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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明 -【神獸錄貔貅之卷】狍梟【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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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avender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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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22 15:33:17
標題:
決明 -【神獸錄貔貅之卷】狍梟【全書完】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1-12-22 17:47 編輯
決明 -【神獸錄貔貅之卷】狍梟
【內容簡介】
她怕光,她怕神,她怕貔貅
她沒有名字,他們稱她為妖魅,或是怪物
他是光,他是神獸,他是貔貅
他將自己的小名給了她,視她如美麗珍寶
從遇見他那日開始,她所渴望的一切,他都給了她
不僅照亮她闃暗孤寂的世界
也讓她體會擁抱的溫暖,思念的悸動,大笑的快樂
因為他,向來無欲無求的她開始懂得滿足與貪婪
既滿足於現況,卻又貪婪地希望一切持續到永遠……
她全心全意地付出,把他當成唯一的存在
以為只要鼓足勇氣投入令她嚮往又恐懼的光明
就能夠與他一起擁抱所有的美好與甜蜜
怎麼知道,她的幸福竟是來得飛快,去得也飛快!
他說,應該要走了,散就散吧,不要拖泥帶水
他說,不要再等待,不要有負擔,更不要廝守終生
她可以忍受他的無情,也可以接受他的善變
畢竟是她自己愛得太多,忘了他的喜歡只有一點點
可是她卻無法承受,他們之間曾有的牽絆與聯繫
到頭來,竟讓他面臨被天界嚴懲誅滅的下場……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1-12-22 15:35:25
【第一章】
“嘿,跟我交配,好不好?”
巨石交錯所構築而成的微暗陰影間,一條蜷蹲在泉窪中,舀水潑臉的瘦小身軀,乍聞天外飛來的輕佻男聲,便驚跳起來,裸足踩得水花啪嗒四濺,慌忙往石後躲藏,完全無心去理解沉笑戲謔的嗓音還說出了多驚人的要求。
纖小身影駝著背、縮著肩,隱蔽於岩後,好半晌不見動靜。
萬籟俱寂,只剩風兒惡意撩撥綠葉沙沙顫動,以及沁涼溪泉汩汩而流的清冽。
岩後,露出不到半張的怯懦面容,又慌張縮回來,第二次探出的時間,不像頭一回拖得恁長、縮得恁快,打量四周的停留時間稍稍加長,試圖尋找聲音從何而來,方才開頭說話的,是誰?
濃灰色大石後,藏著瘦纖蒼白的臉,其間鑲嵌一雙過大的眼兒,不是它們生得不好,而是擁有它們的容顏太削瘦,使它們成為五官中最為突出的部分,實際上那對眼睛極為漂亮,不摻一絲雜色的黑瞳,不帶任何血絲的眼白,純粹的黑,絕對的白,清明水燦,倘若沒有夾帶惶恐及慌亂,堪稱完美。
細細眉兒,鎖著;泛白唇兒,抿著;藏在黑髮後頭,渾圓透亮的眸兒,眯成一條小小隙縫,似不解,又困惑,何以她挑了黃昏時分出沒,竟還會看見陽光?
她怕光,好怕好怕,怕光明照射下,她一身醜陋怪樣被誰看見,無所遁形。
可那又不是陽光,她很確定,金鳥早已沉入遠方山巒間,帶走熱度和輝煌,只餘漫天飛霞暈染,鮮橙般色澤,將雲兒潑成豔麗彩霞。既然日沒西山……光是打哪兒來?
又懼又害怕又不該冒出頭的好奇,使她極其緩慢地抬眼,尋找光的來源。
輕易地,便能看見,在岩面間,細涓流泉的上方圓石,坐著一個男人,源源不絕的光,來自於他。
她怕得又縮回幾寸,只是這次,她的視線仍落向散發著光的男人身上。
擁有這般明亮光芒,非仙即神……是要來……收拾她的嗎?
怎、怎麼辦……該如何逃?她不想死,她怕死,她不是壞人呀,那些事都不是她心甘情願去做的,她沒有害人之心,她沒有!她、她、她……
屏住呼吸,忘了吞咽,她在發顫,渾身抖若慘遭虎狼盯上的野兔,無計可施。背脊緊貼冰冷岩面,早被冷汗濕濡一大片,與她瞳仁顏色一樣的黑裳,透出水痕,腦子裏混沌無助,足下泉水冷涼,遠不及由四肢百骸蔓延開來的森寒。
她要死了嗎?
要死在這裏了嗎?
“你要躲多久?好不好,點頭或搖頭嘛。”
男聲近得像貼在她耳鬢邊,輕輕廝磨,她大受驚嚇,慌見男人竟悠哉坐在她藏身的大石上,被光包圍的臉龐,露出咧嘴笑意,右手甚至自動自發撈起她一綹黑髮,在掌心指尖搓揉。
她發出短而急促的尖叫,轉身便逃,猶若一頭小鹿,忙亂竄走在碎石水澗中。
可無論她逃向何處,由水面反射的細碎金光如影隨形圈圍住她,她這輩子不曾讓這麼多的光芒籠罩,她恐懼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面想緊捂面容,虛弱的抵擋耀眼的光,一方面又怕以掌捂臉,會阻礙她的逃命速度……她腳步淩亂,躍過一塊小凸石,裸足踩上一處濕滑青苔時,跌進淺溪裏,弄了滿臉水濕狼狽,顧不得抹去,更來不及起身,她手腳並用,爬向足以容納她蜷曲身子掩蔽的矮石,死命抱緊自己,恨不得就這樣縮成一團,縮成那男人看不見的陰影。
“這樣跑,你不累嗎?”
男聲依舊近在咫尺,其中隱隱帶笑,仿似嘲弄她方才四處奔竄,是這般的徒勞無功。
她不動,不去看那帶光的男人究竟距離她多近,她自顧自地打顫哆嗦,閉緊雙眸,臉兒埋進雙膝間。
走開,快走開……她無能為力地在心裏呐喊。
男人又在把玩她的頭髮,她清楚感覺到,他修長的指,繞著她過膝黑髮,屬於他的熱息,穿透過來,就算閉上雙眼,她已能辨別,男人由她身後走近,挨在她左方,靠得好近好近,而他在看她,一定是,他直勾勾盯著她醜陋的身形不放,那目光,灼痛了她,她想挖個地洞,埋頭進去。
“饒……饒過我,求、求你……”她不想死,雖然卑賤懼光,雖然不受任何人喜愛,雖然總教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她真的不想死……
“我又沒有要殺你,求什麼饒啊你。我是要問你,想不想跟我交配?”繞發的指,一圈一圈收緊,卷呀卷,纏呀纏,那綹青絲引領他,來到她鬢邊,他順勢沿著她的顎緣滑過,超乎想像的細膩膚觸,由他指腹上傳來,教他更顯滿意。
她的顫抖瞬間止住,意外自己所聽見的。
她從膝裙裏,抬起瘦削的臉,雙肩又是重重一震,沒料到帶光的男人幾乎是與她臉貼臉的靠近。
“什、什麼?”她聽見自己細如蚊呐的提問聲音。
“交配呀,就是公的母的這樣那樣囉。”他用兩根食指,在她鼻前做出難分難舍的糾纏勾繞,她瞠眸,瞅著貼在一起勤奮蠕動的食指,瞧了好久,久到他以為她仍是沒聽懂他的意思。
帶光的男人笑容輕浮噙趣,食指鬆開,勾上她眼前垂落的發,撥簾一般地撩弄她。“就是你與我爽爽快快、盡情享受,找個山洞或草皮,耳鬢廝磨一番,玩些有趣的。”獸類只管對不對眼,培養感情這類的麻煩,全可以省略不談。
他笑得足以比擬誘拐良家小閨女的淫賊惡徒,偏偏長相太過俊美清聖,五官端正出色,輕易柔和掉壞壞的笑靨,瞧不出半絲猥瑣,倒像頑皮。
他眼瞳爍亮如濃金,熠熠生輝,鼻樑挺直好看,劍眉與其髮色如出一轍,皆是濃郁的暗金顏色,他的發,看起來柔軟蓬鬆,不長,及肩而已,包圍精雕細琢的美麗臉龐,像獅,頸後留有一小撮長度至腰際的發,是……獅尾巴嗎?
她不由得,暗暗猜測她是否為獅精。
可又不像,沒有哪頭獅的顏色會如此漂亮,他髮尾末端甚至偏向黑色,由淺至深的漸層變化,相當特殊,比起此刻天邊映著餘暉的晚霞更豔麗炫目,不,晚霞沒有他身上散發的光芒,沒有他舉手投足間飄落的粉塵螢亮。
若不是他勾笑的唇角,帶來了與其長相不相符的玩世不恭及邪佞,她根本無法將方才那番下流話語和他做出聯想。
“你,不是,神嗎?”她結結巴巴地問,額頭立即被長指重彈一記,好痛。
“誰是哪種混帳,我看起來像嗎?!我看起來像神嗎?!像嗎?!”兇手呲牙咧嘴,看來光彈一次不過癮,還想來第二次,她揚起抱膝的雙手,護住泛紅的額,不給他二度逞兇機會。
你像。她默默在心裏說出實話。
“你以為我是神,來找你麻煩,才死命地逃嗎?”他還當是自己的長相嚇得她四處亂竄。見她點頭,他嘴咧咧的,嘴角飛揚起諧謔,五官因而更顯俊俏燦亮,說道:“我和你一樣,超討厭他們。我們兩個很合哦,怎麼樣怎麼樣?找個地方玩吧?”話尚未說完,手臂已經稱兄道弟似地勾在她肩上,那沉沉重量,教她恢復戒慎惶恐,忙不迭從他臂間爬開。
“不,不要。”她搖頭搖得更勝孩子掌間晃弄的波浪鼓,只差沒能咚咚作響,否則就更像了。
“幹嘛不要?”他跟近。
“不要,不要,你不要,過來。”她與他,繞著那一塊石,打轉追逐。
“你講話方式好可愛哦,‘你不要,過來’,那,我過來囉。”他惡意扭曲她的語意。
她感覺被嘲笑,過度白皙的臉兒一紅,顏色卻又消失得飛快,褪去粉潤,咬緊唇,不再說話,只顧著避開他,無論他如何逗弄,她雙唇像極了遇上危險而密合的蛤蚌,不開就是不開。
她低頭,故意不看他,避開他一身光燦,逕自走著,未曾留意他停下追逐,直挺挺站在原地,等待繞著石塊的她,撞進自個兒懷裏。
果不其然,甫站定,下一瞬間,她就自投羅網,遭他逮個正著,落入他舒展的雙臂間。
“我,抓到,你了。”他故意模仿她的口齒不清。
她難堪地抿唇,想反駁她沒說得這麼含混可笑,偏偏一脫口,那句“我才,沒有,這樣,說話。”便自打了嘴巴。
她惱羞成怒,用她自以為嚇人的音量,朝他吼道:
“快點,放開,我。”
聽進他耳裏,軟得像糖飴,一點都沒有恫嚇效力。
“還在怕我嗎?不都說了,我不會傷害你,想和你認識認識,沒有惡意嘛,何須拒人於千里之外?”他發覺逗她很有趣,一些些撩弄,便能換來她赧顏爆紅和慌亂反應,大大黑瞳宛似無辜小動物,瞅著他,像哀哀請求,更像試圖以微弱的怒氣趕跑他。
“我,不想,認識,你……我,要走,你,讓開,拜託,讓開。”她從他手掌間,搶回因他撫摸而更形柔軟屈服的髮絲,當它們覆蓋住她泰半臉頰,她才能感到安心。她害怕被他看清自己的模樣,她好醜,誰都不喜歡她,誰見了她都會尖叫,沒有人像他,死命賴,用力纏,她沒遇過這樣的人,從來沒有。
“我叫狍梟,是只貔貅,現在你認識我了。”他惡霸地強迫她聽,並宣告兩人的交情更進一步。
“你是,神、神獸貔、貔貅?!”
他的身分,又驚嚇到這只膽小如鼠的女人,他先是感覺她一陣癱軟,雙腳幾乎支撐不住她輕若鵝毛的重量,全數偎進他懷裏,軟軟綿綿的單薄身軀,刺激著他早已燃燒旺盛的發情期欲火,教他渾身哆嗦亢奮,多想收緊雙臂,把她嵌進胸口;多想張開手掌,揉玩此時緊貼在他肌理上的嬌嫩盈乳;多想伸出舌頭,順沿著她纖白的頸,舔舐而下……
他還來不及逐項施行腦裏種種佞邪,下一刻,她掙扎加劇,湧現氣力,只想離他遠遠的,甚至於還張嘴咬了他,沒有尖銳獠牙的齒,咬出些些痛意,還不足以逼他放手,但她立即顫抖鬆口,求饒著:
“神、神獸大、人,我不該,咬、咬你,對、不住,我,我錯了,求、求求你,饒、饒我,我掌、掌嘴,掌嘴好不好?我——”她邊說邊要摑自己的臉,手掌才舉高,未能落下,手腕已被他箝獲。
“你太膽小了吧?快把你一身骨頭給抖散了。”狍梟按緊她的身子,她像極了一隻剛從冰池裏就上來的兔兒,劇烈的戰慄傳遞過來。
“因為……你是,貔貅。”她閉起的長睫也在發抖,最末兩字僅剩氣音,虛弱無力。
“你怕貔貅?”
她匆匆點頭。怕死了。
“怕神,怕仙,怕貔貅,你是什麼壞東西嗎?你看起來不像呀,這麼瘦弱,這麼嬌小,是能壞到哪里去?”想當壞東西也要有幾分本領,以她的模樣,別被人欺負就阿彌陀佛了,還想去欺負誰?
“我,很怕,不要,嚇我,我想走,放過,我……”
“你先告訴我,你的名字。”他談起條件,卻未允諾當她告知名字後,他會放她走。
“我,沒有,名字……”
“嗯?”想用這種破答案敷衍他?
“我,沒有,他們,叫我……妖魅,或是,怪物。”
“他們是誰?”
“他們,是——”
天際又閃過一道光,照得逐漸步入黑夜的穹蒼擁有瞬間璀璨光明,伴隨而來,是清脆銀鈴般的嬌斥:
“小弟!你又在幹嘛?!你到底想和多少種類的雌性生物來上一腿呀?!小心我向娘告狀!”空中飛騰的嬌嬈女子,手叉纖細蠻腰,美眸傲然俯瞰,珍珠般溫潤的淡亮長捲髮在她纖美背脊上輕快彈跳。
“不要叫我小弟!”狍梟吠回去。
“你才不要藉著發情時節,隨隨便便在路上勾搭不三不四的妖魔鬼怪,沾上一身臭味回家,你不吐我們都想吐哩!”
“要你管!快滾啦!”
“爛掉好了你!”嬌嬈女子啐聲,琉璃似的雙眸,掃過他懷裏黑髮黑裳的怯懦女人,弧形優美的粉唇一掀,冷笑道:“你真打算收集天女神獸蛇精虎怪羌妖兔仙狐女山魅夜魈是不?!現在連‘疫鬼’也碰,胃口真好,那種渾身髒病的東西,你不怕染上一身病?”說完,妖嬈女子輕哼,沒停下速度,飛馳回家去,開飯時間快到了。
“貔貅啥病都不怕啦,瘟疫疾病見到我,哪種不會自個兒閃開呀!”狍梟亮牙吼道,同時稍稍閃神,懷裏黑不溜丟的小東西立即駝身,由他箝制中滑開。
許是她奮力想逃,許是他冷眼旁觀,她成功地從他身旁奔離,步伐不敢停頓,當然更不敢回頭去看他有何反應,纖盈身影沒入暗夜間,與之相融,失去蹤影。
狍梟沒有追過去,雖然心裏有一絲絲的想。為何會想?他也很想自問。
不想跟他玩就算了,對於雌性生物,他向來不強求,他現在這張皮相不知是哪兒好,女人見到他,心先軟一半,朝他嬌滴滴的笑,再勾勾指,便自個兒依偎過來,哪像她,又是尖叫又是竄逃,生怕被他沾上半分。
“她是疫鬼呀……”他喃喃低語。
疫鬼,使人致病的妖魅,所到之處,散佈八病九痛,近其身,小則不適,大則凋亡。於是,只要疫鬼出現,人人喊打驅趕,算是惹人討厭又沒人緣的禍害榜首。
他以為疫鬼全是一副槁骨腐肉,模樣猥瑣醜陋,渾身繞滿蒼蠅肥蛆,飄出作嘔臭味的玩意兒,沒料到也有像她那一類的疫鬼,膽怯畏懼,纖不盈握,見人就抖,逢人便怕,總是低垂著頭,說話結結巴巴,發起顫來,仿佛能聽見她上下牙關喀喀作響的微弱恐懼,原來,恐懼是有聲音的。
她蜷縮著身子,小心翼翼將腳踝浸入一泓午後大雨蓄積而成的小水窪裏,棄不遠處的大山泉不玩,只踩著小水窪裏淺淺雨水,舒坦的笑容,在墨黑青絲下若隱若現,不敢被誰瞧見一般,笑得含蓄,笑得只容她自己發現。
那時,他剛與一隻美豔小花妖廝混完畢,跳進山泉裏清洗一身激情汗水,是她闖進他的領域,使他注意到她。身體裏的欲火,在小花妖身上得到淋漓痛快的放縱,所以甫見她,他只是懶懶掀眸,散漫瞧去,直到一隻兔兒蹦蹦跳跳地出現,她竟讓那種小東西嚇得彈跑開來,與兔兒四眼對峙,她看起來比那只兔兒更害怕,他甚至還能聽見她惶恐吞咽唾液的窩囊咕嚕聲。
兔兒靠近一步,她退兩步,兔兒大概是生平頭一回遇見懼怕它的人,氣勢壯大起來,兩腮長須悉索顫動,仿佛張狂大笑,再度逼近。天底下豈只有狗會仗人勢?兔子不也一樣。
他幾乎快當她是蘿蔔精或青草精,才會連只軟兔子都怕。
“不要,靠近我,走,快走,你會,生病,拜託,快走……”她含糊說著,斷斷續續,他本以為她是因過度害怕才口吃——直到剛剛獲得解答為止,他確實是如此認為。
她被兔兒給逼進了一旁池水泉心,兔兒怕水,又不會泅遊,在泉畔徘徊許久,終於放過她,否則那只囂張野兔似乎想測驗它是否有能力讓她嚇到跪地求饒。
她的髮長及裙擺,沒入水裏,微駝的身形不算娉婷婀娜,可是望著兔兒跑遠的那雙黑眸,注入笑意,不是解脫,不是危機解除,而是慶倖。此時他才知道,她在慶倖,她沒有傷害那只作威作福的小兔崽子。
走了兔子,引來了他,他成為接續欺負逗玩她的傢伙之一。
會提出與她交配的要求,實在是她的反應太可愛,光是想像她在自己身下顫抖的哀求模樣,是男人都會亢奮爽快。
那時沒看出她是疫鬼,她身上淡淡生香,不是花,不是胭脂,沒有惡臭,清新好聞極了,沒有將鼻子埋進她頸邊發間深嗅,真是失策。
狍梟咧嘴笑著,做出一個好蠢的動作——撩過她長髮的手指,湊到鼻前,深深吸氣,殘留的香息進入肺葉,點燃體內未盡文火。
“寶寶!還不快回來!全家在等你吃飯呐!”
腦海間的旖旎光景,被“娘音傳腦”給硬生生擊碎,狍梟額際青筋瞬間賁張浮現。
“不要叫我寶寶啦!”雙手掄成硬拳,撕心裂肺地吼回去。到底要他重申幾千萬次呀?!貔貅都不長耳,不聽別人抱怨嗎?!
“你是寶貔,不叫你寶寶,難道要叫你貔貔嗎?”腦裏傳回的聲音仍在說道。後者又沒多好聽!
“我是狍梟!我只承認這個名字!什麼寶貔什麼方——見鬼的姓名,我一概不屑!”狍梟邊反譏,一邊動身躍上夜空,往“家”的方向飛,只是一雙金亮的眼,仍在腳下夜影間搜尋方才逃得恁快的小女人。
“狍梟已經是上輩子的你,你現在就叫寶貔,少給我囉哩叭嗦,你二姐說你在外頭胡搞瞎搞的事,我還沒同你算賬,你皮繃緊一點,回來有你好受。”
“二個屁啦!我把屎把尿洗屁股長大的傢伙,也敢自稱是我二姐?!”他啐聲。
“瑤瑤比你早出世,她是你姐姐沒錯哦,你這只兔崽子,禮貌全學到地板去了嗎?!”據說是他“娘”的嬌嫩嗓音訓斥他。
禮貌?這兩字是甜是鹹,他沒吃過啦!
狍梟很想關掉腦子裏的萬里傳音,不過關不關也沒差,他已經快到家門口,要直接面對那位在腦海心音裏數落他的“娘”,以及其餘“家人”。
好吧,他仍是想要短暫的安寧,哪怕只有一瞬間都行。關掉,不讓娘的聲音再傳進來,確實是安靜了一下下,但是另一道可愛的、笨拙的、無助的細微顫抖,卻浮現上來。
我,沒有,名字……
他們,叫我……妖魅,或是,怪物。
多可憐兮兮,他雖不甘不願,都還有三個名字,她卻半個也沒有,真想分一個給她。
大概是沒得逞,所以特別想念她的一顰一笑,雄性的劣根,擁抱過的美豔花妖生啥長相,他已經不是很記得。
“這麼快就結束了呀?那只疫鬼應該覺得你中看不中用吧。”妖嬈女子站在貔貅洞外,纖臂環胸地嘲弄他。距離她回到家,不過短短須臾,他就完事了呀?太不濟了吧。
“告狀鬼。”狍梟不給她好臉色,不過他的反應倒是逗笑了妖嬈女子,她咭咭輕笑,率先奔回洞裏,裏頭早已坐妥四人。
妖嬈女子是他娘一胎四子中的第二隻,名曰瑤貅,自稱他二姐,他死不承認,別想要他開口叫她一聲二姐!
“小弟,你這樣不行哦,發情期還沒過完,你就精盡貔亡了。”說話者是排行老大的瑛貅。貔貅特有的精緻貌美,算她一份,水藍色的髮,偏似於晴朗天空,因她喜歡藍瑟寶礦所致。
“小弟,你一天到底和多少雌性歡好呀?你快變淫獸了。”手捧一盤珠寶與狍梟擦肩而過的是老三,鈴貅,矮不隆咚,一不小心很容易被人高馬大的他所忽略。
“全數貔貅裏,進入痛苦情欲期仍能過得暢快歡愉,大概只有你。”銀髮熠亮的絕色大美人,哼哼笑著,纖足抬起,直接抵向坐在寶礦圓椅間,摸了塊銀磚啃的狍梟肩胛。
“誰說的,你和老爹也過得很愜意呀,玩得多歡樂,百無禁忌呢。”狍梟酸回去。
“我跟你爹是夫妻呀,夫妻愛怎麼玩誰管得著?哪像你,東沾一個,西抱一隻,毫不知節制,只要是母的,你都硬得起來,嘖嘖嘖,不容易耶。”
“你當我愛嗎?!還不是這種鬼發情期引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體內有把火在燒,多難受呀?!”求偶是情欲期的獸性本能,他是被這具身體給逼的!
“你姐姐們就沒你胡來。”他娘親揪揪他的耳,給他小小教訓。
他是很想回手啦,但娘親身後站著的爹,教他不敢造次。多可怕呀,那個爹,明明沒修煉,卻一日比一日更強,好像光是多呼吸兩口,就能增進幾十年功力,他曾試圖打敗他爹,纏著要與他比試比試,心裏打定的壞主意是“哼哼哼我狍梟當惡獸當了幾百年,你這只人貅混種在人界打滾二十八年,升格為純貔貅不過數十年,看你狍梟爺爺扁得你跪下來喊聲老大饒命!”,結果架式擺開,一招,他被他爹區區一招打暈,再醒來,已經是隔日早膳時間。
害他顧忌他爹親淫威,在家裏只敢頂頂嘴,挨挨他娘的腳丫子踹,蔥白手指擰耳而無法反擊……
他們大概是貔貅界裏,唯一一家子“群聚”的異類。
貔貅向來獨來獨往,公貔母貅不因愛情結合,育子工作落在母貅身上,孩子養大,母貅硬下心腸趕走小貔貅,要他們自生自滅自個兒去品嘗世間險惡,所以貔貅對於親情淡薄無謂,當然更不可能如他們,圍坐在一起吃晚膳。
這得歸功於他們的爹,曾經當過二十八年人類的爹。
當時他們娘親一臉淚水狼藉,佯裝兇狠地驅趕他們四隻出去,是他們的爹,一隻一隻拎回來,跟自己的妻子說:
既然混了人類的血,我們也可以按照人類方式來養孩子。人類喜歡一家子團聚,圍坐在一起吃飯聊天,孩子長大,不一定非得趕出去,陪在身邊,另有一番熱鬧味道。
於是,他們一貔三貅,誰也沒離開過爹娘,雖然,他心裏是很想走啦,又有一點點該死的不舍……
習慣了吵吵鬧鬧,突地變成身邊沒半個人碎碎嘮叨,挺怪的。
“寧缺毋濫,我才不想委屈自己,隨便找只公貔了事,光想就嫌髒。”瑤貅輕皺俏鼻,說起“寧缺毋濫”四字,刻意加重語氣,慎重地看向狍梟。
“何必要缺呢?虐待自己呀?我狍梟可從不做為難自己的蠢事,身體燃燒起來就找些可愛的小傢伙消消火,總好過泡冰水或是靠吃來佯裝自己無欲無求爽快多了。”狍梟秉持著“有樂便享”的原則,重於自身需求快樂,沒有忠誠,不管啥鬼情愛。這種事,有愛沒愛都能做,做起來激烈興奮,純粹肉體與肉體的交纏撞擊,閉上眼,享受極致樂趣,管他身下女人是圓是扁,反正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嗎?
他愛死了貔貅與生俱來的不負責任,爽樂完畢,穿上衣裳,揮揮袍袖,掉頭走人變成理所當然,沒有誰會認真,沒有誰會覺得吃虧,更沒有誰會覺得睡過一次,便有了什麼承諾。
“情欲期不是給你這樣亂玩!那可是神聖的養兒育女時間。”他娘教訓道。
“是哦是哦,所以當初你和老爹那段烏龍姻緣是外頭編造的就對了啦,不是哪只母貅因為情欲難耐,隨便找只雄人類發洩了事嘛。”哼哼哼,有臉說別人,沒臉說自己,當初“亂玩”的人,可不是他狍梟哦。
“我只跟你爹玩,沒同其他亂七八糟的公貔玩,你不一樣,你什麼人都碰,剛才瑤瑤說,你連疫鬼也不放過?!”
“我不知道她是疫鬼。”狍梟掏掏耳。
“疫鬼全身上下都帶病,聽說他們碰過的花花草草,一瞬間便會枯死。”鈴貅咬著未加琢磨的墨綠翡翠,補充說道。
瑛貅落座,撫平裙擺。“疫鬼對貔貅是造成不了傷害,反倒是他們對貔貅避之唯恐不及,應該沒有哪只疫鬼會蠢到想和貔貅做什麼。”又不是自找死路,面對驅邪的兇狠瑞獸,逃命都嫌慢,還敢和貔貅糾纏?
“那代表是你糾纏人家不放,寶寶,你能不能乖些?你已經忘掉你脖子上抵著一把無形刀?有空去調戲女人,不如去做些善事,造造橋、鋪鋪路、扶扶老人家過街,看能不能替你自己積積德,別讓天界那班傢伙有理由收拾你,行嗎?”他娘親歎氣,雖然嘴上老掛著不在意這小夥子生死,實際上怎可能不擔心呢?
她的四個孩子雖是貔貅,卻混有人類血脈,在天道眼中,簡直是大逆之罪,她懷胎時,天庭便派兵遣將而來,想終結這種紊亂混種,當時還是他們夫妻倆直接闖進神界,被仙翁招呼了一杯茶,坐下來談妥交易,天界暫時同意放過孩子,前提是,孩子必須教養成良善之輩——基本上,單指狍梟一隻,其他三隻母貅,不在其中之列,不過光是狍梟、便足以教他們夫妻傷透腦筋。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1-12-22 15:36:25
這只孩子,情況複雜,一言難盡,他雖擁有貔貅身體,實際上卻是只死去的食人惡獸,趁她懷孕體虛,惡魂強行闖入她體內,霸佔胎兒肉身,只為逃避鬼差追捕,他記得身為惡獸的一切,懷念美味血腥,自豪曾做過的種種惡行,不知悔改。
他這種德行,能變好才真叫天降神跡!
洞的左右兩側大牆,記載他成為貔貅之後,由小到大做過的善行惡行,用以提醒他:盡力寫滿善的那一面,多多益善;寫著惡的那一面,空白無妨。此時此刻,善之牆,寫有“照顧姐姐有耐心”及“保護姐姐們沒被其他惡獸吃掉”兩條功績,那是數十年前的事,寫完迄今,沒機會再補上第三條;惡之牆,一片空白……
因為一項惡行都沒有嗎?不,是昨天才將滿滿沒位置再書寫的舊牆換掉,而且,還是第十面的舊牆!
按照這樣繼續下去,很快的,狍梟就會沒命,她已經可以想像,他被一大群天兵天將包圍起來“處置”的遠景。
那時狍梟擅闖進她的體內,整得她死去活來,氣歸氣,多年相處下來,感情早就超越一切,更遑論當初她遇到危險,可是這傢伙拯救一肚子孩兒的性命,她怎可能眼睜睜看他步上死路?
偏偏教訓也教訓了,講理也講理了,打屁股也打到他三天三夜沒辦法“坐”下,狍梟仍是狍梟,貔貅皮惡獸骨,很難扭轉回來。
“你念不煩嗎?!我就是這麼壞,啊不然咧?”狍梟活脫脫是個頂嘴劣兒,與娘親對吠,一臉叛逆。“誰知道神界的老傢伙們要求有多高?造橋鋪路說不定是他們眼中只是個屁,連善良的邊都夠不著,我幹嘛浪費時間去做?他們要來就來呀,我狍梟沒在怕的啦!”會怕就不叫惡獸了。
“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久久沒發言的爹親,金口微啟。
“對呀,你的‘惡小’做盡,‘善小’掛零。”瑤貅損人不客氣,狍梟瞪她一眼,她吐舌做鬼臉回應。
“或許,小弟的‘善小’可以展開第一筆進賬。”瑛貅倒持有不同看法。“不是說過遇見疫鬼?疫鬼也是天界眼中的頭痛人物,人類更是當他們是大麻煩,幾百年中總會有一兩隻疫鬼溜進人類城鎮散播疫病,惹出一片混亂,要是小弟能收拾疫鬼,為民除害,說不定天界會記上小功一件。”
“這主意……聽起來不錯耶。”他娘親沒想到“積善”還有這一招,先前老是一心要把狍梟教成好孩子,既然狍梟惡獸劣根猶在,不如換個方式,以此劣性為根基,用一身蠻力暴戾,去欺負……呀不,是剷除邪惡,一方面讓狍梟得以痛快舞動拳腳,一方面又能合乎神族要求,一舉兩得,好,太好了。她二話不說,專制地下令,指著孽子挺鼻,嬌令道:“寶寶,照你大姐的話去做,教天界瞧瞧你這只貔貅驅疫的好本領,或許,他們還會找上門來,封你當只御前神獸做做!”
狍梟連嗤之以鼻都嫌懶。
誰稀罕啥鬼御前神獸?充其量不過是神族腳邊的一條狗罷了,啐。
他對於神族那些傢伙會順眼的事,沒半件有興致。
不,應該說,天界越希望他去做,他狍梟越是反骨想與其唱反調。
除掉疫鬼?
那只比兔兒無害、比兔兒膽怯、比兔兒荏弱的小傢伙,要拈除她……狍梟打從心底最深處排斥和抗拒,也不明白是否因為這是一件神界點頭稱許的“好事”,才會引發他強烈反彈,抑是有其餘囉哩叭嗦的理由他懶得去想,唯一很肯定的是,他一點都沒有動力去做。
那種小傢伙,是該抱在懷裏享受品嘗,思索該怎麼教壞她,讓她綻放甜美芬芳,盡情投入玩樂嬉戲,與他一塊放縱玩、爽快鬧,而非逮她去領啥破功績。
嘖嘖,真想瞧瞧她能妖嬈到何種程度,真想看看她迷醉嬌喘時是怎生可口模樣,真想聽聽她求饒或是貪心的要他用力點的媚柔聲音……
他會再去找她,不為啥勞什子收拾除害,只是單純討一個答案。
嘿,跟我交配好不好?
【第二章】
他是只奇怪的貔貅,她想。
她第一次,見到那麼美麗的人。
被光包圍的男人。
她想像中的“神獸”,該是教邪物心驚膽戰的威武兇猛,一見萬惡,張開獠牙大口,亮出鋼鐵硬爪,撕咬撲殺,絕不留情……
怎麼也想不到,他開口,不為收拾她這禍害,而是——
“跟我交配,好不好?”
多浪蕩,多……突兀的要求。
他沒有看見,她多醜陋嗎?醜陋到連她自己都不敢與水面中的倒影對視太久。她有一張慘白的臉,膚若雪,不摻半點健康的粉潤,與她所見過的尋常人類不同。沒有誰,像她白得沒有顏色,而她的眸又太黑,強烈對比著臉龐,乍見之下,容易被深潭一般的眼眸給驚嚇到……更遑論她左臉上,還有可怕的紅斑,自額際處開始,順沿頰畔蔓延而下,教她更形自慚,每每須用濃密散髮,遮掩它。
他沒有看見嗎?
忍不住,與水面上清晰反射的自己四眼相對,幻想是否在自己忽略掉的某一天,她突然變美了,膚色粉了,紅斑沒了……
水中的女人,依舊白皙勝雪,依舊膚色慘澹,依舊盤踞淺紅色斑紋,而且,額心正汩汩冒著血絲……
好傻,她當然沒有改變。若有,又怎會不留神與上山劈柴的樵夫相遇,遭大受驚嚇的樵夫拿木塊砸破了頭,尖叫嚷嚷著她是害人之妖,要她快滾呢?
掬了些水,慢慢拭去額心傷口的血及髒汙,刺痛的呻吟轉化為淺淺籲歎。
疫鬼不可能受到誰的喜愛或接受,他們總是被驅逐到幽暗角落,避著光,遠離人群。不過並非每只疫鬼都像她怕事,態度強悍的疫鬼亦是有的,畢竟疫鬼一身闇毒,該是人見人怕,何須唯唯諾諾?歹毒些的疫鬼,甚至用自身擁有的“病”去作亂人間,於是,疫鬼成為世人眼中之釘,恨不得把他們趕遠遠的。
沒有人會喜歡疫鬼。
沒有人會想擁抱疫鬼。
所以她不應該把那只貔貅的戲言當真,他說不定只是耍著她玩,倘若那時她直率地回他“好呀”,說不定他逃得比誰都快,無法再露出欺負她口拙的惡劣笑靨。
思及他大驚失色的可能性,她不由得綻出小小一朵笑花,一抹劣性,在她眸間醞釀,她告訴自己,要是二度遇見他,他再拿那句渾話調戲她,她定要嚇嚇他,佯裝同意,不讓他以為她可欺,不給他有機會嘲笑她的口齒含糊不清。
她確實是不擅長說話,沒有誰能陪她一塊說著聊著,言語,變成一種不需要的東西,有些字,有些句兒,她忘了怎麼說,要用它們時,腦子裏總是找不著它們代表的意思,當她不得不開口時,她必須花費一些時間去思索下一個字,才會淪為那只貔貅惡劣模仿恥笑的結結巴巴。
“你講話的方式好可愛哦。”
可愛?
這兩字,她沒記錯的話,該是泛指討人喜愛的東西,像是兔兒好可愛,花兒好可愛,小山羌好可愛……獨獨不可能套用於疫鬼身上。美呀、漂亮呀、可愛呀,這類光明的稱讚字眼,就像日光一樣,與疫鬼格格不入。
又是另一種玩笑話,抑或反諷吧。
她抹去臉上水痕,甩掉髮梢晶瑩水珠,搶在陽光穿破雲層,灑下灼身熱芒之前,隱入樹蔭之中躲避,只留一句幽幽擔心:
“希望,那位,人類,樵夫,別被我,沾上病……”
疫鬼躲避一切的光明,萬物所需的暖陽,萬物輕易便能享受的日光,都不為他們而生,浸濡不到的溫暖熱意,不在其照耀的生存空間之中,疫鬼只配擁有陰暗。
所有的光明,皆與疫鬼無關。
包括那只帶光的神獸。
***
鼻翼努力抽動,企圖在風的拂流下,嗅到小疫鬼的味道。
她身上味道太淡,似花非香,像糖非糖,加上他沒有更多機會埋進她髮間貪婪吸取,以及他這支鼻,比起眾家貔貅而言,算是最劣下的一支,一時之間,對她的下落去處,他毫無頭緒。
也可能是小疫鬼太會躲藏,此時說不定蜷曲在哪處暗洞裏呼呼大睡。
狍梟察覺自己對於小疫鬼似乎太過執著,非得找到她,非得拿交配與否的問題去問她。怪哉,他又不是沒被拒絕過,先前某只傲得要命的母樹精不就賞他一拐子叫他去死,他不也撂下幾句響亮吠語,甩袖走人,那時可沒有非要她不可的怨念,更別想他會產生“這世上除她之外,我誰都沒興致”的愚蠢念頭,小疫鬼打破了他某些行事作風,讓他死纏著她,不想放。
不是非她不要,也並非全天底下找不到比她更美麗的小妖兒——方才飛騰於空中,不就遇見一隻七彩鳥精,美得不可方物,色彩斑斕瑰麗,小疫鬼哪能勝得過她,光是胸前軟綿綿的兩團嫩肉,便足以教小疫鬼撞山壁自殺——更不是她勾走他的心呀魂呀肝呀肺的。
追逐,為了什麼?
“當然是沒嘗過疫鬼的滋味,太新鮮又好奇,無法從其他雌精怪身上尋到相似的反應,才會念念不忘,好想抱抱看她是否如我猜想的柔軟……”光想,口中唾液旺盛分泌,饑渴不已。
這是他給自己的一個合理理由。
幾日的尋找,幾日的徒勞無功,幾日的欲火堆積,養大了狍梟對小疫鬼的渴望,在他腦子裏,老早便把小疫鬼吃幹抹淨,正面側面背面上面下面……所有能想得出來的花招,他都和幻想中的她,逐一玩樂完畢。
可是,每意淫一次,他的火氣不減反增。
“馬的,又是夢!”咬牙咆哮,成為每日他醒來的頭一件事。
那些她纖細腿兒跨屈在他腰側,唇角噙著媚笑,柔荑輕緩褪去衣裳,姿態撩人豔柔,故意放慢速度,懸吊著他的胃口,烏黑青絲因她俯身眯覷他的動作而如垂幔流洩,長長披散於她嬌美嫩軀,忠實呈現她豐盈酥胸及纖細柳腰所擁有的弧線,它們再蔓延到他身上,隨她呼吸、起伏,每絲每縷都在撓癢他。
那些她雙掌托在他緊繃賁張的胸肌上,掌控兩軀廝磨的速度,或快或慢地以她迷人芳徑套弄他火燙欲望,她仰頭尋歡,鎖骨形狀優美,雙峰花蕾在他掌間堅挺綻放。
那些嬌嬌的呻吟、媚媚的承歡、哀哀的求饒、歡愉的顫抖、無法自製而絞緊他亢奮的女性本能——
馬的,全是夢!
狍梟火很大地梳耙淩亂長髮,將不滿發洩在它們上頭,耙落數以萬計的暗金色星光,指間仿佛仍殘留春夢間,撫摸她黑亮髮絲的細膩觸感……
夢裏越爽,清醒越不爽!
“又在鬼吼鬼叫,你是夢見被神族追殺是不?!”接連好幾天被巨吼給吵醒的瑤貅,睡得不好,加上情欲時期的交相折磨,火氣不輸狍梟。
一旁鈴貅揉揉眼,翻身又睡沉了,瑛貅早在洞旁泉水清洗早膳將食的諸類寶礦,幸好爹娘不在,否則沒睡飽便讓人打斷美夢,娘的反應可不會像瑤貅,罵個兩句就沒事哦。
那對貔貅夫妻,感情超好,天未亮便手挽起手,拋兒棄女,去享受兩人快活時光。
“我夢見小孩不能聽的爽快好事。”在狍梟眼中,三隻“姐姐”仍是兒時老愛尿在他身上的貓形小嫩貅,沒資格算成熟母貅,小孩子去找奶吃就好,管大人什麼事!
“是疫鬼吧?”瑛貅瀝乾寶礦,擺上桌。
剛才有人睡得很熟卻不時夢囈,一句“小疫鬼好香……”,又一句“小疫鬼好軟……”,再一句“小疫鬼好可愛……”,將他夢見之事,洩漏得乾乾淨淨,想狡辯都不行。
“你還沒找到那只小疫鬼?我以為你已經除掉她了咧。”原來她太看得起自家小弟,當他辦事牢靠,萬萬沒料到他如此不濟事。
“找不到她在哪里啦!”狍梟撇撇唇,沒好氣道。誰知道她躲到哪個深坑地道去了!
一隻欲求不滿的獸,管它是神獸或惡獸,都不會有好脾氣好臉色。
瑤貅俏鼻翕動,一臉很想昏倒貌。“她的味道這麼清楚,你是鼻子斷掉還是味覺廢掉?”再不然,兩者皆有吧。她見過疫鬼,聞過其味,很有印象,不會錯,是那只小疫鬼的其味。
“真的假的?!她在哪里?!”狍梟火氣頓消,馬上纏著瑤貅問。
“北方蘊含豐富藍寶礦的崖壁附近。”瑤貅說完,沒來得及勒索他叫聲“二姐”當回報,狍梟咻的一閃,不見蹤影,她只能懊惱自己沒先拿疫鬼的下落當釣餌,逼他喊完才告訴他答案。
“小弟仍是有些貔貅本能無法發揮,嗅覺一如以往的糟。”瑛貅望著狍梟匆匆離去後,徒留下的殘存星點。雖是金黃色,卻夾帶暗黑,緩緩沒入石板,不似她們認識到金貔,一身金耀,清亮炫目,教人無法直視。隨著年紀增長,狍梟髮梢的墨色就更深濃些,總覺得再過十年,他那頭暗金蓬髮,會變為全黑……
貔貅最自豪的,便是他們擁有全天下最敏銳的嗅覺,千里之外,想找什麼,動動鼻就能聞得一清二楚。
“他是只怪貔貅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瑤貅聳聳纖肩。
試問,有哪只貔貅不會變化為獸?
對貔貅而言,獸形才是屬於他們的原形,化身為人,不過是想要節省空間,否則一屋子填滿獸形貔貅,光是三隻就沒位置坐。
他們從脫離母體,至喝奶學步,都保持小獸模樣,必須一直到成獸,擁有足夠術力變幻人形,時間約莫六、七年,但這項規則,在狍梟身上並不適用。
據爹娘說,他一落地,貓兒外形維持短短刹那便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是人類小嬰娃的體形。別人是娃娃大哭來到人世間,他是滿嘴粗話咒駡,埋怨控訴她們三姐妹是如何如何插隊搶出生,如何如何使出了爪子踹他踩他踢他,將他硬擠成第四只出來的傢伙,由大哥淪落為小弟……
然後,他這輩子沒再變成獸形貔貅過。
一開始,他的理由是不屑,他是惡獸,有惡獸的高傲,不屑變貔貅。
後來,他在娘親威逼下,試圖變過,卻失敗了,他已經遺忘這項本能,想變也變不出來。
一隻不會恢復原形的貔貅。
怎麼想都覺得淒慘。
狍梟本人是沒感到有啥好惋惜啦,變回巨大神獸,術力是比人形強了些,卻不代表精進幾百年,差別沒多大,反正人模人樣更好用,輕巧靈活,飛天遁地,賓士騰翔,樣樣做得到,人形或獸形,重要嗎?
現在對他來說,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只剩躲在北方崖壁的那只小疫鬼。
拜瑤貅所賜,縮小了範圍,他那支比上不足比下很有餘的鼻,終於得以發揮效用,成功截獲一抹淡息——是她的味道,他像只咬住餌料的魚,被無形魚線所牽引,雀躍的腳步,正在逼近。
彎身,進入一處不起眼的曲洞,毋須火把照明,他自身的光,足以將曲洞映照通亮,洞口窄小,洞徑頗深,他必須屈起身體,才能順利前行。
呀,找到了,貪睡的小東西。
她伏臥一塊圓石上,正在熟睡。日與夜,疫鬼恰恰與一般人顛倒作息,美好寧靜的破曉清晨,正適合他們好好睡。
幾乎快將她嬌小蜷軀包覆住的黑緞長髮,像漣漪,以她為中心擴散開來,此刻反耀著他身上光源,形成炫影,髮卅間光澤,醒目起來。
狍梟該慶倖曲洞末端還算寬敞,形成一處較寬洞穴,他終於可以稍稍改變姿勢,不用學狗爬,不過仍是必須彎腰駝背,曲洞的高度,大概是女子身長,對他依舊太矮。
興許是洞裏突然明亮,刺痛了她的眼瞼,更或許是察覺自己被毒蛇猛獸盯上的警戒感,教她在睡夢中皺擰細眉。
好亮。
即便閉上眼,一片黑蒙的視覺,還是感受到瞳仁的縮緊。
洞穴深處,不應該透進陽光……
她伸手欲擋,卻碰到阻礙。
有什麼東西,正撩弄她覆額貼頰的髮絲,因她的揚手,而碰撞在一塊。
“還睡呀你?”他接住她的手,開口說話的嗓音喜悅飛揚。能找到她,心情真好,而且她的睡顏可愛,這也令他感到歡愉。
她聞聲張眸,刺目的光又教她連忙捂眼躲避,直到慢慢適應光線,她才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轉向他,而他頗意外她沒有尖叫,沒有逃竄,沒有努力將自己塞進岩石縫裏,像先前那回一樣,她只是眯著眼,靜靜望他,對於他為何出現在這裏,並未反應激動或受驚,甚至當他的指腹磨蹭她沁涼的雪白肌膚時,她也沒有反抗,像只溫馴的貓兒任由他嬉弄。
“我,又在,做夢了……”她喃喃自語,伸出她另一隻沒受他箍制的白皙小掌,探進他蓬鬆的暗金髮絲間,喜見螢星飛舞,猶似金粉散撒,酣甜的嫩音又是笑,又是困惑,神情像個生嫩娃兒天真單純。“怎麼,老是,夢見你?以前,不曾,這樣過,好幾天,都是,你,出現……”
夢裏,纏人的神獸,總是如影隨形,相隨左右,從沒有人,敢那麼靠近她,大家總是尖叫逃跑,總是嫌惡的瞪她,用狠絕的言詞咒駡她,只有夢中的他,什麼都不怕,雙臂環繞她腰上,下巴撒嬌地擱在她肩上,說著醒過來時便會無奈遺忘的話語,可她牢牢記得,夢裏,他輕佻帶笑的聲音,愉悅輕快,仿佛同她分享多快樂有趣之事;夢裏,她一直笑著,偎在他懷裏,聽他說話,感到安詳幸福。
可,夢與現實,中間相隔天和地的遠距,神獸與疫鬼,怎可能和平共處,一光明一闃暗,一正一邪,一善一惡,永遠都是背道相克。
醒來之後,她的心情會變得好糟,進而紅了眼眶,酸了鼻腔,暗淡了神色,為她無法擁有的那些,哀哀悼念。
此時一定也在做夢,才會再看見他。
多好的夢。
在夢裏,她不孤單。
在夢裏,有他。
她是自己投進他懷中,一如每場夢境中,兩人貼近無距的姿勢。
“別,太快,醒……再,一下下,一下下,就好。”只有在夢裏能這樣做,享受他溫暖厚實的懷抱,深嗅他蠻橫霸道的氣息。
“你睡糊塗了嗎?不過,睡糊塗也好,你自個兒撲過來,我就不客氣囉。”從來就不是正人君子的狍梟笑得胸口輕震,連帶影響了她,這一回,她瞬間瞠眼驚醒,猛地意識到自己不在夢中,但,遲了,小巧下顎慘遭挾持,他長指輕輕一扳,逼他張開檀口,恭迎他覆唇品嘗,她的驚呼發不出來,全進了他嘴裏,淪為虛軟嗚咽。
他不玩循規蹈矩、慢條斯理那一套,一開口,就吻得鷙猛掠奪,卷弄著她怯生生想逃的舌,不遺漏柔軟唇後的每寸津潤芬芳。她扭不開臻首,他大掌一左一右定住她,迫使她動彈不得,任其暢行無阻,在她口中翻騰作亂,彼此氣息氣味交融難分,他熱燙如火炭,所到之處,都點燃陌生火焰,幾乎要將她煮沸。
熱,她感覺到熱,卻不知該如何面對它,抗拒它。
他的唇離開他,不是仁慈地放她一馬,而是他還有太多地方想流連,徹徹底底吮過吻過她的唇,他意猶未盡,舔嘴咋舌,迷戀她的甜香味道,要繼續探尋屬於她的更多更美好的滋味。
手掌順著精巧頸線而下,沒入黑衫中,掌心與她細膩微冷的嫩膚毫無阻隔,仿佛有股吸力,牢牢地,鉗制他的手,要他別離開他它,要他仔仔細細愛撫它……
他的手,劃過細緻肩頭,輕而易舉撥開黑衫襟口,裸露出欺霜傲雪的肌膚。
他吻向她的咽喉,感覺她吞噬唾液的困難動作及哆嗦,再吻向她敏感側頸,她瑟縮回應,重重戰慄,出自於本能,裸肩一收的舉動,將自己的臉頰送到他的額鬢間,碰觸他不同於她的火熱肌理,隨即又慌亂彈開,棄守頸側到鎖骨間那一大片春景,供他唇舌肆虐,他一吻,她再縮肩,又彈開,幾次反復,教狍梟百玩不厭。
“掙扎呀,這麼溫馴,我就真的繼續下去囉,只要再做下去,我一失去理智,可是不會停哦。”若不是看她天真無知,眼神迷蒙,身子輕顫,僵硬如木,他不會多此一問,直接抓住大好時機,將她就地正法,管她懂或不懂,要或不要……他是想要享樂,又不是強暴。
她傻乎乎的太可愛,單純得直刺他小如螞蟻的良心,雖想惡狠狠的撲到她,先做再說,又覺得不該如此輕待她。
難得他殘存一絲絲良知及……憐香,給她機會,而不是愣呆呆由他上下其手,做盡雌雄歡好之事。
“你,怎麼,在……這裏?”她的唇瓣被他吻得紅潤光澤,毋須胭脂點綴,微微開啟,氣息籲喘,脫口的話,竟不是惡言。
“因為你也在這裏呀。”不然他大爺幹嘛窩進這狹小曲洞,綁手縛腳的。
“這裏,適合,疫鬼躲,但你,是貔貅,你,不該來,這裏。”她說話時,他的手指,拂過她嫣紅唇瓣,頗為享受她的柔嫩觸感。
“你若不躲在這種鬼地方,我當然就不回來,偏偏你在,所以我才來。”哪有什麼該不該來,只有大爺他爽不爽來。
“你在,找我?”她渾圓大眼鑲滿訝異,為他的回復感到意外。
“是呀,找得多辛苦,好幾天呢。”他傾身,淺啄她的唇,動作輕柔,可邪惡大掌已鑽進衣裳內撫摸她的酥嫩胸脯,她摸起來感覺真舒服,好滑手,軟綿綿的。
“為、為什麼,要找,我?”她一時忘了應該先對他的孟浪行徑加以反抗,沒有誰這樣愛撫過她,厚掌像帶火一樣燙人,卻……好溫暖。
“當然是因為想你。”想和你做些快樂的事嘛,嘿。
“想……我?”又是一大震驚。
想,思念,惦記,牽掛……這些好陌生的詞兒,未曾想過有朝一日,它們會套用在她身上。
她被他所“想”著?
他說,他“想”她?
有人……會想著一隻疫鬼?如同她這些天來“想”著他一般,“想”她?
她連忙搖頭再三,不願相信。
“沒有誰,想過,疫鬼……若有,也只是,想著,如何,除掉,而已……”所以他的“想”是哪一種?咬牙切齒的想?百般不屑的想?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想?
“那好,我是頭一個,小疫鬼,我很想你,一連夢見你好幾天,醒來就是上山下海找你,想見你一面。”一定是越得不到的東西,越心癢想要,這是劣性,天下萬物皆具的劣性,在盡情嘗過她嬌嫩身軀之前,胸臆那股熱火,應該是滅不掉了。
“夢見,我……?”她更形訝然。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竟被他想念至此。
“你在我夢裏好可愛,好討人喜歡,好讓人愛不釋手。”害他夜夜欲求不滿,恨不得夢境裏的種種全是真實上演,那些身軀纏綿,火辣歡愉,欲念馳騁,那些由她嬌小迷人身體帶給他的爽快,只是夢境一場,多教人捶胸頓足。
她不知如何應對,她找不到任何一句話來表達她此時心境,詞窮意貧,超過了她所知的字眼,是驚喜嗎?當然;是驚嚇嗎?那也是;是激動嗎?那一定有的……
不被誰注意,不被誰在意,不被誰思念,不被誰重視的疫鬼,生平第一次,稀罕地獲得那些,她受寵若驚,喉頭緊縮著,吐不出隻字片語,連吐納也無法順暢。她屏息聽他說著,肺葉缺乏入息,正微微發痛,似疼,又非疼;胸口,鼓噪,胡亂怦咚怦咚,慌躁無法自製。
“我還想,給你取個名,別老是疫鬼疫鬼的喊你。”憑狍梟不學無術的腦袋瓜子,自然不可能想出如煙啦水靈啦映雪諸如此類的繞口雅名,充其量就是分一個他擁有的名字給她——
“狍梟”威武有力,是他專屬的,當然不能給,“寶貔”聽來也不合適她,更遑論冠上方姓的那個人類姓名,與她差之千萬裏。獨獨有一個,家人都愛喊,偏偏他嗤之以鼻,可覺得若是掛在她身上,倒挺不錯,甚至順耳起來。
“叫你寶寶好不好?寶貝的寶,百寶的寶,寶貴的寶,寶物的寶,瑰寶的寶。”
“寶、寶寶……”
寶,這個字,她知道,好珍貴的一個字,只要掛上它,瞬間價值連翻數倍。
這個字,與疫鬼絕緣,是任何一隻疫鬼都沒資格冠上,他卻要替她取這個名兒,還一次兩個寶……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1-12-22 15:37:31
他自己是很不喜歡那兩個蠢字掛在他頭上啦,可他娘又愛這麼叫他,把他的氣勢和暴戾都給叫軟了,抗議千萬次,次次被他娘當成耳邊風,嘴裏應著“好好好,不喊不喊”,下一句馬上就“寶寶,拿個銀礦給娘”,擺明就是敷衍了事。然而,看著小疫鬼的臉,默默念著這兩個字,又覺得它們好柔軟,好可愛、好順口,寶寶、寶寶……就算她不喜歡,他也決定要惡霸地這樣喊她——像他娘親一樣,視其意願如屁,喊的人爽就好。
“沒有,不喜,歡。”她答得淩亂,心緒太過翻騰激動。她擁有了名字,不是妖物,不是邪魅,不是臭疫鬼,不是喂,而是寶寶,“可,我配,得上嗎?我……只是,疫鬼,誰都,不愛的,疫鬼。”她仍心存遲疑。
當然配得上,他這只魁梧惡獸都被喊了幾十年,真要說不配,他和“寶寶”兩字豈止不相稱而已?簡直是敗壞他的威武雄風!
反觀她,哪里不配?這麼小,這麼嫩,這麼純,大大的眸,總寫著孤寂,以及渴望擁有什麼的小小希冀,那希冀,燃亮了她一雙黑瞳,猶似黑色曜石,由他眼中看來,像兩顆寶石一樣閃耀。
“寶寶,寶寶,多叫幾次就習慣了,哪有配不配的問題。”連他這只惡獸都能配,況且是她,根本就吻合得亂七八糟了。“再說,誰規定疫鬼不能被當成寶貝?有哪條天規寫明嗎?就算有,不能打破它嗎?”天規就是用來打破和違背的嘛,哼哼。
她的眸,浮上薄薄的水璨,動容閃耀。
誰規定疫鬼不能被當成寶貝?
他如此說著,幾乎要融化了她心底的自卑。
她好想被誰憐惜著;好想被誰擁在懷裏;好想有誰不經意間,時時想起她;好想有誰不會用嫌惡的眼神、可怕的言語傷害她;好想擁有屬於她的名字;好想有誰,不怕她一身疫息,讓她摟抱他時,不會因她而危及生命;好想有誰愛她……她所渴望的每一樣東西,這只神獸都給了她。
“寶寶。”狍梟好似有些明白為何娘親愛喊這個乳名,如果他的反應和小疫鬼一樣,感動顫抖,漾著哭泣的微笑,淚光閃閃,他也會每天照三餐喊個幾次來過過癮。
她好喜歡這個名字,寶寶,被人珍惜的名字,是她的,是她的名……
她試圖開口道謝,聲音卻發不出來,牙關顫抖哆嗦,耳畔充滿他喊她的聲音,那時她這輩子,聽見最好聽的天籟,她想求他繼續喊,不要停,除他之外,可能不會遇見第二個人,願意如他一樣善待她,不給她嫌惡的表情,而是輕柔誘哄。
“狍、狍梟。”她記得他提過一次,他的名字。
“你記得呀?”狍梟很詫異,還以為那時她光忙著發抖,無心去聽他的自我介紹,而他也不過提了一回,沒料到她記下了。“好久沒人這樣喊我,除我之外,誰都不想鳥那個名字,結果,你把它喊得好酥嫩。”
爹不喊,娘不喊,三隻小母貅也不喊,只剩他自己,不想捨棄這個相伴百年的名字。
都不知道,原來“狍梟”這個惡名昭彰的稱呼,也能纖柔輕吐,而不是被人追著身後,嘶吼“狍梟納命來”的粗暴嚷嚷。
“你,說過。”
“我說過,而你記住了。”真有心,可愛的女孩。“連這兩字都聽得仔仔細細,記得牢靠,那麼,我問過你的另一件事,你可有放在心上,好生思量?呐,這麼多天了,你的答案改變了嗎?寶寶。”
心裏很明白他所問何事,他眸裏閃爍的火焰,與當時問出那句話時的眼神,如出一轍,像要吞噬人一樣的熱燙。
“嘿,跟我交配,好不好?”
“我,不好看,很醜,我……你,真的,想要,我嗎?”像他這種俊美神獸,怎會看上她,她真的不懂。
“你一點都不醜,你有沒有照過鏡,瞧瞧自己呀?”臉蛋小巧,模樣溫馴,稱不上絕豔,卻沒有資格名列“醜”,她清妍得像朵小花。
就是瞧過,才會這麼問呀。
事實上,她也很想問,他的眼睛有沒有瞎。
“對,我真的很想要你,千真萬確。”狍梟雙手滑過她的腰,更確定這個念頭,他牽起一抹笑靨,眸子亮晶晶盯緊她,拿老話一句問:“寶寶,跟我交配,好不好?”只是這一回,出現了她的名字。
她望進他鎏金一般的眸仁,看見被包圍在耀眼絢爛間的自己。
與黑暗為伍的疫鬼,若投入光明之中,能否得到救贖?是不是就可以抬頭挺胸步向陽光灑落的草茵,不再畏首畏尾?
他身上的光,會是溫暖的,抑是灼刺的?
她很想思考,知道自己應該要好生思索即將脫口而出的字眼,但他僅是軟軟喊了她的名,近似調情,仿如央求,她便義無反顧。
“好。”
【第三章】
如她想像過的,她點頭應好,他落荒而逃。
沒有。
她看見一隻亢奮的獸,捕獲美味獵物時,露出熠熠白牙的微笑,不退反進,與她之間的距離,化為烏有。當她“好”字才離唇不到瞬間,他便滾著沉笑,唇瓣落下,叼住她的。
先是唇,後是胸口,最末,她被抱坐在他腿上,羞人地屈膝敞開,徘徊在衣裳外的大掌,麻利地溜進裏頭,十指頑皮靈活的帶起一波囉嗦疙瘩,指腹既溫柔又熱燙,在她身上燃火。黑裳逐漸由纖巧身驅上脫離,她宛若初生嬰娃,純淨白皙的雪膚,因他散發的光芒而反映著薄薄輝亮,好似鑲嵌一層金邊,白得無暇無垢,他吮住每寸雪白,遊移在她裸背後的大掌,半迫半誘地施加壓力,要她自己將柔嫩的一切送到他的嘴邊,供他佔有恣嘗。
而她終於如願做了一直一直好想做的事,在夢裏才能做的事。
她展臂環抱他的肩頸。他的體溫,在她懷抱中煨熱著她,他好溫暖,她喜歡將十指探進他髮間,弄亂一波金粉撒落,小小曲洞裏,似螢飛舞,柔和的光,好像明亮星兒閃閃爍爍,她未曾與如此繁密的亮光共處,它們一點都不會燙傷人,落在膚上,發亮著。
真正會燙傷人的,是他。
他的吻,激劇生猛,在她身上開疆土,宣示他的所有權。他用牙,輕吻她,也用舌,舔慰她,他的手,在她豐盈綿軟上輕攏慢掭,手法老練,教她無力招架,除了喘息,以及更加攀緊他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沒有閒雜衣物阻礙,更真實的貼近彼此,膚與膚的摩擦,激生的不僅是熱,更有心跳的唱和。他溫燙的汗水沾濡了她,為她總是沁涼的體溫注入暖意,她無法控制粉嫩紅霞蔓延渲染她渾身上下每一分寸,仿佛是誰打翻朱色顏料,在纖瘦軟軀上,潑墨散開。
他的動作,教人羞於啟齒,唇吮含她的嫩乳,舌卷戲頂端粉顫蓓蕾,這樣已經很驚世駭俗了嗎?不,它們並不是──
霸道長指已經潛入她不敢想像的部位,緩慢勾弄著,規律廝磨著,低低笑著的唇,抵在她鬢邊,炙熱噴息。
她開始覺得懦弱地閉上雙眼這種逃避行徑,是最大的失策。
失去了視覺,觸覺完全覺醒過來,任何刺激所帶來的效果,遠大過於睜眼視物能感受到的震撼,她咬緊下唇,企圖鎖住驚呼和失措,她不得不隨著他指上繁複的戲弄而抽息嬌顫,進與退,單純且重複的簡單舉動,變成全天下最甜蜜的折磨。
他親吻她額際的同時,惡劣貪玩的手指,抵在她最羞怯柔嫩的那一處,搾取滋潤水澤,為他濕濡,為他軟嫩,為接下來的結合做好準備。
原來,長指不過是小火,真正將她燃燒殆盡的烈火,是他,是他強悍的力量。
他仁慈地退離了前者,卻殘忍地揉入後者,她低低嚶嚀,夾雜著泣音,咬住呼痛的求饒。接納他,並不是一件輕易之事,伴隨痛楚而來,是他的充實存在,她先是屏息,爾後小口小口的呼吸,偏偏吐納之間,強烈感受到他的脈動,他的心跳,仿佛也進到她身體深處,這是她不曾有過的體驗。
他與她,好靠近,胸口相貼,仿佛心和心,也能因而密密依偎。
“寶寶,張開眼看我,看著我。”
合上的眼瞼顫了顫,濡亮的淚水,沾濕羽翼般細膩的睫,仍是順從地緩慢張開,望進他因情欲而越顯深濃的瞳仁。
出於本能,她為他撥開散落汗濕鬢旁的髮絲,泛紅臉頰傾靠過去,在他耳際細細喘息,試圖平穩慌亂吐納,她埋進他的髮間,讓他的氣味充斥肺葉,滿滿佔據;他的髮,一根一根繞過她的肌膚,她情不自禁輕吻金色細絲,唇瓣擦過他的耳垂,小小的無心之舉,卻逼瘋一隻血脈賁張的獸。
攏握在她腰側的手掌掌背,青筋盡凸,操控坐在他身上的嫩丫頭別偷懶,別天真的以為這樣就已經完事了,他不過是給她適應的時間,不想只顧自己爽快,她倒好,抱在他頸上,軟軟吐息,嬌嬌呻吟,無知地做些撩撥男人的蠢事!
他擒捕她的唇,撬開白玉牙關,不容許她對對他有所隱藏,將她的甜美、她的香軟、她的嬌嬈、她的抽搐、她的包容……全給他,他很貪心,全部都要。
雄性強大的力量,開始翻天覆地,猛烈逞歡,需索著她無能為力的緊縛。
他的舉止象在傷害她,猶似一柄利刃,穿透她最深處,可引發出來的,不單單只有純粹的痛楚,還有言語無法形容的瘋狂,她並未因而受傷難過,只覺昏眩,只覺灼熱,只覺體內有什麼即將潰決崩壞。她曳地的黑髮,隨他的進伏而躍動,在她赤裸背脊後翻揚,弧線美麗,淩亂糾纏他緊箍於她纖腰間的手臂,他面目獰俊,極致的摩擦歡愉,使他渾身無一不亢奮,鎖著金眉,不帶半絲痛苦,只因堆積的愉悅太迅速太強烈。
當疼痛完全不敵快意席捲而來,她膚淺所知的雌雄交配,原來不似在山林草間撞見兔兒或雀鳥求偶交歡的匆匆解決,她不知道這是件多狂野顛亂的事。
曲洞裏,由他身上髮上墜散,螢星亂舞的美景,像極了她被他帶領到銀河之間,碰觸漫天星子,總是伸長雙手,亦無法觸摸的遙星,此刻就在她隨手可及之處,好漂亮、好漂亮!
他欺倒她的身子,壓覆於他身下,她無法招架地將他納得更深,他滿意沉笑,那抹惡獸的邪佞,即使套用在神曽的英挺五官間,亦揮散不去,恣意妄為的蠻橫力道,把兩人送入巔峰。
一顆小小金澄的碎光,由那縷垂落於他滿足閉上的眼睫旁,逐漸回歸平靜的鬢髮間,無聲飄下,墜入她的掌心,她好珍惜的收攏手指,將其藏起……
***
流泉飛瀑,冰涼泠泠,由半空之中轟然而下,銀白色水霧濺散開來,冷泉彙聚於嶙峭奇岩下一窪碧綠池內,狍梟佇立池心,渾身肌理結實好看,痛快清洗淋漓汗水。
爽快,勞動過後,沒有什麼比沖個涼來得更爽快啦!
甩脫滿頭滿臉的水濕,他大聲籲歎,饗足的喜悅一點也不收斂隱藏,嘴唇快笑咧到鬢角,雪白獠牙都露出來了。
“一起過來洗嘛。”他朝躲藏岩石陰影下,只用池旁一處小泉窪在抹臉拭手的她勾手指。
“不能,泡了泉,泉裏,魚蝦,還有下游飲到水的人,會生病。”她輕輕搖頭,拒絕他用燦爛笑靨做勾引。有幾回,她無心踩進山澗裏,造成的後果,教她自責不已,即便他赤身站在池裏,肩胸腹臂上全是光亮水澤,看起來好舒服好暢快,她也不能任性妄動,加入他一塊享受。
“有我在,怕什麼。”貔貅啥都不好,驅邪避疫倒是無可挑剔,她這只疫鬼與他一塊泡水裏,她擔心影響旁人的疫病,由他來處理就行。
就算她是毒,他這麼大一顆解藥還怕壓不住她嗎?
狍梟半強迫半誘哄,將她拉進池水裏,一塊被冷泉冰得吱吱叫。
“舒服吧。”不用猜也知道,這只小疫鬼打懂事以來,就沒嘗過痛快玩水的樂趣。
老天給了她一副軟心腸,卻惡作劇地讓她囚於“疫鬼”與生俱來的帶病軀殼中,何等強烈的諷刺。
她點頭,池水約莫到她胸口,腳下石滑,水波清冷,方才歡好過後的一身燥熱及汗濕,受其滌淨,很是舒坦。“嗯,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扭捏啥呀?來,你剛流不少汗,沖一沖很快活的。”他潑她滿滿一掌的冰水,她沒能避開,因為沒料到他如此惡質幼稚,挨了一臉水濕,無辜錯愕的模樣惹他哈哈大笑,但很快他也嘗到報應,仿效力極佳的她,照本宣科,還他一手掌的水。
“要和我開戰了嗎?”他呲牙咧嘴,裝出惡曽捕食軟嫩白兔的兇狠嘴臉,作勢向她撲過去,她小小驚呼,與他在池裏追逐嬉戲。
好快樂,她沒有笑得如此快樂過,毋須顧忌任何的事,她可以放縱笑,大聲叫,高興時擁抱他,不會被他推開,甚至他還她攬得更緊,低下頭,吻她。
狍梟潛入池底,水中美景撩人,她纖直腿兒在清澈水底下一覽無遺,黑裳因水波而翻舞,半掀半掩,他像滑溜魚兒撫過她的腿肌,她想跳開閃避,奈何他一會兒又泅向另一邊,這回更過分,他改用嘴!
“狍梟──別、別鬧。”她的雙手在水面下胡亂摸索,不敢潛水下去,她並不會泅遊。
狍梟破水而出,一併帶起水花四濺,耀陽照射下,水珠七彩炫目,而他,更是俊美,不遜色於日芒的璀璨,迸發閃亮,他串出之際,連帶將她擒抱舉高起來,笑得得逞。
明明玩得像只落水狗,怎還能如此俊逸好看呢?
她被抱高高的,俯覷他時,心裏產生了這樣的困惑和迷戀。
“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呢?”
她擔心,她身上的疫息,會因為倆人太過親密而對他造成影響,雖然心裏明白他是神獸,對於區區一隻疫鬼應該沒在懼怕,可她放心不下,就怕自己誤傷到他。
“不會呀,你讓我很舒服。”他一語雙關,眼眸壞得發亮。
“不是,說這個。”她臉一紅,輕拍他臉頰一記。
“我是說,我現在抱著你很舒服,你想到哪里去了?”心術不正的人是誰呀?
“我……”抿抿嘴,紅霞更赭,不理他的調侃。“你,沒有,頭暈或想吐?還是,覺得,胸口,悶悶,痛痛地?有沒有?”這些全是疫病的前兆。
“沒有,都沒有,我好得很,沒有哪時象在一樣,精力充沛。”狍梟突地了然。“你在擔心我嗎?”
她點點頭。
“你怎會這麼可愛呀?”真是太老實了!他情不自禁瞅唇吻她,好久沒被人細心關懷過,滋味挺不差的。
唇落在她頰邊,發現她白晳臉上的紅斑。
“寶寶,你腮幫旁沒洗乾淨。”他邊說,邊拿手指去摩挲點點胭紅。
“不是,沒洗幹、乾淨……是,紅斑了。”它們教她無比自卑,不習慣被他專注看著。“很醜,你別,碰它……”她垂頭,掩飾它們,一如以往畏縮。
“是紅斑?我以為是你拿胭脂去塗抹,故意在頰上弄些小紅花來讓自己漂亮點。”真的搓不掉,那花瓣般天然紅潤的顏色,確實是由她膚裏暈透而出。
“小紅花?”那些醜陋紅斑,在他眼中,像是小紅花?
“是呀,天生的哪能剛剛好這麼像櫻花?”
“櫻花?”她不知道什麼是櫻花,有哪一類的花兒,會如同她臉上蔓延的紅斑?一塊一塊,不規則地東散西落……
“你不知道?走,我帶你去看。”狍梟拉她出泉,用法術烘乾兩人,長指勾起自個兒胡亂脫棄在石上的衣,膀子輕抖,衣裳敞揚,覆於身上,不等它穿齊,他橫抱起她,腳尖點踏,躍騰於蒼穹中。
她不問他要帶她去何處,她不害怕,對相識不久的他,完全信任,遠超過自己的想像。她確信他不會傷害她,他很珍惜她,她可以感受到,自己倍受憐愛、品嘗嬌寵,那些她沒曾體驗過的東西,那些她從不知道如此快樂的事物。
只是,她沒想到,他接下來所作所為,讓她怔忡恍惚,暈眩不已。
當她望著那棵綠意盎然的巨大樹木,本來不解其用意,卻見他放她下來,一手緾妥腰帶,另一手攤開,掌心貼緊樹幹,金光溢滿指掌,巨樹的葉,紛紛墜下,仿佛一場驟急葉片雨,沙沙飄飄,舞滿天際,轉眼間,葉盡枝存,只剩孤伶伶的樹枝,蕭瑟冷清。她不明白他為何要為難這棵樹,正啟唇想問,驀地,枝椏萌春,粉嫩色小花,爭相綻放,數十朵成一團,團團豔美,大樹霎時濡染成漂亮顏色,忽而一陣涼爽微風撫弄而過,柔嫩花瓣隨著風勢,抖散滿梢粉意,一瓣、一瓣,好似雪花。
雪,沒有這麼好看的顏色。
“你看,像不像?”他折回她面前,身後花瓣雨依舊旋舞,有些落向他髮梢,有些鑲在他肩上,有些自他噙笑的面容旁撫過,天,湛藍清澄,雲,潔白厚實,此情此景,美不勝收,烙入她眼底。
“像……什麼?”她聽見自己憨傻在問。
“像你臉上好看的花紋呀。”都是一個模樣,她那些紅斑,極似落櫻,在她雪白膚上翩然綻放飛揚,兩者皆相當順眼。他不是一隻太會花言巧語的傢伙,心裏想什麼便講什麼,他確實覺得她的紅斑渾然天成,好似精心描繪上去的圖,親著她白如玉的肌膚,越看越美麗。
她突地落淚哭泣,微仰的小臉,定定望向一片豔景,止不信的眼淚,由燦亮黑眸間滴答墜下。
狍梟不明白她為何掉眼淚,是他說錯了什麼?還是她不喜歡櫻花?
他當然不會知道,他對她說出了多珍貴的話語,他將她的醜陋比擬成如此麗妍的飛櫻繽紛,她害怕被他看見而總是遮遮掩掩著容貌,心中更甚至帶著對自己的嫌惡,結果,在他眼中,她的害怕變成庸人自擾,她的擔心不值一提。
她的眼淚,是喜悅,是動容,是感激。
“你幹嘛哭呀?”狍梟手忙腳亂起來,本以為她會開開心心,哪知女人說變臉就變臉,眼淚嘩地噴出來,他一點都不懂欣賞女人哭起來的美,梨花帶雨、楚楚可憐,不過是騙人的謊言,臉皺嘴歪、涕淚縱橫,哪有美感可言?“不喜歡就算啦,走走走,我帶你走──”
“不、不是的,太美,太美了,你讓我,看到,仙境……我臉上,紅斑,好醜,我討厭它,甚至,恨它……可你,卻說,它像,櫻花……”更使她親眼看見,櫻飛繚亂之美……
“這樣也能哭?”雄性不能理解雌性的哭點,他以為只有在被誰給打爆了心呀肝呀內臟才會想哭。
她啜泣許久,即便哭,也捨不得閉著雙眼,漏看任何一朵粉瓣飛舞的模樣。她攀附在他的膀間,微微地欣喜顫抖,花瓣包圍兩人,眼前淨是一片粉色迷霧,教人心醉沉淪,而他在身旁,與她相伴。
幸福。
這兩個她聽過,但卻不懂的字眼。
這兩個她不曾由口中說出過的字彙。
這兩個她不認為會與她產生關連的遙遠文字。
現在除卻它們之外,她找不到其他字能代替,她更加偎緊他,淚中帶笑,甜蜜填滿胸臆。
原來,卑劣的疫鬼,仍是擁有幸福的權利……
***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1-12-22 15:38:25
接連幾日,幸福感不減反增,她既滿足又貪婪,滿足於現況,滿足于與他成雙成對,滿足於他讓她體驗太多沒有過的經歷,同時,她也好貪婪,貪婪的希冀永遠保留下此時此刻,不要改變,不要褪色,不要分離。
他帶她到每一處新奇的地方,將總是瑟縮於暗裏的她,帶進光明之中,她的驚恐,因為有他,而輕易被消抹安撫,他不是用蜜語甜言哄她,僅僅是壯臂環抱著她的腰,便給予她無窮勇氣。他牽領她的手,讓她可以碰觸到綻豔的花朵而不怕它們凋萎;他拉著她,踩進清涼溪澗,而毋須顧忌會有誰因她受害生病;他更逮來野兔、山雞和黃鸝,遞到她面前,說著“你不是很想摸看看它們的觸感?摸吧,有我在,它們染不了疫病,快,快動手”,險些嚇破小動物的膽……
他會擁抱她,用著唇、用著指,在她身上施放火焰,他最喜歡惹出她一身彤紅,目光迷蒙無助,柔荑主動抱緊他厚實肩膀,哭求他。
她是喜愛與他頸項纏綿這件事,不矯情去否認,那時,她和他最最靠近,他在她身體之中衝刺,與她緊密相連,讓她更覺自己是確確實實擁有這個男人。他變成她的一部分,嵌得好深,他的脈動及戰慄,她能清楚感覺到,在他面前,她沒有保留,他要什麼,她都給他,她的回應,她的承歡,她的坦白,她的一切一切……
她從他口中聽見他的故事,他告訴她,他本是一隻惡獸,死後在黃泉受罰,吃盡苦頭,每天不是劍池油鍋等著他,便是火鼎汙池地獄,恰巧一隻妊娠母貅天天往地府跑,好幾次他被押解去受罰之時,都瞧見銀亮亮的女人出入幽暗地府,只為日日見情郎。某日,羈擒他的鬼差一時大意,枷鎖沒有扣牢,眼見機不可失,他掙脫開來,在地府裏東躲西藏,他很清楚,要避開小小鬼差很容易,若引來文武雙判,他仍僅能等著被逮回去,加重刑罰。定是天助他也,那只可口母貅好巧不巧由他眼前晃過,於是,他趁其不備,跑進她體內,霸佔腹中四隻小肉胎其中之一-最強壯的一隻。
“我一直不認為自己是貔貅,只有這具身體是,其他部分,還是惡獸狍梟。”狍梟把玩她細膩髮絲,這只愛聽故事的小疫鬼,對他流露的依賴和信任,由眼神裏、從笑容中,忠實呈現,毫不造作,清澄透明如水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有……這種事?不可思議。”她無法想像,世間奇事怪聞,遠超乎她的想像。“那……你家人,善待你嗎?”有沒有因為他體內是惡獸一隻,便疏遠他、排斥他?
“還過得去啦,再怎麼說,我也算是三隻小母貅的救命恩人。”更別提從小到大把屎把尿,代替爹娘職責,含辛茹苦把姊姊們帶大的大功勞。“我爹娘沒有特別歧視我,倒是對我比較嚴格一些,他們嘴上沒說,我知道他們怕我成為天界神族的眼中釘,慘遭誅滅。”
誅滅,如此血腥之詞,教她重重一震。
他提過,用著慵懶無謂的口吻提過,他的性命,是天界暫且網開一面,容許他多活幾年,這些年間,視其表現,再來決定是否留他。
“你……要多,多做善事,聽話,不胡鬧,乖乖的,千萬,不可以,惹事,否則,否則……”她心急,結巴更為嚴重,努力尋找腦子裏還有哪些能勸他步向正途的詞兒,全部都要挖出來說。
“你慌些什麼?冷靜,我都不怕了,還輪不到你怕。”狍梟嘴咧咧的,取笑她。察覺她是真的在擔心,他捏捏她的臉頰,轉移話題問:“想不想瞧瞧我以前的長相?惡獸狍梟的長相?”
“可以嗎?”
他拉她來到河邊,他手一揚,水面上並現的兩人,一是她,一是他,她仍舊黑髮披肩、臉色白皙的削纖模樣,然而倒映中的他,卻在變化,金髮及俊美五官逐漸扭曲,她以為是水紋波動的漣漪之故,但並不然,漣漪不會改變一個人的髮色,輪廓及膚色,水中,她身旁的男人,變成青面獠牙、怒目暴突,體型魁壯的半獸半人。
“帥吧,我現在這具身體的長相是差了一點,體型也太乾扁,大概是沒有吃些肉補補,才會小不隆咚,偏偏貔貅又碰不得血,想啃條鹿膀子都做不到。”擔到這一點,他好有怨言。
他這副身軀算小不隆咚?那她叫什麼呢?侏儒?
況且,他的審美觀,似乎嚴重扭曲很多年,才會如此錯亂吧?
長相差了一點?而且還是“現在的”不如“以前的”?
她實在是不太確定,以後聽見他誇她美或可愛時,自己該笑抑或該哭……
不過,她能確定的是,她並不害怕他的惡獸模樣,她很明白,他就是他,放進哪一具軀殼裏,都不會有所改變。
水面幻影消失,恢復為他貔貅原樣,她微微笑著,高興聽他多說些關於他的事情,無論是前世惡獸的,或是今生貔貅的。
她自身的故事太貧乏,三言兩語便能道盡還嫌太多,她所能回憶的,除了黑暗,除了逃竄,除了被人追打的狼狽外,沒有其他了。她的過往不像他精彩,不象他真要說三三夜都講不完,她聽著他的故事,去認識每一面的他,她喜歡這樣。
喜歡知道所有有關於他的事。
“唔。”他突然皺眉,嘴裏含糊了一句言語。
“怎、怎麼了?”
他掏掏耳,拍了耳畔一下,翻翻眼。“我娘罵我幾天不回家,別理她,關起來就好。”他不孝得很順手,封住他娘親連珠炮傳來的斥責心音。
“這樣,好嗎?你……不回去,報報平安?”
“報什麼報?我還怕誰對我不利嗎?我不去欺負人就很好了。”把他當小孩子看待,這點他最不滿!
“欺負人,不好,不可以。”她不苟同地搖首。
“你別學我娘,淨說些我聽了刺耳的話。”他擰擰她的臉頰。
難不成還要鼓勵你去對別人施暴嗎?她做不到。
“我,不想,見你,作惡。”更不想有朝一日,看見他,與天界為敵。
“我家裏已經有五隻愛教訓我的傢伙,你不要也加入他們好嗎?”狍梟的劣性,就是拒聽善言,誰說教,他就瞪誰。
“你,不愛聽,我就不說了。”她乖順地閉上嘴。
“這樣才乖,不然我都想走人呐。”他可不想跟另一個“娘親”在一塊。
“別!別離,別離開我……”她心一驚,以為自己惹怒他,忙不迭挨近他懷裏,仿效他教導過她的方式,親吻他的唇。她知道他喜歡濡沫相交的纏綿之吻,她希望他別生她的氣,她不會再犯,他不愛聽,她再也不說了……
他承接她送上的甜蜜香吻,含吮柔嫩唇瓣,撥冗笑道:“我沒說我不要呀。”至少,現在還沒。
走是一定會走,情欲期結束之後,體內火燙趨於平緩,不再操控著他,他就要回去好好大睡十天半個月,補充補充體力,貔貅嗜睡這一項本能,連他這只惡獸都招架不住。
捨不得她?或許吧,下一回情欲期再來,他不排斥再找她一塊玩。她是他遇見最有趣的伴侶,她全心全意奉獻給他,視他如神只,她的眼神追逐著他。專注、清澄、沒有任何雜質,好似他是視線中唯一的存在,他做的任何小事,輕易便能換取她的笑靨,隨口幾句話,她會回以感動的眼淚……那就是愛吧?他在蠢爹娘身上也看過相似的情況。
她愛他,不過他對她充其量就是一點點點點的喜歡,那種喜歡,不是一生一世,而是下次有需要,會優先想到她;那種喜歡,絕對不及他娘親為他爹親勤走地府的程度,當然更別擔啥廝守終生。
那種喜歡,是看見她流露笑顏時,他也會覺得心情不錯。
僅此而已。
現在未到思索離不離開的事,他與她還能享樂好幾天,不用太快煩惱好聚好散的未來事。
“真的,不會,離開我?”她索求保證,唇上被輾轉吸吮的力道變得濃重,她無法再說出半個字,他的舌,強勢欺壓,要她將結巴擠話的時間拿來餵食他比較實際點。
何須苦苦追問答案?該快樂裏,就想著純粹快樂的事,任何會減損樂趣的坦白或多嘴,都可以暫且拋到腦後,不必拿來介入她與他現在的無憂無慮。
及時行樂,不就是這麼說的嗎?
【第四章】
她的幸福,來得飛快。
不過短短幾日,她嘗到此生最多的快樂,滿溢出來的喜悅,幾乎要將她淹沒。
一隻峻拔超群的神獸貔貅,闖入她平淡無奇的生命中,由一句“嘿,跟我交配,好不好?”的輕浮問句開始,也由懼他怕他,到不能沒有他,倘若這是她所能理解的“愛”,那麼,她一定是愛上他了。
沒有意外,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他是這世上,頭一個待她好的人,他會耐心聽她說話,聽她用著笨拙而遲緩的句法,表達她詞不達意的心情,他不會流露出不耐煩,不曾催促或是打斷她,他還為她取了名,一個如此珍貴的名字……
然而,他給她的,又豈止這些?
他讓她碰觸小花,觸摸小動物,感受陽光的熱意,晨風的涼爽,泉水的沁涼,花的香息;他給她溫暖的光,知曉何謂擁抱,認識何謂眷戀,以及……希冀。
希冀天長地久,希冀比翼雙飛,希冀永不分離。
她的幸福,去的飛快。
那只同樣笑容可掬的神獸貔貅,以一句“我要回去了,你好好照顧自己哦”,和輕拍她臉龐的軟軟手勁,宣告一切的結束。
她是呆住的,完全無法理解他說了什麼,小臉儘是茫然。然後,她告訴自己,她做了怪夢,對,是夢,才會夢見狍梟說著要離開她的話,不,他不會的,她答應過,不離開她,她與他昨夜還緊密相擁,她身上仍殘存他的氣息和溫度,臨睡之前,他在她耳畔輕喃她名字的聲音一如前幾回輕柔籲歎。
幸好是夢。
她露出微笑,慶倖著。
“這麼開心呀?虧我還擔心你會大哭大鬧呢,原來是我多慮了。這樣也好,聚散兩爽快,是不?”狍梟以為她聽見他那麼說時,會反應激動,會拉住他不放,會哭著求他留下來,結果她沒有,這情況有些出乎他意料,她乾脆得令他有一絲絲的不是滋味。
分離對她來說,無關痛癢一般,所以她才能笑得如此可愛?
狍梟起身,她擱在他膝上的小掌因而滑開,掌背擦過地上一顆細石,雖不痛但扎了那麼一下下,若是夢,未免太過真實。
他大手一翻,變出數顆珍珠及滿滿金石,拉過她的手,將它們放上,一隻手掌不夠放,另一隻這些時日來,她都掄握成軟拳的左手亦一併要它攤開——他問過她為何總是收緊左手五指,她只是笑,神秘的微笑,卻不告訴他,如今,他強迫地扳開它,裏頭空無一物,原來她也懂得吊人胃口這類的惡作劇——來盛捧沉甸甸的珍稀珠寶。
“我對陪我玩樂過的女妖都很大方,這些東西,當作是你應得的報酬,夠不夠?還是再多一些?”他邊說,繼續弄出更多寶礦,她雙手捧不住,寶礦掉滿她的裙上、地上。
“狍、狍梟……”
她聽不懂他的語句,外頭下起了滂沱大雨,雨聲如鼓,害她的聽覺遲鈍,他說要回去是什麼意思?回去了,不可以再來嗎?聚散兩爽快?
拜託說慢一點,簡單一點……她現在到底是睡著,抑是醒著?
他與她吵架了嗎?
在一起不快樂嗎?
她惹他生氣了嗎?
昨、昨天明明……明明還笑著一塊依偎入睡,明明他還告訴她,他是一隻不會變成獸模獸樣的貔貅,明明他還糾結著要吻她,明明、明明……
見她幾乎快被寶礦給掩埋起來,狍梟才甘願收手。
“好了,寶寶,那我走嘍,也許……”也許,會有再見的時候,最末這句,他沒有說出來,這種時候,說了什麼都好像將變成承諾,偏偏他又不能保證自己一定會再回來,算了,還是甭說。
他蹲在她面前,心裏很賤格地等待她挽留他、哀求他,等呀等,只等到她一動沒動的木頭反應。
看來,是他高估自己在這只小疫鬼心目中的地位,哼哼哼……
瞧她,看珠寶看到兩眼發直,連他貼近在面前都能不瞟一眼。
狍梟胸臆一把無名火,燒的很旺,牙關咬得喀喀作響。
好啦好啦,反正她也不是很在乎,他又幹嘛從幾天前夜裏,每每望見她像幼貓蜷縮在他懷中時,就被一抹歉疚給狠狠痛扁?她壓根就無關痛癢,他那小小一眯眯的稀罕良心,算是白費了。
狍梟冷嗤,笑自己蠢,笑自己竟不如她麻利乾脆。
他甩袖,走得頭也不回。
她驚愕的目光,沒有落向他離去的背影,她恍惚地看著自己左手掌,珍珠、碧玉,金銀彩礦叮叮咚咚從指縫間滾落,空蕩蕩的掌心,什麼都沒有。
那顆由他髮梢間飄墜下來,耀目絢爛的小小星光,不見了。
她藏在裏頭的碎光不見了……
她以為她捉住了它,珍藏了它,保有了它……
“狍……”她抬頭,洞裏除了她之外,誰也沒有,她心慌恐懼,喊他名字的聲音在洞裏回蕩。一路追到洞外,雨水交織成茫茫巨網,將她困於洞口,墜地隋開的雨水,濺濕她的衣裙,帶來徹骨冰冷,霧濛濛的煙嵐,瞧不清東西南北,更瞧不清他最後離開的方向。
她在傾盆雨勢中,嘶啞地喊他。
只有雨聲回應她。
她獨自一人,奔入雨中,一抹嬌小身影,不敵雨的囂狂,淩亂潑瀝的雨水,淋得她通體濕透,黑髮糊覆所有視線,她赤裸的腳,被石塊磨破,踩進泥水裏,不覺疼;她的喉,除了“狍梟”之外,其餘字詞都吐不出來,它變得沙啞,變得刺痛,可任憑她怎般惶恐害怕,他都沒有回到她面前,沒有露出調皮使壞的莞爾模樣,沒有說他只是逗逗她罷了……
她滑到跌跤,掌心及膝蓋被碎細小石割出幾道血口,麻麻熱熱,引她低首……
凍僵的掌,沒有血流如注,只有幾道破皮透血的直線小傷,在原本該握有一顆小巧可愛的金色星粉之處。
它為什麼不見了?
是她粗心把它遺失在哪里嗎?
她不知道,原來,光,是握不緊,抓不牢,私藏不起的東西。
無論是手心裏,抑或是她身旁的……
***
睡。
痛快埋頭大睡。
睡到連吃飯翻面都可以省略下來。
狍梟累慘了,過度縱欲後的疲憊身體,與一塊使用過度的破布沒啥兩樣。
“他維持同一個姿勢已經三天有了吧?”鈴貅早上醒來吃珠寶時,就見小弟這副大刺刺赤身裸體,只靠薄薄一條被子蓋住下身的癱死模樣。吃飽,她也爬回自個兒床上睡滿大半天,醒來,他仍是如出一轍的睡姿,待她啃完宵夜,睡前匆匆一瞥,乖乖隆地咚,沒變,連髮絲垂散的角度和根數都沒增沒減。
“足見他離家的這些日子,玩得多肆無忌憚,等他睡醒,娘說要好好教訓他哩。”瑞貅一臉惺忪,她也很想睡,討人厭的情恣時節終於結束,不用再與身體裏火熱難熬的本能對抗,又能恢復好吃好睡的好日子,偏偏就是有人破壞好不容易重獲的清幽舒適。“這小子,也不先把身體刷乾淨再回來,整個窩裏都飄散著疫鬼的臭味。”
貔貅鼻子敏銳,旁人問不出來的味兒,只消一些些,對貔貅就變成極濃極重。
忍不住,一腳踩向狍梟胸口,腳踝左邊右邊使勁轉了轉。
“寶寶,別胡鬧,再讓我多睡一會……”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身處天上人間的狍梟,終於翻了個面,不過眼睛連睜開也不曾,以為是小疫鬼頑皮在鬧他。
“寶啥寶?寶寶不就是你嗎?!”
瑤貅一啐,狍梟被她第二腳力道驚擾,瞠眸醒來,首先映入眼簾,不是狹窄曲洞的灰岩暗壁,而是閃耀七彩炫光的水玉晶叢,它像一朵巨大蓮花,盛綻於高聳洞頂,不用燭火或夜明珠來照亮偌大房洞,光靠水玉晶叢加上一屋子公貔母貅身上散發的光輝投射,房洞裏永如白晝,明亮無比。
他和那塊蓮狀晶叢很熟,因為曾遭娘親一路追打,逃到上頭去躲藏過。
這裏是貔貅窩,而非那個得逼他彎腰通行的小小曲洞。
呀,是了,他離開那兒,回來自家地盤。
狍梟抹臉,試圖清醒些,八成是沒睡飽就被吵醒,害他額側有些疼痛傳來。
“幹嘛吵我?!”他呲牙咧嘴,沒有好臉色,不懂胸臆內有把火是怎麼來了。
瑤貅居高臨下睨他,狠踩他胸口的嫩足沒有離開過,仍是穩穩擺在上頭,狀似人間高傲女帝王。
“一臉屎臭,打從你一回來我們全家就知道,你被人甩掉了吧?才會像只戰敗的夾尾狗,狼狽逃回家來。”這副心不甘情不願的鬱悶慘樣,不似以往春風得意,洋洋灑灑炫耀自己的風流韻事。
“我被人甩掉?!”狍梟面目猙獰,彈坐而起,仿佛瑤貅說出最最惡毒的羞辱字眼,踐踏到他惡獸高傲尊嚴,激發他的不滿。“誰有膽甩掉我狍梟?!只有大爺我狼心狗肺地說‘哼哼哼玩膩了,我閃人先’這種話,還沒有誰敢反過來跟我嗆聲!”
“那你慣有的得意表情呢?跑到哪里去了?”她認識的小弟可是喜形於色,要他適時掩藏一下,等同要他的命。倘若如他所說,他又拋棄了某人,至少,他一定笑出來,哪像現在,五官全是垮的!
他馬上氣虛。“我……只是很睏!沒睡飽的貔貅,哪一只有好臉色啦?!”他替自己辯駁。
“小弟,要睡等吃完再睡。”瑛貅阻止狍梟重新埋回床上。“爹娘快回來了,娘有話問你。”
“再問還不是那幾句老調。”用“問”這個字眼是大誤吧,明明就是“罵”或者是“數落”——才說完,後腦挨了他娘親的貔貅爪一記。
“竟敢關掉你娘親的千里傳音?!還在外頭鬼混這麼多天!”他娘親第二掌眼看就要揮過來。
“我已經是大男人,吃飯喝水得向爹娘一一稟報嗎?!”狍梟本能地架出防衛動作——護住腦袋,在床上翻滾兩圈,逃離娘親的爪子範圍,才汪汪直吠。
“反正我又不可能遇上麻煩或危險,你擔心個啥鬼?!我想回來就會回來,不想回來,你再怎麼催我也不回來!”每次他出去沒多久,他娘的聲音就開始在他腦子裏追著跑,要他交代此刻在哪里、遇見什麼人、沒事早點回家……煩不煩呀!真當他狍梟是弱小生物,走著怕摔了,跑著怕跌了?!
他一出生,就是惡獸一隻,雖然身體是嬰娃,神志和記憶全都是成熟大人,少把他看扁扁!
“你娘是關心你,全部四個孩子中,就數你最令人放心不下。”他爹親開口。自個兒妻子嘴拙,分明對狍梟很是關愛,怕他哪日當真被天庭追殺,才會時時追查這小子行蹤,若他遇上天兵天將尋麻煩,她好趕快拉著丈夫,一塊兒去救孩子。偏偏母子倆每回都以拌嘴收場,好好的關心淪為爭吵。“你這幾天不回來,她時時掛念你、擔憂你,見到你平安到家,她才鬆口氣而你用那種口氣跟你娘親說話?”
他娘親不習慣心意被赤裸裸點明,臉兒酡紅,挽著丈夫要他別說太多。
“我沒有那麼不濟事,幹嘛要掛念我?我能有什麼事?就算是遇上天人,他們也不能不講道理就朝我殺過來吧?我現在多窩囊,肉不能吃,血不能喝,看見肥美多汁的兔子從我面前跳過去,不能手一撈,捉來塞塞牙縫,我狍梟活了幾百年,變成貔貅這段日子最窩囊、最乖巧、最沒幹啥壞事,他們拿哪一項罪名來收拾我?你們夫妻兩個,不如把時間用在玩樂快活上,儘管去相親相愛,閒雜小事不用想太多,自尋苦惱。”狍梟一番話聽來難脫叛逆,然而細細去咀嚼,長串廢話只用短短幾字就能概括其意——不用擔心我。
母子全是一個樣——嘴壞心不壞。
“我們不願過度苛求你,也明白你以往的善惡觀念不同於我們,不過你確實有所進步。”他爹親平心而論。畢竟狍梟可是曾以凶獸渾沌、檮杌為目標,將兩隻大妖物當成崇拜偶像的惡獸——別人拜神,他拜凶獸,凶獸的每一項事蹟,對他而言都是津津樂道又滿心欽佩的傳奇。相形之下,現在的安分對他而言,確實已經算是奇跡之中的大奇跡。“不過對天庭,你的進步能否獲取他們的認可,還不得而知,至少他們未曾出現在你面前,興許事情一步步朝向好的那方面走。”
“對了,寶寶,收拾疫鬼的事情你辦的怎樣?能不能在你的‘善之牆’記上一筆?”她確實希望雙管齊下,一方面誘導狍梟繼續乖巧下去,另一方面多做些“功績”,請天庭刮目相看。
“寶寶”兩字,貫穿耳膜,讓本在慵懶耙髮的狍梟,明顯僵硬了動作,又聽見他娘親後頭追問的事兒,他臉上呈現一抹浮躁。
“沒辦,我不認為收拾那只小疫鬼算得上啥善舉,反倒像是欺負弱小。她雖然是疫鬼,卻比只小野兔還不如,她也沒什麼壞事,知道自己碰過的水不能喝,她便小心翼翼舀取溪澗邊濺積的水窪用,怕自己害人生病,她就躲人躲得遠遠的……”
一張怯生生的笑顏,瞬間浮現。
黑白分明的眼眸,凝瞅著他,裏頭鑲滿對他的專注及一心一意。
那麼細小、那麼孱瘦,卻是世人眼中的禍害,對她,情何以堪,又何其不公。
“疫鬼的宿命如此,即便無傷人之心,他們的呼吸,他們的碰觸,甚至他們所經之處,難免留下疫毒,危及無辜——”
“既然這般不容他們,上天干嘛創造他們出來?!所有壞東西別存在不就好了?!最好全天下只有善良慈悲的天人仙女,凶獸惡獸妖魔鬼怪打從一開始連給他們成形的機會都別有,這樣不就天下太平?!何必讓他們生,又想盡辦法要拈除他們?!”狍梟很不爽,光是想到小疫鬼被所謂“正義的一方”給追捕誅滅,他便惱怒到掄拳嘶狤,青筋賁張。
這麼“認真”生氣的狍梟,全家人頭一回見到。
狍梟本來就不是好脾氣的傢伙,話不投機便拍桌咆哮是常事,但往往只是紙獅子吠叫,會響不會怕,可這回不同,他真的在憤怒,替疫鬼埋怨天道無理,虧待了他們。
疫鬼委不委屈,關狍梟何事?他是貔貅,前一輩子是惡獸,八竿子與疫鬼打不著干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種善舉,打死也不可能在狍梟身上發生。
他的模樣,根本就像蒙受冤屈的人是他。
“好難得聽你替別人說話耶,我還以為你應該是只顧自掃門前雪的自私傢伙,你方才……鏗鏘有力,義正言辭,而且光芒四射,為疫鬼打抱不平,看得娘好感動哦……”這是好大的進步!他可以從同情弱小開始,進而扭轉將來惡劣的本性。
“我才不管疫鬼的死活,只是不爽上天做的矛盾蠢事。”狍梟撇撇嘴,口氣冷冰冰,眯著眸,視線不知落往何方。
“也不是每只疫鬼都委屈,世上仍是存在兇惡無情的疫鬼,散佈疫毒,以取人性命為樂。”瑛貅就見過幾回例子,他們混進城鎮,在鎮民飲水中動手腳,那真是可怕的光景,不到一日,全城鎮,毫無生還。
“就像人類有好有壞,疫鬼亦相同,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他爹親道。
“不要再談疫鬼了好不好?我聽膩了,再說,疫鬼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嗎?只有那些滿腦廢料的人類才會想和疫鬼有所牽扯,我可是一點都不想。”瑤貅討厭疫鬼身上的味道。
“我也沒牽扯了。”狍梟含糊咕噥。
“因為玩累了嗎?”鈴貅天真地問。有時她好羨慕小弟的恣意亂來,她就沒膽去試。
“應該是情欲期結束,想玩也沒法子玩吧。”瑤貅幸災樂禍。
“少囉嗦。”狍梟回以咬牙切齒。
他娘親拍拍他的頭,很壞地將他蓬鬆頭髮揉的亂七八糟,像團鳥窩,暗金色星芒四處飛竄。“等你遇上心愛的人,包你玩到不亦樂乎,一晚上來個八、九次沒問題,情欲期當它是個屁就好。”她笑得臉紅紅。
這是過來人的經驗談嗎?
不過他確實曾經困惑過,他爹娘看起來沒受情欲期左右,總是濃情蜜意,不時兩人躲到暗處去做些兒童不宜之事,為什麼呢?
貔貅不都該缺情少愛,只在情欲期裏放縱成獸,情欲期一過,便恢復和尚尼姑般清心寡欲的無趣生活?他爹娘天賦異稟,與人類相仿,愛啥時發情就啥時發情?
心愛的人?啥鬼呀,世界上沒有這種傢伙的存在吧。
他狍梟,只愛他自己,只願他自己快樂,其餘閒雜人等,他懶得多管。
至於,為什麼還會不經意想起那張在櫻花樹下又哭又笑的容顏……
一定是他娘親叫著“寶寶,去洗手準備吃飯”、“寶寶,你不要再給我躺下去”、“寶寶——”……
提醒著他。
有一隻小疫鬼,名叫寶寶。
※ ※ ※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1-12-22 15:39:18
陰暗,幽靜,茫然,冷。
她一動都不敢動,等待著。
他會回來的,他沒說他不回來呀……
他還有好多東西放在這裏,那些漂亮閃爍的寶礦,所以,他會回來的。
她不敢離開這裏,怕一走出去,他正巧回來,會遇不見她,兩人失之交臂。
她不敢走,她要等他。
幾天了?
她沒算,一天也好,三天也好,十天也一樣,要等他。
反復咀嚼那日他留下的難以理解的字句,她分不清楚它們所代表的涵義,字面上懂的,可延伸之意太寬太廣,也許他話沒說完,也許他要回家見見家人,見見他曾告訴過她,擁有一頭白銀色澤長髮的娘;曾當過人類,更差點被欽點為天人的爹,以及三隻他死都不承認比他早出世就有資格當他姐姐的母貅……
只要他辦完了事,就會回來,沒關係,她不怕等,他可以慢慢去做,她不催他,她會乖乖的,在這裏靜靜等待……
他們沒有吵架,沒有不愉快,當然,也就沒有分開,是吧。
是呀……
她溫馴地抱著膝,下顎輕輕抵在膝蓋上,透不進光的洞裏,靜悄幽冷,唇畔掛有淡笑,她要用笑容,迎接他回來。
同一姿勢維持太久太久,久到身體發出僵硬酸痛的警告,她選擇無視;長時間沒進食沒飲水,饑腸轆轆的咕嚕聲,她說服自己並沒有那麼餓。
如果離開這裏的一下下時間,他回來了,以為她走掉了,怎麼辦呢?
她沒那麼累。
她沒那麼餓。
等待對於她來說,不是痛苦的事,只要能等到他回來……
她回味著初見那日開始的一眼驚豔,她的逃避他的追逐,她的怯懦他的勇敢,逐一細思、慢慢咀嚼,讓它們陪伴她,度過不知何時何日止歇的等候……
一遍,一遍……
【第五章】
不速之客乘雲駕霧而來,但太習慣不會得到一屋子貔貅的恭迎光臨,他還是鬍子拈拈,自己悠哉晃進來,由於腳步太輕巧,一窩睡死的貔貅誰也沒有察覺到他的進入。無妨無妨,他很隨性、很好招待,他們睡他們的,他老人家自個兒能找到位置坐,倒杯山泉,看看自己隨身攜帶的無字天書。
這一坐,坐了快一個時辰,書讀完兩本,才有第一隻貔貅察覺有客到訪。
“仙翁?”身為一家之主的雄貔貅清醒過來。
“吵醒你了嗎?不用客氣,繼續睡,等睡足再來理我就好。”老人家咭咭笑,眼睛沒從書冊上離開。
自然不可能再睡,稍稍整好儀容,將懷裏愛妻環抱在他腰上的柔荑輕輕挪開,不驚擾她,逕自下榻走往老仙翁落座之處,狍梟則是半睡半醒,眯眼瞟過去,又懶懶閉上眼。
“安心,我不是為你家那只兒子而來,不用一臉戒慎。”老人家很體貼的說明來意。
“那麼您為何而來?”
“有事麻煩。”
“仙翁請說。”
一仙一獸的交情,起源於狍梟他爹作為人類那一世的死亡,他妻子身懷六甲,卻因孩子是人貔貅混種而不容於天,為尋求解決之道,他與妻子親自走一趟天界,當時便是老仙翁給予他們寬容的選擇,使他們保有孩子,以及賜予他成為神獸貔貅的機會。
老仙翁曾笑道,說著兩人的淵源更早更早,只是狍梟他爹已經不記得便罷,多說無益,又吊他胃口似的,拋出一句“讓你去人間走一遭,你改變不少”的笑語。認真想追問,他老人家只是一逕笑,一逕搖頭,待他放棄不問,老人家再笑拋數句“你堅持要入世,去親嘗你感到陌生的七情六欲,月讀那件事,使你產生迷惑,你認為天人無欲無求的性情是有所欠缺,才造成一沾染上情愛便會兵敗如山倒……這些,你不記得了吧?本來,在地府淨化完成後,記憶應該會恢復” 附帶十幾聲的呵呵輕笑。
反正,言下之意就是他與老仙翁是舊識,至於多熟,忘掉便罷,他不想深究,深究下去,老仙翁也不會多說。
“不知你發現沒?人界這幾個月來,氣味變得很怪。”
他頷首。
“那是疫鬼的味道吧。”
疫鬼。好久沒聽見的兩個字,溜進狍梟耳裏,他眼沒張開,耳朵卻不由自主地直豎起來。
“有些疫鬼集合群聚起來了。”老仙翁臉上笑意稍斂,這是件嚴重大事,不能開玩笑。“數量越來越多,意圖很明顯。”
“作亂是嗎?”
“貔貅是疫鬼的最大剋星,在你們面前,他們弱如螻蟻。我認為在事端擴大,力量尚微之前,讓疫鬼們結束愚念,別闖下大禍,事後懊悔也來不及。”
“要我們去驅疫,是吧?”
“找你們一家,開一次口就有六個力量,怎麼算都很值得。”老仙翁恢復笑容,眸兒眯在白眉底下。“當然,驅疫有功,一定能大大記上一筆,我在眾仙面前更能抬頭挺胸,告訴他們,當初做的決定沒有錯誤,惡獸貔貅也能幫助世人。”
“我明白仙翁的意思。”他甚至懷疑,當初仙翁壓根就算到會有此時此日的需要,才做了人情給他。
老謀深算。
老仙翁又乘坐軟軟白雲離開。
狍梟不再假寐,在床上坐起身,與他爹親目光交會。
“醒了正好,我們要開家庭會議。”他爹親說,並溫柔喚醒愛妻,要狍梟把三隻姐姐也叫起來,一家六口,圍著窩裏那張巨大水玉圓桌坐。
“當然答應呀,處理掉幾隻疫鬼,又不費多少力,還能換來大功一筆,我們求之不得!”他娘親聽罷老仙翁留下的消息,想都不用多想,馬上點頭如搗蒜。“驅疫這件事,我們全家接下了!”
在他們家中,娘親最大,向來她說了算,即使她會轉頭詢問夫君的意見,給他一家之主的尊嚴與面子,但他們那位妻奴爹,沒有哪回不附和她、縱容她。
果然。
“我也認為該是如此,對付疫鬼是動動爪子就能輕易解決的小事,我們如仙翁所願,在疫鬼於人界惹出大麻煩之前,為天界除去這項小困擾,對我們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他爹親掛著寵溺的甜笑,接著在愛妻語句後補充,頗有獻媚之嫌。
“對付疫鬼哦?需要咬死他們嗎?”鈴貅軟綿綿地趴在水玉圓桌上。
“嚇嚇他們就好了吧?爹不是說,他們開始聚集起來,那種壞東西,單獨一隻時膽小如鼠,十隻湊在一塊就以為自己變成了老虎,咱們讓他們沒膽再群聚,便成不了氣候。”瑤貅可不想用自己的嘴去咬臭烘烘的疫鬼,光想頭皮都會發麻。
“瑤瑤說的對,除了帶頭鬧事的主謀不能輕放外,其餘烏合之眾,見主謀落入我們爪下,應該會嚇得逕自逃竄,抓著主謀回天界交差,也算了事,是吧?”他娘親開心得好似此時貼在圓桌上的雙掌底下,已經壓住了疫鬼群中的惹事老大。
貔貅慵懶的性子,只須除一隻疫鬼的差事,他們絕不會費事想去除兩隻。
“寶寶,你也願意參加吧?”他爹親很明白,狍梟是全家人中必須且絕對得參與的人物,會同意接下老仙翁的請托,目的只有一個——讓狍梟成為天界眼中“改邪歸正”的好傢伙,若狍梟在驅疫行列中不露露臉,很難將功勞掛在他頭上,如此以來便辜負了全家人的用心。
“……”狍梟聳肩,意思是:我隨便呀,不特別反對或贊成。
“那好————”
就在他娘親拍桌定讞之前,狍梟長指敲敲桌面,插嘴道:“疫鬼群聚……啥時開始的事?”
“兩、三個月前吧。”回答的是瑛貅。“疫鬼的味道本來是很分散,卻越來越聚集,越來越濃烈。”
兩、三個月前……
那只他離開好幾個月以上的小疫鬼,該不會也成為群聚中的一份子吧?
有沒有這麼蠢?
別被人唆使去幹壞事,跟著其他疫鬼犯下大錯呀……
他皺起濃眉,為自己內心的忐忑猜測而不悅。
嘖,萬一她真的捲進麻煩……
老傢伙只找他們一家貔貅去辦事嗎?會不會同時也找了其他貔貅,那幾隻貔貅主張斬草除根,將疫鬼一網打盡——
狍梟不敢再想下去。
“我可不可以順路先去一個地方?”
***
又錯過了嗎?
她喘吁吁奔回曲洞,裏頭空無一人的靜寂,叫她鼻酸。她實在不應該因為耐不住饑餓,而離洞去覓食,他一定回來過,一定的……
要是能再多忍耐一下下,不就好了嗎?
她生著自己的氣,悶悶的將採集的瓜果擺在地上,剛剛明明好餓好餓,現在卻胃口盡失……
不該離開曲洞,他回來,看不見她,所以才又走掉,她真笨、真蠢、真沒用,不過幾天沒吃而已……
明知道他隨時有可能回來,為什麼她還要暫時離開,去做那種無意義的事?
她伏趴在地,渾身無力,任由長髮散亂如雲,將更形織細的身軀覆蓋殆盡,幽幽淺淺的歎息,在曲洞裏,孤單回蕩。
時間,在這裏仿佛靜止下來,他留在洞中的寶礦,一樣堆積成一座小山,她未曾去碰,一切皆於他走時一模一樣,她亦乖順地等待他歸來,雖然巴掌小臉上浮現對自己擅離曲洞的責備,卻又牢牢記得要帶著笑容迎接他的念頭,唇畔小小一朵笑花,鑲著、綻著。
他離開多久,她等候多久,多久是多久,她沒有計算,它沒有意義,過程不重要,她全心全意的信念,只有與他相逢的喜悅。
狍梟。她輕輕喊,在心裏,好珍惜地。
狍梟……
眼眸慢慢沉了,她放任自己被睡意席捲,睡過了一天,等候便多一天,他回來的日子就減少一天,也許……只是也許,明天醒來,他就回來了,就像之前,依偎在她身邊,頑皮的以長指繞弄她的髮,壞中帶笑的嗓,故意密貼她的鬟髮,說著:貪睡鬼,起來陪我玩呐……
只是憶及他,她的笑臉變得儂醉,光是思念,都能使她的胸口溫暖,獲取慰藉。她不意外他對她的影響如此巨大,他本來就是獨特且美麗的光,照耀她,吸引她——光
眯成縫的眸,感受到耀眼的光。
耀眼,而熟悉的光,在洞口,餘暉透進,雖已稀薄泰半,對於身處黑暗中的她,一絲殘芒,都亮如明月。
天亮了嗎?
不,日光是到不了曲洞深處的。
驀地——
“寶寶……”
她聽見有人在喊她!
唯一一個喊出這名字的人……是他!他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
她驚喜的躍起,爬出曲洞,蜿蜿蜒蜒的小徑,何時曾教她感到太過曲折?彎彎繞繞,阻礙她快步奔出洞去見他。
她忽略了,喊出“寶寶”兩字的聲音,是屬於陌生女人所有。
“到底要告訴你多少次,不要叫我寶寶!我恨死這兩個蠢字掛在我身上!丟臉死!可恥死!破格死了!”這才是狍梟的吼聲。
她一心只急著爬行,耳裏雖然聽見他的惱怒咆哮,卻無心咀嚼其意,當她順利離開曲洞,如願看見狍梟正佇足與半空之中,亮髮依舊,囂狂依舊,俊美依舊,一時之間,她適應不了他一身眩光,以及他身旁其餘幾隻金銀彩光閃耀的貔貅,眸子幾乎完全睜不開,她還是沒踩出洞口,便聽見狍梟在吠——
“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寶寶這兩個字!”
“狍梟!”她不顧雙眼不適,帶著兩泡汪汪淚眸,朝他奔撲而去。
剛吼完那句話的狍梟一臉鐵青,仵逆他娘親忤逆的太順口,竟然脫口而出他對“寶寶”兩字的反感,對於它們如影隨形跟在他屁股後頭,他確實唾棄到不行,偏偏同樣兩個字,放在她身上,效果不一樣,卻不討厭她是寶寶——
馬的,他亂七八糟想什麼呀?!啥寶寶不寶寶的,那不是重點!
就、就算她聽見他吼的幾句話又怎樣?她會出掌摑他嗎?他諒她沒那個膽!
“幸好你還在這裏。”狍梟懶得與他娘多吵兩句,緩降落地,解決正事要緊,卻被她撲來的奔馳身軀給撞到險些岔氣。
“狍梟——”她環腰緊緊抱住他,無法控制雙臂顫抖,小臉深埋在他胸膛,呼吸他的氣味。她好高興,他回來了,她就知道,他會回來的……
胸口擠壓而來的力道,他很熟悉,太久沒重溫,竟覺懷念及無比柔嫩。
“我還在想你會不會跑到別處去了。”他一吁,口氣有些軟。
若曲洞裏找不到她,那就相當麻煩。兩人分開是分開了,再怎麼說也曾恩愛過,有段交情嘛,他自覺有需要繞到這裏來告誡她一聲,別蹚入疫鬼的渾水中,乖乖過她自己的生活,他可不想有朝一日要收拾鬧事的疫鬼,算她一份。
“我,當然……不會,跑,別處,要等,等你,我在,這裏,等你……”她的淚水,很快在他胸口衣料上濡出小小一片印子,她斷斷續續抽噎地說道,太久沒於誰開口交談過的嗓,帶著乾澀,哭顫使它變得更結結巴巴。
“你在等我?”狍梟對她的答案感到愕然。
她笑的甜似蜜糖,眸兒濕潤閃耀。“嗯……等你,回來。”
“我不是跟你說好分開了嗎?我那天還跟你揮手道別耶,你等我幹什麼?我給你那麼多金銀財寶,不夠嗎?你全用完了?等我回來再拿一些給你是不是?”狍梟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她仍在等待他,他未曾要求她等他,她幹嘛這麼多事?幹嘛不快快樂樂找其他事做?
“你,生氣,了嗎?”她面露慌張,仰頭覷他。
“不是生氣呀,散就散了,拖泥帶水最讓人覺得麻煩,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我沒叫你這麼做,你這麼做我也不會感動,難道我一輩子不回來,你就等我一輩子嗎?有沒有這麼蠢的呀?!”
生氣嗎?應該是沒有,他幹嘛生氣呢?她愛等是她的事,他完全不知情,不知者無罪嘛,可是她一副比他離開時更瘦更小更蒼白的模樣是怎麼回事?她都不吃不喝不睡覺嗎?這一點他就很不滿了,口吻不自覺地越來越隨便。
“我和你沒有承諾,也沒有約好要廝守終生吧,有嗎?有嗎?!大家在一起很愉快,分開也分得和平,多好呀,不是很沒有負擔嗎?你幹嘛好像睡過了抱過了就一生都得綁在一塊?”幹嘛害他有一股該死的內疚感從胸口泛起?!
而為了抵抗那股內疚感,他只能將過錯全推到她身上。
對,是她的錯!他那天明明白白的說了,他要走了,他也沒有虧待她,他變給她無數的金銀珠寶,比起他抱過的女妖們不知多出幾十倍,足夠了吧?!
用它們買她數十日的相伴,可以了吧?!
他不記得自己臨走前要求她替他守身、為他等候,沒有吧?!他應該沒有一時之間脫口說出那種蠢話吧?!
她呆然,黑剪雙眸眨也不眨,望進他怒光閃爍的眼。
她必須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消化,才能拼湊其意,將他說的話,細細理解。
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我沒叫你這麼做。
她是心甘情願等他的……
難道我一輩子不回來,你就等我一輩子嗎?
是,我會等。
我和你沒有承諾,也沒有約好要廝守終生吧?
沒有……沒有約好,沒有承諾,只是她自己心裏默默產生這樣的貪婪念頭。
你幹嘛好像睡過了抱過了就一生都得綁在一塊?
這句話,她聽不懂,反復思索了幾回,仍是不懂。
你幹嘛好像睡過了抱過了就一生都得綁在一塊?
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
她努力想弄明白,可是……每個字的涵義,她是清楚的,湊成一整句,卻變得好艱澀。
然而,就算不明白字意,雙眼仍可以清楚看見他臉上並無與她重逢的喜悅,他甚至……是憤怒的。
“所以,你,不是,要……回來?”她呐呐的問,本能地記得要給他的微笑,微微扭曲,變得有些可憐兮兮。
“不是!我是要來告訴你,不要跟著其他的疫鬼去做壞事!乖乖照你以前那樣——”哪樣?對小動物誠惶誠恐,小心翼翼不去誤傷他們,見人就躲,別暴露在眾人面前,蜷縮身軀,藏於暗處,自卑自憐地躲著別出來?隨便啦,就是不准和其他疫鬼成群結對!
“……所以,我們,真的,分開了?”她恍若未聞,又問。
“對,早就分開了!”
她反應遲鈍,足足在他懷裏愣了良久,雙臂終於慢慢鬆開,小小的身軀僵硬地後退一步。
分開了。
這樣也好,聚散兩爽快,是不?原來,這句話,是分開的意思。
我對陪我玩樂過的女妖都很大方,這些東西,當作是你應得的報酬。原來,這句話,是到此為止的意思。
好了,寶寶,那我走囉。原來,這句話,是他沒有要再回來的意思,而非暫時。
原來,沒有要永遠在一起。
原來,他是真的要走了。
原來,從那一天他離去時,他與她,已經分開了……
那她在等誰呢?
這些日子裏,她不敢吃,不敢喝,不敢睡,不敢四處亂跑,等的,是誰?
是一個從頭到尾,沒有允諾過會回來的人。
是她自己想像中,與她一樣對這段感情仍存眷戀的人。
“我真不敢相信,說那種話的畜生竟然是從我肚子裏生出來的!”狍梟他娘已經聽不下去,旁觀如她都能聽到滿腔怒火,當事人現在一定氣到恨不得痛扁那只畜生一頓吧!她可以大義滅親的!面對人面獸心的傢伙,揍給他死,她絕不護短!
“小疫鬼,需不需要我們幫你架住他,讓你揍扁他?”瑤貅以有這種小弟為恥!
她靜靜望著狍梟,面容好淡好淡,唇邊的笑還沒消失,周身幾位她不認識的絕世美人,一個一個皆好惱怒,比她更激憤。她們在生氣,氣什麼呢?氣狍梟說的那些話嗎?可她一點都不覺得生氣呀……
只是,難過。
只是,心裏好酸。
只是,聽見了什麼東西破碎掉的聲音……
她一時詞窮,笨拙得找不到話能說,唇兒抿了又抿,蠕了又蠕。能說什麼?該說什麼?要說什麼?她不知道……只能定定凝望他,腦子裏閃過的,全是與他一同編織的美麗回憶。
那些,真的太過美好,溫熱的擁抱,狂烈的纏吻,冷涼泉裏的嬉戲,櫻花大樹下的紛紛粉雨……
“……分開了,所以,不能,等你了,對不對?”
“不是不能,是不用了,不用等我,你大可以去做你喜歡做的事!”
喜歡做的事?
她喜歡在睜開雙眼醒來時,能看見他難得稚氣無害的睡顏。
她喜歡他哄人一樣,說話的聲音。
她喜歡他喊她的名字。
她喜歡跟隨他的腳步,踩過每一塊石,踏過每一寸草。
她喜歡,用手撥弄他的頭髮看著星光激生,將黑夜點綴燦亮。
她喜歡他笑。
她喜歡看他。
她喜歡他也看她。
不能了。
不用了。
沒有他,那些喜歡的事,都沒有了。
原來,分開,是這樣的意思。
不單單是他往東、她往西,各走其途,還有,兩個人共同有過的美好及快樂,都必須撕扯中斷……
“寶寶,你住嘴!不要再說了!”沒看見那只小疫鬼已經……
相同的名字,她以為是在斥責她,不由得胸口一窒。
對,住嘴,不要再說了,方才心底浮現出“求他留下來”的 奢求,不要再說出口了……
他對她太好了,連要與她分開,都不曾拿石塊丟她,每個要她滾的人,總是如此,打她趕她唾駡她,他沒有,沒有呐……
他是她所遇見過,最好的。
分開了,很難過,但曾經相遇,真是太好了。
若沒遇見他,她不會知道那麼多新奇快樂的事,她不會知道被擁抱的溫柔,不會知道,開懷暢笑是那麼棒的事。
他讓只生存於黑暗中的她,看到不同的光景,又給了她滿載的回憶,那時的她,著實好幸福……
幸福到懷疑自己何德何能獲取那麼多。
他現在,不過是收回她原本就不該擁有的幸福,何錯之有?
他想分開,那就分開吧,她答應了,不糾纏,不哭鬧,不教他為難……
“我,知道了……我們,分開吧,不等了,再也……”她小小聲說道,螓首不住頷動著,這一回,她真的聽懂了,明白了,結束了。“謝謝,你,給我,快樂,回憶,謝謝,你,曾經,給我,一個,名字……”
曾經。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1-12-22 15:40:04
那個名字,不再有機會被誰喊出來,呢喃在嘴裏,說著它是寶貝的寶,百寶的寶,寶貝的寶————
沒有他,她不需要有名字。
狍梟頭一次嘗到被人再三感謝,卻謝得他如遭連拳重擊的滋味。她每一句話所伴隨的強顏歡笑,比她指著他的鼻大罵,更讓人覺得咬牙切齒,難以忍受。
“我只是來警告你,別做蠢事!聽清楚沒?不許同意任何一隻疫鬼的鼓吹,不許學他們鬧事,別逼我不得已要動手傷你!”他一刻也在她面前待不下去!她的眼神,她的表情,沒有半絲對他的責備或恨意,面對他的風流不負責任,她默默接受,他就是見她好欺負,以為送她幾塊寶礦,再拍拍屁股走人,雙方就能斷得毫無瓜葛。
她確實太好欺負了,不爭不吵不耍潑不胡鬧,就連該生氣都不知道,而且她還等他等了那麼久——當他舒舒服服的窩在家中軟軟大床上,睡得沉香,她孤單一個人,待在原地,以為他會回去。以她那種老鼠個性,就算肚子餓,也絕對想東想西,怕去找尋食物的空檔,將錯失與他見面的機會,然後,她會隱忍下來,非到萬不得已,餓得幾乎快昏厥過去,她才會快去快回,一回洞裏,沒看見他的身影,又自責著為何要離開洞裏————她一定會這樣胡思亂想,依他對她的認識,一定會!
狍梟朝她撂下狠話威脅,不等她做出柔順的應允,便逕自騰空閃人,逃得恁快,好似身後有洪水猛獸正張牙舞爪要吃他。
“養出這種兒子,我覺得……好丟臉。”狍梟他娘捂著臉,顏面無光。
“抱歉。”狍梟他爹為自己兒子所做的可恥事,向小疫鬼表達歉意。
她搖搖頭,回以微笑,眼淚卻掉下來,佈滿雪白雙腮,努力想替狍梟說好話,腦裏能挖掘的字眼,仍只是簡單不過的貧乏辭彙:“他,很好,真的,很好……他是,我遇過,最好的……”
他那只傢伙有資格稱之為“最好”?
小疫鬼,你這輩子到底都是遇見多糟糕的牛鬼神蛇呀?!
貔貅一家五口,同時浮現此一疑問,並對她表達默哀同情。
“請你們,善待,他,他……本性,不壞,現在,對於,惡獸,和神獸,的並存,感到,矛盾,但我知……知道,他 是,很喜歡,你們,他好、好幾次,都提,提到,你們,臉上,帶笑,請你們,疼愛他……”她真笨,連想清楚表達意思也做不好。
她想告訴狍梟的家人,請不要因為他曾是惡獸便不愛他,她看得出來,狍梟喜歡他的家人,從他的言談之中,她感覺得到,提及他口中的蠢娘和怪爹,他眉眼彎彎的,手舞足蹈告訴她,關於他們那一段愛情故事;說道三名姐姐,他雖咬牙,可滿嘴全是如何如何拉拔她們長大,如何如何從野獸口中拼死搶救她們的小命,如何如何當雙親不負責任又溜出去恩愛相隨時,獨留他一個孩子,照顧三隻貓兒大小的姐姐,又是餵奶又是洗澡——
他嘴上嫌棄,實則對於家人的共處,充滿了喜悅和驕傲。
“他都那樣對你了,你管他死活幹嘛?!”瑤貅替她打抱不平,雖然早就知道貔貅翻臉無情的性子,可對照此時小疫鬼淚中有笑的寬宥,她真覺得身為貔貅是件可恥的事。
“請,不要,怪他……是我,以為,可以……在一塊,我太,貪心,太不,知足了,追逐著,光,我……”她垂下頭,沉默。連想責備自己,都找不出適合的用詞,然而,那不重要了,即便她反省了,願意改變了,也不能重新回到往昔時光,將狍梟帶回她身邊。
她沒有多言,斂下面容,駝彎背脊,屈曲的瘦小身體,奔入野林深處,暗色衣裳與樹蔭相融,失去蹤影。
“我們貔貅……實在是很壞的東西。”玲貅忽而籲歎,有感而發:“對感情輕慢看待,認為它可有可無,想在一起時熱呼呼,不想在一起時冷冰冰……勾陳哥哥說過,我們貔貅一旦愛上,就是全心全意、掏心挖肺,要一塊金,給一座金山,而愛上一隻不愛自己的貔貅,是自找苦吃……”
勾陳雖是她們娘親的同輩,但他千叮嚀萬交代,叫聲“哥哥”就好,叔叔伯伯舅舅這類敬稱,他可不要。
“我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訓寶寶那只沒心肝的臭傢伙,始終亂棄這種缺德事,他做起來也太順手了吧——”為人娘親,養兒失敗,簡直是奇恥大辱!
“娘,記得臉要留給我!”瑤貅絕對要替小疫鬼多耙他個七、八下,捉花那張頂著俊美無儔就去拐騙無知少女的可惡嘴臉!
“……若真沒心肝,何必特地到此一趟,警告疫鬼遠離危險,不要隨其他同伴起舞?”他的爹親,意有所指,道出兒子反常之處。
要是真的冷血無情,管她小疫鬼要生要死。
“只是……舉手之勞?”
“你哪一次見過你寶貝兒子憑‘舉手之勞’在做事?”他反問愛妻。他們的兒子可是個大懶人,人生中沒有“舉手之勞”這四字存在。
“嗯……‘舉手之勞’從妖鳥蠱雕口中救出他姐姐們。”例子一。
“那是特地,他為此摔斷兩根肋骨,被妖鳥爪子抓的滿身是傷。”當時情況危急,蠱雕曾是天人武羅斬殺的十大神獸之一,危險程度不在話下,憑稚兒模樣的狍梟一人獨自對抗,哪可能毫髮無傷、全身而退,況且蠱雕數量還非單一。
狍梟他娘大吃一驚,掩嘴低呼:“他有受傷?我記得他當時邀功還洋洋得意說他的術力有多強大——”
“他在逞強,我發現他的傷勢時,他要我再三保證不准說出去,‘舉手之勞’毋須做到這種程度,他是嘴硬不承認自己用性命保護瑛瑛她們,想掩蓋他的‘特地’。”
狍梟死愛面子的個性,確實會人前囂張狂妄,人後自個兒舔舐傷口。
“同理,他來這裏找小疫鬼,也是——”
五人異口同聲:
“特地。”
【第六章】
疫鬼成群,聚集作亂,源起於長期受盡排擠、歧視、傷害而爆發的反撲報復。
天地混沌初開,神未是神,魔未成魔,累世宿怨般的雙方,為爭地盤,為奪水源,鎮日激戰不休。當時,情勢是魔勝於神,尚未能稱之為“魔”的那方,驍勇善戰,好鬥逞兇,每回爭戰便是豁命相搏,無懼之力最是驚猛,他們不怕死、不畏傷,缺手斷腳仍是能咧嘴大笑,拿另一邊完好的手腳繼續揮舞攻勢;反觀尚無人敬為“神”之方,心思縝密,策多識廣,不似“魔”方衝動嗜戰,卻因諸多顧忌及憐憫之心,使他們與“魔”方之戰,並未占得便宜。
長達數百年的水火搦戰,兩方各有勝負輸贏,死傷之數難以估算,直至疫鬼之族的加入,改變“神”、“魔”之爭的結果。
“神”方得到疫鬼助力,一日無月深夜,數百隻疫鬼聚佇水泉之中,個個閉目凝神,釋放身上疫毒,順流而下,泉勢湍急奔放,將融入水裏無色無味之毒攜往下游,“魔”方兀自狂飲縱樂,在泉水彙聚的湖畔嬉戲打鬧,徹夜未眠地慶祝白日擊窺“神”方人馬,活得勝績一次。
他們躍進湖裏泅泳,舀水互相潑灑,玩累了,豪邁地埋首於湖中,大口大口啜飲冰冷水液……
一夜過去,曙光普照,金芒由遠方墨綠山巒透射,驅盡殘夜的黑暗,前一個時辰還熱鬧囂舞之地,只剩屍橫狼藉。一具具面目痛苦扭曲、雙眼暴突圓瞠,死況甚慘的屍體,暴斃於疫毒之下;染毒較輕者,聾啞癱瘓、七孔流血、貌毀傷殘,早已不知流竄到何處去苟延殘喘。
“魔”方近乎全軍覆沒,成不了氣候。
疫鬼立下大功,卻未得獎賞,“神”將“魔”方死絕殆盡的不人道慘死罪責歸咎在疫鬼身上,指控他們行事毒辣,不存半絲悲憫,悖逆“神”方向來希冀以最少傷亡借宿結束雙方戰事的宗旨。
功臣瞬間淪為禍首,有功未賞不說,欲加之罪重重一扣,疫鬼有口難言,辯無可辨。論口才,他們不及“神”方,論武鬥,他們亦非善戰之流,只能咽下萬般無奈,頹喪離去。
然而,“神”方並未輕易放過他們,前有“魔”方之鑒,教訓歷歷在目,“神”方自然有所忌憚疫鬼,擔心疫鬼拿對付“魔”方那一套來對付他們,“神”方開始迫使疫鬼往暗處躲匿,打散其群聚,不殺絕,只趕盡,逼他們畏懼光明,成為見不得輝亮的卑弱妖物。
“他們非但沒有兌現應允我們貢獻力量後給予的承諾,還驅逐我們,不容我們聚集,要我們一隻一隻孤單逃竄,寂寞老死,他們欠了我們千百世的債,我們替吃下悶虧的祖先索討,錯了嗎?!”
被數十條身影包圍在正中央的男人慷慨激昂,說到義憤填膺之處,舉拳向天空,吼出震天巨咆。
疫鬼特有的黑髮白膚、削瘦蜷駝在男人身上同樣可見,將他圈圍在其中的幾十條人影亦然。
他們都是疫鬼,近來成群結隊除魔,尋找更多同伴。為首男人陳述遠古時期的種種恩怨,那一段疫鬼後代早已忘卻的故事,他們不知道,原來現在自己面臨的孤獨寂苦,以及受盡排擠屈辱嫌惡,全拜不守信用的“神”方所賜,不滿之心,被撩撥的膨脹巨大,一時間,個個憤火難消,嚷嚷著要討回公道。
“沒有錯!沒有錯!”其餘疫鬼大聲附和。
“他們到底答應給咱們祖先什麼?”其中又有人小聲問。
“當然是我們祖先並列為‘神’!”為首男人響亮喝道,好似他曾親眼目睹、親耳聽聞當時祖先與“神”方的交易內容,食指指天。
“他們應允了祖先,卻食言反悔,如今竟有臉穩坐天庭,居高臨下,若無我們疫鬼相助,今日坐在上頭囂張的,說不定早就換人了!”
“對!是他們忘恩負義!”
“我們要爭回屬於我們的東西!”名聲!權利!地位!受人膜拜敬畏的高貴!
眾疫鬼吆喝地高舉右臂,似在挑釁上天,沉色夜幕,不見明月星子,烏雲濃密遮蔽,投不進半絲光線,助長暗夜疫鬼的囂狂情緒。
一開始,確實是如此,直至一顆碎金,宛似飛雪,從天而降,緩緩慢慢飄舞飛旋,先是金色,而後銀白炫亮的輝塵加入、藍似湛澄天空的光點、粉似花瓣嫩色的淺紅光點,將一片暗夜渲染得點點閃亮。
疫鬼抬頭望去,驚呼聲隨即慘烈破喉——
“是神神神神、神獸貔貅!”
失措尖叫伴隨混亂推擠逃竄,底下疫鬼亂成一團,鳥獸散地往各個能躲能縮的角落去藏匿,天際六隻貔貅——正確來說,是五隻巨獸模樣的貔貅,加上一個長臂環胸的男人,俯瞰著他們的驚慌膽顫。
“他就是帶頭的,處置他便好?”唯一沒變回獸形的狍梟,與底下那只沒尖叫逃跑的男人互視,他慵懶無趣,那男人警戒惶恐,兩方情緒迥然不同。
鈴貅的原形是只粉櫻色的小獸——比起爹娘和姊姊,她小上許多。“其他疫鬼太膽小,好像差點被我們嚇破膽。”尖叫聲還在樹林裏回蕩繚繞呢。
“逃了也好,反正目的就是打散他們聚集嘛。”瑛貅抱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
“寶寶,逮住他。”狍梟他娘——此時是只銀輝熠熠的美麗巨獸——指使兒子動手抓人,別拖拖拉拉。
“你叫瑤貅一爪子拍過去,不是更快。”狍梟懶得自個兒動手。
“功勞讓給你,不都是為了保住你這條小命,囉嗦啥?!快去!”瑤貅確實伸出爪子,不過目標並非疫鬼,而是朝狍梟拍下去,把他揮向疫鬼頭子正面對上!
呿,欺負他不會變回獸形貔貅,淪為全家裏體型最弱小的一隻就是了。
狍梟籍瑤貅掌力説明,憑力使力,右掌蓄滿勁道,直襲疫鬼頭子胸口,疫鬼連忙出手迎擊,枯瘦如柴的五爪溢出疫毒黑霧,想一招教狍梟斃命,但——
他是貔貅,驅邪化煞的瑞獸!
兩掌相擊,金光黑霧霎時逬散四碎,疫鬼跌飛出去,狼狽地摔落草叢,滿嘴腥血來不及吐出,狍梟一腳踩住他的背脊,輕易制服。
“這麼弱還敢作怪?浪費我的時間。”狍梟皺眉,看男人一頭潑墨散亂的長髮,疫鬼的髮色,濃的不帶一點雜質,襯托他們極白皮膚,黑與白,無法忽視的強烈,此時腳下踐踏的身體,泰半面容被亂髮掩覆,模樣窘迫,教他聯想到另一隻同樣髮黑肌白,卻更為纖韌,青絲更顯滑膩,肌膚更加柔嫩無暇,有櫻花花瓣點綴巴掌大臉蛋上的小東西……
怎麼,老是,夢見你?以前,不曾,這樣過,好幾天,都是,你,出現……軟綿綿又憨呼呼的笑音,驀地響起。
太、太誇張了吧?!看著一隻和她長相相差十萬八千里的男疫鬼,竟會浮現小疫鬼的音容?!
他是哪里不對勁?!生病了嗎?
該不會是……親她抱她時,中了她的疫毒吧?
狍梟猛甩頭,惡狠狠甩去微微露笑的她。
你讓我,看到,仙境……我臉上,紅斑,好醜,我討厭,它,甚至,恨它……可你,卻說,它像,美麗,櫻花……
哭著的她,同一時間竄起。
又來?!
這回換成在櫻樹下,小疫鬼哭得他手忙腳亂,安撫恫嚇了好久,都阻止不了她豐沛淚水,迫使他乾脆直接拎起嬌小玲瓏的她,吻住她的唇,要她沉醉在火熱纏綿中,忘掉哭泣的那一景。
該死!他真的中毒了!毒到腦袋不清楚,全塞滿她——
狍梟……
每次聽到他說故事,雙眼總是閃動薄薄水光的小疫鬼,仿似多麼憐惜他遭遇過的一切。
每次他一吻她,她就比他所希望攫取得給予更多,怯生生又主動將冰涼小手扶上他的肩頭,只消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便會乖巧巧為他寬衣解帶的小疫鬼。
每次叫他名字都叫得特別悅耳可愛的小疫鬼……
狍梟連連幾記猛甩。
大眼晶亮的小疫鬼,甩掉!
雙腮因歡愛羞怯而鑲上紅彩的小疫鬼,甩掉!
說話笨拙,語意不清,可是喊出“狍梟”卻無比標準甜美的小疫鬼,甩掉!
我在,這裏,等你……大眼晶亮的小疫鬼,消失一下下,重新浮上時變得更加清晰,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的、一心一意的、滿心歡喜的,落在他身上,仿佛等待他以同樣欣喜若狂之態,飛撲過去,將她抱緊。
分開了,所以,不能,等你了,對不對?神情迷惑的小疫鬼,滿臉不解,模樣像是對於驟變完全措手不及,蠢昧的、憨憨的、呆滯的,想要確定她聽見的狠話,是否屬實。
不等了,再也……斂眉抿唇的小疫鬼,鼻頭紅紅,眼眶亦然,那幾個字,猶若耗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能硬擠出來,遮掩于黑色長髮下的眼眸,他沒有看見是否正在掉淚。
謝謝,你,曾經,給我,一個,名字……
她為何不罵他呢?是啦,要吵架她又吵不過他,她斷斷續續的遲鈍說話方式,就算再有氣勢的狠話,吐出來也是軟的,她罵了亦不過是自取其辱,換來一頓恥笑,有自知之明是好事,但……話憋在心裏多嘔呀!至少罵出來她才爽快呀!而不是向他說啥謝謝,說啥曾經,哪有人這樣?是存心要他歉疚嗎?那真是對不住,他狍梟什麼都有,就是獨缺內疚這類善良情緒存在。
他用出最大力道,無情地甩去腦海中躬著身,長髮如軟幔垂落雪白雙腮,向他躬身致謝的小疫鬼身影,以為這樣便能連帶甩走她留在她身上的“疫毒”——
狍梟腳下的疫鬼頭子敏銳察覺背上踏踩的力量變的薄弱,似乎心有旁騖,他抓住得來不易的時機,猛然挺身,逃出狍梟足箝,一溜煙滾落谷壑,隨即不見蹤影。
狍梟他爹本欲出手阻攔,他娘卻說兒子情況不對,相較於追捕疫鬼,當然是兒子重要,於是任由疫鬼逃去,反正疫鬼的威脅性不足一提,這次能不費吹灰之力,下次自然相同。
幾隻輝亮巨獸落地同時,褪去獸形。
“寶寶,你怎麼了?”狍梟他娘輕拍兒子的臉。
“……我中毒了。”狍梟僵而不動,完全沒打算去追疫鬼頭子,整個人處在震驚中。
沒有用,甩到頭快斷了,小疫鬼還是一隻一隻浮上來,在他腦海裏笑著、哭著、說著,就連安安靜靜枕臥在他身旁的酣睡模樣都有!
這是什麼鬼毒呀?!
“怎麼可能?貔貅不會中那種小疫毒!”貔貅雖不至於百毒不侵,但瘟毒疫病是決計不可能有機會沾染到貔貅身上來。狍梟他娘慌忙拉過兒子的手細瞧,“是不是剛剛那傢伙在掌心裏藏了毒針什麼的——”
狍梟的手,一二三四五,五根手指沒多也沒少,掌心乾乾淨淨,連塊淤泥都沒沾到,當然,更無中毒跡象。
“我來。”狍梟他爹策動術法,以掌心貼其背,為狍梟驅毒,然而無論如何驅,狍梟仍是相同愕然神色,喃著“我中毒了”。
狍梟他娘投給他爹詢問眼神,後者淡淡攏眉,搖搖頭。
“暫且先回家去,再來仔細替你檢查。”狍梟他爹如此說道。
一家子浩浩蕩蕩,返回貔貅窩,狍梟他娘扶著兒子,要他在床上躺好。
照理來說,就算狍梟當真中毒,身旁有這麼五隻貔貅一靠近,疫毒也會自動消散,即便三隻姊姊血統不純,驅疫能力沒多強大,狍梟他娘可是道道地地的公貔母貅所產後代,能力毋庸置疑,她光是摸摸狍梟,就能趕走他身上任何疫毒,可狍梟一副難以置信,三不五時又使勁甩頭的蠢樣,真是很少見,難怪身為娘親的她要緊張擔心。
“一定是玩出病了,連疫鬼都敢抱敢啾啾的交換口水,現在疫毒發作……”瑤貅不是說風涼話,而是陳述眾人心中同樣的想法。
“會不會因為寶寶的身體是人貅混種,才對抗不了疫毒?還是因為他的魂魄是惡獸,所以……”不純的貔貅有可能在某些本能上產生缺憾,像狍梟不會變回獸便是一例。
“冷靜點。他身上……沒有疫毒。”狍梟他爹檢查了一遍,怕自己有疏忽還“復診”兩次,很篤定兒子整株好好。
“難道是人類最常有的花、花草病?!”狍梟他娘驚呼。
“……花柳病。”請容他更正愛妻的錯誤用詞,他仍是搖頭。
“那他到底怎麼了?!”一窩四隻母貅,由大到小都在問。
“你怎麼了?”狍梟他爹不能代替他回答,只能將問題拋給平躺在床上,雙眼瞪大、目光飄遠的狍梟。
“……”他也想知道他是自己怎麼了。
沒有五臟六腑翻絞的痛,沒有皮膚奇癢潰爛的不舒服,沒有反胃欲吐的作嘔感,沒有頭暈眼花的昏眩——好吧,是有一點啦,罪魁禍首應該是搖頭晃腦的自己所導致。
不對勁的地方,只有一個。
看見疫鬼頭子,想起她。
看見他爹的黑色長髮,想起她。
看見玲貅那較為白皙的膚色,想起她。
看見山中冰冰涼涼的飛瀑流泉,想起她。
看見一隻肥嫩嫩的小兔,想起她。
啐!什麼都不用看見也想起她呀!
這不用問一定是中毒了嘛!
狍梟把此事自己察覺到的不對勁和不舒坦全盤托出,說的一字不漏。
“好嚴重的疫毒!”瑛貅有點想後退,離小弟遠一點,生怕自個兒也沾上。此時啥姊弟情深先擺一邊去。
“要趕快帶小弟去天庭找老仙翁解毒吧?事不宜遲,快!爹、娘——”瑤貅反應激烈,口頭上充滿親情之愛,只不過早已掩口捂鼻,逃到洞的另一端。
“小弟會不會死?!會不會死——”
“寶寶會不會死?!會不會死——”
玲貅和四姊弟的娘親反應如出一轍,他們的娘親抱緊狍梟,急得快哭了,最可怕的是,狍梟被她深深攬進懷裏卻乖巧的不掙扎,他真的病重了——
“……”在場僅存孩子們的爹不發一語,從聽完狍梟陳述“病狀”後,便是這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寶寶——娘不會讓你死!不會不會——”嗚哇……
“聽說中了疫毒之後,必須要找到下毒的那只疫鬼,除掉他才能解毒,這傳言是不是真的?”
“管它真的假的,先抓回來再說!”
“你抓她幹什麼?!你抓到她想幹什麼?!”這是狍梟的聲音。
“叫她替你解毒呀!不然你病症這麼嚴重,再下去會死你知不知道?”
“瑤瑤說的對!你快去!把那只疫鬼咬回來!瑛瑛來幫我,我們帶寶寶去找老仙翁,兩方同時進行比較節省時間——”
“那我跟二姐一起去抓那只疫鬼!”
“你們那副兇狠嘴臉會嚇到她!她很膽小——”有事狍梟的吼聲。
一屋子嘈雜混亂,此起彼落的七嘴八舌,始終只有孩子們的爹置身事外,在他的愛妻愛女準備分頭行事,扛人的扛人,抓人的抓人之際,他佇立洞中,擋住去路,換來妻子和女兒們的不諒解瞪視。
“我現在相信,勾陳說貔貅全是感情遲鈍的小動物這句話,千真萬確。”真慶倖他當過人類長達二十八年,讀過幾年聖賢書,粗略知曉七情六欲愛恨嗔癡的息息相關。
孩子的爹籲歎一笑,望向滿屋子“貔貅”——他的愛妻不用多談,純種貔貅一隻,貔貅的劣性,在她身上最是明顯。其餘幾隻孩子,雖然每年有幾日會隨他回到方家小住,目的在於使他們學習人類某些值得仿效的事物,以及讓孩子們的親奶奶享受含飴弄孫之樂,偏偏孩子們的親奶奶對這些孩子除了溺愛之外,也不逼他們上進學習,才導致他們面臨目前情況,會同他們的娘親一般慌亂無措……
“你們都不知道,世上有一種無藥絕症,名叫‘相思病’?”
***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1-12-22 15:42:06
後腦好痛……
是從谷壑滾下來時,撞破了頭吧……
動動十指,雙臂仍有知覺,膀上背上腿上傳來磨破皮的刺痛感,除此之外,神智清楚,看來,他逃過了一劫。
想起身,肩膀被誰給輕輕壓住。
“請,不要,亂動,你,受傷了……”
有誰在他身後,、為他搗敷藥草,是個年輕女人……
他趴伏在地的姿勢,視線範圍太小,只能勉強看見一泓黑泉長髮,隨著女人的跪坐而漣成一圈漂亮弧形。
“你是疫鬼……”與他有相同的氣味。
“是的。我只是,想救你,沒有,惡意,請,不要,擔心或,拒絕。”她邊說,指腹間推塗濕粘藥草的動作沒有停下。
光聽這種吞吞吐吐的說話方式,便能知道,身後這只疫鬼鮮少與人交談,言語才會變得生疏。
“疫鬼太好心,也不會得到感激。”他想嗤笑她的愚善,但腦袋的傷口傳來波波疼痛,使他無法如願。
“我沒有,想要,被感激。”
“那就隨便你吧,反正遇上同類,總比遇上貔貅來的好。”他自嘲,感覺在他背上的柔夷明顯一僵,他側目望去。“怎麼?聽到‘貔貅’兩字,就把膽子給嚇破了?”
不是嚇破膽,而是,心,揪痛了一下下。
“貔貅是疫鬼的天敵,會怕是理所當然,別說是你,就連我,被一群貔貅圍住,也不由自主打起顫來。”這又不是可恥之事。
她沒多說,靜靜地,將他背部最後一道血口敷上。
“好了。”
她拭淨雙手,便要離去,從頭到尾都只想救他,本打算趁男人昏迷時,默默為他上妥藥,再默默走開,如今他醒了,傷口亦處理好,她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慢。”男人叫住她。“你要去哪里?”
“……”她無法回答。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她自己都不知道。疫鬼餐風露宿,居無定所,打從她離開放滿金銀財寶的曲洞後,她便四處遊移,恢復最原先便該屬於她的生活方式——獨自一人,生活的方式。
他不用聽她答復,也很清楚,身為疫鬼,人見人嫌惡,他們被逼迫必須躲躲藏藏,過著見不得光的苦日子。
“想不想,擁有自己的家?一個不再被誰驅趕,一個有同族朋友為鄰,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家。”男人問,問出每只疫鬼的渴望。
她微愕抬頭,與坐直身的男人相視。
“你也孤獨了很久吧?”
“沒有……我,有過,一段,有人,相伴,的日子,就在,沒多久,之前……”她笨拙地說著,想笑著說,唇角的揚弧卻撐不起來,那是很快樂的回憶,真的真的很快樂,應該要以笑容緬懷,然而,正是因為太快樂,現在失去了它,變得更加疼痛。
被擁抱的身體,失去了熟悉的溫度,才感到百倍冰冷。
原先就無法獲得的,與得到後又被人收回的,必須適應的心境全然不同。
寂寞,與生俱來的;寂寞,分離後強烈感受到的。前者,早已習慣,後者,仍不時啃食她,她在等候“習慣”,習慣那樣的寂寞。
“疫鬼也會有人相伴?另一隻疫鬼嗎?”男人打量她,她比他猜想的更年輕,瘦瘦小小幾乎是疫鬼的特徵,長髮半掩住雪白小臉,加上她低垂頭頸,並不是很能看清她的容貌。
她又安靜了,沒否認沒承認,不修正他的誤解。
男人沒再追問下去,之前有人陪,現在獨自一人,何須追問?不時伴侶死去便是一拍兩散各分飛,全不是太好的經歷。
“你有沒有聽過許久許久之前,關於疫鬼的故事?”男人問。
她搖頭。
“想聽嗎?”那遙遠混沌的年代,祖先們吃過的悶虧。
她遲疑了一下下,點頭。
她此時,確實好想聽聽誰說話,說些什麼都好,讓她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反覆咀嚼狍梟留給她的每字每句,曾經好甜蜜的話兒,而今再品嘗,增添一絲苦澀,殘忍地提醒她,她再也無法聽見狍梟那般對著她笑鬧輕哄。
“想聽就坐下來,我慢慢講給你,聽完,你再決定願不願意接受我的提議,為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園而努力。”
她緩慢靠近,席地而坐。
男人告訴她,遠古那段神與魔與疫鬼的故事……
【第七章】
“相思相思,想死想死,相思佳人,想死佳人,簡單來說,就是這樣。”
醇如酒的嗓音,悅耳好聽的笑,襯托火紅長髮男人出塵豔容,眸兒笑得彎眯,藏在長睫底下的濃紅色瞳仁,燦若紅寶,修長指腹劃過眼角一顆小巧紅痣,狀似愛扶,薄唇飛揚的弧度,煞是美麗好看。
“勾陳哥哥,吃藥可以治好嗎?”鈴貅最是欽佩這位風趣可愛的漂亮長輩,每每他大駕光臨,她總是第一個纏上去,在他周圍打轉,眼睛捨不得從他含笑俊顏間挪開一下下。
“不治之症,無藥可治。”不治不治,不用治,不能治。勾陳從鈴貅口中聽完狍梟與小疫鬼的詳細故事,該瞭解的,他都瞭解大半,遂能做下結論。
“我小弟會死嗎?”瑤貅雙手托腮,也聽得好認真。
“病情太嚴重的話,茶飯不吃,金銀不食,思念成疾,會死。”當然是指沒有改善。
“好怪的病哦,如何傳染呀?”瑛貅俏顏困惑,不懂此病何來。貔貅該都是疾病自動遠離閃躲之獸,漫長一生中,根本沒有生病機會,當然覺得陌生。
正巧閑來無事,晃到貔貅窩來喝茶磕牙的狐狸勾陳,被一窩小母貅給拉著不放,追問“相思之病”是為何物。
“傳染倒是不會,不用擔心。”勾陳給她一抹儘管安心的笑靨。
“那就好。”瑛貅松了口氣。
“我說我沒有生那種怪病啦!我是中毒了!”狍梟聽都沒聽過“想死病”是啥鬼,少在那邊胡說八道,渲染病情,想嚇唬他?!他狍梟可不是被嚇大的!
他只知道他曾經指著很多弱小傢伙的鼻頭,撂話說:想死你就給我再多吠兩句呀!
還沒有人敢反過來跟他說“想死不死”……
他娘除外。
“對,你中的毒也很嚴重。”勾陳頷首,柔軟紅發隨之輕動,看的鈴貅雙眼發直,粉晶般的眸子閃亮亮。他先是摸摸鈴貅的頭,前一瞬間還對著鈴貅微笑的眸,落到狍梟身上時,可以由熱絡變回冰冷,同樣火紅色的眼睛,卻擁有迥異的火焰,他勾唇,嘲弄道:“不過蠢毒同樣無藥可救,這輩子多做些好事,看看下輩子有沒有機會痊癒。”
重女輕男的老狐狸!
對三隻小母貅和顏悅色,像極了準備誘拐小女娃的大淫蟲,百般討好,口氣輕輕軟軟,好似捨不得多用半點力道來嚇壞小女娃們,對他就擺出那種“你幹嘛出現在我面前?還不識相點,到角落去”的倨傲嘴臉,他與勾陳的梁子,結在他兒時,才出世不過五天,勾陳趕來看乾妹妹,甫見他,第一句話就是力道頗重的擰住他的軟嫩嫩的潤頰,說:就是這小兔崽子差點害得我家小銀被天將收拾掉嗎?
最好全是他害的啦!明明他娘一胎生四隻,憑什麼人貅混種的罪,只扣在他頭上,其他三隻母貅就換到勾陳眯眸淺笑,直嚷著“好可愛好漂亮,好想生一隻來玩哦”?!
“勾陳,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呢?放著不管嗎?或是像我夫君所言,解鈴還須繫鈴人?”狍梟他娘在接受自個兒夫君安撫及講解後,已經不復見其慌張忙亂,但眉宇間的不安仍是很清晰。
“小銀,放著不管沒關係啦,那只兔崽子不是說了,他沒病,沒得相思病,既然如此,就由他呀,等他痛得受不了,或是日子一久逐漸復原。反正旁人也幫不上忙,多囉嗦兩句還會被嫌棄呢。”勾陳不是很在意狍梟的死活,誰叫他不像三位姐姐可愛討人歡心。
“真的無妨嗎?”生為娘親,總是多慮。
“真的啦,不然我問給你看。小寶,胸口痛嗎?”
“痛你個鳥蛋啦。”狍梟回嘴。再多嘴,扁得你知道什麼叫做胸口痛!
“那,吃得下嗎?”
“關你屁事。”啐。
勾陳的笑容嵌得好牢靠,完全不受他的壞嘴影響,又問:
“會不會覺得天是黑的,雲是烏的,一切在眼中都失去光彩,人生無趣,想歎氣,想掉眼淚,想去見那只疫鬼妹妹?”
“我打的你眼是黑的,鼻是青的,一切在你眼中都失去光彩啦!”
勾陳轉向狍梟他娘,笑出聲來。
“瞧,好得很呀。”哪里有相思成疾的淒慘可憐?嗓門震天,不知死活,牙尖嘴利,與他認識的“寶貅”沒有兩樣。
“可是他這幾天夜裏都睡不好,會大叫‘寶寶——’,然後醒來。”狍梟他娘盡責的模仿了一遍咆哮的詭異行為,一旁的狍梟滿臉窘態。
“還好呀,不嚴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基本病況之一。
“他會發呆耶,看著天空,看著草,看著雲發呆耶。”她生他養他這麼多年,不曾見狍梟如此反常。
“會發呆呀?像現在嗎?”勾陳指著怒目橫眉的狍梟一笑,不理會狍梟死瞪過來的殺人眼神,直接無視。他低眸審視自個兒十根紅豔指甲,揭唇再道:“這小子不肯誠實面對自己的心意,還在否認,誰也幫不了他,他既然不覺得相思,沒有想念,自然不感到痛癢,你們一家子替他擔心也是無用。”等到他會哭著喊痛,再去理就好了。
“寶寶,你如果真的很喜歡小疫鬼,娘和姐姐去替你找她回來。”狍梟他娘是過來人,嘗過相思之苦,飲過失去之痛,不忍見自己的孩子步上後塵。
“就說我沒有!”狍梟揚聲吼道:“誰在想她?!只是偶爾無聊時讓她從腦子裏冒出來!我也會想起其他曾經和我有過一腿的女妖呀!只是次數沒她多、沒她頻繁、沒她那樣無時無刻都在!”事實上,壓根就沒有想過任何一隻,他哪來那些婆婆媽媽的娘兒們心情?光是她一隻,就足以讓他以為自己身中劇毒,快要嗝屁了,才會滿腦子全是她。
“呐,小寶,我再問你最後兩個問題,你可以不用回答我,反正你那張嘴吐不出好話,答案你就擱在心裏,對自己負責便好。”勾陳慵懶微笑,不待狍梟同意,他的提問已經拋出:“一,疫鬼妹妹後來找到別只願意疼她憐她的男人,投入對方懷抱,你心裏做何感想?二,有一天,疫鬼之亂中,發現她是其中一隻,你奉命咬死她,你下得了手嗎?以上,完畢。”
說罷,他也懶得多理狍梟,被鈴貅纏著繼續問:
“勾陳哥哥,你也患過相思病嗎?它是什麼滋味?會痛嗎?會不舒服嗎?”很顯然,三隻小母貅對陌生無比的“相思病”充滿好奇。
“有呀,我得過這種病。”勾陳啜飲金杯中的泉水。“不過,我病癒了。”花了好長一段時間。
“你是思念誰……思念出病來?”鈴貅咬住宛若花瓣一般的柔嫩的唇兒,神情緊張認真。
剛開始,鈴貅她娘擔心她愛上勾陳,畢竟女娃兒就是這個年紀最容易春心大動,加上勾陳長相確實極度俊美俏逸,要讓鈴貅掏心挖肺,簡直太輕而易舉,所幸勾陳很明白的告訴過鈴貅,喜歡他可以,但不要愛上他,她能以他為範本,去尋找與他相仿的人,就是別將心意浪費在他身上,太可惜了。
勾陳從不給她幻想機會,自始自終,話都說得清清楚楚。
那年,拗不過鈴貅的要求,他說了更多——
哥哥已經沒有心了,沒辦法再愛誰,鈴鈴很好,所以值得等到一個同樣很好的人。
什麼叫……沒有心?小鈴貅聽不懂他的意思,每個人都一定要有心的,沒有心,就無法健康的活著,可是勾陳明明就在她面前,對她微笑,輕拍的臉頰,看起來好好的。
勾陳笑著,紅瞳中的光彩蓋上長睫的陰影,唇卻彎的更明顯。因為太痛,我把它挖掉了。
話已挑明瞭講,鈴貅對勾陳的愛慕之情,仍是顯而易見,瞞不過眾人的眼睛。她甚至曾經為了想擁有與勾陳一樣的紅發,拼了命,只挑紅寶礦吃,要讓髮色染上豔紅,若不是勾陳一句“粉晶那樣柔軟的顏色好像比較適合你”,現在的鈴貅大概也不會是粉嫩嫩的貔貅一隻。
“我忘了,太久了,想不起來了。”勾陳淡淡莞爾。“大概是連同我挖掉的心,一塊丟棄了吧。”他似真似假的說著。
以前的小鈴貅乍聽見那般不可思議的“挖心事件”,嚷嚷著不信,認為他在誆騙她,要他掀衣給他瞧瞧傷疤,他像安撫娃兒一樣,摸摸她的頭,說:我這麼愛漂亮的人,怎可能容許身上帶疤呢?好好好,真要瞧,就瞧吧。
紅裳底下,是毫無瑕疵的一片裸膚。
所以,鈴貅對於勾陳直稱自己沒有心這件事,始終抱持懷疑,今天又聽他舊調重彈,真的好想問清楚,他的心,到底在不在?
“怎麼?小丫頭擔心以後也染上這種病嗎?我看,是你們三隻會讓無數的公貅罹患相思病吧……呀,不對,懂得相思的貔貅沒有幾隻,你們貔貅的情感遲鈍的出了名的。”勾陳可以無視鈴貅投來女娃兒顧盼情郎的粉色目光,全然置身事外,只用對小孩說話的口吻在笑,他要鈴貅明白,他待她無意,只是長輩對晚輩的疼愛,就像他疼愛著她娘一樣,不可能變質。
呐那廂在說著無關緊要的閒話,內容包含什麼,並沒有傳達到另外這邊——狍梟這一廂。
嘖,什麼怪問題?
她和別只男人在一起?
在一起就在一起呀,關他啥事?她又沒跟他簽契約,兩方誰都不許變心,他也不喜歡她來干涉他和誰在一起呀!
爛問題。
發現她加入疫鬼群聚作亂,奉命咬死她,他下得了手嗎?
那只傢伙如果不聽他的勸,故意跟他作對,他叫她別和其他疫鬼鬼混,她偏要去做,那麼,他客氣什麼?!
是她自己不要命,他又何必替她珍惜?
結論,勾陳問了兩個極蠢極愚極不需要思考就能回答的問題。
一,隨便她,他才不干涉,愛流連在哪只男妖懷裏就在哪只男妖懷裏。
二,下得了手,咬她也絕不嘴軟。
就是這樣。
隨便她,他才不干涉,愛流連在哪只男妖懷裏就在哪只男妖懷裏……
隨便她,他才不干涉,愛流連在哪只男妖懷裏就在哪只男妖懷裏……
隨便她,他才不干涉,愛流連在哪只男妖懷裏就在哪只男妖懷裏……
那是誰在說話的聲音?
那是哪只兔崽子說話的聲音?!
狍梟不知道,他只知道,額際幾條青筋,已經暴突到快要噴出來——就在他一百次很火大的從惡夢中彈坐起來,摸著滿額汗水,怒氣整個大爆發,轟然下床,穿衣套褲子,低狺咬牙的嘴,忿忿吼著——“到底想怎樣呀?!跟我摃上了是不?!好呀!本大爺怕你嗎?!下這種小人毒報復我!”
吼完,他就咻地飛出貔貅洞,向來不甚靈敏的嗅覺,不知怎地,突然變得極為靈光,清晰地聞盡千里之外,輕而易舉便尋到屬於她的氣味。
然後,他就站在她面前不到二十步,看見眼前景象。
她和另一個男人抱在一塊?
她和另一個男人抱在一塊?!
咦?他還在做夢嗎?
有可能,最近夢見她的次數頻繁到十根手指頭都數不完,夢境亂七八糟,有兩人一塊玩水,一塊歡愛,有櫻花樹下哭泣微笑的她,有被他狠言拋下而面露驚嚇的她……就算夢見她的水性楊花,移情別戀,也不無可能——但,不爽。這一景象,他很不爽!
他抹抹臉,想清醒過來,這場夢太討厭了,他不想忍受。
大掌抹過眼鼻,自薄唇旁挪開……
眼前一切,沒有消失,她仍是在另一個男人懷裏!
掄成拳的左掌,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會痛。
夢是不會痛的。
所以,她是真的躺在另一個男人懷裏!
先前他自己在心底哼哼冷嗤的“答案”,此時哪里還記得個屁?
他不干涉才有鬼!
“寶寶!”他像個當場逮到妻子紅杏出牆的丈夫,怒不可遏,雙眼火紅,直逼上前,壓根忘掉自己來找她的目的,是要問清楚她對他下了什麼毒,要她替他解毒,不再受那些夢境所擾。
她與男人同時抬頭,兩者臉上都是吃驚的表情。
她是太意外見到咆哮,她早已經做好了這輩子無緣再見他一面的最壞打算,認為“分開”了,就該是那樣,從那日起,就斷絕奢念,逼自己不可以有任何貪戀,必須習慣寂寞。他留給她的每一件寶礦,她都不要了,不願帶在身上勾引思緒,它們對她而言不是多珍貴的寶物,她不需要。
而男人看見狍梟之所以驚訝,因為他正是當日被狍梟一腳踩在地上羞辱的疫鬼頭子!
她站穩身子,剛剛絆了一跤,險些跌倒,幸好疫鬼大哥眼明手快,扶她一把,才有現在兩人仿似摟抱的姿勢。
“你在做什麼?!”狍梟不顧力道是否拿捏得當,一把將她從疫鬼頭子身上扯回來,甫站定的她,又踉蹌險倒,落入他肌理憤張糾結的雙臂內。“你背著我在跟這個男人做什麼?!”
狍梟沒有認出疫鬼頭子,此時他眼中容不下路人甲乙丙丁,瞠大的金眸裏只有火光,以及她。
她愣愣地微張著唇,一時之間,反應不及,半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傻呆的凝視他。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1-12-22 15:42:53
“心虛不敢說話嗎?!”狍梟咄咄逼人,出手鉗住她的下顎,搖晃她。“離開我沒多久,馬上就勾搭別人,這麼不甘寂寞?!”他本來就是壞嘴的男人,損人不留情面,也不先反省想想,自己才是無情無意,始亂終棄的混賬男人。
“……分,分開了。”好半晌,她才緩慢開口。“我們,分開了。”
“分開了又怎麼樣?!分開了你就可以找其他人是不是?!”
當然是。分開了,他是他,她是她,誰都不用理睬誰,他自是明白這個道理,更總是實施的徹徹底底,痛痛快快,但這道理套在她身上就是不行!
憑什麼不行?!憑……憑……憑他狍梟說不行就是不行啦!
“我已經,不叫,那個,名字了。”她臉上一抹倔強。
“什麼?”他沒聽懂。
“我,不叫,寶寶。分開了,什麼,都一起,分開了。”
人,分開了。
感情,分開了。
回憶,分開了。
快樂,分開了。
痛苦,分開了。
所有的所有,分開了。
是他先說了要分開的……
是他先不要他與她共同的甜美回憶。
他不要了,她也不能要……
“你你你——你太絕情了吧?!連我取的名字都不要?!”明明比較絕情的人是他,他卻一副深受背叛打擊,慘遭變心對待的棄夫樣,指控她道“見到我沒先說聲好久不見,問問我近況好不好,直接拋來這麼無情無義的畜生話,你以前不是這種壞傢伙,誰把你帶壞了?!”
全世界最沒有資格說她是壞傢伙的人,就是狍梟,偏偏他自己沒檢討,只懂得要求別人。
他同樣沒跟她問聲“好久不見,最近可好”,畜生話之前說的比她更絕更狠更多,現在角色互調,才嘗到被淪為被棄的那方,多不是滋味。
“分開了,就,不用,那樣做,因為……沒有,意義。”她淡淡說著,口吻沒有起伏,目光從他臉上移開,不看他。
意義是啥鬼?!
他只聽過意淫啦!
“你說的男人就是他?”疫鬼頭子站在一旁問。這些時日,他試圖說服她加入他的召集,與與她胡聊不少,她是一個少言的丫頭,要哄她敞開心胸,說出關於她的故事並不容易,幸好他耐心十足,終於聽見了藏在她眉宇間淡淡惆悵的原因。
身為雄性,聽完她的經歷——那段她仍相當珍惜的“回憶”——心裏只有一個想法,便是她遇上欺騙感情的混蛋禽獸!那男人絕對絕對是抱著玩玩的心態,才來招惹她,從頭到尾都不帶真心,他待她的好,不過是一種手段,要她愚蠢的交付身心,得手後又拍拍屁股走人。
當他將他的想法說出來時,她臉上浮現出叫人於心不忍的震驚與倉皇,好似他說了多難以置信的可怕事情,她一定不曾想過,天底下,竟有這般惡劣行徑,更不去深思,自己成為惡劣行徑中的某一犧牲品,還愚昧無知的緬懷醜陋難堪的過往。
但他沒料到,他口中的男人,竟是一隻貔貅。
“嗯……”她下意識想逃離狍梟,細細掙扎著,此舉叫狍梟更為光火。
“好呀,跟你的新男人告我一狀,說了我的不是,是不?”狍梟惡狠狠轉向疫鬼頭子。他並未認出眼前男人是誰,只知他是她的同類,但不知他是他打傷的那只疫鬼,現在疫鬼頭子有了新的身份——和他搶女人的臭傢伙!狍梟五官猙獰,不似生性慵懶淡漠的神獸貔貅,反而更近似他原本的“惡獸”模樣。“你想替她出氣抱不平,教訓我這個惡意玩弄她的惡徒,是不?!來呀!來打一場呀!”
狍梟像只易怒的鬥雞,見誰就想啄。
“不要,打架!”她想阻止。
“你站到一旁去!”他吼她。被掌風掃到可不是好玩的!
“不許,傷他。”她站在疫鬼頭子那邊。
當下,狍梟情緒整個大爆炸!
“你現在是什麼意思?!保護他?!捍衛他?!和他一個鼻孔出氣?!怕我失手誤傷你的心肝寶貝?!”他幾乎是跳起來咆叫,扭曲著嘴角,被胸腔那股氣給悶得鬱結。
“你,不可以,以強,欺弱!”她說。對疫鬼而言,貔貅是恐怖至極的剋星,毋須動手就清楚勝負。
“你又知道一定是我打贏他?!萬一是我被打趴呢?!萬一是我遭他暗算呢?!為什麼你護他不護我?!”吃不到糖的小孩兒,會有怎生行為舉止,此時的狍梟就是活生生的實例。
“……我們,分開了。”所以,他不會容許她這麼做,他有多麼高傲的尊嚴,她是清楚的。同樣,她也努力克制著,叫自己不能這麼做,她沒有那個權力……
分開分開分開分開分開分開分開分開……她不斷強調這兩個字是怎樣?!
分開了,所以楚河漢界劃分好,她一國,他一國,不能有些些交集。
非得乾乾淨淨斬斷嗎?!
非的像兩個陌路人,你不理睬我,我不管你死活?!
非得……眼睜睜看她在別人懷抱裏?
“分開了,所以就算我被打死,你也不打算多瞧我一眼,是這個意思嗎?”狍梟冷聲問。
“……是你說,要,分開的……”為何要表現出很生氣的模樣呢?當時他說要分開,她深受打擊,震驚且茫然,他也是很憤怒,好似氣極了她會糾纏不清,現在她強迫自己不許流露半點依賴,不可以顧盼,不可以渴望,他卻又……
他究竟要她怎樣?纏也不是,不纏也不是,她怎麼做,他都不滿意嗎?
是他先轉身離開,是他說,沒有要一輩子在一塊;是他說,他們早就分開了……
原本,她只有難過而已,難過之中夾雜一絲絲痛楚,但沒有任何埋怨不甘,直到遇見疫鬼大哥,她的故事在他眼中一無可取,她以為是甜蜜的點滴,竟是欺騙與戲弄。她好希望自己仍舊無知,仍舊沉浸於虛偽和幻想編織的夢境裏,去相信他待她的好,是真心誠意,沒有任何造假或惡意;去相信,分離只是因為不愛了,而不是自始至終,就是一場打發時間的小小遊戲……
當真相越發清楚,事實更加難堪,她對狍梟……開始存在著一些些的恨。
對,恨他。
恨他為何要招惹她?恨他為何要破壞她的寧靜孤寂?恨他讓她愛上他,又收回愛他的權利;恨他說了許多謊言,更恨浸淫在他的謊言之中,無以為幸福降臨的自己……
她沒有恨過誰,遭受亂石驅逐時沒有,聽到不堪入耳的唾駡時沒有,讓懼怕疫鬼的人們拿東西敲破頭時沒有,但她卻在狍梟身上,甫嘗到“恨”的滋味。
不是恨之欲其死,亦非恨之深入骨髓,此生再也不願見到他的面容,她沒有恨得如此濃烈,卻不表示它不曾存在。
她氣惱他,仍渴望見他;她討厭他做過的欺哄,但又眷戀他醇厚的嗓音……
“我提了要分開,你倒把它執行得徹徹底底,當做以前和我啥事都沒有發生過,最好以後路上遇見,來招呼也別打,你是這樣打算的吧?”狍梟逼問她。
這只小疫鬼最好是有這麼絕情絕義,他都沒準備要與她斷的這麼乾淨,下一次情欲期,她是他頭一個想到的人選,也是唯一一個想到的人選……
“分開了,那樣,也好。”她垂下長睫,同意他的“提議”。
“你——”他看錯人了!他看錯人了!他以為她沒脾氣,結果她一生氣起來,拗得像條牛!“你是在說氣話吧?!報復我之前也說了一串狠話的冤仇,想叫我嘗嘗你的氣憤與不甘,你心眼太小了吧!”
若瑤貅在場,一定堵上一句“你沒資格說別人”回去。
“你要,這樣想,也,無妨。”她巴掌小臉上,維持淡淡情緒,不受他指控而高興或難過。
“寶寶——”
“它不是,我的,名字。”她的細眉,無法自制的攏聚,即使僅是一瞬間,很快便恢復,仍藏不住那兩個字對她的巨大影響。
不要叫我寶寶!我恨死這兩個字掛在我身上!丟臉死!可恥死!破格死了!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寶寶這兩個字!
他這麼說過的,她之後回想起腦子裏她珍惜的每一字每一句時,這句話,被她挖掘出來,本以為是她記錯了,可他的聲音,她不會認錯,他在某個時候,吼著這麼說過……
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寶寶這兩個字!
多可悲,她這輩子,最喜愛的字,竟為其深深痛恨著。
然後,曾教她感動而泛紅了眼眶的話語,成了諷刺。
叫你寶寶好不好?寶貝的寶,百寶的寶,寶物的寶,瑰寶的寶……
他並不是用珍視的心情,為她取名,而她,像個傻子,好開心,好激動,以為他是上天賜予的寶物。
無論他給她名字的那時,她有多喜悅,他說著痛恨寶寶兩個字的聲音總會緊隨而來,打碎她回憶過往時,不願去沾汙那些甜美快樂的小小希冀。
叫你寶寶好不好?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寶寶這兩個字!
多矛盾的兩句話,擺在一塊,叫她只覺得酸澀難堪。
“好,你這麼爽快——以為我稀罕嗎?!我今天到這裏,只不過想叫你解開你施放在我身上的疫毒!否則你跪著求我來,我也不來!”狍梟口不擇言,起到七竅生煙的腦袋,已經能夠容納不下“理智”——這種他本來就很缺乏的東西。
“我沒有,對你,施放,疫毒……”她眸中頓時浮現擔憂。“你……身體,不舒服?”
“對!”不舒服!從頭到腳,從頭髮到指甲,全都不舒服!
“貔貅也會中疫毒?說出去笑掉眾人大牙。”疫鬼頭子在旁嗤笑。
“我直接打斷你的大牙比較快。”狍梟十指扳得咯咯作響,不用等牙笑掉,他只要一拳就行。
疫鬼頭子嘲弄的說著“貔貅也會中疫毒?”,她卻不由地慌張地想,他說過他是特殊的貔貅,並非純種,他的爹親,之前是人類……他說他不會變成獸形貔貅,他說他鼻子不像所有貔貅靈敏,又沒有可能……他沒有辦法像貔貅一樣,抵抗所有瘟病疫毒?
這……
“我,沒有辦,辦法,解疫毒,你你,你要趕,趕快找,找人替,你,……你的,雙親,應該,可以,快去求,求他們,幫忙……”她做不到對他完全疏離,她擔心他,不樂見他有一絲一毫的受傷或危險。
“少裝好人了!你心裏想說的應該是‘分開了,我才不要替你解毒,你就等著活活被折磨死’,對吧?!”他狠狠污蔑她,句中“分開了”三字,今天他已經從她口中聽見夠多了,他帶著惡意嘲諷,咬牙輕蔑的吐出它們。
“我沒有……”沒有這麼卑鄙的想過,更沒有想對他下毒。難道,真是她身上的疫毒作怪,侵蝕他……如何是好,他必須要快些找人幫他解去疫毒呀……
“找疫鬼解毒,不如像她所言,去找你的同類貔貅來得快又省事,我們疫鬼只會放疫毒,不會解。”疫鬼頭子又插嘴。
我們?
狍梟斜眼瞟過去。
這傢伙用“我們”來囊括他和小疫鬼?
聽起來真是……媽的叫人很不爽。
他都沒有過“我們”了,這只雄疫鬼爭什麼爭呀?
而她,也默默從容雄疫鬼的“我們”。
她和雄疫鬼是“我們”,他呢?他和她算什麼?!
分開了,她找到另一個成雙的伴,就把他拋遠遠了?!
太過分了!虧他還……還被家人和勾陳恥笑得了啥“相思之病”,看起來得病的根本只有他單方面,這只喪盡天良的畜生小疫鬼九成九連想起他一遍都沒有吧?!
他中的毒真是太不值得了!
而且,毒性越來越強,強到他的胸口開始感覺到疼痛。
“狍,狍梟?”她看出他的不對勁,糾結的憂鬱更深。
“滾遠一點!”他吼。不要靠過來,他不想再中另一種疫毒!
“快去找,你爹娘,快去,拜託你,狍梟……”不要在這裏浪費寶貴的時間,先自救要緊呐……
“不用你管!”他不領情,揮開半空中她伸來的小小柔荑。“分開了,就別假惺惺你有多關心我!”他用她刺傷他的話,回馬槍還給她。
她動作一僵,宛若千斤重的手掌緩緩垂回腿側。
分開了,連關心都不可以……
她沮喪垂首之際,聽見狍梟冷冷又道:
“你若是與其他疫鬼一起惹上是非,我一定不會對你手下留情,咬你去天庭領功這種事我也做得出來,畢竟,我們分——開——了——嘛。”尾音拖得又長又慢,又酸。
他的目光,在她與雄疫鬼身上流轉一圈,充滿憤火地猛然撇開,多看一眼都幾乎叫他失控。
他來去如風,匆匆至,匆匆走。
第一個說要分開的人是他沒錯,可他的心思不過是“暫時”,也覺得小疫鬼會癡心等他,即使他親口說過要她別等他之類云云的,他亦相信,不知變通的她,只消他在勾勾手指,奉送幾句甜孜孜的話語,害怕哄不了她嗎?
他太有自信,認定轉身回頭,她仍會乖乖站在原地,不用費心追逐,一伸手,便能重新拉她入懷,而她,蓄滿愛意和信任的眼神,不會改變。
第二個不斷重複說著分開的,是她。淋漓盡致的發揮了“分開了”這幾個字的遠大含義,甚至無限擴展到不用打招呼問好,不用頷首致意,不用關心,不用交集,連名字都可以不要。
真的,分開了。
這個頓悟,一點都不爽快!要接受此一現實,比生吞火炭更燙喉,更難受。
該死的疫鬼,該死的疫毒,該死的分開。
狍梟從上一世的惡獸,再到這一世的貔貅,漫長生涯裏,不知帥氣的轉身離開多少回,“分開”之于他,如同吃飯喝水,皆不費吹灰之力,拋下了誰,笑別了誰,撇開了誰,從不帶走半絲惆悵與不舍。
他頭一次嘗到“分開”的滋味。
一種五味雜陳的滋味。
一種“她選擇了另一隻同類”的極酸滋味。
一種“她不再屬於他”的苦澀滋味。
一種“她不要他了”的……可怕滋味。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1-12-22 15:43:40
【第八章】
她不應該這樣做。
理智在勸退她。
這是背道而馳的行為,他會不開心。
這是心口不一的作法,他會不齒她。
可是,她放心不下,他說他中了疫毒……她害他中了疫毒呀!她怎麼可能當做不知道這回事,而繼續去過她平淡如水、無波無瀾的生活?
她只想確定他是否平安,遠遠地,偷瞧一眼也行,若他真的身中疫毒,她必須替他找到解毒的方法……
與疫鬼頭子話別時,她的心思已經全被狍梟占滿,無論疫鬼頭子是如何試圖說服她,盼她加入他的偉大計畫之中,她亦無心去答應。自始至終,她沒有疫鬼頭子的勃勃野心,遠古時疫鬼祖先所受的委屈已矣,現在報不報仇、討不討公道,又有何意義?或許對其他疫鬼有,但請原諒她胸無大志,她不曾有過遠大抱負,雖然渴望疫鬼頭子編織出來的家園美夢,想終結孤單,想與同伴比鄰而居,可那些都不及她煩惱狍梟解毒與否?平安與否?
她好擔心他……
“跟你多說什麼也是白搭吧?”疫鬼頭子低歎,本打算多一隻疫鬼多一份力量,然而她的心緒顯而易見,她完全容納不下其餘事兒,只剩狍梟的安危教她掛心。他放棄再勸說她,那只是徒費口舌。“你準備怎麼辦呢?去找他?”
“我要,親眼,看見他,平安,無事。”見他一面,她才能安心。
“我看他走掉時,整個人氣到快燒起來,你去看她,恐怕不會得到他的歡迎和好臉色,說不定會被刁難,可能被傷害,甚至被不留情面的轟出來。”他稍稍分析她可能遭遇的種種情況。
“……我不怕。我要,確定他,身上毒,已解,否則,我無法,寬心。”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罷,反正你不聽勸,可你知道貔貅住哪嗎?你與他……嗯,在一起時,他告訴過你?”
不,她不知道狍梟住哪里,要見他一面,還有好長一段路要尋找。她只聽過,貔貅慣住山巔雲深處,雖然未及天庭,對小妖小怪來說,卻已是天之遙,加上貔貅喜好幽靜,討厭地盤遭人胡亂誤闖,於是他們會改變山勢、製造幻境,叫人摸不透路徑……但那阻止不了她見他的決心。
“只為一面,只為一眼,你真是只傻疫鬼。”疫鬼頭子無言了,反正為愛而蠢的物種也不是僅有她。“見著了他,無論他是活是死,你被他趕下山後,若仍考慮我的建議,你知道往哪里來能找到我。”
他告訴過她,接下來,他會重新聚結同伴,在彌漫瘴氣的湖泊樹林,那兒可以掩蓋疫鬼的氣息味道,不被輕易發覺。
於是,兩人分道而馳,傷癒的他去招聚其餘散逃的疫鬼們,她則展開尋覓狍梟之行。
第五十天,她仍在深山峻嶺間,盲目找尋。
她攀上山巒,翻越激泉,不知目的地在哪兒,沒有線索,只憑一股毅力支撐意念。為此,連晝伏夜出的疫鬼所不喜愛活動的正午時段,都能見她纖巧身形穿梭在林蔭亂石中。
陽光炙熱,她摘來大片芋葉勉強遮掩;清晨的似霧薄雨,帶著冰冷寒溫,迷蒙眼前視線,腳下沒有路徑方便行走,只有凸石碎礫,紮刺光裸腳掌,她努力往上,這座山頂她已非第一次登上來,可是稜狀山尖上,只有石、草及雪白積雪,杳無人煙,更沒有半隻貔貅蹤影,陡峭的山勢,找不到可以為巢的洞穴。
她獨佇稜岩,抬頭望向蒼穹,眼睛看見藍天白雲,茫然猜想著貔貅是否居住在哪一朵雲兒後方……
想出聲喚他,又怕他一聽見她的聲音,反而更故意藏起來不見她,思及此一可能,他的名字,只能哽咽喉間,化為幽幽歎息。
太過接近天空,日芒熱度無處可閃,教她暈眩搖晃,不得不屈膝蹲下,忍住陽光帶來的影響,雙手抓握地上積雪,藉雪之沁涼來抵抗那旁人或許不覺燥熱,但對疫鬼而言確實極致的輝光。
他們被驅逐到暗夜裏,已經太久,懼怕陽光,變成本能。
她最好……先找個地方躲一下,等太陽下山再繼續,她覺得皮膚好似要被曬融了一樣難受……
彎著身,長髮掩蓋面容,她小心翼翼的離開稜尖,四肢微微顫抖,氣力正在流失,她屏住氣息,踩下凸石,不該分心之際,她卻分了心,只因她看見了飛雪般飄落的星光--
細碎的,繽紛的,雨點一般的,反耀著日芒的光,七彩璀豔。
仰頭,眼前大片銀光照耀而下,逼她睜不開雙眼,驀地,銀光瞬間昏暗,激狂的黑,吞噬掉她的知覺,本就搖搖欲墜的身子,猶似斷線木偶,自壁上跌下--
失去的意識,正慢慢回籠。
記憶中的最後一眼,停留在緩降的星光。
星光……
狍梟……
“醒了醒了。”
耳邊,有人說話,有些熟悉的聲調。
她張開眼,一室明亮,教她無法適應,又本能地閉上,靜待半晌,試圖以眯眯眼方式,辨明她所身處之地。
好美麗的花,就綻放於她目光首見的頭頂上方,花瓣在發光,光芒流動,顏色炫麗,紅中帶紫,靛中含青……她愣愣癡望那多未曾見過的“巨花”,忘了注意其他,直到一張容顏闖入她與“巨花”之間的位置,擋去了“巨花”,她才得以回神。
“幸好我夫君動作快,沒讓你從山下掉下去,否則你就變成金貔家那只小人類第二。”
“你是……”呀,她見過這只銀髮熠亮的美麗女子,那次她等待狍梟好久好久,等到的確實狍梟前來說出“分開”兩字,他周遭,正有這名女子在……
未能深思銀髮女子是狍梟的何人,她自床上慌亂坐起。
“……狍梟……我想見,狍梟……”是他的家人,一定直到如何才找得到狍梟!太好了!太好了……她終於找到一點點線索,終於可以探聽到狍梟是否安好健康--
“他不在呀。”銀髮女子撩撩長髮,抖落銀燦星芒。
她心口一窒,語氣輕顫,害怕地問:“不、不在,是指……”
不在人世?!
“出去溜達了,那孩子像匹野馬,家裏待不住。”銀髮女子,也就是咆哮他娘,笑覷這只小疫鬼本來就已經夠白皙的臉蛋,怎聞“不在”兩字,白上加白,好神奇。
“他……沒事?”小疫鬼松了口氣。
“沒事呀,活蹦亂跳的。”尤其是最近情緒惡劣,暴躁得停不下來呢。
“他身上,疫毒,解清,了嗎?”她有些不能習慣銀髮女子一身燦亮,縮了縮肩,雖怕,她仍是心急地想得知更多關於狍梟的情況。
“他哪有中疫毒?”狍梟他娘挑揚一對濃銀細眉。
“可他說……他身中,疫毒,身體,不舒服……”那日,狍梟明明就是這麼說的,還好氣惱她傳染疫毒給他,一副殺氣騰騰的兇惡樣。
“他心裏有鬼啦,他爹早就替他瞧過了,健健康康的,沒病沒痛,貔貅若會中疫毒,傳出去可是天大笑話。”狍梟他娘絕豔的芙顏上,充滿趣味。
“太,太好了……”她終於露出笑容,心一寬,支撐身姿的兩條細臂卻感覺難以負荷的沉重,失態地軟倒床榻,她窘紅著臉,想再起身,竟沒了力量。
怎會使不出力來……
“你累壞了,四肢現在應該使不上力吧?你的體力透支,又沒進食,還敢往空氣稀薄的山頂爬,根本就是不愛惜性命,摔死的滋味可不好呐。”狍梟他娘口氣宛若訓斥孩子一樣。
“……知道,狍梟平、平安,我就,放心了……我,好怕他,危險。”
“你一路爬上來,就是要知道他平不平安?”
“嗯……”本來閉起來想遮蔽銀髮女子身上的銀亮,可貪婪的眼瞼一闔上,竟捨不得分開了,沉重無力地教她無法強撐。“平安,就好……平安,就……”
“唉,你--”
“小銀,別吵她,讓她睡一會兒吧。”沉穩的男聲,如是說道。
“就為了看兔崽子一眼,她就這樣爬上來耶……不知道她找了幾天幾夜,手掌腳掌和膝蓋全磨破受傷--”
“噓。”男聲輕聲制止著。
而後,兩夫妻的聲音逐漸遠離,似乎走到外頭去交談,談些什麼,她已經聽不清楚了。
太好了,狍梟沒有中疫毒,他健康安全,懸掛多時的心,終於得以放下,因擔憂而難以入睡的緊繃情緒,完全鬆懈下來,她帶著釋懷的笑容,沉沉睡去,再醒來,不知是多久後的事,只覺身旁有誰來來去去,竊竊私語著。
“你們幾個,別老是圍著人家打轉,有什麼好瞧的?別吵醒她呀!讓她好好睡嘛!”
“娘,全石屋裏就屬你聲音最大,真要說是誰吵醒她,你是頭號禍首。”言教不如身教,自己都沒降低音量,還要她們幾個女兒做到?
“去去去,到旁邊去,鈴鈴,光芒收起來。太亮了。”
“我身上是柔和的粉紅光耶,又不扎眼。”有哪只貔貅粉得像她一般嫩?
“都一樣,晶叢反射後,還不是閃閃發亮。”
“娘,你和爹幹嘛把疫鬼帶回家來?把她救回山腳下不就行了?屋子裏全是疫鬼的味道啦。”此話是最討厭“異味”的瑤貅在埋怨。只要是屬於異種的氣味,她都不習慣。
“疫鬼又不臭,她那時差點摔下山,又昏迷不醒,隨便丟在草叢邊,被老虎叼去怎麼辦?”
“哪只蠢老虎敢咬疫鬼,又不是自尋死路。”咬疫鬼一口,得付出性命做代價呐。
“好了,全都過來,準備開飯,坐好坐好坐好。”娘親氣勢一端,女兒們乖乖聽話。
“小弟還是沒回來,真的是出門像丟掉。”
“他倒是每天都有用心音報平安。”狍梟他娘太溺愛孩子,馬上替逆子說話。
“真的只有報‘平安’兩字,然後不給娘嘮叨機會,又馬上關掉心音。”瑛貅覺得小弟真寶。
“要是小弟知道疫鬼在這裏,會不會馬上飛奔回家?”瑤貅對這點相當好奇,躍躍欲試。
“有可能哦!娘,快點快點,我們來玩--不,是來試探試探小弟的反應!你去蹭爹出手,只有爹有本領強制打開小弟的心音傳話。”玲貅隨之起舞。
聽起來很有趣。狍梟他娘一臉“我也好想知道寶寶有什麼反應”的趣樣,同意玩弄--不,試探。馬上軟軟挨向夫君,口未開,孩子的爹倒是先說話了。
“要玩也得等我們的小客人吃飽睡足休息夠,才來玩。”
此語一出,一窩女眷的注意力全轉往小弟床位,上頭躺了一整個下午的女娃,已經在榻上坐起,雙手絞緊被子,一臉惶恐畏懼,見他們貔貅如見兇惡妖怪,不是他們面目可憎,而是他們身上之光,教她本能地想逃避。
洞外已可見夜黑,洞內卻光明如白晝。
她猛然記起自己身處何地!
她是來找狍梟,在山稜上瞥見星光,然後她好像失去意識……短暫醒來,從銀髮女子口中聽見狍梟無恙,寬心之際,又全然沒了記憶,只知道自己好似睡了相當久,這裏……
她以眼角餘光打量此地,說它是山洞,她又不曾見過如此璀亮的山洞,洞壁上仿佛嵌滿星河,此起彼落的閃爍爭輝。
洞口旁以樹藤綁了座秋千……是這詞兒吧?她曾在人類獵戶的園中大樹下見過,比起人類園中以粗繩木板簡易拼湊而成的,這兒的秋千明顯又高又寬又精緻,以綠藤編制成繩,緊繞著一張玉制長椅,能躺能臥,教人好想知道坐上去搖晃的滋味為何。她記得人類孩子很喜歡它,邊搖邊笑邊嬉鬧,她遠遠瞧著,好生欣羨,曾想過要等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時,偷偷地、悄悄地坐上一回,又怕被人類發現而遺憾作罷。
洞內區分了好些部分,有以寶礦珠玉為簾,簾後一方寬敞洞園,佇立水面;有以巨大玉石為櫃的書牆,數之不盡的書籍,占滿櫃位,牆側有張大桌,上頭拜訪筆墨紙;有彎彎曲曲蜿蜓延伸的晶鑽洞廊,踏進去是何方天地,她無法窺盡全貌,左半邊空中,漂浮著一朵粉雲,仔細瞧才知道它並非雲霧,而是另一床鋪設了棉被和軟枕的玉榻……
她曾以為是“巨花”的那叢物體,清醒後認真看了,原來它是形狀奇殊的水玉晶叢。
“你這回睡得安穩些了吧?剛好趕上吃飯時間,去那邊水泉洗個手臉,跟我們一塊吃吧。”狍梟他娘並不是太好客之人,地盤鮮少有誰能上來,尤其是疫鬼這類小妖物,想都沒想過,有這麼一天,她會允許疫鬼踏進來,還睡了許久……
“我……抱、抱歉,我,不知道,為、為什麼,好累……才、才會,在這裏睡著,我、我馬上,走……”甫醒的渾噩,早被一窩聖潔輝光給嚇跑,面對銀髮美人的笑容可掬,只覺自己不該玷污神獸居所,必須儘快離開。
“你不能走,就算你想走也走不掉,我們家距離你昏倒的山稜有幾十裏,沒弄出一條路連接,你根本下不去呀,還是你會飛?”狍梟他娘沒動手攔她,僅以一臉破壞她逃跑興致的抱歉笑顏在覷她。
“我……”她不會飛。
她、她是不是惹怒他們了?莫名地擅闖進來,又在人家地盤上呼呼大睡,令他們不滿,想用更難以想像的手段處置她?否則為何不允許她走……
“就叫你們光芒收斂些,閃得小疫鬼都快流眼淚了。”咆哮他娘要眾女兒別迸發璀璨光明,貔貅就是這點不好,光輝源自體內散發。
娘,她明明就是嚇到快哭了才對。
訓完女兒,轉回小疫鬼身上時,又是笑臉一張。
“你不是要上來找我家寶寶——狍梟嗎?他還沒回來,你可以在這裏等他。”狍梟他娘勾勾指,桌上玉盤穩穩飛入她掌心,她撚起一塊棗糕,遞進小疫鬼手中,棗糕捏成圓球形狀,最上頭擺有一塊金子點綴。“我們貔貅不吃人間食物,不過我家夫君當人當太久,改不掉飲食習慣,所以我們家也是會吃些軟綿綿的飯呀菜呀這類東西,金子你咬不動的話,挑掉就好。”口氣像叫她挑掉一塊蔥末般隨興。
“我,沒要,找他……只想,知道他,安好,便夠了……我該走,不能,留下……”
“只聽見他安好就滿足?不想瞧瞧他瘦了還是胖了?精神好或壞?神色健康或憔悴?”
“這……”這太貪心了,不可以的,她只是要確定狍梟的安危,從他的親人口中聽見他沒受疫毒所擾,已經使她滿足,教她放心,至於其他,怎麼還能想得寸進尺去探知更多呢?
她搖著頭,不容許自己浮現貪婪之念。
不能見面,她原本就只想偷偷的、遠遠地,瞧他一眼,瞧他平安,就好。
不能的……
“反正你也是走不掉呀,既然辛辛苦苦才找上這裏,就順便看看他嘛。”她想看兒子見到小疫鬼時,表情有多憨又蠢多好玩,這才是她不肯輕易放小疫鬼走的主因啦。
“他,不會,高興的……看到我,在這裏。”她害怕見到他皺眉抿唇的冷漠表情,害怕聽到他再吐半句銳利言語。
“你管他高不高興,你高興比較重要,若你不高興見到他,吃完棗糕,我馬上送你下去。”狍梟他娘這一番話,試探多過於承諾,她就不信小疫鬼不高興見到她家那只魯兒子,她的表情壓根藏不住話。
如何能扯謊,說她不高興見到狍梟呢?
明明就是如此的渴望……
她覺得羞愧,為自己無法抵抗心裏的欲望而難堪著;為嘴裏說著“分開了”,卻仍然深陷與他朝夕共處回憶內的自己而自厭著……
“你沒別的急事,在這裏作客幾天也無妨呀。”狍梟他娘續道,又勾來另一盤糖醋肉,撥開上頭綠色圓珠玉,夾一塊嫩肉到她嘴邊喂她。
作客?
這輩子連做夢都沒奢想過,有誰會留疫鬼下來作客,她感動到有點想哭了……不、不對,她發誓,她出聲拒絕了,然而是她的聲音日若蚊呐?抑或這一窩貔貅擺明不許她走?一頓飯戰戰兢兢勉強吃完,她依舊無法如願離開貔貅窩下山。
她被留下來了,面對一窩子的“光明燦爛”。
銀髮美人是狍梟的娘,唯一的雄性男人是他爹,狍梟長得跟他娘多一些,致秀俊雅,不若他爹剛凜如石,不過外貌果真無法代表個性,狍梟模樣雖俊,性子卻野,他爹長相狂悍,倒顯內蘊沉穩。
她從狍梟口中大概聽過關于這對夫妻的故事,雖然只是稍稍幾句帶過,她約略知道,狍梟他爹,曾是人類,何以變成貔貅,狍梟沒說得很清楚,反而他娘親在吃飯時,閒話家常地將她與她丈夫相遇經過當成趣談在說,她聽得無比認真,不時膛目結舌,完全被吸引住,甚至當他娘親提到下地府去見他爹親那段,她跟著哽咽哭泣,慶倖最後故事收尾圓滿,她感到好滿足、好欣羨。
至於其他三隻年輕的美麗女子,分別是瑛貅、瑤貅和鈴貅,是狍梟的姐姐,也是狍梟滿嘴抱怨由他一手帶大的小嫩貅們。她們真漂亮,撇去無可挑剔的清麗妍容,瑛貅寶礦似的藍發比湛青天空的顏色深,清澈如海;瑤貅擁有的則是一頭珠貝色澤長捲髮,柔軟輕盈,蓬鬆彈跳;鈴貅最特別,櫻花花瓣一般的柔粉青絲,襯托巴掌小臉的精緻無暇。
不像她,除了白之外,就是黑,單調死寂的顏色。
“你皮膚好白好嫩哦,都不曬陽光嗎?”
“我也想要一頭黑髮,雖然用法術能變出來,但沒有你這麼柔軟耶。” 瑤貅本來以為疫鬼都很臭,一股疫病的臭味,可這只小疫鬼仔細聞起來還挺乾淨,不刺鼻,嗅久倒也習慣了。
“你看起來好像人偶哦,咦?臉上這花紋怎麼塗的?教我教我,配我的發色剛剛好耶。” 鈴貅最關注她額側落櫻繽紛般的紅斑,好想仿效。
三隻母貅包圍她,一會兒摸摸她的臉,一會兒碰碰她的髮,一會兒又捏捏她的手,真將她當成一尊泥娃娃在把玩。
“你實在穿得太死氣沉沉了,黑髮黑裳黑不溜丟的,看起來真不活潑哦”就是那身黑,把她弄得更陰沉和卑小。
“長髮都曳地了,不嫌麻煩嗎?而且很重吧?你這麼小一隻,一半的重量應該全都拜這頭長髮之賜吧。”
“膚色白到沒有血色,好似病重之人,紅潤一些才更好看。”
她沒有掙扎,應該說,也無法掙扎,任由三隻母貅一人勤彈手指,為她變換衣裳顏色款式;一人招來星光,將她那頭確實很重的黑髮削得輕薄,再編辮挽髻;一人在她臉上又揮又拍,不知忙些什麼。
她只能輕歎,畢竟她們沒有惡意,是她不懂如何與她們打成一片,她們的問題又雜又多,她根本來不及回答,下一個提問又馬上拋過來,於是她乾脆安安靜靜的任憑她們擺佈……
這就是狍梟的家人,美麗的神獸,與他一樣出色、一樣燦亮、一樣讓人難以拒絕。
狍梟……
算算她到這裏也好些時辰了,仍不見他歸來,他流連在哪兒呢?
她真想見他,雖然分開了……
“娘!娘!快叫小弟回來看!”瑛貅朝娘親猛揮手,後者銀色眸中閃過一絲笑意,推推正專注看書的夫君。
他抬頭,瞧見三隻寶貝女兒的傑作,不由得也笑歎,食指抵在耳骨上,輕敲兩記,接通心音,低沉喃道:“寶寶,回來一趟。”
我在忙耶!遠方傳回來的聲音很不耐煩,像是正努力做啥開疆拓土的大事。
“不管你有什麼大事要忙,立刻、馬上、現在,回來!”狍梟他爹加重口氣。
厚!
“方大同,你不要給我羅裏囉嗦!叫你回來你就回來!不回來我保證你會捶爆胸頓斷腿,後悔莫及!”咆哮他娘只有事態嚴重或是極度暴怒時,才會連名帶姓叫出臭兒子的人類名字,此時她湊到夫君耳邊,如此吠著。
好啦好啦!不甘不願應完,心音關掉。
怎樣?會捶爆胸頓斷腿的重要大事?該不會是蠱雕又大舉闖入貔貅洞鬧事了吧?不可能呀,有他爹在,一百隻蠱雕也像小蚊,啪啪啪幾下就打扁他們,要是他爹都罩不住,他回去不過是多死一隻貔貅罷了。
能不回去嗎?他娘親連名帶姓叫他了——他的幾個名字,隨著使用時機不同,代表事態輕重緩急,若他娘親說“寶寶,回來”,是有事商量,需要他舉手表達意見,三至五天回去,還在他娘親容忍範圍;“狍梟,回來”,這就攸關他前世惡獸的生死大事,最好一日內趕回家;萬一他娘親吼出“方大同,回來!”他最好放下手邊所有事情,疾馳回去,否則不到半個時辰,他爹會親自來逮他!
“要走了?再喝一碗嘛。”修長手指捧著白瓷薄碗,碗口輕抵狍梟唇間,微笑哄誘,帶痣豔眸因笑靨而眯細。
“我喝到快吐了,應該有效吧?沒效的話,我會再去吵你,你最好先把下一個處理方法想好。”
薄碗裏,盛裝的並非酒汁,而是無色無味的液體。
“孟婆湯都讓你灌掉好幾壇,再沒效,我看乾脆抽掉害你苦惱的那段記憶好了。”
“還有這招?!你幹嘛不早說?!”害他捧著湯壇猛灌!
“哦,我剛剛才想到嘛。”豔眸笑得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切。”狍梟壓根不信這只老狐神,若說狐狸狡猾,成仙的狐神就是狡猾中的最狡猾!
沒空與老狐神拌嘴,他得趕回家去,看看幾年沒叫過他“方大同”的娘親,究竟急召他,所為何事。
狍梟馳遠,舀起的孟婆湯不喝多可惜,反正恰巧也渴了,遂抵回自個兒薄美紅唇,優雅輕啜,一滴都不浪費。
“別把我家茶水當酒喝。”一柄紙扇,按住碗的另一端。
“這種東西真是淡如清水,一點效果也沒有。”冰涼水液滋潤完的喉頭,滾出嗤笑,狐神勾陳紅髮微亂,滑落鬢側,垂曳胸前,他懶得動手去撩開它們,隨它們順著黃泉陰風,或拂或歇,子啊他肩上背上,如火延燒。
“有效無效你這位喝過無數碗的狐神大人早就知道,何必再帶人來浪費我家茶水。”白衣文判收回紙扇。孟婆湯,忘川水,飲者忘卻前世事,換言之,亡者才有效,像他們這類活生生的神獸,不在功效之內,想靠孟婆湯來遺忘某些回憶,根本是自欺欺人。
“那只小傢伙跑來找我,吼著他快要瘋掉了,逼我教她怎麼把心挖掉才不痛,我要是真的教他,下一個跑來挖我腦袋的人,不是小銀,便是她家那口子。”勾陳沒飲酒,卻像醉酒般笑個不停。
“又是為情所困?”
“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嗎。”呵呵。
“真是個愚昧的孩子,竟然找一隻被情捆縛多年的傢伙,來替他解答疑惑。”這跟請鬼拿藥單沒啥兩樣。
“你這是在說誰?”他斜眼瞟文判。
“誰打槍我就是在說誰。”這裏除了他文判外,就是一隻時常到黃泉來討孟婆湯當水酒喝的勾陳,還能有誰?
“呵呵……我可是勾陳呐,供人祈求愛情順利的偉大神獸,哪可能被情捆縛?”
祈求愛情順利有月老專司,勾陳這只神獸,有幾人知道呢?
掌管桃花,湊合一些不圓滿,或是根本不該存在的緣分,是勾陳最大的本領,正因並非正緣,真正求得幸福美滿的佳偶少之又少。
文判選擇不在此時對一隻喝孟婆湯喝到醉的神獸加以反駁,只是淡淡順其語義接續道:“供人祈求愛情順利的偉大神獸,‘她’又來了,這一次,你願意聽‘她’的聲音了嗎?”
“誰?”
“你的心。”
“哦……”他拉提高了聲調,撇嘴蔑笑。“我丟掉的那一顆嘛。這麼快,‘她’又死了,往黃泉報導?你們幹嘛不乾脆把‘她’打進十八層地獄,讓‘她’永世不得超生?‘她’那種人,進世間也成禍害。”勾陳又舀了一碗湯,忘川之水,忘情之水,想忘而飲,幾百碗,幾千碗,越是飲,何以記憶越深?它究竟是忘情水,抑是記情水?
“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嘴硬心軟,現在,我確定你是恨極了她。”恨到寧見她不得善終。
“我從最開始就沒有隱藏過我的心思呀。”勾陳笑得好豔美。
“你的心願便是她的心願,高興吧,心想事成。”文判呢喃了一句話,勾陳並沒聽清楚,他的耳,只聽見黃泉呼嘯的風聲,像極了是誰,正捂住嘴、咬緊唇,不讓哭泣聲逸出……
***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1-12-22 15:45:12
“什麼鬼孟婆湯忘情水?我就知道沒有效!”
狍梟一踏進家門口,吐出的頭句話便是唾棄冷狺。
老狐神果然不可靠!
他竟然蠢到去相信老狐神!
他為了擺脫時時刻刻出現的幻影困擾,逼不得已求助於老狐神,本以為憑老狐神的資歷和經驗,至少能有些助益,否則老狐神老掛在嘴邊什麼情呀愛的全是誆假的嗎?
老狐神說,帶他去喝幾碗孟婆湯,興許可以治好這種病症,於是他努力灌、用力灌、死命灌,灌到肚腩凸出,灌到湯水快滿到喉間,只消有人朝他肚子揮一拳,那些湯水噗一聲就會暴噴而出,結果呢?結果呢?!
幻影非但沒有從他眼前消失,更變本加厲以他無法想像出來的可笑模樣,跪坐在他的床位上,渾圓黑眸水水亮亮,咬唇姿態欲語還休。是怎樣?譏笑他看得到摸不著,擺明要他口水流乾也褻玩不了的處罰嗎?
她慣穿的烏鴉黑裳被墨紅色天羽霓裳取代,嬌纖身子完全貼合綢亮料子,裙上金牡丹黹紋似真花般鮮豔,瓣蕊正迎風搖曳,婀娜生姿,綠葉托著臉蛋大小的花中之王,更襯其美,天羽霓裳只有兩條細繩繞繫髮後,鎖骨和臂膀的肌膚美景一覽無遺,小疫鬼本身就瘦削骨感,露出膀子也不覺得豐腴,一頭濃黑長髮,盤了圈他不知名的髮形--真神奇,他不知那是啥髮髻,竟還能憑空想像,看來他頗厲害嘛--好似是將頭髮一縷一縷纏繞固定,然而她的髮亮豐沛,盤了一些,隨興披散了一些,不像先前覆額蓋面的沉重感,髮絲輕飄飄落在額側和鬢間,光潔額頭不再可憐兮兮被藏匿起來,原先藏於黑髮後頭的小巧花紋,妝點般地繽紛鮮活,就連精緻五官,也仿佛掀開了總是籠罩在上頭的灰暗面紗,變得明亮。
黑色的髮,雪白的膚,紅色的衣,三種極端顏色額,這一刻,偏又無比相輔相成,交融為視覺驚豔的配色。
她比她髻上佩戴的金飾彩礦更顯可口。
多該死,這只是他的幻覺,發病的幻覺。
既是幻覺,幹嘛不以他最偏好的模樣仰躺在他床上?他就很喜愛她一絲不掛,渾身白玉無瑕,黑濃長髮流洩在雪玉纖嫩的身軀上,隨著女人精雕細琢的曲線蜿蜓起伏,或凸出,或凹陷,若隱若現遮掩小巧玲瓏的乳房及其粉嫩蓓蕾,天真的臉孔,妖嬈的媚姿,那時的她,多美。
不,還是算了,看得到吃不到的窩囊,他受夠了!
擱在腿側的手,掄成拳,緊緊收攏著欲望。
雙手伸出去,只碰到虛影,會讓他有從天庭被踢入地獄的強烈失落,偏偏這種愚蠢的舉動,他做過太多回,他再也不想熱絡地撲過去,雙臂一收,她卻如泡影,啵地不見。
可惡,好想親手扯開她頭上紅細繩,看柔軟如雲的衣裳自她嬌軀上滑落……
幻影還露出什麼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無辜嘴臉呀?!就算他想餓虎撲羊,也撲不到她呀--這個體認,使他更不爽,腳步走得又重又怒。
“叫我趕回來幹嘛?”他走近自個兒床榻,粗聲問著不說話的家人。“幻影”仍沒消失,他大刺刺地將自己摔進鋪滿軟被的床榻,呈現豪邁“大”字形,仰躺的姿勢,恰巧與“幻影”微斂的垂眸四目相交,“幻影”嬌怯怯,雙腮粉撲撲,不知是胭脂或是臉紅。
呿,如果她是真的,他一定立刻把她壓進床鋪,粗魯地撕開礙事的衣裳,將她脫個精光,再深深埋進她溫暖緊窒的花徑,尋找最痛快的歡愉。
“你眼睛瞎了嗎?”瑤貅很驚訝,小疫鬼時挺嬌小可愛,但畢竟不是螞蟻,這麼大一尊,擺在他床上,又被她們三姐妹打扮得鮮嫩可口,他竟然可以無視!爹、娘!小弟瘋掉了呀呀呀——
“我眼睛好得很,但我看不出來貔貅窩有發生過啥亂鬥或危機,悠悠哉哉,沒有我必須趕回來搶救的急迫呀。”他雖是向瑤貅回嘴,濃金眼眸卻盯著“幻影”的胸口,打算憑靠著想像,將那塊衣料給弄不見,他真懷念用舌頭滾弄小小紅莓的樂趣……
“寶寶。”狍梟他娘不得不開始擔心,她的兒子是不是重病到腦袋混沌。“你有沒有看見你床上那人是誰?你還認得她嗎?”
“我床上是誰我當然認得,不就是……”狍梟懶散語氣一頓,瞠眸看向“幻影”,又轉向一窩家人,訝問:“你們也看得到她?!”他憑空想像出來的虛幻人兒,應該只有他一隻看見呀!
“廢話,人是你娘我帶回來的,怎可能看不到?她都在我們家待上好半天,也吃過兩三頓飯,你姐姐們還替她梳妝打扮,誰會看不到她呀!”笨兒子!
“你——”他五指一探,牢牢握住她纖細腕膚,她沒有不見,指掌間是扎扎實實的觸碰,她低呼了小小一聲“狍梟……”便被他使勁扯進懷裏,他驚愕嚷嚷,空出的另一隻手仿佛要確認真偽,把她自頭髮摸到背頸,再到腰臀,每一寸的柔膩觸感都刺激得他渾身發燙,“你不是幻影!你是真的!”
“我……”她的小臉被他虎口扳住,他湊近的臉龐急速放大,進逼鼻間。
馬上扯斷她頭後的紅細繩!
不,不對,冷靜……
“你在這裏做什麼?!”他咬住腦中一絲理智,要問清楚。
馬上把她撲倒在床上,分開她的腿兒!
不,那是等一下的事!
“你怎麼上來的?!”憑她,沒插翅沒生翼,哪能飛上來?
馬上托住她的臀,將自己脹痛的欲望埋進去!
紅細繩!撲倒!分開腿兒!
見鬼了!前些天勾陳不是拍拍他的肩,說他最近蓄壓太久,不妨找只甜美可愛的小女妖去疏通疏通,他是怎麼回答的?
現在又不是貔貅的發情期,最好我是舉得起來!
那此刻硬得亂七八糟的禍根是怎麼回事?!
“我……只是,想看,你是否,無恙。”
讓我進去我就無恙了啦!
“你不是說分開了就不管我的死活?!連死活都不重要,恙不恙又怎樣?!”他忍到全身顫抖,一方面要對抗她貼在他身上每一處柔軟,一方面要與腦子中綺亂妖冶的歡愛景緻做拉扯,逼出他滿頭熱汗。
“我,要走呀,可是,下不去……我不是,想讓,你,覺得,煩……”她垂眸,不願見他氣急敗壞的獰美神情,更不想看到他眸底的嫌惡,聲音越發自卑細微:“我原本,只想,偷偷見、見你,一眼,一眼,就好,沒有想,讓你,發現……呀——”
她的身子被他拎起,拉下床,他鐵青著臉,大步往前邁,她淩亂跟上,他的舉動,好似她曾遇過的情景——她蜷縮一處山洞躲雨,突地闖入一隻大妖,吼著說這處山洞是他的地盤,不聽她說半句話,扯住她的手,將她狠狠拋進大雨滂沱間要她快滾——他也要這樣對她嗎?如燙手山芋一樣,驅趕她,要她離開他的視線……
“寶寶,你不要這麼粗蠻呀,人家是嫩生生的小姑娘,為了找你,吃盡苦頭才到這裏來,只不過是想確認你沒中疫毒,你不要欺負人家,讓人家以為我們家沒家教!”一點都不苦口婆心的勸說,反正大概也入不了狍梟的耳。
“有家教的孩子不會說沒兩句話,就一副拖著美食要找地方把人家給吃幹抹淨的急色鬼樣。”瑤貅冷嗤。有這種小弟真丟人。
一拉一跑的兩人,才奔出洞口,拐了個彎,看不見身影,便聽見可憐的衣料裂帛聲傳出來,沿途連綿不絕。
“厚,那件衣裳是我辛辛苦苦替小疫鬼弄的。”三兩下就被撕個破爛,真討厭。瑛貅埋怨。
“娘,我能不能去偷看一下?”鈴貅是好奇寶寶。
“不可以,你還是小孩子。”
“我只是矮一點,我都比小弟大了!”玲貅叉腰跺腳。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你一看完,萬一跑去找勾陳‘練習’怎麼辦?”絕對不行。
“我就算撲過去親他的嘴,他也不會回吻我呀!上回我試過要調戲他——”糟糕,不小心說出來了!
“方晶鈴,你說什麼?!你跑去調戲勾陳?!你給我站住!就叫你不要覬覦勾陳你是聽不懂嗎——”
***
遠離貔貅洞的囂鬧,距離不遠的地方,有處狍梟很愛午睡兼曬暖陽的草原,一望無際的草茵像極了闊海,風拂過,搖曳如浪,其聲似潮,無垠無邊。
他討厭草葉尖尖紮膚的刺癢感,所以這裏的草,遭他惡霸地變成軟綿綿的“嫩草”,手掌撫過,沒有半點芒刺或癢意,僅剩上好的布料一般的滑膩舒服,但是草再軟,還是不行,他不要她白皙如玉的背去磨紅磨傷,之前數次與她在曲洞的纏綿,泰半亦是他以自身為墊,抱她坐在腿上進行種種孟浪快慰,非得要將她按倒在身下逞歡,他也不忘施法,在冷硬岩地上鋪開一層金光軟棉,才放縱自己失去控制,奮力侵佔她所有迷人反應。
而現在的他太饑渴,全身上下叫囂著想要她,他無法思考太多,手掌懷念她由冷漸熱的嫩膚觸感,嘴唇貪饞她甜美輕顫的哆嗦敏感,他的每一寸肌理,都咆哮著渴望她用小手、用檀口、用長髮、用眼神、用凝脂冰肌,撫慰它……要他多忍耐片刻不如直接賞他一刀來得痛快!
將她壓抵在草原邊的樹幹間,稍微橫蠻地撩開那襲墨紅色破布——一路上的猴急拉扯,天羽霓裳已不成原樣,勉強掛在她身軀上,紅細繩一條垂在她纖勻美背間晃蕩,一條被他硬生生扯斷,掀卷到大腿處的裙擺,隨著風揚而翻飛騰舞,他不算溫柔地架開她的腿兒,火熱欲望急遽且本能地尋找它最渴懷的水嫩包裹,跟她融合為一。
沒什麼好說的,就算有,也不是現在,他如果不先讓她滿足他脹痛的欲望,他滿腦子搾不出啥條理和她談!
老天,他真懷念這個!
他深埋她的髮際,貪婪吸嗅她的氣味,手掌難以自制,激動微顫,近乎膜拜地滑過她柔軟嫩軀,她並沒有推拒他,即使他的躁進弄疼了她,她也僅是加倍柔順地擁抱他,要自己迎合他,仍帶冰涼的柔荑輕攀他頭後,籍以穩住承受他貫穿進佔的起伏不定。
髮髻散了,氣息亂了,她粉嫩了雙頰,他逼出了一身激狂薄汗。
他吻住她微啟小嘴,試探她,與他身下動作如出一轍的霸道。
他若是火,她便是水,他鷙猛燃燒,她包容擁納,他像任性妄為的毛孩子,她則是慈藹柔美的長者,縱容他,寵溺他,輕撫他金蓬且長短參差的髮絲,兩人都沒開口,只有交纏的身體,為彼此傾訴欲狂相思。
第一次的他太躁急蠻行,第二次的他又溫存漸近,抱她平躺在雲絮般柔軟之地,細碎的吻,似雨絲一樣,一點一點,吻她的額,吻她的眉,吻她左側的紅斑花紋,吻她的鼻,吻她的嘴,處處都不放過,猶若蝶兒獻花,那麼輕,那麼柔,那麼的麻癢,那麼銷魂……
他好珍惜、好溫柔,在愛她。
濃烈的喘息,拂熱她的芙顏,她耽溺在他的懷中,隨其翩翩舞動,當他釋放了欲望,軟倒於她的頸窩,與她每分寸緊密貼合,她輕撫他汗水淋漓的臉龐,為他撩撥沾黏頰上的髮絲,兩人靜靜吐納,平復淩亂氣息。
“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她以為,是她將暗藏心底的想望,一古腦脫口而出,慌張地以掌捂嘴,但她說話不可能如此流利,聲音亦不會這般低沉。
她微微吃驚,望向掙臂與她拉開一些些距離,俯覷她的他。
“我把‘分開’這兩個字咽回肚裏去,你當做沒聽我提過,重新回到我們在曲洞的日子,這中間亂七八糟的過程,都當它沒發生過,好不好?”
亂七八糟。是呀,分開之後的日子,對他而言,就是亂七八糟,回想起來真是斑斑血淚,混亂到一塌糊塗,渾渾噩噩、神魂顛倒、不知所以然,離開她,他沒有變得更好,不,他連維持最基本的平靜都沒有辦法,勾陳該死的說對了,他想她!無時無刻!她未曾從腦海中消抹去。
相思是什麼?他相思過誰?誰有沒有相思著他?
這些婆媽的情緒,他想都沒想過會成為自己的困擾,在遇上她之前。
原來,相思很苦,也很甜,想起她時,甜蜜發酵,無糖自甘,她每一種表情,笑著哭著沉靜著,皆能令他回味;見不到她很苦,思及她在另一個男人身旁,更苦。
他以為,只有他一人受這種苦,可是他娘末了提及的那番話,飄進他耳朵內,聽得夠仔細、夠清楚了。
人家是嫩生生的小姑娘,為了找你,吃盡苦頭才到這裏來,只不過是想確認你沒中疫毒……
憑她是如何能上到這裏?別說是貔貅窩,她想登上山之巔,就得面臨多少危險辛苦,疫鬼沒有一步登天的法術,以妖物來看,他們弱小無力,只有與生俱來的散毒體質讓他們顯得獨特稀罕,這樣的她,仍是攀爬上來。
只是想看他是否無恙?
她擔心他,從他那天氣衝衝去到她面前,指控她害他中了疫毒開始,她的擔心便沒有終止,僅因他惡意遷怒的胡言亂語,教她牽掛擔憂,她怕他受傷,怕他不測,怕他有一絲的危險,但對她自己的安危,又顯得太苛刻……
怎能這麼傻呢?
怎能傻得這麼教人不舍呢?
“可以……不分開?”她顫著嗓,好不確定地問:“真的,可以,不分開嗎?”
“我不想分開,你呢?你想嗎?”
她猛烈地搖頭,眼眶裏的淚,隨之灑落,紛紛如珠。
不想不想我不想……她的聲音,無法表達激動和急促,她在心裏大吼大叫著。
“你一定覺得我出爾反爾,一下子要分,一下子又不要分,我也認為我自己這幾百年來,就這一次最蠢——跑進我娘肚子裏只能排第二蠢——我到底為什麼要離開你?我是腦袋被大石砸到嗎?還是中了邪?發了瘋?我為什麼要親手終結快樂的日子,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想吃不能吃,想睡不能睡,對你對自己生悶氣,我明明就很喜歡和你在一塊所經歷的那些事,我卻拋棄擁有它們的權利,你說我到底是不是個白癡?我怎會這麼笨?!”而在拋棄之後,驚覺自己仍舊眷戀、仍舊回味、仍舊念念不忘,聽見她親口重複他自己說過的蠢話,他才知道他失去的,比他所以為的還要多!
她將掌心平貼於他臉頰上,他側首貼得更近,輕輕磨蹭,可以聽見他滿足的咕噥:“我竟然捨得失去這個……”他多愛她觸碰他呀!像撫摸著珍寶,像他是她唯一的愛惜。
“……我,可以,繼續,關心你?”分開了,就不可以了,而他說……可以不要分開,那——
“當然。”
“可、可以,等你?可以,在,你身邊?可以,聽你,說故事?可以,一塊,去看花?一塊,玩水?可以,再愛你?”
“可以、可以、可以、可以!”
“可以……奢望,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
“傻寶寶!”問著如此傻氣的問題,那些全是不貪心的心願罷了!
“……可以嗎?可以嗎?”
“不是我答不答應你可以與否,而是我要很霸道很強制的要求你,你剛才問的一堆‘可以’,全都要給我做到!寶寶,那些我都要!”
何必請求他的同意?他比她更想要呀!
要她的關心,要她在他身邊,要她專心一意聽他說話,要她再愛他。
哽咽逸出喉頭,和著她喜極而泣的眼淚,她哭顫地抱緊他,難以置信失而復得的一切。
“這,應該是,一場,夢……在我,開心,狂喜時,夢……就會醒,像,先前的,每一次……一定,是夢,而已,這樣的,夢,太美好……太美好了……”
夢見他來,夢見他走,夢醒滿腮的淚水,那便是她這些日子裏僅存的所有,再美好的夢境,醒來,什麼都沒有……
興許,她會發現,從遇見狍梟的家人開始,便是夢的初始;興許,她還蜷縮在山野林間,苦尋狍梟的蹤影;興許,他的擁抱是夢、他的親吻是夢、他的承諾也是夢……
“笨蛋,我討厭作夢,夢醒後的失落,會害我變暴躁,恨極它只是夢。你也不是夢吧?你不會在我這麼高興之後,又像之前那樣,啵地不見,讓我驚覺我又在發蠢夢,現在這些全是假的?”
害怕這僅是夢的,又豈止她一個?
他也好怕。
怕失望。
怕沮喪。
怕夢太美,清醒卻一無所有。
“我想想……要用什麼方式證明不是我們的夢呢?嗯……通常,我打算這樣吻你,是夢的話,還沒沾到唇就被迫醒來……”他印上她柔軟的唇瓣,吸吮,彼此相濡以沫時,嘗到酥麻,咂嘴戲舌,舔癢歡愉,都是真真實實的。他稍微離開她的唇瓣,濃濃吐息,聲音更啞幾分,雙掌滑下,捧著她綿軟的胸,任其在指掌間擰圓揉扁。“通常,可惡的夢,在我這樣做時,便會結束,留下我單獨一隻醒來,面對勃起難消的欲望……”
她臉兒泛紅,卻溫順承歡,柔荑攀扶在他肌理賁張得手臂上。
“你這只小妖孽,如果是夢,最好現在就現出原形,不要即將做到最後才讓我醒來,若你那樣惡整我,我絕對不會放過你,不管你的實體躲在哪個地底下,我挖也要把你挖起來賠償我——”
始終沒自她溫暖潤澤中退出的沉潛欲火,蠢蠢欲動,搾取她的嬌吟……
他如願證實了,這不是一場夢,她沒有消失,她在他懷裏,美得像朵花兒,經由愛欲灌溉,嬌豔盛開,吐露香息,僅允許他一人採擷。
她亦在歡愛過後,短暫失去意識,再醒來,看見他仍在,臂膀環繞住她,兩人的長髮在彼此身軀交疊纏繞,他睡得正沉,溫熱氣息輕吐在她微仰的面容間,暖呼呼的,俊秀好看的臉龐,鑲嵌饜足笑意……
不是夢。
不是她在作夢。
她掛著眼淚,帶著微笑,與他相枕依偎。
【第九章】
她花了兩天時間,認真逛遍了貔貅洞,說它是個“洞”,著實有些失禮。
它外觀砌以玉石,呈現人類房舍狀,又與山林獵戶那種小木屋不同,它的屋簷是嵌沿著山壁延伸而出,兩根石柱擎天,石上天然紋路自成磐龍,扶搖直上,進了頭一道無扇之門,踩過小曲石橋,才算踏進屋內,雖然取山洞為主體,又巧妙布入石窗或玉屏,格局與一般深暗洞窟自是迥異。
屋內幾條小徑,分別通往後側山池、西側高峰、東側花草園,路徑迂迂回回,教她瞧了頭痛。
也或許,她的頭痛,不單單是貔貅洞裏的曲折所導到處,而是她頭上繁複變化的髮髻,及數之不盡的金銀頭飾,壓得她不適……
狍梟的姐姐們,三隻母貅,真的很愛拿她當玩具,天天為她變換髮髻衣飾,將她精心打扮到連她自個兒都不認得自己。
“一定……要,掛滿,這麼多,東西嗎?”她覺得頸子好酸,小小聲問。
“秀色可餐呀,貔貅咬金吞銀,你身上這些,對小弟來說,就像是抹了糖蜜,可以吃你又兼吃金銀珠寶。”一舉兩得。瑤貅咧開白玉牙關,閃亮微笑,明明就是覺得戲弄她很有趣吧。
她們愛極了把她弄得鮮美可口,自己倒是半根發釵也不簪,飾物雖美,在她們眼中,等同於蔥花,放在食物上,視覺加分,提升食欲,放在自個兒身上,就好比吃飯粘著幾粒白米,何美之有?
真是姐弟情深呐,每天都替小弟變換“菜色”……好吧,狍梟確定很喜歡她妝點過後的清妍鮮嫩,食欲總是超好,害她每夜不能好好睡……見他流露驚豔喜色,她也就不忍破壞她及三位姐姐的好心情。
“三位姐姐,真要,打扮,起來,才更美。”這不是恭維,她們是她所見過最漂亮的雌性生物,精雕細琢得不似凡物,天上若有仙女,大抵就是她們這模樣吧。
近來她說話機會激增,除狍梟外,他的家人也都會與她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攀談,哪怕是問她“睡得好嗎?”、“喜歡吃什麼?”的短短關懷,他們願意花時間聆聽她笨拙的回應,令她的結巴及囁嚅改善好多。
“你嘴好甜哦,和我家小弟完全不一樣,你是註定生來彌補他族繁不及備載的諸多缺點吧?”瑛貅對她的好感,倒是很誠實的表現在肢體更好,給她大大的擁抱。小弟從不喊她們姐姐,小疫鬼幫他喊,喊得她們心花怒放。
她打從心裏喜歡這三隻母貅,當然,狍梟的爹娘亦是,他們待她相當和善親切,不因她是疫鬼而排斥她,允許她在此住下,得以如願與狍梟在一起。
“對呀,比起小弟,你可愛太多了,寶寶!”鈴貅也從另一旁抱過來。
寶寶現在已是屬於她的名字。
當初她不得不捨棄它,以為不再有權利擁有它,這個她深深愛著,他卻痛恨的名字。
草原纏綿過後醒來,狍梟在她耳畔滿足籲歎,喚出這個名字時,她臉上的介懷逃不過他的眼,他逼著她坦白說出為何沒有很開心的理由,她才囁嚅回道——
你說,你討厭,寶寶,這個名字……不,你用的,是痛恨……
哦,那個呀,是實話。狍梟倒沒露出心虛表情。
超丟臉的,你不覺得嗎?他突然這麼問她。
什、什麼?她有絲茫然。
我被叫寶寶幾十年耶!最好我是會喜歡它啦!他氣憤難平,要她評理:我這麼大一隻雄獸,和寶寶這兩個字搭嗎?我既不是吃奶的娃兒,又不是嬌滴滴的小女生,我是狍梟耶!那種軟綿綿的名字,我當然嫌惡得要死,若不是看在我打不過老爹的份上,我哪會如此窩囊任由我娘喊?還說什麼寶貝的寶、珍寶的寶、百寶的寶——我只知道賞人一頓拳頭粗飽的飽啦!
他的成串埋怨,重點為何,她仍是抓不到。
我有三個名字一個乳名,送一個給你,比都不用比就知道這個才合適你吧?還是,你想叫大同?想也可以讓給你,一隻凶獸被叫大同,我一樣不太爽……
這一句,她聽懂了,明明白白,完完全全。
他的痛恨,其來有自,是對高傲尊嚴的羞辱,而非他帶著惡意,故意想拿他嫌惡的名,施捨她。
他想得多單純,覺得“寶寶”適合,便將它送給她,他討厭被叫寶寶,但不討厭寶寶是她……他剛剛的語意,如是說著。
她綻開笑顏,一掃陰霾,心情好得教狍梟不懂雌性生物的脾氣怎麼說來說來,說走便走?
於是,名字確定下來。一窩貔貅全跟著狍梟這麼喊,否則老是小疫鬼小疫鬼叫,多見外呀。
對於鈴貅贊她比狍梟可愛,她只是微笑,雖不反駁,但在她心目中,狍梟的可愛,無人能敵。
“你怎會愛上我家小弟?他除了臉之外,一無可取呀。”瑤貅感到好奇,好奇之外,更有“你是不是被詐騙?”的困惑。
“狍梟他,對我,很好,很溫柔,我不知,該如何,說……他讓我,覺得自己不、不是,一隻,疫鬼而已,他,接納我,擁抱我,給了我,一切我所,沒有的,他是第、第一個,一開口,不是叫我,滾,的人,沒有被誰,需要過,的我,第一次,遇見,一個,那麼想,要我,的人……我願意,給他,我的所有。”
她表達不出多豐富華美的詞藻,所知有限的字彙僅能做到這樣,還有太多太多理由,感動著她,或許說出來,聽進旁人耳中,會覺得不倫不類,甚至是“啥?這樣也能讓你感動?你太容易上鉤了吧?”,然而授與受,原本便是相當主觀的事,有人欲念多,區區一個動作或語句,滿足不了,認為被敷衍,被虧欠:有人欲念少,輕易快樂、輕易知足,她屬於後者,所以她獲得好多好多,大家的善待、大家的微笑、狍梟的注目、狍梟的專一,甚至是狍梟指腹撫過她臉頰的一抹溫暖,她都珍視無比,感到自己的幸運和幸福。
三姐妹交換了眼神,彼此眸光皆是晶亮的、讚賞的。
她們嘴中的“小弟”,雖然缺點一籮筐,惡獸本性又差勁到極點,總被她們的伶牙俐齒給嘲謔著,然而她們怎可能忘卻,當她們仍是稚嫩小貅時,是這個小弟將她們抱在懷裏,任由她們攀爬遊玩,粗蠻又笨拙地哄著她們睡,保護她們平安長大。她們對他的感情相當複雜,身份為姐姐,又像妹妹,他是弟弟,更像兄長。
聽見有人願意如此深愛小弟,他們由衷開心。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1-12-22 15:45:53
“你呀,也別太順著他,把他給寵得更壞,已經不是啥好東西,再嬌恣下去還得了。”瑤貅假意教導她要“馴夫”,心裏很明白,這只小疫鬼一定做不到,瞧她此時的傻笑就知道。
“寵不寵是一回事,我倒希望你在小弟身邊,時時盯著點,別讓他幹些玩命蠢事,善事不做沒關係,惡事別又記上幾筆就好,畢竟他……不是被允許存活的生命,現在他能平安無事是爹娘求來的,只要犯下一點點錯誤,便足以讓神族有了收拾他的藉口。”瑛貅梳弄寶寶的黑綢長髮,語氣雖談,蘊含的擔心卻滿溢著。
鈴貅點頭附和。“你最好是死纏著小弟,使他的心思全掛在你身上,沒空去回想當年的惡獸血腥快活。”安安穩穩,認認分分的去當只貔貅就好,別老以為自己不是貔貅的一員,懷念上一世的惡獸威風,明明從頭到腳都長得像貔貅,還要否決此一事實,豈不是自導煩惱?
這件事,寶寶是知道的,狍梟將它當成故事,透露予她,用著不滿不屑的神情,敍述他爹娘那時為腹中人貅混血孩子尋求一線生機,與神族達成的共識,雖讓四個孩子暫無性命之虞,不代表難題到此輕鬆解決,神族給予一段沒有期限的考驗,狍梟不被允許犯錯,否則溯及既往,惡獸那世的宿業,也要一併索討。
“嗯 ,我會,努力,跟狍梟,一起,平安,度過,所有,考驗,不讓他,一人,面臨,危險。再一起,好好地,活著。”寶寶稚柔的面容,有著絕不撼動的決心。她沒有強大的力量,她只擁有疫鬼傷害人的可憎體質,弱小如她,倘若能對狍梟帶來一些些好的幫助及影響,她都會竭盡所能去做。
“好寶寶。”瑤貅有些明白小弟對這只小疫鬼念念不忘的緣由了。她很純真,感情澄澈透明,專一對待,並且毫不保留,人界有句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小疫鬼一定是屬於不願單飛的那只例外,情願與心上人患難中相伴吃苦,也不願獨善其身,傻得明膽方是火坑,她亦會縱身躍下。
“是說,小弟真慢,這回不知又要被爹給扁成啥慘樣。”鈴貅落坐,小手裏卷著自個兒粉色長髮在玩。
真是的,小疫鬼今天這副扮相好可愛,不趕快回來瞧瞧,絕對是他的大損失!
父子切磋武藝是司空見慣的事兒,有時興致一來,打上一整天不無可能,小弟不服輸,即便打不贏爹,也要糾纏著爹一打再打,常常非得要爹直接擊暈他,扛回家裏,才能結束對戰。
“爹越是手下留情,拖的時間越長。”瑛貅收拾一桌子珠花頭飾,全掃進一個石盅,不像人類視若珍寶,一件件小心收藏。
明明一招狠狠朝小弟打過去便能終止無意義的體力揮霍,爹卻老讓著小弟,說小弟那具軀殼是蘊藏豐富潛力的奇材,稍加琢磨,便可能成大器。
“希望,別受傷了,才好。”
四個女娃兒又嬉鬧了許久,聊瑛貅愛吃的人類食物,聊瑤貅趕跑追求她的縱多公貔,聊鈴貅心儀的勾陳,聊三隻小母貅與狍梟兒時的趣聞,也聊寶寶和狍梟初識的往事,直至不速之客到來,打斷姑娘們嘰喳討論的好興致。
白胡老仙翁先以爽朗呵笑聲為鐘鼓,知會他的來訪。“小娃娃,你們的爹呢?”
三隻小母貅與老仙翁不算陌生,他們瞧過他好些回了。
“後方崖下草原。”答話的是瑛貅,不過她不明白,憑老仙翁的能力,豈會察覺不到爹所在之處?不,她認為他是知道的,多此一舉到貔貅洞來,莫非……
三個女娃同時警戒挺身,擋在寶寶前方。
擋有何用?擋得住人影,擋不住味道。
“人界此時,疫鬼正在興風作浪,數個城鎮爆發大規模疫病,哀鴻遍野教人不忍卒睹,天界派出司職的貔貅前往平息疫亂,追捕疫鬼,這只……是逃到此處躲藏嗎?”老仙翁拈著白鬍。
“不是!她是我們家的!”三人異口同聲,捍衛她。
“何時疫鬼與貔貅變為一家?”
“有誰規定疫鬼與貔貅不能是一家?”瑤貅皮笑肉不笑,反問。
“疫鬼像老鼠,貔貅像貓,貓鼠天性相沖。”老仙翁細不見瞳的眼縫,掩蔽了他說這句話時的用意,看不出是試探,抑或純粹好奇。
“只要老鼠不怕貓,勇敢靠近,貓不想吃老鼠,願意好好相處,貓與鼠也是能和平並存。”瑛貅回道。
“萬物和睦共處,無事無貪無仇無怨,天地萬物,一人之身也,是謂大同,亦是天庭致力希望達成的圓滿夢想。”老仙翁頷首同意小女娃的論點,只是說來容易做來難,世間相生相剋的人事物數之不盡,亦是維持天道秩序的某種平衡要件。
“大同?我們家裏就有一隻……”但與老仙翁說的和睦啦無爭啦完全搭不上關係。鈴貅嘴裏含糊嘀咕。
“她若非人界惹事生端的疫鬼,我自然不會為難。”老仙翁打量著寶寶,續道。
瑤貅擺擺手。“她不是,我們可不知道人界發生什麼大事。”這是實話,在貔貅洞,不刻意去管山下動靜,是很輕易就忽略掉那些紛紛擾擾。
“所以你們沒聽說近百隻疫鬼群眾,順著人畜飲水源頭,施放疫毒一事?”
“疫鬼又群聚起來?!他們也太不怕打了吧,我們上回明明就已將他們驅散趕跑!”鈴貅訝然,與瑛貅、瑤貅露出同樣的神情。
寶寶心一悚,憶起疫鬼頭子與她道別時,掄拳向天,說著他要捲土重來的堅定決心……
“你們只是驅散,未能捕獲群鬼之首,他要再聚合疫鬼,並非難事,而且經過上回你們一家的圍捕,使其行動更加偏激,手段越發冷酷。”算是激怒後的反撲。
“鈴鈴,把爹娘和小弟叫回來!我們不能搶輸那些投效天庭的貔貅們!捕獲疫鬼頭兒的功勞怎麼能讓給他們?!這可能是咱們小弟這輩子唯一能獲得的功績耶!”瑤貅表情認真,鈴貅亦是馬上照辦,以心音呼喚爹娘。
沒多久,狍梟三人回到家中,見老仙翁來,狍梟他爹娘似乎已察覺事態,再由瑛貅口中聽罷老仙翁來意,瑤貅心急如焚的催促,已是全家人都認同的處理方法。
功勞,絕不能讓給其他貔貅!
“事不宜遲!寶寶——”
狍梟與小疫鬼同時抬頭。
說話的狍梟娘親一頓,按按小疫鬼的冰冷的小手,搖搖頭,另只手用力拍響狍梟的手臂。“不是你,是你,搶在其他貔貅之前,去把鬧事的疫鬼打包押回來!別再像上次失手讓他逃掉!”
鈴貅忙道:“小弟聞不到那只疫鬼在哪里,我們去幫他!” 外頭疫鬼四竄,哪隻是主謀根本分不出來,純種貔貅要找也得費上一番工夫,何況是對貔貅本能的缺憾的狍梟。
“全都一塊兒去。”孩子們的爹送走了老仙翁,要眾人備戰。
“我,可以,一起,去嗎?”寶寶小聲問道。
“你不要去!”狍梟直接拒絕她的要求。又不是全家出遊玩耍,哪能跟呀?!“你留在這裏比較妥當,萬一被當成鬧事的疫鬼--”
“是呀,你在家裏等我們回來,不會太久,處理疫鬼只是小事一件,對貔貅沒有任何危險性。”瑤貅難得贊同小弟意見,不認為小疫鬼一塊去是正確決定。
“……我,我有相識,的疫鬼,朋友,我,擔心,他們,被牽連,被擒捕,我想去,而且,我是疫鬼,是同類,知道,疫鬼習性,像是,藏匿之地……我能,幫上忙,請,讓我,一起,去好嗎?”因為心虛,她的聲音顯得更結巴,小手絞緊狍梟的衣袖,固執不松放。
疫鬼鮮少有朋友,總是獨來獨往,她以“朋友”為理由,自是帶有扯謊意味,然而又不能算是完全說謊,她確實認識疫鬼,還是大家口中的那只主謀……
她不是想阻礙狍梟建功的機會,她很清楚,狍梟需要證明他的存在是對世間有所助益,他不再是惡獸狍梟,他與一般貔貅一樣,皆能除惡揚名,但,她怎忍心見她相識的疫鬼大哥繼續犯下滔天大罪,甚至與狍梟正面遇上,戰個你死我活呢?
她想去勸服疫鬼大哥,要他主動出面,別做無謂抵抗,乖乖隨狍梟回去,為自己做出傷害無辜人命的錯事,按受應有的懲治……
她冀求的眸光,教人難以拒絕,也擔心拒絕之後,堅持如她,會不會在他們離開之後,自己想辦法下要下山去,反而更容易產生危險。
“好吧,你在我身邊要跟牢一點,半步都不要離開。”狍梟越來越有對她言聽計從的跡象,她提出的要求,很少有不允的,明明軟綿綿的是她,輕聲細語的是她,毫無氣勢的也是她,看來柔弱溫馴的還是她,但退讓、屈服、軟化、溺愛、縱容的人,最後一定是狍梟。
她不費絲毫武力或威迫,便收服惡獸狍梟,教他甘心討好她。
所謂的“繞指柔”,不就是這麼一回事。
***
疫鬼之亂在貔貅眼中,仿佛一場嬉鬧兒戲,弱小人類或許怕疫鬼,貔貅可視他們如嬰娃,一爪子就能按倒三、四隻疫鬼,這些逃竄的小東西,活似一隻只小老鼠,往山洞裏鑽,往樹林裏跑,兩派的貔貅——神族豢養的,以及野生的,前者是接受仙人召用,巡守天界;後者嚮往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和命令,只想懶散悠哉過一生,既是悠哉不管事,自然不會插手疫鬼之亂,於是野生派的,僅止狍梟一家六隻——爭奪著率先尋獲疫亂主某的第一功績。
無法變成獸形的狍梟最吃虧,體形沒他們大,嗅覺沒他們靈,步伐沒他們寬,就連一掌揮過去,別人抓四隻他抓一隻的績效也少很多,更別提他懷裏還抱著寶寶。
他與家人分頭尋找疫鬼頭子的蹤影,約好再以心音聯絡。
“狍梟,先放我,下來,你這樣,不好,行動。”
“你輕得跟一包棉沒啥兩樣,抱緊一點,不要滑下去。”狍梟單臂托著她,動作並沒有變得遲緩,但嗅覺不敏銳,便輸別只貔貅一大半。果然,他這種不純的貨色,根本算不上是貔貅,上世惡獸所熟記的法術,這具身體練不起來,因為它是屬於惡獸的本領,而貔貅該會的,他偏又不會,他就卡在“身是貔貅,魂是惡獸”的矛盾之中……
“狍梟,你答應我,一件事,好嗎?”寶寶咬著唇,下定決心。
“嗯?”他有在聽。
“我知道,頭子,藏在哪兒,我領你,過去——你答應我,先不,傷他,讓我,與他談,我會勸,勸他出面,由你,帶他,領功,可以嗎?”
“你知道那只疫鬼在哪里?你怎會認識他?!”
“你,忘了嗎?你曾見過,我與他,在一起,誤會,我們,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他想起來了!
那傢伙就是疫鬼頭子?!難怪他覺得眼熟,他曾出手打傷過他嘛!
當時認出來,直接逮住他,不就省時少力了!
可惜那時他被她氣瘋了,完全失去理智。
“我與他,相識,是因為,我發現,他昏倒,谷底,我替他,上藥,治療,他不是,十惡,不赦的人,他只是,不甘心,想替,疫鬼,抱不平……可傷人,就是,不對,無論有,任何理由,都不可以,他那樣做,不是在幫,幫疫鬼,而是,害疫鬼,害我們,更被人,討厭,和懼怕……”她在狍梟耳邊說著,口氣無奈且擔擾。 “我想勸,勸他,也許,他會聽。”
她會試圖分析情勢,雖然她拙於言詞,但現在的處境不須她用多驚悚或嚴重的字眼來恐嚇疫鬼頭子,只須道出疫鬼與貔貅的強弱差異,頭子便會捍衛利益。聰明如他,豈不懂逃得過一時,逃不了一世,該怎麼選擇,他思量之後,會有所取捨。
她承認,她存有私心,與其由別只貔貅找到頭子,出手擒捕他,不如將機會讓給狍梟,她希望狍梟可以帶回頭子而獲得天界認同,不要使愛他的人,為他的性命安危提心吊膽,她希望狍梟免於戰戰兢兢的生活,毋須動輒得咎,隨時會被冠上惡獸的原罪。
她很自私,為了狍梟,她願意背負自私的罪名。
而對疫鬼頭子,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勸服他出面,再為其求情。
“我與他,道別時,我一心,急尋你,拒絕,加入,他的計畫,他不,為難我,要我自己,多珍重,若日後,要找他,可以,至一處,隱密之地,我猜想,他會躲,在那兒……但你若,不先允,允諾我,不傷他,我不帶,不帶你,過去。”
“光是聽你這樣說,我就很想揍扁他。”原因並非疫鬼頭子愚蠢地召集同類,犯下大錯,而是她保護疫鬼頭子的堅決,教他醋意橫生。“不過,我會忍住,我答應你,我會控制我的拳頭,不揮到他身上,可是他如果對你動手動腳,我一定出手打他,我保證。”最後這項保證,他說的比前幾句更篤定。
她笑也不是,生氣也不是,這男人,真是……
“你,不可以。”她沒有擺出佯怒的臉孔,僅是微噘著唇。
“……好啦。”狍梟氣勢軟化,仍妄想端住最後一點氣焰。“可是他碰到你,我還是要——”
“狍梟,往那兒。”她指示他該去的方向。
“哦。”他照做,飛馳了一陣,突然想起剛剛沒表達完他的優越雄性自尊,立即重申,再三強調,代表著他有多介意:“他惹碰你,我還是要扁他。”這一點,他絕不讓步。
“除你之外,我也,無法,容忍,其他人,碰我,我不是,一隻,會用,擁抱,表達,友好的,疫鬼。”她只用了一句話,便將狍梟安扶得服服貼貼,“除你之外”這四字,滿足他的虛榮及獨佔,熏熏然的陶醉思緒,持續到飛抵湖沼樹林。
沒有綠茵蓊郁,成千的樹胡梴筆直高聳,佇長於潭間,交錯如蛛網的漫天枝椏,不見半點翠綠,一眼望不穿的漭蕩無垠,籠罩在淡灰色蒙霧間。
這兒,便是湖沼樹林。
蒼茫的景色,猶若死樹之林,不聞鳥語花香,靜寂是這裏唯一點綴,灰霧混雜沼氣和泥臭,使得狍梟鼻子不舒服,他雖不比純種貔貅嗅覺好,卻勝過其他物種太多太多,加上貔貅對於污濁氣息的本能排斥,這處林子果然最合適疫鬼躲貔貅。
“你若,不舒服,別進去,在這兒,等我。”她以袖為帕,替他捂住口鼻,他的眼睛鼻子都被嗆紅了,瞧得她不忍。
“我可以頂得住咳咳咳——”連串咳嗽,破壞他的豪語。
“我自己,進去,你放心,沒有,危險的,我獨自,一個,不也,活到,這麼大?我儘快,回來。”說完,她不給狍梟太多囉嗦叮囑的時間,奔跑而入,身影讓灰霧給迷蒙吞噬,不知去向,獨留狍梟在林外狼狽地揮淚抹鼻涕。
寶寶赤足踩著濕泥,穿越半人高的草叢,密林內不透幽暗,對她而言不是阻礙,疫鬼本是夜行於黑暗之物,她黑翦黑濃的眸,遊移著搜尋湖沼四方,尋找同類蹤跡。她熟知疫鬼躲藏的習性,太明瞭疫鬼會將自己匿隱于何般角落,她鑽進深林內,淨挑些其餘生物不能能行走的路徑,越是偏僻,越是險峻,越是陰暗,才越是靠近疫鬼頭子會藏身之處。
果不其然,她在一株巨木樹洞間,找到了頭子。
見她到來,頭子亦很驚訝。
“你……你是沒找到那只貔貅,還是被他給轟出來了?”他苦中作樂地調侃她,這段時日東躲西藏、戰戰惶惶的疲憊,全寫在他笑起來仿似隱隱作痛的臉上。
“我,找到,他了,我跟他,和好了。”
“哦,那恭喜呀。”他頓了頓,“既然和好,你來做什麼?你不需要加入我們的行動了吧?”
她沒作聲,反倒是他突地瞪大眼眸。
“你別跟我說,你加入貔貅那方,幫助貔貅來捉同類。”
“……頭子,你做錯了,你濫殺,太多,無辜,我們疫鬼,不是,兇殘,之物,殺戮,從來就,不是,我們,樂做,的事,你知道,外頭,現在變,什麼模樣,嗎?無論,是否參與,所有,疫鬼,都被,貔貅,捕捉。世人,更痛恨,我們,敵視,我們……這是,你想,為疫鬼,做的嗎?”
“當然不是!我本以為,可以用這個當籌碼,和神族談條件——”疫鬼頭子吼著,扭開頭,不敢看她清澄乾淨的眼眸。“我只想讓幾個城鎮的人類生病,不是想滅城……”
“有時,我常想,為什麼,我們疫鬼,會一隻,一隻,寧可孤單,寧可,不與同類,相伴,或許,我們的,祖先,清楚自己,無心下,輕易,便能,傷人,才決定,各自分散,或許,我們的,祖先,是對‘魔’方,充滿,虧欠,在做了,那樣的,事之後,被歉意,淹沒,以此……贖罪。”
因為知道群聚之後,力量難以控制,所以疫鬼分散,一代一代,只清楚必須要獨活,卻不懂何意,遙遠的過去,當真是‘神’方驅逐疫鬼嗎?抑或,是疫鬼選擇了自我處罰?熟知內情的人,早已經殞沒,豈能獲得正解?
“你是說……我們數百代前的祖先,是受不了良心譴責,而不願接受‘神’方的獎賞”
“我是,這麼,相信著。”相信疫鬼所存在的善良之心。
一個故事說完,每個人都可以有不同解讀,有人認定‘神’方背信,怨恨他們不守信諾,有人同情疫鬼,付出了,竟未得收穫,她卻想到另一種可能,以她自己的信念去模擬祖先心境,若不忍傷人,是疫鬼也擁有的感情之一,那麼,誰能擔保,那世的祖先,不曾這般想過呢?
寶寶緩緩地,攏裙,屈膝,在疫鬼頭子面頭,伏身下跪。
“你——”疫鬼頭子不解其意,被跪得莫名其妙。
“求你,出面,自首。”
“自首?!我為什麼要——”
“逃不掉,太多,貔貅,要找你,只是,時間問題,垂死抵抗,不過,徒增,傷害……求你,出面認錯,讓狍梟,領你回去,他需要,一件功績,換取他,活下去的,機會。”
“說穿了,你是為自己的幸福打算。”他冷笑。
她沒有否認,更無法否認,近乎五體投地,額心按在濕泥上。
“不過……我一點都不討厭這種誠實。”疫鬼頭子蹲下身,伸手扶起她。“這幾天,我確實很懊悔,興許你是對的,我們疫鬼寧可孤單,不去親近任何人,不是因為自卑,而是害怕誤傷人。傷人的滋味,原來這麼難受,當時祖先們也是這樣嗎?我真的沒有想殺人,我只是……想讓神族知道,我們疫鬼的吞忍不是懦弱怕事,想教大家別再欺負疫鬼、排擠疫鬼……”
他與其他疫鬼相約,要在湖沼裏再聚,這麼多日,沒等到誰回來,他已知不妙,曾想過乾脆沖出湖沼,與貔貅拼命,戰死又何妨,他早就看開了,只差沒人從他身後輕推一把,助他下定決心。
她可以感受到,握住他柔荑的那只大掌,正因劇烈悔意而微微顫抖著。
“我和狍梟,陪著你,一塊,去向神族,求情,再看看,還有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好嗎?”她輕聲安慰。
“嗯。”他握緊她的手,此時此刻,他太需要有誰在身旁,給他力量。
認錯的力量。
棲息於湖沼的暗鳥,成群受驚地振翅飛逃,黑色羽翼展開,仿佛黑雲,佈滿已不見天日的上空,嘈雜尖叫充斥隔膜,說利如劍嘯。
影子,自頭頂馳過,暗鳥飛竄殆盡。
寶寶驀然一驚,鬆開疫鬼頭子的手,她沒有忘記,狍梟再三交代過的話——他若碰你,我還是要扁他。
那影子,說不定是狍梟。為免誤會,也為免必須費盡口舌安撫另一隻暴跳如雷的男人,她乖巧的與疫鬼頭子保持距離,這更是為疫鬼頭子著想,她不樂見狍梟不給人解釋機會,直接蠻橫地揮拳打他……
希望狍梟沒看見疫鬼頭子伸手扶她起來那一幕。
那只吃醋鬼。
她仰首,本能地追逐光影,那止歇於她頭頂正上方的巨碩身影。
笑容,凝結。
那,不是狍梟。
是獸。
一隻美麗巨大,且呲牙裂嘴的獸。
一隻她不曾見過的獸。
一隻,貔貅。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1-12-22 15:46:40
【第十章】
既非狍梟,也不是狍梟的家人,那只貔貅,她不認識。
通體碧玉,鬃毛似翡翠,透著光,迎風吹揚,濃綠眼眸一瞬間也不瞬地瞪著她與疫鬼頭子,她立即反應過來,這只貔貅是天庭召侍的天祿獸,聽命于仙人,與狍梟目的相同,都是為擒拿疫鬼主謀而來。
在其身後,還有幾位持矛天兵尾隨。
她沒有料到,竟被其他貔貅察覺此地!
“快走!”她旋身,拉著疫鬼頭子便逃。
“怎、怎麼?!他不是你的那只貔貅?!”
“不、不是!狍梟不、不會變,獸形!他是——聽命於,神族……”
身後巨吼長嘯,震得湖沼微微撼動,她只是背脊一沉,銳爪穿透膚肉,痛楚猛烈炸開、好似千斤重的巨岩瞬間朝她身上傾倒,她被碧綠貔貅按壓在地,動彈不得,她試圖掙扎,背上力道更重,幾乎要壓碎她的四肢百骸,而疫鬼頭子的情況同樣糟糕,貔貅另一手爪子直接穿透他的胸口,使他嘔出幾口鮮血,昏厥過去。
“就是他了吧?”碧綠貔貅開口,爪子一勾,疫鬼頭子串在長長尖爪上,淩空而起。
“對,是他,我們可以返回複命。”一名天兵道。
“另外這只雌疫鬼呢?”真弱小,不過是爪子一按,就見她痛得吐出血水。
“一塊押回去,所有鬧事的疫鬼,都不能錯放。”天兵說罷,便要降下擒她,還沒能碰到她半根毫毛,一道光芒利鋒,襲取而來!
碧綠貔貅揮爪一擋,免去天兵遭襲機會。
狍梟怒氣沸騰地趕至,看見獸形貔貅爪下的她,更是火上添油。
“給我放開她!”咆哮同時,他動作更快,瞬間來到碧綠貔貅前肢,送出兩掌,要逼他推開爪子!
雙方體型差距恁大,碧綠貔貅更比尋常貔貅大上許多,狍梟使勁全力一擊,成效雖不足十分,仍讓碧綠貔貅挪退數步,踉蹌站穩,這已給足了狍梟時間,如雷奔馳,將寶寶抱離他爪下危險範圍。
她受不住移動顛簸,任何扶起或放下的動作都帶來極度痛楚,口中鮮血湧冒不止。
“寶寶!”他迅速護住她的心脈,以法術幫她止血,她的肋骨腑臟,恐怕已受創,呼吸吐納顯得困難,臟臆起伏慢慢的,好似每吸入一口氣,都耗費全身力量。
他沒練過救人的法術,他不會!他爹娘才會!必須馬上帶她回去——不,那太慢!用心音把他爹找來!
他正要呼喚他爹,碧綠貔貅卻還以重擊,狍梟勉強閃避,依舊被爪風狠狠掃至一旁,若再躲避一些,他定會傷得無法起身。
“貔貅竟出手攻擊貔貅?!”碧綠貔貅對於狍梟的出手,相當不諒解。貔貅之間雖無交情,但莫名動手也教人不悅。“你是想爭功嗎?!”
“呸你的爭功啦!我打你是因為你弄傷她!”狍梟咽不下這口怒氣,不顧自身與碧綠貔貅的差異,繼續出招,雙臂凝滿星光,十指利爪蹦出,臂肌,暴憤凸出,獰美臉龐讓殺氣佔據。他招招兇狠,攻擊碧綠貔貅同時,沒忘掉打開心音,吼了一句“寶寶有危險!快過來我這邊!”便全意與碧綠貔貅開戰。
狍梟招狠凜冽,碧綠貔貅不遑多讓,貔貅同類廝殺,可不是玩玩了事,特別加上新仇,交手氣力啊,更加充滿你死我活的幹勁。
人形貔貅與獸形貔貅,由湖沼上空打到湖沼泥面,整片樹林隨著掌風爪鋒呼嘯而迸裂碎散。一棵棵化為湖沼間的塵泥,狍梟體型小,動作靈活,然而貔貅恢復獸形時,力量遠勝人狀,光是臂力一揮,便能破岩斷木,再加上四足一尾,滿口利牙,優勢不輸狍梟,況且,能受天庭召使,必是貔貅之中數一數二,在碧綠貔貅眼中,狍梟只是只乳臭未乾的小毛頭,不足為懼。
貔貅互毆,若一方現出獸形,另一方絕不會蠢到不以獸形回手,畢竟體型差異足以致命,人形再輕巧俐落,拳頭落在原形貔貅身上,不啻以卵擊石,即使使出全力,獸形貔貅的受創程度也不可能達到十成。
面對此景,眼前小毛頭仍是人模人樣,不恢復獸形,兀自進攻出招,不由得使碧綠貔貅心生疑惑。是看不起他嗎?以為用人形便能輕取他?思及此一可能,疑惑轉變為憤怒,貔貅的高傲自尊,怎容人看扁踐踏?!
寶寶忍痛睜開眼縫時,看見的,便是狍梟朝碧綠貔貅撲上,遭巨獸貔貅正爪直襲,五爪血痕由狍梟胸口刷裂而下,血珠子濺散開來——
“不……”她想匍匐爬出,身軀卻無法挪移,十指在濕泥上耙出淺淺抓痕,只剩疼痛侵襲的身體連一動也沒動,“狍……狍梟……”和著血,她虛弱想喊。
天兵傲佇於她面前,阻擋去路,一人以捆仙繩縛住疫鬼頭子,一人手中繃緊的繩,自是要捆綁她,即便她毫無反抗能力,天兵忌憚疫鬼釋毒的本能,反折其臂,纏上粗礫堅硬的繩,硬生生將她拎抬起來。
“不要碰她!”狍梟抹去滿臉鮮血汗泥,憤然嘶吼,身後碧綠貔貅卻不放過他,乘勝追擊,長尾攔腰卷住狍梟,把他拍甩在地,一回、兩回、三回——最後狠狠拋往湖沼中,任狍梟被泥水吞噬。
“碧貔,夠了,我們不是來看你們貔貅自相殘殺。”天兵之一勸住他。“疫鬼已擒,返回複命。”
碧貔甩淨沾爪上及鬃毛鮮血,對於腥臭仍很排斥。“走吧。”他也想找個山泉,清洗身體,湖沼的瘴息,他一刻亦不想多待。
“吼——”
響徹天際的沉雷咆哮,撼天動地,震倒好些棵巨木,沼面上波瀾驟起,轟隆轟隆的回聲,久久不休止。
湖沼泥浪洶湧,竄至半空高,與弄出此波泥浪的始作俑者,腳踏高浪,金光奪目炫亮,金玉交擊聲,玎玎作響,覆身沼泥如遇反彈,一塊塊震離老遠,美麗澄澈的身軀,不容污穢沾染。
碧貔眯眼轉身,對上另一頭巨獸。
由黑至金的漸層鬃毛,熠熠輝明,源源不絕的星碎由末梢囂狂飛舞溢開。巨獸低狺。雪白獠牙露唇而出,反耀出森寒銳利的光芒,騰空身姿雄挺倨傲,金眸炯炯帶刺,與碧貔用眼神廝殺。
“狍……梟?”她細不可聞的低呼,雙眼迷蒙地望著明明很陌生,卻又覺得那般燦麗色澤的毛髮,與曾在她掌心磨蹭梳滑下,擁有它的主人滿足地流露著饜嬌慵懶,最後乾脆往她腿上枕賴,將她牢牢圈圍的暗金色蓬髮相仿……
變不成獸的貔貅……
忘卻此一本能的貔貅……
盛怒之下,恢復原狀。
“終於願意認真了?”碧貔興致也來了,欺負人形小貔,有失前輩風範,現在雙方皆為獸形,再打一場才過癮。
狍梟狂妄傲慢地冷嗤,一聲長嘯,吼聲回蕩,暗金色巨獸已馳近碧貔,迅雷不及掩耳,還他一爪子血痕!
兩獸纏咬互鬥,每一掌都擁有擊碎彼此腦門的蠻力,每一口都能輕易咬斷對方咽喉——
恐怖的嘶吼,彌漫的血腥,爪子劃破膚肉的悚然聲音,利牙咬碎筋骨的脆裂悶響,一時之間,沒有停止下來的蹤跡……
***
狍梟被撕裂開來,腑臟掉得漫天都是,赤紅的血,交織若雨,腥濃氣息,掩蓋掉湖沼樹林的腐濕味,硬生生扯散的肢體,淩亂四散,左前肢在那兒,右後肢落進沼澤裏,載浮載沉,而肋骨碎得徹底,一塊一塊血肉,鮮紅刺目——
“狍梟!”寶寶驚叫坐起,汗淚交濡,爬滿小臉,身子停不住激烈顫抖,從牙關、從十指、從骨髓深處,一波波侵襲上來。
一瞬間猛然坐直身的力道,撕心裂肺,痛到她蜷彎軀體,好半晌也止不了劇痛。
“躺著別起來。”
有誰攙扶她,半強迫地逼她先側身躺著,再慢慢將她蜷成小蝦般的緊繃身體扳平。
“狍梟……狍梟他……”她發出嗚咽,進而失聲痛哭,淚水如珍珠了,自眼縫間顆顆墜落。“不要……不要……狍梟……”
“寶寶——別這樣,你身上有傷,太激動地哭泣吐息,會讓你很疼痛。”
她聽出說話者的聲音是屬於狍梟他爹所有,傾力抓住他的衣袖哀求。“……救狍梟……快救,狍梟……求你……求求你……好多血……散得,到處,我看見,手……腳……落下來……要快,不快些,他會死……他會死……”她哭著大顫,涕淚縱橫,狼藉可憐。
“冷靜下來,有性命之虞的,不是他,那些掉落的手腳、四肢的血肉,不是寶貔的。”狍梟他爹歎息。
“……咦?”她慘白的臉蛋,有短暫錯愕停留,好半晌才又恢復慌張,腮間淚痕猶存,在冰涼頰畔兀自濕亮。“我明明……看見……”
“你驚嚇過度,也可能傷得太重,甚至昏沉,事情發生時,以為是寶貔受重傷,實際上,遭咬得支離破碎,瀕臨死亡的那方,是碧貔。”她怔住,遲緩地咀嚼狍梟他爹的語意——
不是狍梟?
半空中,解體般恐怖景象,血霧紛紛,濃烈腥息,斷肢,腑臟……是另一隻貔貅的?
“寶寶他……差點要死碧貔和兩名天兵,他殺紅了眼,完全失控。”狍梟他娘緩緩走近石床,坐在床沿,精緻俏顏因憂心忡忡而顯得黯然失色。“我們趕到當場,他幾乎快把碧貔拆解成幾十塊……”
接獲狍梟求援心音,她與孩子的爹飛馳趕至,所見景象慘不忍睹,連她也禁不住雙腿發軟,被腥臭嗆得頻頻作嘔。
她只曾在狍梟甫出生時,見過稚幼貓狀的獸性,他恢復成巨獸的模樣,她頭一回看到——巨大、狂狷、充滿力量,金亮與墨暗色並存,連帶周圍星芒亦非純粹澄金色光點,陰鴛的黑,也散圍其身邊,渾身浴血,獠牙叼著一隻斷掉的獸肢,沒有貔貅嫌惡血腥臭臉,反倒流露出嗜殺的樂此不疲。她嚇得尖叫,除了尖叫外,什麼反應也沒有,滿腦子只剩“糟糕!寶寶變回凶獸!變回凶獸就一切都完了——”的恐慌念頭,若非她夫君回神得快,二話不多說,上前制止狍梟發狂咬斷碧貔的咽喉,並出盡全力,打昏狍梟,情況不知會演變到多難收拾的地步。
“那狍、狍梟呢……他、他在,哪兒?”寶寶顫聲問。
“……”狍梟他娘還沒開口,哇的一聲,眼淚傾巢而出,她夫君展臂抱住她提供肩膀讓她擦淚抹鼻涕。“怎麼辦?!現在怎麼辦?!寶寶被他們帶回去了,死定了,他們不會放過他……養這麼久,早就養出感情……不絕,我不要寶寶死啦……你去把他救回來好不好?我跟你一塊去把我們兒子就回來好不好……”她扯著夫君的衣襟,近乎任性撒嬌。
“……我,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我聽不懂……狍梟,到底,去了,哪里?他受傷了嗎?為何,會死?你們,別說著,我不懂的,話……”寶寶又怕又慌,如墜落五里霧中,摸不著頭緒,瞧不見邊際,茫然無知,最是可怕。
“阻止了寶貔,隨之而來的天人,同樣看見那一幕,他們認定寶貔凶性未斂,且變本加厲,以前憑惡獸身體作亂,尚有剋星能治,現在有神獸軀殼保護,定是肆無忌憚,於是,他們帶走了他。”狍梟他爹平穩敍述著經過,眉頭深鎖,神情隨淡然,扶住愛妻肩頭的手背上,憤跳的青筋,洩露他的隱忍。
“帶走……帶、帶去哪里?”寶寶按緊泛痛的胸口,穩住氣息,再問。
“還不知道。若非天牢,也會是天界某一處禁地。”三隻女兒已經到外頭去探查消息,尚未回來,狍梟被捕,她們同樣寢食難安。
“……為何,要讓,他們帶走,狍梟……不將他,強行,搶回來?”她不諒解,身為爹娘,怎能眼睜睜見孩子有難而不出手?若是她,即便能力所不及,即便要以性命相搏,她都會去捍衛他……為什麼她那時要暈厥過去?!為什麼她沒能醒著?!為什麼——
狍梟他爹回答了她:
“我們的無法出手,在於最開始,老仙翁已經給予通融,並且將試驗規則明定清楚。他按照承諾,讓我們平平穩穩度過幾十年順遂時光,不曾干擾或介入,我們同樣應允,背起教化狍梟之責,若無法做到,願聽天庭全權處置……我們是用這樣的方式,換取四個孩子生命安全,假使一不順我們的心意,便單方面打破誓約,悖逆與老仙翁交換的條件,言而無信、毀約破誓,是否代表他們亦能無視當年約定,以極端手段,把正道不允許出世的混種孩子摘除殆盡?”
“……狍梟他……不是,壞人……他是,為了我,才會,氣得,失去理智……我不懂,你說的,承諾、誓約,我只知道,我不要,狍梟死。”寶寶唇兒咬得泛白,淚水直流,腦門轟隆作響,又脹又混亂,無心思考,無力忖度,她的世界單純容易,只有生存、死亡,也僅在乎過生存或死亡,沒有性命,其餘全是空談,誓約有多重要,她豈能明白?
死掉了,守住承諾,又如何?
螻蟻尚求存活,為何他們要為了她無法理解的東西而放棄狍梟?
“爹!娘!找到小弟了!”瑤貔喘吁吁奔回貔貅洞,高聲嚷嚷,腳步還沒踏穩,她娘便急急上前抓住她的細膀。
“哪裡?!哪裡?!天牢嗎?!能不能去看他一眼?!”
寶寶若不是傷到無法爬起身,定也會心急的爬上前,絞揪瑤貔的衣袖問。
“不,不在天牢!”瑤貔激動搖首,長髮淩亂,氣得哭了。“他們沒將小弟收押進天牢,反而故意要示眾地把他綁在淩雲峰上的飛來石,說好聽是用聖光照耀,洗灌他的惡獸故意凶性,實際就是要眾人看見他這只‘劣根不改’的貔貅皮惡獸骨的傢伙,是如何得到他應有的處置——”
天人之中,本就有一派反對輕縱狍梟,認定扭曲正道之徒,都該在錯誤加深之前,將其導回。不該潛入妊娠母貅中育出的惡獸之魂,不該產下的人類與貔貅混淆血統之子,一開始就不讓他們存在,便不會有後續煩惱,如今狍梟重傷天庭驅使神獸及天兵,不過是應驗他們預料中“他總有一天會惹出事端”的想法,他們自然主張以殺雞儆猴的方式,彰顯背離正道的“錯誤”,永遠不可能變成正確,狍梟的下場,要心存僥倖之人,引以為戒。
“寶寶已經是一隻貔貅,用聖光照他根本沒有用!把他綁在淩雲峰,就是故意的!”狍梟他娘完全認同瑤貅的控訴,天庭的存心,路人皆知!她氣呼呼地跳起來,“我們去搶——”
“小銀。”狍梟他爹,低低喚了愛妻之名,她義憤填膺的氣勢馬上軟掉,化為軟弱眼淚,繼續滴答。
“淩雲峰……在哪裡?”寶寶強撐起身體,試了好機會才成功坐起,偎靠床柱,用力喘氣道:“我要去……找他。”
“寶寶你別鬧了——你現在這副模樣,連走出去都有困難!”狍梟他娘動手攔她,不過是碰到她一下,她幾乎是癱軟跌回床上,卻在深深吸吐及短暫休息後,又奮力起身。
“我要去,找他。”只是稍稍一動,連床沿都還沒離開,她已是滿頭冷汗。
“寶寶——”
“瑤瑤,扶著她。”狍梟他爹交代瑤貅,逸出輕不可聞的低歎。“我們一起去淩雲峰。”
寶寶眼底燃起希望,以為狍梟他爹此言之意,是要全家一起去解救狍梟,但當她與他四目相交,他的眼眸卻明明白白告訴她:此趟去,不為救人,他不會違背與老仙翁的承諾,在考驗失敗之後,還想以蠻力搶人。
希望之火,被兜頭冷水繞息,然而,反常地,她沒有哭泣,掄在裙邊的小拳,輔助她站立的力量,同時,加深她心裏默默做下的決心。
她不發一語,由瑤貅攙著手臂,安靜地隨他們前往迭嶺層巒的峻峭山峰。
日,高懸天際,山影嶙峋,重雲湧生。
淩雲峰,不在群山最高之首,比擬天山更有一大段距離,其峰雖小,峰頂如釘,尖錐形狀,因峰頂一顆巨石佇立而聞名,此岩如天外飛來一筆,突兀地落於尖細峰頂,風吹日曬雨淋,未能將它打落,有人傳言,它是仙人特意安置于此,偶能見飛仙坐落其上,對弈吟詩,故“飛來石”之名,不脛而走。
相較于周遭左右青翠蓊鬱的碧草色峰巒,淩雲峰明顯蒼涼蕭條,極大暗灰岩面,稀稀疏疏的幾株草叢勉強點綴,仍造就不出生機。
淩雲峰約莫山腰處便無路可攀登而上,它不屬於天庭禁闖,販夫走卒,誰都可以踏進封峰間。
選於此峰縛鎖狍梟,便是要世間所有妖邪親眼目睹,踏行於悖道上,最終難敵命運安排,無論多可以像改變軌跡,依舊逃不過天道既定之路。
邪,不能勝正。
歪,不能取代直。
他們要以狍梟為鏡,警惕心存僥倖的劣性惡徒。
許多妖物群眾峰下澗穀,會飛的,騰得高些,看得清楚點,不會飛的,拚命仰頭,不願錯過千百年來,唯一一次有神獸遭囚其上的奇景。
淩雲峰不是未曾淪為懲處幾隻大妖的刑臺,同樣曝曬於日光下,整整數年,卻沒有神獸名列其中,此情此景顯得獨特而新鮮,這回不瞧,或許有生之年亦難瞧見了吧。
尖細峰頂的飛來石上,環緊盤繞著一條烏蛟蛇,黑銀交鏗的鱗片,因日光照耀折射而流洩出沉鐵色澤,宛若粗大鎖鏈,纏縛住狍梟身上,緩緩蠕動收緊,吐著鮮紅蛇信的腦袋,擺放於狍梟肩上。
一炳長槍,橫貫飛來石,形成刑架,狍梟雙臂分別緊纏槍柄兩端,由烏蛟蛇的長尾密密捆繞,蛇軀將狍梟當成枝幹,卷縛糾纏了一圈又一圈,腰際、雙腿,都不放過,烏蛟蛇長得難以估量,繞住了狍梟,更繞住飛來石,血色琉璃般的蛇眼,廣盯每一處動靜。
狍梟歪著頭頸,仿似失去意識,泰半重量全由烏蛟蛇承受,腳下容許站立之處,僅只數寸,其下便是萬丈深淵,穀風狂囂,吹亂他垂覆面額的髪,只見金光淩亂,點點飛散,不見其神情痛苦與否,日光刺目亮晃,直射落下,在暗金漸層的髮梢,照耀出碎金輝芒。
寶寶來到淩雲峰時,看見他,心都要擰碎了。
他與碧貔互鬥,不知是否有帶傷,此時又被縛在石上,那條纏緊他的大蛇,多教人毛骨悚然,它每一次絞動,像要勒死獵物般蘊藏蠻力,它每一次吐信,仿佛接下來便會張開血盤大口,咬下狍梟的頭顱……
她渴望儘快上前,碰觸他、呼喚他,但瑤貅與他們的爹娘止步於瑛貅、鈴貅身邊,距離狍梟仍有一段距離。
“爹!”瑛貅及鈴貅同聲喊,兩人眼眶都還帶著水濕,想必是哭過,臉上神情又氣又急。
鈴貅眉兒緊皺,搶著說:“我沒有看見半隻天人天女,是動手救回小弟的好機會,那條蛇大歸大,要解決它應該很容易,只要扭斷——”
“那柄長槍,是神武羅的兵器。”孩子的爹,指向貫穿飛來石,成為縛架狍梟邢臺的沉歲長槍,寶寶隨之望去,不解他此話何意,只能無聲詢問身旁的瑤貅。
“他們敢把小弟擺在無人看管的淩雲峰,自然料測過有人會打劫囚的主意,卻沒派天兵將顧守,理由很簡單,長槍屬於神武羅所有,代表他全權負責,誰想救小弟,就得做好與神武羅對上的心理準備。”瑤貅替她解惑,又覺得寶寶一定不識得武羅為何人,短短補充:“神武羅是天界最強武神,誰惹上他,誰嫌命長。”
意思便是……大家都無法出手救狍梟了,是嗎?
寶寶無語凝咽,聽見瑛貅及鈴貅的啜泣聲,她反而顯得安靜沉著,不哭不笑的面容,讀不出哀喜,好半晌的沉默過後,她輕聲央求:
“可以,帶我,近些嗎?”
“嗯。”瑤貅自己也正想這麼做,於是,沒問過爹娘可否,逕自攙扶寶寶,飛高飛近點。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1-12-22 15:48:00
半空中,看熱鬧的妖物不少,越靠近淩雲峰頂,妖物等級越大,小妖小怪只敢在半山腰附近。
“我好想吃哦……”經過一名少女旁邊,便聽她與纖膀緊勾的男人如此說著。
“吃貔貅?”男人挑起濃眉。
“貔貅我吃過啦,像那個綁在石上的男人這麼大只,已經過了貔貅最美味的時期,我想吃的是那條小蛇!加點藥膳,燉到通骨透爛,一定很美味……你瞧瞧!它蠕動的蛇腰,這麼會扭,口感絕對富有彈性……我們去抓它好不好?好不好,小刀……”
“我以為它出現在那裏的功效,是為了綁住貔貅,而不是讓你望著它流口水,評論哪一段好吃,哪一段彈牙。”擦擦吧,銀絲般的唾,掛在嘴角,快滴下去了。
那條烏蛟蛇現在應該感到一陣惡寒才是。
寶寶不由得瞧了這對男女一眼,咬住喉間好像哀求他們動手烹煮那條鐵鏈般巨蛇的希翼,若他們真如他們對話匯總流露出來的厲害……
可接下來她又聽見男人對滿臉垂涎的女子道:
“神武羅用長槍警示妖物,不要輕舉妄動,你想惹上神武羅嗎?”
“你跟他那麼熟,討只小蛇來補補身體,他不會這麼小氣吧?”
“……”男人一臉無奈。
大家皆畏懼神,是吧?
所以即便狍梟近在眼前,也沒有誰敢伸出援手……
瑤貅停步,示意只能到這裏,不能再靠近。
“狍梟!”寶寶扯喉喊他,“狍梟——”
聲音滿穀回蕩,淒然茫茫,被風聲蓋過,渺小叫喊及力量,不足以撼動山谷,連喚醒狍梟也做不到,但她沒有放棄,一聲一聲,一遍一遍,第一次聽不到,她便叫兩次……第十五次聽不到,她便叫第十六次——
狍梟兩字,充斥在淩雲峰間,原先還有細細碎碎的眾妖交談聲,到後來,盡數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著耗費全力嘶喊的女人。
狍梟聽見了,產生挪移的小動作,所謂的挪移,也不過是抬起頭,睜開眼,胸口因沉沉與吁息而有的微細起伏,他身上的烏蛟蛇,纏蠕的幅度遠比他更大。
“狍梟——”她嗓音已經喊啞。
他張開第一眼就看見寶寶,僅看見她,在半空中,長髮亂舞,帶傷的臉頰白得沒有血色,只有眼眶紅通通。
他腦內懸掛不忘的念頭,便是——
“你被綠色貔貅弄出來開的傷要不要緊?!你不好好躺著養傷,到這裏吹什麼風?!”狍梟一時之間,記憶只停留在碧貔利爪下的她,壓根忘掉自己的情況,還想奔到她面前,直到發現手腳動彈不得,才遲鈍地回歸現實。
對哦,天庭的老傢伙們拍板定案,說他這只不倫不類的假貔貅果然“不負眾望”,展露惡獸嗜血本性,不即刻捉拿,恐衍生事端……於是,他就被駕到飛來石上,捆成這幅德行了。
“狍梟……”寶寶努力伸長手臂,恨不得將他抱進懷裏,可兩人之間的距離太遠,能遙望,卻不能近身。
她不顧傾身安危,無視腳下深不見底的恐怖無邊,甚至放開了搭在瑤貅肩上的手,雙臂全教他吸引過去。
瑤貅幾乎抓不住她。
論力量,寶寶是贏不過她的,可現在,她抱緊寶寶的細腰,感覺自己反倒變成被拖曳的那廂,另一方面,她不忍對抗寶寶視死如歸亦要飛奔到小弟身邊的堅持。
若非她阻礙寶寶,恐怕她會不自量力想撲跳到飛來石上,管她是否有能力跨越過大川般的寬距,管她是否摔個粉身碎骨——
瑤貅牙一咬,乾脆馳到狍梟面前,讓寶寶如願碰觸到狍梟,但也只能摸一下,烏蛟蛇虎視眈眈地掛在那兒,誰知它下一瞬間會做出何種反應?
寶寶的指尖才擦過狍梟的臉,募地,烏蛟蛇紅瞳一動,血口一張,疾速咬殺而至!
瑤貅奮力避開,忙不迭要帶寶寶躲離危險範圍,寶寶卻突然扳開瑤貅鉗在腰際的細臂,整個人撲往飛來石,此舉嚇著的,又豈止是瑤貅?就連雙手受縛的狍梟在烏蛟蛇緊捆下,也是渾身肌理繃硬,想掙脫、想伸手、想穩穩抱住她——偏偏他什麼都做不到!
寶寶險些滑落的險狀,教狍梟忘卻呼吸,直到她發顫冰冷的小手攀到他身上,勉強在容許站立的一方凸石上穩住身子,他才聽見自己逸出大鬆口氣的籲息。
寶寶無視烏蛟蛇的巨大駭人,無可避免地碰觸到無溫蛇軀,森涼凸硬的鱗片刮過她細膩肌膚,好似被刀背滑過,顫起哆嗦懼意,她沒有懼意,她不害怕,用盡所有力氣,緊抱他。
“寶寶不要動!”狍梟大聲吼,恨惱自己不能出手捍衛她,寶寶雙眼緊閉,臉蛋深埋在他另一邊肩窩,等待烏蛟蛇利牙穿身的痛楚降臨。
烏蛟蛇發動攻擊,強而有力的下顎大大咧開,竄咬的對象卻是恢復獸形的瑤貅,瑤貅迅速下降,烏蛟蛇撲空,大嘴咬合的碎骨聲響,如雷似鼓,透過幽谷回音,更顯巨大可怕。
所幸它並不打算追逐瑤貅,泰半蛇軀束縛著飛來石和罪囚,同時,它的攻擊範圍亦受其限制,它逼退企圖近身之人,才緩緩又收回大腦袋,擺在狍梟肩上。
透紅琉璃眼,緊盯罪囚胸前突然多出來的玩意兒。
威脅,無。
敵意,無。
殺氣,無。
她流露出來的危險壓迫,還不及遭它縛綁的狍梟來得強烈。
蛇信伸伸吐吐,在空氣中感受到這訊息,它慵懶地重新收緊身軀,盡其職守,不讓罪犯逃跑或有人來劫。
烏蛟蛇刀槍不入,足以擔負枷鏈身份,它的蛇鱗厚若鋼鐵,寶寶身上的疫毒對它無害,而她又沒有劫囚之念,更無主動攻擊它的意思,在它眼中,她像只誤闖入內的小雀兒,可以不理睬。
“你在幹什麼?!你到底該死的在幹什麼?!你這樣該怎麼下去?!”狍梟心跳如擂鼓,被她嚇得三魂幾乎掉一半!
“我不要下去!”
這、這是他頭一回聽過她最完整沒有結巴沒換氣沒停頓也最順暢的一句話。她頂嘴頂得……好流利,害他感動了一下下,有種爹娘親聽到牙牙舉語的孩子,突然能背出四書五經的歡喜動容。
“我不下去!我要,在這裏,陪你!你不走,我不走!”稍稍湧生的感動,被她這一句話給打碎。
“你、你胡說八道啥鬼?!你當在玩嗎?!我是被老傢伙們吊在這裏滿足他們的‘報應論’,不知道要綁多久,你耐得嗎?!下去!”他吼。
“我不!”她音量沒他大,氣勢沒他強,但堅決不輸他。
“我說下去!”他企圖晃動身體,要逼她放手,他知道,她若跌下去,他的家人會出手救她,她的性命無虞!
“我不!”她抱得更緊,貼得更密,兩條纖細膀子交扣在他背後,十指絞住他的衣裳,比烏蛟蛇還要使勁。
“寶寶——”
“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會掉下去——”
“我不會,我抱著你,就不會,掉下去。”
“你根本撐不了幾天,你不是怕日光嗎?!曬一整天你會乾掉!”
“我不怕!”她是怕光,卻不像鬼魂遇光則散,她只是太習慣黑暗,習慣到對光明不適應。
她太弱小,救不了狍梟,也抬不出犀利言詞勸服誰救他,既然無能為力,那麼,請容許她做她所能之事。
陪伴他。
他吃苦,她跟著吃;他疼痛,她跟著痛;他嘗到受縛於此的辛苦滋味,她也要跟著嘗,絕不放他獨自一人。
她不要只跟他一塊快樂、一塊歡一塊嬉鬧。
她的“一起”,是喜怒哀樂都能共用,難過時一起哭,生氣時一起跳,絕望時一起熬過。
她緩慢的、輕柔的、堅定地,沒有遲疑的,未曾中斷的,道出她的決心。
“我要跟你在一起。”
【第十一章】
她當時的口吻,固執到何種程度,狍梟算是見識到了。
原來,不是話說得越大聲、吼得越使力、面目揪得多猙獰,才能代表那句話聽蘊藏的力量有多強大。
她這輩子說過最完備的一句話,像承諾,說到,做到。
她嵌在他懷裏,小口小口吐納的溫息,不敵淩雲峰狂暴吹襲的冷風凜凜,衣袂啪啪翻響,兩人長髮舞得騰亂,即便兩人胸口貼胸口,交談越來也很吃力!如果,狍梟的吠叫能姑且稱之為“交談”的話……
狍梟要她鬆手離開,從一開始用吼的威脅的逼迫的,到後來軟綿綿用求的拜託的打商量的,就是不希望她留在飛來石上。她已經……待了足足六日,她不像他,累了困了,眼一閉,身一軟,還有烏蛟蛇纏著,不用擔心摔下飛來石,可以盡興大睡,她只能憑靠環繞著他的細瘦雙手、不能有半點放鬆或失神,否則一陣狂風就足以將輕飄飄的她卷到外海去了,更別提她身上仍帶傷。
“你下去好不好?我爹娘會接住你,求求你放手下去好不好……”他聲音都弱掉了,不是體力耗盡或是曬到頭暈目眩,而是勸說如頑石一般的她,勸說到非常非常無力。
他的爹娘和瑛貅姊妹,時時守在不遠之處,注視著飛來石上所有動靜,每日替他們兩人拋擲些食物,由寶寶騰手去接,再餵食自己及狍梟。
她的回應,是使他腰間一緊,感覺她更偎近他。
“你真要逼我再開口撂話說要‘分開’,你才願意走嗎?”像先前那樣,提了分開,她便與他劃清界線,不用相互關心、不用等待、不用守候、不用再愛,倘若非得走這一步棋,她才肯將她自己的安危擺第一,而不是隨他在這裏承受日曬雨淋,那麼,他可以狠下心腸再說一遍,軟的不成,就用硬的。“好呀!我們分開了!你愛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要你管!我們就各走各的路……”
她在他懷裏抬頭,白皙臉蛋鑲著大眼,數日來曝曬於陽光下,使她氣色略顯憔悴,她恬靜凝瞅,等他把話繼續說完。
她用雙眼在看,看他說出這番狠話時的真實心意。
不一樣。
與他先前離開她,說著兩人分開了,完全不一樣。
那時的他,是篤定的、是決絕的、是毫不遲疑的,所以,他說了“分開”,她心驚膽顫,害怕恐慌,因為她很明白,他不是說來嚇唬她。
而現在,他依舊是吼著說要“分開”,神情卻迥異。他很慌,他的心跳聲怦咚怦咚亂撞,他的眼,填滿關心而沒有情淡的冰冷,他吠得她耳朵嗡嗡作響,吠出來的字句,並不教她畏懼。
她伸出右手、觸摸他緊繃臉頰,他倏然變臉,吞回所有要分開的渾話,急急扯喉大喊:“你給我放開一隻手——你竟敢給我放開一隻手?!纏回來!你快給我纏回來我背後!抱住!緊一點!”
他嚇死了!她任何一點舉動,都揪緊他的神智和注意力,她光憑單手就想支撐自己?!被風吹下去怎麼辦?!一時之間,他忘了自己不斷在催促她離開飛來石,見她不顧自身安危,做出嚇人的舉動,他就壓不住火氣斥責她。
“不要,趕我走,我也,不會走。”她彎眸,笑覷他一臉驚慌。“你不是,真心,要分開,你只是,擔心我……”她將自己填入他懷中,偎著。
確定她又牢牢抱住他,他吁口氣的模樣,像在無奈歎息。
“你幹嘛非得跟著我一起找死?”安安穩穩的地上不待,偏要在飛來石上湊一腳,何必呢?
“我不是,要跟你,一起找死,而是,陪你一起,也許,會有,奇蹟,我們,就能,一起,回去。”她在他胸前輕聲細語,道出希冀。
但求同生,若不能,才盼一起死。
“奇蹟?說啥蠢話,我可沒有作著能從飛來石下去的美夢。”狍梟撇唇冷嗤。
“為什麼?”
“綁在飛來石上示眾,不過是小小懲罰,接下來他們大概在討論要把我這條惡獸魂魄給打出來,送進地府去受罰,將我逃掉的那些刑責,連本帶利補回來。”狍梟老早就摸透天庭那班老傢伙的心思。“這具貔貅身體說不定繼續掛在這裏吹風淋雨,當作警惕眾妖別跟我做一樣蠢事的展示品。”
她小抽一口寒息,他說得輕描淡寫,她聽得如遭雷擊。
魂、魂魄打出來,身體繼續留在飛來石上?!
“……不……”她困難地吞咽津液,胸臆疼痛不已。
“到那時,你要怎麼辦?抱緊屍體,在飛來石上,一起遭人指指點點,當成趣談在說,再慢慢腐去或是石化?還是打算隨我一起到黃泉地府去,泡油鍋躺刀山?”他故意要嚇唬她,並成功地感覺到她在發抖,顫若秋風落葉。
會怕就好,會怕就趕快開口說要離開他。
他絕不會埋怨她在這種時候與他一刀兩斷。
“……”她沉默著。
“你也可以什麼都不用選,朝我爹娘揮揮手,一躍而下,他們會接住你,然後,你不要回身看,直直往山下走,什麼消息全別去聽,把狍梟、寶貔、方大同——這一個傢伙完全忘記……老實說,我已經死過一次,我根本就沒在怕。”他深呼口氣,兩人周身風勢加劇,拂亂了髮,拂亂了平靜。
髮絲在風中交纏疊聚,他的、她的,已經分不開了,思緒卷過太多太多點滴,好的,壞的,全混雜一塊,想起自己對她的戲弄、對她的狠絕,又對她眷戀不忘;她對自己的死心塌地、對自己的專注無二,走了這麼一遭,當了貔貅,多活這些年,也不算白來,只是不想走時,仍舊牽腸掛肚。
“我不怕死,但我怕看見你比我先死,我熬得住,不代表你也能、萬一我被綁在這裏十年,你根本撐不下去……不要在我面前死去,那比把我千刀萬剮的淩遲還要更可怕。”
綁在飛來石上,有何可怕?不過是高了一點,風大了一點,他無所畏懼,可是現在,他怕她傷未痊癒,擋不住寒風襲擊,耐不住日曬照射,她臉色白得像鬼,臂膀這麼細,在風中搖搖晃晃,把他的心,也懸吊在半空中,搖搖晃晃。
他怕她會突然昏厥過去,他怕她會強忍著痛楚不說,他怕她會在他的懷裏沒了氣息——
“我沒有,這麼,脆弱,你被綁,十年,我跟你,十年,我不會,在你面前,死去……”
“你根本只是在逞強,你那麼弱小,又沒有力量,連自保都做不到。”
“你可以,親眼,看看,我能不能,做到。”
“我只想親眼看到你下去。”平平安安的,下去。
“你剛說,你死過,一次,你沒,告訴過我,那是,怎樣的,情況呢?”這段故事,他沒提過,她很好奇。
“你少給我轉移話題!”他明明在跟她說正事,她又想牽拖到哪里去?!
“是你,以前,惡獸的,故事嗎?”
“我說完,你就甘願下去了嗎?”
“那,我不聽了。”她倔強起來。
“好啦……我說我說啦——”越來越難以違逆她。真怪,她又不凶、又不嗆、又不蠻橫,他幹嘛怕呢?
不,不是怕,他沒有心生畏懼的窩囊感……而是一種,很想順她心意的情緒在作怪。
狍梟清清喉,說道:“那天,打完架,肚子很餓,想找只豺狼虎豹來補補,可是找尋了整座山,只看到填牙縫都嫌小的兔子和鳥——”當時的他,還是只嗜血惡獸,哪像現在,碰不得血臭,和碧貔互咬,被他爹劈昏之後,他是嘔吐著清醒過來的,滿嘴的血味,翻騰五臟六腑。“好不容易發現一隻小女妖,想想湊和湊和著吃,先解除饑餓再說,以下就是你追我跑的情況,省略,哼哼,憑我的身手當然是成功逮住她,一嘴就朝她白嫩嫩的頸子咬下去——”
她安靜的聽著,他卻停頓下來,神情深思——鮮少思考的他,極其難得流露出忖度的認真模樣。
“她頸子很白,非常非常的白,白到沒有血色,像雪一樣……像你一樣。”
她微微瞠眸,與他相視。
“我到死都還很納悶,咬她一口,掛掉的卻是我……”
“你咬的,有可能,是……”
“疫鬼!”兩人異口同聲。
“我終於知道我的死因了!你們這些疫鬼幹嘛四處亂跑閑晃?!身上既然有毒,就不要長得這麼可口可愛,勾引人家去咬你們自找死路嗎?!”
“又不是、每個人,都會,二話不說,就動嘴,咬人,我們疫鬼,哪知道,世上會、會有你,這種惡獸,偷偷摸摸、無聲無息,靠過來,就咬人……”
等等,他聽見某兩個很詭異的詞兒。
“你怎麼知道我偷偷摸摸、無聲無息?”他輕軟地問。
“……”
“不會這麼剛好,你小時候,也被惡獸咬過吧?”嗓音更加輕,像棉絮。
“……”
“你脖子後方兩個齒洞傷痕,不會這麼巧是我留下的?”幾乎只剩氣音,在她耳邊呢喃。
“我脖子,後方,齒洞,早就,痊癒,才沒有,留下,傷痕……”一說完,要閉嘴已經來不及。
“原來害我一命嗚呼的傢伙就是你!”他沒有手能指著她鼻尖吠,氣勢瞬間少一大半,但吼聲出大到讓烏蛟蛇轉頭瞄他。
“你也,害我,有好些年,不敢,出來,都躲在,洞裏,怕又,遇上,胡亂,咬人,惡獸!”那時她被嚇壞,世上好險惡,連走在山路邊,找些蛇莓或果子,竟都會慘遭撲咬攻擊,雖來不及看清他的長相,夜裏仍發了好一陣子的惡夢,咬人的兇手,都是一團黑影——
“你還敢頂嘴!你只是嚇到躲起來,我可是直接遭鬼差抓回去地府耶!”咬人的,比被咬的更加兇惡。
“……”她又不說話了。
“你幹嘛擺那種臉?!”那種萬般委屈無處伸的嘴臉!那種可憐兮兮又淚光閃閃的荏弱嘴臉!
“你險些……要咬死我……要將我,當成糧食,還、還這麼,凶……”她迄今心裏仍存陰影耶。
唔!胸口被名為“天良”的無形箭給狠狠射中!
是,是他先心存不良,是他先企圖傷她,若不是他死,就換成她小命休矣……
“對不起。”他又變成軟綿綿的小動物,馬上反省低頭。
“我不是,故意要,害死你的……抱歉……”她也充滿歉疚。
“算了,上輩子的事了,早忘得差不多,你也不可以把這種老鼠冤掛在心上念念不忘!”這種仇,兩兩相忘最好,誰都別再指控誰——畢竟,他完全站不住腳。
“好。”她柔順應諾。
真沒想到,兩人的淵源,竟結得如此早。
日後,她若再偶發那場夢,應該就不再是恐懼了,夢中黑影套上狍梟的臉,說不定她還會飛奔過去呢。
不過,她不要忘記那段、那是他與她共有的回憶,雖然驚險無比,冥冥之中卻推動兩人命運之輪,鋪寫了後續再相見的機緣,若沒有當日他一咬,現今兩人又將變成什麼模樣?
他仍是那只狂妄任性的惡獸,做著只顧自個兒爽快的殘殺壞事?
或是他早被神族收服,改過向善,不再胡亂傷人?嗯,這可能性太低,不列入思考範圍。
而她呢?
依舊獨自一人,對未來茫然未知,過著晝伏夜出的生活?
抑或她接受疫鬼頭子的邀請,被他口中所說,與同伴共居互伴的美好遠景所吸引,義無反顧成為這次疫鬼之亂的一員,然後,命喪另一批貔貅爪下?
太多種可能發生,有好有壞,有的代表一成不變的寧靜死板,她卻不由得感到慶倖……
為兒時的自己挨了他重重一口。
為了再度遇見他。
她心裏不斷有聲音在呐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不知他是否與她同感?還是認為他的苦難,全拜那一口所賜,所以心裏很是埋怨?
“你不會因為那件綠豆芝麻大的往事,就討厭我吧?”他一副很擔心她點頭的孬樣。是啦是啦,他就是擔心咬她那件往事,會使她排斥他、嫌惡他,將他當成殺人兇手在怕他!
“不會,我,不討厭你,永遠,都不會,狍梟,你是我,最重要、最珍惜,的人、要我,拿所有,東西,包括性命,去換,我都願意……”她仰頸,凝望他,瞳中有笑有淚,綻開美麗燦顏。“我愛你。”
世上真的有言語,可以教人動容,聽進耳裏,酥了骨,甜了心,每滴血液都在翻騰躁動,身體好熱,激動亢奮的情緒源源不絕而來。
她愛他!她說了她愛他呀呀呀——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實,被她深刻愛著的他又不是蠢物,哪可能現在才露出“呀?有這麼一回事?我之前都不知道耶”的白癡醒悟,他知道她愛他,他更是深刻享受到她給予的愛情,只是他沒想過,親耳所聞,竟仍是讓他狂喜振奮……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1-12-22 15:48:31
可惡,不能伸手把她抱緊,不能像個呆子將她舉到半空中轉圈圈,不能狠狠狂吻她,啥都不能的感覺好嘔——
她仿佛感受到他的饑渴,踮起腳尖,主動啄吻他的唇,他逮到好機會,馬上加深它,吮著,貪著,像久旱逢甘霖的渴水旅人,不想放她走。
“生死相隨的感情,竟也會發生在一隻惡獸身上,足見萬物有情,誰都無法離情而活,呵呵。”
濃雲湧至,潮煙白濛濛籠罩半座淩雲峰,隱隱帶有彩光,山頂完全不容外界窺視,由下方仰首望去,只覺山嵐彌漫,吞噬峰頂,殊不知是神族騰雲駕霧,飄然緩降而來。
熟悉的笑聲,除老仙翁外,不會有誰這麼愛拿“呵呵”當語尾詞在用。
“我倒不認為這是生死相隨的表現,惡獸就是惡獸,記憶未清,他仍是牢記惡性,以及血的滋味。”雲霧裏,另道聲音淡淡的,沒有半分起伏高低。
“他當貔貅也沒當得多糟呀,呵呵。”幾十年不也相安無事。
“那是因為貔貅厭惡血味,他不得已才碰不得血腥,然事實證明,惡獸狍梟的嗜血殘暴並未完全根除。”這次開口的聲音,似男仿女。
“說是嗜血殘暴也太嚴重,我倒覺得,是兩隻公貔爭奪地盤,眾所皆知,貔貅地域性強,吵吵架而已嘛,呵呵。”老仙翁試圖粉飾那場爭鬥。
“吵架?他幾乎要把碧貔給撕爛了。”請別太輕描淡寫。
“幾乎嘛,既是幾乎,便代表還沒,這孩子的爹娘搶在第一時間替碧貔施法,該接回去的部位都接回去了,也只差好好休養就能痊癒,實在毋須為此次事件,就抹殺這孩子和他爹娘的努力,呵呵。”
“碧貔是奉命捉拿疫鬼,狍梟防礙碧貔懲惡除凶,且下手暴虐無情,光是這一點,就能視其與疫鬼同流合污。”另一清亮悅耳的嗓,娓娓說道。
幾位神祗為狍梟而小小爭辯一番,老仙翁護短護得顯而易見。
“是碧貔傷害我家寶寶的寶寶,我家寶寶才會出手護寶寶,打傷碧貔是失手!”狍梟他娘匆匆馳來,一成串的寶寶來寶寶去,插嘴介入神祗交談,狍梟他爹緊隨一旁,瑛貅她們也跟著。
“貔貅,你們是想違約出手嗎?!”
“這指控太牽強了。”老仙翁跳出來說話。“他們一家可是乖乖退到旁邊,眼見孩子受罰而不敢輕舉妄動,沒有動手搶人,現在也不過是靠過來替孩子講兩句話,神君就如此質問他們,豈不冤枉?再說,決意將寶貔綁在飛來石上,不就是故意想引誘貔貅們為救親人而犯禁、加以指控他們一窩言而無信,正當化自己小題大作的合理性?”老仙翁拈胡微笑,道出幾位矯枉過正的天人意圖,
“哼。”神君撇開頭。
“老仙翁,碧貔傷勢如何?”狍梟他爹問。
“沒有大礙,你搶救得宜,他已經醒了,只是要花段時間靜養,幾位受傷的天兵亦平安無事,萬幸。”呵呵。
碧貔沒死,至少,狍梟的罪名可以降一階。
“我家孩子確實魯莽,出手傷人不對在先,但能否體諒他是一心保護所愛之人,才失去理智,而非蓄意作亂,再給他一次機會。”狍梟他爹拿捏用詞,想為狍梟索討生機。數日來,他並非冷眼旁觀,他試圖找老仙翁懇談,明知此舉悖逆當年約定,他也希望老仙翁不要忽視他們多年來的努力,老仙翁深知他的來意,反倒躲著他。
“討了一次,又想再來一次,下回呢?再犯再討,再討再犯,這回碧貔命大,下回換誰,誰又能有如此好運?”似男仿女的聲音,從雲霧後傳來。
“惡獸恐舊對情緒起伏無法掌控,一發起怒來,六親不認,這種蠻性獸魂,放置在神獸貔貅肉體內,太過危險。”銀鈴女聲也說道。
“寶寶已經乖很多了!”狍梟他娘替自己的孩子說話,難免充滿盲目的溺愛。
“他帶小孩很有耐心!會哄會騙會陪她們玩!他三隻姊姊全是由他一手帶大,你們沒見過他那種溫柔模樣,不要以偏概全——”
銀鈴女聲恍若未聞,續言:“當初便不該應允貔貅們,否則又怎有今日事端?上天好生之德,應是用在正道之中,為循規蹈矩的人,建立祥和平安的環境,而非一再為惡徒破例,他原本就該在地府受刑百年,以償其罪,我認為,將惡獸魂魄逼出肉身,再由鬼差押回審判,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沒錯,那本來就是這只惡獸該嘗的苦果,銀星天女的提議,不過是使事情回歸到最初,在惡獸尚未佔據母貅孕體之前。至於其餘三隻小母貅雖是人貅混種,念其魂體純淨,亦無凶性,故不加以連罪,眾神以為呢?”
“嗯,同意。”幾位神祗表示贊同。
“請不要,這麼,做!”寶寶已經試圖耐住性子,將神祗的談話內容認真聽罷,可越是聽,越是冷汗涔涔,狍梟倒好,沒流露出驚訝反應,仍是一派“我就知道他們會這麼處置”的態度,終於正神祗多數表達認同銀星天女之言,她慌張出言:“是我,害狍梟,發怒!是我,使狍梟,出手,傷人……若有罪,我才是,禍首!請處罰我——不要,怪罪,狍梟……”
寶寶一手揪住狍梟的衣袖,不顧姿勢是否安全無虞,她轉過身,將狍梟護於身後,另一隻臂膀高高平舉,以母雞捍衛小雞般堅決的動作,阻擋在狍梟身前。風勢颯颯,撩得她衣袖狂揚,仿佛也快將她卷向天際,她的氣勢,使烏蛟蛇竄動加劇,感受到敵意,琉璃紅瞳顏色加深,利牙大口張開,只消前撲幾寸,便能將寶寶的首級吞噬入嘴。
寶寶不閃不躲,無視烏蛟蛇濃重腥息就噴吐在鬢邊,她只望向白霧奔竄的神祗方面,堅決認真。
烏蛟蛇行動停頓,沒再往前撲咬,狍梟沒被神祗商討他的死活給恫嚇半分,倒是扎扎實實讓鳥蛟蛇方才險些咬殺寶寶的動作給嚇得屏息破膽。
“你給我退後!你敢咬她我就咬你!”狍梟朝烏蛟蛇狂吠。他雖然手腳遭縛,嘴巴可沒有!貔貅的牙夠利了,想試看看嗎?!
“在我等面前,竟仍不掩飾凶性,朽木。”銀星天女不悅地輕搖螓首,雲霧中,只見婀娜身影微微晃動。
“你為何不換個角度,讚賞他對那只疫鬼有情有義,寧見自己受罰,也不容誰傷害她。”老仙翁看法與她不同。
“我不相信惡獸有情義兩字可言。”
“哦?要不要打賭,呵呵。”老仙翁笑問。
“神族不興打賭這一套。”銀星天女淡道。
“無傷大雅呀,既不賭錢,又不賭命,就當下盤棋、分分勝負。”
“賭什麼?”神君好奇。
老仙翁用著在場只有天人天女能懂的神語回答,幾位神祗亦用貔貅不解的語言說話,幾句你來我往,勉強僅能知道是哪位神祗在發言,而內容卻是一概不明了。狍梟他娘心急的望向夫君,後者神情嚴肅但也平靜,握緊愛妻的手,靜觀其變。
神祗談了頗久,老仙翁的呵呵笑聲不時傳來,但不能肯定談話內容有多輕鬆愉快。
“他們到底要幹嘛?”瑤貅悄聲與瑛貅、鈴貅嘀咕。
“只有老仙翁一個替小弟說話……”瑛貅俏顏寫滿煩惱,好擔心嘰哩咕嚕的談話聲終止後,神祗會宣佈教人絕望的答案。
“……爹一直要我們忍,難道真要忍到小弟沒命嗎?!”鈴貅討厭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寶寶仍是護衛狍梟的舉臂姿勢,沒有改變,她屏住呼吸,看眼前那團白色雲霧變化,不敢稍有放鬆,就怕神祗突然出掌攻擊受縛的狍梟,如他們所言,將他的魂魄給逼出肉身。
“你們真是固執呀,浪費老人家這麼多口水。”老仙翁總算吐出了貔貅們能理解的句子。“好的也說了,壞的也提了,後果更是一項一項分析給你們聽,老是用守舊的辦法做事,幾千年了,你們不嫌膩嗎?現在的孩子越來越不懂敬老尊賢,以前月讀還在,都會乖乖喊我聲‘仙尊’……”
“閒話少言,問吧。”神君打斷老仙翁的埋怨。
老仙翁這回倒笑得很開懷,綿長地呵笑好久,鬍子拈了又拈,摸了又摸,才綬緩開口。
“小貔貅,如果放你離開淩雲峰,毫髮無傷的離開,不逮你的魂魄回地府,也不計較你誤傷碧貔的罪責,再給你十次機會,你往後犯了錯,仍能抵扣。”老仙翁伸出食指,比劃了個“一”,笑幾聲,再添入中指,改為“二”。“與你甘願乖乖被打出魂魄,回地府去接受你逃掉的酷峻嚴刑,來換這只疫鬼平安走下淩雲峰,這兩個選項,若能讓你選,你挑哪一個?”
“完了……”狍梟他娘發出呻吟。
白癡都知道要選一!
偏偏這問題的陷阱又太明顯,越是簡單能挑的選項,越是不能選。
選一的話,他平安,小疫鬼當然也會跟著他一塊平安離開,這答案等於囊括了選項二的優點,而剔除被打出魂魄的缺點——無論拿去問誰,誰都明白選一才對!
可選了一,不正告訴神祗們,我就是一隻自私自利只顧自己好的傢伙?,
但選了二,活脫脫就是笨蛋!蠢人!傻子!自己跳進神祗安排好的死路!
神祗要考驗的,便是本性。
然而,一或二,皆帶有陷阱!
只消思緒略有偏頗或不安或猜忌,就通盤皆輸!
狍梟他娘根本來不及叫狍梟好好思考再認真作答——
“當然是讓她平安走下淩雲峰!”狍梟吼得周遭一瞬間鴉雀無聲,回音還在繞呀繞,一遍一逼重複著:當然是讓她平安走下淩雲峰——當然是讓她平安走下淩雲峰——當然是讓她平安走下淩雲峰峰峰峰峰峰峰峰……
“呵呵呵呵……”老仙翁是在場第一個發出爽朗笑聲的人。“答得真是毫不考慮。”
“這孩子絕對沒有思考過,他是憑直覺回答,興許連比較兩個選項的優劣忖量也沒有。”狍梟他爹眉眼間的緊繃,鬆懈下來,露出笑容,見愛妻表情癡憨,嘴兒圓張,不懂為何夫君笑了出來,他低聲在愛妻耳邊說:“老仙翁賭贏了,寶寶的答案,替他自己掙來了生機。”
“……你聽得懂神語?”她茫然問。
他只是笑,沒點頭或搖頭。
越單純的問題,越毋須去思量答案之間的好處壞處各占幾分,有時聽來吃虧的選項,卻能深掘出一個人內心真正的想法,狍梟或許笨、或許魯莽,可其本性中並非只有一無可取的惡質,他也是會有想豁出性命去保護的人。
神祗們方才已商討出賭約規則,借一個看似容易的問題,看穿狍梟心中究竟視何為重。
選擇了一,怕誤入神祗陷阱,選擇二,怕神祗不打誑語,是當真拿他的命去換寶寶離開淩雲峰這種毫無贅意的“福利”。越是思索擇一挑二,越覺處處有語病,越難以迅速回應。
而神祗的賭約,並不是“選對”了,便算贏。
沒有半分遲疑,選一,代表惡獸沾沾自喜能獲得特赦而沒將其餘人事擺進心裏,本性自私自利,如此一來,神祗懲處他,理所當然。
猶豫了片刻後,才選一,便是惡獸思量兩者的優劣,鑽研選項漏洞,奸巧佞惡,企圖狡猾行事,其性鄙劣,同樣不可取。
思索良久,選二,表示他心裏拿捏著問題是否存有考驗,明白選項一是在測試他貪婪怕死與否,若選了,決計不會獲得神祗的大方實現,甚至還可能扣他一條私心藏奸之罪!衡量利弊,做出擇二的答案,可“二”真是正確解答嗎?不,遲疑之選,仍是錯誤,彰顯惡獸心機深沉,想以智取巧,昧著良心,羅織謊言。
沒思考、沒忖度、沒遊移、沒深慮,斷然就回答要選二……
代表那個傢伙的腦袋,一定有病!
二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而收穫太小,即便知道是陷阱,願意如此爽快一腳踩進去的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真不敢相信……這只惡獸,竟選擇了對他最不利,而獲得之物卻渺小如沙的選項……”銀星天女院耳的清嗓,此時聽來有些狼狽。
“而且完全沒有躊躇……”方才用神語冷諷狍梟絕對過不了關的神君,此刻也只能瞠目結舌。
“老友們,願賭要服輸,賭輸別耍賴呀,呵呵,大家剛才可是都允諾了,賭贏——”
“隨便你!”神祗們不可能食言,更忌輸不起,話既出口,怎能再自毀諾言?錯只錯在他們料錯惡獸本性,認定惡獸之心不存溫暖柔情,決計不會挑中教他們心服口服的選擇,即便是瞎蒙,誤打誤撞挑了二,他出自於本能的果決扞衛,也贏取了他們的籌碼。
“那麼,小貔貅的處置,全權由我這老人家來做囉。”言畢,滿峰彩雲散去大半,神祗天人退離,守諾不加以干涉。
“老仙翁!謝謝你!謝謝你啦!你這個朋友真沒白交!”狍梟他娘開心尖叫,猛拍老仙翁罩身的白色雲霧。由老仙翁處置,等於無罪釋放了嘛!大家都這麼熟了,幾十年老朋友,好商量,一切好商量!
“你怎會覺得交由我處置,小貔貅的下場更好呢?呵呵。”老仙翁反問,雖笑著,語氣中不容忽視的認真嚴肅,教幾隻貔貅全數一怔。
“老仙翁此話何意?”狍梟他爹問。
“我並不認為,小貔貅可以放。”老仙翁說道,
狍梟他娘倒抽涼氣。本以為老仙翁是站在他們這邊,結果——
“小貔貅確實在掌控情緒上不夠成熟,發怒等於發狂,一暴走,變成獸形貔貅,又帶有惡獸殘殺本性,著實堪慮。”
他道出在場貔貅無法辯駁的實情。
“這……我們帶他回去,好好教?”狍梟他娘試探商量。
老仙翁笑著搖頭。都教了幾十年,變好變壞,也不過就是如此。
“那你想怎麼樣?!”狍梟他娘追問。
“我要小貔貅加入天庭奉召,替代碧貔的工作,我也替他找好了,教導、他自製脾氣的前輩。”老仙翁提出條件。
“叫我加入天庭奉召,當你們神族的狗……辦不到!”狍梟首先發難、嘴角因激動狺語而微微抽搐。
“瞧,說沒兩句,又生氣了,他得好好琢磨琢磨。”老仙翁望向狍梟他爹,笑歎。
“老仙翁央托了哪位前輩來教導他?”狍梟他爹想知道,讓老仙翁認定能壓制狍梟傲性之人是誰?
狍梟他爹甫問完,遠處吼聲陣陣,騎乘巨大猛獸的武將馳如星火而至,佈滿深紅傷痕的神顏,少掉神祗慣有的慈眉善目,倒顯猙獰。
“呵呵,由武羅天尊來,如何?我家這小夥子,說來與小貔貅有類同之處,他當初也不是乖孩子,現在可是出類拔萃。”老仙翁笑應。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此一名言,在武羅身上適用,在狍梟身上呢?
呵呵,天機,不可洩漏。
狍梟他爹覺得武羅眼熟,但不確定在何處曾見,他朝武羅抱拳揖身,狍梟交給他,應該是相當不錯的選擇。
武羅微訝,轉向老仙翁,後者呵呵直笑。
“反正他不記得的,又不是只有你,不用感到震驚,他現在是只貔貅罷了。”
“嗯。”武羅淡應。
“喂!你們給我聽清楚!我狍梟絕不會淪為你們神族豢養的寵物!要我替你們辟邪守財、巡視天界,門兒都沒有!”狍梟還在吠。
“現在不是你要不要的問題,你根本沒得挑!”狍梟他娘叉腰,與他拌嘴:“再說,剛剛老仙翁給你兩條路走,你不是連想都不想就決定被打回地府受罪,也要換寶寶平安離開淩雲峰這個白癡才會挑的選項嗎?!比起去地府被炸被烤被磨成漿,去天庭賣賣苦力算什麼?!”
“對我來說是一樣的!”地府和天界,全是他討厭之處,他可一點都不覺得被天庭召奉是光榮事,哼!
“厚!寶寶,你也說說他啦!”狍梟他娘馬上尋找幫手。
寶寶仍在咀嚼眼前的驟變發展,尚無法厘清所聽所見代表著何意,她還遲鈍地停留在老仙翁拿兩個選項給狍梟挑,狍梟挑了一個令她腦袋空白的答案,快得她無法阻止,她只記得她要出聲反駁,要求狍梟收回它,她絕不要狍梟拿他的生死來換她平安,狍梟沒能離開淩雲峰,她也不要走!
話,還在腦子裏打轉,一心急就拙於表達的她,什麼都來不及說,一切急轉直下,神祗退去,狍梟他娘露出久違的妍麗笑靨,仿佛難題盡解……
她不懂,狍梟選對了嗎?狍梟平安了嗎?狍梟可以不用被綁在飛來石上了嗎?
太多混亂,在腦裏交織,直到狍梟他娘一句“寶寶,你也說說他啦!”,將她喚出怔忡的迷茫中。
“……是代表,你安全,了嗎?”寶寶全然狀況外,心裏充斥著此時最懸念之事。“他們,不會,傷你,是嗎?可以,放你,離開,這裏,是嗎?”她顫抖地問他,需要他的點頭確定,來平撫恐懼。
“人家要放他,他還拿喬哩!”瑤貅幫腔。
“為什麼……你不想,下去嗎?你不下去,我也,不要下去。”
狍梟齜牙咧嘴對著娘親和瑤貅擠出兇惡臉色,面對寶寶卻威風大軟。“我沒有說不下去啦,下去當然是想下去,但我不要當天界的……”
“太好了……你能平安,太好了……奇蹟,真的有,我一直,默默祈禱,真的,成真了……”她在他懷裏,落下歡喜的眼淚。
“不是——可我——當天界的——我——那很丟臉耶——我是惡獸——就算勉強像貔貅但——我哪會呀——”
狍梟連說話的方法,都變成了寶寶的口吻,結結巴巴。
“呵呵呵,看來,柔能克剛這四字,用在天人或惡獸身上,都頗有成效呢。”老仙翁意有所指地瞟了眼神武羅,武羅故意撇頭當作沒聽見。
最後,狍梟下去否?
答案是肯定的。
不只離開淩雲峰,更帶一包翡翠綠寶去探視養傷的碧貔及天兵們,當天更被武羅直接抓去“教導”了一番,聽洗心咒聽了八百遍,回到家,腦子裏還嗡嗡作響,自動重複起那些吵人仙咒……
不甘願嗎?
當然不甘願,只是他沒有抱怨。被軟綿綿小手牽著挽著,一塊走下淩雲峰,一塊去挨碧貔的冷眼漠視,他心裏著實不爽快,倒是寶寶用著笨拙的喜悅口吻,祝福碧貔早日康復,約定明天再來看他,下回要帶些什麼種類的寶礦給他吃,又表達歉意云云,讓碧貔原先的臭臉也不得不稍稍放軟,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尤其那張笑顏又是如此真誠可愛……
她的“一塊”,不是虛偽說說,也不是只想同甘,而不願共苦,明知道跟著他一塊,難脫遇上些不愉快的事,她仍是滿臉欣喜,好似無所懼怕,與他交握得緊緊的,彷佛用肢體語言告訴他:
沒關係,我在哦,我陪你,我們一起面對吧。
他的不甘願,在她指掌溫柔包覆下,蕩然無存。
只要在一塊,就沒有跨不過的難題。她的陪伴,讓他有這樣的信心。
區區一隻天庭召奉獸,哼,當就當,誰怕誰呀!
放馬過來吧!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1-12-22 15:49:13
【尾聲】
話說得太滿。
被操到不成獸形的狍梟,由神武羅拎回貔貅洞,隨手一拋,撞疼了胸口也懶得睜眼清醒,只想好好睡上一覺時,心裏浮上了那樣一句話。
天界的召奉神獸,都這麼難當嗎?
可他明明看見好幾隻貔貅窩在帝寶殿外,悠哉悠哉搖尾巴、淌唾睡懶覺呀!
他以為他也應該得到那種待遇,在大庭拍拍神蚊趕趕仙蠅,閑到發慌才對!而不是每天被神武羅捉去特訓,扁到肝腸移位之後還得捂著肚子盤腿打坐,聽那勞什子的仙音洗滌……
總覺得,自己被狡猾老仙翁給算計去了,好像踩進了某種陰謀裏……
哼哼哼,不過今天收穫頗大,他有回扁到神武羅一拳,好爽,明天目標兩拳!
一條濕冷布巾,貼上他的額臉,凍得他哆嗦又舒坦,吁口氣,眼睛不用張,伸手就能精確逮住柔軟小荑,擺在頰邊輕蹭。
滿足喟嘆。
“累嗎?”寶寶心疼地問,另一隻小手撫摸他幾處淤青。
“沒有呀。”這個回答當然是逞強。他自動自發調整臥姿,在她腿上蠕呀蠕,尋找舒服的腿枕,專屬他一個獨享。他最喜歡她把長髮放下,當她低首聆聽他說話時,兩側軟軟青絲像紗幔,將他籠罩於髮香之間。“今天神武羅家那只天女送茶水給他喝算什麼濃情蜜意,哼,我也有。”每天操勞過後,最想念的就是她。
“臉上,都有傷了。”她不舍地輕觸,取來藥瓶,為他擦抹。
“我的目標是把神武羅也扁得滿臉是傷。”嘿嘿。替武羅滿臉傷疤再多留幾條當紀念。
“不可以,這樣。”她假摑他的臉頰,不響不痛,比蚊子叮更沒感覺。
“想想而已嘛。”想又不犯法,純粹自己痛快。
“沒有仙翁,和,武羅天尊,你此時,不知道,還掛不掛,在峰頂,下不來呢。”所以對兩位天人,要尊敬些才好。
“是是是,要心存感激。”這些話,他已經聽她說到會背了。“我不也乖乖每天向神武羅報到,被他當布袋在摔在打在練拳頭?你都不知道,天庭那些眼睛長在頭頂的傢伙,一雙雙眼全等著我惹笑話、出亂子,還有幾隻酸我說,惡獸也能榮升召奉神獸,是我三生有幸,天庭的大不幸,真想一掌給他巴下去。”哼哼,以為他愛當召奉獸嗎?他才是千百般不願不爽的那只耶!
“不可以,衝動,魯莽。”
“我知道啦,洗心咒都會倒著念了,才懶得跟他們計較哩,想著怎麼多抵抗武羅幾招比較實際、好玩些。”
狍梟確實在控制脾氣上頗見成效,他在天庭遇見刁難可想而知,在某些神祗眼中,他是劣性的,是扭曲正道而生的產物,自然不可能給予好臉色,狍梟卻沒有與誰發生爭執,不單是她,連他的家人也很吃驚,特別是賭狍梟不用兩天就會被神祗給踢回貔貅洞的瑤貅,簡直是大吃好幾驚呢。
寶寶輕梳他的頭髮,微笑著聽他告訴她,今兒個一整日的經歷,沒漏看他的眉飛色舞。
狍梟喜歡練武,可他這具貔貅身體不適合他曾學習過的惡獸術法,神獸本能排斥邪魔歪道,現在有神武羅導正他,練他該練的功夫術力,事半功倍,他學起來像在玩,又有成就感,自然越練越來勁。
如今,連恢復貔貅獸形的掌控,也開始能隨心所欲,鈴貅笑他,出生這麼久,才學會如何當一隻貔貅。
“對了,我今天看見老仙翁領著作亂的那只疫鬼頭子和好些同類,不知要往哪邊去。”
“頭子他,沒事吧?”自那日在湖沼昏厥過去,便不曾聽見頭子下落,只知他應該也被天將帶走。
“能自己走路,八成沒啥事呀,我本來以為他們早就被神族給解決光光,殺得一隻不剩。”
“那是,不可能的……”寶寶輕輕一笑。
“怎麼說?”他挑高一邊的眉,睜開一隻眼縫覷她,她笑得溫馴,眉眼間淡淡鑲嵌恬靜柔美,他忍不住從她腿上滾開,拉她入懷。“是不是那天離開淩雲峰前,老仙翁單獨找你去談話,說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她被他往頸項蹭磨品嘗的嘴唇給逗得撓癢發笑。
狍梟才問完,還沒等她應聲,蹭著玉肌香膚幾下,就亢奮起來,此時即便她想認真回答,他也沒心情聽。
狍梟的脾氣控制力是有變好些,但某種自製力仍是有待加強——
“啾、啾、啾……”他開始辛勤的在她甜香身上輾轉戲吮。這幾十天家中無大人,全打包行囊,到他爹的人類老家去玩,陪人界的方奶奶做大壽,本來準備連寶寶都拎去走走玩玩,見識一下人界好吃好玩的新奇事兒,獨留他一人在這裏苦哈哈繼續“如何當個乖小孩”的訓練,幸好寶寶和他那一家子狼心狗肺不同,捨不得棄他一人孤單,婉謝三隻母貅的熟絡邀約,自願陪狍梟留守貔貅洞,當他白日去向神武羅報到,她便乖順的在家等他。
寶寶環著他,嬌柔承寵,他手掌如蛇般靈活滑進她的羽裳內,愛死她膚滑脂膩的極品觸感,每回一沾上就捨不得離手,眷戀她在他指掌撚拈下,雪色肌膚染上櫻花粉澤的絕豔美景。
他剛強如鐵,她綿軟如絮,偏又密密吻合,她有他欠缺的慈悲寬厚,他有她沒有的強悍銳氣,她軟化了他的倨傲不屈,他補強了她的勇敢堅韌。
天差地別的兩人,互補其缺,給予彼此所需,他給她一個家,一個爹,一個娘,三個姊姊,給她不曾擁有的幸福和寵溺,給她愛他的權利,給她獨佔,給她撒嬌,給她從不貪心多求,而他給得起的所有……
她給他全心全意的專注和重視,給他足以自滿膨脹其雄性驕傲的癡心絕對,給他溫柔,給他笑容,給他關懷,給他相伴,給他貪婪想要的所有……
她來不及告訴狍梟,那日老仙翁獨自與她交談的內容。
當時……
“上一回在貔貅洞見你,便回憶起好久好久前的往事……”
老仙翁慈眉善目的表情,陷入遙想。
她不解其意,神色茫然。
“呵呵,神還非神,魔亦非魔的往事,你知道那段故事嗎?”
她聽明白了,頷首。
“神方違背了對疫鬼們的承諾,尚欠疫鬼們一樣東西。”
“老仙翁,真的是,神方,毀約嗎?”她問出對遙遠故事的疑惑。
“小娃兒,為何如此問呢?”
“……我總覺得,那段故事,興許被,淡化,或扭曲,或添加,它沒有,交代,神方為何,不遵守,承諾,有些地方,牽強……有沒有,可能,是疫鬼,自己,放棄了,應得的,獎勵,因為,出自於,歉疚?”她緩慢卻清楚地逐字道來,從老仙翁眸光燦明中,已經得到她想知道的答案。
“呵呵呵……應該沒有哪只疫鬼,有你這般的思考方向?他們埋怨神方奪走他們的苦勞,嫁禍他們殘殺罪名,逼他們沒入暗夜,從此見不得光明……正因如此,才醞釀這回的疫鬼作亂,與其責備疫鬼,不如反省神方何以不說明原委。”老仙翁亦以這番道理,為惹禍疫鬼們求情,雖然傷及無辜的罪名難以輕赦,至少必須讓疫鬼們清楚,他們用著莫須有的仇恨,犯下另一件懊悔終生的錯誤。
疫鬼頭子聽罷始末,一心求死,要以性命賠償死於疫毒下的無辜人們,他只希望其餘受他鼓吹的盲目疫鬼可以再獲一次改過機會。
“是,你說對了,是疫鬼未等神方邀慶,便直言求去,說他們已無顏領受曾與神方達成協定,在他們傾力相助後獲得的代價。”老仙翁在遠古遠古時,親眼見證一切。
“疫鬼們,那時,要的是,什麼?”
“你想想,是你的話,你想要什麼?”
她低頭沉思,好半晌,緩緩抬頭,堅定回道:“光。”
“對,光。他們想要沐浴在光明下的權利、想要不帶疫毒的身軀,想要能與萬物平起平坐的小小希冀。”老仙翁說完,與她雙雙靜默良久。
飛騰一段距離外的狍梟,則是不斷地朝他倆望來,一臉恫嚇老仙翁膽敢動她半根寒毛,他不在乎被捆綁在飛來石第二回,也會馬上衝殺而至。
老仙翁為此輕笑,再道,“現在,該是神族將積欠疫鬼的東西還給他們,那群遭貔貅捕獲的疫鬼,皆具深刻省悟,在接受懲治處罰後、都可以免去一死,帶頭的那只不接受死亡以外的處置,但他已無怨懟……至於你,老人家替你將小貔貅從飛來石上救下來,把欠你的‘光’補償給你,你覺得還滿意嗎?”
他笑得眸兒眯眯,邀功一般的覷著她。
原來,他獨排眾議,為狍梟與神祗對賭,並不是基於和狍梟他爹娘的交情,而是為了許久許久之前,神,允諾了要給疫鬼“光”。
“嗯……”她重重點頭,一次又一次。“謝謝……謝謝……”
狍梟是她的光,照亮她陰暗孤寂的一道光芒,從遇見他那日開始,她才知道,光的溫暖,光的熱度,以及光的輝煌。
“我無法昧著良心跟你說‘這孩子本性不壞’,我只能說,他還沒壞到爛掉,他們這種又凶又惡的獸,缺了慈心,偏偏仿佛彌補作用,他們的癡心,比尋常人大顆一點,像是渾沌、檮杌……呵呵,以後,勞煩你多多看顧你家那口子,在他身邊阻止他做蠢事,多多教化他、開導他,不求他當只大善獸,至少,溫馴一些吧。”
老仙翁的爽朗笑音,兀自在耳邊繚繞,那樣雲開月明、無事紛擾的暢意笑著,多教人隨其舒心,不再自尋苦惱。
寶寶不過就是恍神了一下下,回想與老仙翁的短暫談話,手腳很俐落的狍梟早已把她剝得如初生嬰娃赤裸純淨,整個人更勝烙鐵熱燙,煨貼在她身上,自己好忙碌的將她擺弄成他最喜愛的妖嬈姿勢,吻她粉嫩小嘴,糾纏她纖纖嬌軀。
“你身上,不是,有傷?可以,這麼,激動嗎?”她臉兒紅撲撲,襯著極白皙的肌,煞是粉豔,被他吮在嘴間,憨柔地問。
“不要小看我!”雄性生物最氣人家問“你可以嗎?”!就算本來不可以,被問完,死撐也要撐到可以!
“你不是,想知道,老仙翁,與我,談——”她抽息,無法將話說完,霸道的男人用行動證明,他可以!
真是……
她在心裏默默笑歎。
毫無耐心的獸……
野蠻,專制,卻又真誠,不造作,對於感情,大剌剌攤開來,不玩躲躲藏藏那一套。
毫不嬌飾的獸。
也罷,對狍梟來說,知不知道老仙翁說了什麼只是小事,他不會在意的。
迷亂獰美的男人,歡愉鎖眉,額間點點薄汗,反照他髮梢抖落的碎金光芒,無比炫目,進退之間,喉間滾動沉沉粗喘——此景無論見識多少回,她仍舊深深為之驚豔讚歎,但她不會再傻傻去捕捉一閃即逝的小小光芒,不會天真的以為握牢了它們,便能永遠保留在指掌之間,而她,亦毋須再那麼做。
她溫柔展臂,主動抱住馳騁揮汗的男人,與他一趣沉淪耽溺,在星芒墜跌飄舞的綺麗床帳內,分享彼此。
她的光,已經在她的懷抱之中。
【番外 天庭召奉獸之工作內容】
安寧平和,白雲悠悠哉哉,清風暖陽,仙樂飄飄中隱約能聞天音,仙境如畫,不染俗塵,南天門幾十年不見半隻妖物擅闖,閑來無事的寶貔——狍梟,晃著毛茸茸長尾,在天門正中央打起盹來。
日子真清閒,守著天門,不許誰闖入,他當差的這一段時間,也沒碰過潑猴鬧天庭的事件,真想快快換班,快快回家去抱寶寶,剛剛百花天女身旁的小仙婢拿了瓶香露送他——他不過是正巧撞見一名天將糾纏小仙婢不放,一爪子拍過去打扁那只天將,小仙婢便感激得常常拿些玩意兒來給他——他只想將它灑在寶寶發上身上,讓她香得更加美味可口。
有時總覺得害怕,他對寶寶的依賴,比起她對他的,來得更強烈。
他是那種需要看得到她、抱得著她、吻得了她,才會感到踏實的男人,她卻不同,笑著送他出門上工,笑著要他小心安全,笑著要他儘管去,別擔心她……要是必須徹夜留守天門,無法趕回去,她也只是透過娘親的心音告訴他:“知道了,你自己也要留意安危”,好像僅有他一個人,會對於無法回家抱著她一塊入睡而顯得在意介懷。
好啦,他就是黏她啦,怎樣?誰規定不行的?!他就是希望她會纏他賴他,要他留在她身邊多陪陪她,他就是任性蠻橫,希望她的心思只繞著他打轉——
然而,事與願違。
她看起來,恬靜怡然,適應貔貅居家生活適應得太過良好,連他這只當了幾十年貔貅的惡獸亦自歎弗如,她和他的三隻姊姊們,相處融洽到他懷疑他才是外來的新進成員。
有時拖著一身疲倦回去,想摟摟她抱抱她,她倒好,跟瑤貅一塊出門去逛人界店鋪還沒回家,再不然便是陪瑛貅去種菜養花,最過分的是讓鈴貅拉著去找勾陳喝茶談天……
他、他、他、他好嫉妒呀!
嫉妒那三隻小母貅到底纏著他的寶寶是纏個啥勁呀?!
她明明是他一個人的,專屬他的!
真想拉著寶寶,到外頭去另築小倆口私人天地,卻怕自己看守天門時,獨留在家的她會感覺寂寞而作罷。
當然,她也不是完全忽略他,她還是那只一心一意愛著他的小疫鬼,她的眼神、她的動作、她的舉止,都在說明著這項不爭的事實。
多數時間,她會為他等門,用笑容迎接他回家,自然而習慣地在他窩著她坐下後,柔軟小掌替他揉按僵硬肩頸,耐心聽他說的每一句話……
他就是要她只看他一人,只重視他一人,他專制又幼稚啦!而她也包容他的專制和幼稚,他明白她,正為了他,想融入他的世界,陪他一塊面對他偶爾感到棘手卻不知如何相處的“家人們”。
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他,他很清楚,只是有時仍然想要要任性,逼她親口說出:“狍梟,你當然,才是,我,最重要的,誰也,比不上你”,這類甜言蜜語哄他。
哼哼哼……想到自己那一大家子昨天又回人類奶奶家去小住,貔貅洞只留他和寶寶,他心情整個爽快起來,因為代表著接下來有好幾天,他可以獨佔寶寶,而不用跟誰爭搶她!
喜悅躍上眉梢,狍梟連在夢裏也會笑,夢中已經開始想著今夜旖旎美好的歡愉時光,直到——
“何人擅闖南天門?!”天兵威嚇之聲,打斷美好綺夢,迫使狍梟張開厲眸清醒過來。
“搞什麼鬼?!打斷本大爺的好夢?!”狍梟維持巨大獸形,踩著火氣騰騰的步伐過來,要瞧瞧是哪只混帳來得如此不是時候!
發閑許久的看門工作,頭一次遇上有人踏入禁地。
是一隻男妖,帶著視死如歸的肅然表情,要闖南天門。
“讓我過去!我要取藥!”男妖舞著大刀,獠牙咧開,嘴唇猙獰抽動。
“天庭豈是你這等妖物說來便來?!”天兵一左一右攔住他。
狍梟一眼認出對方。“朱獳?!你是朱獳!”
男妖訝然。“你識得我?”他可不記得自己認識神獸貔貅。
“我是狍梟呀!幾十年不見!”他鄉遇故友,就算交情沒多深,看見久違的妖獸朋友,狍梟亦難掩爽快。
“麅、狍梟?!”朱獳瞪大了墨綠色眼珠,不可思議地將他從頭到尾看個仔細。
“不可能……狍梟早就死了……你……”長得和狍梟完全不相像!
狍梟雖無朋友,但總還是有一、兩隻相熟的惡獸,似敵仿友,朱獳便是其巾一個。
“說來話長,就甭說了吧。你到這裏幹嘛?”狍梟懶得解釋自己由惡獸變神獸的過程,跳過,直接問正事。
“我要來搶仙藥救我妻子!”朱獳沒忘掉自己的來意,手裏大刀握得恁緊。
“仙藥?哪一種?”
“百花天女的凝露冰泉。”他的妻子,身中異毒,面容蝕腐,幾欲見骨,急需凝露冰泉生肌止瘡,才能保住小命。
“嗯?好像是這個名字沒錯。”狍梟變回人形,亦是朱獳陌生的俊雅面容,自懷裏取出小藥瓶。“剛才那只仙婢給我的玩意兒,好像就叫露什麼冰什麼的,我當只是灑在身上香噴噴的功用罷了。”還以為是增加他和寶寶歡好情趣的小東西。
“凝露冰泉!”朱獳驚喜。
“喏。”狍梟像遞顆橘一樣輕鬆轉手,玉瓶落在朱獳掌心,讓原本早已做好以命相搏打算的他,一臉癡呆錯愕。狍梟聳肩道:“你不是要?拿去呀。”
反正他的寶寶冰肌玉骨,也不太需要靠這露什麼冰什麼來保養一身軟呼呼的細皮嫩肉。
“這……這麼簡單?”朱獳仍不敢置信。
“不然哩?”狍梟對一旁想表達反對之意的天兵天將做了鬼臉。
“我都準備好要經過一場殊死亂鬥……”
“以前看門的神獸,從不聽別人來意為何,二話不說就開扁,老以為神和妖就該勢不兩立,好像我們妖物踩進神族的居所便會弄髒他們的地,啐,當我們愛來嗎?你看你,也是為了拿一瓶藥去救妻子,他們就大大方方的給嘛、給了也沒損失,再煉又是一大鍋,還能少打一場架,不是省事省力多了嗎?還分什麼仙藥仙人專用?”這番話,由守門神獸口中說出來自是不妥,但他是狍梟,當過惡獸,吃過天人的虧,立場當然不像純種神獸高高在上,視眾妖如草芥,尤其他還站在朱獳那邊,用了“我們”兩字,同仇敵愾。
“對呀……我只是想求藥救妻子,能不動干戈,我也不想動……”要上門面對天兵天將外加守門獸,他也是會抖的,好嗎?
“好啦,拿了藥就快回去救你妻子,不夠再來找我,我幫你去討一壇。”救妻子……妻子……
這兩個字,怎麼念起來有一點讓他心口癢癢?
對了對了對了!妻子!難怪他覺得寶寶身上少了什麼!不,應該說,他覺得自己是哪兒感到不踏實。名分嘛!她沒給他一個名分——害他名不正言不順,才老擔心失去她,擔心她被別人拐跑。
“狍梟……”朱獳動容不已。
“去去去去去……”狍梟揮手趕他快快走,還在這裏浪費時間感動啥鬼!
朱獳千謝萬謝,抱著小小藥瓶,抹淚走人,狍梟變回獸形,慵懶的窩回原地,繼續去睡,管他天兵天將在他耳邊叨叨念念也全當他們是個屁!
什麼仙藥無比珍貴,豈能胡亂送給妖物浪費?
什麼天庭不容妖物擅闖又輕易離開,將破壞天庭威名?
什麼神獸應該除盡世間邪物,以保世間祥樂?
嘖,理你哩。
他要接續剛剛沒作完的好夢,以及認真想想晚上如何叫寶寶賠他一個名分,這應該不費勁,她任他予取予求慣了,一定會答應當他的妻子,他只要在她身旁磨蹭兩下、軟綿綿喊幾聲寶寶,撓著、偎著、求著,她連心肺脾胃都願意掏出來借他玩玩!當然他不需要她挖肝取臟,只要她點頭嫁他。嫁娶這件事,對貔貅和惡獸是不怎麼重要啦,但他有一個當過人類的爹,和老嚷著想要孫媳婦的奶奶,自是很清楚嫁娶所代表的意義,寶寶又是只從一而終的女娃娃,一旦確定夫妻關係,她一定會是個好妻子,把他按捺得服服貼貼、照顧到無微不至,也不會……老擔心自己融不入他那一大家族中,而心存忐忑。
給他一個名分,讓他理直氣壯地享受她的奉獻和疼愛,獨佔得名正言順。
給她一個名分,讓她不再自卑於疫鬼與貔貅間那條無形鴻溝,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邊,冠他方家的姓氏。
以後,他也能像金貔囂張地將“我妻”掛嘴邊,好似怕全天下有誰不知道他身旁那只人類小姑娘是他娘子一樣……
我妻子寶寶……我妻子寶寶……真順口!
“呵呵。”
“這也是天尊您預料的結果?”
天門之上,雲霧深處,老仙翁與武羅兩位天人將此幕看完而未現身干擾狍梟的處置方式。
“你不覺得,這樣的天庭召奉獸很特別、很不錯嗎,呵呵……也許,他的行事風格,會帶來另一種‘大同’的境界。”
不該在神與妖之間,劃下界線,也許模糊些,亦能產生另類和平。
曾為惡獸的神獸寶貔,本身便是矛盾並存的個體,他稱不上善類,但也惡得零零落落,他懂妖物的心理,又擁有貔貅的本領,他不是只以貔貅之眼看萬物,多加了惡獸的經歷,他處世態度不如碧貔清高冷傲、嫉惡如仇,卻能與妖物們稱兄道弟,攀攀關係。
碧貔從不多聽妖物廢言,只要妖物踏進禁地,先咬再說;狍梟並非比碧貔多一分耐心,倒是他對召奉獸職責的漫不經心,讓他多了更多時間去聽聽欲闖天門之徒有何貴幹,毋須再為區區小事而大動肝火。
少一分對立,多一分傾聽,許多爭端皆能閃避。
“我認為您這盤棋,佈局了好久。”遠從狍梟他爹入世成為人類……不,興許是更早之前,便開始了棋局。
“還沒下完呢,這盤棋呀,如同世事,每一步,都可能改變,每一顆棋,都朝著各自的想望去走,我並非下棋者,我不過是觀棋之人罷了。”
他想再往下看去、看那只惡獸與神獸共存的天庭召奉獸,將為天界帶來多大的改變或……對固有守舊的破壞及革新,真教人倍覺好奇及期待呐——
呵呵。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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