。

  忽然,戰場上出現了我們的敵人無法理解的現象。隨著幾聲高亢的吟哦聲從騎兵衝鋒陣中傳出,一道道色彩各異的閃亮光芒在德蘭麥亞騎士們的身上亮起。那些騎手們本身已是出色的戰士中最出色的那一群,但此刻他們所表現出的英勇姿態已經遠遠超出了「戰士」的範疇,彷彿是戰神借用他們的軀體親自來到了人間。他們奔行的速度比得上最迅捷的飛鳥,手中武器蘊涵著危險的毀滅力量。

  我們並沒有迎著克裡特人的長槍豪勇地衝撞上去,而是在此之前瞬間偏移了方向,兵分兩路抄向克裡特人的側面。我們來得太快,以至於大部分克裡特弓箭手連箭矢都沒有從箭袋中抽出來。在我們從他們陣前掠過時,我看見他們的眼中都帶著驚懼的色彩。

  「啊……」一個慌亂的身影叫喊著從我的左側站起來,手持長劍刺向我。在他命中目標之前,我的長矛準確地穿過他的身體,留在了他的體內。即便是此時,他的臉上依舊掛著難以置信的表情,至死也不相信死神降臨的如此迅猛。

  這只是屠殺的開始。

  一柄又一柄騎兵長矛將死亡的觸覺送到克裡特士兵的肉體最深處,緊隨其後的是一把把攜著風雷聲的鋒銳戰刀。我們的騎兵戰士們以超越了人類極限的方式戰鬥著,不,這不是戰鬥,而是一場單方面的殺戮。克裡特人熱騰騰的鮮血四處飛濺著,將濃重的腥臭味撒入空氣中。那強烈的嗅覺刺激著正在搏殺中的德蘭麥亞勇士們,讓他們表現出自己性格中最暴虐的一面,用敵人的死亡無可辯駁地證明著自己的強大。在他們面前,那些身經百戰的克裡特戰士不堪一擊,他們的反擊軟弱無力,總是被反應迅捷的敵手輕易地擋開,即便是那些刺中了敵人身體的武器,也彷彿受到了一層無形的阻礙,大大降低了敵人受到的傷害。

  無論這些克裡特戰士曾經獲得過多少次榮耀的勝利,多少次將足以自豪的捷報傳遞回自己的祖國,在此刻,在這裡,他們都只是被屠殺的弱者。這一場失敗就足以顛覆他們所有的榮譽,因為他們將在這裡永遠失去自己的生命。

  這支正在戰鬥著的部隊,正是弗萊德精心打造的王牌:魔騎兵!

  如果我們的對手還有足夠的勇氣仰望策馬奔襲的每一個人,就會發現,夾雜在眾多鐵甲騎士中間的,總有一兩個身著布甲的騎士。他們的身體相對孱弱,手中沒有武器,年紀也普遍較周圍的士兵要大上許多。雖然他們從不親自發動攻擊殺傷敵人,但卻是這支部隊中最隱秘也是最強大的部分:他們都是魔法師。

  在第二次森圖裡亞會戰時,普瓦洛曾以加速術提高騎兵的衝擊力,幫助我們救出了圍困中的弗萊德,那次戰鬥打開了我們的思路:雖然攻擊性魔法在戰場上沒有太大的實際作用,但輔助性魔法卻可以幫助軍隊大幅度提高戰鬥力,使之成為一支難以抗拒的力量。在攻擊達沃城的戰鬥中,我們用相同數量的軍隊擊敗了縱橫天下的溫斯頓重裝騎兵,以實際的戰績驗證了我們的想法,構築起了魔騎兵的雛形。

  在眼下這支大約三千人的騎兵中,有近七十名魔法師。招攬這些魔法師並不困難,受到宗教和法制兩方面的制約,魔法師們在大多數國家並不受保護和尊重。只有相當高階的魔法師才會在冒險隊伍中受到歡迎,通過完成僱主的任務領取酬勞,而一些低階的魔法師甚至連自己的一日三餐都無法滿足。許多法力較低的魔法師都有維持生計的第二職業,比如我們招攬的這群人中,就有兩個蹩腳的裁縫、一個賣烤紅薯的、四個木匠和七個馬車伕。對於他們而言,即便是普通士兵的待遇也遠較自己當前的生活要好的多。

  在普瓦洛和紅焰的安排下,這些魔法師接受了馬術、體力和一些加速、防護、巨力等輔助魔法的訓練,幾個月之後,這些魔力並不強大的魔法師們已經學會了如何熟練地操控馬匹,以及在顛簸的馬背上集中精神,適時地施放法術。儘管教這些孱弱的人肉沙包騎馬把紅焰逼得精神衰弱,但這還不是整個訓練中最艱難的部分,如何把這些法術融入騎兵陣列、如何調整法師與士兵的配合以及在戰鬥中如何保護幾乎毫無防禦力的魔法師才是訓練的真正重點和難點。我們每走一步都要耗費大量的心血和智慧。

  我們都知道,我們在幹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我們在顛覆整個戰爭史,打破「戰爭讓魔法師離開」的千古定論。沒有人能夠給我們提供幫助,我們就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為雙手觸及的每一顆石子激動不已。

  然後,我們成功了。

  當最普通的魔法與最驍勇的戰士有機地組合在一起時,就好像火藥遇到了火星,散發出爆炸性的效果。沒有人能用常識來衡量這支剛剛誕生的新軍的力量,甚至是它的締造者們也不能。在演習場上看到他們的雄姿,我們能做的就只有驚歎而已。

  「這是最鋒快的刀,最銳利的矛。在衝鋒戰中,沒有任何一支力量能夠與他們相比。」看著這支軍隊閃亮的身影,弗萊德意氣風發地對我們說。我很少看見我的朋友像這樣因為得意而興奮的失態,但他的表現完全可以理解。

  毫無疑問,我們親手締造了一支足以與溫斯頓重裝騎兵相比的強大武裝,或許它還很年輕,還有許多的不足有待彌補,但是,在這場戰爭的繽紛舞台上,它已經作為一個重要的角色,開始了屬於自己的新的軍中神話,成為飄揚在生死沙場間的一面不朽旗幟!

  「星空騎士」,這是我們懷著略帶孩子氣的心情為這支新軍取下的名字。我覺得這個富有詩意的名字非常貼切,當魔法效果在士兵們的身上發揮作用時,那閃爍不止的光芒就如同漫天的星辰熠熠生輝。不止如此,它將會成為永遠閃耀在戰場上的一顆最耀眼的星辰,照耀我們勝利的方向。

  片刻之間,我們已經飛快掠過克裡特人的側陣,在他們的陣後與紅焰、凱爾茜率領的另一半人馬會合。這時,我們終於遇上克裡特人的騎兵:一支大約五百人的小股部隊。

  沒有任何猶豫,紅焰揮舞著雙刀再次一馬當先迎了上去,緊隨在他身後的,是他的愛侶,有著「盛開在海中的玫瑰」之稱的紅巾女海盜,凱爾茜·拉格。加持了加速、祝福、防護等魔法的他們就像是寶劍頂端鋒利的劍尖,毫無阻攔地衝入敵陣。

  「讓他們看看,什麼是真正的騎兵!」紅焰雙刀一分,眼前炸起一陣紅光。一個克裡特騎手哀號著翻倒在地,胸前汩汩地湧出鮮血,臉上帶著痛苦的絕望。

  「殺!」凱爾茜依舊選擇使用她慣用的刺劍。她嫻熟的技巧和靈活的身手彌補了武器上的不足,即便是在高速衝鋒中,她依舊能夠從容閃避前方迎擊的武器。事實上,她並沒有遭遇多少危險,在魔法的幫助下,巨大的速度和力量優勢讓她面對對手時總有機會搶先出手,而很少有人能夠在她迎面而來的凶狠刺殺下倖免。

  很快,這支無論是在人數還是在士氣上都遠遠不如我們的騎兵隊伍潰散了。這支軍隊的將領面對紅焰試圖英勇地發起反擊,他的勇氣和不識時務在紅焰的刀下同時得到了驗證,和他的生命一起完結的,還有這群士兵的抵抗意志。

  「衝鋒,在敵軍後續部隊達到之前擊潰他們。」弗萊德沒有太多言語,手一揮就率領從後方衝入了克裡特人的陣中。沒有長矛的防衛、沒有塔盾的阻擋,這支克裡特軍隊就如同一隻沒有蜷緊的刺蝟,將身體最柔弱的部分暴露在天敵的面前,完全失去了抵擋的能力。在我們面前,沒有一個士兵還有資格被稱為「戰士」,巨大的實力差距把他們的一切抵抗活動都變成了笑話。我們就彷彿是伸進湯鍋中的一把大湯勺,肆意地攪動著湯鍋裡紅色的湯水和肉塊。克裡特人的陣列在我們的肆意攪動下凌亂地蠕動,連一朵反擊的泡沫都沒有泛起。

  一個士兵手持長矛全力刺向我的腰,他的反擊對提升了速度的我構不成任何威脅。他的眼神渙散,喘息粗重,似乎這個動作完全是出自他絕望的動物本能,而並非是理智思考的結果。我並沒有因此憐憫他,一劍結果了他的性命。當劍鋒掃過他的咽喉時,他的表情陡然放鬆下來,甚至還帶著一絲平靜的微笑。

  我想,這是因為他從夢魘一樣可怕的現實中掙脫出來,為不必再面對我們這些他無法理解的強大敵人而慶幸吧。

  在經過了短暫無力的抵抗之後,這支軍隊潰散了。在潰散的過程中,它幾乎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主體隊列,完全像一盤散落的沙土,分崩離析。我們象徵性地追趕了幾步,待確信他們已經完全無法組織起有威脅的反撲之後就停止了腳步,開始整隊清點損失了。

  我們得到了一個足可自豪的數字:以三千不到的輕騎兵,衝擊近三千步兵和大約五百騎兵,在殺、傷近千人、完全擊潰敵軍之後,只有不足百人陣亡,兩百餘人負傷。勝利的喜悅暫時消去了我們的憂慮,士兵們的臉上浮現出驕傲的笑容。他們當然有資格驕傲,我相信,即便是讓溫斯頓重裝騎兵來打這一仗,也未必會比我們做得更出色。僅憑這一條,這群「星空騎士」就足以與傳說中的「破陣鐵騎」比肩,成為這個時代戰場上的驕子。

  「原地下馬,就地休息。」弗萊德總是第一個從喜悅的情緒中脫離出來的,他下達了簡短的命令,滿面憂慮地坐到一邊,看著查美拉城下正在進行的戰鬥。

  此刻,佩克拉中校已經完全放棄了開始時的技術性打法,對查美拉城展開了第二次正面強攻。顯然,查美拉的守軍還遠未被他逼到極限,目前雖然攻城軍佔據主動,但還看不出破城的機會。

  「他怎麼還沒打完!」羅迪克心緒不寧地將頭盔扔在地上,我也有幾分擔心。誰也不知道在這之後還會有多少援軍到來,依靠星空騎士強大的戰鬥力還能支撐多久。我們都知道,魔法騎兵雖然強大,但卻有一個暫時還無法彌補的缺點,那就是嚴重依賴於魔法師的法力。一旦頻繁的戰鬥掏空了魔法師的法力,我們就並不比一支普通的輕騎兵更強。

  「我們還有時間,羅迪克。至少,目前查美拉城下的情況還一切正常。不要小瞧我們的對手,他們畢竟是能夠和大陸強國溫斯頓齊名的克裡特軍隊啊。」弗萊德雖然這樣勸解著我們,但我看得出,他的心裡並不安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07:45

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二章 以血為證 不勝不歸

  第一支援軍被大體相等數量的德蘭麥亞輕騎兵如此迅速地擊潰,這是查美拉城下正在激戰的雙方將領都沒有想到的。這戰況不僅另不知內情的敵人瞠目結舌,甚至也超出了深知內情的我們自己的預料。

  但是,戰鬥仍在繼續,沒過多久,我們就遭遇了苦戰。

  來自西北方肯特城的援軍和來自東北方米裡森城的援軍同時到來,他們中每一支的數量都不下四千人。他們的統帥顯然深知查美拉鎮重要的戰略意義,幾乎是傾巢出動前來增援。我必須要說,他們的將領或許並不是廣為人知的名將,但絕對是有著豐富戰場經驗和戰爭眼光的良將。他們一眼就看出情勢的輕重,絲毫沒有理睬身處數量劣勢、看起來比較好對付的我們,一左一右迅猛地撲向佩克拉中校指揮的攻城本陣,大膽地將自己的後陣暴露在我們面前。

  將自己的後陣毫不設防地暴露在敵人面前,這幾乎是每一個稍有常識的將領都不會犯的錯誤。可在現在,在這個特殊的局面下,這樣的決定是正確的。

  如果我們真的選擇看起來最誘人的方式,銜尾追殺他們,或許可以暫時取得優勢,甚至最終將他們擊垮,但卻無力阻攔他們衝擊本陣,延誤我們攻城的戰鬥。那正是他們所希望的:不計代價地護衛城池,拖住正在攻城中的德蘭麥亞軍,直到更多援軍的到來。

  時間,他們需要的僅僅是時間。時間是他們最強大的盟友,也是我們最危險的敵人。

  我們必須做出對我們不利的決定:兵分兩路,正面迎擊這幾乎三倍於我們的敵人,不惜一切代價阻攔他們。

  我們正是這樣做的。

  又一次,象徵著榮耀的七色閃光籠罩在鐵甲騎士們的身上,我們像兩道閃電撕扯著大地,在略微調整了衝鋒角度之後,和我們的敵人正面相撞了。

  最先迎上我們的,是克裡特騎兵。

  幸虧我們的敵人因為急於增援,並沒有很好地整理隊列,這就給了我們一個可趁之機。閃爍著光芒的騎士們瞬間突入了敵人陣型的縫隙中,然後狠狠地將它撕裂得更大。刀光璀璨,猶如惡狼的利爪,將獵物撕扯成粘稠的血肉膠合物。

  不需要動員,不需要命令,雙方的士兵揮刀互砍,用自己表現出的武力和勇敢去選擇自己的生路或終途。當一方求生的意志壓倒另一方時,死亡就誕生了。

  這不過就是獸性與獸性的交鋒。

  在戰場上,其實是本能,決定了我們如何選擇。

  「一鼓作氣衝垮他們!」弗萊德瞪大了雙眼狂喝。他的眼中佈滿狂亂的血絲,紅通通的,彷彿亡者之途上指示道路的路燈。轉瞬間,他的面頰已經染滿了血色,鎧甲也幾乎已經完全變紅,不知是被多少敵人的鮮血染過了多少遍,完全看不出原本明亮深沉的黑色。他戰刀的握柄處掛著幾綹鮮紅的碎肉,讓他看起來帶著幾分妖異的血腥之美。

  「殺!」我聽見歇斯底裡的聲音從我的喉嚨中發出,這聲音嘶啞癲狂,讓我自己也覺得畏懼。混亂中,不知是一柄長矛還是一把長刀劃過我的臉,剎那間,我覺得臉上一陣清涼,繼而溫潤的觸覺流遍我右側的面頰。

  我甚至沒有感覺到疼痛,鮮血已經流進了我的嘴裡。那苦澀腥鹹的味道刺激著我的嘴唇,讓我忍不住伸出舌頭輕輕舔食。

  瞬間,一種莫非名的衝動湧上我的頭腦,我揮劍指向前方的一個正衝向我的克裡特騎兵軍官,大聲吼道:「讓我嘗嘗你的血是什麼味道!」

  或許我那時的表情真的猙獰可怕,或許我被自己鮮血染紅的嘴唇和舌尖嚇壞了他,讓他相信我真的是一個那麼嗜血那麼殘忍的戰場殺手。總之,當我的劍取走他的頭顱時,除了驚恐的尖叫,他什麼也沒做,甚至連他的武器都忘了舉起。

  在我癲狂地舔了一下帶血的劍刃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劍刃上傳遞來的腥臭味重重刺激著我的鼻腔,讓我幾欲作嘔。

  可是,我的舉動已經被所有人收入眼中,弗萊德高呼著「以血為證,不勝不歸」,順手砍翻了一個不幸的克裡特士兵,像我一樣輕輕舔拭了一下刀鋒。他微微皺起的眉頭告訴我:人血的味道並不好。

  這個動作掀起了始料未及的巨大效用,我們的戰士們瘋狂了,他們模仿著弗萊德的樣子,貪婪地舔食起武器上的血跡。片刻之間,殷紅的嘴唇成了星空騎士們共有的標誌,「以血為證,不勝不歸」也成了每個人口中不變的呼號。我們徹底壓倒了面前的對手,無論是從武力上還是從精神上。頑強的克裡特戰士或許可以對抗任何勇武的敵手,但你要他們拿出什麼樣的勇氣才能對抗一群嗜好鮮血的狂人呢?

  不久之後,這種舔食敵人鮮血的舉動被當作一項儀式,被保留在這支偉大的軍隊中。這或許是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酒館老闆之子,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光輝最卓著的印記吧。

  但我並不以之為榮。很久以後我還在悔恨,悔恨自己曾做出這瘋狂的舉動。是的,我的舉動讓這支軍隊變得更強大,但同時,我也將更多的年輕人推入到了這嗜血者的行列中,讓他們變成了真正冷酷的戰爭機器。更多的人為此而死,更多的戰爭也因此而生。

  「援軍!援軍來了!」就在面前這兩支敵軍近乎崩潰的時候,一陣聲嘶力竭的呼聲從他們的口中傳來。查美拉城的正南方向傳出陣陣粗重的號角聲,塵土飛揚,不下三千人軍隊出現在地平線上。

  克裡特人的第四支援軍到來了。

  弗萊德焦躁起來。面前的敵人雖然已經喪失鬥志,但還沒有全盤被擊潰。如果此時放棄對他們的追擊,必定會遭到他們強力的反撲。但那支剛剛到來的援軍又絕不能置之不理。何去何從?這樣的情況,即便是弗萊德也難免猶豫不定。

  「弗萊德,給我五百人,我去拖住他們!」我看出了弗萊德窘境。不知是什麼力量讓我血氣上湧,頭腦發熱,勒住馬向他大聲叫喊。

  聽到我的呼告,弗萊德扭頭看向我。他的表情中帶著難以決斷的情緒,張嘴想說什麼,卻又沒有說出口。

  「你處理完這裡,再來支援我!」看著他猶豫的表情,我更堅定了我的信念。是的,我的友人珍惜我,愛護我,不願讓我置身險地,將我的生命置於這場戰鬥之上,我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這難道不是我挺身而出,去護衛我朋友的生命和理想,分擔他肩上沉重負擔的時候嗎?

  「弗萊德,讓我去!」我懇切地求告著。

  他看了看眼前的戰場,又看看步步逼近的敵人,皺緊了眉頭,終於下定了決心:

  「好,基德中校,率領你的部署,迎擊南面來敵,勢必不得讓他們逼近攻城軍本陣!」他是用我的職務來稱呼我的,這是來自我上司的命令,而非我朋友的心意。這之間的差別,我能理解。

  「遵命!」我莊重地舉劍行禮。我行禮的對象並非是那個把我當作一生摯友的忠實友人弗萊德,而是那個偉大的德蘭麥亞軍前線總指揮、王國上將、卡·古德裡安侯爵。

  「傑夫!」在我撥馬離去的瞬間,弗萊德忽然喊住了我。

  「如果你死了,對我來說這場勝利就失去了它的意義。記住我的話。」

  一陣鼻酸掩住了我咽喉的蠕動,讓我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甚至不敢回頭去看那個英武的身影。強烈的感情堵塞在我的胸口,心頭湧起一陣不知是酸是熱的感覺,讓我的肢體微微顫抖。

  如果,我是說如果,一個像日月一般照耀著整個大地,值得讓所有人崇拜、景仰的偉大人物,在他的榮譽和你的友誼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你會怎樣?

  很少有人能夠回答這樣的問題,因為很少有人能夠親身體會到這樣的情感。

  我可以告訴你,這感覺讓人喜悅的流淚。你會覺得這份友情已經漸漸脫離了你的情感和心緒,真正融入了你的生命,變成了你呼吸和心跳的一部分。你已經不可以用「寶貴」「珍惜」這樣的詞彙來形容它,那是你生命中的必需品,即便是死亡也不能將它剝離出你的靈魂。

  前方是眾多剛加入戰團的敵軍,身後是已經開始開始疲憊的戰士。我能夠依仗的只有手中的劍,和我摯友的祝福。

  「傑夫,我們來了。」正在我們步步逼近敵軍時,我的耳邊響起溫和卻清晰的聲音。這聲音確實是在我的「耳邊」響起的,能夠聽見的人只有我一個。

  我熟悉這聲音和這巧妙的魔法手段。回頭看去,手持木杖的普瓦洛和身體小巧卻揮舞著巨大鏈錘的黑暗精靈埃裡奧特小姐帶領著一支部隊向同樣的方向趕來。他們原本是和紅焰一道,以我們一半的兵力迎擊另外一支部隊的。他們既然出現在這裡,那麼紅焰那邊的戰局大概也已經得到控制了。

  看見普瓦洛,我的心裡塌實了不少。在以魔法配合士兵戰鬥的時候,這樣一個法力高強的施法者絕對是一個值得依靠的同伴。

  集合了隊伍,那支敵軍已經出現在不遠處的前方。與他們的友軍一樣,他們心無旁騖地向著我們的本陣發起衝擊,完全忽視了我們的存在。

  「好,目標正前方,全軍衝鋒!以血為證,不勝不歸!」我高呼一聲,揮舞著長劍正面掩殺過去。各種魔法效果適時地出現在我的身上,瞬間,我感到自己體力充沛、身體輕盈。

  「以血為證,不勝不歸!」伴隨著數百人的高呼,我們正面扎入敵群。我們的對手顯然沒有料到我們會以那麼少的人手與他們正面衝撞,措手不及地抵擋我們的進攻。可是以他們的戰鬥力,尚且不足以動搖這支奇異騎兵的攻勢。

  騎兵,這種在平原地區縱橫來去叱吒風雲的兵種已經完全對我失去了威脅。騎兵所依仗的速度、力量和強大的衝擊力都已經被我們提升到了頂點,或許只有大規模的重裝騎兵陣會給我們帶來大麻煩。而在絕對的力量優勢的壓迫下,游動不定的騎兵卻比步兵更容易潰散——尤其是在他們的數量並不優於我們的情況下。

  我們在很短時間內擊潰了他們,轉而投向我們真正的敵人:步兵。

  是的,步兵。雖說騎兵幾乎天生就是步兵的剋星,但對於我們來說,當步兵的數量達到一定優勢的時候,他們遠比騎兵要難對付。再密集的騎兵陣列,當他們開始衝鋒時,總是有機可趁的,只要被我們抓住破綻,在內部攪散他們,即便是數倍於我們的騎兵也會敗落在我們手中。但步兵陣列卻往往是人數眾多而又密集堅固的,這對於依靠速度以快速穿插破壞為最有力武器的我們來說,卻是致命的損害。即便是我們將敵人殺得四處逃竄,可步兵徒步逃竄的速度是在是太慢了,慢到足以拖慢我們自己的速度,和普通的騎兵一樣,成為步兵包圍圈中的巨大標靶。這時候,我們總不能說:「請大家逃得快一些,起碼像馬匹那麼快,這樣才能把陣型弄散,好讓我們大開殺戒。」

  很奇怪,是嗎?當你強大到一定程度時,原本弱小的卻成了你的天敵。

  而這,正是我們當前的窘境。

  為了阻截敵人,我們必須捨棄合理的側翼掩殺戰術,向著佔據絕對數量優勢的敵人發起正面衝鋒。我們有能力輕而易舉地破開克裡特人的步兵陣型,像矛尖一樣深深地扎入陣列的深處。但是,數量上的絕對劣勢注定了我們沒有能力擴大這道傷口,或是一鼓作氣貫穿整個的陣列。最終的結果只能是:我們被包圍了。

  我們被包圍了,在我們的四周,幾千克裡特士兵像酒桶一樣牢牢地圍住了我們,一步步地擠壓著我們的活動空間,將我們壓縮到他們陣列的最深處。他們的統帥顯然發現我們的危險之處,不再理會查美拉城下的攻城部隊,集中所有的兵力轉而全力對付我們。

  在我的前方向,越來越多的克裡特士兵湧出來,長矛透過密集的人槍刺向我的身體,不時在我身上留下傷痕。儘管我已經加持增加防護力的法術,但陣陣的疼痛仍然頻繁地傳來,鮮血緩慢但持續地從我體內流失。

  不久之後,最糟糕的情況出現了:

  經過幾乎整整一個上午的拚殺,我們的魔法師們終於搾乾了他們的法力,無法再給士兵們提供有力的支持。一個又一個法術效果從士兵們的身上消失,隨之而來的,是失去力量之後的不適應。這種不適應讓人倍感疲憊,甚至比體力完好的普通士兵也不如。

  當我身上最後一道亮光消失的時候,那空蕩蕩的脫力感幾乎一下子擊垮了我。如果不是我曾經接受過卡爾森超常的體質訓練,我一定已經因為虛弱而倒斃在敵人的手中了。即便我從密集的攻擊中掙出了性命,也明顯感覺自己的反應變慢,而敵人的攻擊變得凌厲迅速。

  周圍,我們的士兵一個個英勇地倒下。即便到死,他們也表現出了一個戰士應有的高尚品質。他們將所有的魔法師包圍在內側,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他們阻擋致命的攻擊。我不知道這是我們嚴格訓練的結果還是這些年輕人護衛戰友的本能。

  「普瓦洛,小心。」正當我奮力搏殺時,身邊傳來埃裡奧特焦急的喊聲,隨後而來的,是她的一聲慘呼。我心裡一緊,用盡全身力氣撥開襲來的武器,忙轉身去看身邊的黑暗精靈。

  她倒在地上,一支長矛刺入了她的左胸。那比人類更為暗淡的鮮血陣陣潑灑出來,血液流淌到她的脖頸和臉上。她緊皺著眉頭,痛楚地喘息著,原本黑紫色的嘴唇泛出一層蒼白。普瓦洛跪在她身邊,手足無措地試圖摀住她的傷口,呼喚著她的名字。

  「埃裡,埃裡,回答我埃裡。你不能死,你醒醒!」輕佻狂放的亡靈術士此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因恐懼而絕望的年輕人。他費盡心力止住了黑暗精靈傷口湧出的鮮血,而後就只能大聲呼喚,用自己的聲音來挽救他生命中重要的那個女性。在私下裡,他曾經多次拒絕了異族少女的求愛,但那完全只是因為一個年輕男子對生命和自由的熱愛。他無數次地私下向我們提起他這個異族的助手,讚美她、歌頌她,將一切美好的詞彙毫無保留地用於她。每當這個時候,他的臉上帶著割捨不掉愛戀,就彷彿額頭上帶著奴隸的印記。

  因重視而遲疑,因羞怯而迴避,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愛情」。但現在,這一切正漸漸遠去,只留下悔恨的淚水和自責的心情。

  克裡特人不會給普瓦洛留下兩人獨處的時間,在他神情恍惚的當口,一柄長矛刺向了他。他眼睛看著那銳利的武器,卻彷彿什麼也沒有看見,一動也不動。

  「噹啷!」我在最後時刻彈開了那柄長矛,長矛失去了準星,擦過普瓦洛的左臂。

  我不知是疼痛還是絕望喚醒了普瓦洛,他抬起頭,緩慢地抬起左手,手背上死神之眼的印記此時格外清晰,散發著令人畏懼的死亡氣息。

  「是你們,是你們傷害了埃裡,我要你們償命!」普瓦洛的聲音平靜的就像是無波的湖水,卻讓身邊的我一陣心寒。

  一聲聲不知所以的咒語從他口中傳出,即便是不時擦傷他的兵器也沒有中斷它。他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瞭解,但我仍然感到他發出的每一個聲音都是那麼的邪惡,邪惡的令人忍不住即刻就殺了他。

  隨著普瓦洛的左手一揮,一道道黑色的光芒散發出來。這是我生平第二次看見那麼黑亮的光彩,我還記得上一次看見它時,它產生了一具讓人永生難忘的恐怖屍體。

  那道道黑光飛入了地上幾具克裡特士兵的屍體中。而後,每個人都看見了恐怖的事情:

  那些屍體悠悠地活轉過來,拿起他們的武器撲向片刻前還在並肩作戰的戰友。轉眼間,他們的武器上已經染滿了克裡特人的鮮血。他們行動僵硬,眼中毫無生氣,同時也絲毫不畏懼襲向他們的刀劍。儘管只有不足十個,但他們帶來的恐懼卻已經傳遍了整個戰場。

  操縱死屍,我知道這魔法,還與普瓦洛私下提起過。這魔法是將亡者的靈魂重新改造,強迫他們回到原本的肢體中,接受施法者的指令。普瓦洛極端厭惡這扭曲亡者靈魂,違背他們的意願將他們強行製造成殺人機器的法術,稱之為「對死者最大的褻瀆」。

  而現在,他正在使用這個法術,用自己最痛恨的行徑表達著自己的憤怒。看著他冷漠的雙眼,我知道他沒有失去理智,只是失去了自己的心。

  「噗……」在筋疲力盡之後強行施用法術會對身體造成極大的傷害,普瓦洛噴出一口鮮血。可他並沒有停止的意思,一轉眼又重新開始施行新的法術。他已經失去最可寶貴的對象,此時在他看來,連他自己的生命都變的無關緊要了。

  我無法再看他這樣繼續下去,趁他不備在他後腦上猛擊一下,讓他昏了過去。的確,他這樣做或許能夠給我們爭取更多的時間,或許能拯救我們更多的士兵,但我實在不能坐視他用這種方法折磨自己,折磨自己的靈魂。與弗萊德相同,普瓦洛也一樣是我所珍愛的友人。我寧願與他共同驕傲地戰死在沙場,也不願意用他的靈魂換取我的苟延殘喘。

  「如果你死了,對我來說這場勝利就失去了它的意義」,這是弗萊德對我說的最可珍惜的一句話。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資格將這句話與普瓦洛分享,但我必須這樣做。是的,我是自私的。為了我的友誼,我寧願犧牲的,是更多我勇敢的戰士們的生命。為了這點自私,我願意用我的生命來贖罪。

  「傑夫,堅持住!」正當我絕望地舉起長劍,打算最後一次抵抗我的敵人時,陣外傳來了明亮的聲音。弗萊德,是弗萊德,他來了,他如約的到來了。

  「城破了,我們勝利了。記住我的話,傑夫,你不能死,我來了!」

  這消息給所有尚且存活的星空騎士們打了一劑強心針,人心震撼了。為了我們卑微的生命,我們用最後的力量彰顯我們的勇敢。即便是原本一直被保護在內圈的魔法師,現在也拿起了他們並不熟悉的武器,開始了他們的抵抗。

  一劍、兩劍、三劍……此刻我腳步踉蹌,眼冒金星,但依舊做著頑強的抵抗。我和我的朋友有一個約定,一個重逢的約定。這個約定讓我不畏懼死亡,但卻珍惜我自己的生命。

  「噗……」一道血光在我身邊炸起,隨後到來的是無數穿著熟悉鎧甲的身影。恍惚中,一個黑髮的俊俏身型下了馬,走到我面前。他的面容疲憊而驕傲,此刻在我恍惚的眼中,帶著神聖親切的色彩。

  「傑夫,我來了。」那聲音溫和平靜,讓我心中暖洋洋的一陣安寧。

  「你來了……」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忽然眼前一黑,身體發軟,一道無法阻擋的力量將我的骨骼向下猛墜著,幾乎要拆散我的肢體,而後,我就漸漸失去了知覺。

  在我失去意識之前,我感到一雙溫柔有力的手托住了我,用力地抱起我,一直沒有鬆開。

  這感覺,讓人覺得安全……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08:29

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三章 真正的軍人

  我站在查美拉鎮的城頭上看著眼前那片開闊的土地。三天前,我們在那裡進行了一場豪賭用我們所有人的命去賭一場危險的勝利。

  我們賭贏了。

  在兩萬人的奇襲軍中,大約六千人倒在了那場鏖戰中。對於我們來說這個數字很巨大,但對於這場戰爭而言這個數字卻還沒有達到動搖整個戰局的地步。尤其驚人的是,那支被稱為「星空騎士」的魔法騎兵綽在以不足三千的數量先後正面迎戰大約一萬五千克裡特正規軍之後,損失不足一半,這樣的戰績在為他們在自己軍史的端點寫下了濃墨重彩的第一筆。

  在這三天時間裡,查美拉鎮先後承受了不下十撥軍隊的正面攻擊,克裡特人像瘋了一樣不計損失不惜代價地試圖奪回這座堆滿糧食的重鎮,可他們都失敗了。以一萬多名堅強的士兵來守衛這樣一座並不算很大的城鎮綽綽有餘,更重要的是,現在情況發生了大逆轉,多變的戰局使不停流逝的時間站在了我們的一方,克裡特軍因為缺糧而陷入了極大的困擾之中。他們瘋狂的戰鬥方式正是身處絕望邊緣的有力佐證。

  一切都在第三天的夜晚結束。當克裡特人確定憑借他們的力量無法及時地奪取這座雖不高大但卻堅固無比的城鎮時,他們退卻了。這一晚之後,自查美拉城以北、寶石花平原以東的廣大地區,再也看不見一個克裡特人。

  一隻手搭在我的肩頭,我回過頭,看見微笑著的佩克拉子爵正笑吟吟地看著我。這個雖然談不上委瑣但也絕不威武、怎麼看都不像一個貴族的中年人在剛剛過去的那場戰爭中贏得了我的敬重。在不缺少戰士和英雄的軍隊中,他看上去是那麼的不顯眼,甚至不能被稱之為一個合格的軍人。可在我們最困難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毅然挺身而出,接過弗萊德的千斤重擔,並且很好地完成了他的使命。他在我們最需要勝利的時刻帶給了我們一場勝利,並且間接地救了我的命。

  「閣下……」我有些惶恐地向他敬禮。

  「哎,說了多少次了,請喊我中校。」他不滿地打斷了我,嘴邊的鬍子一翹一翹地,顯得有些滑稽,「而且,您是和我平級的軍官,中校,不必向我敬禮。」

  「可您是……」

  「我是貴族,是嗎?前任財政大臣的四子,掌璽大臣的堂弟。」他微微苦笑著,「而不是一個真正的軍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中校。我向您保證,您是真正的軍人,而且是第一流的軍人。」看見他流露出不知什麼原因的苦澀,我感覺有些尷尬,連忙糾正我的話語。

  「哦,是嗎?」我的話似乎對他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站在那裡,並沒有改變他的體態,但他眼中流露出激動的神采,甚至微微濕潤。

  「您是第一個這麼評價我的人。」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我一直在期待這樣一句評價……」

  「……我是在二十多年前參加的軍隊,那時候我比你稍大,中校……」

  我應當為我剛才所說的那句話感到慶幸,因為它勾起了佩克拉中校的思緒,也勾起了他對往事的講述。我對他的經歷饒有興趣。應該說,我對任何人不平凡的經歷都很有興趣,在酒館中長大的我,從小就是一個優秀的傾聽者。聽那些經歷比你豐富的人講述他們的生活,你會感覺分享了他們的生命。

  「哦,那時的我和那些寄居在軍隊中的蛀蟲沒有什麼區別,甚至比他們還要糟糕。游手好閒,生活放蕩,好吃懶做,愛慕虛榮……為了可笑的虛榮心,我引誘過涉世不深的少女,而後把她們拋棄;為了能有個好前程,我行賄、送禮、巴結上司;我毆打士兵,虐待俘虜,賭博,酗酒……年輕人,凡是你能想到的所有惡習我都曾沾染,甚至比你能夠想像的到的還要糟糕。不要皺起你的眉頭,我確實曾是那樣的一個惡少,讓身體隨著生活一起糜爛的廢物。」

  「直到有一天,我參與了一次鬥毆。」

  「那是一個夜晚,我們幾個貴族軍官試圖教訓一名平民軍官,因為他的鯁直和正義『冒犯』了我們。」他說到「冒犯」這個詞的時候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彷彿是在嘲諷自己年輕時的荒唐和愚蠢。

  「我們去了十幾個人,手拿棍棒,在一個小巷子裡埋伏起來對付赤手空拳的那個人。」聽他的講述,我不僅為那個鯁直的平民軍官擔憂。但我怎麼也無法相信,這種事情曾經發生在眼前這個看起來和善友好讓人敬重的中年人身上。

  「你不用為他擔心,我的朋友,他就像一隻勇猛的獅子,一個人趕跑了我們。當然,他受了很重的傷,但並不比我更重。我當時七竅流血地躺在地上,感覺得到斷裂的骨頭傳來的劇烈刺痛。那些和我一同作惡的同夥們在我倒地之後就逃開了。」

  「我至今記得當時的場景。那個人——很抱歉,為了我微不足道的名譽,我不能把他的名字說出來,儘管不合格,但我畢竟是一個貴族——像一座山一樣站在那裡,手裡拿著兩條從我們手中奪下的棍棒。他的左腳受到了嚴重的創傷,臉上一片青腫,滿面的污血,看上去可怕極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跟前,雙眼中飽含憤怒。我真的很害怕,不知道這個片刻前不要命地衝向我們,像野獸一樣把我打倒的男人想幹什麼。我當時想的是,他真的會殺了我。這想法讓我因恐懼而無法言語,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

  「他沒有進一步傷害我,儘管他原本有這個權利。他只是對我說了一句話。」

  「他說:你這個依仗血統和親緣的廢物,即便你穿著漂亮的軍裝也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軍人。」

  「我無法告訴你他是帶著多麼強烈鄙薄和蔑視對我說這句話的,就好像面前的我像一堆動物的排洩物,只能引起他的厭惡。他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就把兩根棍棒往我身旁一扔,瘸著腿離開了。是的,他腳步蹣跚,可是我看的是一個軍人的背影,是一個真正勇敢、正直的軍人的背影。他信任他自己,依賴他自己,靠自己的雙手保護了自己的生命和榮譽。不知為什麼,我當時並不痛恨這個把我打成重傷了的人。我對他有一絲說不清的欽佩和羨慕,還有一層深深的不服。」

  「我再沒見過這個人,在我傷癒之後,他已經隨軍到了不知哪一處的戰場,然後就杳無音信了。我費了很大的努力去找這個人,卻一絲消息也沒有透出來。那些當晚一同襲擊他的貴族軍官們有時會惡意地向我暗示那個人的死亡,他們都是些有權有勢的人,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困難。他們似乎是想用這種方式討好我,親近我,在不知不覺中幫我完成一次陰險的報復。」

  「而我想做的,只是希望有一天能當著他的面,堂堂正正地告訴他,我是一個真正的軍人。雖然我是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但我也是有自尊心和羞恥心的。他的話完全否定了我的尊嚴,那和我姓氏和家族的尊嚴無關,你知道嗎?我頭一次感覺到,摘去了我高貴的姓氏和貴族稱號之後,那個名叫約瑟芬尼亞的人是那麼的無恥和渺小。我要有自己的尊嚴,身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存活於這個世界上的、完全屬於我自己的尊嚴,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在那之後,我試著成為一個真正的軍人。我努力地學習劍術,可那些所謂的『名師』只是些趨炎附勢的小人,他們甚至沒有讓我在訓練中流過汗就在我的父親面前吹噓我的劍法了得,他們完成了他們的任務,拿著預期的獎賞離開我的家門,只留下了依舊是個廢物的我。而且我不檢點的私生活也確實極大的損害了我的健康,讓我很難成為一個英勇善戰的勇士。」

  「既然不能成為一個勇者,那我只能嘗試著去做一名智將。我用心地鑽研每一本戰術書籍,在一次次戰鬥中觀摩、思考,分析每一場戰鬥。你看,我並不笨,那些原本天書一樣的東西很快地就被我掌握。而且,我並不是一頭扎進書頁中的迂腐書蟲,每當別國有戰事發生,在戰局最緊張最混亂的時刻,我都能看見那些被人忽略的要點,而且那些事情最終都得到了驗證,這讓我覺得欣慰和自豪。我或許尚且不是最出色的統帥,但我有這個自信,能夠成為一名優秀的將領。」

  「可是,我從沒有機會證實這一點。在別人眼中,我永遠都是那個不長進的貴族子弟:財政大臣的兒子,掌璽大臣的堂弟,那個連劍都不會拿的佩克拉子爵。他們只在開玩笑的時候稱呼我的軍職,似乎那是一個讓人開心的笑柄。」

  「終於,我有機會參加一次小規模的對外戰鬥,並且有機會成為一個軍團參謀。參戰的前夜,我幾乎一夜沒睡,詳細地分析了敵我戰況,費盡心血寫了一篇對敵作戰的計劃書。直到今天我還能背出那篇計劃書來。那是我今生最得意的一次戰局分析。我現在還堅信,如果一切按照我的計劃進行,我有把握只以很小的損失取得完勝。」

  「可當我在作戰會議上提出計劃時,沒有引起任何反響。」

  「不,應該是引起了一些反響。那些親身經歷過戰鬥的人都在驚異,驚異於我這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居然會在戰前準備會議中發言,討論所謂的「戰況」。他們看待我的眼神讓我想起了那個曾經痛罵過我的平民軍官。雖然他們在言語中依然保持著對我的尊重,但我還是能看出他們表情裡流露出的嘲諷和不耐煩。真是諷刺,我戴著那個子爵的帽子,頂著我顯赫的姓氏,伸延著我與生俱來的高貴血統,卻恰恰因為如此,我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軍人。」

  「那還不是我最難忍受的。最難忍受的是,當那場戰鬥以不理想的方式取勝之後,我的上司居然將別人的功勞強加在我的頭上,給我嘉獎,甚至給我晉陞。」

  「這是對我最大的侮辱!」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高了許多,雙拳緊握,嘴唇輕輕顫抖著,呼吸粗重。看得出,即便這件事過去了很久,但給他留下的印象依舊深刻。

  過了半晌,中校的激動情緒才得到平復。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略到慚愧地看著我,似乎在為自己的失態感到抱歉。

  他迎上的是我無比尊敬的臉。

  「我拒絕了那次晉陞,毫不遲疑。」他繼續說道:「那是我當時二十七年生命中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或許也是我直到現在四十五歲為止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我可以容忍他們對我不信任,那畢竟是因為我早年不爭氣的行為造成的惡果。我也可以容忍他們視我為異端,因為我已經羞於與那些蛀蟲為伍。但是,我真的真的無法容忍他們將原本應當屬於別人的榮譽強加給我。他們傷害了那些真正立下戰功的人,他們是真正的軍人,就像那個打醒了我的人一樣。這樣的安排我怎能接受?如果我屈服了我遵從了我忍受了,那就等同於在用我自己的嘴咬我的心,用我自己的雙腳踐踏我的尊嚴。只有那些絲毫沒有廉恥心的垃圾才會欣然接受這樣的安排。」

  「當時我的父親以為我發瘋了,我的親戚朋友們也是。一個貴族拒絕了榮譽和地位,就好像一隻流浪的餓狗拒絕了施捨給它的骨頭一樣,總是要讓人吃驚的。他們排著隊來勸說我,就像是勸降俘虜的說客。隨著他們的不住勸說,我越發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我對我自己說:你是要成為一個軍人,讓自己有一個值得驕傲的後半生,還是要像他們一樣,糜爛在散發則後腐朽臭氣的鍍金生活中?當然,我選擇了前者。」

  「這很不容易,孩子,很不容易……」他暫時終止了敘述,歎息著遙望遠方,將後面的許多話語吞回了自己的肚子裡。我知道,這「很不容易」四個字裡,包含了多少白眼、多少輕蔑、多少委屈和辛酸。那不是一個嬌生慣養的貴族青年所能夠承受的心理壓力。儘管我從來沒有對所謂的「貴族階層」有過什麼好感,在戰爭開始之後尤其如此。但是,我依然要公允地說,那些貴族的頹廢糜爛並不完全是他們自己的過錯。如果一個人生存的環境原本如此,你又有什麼立場去要求他們變得更好?

  正因為如此,我尊敬面前的這個中年貴族。他有勇氣在自己從小長大的生存環境中掙脫出來,去追求一種崇高而純粹的品質,無論他曾經是什麼樣的人,現在都足以當得起我們對一個好人的最高評價。

  「所以,我二十七歲的時候是中校,四十五歲的時候仍然是中校。而即便如此,我也沒有離開過軍隊。不管你相不相信,基德中校,那場戰鬥是我指揮過的第一場戰鬥。當將軍閣下告訴我:那萬餘大軍的領導權屬於我的時候,我的血液都在凝固。我第一次身臨其境地參加一次戰鬥,而且居然成了一支大軍的統帥。如果是在四天以前,我是無法想像這些的……」

  這時候,這個中年軍官臉上嚴肅激動的表情消失了,忽然變得神色扭捏。他伸出脖子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第二個人聽見我們的交談之後,壓低了聲音小聲說:

  「告訴你一個秘密,在開始正面攻城的時候,我承受不了那麼大的心理壓力,居然尿濕了褲子。哦,真見鬼,我為什麼會把這麼丟臉的事情告訴你。你真是個好聽眾,中校,總是讓人忍不住把一切都告訴你。」他一邊紅著臉一邊解嘲地哈哈大笑起來,「我生怕被別人看出來,舉著佩劍站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直到褲子差不多被風乾為止,哈哈哈……」

  我回想起當時的戰況,還記得佩克拉中校屹立在秋風中的英姿。想到他在這最威武的時刻居然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隱情,我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的笑容裡含著淚花,那是為一個值得尊敬的人實現了他的願望之後流下的喜悅淚水。

  「我在等待啊,中校,等待了許久。我一直希望有一天,那個人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發自內心地對我說,我是一個真正的軍人。我發誓,得不到他的承認,就算是死,我的靈魂也無法得到安息。」

  「可是,中校,他可能已經死在戰場上了。您不能因為一個渺茫的希望,就以自己的靈魂為誓啊。」

  「我的誓言已經完成了呢,基德中校。我要的不是單純的那一個人的讚許,那只是一種孩子氣的執念而已。我渴望的是來自真正軍人的真心認可,就在剛才,您已經把我所希望的慷慨地給了我。」

  「您是個真正的軍人,基德中校。您的承認是我最大的榮耀。」

  這個讓人尊敬的軍人真誠地看著我,他的眼神中沒有一個長者對年輕人的期許和鼓勵,所有的目光都只含著一個軍人對另一個軍人的無限感激。

  「咳,如果可以的話,我冒昧地請求您,再對我說一遍那句話,好嗎?我……想再聽聽,聽得清楚一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請求著。

  天吶,誰能拒絕這樣的請求?誰能拒絕一個期待了將近二十年的軍人得到一句再公允不過的評價?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資格完成他的誓言,但在這個時刻,我絕不願意哪怕一絲一毫地違背他的願望。我站直了身軀,整理好原本鬆散的軍裝,將我的長劍舉到足以表達我內心情感的位置,莊嚴地大聲說:

  「我,傑夫裡茨·基德,以我名、我血、我劍為證,您是一個讓人尊敬的、真正的軍人,佩克拉中校。我謹向您獻上我最崇高的敬意!」

  那個一直表現得瘦弱疲憊、像一個迂腐教師一樣的中年男子此時挺直了他一向稍顯佝僂的腰身,像一柄筆直的標槍巍巍站在我面前,緩緩抽出了他的佩劍,鄭重地向我回禮。

  「謝謝您,中校。」他的聲音顫抖著,閃耀著驕傲光芒的淚滴從眼角落下,猶如一場遲到了二十年的約定,帶著滿足和喜悅,瞬間淹沒了他略顯蒼老的面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11:26

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四章 紫羅蘭之隕

  推開房間的大門,我們看見普瓦洛正跪在床前,癡癡地望著躺在床上的那個人。床上正躺著的,是美麗的黑暗精靈埃裡奧特。她毫無意識,緊閉雙眼,嘴唇因乾涸而裂開,泛著不健康的白色。短短幾天時間,她已經由一個英挺強健的女戰士變成了一具幾乎完全枯萎了的身體,唯有鼻腔間不時傳出的微弱氣息才能證明,生命尚未離開她的肉體。

  如果不是黑暗精靈的身體構成與人類有不小的的差異,克裡特人那狠毒的一槍或許已經穿透了埃裡奧特的心臟。但也是因為相同的原因,我們能找到的所有戰地醫者都無法救助這可憐的生命。他們徒勞地使用著只對人類才有效果的各色藥劑,試圖彌合埃裡奧特身體上的可怕傷口。這完全沒有用,美麗異族少女身上的創傷仍在持續惡化,她的左胸被槍矛完全地穿透了,裡面那些不知名的臟器受到了不知什麼程度的破損。我想,她之所以還活著,或是因為受了某個善意的神明的照顧,讓我們及時地制止了她傷口上鮮血的噴湧。

  當甦醒的普瓦洛得知埃裡奧特還活著,不顧自己同樣身受重傷,掙扎著來到愛侶的床邊,一步也不願走開。黑暗精靈瀕臨崩潰的生命終於點燃了亡靈術士的愛情之火,這火焰燃燒得如此熾烈,似乎用來作為燃料的,是他原本就十分虛弱的生命力。

  吃飯的時候,普瓦洛的目光始終溫柔地投向埃裡奧特的面頰。睡覺的時候,普瓦洛扒在床邊,緊貼著埃裡奧特的秀髮。甚至於當普瓦洛傷病發作,大口噴吐鮮血,幾乎昏厥的時候,他的手也一直緊緊攥著埃裡奧特的手指,一刻也不願鬆手。我們試圖強拖他離開這個房間,將他拉到應當屬於他的病床上,可執拗的銀髮青年一次次暴躁地用刀劍驅逐了我們,把自己和埃裡奧特一同反鎖在房間中,無論我們如何敲打都不予理睬,這才徹底打消了我們的念頭。

  昨天,普瓦洛頭一次大聲祈求死亡女神苔芙麗米蘭斯收回她伸向埃裡奧特的手掌。原本年輕的亡靈術士從沒對棲身於永恆的幽暗之界的偉大神祉有過任何依賴,儘管那是他天生力量的源泉。他不住地流淌著淚水長跪在地上虔誠求告,他願意以一切代價換回埃裡奧特的醒轉,哪怕是他的生命、他的自由、他的靈魂,甚至是唯一支撐著他走過人生最艱難旅程的魔法力量。那已經不再是我們所熟識的普瓦洛·喬納斯,那個帶著神明印記的神選之子,那個輕浮放蕩的亡靈術士,那個指引所有迷失的亡靈踏上永遠歸途的、受人尊敬的「亡者的道標」,而是一個因愛人一步步踏入死亡而無助的可憐青年。

  「啪!」達克拉推門的時候手上稍重,在門上拍出了少許聲響。

  「噓……」普瓦洛轉過頭來,神經質地制止達克拉發出哪怕一絲細小的聲音。他的面色蒼白憔悴,俊美的面龐上已經長滿了亂糟糟的胡岔,原本銀色月光般的秀髮此時灰暗粗糙,亂蓬蓬地堆積在一起。他的眼眶深陷,眼睛中佈滿血絲,顴骨因瘦弱高高隆起,面頰的皮膚上泛著因疲憊和傷病而產生的不健康的青灰色澤。無論他身體上的哪一個部位都在誠實地向我們宣告他的衰弱,但和他身體上的健康相比,我更擔心他不正常的精神狀態。

  他的眸子中燃燒著不正常的神采,雖然像兩團烈火般熾熱,卻讓我們找不到它們的焦點。他恍惚地瞟了我們一眼,似乎是想笑,面部的肌肉卻僵硬得不住抖動。最糟糕的是,他似乎確信了自己正在微笑,和氣地輕聲說:「你來了。」他游移不定的目光讓我們無法確信他在和誰說話,那個他口中「你」到底是我們中的哪一個。

  「普瓦洛,你……還好嗎?」凱兒茜女性特有的善良心理讓她忍不住關切地問候。在這之前,我不知道這豪爽的女海盜會有那麼溫柔的一面。

  「我們很好。」普瓦洛木然的表情下發出歡快的聲音,這情形讓人覺得恐怖又辛酸,「你看,埃裡就在這裡,她睡著了。我們都很好。沒什麼好擔心的,真的,有我陪著她,沒什麼好擔心的……」

  他不住口地絮叨著,一再用微弱的聲音重複著「沒什麼好擔心的」這幾個字。他的嘴唇偶爾會不自然地抽動一下,不知是因為悲痛還是因為瘋狂。或許,兩者兼而有之吧。

  看著他這個樣子,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普瓦洛,你該休息。」凱爾茜面色悲切,眼含淚花柔聲說。

  「我正在休息。你看,埃裡就在這裡,我們……我們正在休息。」普瓦洛沒頭沒尾地回答。他說完這句話便轉回頭去,伸出右手輕輕撫摩著埃裡奧特的嬌柔的臉,嘴裡哼著不知在哪裡流傳的溫馨歌謠。一旦看向埃裡奧特,他的眼睛頓時柔和的就像是一團秋日的暖陽,帶著無限的眷戀和讚美。

  他小聲哼著,哼著,表情沒有任何的變化,可是淚水已經滴落到膝下的土地裡,將一片黃土浸潤成暗淡的顏色。

  「當時很亂……」普瓦洛的聲音冷靜得就像是一片水晶打磨的鏡子,「我對紅焰說,我要去幫幫傑夫的忙,就帶著人離開了。我不想帶著埃裡,可她非要跟著來。她說,有我保護她,她就不會有危險。」

  「可她卻替我受了這一槍。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槍從她身前刺入,然後再從她身後穿出。她真傻,不是麼?這個傻丫頭。那槍是刺向我的,我應付的來。我是個了不起的術士,一把長槍怎麼會刺傷我?她說過的,有我保護她,她就不會有危險。可她偏偏要轉過頭來救我。她真傻,對麼?」

  「普瓦洛,你累了。」弗萊德伸手扶住亡靈術士的左手,想拉他起來。這時的普瓦洛忽地從地上跳起,奮力推開弗萊德。

  「讓我們單獨呆會,求求你們了,讓我們單獨呆會!」他忽然大喊起來,「埃裡一直希望和我單獨呆著,你們不知道嗎?在舞會上,在餐桌上,在戰場上,她一直希望和我單獨呆一會。我曾經一次次地拒絕她,可是現在不會了,再也不會了。你們就離開一會,讓我們單獨在一起,好嗎?」

  看見他這個樣子,我們怎麼敢離開?我不知道如果我們離開普瓦洛會幹出什麼事來。如果埃裡奧特真的遭到不幸,他或許會緊隨其後干下什麼傻事。這種事他做的出,我知道,儘管普瓦洛平時表現得像個輕浮浪蕩的傢伙,但一旦他衝動起來,就完全不會在意自己的性命。這一點,當初弗萊德從溫斯頓人手裡救下他時,我們就已經領教過了。

  「我們是來給埃裡送藥的。」我從眾人的身後站出來,手裡捧著一碗濃濃的藥汁,「不管出了什麼事,先讓埃裡喝完了藥再說吧。」

  這時的普瓦洛就像被催眠了一樣,眼睛裡只能看見那藥碗。他小心地把碗端到床前,盡力地扶起埃裡奧特,用勺子輕輕舀起湯汁,放在嘴邊輕吹了兩口,然後緩緩地、小心地送到埃裡奧特的口中。

  「埃裡,張開嘴,乖,當個好孩子……對,這樣就好,慢一點,慢一點……你這個小饞貓,小心燙著……」

  只有一小半的湯藥被埃裡奧特嚥下去,大部分都沿著她的嘴唇流出來,將她的衣服和床褥浸濕了。可是普瓦洛渾然不覺,依舊一勺一勺地餵著她,不時地說幾句不著邊際的話。從他的話語中我們聽得出,在他眼中所看見的,並不是眼前這個完全沒有知覺、只能依靠本能吞嚥食物的埃裡奧特,而是一個活潑可愛、清純美麗的幻覺。

  「好點了嗎?」喂完了藥劑,普瓦洛小聲問,雖然沒有任何人回答,但他仍然滿意地點點頭,摸了摸埃裡奧特的頭髮,「……那就好,你好好休息,等你痊癒了之後,我帶你到寶石花平原上去看花,看紫羅蘭。你不是最喜歡紫羅蘭的嗎?……對,只有我和你。我們不告訴弗萊德他們,自己偷著去。聽話,乖……」此時的普瓦洛已經完全分不清現實和幻想了,我們真的沒有想到,他的悲傷來得如此強烈,以至於扭曲了他原本強韌的理智。

  凱爾茜再也忍不住,捂著臉衝出門去。遠遠地,我聽見她悲傷哭泣的聲音。紅焰隨後也走出去,安慰著他的愛侶。我和弗萊德憂愁地對望著,為我們朋友的瘋癲而傷心。

  普瓦洛此時又將埃裡奧特在床上安置好,將空碗送到我面前。

  「謝謝你,傑夫,請你告訴醫生,埃裡的傷口該換藥了,她說她覺得有點疼。要是沒什麼其他的事情,大家就請回去吧。埃裡想睡會。」

  再沒有什麼理由可以讓我們留下,我頹然地接過碗,和大家一起滿懷憂慮地離去。我們沒有任何辦法能夠幫助我們可憐的朋友。雖然他還活著,可是他的心正在隨著埃裡奧特慢慢地死去。什麼也挽救不了他,我們不能,甚至他自己也不能。他的世界已經完全因為黑暗精靈的受傷而崩潰,再沒有絲毫的理性可言。除非埃裡奧特的傷勢好轉,恢復健康,否則,我認為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將我們的朋友普瓦洛帶回給我們。

  而在這件事情上,我們甚至不能盡到一個友人的義務,和他一起分擔這有可能是最後的痛苦。

  ……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達克拉的腦袋重重地撞著牆,懊惱地大叫,「普瓦洛這樣下去不行!」

  「冷靜點,達克拉。」羅迪克煩躁地說。

  「冷靜!你讓我怎麼冷靜!埃裡奧特成了那個樣子,普瓦洛又成了……又成了那個樣子。我怎麼冷靜得下來?他是我的朋友啊!我可不像你,自己的兄弟死了,連哭也不哭一聲。」焦躁的心情讓達克拉失去了理智,口不擇言地說道。

  「你這個混蛋,你說什麼!」羅迪克猛地拔出劍來,憤怒地吼道,「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有感情,為朋友擔心,不像你是個冷血動物!」達克拉伸直了脖子大叫。

  「我殺了你這個混蛋!」達克拉的話確實太傷人了,受了侮辱的羅迪克像猛虎一樣竄起來,揮劍砍向達克拉。而達克拉此時也已經拔劍在手,準備迎擊羅迪克的攻擊。

  我忙撲過去,死死抱住憤怒中的羅迪克,凱爾茜忙搶過去奪下了他的劍。羅迪克的臉上青筋爆裂,滿面赤紅,全身的肌肉都在顫抖。另一面,紅焰也已經摟住達克拉。

  「別攔著我,我要殺了這個傢伙。」羅迪克掙扎著。

  「你來啊!你來試試啊!」達克拉回應道。

  忽然,一道黑色的光影劃過,將我們面前的長桌砍成了兩半。桌面上的東西隨著桌子的分裂傾覆到地上,發出凌亂的嘩啦嘩啦的聲響。

  「都給我住手。」弗萊德低沉的怒喝在我們中間響起。他的聲音並不大,卻帶著特有的威懾,讓失去理智的兩個人精神一振,同時安靜下來。

  「現在,我們的朋友正遭受不幸,前面還有無數的硬仗要打,這正是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兩個傢伙到好,不但不能給朋友提供任何幫助,反到在這裡像兩個無賴一樣廝鬥,讓別人來為你們擔心。你們難道就不知道什麼叫羞恥嗎!」

  我覺得羅迪克僵硬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他的喘息聲依舊粗重,但眼中已經沒有了那層失控的戾氣,取而代之的是羞赧和慚愧的神色。我試探著鬆開了緊抱著他的雙手,他沒有再做出任何激烈的反應。

  「達克拉,我的朋友。我知道你在為普瓦洛擔心。但你要知道,我們都同樣為他擔心,只是我們表現的方式不同而已。你的話傷害了羅迪克,你應該向他道歉。」弗萊德嚴肅地說。

  達克拉此時想必已經反省了自己剛才的失言,他滿面羞紅,扭捏地走到羅迪克跟前說:「羅迪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剛才我一定是發瘋了。我只是……只是因為太擔心了而失去了理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該死,我真的是個混蛋,我知道傑拉德的死讓你很難過,我不該那麼說。對不起,你應該生氣的,你打我,用力打我吧。如果不解氣的話,哪怕用劍刺我,殺了我都可以。只求你能原諒我。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羅迪克,這件事完全是達克拉的錯,但是我們都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果現在遭遇困境的不是普瓦洛,而是你,我相信他也會為你這樣做的。我們都希望你能原諒他。」弗萊德轉向羅迪克說。

  不需要更多的勸告了。一旦冷靜下來,對於這個在戰場上結下生死相依的深厚友情的魁梧漢子,羅迪克已經不再有任何的痛恨。他含著淚伸出手去,和達克拉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我相信,這一個小小的插曲不會阻礙他們之間的友誼,正相反,經歷了這次小小的衝突,這兩個勇敢的戰士或許會更加親密和相互信任。

  正當這時,大門被粗暴地推開了,緊接著衝進來的,正是我們剛才一直為之憂心忡忡的朋友,悲痛欲絕的亡靈術士普瓦洛·喬納斯。他看上去比前幾天更糟糕了:他的長袍被劃破,在背後很大一塊被撕撤成一綹綹的碎布條,右腳上的鞋子不知所蹤,臉上滿是灰黑色的泥土,右臂上帶著明顯的擦傷痕跡,看起來就像是剛從山坡上滾下來。顯然他剛跑了一段不短的路程,彎著腰喘著粗氣,將口中堆積的涎水大口吐在地上。他的神色慌張的讓人驚恐,眼中射出的精芒彷彿帶著不詳的信息,讓我們心中不住震顫。

  怎麼了?怎麼會這樣?是什麼事情可以讓絕望中的普瓦洛冒著失去陪伴愛侶走完最後生命裡程機會的危險,離開埃裡奧特的身邊,來到我們的面前?難道說……

  儘管我早就猜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但當它到來的時候,我仍然不願相信。埃裡奧特,她是那麼美麗,那麼善良,那麼年輕(儘管她的實際年齡或許比我爺爺還要大),她還沒有享受過她應該在這世界上享有的幸福,就這樣過早的離去了麼?

  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她是那麼善良,在被人誣陷、誹謗甚至危及她的生命的時候,都不曾有過一絲悔恨;當她得知有可能會永遠失去視力時,表現得那麼平靜卻又那麼悲傷。為了追求自己的愛情,這個美麗的異族少女背棄了自己的宗族,陪伴在普瓦洛的身旁,保護他、照料他,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從一個無名的術士變成了一個值得尊敬的英雄。為了普瓦洛,這個善良的精靈成為了一名勇敢的戰士,違背自己的良心在戰場上與原本和她無關的敵人戰鬥。雖然她從來也不說,但我們都知道,每次戰鬥結束後,她都會一個躲在角落中嘔吐和哭泣。

  我永遠無法忘記當這個愛花的異族少女頭一次戴上墨鏡,手持紫羅蘭時的模樣,在那個動人的時刻裡,我再也分不清哪個是嬌艷的鮮花,哪個是美麗的精靈。

  我以為我已經作好了失去她的準備。我在欺騙自己。我永遠都無法做好這個準備。

  我身旁的紅焰靜默地流下淚水。原本,他因為種族的原因,如此痛恨那個膚色黝黑的少女。可是不久之後,埃裡奧特就用自己的友善和大度征服了所有人。

  或許,在埃裡奧特短暫的生命中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征服了她的愛人,贏得了普瓦洛的心。可這對於普瓦洛來說,只是將伴隨他一生的痛苦,而對於她自己,則沒有任何的意義。

  「呼呼……你們,你們幹什麼做出這種表情……呼……埃裡、埃裡沒有……沒有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11:59

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五章 我說的是「愛」

  「我們知道,普瓦洛。」弗萊德走過去安撫我們神志不清的朋友,「埃裡不會死的,永遠都不會,她是最美的紫羅蘭,永遠盛開在我們的心中……」

  「呸……」普瓦洛一把將沉痛的弗萊德推開,努力調整著自己的氣息。

  「埃裡……我的埃裡……沒有……沒有死,真的……」

  我無法為死者考慮更多的事情,現在,如何拯救已經完全失去理智的普瓦洛才是最重要的。我們已經永遠失去了一個朋友,我們不想因此再失去另外一個。

  「普瓦洛,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緩緩地對他說,「我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可是既然它已經發生了,我希望我們能和你站在一起,共同分擔你的痛苦和悲傷。」

  「發生……發生個屁啊!」普瓦洛筋疲力盡地說了句粗話,這正是他神志不清的象徵。他從來都以優雅的學者自居,將粗魯當作一項極大的罪惡來看待。

  「看著我,看著……呼……我的眼睛!」他搖晃著我的肩膀,將腦袋湊到我跟前,圓睜著雙目,「這雙眼睛清晰、明亮、充滿智慧。這是一個失去了神志的瘋子會有的眼神嗎?」他的眼神污濁混沌,目光渙散,正是一個失去了神志的——我真不想用這個詞彙來描述我的朋友——瘋子應該有的眼神。還好,他的瘋發得恰倒好處,並沒有讓他想到類似「殉情」、「陪葬」的糟糕念頭。如果唯有這樣能夠保護他的生命的話,我們不介意讓他的後半生都生活在謊言之中。

  我們都同情地看著他。他每望向一個人,那個人都善良地對他搖頭表示否定。可是,我們的表情出賣了我們。那又怎麼樣呢?誰能指望一個瘋子看出我們善意的謊言呢?

  「我不跟你們這群白癡說了。」終於,普瓦洛放棄了他的嘗試。他似乎感到清醒點了,轉身又向埃裡奧特的病房跑去,「你們跟我來就知道了,尤其是你,弗萊德。要是不來你會後悔一輩子的。快一點過來!」

  巨大的悲傷湧起在我的心頭:看不到自己摯愛的屍體居然會讓別人後悔一輩子,看來普瓦洛的精神比剛才還要混亂。他或許已經永遠沒有機會恢復成一個正常人了吧。

  從朋友們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們同樣的心情。

  不管怎麼說,我們此時確實應該到埃裡奧特那裡去。年輕的黑暗精靈已經失去了她的親人,我們是她僅存的朋友。我們有義務處理她死後的事務。

  不知道黑暗精靈是如何處理他們亡者的遺體的。火燒?我不喜歡,那對埃裡來說太殘忍了。一想到她美麗的身軀將在烈火中漸漸變成焦土灰燼,就讓我悲從中來。我們或許不能挽救她的生命,但我希望起碼能夠保留她在世間美麗的容顏,讓她的美持續得越久越好。

  土葬?不,埃裡是從地下叛逃的黑暗精靈,她的幸福不在地下,而在地上,在那些陽光明媚鋪滿花朵的地方。對,鮮花,只有鮮花最茂盛的地方才應該是她永恆的歸宿。

  我叫過一個侍衛,命令他盡快準備一隻木筏,在上面堆滿象徵著永遠純潔美好的百合花,就停放在城外的護城河旁。雖然很不忍心,但埃裡奧特的屍身還是盡快處理的好。深秋的天氣儘管並不十分炎熱,但屍首如果停放得久了還是會變質的……

  我們找出軍中的禮服穿戴整齊,並在左胸口處別上一支潔白的花朵。紅焰將一滴朱紅的藥水滴在自己右眼的眼角,那藥水瞬間融入皮膚,變成了一滴擦拭不去的血色淚痕——這是精靈族的族人表達對朋友的故去的哀傷的最莊重的禮儀。

  一切準備完畢,我們手捧鮮花,向埃裡奧特的病房走去。沉痛的心情就像是鋒利的刀片,讓我們心痛如絞。我們要去送別我們美麗的朋友,一個我們永遠不願失去的人。我不知道到時候該如何面對失去了生機和呼吸的埃裡奧特。在我內心深處,只希望這條道路長一些,再長一些,長得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可這條路今天忽然變得那麼短,短得讓我們都無法整理好自己的心緒。

  站在病房門口,我們面面相覷,不知該由誰邁出這沉重的第一步。忽然,沒有任何疑義的,我們將目光投向了弗萊德。是的,只有他,我高尚的朋友。只有他才有資格代表我們每一個人。

  儘管慌張,儘管悲切,但我的摯友在這個時刻還是拿出了他的責任感。他動作因為僵硬而顯得不協調,呼吸短促,聽上去就像是一個瀕死的病人。就在片刻之前,他沉著果斷地制止了兩個壯漢之間的搏鬥,但現在,虛弱的汗水爬滿他的額頭。他伸出了右手,搭在厚重的門板上,用力一推……

  ……

  「……她很走運,心臟沒有受傷,只是肺部輕微受損,又有幾條靜脈血管破裂,失血過多。她之所以昏迷不醒,主要原因是傷口過大並且持續感染,只是這裡的醫生無法弄清她的傷勢,不敢確診才會延誤了那麼久。幸虧我曾經研讀過有關各個種族生理構造的相關醫學典籍,現在她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只是需要時間恢復。其實人類和黑暗精靈的身體構造差別並不是很大,只是在皮下組織、骨骼和體內微循環系統存在可以理解的差異……」

  平和冷靜的聲音穿過推開的門縫,在我們的耳朵間傳遞著,我從後面看見弗萊德全身忽地一震,而後一動不動地僵直在那裡。我看不見他的面色和表情,但他似乎確實很激動,以至於一層深紅的色暈直漫過了他後頸。

  那聲音、那語調、那用深奧複雜的術語形容人體的語態和句式,無不讓我們這些正站在門口的人驚訝無比。這一切是那麼熟悉,卻又是那麼的不可能發生。隨著那道木門的緩緩開啟,無論是眼睛還是耳朵,都在告訴我們這樣一個現實,但我的思維卻似乎還沒有扭轉過來,怎麼也不能相信正在發生的這一切。

  正坐在病床前細心並冷靜地給普瓦洛上醫學常識課的,正是善神達瑞摩斯的虔誠信徒、軍中至善和至美的化身、有著「尊嚴的神容」美名的僧侶、我們的良友、弗萊德思慕的唯一女性、現在應當遠在不知何處的羅斯托克聯合王國教區聖女:米莉婭·巴特斯菲亞,。

  聽到門板轉動發出的吱呀聲,米莉婭轉過頭來,她看見的是弗萊德因為激動而不知所措的模樣。瞬間,一層水霧瀰漫在她的眼前,交織著思念、堅定、甜蜜和痛苦的表情浮現在她的臉上,讓人感受到她此時複雜的心情。她就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一句話也不說,和弗萊德深情地對望著,眼中完全忽略了我們的存在。我站在弗萊德的身邊,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一次深呼吸就打碎了這個來的太突然的美夢,將眼前這個糅合了神祉的莊嚴和人間美貌的女子在我們的眼前吹散,讓我的朋友再一次墮入永恆思慕的地獄中。

  「您……來了……」半晌,弗萊德才說出這幾句話。這真是情侶間最糟糕的問候,卻又是他表達真摯情感的唯一方式。他的聲音空虛朦朧,就好像此刻還未曾清醒。

  「我,來了!」米莉婭用力點了點頭,她依舊是那付冷靜高傲的聖潔模樣,可兩道淚痕已經滑過她的兩腮。

  他們倆緩慢地走近,弗萊德顫抖地捧起米莉婭伸出的右手,輕輕親吻了她的手背,然後又輕輕地將它放下。這個簡單的動作此刻對於他們倆來說似乎十分艱難,以至於似乎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將他們的指尖從對方的手中拿出。在奇妙的沉默中,他們的眼神交織著,代替語言表達著他們最真實的自己。

  忽然,弗萊德伸出雙手搶上前去,將米莉婭用力地抱在懷裡。他抱得是那麼緊,幾乎要把米莉婭融化到自己的血肉裡、骨骼中。這突如其來的強烈情感讓米莉婭一聲驚呼,而後就自然地回應:她的頭緊貼著弗萊德的胸脯,微微閉著雙眼,美玉般潔白無瑕的手臂從寬大的袍子中伸出,緊緊摟住愛人的脊背。

  「我以為我選擇了堅定的信仰,我以為我真的拋棄了對您的情感,我以為已經將生命完全奉獻給了至善的神明,不能再有任何人能分享它……」米莉婭輕聲說著,彷彿是在夢中的囈語,溫柔甜美,似乎是帶著某種靈魂的力量。

  「我欺騙了我的心,可我無法欺騙神明。在接受聖女指派前做最後一次祈禱時,我失去了神的回應。您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空虛,我就像一個落水者,在湍急的河流中無助地掙扎,卻什麼也抓不住。我被我的信仰遺棄了。」

  「在恐懼和慌亂的時候,我想起了您,您的面容,您的手臂,您的微笑和戰鬥時的英姿。然後,我得到了安寧,神再次回應了我的聲音。只有在思念您的時候我的禱告才有回應,唯有和您在一起神才肯定我的信仰和忠誠。我知道,我的禱告將不再只代表我自己的信仰,還必須包含著您的聲音。神撥去了我眼前的迷霧,讓我看清了自己的靈魂。我必須對自己誠實,我對您的愛勝於對信仰的虔誠。陪伴在您身邊比侍奉於神座前更讓我感到幸福……」

  「我……愛您,再也不願……離開您……」

  弗萊德似乎是被什麼看不見的力量擊中了,他兩眼通紅,含著晶瑩的淚光捧起米莉婭的臉,用一種我所不能理解的奇怪的語調回答道:

  「我發誓,我願永遠忠誠於您的生命和愛情,絕不離開您,也絕不讓您離開我。無論發生了什麼,只要我一息尚存,我的心就隨您一同跳動。」

  當他們的嘴唇緊貼在一起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是我親眼目睹的第一個吻,它並不像小說中騎士和貴婦、王子和公主在後花園、森林深處或是陽台上發生的浪漫情事那麼深情熱烈,但那所蘊涵的感情卻只會比那更深長、更感人。

  即便是一個吻,弗萊德表達得也依舊是那麼含蓄節制。他只是在米莉婭的唇邊輕輕碰了碰,並沒有作出更多親密的表示。但這已經足以震撼我們的眼球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不會相信我正直得過分、甚至有些迂腐的朋友會在眾人面前如此直露地表現自己的愛戀。在鐵血戰場上不曾分毫動搖過的弗萊德,此時已經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我不知道需要多麼熾烈的情感才會讓他變成這個樣子?

  我祝福他,我相信在場的每個人都會深深地祝福他。弗萊德得到了一份值得永遠珍惜的美好愛情,而他此刻的失態恰恰說明了這這愛情的珍貴和重要。

  我此生頭一回對所謂的「神明」產生了好感,在那些拙劣的騎士小說中,他們似乎一向都是拆散彼此相愛的幸福情侶的罪魁禍首,從沒像這一次表現得那麼富有人情味。在那麼很短的剎那間,我甚至動搖了自己對財神席勒姆多亞的偏愛——當然,只是在很短的剎那間。

  忽然,他們似乎剛剛意識到我們的存在,忙鬆開相互緊擁的手臂,向後退了一步。米莉婭一向的沉著冷靜此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在慌張後退時不小心踩到了自己長袍的下擺,打了一個趔趄。弗萊德見狀又慌忙搶上來扶住她,卻又順勢把她摟在自己的肩頭。米莉婭的表情越發尷尬起來,輕輕掙脫了弗萊德的懷抱,紅著面孔低下頭去。弗萊德則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會看看我們,一會看看米莉婭,一句話也不會說了。

  氣氛很古怪,我們相互對望著,用目光提醒別人盡快想辦法打破僵局,扭轉這尷尬的場面。可是米莉婭的出現和弗萊德超出我們想像的大膽舉動接連挑戰著我們的心理承受能力,讓我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們對這誰也沒能預料到的情況沒有絲毫的準備,只能在這莫名的尷尬局面下發窘。

  我覺得在現在的情形中,如果我說出類似「我們什麼也沒看見,你們請繼續」這種欲蓋彌彰的話,恐怕只會讓氣氛更糟糕。

  「米莉婭,埃裡如果醒了,我應該怎麼辦?」因為愛侶得救而恢復理智的普瓦洛展現了他思維敏捷的一面,在這個情況下或許只有這個話題才能引導我們走出剛才的尷尬情緒。不過從這個問題中我們也可以看得出他的腦筋還不是很好用,如果埃裡奧特醒了,連白癡都知道這表示她的傷勢好轉了,問這個時候「應該怎麼辦」似乎有些蠢。

  「啊……那個……給她吃些流質的食物恢復體力,不要太熱或太涼,不可以吃太多,然後呢……恩……保持通風和傷口的乾燥,如果傷口迸裂就塗我給你的藥水,防止傷口再次感染。要是她明天這個時候還沒有退燒,那就喊我來……總之……總之……總之……」米莉婭滿面緋紅,語無倫次地說。在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頭始終都沒有抬起來。說到最後,似乎連她自己也忘記了自己想說什麼,「總之」了半天,也沒「總之」出更多的內容。

  「總之,你要好好地照顧她。」看到愛人窘迫的模樣,弗萊德連忙補充了一句普遍真理。

  「啊,對,總之你要好好地照顧她……」米莉婭羞怯地回望了弗萊德一眼,表示著她的謝意。

  「好的,謝謝你,米莉婭。」普瓦洛微笑著回答。此時的亡靈術士雖然形銷骨立,滿臉的胡茬,但因為得到埃裡奧特性命無憂的消息,精神狀態遠比前幾天要好得多,疲憊的雙眼間有了生命的神采,我們熟悉的那輕佻油滑的笑容也重新浮上了他的面龐。

  「咦?你們怎麼穿成這個樣子?」這時候,他才發現我們穿戴得過於正式了,插在領口的白色花朵看上去也格外的讓人不舒服。他的語氣可並不像剛才對待米莉婭那麼友善,腦門上的青筋一根根暴露出來。

  「……啊,是這個樣子的。我們……聽說埃裡奧特……好轉了,所以穿得正式一點,過來慶祝……是這個樣子的,對不對?」我慌忙掩飾著,羅迪克和達克拉他們紛紛點頭贊同。

  「這花是……」普瓦洛一臉不信任地看著我們。

  「這是我們表示祝賀的鮮花啊!這不是很明顯嗎?」我的頭腦漸漸清楚起來,從容不迫地應付著眼前的困境,忙不迭地把花從領口上解下來,輕輕放在病榻旁的茶幾上。自然,那些反應遲鈍的傢伙沾了我的光,也隨著照做了。

  「紅焰,你的臉上是怎麼搞得?」隨著神智一同恢復的,還有普瓦洛細緻的觀察力。神明寬恕我,看著他現在這麼糾纏不休的樣子,我忽然覺得讓他一直因為悲痛那麼瘋癲下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這是因為……」

  「是因為紅焰聽說埃裡的病情好轉,心情激動,所以在穿衣服的時候被……扣子,對,扣子,劃傷了。」看到紅焰瞠目結舌的模樣,凱爾茜及時的替他解了圍。

  「真的?」普瓦洛的臉上寫滿了懷疑。

  「真的!」紅焰努力擠出自己最誠實的表情,用力地點著頭。

  這一切本該平靜地過去,可是忽然之間,一個忠誠嚴肅的聲音不合時機地響起。

  「報告長官,您要的木筏和百合花都已經準備好了,葬禮隨時都可以進行。啊,屍體就在這裡嗎?」

  「木筏?百合花?葬禮?屍體……」普瓦洛惡狠狠地看向我們,他的目光並不比一隻惡狼友善多少,他問那個選錯了時間闖進來的侍衛:「是誰讓你這麼做的」

  「是……基德中校,先生。中校說,雖然天氣不算太熱,但屍體還是盡早處理的好,免得腐爛發臭。對於埃裡奧特小姐的死,我們都很傷心,請您節哀,喬納斯先生。」該死的,我怎麼找了個只長了嘴巴沒有長眼睛的傢伙當我的侍衛,就在他說話的時候,埃裡奧特的胸口還在因呼吸不停起伏呢。

  「我能夠解釋的,普瓦洛,相信我。你把笤帚放下,對放下,哎,你怎麼又把刀拿起來了,你還是拿笤帚吧……救命啊……」我從錯愕的侍衛身邊迅速地閃過,錯身間,我努力做出氣憤的樣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就把這小子這個月的津貼當作我的醫療費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12:41

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六章 婚禮

  「救命啊……」我拿出曾經經過艱苦鍛煉的強健體魄奮力奔逃著蒧蒱蒲蒪,煻熏熆熒身後是笨拙地揮舞著戰刀的亡靈術士普瓦洛。

  「站住,讓我砍死你吧。」

  笑話這種有得賠沒得賺的蠢事我怎麼會做。

  「前面的人都讓開,否則我扣你們下個月的津貼!」處在食物鏈中段的我絲毫不理睬普瓦洛的威脅轉而威脅起擋住了我去路的巡邏兵。身為軍團後勤長官的威嚴此時完全地體現出來了,那些士兵像躲避瘟疫一樣為我騰出了逃逸的道路。我跑得比剛才更快了。

  「我就不信追不上你了!」說著普瓦洛拿出了看家的本領,將手中沉重的長刀扔在地上大聲高呼著熟悉的咒語。一道意味著加速魔法的神奇光芒附著在他的身上,他倏地提高了速度,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啊,你這個沒有運動精神的傢伙!」我唾罵著。

  「我是高雅的賢者,不是拉車的牲口。」他反唇相譏。

  軍人的自尊心和榮譽感刺激了我,我順手撕開了自己的禮服扣子,把厚重的外套和緊繃的襯衫隨手拋出,赤裸著上身歡躍地奔跑。我如此放縱的發洩並非是因為真的害怕普瓦洛玩笑般的威脅,實在是我的心被戰爭帶來的沉痛壓抑了太久,而今天接連到來的巨大快樂又讓我太過幸福。被苦惱和恐懼壓迫了太久的心情幾乎已經忘卻了幸福的感覺,彷彿必須通過疲憊我的肉體才能讓我感到快樂。

  我們肆無忌憚,歡叫著跑出城。在空曠無人的平原上,我們不再是受人景仰的術士和讓人畏懼的軍官,只是兩個童心未泯的青年,兩個追逐著歡樂的、張揚而真誠的生命。

  看著普瓦洛的步步逼近,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經歷戰場的殘酷,第一次殺人,我的第一個生意上的夥伴剛剛死在我的面前,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導師拯救了我的生命,帶我脫離險境。那時的我只是一個連血都沒大見過的戰地新兵,而普瓦洛則是一個只會一種法術的拙劣法師。是殘酷的戰爭讓我們相遇,並把我們的生命緊緊聯繫在一起。

  而現在呢?我已經習慣了每天面對成千上萬的死亡,死在我手中的同類多得不可計數。在戰場上,我失去了那麼多的夥伴和朋友,這讓我倍加珍惜隨時有可能被生死阻隔的友誼。而普瓦洛也已經不再是那個自卑的少年,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價值,更找到了自己愛情的歸宿。

  即便僅僅過去了三年多的時光,可我們已經有資格回過頭去看著自己走過的道路,對我們自己說一句:我們曾經那麼年輕。

  普瓦洛此時已經與我並駕齊驅,他應該想到了和我相同的事情,不再大聲地叫嚷,只是默默地陪我並肩奔跑。他銀色的頭髮迎風飄蕩著,讓我覺得難以言述的安寧。

  不知跑了多久,當查美拉鎮的城牆在我們眼中變成一團細小的陰影,我們筋疲力盡,躺倒在草地上。

  枯黃的草葉劃過我裸露的後背,癢癢的,很舒服。我摘下一片草葉含在嘴裡,一陣泥土的清香氣息瞬間充滿了我的口腔。骨與骨之間關節的縫隙裡透出強烈的酸痛,讓我感覺到陣陣幸福的疲憊。

  普瓦洛顧不上自己精緻的長袍會被弄髒,同樣放肆地橫躺在地上。我們頭頂著頭,仰望著晴朗的天空。

  天上沒有雲,晴朗得就像我們現在的心情……

  「傑夫……」

  「什麼?」

  「我要結婚。」

  「你說什麼?」我不顧全身的酸痛,驚訝地坐起身來。

  「等埃裡的傷一好,我就要向她求婚。如果她這一次不答應,我就繼續求下去,直到她答應為止。我真蠢,直到這個現在我才知道,我不能沒有她。」

  「你瘋了!」我的第一反應告訴我,普瓦洛的瘋病似乎還沒有痊癒。普瓦洛,這個好色濫情的淫蟲,現在居然真的打定主意要結婚了。儘管他前幾天的表現告訴我們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但我沒有想到居然那麼快。

  「你可要考慮清楚,真的結了婚,你是要失去許多人生樂趣的。」我不無惡意的對他說。這是他一再拒絕埃裡奧特的一個主要的借口。「對於一個成年未婚的青年男子來說,保持自己的自由之身和追求更多美貌和快樂的權利,這才是最重要的。過早地將自己捆在一棵樹上,會失去很多人生樂趣的。」他總是這樣調侃地回答。他的這個態度讓思慕他的黑暗精靈又愛又恨,而粗暴的女海盜凱爾茜則不止一次地因為這些話而要為同為女性的埃裡奧特出氣,咆哮著要「給這個好色的屍蟲一點顏色瞧瞧」。

  「那只是個借口。」普瓦洛輕輕搖了搖頭,有些慚愧地說道,「逃避責任的借口。我早就知道自己喜歡埃裡,可我不敢承認。我一直覺得自己太年輕,甚至沒有辦法為自己負責,更何況要為一個女人負一生的責任。我只想用更多的時間去做好準備,我希望能給埃裡更多更長久的幸福,即便我的生命對她來說依然是那麼短暫。」

  「這麼說,你還是個負責任的人嘍?」在這之前,我從沒將「負責」這樣的評語加諸到普瓦洛身上,尤其是在男女情事方面。但現在,我相信他所說的,我相信他情感的真實和可靠。我之所以依舊用不屑地神態調侃他,完全是因為種朋友間反諷式的交流方式。

  他對我的話不急不惱,繼續說道:「直到她出了事我才知道自己錯了,我錯得那麼嚴重。如果我不去爭取,不去嘗試,無論給我多少時間,我都永遠不會做好負責的準備。如果我們相互之間確定是終生幸福的源泉,那就應該將這幸福更早地給予對方。」

  「埃裡受傷後,我一直在後悔,後悔自己的膽怯。我想給她一生的幸福,可如果她在那時候死了,我甚至連一天的幸福都沒有讓她感受過。而造成這一切的,則是我的愚蠢和懦弱。」他的眼睛再次濕潤了,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自責。

  「幸虧,傑夫,幸虧神明給了我一次彌補過錯的機會。我必須抓住這次機會。只要我活著一天,就要給埃裡一天的幸福和快樂。」

  「至於此後的事情……我才不管呢……」

  我看著躺在我面前、幸福地闔著雙眼的年輕的術士,深深地為朋友的決定而高興。

  「你會是個好丈夫的,我相信。你們一定會很幸福。」我曾經以為在小說中出現的這些祝福的話語肉麻得近乎噁心,但在這個時候,我異常真誠地把它們說了出來,而且覺得,只有這些話才能表達我的真誠的祝福。

  「那當然,我可是個了不起的術士,而且重要的是,對付女孩子,我經驗豐富……」招人討厭的自大嘴臉又爬上了他的面孔。

  「收起你惡劣的嘴臉吧,你是不是個好丈夫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真正好奇的是,你們的孩子會長成什麼樣子,是不是一隻耳朵長,一隻耳朵短……」

  「就知道你那張刻薄的嘴裡准吐不出好話……對了,幫我個忙。」

  「幹什麼。」

  「拉我起來,我累得動不了了……」

  「你不是一直在用魔法的嗎?」

  「那也要消耗體力啊,你以為我是能不停腳地跑一整天的極地野驢麼?快點拉我起來,哎,你怎麼走了?」

  「你也不記得是誰提著刀把我追到這裡的。你不是個負責任的男人麼,那就為你自己的愚行負責吧。」

  「啊,你這個無情的傢伙……」

  ……

  相比起正派得有些過分的弗萊德來說,亡靈術士的確是個浪漫熱情的人,這從他求婚時的表現可以得到證實。

  當時,他表情嚴肅地走進房間,看著在米莉婭和凱爾茜悉心照料下一天天恢復健康的埃裡奧特,無比堅定地說:

  「從今以後,不許你再用找借口親近我,不許你再說對我說那些肉麻的情話,不許你再時時跟著我,不許你再為我做那些危險的傻事!」

  可憐的孩子被他的話嚇傻了,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要受到這樣傷人的懲罰。一時間她甚至忘了悲傷和哭泣,只是一言不發地愣在那裡。

  知道內情的凱爾茜也覺得普瓦洛做得太過分了,她背對著黑暗精靈向普瓦洛做了個威脅的手勢。

  這時候,普瓦洛忽然憑空從一團陰影中取出一個雕琢精美的盒子,雙手輕輕捧到埃裡奧特的面前,單膝跪地,用無比輕柔的聲音說:

  「是的,不許你再這樣做,因為這些事情以後要讓我來做。以後要讓我找借口親近你,讓我對你說肉麻的情話,讓我時時跟隨你、保護你,讓我去為你做傻事。」

  「我,普瓦洛·喬納斯,於大陸公歷1461年十月十五日,正式向我唯一的至愛埃裡奧特小姐求婚。以永不變更的亡者之路為誓,我願終生與埃裡奧特小姐為伴,同行歲月,共度光陰,直到我的生命之柱崩潰的盡頭……」

  「……您……願意……嫁給我麼?」

  盒子在他的手中綻開,裡面是一枚精美的戒指。在秘銀打造的精緻戒環的頂端,托起一朵由純淨的紫色水晶雕刻而成的紫羅蘭。在窗台邊,那戒指彷彿吸收了整個太陽的光芒,在自己的內部炸開層層閃亮的紫色光影,一圈圈蕩漾開去,猶如帶有生命的真實花朵。我相信這枚戒指中肯定帶著某種魔法的力量,否則不會讓普瓦洛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五天之久才把它完成。

  突如其來的幸福彷彿是不真實的夢境,讓埃裡奧特不能相信。她呆呆的模樣持續了很久,什麼話也不說,也沒有作出任何表示肯定或否定的姿態。就在連普瓦洛自己都相信自己的第一次求婚失敗的時候,美麗的黑暗精靈忽然不顧身上的傷痛,尖叫著抱住普瓦洛,大聲說著「我願意,我願意!」喜極而泣。

  沒有做作的矜持,沒有羞澀的掩飾,地底精靈用她最熱烈的喜悅回應著她的幸福。這單純少女的直率表現連普瓦洛都有點不適應,只知道輕輕摟住那個剛剛承諾成為自己終生伴侶的女子,傻瓜般滿足地微笑。

  溫馨、浪漫而又直截了當,這就是在戰爭的非常時期我們所能遇見的最好的愛情。它來得那麼快,事先完全沒有徵兆。但看著眼前緊緊相擁的一對,誰又能說它是倉促和盲目的呢?

  婚禮是在一個月之後舉行的。

  在這一個月裡,克裡特人「友好地」沒有發起任何攻擊,而我們則在鞏固奪回的國土的同時,大肆籌辦起普瓦洛的婚禮。儘管戰爭時期能夠收集到的物資十分有限,但這並不能意味著婚禮前的準備事務變得簡單了。邀請客人、購買物品、分配任務、演練儀式……說實話,我認為婚禮是最能考驗一個人綜合能力的時候,即便是如弗萊德一般在戰場上算無遺策的統帥,在「婚禮」這個喜慶又普通的詞彙面前也潰不成軍。就連幸福的當事人、新郎官普瓦洛在操辦婚禮的半個月之後也再也看不出絲毫幸福的模樣。在最緊要的關頭,還是兩位女士挺身而出,包攬了整個婚禮的統籌調度工作。我相信,如果不是她們,這個婚禮最後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但不能否認的是,有了她們之後,我們都懷疑自己是否還有命看到婚禮的結局。

  「天啊,那個瘋女人今天居然拉著我試了四十多套禮服,最後居然因為找不到合適的鞋帶就把一天的工作全盤否定了。只有善神手下才會有那麼挑剔的偏執狂,弗萊德,我真是為你以後的幸福擔心啊。」普瓦洛邊揉著因為穿衣服拉傷的肩膀邊說。

  「嗯,不要說我,今天凱爾茜為了婚禮上的儀仗隊,拉著我們最好的兩百名騎兵訓練隊列,居然把將近三十人累得暈倒了。紅焰,要不是因為你,我早就把她……」甚至於一向沉默穩重的弗萊德都開始抱怨了。他不顧姿態地將整個身體癱在椅子上,盡最大的努力放鬆自己的四肢。

  「嗨,這關我什麼事?我今天把整座城都跑遍了也只把米莉婭需要的東西買齊一半,像購物清單上列的什麼布列瑟農第六代水晶款腰帶、百頓森新款藍月之心鑽石項鏈和愛薩汀尼亞限量鑽石版高跟鞋這種東西我根本就不知道長什麼樣子,傑夫可以為我作證,我腿都跑折了。」能讓善跑的精靈族疲於奔命的,或許只有女人神經質的虛榮心和不知哪位神明發明的奇特審美觀吧。

  「你別問我……」我捧起一大杯涼水大口灌了下去,「從頭到尾你都沒有說過一句話,詢價、比較、挑選、砍價……這些活都是我幹的。你聽聽,我嗓子都說啞了……」

  ……

  儘管在婚禮的前一晚,我們都只剩下喘氣的力氣了,但我們依然要感謝兩位女士。是她們的挑剔和勤勞帶給了我們的朋友一場近乎完美的難忘婚禮。

  鎮中的廣場被臨時裝飾成了婚禮的場地,將近五千士卒從鎮外草原上採集來的花朵幾乎把這裡堆滿了。比起殺人,戰士們看上去更喜歡這樣的工作。這大概是他們在這場戰爭中做過的唯一一件與破壞和死亡無關,僅與建設和幸福有關的事情了。

  兩百輕騎兵在廣場的高台前整齊地排成相對的兩列,他們年輕英俊的威武面龐掩蓋不住喜悅的表情。埃裡奧特和普瓦洛在軍中有著崇高的威望和聲譽,士兵們愛戴他們不下於愛戴弗萊德這個最高指揮官。今天,他們能用這種方式為這一對新人獻上一份祝福,這對他們來說是一件榮耀的事情。

  清澈的音樂聲響起,普瓦洛和埃裡奧特出現在廣場左右兩端。普瓦洛身披黑色漆亮魔法斗篷,裡面還穿著類似貴族式樣的緊身禮服。禮服上並沒有過多的裝飾,僅在左胸上點綴著一支交叉著玫瑰和紫羅蘭的別緻胸針。他的銀色秀髮在腦後束成一條馬尾,看上去既精神又得體。這身打扮花費了米莉婭和五個裁縫整整五天的時間,雖然這個過程讓亡靈術士痛苦無比,但最終的方案不得不讓普瓦洛承認,從小接受高雅藝術熏陶的僧侶在審美方面確實有著高於常人的水準。

  如果說普瓦洛就好像出現在廣場上的一道月光,神秘、朦朧卻又充滿誘惑的魅力,那麼埃裡奧特的出現就猶如太陽般灼熱閃亮。她的婚紗由她一向喜愛的紫色構成,上面點綴著許多晶瑩的珠寶裝飾。原諒我,我實在看不出她婚紗的質地,它們就像一團幽雅的迷霧,將刺目的光芒籠罩起來,使我們美麗的新娘看上去不那麼耀眼。相信我,這件婚紗並沒有讓黑暗精靈看上去更美,正相反,它在某種程度上降低了主人的美貌。正因為如此,人們才會覺得埃裡奧特的美是屬於人間、可以直視的。否則,我恐怕整個婚禮現場會亂成一片。

  埃裡奧特摟著紅焰的臂膀緩緩向廣場中間走來。從血統上來說,豪勇的遊俠應該算是黑暗精靈的近親——儘管這兩個種族的關係並不是那麼融洽——在這個重要的時刻,他是帶領新娘入場的不二人選。

  現在我們哪裡還能看出這本應是兩個不共戴天的死敵。紅焰溫柔的看著埃裡奧特,就像是一個兄長在看著他血脈相連的妹妹。當他把埃裡奧特的手放入普瓦洛手中時,竟然像一個真正的兄長般忍不住掉下眼淚。

  「照顧好她,否則我饒不了你!」紅焰說。

  當一對新人走到由兩隊騎兵組成的隊列前時,羅迪克大聲下令:「全體,舉……矛!」兩隊英武的年輕騎士同時將手中的長矛斜刺向天空,頓時,一個閃爍著金屬光芒的長廊出現在他們面前。每當他們走過兩名騎士,就會有兩支長矛撤向一邊,直立在兩旁,指向晴朗的天空。

  最後兩支長矛撤向兩邊之後,他們終於步上高台,來到了一身神官打扮的米莉婭面前。

  儘管在這之前,普瓦洛一再地說:「我才不想讓那個宗教狂主持我的婚禮。」但此時他的表情裡只有感激和欣慰。

  「神說,無論你信什麼,若你能幸福,並給他人更大的幸福,那你便是我最寵愛的孩子。我將護佑你的靈魂,無論你是否求告。現在,我謹代替至高神的雙眼,證實這對情侶的愛情,並祝他們永世幸福,無災無殃。」我們第一次看見米莉婭以這樣受人尊敬的身份出現在眾人面前。她依舊是一付聖潔高貴的表情,但眉眼間掩飾不住的,是為目睹朋友的幸福而產生的歡悅。

  「埃裡奧特,你有什麼話對你的丈夫說麼?」她問。

  埃裡奧特昂起頭,用她清澈欲滴的紫色雙眸望向普瓦洛——經過常年的地表生活,她已經適應了這裡的環境,可以完全放棄墨鏡的保護,自由地生活在陽光之下了——堅定地說:「能夠這樣牽著你的手,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依舊是沒有羞怯沒有掩飾的真情表達,這直率又溫柔的語言讓人喜愛,讓人尊敬。

  「普瓦洛·喬納斯,你有什麼話對你的妻子說麼?」

  「我有。」英俊的新郎轉向自己的愛人,以他難得的莊重口吻說道:「你曾告訴我,在你傷心的時候想靠在我的肩頭哭泣,現在,我正式地拒絕你……」

  普瓦洛的話引起台下的喧然大嘩,許多受黑暗精靈的美貌撩撥的青年,已經忍不住要衝出來痛揍一頓這個在緊要關頭說錯了話的可惡傢伙。但是,這並不能阻止普瓦洛繼續大聲把話說完。

  「……我不願讓你哭泣,因為我只想看到你的笑容。依偎在我肩頭的將是你美麗的笑顏……」

  「……我願用我一生的努力,換取你一生的快樂!」

  米莉婭喜悅又慈愛的聲音及時地響起在廣場中央:

  「你可以吻你的新娘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13:36

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七章 三份戰報

  會議室裡弗萊德緊皺著眉頭坐在我們對面。他的面前放著三份戰報,那是他煩惱的源頭。

  第一份戰報來自由德蘭麥亞第一、第三軍團以及南方貴族組成的東路軍。與我們相同他們也受到了克裡特人「借糧令」的困擾。針對這樣的敵情,東路軍最高指揮官卡特萊克將軍採取了穩妥保守的戰術將部隊推進的腳步停止在水星河沿線,只派遣小股部隊進行偷襲和騷擾不再進行大規模的武裝進攻。

  從戰術的角度上講,這種作戰方式固然缺乏進取心但也算得上是中規中矩,在補給不十分充裕的情況下,能夠在一段時間之內保持戰局的穩定,讓東部戰線不至於迅速崩潰。這種但求無過的打法正是卡特萊克將軍一向堅持的。他本人雖然還遠遠談不上所謂「名將」的資格,但也已經是德蘭麥為數不多的用兵嚴謹穩重、少嘗敗跡的將領之一,在軍中頗受好評。

  可是這一次,他忘記了自己麾下的將官士卒都是些什麼人。

  從那些原本就來自南方的貴族們一踏上戰場那天起,他們就日夜在地圖上尋找著自己的領地,計算著進軍的速度和收復自己領土的時日。當戰局有利的時候,他們或許還可以稱得上是勇敢的軍人,但當部隊停止推進、近在咫尺的領地無法收復的時候,他們的自私和焦躁就表露無餘。報告上說,每天都有許多人透過形形色色的關係來向卡特萊爾將軍進諫施壓,完全無視脆弱的後勤補給線,或軟或硬地要求他繼續南進收復失地。好在卡特萊爾雖是個庸才,但還具有最基本的戰略眼光。他一次次拒絕了屬下的脅迫要求,在補給壓力緩解之前拒不出兵。

  他高估了自己在軍中的威望,同時也低估了年輕貴族們的無知和膽量。一天清晨,密謀已久的南方貴族軍官在第三軍團指揮官德裡克·台·德克將軍的率領下放棄了自己的防線,帶領著東路軍幾乎一半的軍力湧入茫茫草海。在克裡特人的陷阱面前,這些高傲自私的傢伙們缺乏最基本的判斷力,甚至連絲毫的遲疑都沒有就一頭扎進了敵人的埋伏,在缺兵少糧的情況下全軍覆沒。

  在戰局最危急的時刻,卡特萊爾將軍表現出了自己身為一個貴族最無恥的一面:他聽任自己的友軍在距離自己三天路程的碎石要塞被圍,沒有出動一兵一足前去支援。儘管他在戰報中為自己辯解說「固守之責重逾千鈞,不知敵軍深淺,未敢輕動」,但都已經飽經戰亂的我們誰也不是瞎子,在這種情況下任誰都能看出來他這樣做除了因為膽怯而帶來的過度謹慎之外,也是為了報復這些軍官觸犯自己地位的私怨。

  然後,東路軍在損兵折將的情況下依舊秉承著緊縮固守的原則,被佔據兵力優勢的克裡特人逼得節節敗退,將原本已經奪回的大片土地又重新奉於克裡特軍的統帥、這場戰爭的主要發起者之一、以誠實仁善的美德著稱於世的克裡特王太子迪安索斯面前。現在,東路軍僅存的兵力約一萬一千人被克裡特大軍圍困於暗影堡,多次突圍未果。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在東路軍分裂被殲的時候為什麼沒有發來戰報?卡特萊爾這老傢伙早幹什麼去了!」剛得到消息的時候,震怒的弗萊德用力將這份報告擲到地下,對著送信的士兵大聲呵斥。他的表情可怕極了,讓人感覺似乎他隨時都有可能拔出刀來,做出殘暴的舉動。他不能不憤怒啊,一支可以左右局面的大軍頃刻間土崩瓦解,上萬士兵隨時都有可能命喪敵手,而他這個全軍最高指揮官在事情發生的時候居然毫不知情。這讓我們沒法不懷疑卡特萊爾隱瞞軍情的目的何在。

  那可憐的士兵嚇壞了。我看見他全身的污泥的血跡,臉上帶著墜馬時被碎石劃傷的痕跡,嘴唇因為乾渴而開裂,看上去面色很不好。他的小腿似乎受了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鎧甲上佈滿了坑坑窪窪的坑點,顯然在這一路上吃了不少的苦頭。

  他是不應當受到責怪的。他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完成了任務,在克裡特人的包圍圈中奮力突圍出來,將這封緊急的戰報送到了弗萊德面前。在將戰報交到弗萊德手中之後,他沒有告訴我們自己經歷了多麼劇烈的廝殺、受了多麼嚴重的創傷,而只是尊敬地站在一旁,等待著弗萊德的回音。他的表情告訴我,一旦他得到了弗萊德回復的口信,他就會毫不遲疑地重新翻上馬背,重新滾過層層敵陣,將這個消息傳到自己的統帥耳中。除非死,沒有什麼能夠阻攔這個勇敢的人。

  或許正因為有這樣的士兵的存在,德蘭麥亞才能在這場戰爭中維持了那麼久吧。

  「你辛苦了,士兵。你非常及時地帶給我們一條重要的情報,現在,你需要休息。米莉婭小姐,請帶他去治療,記得到伙房幫他要一條麵包和一碗肉湯。」我盡可能周到地安置著那個送信的士兵。或許有人應該承受弗萊德的雷霆怒火,接受他最嚴厲的指責,但是,那絕不會是這個無辜的好人。

  弗萊德此時也發現了自己的過失,面目微紅,略顯尷尬地看了我一眼。我向著他輕輕地擺了擺手,示意他:這些瑣事由我來處理。

  是啊,我並非是個出色的軍官,只是一個平庸的普通人罷了。我既不能幫助我的朋友出謀劃策,也沒有能力在他的隊伍最前端攻城掠地。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處理他身邊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繁瑣小事,讓他能夠從中脫出身來,去思考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吧。

  我能為他做的,也就只是如此而已了。

  第二份戰報來自我們的老熟人米拉澤男爵。由於在作戰中的出色表現,他的職位已經擢升至上校,任西路軍指揮部參謀總長,成為在身份上僅次於西路軍總指揮文森特上將以及兩個軍團長官的高階軍官。

  他帶給我們兩條消息。

  第一條是個好消息:一個月之前,西路軍與克裡特人主力部隊遭遇,兩軍在寶石花平原對峙多日也沒有打開局面。終於,在米拉澤男爵的率領下,三千輕騎孤軍突進,大肆破壞克裡特人的補給線路,並接連伏擊敵軍零散部隊。在天氣轉寒、敵軍軍心不穩等有利條件下,兩軍於納菲遜城下進行會戰,克裡特主力部隊在會戰中遭受重創,西路軍取得了一場具有重要意義的決定性勝利。

  相比第一條消息而言,我很難說第二條消息是好是壞:戰報中說,西路軍總指揮文森特上將「一馬當先」、「奮不顧身」,在戰況緊急的時刻率騎兵衝入敵陣,誤中埋伏,壯烈成仁。西路軍自總指揮及第六、第十一軍團軍團長以下重要幹部二十三名,無一生還。

  雖說說死者的壞話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但我得說,文森特將軍的死不僅沒有讓我感到難過,甚至還讓我的心情放鬆了不少。有這樣一個無能的將領在西路軍中任最高指揮官,確實不能夠讓人覺得放心。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消息總讓我覺得心裡有些不安。鬼才相信那些怯懦無能的傢伙會和「一馬當先」、「奮不顧身」這樣的字眼有什麼關係,更不用說讓他們率軍衝擊敵陣了。我總覺得這些把持著西路軍最高指揮權的軍官的死有些蹊蹺,內中隱含著一種我所不能明辨的陰謀的味道。而我的感覺不停地告訴我,在這虛偽的帷幕之後操縱著陰謀線索的,正是米拉澤男爵,那個野心和才華同樣驚人的男人。

  「現我軍雖然暫時得利,然敵軍未潰,戰事未平,軍中群龍無首,人心浮動。下官逾矩,暫行統帥之事,進退之間,諸多不便。尚請閣下速遣賢能,以定軍策……」弗萊德閱讀著米拉澤男爵的信箋,不由得一陣苦笑,「當前的形勢,還有誰能取代你的位置啊。『進退之間,諸多不便』,男爵閣下,您這是向我要軍權來了啊……」

  弗萊德右手支在桌子上,輕點著自己緊皺的眉頭,看上去似乎是在做一個艱難的決斷。我知道他在想什麼,這確實不是一個容易下的決定。

  「弗萊德,你一定要慎重啊,我……我不相信那個人。」我擔憂地說道。

  他無力地擺了擺手:「我知道你的意思,傑夫,我知道。可是,現在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啊。至於那傢伙……也只能寄希望於他的能力了。」他心情複雜地抽過一張信箋紙,在上面寫道:「任命米拉澤上校為德蘭麥亞軍西路軍臨時總指揮,統領第六、第十一軍團,反擊克裡特佔領軍,收復失地。任職期間,米拉澤上校全權處置軍中一切事務……」鵝毛筆在弗萊德手中滯澀地扭動著,彷彿他每寫一個字,都要下很大的決心。任命書寫完之後,弗萊德緩緩取出印章,猶豫了良久才把它重重蓋在自己的簽名上。

  那血紅的印鑒向右側微微傾斜著,看上去就像一張不住邪笑著的嘴。透過這印鑒,我彷彿看到米拉澤男爵得意的笑容和他毒蛇一般鋒利的眼神,甚至還能聽到他心滿意足的冷笑聲。和往常一樣,他的要求再次在弗萊德手中得到滿足。短短幾個月時間,那高傲的年輕人已經由一個只有八百士卒的外省小貴族,變成了牢牢掌控著兩萬大軍,在軍中、國中都有不小影響力的實權人物了。我們就像是那些為生計所迫的賣藝人,不得不用血肉去飼養一條巨毒的眼鏡蛇,不斷地滿足它貪婪的慾望。如果有一天我們無法再滿足他的慾望了,這時候它又會怎樣來對待我們呢?

  「我親手製造了一隻怪獸啊,傑夫……」看著逐漸消失在地平線上的信使,弗萊德心事重重地對我說。

  「你必須這樣做呢。」我不得不安慰我心情不好的朋友。我真的懷疑他的決定是否正確,但我們只能承認,所有的現實都逼迫著他只能如此。

  「但願我們能滿足他的慾望……」弗萊德說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話。慾望是種很奇怪的東西,你越是想填補它,它就越難以填滿。對於那些慾望強烈的人尤其如此。我們所能期盼的,也就只是讓米拉澤男爵暫時地滿足,不要在這生死相交的時刻成為我們最危險的敵人。

  相比起讓人憤怒的第一份戰報和讓人無奈的第二份,第三份戰報帶來的消息就簡直讓人絕望。

  這今天黃昏到來的最後一條信息的內容是:溫斯頓人有動作了。

  潛伏在晨曦河北岸的情報人員發來消息:溫斯頓大軍正在各大港口城市集結,總體規模不下兩萬五千人,其中包括不少於八千人的重裝騎兵。與上次僅靠六千重裝騎兵先遣渡河相比,這次溫斯頓人的準備看上去更為充分。

  我們曾經與溫斯頓人打了將近三年的戰爭,其中不乏在激戰中獲勝的經歷。但是,僅僅依據我們的勝績就否定溫斯頓軍人的勇猛是愚蠢的。尤其是在我們與路易斯太子正面交鋒的時刻,幾乎每次我們都在數量上佔據著絕對的優勢,即便如此,我們仍然多次被溫斯頓人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最後僅僅是靠著近乎神奇的運氣才能取得勝利。

  如果有足夠數量的溫斯頓大軍跨過晨曦河,從純粹戰力的角度上來講很難再有一支德蘭麥亞軍隊能夠正面與之抗衡。更何況,在這支以強大的戰鬥力和凝聚力著稱的軍隊之後,還有一個當今之世最出色的將領,統帥中的統帥,號稱「能夠在戰場上繡花的人」,溫斯頓皇儲,路易斯太子殿下。

  我們恨這個人,恨這個帶走了我們的朋友和尊敬的師長性命的敵軍統帥。有時想起這個如太陽般散發著金色光芒的傑出統帥,我們的心底幾乎要湧起生吞他的血肉的強烈仇恨。可是即便如此,對於這個名字我們也不曾少許地失去重視。他正是一個這樣的將領,讓哪怕是最痛恨他的敵人,也不得不尊敬。

  一旦溫斯頓人真的發動攻勢,搶上晨曦河南岸……

  我覺得手腳一陣冰涼,嘴裡發苦,一陣絕望的虛弱感悄然佔據了我的心頭。

  就連弗萊德也捧著戰報,呆呆地坐了許久。並非是我的朋友缺少智慧,只是形勢嚴峻,真的已經到了不由人不煩惱的地步了。在兩大強國的夾擊下,德蘭麥亞幾乎已經陷入了一個不可逆轉的死局。而身為軍人的我們,能夠在這場戰爭中做的事情事實上已經不多了。

  「上報軍務處,建議封鎖晨曦河沿岸所有港口城市,加強戒備。從內陸國土徵調兵力增援沿岸城市,鞏固城防,還有……算了,就這些吧。」

  這是弗萊德發佈的一條最沒有意義的命令,即便沒有他的建議,軍務處也同樣會發佈這樣的命令,沿岸官兵也一定會照樣執行。可是,除此之外,他又還能做些什麼呢?

  在艱難的困境中,有時候,我們必須去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至少,去做了,你就還沒有放棄,就還沒有失敗,就還有一絲微薄但卻寶貴的希望。或許在某時某刻,這毫無意義的掙扎會變成具有決定性的轉折點,並以此為契機,衍生出一場奇跡。

  可這次我們所做的事情,真的有用麼?

  「……我們暫時不去管溫斯頓人吧……」在大家焦慮不安的時候,一個粗獷爽直的聲音貫穿了我們的鼓膜,那是達克拉,石匠之子,我們豪勇的重裝步兵長官的聲音,「就算我們要死,起碼也要讓我們在這裡取得一場勝利,讓我們可以帶著驕傲、帶著榮譽,像個真正的戰士那樣去死!不用去管那些溫斯頓人,他離我們還遠的很呢!我們面前的敵人是克裡特人,那就讓我們先把他們打得連他們的老娘都認不出來!別陰沉著你的臉,弗萊德,戰鬥還沒有結束,我們還沒有失敗!」

  達克拉的聲音洪亮有力,帶著振奮的激情,讓我們所有人都精神一振。方才沮喪的心情剎那間在我心中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激昂的熱情,一種讓人振奮的男人的情感。

  我有些慚愧地看著矗立在眼前的這個巖石般的男子,這個人從戰爭一開始就站在我們身邊,我們自以為很瞭解他。在戰場上,他勇敢堅韌,是個真正的戰士,而在平時,他樸實的性格和略顯笨拙的腦筋卻屢屢讓他成為我們開玩笑的對象。我們經常用幾句故弄玄虛的話就把他說得莫名其妙,而他卻總是只能在我們開懷大笑時才能領悟過來,而後拍著腦門憨厚地嘿嘿傻笑。是的,和大多數人相比,達克拉並不聰明,用「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來形容他並不算過分。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就在我們這些所謂的「聰明人」沮喪、煩惱的時候,正是他用自己不滅的熱情和鬥志鼓舞了我們。憑著達克拉的頭腦,或許很難同時處理兩件事情。但每做一件事就要投入自己最大的力量,盡可能地把它做好,這正是石匠之子的堅強信念。溫斯頓人?克裡特人?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先掃除你面前的敵人,保存下自己的性命,然後才可以去幹別的。

  或許,正是因為我們都「太聰明」了,以至於根本沒有去思考這簡單的道理。

  「對不起,達克拉……」弗萊德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自信和驕傲的神情重新出現在他英俊的臉上。他重新伏下身,把羊皮繪製的地圖用力鋪在桌面上,爽朗地大聲說:

  「你說的對,戰爭還沒有結束。就讓我們來看看,接下來要怎樣去狠狠地踢克裡特人的屁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15:14

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八章 無意義的勝利

  「佩克拉上校,一切就拜託您了!」在查美拉鎮城外,弗萊德鄭重地向著佩克拉子爵說道。經過查美拉城下的一戰,子爵十八年來未曾變更的中校軍銜終於獲得了晉陞,並毫無疑義地成為了弗萊德麾下的中路軍中最重要的一名參謀長官,並在現在這個危急的時刻被委以重任務:

  他將率領中路軍所屬貴族私兵及第九軍團大部共約一萬兩千人,奔赴暗影堡,馳援卡特萊克將軍麾下被困的東路軍。

  「請您務必保存打開克裡特人的包圍圈,將東路軍現存兵力帶到翁伯利安山谷,組織第二條防線。我軍的生死存亡,全在閣下您的手中了。」

  「請您放心,將軍閣下。下官必將全力以赴,不負閣下的重托。」佩克拉上校直了直脊樑,又關心地說道,「比起我們來說,閣下您的安全才更令人擔心啊。」

  的確,在奪取查美拉城一戰之後,我們雖然就地補充了兵員,但士兵的數量依舊不超過兩萬人。佩克拉上校一走,弗萊德手中就僅存不足三千的輕騎兵、四千裝步兵以及少量的零散部隊。我們要依靠僅存的這一點微薄的力量維護現有的防線,保證軍隊的補給,同時還要牽制克裡特人的強大兵力,讓他們無暇進一步加大圍剿東路軍的力度。從表面看起來,這無異於以卵擊石,幾乎是不可能作到的事情。

  可如果這支部隊包括剛剛在查美拉城下建立功勳的「星空騎士」,羅迪克組建於坎普納維亞城保衛戰、多年來在戰場上功績顯赫、有著「思戀之牙」美譽的長槍部隊,以及與之同期建立、達克拉的嫡系部隊、比諸大陸各國最強的步兵力量也未嘗多讓的重裝步兵,情況或許會有不同。更何況,指揮這支部隊的,是近年來升起在法爾維大陸最閃亮的一顆年輕將星,唯一能和溫斯頓皇太子路易斯相提並論的傑出統帥,我終生的摯友,弗萊德·古德裡安。

  如果還有什麼人能夠完成這一不可能的戰場奇跡,那一定是我們,這一點我確信無疑。

  「還記得我在查美拉城下對您說過的話麼,佩克拉上校?」弗萊德說道,「如果你真的擔心我的安危,那就請早一點救出卡特萊克將軍,然後回到這裡……」

  「……萬事拜託了……」我的朋友嚴肅地說,他的話語中帶著無限的托付和信賴。那是一個軍人對另一個軍人的無比信任。這信任的力量足以讓我們將自己的生命交到別人手中,絲毫也不會猶豫。

  「下官一定遵命!」佩克拉上校對弗萊德舉刀行禮,轉而笑著問我:

  「中校,您不介意送我這個老傢伙一程吧?」

  「這是我的榮幸,長官。」

  我和他並轡走在軍隊的前頭,與身後的士兵們刻意保持了距離。

  「中校……」佩克拉上校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

  「長官,您想說什麼?」

  「……如果,我是說如果,四十天後我們還沒有回到查美拉鎮,請您務必勸說古德裡安將軍撤回兵鋒峽谷。」他咬了咬牙,終於把這話說了出來。

  「您的意思是……」我有些疑惑。

  「我沒有任何意思,中校!」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浮躁,略帶粗暴地打斷了我,「我只是說如果……您知道,這只是個假設而已。按照常理推斷,如果一切順利,最多四十天後我們就可以得勝歸來。如果我們真的沒有回來,請您務必以將軍閣下的安全和整個戰局為重,勸說閣下將全軍撤回峽谷。不怕您恥笑,我只是……我只是有些心慌而已。見鬼,可能只是我想多了吧,說不定一切順利,十五天後我們就回來了。」他有些懊惱地抱怨著,在馬背上歪歪斜斜地搖晃著。此時的他看起來真的一點也不像是個軍人。

  「您為什麼不親自對將軍說這些?」

  「我不知道,中校,這只是一種感覺。和雖然將軍閣下很年輕,但與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根本想不到這些,似乎……似乎一切勝利都是已經預定了的,讓人覺得心裡很踏實。當著他的面,這些話我……我說不出口。而您不一樣,中校。和您在一起我感到放鬆,原諒我的放肆,說實話,您是個那麼可愛的小伙子,總是讓人忍不住要把一切告訴您。幸虧您不是女人,中校,否則您一定會掏空我心裡所有的秘密,然後滿大街地散佈——我們知道,女人就喜歡這樣——那時候,我可就真的名聲大臭了……」

  聽了他的誇讚,我不知是該高興還是沮喪,只能向他保證,如果這些我們不願看到的情形真的出現了,我一定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那您就請回吧,中校。和您交談真是讓人感到高興。哦,對了,我的秘密請您千萬要保守住啊!」

  「秘密?是關於那個平民軍官的事情?」我實在看不出這件事情有什麼好保密的。

  佩克拉上校看上去有些尷尬,臊紅了臉喏喏地說:「不是這個,我是說……我是說……我在戰場上尿褲子的事情……」

  ……

  如何用不足九千人的軍隊去維護幾乎貫穿了半個平原地區的防線,同時還要吸引不下四萬的敵軍,讓他們無暇他顧?

  弗萊德的回答是堅定的:進攻。

  是的,唯有進攻。

  只有進攻才能吸引住克裡特人的注意力,只有進攻才能讓克裡特人摸不清我們的虛實,同樣,也只有主動進攻才能把選擇戰與不戰的機會牢牢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讓我們在這極度不利的局面下能夠盡可能地掌握主動。

  進攻並不意味著與強大的敵人正面衝突,恰恰相反,正因為發起進攻的是我們,所以我們有權利挑選比較弱小的對手。

  首先,我們選擇了查美拉東南角的蒙加地羅鎮。從表面上看,選擇這裡作為攻擊點似乎並不明智:這並非是一座小鎮,擁有將近兩千人的守軍,對於兵力不足的我們來說,是一塊難啃的大骨頭。可是,正因為如此,弗萊德才將他的指揮棒指向了那裡。

  只有拿下蒙加地羅,克裡特人才會真的相信這是一次奪取領土的戰鬥,而不是虛張聲勢的一次佯攻。

  戰鬥並不像預計的那麼艱苦,克裡特人對我們的到來全無防備。在這次精心安排的夜襲中,我們只用了很小的代價就攻上了城頭,甚至連發警報的時間都沒有留給敵人。當全身重甲的達克拉手持戰錘在大開的城門口大聲呼喊的時候,戰鬥事實上就已經結束了。在弗萊德的安排下,我們沒有在蒙加地羅南部埋伏兵力。潰散的克裡特人就如同綿羊出圈般從大開的南門中逃竄出去。如果他們能夠振作精神,及時地調整好隊列整齊有序地撤退,或許會保全更多的性命。但是對戰爭和死亡的畏懼讓他們忘記了紀律和陣型,就像一堆雜亂的石頭,散落在空曠的草原上。

  而在草原上,還有什麼會比一支閃爍著危險的魔法光芒的騎士更加危險呢?

  「星空騎士」們每百人為一組,殘忍地獵殺著每一個從眼前晃過的人形獵物。他們高呼、他們屠戮、他們飲血,他們將「星空」這個名字牢牢地釘入每一個膽怯的倖存者心中,讓這些曾經勇敢的人即便到了垂暮之年也不敢獨自行走在明亮的星夜之下。

  星空,這個美麗的詞彙此時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血腥意味出現在人們面前,照耀出一片血色光輝。

  「……當星空發出妖異光芒時,大地便佈滿鮮血。戰士的生命失去了神明的憐憫,哭泣著隕落在荒原之上……」數十年之後,當我有機會踏上克裡特人的土地時,從一個吟遊詩人的口中聽到了這樣的詩句。那溫柔的字眼只是浪漫無知的學堂少年想像力的極限,它們永遠也無法描繪出當時的場景。與我一同遊歷的夥伴回想起這個夜晚的時候,不由得顫慄地詢問自己:

  「我們那時怎麼能做到那麼殘忍?」

  那是只有身處其境才會爆發出的暴虐心理,那是一群人在極端的危險和絕望中本能力量的最大發揮。是的,面前的敵人微不足道,但在他們身後的是數萬敵人。每多殺一個人,我們的生機就會多一分。在這種情形下,不由得一個正常人不變得瘋狂。

  這個血腥的夜晚很快過去,我們的傷員不足三百,斃敵接近一千五。

  大部分敵人都死在城外,有的逃兵甚至在連續翻過三座小山頭之後仍然被追襲的輕騎殺死了。

  輝煌的勝利,總是堆積在無數屍骨上的。

  佔領了蒙加地羅之後,我們在保證當地居民生活底線的前提下盡可能地徵收了餘糧和過冬衣物,除了能夠帶走的部分,其他的都被我們堆積在城外,付之一炬。而後,我們破壞了城牆、燒燬了倉庫,扒壞了鎮子上九口井中的六口。

  做這一切的時候,弗萊德在哭泣,我在哭泣,紅焰在哭泣,我們所有的人都在哭泣。

  我們剝奪了鎮子上的人們平靜安逸的生活,我們無法補償他們。即便是克裡特佔領軍也不曾做過這麼殘暴的事情,讓他們在從此之後很長時間裡只能過著飢渴貧寒的日子。我們所能做的就是保全他們最基本的生活所需,讓他們不至於當著我們的面唾罵我們、反抗我們。或許在不久的將來,他們中有不少人會直接或間接地因為我們這一次的暴行喪生,這統統都是我們的罪責。

  這罪責太重了,以至於我們不知該如何向他們懺悔。

  我陪伴著米莉婭去一家家地安撫人心,請這鎮子上的居民忍耐這暫時的困境。在美麗的僧侶面前,這些無助的居民態度和善,似乎通情達理。可他們在交談時分明地屢屢望向我腰中的劍,驚懼的神色也不總能夠被掩飾得很好。

  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理解了米莉婭所說的話,還是僅僅理解了來自軍人的威脅。我只知道,當我們從一條街道上走過時,一個孩子向我投擲了石塊。

  石塊落在我鎧甲的右肩上,發出難聽的「擦啦」聲響。我站住了腳,回頭向那孩子望去。

  那孩子正被他的父親一記記重重地打著耳光。那父親的手很重,在孩子的臉上一次次留下鮮紅的指印;他的表情和他的手一樣沉重,望向我的目光包含著恐慌、求告和仇視。

  我無奈地向他揮了揮手,轉身走掉。

  還能怎麼樣呢?那孩子本就應該討厭我這個鐵殼罐頭,不是嗎?就在片刻之前,我奪走的或許就是他豐盛甜美的晚餐,是他明早的新衣,是他對於軍隊、對於英武軍人的夢想。而他只是向我扔了一塊石頭。

  這報復太輕了。

  一天之後,我們完成了這一切,而後離開了,全部。

  三千騎兵將長矛指向西南方向的小鎮多佛,而四千步兵則攻向中部一個叫阿爾貝的小村莊,將沒有一個士兵的蒙加地羅鎮留給了正向這裡撲來的克裡特人。

  兩天後,我們得到情報,蒙加地羅被五千克裡特軍隊佔領。

  三天後,多佛陷落,阿爾貝村同時陷落。

  半天後,我們帶著當地居民濃濃的恨意和悲哀離開多佛,四天後,在東南方一個叫達裡安卡的城鎮外與達克拉和羅迪克率領的步兵隊集合。這時候,情報顯示,多佛和阿爾貝已經同時聚集了近一萬克裡特大軍。

  半天後,達裡安卡陷落。

  又過了半天,除了居民的眼淚,我們什麼也沒有在達裡安卡留下。

  兩天後,我與達克拉、羅迪克帶領步兵隊閃電般奇襲了城牆破敗、只有五百守軍的蒙加地羅,而弗萊德和紅焰則率騎兵部隊接連突破克裡特人兩層防線,佔領了他們南部縱深的切瓦村。

  情報顯示,達裡安卡的克裡特軍隊已經達到三萬人……

  背後的追兵越來越多,我們可以在一處地點落腳休息的時間越來越短。一方面,我們可以驕傲地宣稱我們成功地拖住了敵人的腳步,讓他們無暇東顧,最大限度地保障了援救東路軍的佩克拉上校的安全。另一方面,我們就像是一群不知輕重的孩子,向雪山頂端投擲了一顆小石子,石子滾成雪球,最終引發了一場巨大的雪崩。而我們要做的,除了在這場災難中保全自己,還要想盡辦法讓這場雪崩爆發得更劇烈。

  ……

  這就是我們的攻略。出現在絕不應該出現的地方,破壞城防、消耗補給,然後離開,尋找下一個獵物。

  再大膽的將領,恐怕也不敢在面對超過四萬敵人的時候,將手頭僅有的九千人分散使用吧。

  可是,弗萊德敢。

  他可以利用輕騎兵難以比擬的機動力,在一天之內連續攻打一南一北兩座村落,造成我們有兩支軍隊同時進攻的假象。而這時候步兵部隊就可以空出手來,集中力量攻擊一座比較大的城鎮。倘若一擊未能得手,我們會馬上撤退,在事先預定好的地點等待會合。而後,繼續攻擊。

  弗萊德自始至終都準確地預測到了克裡特人的動作,讓我們在層層密集的包圍圈中靈活地游動。我們彷彿一隻大個的泥鰍,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鑽入了水池,攪起了整池的泥漿。

  沒有人知道,藏身在這泥水之下的,只有一隻泥鰍。

  很熟悉的戰法,不是嗎?早在這場戰爭剛剛開始的時刻,溫斯頓帝國的路易斯王子曾經倚仗這樣的戰術,在德蘭麥亞北部山區往復穿插,創造了令人咋舌的當世用兵神話,贏得了「可以在戰場上繡花的人」的兵家美名。而如今,弗萊德再次用同樣的方法創造著屬於他自己的統帥奇跡。他甚至做得更出色:克裡特人始終都不知道,他們面對的究竟是多少敵人。

  可是,我們面對的危險也越來越大。克裡特統帥迪安索斯皇太子顯然把更多注意力投向了戰況激烈的中部戰場,他毫不顧惜地將大把軍力撥撒在綠葉平原的土地上,由我們難以抗衡的巨大兵力優勢組成了一隻巨大的枷鎖,並且將這個枷鎖一點點地收緊,要把我們擠死在越來越小的活動空間中。後來我們才知道,在這場大規模的獵殺活動中,克裡特人投入在戰場上的兵力,最後居然超過了五萬人。

  弗萊德神出鬼沒的穿插攻擊仍在繼續,可我們能夠選擇的地點越來越少。有幾次,我們幾乎中了埋伏,如果不是見機得早,恐怕已經全軍覆沒了。迪安索斯太子已經將鎖鏈纏到了我們身上,讓我們不得不拖著這過重的負擔來玩走鋼絲般危險的戰爭遊戲。

  接連的奔波征戰,士兵們的身體越來越差,每一戰之後,我們的傷亡都在增加。多次的徹夜奔襲讓「星空騎士」中的魔法師們精神難以回復,他們在戰場上能夠提供的魔法幫助越來越小。

  這些還都不算什麼,最讓我們頭疼的是:我們的奔襲漸漸失去了目標。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是為了掩護東路軍的突圍而吸引敵人的兵力。可現在,計劃中佩克拉上校的援軍遲遲沒有出現在指定地點,就連我們自己都在懷疑這樣的奔襲是否還有意義。現在我們身處敵軍的圍困之中,很難得新的消息,沒有人能告訴我們佩克拉上校遭遇如何。倘若他同卡特萊爾將軍的中路軍一同被圍,那就算我們做出了再精妙的穿插動作,在這場必敗的戰爭中也只不過是個笑話而已。

  終於有一天,當第三次從阿爾貝村中撤離時,我抬頭仰望陰沉的天空,想起了佩克拉上校對我說的話。

  我心頭一緊,低頭算了算日子,心中狂跳不已。

  這已經是上校離開的第四十三天,超過上校給我的期限三天。

  並非是我有意違背自己的諾言,只是這流逝的時間背後蘊涵了太多可怕的信息,讓我不願意去想,不願意去計算。

  難道東路軍已經徹底覆沒?難道我們的努力純屬徒勞?難道上校他……

  我已經不敢再繼續想下去,只能快步跑到弗萊德身邊,小聲對他說:

  「弗萊德,我有話要對你說。」

  弗萊德沉默地點點頭,把我帶到了一個無人的靜僻處。

  我強忍著心中的不安將上校的話原封不動地轉告給他。

  我的朋友沉默了很長時間。終於,他點點頭,深深地歎息了一聲,說道:

  「你說的對,我的朋友,東路軍那裡顯然出了問題。但是你也不用太擔心,如果東路軍和佩克拉上校的援軍全部被殲滅,那麼在這裡圍困我們的,就不會只是這些敵人了。」他寬慰地對我說。他的話很有道理,讓我心裡原本極度緊張的情緒有些放鬆。想到佩克拉上校可能平安無事,我甚至感到幾分欣喜。

  「不過,確實到了我們該撤退的時候了。」弗萊德接著說,「士兵們已經到了極限,我們的損失也已經超過一千人。再這樣下去,沒有人還能堅持得住。」

  他傳下了撤回查美拉鎮的命令,原本已經疲憊不堪的士兵們終於有了點精神。不管怎麼樣,超過一個月的奔波廝殺終於到了盡頭,這確實是一件值得略微慶幸的事。

  我們很難對這次行動作出讓人信服的評價:從表面上看,不足八千人的部隊,在超過五萬大軍的圍剿下,進退自如,殺、傷敵人近七千,自己損失不足一千,讓身為侵略者的敵軍在超過一個月的時間裡未有寸進,這樣的成就無論放在哪一支軍隊中,都是足堪自豪的偉大戰績。

  但從戰略的角度上講,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勝利。我們期待的援軍和東部戰線局勢緩解的消息遲遲不來,讓這一次華麗的攻勢變成了華而不實的戰場雜耍表演。

  已經是冬季了,綠葉平原上的大片荒草已經枯萎。我們的雙腳踩在乾燥的草莖上,偶爾發出碎裂的聲音。

  那或許正是我們的前路崩潰的聲音。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15:39

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九章 王者之死,友人之死

  清晨。

  查美拉鎮。

  大雪。

  惡劣的天氣幫助我們阻斷了追兵,不識風雪的克裡特人在淒厲的北風中失去了我們的蹤跡,讓我們安然地回到了這次進攻的出發地。

  我們盼望著佩克拉上校的使者已經在鎮中等待我們的到來,告訴我們他現在的處境和東部戰區的戰況。再大的困難也能夠解決,再大的逆境也能夠逆轉,但在那之前,必須讓我們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上校的使者沒來,王都的消息卻來了很多。

  在我們還在查美拉城門外列隊、尚且沒有進城的時候,一個侍衛軍官裹著一條厚重的斗篷,急切地迎出了門。

  「公爵……公爵閣下,您終於來了,」這個高大的軍人大呼小叫地喊著,完全不顧自己的儀態,「您出征的第四天,王都傳來三封急報,每一個信使都說這消息很重要,讓我在您回來的時候馬上交給您。我完全不知道您上哪裡去了,天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謝天謝地,您可回來了……」他奔到弗萊德的馬前,忍住粗重的喘息聲和心頭的慌亂,將手中的三封封著密印的信箋送到弗萊德手中。

  弗萊德撕開第一封信箋,展開信紙。大片的雪花落在信紙上,頃刻間沾濕了一片。他藉著火把不停晃動的微弱光芒匆匆掃了一眼信箋的內容,忽然,面色大變。

  「進城再說!」他低沉著聲音對我們說。直覺告訴我,出了大事了。

  果然出了大事。

  「國王陛下駕崩了!」在鎮中的臨時會議室中,弗萊德對我們說。

  彷彿平地間響起一個驚雷,驚得我們說不出話來。在一段時間裡,我甚至不知道應該露出什麼表情來配合這一消息的到來。

  首先感到的,是悲傷。

  無疑,米蓋拉一世陛下並非是一個稱職的君主,他既無治國的智慧,也沒有統軍的才能,甚至於,他的軟弱無能讓他在晚年的時候大權旁落,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位重臣在自己面前放肆地爭搶御座的繼承權,連一句話也不敢說。

  但是,他的確是個好人。

  我只見過這個老人兩面,都是在弗萊德因為戰功受到封賞的時候。他對待弗萊德的態度和藹可親,對於我們年輕的將領絲毫沒有輕視的意思。當王都受困,情勢危急的時候,他並沒有遷怒於包圍在他身旁的臣子們,只是一個人默默地悲哀著。兩次見面,僅僅相隔半年時間,可他已經鬚髮皆白,蒼老得不像樣子。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在那麼短的時間裡那麼迅速地衰敗下去,或許他真的是個平庸無能的君主,可他也真的在為自己的國家盡心盡力地操勞著。

  雖然他從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但他死了,我有些傷心。這傷心並非來自我的忠誠,而是來自這可憐的老者作為一個普通人給我留下的好感。

  隨著著淡淡的憂愁散去,隨之而來的是焦急和憂慮。在形勢不利、戰況迫在眉睫的時候,德蘭麥亞最高統治者的大位突然出現了空缺,這絕對不是個好消息。儘管我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麼,但我知道,無論發生了什麼,它對這場戰爭都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另兩封信是梅內瓦爾侯爵和加列特公爵的親筆信,他們想說什麼,我想大家都知道了。」他重重地將右手拍在桌子上,發出很大的聲響,「這幫蠢貨,現在難道是幹這些無聊事情的時候嗎?他們以為自己可以在骷髏堆積的王座上坐多久?」

  「弗萊德,你……你打算支持誰?」我試探地小聲問道。

  「支持?」弗萊德苦笑著反問我,「我們現在還有資格去支持誰嗎?東路軍音信全無,我們勢單力薄,克裡特人隨時都有可能到來,頃刻間我們就有可能全軍覆沒。這個時候,我們還有資格去支持誰嗎?」

  他哀歎著將兩封掌權者的密信投到火爐中,信箋迅速燃燒起來,發出巨大的亮光,但瞬間又都化為灰燼。

  野心?權勢?這大概就和這兩封信箋一樣,注定是只能浮華虛偽地爆發一次,卻注定長久不了的東西。

  「依賴我們這些朝不保夕的人去爭奪他們的王位,這些人,真的瘋了……」

  他們並不是瘋狂的人,甚至於,我們可以說他們比最清醒的人還要清醒許多。他們是陰謀家、權謀者,他們有著遠遠比常人精細得多的頭腦。只是,他們已經嘗遍了這世上的榮華富貴,財富、身份已經不能夠再滿足他們的慾望,他們的地位已經提升到了盡頭,他們已經在僅次於最高點的位置上呆了太久。一旦有一個機會,讓他們品嚐到一生都沒有品嚐過的極點的尊榮,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為之瘋狂。

  此時,對於那遠在王都的兩個權力者而言,這世上的一切都沒有他們手邊的王座來的重要。他們的雙眼已經再看不到別處,甚至於看不到這王座的基礎、這個國家行將覆滅的現實。

  「那我們該怎麼辦?」達克拉有些不耐煩地問,「總不能在這裡等死吧!」

  弗萊德再一次陷入沉思。他習慣性地撐起右手,用兩根手指輕敲著自己的額頭。我們都知道,每當他擺出這個姿勢,就是在做決斷的時刻。那麼,此刻,他又會做出什麼樣的決斷呢?

  「不管怎麼說……」終於,他從沉思中掙脫出來,對我們說,「我們不能這樣坐以待斃。稱著風雪,我們暫時在查美拉鎮休整兩天,三天後我們向烏雲要塞進發,與雷利和羅爾會合。現在,北部兵鋒峽谷的防禦工事已經全部重新建設完成,總可以再支撐一陣;東部戰區雖然音信全無,但從敵人的兵力調動來分析,應該還沒有完全崩潰;西路的態勢最好,暫時我們還不至於完全敗落。就讓王都的那些傢伙去鬧吧,畢竟,戰爭還在繼續啊……」

  壞消息並沒有就此止步,就在我們即將出發的時候,又一封急報送到了弗萊德的面前。

  十五天前,溫斯頓人趁冬季冰封河道的時刻,兵分三路,連夜突襲坎普納維亞、達沃和喀格森三處城池,一舉奪取晨曦河南岸的咽喉要道。

  弗萊德只是微微一笑,就把這封信撕成四半,隨風撒去。

  對於我們來說,壞消息已經多到了讓人麻木的地步。即便現在天上的神祉降落到我們面前,親口告訴我們,明天世界就將滅亡,我們的反應恐怕也不會比現在更加激烈。

  我們在大雪中退卻,將廣大的綠葉平原完全不設防地放在克裡特人手邊。這曾是一片我們建立過功勳的土地,而現在,我們卻不得不離開。當這場大雪過去,克裡特的戰士們會驚異地發現,幾天前還在他們控制的土地上大肆屠戮、彷彿要全線反擊的敵軍,一夜之間就失去了蹤跡,就像是深秋最後一片落葉般,被這場注定會到來的凜冽寒風掃落。

  這場雪真大啊,整片平原被一塊靜謐死寂的白色包裹著,彷彿亡國之土已襲上喪服。

  ……

  就在距離烏雲要塞還有四天路程的時候,一個人高喊著弗萊德的名字闖入了我們的隊列中。前列的士卒們試圖用刀劍阻止他,卻被他推開了。當其他人準備殺死這個衝撞軍隊的人的時候,他無力地昏倒在雪地上。

  看到這個情形,我連忙跑過去查看那人的情況。當我摸上他的手臂時,看見他手掌青紫,帶著嚴重的凍瘡。他的衣服很單薄,身上的血跡已經被雪水浸泡得有些模糊,但那大片紫紅的顏色依舊觸目驚心。

  我翻轉過他的身體,看到了他的臉。

  「醫生!快叫醫生!米莉婭,快來,準備急救……」

  我抱起他的身體,用盡我全身的力氣跑向後方。

  「支起一架帳篷,要快!」

  我從我的馬匹上抽出一條毯子鋪在地上,把他扔在上面,然後捧起地上的雪在他四肢上不住揉搓。

  「在周圍圍成一圈,擋住風雪!」

  米莉婭還沒有來,我仍在緊張地救助著。我發瘋一樣揉搓著他露在身體外面的皮膚,汗珠從我的額頭上滴下,到那個昏迷不醒的人的身上,驚悸地濺起一片水光。在我的揉搓下,那人原本僵硬冰冷的皮膚漸漸變得柔軟,代表著血液流動的肉紅色在他的部分肌膚上重新出現了。

  我緊張,我害怕,我用盡一切方法救治著眼前這個人。我必須如此,因為他不是別人,正是我們忠誠的戰友,現在應當陪伴在雷利身邊鎮守烏雲要塞的軍官,以血腥暴虐地戰鬥著名的戰士,「亡靈匕首」部隊的指揮官,羅爾。

  無論發生了什麼,他都絕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尤其是這樣出現在我們的面前。看他目前的光景,距離死亡幾乎只有一步之遙。如果我們沒有從查美拉撤離,如果我們沒有選擇在風雪中趕路,或者說,如果我們遲一步經過這裡,我們很可能就再也看不到這個羞怯內向卻又勇敢無畏的人了。

  米莉婭終於趕到了,片刻之後,帳篷也已支起。看到米莉婭做出表示平安的手勢,我終於鬆了一口氣,癱倒在地上。

  在就地安營後,我們來到羅爾的帳篷外。大家相互看著,臉上堆滿焦慮,一句話也不說。每個人心裡都知道,在這個時候看到羅爾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我們面前,烏雲要塞一定出了問題,或許已經陷落。這對於幾乎是身處絕境中的我們來說,實在是一個再沉重不過的打擊了。

  「弗萊德……」帳篷內,羅爾虛弱的聲音傳出來。我們忙湧進帳篷,來到他的面前。

  「弗萊德,是你嗎……」剛剛甦醒過來的羅爾,向著我們的統帥顫抖著伸出手。

  弗萊德緊握住他的手,輕聲安慰他:「是我,羅爾,我是弗萊德。沒事了,我們都在這。你放心……」

  「弗萊德,快走。」忽然,羅爾想起了什麼,嘶啞地呼叫著,「快走,離開綠葉平原。克裡特人……克裡特人要包圍你,米拉澤把我們……把我們都出賣了……」

  「怎麼回事?」儘管最近我們已經聽到了許多的壞消息,但它們都不曾像這個消息那樣距離我們那麼近,直接威脅到了我們的生存。羅爾的話一出口,就連弗萊德也忍不住心神不寧。他搖晃著羅爾的手大聲詢問著,生怕從他口中錯過了什麼。

  事情是這樣的……

  大約十天之前,原本處於積極進攻狀態的西路軍忽然出現了奇怪的動作,他們在米拉澤男爵的率領下,在戰線前沿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橫向機動。在交戰中吃了虧的克裡特人不知道男爵的用意何在,沒敢輕舉妄動。誰知道在這一次機動之後,西路軍居然銷聲匿跡,不知所蹤。

  克裡特人絲毫也沒有遲疑,在佔領了寶石花平原的廣大土地之後,直撲烏雲要塞。同時,另一支克裡特部隊從原本西路軍把守的維達盆地殺出,兩面夾擊,包圍了烏雲要塞。

  在防禦戰中,雷利吸引了敵軍的大部分注意力,羅爾率領自己的部屬趁機發起突擊,出其不意地撕開包圍圈,突破了層層堵截。在戰鬥中,他的部屬盡數犧牲,只剩他單身一人。如果不是恰巧被我們所救,恐怕只有當我們被克裡特人圍殲之後,這個消息才會被我們所知吧。

  「我不是告訴過你們,西路軍防線一但突破,立刻撤退,絕不要兩面迎敵嗎?你們為什麼不聽,為什麼不聽?」弗萊德激動地搖晃著羅爾的的衣襟,大聲地說。

  「我曾經向雷利建議,可他拒絕了……」

  「他對我說,一旦烏雲要塞失守,克裡特人就會衝入綠葉平原,完成對你的包圍圈。所以他誓死據守,讓我不惜一切代價突出重圍,無論如何都要把這條消息帶給你……」

  「……他要我對你說,不能把軍隊帶回到你身邊,無法完成約定,實在是……對不起……」羅爾已經無法在繼續訴說下去,只有用最沉痛的哭泣表達對戰友的思念。

  弗萊德搖晃的手臂停住了,他用力抓住羅爾的衣襟,無力地跪倒在地上。淚水從他的眼中湧出,猶如兩道溫暖的春泉,在這冬日寒冷的空氣中,流淌著悲切苦澀的味道。

  「這個笨蛋……」他低聲說道,聲音因為極度的悲傷而扭曲,「我說過要他撤退的,沒有必要幹這種傻事。這個說話不算話的傢伙,和卡爾森一樣,都是些說話不算話的傢伙……」

  「他人呢?他沒有死對不對?要塞還沒有失守,他還在,他一定還在。他是我們最強的盾,沒有人能攻破他把守的城。還有幾天的路程,幾天?全軍拔營,拔營,我們去救他,快……」猛然間,弗萊德從地上彈起來,神情恍惚地大聲叫道。

  羅爾低著頭,哽咽地說出一句話:「雷利說,若有一兵一卒去救援他,他就立刻在城頭自刎,說到……做到……」

  弗萊德猶如全身中了電擊,瞬間被這句話抽乾了全身的力量,癱倒在地上。雷利的話徹底封死了我們去援救他的可能,在羅爾衝出重圍之前,他就已經下定了決心,懷著必死的信念為他的朋友們贏得生機。

  這偉大的友誼來得太劇烈太沉重,幾乎壓垮了我們的雙肩,也壓垮了我們的心,讓我們負擔不起。

  達克拉,雷利最親密的友人,這時候已經忍不住走出帳篷。不久之後,我們聽見他痛苦的呼號聲音在平原上響起。從新兵時開始,雷利和達克拉就總是不停地爭吵。雷利喜歡用刻薄的話語譏諷達克拉的遲鈍,而達克拉總是借助體力上的優勢去壓倒雷利,彷彿不用這樣的方法就無從體現他們兩人之間深厚感情似的。無論他們出現在哪裡,哪裡都會增添不少的熱鬧。

  在戰場上,他們是默契的搭檔。無論在哪裡,雷利總能適時地出現在達克拉的身側,為他提供安全的防禦,讓他能夠毫無顧忌地放手廝殺。

  如果雷利已經死了,那我們或許還會好受些,可他現在可能還活著,還在戰鬥,還在用他自己的鮮血為我們鋪就求生的道路。而我們卻無法在他身邊,與他並肩戰鬥,只能悲傷無助地等待著他的死訊。這份痛苦,我們壓抑不了,弗萊德壓抑不了,達克拉,那個豪爽直率的大漢更壓抑不了。

  不久之後,達克拉重新走進帳篷。他的眼睛裡含著淚水,卻又彷彿正含著的一團晶瑩的火焰。

  「你說,是米拉澤故意撤退,讓開防線,讓克裡特人包圍要塞的?」達克拉恨聲問道。

  「是,就是他!」當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羅爾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雖然他依舊虛弱無力地坐在那裡,但此刻他的臉上就猶如籠罩著一層比冰雪還要冰冷的寒霜,眼中帶著怨毒,嗜血的戾氣在他原本柔弱的面孔上出現,讓此刻看著他的我心裡不由得一顫。

  「我不知道為什麼,原本他佔據很大的優勢,但忽然間就全軍向王都方向撤退了,把我們完全暴露在克裡特人的眼前。而且,他一定和克裡特人達成了什麼協議,看到他撤退,克裡特人就馬不停蹄地殺過來,絲毫也不懷疑這是個陷阱……」

  「米拉澤……」這個名字毒蛇般撕扯著我的心肺,我從沒有向現在這樣去恨一個人,即便是奪走了卡爾森生命的路易斯王子也不曾這樣地揪起我們的憤怒。起碼,他是在戰場對決中堂堂正正地殺死了卡爾森,而米拉澤則是用最卑鄙最無恥的方法葬送了我們的朋友。

  國會亡,好吧,讓它亡吧。人會死,好吧,讓他……就讓他死吧。如果這一切我們都無法逆轉,那麼就讓我們去做一些我們可以做到的事情吧,比如說,接受雷利的好意;比如說,保全自己的性命。

  比如說,報仇雪恨……

  為了我們正在壯烈死去的友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21:25

第十卷:歧路 第九十章 商人的友情

  考克拉,綠葉平原最北面的一座城市。從這裡向北,只需要兩天路程就可以到達與王都辰光城遙遙可望的兵鋒峽谷。

  我們剛剛進駐這座城市。

  雖然情況危急,但直到現在為止,我們仍然可以說綠葉平原處在我們的掌控之下。在平原南部,曾與我們正面交戰的克裡特人被風雪阻隔,尚且不知道他們面前的敵人早已脫離了戰場。在西側,克裡特的大軍剛剛攻陷烏雲要塞,還未曾進入平原深處。在他們的意識中,我們應該正身處戰場第一線,即將被他們重重包圍而尚不自知。

  有時候我不禁要想,當克裡特的統帥迪安索斯王子小心翼翼地緊收包圍圈,試圖把我們這支不足萬人的軍隊絞殺殆盡的時候,忽然發現弱小的敵人已經遠揚它處,自己費剎苦心精心安排的這張巨大羅網就連一個德蘭麥亞士兵也沒有抓住,他會怎麼想?驚訝?懊悔?還是惱羞成怒?

  我們戲耍了敵軍的統帥,讓他徒勞地對著一塊空地展開了規模巨大的捕獵行動。他的這一舉動早晚會為世人所知,成為這個偉大人物人生經歷中不可磨滅的污點。

  可是我們無法高興起來,因為這一切是我們的朋友用自己的生命為我們換取的。我們甚至害怕提起這件事情。

  這一切都要結束了,我們就像是一條遠行的航船,離開了目前風平浪靜但蘊涵著巨大風暴的海洋,即將面對的是一條未知的航道。誰也不知道,在山的那一側,正發生著怎樣觸目驚心的慘禍,在分不清陰謀家和無辜者的屍骨堆的頂端,是誰正坐在那泛著慘淡血色的權力之座上。

  我跟隨隊列騎馬穿行在城市的街道上,眼前的景象讓人氣餒。飽受戰禍殘害的城市已經破敗不堪,從道路兩旁不時飄過的,都是些婦女、老人和未成年的孩子。他們的眼神輕輕地點在我們身上,而後空洞地飄過,繼續自己艱難的路程。

  他們不會給我們更多的關注,這是很自然的。在這混沌難辨的亂世,一支流浪的軍隊進駐一座破敗的城市,還有什麼比這更正常的事情?

  一個大約三十歲上下的中年人忽然從人群中擠出來,他和周圍的人明顯地不同,兩眼狡猾地閃動著,透出老練精明的神色。雖然風塵僕僕,但可以看得出他身上的衣服用料十分考究,裁剪也很細緻。他仔細地看了看我們的軍旗,而後對著我們的方向大聲地喊了一句:

  「您需要補給嗎,大人?或許我們可以談談生意!」

  通常來說,商人們是不會在這種公開場合直接找上軍隊談這種大宗的買賣,他違背常規的奇怪舉動讓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的聲音來得如此突兀,幾乎吸引了我們每個人的目光,而這正是他想要的。

  在弗萊德望向他的時候,他的右手從寬大的衣袖中伸出來,在左手的遮擋下做了一個隱秘的手勢。

  「是的,我們需要。請您跟我們一起來吧。」弗萊德不動聲色地回答,看他的表情,就好像根本沒有看見那個手勢似的。

  對於這座城市的居民來說,這不過是平靜街道上的一個小小的插曲而已,沒有什麼人會注意到它。

  但我的心卻狂跳不止,因為這個商人的手勢向我們表明了他的身份:他是恩裡克商會的一員。我們年輕可信的的商人朋友休恩·恩裡克在主動地尋找我們,這對於最近一段時間以來身處危機之中卻消息閉塞的我們來說,不啻於在烏雲叢生的天空中透出的一縷陽光。

  「終於等到你們了,」在一間四壁密不透風的房間裡,這個名叫賓克的中年商人鬆了一口氣,對我們說,「為了攔住你們,恩裡克會長派出了不下五十人散佈在最近的城鎮中,還把你們的相貌特徵和旗幟一一給我們做了交代,生怕把你們錯過了。我怕誤了大事,這幾天晚上都是在城門附近搭帳篷睡覺的。看到你們出現,總算是讓人鬆了口氣啊……」他眼睛紅腫,眼珠中佈滿血絲,一副疲憊已極的樣子,但顯然他的使命讓他忘記了疲倦。他略帶緊張地告訴我們:

  「王都發生了大事,你們千萬要小心……」

  有些事情,如果賓克不告訴我們,我們永遠也不會猜到。比如說,在我們身處敵境的當口,在我們的身後,那遙遠的王城腳下,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麼。

  國王米蓋拉一世逝世後,梅內瓦爾侯爵立刻宣稱由自己的兒子克裡茨伯爵繼承王位,並且調集兵力向辰光城方向集中。而加列特公爵一邊聲稱伯爵的繼承權非法,應當由自己繼承王位;一邊迅速離開王都,調集他在外省的武裝力量,試圖武力奪取王位。他們四處聯絡手握兵權的官員,不計代價地向他們許諾,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力量,試圖在戰場上給爭奪王座的對手致命的一擊。這樣的信箋,弗萊德也曾經收到過。

  他們拉攏了絕不應該拉攏的人,那就是米拉澤男爵。

  我們不知道米拉澤男爵究竟使用了什麼方法,他居然讓交戰的雙方同時相信,男爵會在這場爭奪戰中幫助自己,為自己效忠。這時候的男爵,已經不再是交戰之初那個只有八百士卒、可有可無的小貴族,而是手握兩萬大軍,以一己之力獨抗克裡特入侵,戰功顯赫的西路軍總指揮了。當得到他的保證之後,兩位身居高位的權利者自然感到勝利在握,迫不及待地陳兵辰光城,只待米拉澤男爵的到來,就一鼓作氣打垮對手了。

  果然,米拉澤男爵在約定的時間從前線撤回,及時地趕到了王都城下的戰場。

  他的到來就好像進攻的號角,掃清了兩軍交戰的最後一絲疑慮。戰鬥開始了,那些穿著同樣的甲冑、手持同樣的兵器、用同樣的筆跡書寫自己的名字、在血管裡充盈著同樣顏色的鮮血的戰士們終於戰鬥在一起。就在幾天之前,他們彼此之間還在用「戰友」、「同僚」這樣的詞彙相互稱呼,而現在,他們卻不得不為了野心家難以填補的慾望,將對方的鮮血塗抹在自己的兵器上。他們的勇氣和生命就在這場毫無榮譽可言的廝殺中,廉價地被埋沒了。

  在戰局最渾濁最激烈的時候,米拉澤男爵的軍隊加入了戰團。

  每個士兵都以為這場折磨人的內戰結束了,他們或許在這長戰爭中失去了榮譽,失去了驕傲,但起碼,他們還能夠保全自己的性命。

  這場內戰果然結束了。

  男爵的部隊沒有任何阻礙地殺入戰陣,在他們的刀鋒下,正在交戰的雙方士兵沒有絲毫區別。這些悲慘的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身披「盟友」外衣的殺手們潮水般湧向自己,毫不手軟地奪去自己的生命,甚至不能做出絲毫的反抗。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迅速了,以至於除了絕望,他們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加列特公爵被米拉澤男爵親手殺死在戰場上,死相很淒慘。在刺穿他的身體之後,男爵像發瘋了一樣,一刀刀地肢解了他,而後剖開了他的肚子,砍下了他頭顱。據賓克說,男爵是一邊狂笑一邊完成這瘋狂的舉動的,他在軍隊中的朋友親眼目睹,那時的男爵看上去就像是從地獄中歸來的亡者,笑容扭曲了他的臉,讓人想起傳說中的惡魔。

  梅內瓦爾侯爵當場被俘,他並不比與他競爭了多年的敵手更走運,甚至我們可以說更糟糕。他被米拉澤男爵強迫著吞食加列特公爵的屍體。無論他曾經做過什麼,無論他是個多麼卑劣多麼陰險的人,用這種方式懲罰他都太過分了。可是在刀劍的威壓下,他真的這麼做了,生生地將公爵的一條大腿啃出了森森白骨。儘管他或許不止一次地說過「恨不能生吞公爵的肉」這樣的話,但他肯定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他的這句話會在這種情勢下變成現實。

  在男爵率軍進駐辰光城的當晚,王都中與加列特公爵和梅內瓦爾侯爵有關的近七十家大小貴族在叛國罪的名義下被逮捕並被就地處決,隨他們一起處決的,還有他們無辜的家人和僕從。

  在捕殺進行的同時,城內五十餘處貴族府邸發生火災。當人們要去救火時,數以千計全副武裝的軍人把他們阻攔在外面,以「消防演習」的名義禁止別人進入著火現場。許多辰光城的市民親眼目睹那一座座壯麗秀美、象徵著權勢、財富和地位的豪華宅院在那片代表著毀滅力量的光熱中一點點焚燒、摧垮,最後化為灰燼。只有一堆殘骸能夠證明它們曾經存在的痕跡。

  沒有一個人從這場規模盛大的「消防演習」中逃生,部隊中傳遞的消息是「演習成功」。

  而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大清洗的前奏。

  梅內瓦爾侯爵一家沒有任何理由倖免於難,在次日的清晨,侯爵閣下和他的兒子克裡茨伯爵就在鬧市區當著全城百姓的面被處死,處死他們的方式同樣殘忍。克裡茨伯爵首先被吊在絞刑架上,在他快要斷氣的時候劊子手砍斷了繩索,而後把他的四肢被固定在一塊豎立的木板上,接著用鋒利的鐮刀劃開他的肚子,將他的內臟一件件取出,並擺放在他自己的面前。最後在他的血即將流乾時砍下他的頭顱。

  賓克目睹了這一切,他說,自始至終伯爵的慘叫聲都沒有停止,那痛苦的聲音直到現在還在他耳邊縈繞,時時成為他噩夢的誘因。身受酷刑的伯爵哀求著劊子手行行好事,盡快了結自己的生命,他的願望當然不會實現。直到這一切結束之後,甚至連那個用黑布蒙著臉的劊子手自己也忍受不住,快步走下刑台,扶著牆根大口地嘔吐。

  侯爵嘿嘿傻笑著,口角流著涎水,無動於衷地看著兒子慘死在自己面前。當米拉澤男爵命令他吞食他兒子的內臟時,這個已經精神崩潰的老人毫不遲疑地照做了。他捧起剛從親生兒子體內摘除、仍有餘溫的心臟,大口地啃食,仍儲存在心室內的血液隨著他的啃食不停噴出,濺得他唇齒皆紅。他的舉動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驚呼,騷動的婦女尖叫著跑出刑場,彷彿末日到來。

  最後,他在無意識中失去了自己的頭,臨死時還手捧兒子的心臟,拚命向脖頸上本應是口腔的那一片空氣送去。

  在這場前所未有的暴虐死刑開始之前,米蓋拉國王的獨女,克裡茨伯爵的髮妻,卡莫裡公主,已經服毒自盡了。

  「這不可能!」忽然間,弗萊德似乎想到了什麼,低呼一聲,把手重重拍在桌面上,「如果是這樣,你怎麼解釋我們接到的這幾條來自王城的信札?那上面有前任德蘭麥亞王室的徽章,如果米拉澤不是經過血統繼承,而是通過暴力途徑推翻的王朝統治,不可能還延用前朝的徽章。尤其是米拉澤,他是個如此驕傲自大的人,絕不會在奪取最高統治權之後還沿用以前的一切東西。他是個貴族,這一切他不可能忽略!」

  弗萊德的話提醒了我。確實,在與羅爾見面之前,我們確實曾經看到過幾封在這場巨變之後傳遞出來的信札,上面王室的印鑒絕對沒有改變。

  「您說的對,公爵閣下,但您要聽我說完……」賓克雙手向下按了按,示意我們不要太激動。

  「米拉澤男爵的原名並不是史蒂文森·德·米拉澤,而應該叫做史蒂文森·台·米蓋拉……」

  「您是說……」米蓋拉,這個交織著偉大與高貴、權力與誘惑的姓氏貫穿了我們的骨膜,讓我們在瞬間瞭解了許多困擾著我們的問題。

  「您猜測的不錯,先生……」賓克對我們表現出來的驚歎表示滿意,他略帶得意地對我們繼續說:「米拉澤男爵是先王陛下的私生子。」

  果然如此!

  「他拿出了讓人無法否定的證據,一些先王的親筆信和按理說他根本無法得到的王室物品,他的出生日期無可辯駁地證明了他正是先王二十多年前一次出遊時激情的產物。因此,他合理合法地繼承了德蘭麥亞王國的統治權,並成為這個王朝的第九位統治者……」

  「以上就是你們想知道的在王都發生的所有事情,先生們。但是,這只是你們感興趣的,卻不是我的任務。」看到我們緩過神來,賓克繼續用他不緊不慢的語氣對我們說。

  「恩裡克會長要我們無論如何都要通知你們的,是關係到你們性命的事情!」

  「米拉澤男爵——哦,現在大概應該稱呼他國王了——十天前宣佈,弗萊德將軍及麾下主要幹部等人為叛國者,現在將軍所屬第九軍團余部為叛國軍,紅焰先生、普瓦洛先生以及三位女士為敵國間諜!為了保密起見,這個消息還沒有傳到綠葉平原上。」

  「什麼!」達克拉憤怒地叫嚷起來,「我們是叛國軍?我們和溫斯頓人戰鬥的時候,這個狗娘養的小白臉在什麼地方?我們在前線吃苦受罪的時候,這個卑鄙小人在什麼地方?我們九死一生身受重傷的時候,這個無恥的陰謀家在什麼地方?為了奪取王位,為了他的尊榮和地位,他退出了戰場,讓雷利……讓雷利……」一提起雷利,這個粗獷的漢子再也忍不住,用他的大手狠狠地抹著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他的話讓我們想念起時刻已經再無生機的朋友,忍不住悲切的心情,紛紛潸然淚下。

  賓克覺得氣氛沉重,直等到我們止住了眼淚才繼續開口。儘管身處密室,他仍然忍不住向門口的方向多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小聲說:

  「恩裡克會長得到消息,米拉澤國王——哦,這樣稱呼他真讓人噁心——米拉澤那個傢伙和克裡特人達成了協議,把綠葉平原、寶石花平原一線的大部分地區割讓給克裡特帝國,連帶弗萊德將軍的人頭作為兩國停戰的條件。唯有如此,他才能夠集中力量,抵抗來自北部溫斯頓帝國的入侵。」

  「為什麼是弗萊德?」在我們討論戰事時很少插嘴的米莉婭此刻大聲地問道。

  「小姐,」賓克抬頭望了一眼,米莉婭的美貌讓商人的精神恍惚了一下,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繼續解釋道:「給戰敗的國家留下一個如此傑出的將領,您不覺得很危險嗎?」

  很合理的解釋,合理的讓我不知以什麼態度來對待它。這是我們的敵人對弗萊德能夠作出的最高評價,可正是這個評價讓弗萊德身處險境。這真是讓我們既驕傲又憤怒地一個條件啊,我們的對手無法在戰場上戰勝我們的朋友,所以他們將手伸到了戰場以外的地方,用陰謀詭計來傷害他、威脅他的生命。

  「現在,米拉澤已經在兵鋒峽谷內新建成的銀盾城堡設下埋伏,要在您過關的時候突下殺手。為了防止消息外洩,進出峽谷的通道已經被封鎖。我們是通過運送商品的隱秘通道過來的。恩裡克會長托我們轉告您,如果有需要,請您及時聯繫我們,我們隨時都可以把您和您的朋友安全送到國外,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請您務必相信,這是一群誠實的商人們的承諾。您完全可以信任我們。」

  「非常感謝您,賓克先生。」弗萊德真誠地握住眼前這個中年男子的雙手,「您忠實於自己的使命,及時地拯救了我們所有人。我知道您和您的朋友們為了幫助我們,冒了多大的風險。您的無私和忠誠永遠是我們的榜樣。我真不知道應該如何向您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我們欠您和您的朋友的,就算窮盡一生也難以報答。」

  「您不必感激我什麼,閣下。」賓克被弗萊德的禮遇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略顯僵硬地縮回手,臉上職業性的商人表情也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在他眼中,面前這個英俊不凡的貴族青年或許是個遙不可及的大人物吧。突然受到弗萊德這樣誠摯的對待,的確讓他不知道該如何表示。

  「我知道您曾經為會長和我們所做的一切,大人。您在我們最危急的時刻多次挽救了我們……」賓克抬起頭來看著弗萊德,「您是我們商會最親密的朋友。的確,我們是商人,重視金錢,但這並不是說我們就淡漠友誼。在我們出發攔截您之前,恩裡克會長對我們說過……」他重重地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友情是一個商人能夠出售的最珍貴的商品,您已經付足了價錢,閣下,現在到了該收貨的時候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24:10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一章 歸來憂傷的戰鬥

  冬夜,銀盾城堡的城頭上。

  鮮血已經流盡。

  我站在弗萊德身旁與他一起將目光投向正前方。寒風中,我覺得眼角邊上的什麼東西在慢慢凝結讓我的眼睛因疼痛而微微抽搐。我不知道那是別人的鮮血還是我的淚水。夜幕阻住了我們的視線,我們什麼也看不見。

  羅爾緩步走上城牆下意識地舔食著手背上的血跡。他身上撒滿了血跡,甚至比我們所有人身上加起來的還要多。

  我們都還記得劄箂箙算,墘塶塴塹剛剛過去的,是一場什麼樣的戰鬥……

  一天以前,弗萊德將我們的情勢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們的士兵,絲毫沒有隱瞞。他讓他們自己去選擇:跟隨我們,去挑戰我們自己祖國的王權,用我們的劍去奪回那些被陰險的篡權者剝奪的榮譽,用自己的雙手去把握自己的命運;或是離開,成為這亂世中苟活的荒草,隨波逐流,安穩且平庸地度過餘生。

  沒有一個人離開,這些忠誠的士兵堅定地留在了他們的統帥身邊。他們是這世界上最堅定最勇敢的人,在溫斯頓人的鐵蹄肆虐的時候,在克裡特人的兵刃閃耀的時候,正是他們挺身而出,在鄉土和親人的身前組成了牢不可破的護壁。在弗萊德的率領下,他們原本卑微輕賤的生命變得高貴而有價值。他們為自己贏得了足以驕傲一生的榮譽,任何人都不能將它們奪走,無論那個人是手持元帥的權杖還是頭戴帝王的冠冕。更何況,就在不久之前,那個頭戴王冠的野心家剛剛將他們的袍澤手足出賣給了敵人。即便是骨血相聯的至親,他們之間的生命也沒有戰友們聯繫的那麼緊密。而現在,那些自戰爭開始時就不曾少許離開過他們身邊,相互守護相互依賴的人們,就因為邪惡的野心,從此失去了生存的權利。這份仇恨,已經不僅僅是能夠用鮮血來補償的了。

  如果說一個國家被滅亡了,一塊土地被顛覆了,一個民族被侮辱了,那麼,起碼還有一個理由讓真正的戰士繼續戰鬥,那是捍衛他們的名姓所代表的那些永遠不可磨滅的豐功偉績,也是對於枉死的戰友永遠不可磨滅的追憶和紀念。

  直到這時,這支憤怒的軍隊才真正有資格稱得上是一支無敵的勁旅。

  我們拒絕了恩裡克幫助我們出逃的好意。我們身上背負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生命和榮譽,還有近萬無辜而英勇的戰士的生命和榮譽,還有另外一個朋友新鮮欲滴讓人不能片刻忘卻的血仇,還有來自我們內心深處刻骨銘心的仇恨和噴薄欲出的怒火。

  即便如此,我們的商人朋友依然給我們提供了莫大的幫助。

  密道,那是讓賓克和他的朋友們穿越峽谷而沒被追捕的原因。

  每一個成規模的商會都會掌握著幾條不為人知的秘密走私通道,用以躲避那日益高漲的稅收或是運送一些受到管制卻利潤高昂的商品。這幾乎算得上是公開的秘密,只是每個商會都把他們的秘密通道隱藏得很好,沒有人能夠發現。像這樣的一條道路,往往是可以用等長的金磚來衡量的巨大利益所在,絕不會允許無關的人窺探到絲毫的隱秘。

  可現在,恩裡克的友誼之手為我們打開了這條黃金之路。

  通過這條秘密通道,我們穿越了峽谷,繞到了銀盾城堡的後方。

  再一次表達我們的謝意之後,我們與我們的商人朋友珍重地道別。在離別的一刻,我緊握住賓克的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雖然在此之前我們素不相識,但這個中年商人卻為我們做了一個最忠誠的朋友能做的一切。我們虧欠他的和我們虧欠恩裡克的一樣多,多到我們甚至羞於用語言表達我們的感激。

  經過短暫的休息,當晚,我們來到了銀盾城堡的城牆下。如今,城堡的指揮官早已不是非斯特裡安少將和他的第六獨立軍團,而是換成了在軍中頗有勇名、深受米拉澤器重的米洛中校。

  這新建的城堡遠比原先毀滅在山崩中的要塞要高大堅固得多,尤其是在這沒有經過後期雕琢修飾的情況下,更顯得整座城堡厚重堅固,帶著原石般粗糙而堅硬的觸覺。

  但這高大的城牆對我們幾乎沒有絲毫的意義。為了隨時「迎接」我們的到來,守軍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城牆南側。為了對付攻城所製作的器具和武器、所有的擂石和滾木、隨時可以點燃的油料……這一切可以給攻擊者帶來巨大殺傷的戰爭工具都被堆積在城堡的另一側,而在我們面前的這堵城牆上,只在城門附近零星地散落著幾個火把,城牆上的衛兵甚至不超過十個。

  我們不能說米洛中校的戰術思想是愚蠢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任誰都想不到我們能夠在層層包圍中脫出身來,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越了峽谷。即便是讓我來安排,在對弗萊德的統帥能力和這支軍隊難以比擬的戰鬥力有了一定程度的瞭解之後,也會將所有的防禦重點都放在唯一有可能發生戰鬥的一側。

  可我還是得說,米洛中校的戰術思想是愚蠢的!

  幾道繩索輕輕搭上垛口,而後,數十條黑影沿著繩索向上攀爬。直到我們的雙腳踏上城牆,才有個眼尖的士兵驚異地喝問:「什麼人?」

  羅爾一個閃身衝到他面前,用沉默的匕首回答了他的問題。他就像鬼魅一樣靈活地繞到發問者的身後,將匕首從那士兵的後腰深深地紮了進去。

  那士兵悄無聲息地倒在地上,連掙扎和呼救的力量都已經消失了。

  這時候,我們聽見了羅爾比冬夜的寒風還要凜冽的聲音:

  「我們是為那些無辜的死者復仇的人。」

  儘管身處戰鬥中,聽到羅爾的聲音我依舊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個原本可愛羞怯的、在人前時時臉紅的羅爾已經完全在他身上消失了。如今在我們面前的羅爾,是一個血管裡彷彿流淌著魔獸血漿的陰狠戰士。他依舊沉默寡言,但眼睛裡再也看不見羞怯和善良。當他直視你的雙眼時,你的血液幾乎都會凝固。你會下意識地轉臉、回頭,躲閃他蘸滿血腥氣的目光。在閒暇的時刻,羅爾總是在磨他那柄貼身攜帶的匕首。霍霍地磨刀聲永遠單調刺耳,卻帶著總也無法消除的嗜血意味。

  如果是達克拉,如果是除羅爾之外的任何人,我們會因為朋友的死而傷痛,會振作精神為他復仇,會用仇人的首級祭奠我們的摯友,但同樣的,我們的仇恨和悲切也會在一次次追憶中變成對朋友最美好的記憶。

  可羅爾和我們不同。他原本是個脆弱而執拗的人,雷利的死往他的心頭上插了一把刀,他的沉默只會將這把刀心頭更深處攪動,製造出更大的傷痕。雷利的死毀了這個年輕人,除了戰鬥和復仇,他的腦海中再也沒有其他的念頭。

  我們絕不願看著他變成這樣,可卻沒有辦法。在羅爾心頭最痛苦的地方,有一扇大門轟然關閉,將那個溫柔害羞的大男孩永遠關在了裡面。

  戰鬥開始了。

  衝在最前方的羅爾和達克拉,這兩個完全不同的戰士用各自擅長的方法做著同樣一件事,那就是殺戮。

  「來啊,你們來啊!讓我來看看,你們這些背棄了榮譽的軍人有多麼勇敢!我就在這裡,來殺死我啊,就像你們曾經做的那樣,殺死自己的戰友。這不正是你們所擅長的嗎?」

  他揮舞著戰錘,如同一具能夠自由活動的戰神雕像,威風凜凜地站在守軍面前。一個腦袋在他的重擊下變成了稀爛的一堆,而後是第二個、第三個……他面前的敵人們因為羞愧和畏懼低著腦袋,甚至不敢正視他的雙眼。

  如果說面對著達克拉的對手只是感到畏縮,那羅爾面前的敵人表現出的瘋狂則暴露了他們的絕望。羅爾的右手握著短劍,這件制式武器最大的作用並非是攻擊敵人,而是擋格向他襲擊的武器。

  真正危險的,是他左手緊握的那把雪亮的匕首。

  那是整個戰場上最觸目驚心的一件武器,每當它帶著撕裂肌膚的尖嘯聲刺入一個人的胸腹,總會在主人的刻意下殘忍地攪動。當它脫離那具哀嚎的人體時,總會從傷口出拖出一些多餘的東西。那些東西形狀各異,或長或圓,但它們都帶著同樣讓人畏懼的顏色,以一種醜陋邪惡的形態在羅爾的匕首尖端微微蠕動著。它們帶著人體新鮮的溫暖接觸空氣,在羅爾的手邊籠上一層朦朧的霧氣。

  有羅爾的戰場上,從不缺少恐怖和鮮血。

  戰鬥中,忽然一陣疼痛從我的後背傳來。我迅速地彎下腰,就地向前翻滾了一圈,躲開了這危險的一擊。當我重新站起身時,感覺到背後一陣火辣的觸覺,粘稠的液體緊貼著我的脊背滾落,把我的內衣和肌膚緊緊地粘在一起。

  不是重傷。

  這傷痕更加刺激起了我戰鬥的意志和決死的信心。我扭轉頭,大吼著刺向那個在背後偷襲的敵人。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似乎十分驚詫。直到最後一刻,他才想起來將身體閃到一側躲避我的攻擊。我並沒有放過他,緊跟著揮劍橫掃,卻再一次被他擋開了。作為一個士兵來說,我面前的敵人確實有著超出一般水準的素質,奇怪的是,他自始至終都在擋格我的攻擊,沒有再作出任何反擊的動作。最終,我的勇氣和力量壓倒了他,讓我的短劍狠狠地劃過他的胸口。一條溫熱的血箭噴撒在幽暗的夜空中,預言著一個生命的離去。

  「基德中校……」被我砍中的士兵苦笑著倒下,他的劍脫出了他的掌握,遠遠地落在一旁。

  他的聲音似乎喚回了我的神志,我只覺得頭腦一陣清明,剛才充盈我身體的狂熱戰志立刻煙消雲散。

  「你認識我?」更多的士兵們已經湧上城頭,幾乎整段北側城牆都已經落到了我們的掌握之中。戰鬥幾乎已成定局,這讓我有時間詢問這個快要死在我劍下的人。

  「我曾在……曾在酒館……見過長官您,您還……請我們喝過酒……」

  「您是我見過……最……親切的人,我不知道是您,我不願……咳咳……不願和您戰鬥……」血液嗆到了他的喉管,讓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著。他的咳嗽進一步撕扯開傷口,讓更多的鮮血湧出來。

  「古德裡安將軍,您,紅焰先生,達克拉中校……你們是……是我們尊敬的人……」

  「對不起了,長官,我們……不願意……和你們……」

  「對不起……」

  那士兵帶著愧疚死去了,在他面前,站著同樣愧疚的我。一種痛楚的虛弱讓我禁不住眩暈,唯有單膝跪在地上,用劍支撐住我的身體。

  「您受傷了,長官!」一個士兵跑到我面前驚慌地大聲說。

  我制止了他。背後的傷口大概看上去血肉模糊很嚇人,但那並不是很嚴重。我甚至已經可以感覺到傷口正在慢慢癒合,一絲絲麻癢爬過我的神經末梢,讓我覺得心情壓抑。

  不,不是傷痕讓我壓抑,而是那士兵的言語。沒有人願意向自己的親人揮劍,即便是我們面前這些抵死相搏的對手。他們穿著和我們相同的服色,使用著和我們相同的武器。他們與我們同樣勇敢同樣忠誠,同樣具有一個人應該具有的熱忱和友情。

  雷利的死並不是他們的過錯,可以說,和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們和我們同樣是陰謀的受害者,甚至比我們還不幸:起碼,我們有選擇反抗、奪回榮譽的機會,而他們則將永遠地被知情者唾罵,背負著出賣親人的罪名悔恨地度過一生。

  他們在為別人的罪孽承擔責任。

  可是,我們沒有選擇。為了我們的生命和名譽,我們必須向這些和我們擁有同一塊鄉土、同一道血脈的人們痛下殺手。

  還有什麼能比這樣的戰鬥更讓人厭惡。

  對著那具屍體,我覺得有些反胃。那原本是當我還只是個新兵的時候才有的、招人恥笑的反應。我的身體在通過這種方式表達著我心底的極端反感,隨之而來的,是淡淡的憂傷。在某一個時刻,我甚至想放棄,放棄這場搏殺,聽從恩裡克的安排,去到某個不為人知的所在,像我所希望的那樣,安靜而愉快地度過我還有悠長歲月的下半生。

  但是我不能,仇恨讓我堅持,責任讓我堅強。

  又一隊守軍衝上城牆,試圖奪回他們已經被佔領了的崗位。

  他們的臉上帶著矛盾和畏懼,一如那死在我面前的士兵。

  沒有選擇,是嗎?他們沒有,我們,也沒有。

  我緊了緊手中的劍柄,站起身來,大踏步迎上前去,去面對憂傷的命運。那是我的命運,同樣也是他們的。我放棄了對眼前敵手的仇恨,將自己的生命完全交付給自己戰鬥的本能。我發誓,如果有人這這個時候殺了我,殺了我的朋友,殺了我的親人,我不恨他,真的。

  因為我也在干同樣的事。

  來吧,這場注定沒有好結局的憂傷的戰鬥,我已經準備好了。

  血在飄,帶著冷卻的熱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24:56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二章 軍人的執著

  當城門伴隨著沉重的歎息聲開啟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止蜂擁而入的大隊士兵,銀盾城堡的守軍在我們的強大迫力之下節節敗退。經過徒勞無功的反擊之後他們退出了北側城牆,然後退出了城堡中央的軍營退出了儲存戰備物資的倉庫,退出了訓練的操場。現在城堡的南牆就在他們背後,他們已經退無可退。

  正當我以為我們能夠一鼓作氣拿下這座城堡作為我們暫時歇腳的據點時城堡的守將,米洛中校,終於拿出了他為人稱道的軍人素質,在最後崩潰的邊緣止住了完敗的頹勢。

  首先是一陣箭雨從高大堅固的城牆上潑灑下來,射住了入侵者前進的步伐,解救了不斷潰退中的友軍。這些原本就打算用來射殺我們的有力武器終於對著正確的敵人派上了它們的用場——雖然它們射擊的方向和預計的正相反。

  「防禦隊列,盾牌手上前,兩列長槍陣型!」城頭上,一個堅強的聲音劃破夜空,驚醒了迷惘中的戰士。在大批弓箭的掩護下,原本已經失去隊列的敗軍重新整理好隊形。他們的精神依舊疲憊,他們的心情依舊沮喪,但如果有人帶領,有人對他們發號施令,他們依然還是群讓人必須重視的對手。

  接著,我們遇到了這場戰鬥中真正讓我們畏懼的東西。

  城牆上的守軍將原本用於守禦的戰爭工具掉轉了方向,力量強勁的弩炮向著城牆內的血肉之軀彈奏起帶著讓人心悸的死亡弦音,由特殊材質製成的金屬弩弦在冬夜寂靜的空氣中嗡嗡做響,恍如亡者之界永恆的守護神在將死者耳邊輕聲低語。

  粗大的弩箭帶著無可抗拒的力量射向人體,它們在落地之前,往往已經穿透了三、四個人的身軀。一篷篷巨大的血霧伴隨著生命逝去時發出的慘叫聲炸開在人們面前,彷彿冬夜的牆角邊盛開的一叢色彩斑斕灼目的梅花。許多勇敢而不幸的人在被弩箭穿透之後仍不自知,直到繼續奔出十幾步之後才感受到遲來的疼痛。當他們發現自己可怕的傷口時已經完全沒有必要再驚恐,因為在那之前,他們的生命已經隨著鮮血流失殆盡。

  在這段城牆面前,我們經受了自戰鬥開始以來最慘重的損失。米洛中校不愧為米拉澤選中扼守這座重要城堡的將領,在他的指揮下,這些大型的遠程射擊武器以一種冷酷的節奏,有條不紊地向我們輸送著死亡的商品,即便有為數不多的勇敢者穿越了這張由弩箭編製成的密集的防禦網,堅守在城下的長槍防禦陣面前也只能無奈地倒下。如果我們此刻身處城外,一定對這道高大的城牆毫無辦法。

  即便是現在,我們也經受不起這樣的損失。退卻的命令及時地傳送到每個士兵的耳邊,攻擊停歇了。

  「為什麼要停止!」達克拉暴躁地衝到弗萊德面前,大聲喊叫,「為什麼?我們明明可以衝過去的,只要再堅持一下就可以。為什麼要停止……」

  「達克拉,服從命令!」羅迪克攔住了達克拉的腳步,「你不能因為你復仇的願望就讓士兵們去白白送死!」

  聽到羅迪克的勸阻,達克拉微微愣了愣神,看了看剛剛從前方退回的、滿身傷痕的士兵,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

  「或許你說的對,羅迪克……」這時候,一直在戰鬥中保持沉默的羅爾一反常態地開口了。在剛才的戰鬥中,他始終沖在隊伍最前方,在交戰最激烈的地方同時面對超過三個以上的敵人。一次次地,他將鋒利無匹的匕首用扎入對手的身體內,彷彿這樣做可以宣洩他心頭的仇恨、減輕他對雷利的死感到的自責。每一次出手,他都扎得那樣深,幾乎連左手的手臂都完全塞進了敵手的傷口中,恨不能親手把對方的心挖出來。這樣的戰鬥,當然無法避免受傷,他的鎧甲幾乎已經沒有一片完成的甲葉,裸露在外面的軀體暴露出許多嚴重的傷口。肌肉在傷口處由內向外猙獰地翻出,不時隨著血脈的流動抽動著。我很難想像他在受了如此嚴重的傷之後還可以那樣敏捷凶殘地搏殺,似乎他心上的傷痛已經完全掩蓋住了肢體的觸覺,讓他再也無法感受到肌肉的痛楚。

  「你可以命令士兵停止進攻,弗萊德……」羅爾從自己的左腿上拔下一支帶著倒刺的狼牙箭,一道血泉從他的褲管激射而出,潑灑到地上,融化了一片凝固的堅冰。這原本是足以讓人失去戰鬥力的沉重傷口,而他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只是撕下了一片染著鮮血和泥土的紅黑交加的衣料,一邊簡單地包紮,一邊平靜地對我們說:

  「但是,你無法阻止我,弗萊德。」他重新站起身來,轉向那道城牆,一步步地,堅定而緩慢地向前走去。

  「那是我能為雷利所做的,唯一的事了……」

  他的背影在這雪後冬夜晴朗的天空下孤獨地搖擺,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孤單,幾乎淡薄的要永遠融化在這片無盡的黑暗中,去追隨我們死去的朋友。我想上前阻攔他,可我邁不出腳步。我明知道他的決定是錯誤的,但我的感情告訴我,我必須讓他這樣做,甚至應當與他一起這樣做,否則我就侮辱了他,也侮辱了我自己。

  在我不知該如何決斷的時候,弗萊德阻止了羅爾。他策馬上前,橫在羅爾面前。

  「不要阻攔我,弗萊德,不要阻攔我,求你了!」羅爾聲音顫抖著說道,「讓我去,好麼?」

  「我不阻攔你,羅爾,你想的和我一樣。這是我們能為雷利做的唯一的事情,但如果有人必須第一個站出來這樣做,那不應該是你,我的朋友……」

  弗萊德雙目含淚,哽咽著說:

  「那個人應該是我!」

  不理會羅爾的驚愕,不理會我們的意外,不理會士兵們不解的目光,我們的領袖撥轉馬頭,在眾目睽睽之下單人獨騎奔向城牆的方向。

  好半天我才意識到他在幹什麼,我不知是什麼驅使著我,讓我策馬向前,奮力追逐他的背影,直到與他並肩。與我同時衝出的,還有紅焰、普瓦洛和羅迪克。

  「弗萊德,你這個混蛋,淨幹這種拖累朋友的蠢事。」紅焰大聲抱怨著。

  「沒有人讓你們過來,都回去,我一個人可以做好這件事。」弗萊德大聲說。

  「這可不行。」我堅定地拒絕了他,「米莉婭要是知道我讓你這個樣子去送死,她非解剖了我去做人體標本不可。與其被她折磨死,還不如陪著你一起犯傻死掉算了……」

  「你們吶……」弗萊德不再勸阻我們。

  面前的城牆越來越大,城上的人影越來越清晰。在穿越弩炮的射程範圍時,我懊惱的要死,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和弗萊德一起去做這件愚蠢的事情。很慶幸,沒有人對我們射擊,不知道為什麼。

  或許是守軍們覺得,對付我們這區區五個人,不需要浪費寶貴的戰爭資源吧。

  我們在守軍弓箭射程範圍之內停住了馬,弗萊德對我們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一個人緩緩策動戰馬,走向守軍的陣列。他靠得是如此的近,以至於只要有一個小小的弓箭手稍稍瞄準,就可以取走他高貴的性命。

  這讓人害怕的一幕始終不曾出現。

  「德蘭麥亞的士兵們,你們知道我是誰!」弗萊德一邊走一邊大聲說,「對,就是我,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公爵,王國上將,全軍統帥,你們曾經的將軍,現在的敵人,叛國者。我就在這裡!」

  「半個月之前,我們還在與克裡特人殊死地戰鬥,為了我們共同的鄉土和家園,為了德蘭麥亞軍人的榮譽——為了你們的榮譽戰鬥。我向你們發誓,我們不曾侮辱了我們的尊嚴。」

  「十天前,我們成了叛國者。」

  「看看你們面前的人,看看你們面前的每一個對手!他們誠實、勇敢,自始至終都不曾捨棄自己的崗位。他們中的每個人身上都留下了深深的創疤,那絕不代表恥辱和懦弱!」

  「你們曾經是他們中的一員,但現在,你們不是了。你們玷辱了自己。想想看,你們是如何對待你們的兄弟手足的。想起來了嗎?你們捨棄他們,放逐他們,將他們送到死神的手邊,自己苟活於世。告訴我,你們可曾感受到恥辱?」

  對面的士兵們用沉默回答弗萊德的話語。在火把的照耀下,我看見他們低下了頭,垂下了武器,臉上堆滿了慚愧的神色。有的人似乎在哭泣,無聲地哭泣著,流下悔恨的淚水。

  我想我能夠理解他們。如果是我站在他們一側,也會像他們一樣。對於德蘭麥亞的士兵而言,弗萊德是一個救世主般的英雄。當他們面對強大的敵人,一次次失敗、退卻的時候,正是他們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帶領著他們打破了敵人不可戰勝的神話,給予他們勝利者的驕傲。這個年輕的黑衣將領已經成為所有士兵心中不敗的偶像,猶如神祉和傳說般在他們心底最深處打下了清晰耀眼的烙印。即便是最愚蠢最盲從的士兵也不會把這樣一個偉大的人與「叛國者」這樣一個卑劣的稱呼聯繫起來,只有那些想像力豐富的陰謀家的大腦才能把這兩者不可思議地結為一體。

  他所訴說的是事實,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實。可是,只有當這事實從弗萊德口中說出來時,才格外有力量,足以壓倒服從命令的軍人天職,壓倒自王位傳遞下來的權威和尊嚴,壓倒權力者的威脅和誘惑。

  「我們為死去的人而來,他們中有你們的父兄,有你們的摯友,其中還有我的朋友,雷利·格蘭特中校,他為掩護我們死在超過十倍的克裡特人圍攻之下。你們中有人認識他,知道他是一個多麼善良和藹卻又正直勇敢的人。現在,這個人死了,並且被剝奪了他應得的一切榮譽,背負著一個軍人最卑劣的名聲屈辱地死了。而那個謀殺他的人,污蔑他的人,正是你們所遵從的人。」

  「我們為報仇而來。如果你們中有人質疑我們的正義,請繼續拿起武器,我願意用生命捍衛我的信念。」

  「但我誠摯地懇求你們,放下手中的刀劍,它們不應揮向自己的親人……」

  說完這些話,弗萊德繼續放馬前行,一直走入守軍的長槍陣中,緩慢而鎮定,就好像一個將領在檢閱自己的部隊。

  我緊緊跟隨在他身後,心中安定塌實。在這一刻之前,我絕不會相信自己能夠如此鎮定自然地在剛剛交戰的敵軍陣地中行走。但現在,我覺得這一切理所當然。

  這時候,只要有一個人高呼一聲,拿起武器撲向我們,鼓動起其他人的戰鬥意志,我們就會在頃刻間被這幾千人砍成齏粉。可是這種事情絕不會出現。

  因為他們面對的是弗萊德,是那個總能伴隨著奇跡出現的勇士。

  「噹啷!」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金屬掉落的聲音,然後是第二聲,第三聲……頃刻間,這富有感染力的聲音匯成了一片,在我們經過的陣地上一列列響起,彷彿是在向弗萊德致敬行禮。

  在城牆腳下,我們看見了這座城市的指揮官米洛中校。這是個高大強壯的男子,大約三十歲上下,生於一個破落的騎士家庭。在出征綠葉森林前,我曾和這個人有過數面之緣。他是忠於職守、將命令等同於真理的古板軍人,同時,也是個讓人尊敬的正直的武者,有著無可指摘的高尚品行。他更看重他的軍職,看重自己作為一個軍人在王座前發下的誓言。這種在我看來毫無意義的古典禮儀在這個看起來是如此沉重,就彷彿是必須用一生去實踐的忠誠和命運。

  他就站在那裡,帶著一個軍人的驕傲姿態,絲毫看不出身為戰敗者的氣餒和羞愧。

  「古德裡安將軍,好久不見。」他極其鄭重地向弗萊德行了一個騎士禮。從對弗萊德的敬稱和他所使用的禮節來看,他並不認為弗萊德對他有什麼權利。

  弗萊德翻身下馬,同樣用對待一個騎士的禮節對待中校。

  「您好,中校。」

  「您一個人擊敗了我的軍隊,將軍。您是我見過的最偉大的軍人和最高尚的人,我向您致敬。我已經下令全軍向您投降,希望您能善帶這些士兵。我以我的劍宣誓,他們是被迫與您交戰的。」

  「非常感謝您,中校,您的理智和仁慈制止了一場沒有意義的廝殺。我謹代表所有士兵——包括您的士兵——感謝您。」

  這場戰鬥已經結束,我們取得了勝利。不,與其說是我們勝利了,倒不如說是弗萊德勝利了。他一個征服了一座城市,並不是倚仗他的劍,而是因為他高尚的人格。這才是他最強大的武器。

  可是,這場戰鬥結束了嗎?

  「我謹以效忠於德蘭麥亞的軍人的名義,抓捕叛國者弗萊德·古德裡安!我要求您投降,以避免不必要的傷害。若您反抗,先生,我不得不遺憾地選擇使用武力。」在完成所有的投降手續之後,米洛中校抽出他的長劍,指向弗萊德的臉。

  「對不起,將軍,我必須忠誠於我的國家。」中校的手輕輕地顫抖著,那不是一個戰士在作戰時應有的手。他的眼神堅毅而哀婉,帶著必死的慷慨神色。

  「您這不是在忠誠於您的國家,中校,您只是在忠誠於一個沒落的姓氏。這值得嗎?」弗萊德這樣回答他,並沒有亮出自己的武器。

  「或許吧,將軍,請原諒,這只是一個駑鈍愚蠢的軍人的任性,但這是我必須堅持的……拔您的刀,將軍,這是一場戰鬥,請滿足一個軍人追求榮譽的心!」

  終於,黑色的刀鋒摩擦著刀鞘,發出柔軟輕緩的聲音,似是一支安魂的樂曲,為即將告別人世的死者,吟頌著永世不滅的溫柔。

  看見弗萊德的刀,米洛中校的臉上浮現出欣喜的笑容。那是一種將一生的幸福追逐到手的滿足笑容。

  「我明白了。那麼,我拒絕投降,中校先生,我拒絕一切強加給我的罪名。和您一樣,我有要去堅持、要去珍惜的東西。所以,我選擇反抗!」

  這是一場不會輸給任何著名戰役的真正的戰鬥,儘管交戰的雙方只有兩個人。他們不為某個國家,某個人而戰鬥,他們為之戰鬥的是兩種信念,兩種值得真正的戰士為之付出的生命的信念。

  中校擺出了攻擊的姿勢,卻始終沒有移動。

  他微笑地看著弗萊德的戰刀刺入自己的心臟。

  在那之前,弗萊德的左臂有意地劃過中校的長劍,用那把靜止的武器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一道帶血的傷痕。

  他們倆緊緊地靠在一起,相互間幾乎沒有距離。兩個人的血從傷口中湧出,在相互緊貼的身軀相互交融,一起滴落在腳下的泥土中,將晶瑩的冰雪染上璀璨奪目的色彩。兩個即將被生死永遠分離的戰士,就用這樣的方式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您是個出色的戰士,這傷痕是您應得的榮譽。」弗萊德湊在米洛中校的耳邊,懇切地對他說。

  那是中校在這個世界上聽到的最後一句話。隨即,他帶著驕傲的笑容轟然倒地,帶著他所堅持的正義和屬於他的榮譽。

  戰鬥結束了。

  雖然一死一傷,但這場戰鬥沒有失敗者。參戰的雙方都用自己的行動實踐了自己的信念,他們付出的代價有了等值的回報,因此,他們都是光榮的勝利者。

  誰說勝利只屬於征服的暴君?

  它應該屬於那些所有實踐了自己崇高理想的人們……

  ……

  這就是那場我們剛剛經歷的戰鬥。

  夜晚最深沉的時刻已經過去,東方的天空中鋪出一道紅霞,照耀著眼前這片開闊的土地。朝陽暖暖的顏色驅散了整夜的血光和寒冷,讓一種別樣的溫暖堆積在我們的胸膛。

  正前方,那座巨大的白色城市矗立在淡淡的霧氣中,看上去是那樣的美麗。

  遺憾的是,不久後,它將注定被濃濃的血污玷辱,結束它長久以來美麗和平的名字。

  那會是我們在這場戰爭中最後的戰場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25:24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三章 那個名字,最惡毒的侮辱

  辰光城下,兩軍對峙。在我視線的端點處,那英俊而邪惡的青年正以君王的姿態頭戴王冠站在軍陣前沿,神情倨傲地看著我們站立的方向。

  或許,他的名字叫做史蒂文森·台·米蓋拉,但對於我們來說,他永遠都是史蒂文森·德·米拉澤。我詛咒這個讓人厭惡的名字,願世上的一切厄運都以正義和復仇之名阻攔在他身前;願枉死在他手中的怨魂在最深沉的夜晚糾纏他、侵擾他,讓他一刻也得不到安眠;願他親身感受到眾叛親離的淒慘和萬刃加身的痛苦,在世間最殘忍的慘況中死去;即便在他死後,我也祝禱那收容孤苦魂靈的善良神祉忽視了他的存在,將他拋棄在永世無法解脫的荒涼黑暗的世界中,讓他的靈魂永遠都受到孤獨和恐懼的侵蝕,在地底最深處與永世的折磨為伴,直到時間崩潰的盡頭。

  是的,這正是發自一個平庸的酒館老闆之子心中最陰暗處的詛咒。這詛咒的陰暗狠毒讓我自己都覺得心中驚悚畏縮,卻是發自我內心最誠實的想法。如果我這一生注定要殘忍一次,那麼就讓它在現在到來吧。我願意違背我的天性和偏好去付出一切代價,讓我面前的這個仇敵得到他應得的報應。

  血液翻滾著湧上我的臉。在這戰馬嘶鳴的戰場上,我覺得一切都是那麼安靜,安靜得讓我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佔領了銀盾城堡後,我們盡可能地收編了城中的守軍,但大部分的士兵還是選擇了離開。我們沒有挽留他們。餘下的這場戰鬥已經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他們或許還羞愧於自己將戰友拋棄在戰場上獨自逃生的行為,但他們沒有更多的理由幫助我們向自己的君王和戰友揮劍。算上在攻取這座城堡時受到的損失,我們現有的兵力仍然只有大約一萬多人。對於我們的敵人而言,我們仍然只是一支或許不能稱之為弱小但卻絕不強大的「亂軍」。

  而我們的敵人,米拉澤,他不僅擁有東路軍編制完整的兩個軍團和大量的貴族私兵,更掌握著守衛京畿的皇家衛隊,以及被梅內瓦爾侯爵和加列特公爵為爭奪王位召集到都城的大量武裝,總數不下五萬之眾。

  儘管如此,但在拿下銀盾城堡之後,我們依舊把握著這場戰鬥的主動權:

  對於米拉澤來說,弗萊德的死是與克裡特人停戰的必要條件。他必須在我們向東或者向西逃竄之前殺死我們,否則他剛剛獲得的一切權勢都將在頃刻間煙消雲散。即便我們不進攻辰光城,他也會主動向銀盾城堡發起攻擊。

  他沒有選擇戰鬥或是不戰鬥的權利,而這,就是矢志復仇的我們所佔據的最大的主動。

  這也是為什麼他願意放棄高聳的城牆,在平原上和我們打一場陣地戰。

  當然,除了必須殺死弗萊德這個苛刻的條款之外,或許他身為一個王者驕傲的虛榮心也讓他在佔據絕對兵力優勢的情況下選擇和我們面對面的交戰。從我們剛開始見面時,他就對弗萊德懷著深深的嫉妒和恨意,認為弗萊德只是運氣好,搶奪了本應屬於他的榮譽。而現在,或許正是讓他證明自己強於我的朋友的最佳時機吧。

  列陣的時候,他帶著他的近衛策馬來到陣地的中央,高聲叫道:

  「古德裡安將軍,我們又見面了。或許你願意和朕這個老朋友談談,就在這裡。你可以帶著您的侍從,就是那個叫做……叫做基德的中校。朕保證不傷害你們。這是一個王者的保證。如果你不信任朕,可以帶上你的士兵,朕不會介意的。」

  他的聲音輕慢得意,帶著濃濃的炫耀的色彩,讓人一陣噁心。每當他說出「朕」這個字眼時,都輕飄飄地瞇起了眼睛,似乎說這樣的一個字能給他帶來極大歡娛和滿足。如果能讓我現在在他那張洋洋得意的臉蛋上重重來上一下,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弗萊德面色鐵青,嘴唇因為憤怒而不能控制地哆嗦著。他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沒有說,也什麼都不必說。片刻之後,我和弗萊德並轡而立,站在那殘害了我們友人的死敵面前。只有我們兩個!

  「將軍,好久不見,你近日可好啊?真遺憾,朕不能在朕的王座上接受你的跪拜。殺你可能是會成為朕終生遺憾的決定,但可惜的很,朕不得不這樣做。」

  弗萊德就這樣站在那裡,猶如一尊雄偉的雕塑。他的眼睛死死盯著米拉澤的臉,彷彿兩道劍光在尋找切割肉體的縫隙。

  「啊,這不是那個基德中校嗎?我們見過,不是嗎?你怎麼還是中校?哦,朕忘了,朕並沒有簽發提升你的命令。或許朕現在可以補簽一份。」米拉澤對弗萊德的沉默毫不在乎,他得意地將頭臉轉向了我,繼續誇誇其談地說。此刻的他看上去和以前他所鄙視的那些王都貴族們沒有任何區別,裝模做樣、浮華虛偽,甚至比他們做得還要過分。似乎是因為他的野心和身份已經被壓抑了太久,一旦在合適的時機爆發出來,就徹底扭曲了他的性格。

  「你對我說過什麼?要先來後到,是嗎?你說得太對了,朕非常同意。只有一點你說錯了,先佔到最好的座位的並不古德裡安將軍,而是朕。懂嗎,是朕,從朕的血管裡開始流動血液起,朕就注定了會是這個國家的統治者,沒有人可以改變這個現實。」

  「米拉澤?從朕很小的時候我的母親就告訴朕,這個卑賤的姓氏與朕的身份不相符合,同樣,頂著這個卑賤姓氏的男子也不會是朕的父親。還記得朕跟你說過的嗎?將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朕現在才算真正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而你,你的位置永遠都在朕的下面。哈哈哈哈…………」他神經質地狂笑起來,那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笑容,他面部的肌肉在細微處不住地抖動,似乎他的每一根血管、每一道神經都保持著一種極度亢奮的狀態。

  「朕是注定的王者。你看,將軍,在朕面前,一切都只能向著唯一正確的方向發展,所有擋在朕面前的絆腳石都唯有毀滅的下場。還記得文森特將軍嗎?還有他身邊那群愚蠢的傢伙?朕只是給了那些白癡一點小小的暗示,他們就生怕功勞旁落,爭先恐後地衝上去送死。你真該看看那景象,將軍,精彩極了。唯一讓我不快的是,文森特那雜種一直倒死都不忘向朕發號施令。不能親手殺了這個向朕發號施令的人,實在是讓人遺憾。不過,這世上的事情不可能總是完美的,是嗎?就好像現在,朕既想接受你的投降,讓你為朕效命,卻又不得不殺了你。太遺憾了啊,哈哈哈哈……」

  「……哦,朕今天太高興了,都忘記了到這裡來幹什麼。古德裡安將軍,你可以命令你的軍隊投降,朕寬恕他們一切叛逆的罪行,仍然承認他們德蘭麥亞士兵的身份。包括你,基德中校。如果你向我宣誓效忠,朕可以保持你現在的身份,甚至可以給你加官進爵,你覺得封你一個男爵怎麼樣?我還可以給你一個貴族的姓氏,比如說……米拉澤,米拉澤男爵。哦,聽起來真親切,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自己的頭腦裡嗡嗡地亂響,那憤怒的火焰不僅燃燒在我的心裡,甚至已經點燃我的肌膚和骨骼,點燃我的靈魂。米拉澤男爵,在我心裡這已經是個最卑劣最無恥的代號,除了我面前的這個人,用這個名字來辱罵任何人我覺得太過分。而現在,他居然把這個名字毫不在意地戴到了我的頭上,完全沒有詢問過我的意見,彷彿理所當然。已經沒有比這更惡毒的侮辱了!如果連這樣的侮辱我都可以忍耐,那我寧願不以一個人的姿態在這世界上存活。

  我的手搭在劍上,眼中只有那張一刻不停地在蠕動發聲的醜陋的嘴。我要復仇,盡我的一切力量。即便那個人身後是數百近衛,即便那個人身後是數萬大軍,什麼也無法阻擋我拔劍復仇,我要殺了這個人……

  「我們並不是來聽你囉嗦的。」就在我快要無法控制住自己身體的時候,我的朋友弗萊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的聲音彷彿一如往常般平靜動聽,但我能夠聽得出,在那平靜潛流下湧動不休的,是他無盡的憤怒和恨意。

  「我來是為了告訴你三件事,先生。第一,基德中校不是我的侍從,而是我的朋友,被你遺棄在烏雲城堡,並犧牲在那裡的雷利中校同樣是我的朋友。這種朋友值得一個人用生命去珍惜和保護,無論是誰傷害了他們,我都願意付出一切代價為他們復仇。朋友,這是無知如你一般的人永遠不會理解的詞彙,但我並不因此同情你。」

  「第二,我之所以來到這裡,是想看看即將死在我手中的卑微生物是如何的醜陋。現在我看見了……」弗萊德的口氣頓了一頓,然後加強了厭惡的口吻重重說道:

  「你醜陋的恰倒好處,正好讓我殺了你而不至於有負罪感,卻又還不到看見你會危害我身體健康的地步。」

  「第三,我沒有看見這個國家的國王,只看見了一個頭帶王冠的男爵……」

  「你永遠都是米拉澤男爵,這個稱號將會跟隨你走進墳墓,直到你死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讓我們戰場上見,米拉澤……男爵!」

  弗萊德含著深深的怨毒說完他的話,隨即帶著我離開,一刻鐘也沒有多呆,彷彿這裡的空氣已經受到了某人呼吸的污染,因過分的污濁而讓人不能呼吸。

  在我們的身後,傳來的是米拉澤歇斯底裡的聲音:

  「稱呼朕為陛下,陛下!聽見了沒有!朕已經永遠不再是男爵,永遠……」

  「朕要取下你的人頭,停止南部的戰爭,剿除北方的溫斯頓人。在停止了這場戰爭之後,朕將御駕親征克裡特,掃平那些曾經侵略過朕的國土的蠻人。五年,不,只要三年,三年之後,朕的德蘭麥亞就會成為整個大陸最強盛的帝國,超過以往的任何一個王朝。朕的御駕將會踏遍這大陸的每一片土地,朕的兵鋒將會掃平一切不服從朕的存在……」

  「朕之名將永垂於世,朕的王朝將萬代流傳,你要稱呼朕為陛下……」

  「朕是國王……陛下……」

  我沒想到弗萊德的話居然會像魔咒一般如此之深地刺激著米拉澤,他像是瘋了一樣失常地大聲呼叫,即便是喉嚨嘶啞了也未嘗少停,與其說他是要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的價值,到不如說要證明他自己存在的真實性。他原本清脆的的聲音因聲帶充血而迸裂,彷彿是破爛的布帛正在被粗暴蹂躪一樣。即便是荒原上吞噬屍體的野狗的嘶叫聲也比這好聽。如果不是他的侍衛們強拉住他,說不定神經錯亂的米拉澤現在已經獨自策馬衝向我們的軍陣了。

  聽著不斷隨風飄來的類似「朕是國王」這樣瘋狂的吠叫,我覺得心裡舒服了許多,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弗萊德的話深深激怒了米拉澤,在他回到我們陣地的不久之後,進攻的號角響起。

  最後的戰鬥終於開始了麼?

  我握緊了手中的長劍,隔著柔軟的騎士手套,我仍然能感覺到劍柄上傳來的冷酷觸覺。手套並沒有完全阻隔開冬季的寒意,涼涼的觸覺刺激著我的神經,讓我精神振作。我的手心沒有汗水,有的只是一個復仇者的堅定不移。前所未有的,我對這場戰鬥並沒有抱著厭惡的態度,恰恰相反,這正是我所期待的。我期待著這場戰鬥,期待著去廝殺、去搏命。有一個理由讓我堅強地揮劍,就像是一個真正嗜血的人。

  一支大約三千人的重裝騎兵從米拉澤的身後湧出,馬蹄敲打著乾裂的凍土,發出微弱但厚實的聲響。騎手們的臉被帶著面罩的頭盔所阻擋,讓我們看不清他們的臉。

  這樣很好,不是嗎?如果讓我們看見這些同胞兄弟們或是驚恐或是矛盾的臉,或許我們在戰鬥時會手下留情。

  「果然是騎兵首先出動嗎?沒有創意的做法啊。」普瓦洛的口氣似乎很輕鬆,像是在說風涼話。

  「這也能叫騎兵?如果不是早有安排,只要給我五百星空騎士,我就能在一頓飯的時間內處理掉他們。如果損失超過三十人,我把我的刀輸給你。」紅焰死死盯住前方騰起煙塵的衝鋒陣列,好戰的血液在他的皮膚下沸騰著,讓他士氣高漲。

  「說好了這是我們的事情,用不著你插手。而且,我要你的刀有什麼用?難到送出去討女孩子開心嗎……哎呀呀呀呀……」正在說話間,信口雌黃的亡靈術士的右耳上忽然多出了一隻黑暗精靈的手。

  「送給哪個女孩子討開心啊?」埃裡奧特小姐——哦,不,現在應該稱為普瓦洛夫人——一邊聲音嬌媚地詢問著,一邊用空出的右手把玩著她心愛的大號鏈錘,雙眼俏皮地看著她的丈夫。

  「哎喲,自然是……自然是送給你。紅焰的雙刀又亮又精緻,很配你身上的這套盔甲。如果你用它們去戰鬥,一定……啊,一定英姿颯爽,風姿綽約,舉世矚目,萬人景仰,成為這戰場上最美的一支紫羅蘭……」有「把柄」在妻子手上的普瓦洛此刻口不擇言的說著肉麻的話,臉上露出痛苦又幸福的複雜表情。婚後的埃裡奧特不再總是一副不通世事的單純模樣,對於愛侶以前的斑斑劣跡也有了進一步的瞭解。黑暗精靈的邪惡血統終於逐漸顯露在埃裡奧特的身上,雖然在我們身邊的埃裡奧特依舊是那個溫柔善良又不怎麼懂事的小女孩,但普瓦洛在她面前已經完全喪失了身為一個男人的尊嚴感和主動權。

  在這一段打情罵俏的戰地插曲發生的同時,羅爾已經率領一支輕裝步兵衝出陣列,正面迎上了奔襲而來的重裝騎兵。

  在平原上用輕裝步兵正面對抗衝鋒中的重裝騎兵,而且在兵力上還居於劣勢,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下做出這樣的決定都只能用「愚蠢」來形容。我們似乎正在做蠢事,蠢到了連我們的敵人都驚愕的地步。看見羅爾他們湧出軍陣,那些騎兵們幾乎不知道該作出什麼樣的反應,甚至連速度都稍稍慢了一慢。

  在交戰的雙方相距不到二十步的時候,驚人的場面出現了:第一排狂奔中的戰馬忽然齊聲發出悲鳴,接二連三地摔倒在地,只有不足四分之一的騎兵繼續向前衝鋒。而後,那些僅存的前排騎手遇到了與自己的同僚相同的惡運,又一批戰馬毫無徵兆地摔倒。

  高速飛奔的馬匹一旦失足,往往要付出折斷腿骨的代價,我們的敵人也不例外。那些失去了奔跑能力的受傷馬匹側躺在地上不住哀嘶,掙扎著、抽搐著,完全不顧被壓在自己身下的騎手。這些倒霉的戰士被自己的戰馬壓得無法動彈,有的人就這樣被活活壓死在地上。

  整齊的隊形和強大的慣性讓後排的騎手們不可遏止地衝到已經倒下的戰馬身旁,猝不及防的他們沒有任何反應,在自然規律的安排下順從地撲倒在地,接受了與前排騎兵相同的命運。轉瞬間,一排的失足發展成一片的混亂,最終只有最後十幾排騎手及時地收住了腳步,但他們已經沒有力量改變整個戰局了。

  這當然並非是幸運的神祉因為鍾愛我們而使用了他的力量,而是出自我們自己的手筆。早在戰鬥開始之前,普瓦洛就已經帶領我們的魔法師隊伍,藉著清掃戰場的機會,在敵人的騎兵有可能襲擊我們的地方佈置好了數層魔法陷阱。這種叫做「膩滑術」的魔法只是一種十分低級普通的法術,可以通過魔法的作用減少物體表面的摩擦力。在此之前,它們多半是魔法師施加在自己身體上以躲避襲擊用的防禦性法術,偶爾也會用來惡作劇地讓別人摔倒。它的持久力足以在戰鬥打響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起到作用。而且,在冰雪的掩蓋下,一次小小的腳下打滑往往會被同樣清掃戰場的敵人忽略不計,遠比普通的絆馬索要隱蔽得多。

  對於有準備的輕裝步兵而言,膩滑術的作用並不明顯。但對於高速奔襲的騎兵來說,這種大面積的打滑正是致命的威脅。再沒有什麼比友軍的跌倒更能傷害騎兵的戰鬥力了,那些穿著厚重甲冑的軍人一旦脫離的馬匹的支撐,就只不過是些笨拙遲鈍的活靶子而已。

  這也是為什麼普瓦洛會對紅焰說,這場戰鬥是「他們的事情」。

  羅爾和他的士兵們勇猛地撲了上去,用我們所知的最殘忍的方法對待面前這些幾乎完全沒有抵抗能力的敵人。有利的局面讓他們可以從容地割斷敵人的喉管、切開敵人的動脈、刺穿敵人的心臟而不必擔心對手的反擊。不知為什麼,跟隨著羅爾的士兵即便沒有接受過任何這方面的訓練,也能夠在第一時間變成棲身於人間的嗜血狂魔。他們並非是在戰鬥,而是在殘忍地虐殺眼前的敵人,彷彿僅僅取走對方的性命已經不足以滿足他們的慾望,只有噴射得更狂野的鮮血和冒著新鮮熱氣的人類臟器才能證明他們的武勇。

  或許這是因為羅爾——他們的長官——的表現刺激了他們。

  即便是在數千人的混戰中,你也可以輕易地發現羅爾,因為只有他能夠以這樣的方式戰鬥。他就猶如一尊由血漿澆灌凝固後的人形模具,你根本無法分清他的頭髮、他的肌膚、他的衣著、他的武器原本都是什麼顏色。每殺死一個對手,他就用匕首將那個人的血順手塗抹在自己的身上、臉上。他的動作嫻熟輕柔,彷彿從一生下來起就一直在像這樣不停地殺人、抹血。他從不躲閃噴向他的血漿,反而總是大踏步地迎上去,在穿過這場血雨之後繼續尋找著下一場血雨的來源。那些攜帶著生命能量的紅色液體就彷彿是一劑清心止痛的藥品,這個懷著愧疚和悔恨的戰士只有通過這種方法才能稍稍緩解心頭的壓抑。但無疑,這種藥物的副作用也是非常明顯和可怕的。

  在他身邊,即使是善神達瑞摩斯親至,恐怕也會變得瘋狂。至少,我這麼認為。

  不必站在他們身邊,不必聽他們的言語,我們的敵人在動搖,不僅僅是正在廝殺中——或是正在被虐殺中——的重裝騎兵們,還包括所有站在我們對面,用手中的武器指向我們的人,這是毫無疑問的。在羅爾近乎絕望的戰鬥風格面前,即便是身為同伴的我們都會感到脊背發涼,更不用說我們的對手會如何了。

  而這,也正是我們首先遣上羅爾完成這必勝的第一次交鋒的原因。在享有絕對優勢兵力的對手面前,我們能夠倚仗取勝的東西並不是很多。如果這樣做能夠打擊米拉澤軍的士氣,我們不介意讓這恐怖的場面出現在我們面前。

  終於,一隊輕騎從對面的陣列中衝出,向著戰場中間發射了幾排羽箭,用以驅散屠殺中的敵人。在他們剛剛開始行動時羅爾就已經下達了撤退的命令,真正受到弓箭傷害的士兵並不是很多。那些不分敵我的弓箭從空中落下,有的直接穿透了尚且存活的騎兵的身體,徹底禁絕了他們的生機。

  敵人的支援部隊沒敢繼續追擊,他們害怕遭到與友軍同樣的悲慘境遇。

  就這樣,我們以一場局部勝利拉開了這場戰役的序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25:48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四章 朋友從未離去

  即使米拉澤被弗萊德刻薄的言語氣得失去了理性,也並沒有改變他身為一個有才能的用兵家這一事實。野心和瘋狂助漲了他用兵的魄力,讓他得以無視三千重裝騎兵鮮血淋漓的傷亡,毫不遲疑地投入大量步兵,希望用我們無法比擬的數量優勢徹底壓垮我們。

  米拉澤遣上了兩個編製完整的步兵軍團,每個軍團的人數都幾乎和我們所擁有的全部兵力相當。我們的敵人從左右兩個側面分別包抄過來,就像是兩道傾瀉的洪流,試圖像衝垮脆弱的堤壩一般衝垮我們的陣列。

  弗萊德將全軍圍成一個圓陣。在圓陣的最外側,一層盾牌手半跪在地上,將高大的塔盾豎在面前,組成了一面森嚴的金屬壁壘。這些厚重的盾牌上佈滿了各種輕重武器留下的傷痕,許多人的血污潑灑在上面,銹蝕了原本光潔的金屬外殼。它們並不漂亮,類似「鮮亮」、「燦爛」這樣的形容詞和這些沉重的戰爭武器沒有太大的關係,可那些忠勇的戰士信任它們,尤甚於信任自己的雙手。在這面銹跡斑斑的金屬牆壁面前,貴族騎士手中那些漂亮精緻、修飾著充滿藝術感的花紋的輕質盾牌就好像小孩子的玩具。它們帶著戰士的驕傲矗立在這片充滿殺戮氣息的戰場上,冷酷地目睹一個又一個生命徒勞地倒在自己面前。在這裡,它們是守護生者的城池,同樣也是紀念亡者的墓碑。

  兩列長槍從盾牌手的身後探出,層疊著穿越堅盾的壁壘,如同毒蛇對著敵人亮出的鋒利牙齒,做好了隨時致人死命的準備。士兵們握著長矛的手堅定有力,彷彿他們正緊握著的是自己生命的唯一的依靠。儘管天氣已經十分寒冷,但許多有經驗的老兵並沒有戴上士兵們配發的棉布手套,而只是用幾段長布條包裹起自己的手掌,讓手指盡可能多地接觸槍柄。他們的手露在外面的肌膚粗糙皴裂,雙手的手掌邊緣長滿了繭子,厚實有力。當這樣一雙手擺在你面前的時候,你立刻就會知道,這是一雙長槍兵的手,絕不會搞錯。對於這些在戰場邊緣掙扎、隨時都有可能死去的人來說,長槍是他們唯一的武器。能夠更多地接觸自己的武器、更細膩地感知從槍尖處傳遞過來的敏銳觸覺比什麼都要重要。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他們緊握著的,確實是自己生命唯一的依靠。

  在圓陣內側,弓箭手和騎兵們取出了各自的弓弩。在混戰的情況下,他們的殺傷面積遠比前排的長槍手要大得多。手持各色短兵器的輕重步兵侍立在他們的周圍,他們看似與這場戰鬥無關,但如果你真的這樣認為那就犯了大錯。他們隨時準備用手中的輕盾為身邊的弓箭手擋開敵人射來的箭支,並且在戰鬥進入最激烈的狀態時,我們能夠依靠的,就只有他們最後的反擊。

  隨著一聲令下,我們與敵軍交換了第一撥箭雨。這種遠程攻擊的方式對奔襲中的敵軍並不是很有利,因為我們可以在這裡站定瞄準、冷靜地選擇目標。他們的人員損失遠比我們要大得多,但這個小小的優勢在巨大的人數差距面前無法得到清晰的體現。

  一支箭帶著尖嘯的風聲擦著我耳朵掠過,讓我一陣耳鳴,隨後射進一個士兵的大腿。直到那個可憐的傢伙發出痛楚的叫喊,箭尾上的羽毛還在微微顫抖不停。在他因疼痛而無力繼續舉起盾牌時,另一支箭橫著扎進他的肋骨。

  他的叫喊聲戛然而止,眼睛被一層灰白的顏色逐漸佔據。他努力想挺直腰桿,可肌肉只是略微抽搐了一下。然後,他輕輕地咳嗽一聲,隨著這聲致命的咳嗽,血從他的口腔和鼻孔中流出,越流越多,無法停止。

  他倒下了,旁邊的一個士兵迅速上前,填補好他空出來的位置。或許是因為他倒下的地方有些礙事,那後來的士兵重重一腳踢在他的胳膊上,給自己騰出了比較理想的位置。從隊列上來看,他們應該是一個小隊的戰友,是平時在一起吃飯睡覺談論女人的夥伴。但在這個時候,沒有人還會在乎這些。活著的人必須用粗暴的方法對待死者的屍體,否則,他就有可能變成第二具屍體。

  這就是戰場,最泯滅人性的地方。但與之相對的,最高尚的精神往往也在這裡誕生。

  隨著圓陣外圍傳來金鐵交擊的聲音,戰鬥的雙方開始了第二次正面接觸。敵人的隊列重重撞在前排的重盾上,就像流水撞擊在江心的巖石上,雖然一次次失敗地碎成粉末霧氣,但卻始終不曾停息。長槍手們堅守著自己的崗位,手中的長槍在軍官們的吶喊聲中一次次伸縮攢動,每一次出擊都意味著更多生命的流逝,而每一次收縮都帶來更濃重的血腥氣息。

  原本雪亮的長槍,如今已經變成了鮮紅的尖鋒,在它面前倒下的戰士不計其數。這些特製的凶器能夠穿透細密的甲葉,在金屬片連接的縫隙間狠毒地紮下,貪婪地吮吸鮮血。儘管如此,如果僅僅依靠武器的鋒利,這排長槍陣地很快就會崩潰。真正讓我們的陣型在蜂擁而至的敵人面前屹立不動的,並非是士兵手中犀利的長槍,而是通過反覆訓練和搏殺培養出來的、那深深銘刻在他們的骨骼、肌肉和血脈中的紀律性。

  長槍,這是一種僅能遠攻的武器,在五步到七步的距離上,沒有任何武器的殺傷力能與它相比,但是,一旦敵人衝過了長槍攻擊距離的底線,欺近長槍手的身邊時,他們就沒有任何抵抗能力。這個時候,他們唯有信任自己身旁的手足同胞,信任他們的劍和盾能夠在最需要的時候守護自己。他們能做的,只是無情的機械般反覆攢擊,將自己能夠抵擋的敵人殺死在面前。

  如果沒有鑄鐵一般堅硬的意志和超越了恐懼天性的紀律,牢不可破的長槍陣只是一句笑話而已。

  就在這戰局膠著的時候,米拉澤抓住了有利的時機,再次調遣一個步兵軍團加入戰陣。

  即便是鋼鐵一般勇敢頑強的戰士,也不可能在三倍於己的敵人如此瘋狂的攻勢下穩固如初。隨著戰鬥不斷升級,終於,外圍的士兵看見了自己防守的極限。

  他們開始退卻。

  退卻首先是從南側開始的。

  或許是某一個盾牌手支撐不住這樣巨大的衝擊力,又或許是某一個長槍手在敵人亡命的攻擊下永遠地倒下了,總之,陣地的邊緣出現了一個豁口。在敵人不住的打擊、壓迫下,這個豁口越來越大。當它大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潰退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

  不應該責怪我們的士兵,他們已經做得比我們預期的還要好。他們為我們贏得了很長的準備時間,在如此懸殊的勢力差距下仍然把數倍於我們的敵人抗拒在陣地外側那麼久。

  但是還不夠。

  每個人都知道,一旦這個豁口打開,最終就會變成無法癒合的絕症,我們的陣地就會變成敞開大門的房屋,任我們的敵人縱橫馳騁;一旦這個豁口打開,數萬敵軍就會像巨浪般湧入,用紅色的死亡潮水將我們淹沒;一旦這個豁口打開,我們一切美好的志願和清澈的願望都將在這污濁嘈雜的戰場上化為烏有,僅餘下無盡的悔恨和憤怒伴隨著陰謀者的醜惡嘴臉流傳在這個世界上。

  這個裂縫需要有人彌補,這道防線在呼喚它的主人,這個陣地在崩潰。只有一個人,只有他,能夠在這個時候拯救我們。

  「雷利,堵上缺口,調整陣型,重新組織防禦!」情急中,弗萊德習慣性地下達了這個命令。

  是的,只有雷利,守護我們生命的友人,最牢固的防線擁有者,無可取代的將領。每當我們面對強大的敵人,總是他奮不顧身地迎上去,用他的智慧和勇氣將敵人強大的攻勢阻擋在外,給我們贏得更多休息和整理的機會,讓我們一次次地反敗為勝,不是麼?

  「雷利,快去,快……」忽然間,弗萊德愣了愣神,停止了他的呼喊,彷彿被一道閃電擊中,讓他失去了一切反應。他的眼睛似乎再也找不到焦距,空洞而悲傷,彷彿是在無聲地哭泣。

  他想起來了。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不在我們身邊,不在這個戰場上,並且永遠也不會再出現在我們最需要的地方,用他的盾,護衛我們的生命。

  我們是為了他才來到這裡,與面前的敵人戰鬥。可是,我們還沒有習慣他的離開,不是麼?

  我們怎麼會習慣?我們怎麼會習慣那個開朗堅韌的人從我們面前永遠地消失?

  不可能啊……

  冷風吹過我的臉,那涼涼的觸覺刺激著我的鼻腔,讓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算了,不必再為自己的哭泣尋找借口,那是我傷心的淚水,為了那永遠離去的朋友。那不是軟弱的印記,而是驕傲的紀念。

  恍惚中,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耳邊迴盪:「雷利遵命,立刻增援!」

  我率隊衝向那道動盪中的防線,站在隊伍的最前方,向著這個危險的缺口。我來的正是時候,那個缺口已經擴大到可以並排擠進五、六個人的地步,幾十個敵人已經在混亂中殺入我們的陣型,僅僅是士兵們難以想像的頑強和讓我們值得慶幸的運氣才使這條防線沒有完全崩潰。即便如此,它也已經到達了崩潰的臨界點,就好像是一面傾斜的土牆,只要有人輕輕一推,它就會整條地倒下。

  一道刀光在我面前亮起,隨即又暗淡下去,我的劍帶著新鮮的血跡。

  「堅守崗位!」我這樣高呼著,站在那裡,面對紛紛襲來的武器,一步也沒有退卻。我感覺自己彷彿是一座突然降臨的高山,將洶湧而來的洪水阻擋在身前。在這鋼鐵洪流面前,大地彷彿都在震動,而我卻屹立不動。這時候我的心裡忽然感到一種奇異的心情,似乎站在這個崗位上的並不是我,而是一個遠比我偉大堅強的人。

  我身後的士兵紛紛湧出,將已經突入陣地的敵人一步步重新逼出防線。但是我很清楚,我們的到來只是暫時彌合了這危險的缺口。在失敗面前徘徊過一圈,士兵們的戰鬥意志已經不是那麼強烈。如果沒有沒有什麼能夠重新鼓舞起他們的鬥志,這條防線在很短時間內就會完全崩潰。

  情況依然危急!

  忽然間,沒有任何徵兆的,我心懷激盪,揮舞著長劍,站在陣地前排,大聲呼喊道:「留下敵人的屍體,只有亡靈能夠通過!」

  這本是雷利在戰鬥時最鼓舞人心的一句口號,不知是什麼力量驅使著我,讓我這樣忘情地高呼。這句話收到了我希望的效果,不,應該說比我希望的還要好:對於那些曾經在雷利身邊戰鬥過的士兵和軍官來說,這句話標誌著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線和一個堅不可摧的戰士。即便是那些從未見過雷利的新兵,也都受到了這口號的感染,變得鎮靜和勇敢起來。在這一句話面前,任何敵人都不能夠用「強大」來形容,任何攻擊都不能夠用「犀利」來表述。無數英勇的戰士在這一句話面前失去了生命,用自己的死亡見證了一個勇士的榮譽。

  又一波敵人衝了上來,他們已經看見了勝利的希望。這條防線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那群士兵已經在接連不斷超負荷的戰鬥中疲憊不堪。

  他們不知道,他們要面對的已經不是我們的防線,不是我傑夫裡茨·基德的防線,不是弗萊德·古德裡安的防線。這條防線屬於一個叫做雷利的軍人,那是他們永遠無法戰勝的勇士。

  空氣中,我顫抖的聲音不住迴盪,帶著我深深的懷念。

  「留下敵人的屍體!」

  踐踏著乾枯的草葉,我們的敵人已經步步逼近。

  「只有亡靈……能夠通過!」

  他們還在邁進,並不是邁向勝利,而是在邁向死亡。這句誓言彷彿帶著某種觸及靈魂的魔力,讓人堅定,讓人有力量。

  「這是雷利中校的防線!」

  雷利,對於不相干的人來說,這個名字沒有任何意義;但在此時此地,這個名字意味著許多。

  「他永遠與我們同在!」

  殺聲響起,我彷彿看見雷利自信驕傲的笑容。

  你看見了麼?我的朋友,你看見了麼?這是屬於你的防線,這是屬於你的榮耀。請原諒我的無能,只能用這種方法紀念你。這是我這個卑微渺小的軍人能夠作到的唯一的事情:將一場並不華麗的勝利銘刻在你的名字上,為你本已輝煌燦爛的姓名增添一絲微不足道的光輝。

  或許,你已經在嗤笑我的笨拙了。若是你在這裡,肯定能夠將防禦陣型安排得完美無暇。無論面對什麼樣的敵手,你的防衛總是那麼出色,根本不需要別人來操心。而我現在,還必須借助你的力量,才能構築起眼前這條拙劣醜陋的防線。

  若我能夠選擇,我寧願站在這裡指揮這場戰鬥的那個人是你。我寧願你嗤笑我,譏諷我,以你銳利的目光和精確的判斷來彰顯我的愚蠢。我不在乎,真的,我只希望在戰鬥結束之後能用我的雙手牢牢抱住你的肩頭,用一個熱情的擁抱和一杯充滿泡沫的麥酒表達我對你的欽佩和祝福。

  我願以一切代價去換取這樣的一次機會,讓我能抓住你的手,讓你不要離去。

  可這一切都做不到了,我只能盡力填補你在戰場上留下的空缺,也填補你在我心中留下的空缺,模仿你,追隨你,假裝你未曾離去。

  ……

  敵人沒有懸念地再一次崩潰在我們前,他們讓我們蒙受了巨大的損失,可是這條防線依舊巋然不動,就好像能夠永遠這樣樹立下去似的。這一切,都因為一個名字。

  「雷利,西南方向防線告急!」弗萊德這樣命令著,他已經不再為這個脫口而出的熟悉名字愕然,只是每當他喊出這個名字,眼中彷彿都飄過重重的霧氣。

  「雷利遵命,立刻支援!」羅爾大聲地回答著。片刻之後,西南方的防線上響起與我們相同的口號。我看見了羅爾的戰鬥,那已不再是剛才的戰鬥方式。此刻他像一個真正的戰士那樣,不追求血腥,不追求恐怖,僅僅是單純地戰鬥。他現在的臉上已經消去了暴戾仇恨的影子,依稀還帶著幾分放鬆的笑容,彷彿在這樣的戰鬥中,他感受到朋友的存在。

  「雷利,加強北側防線!」

  「雷利遵命!」這一次是達克拉。一支重裝步兵在他的率領下加入到北側防線中,將搖搖欲墜的局勢逐漸扭轉過來。這個雷利最親密的摯友原本只喜歡慷慨豪邁的戰鬥,並不擅長守禦。但現在他做的很好,在驅逐出壓入的敵軍之後,立刻著手調整陣型,維持好防線的戰鬥秩序……

  一個個發給雷利的命令從弗萊德的口中發出,它們都在雷利的名義下得到了很好的執行。在我們陣地的各個方向都傳遞著諸如「雷利遵命」、「雷利在這裡」這樣的呼喊聲,這個普通的名字此刻似乎帶著不可思議的力量,成為讓我們面前的敵人一再潰退的魔咒。

  「沒有人能夠穿越我的防線。」他經常這樣對我們說,他也正是這樣做的。甚至於,直到臨死前的一刻,他還在寸步不退地戰鬥,守護著我們生命的最後防線。

  現在,輪到我們去守護他了。

  雖然我們已無法保護他的生命,但還能去捍衛他的榮譽,用他的方式,以他的名義!

  這是一場屬於雷利的戰鬥,儘管我們再也看不見他。

  在這場戰鬥中,他始終站在我們身邊,一刻也未曾離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27:14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五章 飄雪之戰

  「噹啷!」我架住一把重劍,巨大的衝擊力沿著我右手的手臂攀上胸口,讓我的心裡一陣難過。我的右手幾乎拿捏不穩手中的長劍隨時都有可能脫手飛出。

  那把劍再次襲來,橫掃向我的左腰。我明智地沒有選擇硬拚只是將手中的劍向左立舉,輕輕擦過砍向我的劍鋒而後向右轉身踏步,拉近了我與對手之間的距離。在他還沒來得及收回武器防禦的時候我的劍從他的左肩斜砍下去,濺起一蓬紅雲。

  這轉身一劍讓我有些暈眩,我的腳向右橫著晃出去兩步之後才站定,這時候,我感到右手一陣酸麻。

  這已經是第幾個死在我手中的敵人了?十一,或是十二?我已經不記得了。在戰鬥中,我甚至看不見他們的臉,只是一次次揮劍,防禦、進攻,直到我們中的一個倒下。

  明明已經疲憊得難以言說,真想就此倒下,永遠脫離這讓人煩惱憂愁的世界。可是當我疲憊地閉上眼,總是彷彿能看見在那面象徵著權力和力量的大旗之下,米拉澤挺身坐在馬上,得意地看著我們覆滅。每當這個時候,我總能振作起我僅存的勇氣和力量,一次次在生死搏殺的關口將面前的對手砍翻在地。

  在一個人的一生中,會遇到許多對手。他們中有的人傑出,優秀,讓人尊敬,面對他們時你有時甚至會生出「即使輸給他也很榮幸」這樣的想法。事實上也正是如此,有許多戰場上的勇士讓他們的敵人也由衷敬佩,即便遭遇了失敗也絲毫沒有覺得恥辱。

  但是,總會有那麼一種人,讓你近乎本能地感到憎恨和厭惡。不要說敗在他的手中,即便是在他面前彎一彎腰,你都會覺得是莫大的恥辱。那是一種讓你覺得輸給誰都不能輸給他的仇敵,僅僅是提起他的姓名、想起他的面容都會讓你迸射出無窮無盡的仇恨,讓你能夠去完成那些在你能力之外的事情。

  對於我來說,米拉澤正是這樣的人!

  我單膝跪下,把劍豎插在地上,扯碎一根布條,用右手和嘴將它捆縛在左手的傷口上,然後狠狠地吐了一口含著鮮血和泥土的唾沫,大口喘息著重新站起身來。

  又一個敵人向我撲來,或許是我的錯覺,他的眼神瘋狂傲慢,讓我想起了米拉澤那張令人厭惡的臉。恍惚間,米拉澤的臉獰笑地看著我,似乎如果我就這樣死在他面前,會讓他感到莫大的快慰。

  我怎麼能輸給他?這個念頭連想一想都讓人鮮血上湧,恨不能撕開自己的心肺,去宣洩這股憤怒!

  下一刻,我的劍穿透了敵手的喉嚨,他的左手揮舞著搭在我的肩上,用力抓著我,而後漸漸鬆脫。我抽回我的劍,踉蹌著推開他的屍體。他的臉帶著無法相信的表情,似乎即便到死也不相信,一個體力已經到達極限的人,怎麼還能以如此可怕的速度和力量反擊。

  他不知道,雖然我的肉體很疲憊,但我的靈魂在燃燒。

  「傑夫,你還好吧!」終於,羅迪克率領他的部屬加入到我這一側的防線,我的任務暫時完成,可以好好地歇一口氣。

  「好的很!」我用長劍撐著地,搖晃著走向他。

  「你累壞了,我還怕來得太晚,看見你的屍體呢。」他指揮著士兵填補好空缺,準備迎接下一波進攻。

  「開玩笑,誰會死在那個人手裡!」我衝著北面米拉澤的本陣,做了個鄙夷的手勢。這個時候我才覺得,我的體力真的已經到了極限,連抬起手臂這樣簡單的鬥爭都會引起一陣呼吸困難。

  「騎我的馬吧,弗萊德在等你。大概快要結束了吧,這場戰鬥……」

  「是嗎?我還真的有些迫不及待呢。」我接過他的韁繩,奮力爬上馬背,回頭指了指身後的戰場,「他們上來了,你自己才要小心,不要死在這裡了。」

  「不可能!」羅迪克的眼睛熠熠發光,抽出他的劍,「就像你說的,那個卑鄙的傢伙,誰會死在他手裡。」

  「防禦陣型!長槍手上前!弓箭手準備……」羅迪克的聲音堅定有力,就像他絕不動搖的心。

  沒有一支軍隊可以單純依靠防守擊敗敵人,特別是當這支軍隊以僅僅萬餘人的兵力在平原上正面對抗超過五萬敵軍的時候。

  我們的陣線依舊堅固,但這是在完全依賴於陣型的完整和戰士的英勇基礎之上的堅固。如果任由戰鬥這樣進行無謂地下去,那麼當疲憊和和絕望徹底壓倒了戰士們心中求勝的信念時,我們的末日就已經到來了。

  我們為復仇而來,對於我們來說,只有完全的勝利,這場戰鬥才有意義。

  所以,當戰鬥還在僵持狀態時,弗萊德打破了戰場上暫時的平衡。

  在我來到弗萊德身邊時,我們的陣地北側的防線似乎正在塌陷。堅守這道防線的士兵們一步步地後退著,看上去已經到了體力的極限,無法在繼續阻擋敵人的攻擊了。

  儘管他們在後退,那些勇敢的人們依舊表現出了他們的堅韌和頑強。儘管防線的截面已經幾乎塌陷成了一個u形,但他們還是把佔據著優勢的敵人死死抵擋在外圍,以他們天性中最堅韌的一面,繼續著這場艱難的戰鬥。

  這道防線是那麼堅固,無論我們面前的敵人如何蹂躪踐踏,始終都無法穿越。

  可這道防線又是那麼脆弱,似乎只需要再稍稍加一把力就可以把它整個推倒。

  這個連我都能看出來的事實,精明的米拉澤自然沒有理由看不出。他似乎已經厭倦了這場看不到終點的戰鬥,希望能夠讓他早一點結束。他從自己的後陣調上了大約五千騎兵,向著這一側的防線逼近。

  騎兵們並沒有急於衝鋒,戰鬥剛開始時那場慘烈的屠殺讓他們心存顧忌。儘管他們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任何人都看的出,我們在戰場上設下了專門針對騎兵的埋伏。

  他們當然不知道,膩滑術的魔法時效已經過去了。當他們小心翼翼地穿過兩軍陣地之間的空地大約五分之四的時候,終於確信前方再也沒有埋伏,開始了他們的衝鋒。原本封堵在我們防線前方的步兵陣列提前撤到了兩邊,為自己更具衝擊力的友軍讓開了道路。那條深深內凹的防線此時完全暴露在強大的騎兵們面前,彷彿一隻受傷的綿羊,正面對一群飢餓的惡狼。

  「你還可以繼續戰鬥嗎?」弗萊德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但我知道,他是在詢問我。

  「你在問誰?」我挺直了腰桿,拔劍在手,不服氣地反問道。是的,此刻我的肢體或許已經無法在承受任何劇烈的運動,但我寧願死也不會缺席這最後的戰鬥。

  聽了我的話,弗萊德的臉露出了笑容:「那麼,就讓我們結束這場戰鬥吧……」

  「……用我們的勝利,或是我們的死亡!」

  在敵人的騎兵即將接近的時刻,他們驚訝地看見,那條岌岌可危的防線主動地左右錯開,將一個完全不設防的通道暴露在他們面前。原本還在苦苦堅守自己崗位的勇敢戰士們此時徹底放棄了自己的防線,撤去了保護陣地的最後一道阻礙。

  然後,他們看見了星空。

  戰馬嘶鳴,光芒閃爍,一群騎士以他們不能想像的高傲姿態躍馬而出。奔馳?騰躍?都不是。在這群戰神一般的勇者面前,世間的一切語言都變的貧乏,似乎沒有人能夠找到一個恰當的詞彙來描述他們的動作。如果我們一定要找到一個貼近的字眼,那就應該是「飛翔」。

  他們低伏在馬上,乘著呼嘯的寒風迎面而來,緊貼著地面在飛翔。他們身上發出的耀眼光芒影映在冰雪覆蓋的戰場上,畫出一道亮麗的光影,彷彿飛虹流霞。他們是飛翔在地平線上的星,照耀著我們勝利的行程。

  終於,弗萊德亮出了他的刀,也亮出了他的「星空騎士」。

  這場戰鬥從一開始就在按弗萊德的劇本一步一步地上演著:米拉澤的騎兵遭遇了魔法陷阱,他必須派遣數量眾多的步兵部隊才能與我們正面交戰,這樣一來,能夠護衛在他身側的部隊就大大減少了;然後進行的防禦戰事實上只是為了拖延時間:戰場上那密集的魔法陷阱對我們同樣可怕,我們必須等到它們的作用完全消除之後才能夠發起攻勢;當時機到來,弗萊德刻意地露出破綻,再一次將一支強大的戰力從米拉澤身邊剝離開來,這時候,就再也沒有什麼能夠阻攔我們的衝鋒。

  這並不是沒有風險的戰術,卻是我們不得不進行的賭博。如果米拉澤在我們露出破綻之後絲毫不為所動,完全依仗他的兵力優勢一點點瓦解我們的防線,那我們的魔法騎兵就沒有任何衝鋒的空間,只能在敵人的蠶食下毫無作用地敗亡,連逃生的機會都十分渺茫。我們賭的是米拉澤的智慧和戰術素養:他畢竟是個出色而驕傲的統帥,如果有機會讓他能更快更漂亮地贏得戰鬥,他絕不會選擇醜陋的方式。

  事實上,他的選擇並沒有錯誤,任何優秀的將領在面對這樣一個勝機的時候都不會錯過。我相信,即便弗萊德站在他的位置上,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他唯一的敗因,就是不知道他的對手還擁有著一支如此可怕的力量。

  當兩支騎兵接觸的時候,我們的敵人因為沒有得到足夠的衝刺空間,仍處在比較緩慢的速度中。

  他們已經沒有衝鋒的必要!

  「嘶啦!」弗萊德揚起他黑色的戰刀,毫不費力地取走了最前排那個對手的頭顱。那無頭的騎士似乎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死亡,手持長刀在站馬上奔出很遠。大量的紅色從他的脖頸處飛揚開來,把他衝過的道路都染成了紅色。

  弗萊德殘忍地舔拭著染血的刀鋒,而後大喊道:「以血為證,不勝不歸!」那抹鮮艷的顏色掛在他的嘴邊,為他俊俏的面容平添了幾分邪惡。

  「以血為證,不勝不歸!」雄壯的呼喝聲在戰場上響起,我們對著躲閃不及的敵人正面迎上前去。我們的對手奮力抵擋,企圖以他們的勇敢來對抗我們的強大。但是,我們所擁有的力量並不是他們能夠抗拒的。敵人的騎兵陣列在我們面前就彷彿利刃下的紙張,剛一接觸就被輕易地撕裂,連反抗的聲音都不是那麼響亮。

  如果說,我們是一片飄蕩的星空,閃爍在這個陰沉的冬季上午,那麼,我們踏過的土地就是由鮮血流淌而成的紅色銀河。

  這一刻,被烏雲壓抑了太久的天空終於爆發了。一道亮藍色的光弧從天的另一端劃過長空,貫穿蒼穹,彷彿一柄利劍在天地最陰暗處刺開了一個傷口,讓許久未曾伸張的光明徹底地爆發開來。

  彷彿一個再明顯不過的預兆,天空倏然暗淡下去,即使你還沒有聽到雷聲,閃電也會告訴你一切。一層細細的雪花鹽粒般裹脅在風中,輕輕敲打著戰士們的盔甲和面頰。雪花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不久之後變成了清晰可見的片狀結晶體,在風中不住搖擺。

  它們落在我的臉上,我沒有感到冰冷的觸覺。正相反,我覺得它們灼熱滾燙,彷彿一團團正在燃燒的白色火焰。

  燃燒的不是雪,是血,是充盈我身軀、帶給我力量的那一道道生命的源泉。

  「以血為證,不勝不歸!」這並不是從我的喉嚨,而是從我沸騰的血液中喊出的聲音。勞累、疲憊,這些阻礙我搏殺戰鬥的負面感覺在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只覺得我自己就是一柄鋒利的寶劍,可以切斷阻攔在我面前的一切障礙。

  「殺!」長劍一揮,一隻握著武器的手臂在我面前掉落在地上,受傷的士兵哀叫著用他僅存的一隻手摀住自己的傷口,那裡原本是他的臂膀生長的部位。

  「殺!」雙劍交擊之後,迎面衝來敵人受不住如此巨大的衝擊力,翻身落到馬下。

  「殺!」我的劍嵌在了面前這個敵人的肋骨中,我沒能及時地將它拔出。兩馬交錯,我的敵人帶著我的武器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抽出了馬鞍上的備用劍……

  我保證你從沒見過這樣的騎兵交鋒,我們的對手連潰散的權利都沒有,只能聽任我們在他們中間穿行,從原本應該是他們鋒芒最盛的陣型中央把他們剖成了左右兩片,就像一把竹刀剖開竹蔑,就像一把剪子剪開布匹。

  最終,我們完全貫穿了他們。

  就像是剛剛穿越了一條血的隧道,射出敵陣的星空騎士身上個個都披著一層潮濕的紅色。各色魔法光芒透過那層流動的紅色折射出來,顯露出前所未有的逼人煞氣。

  沒人去理會那些已經不成陣列的騎兵,他們能夠帶來的威脅已經不多了。在我們身後,那道原本幾近崩潰的防線重新癒合起來,而且看上去似乎比它剛剛組成的時候還要堅固。這才是這條防線的本來面目,這才是這些士兵真正的力量。已經不需要再用示弱的方式誘騙敵人,他們要做的事情就只剩下堅守。開啟勝利之門的鑰匙已經由他們的手中轉移到我們的劍鋒上,在現在的局面下,我們這三千輕騎才是這長勝負的關鍵。無論我們的處境有多危險,只要我們在全軍覆沒之前殺死米拉澤,就等於贏得了這場戰鬥。

  「目標,敵軍本陣,全力衝鋒,只進不退!」弗萊德高喊著,將他的戰刀指向米拉澤所在的方向。

  「米拉澤,你的命是我的!」紅焰大聲吶喊著,精靈遊俠的聲音幾乎傳遍了戰場的每一個角落。他右手揮刀,刀刃上殘留的血跡甩出一道血箭,直指米拉澤所在的方向。

  所有人在這個時候都舉起了他的武器,甚至就連普瓦洛也平舉手中的法杖,指向米拉澤。每個人都知道,我們真正的敵人只有一個,他就在我們正前方。他出賣了我們的兄弟,剝奪了我們的榮譽,逼迫我們的同胞與我們在戰場上兵戎相見。殺了他,其實這才是唯一的命令。

  這已經是最後的時刻了,你看見了麼,雷利,出賣了你生命的仇敵就在前方,如果你的靈魂還有知覺,如果你知道我們為你復仇的心是多麼急切,就請你護佑我們,鼓舞我們,用我們的手討還你的冤屈。

  如果你允許,我希望握住那把復仇之劍的,是我的手!

  我伸出右臂,將手中的利劍水平舉起,在劍鋒的端點處,米拉澤暴躁驚慌的神色越來越清晰。他已來不及退卻,也已經無法將身後的萬餘士兵及時移動到自己身前,保護自己的安全。

  在我們這支人力可以造就的最強大的衝擊力量面前,他的一切舉動都像是劇團裡的丑角,除了引人發笑,再沒有任何意義。

  「擋住他們!擋住他們!」北風送來米拉澤絕望的咆哮聲,他盡一切可能將皇家近衛隊調到身前,阻攔我們。我一點也不羨慕對面那些衣甲鮮亮馬匹高大的騎士們,我瞭解他們正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敵手。倉促應戰的他們在這場力與力的角逐中必敗無疑。

  雪在飄,血在燒,砍出豁口的刀劍在風中低鳴,彷彿在歌頌離去的英雄,彷彿在吟唱死亡的序曲。

  最後的戰鬥終於到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27:35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六章 無法揮出的復仇之劍

  在金屬的崩潰聲和生命的慘呼聲中,我們與米拉澤的皇家衛隊相遇了。

  對於任何一個士兵來說,皇家衛隊都是一個讓人尊敬和憧憬的名字。只有真正的勇士才有資格側身其中,站在距離王國權力最近的地方,守衛這個國家最有力量的人。他們的旗幟和皇族的家徽有幾分相似,是一隻奔行的獵豹。所不同的是,徽章上的獵豹是奔跑在交織著薔薇和蘭草的花牆上,而戰旗上的獵豹下方則交叉著滴血劍和盾。

  對,劍和盾,最普通又是最高貴的武器,那是歷代德蘭麥亞的王者最後的依靠。

  他們不愧是守衛皇家尊嚴和榮譽的忠誠衛士。在倉促間,他們根本無力組織起行之有效的防禦陣型,所以,他們從一開始就放棄了陣地戰的想法,甫一接觸就和我們糾纏在一起,如同一條蛇纏上獅子的身軀,而後拚命地收緊自己的肌肉,試圖停止這頭猛獸的奔襲。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支軍隊在如此散亂的陣型下還能保持這種水準的戰鬥力,他們像瘋了一樣三五成群地散落在我們面前,不屈地揮動著他們的武器。這是必敗的一戰,他們並非不瞭解這個殘酷的現實。但是,他們是皇家衛隊,他們的職責不是在戰場上取得勝利,而是守護那個頭戴王冠的人,保護他的生命。他們在為自己的主人爭取時間。且不管他們的主人是多麼無恥的敗類,他們是真正的好漢,對得起自己身上威武的衣甲和那面象徵著王者權威的豹旗。

  他們差點就成功了。

  一剎那間,飛掠在風雪中的閃爍星潮彷彿被一片銀色的雲朵遮住了光芒,我們不得不在這勇敢卻沒有章法的防衛面前慢下腳步。胯下的戰馬每上前一步都是那麼困難,我們只能在這雜亂的人堆中不斷躲閃著隨處有可能飛來的襲擊。剛剛正面擊碎了一支重裝騎兵部隊的星空騎士們被這些無畏的人面前放慢了腳步,在我們前方,兩個重裝步兵方陣正在從兩側向中間合攏,試圖把我們和前方不遠處的米拉澤分隔開來。

  我說的是,他們差點就成功了。

  如果能夠選擇,沒有一個將領願意與這群豹旗下的勇士們戰鬥。如果在別的場合,我們可以毫不吝惜地讚美他們的勇敢,但現在,我們只能毫不吝惜地毀滅他們的生命。

  「被一支散亂的軍隊阻攔住,你們就不覺得羞恥嗎?」紅焰雙刀一分,揚起一片紅霧,而後回過頭來大聲地喊。他綠翡翠一般的獨眼帶著道道血絲,清晰地說明了他的豪勇和焦躁。

  「跟著我,向前!向前!!向前!!!」遊俠一勒韁繩,他胯下的那頭變種的坐騎四蹄揚土,瞬間將我們撇在了身後。在他面前,沒有一個人有機會看他第二眼,那些捂著傷口倒地哀呼的傷者有資格慶幸,最起碼,他們保住了自己的性命,還有機會親手埋葬自己的戰友。

  紅焰的激勵使原本就士氣高昂的士兵們更加興奮起來,他奮戰的英姿猶如在剛剛磨礪好的刀鋒上塗上了一層油脂,讓原本就無可阻擋的利刃愈加的鋒利起來。對於這支軍隊來說,紅焰絕對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領袖。如果說普瓦洛的魔法創意讓這支軍隊有了血肉和骨骼,弗萊德的指揮和決策讓這支軍隊有了生命,那麼紅焰的存在,就給了這支軍隊一個戰鬥的靈魂。

  儘管因為種族的原因而沒有擔任軍職,但紅焰是我們事實上的騎兵統領,所有騎兵的訓練和戰鬥都是由這個豪邁的精靈來領導的。與普通的軍官們不同,紅焰從不依靠命令和地位指揮士兵,他所憑借的,是他無可比擬的勇氣、高超的戰鬥技巧以及對士兵們真誠的愛護。在訓練場上,他是最嚴厲的教官,同時也是最出色的戰士,沒有一個士兵不對他強大的力量表示尊敬。而在平日裡,他又是最活躍的領導者:喝酒、摔交、賽跑、角力……他不拘身份地與士兵們縱情歡樂,像兄長那樣與他們交流。他總是和士兵們在一起,用自己的行為去感染他們、贏得他們的尊重。像他這樣的人,無論在哪裡都會受到歡迎。

  普瓦洛以他的仁愛和智慧受到了士兵的敬重,弗萊德因為他的高尚和傑出讓士兵們崇拜,那麼紅焰就是以他火熱的激情直接刺激著士兵們的心,讓他們服從他,跟隨他。士兵們已經習慣於不去聽紅焰在命令什麼,因為這根本沒有必要。紅焰要求士兵們做的只會是一件事,那就是跟上他,和他站在一起,用他們最強大的一面去壓倒對手,贏得勝利。無論對手是什麼人,只要有紅焰在,我們的軍隊就不會有絲毫畏懼。這就是烈焰遊俠的魅力,他可以激起身旁的人所有的潛能,讓一個即使是再普通不過的人瞬間爆發出強大的力量,變成最狂熱的戰士。

  「以血為證,不勝不歸!」本已無比犀利的騎士們大聲疾呼著,奇跡般在自己的體能和魔法作用的極限面前再次向前邁出了一大步。面前的敵人似乎在一瞬間變得不堪一擊,幾乎要讓人懷疑他們和片刻前那些給我們製造了不少麻煩的對手是否是同一支軍隊。

  皇家衛隊的努力頃刻間化為烏有,他們已經非常出色,但對於我們來說,這還遠遠不夠。這群流光溢彩的魔法騎士猶如奔騰而出的一道洪流,在被阻擋了片刻之後就以更強大的力量崩潰了前方的堤壩,更加迅猛地湧向前方。

  鮮血、雪花和熱淚模糊了我的雙眼,讓我不由得抬起頭來,將目光從身邊的戰鬥中抽離,投射到更遠一些的地方。那面象徵著王者地位的旗幟看上去已經十分清晰了,我幾乎可以可以目測出旗幟下垂掛著的飄帶有多長。

  米拉澤慌亂的表情近在咫尺,似乎我伸手就可以把那張醜惡的臉抓在手裡。步兵方陣正在向中間合攏,但是這已經沒有用了,前方還有足夠的空間,足以讓我們輕鬆地穿過。雖然米拉澤此時還可以自由調動的兵力接近兩萬,但對於我們這支不足三千人的輕騎而言,他幾乎是赤身裸體毫不設防地暴露在我們的刀下。

  如果說,米拉澤此時還有什麼應該做的,那就是像個真正的王者和武人那樣,率領他身後的軍隊勇敢地衝上來,和我們做最後的一搏,完全憑借自己的武力和意志來面對我們,將勝負和生死交給命運之神和死神來裁決。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或許我還會覺得他是個不乏勇氣的梟雄,在仇恨他、鄙薄他的同時,還能在心中給他保留一點點尊嚴的位置。

  但是,就像所有陰險卑劣的人一樣,他不會、也不敢這樣做。在這生死一線的關頭,他喪失了最後一次選擇堂堂正正做人的機會。

  米拉澤所謂的王者尊嚴徹底崩潰了,在驚恐和絕望中他已經完全失卻了一個良將的風範,作出了無法挽救的愚行。低沉急促的號角聲響起,這是那個即將遭遇可恥敗績的人在向整個戰場傳遞退卻的信息。這個命令已經絲毫沒有理智的成分,透過它我們只能看出一個膽小鬼最後的瘋狂:包圍著我們本陣的近三萬大軍此時正佔據著優勢,他們根本來不及回援本陣。倘若任由他們進攻,或許還有可能讓羅迪克他們全軍覆沒,從而動搖我們的心智。

  唯一的機會也在米拉澤的怯懦下悄然溜走,再沒有什麼可以挽救他。

  巨大的旗幟開始向後退去,在呼嘯的寒風中,那面原本威風得意的旗幟此刻不安地翻滾著,就像是一條蠕動痙攣的醜陋爬蟲。

  而事實上,那面旗幟下並沒有米拉澤的身影。在這場無法挽救的混亂中,米拉澤第二次拋棄了與他一同戰鬥的人們。

  他原本寄望於隱匿在亂軍之中,尋找機會溜走,以逃避我們的追殺,但這根本不可能。他那身燦爛的金甲和華麗的披風出賣了他,他所騎乘的那匹神駿的戰馬此刻也成了暴露他的敵人。他那近乎病態的虛榮心終於遭到了報應,使他在我們的刀鋒前無所遁形。

  其實,即便沒有那些閃亮耀眼的奢侈品,我仍然能夠找到他。因為從突破皇家衛隊的那一刻起,我的目光就始終沒有離開他。

  化成灰我也認的!這是人們在表達對某人的恨意時經常使用的一句話,我曾以為這是句經過了藝術誇張的修辭,但現在我覺得這是真的。對他的仇恨甚至已經鑿穿了我的骨頭,深深刻入了我的靈魂。當你對一個人的恨意強大到這個地步的時候,即便你閉上雙眼,僅僅依賴於感覺,也可以發現他的所在。我堅信這一點。

  「米拉澤,你來啊,來和我戰鬥,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弗萊德生平第一次在戰鬥中表現他的熱血和豪邁。他圓睜著雙眼,像頭憤怒的公牛。或許吧,他是最傑出的將領,最冷靜的統帥,最勇敢的軍人,但此時,這個年輕人僅僅是一個復仇者,一個矢志為自己的友人尋求公道的年輕人。在這個時候,沒有人還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如果有,那他就絕不是個真正的男人。

  聽到他的叫喊聲,米拉澤連看都不敢向他看一眼。但是,他不再僅止於逃竄,而是終於幹了些什麼。

  他幹了件真正讓人憤怒的暴虐的事!

  在倉皇中,米拉澤拔出了他的劍,砍倒了他阻攔在他馬前的一個士兵。

  「讓開!都給朕讓開!你們這些卑微的人,不要阻攔你們的國王!給朕擋住他們!聽到沒有,給朕擋住他們!」

  暴行一旦開始,就再也無法停止。一個又一個猝不及防的士兵死在他們國王的劍下,僅僅為了一個卑鄙的理由。而事實上,這些士兵什麼也沒有做錯,他們站在那裡,因為那是他們的隊列、是他們應該堅守的位置。他們還沒有放棄抵抗,他們中的許多人仍然在試圖阻攔我們,向我們發起無謂但卻英勇的攻擊。他們還能戰鬥、他們還在戰鬥。他們都是些無辜而勇敢的人,完全出於忠誠的愛國心和崇高的榮譽感才站在我們面前,為了米拉澤一個人的利益與我們戰鬥。而現在,他們為之戰鬥的人先行背棄了他們,否定了他們。對於一個戰士而言,還有什麼侮辱來的比這更無情?

  「誰阻攔朕,朕就把他送到苦役營去,讓他一輩子都別想看見自己的家人!都給朕滾開!」

  越來越多的士兵看到了米拉澤瘋狂的樣子,但他並沒有發覺這一點,仍在驅逐著馬前的軍人。他抓劍的手法絲毫不像個戰士,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發白,倒像是個溺水的人,正緊握住岸邊最後一根稻草。每一次揮劍,他都彷彿要用盡全身的力氣,這是剛剛開始學習劍術的人因為無法控制力量才會犯的錯誤。

  米拉澤的雙眼早已失去了神采,臉上泛出一層病態的慘白,嘴唇因為恐慌而變得青紫。原本他秀美整潔的頭髮此時亂蓬蓬散成一團,大顆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滾落,消融了落在臉上的雪片,只有那個鑲嵌著碩大寶石的王冠還緊緊戴在他的頭頂,似乎是被他扎進了頭骨之中,一動也不動。即便如此,那個絕望的君主仍然不時地用握著韁繩的左手去扶它一下,與其說這個動作是為了固定頭上的冠冕,到不如說是他神經質的習慣。

  只有在手摸王冠時,米拉澤的眼神才稍稍安定一些,似乎找到了某種慰藉。但當王冠離開手指,他又立刻變成了那個凶殘絕望的暴徒。

  仍然有許多人沒有看到米拉澤的暴行,他們還在前僕後繼地阻攔我們。此時這場戰鬥的勝負已經與他們沒有什麼關係了,他們之所以還在這樣做,或許是因為對於這個國家的忠誠情感吧。他們是高尚的,但同時也是愚蠢的,這個國家和他們為之戰鬥的那個人沒有絲毫的聯繫,他們的勇敢應該用於保衛這片土地,而不是保衛一個高貴但與他們無關的姓氏。我這麼認為著。

  「看看吧,那就是你們的國王,你們為他戰鬥,為他流血,為他犧牲,而他卻為了逃命向你們揮劍?這難道就是你們想要的榮譽嗎?」終於,在砍倒一個揮槍襲來的士兵之後,弗萊德再也無法忍受這無意義的戰鬥,他暴怒地手指米拉澤大聲喊道。

  「……住手吧!趁現在還來得及,趁你們還活著,趁你們的家人還不必為懷念你們而哭泣。不要再用你們的手侮辱你們自己的名字了,不要再做讓你們和我們都後悔的事情了!為了這個人犧牲你們寶貴的生命,這根本就不值得!」

  即便是在米拉澤的陣營中,弗萊德的名字也無人不知。當這個年輕的統帥大聲呵斥的時候,即便是正在撲向他的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他的話是真摯的,他的情感也是。許多人順著他的手望去,然後憤怒地拋棄了手中的武器:

  「這個人不是我們國王!」

  「我們受騙了!」

  「不要再戰鬥了……」

  ……

  在遠處,更多的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們應該已經察覺到了軍陣中的異常反應。當有人把正在發生和已經發生著的事情告訴他們的時候,他們才恍然大悟,同樣選擇了停止戰鬥,而後將這些話傳給更遠的士兵。

  嘈雜中,甚至有人大聲叫著:

  「殺死國王!」

  停止了,除了復仇,一切都結束了。弗萊德命令一個騎士向羅迪克他們傳達命令,讓他們停止戰鬥,向這裡移動。他特別囑咐要將這裡的情況傳到正往這裡移動的三個米拉澤的步兵軍團,他們還不知道這裡已經發生了他們無法想像的事情。

  此刻,在米拉澤身邊,求生的願望超越了對王權的敬畏,終於有一個人對米拉澤舉起了長槍。儘管那個士兵的膽量還不足以讓他殺死一個頭戴王冠的人,但他畢竟向自己的王舉起了反抗武器。

  長槍擦過米拉澤的手臂,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

  「混蛋!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這是謀反,謀反!來人啊,給朕把這個犯上的忤逆者捆起來,朕要他接受最殘酷的刑罰!你們還愣著幹什麼?為什麼不動?難道要讓你們的國王親自處罰一個卑賤的士兵嗎?你們為什麼不戰鬥?拿起你們的武器,給朕去戰鬥,快去!朕命令你們,給朕攔住……」更多的長槍對準了米拉澤,組成了一道他無法逃脫的牆壁。在米拉澤和我們之間的士兵們自覺地向後避讓著,把一條近七十步長的通道讓開在我們面前。

  終於,米拉澤從神志不清的瘋狂中稍稍清醒了一些,從士兵們的眼睛裡,他看見了此前從未看見過的東西。耳邊再也聽不到廝殺聲,他茫然四顧,他看見的是一雙雙憤怒的眼睛。

  「衝出去!」他似乎正看見危險在一步步逼近,勒緊了韁繩,竭力驅使著自己的坐騎向外衝去。可那一支支長槍頂在了戰馬的脖子和前腿上,讓它根本無法上前。

  「快,你這畜生,給朕衝出去!」狂亂的王者情急中將長劍紮在了馬後臀上,戰馬劇痛之下前蹄高高騰起,將他狠狠地摔在地上,而後終於衝開眼前的槍陣,遠遠地奔離這片戰場,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地平線上。

  「連你也背叛朕,連你這畜生也背叛朕!你給朕回來,朕要殺了你,殺了你!!」對著駿馬離去的背影,米拉澤伏在地上,大聲地嘶叫著。而後,他掙扎著站起身,驚惶地扶了扶頭頂的王冠,彷彿生怕它有一點歪斜。繼而,他轉向剛剛還在為他的野心前僕後繼的士兵們,惡狗一般狂吠:

  「還有你們,為什麼不戰鬥,為什麼不抵抗,為什麼?難道朕不是神選的王者?難道朕不是流淌著王族血脈的正統繼承人?難道你們不是應當服從朕、效忠朕、為朕去戰鬥、為朕去死嗎?你們這群無恥的叛逆,叛逆!朕……朕要……朕要……」忽然,米拉澤的聲音再次提高,他像一個潑婦那樣高聲叫嚷,歇斯底裡地咒罵著。

  「住口,你這無恥的人!」我再也無法容忍他的狂言,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

  「你這卑鄙怯懦、靠背叛和陰謀取得權利的混蛋,有什麼資格讓別人為你而死?就算你是個國王,那又怎麼樣?他們都是勇敢忠誠的軍人,為什麼要為一個毫無廉恥心的國王送命?」即便是剛剛生死相搏的對手,我此時也不能容忍他們遭受這樣的污蔑。在戰場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被任何人殺死,沒有人能夠抱怨什麼。現在戰鬥已經結束,我無法繼續仇恨這些與我生長在同一塊土地上的人們,而只能把他們當作我的手足兄弟。

  或許是同樣出身於平民階層,我覺得這個時候我應該要為他們說點什麼,去駁斥這個倚仗著血統胡言亂語的瘋子,為他們證明他們應得的榮譽。雖然我僅是個微不足道的人,雖然我的話語如此缺乏力量,但我覺得在這個時候說這些話,是我必須要做的一件事。

  「如果你真的要證明你是值得讓別人犧牲的人,那麼來啊,我就在這裡,拿起你的劍,用它來證明你的價值啊!」我下了馬,大踏步走上前,一點點逼近那個讓我夜裡做夢都要殺死的人。

  「不要,不要過來,我命令……啊,不,是朕命令你,不許靠近朕。朕是國王,是國王!誰給你的權利,讓你靠近朕的身邊……給我回去,回去……」此刻的米拉澤已經完全崩潰了,即便是面對著我——一個如此平庸的人——都驚懼非常。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仍然沒有改變對國王這個名稱的執念。他的左手死死按住頭頂的王冠,在稱呼自己時仍然念念不忘使用「朕」這個專有名詞。彷彿除了這兩者,他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其他值得重視的東西。

  在這一個瞬間,我忽然間覺得面前這個精神已經完全失去理性的年輕人十分可憐。他儘管品質低劣,但他在其他方面是個那麼出色那麼優秀的人。然而他的野心實在過於巨大,大到超出了他能夠承受的極限,最終壓垮了他脆弱的靈魂。

  雪在飄,血在燒,風喘息著憤怒的鼻息,讓我把劍更緊地握在手中。我們的仇敵就在眼前,毫無還手之力。我應該歡悅的,不是嗎?我等了這一天有多久?十天?二十天?自從我獲悉雷利的死因之後就不住地在幻想,如果我有機會手刃米拉澤,那會是一件多麼讓人暢快的事情。我知道我的機會渺茫,無論是統兵還是戰鬥,我都是夥伴中最差的一個。或許正因為如此,我才只能通過這種幻想來稍稍緩解心頭的壓抑。

  而現在,一切真的都發生在我面前,弗萊德和紅焰他們並沒有阻攔我,把復仇的樂趣讓給了我。可為什麼我覺得心情煩悶,腳步凝重?為什麼面對著這個臨死都抱著王冠不放的小人,我居然會感到憐憫?

  「不要過來啊……把劍放遠一點,不要靠近朕。你靠朕太近了,朕覺得不安……你要什麼?你要什麼朕都給你。朕封你作官,封你作侯爵?公爵?將軍?元帥?親王?只要你不奪朕的王位,朕什麼都答應你……走開啊……求你了……」米拉澤蜷縮在地上,用手肘和腳跟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不住向後退縮著。他的身軀蜷縮著,猶如一個無助的嬰兒。

  我走到了他的身邊,高高揚起劍。我實在不忍心看他驚惶的面孔,只好閉上眼,聽他不知所雲地又哭又笑。我想重重砍下這一劍,可是不知什麼東西阻攔著我,讓我無法動作。我覺得肩膀上的肌肉在不住跳動,一半要向下揮,另外一半卻違背了我的意志,僵在那裡。我就那麼站著,彷彿自己的臂膀要自動撕裂開來似的。

  雷利,幫幫我,幫幫我啊!

  我默念著亡友的名字,希望從他那裡得到力量。就在我以為自己鼓足了勇氣,能夠準確地砍下這一劍時……

  「傑夫,住手,求你了!」熟悉的聲音從腦後飄來,我睜開眼,看見了滿身是血的羅爾正蹣跚著向我跑來。

  「不要殺他,求你了,把他讓給我……」正如每次經過的戰鬥那樣,羅爾身上佈滿了傷疤。這個殘暴的戰士似乎已經習慣於流血和疼痛,彷彿這樣做會增加他的勇氣。看的出,在我們衝出陣地之後,他們經歷了艱苦的戰鬥。看見他們仍然活著,我感到欣慰。

  羅爾跑到我跟前,拉住我的手。

  「求你,讓我來,讓我自己來!」他看著我的眼睛,懇求我。在他的眼睛裡我看不見感情,只是冷冰冰的一團黑霧。就算是這正飄落的雪花也沒有他的眼神更冷。

  那是一種冷到人心底最深處的恐懼吧。

  我的朋友並不知道,我此刻已經完全沒有殺死米拉澤的信心了。我放下劍,衝他點點頭。

  他的眼底亮起一道不正常的精光,隨即抽出了那把以血腥和殘忍著稱的匕首,感激地對我輕聲說:

  「謝了,我欠你的,傑夫。」

  不,他不欠我什麼,是我欠他的。如果不是他,我幾乎要放走了米拉澤,這個殺死我們最親密的戰友的兇手。

  轉身離去,我感覺我的手還在微微顫抖。弗萊德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什麼都知道,又彷彿什麼都不知道。

  米拉澤的慘叫聲從身後響起,我覺得有些不忍,還有幾分畏懼。無論是什麼人,如果他招致了羅爾的復仇,那他必然會後悔曾經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慘叫聲一陣陣響起,持續了很久。許多次我甚至認為即便沒有什麼東西傷害他,就讓他這樣慘烈地叫喊,也會把他自己的靈魂喊出身體吧。我真的很難想像,米拉澤居然在如此痛苦的情況下依舊存活了那麼長時間。

  我不想知道羅爾對他幹了些什麼。

  我的心中只有對亡友的愧疚和歉意,以及難以言述的、深深的矛盾感情。

  一顆雪花落在睫毛上,刺激著我的淚腺。

  我緊閉上眼,將它融化在我淚水中。

  雷利,對不起了,我無法站在友誼和大義的立場上,毫不猶豫地為你報仇。或許,這是因為我對你的感情還不夠堅定。

  對不起啊,我的朋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28:01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七章 頭戴王冠的英雄

  在多年以後,世人對於德蘭麥亞王國米蓋拉二世末世——也就是米拉澤——有過多種多樣的評價,有的說他志大才疏,有的說他剛愎自用,有的說他卑鄙無知……總的來說,這些評價大部分都是負面的。

  事實上,對於這個人,我聽過的最高的評價來自於我的朋友弗萊德。儘管那是我們永遠都無法原諒的仇敵,但弗萊德依舊誠實客觀地把他對這個人的感覺告訴了我,在那場復仇的戰鬥之後:

  「如果他願意,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一個優秀的將領,十全十美的社會活動家,最好的演說家……他的才智、他的膽魄、他的見識無一不是我認識的人中最優秀的那一類,這些才能無論哪一個人擁有其中一項,都會成為一個受人矚目的人。」

  「可惜,他並沒有正確認識到自己的價值,反而為自己最沒有價值的東西而自豪,那就是他的血統。他為此埋沒了自己傑出的才華。」

  「雖然我可憐他,因為他不過是一個被自己的野心吞沒的人。」

  「但是因為他犯下的罪行,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

  ……

  現在,辰光城的大門對我們洞開著,這座城市剛剛失去了它的主人。在飄搖的風雪中,這座有著光榮歷史的美麗城市脆弱得就像是一塊單薄的水晶,甚至連光線都可以輕易地穿透它。

  策馬走在街道上,我沒有看見行人。城市中許多地方仍是一片廢墟,在厚厚的積雪下面有時會露出大片木炭焦黑的顏色,這應該是當初米拉澤剛剛登上權力顛峰時那場浩劫的殘骸。看著他們我不由得要想,在米拉澤滿臉得意地看著他一手釀成的人間慘劇時,他是否想過,自己也會像面前的這些斷瓦殘垣一樣,轉瞬間就變成了被人遺忘的歷史了?

  那我們呢?又會怎麼樣呢?

  對著這片景象,就連弗萊德也有幾分茫然:我們這是在幹什麼?又要向哪裡去呢?嚴格地來講,我們大概已經可以真正算得上是弒君的「叛逆」了吧。很奇妙,不是麼?我們為了復仇和自己的榮譽回到這裡,卻坐實了米拉澤強加在我們頭上的罪責,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是否真的贏得了這場戰鬥呢?

  安置好了軍隊,我陪著弗萊德習慣性地來到了軍務處的官邸——畢竟我們還是軍人,在這裡應該可以得到我們需要的東西——現在這裡的主人當然已經不是梅內瓦爾侯爵了,而是變成了一個名叫斯拉爾·封·斯威夫特的不知名的侯爵。

  他的大門緊鎖著。

  弗萊德示意一個士兵去叫門,可是沒有人回答。這座高大建築的門窗緊閉著,猶如一個巨大的墓穴。

  弗萊德有些心情煩躁,他下令隨行的士兵們強行把大門撞開。命令得到了忠實的執行,不久,我們進入大門,穿過前院,繞過一道死氣沉沉的迴廊,走到了前廳門口。

  推開門,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個滿目狼籍的大廳,椅子四散地倒在地上,桌子被掀翻在一邊,一些琉璃和水晶製品摔碎在地上,各種紙張和文件散得滿地都是,看上去就像是遭到了一場洗劫。

  「斯威夫特侯爵在嗎?」弗萊德大聲問道,「我是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公爵。」

  樓上傳來一聲輕響,聽起來很古怪。

  我們尋聲走上樓,看見一個面無人色的中年人正摟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蜷縮在牆角。從他們的服色上看,應該正是這座建築的主人。

  「求您了,大人,求您開恩啊!」侯爵絕望地叫喊著,「我什麼也沒做,陛下……陛下他幹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個掛名的軍務大臣,什麼都沒有做過啊!」他口中的「陛下」應該是米拉澤,在提到這個詞的時候,我們面前的這個貴族眼中閃過一層絕望。

  他的妻子扶住他的肩膀,紅褐色的頭髮散亂地披在頭上,身上的衣服已經褶皺的不像樣子,絲毫也看不出這是個高貴的婦人。那個男孩看上去還不到十歲,他幼小的心靈還不能理解面前發生的一切,只知道伏在父母身邊大聲哭泣。

  「就算您要殺,也請只殺我一個吧,大人。我求您放過我的妻子孩子。看在達瑞摩斯的份上,我的大兒子已經死在了戰場上……」

  弗萊德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很顯然,這個不明就裡的可憐人把弗萊德的造訪看成了清洗米拉澤殘餘勢力的舉動。這不能責怪他,無論是從史書上還是從文學作品中,人們都不難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權力的更迭總是伴隨著腥風血雨出現的。而且,就在大約一個月之前,這個結論已經伴隨著血淋淋的事實呈現在每個人的面前了。

  看起來,這個前任的軍務大臣已經無法為我們提供任何幫助了。弗萊德在拋下一句「我不會殺你的」之後,他帶領我們離開了這裡。在此後的整整一天裡,我們造訪了不下二十位當權的貴族官員,他們有的像斯威夫特侯爵一樣,遣散了侍從和女傭後在家坐等屠刀的來臨;有的搶先一步逃離了都城;甚至還有不少人自以為必死,早在我們到來之前就搶先行動,用一根繩索、一杯毒藥或是一柄短劍平白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這個國家伴隨著官員們絕望的愚行徹底瓦解了,一切國家機能都停止了運轉。軍務無人執掌,軍需處空無一人,或許還有幾個老弱殘兵把守著倉庫,但他們顯然不知道如何調配這些物資,我們也不知道上哪裡去補充兵源;政務無人過問,即便是都城的治安也沒有人去管理——不過這也確實沒有什麼必要,屢遭巨變的都城市民們已經學會了如何用禁足的方法保全自己,生怕被無端牽扯到一場政治謀殺中去,即便是白天,辰光城的街道上也看不見多少行人;至於財務,那更是個笑話:在這個國家崩潰城市毀壞貿易停止只剩下戰爭和死亡的時候,即便把一座金山放在我們面前,我們又要如何使用它呢?

  或許當溫斯頓人或者克裡特人來攻城的時候,可以把大塊的黃金像磚石那樣砸在敵人的頭上,這是我現在能想到最大的用途。

  更要命的是戰爭。失去了整個軍隊情報系統,我們完全不知道戰爭已經進行到了什麼程度,溫斯頓人和克裡特人都在什麼地方,而我們又應當如何迎擊。他們隨時都會出現在城牆外,而我們只能坐在這裡等待。

  我們站在這個國家的心臟部位,眼睜睜看著它一點點地死去。最可怕的是,正在死去的不僅僅是它的軀殼和土地,而是它的靈魂,是自從德蘭麥亞三英雄建國以來代代相傳的那種團結奮鬥的精神。在五百年以前,當德蘭麥亞人還不過是遊蕩在法爾維大陸上的一群無家的遊民的時候,他們迎來了傳奇般的流浪戰士德多坦、有著「自由之手」稱號的神箭手蘭森裡爾和他們最忠誠的戰友、「獨立騎士王」麥肯斯卡爾。是這些最偉大的英雄帶領著沒有家園的流浪者們,經歷了一次次幾乎徹底滅絕了種族的考驗,在強敵環伺的大陸上找到了自己的家園。

  讓人悲傷的是,德多坦和蘭森裡爾的生命則永遠止步於自己的夢想變成現實前的一刻,而麥肯斯卡爾成了這片土地的領導者。為了紀念曾經並肩戰鬥的戰友,麥肯斯卡爾將他們的名字首字母嵌在了這個新生國家的名字中,並將自己的字母放在最後,以示對戰友的崇敬。於是一個嶄新的國家誕生了,那就是德蘭麥亞,永不忘卻戰友的疆土。

  儘管這段歷史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儘管這個國家的統治者已經淪落為與別國貴族沒有什麼不同的墮落者,可這一段歷史永遠銘刻在這片每一塊泥土都染滿鮮血的土地上,成為讓德蘭麥亞人驕傲的精神支柱。

  無論我們願不願承認,米拉澤的突然死去結束了一段英雄血脈的傳承,並且在一瞬間抽空了德蘭麥亞人精神上的脊樑,讓他們失去了最後的依憑,無所支撐。

  確實的,即便是擊敗了米拉澤的我們,此時也陷入了莫名的空虛和恐慌之中,不知自己將要走向何方。

  「該死的,難道這個國家的男人們都已經死了嗎?難道我們再也找不出一個能夠堅守自己崗位的好人了嗎?」在房間中,達克拉怒叫著,他的聲音都快要把房頂給掀起來了。

  「這不能怪他們,我親愛的朋友。如果我們身處他們的位置,或許也會這樣做吧。」普瓦洛勸解著我們,他的聲音很疲憊。

  這很羞恥,是的,但我必須承認,在短暫的一瞬間裡,我心中曾經騰起過投降的念頭,向溫斯頓人,或是克裡特人,隨便是這場戰爭的哪一方,結束這場殘酷荒唐的戰爭。算上米拉澤殘餘的部隊,我們總共只有不足四萬士氣低落到了極點的士兵。讓他們去正面對抗來自兩個方向的強大敵手,這和送死沒有任何區別。

  「果然……走投無路了麼……」我低聲自語,發出細小的聲響。可在這安靜的環境中,我的聲音足夠讓身邊的每一個朋友聽清楚我的話。我的話似乎引起了他們的共鳴,羅迪克和凱爾茜低下頭去,再不說話,剩下的人也都面色沮喪。

  「沒必要這麼沮喪,朋友們,我們還沒有到窮途末路。只要我們的敵人一天沒有殺死我們,戰爭就沒有結束。」忽然,弗萊德的聲音在我們中間響起,「還記得我們曾經打過的仗嗎?還記得我們死去的戰友嗎?如果現在我們承認失敗,那麼我們做過的一切都算是在幹什麼?我們不是曾經立下偉大功績的戰士嗎?」

  「如果我們必須要死,那我寧願像個真正的戰士那樣,死在戰場上,為了一個足以讓我付出生命的理由,為了守護我們的土地和人民!」

  就像是一擊重拳猛擊在我的鼻子上,讓我因為羞愧而幾乎落淚。弗萊德的話將那個怯懦無能的酒館老闆從我的身體裡一把揪出,遠遠地踢向牆角,一個叫做傑夫·基德的軍人緩緩從我的身體裡站起。他鄙夷我、譏諷我,讓我看見了自己的渺小和我朋友的高尚。

  「你說得對,弗萊德,早在綠葉平原上我們不就已經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了嗎?我們是軍人,是吧,我們有軍人的榮譽。正像你說的那樣,我們有一個值得去犧牲的理由,那就讓我們像一個真正的軍人那樣戰鬥到最後一刻吧!」

  「戰鬥到最後一刻?傑夫,我只知道你是個小氣的商人,你可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還是個偉大的英雄……」這時候,門被一雙白皙的手推開了,一個許久未曾聽聞的熟悉的聲音響起在我們耳邊。雖然他在對我說著刻薄的話,但卻帶著我無法拒絕的友善的味道。

  「休恩·恩裡克,你這奸商怎麼會在這裡!」我撲上去給了來人一個最熱情的擁抱,他正是那個在我們最危難的時刻冒著生命危險向我們伸出友誼之手的商人朋友。我們欠他的救命恩情永遠都無法還清。

  「一接到賓克的消息我就趕來了,你們這群亡命徒,居然拒絕了我的好意,你真以為你們是不死的神祉,即便面對數倍的敵人也可以取勝嗎?」休恩一把推開我,忽然憤憤地對弗萊德說。

  「對不起,休恩。我們有無法抗拒的理由……」弗萊德理虧地辯解著。休恩曾經那麼不計代價地試圖拯救我們的生命,對於這樣無私的幫助,你只能接受,因為倘若你拒絕了,那就是對這份友情的侮辱。

  而我們真的拒絕了他。

  「……為了雷利,是麼?」休恩的聲音也低了下去。他搖了搖頭,盡力將這悲傷的感情清除出頭腦,勉強做出一付開玩笑的表情繼續說道:「最瘋狂的是,你們居然真的打勝了。天吶,弗萊德,我真的懷疑幸運女神跟你上過……啊,米莉婭,你不用那麼看著我,我的意思是上過保險。」

  「我知道你們現在最需要什麼,朋友們。溫斯頓人已經到達了森圖裡亞平原的南邊,距離這裡還有大約五天的路程。如果算上中間的城市的話,最遲十五天後七萬溫斯頓大軍就會兵臨辰光城下。」

  「至於克裡特人,兩天後他們就會到達銀盾城堡。整個德蘭麥亞西南部已經完全被他們佔領。他們的總兵力已經達到了將近十萬人,這個數字還在增加。天啊,如果不是他們還不適應北方的冬季,現在可能已經佔領這裡了。」

  「最奇怪的是,在西部梅恩河中游,克裡特人已經和溫斯頓人接觸了。他們之間並沒有交戰,而是默契地以梅恩河為界,並排向東推進。你對這有什麼看法,弗萊德?」

  不需要弗萊德多做解釋,即便是像我這樣愚笨的人也能看出這兩個國家的統治者在幹什麼。陰謀,又是一樁在殿堂中醞釀出的卑劣陰謀,這場三年前的一出小丑劇般的宮廷滑稽戲引發的戰爭原本就是兩大強過分食德蘭麥亞的詭計。當現在這場戰爭的起因已經被人們逐漸淡忘,醞釀這場戰爭的陰險家們終於撕下了最後一塊遮羞布,毫不遮掩地表露出自己貪婪的慾望。

  「現在,唯一的退路就在東方,沿烏齊格山一直向東,到與月溪森林接壤的聖狐高地去,對了,似乎在翁伯利安山谷還有一支近萬人的軍隊,他們的指揮官是……佩森……啊不,是佩克……哦,對,佩克拉,佩克拉上校。他……」

  「你說什麼?」我重新撲向休恩,用力搖晃著他的肩膀,「佩克拉上校還活著?」一瞬間,我似乎看見紅焰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似乎是對「月溪森林」這個我從沒有聽說過的地名十分敏感。但佩克拉上校還活著的消息讓我太高興了,以至於忽略了他的表情。

  「放開我,你這個粗魯的酒保……」休恩的面色通紅,彷彿骨頭都被我搖散了,「那個傢伙當然還活著,這個該死的老頭從我這裡賒欠了巨額的軍糧和棉服,要是他死了,我這筆買賣可就虧大了。你看,這還是他簽字的欠條,要債也是我這次來這裡的主要原因……」休恩從他隨身攜帶的包裹中掏出了一大把簽有佩克拉上校姓名和印章的欠條,在欠條上我們可以看出佩克拉的筆跡工整有力,並不像是身處險境的樣子。雖然休恩竭力露出他職業商人的嘴臉,但我知道,這絕不是真正的休恩·恩裡克。在幾乎必敗的情況下提供大批的軍糧和物資,倘若沒有足夠的愛國熱情是沒有人做得到的。

  「謝謝你,休恩,謝謝。你帶來了一個月以來我們最好的消息……」我由衷地感謝道。

  「只要你記得及時把債務還清就好。」休恩嘟囔著,而後稍稍沉默了一下,一層不正常的紅暈出現在他的面孔上。他低下頭,似乎是在下一個很難下的決心,而後忽然大聲對弗萊德說道:

  「最嚴重的問題,弗萊德,是沒有人領導這個國家。你已經看見都城的情景了,民心渙散,士兵無以為戰。而在其他的城市,我保證,情況比這更糟糕。米拉澤死了,這國家已經成了無主的土地。並非沒有人想反抗,可是他們不知道聽從誰,也不知道誰可以幫助他們……」

  「弗萊德,我是德蘭麥亞人,我不想看著我們的土地變成外族的附庸。我需要幫助,不僅僅是我,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還有血性有勇氣的人都需要幫助,而能夠幫助我們的人,只有你!」

  「勇氣,智慧,榮譽,號召力,你什麼都有了,我的朋友,只缺一樣,只缺少一樣讓我們必須跟隨你的理由。」

  「你還沒有與你的責任相稱的……身份!」

  「德蘭麥亞需要一個頭帶王冠的英雄,弗萊德,那是你,那只能是你!」

  彷彿是一聲驚雷,擊中了我的鼓膜。我身邊的朋友們也莫不驚訝得無法言聲。誰也沒有想到,我們的商人朋友居然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篡位,讓我們的朋友成為一個真正的國王。我真的不知道在休恩孱弱的身軀和執著利潤的外表下還隱藏著這樣巨大的抱負,這是身為軍人的我們連想都不曾想起過的事情啊。

  而當我們經受了初次聽聞這個要求的巨大震動後,再仔細思考一下,忽然覺得這個建議順理成章:不管我們出於什麼樣的原因,身為國王的米拉澤確實是死在我們的手中。現在的弗萊德是德蘭麥亞最有威望、同樣也是最有權利的人。他是德蘭麥亞不敗的旗幟,如果必須有人帶領這個國家走出滅亡的困境,那只能是他。

  冥冥中,我們似乎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王者的玉座旁。

  儘管我們曾戲稱弗萊德為「國王」,儘管他擁有成為一個好國王的一切品質,儘管這是他的夢想、他向朋友許下的終生諾言,可是,我從來都沒有真正把他放在一個國王的位置上去想像。

  我厭惡坐在權利頂峰的統治者,他們貪婪愚蠢,把自己的士兵、自己的人民看作荒草一般,藐視他們、踐踏他們,無視他們的生命和尊嚴。即便米蓋拉一世陛下並非是我所想像的那種殘暴的君主,可他的無能也已經得到了戰爭的證實。我曾經以為這個國家如果沒有貴族沒有王權會更好更幸福。無論如何,我無法把我的友人與那樣一種形象聯繫起來。

  可是此時,我不得不承認,一個王者的存在有他無可比擬的意義:那頂王冠象徵著一個國家的尊嚴,凝聚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希望和勇氣。這一切在平時或許並不會表現得那麼明顯,但當遭遇戰爭、遭遇亡國滅種的危險時,就會顯示出它的力量。那不是可以用理智來衡量的力量,那不是能抓在手裡的武器可以替代的力量,而是生長在人們心中,綿綿燃燒不絕的民族的火種。

  此刻還有誰會比弗萊德更適合這個身份的呢?

  我們站在那裡,帶著期盼和熱情看著我們偉大的朋友。我決定了,不,是我們決定了,如果我們腳下的土地已經失去了他的生命,那我們就再賦予它一個生命。如果這段英雄的史詩已經徹底地完結,那麼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一段新的英雄歷程。

  這個民族需要一個靈魂,一個能讓它永續傳承的心。

  「干吧,弗萊德!」達克拉的聲音總是那麼響亮,讓人覺得振奮。

  「這不正是你的願望麼?同樣,也是湯米的願望。成為一個國王,一個最好的國王,保護你的人民。」羅迪克懇切地說。沒有人能夠置疑他的真誠,正如同沒有人能夠置疑他的勇敢。

  羅爾一言不發,將那個從米拉澤頭頂除下的精美冠冕雙手捧到弗萊德身前的桌上。王冠上依舊帶著點點斑駁的血跡,似乎在敘述者通往王者之途中那不可避免的犧牲。

  米莉婭忽然站起身,在弗萊德的額頭上輕吻了一下,而後侍立在他身側。她此時已不代表她本人,而是作為至高神在我們身邊的使者,無聲地支持著新王者的誕生。

  普瓦洛站在米莉婭對面,用他帶著神跡的左手拿起王冠,遞給米莉婭,再由米莉婭將它放於弗萊德手中。

  弗萊德猶豫了片刻,而後在我們的注視中慢慢捧起王冠,彷彿那精緻的珠寶製品有千鈞的重量。事實上,它的份量還遠不止於此,附著在它之上的,是一個即將滅亡的國家最後一點希望,是一個民族不甘屈服的沉重使命。此時此地,它只和責任有關,只和犧牲有關,只和義務有關,而和權利毫無關聯。

  「真沉重啊……」年輕的領袖忽然歎息著說,「在許多個夢裡,我都曾夢見有一雙天賜的手,將一頂王冠戴到我的頭上。那王冠很美,上面鑲嵌著許多閃亮的寶石,握著它猶如把滿天的星辰握在了手中。那時,我覺得它很輕,很輕……」

  他將王冠正對著自己,右手輕輕撫摩著王冠正中那枚碩大的黑曜石。那是種象徵著勇氣的戰士之石。只有在德蘭麥亞的土地上,才會將這種只有在火山熔巖的結晶體作為王權的象徵……

  「我從不知道,我的夢想竟然如此沉重,重得讓我無法僅僅依靠自己的雙手把它舉起。若沒有你們,我的朋友們,我根本沒有機會去靠近我的夢想,更沒有勇氣來承擔這份責任……」

  端詳了許久,弗萊德終於雙手緩緩上舉,讓王冠超過自己的頭頂……

  「是你們讓我成為我自己,讓我成為弗萊德·古德裡安,那個我一直希望成為的人。我願意承擔這份重責,因為我知道我並不孤單,在我的身邊,有些人將永遠支撐著我的勇氣和信念,並將一直陪伴我……」

  王冠落下,穿過一層黑色的秀髮,放在了一張英武不凡的面孔的上方。即便是再挑剔的人,也無法否認這頂王冠與我們的朋友十分相配,就好像它在那裡等待了四百年,正是為了戴到這樣一個人的頭頂……

  「……那是我的朋友,那是正站在我面前的你們……」

  弗萊德放下手臂,眼含熱淚地站在哪裡,讓人感覺既親切又威武,既慈悲又雄偉,恍若一個天降的神人,在人間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一時間,我已無法自持,緩緩地抽出我的佩劍,用它支撐著我的身體,單膝跪地,深深地彎下了我的腰。我們面前的那個人征服了我,不僅僅用他的友愛征服了我的感情,更用他的偉大征服了我的心。這一瞬間,我似乎有了一個騎士的自覺,刻骨地感覺到我的心有了歸屬,我的忠誠有了它可以永世追隨的方向。

  跪到在地上的,並非只有我一個。

  這或許是曾經有過的最簡樸的加冕禮。

  但在這個加冕禮上誕生的,卻是無數偉大君王中最偉大的那一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29:52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八章 不要喊我陛下

  大陸公歷1461年冬,創建並統治了德蘭麥亞400年之久的雲斑豹王朝徹底覆沒了,在往昔王朝僵死的屍體上,弗萊德作為新生的君主,在手握權杖的第二天,就離開了風雨飄搖的德蘭麥亞首都辰光城,開始了他漂泊的王者之旅。

  在離開首都之前,我們盡一切努力將新王繼位的消息散播出去。我們希望能夠讓那些尚未失去反抗意志的人知道,他們並沒有被自己的同胞血脈所捨棄,他們的領袖並沒有失去反抗的意志。

  在撤出辰光城之前的最後一刻,弗萊德發佈了他的第一條政令:承認魔法師和各個種族在德蘭麥亞王國的合法地位,在德蘭麥亞範圍內,任何一個守法的人都將受到平等的對待,不得以職業或種族原因遭受歧視。各種族成員只要在德蘭麥亞定居,都可以申請成為德蘭麥亞公民,並同時享受參軍、參政、經商、稅收等相應的待遇。

  這項政令對於此時的我們來說,或許不過是一個凝聚人心、擴充軍隊的舉措,但當這段動盪的時光過去之後,這項政令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幾乎徹底顛覆了法爾維大陸的原有體系。這是大陸歷史上第一條公開承認魔法師這一職業的合法性、並認可除人類之外的其他種族成為人類王權國家合法公民的令諭,它最直接的影響就是打破了魔法師長期以來不受尊重的低下地位,使越來越多的魔法修行和愛好者能夠在公開場合研究、交流、傳授魔法技藝。這戰爭年間的小小波瀾在時光的推動下,掀起了二十年後魔法興盛的巨大浪潮。而這項政令的提出者和最有力的推行者、同樣身為施法者的亡靈術士普瓦洛·喬納斯,則被受益的魔法師們奉為偶像,被尊稱為「魔法精神的開創者」。

  這條政令確實收到了明顯的效果:儘管成為人類王國的公民對於其他種族的成員來說並不是十分具有吸引力,但對平等生存權的渴望卻使不少魔法師加入了我們的軍隊,成為弗萊德最忠誠的追隨者。儘管他們暫時還無法在戰場上發揮作用,但只要經過稍許訓練,他們就會把我們手中的殘兵變成讓人無法輕視的雄師。

  休恩得到了原先德蘭麥亞王國國庫中的大部分財富,這筆財產對於我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但在我們的商人朋友手中卻可以發揮出百倍於它們本身的價值,並最終變成我們身後永不斷絕的補給線。在此之後,恩裡克商會真正成為了法爾維大陸上勢力最雄厚的商會,用「富可敵國」來形容年輕的休恩一點也不誇張。沒有人對這筆錢的處理方式提出任何疑義,休恩是不容我們懷疑的忠誠夥伴。儘管沒有經過任何的冊封和授銜,休恩事實上已經是弗萊德的財政大臣,再沒有誰比他更合適做這筆巨額財產的掌控者和支配者了。

  對於一些我們實在無力取走的物資和財產,我們在最短時間內將它們發放給辰光城中的市民。我不否認這樣做是為了搏得他們的同情和愛戴,同時也能夠避免我們的敵人在短時間內獲取更大的利益;但十分確定的一點是:我們的確是懷著愧疚和歉意來完成這項工作的。我們是軍人,卻沒有完成我們的使命,讓鄉土和人民不可避免地成為異族的戰利品。我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去盡量補償那些在戰亂中受到了牽連的無辜平民,用這些微薄的財產來彌補他們驚慌懼怕的心。

  二月三日的夜晚,大軍悄悄離開了辰光城,跟隨我們的,只有不足兩萬明知道結局如何仍不放棄抵抗的士兵,更多的人在無力挽回的戰局面前選擇了放棄,成為逃兵。我並不責怪他們,沒有人有權利要求他們為了一個渺茫的機會去放棄自己的生命和陪伴親人平安終老的幸福。但是,我更尊敬留下來的人,他們是真正了不起的軍人,直到最後的時刻仍然沒有放棄自己的職責。

  我們開始向著東部那片名叫聖狐高地的陌生領土進發,在大多數情況下,這片土地總是被人們遺忘的。除了山巒叢生、地形複雜、氣候潮濕這些原因之外,還因為在這塊土地上有一座巨大的森林:月溪森林。從地理學的角度上來講,月溪森林應該屬於聖狐高地的一部分,都屬於原德蘭麥亞的領土;但通常人們都會遵從於另外一種說法:聖狐高地是月溪森林的一部分,是屬於大陸中部精靈族世代生活的地方。鑒於精靈們高傲難纏的性格和這塊土地本身收益的微薄,德蘭麥亞的歷代統治者僅僅是在人類社會中宣稱對這塊土地擁有所有權利,但並不曾真正認真地對這這裡進行過有效的統治。而現在,那塊我從未踏足、甚至在此之前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土地已是我們僅存的唯一領土,我們要最後堅守的奮戰之地。除了最後一絲叫做希望的慘淡而堅定的心情,沒有人知道還有什麼更多的東西在那裡等待我們。

  離去的當夜,覆蓋著厚厚雪花的辰光城在月光下發著慘白的光,恍若一塊大大的裹屍布,罩上這片亡土。北風呼嘯,猶如嗚咽的哭泣聲,吹響在每個離鄉戰士的心中,讓人黯然神傷。

  四天後傳來消息,克裡特帝國王儲迪安索斯太子親率五萬大軍佔領辰光城。同日,克裡特帝國與溫斯頓帝國發出聯合聲明,宣佈兩國作為戰勝國,對原德蘭麥亞領土享有「完全所有權」,並以森圖裡亞平原為界,重新勘定兩國邊界。自此,「德蘭麥亞王國」成為僅存在於人們心中的「前」地理名詞,在各國的地圖上完全消失了蹤影。而我們,則成了這群強盜口中的「亂軍」、「餘孽」和「匪徒」,成為被強大的敵人追趕和阻截的目標。

  儘管我們早就知道這樣的事情一定會很快發生,但那天晚上我還是失眠了。當我還是個新兵的時候,我曾經想過:如果溫斯頓人能夠都像路易斯太子那樣善待佔領區的人民,如果侵略我們的敵人比我們現有的統治者要好一些,能夠讓這個國家的人民過上一種更為富裕幸福的生活,那麼我們繼續這場戰爭、讓更多的人在戰火中遭逢不幸是否還值得?如果我們放棄了抵抗,讓更為賢明的君主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這是不是更好?

  從一個普通人的立場出發,從理智上來說,這個想法是正確的。

  但現在,我知道我做不到。我曾經無數次地把「德蘭麥亞」這個詞掛在嘴邊,毫無敬意地隨便使用它,並把這當做理所當然,可是現在,當這個詞彙以無可挽回的方式離我遠去的時候,我才忽然發覺它是那麼珍貴、那麼美麗,即便用更多人的鮮血去擦洗它,也不會讓這個閃光的名詞帶上一絲的銹跡。

  「德……蘭……麥……亞……」躺在行軍的營帳裡,我默默地吟頌著這個再熟悉也沒有而卻又無比陌生的詞語,把組成它的每一個字母放在我的舌尖和齒痕中咀嚼,從中品嚐著讓人一陣心酸卻又難以割捨的眷戀之情。我一邊吞嚥著自己鹹澀的淚水一邊暗暗起誓:或許這個詞彙和它所代表的那層含義暫時離我們遠去了,可是我絕不會讓它就這樣永遠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在「溫斯頓」和「克裡特」這兩個強勢的名詞擠壓下被遺忘。終有一天,這個名詞會以更輝煌更閃亮的姿態被人托起,讓整個法爾維大陸為之矚目,而在那之中,將會有我傑夫·基德的一份微薄但卻無私的力量!

  當朝霞再次佈滿天空時,聚集在我身邊的不再是因為故國的淪喪而沮喪的亡國的奴隸,而是群懷著深深的悲傷和不變的誓言,矢志復興國土的戰士們……

  休恩的情報是準確無誤的,剛剛佔領了大片領土的克裡特人和溫斯頓人忙於鞏固自己的統治,無暇分撥大批軍力來對我們進行追擊,同時,佩克拉上校的阻截也使東部的部分領土暫時沒有落入克裡特人的手中,這也使我們在東去的道路上沒有遇到任何襲擊。

  現在,翁伯利安山谷距離我們只有兩天不到的路程,如果沒有意外,佩克拉上校正在那裡為抵禦克裡特人的入侵做著最後的努力。雖然朋友的死去和國土的覆亡讓我心情沉痛,但一想到我們不久之後就可以再見到這個年長可敬的軍人,我還是感受到了不可遏制的喜悅和歡娛。

  「陛下……」正當我被自己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的情緒搞得有些精神恍惚的時候,正前方,一匹戰馬揚起一道纖塵,向著我們的中軍大隊飛快地馳來。馬上的騎手大聲呼叫,那是我們派向山谷方向傳遞情報、打探消息的哨兵:

  「陛下,翁伯利安山谷自一天前遭到克裡特人大軍的攻擊,現在戰局緊張……」

  聽到這個消息的我們心裡暗暗吃驚:如果翁伯利安山谷在我們到來之前被克裡特人攻克,那我們就真的陷入重圍之中,再也無法逃脫了。

  弗萊德並沒有表現出像我們那樣的不安,他略一思索,隨即下達了命令:「騎兵全速馳援翁伯利安山谷,其餘部隊由羅迪克帶領,急行軍前進,務必在一天之內趕到……」

  半天後,我們在山谷西側的山坡上目擊了這場戰鬥:

  這是一場不均衡的戰鬥。戰爭的整體完結讓克裡特人有能力在這道小小關隘前聚集起不下四萬的軍力,克裡特人棕褐色的鎧甲在山地中聯成了一片,就好像一群密集的山螞蟻,無情地啃食著眼前這道封鎖山谷的關口。佔據著絕對優勢的克裡特人甚至運來了相當數量的遠程投石機,將大塊的山石投向城牆。石彈與城牆的每一次接觸都迸射出一道驚人的煙塵,將大塊的碎石從城牆上剝離下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甚至不能相信這道關口在這樣的攻勢面前已經支撐了一天有餘。把守著隘口的抵抗者們冒著被箭矢穿透、被巨石碾碎的危險,一次次將攀上城頭的克裡特士兵扔下城牆。數萬敵軍不間斷的攻擊讓他們的身體始終得不到休息,他們戰鬥的動作僵硬艱澀,彷彿每揮舞一下武器都要壓搾出全身的力量。但是即便如此,這些勇敢的人依舊堅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始終沒有後退一步,即便是在死亡來臨的時候。

  「我就在這裡,為了最後的故土……」嘶啞乾涸的聲音從城牆上遠遠地飄落,這聲音的主人孱弱消瘦,身型有些佝僂。他站在城牆的後端,右手將一柄亮銀色的佩劍拄在地上,不屈地站在那裡,在他身前一步開外的地方就是搏殺中的戰場。許多致命的武器在他的身前、眼前搖晃著,可他彷彿根本沒有看見他們,毫無防範地站在那裡,似乎是充分信任著身前為他抵禦襲擊的戰士們。那些最勇敢的士兵們並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儘管他距離危險如此之近,可自始至終都沒有受到任何傷害。看上去,似乎即使這個瘦弱的中年軍官就這樣跳下城牆,衝入克裡特人的本陣,他的士兵們也決不會讓他遭遇危險一樣。

  「無論是生,是死,我就在這裡,決不退卻!」那聲音堅定、勇敢,沒有絲毫的遲疑,正如那個人的雙腳,堅定地站在那裡。

  那正是佩克拉上校,我們多日不見的戰友。

  我們都很清楚,佩克拉上校最值得信任的地方並非是他握劍的手,而是他冷靜周全的頭腦。當他徹底放棄了使用計略,僅僅依靠勇氣去激勵士兵正面作戰的時候,必是到了最危難最緊急的關頭。

  他就站在那裡,半步也不曾後退,隨便哪一支失去了目標的羽箭都有可能直接要了他的命。佩劍在他手中只不過是個漂亮的裝飾而已,在血肉搏殺的戰場上,這個瘦弱的軍官並不比一個孩子有更多的自保能力。他並非不知道這一點,可他就這樣站在那裡。在他身後,是德蘭麥亞僅存的土地,那片土地雖然廣闊,但他已經無處可退了。

  「弗萊德,快下命令吧!」看到這個景象,紅焰已經無法繼續忍耐下去,衝動的他幾乎立刻就要衝出去拯救我們的朋友。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難以置信的命令從弗萊德口中發出:「停下來,原地休息!」

  「你瘋了,弗萊德?」紅焰咆哮著轉過頭來,「你在幹什麼?」

  弗萊德用同樣大的聲音吼道,「我們遠道而來,經過長途奔襲,我們需要休息!」

  「我不需要,我能夠戰鬥!」紅焰堅持著。

  「是的,我們可以,可是我們的坐騎不行!」弗萊德回答道,「我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送命的……」

  的確,他說的是正確的,經過了整整一個下午的飛奔,我們的戰馬已經筋疲力盡了。對於我們這些騎兵來說,馬匹就等於是我們的生命。倘若我們失去了戰馬的有力支援,把這三千多人的星空騎士扔到超過四萬的克裡特大軍中去,恐怕連個水花都濺不出來。

  可是這命令讓人如何執行?我們的戰友在犧牲,我們的士兵在流血,佩克拉上校的生命已經在死亡的邊緣徘徊,僅靠著士兵們的勇氣和忘我的精神在苦苦支撐。現在讓我們原地休息,冷眼旁觀,誰做得到?

  「弗萊德……」我湊過去,小聲地說,試圖改變他的主意。

  「我說,原地休息!這是命令!」沒等我說完,弗萊德的吼聲已經再次向我壓來。他背向著我們,聲音冷漠殘酷,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只給我們留下了一個黑暗的背影。

  我驚呆了,我不能相信一個那麼勇敢、正直、善良的人在登上王位十天不到就變成了我眼前的這樣一個暴虐的人。他無視友軍的犧牲,無視我們的朋友正處在生死一線,僅僅是為了一次安全的勝利。

  與其說我屈服了,倒不如說我是絕望了。我順從地止住了腳步,輕聲但決絕地說了一句:

  「遵命……陛下。」

  當我說出這兩個詞的時候,我覺得我已經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我的心彷彿瞬間被抽空了血液,慘白無力。

  就在我要安靜地退下時,弗萊德打了我。

  一記右鉤拳,重重地打在我的左眼上。我覺得眼前一陣眩暈,然後似乎四肢離開了地面,直向雲端飄去。當我感到一點輕輕地震動時,已經倒在了地上。

  「不要喊我陛下,傑夫,不要用那個詞侮辱我……」這時候,弗萊德已經撲上來,騎在我的胸口,在我的右頰上又狠狠地來了一下。

  「你不能這樣對我,誰都可以,只有你不能……」弗萊德完全不像是剛才那副冷酷的神情,而像個瘋子一樣向我揮拳,我只有抬起手來努力地阻擋。透過我的指縫,我看見了弗萊德的臉。

  那是一張屈辱的、哭泣的臉。淚水就像是失控的野馬在他的面頰上奔騰,他並沒有擦拭的願望。他已經完全不顧身旁的三千多士兵驚愕的表情,不考慮自己的身份和責任,不想即將面對的敵人,像個普通的年輕人那樣,用街頭爛架的方式在痛毆我。

  有水滴到我伸出的手上,那是我的朋友的淚水,因為我傷害了他。

  他依舊是弗萊德·古德裡安,我此生最親近的朋友。他對每一個人都還是抱有那麼熱忱的關心,如果在這裡還有一個人比我更關心佩克拉上校的生命,那無疑就應該是他。

  可是他必須這樣做,他必須做最正確的事情。因為他已經不能再代表他一個人作出選擇,而必須為我、為紅焰、為佩克拉,為因為堅持著一個國家的願望而跟隨他的每一個人。

  當理智和情感衝突時,我們可以放縱自己的情感,讓憂憤抑鬱的心得到一次發洩,可是弗萊德不能。當他肩負起這個沉重的責任時,就已經失去了「縱情」的權利。他必須將自己希望去做的事情強行壓抑在心底,用他的理性去避免我們可能犯下的錯誤。儘管有時候,做出這樣的選擇很痛苦,痛苦得就像是往自己的傷口上撒鹽,往自己的心頭插針。

  就像是現在。

  這,大概就是身為一個偉大的人所必須背負的宿命。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的朋友才是最可憐的人。只是因為他實在太堅強、太優秀,他的光芒已經將這一切掩蓋在了他的陰影之後,以至於我們從來都沒有發現這一點。

  我原本應該是那個最能夠體諒他的人,不是麼?

  可我竟然這樣地傷害了他。

  悔恨,悔恨,悔恨!

  悔恨像鋸子一樣,來回撕扯著我的心肺。我覺得我用最殘忍的方式對待了我的朋友,而他,自始至終都在盡他的全部力量保護我們、帶領我們、挽救我們。

  比起我所做的,這一頓痛打實在是太輕微的懲罰了。如果我能夠選擇,我情願接受更嚴厲的拷問。因為我所做的,實在不像是面前這個偉大人物的朋友。我的所作所為不僅僅傷了他的心,更使他的苦心蒙羞。

  但是,我必須要做些什麼來停止弗萊德的宣洩。

  因為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當然,也因為他的出手實在很重,我有些吃不消了。

  我還手了,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他壓在我身上的身體掙扎歪倒在一邊。

  我騎上去,死命地按住他揮舞的雙臂,大聲喊著:

  「原地休息,原地休息,聽見沒有!紅焰,不要愣在那裡!埃裡,把普瓦洛從馬上給我拽下來!凱爾茜……」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已經聽不見我的聲音。

  「好的,弗萊德,沒有人敢毆打自己的國王……」我哭泣著說。我必須拯救我的友誼,用一個男人的方式,用一個軍人的方式。

  「我打的是我的朋友,為了表達我的歉意……」

  「……也為了報答你給我留下的印記。」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30:45

第97章(下)


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弗萊德的左眼上多出了一個青黑的眼圈,大概和我臉上的一樣。他可能被這一拳打得有些發蒙,停止了掙扎,大口喘息著倒在地上。

  我翻倒在一邊,同樣呼吸粗重。

  「傑夫……」朦朧中,弗萊德的聲音似乎直接鑽進了我的頭腦中,「不要喊我陛下,永遠,永遠不要……」

  「恩……」我發誓,以我的友誼發誓。

  「還有,對不起了,我必須這樣做……」

  「傻話……」我不確定我是否把這些話大聲地說出了口,「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們啊……」

  「你這傢伙,拳頭真重……」我將雙手捂在我受傷的眼睛上,輕聲呻吟著。

  我摀住的,是我奔流的淚水啊……

  (沒有原因,忽然心情變得很糟糕。上一秒還輕鬆幸福,下一刻瞬間就想要崩潰掉。很絕望的感覺,好像要把心整個嘔吐出來一樣。看見什麼都覺得很煩,想吵鬧,想打架。

  大概是生理低潮期又到了吧

  來勢洶湧!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八章 不要喊我陛下
  大陸公歷1461年冬,創建並統治了德蘭麥亞400年之久的雲斑豹王朝徹底覆沒了,在往昔王朝僵死的屍體上,弗萊德作為新生的君主,在手握權杖的第二天,就離開了風雨飄搖的德蘭麥亞首都辰光城,開始了他漂泊的王者之旅。
  在離開首都之前,我們盡一切努力將新王繼位的消息散播出去。我們希望能夠讓那些尚未失去反抗意志的人知道,他們並沒有被自己的同胞血脈所捨棄,他們的領袖並沒有失去反抗的意志。

  在撤出辰光城之前的最後一刻,弗萊德發佈了他的第一條政令:承認魔法師和各個種族在德蘭麥亞王國的合法地位,在德蘭麥亞範圍內,任何一個守法的人都將受到平等的對待,不得以職業或種族原因遭受歧視。各種族成員只要在德蘭麥亞定居,都可以申請成為德蘭麥亞公民,並同時享受參軍、參政、經商、稅收等相應的待遇。

  這項政令對於此時的我們來說,或許不過是一個凝聚人心、擴充軍隊的舉措,但當這段動盪的時光過去之後,這項政令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幾乎徹底顛覆了法爾維大陸的原有體系。這是大陸歷史上第一條公開承認魔法師這一職業的合法性、並認可除人類之外的其他種族成為人類王權國家合法公民的令諭,它最直接的影響就是打破了魔法師長期以來不受尊重的低下地位,使越來越多的魔法修行和愛好者能夠在公開場合研究、交流、傳授魔法技藝。這戰爭年間的小小波瀾在時光的推動下,掀起了二十年後魔法興盛的巨大浪潮。而這項政令的提出者和最有力的推行者、同樣身為施法者的亡靈術士普瓦洛·喬納斯,則被受益的魔法師們奉為偶像,被尊稱為「魔法精神的開創者」。

  這條政令確實收到了明顯的效果:儘管成為人類王國的公民對於其他種族的成員來說並不是十分具有吸引力,但對平等生存權的渴望卻使不少魔法師加入了我們的軍隊,成為弗萊德最忠誠的追隨者。儘管他們暫時還無法在戰場上發揮作用,但只要經過稍許訓練,他們就會把我們手中的殘兵變成讓人無法輕視的雄師。

  休恩得到了原先德蘭麥亞王國國庫中的大部分財富,這筆財產對於我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但在我們的商人朋友手中卻可以發揮出百倍於它們本身的價值,並最終變成我們身後永不斷絕的補給線。在此之後,恩裡克商會真正成為了法爾維大陸上勢力最雄厚的商會,用「富可敵國」來形容年輕的休恩一點也不誇張。沒有人對這筆錢的處理方式提出任何疑義,休恩是不容我們懷疑的忠誠夥伴。儘管沒有經過任何的冊封和授銜,休恩事實上已經是弗萊德的財政大臣,再沒有誰比他更合適做這筆巨額財產的掌控者和支配者了。

  對於一些我們實在無力取走的物資和財產,我們在最短時間內將它們發放給辰光城中的市民。我不否認這樣做是為了搏得他們的同情和愛戴,同時也能夠避免我們的敵人在短時間內獲取更大的利益;但十分確定的一點是:我們的確是懷著愧疚和歉意來完成這項工作的。我們是軍人,卻沒有完成我們的使命,讓鄉土和人民不可避免地成為異族的戰利品。我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去盡量補償那些在戰亂中受到了牽連的無辜平民,用這些微薄的財產來彌補他們驚慌懼怕的心。

  二月三日的夜晚,大軍悄悄離開了辰光城,跟隨我們的,只有不足兩萬明知道結局如何仍不放棄抵抗的士兵,更多的人在無力挽回的戰局面前選擇了放棄,成為逃兵。我並不責怪他們,沒有人有權利要求他們為了一個渺茫的機會去放棄自己的生命和陪伴親人平安終老的幸福。但是,我更尊敬留下來的人,他們是真正了不起的軍人,直到最後的時刻仍然沒有放棄自己的職責。

  我們開始向著東部那片名叫聖狐高地的陌生領土進發,在大多數情況下,這片土地總是被人們遺忘的。除了山巒叢生、地形複雜、氣候潮濕這些原因之外,還因為在這塊土地上有一座巨大的森林:月溪森林。從地理學的角度上來講,月溪森林應該屬於聖狐高地的一部分,都屬於原德蘭麥亞的領土;但通常人們都會遵從於另外一種說法:聖狐高地是月溪森林的一部分,是屬於大陸中部精靈族世代生活的地方。鑒於精靈們高傲難纏的性格和這塊土地本身收益的微薄,德蘭麥亞的歷代統治者僅僅是在人類社會中宣稱對這塊土地擁有所有權利,但並不曾真正認真地對這這裡進行過有效的統治。而現在,那塊我從未踏足、甚至在此之前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土地已是我們僅存的唯一領土,我們要最後堅守的奮戰之地。除了最後一絲叫做希望的慘淡而堅定的心情,沒有人知道還有什麼更多的東西在那裡等待我們。

  離去的當夜,覆蓋著厚厚雪花的辰光城在月光下發著慘白的光,恍若一塊大大的裹屍布,罩上這片亡土。北風呼嘯,猶如嗚咽的哭泣聲,吹響在每個離鄉戰士的心中,讓人黯然神傷。

  四天後傳來消息,克裡特帝國王儲迪安索斯太子親率五萬大軍佔領辰光城。同日,克裡特帝國與溫斯頓帝國發出聯合聲明,宣佈兩國作為戰勝國,對原德蘭麥亞領土享有「完全所有權」,並以森圖裡亞平原為界,重新勘定兩國邊界。自此,「德蘭麥亞王國」成為僅存在於人們心中的「前」地理名詞,在各國的地圖上完全消失了蹤影。而我們,則成了這群強盜口中的「亂軍」、「餘孽」和「匪徒」,成為被強大的敵人追趕和阻截的目標。

  儘管我們早就知道這樣的事情一定會很快發生,但那天晚上我還是失眠了。當我還是個新兵的時候,我曾經想過:如果溫斯頓人能夠都像路易斯太子那樣善待佔領區的人民,如果侵略我們的敵人比我們現有的統治者要好一些,能夠讓這個國家的人民過上一種更為富裕幸福的生活,那麼我們繼續這場戰爭、讓更多的人在戰火中遭逢不幸是否還值得?如果我們放棄了抵抗,讓更為賢明的君主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這是不是更好?

  從一個普通人的立場出發,從理智上來說,這個想法是正確的。

  但現在,我知道我做不到。我曾經無數次地把「德蘭麥亞」這個詞掛在嘴邊,毫無敬意地隨便使用它,並把這當做理所當然,可是現在,當這個詞彙以無可挽回的方式離我遠去的時候,我才忽然發覺它是那麼珍貴、那麼美麗,即便用更多人的鮮血去擦洗它,也不會讓這個閃光的名詞帶上一絲的銹跡。

  「德……蘭……麥……亞……」躺在行軍的營帳裡,我默默地吟頌著這個再熟悉也沒有而卻又無比陌生的詞語,把組成它的每一個字母放在我的舌尖和齒痕中咀嚼,從中品嚐著讓人一陣心酸卻又難以割捨的眷戀之情。我一邊吞嚥著自己鹹澀的淚水一邊暗暗起誓:或許這個詞彙和它所代表的那層含義暫時離我們遠去了,可是我絕不會讓它就這樣永遠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在「溫斯頓」和「克裡特」這兩個強勢的名詞擠壓下被遺忘。終有一天,這個名詞會以更輝煌更閃亮的姿態被人托起,讓整個法爾維大陸為之矚目,而在那之中,將會有我傑夫·基德的一份微薄但卻無私的力量!

  當朝霞再次佈滿天空時,聚集在我身邊的不再是因為故國的淪喪而沮喪的亡國的奴隸,而是群懷著深深的悲傷和不變的誓言,矢志復興國土的戰士們……

  休恩的情報是準確無誤的,剛剛佔領了大片領土的克裡特人和溫斯頓人忙於鞏固自己的統治,無暇分撥大批軍力來對我們進行追擊,同時,佩克拉上校的阻截也使東部的部分領土暫時沒有落入克裡特人的手中,這也使我們在東去的道路上沒有遇到任何襲擊。

  現在,翁伯利安山谷距離我們只有兩天不到的路程,如果沒有意外,佩克拉上校正在那裡為抵禦克裡特人的入侵做著最後的努力。雖然朋友的死去和國土的覆亡讓我心情沉痛,但一想到我們不久之後就可以再見到這個年長可敬的軍人,我還是感受到了不可遏制的喜悅和歡娛。

  「陛下……」正當我被自己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的情緒搞得有些精神恍惚的時候,正前方,一匹戰馬揚起一道纖塵,向著我們的中軍大隊飛快地馳來。馬上的騎手大聲呼叫,那是我們派向山谷方向傳遞情報、打探消息的哨兵:

  「陛下,翁伯利安山谷自一天前遭到克裡特人大軍的攻擊,現在戰局緊張……」

  聽到這個消息的我們心裡暗暗吃驚:如果翁伯利安山谷在我們到來之前被克裡特人攻克,那我們就真的陷入重圍之中,再也無法逃脫了。

  弗萊德並沒有表現出像我們那樣的不安,他略一思索,隨即下達了命令:「騎兵全速馳援翁伯利安山谷,其餘部隊由羅迪克帶領,急行軍前進,務必在一天之內趕到……」

  半天後,我們在山谷西側的山坡上目擊了這場戰鬥:

  這是一場不均衡的戰鬥。戰爭的整體完結讓克裡特人有能力在這道小小關隘前聚集起不下四萬的軍力,克裡特人棕褐色的鎧甲在山地中聯成了一片,就好像一群密集的山螞蟻,無情地啃食著眼前這道封鎖山谷的關口。佔據著絕對優勢的克裡特人甚至運來了相當數量的遠程投石機,將大塊的山石投向城牆。石彈與城牆的每一次接觸都迸射出一道驚人的煙塵,將大塊的碎石從城牆上剝離下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甚至不能相信這道關口在這樣的攻勢面前已經支撐了一天有餘。把守著隘口的抵抗者們冒著被箭矢穿透、被巨石碾碎的危險,一次次將攀上城頭的克裡特士兵扔下城牆。數萬敵軍不間斷的攻擊讓他們的身體始終得不到休息,他們戰鬥的動作僵硬艱澀,彷彿每揮舞一下武器都要壓搾出全身的力量。但是即便如此,這些勇敢的人依舊堅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始終沒有後退一步,即便是在死亡來臨的時候。

  「我就在這裡,為了最後的故土……」嘶啞乾涸的聲音從城牆上遠遠地飄落,這聲音的主人孱弱消瘦,身型有些佝僂。他站在城牆的後端,右手將一柄亮銀色的佩劍拄在地上,不屈地站在那裡,在他身前一步開外的地方就是搏殺中的戰場。許多致命的武器在他的身前、眼前搖晃著,可他彷彿根本沒有看見他們,毫無防範地站在那裡,似乎是充分信任著身前為他抵禦襲擊的戰士們。那些最勇敢的士兵們並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儘管他距離危險如此之近,可自始至終都沒有受到任何傷害。看上去,似乎即使這個瘦弱的中年軍官就這樣跳下城牆,衝入克裡特人的本陣,他的士兵們也決不會讓他遭遇危險一樣。

  「無論是生,是死,我就在這裡,決不退卻!」那聲音堅定、勇敢,沒有絲毫的遲疑,正如那個人的雙腳,堅定地站在那裡。

  那正是佩克拉上校,我們多日不見的戰友。

  我們都很清楚,佩克拉上校最值得信任的地方並非是他握劍的手,而是他冷靜周全的頭腦。當他徹底放棄了使用計略,僅僅依靠勇氣去激勵士兵正面作戰的時候,必是到了最危難最緊急的關頭。

  他就站在那裡,半步也不曾後退,隨便哪一支失去了目標的羽箭都有可能直接要了他的命。佩劍在他手中只不過是個漂亮的裝飾而已,在血肉搏殺的戰場上,這個瘦弱的軍官並不比一個孩子有更多的自保能力。他並非不知道這一點,可他就這樣站在那裡。在他身後,是德蘭麥亞僅存的土地,那片土地雖然廣闊,但他已經無處可退了。

  「弗萊德,快下命令吧!」看到這個景象,紅焰已經無法繼續忍耐下去,衝動的他幾乎立刻就要衝出去拯救我們的朋友。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難以置信的命令從弗萊德口中發出:「停下來,原地休息!」

  「你瘋了,弗萊德?」紅焰咆哮著轉過頭來,「你在幹什麼?」

  弗萊德用同樣大的聲音吼道,「我們遠道而來,經過長途奔襲,我們需要休息!」

  「我不需要,我能夠戰鬥!」紅焰堅持著。

  「是的,我們可以,可是我們的坐騎不行!」弗萊德回答道,「我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送命的……」

  的確,他說的是正確的,經過了整整一個下午的飛奔,我們的戰馬已經筋疲力盡了。對於我們這些騎兵來說,馬匹就等於是我們的生命。倘若我們失去了戰馬的有力支援,把這三千多人的星空騎士扔到超過四萬的克裡特大軍中去,恐怕連個水花都濺不出來。

  可是這命令讓人如何執行?我們的戰友在犧牲,我們的士兵在流血,佩克拉上校的生命已經在死亡的邊緣徘徊,僅靠著士兵們的勇氣和忘我的精神在苦苦支撐。現在讓我們原地休息,冷眼旁觀,誰做得到?

  「弗萊德……」我湊過去,小聲地說,試圖改變他的主意。

  「我說,原地休息!這是命令!」沒等我說完,弗萊德的吼聲已經再次向我壓來。他背向著我們,聲音冷漠殘酷,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只給我們留下了一個黑暗的背影。

  我驚呆了,我不能相信一個那麼勇敢、正直、善良的人在登上王位十天不到就變成了我眼前的這樣一個暴虐的人。他無視友軍的犧牲,無視我們的朋友正處在生死一線,僅僅是為了一次安全的勝利。

  與其說我屈服了,倒不如說我是絕望了。我順從地止住了腳步,輕聲但決絕地說了一句:

  「遵命……陛下。」

  當我說出這兩個詞的時候,我覺得我已經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我的心彷彿瞬間被抽空了血液,慘白無力。

  就在我要安靜地退下時,弗萊德打了我。

  一記右鉤拳,重重地打在我的左眼上。我覺得眼前一陣眩暈,然後似乎四肢離開了地面,直向雲端飄去。當我感到一點輕輕地震動時,已經倒在了地上。

  「不要喊我陛下,傑夫,不要用那個詞侮辱我……」這時候,弗萊德已經撲上來,騎在我的胸口,在我的右頰上又狠狠地來了一下。

  「你不能這樣對我,誰都可以,只有你不能……」弗萊德完全不像是剛才那副冷酷的神情,而像個瘋子一樣向我揮拳,我只有抬起手來努力地阻擋。透過我的指縫,我看見了弗萊德的臉。

  那是一張屈辱的、哭泣的臉。淚水就像是失控的野馬在他的面頰上奔騰,他並沒有擦拭的願望。他已經完全不顧身旁的三千多士兵驚愕的表情,不考慮自己的身份和責任,不想即將面對的敵人,像個普通的年輕人那樣,用街頭爛架的方式在痛毆我。

  有水滴到我伸出的手上,那是我的朋友的淚水,因為我傷害了他。

  他依舊是弗萊德·古德裡安,我此生最親近的朋友。他對每一個人都還是抱有那麼熱忱的關心,如果在這裡還有一個人比我更關心佩克拉上校的生命,那無疑就應該是他。

  可是他必須這樣做,他必須做最正確的事情。因為他已經不能再代表他一個人作出選擇,而必須為我、為紅焰、為佩克拉,為因為堅持著一個國家的願望而跟隨他的每一個人。

  當理智和情感衝突時,我們可以放縱自己的情感,讓憂憤抑鬱的心得到一次發洩,可是弗萊德不能。當他肩負起這個沉重的責任時,就已經失去了「縱情」的權利。他必須將自己希望去做的事情強行壓抑在心底,用他的理性去避免我們可能犯下的錯誤。儘管有時候,做出這樣的選擇很痛苦,痛苦得就像是往自己的傷口上撒鹽,往自己的心頭插針。

  就像是現在。

  這,大概就是身為一個偉大的人所必須背負的宿命。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的朋友才是最可憐的人。只是因為他實在太堅強、太優秀,他的光芒已經將這一切掩蓋在了他的陰影之後,以至於我們從來都沒有發現這一點。

  我原本應該是那個最能夠體諒他的人,不是麼?

  可我竟然這樣地傷害了他。

  悔恨,悔恨,悔恨!

  悔恨像鋸子一樣,來回撕扯著我的心肺。我覺得我用最殘忍的方式對待了我的朋友,而他,自始至終都在盡他的全部力量保護我們、帶領我們、挽救我們。

  比起我所做的,這一頓痛打實在是太輕微的懲罰了。如果我能夠選擇,我情願接受更嚴厲的拷問。因為我所做的,實在不像是面前這個偉大人物的朋友。我的所作所為不僅僅傷了他的心,更使他的苦心蒙羞。

  但是,我必須要做些什麼來停止弗萊德的宣洩。

  因為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當然,也因為他的出手實在很重,我有些吃不消了。

  我還手了,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他壓在我身上的身體掙扎歪倒在一邊。

  我騎上去,死命地按住他揮舞的雙臂,大聲喊著:

  「原地休息,原地休息,聽見沒有!紅焰,不要愣在那裡!埃裡,把普瓦洛從馬上給我拽下來!凱爾茜……」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已經聽不見我的聲音。

  「好的,弗萊德,沒有人敢毆打自己的國王……」我哭泣著說。我必須拯救我的友誼,用一個男人的方式,用一個軍人的方式。

  「我打的是我的朋友,為了表達我的歉意……」

  「……也為了報答你給我留下的印記。」

  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弗萊德的左眼上多出了一個青黑的眼圈,大概和我臉上的一樣。他可能被這一拳打得有些發蒙,停止了掙扎,大口喘息著倒在地上。

  我翻倒在一邊,同樣呼吸粗重。

  「傑夫……」朦朧中,弗萊德的聲音似乎直接鑽進了我的頭腦中,「不要喊我陛下,永遠,永遠不要……」

  「恩……」我發誓,以我的友誼發誓。

  「還有,對不起了,我必須這樣做……」

  「傻話……」我不確定我是否把這些話大聲地說出了口,「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們啊……」

  「你這傢伙,拳頭真重……」我將雙手捂在我受傷的眼睛上,輕聲呻吟著。

  我摀住的,是我奔流的淚水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10-24 22:31:44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九章 山谷救援戰

  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在關隘城牆上頑強守衛著的士兵們僅僅用「勇敢」、「頑強」這樣美好的字眼已經不足以形容他們所幹出的功績。他們已經將一個戰士所能幹的事情發揮到了極至,在缺乏必要的防禦工具的情況下一次次將克裡特人的攻潮止息在自己腳下。儘管他們中有的人已經站立不穩連走路都在蹣跚著,但只要他們還活著只要他們手中還有武器,他們就是一群不可小覷的對手。他們的血管裡流淌著的彷彿已經不是人類的血液而是一股純粹的戰鬥熱情。

  正如他們口中所高喊的:他們就在那裡,半步不退。誰說德蘭麥亞亡國了熉熗熅爾,愻慪慛慖只要他們還在,他們腳下踩踏的土地就仍然是那片以德蘭麥亞為名的忠誠的土地。

  戰亂中,一個克裡特軍官突破了城牆,揮舞著手中的戰刀向佩克拉上校襲來。

  佩克拉上校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依舊手拄佩劍站在那裡,彷彿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一道刀光芒劃過,佩克拉上校的左臂噴出了一股血泉。那個襲擊他的克裡特軍官為這一刀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四五條長矛同時穿透了他的胸口,停止了他的呼吸。

  幾名軍官試圖讓上校遠離戰鬥,可是被這個執拗又虛弱的中年人大聲斥回:

  「你們讓我去哪裡?我的背後就是德蘭麥亞最後的土地,我就在這裡,哪裡也不會去……」

  「我就在這裡!」年長的上校掙扎著站起來,面色因為失血和疼痛而蒼白。他高舉起閃亮的佩劍。這柄僅能起到裝飾性作用的劍此時看上去光彩奪目,絲毫不墮一個真正勇敢的軍人的威名。此情此景,誰還能說上校不會使用武器?他正在用最正確的方式使用著他的佩劍:不是把它刺入敵人的身體,而是把它刺在士兵們的心中,刺出他們的榮譽感,刺出他們的愛國熱情。中劍的人不會感到怯懦,只會變得勇敢。

  因為他們就在這裡,在那片祖國最後的土地上!

  對於這些戰士們來說,這場戰鬥無比艱苦。他們是在用自己的意志與無窮無盡的鋼鐵洪流相對抗,而且,他們看不見一點勝利的影子。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到來,對於這些士兵而言,他們在進行的是一場必敗的戰鬥。他們所能夠做的,就是讓這塊土地在祖國的名字下能夠保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這些人真的是在抱著必死的決心戰鬥,所以他們忠誠地實踐了自己的諾言,寧死也不曾後退半步。

  同樣艱苦的,還有山坡上的我們。眼睜睜看著朋友受苦並不是一件讓人快慰的事情。當目睹上校受傷的時候,我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鹹甜苦澀的味道在我的食道中蔓延,把我心頭翻騰的火焰強行壓了下去。我知道,在這裡休息是我們唯一正確的選擇,可我的心也在告訴我,如果任由上校遭遇不幸,而我們在能夠幫助他的時候什麼也沒有做,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弗萊德……」紅焰大踏步走上去,試圖第四次勸說弗萊德出戰。迎接他的,是弗萊德幾乎要瞪出血來的眼睛。

  「你又忍不住了嗎,紅焰?」弗萊德的聲音依舊沉著冷靜。在他面前,紅焰的衝動和激昂一層層地化解,高昂的頭顱一點點垂下去,最後終於搖了搖:

  「不,你是對的,我們……再等等……」

  「真遺憾,我的朋友。我本來還以為你做好準備了呢。既然你還要休息,那看來只有我一個人帶隊攻擊了……」弗萊德不無揶揄地微笑著,可他握刀的手攥得緊緊的,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

  「……不止是你,勇敢的朋友,我也忍受不下去了!」

  聽了這話,紅焰眼睛一亮,而後歡跳著回過身來大喊著:「上馬!全體上馬!衝鋒陣型!準備出擊……」

  當三千閃耀著神異光芒的魔法騎士們呼喊著衝下山坡時,時間彷彿停止了。原本喧鬧的戰場上此時呈現出詭異的寧靜,正在進攻的克裡特人驚訝地看著我們這群戰場上的不速之客,連防禦的反應都沒能及時做出,似乎無法理解這支強大的敵人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他們錯失的不只是唯一的一次做出反應的機會,還錯失了他們的生命。

  我從來都沒有嘗試過用這麼快的速度衝下山坡。對於當時的情景,我唯一還記得的,就是嚴冬的冷風像刀片一樣刮過我的臉,讓我相信它有能力劃破皮膚上留下一道道傷口。冰冷到讓人麻木的空氣快速地從我眼前飄過,彷彿它們是凝固的實體,可以看得見,也可以摸得著。它們漫過我的鎧甲,漫過我的皮膚,漫過我的肌肉,直浸入我的骨骼之中。我幾乎已經失去了知覺,握劍的手完全麻木僵硬,一點也感受不到手中長劍的重量。

  這一刻,我幾乎覺得自己已經分解溶化,完全變成了這凜冽寒風的一部分。是的,我就是風,一道烈性的金屬狂飆,正無情地捲向面前的敵人。

  一個高大的克裡特騎手試圖阻止我,他揮舞著一柄幾乎有兩隻巴掌那麼寬的巨劍迎向我,想用他的力量,壓倒我的速度。

  他是勇敢的,他是強大的,或許他可以阻擋他面前的一切敵手,可是,他無法阻擋我們。

  誰能阻擋一陣風?

  我輕輕地飄過,在他的頸子上捲起一陣血色紅嵐。或許是在我耳邊流竄的空氣聲干擾了我的鼓膜,我似乎從他噴射血液的皮膚下聽到了尖銳的呼嘯,彷彿是他的生命正從那撕裂的傷口中拚命地往外擠,不停地往外擠……

  他新鮮濕潤的血液灑在我的身體上,透過鎧甲的縫隙鋪上我的身軀,尤其是我的手,幾乎是瞬間就感受到潮濕的觸覺。血液中飽含的熱氣溫暖了我因為寒冷而變得僵硬的手指,麻麻的,很舒服。這種溫暖的感覺對於被寒風包裹著的我來說是那麼奇異,讓我立刻就喜歡上了它。

  幾乎是出於追求溫暖的本能,我在那捧鮮血重新冰冷之前就找到了一個又一個新的血漿來源,大量的血水鋪灑到我的身上,幫助我驅趕著嚴冬的寒意。關節、肌肉、皮膚……我逐漸暖和起來,原本因為寒冷而僵硬的肌體變得柔軟而富有彈性。可是我的理智讓我厭惡著這種感覺,厭惡這種以同類的生命獲取的血腥暖意。

  「殺!」這時候的我,似乎只會喊出這一個字來。這聲音並非來自我的喉嚨,而是來自我的心,來自我嗜血的那一部分獸性本能。

  在我的身邊,我的戰友們在幹著和我同樣的事情,或者說,他們幹得更過分。紅焰衝在最前面,他鋒利的雙刀代替死神的請柬提前傳遞著亡者的消息。他的坐騎毫不憐惜地踐踏著死於他手的敵人的殘骸,就彷彿踐踏著初春雨後柔軟的新泥,飛濺起道道肉漿。凱爾茜和埃裡奧特緊隨其後,在這兩個美麗女性的眼中,除了對殺戮的渴望,你看不到更多的東西。

  我無法形容這場戰鬥有多麼慘烈,我只知道,整個戰場都變得熱氣騰騰,彷彿是剛端上餐桌的一盆燒土豆泥。

  我寧願那真的是一盆紅色的、冒著熱氣的新鮮土豆泥。

  「破壞投石機!」如果說還有一個人能夠在這場瘋狂的搏殺中保持頭腦清醒,那就是弗萊德。他冷靜地做出決斷,大聲命令著,馬不停蹄地衝向這些巨型器械的陣地。隨著「喀嚓!」一聲脆響,一台投石機上的繩索被弗萊德鋒利的戰刀「墨影」揮成兩段,原本已經堆滿了石塊的托盤失去了固定的機簧,應聲倒下,在操作它的克裡特士兵的驚呼聲中砸碎了帶著車輪的巨大底座。而後,弗萊德的刀鋒又指向第二台。轉眼間,它也像它不走運的同伴一樣,遭遇了滅頂的災禍。我們跟在弗萊德身後如法炮製,在最短時間裡破壞了克裡特人的大規模遠程攻城武器。這些龐然大物在遠離目標時有著驚天動地的威力,但當敵人襲近身邊時,卻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只需要割斷一根繩索,就可以讓它陷入完全的癱瘓之中。

  我們的突襲得到了預期的效果,已經撲上城牆的克裡特人失去了投石機的有力支援,看到本陣遇襲,驚慌失措,再也無心戀戰。而牆頭的守軍則為我們的出現而精神振作起來,高聲吶喊著,將手中的武器一次次送入敵人的胸口,再把他們踢下城牆。

  「就在這裡!為了最後的故土,絕不後退!」上校的聲音已經嘶啞得十分渾濁,可透過嘈雜的戰場,我仍然能夠聽到他激昂的呼叫聲。他應該已經認出在緊急關頭救援他的是什麼人了,所以他興奮得有些失態,已經不能自控地揮舞著佩劍大喊。我甚至有些擔心他因為過於興奮而撲入糾纏中的戰陣之中去表現他的勇武,以他的武藝來說,這和送死沒有太大的區別。

  在經過微弱的抵抗之後,城頭的克裡特人被逐下城牆。其實,他們原本已經摸到了勝利的果實,只需要再稍微多用一點力量就可以把它摘離枝頭。可他們內心的慌亂使他們永遠錯過了這個榮譽。城牆上的守軍們發出興奮的呼喊,他們表達出的,是在死神面前幸運逃脫的喜悅。

  城牆上的危機已經過去,而此時的我們,卻遭遇了巨大的困境:

  在徹底破壞克裡特人的投石機之後,我們發現自己已經陷入了重圍之中。在從意外遇襲的措手不及中清醒過來之後,克裡特軍的統帥表現出了一個為將者應有的素質。他完全放棄了拯救投石機陣地的努力,而是用最短的時間重新整理起自己的陣地,把我們殺入的陣地缺口完全彌合,而後指揮著自己的大軍以一種緩慢而有壓迫感的節奏以我們為中心逐漸向中間收攏。

  我不知道敵軍的指揮官是什麼人。儘管我的見識並不高深,但也能夠看出他決不會是個寂寂無名的將領。在陡生的戰場變化中,他迅速地作出了最正確的取捨,把消滅我們這支奇異而強大的騎兵當成是最先考慮的問題,果斷地捨棄了大批價值巨大的攻城器械。僅僅是這份魄力,也絕不是普通的將領能夠企及的。他的確找到了對付我們最有效的方法:困住我們,盡可能地減少我們移動的空間,在剝奪了我們最有力的武器——速度——之後,用最簡單最有效的人海戰術淹沒我們。

  好在為了保持陣型,保衛圈收縮的速度並不是很快,這就給了我們最後的機會……

  「目標,山谷方向,全力衝鋒!」看到來路被堵死,弗萊德沒有絲毫的遲疑,一馬當先衝向山谷的關隘。他的身體略微前傾,原本白皙的面色透出紅潤的光澤,戰刀向斜上角高高舉起,猶如一面黑色的戰旗,指引著我們前進的方向。

  沒錯,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克裡特人的將領絲毫沒有輕視我們的衝擊力,把它手中的絕大部分力量安置在我們身後,生怕我們逃脫。相對的,我們與山谷之間的敵人就要少許多,而且都是些剛剛經歷過激戰的疲兵。只要我們抓住這最後的機會,衝入山谷,就可以暫時脫離危險,借助高大的關隘城牆組織防禦,等待羅迪克他們的到來。

  一旦我們的領袖選定了方向,隨之而來的就是星空騎士們毫不猶豫的傾力衝鋒。我們就像一把閃光的鑿子,一頭扎進了克裡特人柔韌的陣地之中,像搾汁機一樣從那裡搾出一道道紅色的液體,並讓它們在寒風中凝固成璀璨的冰晶。我們似乎是在用刀鋒和馬蹄鋪設道路,鋪設一條由猩紅色的水晶組成的、通望亡者之界的邪異道路。

  我們的選擇是正確的,敵軍的將領確實沒有想到,身陷重圍的我們根本沒有考慮過逃離戰場,而是選擇了圍困中的關隘。或許他考慮過這個問題,但並不覺得這道重圍之中的關隘增添了數千名騎兵就會改變陷落的命運。

  在我的右側,一個騎手驍勇地將他的對手刺了個對穿,而後遏制不住內心的豪邁,放聲大喝起來。此時的他威武極了,就像是一個受到戰神眷顧的真正偉大的戰士。他鎧甲上的毫光照亮了他的眼睛,那是雙勇敢的眼睛,在那裡看不見失敗、看不見氣餒,也看不見死亡。如果這時候有人告訴我將會發生什麼,我絕不會相信……

  忽然,一支帶著倒鉤的長槍攬住了他的腰,三、四個克裡特士兵一齊用力,把這名勇敢的武士從馬匹上拽落下來。

  那個騎手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長劍掉落在地上,雙手在面前舞動著,試圖要保持身體的平衡。但是,他最終還是沒能逃脫,跌倒在地上,頭盔遮住了雙眼。他慘叫著試圖把頭盔摘下,又摸索著想找到一件能夠防身的武器。剛才那個威武勇敢的騎士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個注定要步入死亡中的可憐人。

  理所當然的,他死了。不下十把鋒利的武器刺穿了他的身體。他倒在地上,身體因為最後一刻的痛苦而蜷縮著,臉上的表情因為畏懼而緊收在一起,和那個被他殺死的對手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在這裡,在戰場上,沒有所謂「神眷的戰士」,有的只有運氣糟糕的人,和運氣糟糕到極點的人。

  我們似乎是一群運氣糟糕到了極點的人,厚厚的克裡特軍陣就像是層疊的布匹,一層層吸收了我們的衝鋒。我們一刻不停地催動著跨下的坐騎,卻無法制止它們放慢自己的腳步。透過一層長槍陣,再闖過一層盾牌手,穿越一道長劍和短劍組成的防線,終於,我們停了下來。

  每個人都知道,不能衝鋒的騎兵,就不是真正的騎兵。

  克裡特人的陣型蠕動著纏上了我們,完全阻塞了我們前進的去路。不僅如此,在我們身後也沒有了退卻的空間。夾在隊伍中的魔法師們已經不再給持劍的騎士們加持法術了,而是有選擇地在近距離內適用攻擊性魔法。他們確實造成了不小的傷亡,但卻不足以改變我們受困的局面。

  我們就像是一根釘子,被深深敲入堅韌的橡樹之中,卻再也不能拔出來了。

  隨著敵軍陣型的蠕動,我可以感覺到我們的陣型在分散。上萬克裡特人或是有目的的,又或者根本就是戰鬥的狂亂讓他們無法保持良好的陣型,無論怎麼樣,他們把我們的衝鋒陣型撕扯扭曲成了一個大大的s形。在騎兵陣內部的魔法師們被暴露了出來,沒有任何有效防護措施的他們成了克裡特人的首選目標。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有力的戰友死在敵人手中,卻沒有任何辦法去幫助他們。

  「啊……」混亂中,我聽到一聲慘呼,順著聲音看去,離我不遠處,一個似乎是普瓦洛的身影從馬上落下,瞬間被分屍成大小不等的碎塊。

  「普瓦洛!」我絕望地大喊,奮起所有的力量,試圖擠到那具屍體倒下的地方。可是敵人的圍堵讓我幾乎不能動彈,如果不是還有諸多法術的加持,我相信我早就已經倒在地上。

  「普瓦洛,是你嗎?」我焦急地幾乎要痛哭出來了。我不能相信我們的術士朋友居然會淒慘地死在這裡,他曾經經歷了那麼多的磨難,終於找到了生命中的摯愛,怎麼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倒在這一片陌生的戰場上。他是那麼開朗那麼活潑的年輕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那麼的善良。或許命運讓他不得不選擇留在戰場上面對我們的敵人,但在戰爭過後,他卻從不放棄任何一個為亡者祝禱安寧的機會,無論是德蘭麥亞人、克裡特人還是溫斯頓人。

  「普瓦洛,你回答我啊,你回答我!你不能就這麼死了!你讓我怎麼跟埃裡說,怎麼跟她說!」意識,似乎在隨著我的嘶吼逐漸飄散,手中的劍似乎已經不再繼續受我的控制,如此陌生地在我面前晃動。多年養成的戰鬥本能讓我尚且能夠在敵人的夾擊中奮力掙扎,但是,我知道,我的生命正在離開我,只需要一個致命的恍惚……

  忽然間,一個猙獰的頭顱在我面前變得清晰起來,他手中的長槍已經抵在了我的咽喉上。那張醜陋的面孔帶著得意的笑容,彷彿看見的不是一個將死的敵手,而是一筆值得一提的軍功。

  我要死了嗎,終於?模糊中,這個念頭不知從什麼地方蹦出我的腦海,佔據了我的全部思維。

  下一個瞬間,這個頭顱瞬間炸裂開來,攙雜著紅色和白色的漿液裹挾著死亡的味道四散飛濺。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彷彿來自天邊的神喻,讓我瞬間清醒:

  「你***想死嗎,傑夫!不要像哭喪一樣喊我的名字!」

  然後,我看見了幫助我的那件武器:一把幾乎被鮮血染成了紫色的大號鏈錘。它的主人正神勇異常地揮舞著這把威力巨大的屠具,以地下種族最陰暗的性格屠戮我們的敵人。

  「埃裡奧特,普瓦洛?」我雀躍地叫喊起來。我們的術士朋友此時正坐在我的身邊,把一個又一個蠱惑人心的法術丟向敵兵叢中,幫助自己的異族愛侶戰鬥著。

  「我還以為你……你……」巨大的幸福抓住了我的胸膛,讓我不能夠完整地表達我的心情。

  「別打擾我施法,你這個混蛋!」普瓦洛暴躁地對我大叫著,「不要小看我,我不會死在這裡的!不要說是幾萬人,就是幾十萬,幾百萬,我也不會死在這裡!我可是最了不起的術士普瓦洛·喬納斯,為了魔法和愛情而生的人!……」或許是因為施法過度,他嘔出了一小口鮮血,但仍緊握著他的法杖,狠狠地望著圍困他妻子的敵人,「……你這個小酒保想死就死吧,我必須要活下去!」

  一道莫名的力在我的右臂中爆炸開來,讓我覺得不奮力揮舞它就心情壓抑。一種不知是叫做自尊心還是榮譽感的東西刺激著我,讓我忍不住大叫起來。

  「我才不會死在這裡呢……」我衝到黑暗精靈身邊,與她分擔來自三個方向的攻勢。

  「我可是最了不起的酒保……」我架住一柄劍。

  「你一定死得比我早!」我回手猛斬,又一個亡靈離開了這個世界。身邊馬上的埃裡奧特趁著戰鬥的空餘瞪了我一眼,這時候我才想起,當著妻子詛咒丈夫並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哈哈,誰死在這裡誰就是膽小鬼!」看到我身上的法術漸漸失去了作用,普瓦洛一抬手,將一道白色的光芒射到我的身上,我立刻覺得全身再次一輕。

  「你輸定了,蹩腳法師!」不知什麼東西擦過我的身體,我似乎受傷了。可是……

  管它呢,只要一息尚存,對於我來說,這場戰鬥就還沒有停止!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