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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米 -【心理罪之暗河】(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13:39     標題: 雷米 -【心理罪之暗河】(全書完)

本帖最後由 天地散人 於 2012-2-9 21:57 編輯

序 圈套




    他把車停在路邊,看看右邊這條狹窄的小巷,鎖好車門下車。

    小巷本來就不寬,又擠著十幾家占道經營的攤販。他一邊費力地穿過那些廉價的手機鏈和毛絨公仔攤位,一邊向兩側的店面張望著。
    終於,他在小巷中段一家名叫巴蜀烤魚王的小店門口停下,仔細查看了招牌後,抬手推開了油漬斑斑的玻璃門。

    現在是下午三點半,店裡生意冷清。老闆娘坐在櫃檯後昏昏欲睡。掛在門框上的電子感應器隨著玻璃門的開啟發出一聲“歡迎光臨”。
   老闆娘精神起來,一邊推醒在旁邊打盹的女服務員,一邊揉著眼睛招呼來客。

    客人站在門口,掃視了一下空空盪蕩的餐廳,說道:“我訂了桌子。”

   “哦。”老闆娘翻看著手裡的小本子,“邢先生對吧?”

    客人微微頷首,算是答應。

   “七號桌。”

    女服務員引領客人來到桌前坐下,攤開菜單說:“先生您是現在點菜還是等一會兒?”

    “等一會兒再說。”客人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菜單上,而是上下打量著桌子上的一個圓形物件。

    “本店的特色有巴蜀烤魚、酸果白梨……”

    “等一會兒再說。”客人的聲音不高,卻不容置喙,“先給我來一杯酸梅汁。”

    女服務員撇撇嘴,收起菜單走了。

    客人拿起桌子上的物件,那是一個推測星座運勢的小玩具,粗劣的塑料外殼上印著十二個星座,每個星座下有一個投幣口,投入一元硬幣,
    就會從下面的小孔裡跳出一個紙卷,上面寫著本月的運勢、幸運數字、幸運顏色等等。

    客人笑笑,自言自語:“這臭小子,還挺會玩。”說罷,他掏出一元硬幣塞進獅子座的投幣口,拉動搖桿。“噗”的一聲,一個小小的紙卷從小孔裡跳了出來。

    客人捏起紙卷,湊到眼前細細看著。紙卷被塞在一個細細的塑料管裡,頂端塞著另一個更小的紙卷。客人把那卷小紙條挑出來,展開,上面是一行細小的字:城灣賓館,624。

    右下角有一個紅色的十字,細細的,如果不仔細分辨,幾乎會被忽視掉,他一下子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頭上。

    女服務員端著酸梅汁走回七號桌,客人卻已不知去向。桌上留著十塊錢和塑料管裡那個沒有打開的紙卷。女服務員嘟囔了一句“怪人”,把鈔票放進托盤裡,想了想,
    好奇地拿起那個紙卷,抽出,展開。


    “本月災煞星動,大殺入命”


    城灣賓館位於城郊,不是星級,投宿者甚少,在這個季節更是顯得冷清。他把車開到這裡的時候,距離見面的時間還有十幾分鐘,就坐在車裡抽了根煙。

    後視鏡下的小掛件隨風搖擺,一個女孩的照片鑲嵌其中,笑靨如花。

    腰裡的鐵傢伙硬硬的,他輕輕地把它拔出來,放在手裡細細查看。保養良好的六四手槍在午後的陽光下泛出幽藍的色澤。他卸下彈夾,逐一檢查子彈後,
   又推彈上膛。做完這一切,他覺得手心微微出汗。

    是緊張麼?不,不要,你應該感到暢快才對。他這樣對自己說,然後,起身下車。

    進門,穿過大堂,上電梯,一切正常。越接近624房間,他的心情就越發放鬆。然而走到門前抬手欲敲時,他卻發現房門虛掩著。太不小心了。他皺皺眉頭,
    心想待會兒一定要狠狠批評這小子。

    房間裡沒人,洗手間裡卻傳來嘩嘩的水聲。他愈發不滿,伸手在洗手間的門上重重地拍了兩下之後,坐在靠墻的一張床上,隨手打開電視。

    幾個胖孩子在屏幕上衝一堆花花綠綠的乳酸飲料傻笑著。他的目光落在電視上,卻完全沒看進去,腦子裡是關於即將要做的這件事的細節:先確認對方的位置、
   人數……用槍還是不用……事後怎麼解釋動機?正當防衛或者……

    他突然發現,竟有如此多的環節尚未確定——看來這件事也不是那麼好做的。

    的水聲漸漸低下來,最後完全消失了。一條廣告還沒看完,洗手間的門就開了。

    他板著臉抬眼望去,這一望,手裡的遙控器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走出來的是一個女人,赤身裸體的女人。

    他愣了兩秒鐘,接下來的反應卻不是閉眼,而是起身拔槍。


    因為他看見女人的脖子正被一條毛巾死死勒住,毛巾的另一端,緊緊攥在她身後的一個男人手裡。男人矮身躲在女人的身後,既看不清他的臉,也看不到他另一隻手上的動作。
    但是很明顯,男人並不是他要等的人。

    女人滿臉是淚,腦袋後仰,上身極不協調地向前挺著,顯然,她的背正被什麼東西頂著。

   “求你……”她哽咽著開口了,“……救我。”

    女人的臉已經因為極度的恐懼和痛苦而變形,被男人看見裸體的羞恥讓她想伸手掩住胸部和下體,後背傳來的更加劇烈的刺痛感卻讓她不得不拼命向前挺胸,雙手無力地上下遮擋著。

   “放開她!”這意外的一幕讓他亂了方寸,■嚓一聲扳下擊錘,“你是誰?”

    男人沒有回答,只聽見他越來越粗重的呼吸。

   “你放開她。”他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小心地挪動著腳步,試圖瞄準那個男人,“有事好商量。”

    男人始終沉默。沒有討價還價,就無法得知他的意圖。

   “救我……”女人的臉已經被勒得發紫,剛吐出這兩個字,眼睛卻突然睜大了。她的喉嚨裡發出可怕的咯咯聲,身體也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看見一段閃亮的金屬物體從女人的左乳下破皮而出。

    幾乎是同時,男人推開那女人,轉身拉開門跑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被捅穿的女人張開雙手向自己蹣跚走來。女人已經說不出話,滿眼都是深深的絕望和祈求。剛邁出一步,她就一頭栽倒在地。

    這一刀捅得乾淨利索,女人甚至沒有來得及流血。但是他清楚,女人的心臟已經被捅穿了。

    來不及多思考,他咬咬牙,跨過女人還在痙攣的身體,提著槍追了出去。

    殺人者並沒有試圖逃出賓館,反而沿著樓梯一路向上飛奔。

    他緊隨其後。突如其來的殺戮讓他的大腦一片混亂。為什麼會有個女人在房間裡?持刀的男人是誰?為什麼要殺死她?無數個問號讓他一時失去了思考和辨別的能力,
    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絕不能讓凶手逃掉!

    在每個轉角,他都要舉槍四下掃視,確認沒有埋伏後才繼續大步追趕。這本來應該逐漸拉開他和凶手之間的距離,然而凶手似乎也沒有繼續逃跑的想法。
    當他猛然意識到頭頂急促的腳步聲已經消失了的時候,抬頭一望,看到凶手正氣喘吁吁地站在上面的緩台上。

    在那一瞬間,他可以肯定凶手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悲傷,然而,那神情很快就淹沒在一心求死的決絕中。

    緊接著,凶手張開雙臂,完全暴露出胸腹,雙手高舉過頭——用一種極其愚蠢的姿勢,向他猛撲下來。

    他只看到男人的手中寒光一閃,就本能地扣動了扳機。

    彈頭的巨大衝擊力讓凶手的身體在空中歪斜過來,沒等撲到他面前,就撲通一聲摔在地上。

    他持槍上前,踢開男人手邊的凶器,剛一出腳,卻愣住了。

    那不是什麼凶器,只是一把普通的鋼勺。

    他急忙把目光轉向仰躺在地上的凶手,後者的胸前正涌出大股鮮血,目光渙散,呼吸急促。

    他心中暗叫不好,蹲下身子,把槍頂在凶手的下巴上,大聲喝問道:“你到底是誰?誰讓你這麼做的?”

    凶手糊滿血沫的嘴角突然露出了一絲詭異的微笑,費力地把眼球轉過來,眼中竟滿是嘲弄。

   “你……完了。”

    聲音雖輕,他卻聽得清清楚楚。剎那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是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張瀕死的臉。

    樓上突然傳來紛亂的腳步聲,他急忙站起身來,警惕地盯著上方的樓梯。轉眼間,幾個人已經衝到了緩台上。在雙方不約而同的大喝(不要動,放下槍!)
    和拉動套筒的聲音中,為首的一個人詫異地問道:“邢局,是你麼?”

   “小宋?”辨清來者後,被叫做邢局的人放下槍,“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小宋一臉尷尬地示意同伴放下槍,“我們接到線報,十二樓有人聚眾淫亂,所以……”

    剛邁下幾階樓梯,小宋就看到了地上仰躺著的凶手。他立刻停下了腳步,疑惑不解地看看凶手,又看看邢局長。

   “剛才那一槍是您開的?”

   “對。”邢局長有些不耐煩,“他剛才在624號房殺了人。你帶幾個人過去封鎖現場,然後通知局裡馬上來人。你,還有你,”他點點另外兩個警察,“看看他還有沒有救。”

    小宋應了一聲,掏出手機邊按動號碼邊奔下樓去。留在現場的兩個警察立刻俯身在凶手身上,一個翻眼皮,一個摸脈搏。幾秒鐘後,兩個人直起身來,不約而同地搖搖頭。

   “給他做心肺復甦!”邢局長顯然不死心,“能說話就行。”

    接到命令,二人立刻蹲下身子忙碌起來。按壓胸部,嘴對嘴呼氣。忙活了幾分鐘後,凶手的身體始終癱軟著,一動不動。邢局長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看到一個警察抹去嘴邊的血沫,
    再次打算給凶手做人工呼吸的時候,邢局長把手一揮:“算了。”

    他叉著腰,盯著死者看了幾秒鐘,低聲說道:“你們在這裡封鎖現場,我去那邊看看。”

    剛走進六樓走廊,他就迎面遇到了正在打電話的小宋,看見邢局長,小宋立刻掛斷了電話。

   “怎麼樣?”邢局長惦記著624房裡的女人,邊問邊走,卻被小宋抬手攔住了。

   “邢局,請交出你的配槍。”

   “什麼?”邢局長大為詫異,“你說什麼?”

   “請交出你的配槍!”小宋把手按在腰間的槍柄上,“這是局裡的決定!”

    邢局長愣住了,回過神來時,發現已經有四個警察把自己團團圍住。他想了想,忍住怒氣,順從地把槍拔出來,遞了過去。幾乎是同時,身後的一個警察麻利地掏出手銬,
   ■嚓一聲銬在了邢局長的一隻手上。

    鋼鐵的冰冷質感和勒痛讓邢局長本能地有些抗拒,但是很快,另一隻手也被銬住了。

   “你們這是幹什麼?”邢局長髮火了,“到底怎麼回事?”

    小宋小心翼翼地把槍放進一個物證袋裡,看看怒不可遏的老領導,想了想,低聲說道:“我們剛才搜查了624房間。”

    他頓了頓,“裡面什麼都沒有。”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14:27

第一章 綁架


    方木看著窗外廣袤無垠的麥田,又點燃了一根煙。

    他還是喜歡一個人獨處,所以邊平派他獨自前往S市出差的時候,他很爽快地答應了。站在車廂連接處,感受初秋的風從車門的縫隙中呼嘯著涌入,那種腦中空空的感覺,很舒服。

    這種感覺讓人慵懶,又有種似曾相識的傷感。方木看看車窗裡的自己,已經完全不記得那張臉在無憂無慮的歲月裡究竟是什麼模樣。在經歷了那些人、那些事之後,細嫩的地方變得粗糲,
    柔軟的地方變得堅硬。隨著歲月不斷改變的,也許不僅僅是面容。


    方木移開目光,輕輕地吐出一口煙。

    悠閑的時光總是那麼短暫,一個多小時後,列車在S市火車站停下了。

    前來接站的是一個年輕人,方木看著他高舉的寫著“C市方木”的紙牌,徑直走到他面前。

   “你好。”

    年輕人有些詫異地看了方木一眼,又往他身後瞧瞧,似乎指望還會有其他人出現。

   “你是……方警官?”

   “嗯,你是市局的?”

    年輕人臉上的詫異表情轉眼就消失得乾乾淨淨,他把紙牌夾在腋下,騰出一隻手來跟方木握了握。

   “肖望,刑警隊的。”方木感覺到了那隻手的力度,熱情又不失分寸。

    坐在肖望開來的桑塔納轎車裡,方木漫無目的地掃視著窗外的街景,不時將目光停留在某個一閃而過的人臉上。那些人的生活與他無關,這讓方木感到安全,
    也讓他有足夠的空間去揣測對方的一切。

    從余光裡,方木感到肖望正從後視鏡裡偷偷地觀察自己。方木笑了笑,他很清楚肖望從見面開始就一直在懷疑他的犯罪心理專家的身份。不過無所謂,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方哥,結婚了沒有?”

   “沒有。”方木回過頭來,“別叫我方哥,我不見得比你大呢。”




    “哦,那你今年多大?”肖望馬上抓住了這個機會。




    “二十八。”方木衝後視鏡裡的肖望笑笑,“你呢?”

    “二十九。”肖望移開目光,“了不得了不得。沒想到你這麼年輕,前途無量啊。”



    “哪裡哪裡。”方木有些臉紅。

    “呵呵,錯不了的。”肖望大笑起來,“邊處長親自推薦的人,肯定是專家。”

    二十分鐘後,車停在一家賓館門前。方木看看“綠洲賓館”的牌子,心裡有些奇怪。

    “不去局裡麼?”

    “不去。”肖望帶著他走進賓館大堂,邊走邊解釋,“我們局裡的招待所條件不好。你是專家,我們得搞好接待工作啊。”

    方木想說沒必要,可是一想既然來了,還是客隨主便。於是他跟著肖望走進電梯,一路上升,最後走進1212號房。房裡已經坐了幾個人,見方木進來,都站了起來。

    “這是省廳派來的犯罪心理專家方木。這位是我們副局長王克勤,這位是支隊長鄧小森,這是副支隊長徐桐。”肖望為雙方分別作了介紹。

    這幾個人,包括肖望都年長於方木,可是卻對他異常客氣。王副局長更是握著方木的手保證:“今後幾天,我們幾個就聽你調遣了。”

    方木不太習慣這種官場上的客套,只能頻頻點頭稱是。可是當王副局長粗聲大嗓地讓肖望去安排飯局的時候,方木不得不開口了。

    “我不太餓,再說現在吃飯也太早了。”方木戴上眼鏡,“先說說案子吧。”

    提到案子,剛才還熱情萬分的幾個人霎時安靜下來。王副局長掃視了一下其他幾個人,指指鄧支隊長,“小鄧,你來講講吧。”

    四日前,一名叫裴嵐的二十六歲女子在本市離奇失蹤。據報案人也就是裴嵐的男朋友講,當日二人在某餐廳吃晚飯,結賬後,裴嵐去了一次衛生間。等待了二十多分鐘後,
    裴嵐仍沒有回來。男朋友覺得蹊蹺,就讓一名女服務員去衛生間查看,結果發現衛生間裡空無一人。男朋友撥打了裴嵐的手機,卻發現手機被丟棄在衛生間的紙簍裡。
    裴嵐的男朋友立即報警。警方查驗現場後,初步推斷裴嵐被暴力劫持了。第二天出現在裴嵐家門口的一盒錄像帶證明了警方的推斷,裴嵐被綁架了。然而奇怪的是,
    綁匪並沒有在錄像帶中提出勒索贖金的要求,而是在第三天晚上才通過手機通知裴嵐的父母,勒索贖金二百萬元。警方通過技術手段,確定綁匪是在某鬧市區打出的電話,
    但持機者已不知所終。警方在電信部門的協助下,查明綁匪所用的手機卡系從個體經營者處購得,而此次通話為該號碼的首次通話,估計也是最後一次通話。警方匯總了全部線索後,
    認為案件的突破口在兩個點上:一是綁匪如何從酒店將被害人綁走;二是那盒錄像帶。尤其是後者。警方反覆觀看錄像帶,仍無法從中找出有價值的線索。無奈之下,只能向省公安廳求助。

    方木聽完案情介紹,半晌沒有吭聲,盯著屋角看了一會兒之後,開口問道:“被害人——是幹什麼的?”

    幾個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肖望開了口:“影視明星,演過不少戲——你不看電視劇吧?”他笑著補充了一句。

    怪不得。綁架普通人家的子女頂多勒索個二三十萬,綁匪開口就要二百萬,想必被害人不是尋常百姓。

   “打電話勒索的人,是男是女,聲音有什麼特徵麼?”

    肖望剛要回答,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接通後,只說了幾句,他的臉色就變了。房間裡一下子靜下來,所有的人都盯著肖望和他手裡的電話。幾分鐘後,肖望掛斷了電話,
    轉過身來,臉上的笑容很勉強。

   “綁匪又打電話來了。”他頓了一下,“贖金提高到了四百萬。”

    氣氛頓時變得凝重。四百萬,不是小數目。而且按照這個速度提高下去,警方和被害人家屬都會承受越來越大的壓力。每個人都沉默不語,空氣也仿佛被凍結了一般。

    片刻,方木突然笑了笑,“有點意思。”

    按照方木的要求,肖望先帶他回局裡看那盒錄像帶。在一間會議室裡,肖望連接好設備,又把遙控器塞進方木手裡,轉身走到門邊說:“你看吧,我在門口,保證沒有人打擾你。
    看完了就叫我。”

    方木有些莫名其妙,綁匪寄來的錄像而已,怎麼搞得如此神秘呢?

    肖望看出了他的疑問,笑了笑。“我們都看過了,也沒分析出個所以然來。而且,”他指指錄像機,“越少人看到越好——拍得像A片似的。”


    肖望說得沒錯。錄像一共8分47秒,足有4分鐘以上是被害人赤裸的胸部和下體特寫。乍一看,方木也有些臉紅耳熱。他定定神,抽出一根煙慢慢地吸。漸漸地,他完全沉浸在思考和判斷中
    ,手中的遙控器不斷地快進快退。當他最終定格在某一幀畫面上時,聽到門外的走廊裡傳來一陣嘈雜聲。

    方木剛要起身,門就被■當一聲踢開了。一個滿面通紅的男子闖了進來,身後是一臉緊張的肖望。

   “梁子,你別鬧事……”

    男子甩開肖望的手,看清方木後,不開口,卻瞄了方木的褲襠一眼。


    “好看麼?”男子眯起眼睛問道,聲音雖輕卻毫無善意,“開眼界了吧?”
   
    方木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他皺皺眉頭,把目光轉向肖望。

    肖望衝方木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梁澤昊,受害人的男朋友。”說罷,他用力向外拉拽梁澤昊。

    “你先出去,我們在辦案……”

    “辦個鳥案!”梁澤昊不依不饒地向前掙扎著,指著電視機屏幕上定格的畫面,“別他媽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看爽了吧?過癮了吧?”

    “梁先生!”方木突然冷冷地開口了,“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們正在想辦法解救你女朋友。如果你繼續鬧下去,耽誤的是你女朋友的時間。”

    “你是誰?”梁澤昊的臉色由紅變青,抬腳踢開面前的一隻凳子,“你敢這麼跟我說話!”

    “梁子!”肖望死死拖住梁澤昊的胳膊,低聲喝道,“你還覺得不夠亂是麼?”

    “你少他媽嚇唬我!”梁澤昊用力搡開肖望,似乎仍怒不可遏,但是,看得出那句話已經起了作用。他站在原地喘了半天粗氣,又斜眼看看面前的方木,突然用力點了點頭,
    “看吧,繼續看,好好看!”說罷,他一腳踢開房門,揚長而去。

    肖望衝方木無奈地苦笑一下,衝錄像機努努嘴,小聲問道:“怎麼樣,有什麼發現麼?”

    方木點點頭:“我想去案發現場看看。”

    榮福天地是本市剛開張的一家大型購物中心,一至六層為賣場,七層是電影院和KTV,八層是餐廳。案發當晚,梁澤昊帶著裴嵐到剛開業的芭堤雅泰國風味餐廳吃飯
   ,結賬後,裴嵐在衛生間裡失蹤。

    方木在餐廳裡轉了一圈,就提出去衛生間瞧瞧。肖望卻帶著他出了餐廳,邊走邊解釋說餐廳並未設立單獨的衛生間,如廁的顧客只能用大廈的公共衛生間。說著話,
    竟七拐八拐地走出了好幾十米,直奔大廈幽靜的縱深處。眼見身邊的光線越來越暗,顧客也越來越少,方木忍不住嘀咕道:“真是個沒腦子的設計師,把衛生間安排在這裡,增加了多少安全隱患!”

   “誰說不是呢。”肖望指指天花板,“為了節約成本,這裡也沒安裝監控器。害得我們在現場一無所獲。”

    現場的女衛生間已經被封閉,樓層管理員把門打開後,不足十五平方米的衛生間盡收眼底。四個隔斷,兩個洗手台,沒有窗戶。和外面富麗堂皇的商場相比,這裡顯得昏暗逼仄。

    現場勘驗報告顯示,這裡沒有搏鬥的痕跡,裴嵐應該是被迅速制伏後帶走的。這也是警方覺得疑惑不解的地方。其一,裴嵐身高1.65米,體重45公斤,能夠在短時間內制伏她,並不被人發覺,
    犯罪嫌疑人應該是一個男性。然而男性進出女衛生間是相當可疑的。案發時隔壁的男衛生間不停有人進出,犯罪嫌疑人是如何做到來去自如的呢?其二,雖然案發地沒有視頻監控器,
    但要擄劫一個女性走出大廈,並完全避開所有視頻監控器是不可能的。犯罪嫌疑人如何離開犯罪現場的也是一個謎。

    方木邊看現場邊聽肖望的介紹,始終默不作聲。良久,他轉身對肖望說:“查看過監控錄像麼?”

   “查看過,沒什麼可疑的。”肖望撓撓腦袋,“犯罪嫌疑人想把裴嵐弄出去,最起碼得弄個大旅行袋什麼的——沒發現這樣的目標。”

    方木笑笑:“重新看看。”

    監控室裡,方木要求保安調取案發後一小時內的八樓監控錄像,自己在一旁安靜地看著。看了不到五分鐘,他就離座而起,指著屏幕喊停。

    肖望也湊過去看,卻看不出個所以然。屏幕上的確有幾個靜止的男人,但大多兩手空空,頂多拎個小小的手包。

   “這裡,”方木指指屏幕的一角,“這個女人。”

    那是個清潔女工,穿著商場統一配發的工作服,正推著一輛清潔車向一條通道走去。

   “這條通道通向哪裡?”方木問值班經理。後者想了一會兒答道:“八樓西側……有一家港式茶餐廳、西點屋……還有貨梯。”

   “好。”方木立刻吩咐道,“貨梯出口的錄像,快!”
  
    果然,1分33秒後,女工又出現在一樓貨梯的出口處,像剛才一樣,沿著墻邊慢慢地推著清潔車走,最後消失在屏幕上方。

    從她吃力的姿勢來看,清潔車裡似乎裝著什麼沉重的東西。

    肖望猶疑地看著方木:“你的意思是?”

   “對。”方木看著屏幕若有所思,“裴嵐也許就在那輛清潔車裡。”

    肖望立刻撲到屏幕前,指示保安員放大圖像。看過之後,在場的人卻有些失望,女工臉上戴著口罩,完全看不清模樣。肖望不死心,死死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後,轉向值班經理。

   “十七號。”他的臉上平靜如初,語氣裡卻有按捺不住的激動,“查查當天誰領取了十七號清潔車。”

    值班經理手忙腳亂地查記錄,很快就抬起頭來說:“陳娟。對了,她今天還來上班了。”


    肖望和方木面面相覷,一時竟無言以對。最後方木揮揮手:“把她叫來,然後你們先出去。”

    兩個人重新回到桌邊坐下,肖望甩給方木一根煙,自己也抽出一根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後說:“娘的,還敢來上班,肯定不是她了。”

   “問問再說。”方木點點頭,“也許會有些發現。”

    陳娟很快就被帶到了監控室。一看到她本人,方木和肖望就知道錄像中的女人肯定不是她。陳娟身高不足1.6米,體態上已經顯現出中年人的臃腫。而那個女人足有1.65米,
    即使穿著肥大的工作服也能看出體型纖細。

    她很緊張,一進屋就絞著衣角,怯怯地站在墻邊。

    肖望上下打量著她,開口問道:“九月十七號,你在哪裡?”

   “在大廈上班。”

   “你領取的是十七號清潔車?”

   “對。”

   “當天你一直用這輛車幹活麼?”   
   
   “……是。”陳娟的回答有些勉強,同時偷偷地抬頭看看他們。

    肖望眯起眼睛,冷冷地說:“你要清楚,撒謊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我……沒有……”陳娟的臉頓時白了,“……本來就是……”

   “你別害怕。”方木溫和地說道,“我們不會冤枉你,但是你必須說清楚當天的事情。”

    陳娟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按照她的說法,當晚她負責清理四樓的衛生間,清掃完畢後,卻發現停在門口的清潔車不見了。她怕受到追究,就沒有聲張,找了一個多小時後,
    才在一樓西門的垃圾停放點找到了。

    方木聽了之後,想了想,又問道:“員工裡有沒有丟工作服的?”

   “有啊。七樓的小蘇就丟過一套,自己賠了一百二十塊錢。”

   “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那天。”

    方木點了點頭,揮手示意她出去。陳娟吞吞吐吐地說能不能為她保密,否則工作就可能保不住了。方木笑笑,答應了。陳娟如釋重負地拉開門,卻被門外黑壓壓一片的保安嚇了一跳。
    值班經理摩拳擦掌,大有將綁架犯當場拿下的架勢。方木覺得好笑,急忙解釋:“我們已經查清楚了,這事兒跟她沒關係。”


   “真的沒關係?”回去的路上,肖望手握方向盤問道,“陳娟會不會是同案犯?”

   “不會。”方木盯著窗外若有所思,“我感覺她不是。”

   “呵呵,感覺。”肖望笑笑,“你在監控錄像裡發現那女人,也是憑感覺?”

   “那倒不是。”方木稍稍坐正了身子,“能自由進出女衛生間而不被人懷疑的,自然是女人。”

   “哦?我們當初的思路是:只有男人才能在瞬間制伏裴嵐而不被人發現。”

   “未必。撂倒一個人,一塊浸透乙醚的布就夠了。”方木轉向肖望,“如果是你在衛生間裡,看到什麼人拿著一塊布向你靠近,而你卻不會懷疑?”

    肖望不笑了,想了一下,正色道:“清潔工。”

   “是啊。犯罪嫌疑人應該是趁裴嵐在洗手的時候,從背後捂住她的口鼻,然後塞進清潔車裡拉走的。”

   “可是錄像裡出現了好幾個清潔工,你怎麼就認定是那個女人呢?”

   “因為她戴了口罩。”方木用手在自己嘴邊比劃了一下,“商場裡並沒有太多的灰塵,她完全沒必要戴口罩——這麼做的目的只能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外貌。”

    肖望不由得扭頭看看方木,心想這貌不驚人的傢伙果真有兩下子。

   “打電話勒索的是個男人,所以我們一開始就把綁匪的性別定為男性。”肖望說道,“不過你似乎一開始就認定有個女人蔘與了綁架。”

   “對。”

   “你的根據是什麼?”

    方木把目光移向窗外,“那盤錄像帶。”


    市局的會議室裡,方木、肖望、王克勤、鄧小森、徐桐圍桌而坐。電視屏幕上是已經定格的一幀畫面。裴嵐痛苦不堪地躲避著攝像機的鏡頭,按住她肩膀的,是一雙粗糙的大手。




    “從錄像裡記錄的環境來看,這裡應該是一個簡陋的出租房,也許是犯罪嫌疑人為了實施綁架而臨時租住的。錄像中出現了一個男性,而拍攝者,應該是一個女性。”方木發現,
     除了肖望,每個聽眾的臉上都流露出驚異的神色。“你們看這裡。”方木指向畫面的右上角,那裡呈現的是床頭櫃的一角,幾個大大小小、造型各異的玻璃瓶擺在上面,瓶子上的logo清晰可辨。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些應該是Dior的化妝品。”方木解釋道,“在暫住地仍使用化妝品的,只能是女人。下午我們去現場調查時,也證實了這一推斷。”

    “一男一女。”鄧小森皺著眉頭,“這倒是可以幫助我們縮小排查範圍,可是……”

    潛台詞是:實際幫助並不大。

    方木笑笑:“大家看了這段錄像之後,有什麼想法?”

    幾個人互相看看,最後王副局長說道:“手段很殘忍,性質很惡劣!”這是典型的官話,鄧小森和徐桐的臉色都有些尷尬。肖望卻一直目光炯炯地盯著方木,等著他發言。

    “其實是肖望的話提醒了我。”方木友善地迎著肖望的目光,“這錄像很不尋常。”

    “嗯?”肖望坐直了身子,“哪句?”

    “你說這錄像拍得像A片。”方木按下播放鍵,“的確,拍攝者的手法專業而且熟練,鏡頭主要集中在裴嵐的面部,重點記錄裴嵐痛苦的表情和哭泣。不得不說,
     女嫌疑人還是很有些藝術天分的,這段錄像甚至有點像電影。而那個男人幾次干擾了她的拍攝,把鏡頭拉向裴嵐的胸部和下體等隱私部位。這說明了一個問題:這對男女綁架的初衷是不同的。”

    “你的意思是,他們之間有矛盾?”徐桐脫口而出。

    “對。”方木肯定地說,“女嫌疑人的目的是羞辱並毀掉裴嵐,而男嫌疑人的目的是錢。綁匪最初勒索二百萬元,幾天后暴漲為四百萬元。這本身就很不正常——哪有這麼個漲法?
     所以,我推測這起綁架案的主犯應該是女嫌疑人,無論是二百萬還是四百萬,大概都是女嫌疑人隨口決定的金額,目的是安撫男嫌疑人,確保他協助自己綁架裴嵐。”

    “如果說女嫌疑人的目的是羞辱並毀掉裴嵐,那麼她應該盡快把裴嵐受辱的錄像公之於眾。”鄧小森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們的網警天天蹲守在網上,沒發現類似信息啊。”

    “是的。”方木笑笑,“我覺得他們也在鬧內訌。雙方對綁架的主導權也許正在慢慢發生傾斜。男嫌疑人可能不同意把錄像公之於眾,因為那樣勢必會讓贖金大打折扣。所以,
      裴嵐暫時是安全的。不過,我們在抓捕的時候要提防這件事。”

    “抓捕?”徐桐有些泄氣,“我們連這兩個人的身份都搞不清楚啊。”


    “我們可以從綁匪的動機入手,尤其是那個女嫌疑人。”方木點燃一根煙,“從這段錄像裡,我能感到女嫌疑人對裴嵐有一種極度的憎恨,恨不得毀之而後快。
      是什麼會讓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如此仇恨呢?”

     不待方木說下去,肖望就脫口而出:“嫉妒。”

   “我也是這麼想的。”方木面向眾人,“結合裴嵐藝人的身份,女嫌疑人大概也是演藝圈裡的人。我覺得可以從裴嵐在圈裡的社會關係查起,當然,也查查梁澤昊,特別是男女關係方面。”

    偵查方向一旦確定,接下來的工作就好辦多了。專案組立刻行動起來。方木把錄像帶交給王副局長,讓技術部門盡快提取錄像帶裡的背景聲音,並徹底檢查所有物證,
    看能否找到錄像地點的線索。鄧小森和徐桐則安排人手馬上展開調查。


    肖望是偵查工作當仁不讓的主力軍,他剛奔到走廊裡,就被方木一把拉住了。

   “怎麼?”肖望看看面露難色的方木,“還有事?”

   “嗯。”方木不好意思地笑笑,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你調查的時候,能不能幫我順便找找這個人。”

    肖望看看手裡的照片,一個穿著藍白相間的運動服的少女羞澀地笑著。

   “這是?”

   “我親戚家的孩子,叫廖亞凡,一年前離家出走了。”方木不願道明他和廖亞凡之間的關係,“在本市的可能性也不大,權當碰碰運氣吧。”

   “包在我身上了。”肖望揣好照片,爽快地說,“找人是哥們兒的強項。”

   “多謝了。”方木的臉有些紅,和剛才自信冷靜的樣子判若兩人,“如果太麻煩,案子破了以後再說也行。”

   “都是自己人,你就別客氣了。”肖望拔腿就走,“你先去吃飯,有情況我找你匯報。”

    肖望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走廊盡頭。身邊的人都在忙碌,依舊站在原地的方木顯得有些無所事事。這短暫的閒暇讓他有些走神。他看看窗外越來越暗的天色,忽然想起照片上的女孩子。

    此刻,你會不會就跟我站在同一片天空下呢?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16:13

第二章 搶劫者


    在那個男人出現之前,她已經捏著一塊三角形的玻璃片目送三個女孩、兩位老人先後離去。

    每次她都用自認為十分迅猛的姿勢衝上去,然後在距離對方三米左右的位置停下來,無比尷尬地看著他們或驚恐或莫名其妙地走掉。最後對自己的軟弱切齒痛恨。

    搶劫,這個號稱最沒有技術含量的活計,也不是那麼容易做的。

    可怕的燒灼感再次從空盪蕩的胃擴散到全身,她很快就感到頭昏眼花,不得不背靠在人行道旁的一棵樹上喘息。而肚子裡的那個小生命似乎還覺得她不夠痛苦,又不安分地躁動起來。

    你,是不是也餓了?

    天色一點點黑下來,隨著最後一絲光亮被大地吞沒,隧道裡的燈光亮了起來。這恐怕是本市最荒涼的一條隧道,只能偶爾看見貨車從中疾馳而過,行人卻不見半個。

    她漸漸感到絕望,而這絕望又在她身體裡催生出一絲勇氣。她已經一天兩夜沒有吃過任何東西,如果再不搶到錢的話,她恐怕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在隧道中響起,這聲音在她聽來就是饅頭、麵條或者其他吃的東西。美妙無比。不管他是誰,這次一定要下手。

    她按按不停鼓脹的肚皮,似乎在安慰那個饑餓的小傢伙,然後捏緊玻璃片,搖搖晃晃地迎上去。

    那是個穿著西裝的年輕男子。他低著頭,專心致志地看著腳下的路,似乎也疲憊不堪。然而這都不重要,只要他有錢,只要他肯把錢交出來,什麼都不重要。

    “錢!”她亮出玻璃片,竭力用一種惡狠狠的語氣喝道,“把錢掏出來。”

    男子被嚇了一跳,臉上隨即出現了一種迷惑的表情。他向四周看看,似乎覺得她在跟別人說話。“你……”他終於把頭轉向這個蓬頭垢面、渾身顫抖的女人,“……你剛才說什麼?”

    “錢!”她歇斯底裡地吼道,“我要錢!”

    男子並不害怕,也沒有顯得緊張,而是皺起眉頭上下打量著她,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種哭笑不得的神情,很快,他的目光變得冰冷起來。

    他把手伸進衣袋,再拿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個黑色的小小皮夾。


    女人的呼吸因喜悅而變得粗重起來,隨即,她就感到再也無法呼吸了。


    那不是錢包,而是一張警官證。

    在那一瞬間,女人突然想笑,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幾個月之前,實在是一個讓人很開心的笑話。

    她真的捂著眼睛笑起來。

    好吧,好吧。我還能再倒霉一點麼——搶劫都搶到警察頭上。

    透過指縫,她看見那警察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似乎也笑了。

    這笑容卻讓她一下子大哭起來。幾個月以來的委屈,猝然爆發在一個陌生的警察面前。

    如果此時有人路過渝寧隧道,他會目睹一副奇異的景象:一個身穿破爛風衣的女人,站在一個西裝男子面前,像個小女孩一樣放聲大哭,手裡還滑稽地握著一塊三角形的玻璃片。

    她哭了很久,等她的抽泣不再那麼厲害之後,那個警察低聲說道:“扔了它吧,你會割傷你自己的。”

    十分鐘後,她順從地跟著他走進一家牛肉麵館。

    警察點燃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透過裊裊上升的煙霧看著對面的女人。她剛剛以驚人的速度吞下了一碗牛肉面。隨著最後一口肉湯消失在碗底,女人的眼神從狂熱和專注變成冷漠,
    甚至有些無所事事的樣子。

    “再來點吃的?”

    女人將目光從窗外轉回到警察的臉上,隨即又垂下來,點點頭。

    一盤醬牛肉,一盤口水雞。女人又風卷殘雲般將它們一掃而空。

    警察結完賬,起身說道:“走吧。”

    女人乖乖地跟著他出門,上了一輛出租車。她絲毫沒有想到逃跑,至於他會把她帶到哪裡,是公安局還是收容站,她統統不關心。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吃飽飯,怎樣都可以。
    但是當警察把她帶進一家賓館,直接開了一間房之後,她的心裡還是有一絲小小的失望。她甚至冷笑了一下: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她清楚他要幹什麼,但是看到房間裡柔軟的大床,她還是覺得親切。幾日來積攢的疲憊似乎一下子席捲而來,加之剛才那一頓飽餐,她幾乎立刻感到了眼皮發沉。
    來不及脫掉衣服,她就一頭栽倒在床上。

    你要做什麼,請自便吧。什麼都阻止不了我睡覺。

    儘管睡眼蒙矓,但她還是意識到身後的警察並不像她設想的那樣脫掉衣服,然後理直氣壯地索要她的肉體。相反,他輕輕地關掉了燈,然後小心地退了出去,鎖好房門。

    門鎖發出的“■嗒”聲讓她有了短暫的清醒,在那一瞬間,她的腦海里莫名其妙地出現了那張警官證上的名字。

    方木。



    不到一天,各種信息就陸續匯集到專案組。按照方木的要求,排查的重點是在演藝事業和男女關係上可能與裴嵐發生矛盾的女性。隨著排查的逐步展開,裴嵐的社會關係被逐一捋清。
    最初專案組將裴嵐所屬公司的幾名女藝人列為嫌疑對象,但方木建議把排查的時間段前移,即裴嵐在某省屬文藝院校求學的時期。他解釋說,如果是裴嵐的同事為求上位而綁架她的話,
   引火燒身的可能性很大。即使是雇凶為之,也難免受到牽連,最後的結局只能是同歸於盡。在方木看來,女嫌疑人應該與裴嵐熟識,她要毀滅的並不是裴嵐的肉體,而是裴嵐的前途。
   至於她和男嫌疑人之間在綁架目的上的分歧,則是本案最特殊的地方。也許,在警方緊鑼密鼓進行偵破活動的同時,此二人也在暗暗相互角力。

    事實證明方木的推測是正確的,先前確定的犯罪嫌疑人很快都被排除。而前往裴嵐曾就讀學校的調查小組則迅速獲取了一些線索,並出一份嫌疑人名單。就在專案組徹夜研究嫌疑人名單的時候,
   裴嵐家裡傳來消息:男性綁匪再次打來電話,要求家屬明天備好四百萬元人民幣,交錢地點另行通知。按照先前的布置,裴嵐的家屬以短期內無法湊齊這四百萬元為由,要求對方再寬限兩天,
   並要求和裴嵐通話。綁匪說了句再聯絡,就掛斷了電話。蹲守在裴嵐家裡的技術人員迅速鎖定了綁匪打電話的位置,但是對方似乎對通話時間把握得很準,等警方趕到該地點的時候,
   綁匪已無影無蹤。

    肖望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這混蛋還挺內行,估計沒少看美國大片。”

    鄧小森有些憂慮:“綁匪拒絕家屬和人質通話……裴嵐會不會已經遇害了?”

    “應該不會。”方木搖搖頭,“綁匪很聰明,他總不能帶著裴嵐在鬧市區打電話。如果在暫住地讓裴嵐和家屬通話,用不了十分鐘我們就上門了。而且,”他瞄瞄角落裡的電視機,
   “那女人的目的不是讓裴嵐痛苦地死去,而是讓裴嵐痛苦地活著。”

    這句話讓大家陷入一片靜默。的確,對在場的大多數人而言,這麼糾結複雜的綁架案還是第一次遇到。不過所有人都清楚,他們沒有時間去感慨。綁匪也許還能給警方和家屬兩天的寬限期,
    在這四十八小時裡,也許還有更多、更複雜的變數在等著他們。


    時間。此刻,時間是最寶貴的。

    方木走出會議室時已經天光大亮。經過一夜討論,嫌疑人名單已經被圈定為四人。肖望要開車送方木回賓館,方木卻問附近有沒有商場。

“熬了一夜你還有精神頭兒逛商場?”肖望有些難以置信,“缺什麼?我叫人給你送過去。”

“不用了。”方木問清了商場的位置,“我自己去轉轉。”

    方木拎著幾個紙袋,費力地掏出房卡插進讀卡器裡。“嘀”的一聲過後,他剛要轉動門把手,想了想,抬手按響了門鈴。沒有回音。又按了一次之後,房間裡傳來一個細微的聲音:“請進。”

    推開房門的一剎那,方木還以為走錯了房間。床邊坐著一個穿著浴袍的女人,她垂著頭,透過濕漉漉的頭髮,能看到脖子上白皙的皮膚。眼前這個安靜羞澀的女人,
    和昨晚那個邋遢凶狠的搶劫犯判若兩人。

    方木把手裡的紙袋放在床上,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足有半分鐘後,才開口問道:“睡得好麼?”

    又是半分鐘後,才聽到依稀可辨的回答:“嗯。”

    方木看看手錶,指著那些紙袋低聲說道:“換上吧。我去餐廳等你。”

    自助餐廳裡人不多,方木拿了幾樣東西,很快就吃飽了。他邊按著隱隱脹痛的太陽穴,邊小口啜著橙汁。回想起昨天的所為,自己也不由得啞然失笑。

    方木很清楚,自己本應把那個女子就近帶到公安局,然後依照法定程序追訴她的犯罪行為。無論性別如何,無論境遇如何,她的行為都已經觸犯了刑法,而查處犯罪,
    是警察的天職。方木當時差一點就這麼做了。究竟是什麼讓他改變了主意,他自己也不清楚。

    在那女子痛哭的時候,方木忽然想到,就在此刻,廖亞凡會不會也是如此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膽怯而絕望地握著玻璃片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裡伺機而動?

    方木知道他給自己找了一件麻煩事,但是他必須這麼做。也許邰偉說得對,他骨子裡的某些東西,是不適合做警察的。

    正在胡思亂想間,她走進了餐廳。

    穿著嶄新的套頭運動衫和牛仔褲、運動鞋,她看起來和正在就讀的女大學生沒有任何區別。剛邁進餐廳,她的眼睛就開始四處巡視。方木知道她正在尋找自己,然而目光相遇的一刻,
   她卻紅了臉,低下頭,直奔那些餐盤而去。挑選了幾樣食物之後,她端著托盤有些猶豫,幾秒鐘後,終於鼓足勇氣坐在了方木對面。



    她沒有和方木說話,甚至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只是坐著靜靜地吃飯。方木點燃了一根煙,透過裊裊上升的煙霧打量著面前的女孩。她的年齡不會超過二十五歲,皮膚白皙,
   雙手卻有些粗糙晦暗,上面還有幾處沒有愈合的傷口。也許是感受到了方木投射過來的目光,她的臉漸漸紅了起來,吃飯的速度也驟然加快。儘管如此,
   她的舉手投足間已全然沒有了那晚狼吞虎咽的窘相。

    吃完飯,她見方木沒有動,便也坐著在桌子底下擺弄手指。方木看看空空如也的盤子,低聲問道:“吃飽了麼?”

    女孩沒有說話,點點頭算是回答。

    方木摁熄煙頭,起身說道:“回房間休息吧。午飯就在餐廳吃,賬單記在1226號房。”

    剛一轉身,就聽見女孩在背後低聲問道:“為什麼幫我?”

“嗯?”方木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想了一下說道,“我是警察。”

“呵,你要真當自己是警察就應該抓我。”女孩的長髮遮住了大半張臉,烏黑的發絲中隱約可見不屑的神情,“雖然你幫了我,但是別指望我為你做任何事情。”

    方木皺了皺眉頭,重新坐在女孩的面前,“你叫什麼名字?”

“有必要知道這個麼?”

“是沒必要。”方木輕笑了一下,“但出於禮貌,我也應該知道怎麼稱呼你——我總不能叫你搶劫犯小姐吧?”

“搶劫犯”這三個字讓她的臉色由白變紅,咬了一下嘴脣後,她低聲說:“米楠。”

“好,米楠。”方木壓低聲音,“你為什麼會去搶劫,我沒興趣知道。但是一個女人肯去搶劫,應該是遇到了大的麻煩。”

    米楠扭過頭去,長長的睫毛上剎那間布滿淚珠。

“你的手臂上沒有針眼,所以你應該不是急著籌措毒資。”方木直視著米楠,“你在賓館安安靜靜地睡了那麼久,應該也不是搶錢救急……”

“沒那麼複雜!”米楠的聲音低啞,“我只是想吃飽肚子而已。”

    方木沉默了,片刻,他開口問道:“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從哪兒來的?”

“與你無關!”米楠終於抽泣起來。方木輕嘆口氣,從桌上的紙巾盒裡抽出幾張面巾紙遞了過去。米楠一把抓過來,在眼睛上胡亂擦著。過了一會,哭聲漸輕。“哈爾濱。”她嘟囔地說。

“嗯。我忙完手頭的事情,就送你回去。”方木的聲音柔和下來,“你再安心休息幾天。”

“不必了。”米楠斷然拒絕,“我沒有可去的地方。”

“嗯?”方木有些詫異,“你沒有家麼?”

“有跟沒有毫無區別。我回家了也會被趕到學校去。”米楠呆呆地看著杯子,“回到學校,也遲早被開除。”

“開除?為什麼?”

“哈哈。”米楠突然笑起來,轉回頭來,目光炯炯地看著方木,看似挑釁卻充滿絕望,“我懷孕了。”

    方木愣住了,隨即默默地掐滅了香煙。“有什麼打算?”

    米楠似乎從來沒思考過這個問題,沉默了良久才低聲回答道:“不知道。”

    方木一時無話,倒了杯水放在米楠面前,想了想,問道:“孩子的父親呢?”

    米楠沒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水杯。

“同學?”

“不,網友。”米楠輕輕地說道,“我們在網上聊了半年……後來,他來學校看我,我們……兩個月之前,我發現我懷孕了。我都嚇死了,就跑來找他。可是我發現他一點也不在意。還讓我……”

“讓你做什麼?”方木皺著眉頭,拳頭也不由得攥緊了。

“讓我和他的朋友睡覺。”米楠咬緊嘴脣,“我不幹,他就打我,還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搶走了。後來,我就找個機會跑了出來。”

“你把他的地址給我。”方木竭力裝出平靜的樣子,臉頰上卻可怕地鼓起一塊,“別的你就不用管了。”

“不不不。”米楠驚恐萬狀地叫起來,“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我只想離開這裡,越快越好……”

    方木咬咬牙,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伸手去拿煙,剛抽出一根,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沉默了一會兒,方木看看對面依舊瑟瑟發抖的米楠,開口問道:“你大幾了?”

“應該大四了。”米楠的目光空洞,“已經開學快一個月了,可是我……”

    方木點點頭,拿起兩根筷子,在桌面上擺成兩條平行線。

“如果這是你的人生之路的話,現在的確發生了一點問題。”他把兩根筷子交叉在一起,“看起來好像是條死路。”

    米楠看著桌子上形成銳角的兩根筷子,“你想說什麼?”

    方木笑笑,“但是還沒那麼糟。”他把兩根筷子重新擺好,“讓它恢復原狀就好了——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米楠盯著筷子看了一會兒,顫聲問道:“我……還來得及麼?”

“當然。”

“可是……”米楠把手按在肚子上,“我已經……”

“這也是我想要跟你說的。”方木的臉色嚴肅起來,“別的事情我可以幫你,但這個孩子,你得自己做決定。”

    米楠把臉扭向窗外,片刻,大顆的淚珠從臉上滾落下來。

“我想回去。我想做幾個月前的自己。”她拼命壓抑自己的抽泣,“無憂無慮,快樂健康……”

“你回去慢慢考慮一下。”方木站起身來,“我等你的消息。”

“不必了。”米楠突然停止了抽泣,她擦擦眼睛,斬釘截鐵地說:“我去做手術。”

    方木凝視著眼前的女孩,忽然覺得她的眉眼間真的和廖亞凡有幾分相似,尤其是柔弱底下透出的那股子執拗勁兒。

    只是,如果她遭遇到同樣的事情,會有人幫助她麼?

    方木暗自嘆了口氣,低聲說:“也好。”他做了個劈開的動作,又向旁邊一揮,“徹底擺脫這段回憶,重新開始生活。”

    米楠用力點點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會的。”

    方木看看表,“如果你真的考慮好了,我現在就帶你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米楠整整頭髮,看起來既勇敢又果斷,“我不能總依靠別人。我自己走錯的路,要自己走回來。”

    方木愣了一下,隨即舒展開眉頭,輕輕地點了點頭。

“拿著這個。”他從錢包裡拿出幾張百元鈔票,“手術費應該夠了。雞湯什麼的就讓餐廳送到你房間裡。”

    米楠接過錢,卻不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麼了?”

    米楠咬著嘴脣,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抬起頭來說:“還有件事,能幫幫我麼?”

“哦?”方木坐下來,“你說。”

“他叫駱華,經常在城北郵政大廈對面的一家遊戲廳裡。”米楠低聲說,“我的身份證在他那兒。還有……我父親留給我的一支派克鋼筆。”她的聲音提高了一些,語調懇切,
“那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唯一遺物,能……能幫我拿回來麼?”

“沒問題。”方木立刻說道,“你放心吧。”

    這時,餐廳門口突然傳來一聲“方木”,方木轉頭去看,肖望正大步走過來。見到桌子對面的米楠,肖望愣了一下,隨即禮貌地點點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毫不客氣地拿起米楠面前的那杯水一飲而盡。

“睡一會兒沒有?”他抹抹嘴巴,攤開手裡的文件夾。

“沒有。”方木實話實說,“有消息?”

“那你就別睡了。”肖望看看米楠,欲言又止。

    米楠識趣地站起來,衝方木說了聲“我去了”,就快步離開了餐廳。

    方木以為肖望也許會打聽米楠的情況,可是他什麼都沒有問,直截了當地談案子。

“今天上午兄弟們對那四個嫌疑對象進行了排查,果真有所收穫。其中這個女的嫌疑最大。”肖望拿出一張照片,“她叫湯小美,和裴嵐是藝校同學,當時還是一個宿舍的室友。
  臨近畢業時,裴嵐和湯小美一起去某劇組試鏡,結果裴嵐被選中,並一炮走紅。而湯小美在影視圈輾轉幾年後,始終半紅不紫,後來轉行做導演,但也只能去拍點MV、廣告片什麼的。”

“嗯,這麼說,犯罪動機倒是對得上。”

“是啊。”肖望很興奮,“而且我們把湯小美的照片和商場裡的視頻監控錄像做了對比,兩個人的身形很相似。”


“現在能控制住她麼?”

“問題就在這兒。”肖望的臉色稍稍凝重了些,“半年前,湯小美返回了本市。一個月前,她忽然和所有人都斷絕了聯繫,手機也打不通了。”

“看起來……”方木若有所思,“湯小美還真是挺可疑。”

“是的,我們已經把湯小美列為重點嫌疑人。”肖望往後一靠,“現在的問題就是,湯小美究竟在哪裡?”

    方木想了想,開口問道:“送到省廳檢驗的物證出結果沒有?”

“還沒有,不過估計快了。”肖望一臉倦色,“你覺得還會有什麼線索麼?”

“錄像裡有兩處很有意思的地方。”方木笑笑,“也許物證檢驗部門能幫我們分析出綁匪和人質的藏身處。”

“哦?”肖望一下子精神起來,“什麼地方?”

    方木剛要回答,肖望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17:12

第三章 夜行


    市局的會議室裡煙霧繚繞,與會者個個臉色凝重,眉頭緊鎖。半小時前,綁匪再次聯繫了受害人家屬,要求他們明天在火車站交付四百萬元贖金,語氣強硬,沒有迴旋餘地。
  專案組經過討論,決定在火車站設伏,在綁匪領取贖金時進行抓捕。這一決定遭到了受害人家屬的強烈反對。因為一旦抓捕行動失敗,綁匪很可能選擇殺死裴嵐。
  梁澤昊不知從哪裡得到了消息,又跑到專案組來大吵大鬧,揚言如果裴嵐出事,就讓整個市局的人都下崗。方木很反感梁澤昊的所為,但是也不得不承認,專案組的計劃確實不妥。
在交付贖金現場抓捕綁匪的確是偵破此類案件的慣常手段,但本案與一般的綁架案件不同:首先,綁匪經過了周密的策劃,並非臨時起意;其次,綁架的目的並非單純求財,
還糾纏著其他的恩怨;最後,警方的任務目標並不僅是解救人質,抓捕嫌犯,還包括防止錄像外流。而要達成這三個目標,最關鍵的一點是要查明綁匪和人質的藏匿地。

    徐桐建議在火車站抓捕嫌犯後,逼問出人質的所在地。肖望搖搖頭,連說幾個不行。

   “火車站人多,擁擠,抓捕行動很容易導致突發情況。再說,這對男女很可能是情侶,萬一為了保護對方死活不開口,我們就太被動了。這三個目標只要有一個沒達成,我們就算失敗了。”


   “那你說怎麼辦?”徐桐看看手錶,“時間不多了。”

    肖望沒回答,而是扭頭看看方木。

    不止是他,幾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方木。方木沒有抬頭,但是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期待、懷疑和冷眼旁觀。他沒有動,甚至沒有改變姿勢。

    方木在等,在等待驗證自己的推斷。儘管這在別人看來是一種無能為力的態度,但是他必須等,因為那就是鑰匙。

    門突然被推開了,鄧小森匆匆走了進來,手裡拿著幾頁紙和一個U盤。

“省廳有回音了。”

    方木一躍而起,幾乎是從鄧小森手裡奪下了那幾頁紙。

    那是一份檢驗報告和一張照片,省廳的物證鑒識部門從錄像帶表面和裝錄像帶的信封裡提取出了一些粉塵,經檢驗後確認是氧化鐵粉和二氧化硅。

“氧化鐵粉……二氧化硅……”方木喃喃自語,“這就對了。”


    肖望好奇地拿過那張照片,上面是室內近景,稍加分辨,他就認出那是錄像裡的一幅截圖。通過技術手段還原後,清晰了很多。“這是什麼?”

    方木回過神來,指指照片上的某處,“你看這裡。”

    那是窗簾的一角。所謂窗簾,大概只是一根鐵絲串起的兩片花布而已。縫隙間,露出一片藍天。奇怪的是,窗外不遠的地方似乎正有一陣紅色的煙霧飄過。

    方木把檢驗報告和照片放在一起,抬頭問肖望:“想到什麼了?”

    肖望有些莫名其妙,“你想到什麼了?”

“鋼廠。”方木輕輕地說,“這裡有鋼廠麼?”

    肖望還是一臉迷惑不解,“你怎麼會想到鋼廠呢?”

    方木把U盤連接在電腦上,裡面有一個音頻文件。

“這是從錄像帶裡提取出來的聲音。”

    文件打開後,是一陣嘈雜的聲音。方木把進度條拖到某個時間點,音箱裡頓時傳來“當當”的鐘聲。肖望想了想,忽然瞪大了眼睛,“這是出鋼的鐘聲!!”肖望激動得語無倫次,
  “本市只有一個鋼廠——聚源鋼廠!”

“那就對了。”方木點點頭,“粉塵、紅色煙霧、鐘聲——我等的就是這個。”

    肖望盯著照片,眼珠不住轉動,看得出正在緊張地思路。很快,他就把照片和檢驗報告塞進鄧小森手裡。

   “打電話給氣象局,查查當時的風向。”肖望拔腿就往外走,“再找人根據煙霧推測一下樓房與鋼廠的距離和高度。”

    他拽起方木,“走,你跟我去鋼廠。”



    聚源鋼廠位於城郊,坑坑窪窪的路面讓方木一行人浪費了不少時間。剛到鋼廠,市局就打電話來,從當時的風向看,綁匪和人質藏匿的樓房應該位於鋼廠的北面,
   直線距離在兩千米左右,而拍攝地點應該在三樓以上。

    肖望站在鋼廠高聳的煙囪下,向北望去,指著不遠處的一片樓房說道:“就是那裡了。”

    鋼花小區是城郊較早建設的一批樓房,樣式陳舊,樓體上的瓷磚也大多斑駁不堪。肖望看看那四排各有五個單元的樓房,低聲罵了一句:“靠,夠咱們找的了。”

    方木卻不著急,拿出那張照片說道:“犯罪的人,總會想方設法阻止別人窺視到他的罪行——他應該整天擋著窗簾的。”

    肖望一拍腦門:“我怎麼沒想到呢!”仔細看了照片後,他拿出望遠鏡,躲在車裡逐棟、逐層觀察。可是連看了四棟樓後,都沒有發現懸掛同樣窗簾的住戶。肖望不死心,
   又反覆查找了幾遍,還是一無所獲。

“媽的,怪了。”肖望有些泄氣,“難道我們找錯了?”

“不會的。”方木向車窗外張望了一圈,“他們肯定就躲在這裡。”

“難道他們也意識到窗簾被拍進了錄像裡……”肖望咬著指甲,“所以換了窗簾?”

    方木點點頭說有可能。對方既然有了防範,確定他們的藏身處就更難了。四棟樓,二十個單元,二百四十個住戶,不可能逐一搜查。一旦打草驚蛇,
  隨之而來的後果也許就是人質被害或者錄像被上傳至網絡。

    一時間,車裡的人都有些沉默。方木連吸了兩根煙後,突然開口問道:“我記得在榮福天地調查的時候,那個叫陳娟的女工說清潔車是在一樓西門發現的?”

   “對。怎麼?”肖望悶悶地回答道。


   “一樓西門……前行幾十米就是一條主幹道,對麼?”

   “崇智大街。”肖望扭過頭看著方木,“怎麼想起問這些?”

   “叫幾個兄弟過來。”方木盯著車窗外,嘴邊是一絲胸有成竹的笑容,“一個便裝,兩個著裝的,再帶一台警車來。”

   “嗯?”肖望有些詫異,“你想幹嗎?”

   “嘿嘿,”方木眯起眼睛,“咱們來演一場戲。”

    半小時後,小區裡突然出現了一個醉醺醺的年輕人,一手拎著啤酒瓶,另一隻手捏著半塊磚頭。

   “陳璐!陳璐!!”他連灌了幾口酒後,扯開嗓子叫起來,“你出來!我是真心愛你的……”

    肖望用望遠鏡窺視著小區裡的動靜,嘿嘿直樂。

    方木也忍不住笑:“陳璐是誰?”

   “這小子的女朋友。”肖望放下望遠鏡,“如果讓陳璐知道他用這個名字辦案,非撓他不可。”

    年輕人喊了半天,自然不會有人出來,倒是有幾家人從窗戶裡探出腦袋來看熱鬧。年輕人似乎失去了理智,把酒瓶一摔,操起磚頭就砸向身邊的一輛車,邊砸邊喊:
  “你出不出來,出不出來!?”轉眼間,樓下停放的幾輛車被他砸了個遍,在一片刺耳的警報聲中,年輕人把磚頭一扔,撒腿就跑。

    方木操起對講機:“兄弟們,三分鐘後開車進小區。”剛放下對講機,年輕人就鑽上車來,還沒坐穩,就急不可待地問道:“怎麼樣,我表演得到位麼?”

“不錯不錯。”肖望拍拍他的肩膀,“你小子手輕點啊,別砸得太重了,將來我們賠不起啊。”

“放心吧,我收著勁兒呢。”年輕人急忙又補充了一句,“肖哥給我保密啊,別回頭我女朋友跟我翻臉。”

    一車人都笑了起來。

    此時,小區裡已經聚集了幾個車主,紛紛查看自家車的受損情況。有義憤填膺的,也有破口大罵的。很快,一輛警車就開進了小區。兩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下了車,
  其中一個翻開手裡的記事本,“剛才是誰報警啊,聽說這裡有人砸車?”


    車主們一下子聚攏過來,七嘴八舌地要求警方嚴肅處理。兩個警察一邊逐一查看車輛受損情況,一邊核對車主。

“一、二、三……六、七。”肖望又確認了一遍,回頭對方木說,“八輛車被砸,只出現了七個車主——果真有一個沒敢下來。”

“嗯。”方木操起對講機,“兄弟,查查是哪輛車的車主沒來,把車號報過來。”

    方木的想法是:女性綁匪將裴嵐帶到了榮福天地一樓西門後迅速離開了現場,那麼肯定有人駕車接應她們。而這台車也許就停在小區裡。方木安排這場砸車戲,
一方面不至於讓對方產生懷疑;另一方面,綁匪出於對警方的本能恐懼,即使是與綁架毫不相干的調查,也會刻意迴避的。所以,那個沒有出現的車主,也許就是綁匪中的一個。




    車號被迅速查清了,但是所屬車型為藍色奧拓,而小區裡停放的是銀灰色馬自達。肖望有些失望:“有可能是套牌車。”方木點點頭,又要求查詢是否有以湯小美的名字登記的車輛。
結合她的身份證號碼,要查清這個並不難。查詢結果顯示,湯小美在2006年底以個人名義購置了一輛車,車型就是銀灰色馬自達。方木立刻要局裡調取裴嵐被劫持時崇智大街上的視頻監控錄像。
信息很快反饋回來,當時,那輛銀灰色馬自達的確出現在了大街上,而從它駛出的方向看,恰恰就是榮福天地大廈西門!

    這一情況讓大家都興奮不已。方木指示那兩個制服警察撤出小區,其他人留守在車上繼續監視。大約四十分鐘後,一名男子忽然從三號樓二單元走出來。他站在小區的空地上,
先是四處張望了一下,隨後就點燃一根煙慢慢地吸著,看似悠閑自在,但顯然是在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動靜。一根煙吸完,男子又朝前後左右看了看,疾步走向那些被砸的汽車。
他站在那輛銀灰色馬自達前,迅速查看了一下車輛受損的情況,又摸摸車前蓋上的凹陷處,確認四下無人後,鑽進去發動了汽車。

    肖望立刻鬆開手剎,“準備動手!”

    方木一把拽住他,“先別急,裴嵐很可能還在湯小美控制之下。”

   “不抓就來不及了。”肖望一臉焦急,“萬一他跑了怎麼辦?”

   “不會!”方木斷然說道,“誰也不要動!”

    果真,男子只是把汽車開到了二號樓樓下,鎖好,然後就一路小跑回到了三號樓二單元。

   “要不要跟他上樓?”肖望似乎已經開始信任方木的判斷,“也許能查清他住哪個房間。”

   “那會驚著他。”方木搖搖頭,“這小子挺謹慎的——現在沒準正蹲在二樓緩台上聽動靜呢。”



   “那怎麼辦?”肖望看看窗外,“已經快天黑了。”

    方木想了想,“去居委會瞧瞧。”

    在居委會的調查一無所獲。胖胖的居委會主任對本區的住戶情況以及房屋出租情況一問三不知。從方木的臉上看不出失望,似乎他對一切早有預料。
就在肖望劈頭蓋臉地批評居委會主任對治保工作不負責時,方木卻提出了一個出乎大家意料的要求:他要一套小區垃圾清運員的制服。

    肖望最先反應過來,操起電話就要局裡派個年齡大的女警過來協助調查。人員到位後,方木指示她假扮垃圾清運員,把三號樓二單元三樓以上門口的垃圾袋都拎下來,
並再三囑咐每個垃圾袋都要標清門牌號。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不到一個小時,女警就氣喘吁吁地推了一大車垃圾回到了埋伏點。

  “這麼多?”肖望看看幾乎滿載的垃圾車,“辛苦你了。”

   “沒事。”女警擦擦臉上的汗水,“我怕嫌疑人在樓上偷偷觀察,謹慎起見,我把這幾棟樓的垃圾都收了。”

   “那我們要的東西呢?”肖望急切地問道。

   “在這兒呢。”女警彎腰從垃圾車裡拽出一個紙箱,“我特意分開裝的——袋子上的膠布標清了門牌號。”

    方木顧不上道謝,立刻倒空一個垃圾袋仔細查看起來。翻查到第四個垃圾袋的時候,方木放慢了速度。在仔細查看了每樣物品後,方木小心地封好它,又拿過其他垃圾袋進行比對,
  最後撕下第四個垃圾袋上的標籤,遞給肖望。

   “502?”肖望看看方木,“能確定麼?”

   “應該就是這裡。”方木指指垃圾袋,“你瞧,垃圾袋裡大多是快餐盒、方便食品的包裝袋和啤酒罐。”

   “嗯。”肖望看著標籤若有所思,“他們應該無心、也沒必要開伙做飯。”

   “對。”方木擦擦手上的污漬,“把這袋垃圾帶回去,如果能驗出裴嵐的DNA,基本可以肯定他們就在502房裡。”

    大家立刻行動起來。肖望留下一組人繼續監視,然後和方木驅車回分局。

    向專案組領導簡單匯報了案件進展後,垃圾袋裡的物品被加急送檢DNA。等待結果的過程中,兩天一夜沒有閤眼的方木感到倦意一下子撲面而來。連抽了幾根煙後,
  眼皮還是不住地打架,方木索性和衣躺在會議室的長椅上,剛一閉眼,就沉沉地睡去了。


    朦朧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天使堂的小院子裡。艷陽高照,遍地綠色。二寶和其他孩子們在院子裡奔跑、打鬧。耳邊似乎還隱隱傳來趙大姐的呼喝聲。在那片草莓地裡,
紅紅的果實裝點著大片綠葉。廖亞凡半蹲在其中,笑靨如花。方木的整個身心都被一種巨大的滿足感和幸福感包圍著,甚至有些慵懶。突然,太陽隱沒於越來越厚重的烏雲中,
天使堂的二層小樓正在緩緩坍塌。隨著石塊不斷掉落,那片草莓地也開始逐漸下陷。廖亞凡身上的白裙剎那間變得污濁不堪,她表情悲切,一隻手捂住隆起的腹部,
另一隻手向方木伸來……方木拼命想拉住那隻手,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動彈不得。眼看著廖亞凡的手距離自己越來越遠,大半個身子都已經陷入那無盡的深淵中,
方木又焦急又絕望,忍不住大叫起來。

   “啊……”

    手腳忽然能動了!方木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噌地一下坐起身來,倒把眼前的人嚇了一跳。

   “靠!”肖望的手裡還拽著一件警用多功能服的一角,他盯著正做出一個向前拉拽動作的方木,“你幹什麼?”

    方木直愣愣地盯著眼前的空氣,足有五秒鐘後才回過神來。他悻悻地放下手,聲音嘶啞地喃喃說道:“沒事。”

   “做噩夢了?”

   “嗯。”方木不願多講,“結果出來沒有?”

   “還沒有。”肖望的眼睛裡布滿血絲,看樣子一直沒睡,“你再睡會兒吧,有情況我叫你。”

   “不睡了。”方木掀開身上的多功能服,向肖望要了根煙。吸了大半根後,他覺得清醒了一些,就站起來舒展手腳,感覺全身都酸疼得要命。

    肖望看他齜牙咧嘴的樣子,嘿嘿直樂,“媽的,真不是人乾的活啊。”

   “沒辦法。”方木隨手操起桌上的半瓶礦泉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誰讓咱是幹這一行的——監視點那邊怎麼樣?”

   “沒消息。502房一直把窗簾拉得死死的,也沒見那男的再出來過。”

   “這麼說,現在只能等DNA的檢測結果了。”

   “是啊。”肖望疲憊地揉揉太陽穴,“不過鄧支隊他們已經基本制訂好抓捕方案了。只等結果出來,再落實一些細節就好了。”


    正說著話,徐桐推開門大步走進來,看見方木喝剩的礦泉水,他二話不說抓過來就喝了個底朝天。

   “他媽的,這個孫子。”徐桐抹抹淌出嘴角的水,“他以為自己是誰啊?”

    肖望不動聲色地看看徐桐,“走了?”

   “勸了半天,好不容易讓他滾蛋了!”徐桐的臉色很差,“下次跟王局說說,這操蛋差事以後少讓我去!”

    方木聽得莫名其妙,“你們在說誰啊?”

   “梁澤昊。”肖望苦笑一下,“剛才這小子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說我們已經找到了綁匪的藏身處,非要我們告訴他,他要帶幾十個人去把裴嵐搶回來。”

    方木皺起眉頭,想了想,忍不住問道:“梁澤昊究竟是什麼人?”

    肖望和徐桐對望了一下,都沒有答話。最後肖望說道:“能把女明星搞到手的,你說他是什麼人?你也別問了,就當他是臭狗屎就行。”

    方木聳聳肩膀,轉頭問徐桐:“DNA檢測結果還得多久能出來?”

   “剛打電話問過,”徐桐看看手錶,“估計得後半夜了——你們倆趕緊找地方睡一覺,有消息就告訴你們。”

    方木在心裡估算了一下時間,低聲對肖望說:“現在有沒有空?”

   “嗯?”

   “帶我去個地方。”

    臨近午夜的S市一片靜謐。空氣清冷,路面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偶爾有幾輛車從那些孤零零的路燈下一閃而過。肖望把車停在郵政大廈門前,又在後備箱裡翻出一根警棍拎在手裡。

   “走吧。”他指指馬路對面一棟還亮著燈的二層小樓,“你要找的就是那裡。”

    還沒走近,就聽到小樓裡傳來紛亂的噪聲。推開門,撲面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重金屬搖滾樂,還有煙草和汗水混合的奇怪味道。遊戲廳裡塞滿了人,
  每台遊戲機前都圍著一群十七八歲的少年。陌生人的突然闖入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依舊在各自的幻想世界裡搏鬥、射擊、飛速奔馳,倒是墻角裡立刻站起幾個人,
  一臉敵意地看著方木和肖望。這時,其中一個光頭男人瞥見了肖望手裡的警棍,立刻把手伸向櫃檯下面。

    肖望掃了他一眼,並不理會,徑直走向樓梯。馬上就有幾個人衝過來想阻攔他們。肖望毫不客氣地當胸搡開擋在最前面的一個大個子,一腳踏在樓梯上,舉起警棍指向蠢蠢欲動的幾個人,
   一邊示意方木上樓。

    方木快步登上二樓,相對於樓下的燈火通明,樓上要昏暗得多,不明的氣味也濃烈得多。這是跟樓下面積相等的一個大廳,南北兩側用木板做成了幾個隔斷,透過半掩的門,
   能看到裡面是破舊的沙發和茶几。大廳中央也橫七豎八地擺著幾個沙發,依稀辨得幾個面目模糊的人沉默地坐在上面。距離方木最近的沙發上,躺著一個只穿著內衣的長髮女人,
   她在刺耳狂暴的音樂中依然昏睡不醒。方木知道在這大廳裡,隔斷後面,有很多雙眼睛在盯著自己。他冷冷地逐一掃視著那些沉默的人,想到懷孕的米楠在這裡心驚膽戰地度過了許多日子,
   心中充滿了憤怒。

    肖望很快走上樓來,高喊了一聲:“大斌,出來!”一個細高的男人應聲而出,肖望用警棍指指他,“開燈。還有,把音響給我關了!”

    轉眼間,大廳裡一片光明,讓人煩躁無比的音樂也消失了。

    肖望看看一片狼藉的大廳,冷冷地對那個大斌說道:“動作挺快啊,東西都藏起來了?”

    大斌長著一雙狡猾的眼睛,讓人聯想起某種毒蛇,儘管滿臉堆笑,眼神中卻一點熱度都沒有。

“說哪裡話啊,肖哥。”足有四十歲的大斌開口就管肖望叫哥,“我這裡既沒有冰也沒有粉兒。即使有,也是客人帶來的,跟我無關啊。”

    肖望哼了一聲:“告訴你的夥計,下次再敢按鈴給你報信,我就打斷他的手。”

   “不敢了,不敢了。”大斌連連點頭,“肖哥,你今天是來……”

   “我找駱華。”

   “駱華?”大斌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我不認識啊。”

    肖望眯起眼睛,“你再說一遍?”

   “我確實不認識啊。”大斌攤開雙手做委屈狀,向坐在沙發上的幾個人努努嘴,“不信你問問他們。”

    肖望嘿嘿地笑起來,突然一把揪住癱軟在沙發上的女人的長髮,把她摔在地上。他指指那個依舊昏迷不醒的女人,冷冷地問道:“她吸了多少?”

   “她沒吸粉兒,喝多了。”

    “是麼?”肖望笑笑,“是喝多了還是吸多了,找人來驗驗血就知道了。”

    大斌的臉色立刻變了,笑容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咬咬牙,無奈地低聲說道:“肖哥,不用這樣吧?大家……”

   “駱華在哪兒?”肖望立刻打斷他的話,“叫他出來。”

    大斌瞪著肖望看了幾秒鐘,怒氣衝衝地指了指北側的一間隔斷。肖望走過去,一腳踹開木門,一個染著紅頭髮的女人立刻尖叫著跑出來。沙發上坐著一個年輕男人,
   光著上身,目光呆滯,對突然闖入的兩人視而不見,嘴裡兀自喃喃自語著,不時無力地揮動著雙手。

    “哼哼。”肖望冷笑幾聲,“還看畫片呢?”(吸食毒品後,有的吸毒者眼前會出現幻覺,被稱為看畫片。)

    方木俯下身去,緊盯著年輕人的眼睛問道:“駱華?”

    駱華對問話毫無反應,依舊保持著剛才的神態和姿勢。

    肖望罵了一句,四處看看,最後拎起墻角的一隻冰桶。“閃開!”話音未落,一大桶冰水已經劈頭淋在了駱華頭上。

    駱華打了個激靈,眼神也活泛了一些。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晃晃腦袋,似乎剛剛看到面前的兩個人。“你們……”

   “你認識米楠吧?”方木面無表情地說道,“把她的東西還給我。”


    駱華沒回答,卻從脖子後面掏出一大把冰塊,他疑惑不解地看看手裡正在融化的冰塊,很快就明白髮生了什麼,臉上的表情迅速變為暴怒。

   “你媽……”駱華跳起來,甩掉手裡的冰塊,一句髒話剛吐出口就被憋在喉嚨裡——肖望當胸一腳把他踹翻在沙發上。

    駱華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邊在沙發上翻滾邊嘶聲高喊:“斌哥!斌哥!”

    沒有人搭理他,甚至沒有人過來看看。駱華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連滾帶爬地縮到沙發的角落裡,戰戰兢兢地看著方木和肖望。

    方木上前一步,簡短卻清晰地說道:“把米楠的東西還給我。”

   “你……你們是米楠什麼人?”駱華驚恐萬狀地看看方木,又看看肖望,最後把目光停留在肖望手裡的警棍上。

    方木沒說話,而是長時間地盯著駱華。駱華只堅持了幾秒鐘就放棄了,抓起沙發上的一件外套扔過來。方木把外套裡裡外外翻了個遍,只找到了米楠的身份證。


  “鋼筆呢?”方木的眉頭皺起來,肖望見狀,把警棍直直地指向駱華的鼻子。

  “大鑫典當行!”駱華拼命向後縮著,死死地盯著肖望手裡的警棍,“我賣給老肥了。”

    肖望看看方木,方木略沉吟下,點了點頭。肖望把外套摔在駱華身上。

   “跟我們走!”

    押著駱華下樓時,方木回過頭,對一直陰著臉的大斌說道:“送她去醫院吧。”他衝依然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長髮內衣女人揚揚下巴,“會出人命的。”


    大鑫典當行位於城西,趕過去要走二十多分鐘。三個人坐在飛馳的吉普車裡,全都沉默不語。駱華偶爾吸吸鼻子或者呻吟一聲,眼珠卻不斷在方木和肖望身上打轉。
   出於厭惡,方木懶得再看他,一直默默地看著窗外。

    夜晚的城市看起來和白天大相徑庭。所有的街道和樓宇都陌生無比,似乎是憑空出現的一樣。方木忽然有一種行走於地下的錯覺。沒錯,這就是沉睡於地下的另一個世界,在這裡,
    無論是行走的人還是行事規則,統統翻轉。

    忽然,肖望的手機響了,他把耳機塞進耳朵裡,接通了電話。嗯嗯了幾聲後,他說了一聲我知道了,就掛斷了電話。方木感覺吉普車驟然提升了速度,抬起頭來,恰好迎上後視鏡裡肖望的目光。

   “確定無疑了。”肖望簡單地說,“502。”

    方木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先回去?”

   “不。”肖望把油門一踩到底,“先辦你這件事。”

    大鑫典當行早已打烊。肖望用警棍在捲簾門上當當地敲了半天,周圍的數家住戶都亮起了燈,老肥才罵罵咧咧地披衣來開門。看到肖望手裡的警棍,老肥有些哆嗦,
    結結巴巴地說自己一直奉公守法云云。肖望不耐煩地表明了來意,他才恢復了生意人的嘴臉,開口就要五千元。

   “我日你媽!”駱華瞪大了眼睛,“我賣給你才一千!”

   “我又沒強迫你賣。”老肥慢條斯理地說,“那是老標派克筆,原廠的。”

    肖望說:“少廢話,把筆拿出來。”驗明正身後,肖望從駱華身上掏出錢包,扔在櫃檯上,拿起筆塞進方木手裡,轉身就走。

   “等等!”老肥在身後大叫,“這才八百塊錢啊。”


   “那就是你們倆的事兒了。”肖望頭也不回地說道,揮手招呼方木上車。開出去好遠,方木還能從倒車鏡裡看到老肥和駱華正在拉拉扯扯。







    檢驗部門從垃圾袋裡的一把塑料勺上發現了一些口腔粘膜組織,經DNA鑒定確屬裴嵐無疑。專案組迅速制訂了抓捕方案,將參加行動的人員編為兩組,一組由徐桐帶隊,
   負責在火車站抓捕,另一組由肖望帶隊,負責在鋼花小區裡抓捕兼解救人質。在肖望的強烈要求下,方木被編入這一組。




    一切安排妥當後,王副局長命令所有參與行動人員原地休息,隨時待命。方木想了想,要求把自己送回賓館,並保證早7點前肯定歸隊。王副局長同意了,安排肖望送方木回去。


    回賓館的路上,方木縮在後座,一遍遍地在心中核對抓捕計劃。正想著,右手不經意間碰到了衣袋裡的鋼筆。他伸出手去拍拍肖望的肩膀。

    “今天多謝了。”

    肖望沒回頭,卻甩了一根煙過來。“客氣什麼,都是自己人。”

    方木點燃香煙,吸了一大口,想了想,笑著問道:“你怎麼也不問問那個米楠是我什麼人?”

   “你要是想告訴我,早就說了。”肖望也點著一根煙,“再說,我幫的是你,那女孩是誰跟我沒有關係。”

    方木笑笑,默不作聲地繼續抽煙。的確,如果肖望問起他和米楠的關係,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在適當的時候保持沉默,這也許是肖望的優點。

    也許不是。


    房間裡還亮著一盞小燈,米楠卻已經睡了。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方木看看床頭櫃,一隻大湯碗已經見了底,旁邊的一張紙巾上散落著幾根雞骨頭。

    米楠的臉頰上還隱約可見淚痕,表情卻安詳了許多。方木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掏出鋼筆放在她的枕邊。

    她今天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拿回了這支鋼筆,也許會覺得安慰一些吧。

    關上房門的一刻,方木輕輕地說道,晚安,米楠。

    晚安,亞凡。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18:17

第四章 本源




    第二天,晴,萬里無雲。


    這樣的天氣似乎和犯罪毫無瓜葛,花兒依舊開放,鳥兒依舊歡唱。在鋼花小區進出的人們絲毫沒有注意到身邊早已布滿了警惕的眼睛。在二號樓的樓頂,
    一架高倍望遠鏡被隱藏在太陽能熱水器後面,鏡頭直指三號樓。

    方木坐在被曬得滾燙的瀝青樓面上,大汗淋漓。肖望蹲在他身邊,眼睛湊在望遠鏡上,身上的襯衫也已經被汗水完全濕透。

    這時,手裡的對講機傳來徐桐的聲音:“怎麼樣了?有動靜麼?”

   “沒有。”肖望頭也不回地說,“媽的,夠沉得住氣的。”

   “你那邊怎麼樣了?”方木邊擦汗邊問道。

   “都準備好了。”徐桐的聲音透著一絲緊張,“就等你這邊的消息了。”

    徐桐的情緒可以理解,火車站人多、情況複雜,抓捕行動難度極大。稍有不慎就會前功盡棄。所以專案組決定在交付贖金時同時展開抓捕和解救人質工作,
    以避免犯罪嫌疑人狗急跳墻,傷害人質。

    突然,肖望半直起身子,小聲喊道:“出來了出來了!”

    方木精神一振,探出半個腦袋向樓下看去。果真,男性犯罪嫌疑人正走出樓門,四下張望了一圈之後,轉身向樓後走去。那裡,正是銀灰色馬自達車的停放處。

    肖望操起對講機,通報了犯罪嫌疑人的衣著特徵。半分鐘後,銀灰色馬自達車駛出了小區,絕塵而去。在它身後不遠,一輛貌不驚人的舊桑塔納轎車悄然跟上。

    一張大網,在不動聲色間徐徐拉開。

    肖望留下一個同事在樓頂繼續監視,然後和方木下樓,直奔樓角的指揮車。按照計劃,這一組的任務是坐等另一組的行動進展,如果時機成熟,兩邊同時動手。

    肖望上車後,先詢問器材的準備情況,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他關好車門,命令全體人員做好準備,隨時候命。

    等待是一件最難熬的事情。雖然大家都默不作聲,但相信每一個人的心裡都不平靜。肖望更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隔幾分鐘就看看手上的腕表。偵破此案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
   大家的神經都已經繃緊到了極限,唯有希望一切順利,大獲全勝。

    然而,意外還是不期而至。

    正當肖望皺著眉頭,再一次抬起手腕看表的時候,對講機裡忽然傳來了徐桐焦急的聲音:“肖望,肖望!”

    肖望撲到對講機前,“我是肖望,什麼情況?”

   “我們正在跟蹤犯罪嫌疑人,可是他的行進路線並不是去火車站,而是……”徐桐似乎在查看地圖,“……而是城外啊。”

   “城外?”肖望吃了一驚,回頭看看方木。

    方木皺皺眉頭,開口問道:“他現在什麼位置?”

   “我們在高家屯以西的一條國道上……等等,有重要情況!”

    徐桐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遙遠起來,似乎在和什麼人通電話。片刻,他又回到對講機前,“裴嵐的家屬剛剛接到電話,綁匪要求他立刻登上十點零五分發車的5301次火車!”

    方木看看手錶,現在是九點五十五分,火車十分鐘後就要開動了。

   “怎麼辦?”徐桐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繼續跟麼?”

   “繼續跟!”方木斬釘截鐵地說,“保持適當距離。”

    說完,他轉頭對電腦前的同事說:“給我查查5301次列車的路線!”

    5301是由本市開往Z市的一趟列車,途經不少小站,屬於一列慢車。方木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站點,嘴裡喃喃自語:“火車……火車……”


    忽然,他問肖望:“這是輛舊車,對吧?”

   “嗯。”

   “不是空調車?”

   “不是。”肖望有些莫名其妙,“怎麼了?”

    方木笑笑,操起對講機對徐桐說:“徐支隊,讓裴嵐的家屬上車後,一切按照綁匪囑咐的做。”

   “要不要派人搜查車廂呢?”

   “不用。”方木肯定地說,“領取贖金的人,就在車下!”

    放下對講機,方木立刻察覺到肖望正疑惑地盯著自己。

   “你的意思是……”

   “犯罪嫌疑人肯定知道我們已經在準備抓人了,所以他確信會有警察一直跟在裴嵐的家屬身邊。他也想造成會在車上跟他交接的假象。”方木想了一下,
   “但是他沒料到我們早就摸清他的藏身處了。所以,他應該會在半路要求裴嵐的家屬拉開車窗,把贖金丟出去。”

   “靠,怎麼聽著像電影情節似的?”

   “這就是電影情節!”方木笑笑,“還記得你曾說過綁匪‘估計沒少看美國大片’麼?湯小美是學電影專業的,而摩根?弗裡曼主演的一部電影中,
     綁匪也是要求在火車上交付贖金——跟本案一模一樣。”

   “那怎麼辦?”肖望有些急,“現在只有一組人跟著綁匪,其餘的人還在火車站呢。”

   “讓徐支隊他們離開火車站吧,在那兒守著已經沒有意義了。”方木頓了一下,“還有,給我弄張地圖。”

    按照方木的想法,如果要人贓並獲,最好的抓捕時機就是綁匪取得贖金的時候,但是如果一路緊隨,綁匪很可能有所警覺而放棄取得贖金,那裴嵐就很危險了。
    如果跟得不緊,又很可能使綁匪脫控。如果能搞清綁匪要求把錢箱扔出車窗的大致位置,並事先埋伏的話,應該是最佳的方案。

    5301次列車的詳細線路圖很快就出現在電腦屏幕上,方木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抽象的道路與田野,大腦在快速轉動著。

    裝有四百萬元人民幣的錢箱應該很重,即使綁匪能夠順利拿到錢箱,如果不能及時帶離現場的話,對他而言仍然是很危險的。因此,
    他要求投擲錢箱的地點應該緊靠公路,至少也是一片便於離開的開闊地。很快,方木就確定了最有可能的三個地點,分別是一座鐵路橋下、104公路旁和107公路旁。

    隨後,方木要求留在火車上的警察隨時通報列車行進情況,一旦綁匪打來電話,馬上通報。同時,徐桐帶領其他抓捕人員火速趕往以上三個地點集結待命,
    務必要在綁匪趕到前做好抓捕的準備工作。負責跟蹤銀灰色馬自達車的小組保持適當距離,隨時通報馬自達車的行進方向。而且,方木也做了最壞的打算,
    如果綁匪在以上三個埋伏點都沒有要求投擲錢箱的話,由負責跟蹤的小組立即進行抓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狹窄的指揮車裡已經煙霧彌漫,每個人都在嚴密地關注列車和鋼花小區的動靜。對講機裡不時傳來各方的通報:
    綁匪的車輛已經通過鐵路橋……三個埋伏點都已經布置完畢……列車上一切正常,綁匪尚未打電話……

    相對於另一個抓捕小組的高度緊張,鋼花小區內顯得格外平靜。502房間始終緊緊地拉著窗簾,從外面根本無法窺視裡面的情況。

    肖望已經吸光了整整一盒煙,儘管表面上看起來平靜如初,但是從他不停看表和向外張望的動作來看,他也很焦躁。

   “要不,”他又拆開一包煙,“我們先搞定這邊?”

   “不。”方木輕輕地搖了搖頭,“湯小美和那男的很可能一直保持通訊,如果我們這邊先動手,徐支隊那邊就被動了。”

    肖望罵了一句,悶頭吸煙。

   “耐心點。”方木看看手錶,“應該就快有結果了。”

    二十分鐘後,對講機裡再次傳來案情通報:綁匪的車輛已經通過第二個埋伏點,依然沒有要求投擲錢箱。

    所有的目光再次集中在方木身上。他沒做聲,沉默著吸完手裡的煙,然後,扶扶眼鏡,平靜地說道:“走吧。”

    十五分鐘後列車將經過第三個埋伏點,到時無論綁匪是否要求投擲錢箱,抓捕行動都必須實施。

    方木、肖望和另三個警察沿著墻角小心翼翼地進入三號樓二單元,又躡手躡腳地登上四層和五層之間的緩台。悄無聲息間,子彈上膛,
    破門槌和網絡信號屏蔽器也已經準備就緒。五雙眼睛都緊緊地盯著斜上方不遠處那扇緊閉的木門,只等待最後的一聲命令。突然,肖望按住了耳機,眉頭緊鎖,隨即,表情就變得堅定起來。

   “綁匪把車停在107公路旁了,停車點距離鐵路路基不超過150米。”他附在方木耳邊低聲說道。


   “我們的人呢?”方木急切地問。

   “跟蹤的小組為防綁匪懷疑,已經開過去了。不過你放心,附近就有我們的人。”肖望看看手錶,“大概三分鐘後,列車就要經過那個地點了。”

    這個消息讓大家都打起了精神,每個人都像一把拉滿的弓一樣,蓄勢待發。肖望仔細地傾聽著耳機裡的動靜,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方木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
   沒說話,只投以探詢的目光。肖望的臉色很奇怪,似乎難以置信又早有預料。忽然,他在方木肩膀上輕輕地搗了一拳。

   “真讓你小子說中了!”肖望的聲音雖低,卻掩飾不住興奮,“綁匪要求把錢箱從車窗扔出去!”

    幾個人頓時產生了小小的騷動,有一個警察甚至摩拳擦掌地問道:“怎麼樣,現在動手麼?”

    肖望急忙用手勢示意大家安靜,眯起眼睛聽著對講機裡的情況通報,邊聽邊小聲傳達:“扔下去了……綁匪已經拿到錢了……正在朝車的方向走……我們的人已經上去了……靠!”

    話音未落,肖望拽下耳機,拔腿就衝了上去!

   “動手!”轉眼間,肖望已經站在了門前,“他一直在跟湯小美通話!”

    幾乎是同時,一個警察打開了網絡信號屏蔽器。另一個警察拎起破門槌向門鎖的位置用力撞過去。巨大的衝擊力使木門瞬間就被撞開,在一聲尖叫中,幾個人已經衝進了502房間!

    尖叫聲來自於一個女人,破門的時候她恰好站在門後,結果被撞翻在地。對於突然闖入的五個人,女人似乎並沒有感到驚訝,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向客廳北側的一個房間衝去。
    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每個人都看到她的手裡寒光一閃。

    那是一把菜刀。

    肖望一個箭步衝上去,揪住她的衣領,右手麻利地奪下菜刀,左手一翻,把女人按倒在地上。

   “去那裡看看!”

    另外兩個警察應聲衝進了北側的房間,立刻就傳來一聲高喊:“人質在這裡!”

    方木急忙走進去,那是衛生間,兩個警察正把裴嵐從浴缸裡抬出來,不明就裡的裴嵐拼命掙扎著,眼睛圓睜,被膠帶封死的嘴裡傳出“嗚嗚”的聲音。

   “你別緊張,別緊張。”方木伸出手來安慰她,“我們是警察,是來救你的。”


   “警察”兩個字讓裴嵐徹底放鬆下來,她停止掙扎,頭一歪,昏了過去。

    方木操起對講機說道:“現場已經控制住,讓救援組上來。”




    走出衛生間,女人臉朝下趴在地板上,雙手已經被上了背銬。肖望站在她身邊打電話,見方木出來,滿臉帶笑地說道:“那邊也完事了,人贓並獲。”

    方木點點頭,又向地上的女人努努嘴:“確認是她麼?”

   “沒錯。”肖望合上電話,“就是湯小美。”

    大功告成。方木突然感到說不出的疲憊。他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靜靜地看著成批的現場勘驗人員和醫生進入房間。

    證據提取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各種物證被依次編號,裝進物證袋裡。現場一共發現了兩台電腦,技術人員正在電腦裡仔細檢查,防止錄像外泄。
    裴嵐在注射了強心劑後,已經慢慢醒轉。肖望大聲指揮著,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突然,一個技術人員大喊一聲,“壞了”。現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肖望第一個反應過來,疾步走過去問怎麼了。那個技術人員把顯示器轉向他,“你看!”

    這是國內一個著名網絡論壇的頁面,一個名為“影視明星裴嵐遭強暴錄像”的壓縮文件正處在待上傳的狀態。屏幕的右下角是一個計時器,時間正由2分39秒開始逐漸歸零。

   “這是什麼意思?”

   “湯小美設置了這個軟件,也許是重複計時,如果時間到了,系統將默認……”

   “簡單說!”肖望大吼。

   “兩分多鐘後,系統將自動把這個文件上傳到網絡上!”

   “關掉它!”肖望急了,“快點!”

   “關不掉。”那個技術人員無奈地敲敲鍵盤,一個對話框立刻彈了出來,提示輸入六位密碼,“我們需要密碼。”

   “能破解麼?”肖望目不轉睛地盯著計時器,2分20秒。




   “時間不夠了。”那個技術人員臉色煞白,“即使現在通知網站也來不及了,網絡傳播的速度是不可想象的。”

    肖望罵了一句,轉身走向湯小美,一把揪起她的頭髮,狠狠地問道:“我不跟你廢話,密碼!”

    湯小美的頭被揪得仰起來,臉上還帶著灰土,一副狼狽不堪的慘相,可是她似乎很開心,甚至嘿嘿地笑起來。

   “你們以為屏蔽了網絡信號就能阻止我麼?哈哈……”

   “錄像如果傳出去,你應該知道會給你自己帶來什麼後果!”

   “都這個時候了,我還會在乎這個麼?”湯小美聲音凄厲地尖聲叫著,“要死大家就一起死!”

    墻角突然傳來一聲絕望的尖叫,裴嵐已經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麼,她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撲過來,揪住湯小美又撕又打。

   “我究竟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你為什麼這麼恨我?”裴嵐看上去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了,兩個警察都按不住她,“你為什麼要毀了我,我殺了你!啊……”

    場面徹底失控了,六神無主的警察,幾近崩潰的裴嵐,得意洋洋的湯小美。各種勸阻聲、叫罵聲和冷笑聲充斥在狹窄的客廳裡。突然,一聲怒喝在眾人頭頂炸響。

   “都給我安靜點!”

    剎那間,客廳裡變得一片靜默。就連披頭散髮的裴嵐也停止了撕扯,呆呆地看著方木。

    方木坐在電腦前,平靜地說:“關掉屏蔽器。”

    網絡很快接通了,而計時器上的數字已經變成了1分20秒。

    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靜靜地看著方木。而方木眼裡,只有那些不斷減少的數字。

    漸漸地,那些數字幻化成一些模糊的場景,那是幾天來發生的事情:從502房的客廳到對面的樓頂,到榮福大廈,到那個位於曲折走廊裡的女衛生間,到裴嵐驚恐的面容和慢慢逼近的湯小美……

    宛如一部倒放的電影。

   “本源。”方木喃喃自語,“回到本源。答案就在那裡。”



    人頭攢動的片場外擠滿了心急如焚的試鏡者,一個少女歡呼著擠出人群,抱著另一個女孩又叫又跳,那女孩只是被動地隨著她的動作扭來扭去,臉上寫滿了失望和嫉妒……

    街邊的拉麵館裡,湯小美小口啜著杯裝可樂,墻上的電視機裡正在播放一部電視劇。店裡的食客們大多抬頭看著屏幕上光彩照人的裴嵐,沒有人注意到湯小美手裡的易拉罐已經被捏出了手印……

    某頒獎典禮上,在一片閃光燈和粉絲的尖叫聲中,裴嵐身著華貴的長裙,款款走上紅地毯。在她身後,湯小美夾在某劇組人員裡沉默地走來,現場工作人員禮貌地攔住了他們,
    示意不要影響媒體為裴嵐拍照……

    方木慢慢地轉過頭來,盯著湯小美的臉。湯小美用充滿挑釁的目光回望著他,似乎打算欣賞他狼狽不堪的表情。

    57秒。

   “裴嵐。”方木稍稍偏過頭,輕聲說道。

    一臉淚痕的裴嵐覺得有些突然,本能地應了一聲:“嗯?”

   “你第一次演戲的時候,”方木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湯小美的臉,“飾演的角色叫什麼名字?”

    45秒。

   “歐海棠。”裴嵐有些不知所措,“怎麼了?”

    湯小美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她動作極小地掙扎了一下,似乎要做一個挺身躍起的動作。儘管她立刻移開了目光,竭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這一切已經被方木盡收眼底。

    40秒。

   “呵呵。”方木笑了,“湯小美,你出生於1980年5月27號吧?”

    湯小美再也按捺不住,拼命地掙扎起來,似乎想撲過去阻止方木繼續說話。她已經說不出話來,滿眼含淚,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既像憤恨,又像乞求。

    32秒。

   “你一直認為歐海棠這個角色應該屬於你,對吧?”方木把手伸向鍵盤,輕輕地按下字母O。



    27秒。

   “歐海棠這個角色造就了裴嵐,所以你就想讓歐海棠這個名字毀了裴嵐。”說完他按下了字母H。

    22秒。

    湯小美已經淚流滿面,死命地搖著頭。

    方木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內心卻愈發堅定,又按下了字母T。

    15秒。

   “但是這個歐海棠,並不是裴嵐扮演的那個,而是你心目中的歐海棠,1980年5月27號出生的歐海棠。所以……”

    11秒。

    方木眯起眼睛,目光卻如利刃般刺向湯小美。

   “……所以最後三位密碼是527,對吧?”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湯小美瘋狂地號叫起來,滿臉恐懼,眼前的這個年輕警察宛若鬼魅。

    方木心下一片寧靜,他輕嘆一聲,垂下眼睛。

   “嫉妒可以產生仇恨,更可以產生勇氣。”他低聲說,“你選錯了路。”

    5秒。

    方木在鍵盤上按下527這三個數字,又敲了一下迴車。

    計時器上的數字停在了3秒上,隨即,“嘀”的一聲長鳴後,又變成了5分鐘,4分59秒,4分58秒……

   “哦,看來是每5分鐘要輸入一次密碼。”方木站起身來,拍拍傻站著的那個技術人員,“密碼是OHT527。至於怎麼徹底關掉它,我就不懂了——還是你來吧。”

    湯小美徹底癱軟在地上,歇斯底裡地痛哭起來。而其他人,包括裴嵐,依舊呆呆地看著方木,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同一種表情。


    不可思議。

    方木有些難為情,臉也紅了,剛才的自信和從容一下子蕩然無存。

   “都看著我幹嗎?”方木動作僵硬地一揮手,“幹活吧。”



    在107公路旁落網的男子叫孫偉,33歲,和湯小美是戀人關係,經湯小美唆使後參與了綁架裴嵐。由於證據確鑿,即使沒有二人的口供,起訴他們也沒什麼問題。
    方木自知此時已經不用他再參與工作了,就一個人去收拾東西。

    下樓的時候,迎頭遇到了梁澤昊。方木本想繞過去,卻被梁澤昊一把拽住。方木以為他要表達謝意,剛要推辭,梁澤昊卻神秘兮兮地問道:“裴嵐被那個沒有?”

   “哪個?”方木有些糊塗。

   “咳,你裝什麼傻啊?”梁澤昊一臉急切,“就是被人玩過沒有?”

    一股強烈的厭惡感涌上方木的心頭,他一言不發地推開梁澤昊,快步走下樓去。

    會議室裡空無一人,估計專案組的成員都在忙著進行預審。方木拖過一把椅子坐了一會兒,突然感覺餓得厲害。他在桌子上成堆的文件裡翻了幾下,
    發現不知誰剩下的半袋餅乾,便抓起幾塊塞進嘴裡,邊嚼邊自己的東西。

    這時,有人敲響了會議室的門。方木頭也不抬地說了句請進,隨即,門被推開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在門口響起。幾秒鐘後,埋頭東西的方木意識到來者並沒有說話,就抬起頭來看。

    是裴嵐。她侷促不安地站在門口,兩隻手絞在一起,怯怯地看著方木。

   “是你啊。”方木有些詫異,“怎麼沒去醫院?”

   “我沒事。”裴嵐有些緊張地捋捋頭髮,“我是來……向你道謝的。”

   “呵呵,別客氣。”方木笑笑,“我是警察,應該的。”說罷,他把一摞文件粗略地瀏覽一遍後,塞進了自己的皮包。再抬起頭,裴嵐還站在原地。

   “你……還有事麼?”

    裴嵐咬咬下脣,聲音顫抖:“方警官,我知道,如果沒有你,我現在已經完了。可是……”她的眼睛裡一下子盈滿淚水,“你能不能為我守住這個秘密,
   永遠不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即使……即使這件事能讓你升職……”


   “裴小姐,不泄露被害人的個人隱私是我的工作職責之一。”方木打斷了她的話,“所以在這件事上,請你大可放心。”

    裴嵐有些尷尬,張了張嘴,卻只說了一聲謝謝,深鞠一躬後轉身就走。方木看著她單薄的背影,心裡有些不忍,想了想,又叫住她。

   “裴小姐,你能不能……”話說了一半,方木的臉已經有些微紅,“……能不能給我簽個名?”

   “嗯?”裴嵐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簽名?現在?”




   “是的。”方木輕聲說道,“我希望,也相信這件事不會給你帶來長期的影響——忘記它吧。”

    他咧咧嘴,很難為情地又加了一句:“我是你的影迷。在我心目中,你是最好的演員。”

    淚水終於從裴嵐的眼眶裡滾滾落下,她看著面前這個忽然顯得笨拙的警察,對他的善意,已經了然於心。

   “影迷?你連我的成名作是什麼都不知道。”

    儘管如此,她還是接過方木隨手遞來的記事本,刷刷地簽好了自己的名字。在遞還筆記本的同時,裴嵐在方木見到她後的幾個小時裡,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18:46

第五章 再見,警察


    案件順利完成,方木也提出告辭。肖望和S市局領導一再輓留,讓他無論如何也要留下來玩幾天。最後,肖望不顧方木再三推辭,硬把他推上了車。

   “市郊有個自然景區,有山有水,還有個大溶洞,挺有名的,凡是到我們這裡的,那個大溶洞是必看的。”

    龍尾洞是S市久負盛名的自然景區,是四五百萬年前形成的大型充水溶洞,一條蜿蜒六千米的地下暗河貫穿全洞。其中三千五百米左右的暗河已對遊人開放,
    其餘的則有待開發。洞內空氣流暢,常年保持十度左右的恆溫,平均水深一點五米,最深處約八米。

    雖然現在不是旅遊旺季,但是洞內依舊遊人如織。方木和肖望坐在遊船上,沿著暗河逆流而上。洞內鐘乳林立,石筍如畫,難得一見的美景讓周圍的遊客嘖嘖稱奇,
    不時舉起相機拍照留念。方木卻無心觀賞眼前的奇異景觀,只想快點結束在S市的行程,盡早離開。


    他這麼做,主要是為了米楠。

    米楠做了手術,原以為還要休息個把月,可是這女孩的生命力旺盛得驚人,就像墻邊的小草一樣,頑強地自我修復著。當方木問她打算什麼時候回哈爾濱時,她想都不想就回答道:“馬上。”

    儘管方木一心想早點回去,可是當遊船在暗河中掉頭,返回入口的碼頭時,他還是意識到在洞內的旅程有些過於短暫了。

   “地下暗河的全長不是足有六千多米麼?”方木翻翻手裡的景區簡介,“這麼快就結束了?”

   “你小子剛才聽沒聽導遊的介紹啊?心不在焉的。”肖望笑道,“這條暗河只開發了三千多米。”

    方木“哦”了一聲,轉頭望向暗河的上游。那裡是尚未開發的河段,一片漆黑幽靜,同樣的鐘乳、石筍,隱藏在黑暗中,不像美景,卻似險境。
   相對於下游的絢爛與繁華,這條暗河的上游宛若另一個世界。

    走出龍尾洞,興致勃勃的肖望又提出帶方木去看楓葉,這回方木堅決拒絕了。

   “也好。”肖望想了想,一揮手,“安排個飯局,為你餞行。”

    警察聚在一起吃飯,有一個不可缺少的環節就是喝酒。方木很不善於此道,但是面對著一張張真誠的臉,似乎不喝下這杯酒,就會覺得心中有愧。
   而席間那些不無誇張的溢美之詞,更是讓他覺得渾身不舒服。很快,方木就感覺頭重腳輕,膀胱也憋得厲害,逃也似的奔到衛生間裡,好好釋放了一下。
   正在他用冷水洗臉的時候,衛生間的鏡子上出現了肖望的臉。

   “沒事吧。”

   “你們也太能喝了。”方木勉強擠出個笑臉,“我可堅持不了了。”

   “嘿嘿。”肖望也擠過來洗手,“大家都緊張了好幾天了,好不容易放鬆下。”

    洗完後,他把手在褲子上馬馬虎虎地擦幾下,從衣兜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方木。

   “這是什麼?”方木有些莫名其妙。

   “辛苦費。”肖望笑著說,“也不能讓你白白辛苦啊。”

   “嗨!”方木抬手擋了回去,“我們有規定的,這錢我不能拿——你直接匯到公安廳吧。”

   “也好。”肖望把信封揣回衣兜,轉眼間,又拿出一個更厚的,“這個你得收下。”


   “這又是什麼啊?”

   “這是梁澤昊個人給你的一點意思。”肖望壓低聲音,“算是感謝吧。”

   “不要!”方木皺起眉頭,“你還給他吧。”

   “呵呵,別犯傻。”肖望笑著把信封往方木懷裡塞,“這王八蛋有的是錢,不花白不花。”

   “我不要!”方木幾乎是推開了肖望,“你轉告梁澤昊,我是有工資拿的——救裴嵐不是為了錢。”

    肖望嘿嘿乾笑了幾聲,臉色十分尷尬,方木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那個……我委託你那件事怎麼樣了?”

   “嗯?什麼事?”

   “就是那個女孩,我親戚家的……”

   “哦。”肖望的臉色迅速恢復了正常,“還沒消息。你別急,有情況了我馬上會通知你。”

   “嗯。”方木點點頭,心下有小小的失望。其實他心裡也清楚,茫茫人海,找到廖亞凡談何容易?

    每當想到這些,他都為自己能吃飽飯、有床睡而感到慚愧。


    臨近午夜時,方木才搖搖晃晃地回到賓館。一進房間,他就衝進衛生間大嘔起來。直到胃都吐空了,他才勉強站起來,挪到洗手盆邊,放了滿滿一盆涼水,一頭扎了進去。

    瞬間的冰冷讓他短暫地清醒了一下,隨即,就是針扎般的裂痛。良久,他把頭從洗手盆裡拔出來,冰涼的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他閉著眼睛,細細地感受那些水流鑽進衣領,浸透前胸和後背……

   “你怎麼了?”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詫異的問候。

    方木睜開眼睛,感覺視線模糊。面前的鏡子裡,一個女孩若隱若現。

   “我看門開著……”女孩怯怯地開口了,“……你沒事吧?”

    方木沒有答話,也沒有回頭,而是直直地盯著鏡子裡的女孩。良久,他突然開口了:“為什麼要走?”


   “嗯?”

   “你究竟去哪裡了?”方木的聲音低啞,“如果大家都在,天使堂就不會散……”

    鏡子裡的女孩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看著方木。

   “回來吧。趙大姐很想你,二寶很想你……”方木緩緩地轉過身來,“我也很想你……”

    這個動作他只做了一半,就悄無聲息地癱倒在了衛生間的地面上。




    第二天肖望來接他們的時候,方木還是迷迷糊糊的。肖望對同車的米楠隻字不問,還幫她提行李,只是在上車時,叮囑米楠好好照顧一下方木。

    找到鋪位後,方木一頭栽倒在上面熟睡過去。再醒來時,已經是傍晚了。他費勁地爬起來,一時間竟分辨不出身在何處。

   “水。”他舔舔乾裂的嘴脣,茫然地在身邊劃拉著。窗邊的一個人馬上站起來,遞過一瓶擰開的礦泉水。

    方木一口氣喝掉了大半瓶,然後就坐在床上打嗝。使勁晃了幾下腦袋後,他總算清醒了點。

    窗邊坐著的是米楠,她把長長的頭髮扎了起來,運動衣牛仔褲,看上去很清新。

   “餓麼?”米楠輕聲問,“我給你弄點吃的?”

   “不。”方木咕噥了一聲,從衣兜裡掏出香煙,起身向包廂外走去。

    列車正經過一片麥田。初秋讓這片麥田染上了淡淡的黃色,在夕陽的照耀下,更顯燦爛、熾熱。方木斜靠在車窗邊,邊抽煙邊看著麥田裡晚歸的農婦,
   心想這樣的日子也不錯,無所期待,也不必逃避。

    前方總是未知,而背後又總是不堪回首。列車的終點是哈爾濱,但有些事情卻無休無止。

    比如,尋找。

    回到包廂裡,米楠已經泡好了一碗方便麵,旁邊是一袋撕開的榨菜和兩枚滷蛋。方木本來沒有胃口,看到這些卻不覺咽了下口水,低聲說了句謝謝,就坐下來埋頭大嚼。
    吃完後,在一旁安靜地看書的米楠立刻起身收拾乾淨,方木舉著塑料叉子無所適從,直到米楠又把一瓶礦泉水遞到他手邊的時候,才抹抹嘴巴,心裡嘀咕著我怎麼跟個財主似的。


    門外始終聲響不絕,包廂內卻一片安靜。這對男女似乎都沒有交談的想法,一個看書,一個看著窗外。夜色一點點降臨,窗外的景物從模糊不清變成漆黑一片。方木扭過頭來,
    恰好遇到米楠從書上抬起的目光。四目相對,又飛快地躲閃開來。良久,米楠伸了個懶腰:“還有不到十個小時。”

   “嗯。”方木接過話頭,“的確慢了點。S市沒有機場,否則就送你坐飛機回去了。”

   “這就很好了。”米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還是第一次坐軟臥。”

   “以前很少出遠門?”

    “嗯。即使出去,也是坐硬座。”米楠移開目光,“我媽媽給我的錢,勉強夠生活。”

    “上次跟你聊天……”方木斟酌著詞句,“……似乎母女關係很緊張?”

    米楠輕輕地笑了一下,撥弄著桌上的煙盒,“是的。”

    她的眉頭微蹙,聲音低沉,仿佛夢囈般自言自語。“我的家庭很奇怪,在我看來,我父母的結合是個錯誤。我父親是個中學教師,而我媽媽是個商店的營業員。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媽媽跟別的男人有染。我父親心裡清楚,又無可奈何,只能忍著。對一個男人而言,這算是奇恥大辱了吧。”米楠的手指漸漸攥成拳頭,
  “後來他抑鬱而終,家裡只剩下我和媽媽。媽媽變得更加肆無忌憚。很多時候,我放學後卻進不了家門,因為她和那些男人反鎖了房門。
   我只能蹲在門口,無聊地看那些男人的鞋子,猜測他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米楠忽然笑起來,“那時候,我有了一項特殊的本領:等那些男人出來之後,我發現跟我的猜測居然八九不離十,呵呵。”

    方木也笑起來,儘管心裡覺得很苦,“你畢業後,可以考慮去做警察了——搞足跡鑒定。”

    這似乎是一句荒唐可笑的話,米楠哈哈大笑起來,幾乎笑出了眼淚。

   “說說你吧。”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我還幾乎不了解你呢。”

   “沒什麼可了解的。”方木淡淡地說,“我叫方木,是個警察,你知道這些就夠了。”

   “那,我可以問你一件事麼?”

   “你問吧。”

   “廖亞凡是誰?”

   “嗯?”方木瞪大了眼睛,“為什麼問這個?”

   “昨晚,你喝多了,一直在叫這個人的名字。”米楠緊緊地盯著方木的眼睛,“她是對你很重要的人麼?”

    方木扭過頭去,片刻,艱難地說:“是的。”

   “她失蹤了?”米楠想了想,“從一個叫……天使堂的地方離開的?”

   “是的。”

   “她……是你的女朋友麼?”

    話音未落,包廂裡就陷入一片黑暗。熄燈了。

    兩個人相對而坐,也許都在慶幸黑暗掩蓋了自己的表情。長時間的沉默後,方木低聲說:“睡一會兒吧。”說罷,他就躺在鋪位上,再無聲息。

    凌晨五點半,方木和米楠走出哈爾濱市火車站,決定先去附近的一家餐廳吃早餐。

    整個早餐時間都是在沉默中進行的,米楠吃得很不專心,常常會捏著勺子愣在那裡。方木抬頭去看她,發現她的眼神中有一絲憂慮和恐懼。

   “怎麼了?”

   “哦,沒事沒事。”米楠回過神來,慌亂地舀起粥來往嘴裡送。可是幾分鐘後,那複雜的表情又回到了臉上。

   “到底怎麼了?”方木皺起眉頭,“說來聽聽。”

   “我在想……”米楠低著頭,“……我到底該不該回去。”

   “哦?”

   “孩子的事……雖然解決了。可是,”米楠不安地攪著杯子裡的咖啡,“我曠了太久的課,我怕學校會給我很重的處分。”

   “呵呵。”方木笑起來,“原來你在擔心這件事啊。”他在包裡翻了一會兒,拿出一張紙遞給米楠。

    米楠有些莫名其妙,伸手接了過來,那是一份加蓋了S市公安局公章的實習鑒定。

  “你在暑期去S市公安局實習,結束前參與了一起重大案件的偵破活動。由於事關重大,所以必須予以保密。換句話來說,任何人問你實習的細節,
   你都可以不回答。下面那個電話號碼是S市公安局組織人事處的電話,如果學校不相信,可以讓他們打電話核實,你放心,我已經交代清楚了,
   肯定不會穿幫。還有……”方木從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這是三千塊錢,省著點花的話,應該足夠你半年的生活費了。”

    米楠接過信封,嘴脣顫抖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你……”

    方木微笑著伸出一隻手擺了擺,示意她不必再說了。

   “就這樣吧,到此結束。”方木起身拿起背包,剛邁出一步,就被米楠拉住了手腕。

   “我……”米楠已經滿臉是淚,“我什麼時候還能再見到你?”

   “呵呵,你恐怕再也見不到我了。”方木輕輕地拉開她的手,“見到我,也許就會想起這個多災多難的夏天。所以,忘了我吧,連同這個夏天一起忘記——好好生活。祝你好運。”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方木走過站前廣場,穿過兩條街後才放慢了腳步。所有的事情都已經辦完了,如釋重負的同時,一種隱隱的空虛感漸漸將他包裹起來。他站在路邊,
   漫無目的地看著身邊的行人和建築,盤算著是找個地方住一天還是立刻動身返回C市。

    這時,衣袋裡的手機響起來。方木拿出來一看,是邊平。

    方木咧咧嘴,暗叫不好,該怎麼跟老先生解釋自己的晚歸呢?想著,手指按下了接聽鍵。

   “你在哪兒呢?”邊平的聲音很急,“怎麼還不歸隊?”

   “嗯……還有點事……”

   “快點回來!老邢出事了!”

   “啊?”方木瞪大了眼睛,“出什麼事了?”

   “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你快回來吧。”邊平頓了一下,“而且,老邢指名要見你!”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19:34

第六章 動機


    9月22日,城灣賓館發生一起命案。被害人名叫胡英博,男,39歲,無業人員。案發當天,胡英博被槍殺於九樓至十樓之間的緩台上。當時,市局一隊刑警接到舉報,
  稱賓館裡有人組織聚眾淫亂,正在查處時聽到槍聲。趕到現場後,警方迅速控制住犯罪嫌疑人,並帶回市局繼續調查。經查,犯罪嫌疑人名叫邢至森,男,53歲,C市公安局副局長。


    邢至森聲稱,被害人胡英博在624房間裡殺害了一個女人,在他追捕時,胡英博拿著疑似刀具的東西向其撲來,出於自衛,邢至森才向他開槍。但警方經過現場勘察,
  並未在624房間內發現屍體和其他可疑跡象,而胡英博所持的所謂刀具,不過是一把不鏽鋼勺子而已。警方問及邢至森出現在現場的原因,邢至森拒絕回答。

    隨著調查工作的逐步展開,一些線索浮出水面:被害人胡英博曾是某水泥廠工人,因賭博被單位除名後,一直沒有重新就業,並有多次前科劣跡。
  從社會關係來看,他與邢至森並無交叉;而案發現場——城灣賓館的前台服務人員也證明,當天中午,被害人胡英博獨自開了一個房間並囑咐服務人員不要打擾他。五個小時後,
  邢至森駕車前來,直奔624房間。鑒於案情重大,涉案人員位高權重,社會影響極壞,紀委已開始介入調查。由於邢至森對與案件有關的重大情節三緘其口,因此,現有證據對邢至森極為不利。

    方木聽完邊平對案情的介紹,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開口問道:“局裡什麼意見?”

   “妥善處理。”邊平向後一靠,疲倦地捋捋頭髮,“你也知道,五條禁令頒布後,對涉槍的事兒很敏感。而且這件事影響很大——公安局長開槍殺人——新聞媒體都緊盯著呢。”

   方木罵了一句,騰地一下子站起來,手扶桌面,目光炯炯地看著邊平,“你相信老邢會殺人麼?”

   “信。”邊平絲毫沒有迴避方木的目光,“如果事實真如老邢所說,在那種情況下,別說是老邢,換作是我也會開槍。但是現在的問題就是:沒有證據能夠證明老邢的話。”

    方木無言以對,吸了一根煙後,問道:“案子現在到什麼階段了?”

   “還在調查。老邢這傢伙,死活不開口,也不知他想幹什麼。不過,”邊平意味深長地看著方木,“老邢的老婆去探視時,給我帶回來一句話——他要見你。”

    方木聽罷,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邊平在後面問道:“你幹嗎去?”

   “我去見老邢!”

    由於邢至森被捕前官居要職,所以警方採取了異地關押的措施。六個小時後,方木趕到了看守所。辦理完探視手續後,方木坐在會見室裡,
    忽然想起一路上只想著盡快看到老邢,也沒給他買點東西。在包裡亂翻一通後,只找到了大半包香煙。方木無奈地嘆了口氣,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小心地封好煙盒,把餘下的留給老邢。

    剛剛打著打火機,門外就傳來腳鐐與地面摩擦的刺耳聲音。方木抬起頭,視線就再也無法移開,手中的打火機躥出了火苗,卻忘記去點燃香煙。

    老邢穿著囚服,身形佝僂,滿臉都是淤傷,幾乎是一步一挪地挨到桌前坐下。看到目瞪口呆的方木,老邢居然在累累的傷痕中擠出一絲微笑。


   “邢局……”方木直勾勾地看著老邢,嘴裡的香煙啪嗒一聲落在桌面上,“你……”

   “沒事,呵呵,小意思。”老邢摸摸自己臉上的淤傷,疼得直皺眉頭,“有幾個小子是我親手抓進來的,呵呵,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操!”方木罵了一句,騰地一下站起來,衝老邢身後的看守大吼,“把所長給我叫來!”

   “方木!”老邢沉下臉來,“我讓你來不是為了這個,坐下!”

    方木咬咬牙,狠狠地瞪著那兩個看守,他們沒有回應,而是無動於衷地扭過頭去。方木強壓住火,重重地坐下。

   “給我根煙。”老邢伸出手,方木急忙拿煙,點燃。老邢重重地吸了一口,“可把我憋壞了。”

   “邢局,到底怎麼回事?”方木上身前傾,壓低聲音問道。

    老邢抬頭看了方木一眼,又緩緩吐出一口煙,一字一句地問道:“方木,你相信我麼?”

   “當然!”方木急切地說道,“絕對相信!”

   “很好。”老邢笑了,隨即又嚴肅起來,“找到那女人的遺體沒有?”

   “沒有。”

    老邢的眉頭皺起來,緊接著,居然笑了一下。“媽的,這幫王八蛋,還真有兩下子。”
  
   “當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邢嘆口氣,“我中了圈套。”然後,他就把當天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講給方木聽。

    方木想了一會兒,開口問道:“624房間裡……連血跡都沒有發現麼?”

  “嗯。”老邢低下頭,“當時刀子從那女人身上穿胸而過,短時間內沒有流血倒也說得通,但是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發現——肯定有人清理了現場。”

    方木在心裡推算了一下,從老邢出門追趕胡英博到警方進入624房間搜索,前後不會超過4分鐘,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能迅速清理好現場,
   對方一定是做了周密的準備。忽然,他心裡一動。“調取賓館的監控錄像了麼?”

   “事後去問過了,賓館的答覆是當天恰好在調試系統,關閉了監控設備。”

    方木在心裡暗罵一句,低聲問道:“你相信這個答覆麼?”


   “不。”老邢的回答乾脆利落。

    兩人對視一下,彼此心裡都明白,這個陰謀如此之大,恐怕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還有件事。”方木頓了一下,壓低聲音,“當天你為什麼要去城灣賓館?”

    老邢認真地看了他幾秒鐘,在桌子上伸出手去,同時示意方木也伸手。

    他把手放在方木的手下面,在方木的手心裡輕輕地劃下一橫一豎又一提,然後,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方木。

    丁。方木在心裡默念道,同時對老邢點了點頭。

    老邢笑笑,“還記不記得你在師大時,第七個讀者那個案子?”

   “嗯?”方木不解地揚起眉毛,“記得。可是……”

   “當時我的搭檔……”老邢緊緊地盯著方木的眼睛,“那個人,還記得麼?”

   “啊?”方木不由得失聲叫起來,“你是說……”

    丁樹成。這個名字被老邢驟然嚴厲的眼神生生地攔在了方木的喉嚨裡。

   “幫我找到他。”老邢簡短地說,“越快越好。”

    方木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丁樹成曾經是老邢的部下,一直得到老邢的賞識和重用。可是大半年前,丁樹成因為涉嫌徇私枉法被開除出公安隊伍,
   此後不知所終,據說曾持有的槍支也未交出。當時有不少人在背後說老邢看錯了人,方木得知這個消息後也覺得極為震驚。可是,眼下這件事情,和丁樹成有什麼關係麼?

    老邢察覺到方木的驚訝,示意他靠過來。“他是我安插在一個組織裡的臥底。”老邢用耳語般的聲音說道,“當天他通知我去城灣賓館見面。”

   “嗯?”方木吃驚地揚起眉毛,“變節?”

   “未必。”老邢的面色凝重,“我最初也是這種推測,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反倒覺得應該慎重了。如果他變節,那麼整個圈套就很可能是他安排的;如果不是,那……”

   “那就說明他已經暴露了。”方木立刻說道,“而且他也很危險。”

   “所以盡快找到他是關鍵。”老邢點點頭,“如果他變節了,找到他,一切就水落石出。如果沒有,就要把他保護起來,恢復身份。”


   “那你怎麼辦?”

   “再想辦法吧。”老邢沉吟了一下,“先找到小丁。當初是我派他去的,出了事情,不能扔下他不管。”

    方木知道,老邢在心裡還是不相信丁樹成變節的。他想了想,低聲問道:“那個組織……涉嫌什麼犯罪?”

   “跨境拐賣兒童。”老邢簡單地說,“這幾年在國外出現多起中國兒童失蹤的案件,當地警方懷疑這些兒童已經被秘密送往色情場所。
   而這些兒童的籍貫,以我們周邊的幾個省份和地區居多。”

    方木點點頭,“這次行動還有誰知道?”

   “只有我和小丁。”老邢皺皺眉頭,“他費了不少力氣才滲透進去,剛剛開始的潛伏階段,只查出組織的幕後還有更高層次的人物——沒想到出了這樣一個意外。”

    方木的心情愈加沉重。老邢擺明了被人陷害,而能夠證明其清白的人現在也正邪莫辨。老邢目前的處境極其艱險,要麼從此蒙受不白之冤,
   要麼和丁樹成一起身處險境。然而即使如此,他仍然首先考慮到丁樹成的安危。想到這裡,方木不由得又看看滿臉傷痕的老邢,感到勇氣漸漸充滿全身,“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這件事事關重大,不僅涉及我自己,還事關整個行動的成敗。所以我必須要找一個有勇氣,又有頭腦的人。”邢至森深深地看了方木一眼,“小子,我不會看錯人。”

    方木暗自捏緊了拳頭,“找到他之後,我該怎麼做?”

    老邢剛要回答,一直沉默不語的看守突然說道:“時間到了。”說罷,他就走到桌前,伸手拽老邢起來。老邢不能再說什麼,只好緊緊地盯著方木,一字一頓地說:“拜託了。”

    方木緊咬牙關,看著老邢踉踉蹌蹌地被拽到門口。忽然,他跳起來,一把拉住走在後面的看守,低聲下氣地說:“幫幫忙……他也是自己人……照顧他一下。”

   “自己人?”那看守毫不留情地甩開方木的手,“殺了人就不再是自己人了。”

    走出看守所的大門,一下子身處於初秋燦爛的陽光下,方木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腦子也混亂得厲害。

    到哪裡去找丁樹成?無論他是否變節,現在找到他都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

    城灣賓館裡肯定有問題,對手把那裡選作陷阱絕非偶然。要不要去追查一下是否真的沒有監控錄像?


    被殺的女人是誰,跟丁樹成、胡英博是什麼關係?胡英博是這次自殺式陷害的工具,他甘願一死,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在他那裡會不會有突破口?

    問號太多,方木一時也無法理出頭緒,只好發動汽車,打算先回去再說。

    方木的車剛剛離開,停在路邊的一輛深藍色桑塔納轎車就悄然跟上。它小心地保持著距離,宛若一匹正在跟蹤獵物的獨狼,不動聲色,伺機而發。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20:34

第七章 局外人


    梁四海坐在寬大的老闆椅上,面無表情地聽電話。電話那頭的人似乎在請示什麼事情,梁四海擺弄著手裡的一件純金鎮紙,心不在焉地說道:“既然那女的處理完了,
  男的留著也沒什麼用,也解決了吧……你看著處理,程序方面你比我明白……嗯,我會讓財務去辦的。”

    這時,桌上的呼叫器裡傳出一個甜美的女聲:“金先生來了。”梁四海對電話裡說了句“就這樣吧”,隨即掛斷了電話。他按下呼叫器上的開關:“讓他進來。”

    幾分鐘後,一個高大健碩的男子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嬌小的女孩。男子在梁四海面前站定,深鞠一躬。梁四海並不看他,而是打量著那個女孩。女孩年齡不大,
   帶著未脫的稚嫩和鄉土氣息。感覺到梁四海的目光,女孩顯得十分緊張,低著頭不敢看人,兩隻手絞在一起,雙腿也瑟瑟發抖。

    梁四海笑了一下,“多大了?”

    女孩正嚅囁著,金先生搶先答道:“十五歲,錯不了的。”

    梁四海慢慢地把目光移向金先生,“保證是雛兒?”

   “保證保證。”金先生連連說道,“這次絕不會出問題!”

    梁四海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如果再有哪個王八蛋先玩了,我就連你的命根兒一起割掉!”

   “是,是。”金先生的汗都下來了,雙腿也不由自主地夾了一下。

   “帶她去吧,把衣服換了。”梁四海指指女孩身上不合體的套裙,“有個學生樣兒!”

    女孩此刻已經抬起頭來,疑惑不解地聽著他們的對話。金先生推著她的肩膀示意她離開的時候,女孩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掙脫了。

   “不是……不是做打字員麼?”

   “就是做打字員。”金先生隨口應付著,“走吧走吧。”

   “你們騙我!”女孩掙扎起來,“我不幹了,我要回家!”

    梁四海的臉色陰沉下來。金先生見狀,急忙向外拽那個女孩,小聲威脅:“都收了錢,你說不幹?”

    “你放了我吧,叔叔,求你了。”女孩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我回去就還錢……”

    女孩還在掙扎,卻感覺頭頂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抬頭去看,發現梁四海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眯起眼睛看著女孩,一言不發,可是那目光卻像一盆兜頭而下的冰水,剎那間讓女孩感到從心底裡發寒。女孩感覺四肢在慢慢變冷、僵硬,最後,連哭聲都發不出來了。

    良久,梁四海低聲說道:“別鬧。聽話。”

    這四個字仿佛魔咒一般,女孩再不敢發出半點聲音,只是圓睜著恐懼的雙眼,任由金先生把她拖出門外。

    梁四海轉過身去,從衣袋裡摸出電話,撥通一個號碼後,換了一種輕鬆的語調。

   “領導,貨已經送過去了。”他的臉上掛滿笑容,“現在談談我的事?”




    方木穿過那些如同蛛網般錯綜複雜的胡同,邊看著墻上斑駁不堪的門牌,邊慢慢向前尋找。轉過一條小巷,眼前是一條略寬些的街道。一張麻將桌擺在道路中間,
   可以通行的空隙變得更加狹窄。方木費力地從一個全神貫注打牌的胖老太太身邊擠過去,再抬頭看門牌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走過了頭。這時,
   一個推著自行車的男子從前面的一扇門裡走出來,方木急忙問道:“請問胡英博家住在哪裡?”

    男子上下打量著方木,向斜對面的一間平房努努嘴:“那裡就是——你找他幹什麼?”

   “哦,了解點情況。”方木含含糊糊地說。

   “那你恐怕只能找他弟弟了。”男子衝麻將桌那邊喊道,“英偉,英偉。”

    一個蹲在桌邊的男子懶懶地應了一聲。他光著上身,披著一件西服,右手上著夾板,用一條髒兮兮的繃帶吊在胸前,左手捏著半包軟中華,正費力地叼起一根。

   “有人找你。”

    胡英偉的手抖了一下,香煙也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他抬起頭,驚恐萬狀地看著方木,對視了兩秒鐘後,轉身就跑。

    方木本能地拔腿追上去,好在胡英偉的腿腳不太靈便,跑起來也是一瘸一拐的,還沒跑出胡同,就被方木拽住了衣領。

   “你跑什麼?”方木把他按在墻上,大聲喝問道。

   “手,手……”胡英偉捧著右手,痛苦不堪地呻吟著。

    方木鬆開他的衣領,胡英偉順勢蹲了下去,左手抱頭,一副隨時準備挨打的模樣。

    這時,麻將桌邊的幾個老太太一窩蜂地擠過來。前面的一個老太太上前查看胡英偉的手,確認無恙後,卻一把將胡英偉推到方木面前。

  “打,打呀,往死裡打!”老太太一臉悲憤,“反正已經死了一個了,把這個兒子也打死吧。”

    另外幾個老太太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著:“就是呀,還讓不讓人活了?”

   “讓人家過幾天消停日子吧……”

   “就算是再大的仇也不至於這樣啊……”

    方木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只好掏出警官證說道:“我是警察,我問他幾個問題就走,絕對不會打他。”

    沒想到表明身份換來的是更加激烈的指責:“警察怎麼了?警察打人更狠!”

   “英博就是被警察打死的……”

    方木忍無可忍:“都給我閉嘴!現在是警察辦案,你們必須配合!還有你……”他指向胡母,“如果你想讓你兒子的事情盡快查清楚,就給我老實點!”

    這句話起了作用,胡母撇撇嘴,招呼其他幾個老太太回到麻將桌前,又嘩啦嘩啦搓起來。

    方木暗暗松了一口氣,抬手把胡英偉拽了起來。胡英偉一邊齜牙咧嘴地捂著右手,一邊偷偷地瞄著方木。

   “胡英博是你哥哥?”

   “嗯。”胡英偉乾脆利落地說道,“你要是問我哥的事,那你可找錯人了——他的事我一律不知道。”

   “是麼?”方木眯起眼睛,伸手拽過胡英偉的衣領,“這件西服是名牌,你自己買得起麼?還有這個……”他踢踢腳邊的軟包中華香煙,“你哥哥給你留下多少錢?”

    胡英偉的眼光開始躲閃,“沒有……都是我的……彩票……”

    方木的手上暗暗用力,“你最好說實話,否則我會常常來找你。”

    “好吧好吧。”胡英偉無奈,狠狠地罵了句粗話,“我告訴你,以後別來煩我了。”

    胡英博與胡英偉還有其母生活在一起,但他長期在社會上遊蕩,很少回家。胡英偉靠在外面打零工維持生計。一周前,已多日不見蹤影的胡英博突然回家,
   留下一口袋錢,又叮囑弟弟好好照顧母親,然後就匆匆離開了。以前胡英博也曾有過外出躲避風頭的經歷,所以胡英偉母子並未在意,誰知幾天后,就傳來了胡英博的死訊。

    方木聽後,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他留下多少錢?”

   “五萬。”

    方木盯著胡英偉的眼睛,胡英偉的呼吸急促起來,硬撐了幾秒鐘後不得不承認:“二十五萬。”

    方木看著他,他眉眼間和胡英博極其相似。而另一張臉,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太平間裡。方木想了想,忍不住問道:“你們想沒想過,這究竟是什麼錢?”

    良久,胡英偉才遲鈍地搖搖頭:“人都死了,還是錢最實在。”

    身後的麻將桌忽然傳來一陣喧嘩,有人和牌了。胡母一邊懊惱地嘟囔著,一邊從衣袋裡掏出一把錢扔在桌子上。

    她輸掉的是什麼?胡英博的一隻手,還是一條腿?

    方木忽然感到一陣悲涼,他鬆開一直揪在胡英偉衣領上的手,低聲說:“好好活著吧,你和你媽媽都是。”

    “我倒是想。”胡英偉苦笑一下,抬起戴著夾板的右手,“別再挨打就行了。”

    “哦?”


    “前天有人來問我哥的事,我也是這麼回答的,結果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頓打。”

    “什麼人?”方木立刻問道。

    “不知道。”胡英偉似乎仍心有餘悸,“反正下手挺狠的。”

    方木看了他一會兒,輕嘆口氣,“我不會再來找你了,放心吧。”


    說罷,他轉身向巷子口走去,剛邁出幾步,就聽見胡英偉在身後“哎”了一聲。

    方木回頭看他,胡英偉站在原地,肥大的西服罩在身上,顯得他更加羸弱。

    “我哥哥……我哥哥他……”胡英偉似乎哽咽了一下,“他不是個太壞的人。”

    方木沒有答話,盯著他看了幾秒鐘後,轉身走了。

    果真不出所料,胡英博是對方重金聘下的“死士”。而老邢所說的那個女人,應該是為了誘使老邢開槍的另一個犧牲品。

    二十五萬,兩條人命。

    儘管天氣並不冷,方木還是打了一個寒戰。對方欲置老邢於死地的目的十分明顯,如果不能證明胡英博的確在房間裡殺了人,老邢開槍的動機就無法解釋。
   那麼,他在法律上,就真的犯了故意殺人罪。

    老邢最後可能倒在他捍衛終生的法律上,這太諷刺了。

    方木咬咬牙,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

    老傢伙,等著我,我一定還你一個清白。

    千萬別放棄,我和你都是。


    回到廳裡,方木先打了幾個電話,詢問有沒有新發現的無名女屍。結果令人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對手的能量強大,想讓一個活人消失都不是難事,
    更何況是一個死人。剛放下電話,邊平就推門走了進來。看到方木坐在辦公桌後,邊平一愣。

    ,你回來了。”

  “嗯,”方木急忙起身,“你找我?”

   邊平並不急著說事,先甩給方木一根煙,吸了大半根後,低聲問道:“老邢怎麼樣?”

   “不好。”方木把會見老邢的情況簡單描述了一下,邊平的臉色越發陰沉。沉默了一會兒,邊平起身關好門,小聲問道:“老邢找你做什麼?”

    方木沒有回答,抬頭看著邊平,一臉歉疚。邊平笑笑,伸手拍拍方木的肩膀,表示理解。隨後,他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言辭中,
  方木知道對方正是關押老邢那個看守所的所長。邊平語氣懇切,甚至有些放低姿態的味道。所長保證“適當照顧”老邢後,他才再三道謝,掛斷了電話。

    方木感激地笑笑:“多謝了。”

   “別那麼說,老邢也是我的朋友。”邊平嘆了口氣,“再說,我也只能為他做這點事。”

    方木也不免有些黯然,想了想,又開口問道:“調查組那邊怎麼樣?”

   “還在查,不過暫時也沒什麼好消息。”邊平揚揚手裡捏著的一張紙,“老邢始終堅持自己的說法,別的一句都不肯說。所以調查組決定對他進行測謊。”

   “哦。”方木一下子坐直了,“我們……”

   “你想都別想。”邊平立刻猜出了方木的意圖,“省內的一律迴避——調查組從瀋陽請來了專家。”

   “媽的。”方木有些泄氣,“那要我們做什麼?”

   “接待,外加學習經驗。”邊平苦笑一下,“咱倆去吧,爭取發揮點作用。

   “專傢什麼時候到?”

   “就這幾天。”邊平的眉頭緊蹙,“希望老邢可以挺過這一關。”

    測謊技術對於方木來講是個陌生的領域。他坐在車裡翻看著剛買回來的幾本相關書籍,希望能找出些對老邢有用的對策。看了一會兒,
   感覺越發頭大。他看看手錶,皺了皺眉頭,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老鬼,怎麼還沒到?”

   “就快到了……哦,我看到你的車了。”

    片刻,一個男子氣喘吁吁地拉開車門鑽了進來,剛坐定就毫不客氣地拿起方木的煙,抽出一根吸了起來。

   “怎麼這麼晚?”方木邊發動汽車邊問道。

   “去西關那邊了,一個傻娘們把鑰匙落家裡了,鍋裡還燉著甲魚呢。”老鬼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你找我什麼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

    老鬼聳聳肩膀,不再說話。


    丁樹成的家在湖東路43號四單元四樓三號。方木在這裡蹲守了兩天,始終沒有人回來,所以他決定把老鬼叫來幫忙。老鬼過去曾是慣竊,
  出獄後轉行做開鎖。此人在黑白兩道都有些關係,所以,有時警方也找他打探消息。

   “聽說老邢的事了?”方木在樓下停好車,邊四處觀察動靜邊問道。

   “嗨,報紙上鋪天蓋地都是。”老鬼一臉無所謂的表情,“邢局長脾氣也太暴了,無論如何也不能殺人啊。”

   “幫我打探一下這件事。”方木打斷他的話,“有消息就通知我。”

   “哦?我很忙啊,方警官。”

    方木沒有搭話,拿出錢包,抽出五張百元大鈔遞給他。見到錢,老鬼立刻眉開眼笑。

   “好好,有消息就給你打電話。”他把錢揣進懷裡,拉開車門就要走。方木一把拽住他,“別走,還有事。”


    兩個人小心翼翼地登上四樓,方木在三號門上輕輕叩了幾下,又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著,確定室內沒有動靜後,他低聲對老鬼說:“把門打開。”

    “嗯?”老鬼瞪大了眼睛,“這是什麼地方啊?”

    “別問那麼多了,打開。”

    “這我可不敢。”老鬼抽身要走,“犯法的事兒我不幹。”

    “你少廢話。”方木低聲喝道,“你幹的還少啊?”

    老鬼看著方木的臉色,小聲嘀咕道:“我要冒很大風險的……”

    方木哼了一聲,又掏出三百元錢遞給他。老鬼飛快地把錢揣進兜裡,滿臉堆笑:“這可是警察同志讓我幹的啊。”

    說罷,他蹲下身子,先看了看鎖眼,然後掏出一個小小的工具袋,從中挑出兩根細細的鐵條,捅進鎖眼裡鼓搗了幾下,“■嗒”一聲,門開了。

    “我先走了啊。”老鬼迅速收拾好工具,“接下來就是你的事兒了,與我無關。”說罷,他向方木揮揮手,疾步走下樓去。

    方木四下看了一圈,推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住宅,客廳在北面,所以光線很暗,從衛生間的氣窗射進一縷陽光,能看見灰塵在隱隱浮動。空氣中飄蕩著一股霉味。
   方木把門關好,戴上手套,摸了一把門口的鞋櫃,滿手灰塵。看來屋主有日子沒回來了。

    客廳裡陳設簡單,一張沙發,一張茶几,一台電視,還有一台冰箱佇立在墻角。方木在茶几上成摞的雜誌裡翻翻找找,一無所獲。拉開電視櫃的抽屜,裡面只有一些碟片和茶葉。
   方木站起身來,向臥室走去。推開臥室虛掩的門,面前是一張雙人大床。床上的被褥凌亂地卷在一起,床頭櫃的幾個抽屜都被拉開了。方木立刻意識到不對勁,剛要轉身,
   就感到背後被人猛推了一把!

    眨眼間,他已經被人雙手反剪,面朝下死死地按在床上。一雙手迅速在他身上來回搜尋著。方木掙扎著想扭過頭來,卻難以動彈。隨即,一根冰涼的管狀物頂在了他的頭上。
    方木的心一驚,隨即就停止了掙扎。

    那是一支手槍。

    “你他媽終於回來了。”持槍者的聲音凶狠,“說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嗯?”另一個聲音響起,“放開他。他不是丁樹成。”

    方木立刻知道那是誰了。

    背後的重壓很快就減輕了。方木正要掙扎著爬起來,突然眼前一黑,他馬上意識到自己被蒙在了被子裡,隨後,他被人推倒在臥室的地板上。

    方木急了,連蹬帶踹地從被子裡鑽出來,發現臥室裡已經空無一人。他奔出門去,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正從樓下傳來。方木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樓去,
    剛一衝出門口,就看到一輛深藍色的桑塔納轎車發動起來。他顧不得許多,一步跳到車頭前,張開雙臂……

    一陣橡膠摩擦地面的刺耳聲響後,桑塔納轎車緊急剎車,緊貼著方木停了下來。

    方木感覺後背一下子沁出了冷汗,他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拉開車門,把正要破口大罵的駕駛員拽了出來,又伸手拔下車鑰匙,一揚手扔了出去。

    駕駛員傻了,忙不迭地跑到路邊的草叢裡尋找鑰匙。方木手指後座:“鄭霖,下來!”


    C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副支隊長鄭霖鐵青著臉,拉開車門走了下來。

    “你幹什麼?”鄭霖重重地甩上車門,“鬧夠了沒有?”

    “這是我要問你的問題!”方木逼視著鄭霖,“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鄭霖沒有回答方木的問題,而是上前一步,低聲問道:“老邢跟你說什麼了?”

    方木一愣,隨後就明白了。

    “你跟蹤我?”方木的手指幾乎要碰到鄭霖的鼻子,“胡英偉也是你們打傷的?”

    駕駛員已經找回了鑰匙,怒不可遏地衝到方木面前揮拳欲打。鄭霖喝止了他,之後有些無奈地對方木介紹說:“小海。”隨後,又朝從副駕駛的位置下來的另一個男人努努嘴,
   “阿展——都是我們隊裡的。”

    方木冷冷地打量著他們三個,小海和阿展也充滿敵意地回望著他。

    “恐嚇被害人家屬、非法搜查。”方木低聲問道,“你們想幹什麼?”

    “這與你無關。”鄭霖簡單幹脆地回答道,“你先告訴我,老邢跟你說什麼了?”

    “這與你無關!”方木毫不退讓。

    “這事兒你管不了。”鄭霖皺起眉頭,“你最好告訴我們。”

    “你先說你想幹什麼?!”

    鄭霖臉上的肌肉可怕地鼓起來,他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也許是意識到方木不可能告訴他實情,臉上的表情由憤怒漸漸變成無奈。
    他揮揮手示意小海和阿展上車,這次方木沒有阻攔他,側身閃到了一邊。汽車即將發動時,鄭霖從車窗裡伸出一隻手,強硬地指著方木說道:“我警告你,別亂來。”

    方木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本來事情已經夠複雜了,又冒出這三個人。坐在車裡,方木突然感到筋疲力盡。鄭霖是他的老相識了,在教化場一案中,他們還曾有過默契的合作。
    換作別的時期,方木一定會對他寄予極大的信任。可是在老邢的事情之後,他突然覺得所有的人都黑白莫辨。鄭霖在做的事情,顯然和老邢有關。而方木的一舉一動,
    也都在鄭霖的監控之下,所以他才能在胡英偉和丁樹成家裡搶先一步。鄭霖想幹什麼,方木無從知曉,但能夠肯定的是,調查老邢的事的人,已經不止方木一個。

    該信任誰,又該提防誰,已經完全亂套了。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21:01

第八章 重逢


    城灣賓館殺人案的調查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邢至森還是堅持自己的說法。從法律上來講,如果胡英博的確殺了人,並在樓梯間裡手持疑似凶器的東西向邢至森進行攻擊,
    那麼邢至森開槍將其擊斃的行為就屬於意外事件,不能按照犯罪處理。相反,如果不能證明胡英博的確殺了人,那麼老邢就必須承擔刑事責任。依據現有證據來看,
    老邢的話無法得到證實。本著謹慎從事的原則,調查組決定對老邢進行測謊,如果老邢通過測謊,案件將繼續調查,如果不能通過測謊,則將本案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
    為此,調查組專門召開了一個內部會議。作為公安廳派出的協助人員,邊平和方木也參加了會議。




    政法委書記出席了會議並作了重要發言,措辭嚴厲,其中不乏警告的味道。他要求調查組必須排除一切外來干擾,秉公處理此事。為了杜絕包庇與袒護,
    除了邀請瀋陽的專家來給老邢測謊,還徵調了異地乾警參與調查。從市局局長到下面的乾警,不少人面露慍色,但事關重大,不好提出異議,也只能接受命令。
    整個會議都在極度壓抑的氣氛中進行,除了義正詞嚴的書記,其他人的發言都惜字如金,極其謹慎。所以,當政法委書記宣布暫時休會的時候,立刻有一大半人跑到會議室外面去透氣。

    方木和邊平站在走廊裡抽煙,一時無語。身邊的人或高談闊論,或展腰擴胸,方木忽然覺得自己和他們格格不入,因為他不可能把自己和那個“犯罪嫌疑人”對立起來,
    即使是冷眼旁觀也做不到。正當幾個人在低聲討論如果老邢入獄,最有可能提拔誰做副局長的時候,方木再也忍不住了,大聲插了一句:“老邢會回來的。”

    那幾個人一愣,隨即就訕笑著散開。方木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肩膀,是邊平。

    邊平示意他閉嘴,卻並不看他,而是盯著院子裡的落葉出神。已經是深秋了,又剛下過一場雨,天地間一片肅殺景象。

   “天涼了。”邊平蹍熄煙頭,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也不知老邢那邊冷不冷。”

    方木還有些余怒未消,“老邢還他媽在呢,這幫王八蛋就開始打算要接替他了!”

   “你老實點吧。”邊平不客氣地說,“低調些,否則把你踢出調查組,你還給老邢幫個屁忙!”

    他看看那些依舊在竊竊私語的人,“官場就是這樣,有人下去,才會有人上來——那些有可能做副局長的自然就希望他翻不過身來。”

    方木不說話了,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鄭霖。

    也許他就是那些渴望取代老邢的人中的一個。

    復會的時候,書記身邊多了幾個人,應該就是各地抽調上來的乾警。方木心裡有事,瞥了一眼,就回到座位上悶頭抽煙。書記逐一介紹這些乾警時,一個名字忽然讓方木醒過神來。


    “肖望,S市局的。”

    肖望站起身來向眾人致意,迎面遇到了方木詫異的目光。他衝方木笑笑,親切地擠擠眼睛。

    方木的心情略好了些。肖望算是自己人,通過他,方木也好掌握調查動向。

    散會後,不待方木過去,肖望立刻就湊了過來,先跟邊平打了聲招呼,就一把攬住方木的肩膀。

   “我就覺得能遇到你小子!”肖望嘻嘻哈哈地說,“果不其然!”

   “我可沒想到。”方木掃視了一下四周,低聲問道,“你分管哪些工作?”

   “先不談工作。”肖望挑挑眉毛,“我到了你的地盤了,也不請我喝頓酒?”


    晚餐安排在一家炭火生烤羊腿店。肖望張羅著吃本地特色菜,方木對吃吃喝喝的事情不在行,就近找了一家新開的店面。好在肖望也不怎麼挑剔,喝著啤酒,吃著羊腿,忙得不亦樂乎。

    邊平沒有參加這個飯局,方木很了解他的想法:肖望算是方木的熟人,沒有旁人在場,更容易溝通些。

    酒過三巡,羊腿也吃了大半隻。肖望心滿意足地抹抹嘴巴,似乎意猶未盡。

   “真香,到底是省會啊,S市那種小地方可找不到這樣的店……哎呀!”肖望一拍腦門,“王局和鄧支隊,還有徐桐,托我給你帶了東西呢,喝點酒,我差點給忘了。”

   “嗯?”

   “軟棗。”肖望從包裡掏出一個大塑料盒子,“我們S市山裡的特產,你肯定沒吃過。”

   “太客氣了。”方木接過盒子,“回去替我多謝他們。”

   “這是小意思。”肖望一揮手,“你可是幫了我們大忙。”

   “應該的。”方木笑笑,“案子怎樣了?”

   “進行得挺順利。”肖望點燃一根煙,又遞給方木一根,“不過據說梁澤昊和裴嵐之間弄得挺緊張。”

   “哦?”


   “裴嵐被人拍了那樣的錄像,梁澤昊心裡能痛快麼?”肖望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聽說裴嵐剛被救出來,梁澤昊就私下裡委託醫院給她做婦科檢查。”

    方木想起那天梁澤昊在樓梯上的神秘樣子,心裡一陣噁心。

   “做男朋友的,那時候應該多安慰裴嵐才是。”方木搖搖頭,“這小子太不男人了。”

   “咳!”肖望彈彈煙灰,“這種人的心態,我們是理解不了的。”

    方木聳聳肩膀,“在C市能工作多久?”

   “現在還不知道,我估計案件送到法院之後,我們也就該回原單位了。”肖望湊過來,低聲問道,“據說出事的是個副局長?”

   “嗯。”

   “他殺了人?”

   “涉嫌殺人。”方木忍不住糾正道,“給你安排什麼任務了?”

   “估計是外線調查。”肖望略略嚴肅了一些,“看起來,這次上頭很重視,調查組的人大多是C市市局之外的人——外人調查,大概能放開些手腳。”

   “嗯。”方木無奈地點點頭,“這樣的局面,恐怕在本市還是第一次。”

   “我也奇怪了,”肖望突然笑笑,“高官落馬,多數是因為受賄、徇私枉法什麼的。動手殺人,倒是第一次聽說。”

   “是啊。”方木盯著眼前依舊紅亮的炭火若有所思,“這就是需要我們去查清的事情了。”

   “不管怎麼說,能再次跟你合作我很高興。”肖望鄭重其事地伸過手來,“我相信,咱們倆在一起,能幹成大事。”

    方木笑了,在那團滾熱的火焰上方握住了肖望的手。



    紅燈。

    梁四海規規矩矩地把車停在等候線以外。此刻的他看起來和那個坐在寬大老闆台後面的梁總判若兩人—— 一身工裝,頭戴棒球帽,宛若一個普普通通的貨車司機。

    這個紅燈持續的時間比較長。他伸手打開工具箱,裡面塞著幾盒香煙。梁四海猶豫了一下,挑選了最便宜的雲煙,抽出一支點燃。很快,煙霧在完全密閉的駕駛室裡彌漫開來。
    他並不喜歡煙草的味道,只是在特別需要保持清醒的時候才會抽上一根。

    此刻就是。

    紅燈變綠。梁四海立刻掐滅香煙,心想找到機會就把那幾盒軟包中華和蘇煙扔掉—— 一個貨車司機抽如此高檔的煙,會讓人起疑心的。

    他親力親為,就是不允許這一過程有任何紕漏。

    發動汽車的那一刻,他似乎聽到後面的車廂裡傳出某種聲響。他立刻緊張起來,仔細去聽,那聲響似乎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後面的車已經不耐煩地按起喇叭,
    梁四海迅速調整表情,發動汽車疾馳而去。

    經過收費站,上了高速路之後,梁四海略略放鬆了一些。關注路面的同時,他不時聽聽車廂裡的動靜,確認再無聲響後,他才徹底放下心來。
    進口麻醉劑的效果還是令人滿意的,下次要多買些。

    即使是在下午,晚秋的空氣中仍有絲絲涼意。高速路兩邊是剛剛被收割過的麥田,一些被遺棄的麥秸堆在田邊悶悶地燒著。沒有風,那些或濃或淡的煙霧垂直升向天空,
    好似古代報警的狼煙。想到這裡,梁四海的嘴角浮現出一絲淡淡的微笑。兩邊的麥田不就像剛剛經歷過生死相搏的戰場麼?那些燃燒的,就是死難者的骸骨吧。

    生活就是戰場。

    梁四海踩下油門,貨車的速度陡然提升起來,把那些荒蕪的麥田和濃煙都甩在身後。

    倖存者就是勝利者。

    大約四十分鐘後,高速路邊上的指示牌顯示前方就是S市。梁四海在距離收費站最近的一個路口下了高速,駛上一條國道。道路兩邊的景色大致相同,梁四海也不再加以關注,
    臉上的表情顯得越發嚴肅。半小時後,一座山在前方漸漸顯出輪廓,梁四海的車再次轉入一條坑坑窪窪的土路,一路顛簸著向前駛去。在田裡勞作的農人對梁四海的車熟視無睹,
    頂多抬起頭來麻木地瞥上一眼,就又低下頭繼續擺弄著腳下的土地。

    快接近山腳時,一條更為隱蔽的小路出現了。說是路,其實只是兩塊巨大山石之間的空隙而已。雖然已是深秋,但山腳下的樹叢還沒有完全枯敗,依舊頂著一點點綠垂死掙扎著。
    在草木的遮掩下,這條小路若隱若現,如果不仔細觀察,根本無從發現。

    梁四海把車停好,又拿出一根煙慢慢地吸著,同時拉開車窗,仔細觀察和傾聽周圍的動靜。確認無人後,梁四海起身下車,沿著齊腰的草叢向右邊的山石背後走去。
    剛剛轉過那塊山石,他就看到一輛和自己開來那輛完全相同的貨車停放在那裡。梁四海並不急著上車,而是圍著車轉了一圈,重點查看車牌,確認連車牌也一模一樣後,
    這才拉開車門跳了上去。駕駛室裡彌漫著一股濃重的煙草味道。梁四海看看污漬斑斑的儀表盤,皺緊了眉頭。這些人蠻可靠,就是素質太差。他掏出一張濕巾草草地擦拭了方向盤,
    隨即發動了汽車。

    於是,梁四海開著一輛完全相同的車原路返回。唯一不同的,是這輛車的車廂裡空空如也。至於另一輛車以及車廂裡的“貨”,梁四海並不擔心,因為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把車開走。

    夜幕漸漸降臨,山腳下的小路也越發模糊。在田裡勞作的農人三三兩兩地散去,那些零星散布在山腳下的房子冒出股股炊煙。樹林裡一片寂靜,偶爾能聽到晚歸的烏鴉在枝頭鳴叫。
    貨車靜靜地佇立著,好像在極力配合這幽靜的環境,又宛若一個忠實的傾聽者。

    突然,一聲拍擊小心翼翼地在車廂後門響起,緊接著,又歸於寂靜。然而,如果仔細傾聽的話,你會聽到有人在門裡邊急促地喘息、哭泣。
    同時,有幾隻手在門上惶恐地尋找著可能破門而出的地方。然而,除了用指甲徒勞地抓撓外,一切都無濟於事。在那些微弱的窸窣聲中,拍擊聲再次響起。最初,
    只是斷續的一兩聲,隨即就逐漸密集起來,響動也越來越大,最後,一聲聲細微的呼喊在樹林中變得越發清晰。

   “救命……救救我……”

    幾隻烏鴉受到了驚嚇,在林中某處騰空而起,充滿怨恨地在貨車上空盤旋了一陣後,哀叫著向夜空深處飛去。

    這是這片樹林給那些人的唯一反應。在那些拍擊和呼喊中,山沉默,樹沉默。

    天沉默,地沉默。

    所有的一切,都保持沉默。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24:48

第九章 謊言(上)


    第二天,肖望打電話來說被安排調查城灣賓館那條線。方木問清時間後,決定和肖望一起去。

    老邢說當日那女人被鋼刀刺穿,而現場卻沒有發現任何痕跡。如果說被害人因傷口被凶器堵住,暫時沒有流血——這的確有可能,但是如果一點血跡都沒有留下來,
    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有人在案發後用極快的速度清理了現場。按常理,樓道裡的監控設備應該將整個過程攝錄下來,但賓館的答覆是當天恰好在調試設備,因此,關閉了視頻監控系統。

    真的有那麼巧合麼?
  
    方木趕到賓館的時候,肖望已經在大廳裡等著了。他的手裡捧著一個文件夾,正在皺著眉頭仔細看。見方木走過來,肖望似乎按捺不住驚訝的心情,劈頭說道:“這案子也太他媽離譜了。”


    “是啊。”方木挨著他坐下,“疑點很多。”

    肖望卻站了起來,“那咱們還等什麼?開始查吧。”

    按照警方的要求,624房間自案發後就再沒有接待過任何客人。樓層經理打開房間後,一股霉味撲面而來。肖望走進房間,來回踱了一圈,邊走邊用手比劃著。

   “邢局長站在這裡……胡英博和那個女人站在這裡……殺人……女人撲倒……”

    肖望單膝跪在地面上,輕輕地撫摸著地毯,“……那麼這裡就應該是女人的傷口接觸的地方。”

    他抬起頭來問樓層經理:“這是案發當日那塊地毯麼?”

   “對。我們什麼都沒有動。”

    肖望看看方木,方木無奈地聳聳肩膀,“在地毯上一點血跡也沒發現。”

   “這就怪了。”肖望皺緊了眉頭,“如果邢局長說的是真的,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啊。”

    方木無言以對,轉身進了衛生間。根據老邢的說法,胡英博是從衛生間裡挾持著女人質走出來的。雖然勘驗部門在這裡同樣一無所獲,方木還是不死心。
    然而上上下下查看了半天后,他也不得不承認,現場的確沒有留下有價值的線索。

   “有發現麼?”肖望靠在門邊,翻看著手裡的材料,“報告裡說這裡什麼都沒發現——連根頭髮都沒有。”

   “這就是最大的疑點。”方木掃視著衛生間裡的物件,“打掃得這麼幹淨,反倒像有意為之——這種級別的賓館可能把衛生間搞得一塵不染麼?”

   “先生!”樓層經理插話了,“請不要質疑我們賓館的素質!”

   “拉倒吧。”肖望不屑地撇撇嘴,“連星級都沒有,能好到哪兒去?”

   “對不起!”年輕的樓層經理漲紅了臉,“我們賓館的有些房間,即使跟五星級酒店相比也不會遜色!如果您不相信,我可以帶您去參觀,您看看是不是一塵不染!”

    肖望擺擺手,“算了,我沒那個時間。你去忙你的吧,有事我再叫你。”

    樓層經理欠欠身子,氣衝衝地走了。

   “集體榮譽感還挺強。”肖望無奈地說。他轉身看看一臉陰沉的方木,“怎麼樣?要不要再看看?”

   “算了。”方木有些心灰意冷,“這地方估計查不出什麼來,去監控室吧。”

    監控室位於二樓,方木和肖望走進去的時候,裡面只有一個保安員在值班。看到有人進來,他急忙放下擱在椅背上的雙腳,同時關掉了正在看的手機視頻。儘管如此,
    方木仍然聽到了男女歡愛的聲音。

    肖望顯然也聽到了。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面帶調侃之色。“沒打擾你吧?”

   “沒有。”保安整整衣服,“你們是……”

   “警察。”

    肖望詢問的時候,方木打量著小小的視頻監控室。左面的墻上是一面大大的監視器,十幾個畫面在顯示屏上依次排開。方木很快就找到了624房間附近的視頻畫面。
    他看了一會兒,發現這賓館雖然不怎麼樣,視頻設備卻不錯,畫面清晰流暢,被攝錄下來的人,很容易分辨出長相。他在心裡嘆了口氣,如果案發當日的整個過程都被錄下來的話,
    一切就迎刃而解了。方木暗自罵了一句,收回心思,留神傾聽肖望和保安員的對話。

   “景旭,你幹這個多久了?”

   “不到一年。”

    看來這個保安員叫景旭,方木斜靠在監視台前,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案發當日的監控錄像還有麼?”

   “沒有,當天在進行系統調試,所有的視頻監控設備都關了。”

   “這麼巧?”

   “嗯。”

   “誰指使你這麼做的?”方木突然插了一句。

    景旭轉過頭來,略顯詫異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木。“什麼叫誰指使的?”他冷冷地說道,“系統需要調試,我們有什麼辦法——誰也不能預測到那天會出事。”

   “關了視頻設備,你們怎麼掌握賓館裡的治安情況?”

   “咳,我們這破賓館,平時都沒有人來,沒必要緊盯著。”




  “沒必要?那為什麼安裝這麼好的視頻監控設備?”

   “這個……”景旭輕笑一聲,“你恐怕得去問老闆。”

    方木不說話了,眯起眼睛盯著景旭,幾秒鐘後,輕聲問道:“當天,真的沒有視頻監控麼?”

   “沒有。”景旭不耐煩地咂著嘴,同時用力揉揉脖子,似乎覺得疲憊不堪,“還要我說幾遍?”

    方木微微頷首,“好。”他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景旭,“如果你又想起什麼,就打電話給我。”

    景旭接過名片,看也不看就放在監視台上。

   “好的。”

    方木和肖望轉身朝門口走去,剛拉開門,景旭就在身後“哎”了一聲。

   “嗯?”方木立刻回過頭去。

   “前幾天你們有幾個人過來調查,拿走了一些舊的監控錄像帶。”景旭懶洋洋地說,“如果用完了,叫他們還回來。”

   “幾個人?”方木馬上問道。

   “三個吧,對,三個。”

    回去的路上,肖望一直盯著窗外不說話,方木也無心閒聊。等候一個紅燈的時候,肖望忽然扭過頭來看著方木,問道:“誰拿走了錄像帶?”

    方木愣了一下,隨即緩緩地搖搖頭。


    其實他很清楚,拿走錄像帶的是鄭霖那夥人。至於他們想幹什麼,卻不得而知。但是有一件事很清楚,那就是調取這些錄像帶,
    並不是鄭霖職務範圍之內的事情。他隱隱覺得,鄭霖如此關注老邢的案子,恐怕不僅僅是為了升職。

    肖望“哦”了一聲,想了想,又問道:“你相信景旭的話麼?”

   “不。”方木收回心思,目視前方,乾脆地答道,“他在說謊。”

   “哦?”肖望不由得坐正了身子,“哪句?”

    紅燈變綠。方木發動汽車,“關於監控錄像的事。”

   “你的意思是……”肖望皺起眉頭回憶著,“確實有人指使他關掉了視頻監控設備?”

   “對。”

   “理由呢?”肖望試探著看看方木,“又是感覺?”

   “不是。”方木笑笑,“當時我問他是否有人指使,他表現得十分不屑,這往往意味著質問是真實的。另外,不知你注意沒有,
    當我問他當天是否真的沒有監控錄像的時候,他用力地揉了揉脖子。”

   “嗯,好像是有這麼回事。”肖望想想,“這又代表什麼呢?”

   “人撒謊的時候會去摸脖子。”方木哼了一聲,“這是最典型的表現。”

   “呵呵。”肖望笑起來,“你小子夠厲害!對了,據說要給老邢測謊,乾脆你去算了。”

   “我倒是想!”方木苦笑一下,情緒卻驟然低落下來。測謊專家就要到了,也不知老邢能不能挺過這一關。

    瀋陽來的專家叫韓衛明,四十多歲,花白的頭髮,臉上溝壑縱橫。與其說他像測謊專家,還不如說像混跡職場多年的老推銷員。
    一下車,他就和前來迎接的邊平來了個熊抱,又拍又打,顯得十分親熱。

    邊平朝他身後望望,“一個人來的?助手呢?”

   “甭提了,那小子回老家結婚去了。”韓衛明笑呵呵地說,“你們給我指派個人當助手得了。


   “沒問題。”邊平急忙拉過方木,“這是我們處裡最棒的小夥子,就把他派給你吧。”

    韓衛明笑著打量了一下方木,在那一瞬間,方木突然感到這貌似平庸的中年人一下子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雙眼裡,而那目光宛如X光一般,剎那間就將自己看了個通通透透。

   “不錯不錯。”韓衛明拍了拍方木的肩膀,“挺機靈的——這幾天就辛苦你了啊。”

    方木回過神來,急忙回了句客套話:“我是跟著韓老師學習。”

    韓衛明哈哈一笑,轉身對邊平說:“走吧,老夥計,請我吃頓好的。”

    邊平請客,方木作陪。所謂“吃頓好的”,原來是一頓四川火鍋。按照韓衛明的話來講,他就好這一口。席間,韓衛明興致很高,
    拉著邊平大聲談笑。無心吃喝的方木幾次想談談案子的事,都不知如何開口。這頓飯直吃到晚上十點半,不勝酒力的韓衛明才提出回賓館休息。回去的路上,
    方木埋怨邊平為何不趁這個單獨相處的機會說說案子,邊平撇撇嘴說:“你真以為老韓喝多了?他心裡清楚著呢。”他解開領口的扣子,呼吸中酒氣很濃,
    “這老小子壓根就不想給咱們機會,所以才一個勁兒地灌酒。”

    方木不做聲了,半晌,悶悶地問道:“接下來怎麼辦?”

  “走一步看一步吧。”邊平看著窗外的夜景若有所思,“省裡的專家也不少,你知道為什麼請韓衛明來麼?”

   “嗯?”

  “老韓為人耿直是出了名的。給老邢測謊,必須找一個不肯徇私的人。”邊平看看一臉陰沉的方木,“不過也沒什麼可擔心的。
   事實就是事實,而且,方木……”邊平的語調驟然嚴肅起來,方木不由得轉頭看著他。“……作為警察,伸張正義是必要的,但我們也不能喪失立場。”

    良久,方木才點點頭,看似接受了邊平的指點,其實他的內心更加紛亂。

    老邢分明是被人陷害的,而在沒有有利證據的情況下,法律卻要給他嚴厲的制裁。

    警察要保持忠誠,然而,要忠誠以對的是法律,還是良心?

    果真如邊平所說,韓衛明第二天閉門謝客,誰也不見,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研究案卷,選定測試房間和安裝測試設備的工作統統交給邊平和方木去做。
    第三天,方木早早去賓館的餐廳等韓衛明,剛一進門,就看到韓衛明坐在桌前喝粥。韓衛明也立刻發現了方木,遠遠地揮手招呼他過來。

   “吃了麼?”韓衛明拿出一張餐巾紙擦擦嘴,“這粥不錯,嘗嘗?”


   “我吃過了。”方木無心寒暄,“韓老師,測試方案怎麼樣了?”

   ,老邊推薦的人果真有兩下子。”韓衛明打著哈哈,“看不出你還挺內行。”

    方木不禁苦笑。哪裡是什麼內行,都是這段時間惡補測謊技術的結果。他知道,測謊程序可以分為測試方案的制訂、
   測試方案的實施和測試數據的三個子程序。其中,測試方案包括測試目標、測試對象和測試格式等內容,其中最關鍵的,就是編製誘發被測人員心理生理反應的問題,
   以及這些問題的排列組合方式。表面上看起來,韓衛明很信任邊平和方木,把一些工作交給他們去做,但是測謊的決定性部分,他是絕不會讓外人插手的。方木對此心知肚明,
   也就打消了提前窺視測試方案的念頭。再說,即使他能夠提前預知測試問題,也很難為老邢做什麼。


    吃過早飯,韓衛明又東拉西扯聊了半天,眼看時間已經過了八點半,才起身說道:“走吧,去局裡看看。”

    雖然此刻已經過了交通高峰期,路面上仍然不夠順暢。吉普車在密集的車流中走走停停,行進緩慢。方木不時從後視鏡裡觀察韓衛明,
    韓衛明一臉閒散的表情,半靠在後座上,似乎對窗外的景致饒有興趣。

    方木很清楚,韓衛明的放鬆,其實是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不過,他還是想試試。

    又是紅燈。方木看看前方長長的車隊,掛空擋,拉起手剎。

  “韓老師,搞測謊多少年了?”方木遞過去一根香煙。

  “呵呵,謝謝。”韓衛明接過香煙,“快十五年了。”

  “那您一定經驗豐富,見多識廣啊。”方木目視前方,盡量不與韓衛明有目光接觸,“遇到過棘手的案件麼?也讓我長長見識。”

  “呵呵,你指什麼?”韓衛明掃了方木一眼。

  “就是那種……”方木斟酌著詞句,“提前做了準備,試圖干擾……”

  “反測謊是吧?”韓衛明笑起來,“當然有。測謊技術出現的同時,反測謊技術就出現了。前蘇聯在訓練克格勃特務的時候,反測謊能力是必須掌握的技能之一。”

  “哦?真的可以反測謊啊?”方木盡量顯得漫不經心,“採用什麼手段啊?”

  “呵呵,可以干擾自己的生理心理反應的手段有很多啊。”韓衛明談了幾種方法,都足以使測謊無法進行,或者嚴重影響測謊結論。


    方木不再插嘴,而是用心默記。韓衛明說完了,方木正在心裡梳理總結,卻突然意識到不對勁。

    他抬起頭,恰好看見韓衛明正在後視鏡裡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

   “呵呵,韓老師,你太信任我了。”方木垂下眼睛,感覺有些心慌意亂,“你就不怕我向老邢通風報信啊?”

   “哈哈,我覺得你會有自己的職業操守的。我們的對話僅僅是學術探討。”韓衛明笑容滿面,目光卻如刀鋒般銳利,“而且,我知道這些反測謊措施,自然就有反‘反測謊’的辦法。”

    紅燈變綠。方木一言不發地重新發動汽車。剛剛匯聚起來的一點小小喜悅,已經完全消失了。




    測試房間安排在市局四樓的會議室,環境整潔安靜,撤除了多餘的桌椅後,也足夠寬敞,方便安排人員備勤,以防出現意外情況。
    韓衛明背著手溜達了一圈,又仔細感受了一下室內溫度後,對邊平和方木的工作成果表示滿意。

   “還需要什麼,你就儘管說。”邊平言辭懇切,“我們全力配合。”

   “呵呵,已經夠全面的了。”韓衛明的笑容稍稍收斂了一些,“那麼,見見被測人吧。”

    因為要接受測謊,邢至森已經被押回本市的看守所。一個小時後,在另一個會議室閒聊的他們被告知:被測人邢至森已經在測試房間等候。

    韓衛明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支煙,起身說道:“走吧,瞧瞧去。”

    邊平拍拍方木的肩膀,示意他跟上。

    為了保證測前談話不受打擾,四樓除了保留必要警力外,已經被徹底封閉。周圍靜悄悄的,只能聽見二人的腳步聲。
    不徐不疾的屬於韓衛明,而略顯忐忑的,則屬於方木。剛轉入四樓的走廊,一直低頭想心事的方木忽然覺得眼前一暗,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只見原本空曠的走廊裡出現了一個人。

    是鄭霖。

    韓衛明掃了他一眼,想繞過他繼續向前走。鄭霖卻橫跨一步,嚴嚴實實地擋在了韓衛明面前。

    韓衛明的臉上迅速閃過一絲訝異的表情,很快,就被嘴邊淡淡的微笑取代了。

   “幹什麼?”他輕聲問道,似乎在詢問一個淘氣的孩童。

   “你就是那個專家?”鄭霖冷冷地打量著韓衛明,語調低沉,卻有著明顯的敵意。

   “老鄭!”方木搶前一步擋在韓衛明身前,“你幹什麼?”

    鄭霖看都不看方木一眼,依舊死死地盯著韓衛明,片刻,他緩緩地開口說道:“好好測。”他頓了一下,“如果你亂來,我不會放過你。”

    韓衛明眯起眼睛,臉上的笑容頓時收斂了。

   “什麼叫亂來?袒護、包庇,還是置他於死地?”韓衛明的語氣冰冷,“你和邢至森是什麼關係,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以及我認為可信的事實。”

    說罷,他就繞過鄭霖,頭也不回地大踏步向前走去。方木急忙跟上,經過鄭霖身邊的時候,冷不防被他一把拉住手腕。方木扭過頭去,面前的鄭霖表情複雜,似乎又焦慮又憎惡。

    方木不說話,冷冷地看著他。對視幾秒後,鄭霖的嘴脣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然而最終還是沒有開口。方木默默地拉開他的手,轉身走了。

    拉開會議室的門,韓衛明和邢至森相對而坐,前者正給後者點燃一支煙。方木急忙介紹道:“邢局,這位是……”

   “呵呵,不用介紹了。韓衛明韓老師,以前我們見過。”老邢笑呵呵地看著韓衛明,“韓老師,這次辛苦你了。”

   “談不上辛苦,工作而已。”韓衛明彈彈煙灰,“最近怎麼樣,老邢?”

   “挺好。”

    他一點兒也不好。臉上的傷口不見減少,反而增多,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舊傷未愈,又添新痕。韓衛明也注意到了這些,表情漸漸嚴肅。

   “能測麼?”他低聲問道。

   “沒問題。”老邢哈哈一笑,“這點小事,我扛得住。”

    韓衛明笑笑,把桌上的煙盒推過去。

   “說點正事吧——最近有沒有服用藥物?”

   “沒有。”

   “有沒有心臟、呼吸道疾病?還有……”韓衛明忽然換了揶揄的口氣,“你沒有精神疾病吧?”


    邢至森大笑起來,“沒有,都沒有——我要是有精神病,就不用麻煩你老兄出馬了。”

    測前談話的任務之一是測試人員和被測人員之間建立專業、客觀和信任的氣氛,看起來,老邢和韓衛明已經輕易地達成了這一目標。

   “按照慣例,我應當向你展示一下測試原理。”韓衛明依舊笑容滿面,“怎麼樣,用口頭的方式還是演示的方式?”

   “你就別費那個工夫了。”老邢手裡的煙已經燃到了過濾嘴,仍舊戀戀不捨地吸著,“我也乾了這麼多年公安了,什麼心理生理檢測過程的科學性、
     測試指標的客觀性、測試結果不受被測人員的主觀控制——這些我都懂。”

   “行。”韓衛明打開筆記本電腦,“那就談談案子吧。”


    測前談話是整個測謊過程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測前談話甚至比正式測試更為重要。被測者在測試中能否出現應有的反應,
    取決於他在測試前是否處於測試所需要的心理狀態,而這種狀態正是需要測謊員通過測前談話來引導和調控的。

    老邢先詳細描述了案發當天的情景。韓衛明很少插話,更多的時候都在傾聽,偶爾在筆記本上敲幾個字。方木知道,韓衛明在老邢談案情的同時,
    也在修正自己對本案的觀點和測謊中的問題。隨即,韓衛明和老邢討論了測謊的相關問題,重點講解了準繩問題。方木注意到,
    韓衛明為測謊準備的相關問題大多集中在是否有被害女性出現,以及槍擊胡英博的細節上。對此,老邢的回答與之前錄取的口供完全一致。

    把測試問題寫入電腦,並讓老邢核對之後,測前談話結束。

   “那就這樣吧。”韓衛明站起身來,“咱們明天見?”

   “明天見。”老邢平靜地說道。

    走到門口,韓衛明忽然想起了什麼,掏出衣袋裡的大半包香煙扔給了老邢。“好好睡一覺。明天精神點。”

    邢至森沒有答話,舉起煙盒致謝。韓衛明笑笑,拉開門走了出去。方木沒有急著離開,湊到桌前低聲問道:“邢局,還有什麼可以幫你做的?”

    邢至森瞄瞄屋頂的監視器,忽然咧嘴一笑:“來個肘子吧,越大越好。”

    回到走廊裡,方木追上緩步前行的韓衛明,小心翼翼地問道:“您覺得……現在邢局的狀態適合接受測謊麼?”


   “他沒事的。”韓衛明正在想心事,目視前方,若有所思,“邢至森比你想象得要頑強得多。”

    會議室裡,肖望正在和一個中年婦女談著什麼。看方木和韓衛明走進來,兩個人都站了起來。方木認出那中年婦女是邢至森的妻子,
    市醫院兒科的楊敏護士長,急忙走過去握住她的手,“嫂子……”

   “小方,我能見見他麼?”楊敏消瘦了不少,整個人也蒼老了許多,“一面就行。”

    方木有些為難,看看韓衛明和肖望。韓衛明立刻表了態:“我沒意見。”肖望拔腿就走,“我去請示一下領導。”

    幾分鐘後他就回來了,一臉無奈。

   “領導的意思是……不應該讓邢局長在測謊前有大的情緒波動。”

   “送點吃的也不行麼?”楊敏的情緒有些失控了,“關了這麼久了……一點消息也沒有……就是殺頭,也得吃頓斷頭飯啊……”話到此處,楊敏自知失言,又悔又氣,整個人顫抖起來。

    方木咬著牙,一言不發地拽起楊敏,又拿起楊敏帶來的手提袋。“嫂子,我帶你去。”

   “方木!”邊平和肖望同時站起來。

   “讓他去吧。”一直默不作聲的韓衛明開口了,“以被測人目前的精神狀況來看,家屬的探視可以起到情緒穩定作用——就說是我說的。”

    方木感激地看了韓衛明一眼,拉起楊敏向留置室走去。一路上,看到楊敏的人無不迴避,只有少數幾個年長的警察簡單地打聲招呼,就匆匆而過。
    方木想起以往楊敏來局裡時,大家圍過來攀談的情形,心中五味雜陳。

    來到留置室門口,向警衛說明來意後,對方一口回絕:“不行。他是重犯,只能吃局裡提供的東西。”

    方木忍住氣,耐心地解釋道:“這是邢局的愛人,總不會下毒吧?”

   “那也不行。”警衛毫不讓步,“我必須遵守規定,除非送去化驗……”

   “化你媽的驗!”鄭霖從走廊那頭大踏步走過來,臉色鐵青,“要不要我吃給你看?”

    警衛非常尷尬,“鄭支隊……”

   “開門!”

   “我……”


   “我讓你開門!”鄭霖咆哮起來,“快點!”

    警衛無奈地四處張望了一下,伸手掏出了鑰匙。楊敏只來得及向鄭霖笑笑,伸手抿了抿頭髮,跟著警衛走進了留置室。


    走廊裡只剩下方木和鄭霖,一時相對無語。片刻之後,鄭霖遞給方木一支煙,方木猶豫了一下,接過來,默不作聲地抽著。

    一根煙抽完,鄭霖低聲問道:“明天……你在場?”

    方木不想多說,簡單地回了句:“對。”

   “有結果了,告訴我一聲。”說罷,鄭霖就蹍滅煙頭,轉身走了。




    測試時間:11月3日

    測試地點:C市公安局第三會議室

    案由:故意殺人案

    測試人:主測官韓衛明;助手方木。

    被測人:邢至森,56歲,男,漢民族,大學文化,捕前系C市公安局副局長。

    被測人與案件的關係:犯罪嫌疑人。

    主測官告知被測人:今天為偵查城灣賓館殺人案,用心理測試儀對你進行有關心理測試。心理測試能客觀測出案件的真實情況。如果你陳述的是事實,
    則測試結果就會對你有利,如果你說謊,則測試結果就會對你不利。進行心理測試完全是自願的,你有權拒絕接受心理測試或者在測試過程中隨時終止心理測試。

    被測人聲明:主測官已對測謊過程做過技術性解釋,並沒有對我採取任何威脅和強迫手段。本人邢至森完全信任測謊程序,明白自己的權利,
    完全自願接受這次心理測試,並保證積極配合。本人承認測試結果,並願以其作為將來的認定依據。

    邢至森和韓衛明先後在文件上簽好字後,心理測試正式開始。首先進行的是刺激測試。

    韓衛明遞給老邢一張紙,讓他從4至8中隨意挑選一個數字寫在紙上,然後將紙對折,按在自己的手掌下,保證不被別人看到。

   “不用了吧。”老邢笑道,“我絕對相信測試的科學性。”

   “要的。”韓衛明正色道,“我需要檢測你說謊時生理反應圖譜的模式。”


    老邢搖搖頭,隨手寫下一個數字,然後把紙對折,按在手掌下。韓衛明向方木擺擺手,方木馬上拿起呼吸傳感器給邢至森戴好,
    又把血壓袖套套在邢至森左臂上,最後,把手指電極夾在他左手無名指指尖上。在那一瞬間,方木突然感到老邢的身體發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抽搐。

   “呵呵,老夥計,這麼快就有反應了?”韓衛明掃了一眼圖譜儀,“你的皮膚電上升了。”

    “第一次戴這玩意嘛。”老邢的笑容有些勉強,“換作你也會緊張啊。”

    韓衛明笑笑:“好,現在我要問你剛才所寫的數字,無論我問到哪個,都要回答‘不’,明白麼?”

    邢至森點頭稱是。然後,韓衛明從4問到8,邢至森都搖頭否認。

    韓衛明目不轉睛地看著圖譜儀,幾分鐘後,開口問道:“是5,對吧?”

    邢至森沒回答,而是展開了手裡的紙,一個潦草的“5”赫然在目。

   “你這玩意兒還真靈。”他面朝方木,捅捅那張紙,好像在做一個好玩的遊戲。

   “好了。”韓衛明靠坐在椅子上,面帶微笑,“我還要提醒你,每個問題你都要如實作答,在任何一個問題上撒謊都會對你不利,明白麼?”

   “明白。”邢至森稍稍坐正。

   “嗯,那咱們開始。”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26:15

第九章 謊言(下)
問:你叫邢至森麼?

答:是的。(略顯詫異,但立刻答覆)

問:你在案發當天下午去了城灣賓館對麼?

答:對。

問:你去了624房間?

答:對。

問:你在624房間裡遇到一個人,對麼?

答:不,是兩個人。(調整坐姿,上身坐直)

問:是兩個男人麼?

答:不,是一男一女。

問:你是否願意說實話呢?

答:我願意。(點頭,表情平淡)

問:你的職業是警察,對吧?

答:對。

問:你進入房間的時候,那個女人就在房間裡麼?

答:不是。

問:她從門口進入房間的麼?

答:不是。

問:她從衛生間裡出來的麼?

答:是的。(點頭,立刻答覆)

問:你是否曾對公安機關說過謊?

答:沒說過謊。

問:你出生於1953年,是麼?

答:是的。

問:你以前見過那個女人麼?

答:沒有。

問:她穿著什麼樣的衣服?

答:她沒穿衣服。

問:她身上有什麼特徵麼?

答:小腹那裡有一個文身。

問:文身的圖案是鳥麼?

答:不是。

問:文身的圖案是魚麼?

答:不是。(略低頭,眼球向左下方轉動)

問:文身的圖案是動物麼?

答:不是,是一朵花。(立刻答覆)

問:那朵花是黃色的麼?

答:不是。

問:那朵花是藍色的麼?

答:不是。

問:那朵花是紅色的麼?

答:不是。

問:那朵花是紫色的麼?

答:是的。淡紫色。

問:你願意如實回答我的問題麼?

答:願意。

問:你是C市人,對麼?

答:是的。

問:在你進入房間之前,那個男人就已經在房間裡了,對麼?

答:是的。

問:你以前見過那個男人麼?

答:沒有。(搖頭,表情平淡)

問:你進入房間的時候,他在床上坐著?

答:不是。

問:他在椅子上坐著?

答:不是。

問:他是從衛生間裡出來的?

答:是的。

問:他是一個人出來的?

答:不是。

問:他是和另一個人一起出來的?

答:是的。(點頭)

問:是個男人麼?

答:不是。

問:是個女人麼?

答:是的。(用力點頭,上身前傾)

問:你清楚說謊可能帶來的後果麼?

答:清楚。

問:你於1973年參加工作?

答:我想想……嗯,是的。

問:那個男人和你說話了麼?

答:沒有。

問:他就是你要見的人麼?

答:不是。

問:他劫持了那個女人,是麼?

答:是的。

問:他用斧子劫持那個女人?

答:不是。

問:他用槍劫持那個女人?

答:不是。

問:他用刀劫持那個女人?

答:是的。

問:擔心我問別的問題麼?

答:不。沒什麼可擔心的,呵呵。(微笑,右手緊握,拇指在食指第二關節處反覆磨蹭)

問:你在案發前是C市公安局副局長,對麼?

答:是的。

問:你願意如實回答我的問題麼?

答:願意。

問:那個男人在你面前殺死了那個女人?

答:是的。(點頭,立刻答覆)

問:用刀子殺的?

答:是的。

問:刺了三刀麼?


答:不是。

問:刺了兩刀麼?

答:不是。

問:刺了一刀麼?

答:是的。

問:你隱瞞了其他情況麼?

答:沒有。

問:你已經結婚了,對麼?

答:是的。(立刻答覆,眉頭微皺)

問:殺人後,男子繼續停留在房間裡?

答:沒有。

問:他逃跑了麼?

答:是的。

問:他向門外的左側逃跑麼?

答:是的。

問:他向門外的右側逃跑麼?

答:不是。

問:他向樓下逃跑麼?

答:不是。

問:他向樓上逃跑麼?

答:是的


問:你當時知道他的姓名麼?

答:不知道。

問:你熟悉槍械的使用麼?

答:是的。

問:你對男子開槍了,是麼?

答:是的。(上身坐直)

問:你開槍時,男子在逃跑麼?

答:不是。

問:你開槍時,男子在站立麼?

答:沒有。

問:你開槍時,男子處於躺臥姿勢麼?

答:不是。

問:你開槍時,男子向你撲來麼?

答:是的。(立刻答覆)

問:你是否曾在非必要的時候,使用過槍支?

答:沒有。(答覆有遲緩)

問:你是否對我有所隱瞞?

答:沒有。

問:你於1973年畢業於中國刑事警察學院?

答:是的。

問:你願意誠實地回答每個問題麼?

答:願意。

問:你覺得男子向你撲來時,手裡拿著的是棍棒麼?

答:不是。

問:你覺得男子向你撲來時,手裡拿著的是槍支麼?

答:不是。

問:你覺得男子向你撲來時,手裡拿著的是刀具麼?

答:是的。

問:實際上那是把勺子,對麼?

答:是的。

問:你開槍前就知道那是勺子,對麼?

答:不是。(搖頭,立刻答覆)

問:你開槍後知道那是勺子,對麼?

答:是的。

問:你以前見過那把勺子麼?

答:沒有。

問:擔心我問別的問題麼?

答:不,我知無不言。(右肩扭動,微笑,目光平視韓衛明)

問:你從警26年了,是麼?

答:我算算……嗯,是的。

問:你是否觸犯過刑法?

答:沒有。

問:是否有把柄落在別人手裡,擔心敗露?

答:沒有。


問:你是否清楚,如果你撒謊,會在測謊儀上有所反應?

答:清楚。




    韓衛明的語速很慢,語氣和緩,每隔15秒左右才進入下一個問題。方木始終緊張地看著皮電、呼吸和血壓、脈搏圖譜。韓衛明只是偶爾掃一眼,把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邢至森的臉上。
    邢至森始終平靜地面對韓衛明,而從測試圖譜來看,他的生理反應變化並不明顯。方木漸漸放鬆下來,心想老邢沒有說謊,通過測試應該不成問題。

    接近中午的時候,韓衛明宣布第一次測試結束。在徵得邢至森同意後,下午進行第二次測試。

    邢至森剛剛被帶走,方木就迫不及待地問韓衛明:“韓老師,你覺得這次測試怎麼樣?”此刻的韓衛明卻顯得有些疲憊,摘下眼鏡揉了半天太陽穴,嘴裡敷衍著:
  “一會兒再說,一會兒再說。”戴好眼鏡後,他也不急著回答方木的問題,而是拿起測試圖譜細細地看著。這時,門被敲響了,邊平探進頭來,衝韓衛明說道:“韓老師,先吃飯?”

   “吃飯吃飯。”韓衛明立刻扔下手裡的圖譜,“我都要餓死了。”轉過頭,看見方木還是一臉期盼的樣子,韓衛明笑笑,拍了拍方木的肩膀。
  “我怎麼覺得你比老邢還緊張測試結果啊。”他指指測試圖譜,“要不待會兒給你戴上設備,你的反應肯定比老邢大,哈哈。”


    午餐安排在食堂的一個小包廂裡,幾位市局的領導作陪。也許是為了避嫌,大家對測謊的結果都隻字未提,只是聊些官場上的套話,
    吃飽喝足後,就各自離去。走出包廂的時候,方木注意到最近的一張桌子邊圍坐著鄭霖、小海和阿展。桌上的餐盤裡是早已冷透的飯菜,看得出他們已經在門口坐了很久了。
    見他們走出來,鄭霖馬上向方木投以詢問的目光,方木垂下眼睛,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走過。

    距離下午測試開始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邊平建議去休息室喝茶,韓衛明很爽快地同意了。喝了一會兒茶水,又不著邊際地扯了一陣閒話後,邊平試探地問道:“上午的測試怎麼樣?”

    韓衛明笑笑。“挺順利,但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尚早,看看下午的情況再說。”也許是注意到邊平略顯失望的表情,他又補充道,“不過,從我個人的角度來看,老邢應該沒有說謊。”

    邊平立刻來了精神,“也就是說,老邢的確是被人陷害?”

   “呵呵,這我就不知道了。”韓衛明捋捋頭髮,“我只是認為他沒有說謊而已。不信,你可以問問他。”他用手指指方木,“小方一直死死地盯著測試圖譜呢。”

    方木和邊平交換了一下眼神,感覺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老邢被證明沒有說謊,偵查必將重啟,也許離幫他洗清冤屈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下午的測試還是在那間會議室裡。老邢的精神狀態不錯,據說中午好好吃了一頓,還睡了一覺。測試前,他還要了根煙,跟韓衛明開了幾句玩笑。

    下午兩點,第二次測試正式開始。

    最初,方木還有些緊張,可是很快他就發現韓衛明只是調整了中性問題和相關問題的順序,準繩問題並沒有多大變化。老邢的回答也很從容,測試圖譜顯示,他並沒有明顯的生理心理變化。

    測試只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就結束了。無論是測試者還是被測試者,對測試結果都心知肚明。於是,大家都放鬆下來。
    韓衛明示意方木把老邢身上的各種傳感器都摘下來。方木應了一聲,伸手去摘老邢手指上的皮電傳感器,老邢急忙指指呼吸傳感器:“先把這玩意給我拿下去吧——太勒得慌了。”

    韓衛明呵呵地笑起來,甩給老邢一根煙。“你這老傢伙,減肥吧。”

    胸呼吸傳感器很快解了下來,腹呼吸傳感器的搭扣卻出了點小毛病,方木仔細地解著,老邢一邊配合方木的動作,一邊和韓衛明聊天。

   “老邢,快退休了吧?”

   “嗯,沒幾年了。”

   “早點兒退了得了,乾了一輩子了,回家享享清福,含飴弄孫,多自在啊。”

   “呵呵,是啊。”

    腹呼吸傳感器終於解下來了,方木又摘掉了老邢左臂上的血壓套袖。

   “你女兒是叫邢娜吧?結婚了麼?”

   “還沒有呢。”

   “還在做教師麼?”

   “不,出國了。”

    突然,屋角的圖譜儀傳來了吱吱的繪圖聲,方木循聲望去,皮膚電曲線正呈現大幅度的上升。




    老邢在說謊!

    剎那間,方木的大腦一片空白,手卻依然伸向了老邢手指上的電極——摘掉這該死的玩意!

   “別動!”

    是韓衛明。此刻,他和剛才那個溫和的老朋友判若兩人,臉上的笑容也無影無蹤。他盯著老邢看了幾秒鐘,老刑似乎無所畏懼地回望著他,臉色卻一點點變白了。

    韓衛明:你那天去城灣賓館是應約而去,對麼?

    邢至森:是的。

    韓衛明:你事先準備好了槍支,對麼?

    邢至森:我是警察,身上帶著槍很正常。

    韓衛明:帶著槍,就打算使用它,對麼?

    邢至森:不是。(搖頭,但之前有瞬間的點頭動作,皮膚電反應異常)

    韓衛明:不是為了對那個男子開槍,而是別人,對吧?

    邢至森:這是重新測試麼?(微笑,瞳孔急劇放大)

    韓衛明:回答我的問題,老邢。

    邢至森:不是。(移開視線,右手食指在右側鼻翼輕搔,皮膚電反應異常)

    方木突然明白了,剛才韓衛明在盯著邢至森的幾秒鐘內,已經在心裡迅速編製出一套測試問題。

    韓衛明:被你擊中的男子認識娜娜麼?

    邢至森:不認識。

    韓衛明:那你要槍擊的人認識娜娜,對麼?

    邢至森:請不要提起我的女兒,她跟本案無關!(上身前傾,下巴上揚,皮膚電反應異常)

    韓衛明:你要槍擊的人是個男人,對麼?

    邢至森:我沒打算殺任何人!(皮膚電反應異常)

    韓衛明默默地盯著老邢,低聲問道:“娜娜出事了?”

    邢至森:沒有!(向後靠坐,移開視線,皮膚電反應異常)

    韓衛明:所以你要對他開槍,對麼?

    邢至森:不是!(右手握拳,皮膚電反應異常)

    韓衛明:你要槍擊的人傷害了娜娜,所以你要報復,對麼?

    邢至森:不是!(嘴角緊抿,皮膚電反應異常)

    韓衛明:老邢,你帶著槍去,就是打算對某人開槍,對麼?

    邢至森:不是!(重新對視,語調升高,皮膚電反應異常)

    韓衛明:現場出現了令你始料未及的情況,你要槍擊的人並未出現,對麼?

    邢至森:不是,我沒打算殺任何人!(坐直,上身前傾,皮膚電反應異常)

    韓衛明:娜娜到底怎麼了?

    老邢突然跳起來,五官扭成一團,眼珠也似乎要從眼眶裡暴出來,“不要提到我女兒!”


    在那一瞬間,方木幾乎認為老邢想當場掐死韓衛明。身後負責保衛的兩名警察迅速撲過來,把邢至森死死地按在椅子上。

    韓衛明沒有躲閃,眉頭緊蹙,半晌,他低聲對老邢說:“你要說實話,我們才能幫你。”

    邢至森突然安靜下來,似乎剛才的掙扎已經耗盡了他的全部力氣。喘了一陣後,他用耳語般的聲音說道:“我沒什麼可說的了。”

    韓衛明看了他幾秒鐘,嘆了口氣,抬頭對著屋角的監控器說道:“測試結束。”

    方木宛若木雕泥塑般,感覺全身都動彈不得,只能怔怔地看著老邢。他知道,在監控器另一端的人們也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驚得目瞪口呆。
    然而這一切對方木而言都不重要,他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問號:

    你為什麼要騙我?


    老邢沒有看方木,他甚至沒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垂著頭,整個人似乎小了一圈。良久,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天意,天意。”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27:23

第十章  佛與地獄


    般若寺地處市中心,原本只是個破敗蕭條的小寺院,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城市裡的善男信女一下子多了起來,
   作為本市唯一一個佛教場所,般若寺的香火也日益興盛。寺院裡整日煙霧繚繞,吃得紅光滿面的僧人隨處可見。

    不知道為什麼,物質生活越來越富足,人們的心靈卻越來越沒有著落。

    人頭攢動的法物流通處,金先生捧著一大捆香燭,罵罵咧咧地擠出人群。“他媽的,怎麼這麼多人?”

    梁四海眉頭一皺,嘴邊立刻顯露出硬冷的紋路。金先生趕緊閉上嘴,小心翼翼地把香燭遞到梁四海手裡。

   “一千八百八十八元。”金先生注意到梁四海探詢的眼神,又加了一句,“最貴的。”

    梁四海的表情有所緩和,淡淡地說:“最貴,未必最誠心——關鍵在心。”金先生眨眨眼睛,聽得似懂非懂。梁四海笑笑,轉身向庭院中央那尊巨大的香爐走去。

    燃香的時候,梁四海周圍的香客有一些小小的騷動。畢竟,在般若寺裡能有如此排場的香客並不多見。梁四海對此視若無睹,雙手合十,默立了一會兒後,抬腳去了大雄寶殿。

    進殿後,梁四海先對佛像旁執鐘的僧人合十致意。那昏昏欲睡的僧人顯然很熟悉梁四海,一見到他,立馬精神起來,還禮後,重重地敲了一下手中的鐘。
    渾厚的鐘聲在大殿裡久久回響,正在參拜的其他香客不由得向這邊看來。梁四海依舊目不斜視,緩步走近拜墊,肅立合掌,兩足呈外八字形,腳跟相距約二寸,
    腳尖距離約八寸,目光注視兩手中指尖。隨後,他的右手先下伸,左手仍做合掌狀,徐徐下蹲,右臂向前下伸,右掌向下按在拜墊的中央,左掌仍舉著不動,兩膝隨即跪下。
    跪下後,左掌隨之伸下,按在拜墊中央左方超過右手半掌處。隨後,右掌由拜墊中央右方向前移動半掌,與左掌齊,兩掌相距約六寸,額頭平貼於地面。

    旁邊一對參拜的夫妻看得嘖嘖稱奇,妻子更是伸手捅捅馬馬虎虎磕頭的丈夫:“你看看人家,多專業,多有誠心——咱也跟著學學。”

    金先生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梁四海。梁四海每次叩拜時,嘴裡似乎喃喃地說著什麼,金先生稍稍側過耳朵,竭力想去聽清那些詞句,卻絲毫不得要領。

    如是幾次後,梁四海兩手握拳翻轉,手掌打開,掌心向下貼地,頭離拜墊,右手移回拜墊中央,左掌舉回胸前,右掌著地將身撐起,直腰起立,雙手合掌立直。

    拜完,梁四海才轉向早已靜候一旁的一位老僧,“靜能大師。”

    靜能主持躬身還禮,滿面笑容地說道:“梁施主,你又來了。”

   “是。”

   “上次你為本寺義捐了三十萬元,貧僧還沒來得及向你道一聲謝呢。”

   “大師別客氣。”梁四海急忙說道,“這是我應該做的。”

   “你一心向佛,佛祖一定會保佑你的。”

    梁四海連稱“阿彌陀佛”,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轉身離去時,金先生卻在他臉上看到了進寺以來第一次露出的舒心的笑容。


    市公安局會議室裡氣氛凝重,下午出現的突發情況讓本來就撲朔迷離的案情更加複雜。韓衛明做出了兩份完全相反的測試結論。
    一份為真陰性(與案件無關的人通過測試),另一份為真陽性(與案件有牽連的人沒有通過測試)。在他看來,邢至森關於在城灣賓館的供述沒有說謊,
   而他去城灣賓館的真正目的卻顯然不是與某人見面那樣簡單。雖然韓衛明對此沒有做出明確的說明,但是看過測試圖譜以及相關問題的人都明白,
   老邢去城灣賓館的目的就是殺人,只不過他殺錯了人而已。

    除了陳述時語調低沉的韓衛明,似乎每個人都在沉思,就連市局領導也無心評述。聽完韓衛明的匯報,領導掐滅煙頭,想了想,說了句鑒於案情重大,
   研究再做決定,就宣布散會。大家紛紛起身離座,轉眼間,偌大的會議室裡就只剩下韓衛明、邊平和方木三人。邊平看看始終盯著面前的桌子出神的方木,嘆了口氣,
   低聲對韓衛明說:“走吧,韓老師,先找個地方吃飯。”

   “算了,沒胃口。”韓衛明的臉色也很難看,“任務完成了,我想早點回去。”

    把韓衛明送回賓館後,方木把車停在路邊,和邊平默默地抽著煙,彼此一言不發。良久,邊平把煙頭扔出車窗,長出了一口氣。

   “我回去了。”

   “我送你吧。”方木發動汽車。

   “不用了。我腦子很亂,想一個人靜靜。”邊平跳下車,“明天見吧。”

    方木無心堅持,低著頭坐了一會兒之後,忽然很想喝酒。不遠處,有一家小火鍋店的霓虹招牌在不停閃亮。方木踩下油門,徑直開了過去。

    四瓶啤酒轉眼間就被消滅得乾乾淨淨,桌上的菜卻絲毫未動。方木很快就喝醉了,眯縫著眼睛盯著滾開的火鍋,感覺自己的大腦也像那鍋裡的肉片和青菜一樣,被攪和在一起,翻轉沸騰。

    老邢欺騙了自己,這是方木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這些日子付出的辛苦倒是次要的,來自最信賴的人的欺騙,卻讓方木難以接受。
    他越發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之前的追查是有價值的麼?誰是無辜者?丁樹成去臥底的目的究竟是查案還是老邢的幫凶?

   “這麼浪費啊?”

    面前的霧氣中突然出現一個模糊的身影,方木費力地抬起頭來,分辨了半天才認出那是韓衛明。

    韓衛明徑自在對面坐下,掃視了一下桌子上的菜和空空的酒瓶,笑笑說:“沒少喝啊,小方。”說完,不待他回話,就揚手叫服務員過來。“再來四瓶啤酒,兩盤上腦。”

    酒菜上齊,韓衛明吃喝起來,看也不看方木一眼。方木盯著他,心情複雜。毋庸置疑,這是個敬業的好警察。但也正是他,揭穿了老邢的真實意圖,也讓方木感受到被欺騙的痛楚。

    也許是感覺到了方木的目光,韓衛明頭也不抬地說道:“吃點東西吧,再討厭我,也得吃飯。”

    方木一怔,本能地拿起筷子在鍋裡夾了幾塊羊肉,放在盤子裡,想了想,開口說道:“不,我不討厭你。”

   “呵呵。”韓衛明抬頭掃了方木一眼,“你我都是研究人的,就別瞞著了——都在你臉上寫著呢。”

    方木無語,幾秒鐘後突然把杯子重重一頓,大吼一聲:“為什麼不肯放過老邢!”

    幾位被驚動的食客扭過頭來,詫異地看著面紅耳赤的方木和表情始終淡定的韓衛明,很快,又回頭各自推杯換盞。

    韓衛明看看方木手中裂開的杯子,皺皺眉頭,轉身示意服務員再拿個杯子。

    這一聲吼似乎消耗了方木全部的力氣,他垂下頭,感覺渾身酸軟。直到戰戰兢兢的服務員把杯子從他手裡抽走,他才感覺到手心傳來的痛感。

    掌心處已經被碎裂的玻璃杯劃破了,傷口不深,但血珠很快滲了出來。

    面前突然出現一張潔白的面巾紙,韓衛明沒說話,只是示意他把手包好。

    方木順從地把紙攥在手心,再抬頭看時,韓衛明已經放下了筷子,掏出一根煙慢慢地吸著。

   “不是我不放過他,而是他自己不放過自己。”韓衛明緩緩地說,“身為警察,他做了最不該做的事情。”

   “老邢不會無緣無故去殺人……”

   “無論什麼緣由都不能殺人!”韓衛明提高了聲音,“什麼罪行都可以原諒,唯有殺人,絕不能原諒!”

    一字一頓地說完這段話後,韓衛明緊緊地盯著方木,眉頭深鎖,似乎要把自己的目光刻在方木的臉上。與他對視了半分鐘後,方木敗下陣來。

   “老邢是被人陷害的……”他囁嚅道。

   “這很顯然。”韓衛明又點燃一根煙,“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關於這件事你比我們誰知道得都多——不,我沒有打探的意思。”他看到方木驟然警惕的表情,
   “如果老邢信任你,而你又真的值得他信任的話,就把這件事查清楚吧。如果能找出幕後指使者,老邢身上的大部分罪責就會被洗清。然後……”



   “然後怎樣?”

   “然後老邢仍然要承擔他應該付出的代價。”韓衛明低聲說,“這是你我都清楚的事實,但是無論如何,我認為不應該讓他蒙冤——祝你好運。”

    方木沉默了幾分鐘,起身便走,留下韓衛明在身後不滿地嘟囔著:“這小子,還沒結帳呢。”
   

    深夜裡,氣溫驟降。方木站在漆黑的樓道裡,藉著對面樓裡傳來的微弱光芒,能看見自己嘴邊冒出的一團團白氣。他定定神,抬手按下了402室的門鈴。

    半分鐘後防盜門上的門鏡暗了下去。方木知道門後正有人窺探著自己。
   
   “誰?”
   
   “我是方木。”方木壓低聲音,“嫂子,開門。”
   
    楊敏松了一口氣。“■嗒”一聲,門開了。

   “你怎麼。。。”

    不等她說完,方木就閃進屋內,然後轉身面對楊敏,一字一頓地說道:“嫂子,我需要跟你談談。”

    “說什麼?”楊敏忽然吸吸鼻子,皺起眉頭,“你喝酒了?”

    “是的。”方木無心糾纏這個問題,直截了當地問道,“娜娜在哪裡?”

    楊敏的臉一下子白了,嘴也哆嗦起來。幾秒鐘後,她的眼睛忽然睜大了,似乎一下子想通了某件事。

    “邢娜。。。。。。”

    “老邢怎麼了?”楊敏一下子抓住方木的手,力氣大的驚人,方木感覺她的指甲幾乎已經嵌進了自己手腕的皮膚裡,“他是不是。。。。。。”

    “邢娜在哪裡?”

    “你先告訴我老邢怎麼了?”楊敏忽然歇斯底裡地尖叫起來,“否則我什麼都不會說!”

    方木盯著她看了幾秒鐘,那雙盈滿淚水的眼睛背後,有某種東西,堅不可摧。

    “老邢在下午的測謊中。。。。”方木艱難地選擇著詞句,“測謊結果顯示,老邢那天下午想去殺人。”

    抓在方木手臂上的那隻手剎那間失去了勁道,楊敏死死地看著方木,眼淚終於順著臉頰流淌下來,雙腳卻不住地向後退著,最後頹然跌坐在沙發上。

    “這個老傻瓜。。。”楊敏哭出聲來,整個人蜷縮在沙發上,肩膀一抽一抽的,“這個老傻瓜。。。”

    方木垂著手站在楊敏身邊,不知該說些什麼來安慰她。等她的哭聲小了一些,才低聲問道:“邢娜到底在哪裡?”

    楊敏立刻停止哭泣,抬手抹抹臉上的淚痕,語氣堅決:“你走吧,我沒什麼想跟你說的。”

    方木蹲下身子,“嫂子,我想幫老邢。。。。。”

    “如果老邢覺得可以告訴你,那他早對你說了。”楊敏站起身來,“我要睡覺了,請你離開。”

    方木咬咬牙,迅速掃視了一下客廳,然後出人意料地朝北側的臥室衝過去。楊敏一愣,急忙阻止他,卻緊緊拉住了方木的衣袖。方木甩開她,伸手推開了臥室的門。

    一股濃重的香燭味撲面而來,伴隨著沉悶的“嗡嗡”聲。室內的光線很暗,還有種沁入骨髓的寒意。方木立刻覺得不對勁,而且馬上察覺到原因所在。

    這根本不像一個少女的臥室。創、櫃子、梳妝檯、電腦桌什麼的統統沒有,只是在房間左側擺著一個小小的祭台。而最怪異的,是房間裡停放著一個大大的櫃狀物,
    定睛望去,是一台巨大的冰櫃。

    看到這一切,方木愣住了,隨即就不由自主地向那台冰櫃走去。他剛邁出兩步,就感覺有人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是楊敏。她已經淚流滿面,花白的頭髮被淚水打濕,粘在臉上,眼睛裡全是恐懼和祈求。

    “別打擾她。。。。就讓她安靜地睡吧。。。。求求你。。。她受得罪夠多了。”

    一陣巨大的寒意剎那間貫穿了方木的全身,他突然意識到了冰櫃裡面裝的是什麼。

    “那是。。。那是。。。”方木顫抖著抬起一根手指指向冰櫃,卻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

    楊敏拼命地點頭,身體卻徹底癱軟下去,只有一雙手還努力拽著方木,阻止他去碰那個冰櫃。

    “到底怎麼回事?”

    “8月7號。。下了班,娜娜卻沒回來。。。。手機也關機。。”楊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後半夜,有人敲門。。。。沒看到人,卻看到一個大紙箱。。。”
    楊敏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仿佛眼前又出現了那可怖的一幕。“孩子。。。。。。手腳都沒了。。。。。乳房都被割掉了。。。。。下身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

    方木感覺整個腦袋都麻木了,似乎有兩把重錘在反覆敲擊太陽穴,過了半天,他才意識到自己幾乎要把牙咬碎了。

    “誰幹的?”那低啞、凶狠的聲音似乎不屬於自己,“誰幹的!”

    “不知道。。。。。。”不知何時,楊敏已經放開了方木,把額頭死命地抵在地上,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哭出來一般,“嗚嗚。。。。。。不知道。。。。”

    “為什麼不報警?”方木難以置信地大吼,“老邢是警察!我們是警察!”

    “他什麼都不跟我說。。。。。只讓我買了個冰櫃把孩子放進去。。。。。嗚嗚。。。他說他會處理的。。”

    “可是。。。為什麼要把娜娜放在家裡?”

    “孩子死得太慘了。。。嗚嗚。。。她那麼愛美。。一定不願意讓別人看到她這副樣子。。。我們什麼都不能給她。。。只能讓她保留最後的尊嚴了。。。”

    方木轉頭看著那台冰櫃。它就那樣無動於衷地站著,對俯臥在地上的母親的痛哭充耳不聞。方木緩緩地走過去,把手放在櫃門上,停了幾秒鐘後,鼓足全身的勇氣拉開了。

    這一幕只應該出現於地獄。

    女孩靜靜地躺在滿是冰霜的冰櫃裡,頭微微向左側,頭髮和臉上都是霜花。然而,即使如此,也無法掩蓋她臉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
   由於嚴重脫水,女孩的皮膚已經萎縮發黑,再也看不出曾經秀麗的模樣。也許是怕她覺得寒冷吧,父母給她穿上了色彩艷麗的羽絨服,然而失去四肢的身體讓那些衣物顯得乾癟不堪,
   也讓她看上去像一個比例失調,又遭遇惡意損壞的玩具娃娃。

    楊敏似乎完全沒意識到方木已經拉開了冰櫃,哭得神志不清的她仍然沉浸在夢魘般的回憶中。

    “她那時一定很害怕。。。。怕死了。。。。”

    這些話方木都聽不到,當他輕輕地合上冰櫃的時候,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

   
    老邢仍將被送會員看守所繼續羈押。儘管局裡下令暫時封鎖消息,老邢曾經意圖殺人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他離開C市那天,場面冷清。在這個敏感的時期,
    沒有人願意跟他扯上哪怕一星半點的關係。

    警車駛離市局大院,很快融入城市的車水馬龍中。半小時後,警車開出C市,一個小時後,在高速公路上的一個服務區停下了。

    一直在閉目養神的刑至森睜開眼睛,隨口問道:“到哪兒了?”隨行的兩名負責亞姐的警察沒有回答,而是起身跳下了車。刑至森微嘆口氣,
    剛剛閉上眼睛,就聽見車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多謝了。”

    “嗯,別太久。”

    “好的,不會叫你為難。”

    老邢心頭微微一震,剛睜開眼睛,就看到方木拉開車門跳了上來。他小心地關好車門,又在駕駛室後窗上敲了兩下,駕駛員回過頭來,
    方木用兩根食指衝他擺出了一個“十”字造型,嘴裡無聲地說道:“十分鐘。”駕駛員點點頭,跳下車。

    然後,他坐在老邢的對麼,先點了一支煙塞進老邢戴著鋼銬的手裡。老邢滿是愧疚,幾乎不敢抬頭看他,只是機械地任方木擺布。

    “好了,現在這裡只有你和我。”方木微微躬下身子,“我昨天去過你家了。”

    那隻夾著香煙的手立刻停在了半空,隨即就顫抖起來。

    方木看著那隻不停哆嗦的手,面無表情地問道:“誰幹的?”

    “別問了。不要為我做任何事,不值得。”老邢用力搖搖頭,“我不能再連累別人了。。。。。”

    “我並不僅僅是為了你。”方木打斷了他的話,“如果我知道了這些,卻什麼也不做的話,那就不是我了——你說呢?”

    老邢抬起頭,恰好遇見方木的目光,兩人對視了幾秒鐘,同時嘿嘿地笑起來。

    “你想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的一切。”方木目光炯炯,“一切。”

    “那要從今年年初說起了。記得我上次跟你說過的跨境拐賣兒童的案件麼?最初,我們在外圍做了一些工作,但是進展非常緩慢,
   遭遇的阻力也非常大。後來,我決定採用秘密偵查手段。同時,我也收到了一些恐嚇信和恐嚇電話。你值得,乾我們這一行的,這些玩意兒都是家常便飯,
    我也沒當回事。8月初的時候,寬田區發生了一起綁架小學女生未遂案,那個差點被綁走的女孩,就是邢娜班上的一個學生。。。。。。”

    老邢低下頭,雙手插進頭髮裡來回捋著,錚亮的手銬顯得分外刺眼。

    “。。。。學校要求家長接送學生。8月7號那天,有三個學生沒有家長來接,邢娜就挨個送他們回家。可是她自己卻再也回不來了。。。”

    老邢說不下去了,捋頭髮的動作變成了死命地撕扯,喉嚨裡也傳來野獸負傷般的“嗚嗚”聲。

    方木按住他的手,低聲問道:“為什麼不詢問那三個家長,也許會有線索?”

    “我找過他們,他們什麼都不肯說,而且都迅速離開了本市。”老邢的臉色慘白,“這擺明了就是對我的警告。”

    “所以你就。。。。。。”

    “對。我派丁樹成去臥底,除了查案,還給他一個任務,就是找出幕後元凶後,讓我親手殺了他。”

    “這麼說。。。。。”方木慢慢地說道,“你派丁樹成去幫你殺人?”

    “對。”老邢慘笑一下,“對我很失望,對麼?”

    “為什麼不讓法律制裁他?”

    “呵呵。”老邢笑著搖搖頭,“的確,當時我報警了,也許很快會抓到一個或者兩個人。可是那又能怎麼樣?像胡英博這樣為了錢甘願背黑鍋的人有很多。
    及時真的抓住幕後元凶,證據確鑿,又能怎麼樣?死刑?把他綁在執行台上,先注射巴比妥,等他睡著了再注射氯化鉀?讓他舒舒服服地、像他媽睡著了一樣去死?”

    老邢突然吼起來:“邢娜的手腳都沒了!”

    方木默默地看著老邢,忽然很想幫助眼前這個人離開這輛車,然後給他一支槍,讓他朝著幕後主使者的腦門上通通快快地放一槍。

    他竭力遏制心中澎湃的情感,努力用平靜的語調問道:“後來呢?”

    老邢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粗重地呼吸著,等那雙幾乎要暴出眼眶的眼睛疲憊地合上後,才聲音粗啞地回應道:
   “小丁給了我消息,我們約定,在紙條上畫上十字,就意味著可以動手了。結果。。。。。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丁樹成告訴你幕後元凶的名字了麼?”

    “沒有——這本身就不正常。”老邢垂下眼睛,“仇恨讓我失去了理智。我一看到那十字就什麼都忘了。”

    方木想了一會兒,開口問道:“就這些?”

    “嗯。”老邢抬起頭來,語氣懇切,“如果我還能求你做事的話,能幫我兩個忙麼?”

    “你說吧。”

    “第一,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經連累了丁樹成,如果是,請務必幫我打聽到他的消息。”老邢頓了一下,
   “第二,如果丁樹成已經遭遇不測,那麼,你就徹底不要管這件事了。對方的強大也許是我們無法想象的,無論結局如何,我都自認倒霉,我不想再連累任何人了。”

    方木看著老邢那張盡顯軟弱的臉,這表情讓他感覺陌生,也讓他不忍再看下去。方木默默地起身,跳下警車,揮手示意負責押解的警員們可以過來了。
   在這個過程中,方木知道老邢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自己。關上車門的一剎那,他忍不住抬起頭來,面對那張驟然蒼老的臉認真地說道:“好好活著。”方木眯起眼睛,“一定要好好活著。”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28:06

第十一章     錄像帶


    幾天后,局裡正式作出決定:根據韓衛明作出的測謊結論,專家組繼續工作,查清案件事實。刑至森故意殺人案(預備)另案處理。

    調查的重點依然是刑至森所說的被殺的女子以及她與本案的關係,首要的任務,是找到她的屍體。專案組在外圍做了大量工作,
    一旦在本市及周邊幾個縣市發現無名女屍即前往辨認,但無一符合刑至森所描述的特徵。每個人心裡都清楚,這麼做無異於大海撈針。

    肖望繼續對城灣賓館這條線展開調查,並隨時向方木透露調查進展。據他介紹,城灣賓館成立於2001年,經理叫金永裕,從稅務機關及工商行政管理機關調取的資料顯示,
    該賓館並無可疑之處及違法亂紀行為。期間,肖望又帶技術人員反覆勘察了案發現場及周圍幾個房間,均一無所獲。

    與此同時,方木也在私底下進行調查,首要的目標是丁樹成。這個已經失蹤很久的人也許就是解開所有謎題的鑰匙。方木盡量不去想他可能已經被害或者離開了這個城市,
    只是發動所有他能夠發動的力量,全力追查丁樹成的下落。

    他無法忘記刑至森家裡那個房間,無法忘記那個冰櫃,無法忘記蜷縮在冰櫃裡的邢娜。

    方木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否正確,甚至不知道是否。

    然而做事之前,一定要思考它是否有價值麼?


    周三下午,調查組第三次例會。

    對刑至森的羈押即將超過法定期限,而新聞媒體也始終緊盯著這件案子。如果再不盡快找到刑至森無罪的證據,市局只能以故意殺人罪向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
    而案件一旦到了法院,再為刑至森翻案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調查組面臨的壓力很大,而案件調查偏偏又毫無進展。所有與會者大多陰沉著臉,空氣也非常凝重,
    似乎隨時都會結成硬塊,砸在每個人的頭上。

    正在大家聽取肖望的外調情況匯報時,會議室的門忽然被推開了,一個人大踏步闖進來,直奔長桌一端的局長而去。

    是鄭霖。

    局長皺皺眉頭:“鄭霖,我們在開會,你先出去。”

    “我知道,我就是為了這個案子來的。”鄭霖腳步不停,徑直走到局長面前,“我們有重大發現。”


    詢問室的面積不到十平方米,一下子涌進十幾個人,立刻顯得擁擠不堪。走在前面的局長感到了背後的壓力,回身指指方木、肖望和鄭霖等幾個人:
   “你,你,你,還有你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室內顯得稍微寬敞一點以後,他轉身面向桌前的年輕人,心平氣和地問道:“你是誰?”

    年輕人抬起頭來,方木馬上和肖望交換了一下目光。

    是景旭。

    面對這麼多警察,景旭顯得有些侷促不安,目光也游移不定。鄭霖開口了:“他叫景旭,是城灣賓館的保安員,案發當天就是他值班。”

    “哦?”局長轉向鄭霖,“你說的重大發現是什麼?”

    “錄像帶。”鄭霖揚揚手裡的一個檔案袋,“這裡清晰地記錄了案發當天走廊裡的情形。”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隨即死死盯住鄭霖手裡的檔案袋。他突然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了鄭霖從城灣賓館拿走的那些錄像帶的用途。但是方木還心存一絲僥倖。。。

    “錄像帶?”局長詫異地轉過頭來,面向景旭,“不是因為監控系統調試,當天沒有錄像帶麼?”

    景旭看看局長,又看看鄭霖,嘴脣囁嚅著,似乎不知該怎麼回答。

    “是這樣,當時有幾個攝像頭已經調試完畢了。”鄭霖替他回答道,“其中就包括六樓南側的一台——恰好正對著那條走廊。”

    局長掃了鄭霖一眼,又面向景旭:“當時你為什麼不交出來?”

    “我。。。。”景旭低下頭,“我。。。。。”

    “他害怕受到報復,也不想讓賓館受到牽連。”開口的又是鄭霖。

    局長再次回頭看了看鄭霖,眉頭皺了起來。

    方木的心跳驟然加速,之前不祥的預感正一點點變成現實。

    局長收回目光,揮揮手,“先看看錄像帶吧。”


    錄像帶一共一小時四十分。開頭的一小時二十分鐘毫無特別之處,只是一條空盪蕩的走廊,偶爾有穿著賓館制服的服務員走過。
    下午四點十三分的時候,一個高大的男子忽然出現在走廊裡,雖然是背影,但從穿著的衣物來看,應該是老邢。

    每個人都興奮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男子進入624房間後,屏幕上暫時恢復了平靜。然而這平靜僅僅維持了二分十二秒,624房間的門忽然打開,
   一個男子從裡面疾步而出,隨即,老邢也追了出去。從房間裡傾瀉而出的陽光照亮了門口的地毯,方木看著那一塊光斑,竭力想從那些起伏變化中分析出室內的情況。
    與此同時,他心中的一團也越來越大。忽然,他的眼睛睜大了。。。。。。

    鄭霖,你這個蠢貨!

    大約十秒後,畫面的下方忽然出現了三個人,所穿衣物混雜,但毫無例外地都戴著口罩。他們迅速地進入624房間,又把門關上。一分二十秒後,
   先是兩人合抱著一個長條物從房間裡出來,從外觀看,應該是被毯子包裹的一個人。後面的人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膠袋。三人腳步不停,迅速從畫面下方消失。

    局長直起腰來,並沒有立刻發表意見,而是用手托著下巴,沉思了半分鐘。隨後,他揮揮手讓其他人出去,唯獨把鄭霖留了下來。

    方木和肖望回到走廊裡,肖望一臉興奮:“這下問題就簡單了,有了這個證據,就能證明老邢的話了。”

    方木苦笑了一下,沒有答話,轉身面向窗外。

    天氣已經很冷了,街頭的樹木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行人們都衣著臃腫,抱著肩膀匆匆而過。他們都覺得很冷了吧,可是方木的心裡,卻比這初冬的空氣更冷。

    忽然,室內的聲調高了起來,能隱隱聽到局長在大吼:“。。。。。你長者腦子是幹嗎的。。。你覺得現在還不夠亂麼?”

    鄭霖的聲音夾雜在局長的吼聲中,低沉卻急促,似乎在解釋什麼,卻越來越失去耐心。

    方木回過頭來,恰好遇到肖望的目光,後者顯然也聽到了爭吵聲,點煙的動作做了一半就停下了。兩個人面面相覷。正在此時,
   會議室的門被猛然拉開了,一臉怒色的局長探出頭來,在方木和肖望的臉上來回掃視了幾遍後,指著方木喝道:“你,進來!”

    方木急忙走進會議室,聽到局長在身後重重地摔上房門。面色同樣陰沉的鄭霖手叉著腰,掃了方木一眼就把頭扭向另一邊。

    “好,小方,你來說說看,”局長沒有面朝方木,而是咄咄逼人地看著鄭霖,“你怎麼看這錄像帶?”

    方木心裡明白,一切已經無法再隱瞞了,可是仍然忍不住看了看鄭霖。鄭霖終於回過頭來,目光不再強硬,甚至有一絲祈求。

    “你不用看他!心裡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局長冷冷地說道。

    方木垂下眼睛,卻清楚地感覺到局長和鄭霖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甚至銳利地刺痛了自己的皮膚。

    “那錄像帶是假的。”

    “看看!看看!”局長誇張地舉起雙手,然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小方不是專業的技術人員,都能看出問題——你以為物證科的人都是傻子?”

    鄭霖沒有理會局長,依舊死死地盯著方木,“你憑什麼說是假的?”

    方木抬起頭,盡量用平淡的語氣說道:“案發時間是下午四點左右,太遠應該在西南方,而624房間在正南方,
   所以陽光不可能從房間的窗戶一直照射到走廊裡——你的錄像帶,應該是下午一點左右拍的。”

    鄭霖怔了幾秒鐘,整個人忽然晃了晃,最後倚著桌子勉強站住了。

    “中午十二點半拍的。”鄭霖莫名其妙地笑笑,“好不容易找到的時間。”

    說完,他的目光就散開來,盯著腳下的一塊地磚,一動不動了。

    沉默,在三人之間蔓延開來,漸漸濃稠,最後竟像有了沉沉的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良久,局長開口了:“那幾個演員是誰啊?依我看,有小海還有阿展吧?還有誰?”

    面如死灰的鄭霖抬起頭來,剛要開口,局長就猛地一揮手,“行了,我不想知道——你隨便找個什麼藉口把那小子打發走。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提了。”

    鄭霖的語氣軟了下來:“只要我們相信這錄像帶是真的,不就行了麼?”

    “操!”局長一腳踹翻了身邊的椅子,“你他媽瘋了吧?這是偽造證據!徇私枉法!你也想像老邢那樣進去啃窩頭是吧?”

    正在這時,門被敲響了,隨即,肖望小心翼翼地探進頭來,小聲對局長說:“談完了麼?”

    “有事?”局長毫不客氣地問道,“有就快說!”

    “剛才。。。。那個。。。。。”肖望一臉尷尬,“您最好下樓去看看。”

    局長低聲罵了一句,打不走了出去。


    房間裡只剩下方木和鄭霖,氣氛卻更加凝重。方木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低聲問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鄭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我和老邢乾了十幾年,他出了事,我不能不管。”

    “可是你做的這一切毫無意義!”方木忍不住低聲吼道,“搞不好把自己都牽連進去!”

    “我不怕!”鄭霖猛地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瞪著方木,“只要老邢沒事,我做什麼都行!”

    “局長說的沒錯,”方木咬著牙,“你他媽果真瘋了!”說罷,他轉身欲走。鄭霖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方木用力甩了兩下,竟然掙不脫。

    “你告訴我,老邢到底對你說了什麼?”鄭霖的眼睛裡是一種失去理智的狂熱,“我們可以幫你!”

    “我不會告訴你。”方木停止正在,低聲說道,“因為我不相信你。”

    “什麼?你居然。。。。”鄭霖的臉扭曲起來,似乎有把自己的心肝挖出來給他看的衝動,“我們認識的時間不算短了。。。我們還供過事。。。。。”

    “事情發展到現在。。。。。”方木用了掰開鄭霖的手,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誰也不相信!”


    說罷,方木轉身向門口走去,剛拉開門,卻被當胸推了一把,踉蹌了幾步才勉強站住。

    兩個人閃了進來,回手關上了門。方木看看他們,也是熟人。

    高個子、皮衣黑褲的是阿展,個子略矮、藏青色風衣的是小海。

    “回答鄭支隊的問題,”阿展冷冷地說道,“否則就別走。”

    方木看看他,又扭頭看看鄭霖,後者正抱著肩膀,皺著眉頭回望著他。

    方木笑笑,嘴邊卻立刻出現硬冷的紋路,“我要是不回答呢?”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小海從身後抽出一樣東西,啪地甩開,是一把ASP警棍。

    鄭霖的眉頭皺的更緊,卻沒有阻止小海。

    “別讓我們為難,方木。”他輕聲說道。
   
    “那就試試吧。”

    一個聲音突然從門口響起,緊接著,一個高大的身影迅速閃進了房間,站在了方木身邊。

    是肖望。

   “新來的,這不關你的事,”鄭霖冷冷地說道,“別自找麻煩。”

    “關他的事,就關我的事。”肖望面無表情,手一直放在後腰裡,“你可以試試看。”

    鄭霖的臉色變得鐵青,他一步步走到肖望面前,幾乎碰到了他的鼻子。

    “我再跟你說一遍,這不關你的事。別自找麻煩。”

    “呵呵,”肖望瞟了小海手中的警棍一眼,毫不退讓地回望著鄭霖,“在你們局裡動手打架,我無所謂,但是你最好先解決你自己的麻煩吧。”

    “哦?”鄭霖臉上的凶狠一下子變成了詫異,“你什麼意思?”

    “局長讓我叫你下去。”肖望的眼神中滿是揶揄,“景旭在詢問室裡鬧呢。”



    一進詢問室,方木就愣住了。景旭赤裸著上身,胸口和手臂遍是瘀傷。他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一個敞開的信封,裡面是厚厚的一沓錢。

    眼前的這一幕顯然也出乎鄭霖的意料,足足半分鐘後,他才回過神來。

    “你幹嗎?”鄭霖的聲音雖低,卻寒意十足,“脫衣秀?”

    “他舉報你暴力取證。”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局長開口了,“還有。。。。”

    “還有徇私枉法。”

    方木循聲望去,一個西裝革履的高大男子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夾著公文包,戴黑框眼鏡的小個子。

    “金永裕,城灣賓館的經理。”肖望湊到方木耳邊小聲說道。

    “你是誰?”局長上下打量著他,冷冷地問道。

    金永裕做了自我介紹,又指指身邊的小個子,“這是我的律師。”

    “你有什麼事?”局長掃了一眼金永裕遞過來的名片,隨手放在桌子上。

    “景旭是我賓館的員工,我代表他舉報你們的警察有暴力取證、收買證人、偽造證據和徇私枉法的行為,並要求追究相關責任人的法律責任。。。。。”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鄭霖打斷了他的話,“你憑什麼替他出頭?”

    “呵呵,那就要問你了。”金永裕慢條斯理地開口了,“你偽造了這份證據,接下來肯定要進行子虛烏有的調查,那將會對我賓館的聲譽和正常經營帶來極壞的影響——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理。”

    鄭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雙手也捏成了拳頭。他扭頭看看景旭,後者凍得直哆嗦,看也不看鄭霖一眼,臉上卻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我小看你了,是麼?”鄭霖輕聲問道,“你早就計划算計我了,對麼?”

    景旭盯著桌面,慢慢地說:“你不用威脅我,我是個守法公民。”

    “行了!”局長眼見鄭霖又要發火,急忙息事寧人,他轉向金永裕,低聲問道,“你想怎麼樣?”

    “我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金永裕依舊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如果您處斷不公,我會向檢察院和政法委反映這件事情。”

    局長默默地盯著他看了幾秒鐘,忽然大聲說道:“鄭霖、阿展、小海,現在立刻交出你們的配槍和證件,從即日起停職接受調查。”

    說罷,他面無表情地轉向金永裕:“有結果了我會通知你。”

    “好。”金永裕笑笑,站起身來,“我們會保留繼續追究這件事的權利。”

    景旭穿好衣服,跟著金永裕離開了詢問室,走過鄭霖身邊的時候,他特意停了一下,看著鄭霖那張木雕泥塑般的臉,嘿嘿笑了幾聲,揚長而去。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29:50

第十二章  百鑫浴宮(上)

    某電視連續劇拍攝現場。

    一身時髦打扮的裴嵐拖著一隻拉桿箱,邊走邊擦拭著眼角,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從後面追上來,一把抓住裴嵐的胳膊,激動地說著什麼。
   裴嵐搖頭、哭泣,最後把頭埋在男子的胸前,雙手環繞住他的腰。。。。。

    “停!這一條過!”一個導演模樣的傢伙從監視器前站起身來,從臉上的表情來看,似乎並不滿意。

    “準備下一場。”導演轉向裴嵐,“裴嵐,情緒再飽滿點,OK?”

    “嗯。”裴嵐懶懶地應道。化妝師急忙上去給她補妝,裴嵐的視線卻被片場外緩緩駛來的一輛黑色奔馳轎車吸引住了,臉上也有了一絲亮色。

    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兩個人,女人手裡還拎著一個大號的保溫壺。男人是梁澤昊,他一邊熟稔地和劇組工作人員打招呼,一邊指示保姆把保溫壺送到裴嵐的化妝車裡。
   走到裴嵐面前,梁澤昊笑嘻嘻地問道:“寶貝,今天好麼?”

    不等裴嵐回答,旁邊的一個女演員插了一句:“梁哥,又來送湯了?對裴姐真好呀。”

    “是啊。”梁澤昊上下打量著她,最後把目光停留在對方高聳的胸部上,“紫嫣最近又漂亮了啊。”

    女演員咯咯地笑起來,故做媚態地瞟了梁澤昊一眼。裴嵐面露慍色,把臉扭向另一邊。

    女演員不無得意地撇撇嘴,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不妨礙你們聊天了”,就扭著腰肢款款離去,走出幾步,不忘又意味深長地回頭拋了個媚眼。

    梁澤昊一直色迷迷地看著女演員的臀部,直到忍無可忍的裴嵐乾咳了一聲,才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

    見裴嵐的臉色很難看,梁澤昊低聲說了幾句好話。哄了一會兒,看裴嵐的臉上絲毫沒有放晴的跡象,梁澤昊也沒了耐心,說了句“記得過來喝湯”,就一頭鑽進化妝車裡。

    裴嵐不用猜就知道梁澤昊幹什麼了,想到他又和那些急於攀上高枝的女演員們打情罵俏,心中越發妒恨。草草打發走化妝師,
    感到胸悶氣短的裴嵐站起身來,想出去走走,剛邁出幾步,就聽到周圍一片尖叫和按動快門的■嚓聲。

    是圍在片場外的影迷。裴嵐的臉上迅速更換為自信、歡快的笑容,步履輕盈地走過去。

    此刻,也許只有這些狂熱的人才能慰籍自己的心靈,裴嵐耐心地接過一個個本子,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忽然,她想起曾在另一個簡陋無比的本子上簽下的名字,
    還有那個有著銳利卻溫暖的眼神的警察。

    那一瞬間,她的心也跟著暖了一下。


    雖然還沒到放學的時間,第六小學門口卻已經擠滿了等候的學生家長,各式各樣的汽車、電動車、自行車滿滿當當地排列在馬路兩側。路過的行人們無不側目
    ,了解原委後,卻都報以寬容的一笑。

    兒童頻頻失蹤的事情已經傳到了C市,誰也不想讓厄運降臨到自家寶貝的頭上。

    街邊的一家快餐店裡,方木一邊盯著人頭攢動的第六小學門前,一邊小口啜著已經冰冷的杯裝豆漿。收銀的女孩子不是好奇地看看這個奇怪的客人,
    他已經在這裡坐了一個多小時,除了吸煙,就是喝那杯似乎永遠也喝不完的豆漿。天氣已經很冷了,快餐店的窗戶上矇著一層水汽,他不時用手擦出一塊兒乾淨的玻璃,
    似乎是在外面尋找著什麼人。女孩子低頭看看手裡疊得整整齊齊的毛票,心想一定有人欠他錢。

    時針慢慢走向下午五點,女孩子有點急了,再過一會兒,第六小學就該放學了,有不少家長都會帶著孩子來這裡吃點東西,這傢伙在這裡占著座位,要影響生意的。
    她正在猶豫著該怎麼讓他離開的時候,客人忽然起身,一路小跑衝出了門外。

    方木在等候的家長中擠來擠去,瞄準一個穿灰色風衣的男子,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老鬼回過頭來,看到是方木,臉上立刻露出一副剛撞了墻似得表情。不等方木開口,他就連連小聲告饒:“別在這兒,別在這兒——我兒子就快放學了。”

    女孩子剛剛收走那討厭的客人留下的豆漿,就看見他又拽著一個滿臉苦相的男子走了進來。女孩子本能地問了—句“先生來點什麼”,卻被他毫不客氣地一句
   “等會兒再說”草草打發掉。女孩子撅撅嘴,一臉不高興地回到收銀台前。  i

    方木把老鬼按坐在椅子上,直截了當地問道:  “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

    “沒聽到啊。”老鬼目光游移,  “我每天也挺忙的……”

    “我你打聽的事情,有消息麼?”   
   
    “沒有。”這個問題老鬼回答得倒乾脆利落,說罷就欲起身,“對不起啊——我得接孩子去了。”

    方木不由分說,又把他按在座位上。老鬼有些急了,看到方木冰冷的眼神,又軟了下來。   

    “你放我走吧,老大”老鬼衝方木連連作揖,  “我那前妻的脾氣你也知道,一個月啊.我只有今天能看看孩子……”   

    “好啊。”方術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根煙,  “那就跟我說實話。”   

    老鬼小聲罵了一句,看看手錶,又換上了一副無賴的嘴臉,  “你先給我買杯水——我要喝珍珠奶茶。”

    “行。”方木站起身來,一隻手指著老鬼的鼻子,  “你要是敢跑……”

    “哎呀,我不敢啊。”老鬼不耐煩地揮揮手,眼睛始終盯著校門口,“你就快點吧。”   

    付錢的時候,收銀的女孩衝他翻了個很大的白眼,方木有些莫名其妙。當他看到女孩把所謂的“珍珠”倒進塑料杯子時,
    心中不由得一動。奶茶衝好後,方木向女孩要了一根最粗的吸管,回到了座位上。  

    老鬼好像真的渴壞了,也不顧燙嘴,連喝了幾大口,邊嚼著“珍珠”邊嘀咕:“你別說,這玩意兒還真好喝。”

    “說吧,你都打聽到什麼了?”

    “那個姓丁的沒下落,最近誰也沒看到過他。估計是跑了。”老鬼壓低聲音,“至於老邢的事兒,道上的人都知道他被擺了一道,聽說跟老邢正在查的案子有關。”

    “什麼案子?”

    “具體的不知道,據說跟丟小孩的事有關係。

    方木想了一下,又問道:“莊家是誰?”

    “具體的不清楚,只知道是本地的。”老鬼看看四周,低聲說道,“方警官,你這人不錯,我好心提醒你一句。。。”

    “嗯?”

    “那夥人不好惹,據說根子很深。老邢那樣的人物都能被扳倒,更何況你了。”老鬼頗有些苦口婆心的味道,“我看你就別趟這趟渾水了,別把自己也撂進去。”

    “哦?”方木挑起眉毛,“這麼說,你還是知道些內情啊。”

    “沒有沒有。”老鬼慌忙移開目光,“我可什麼都不知道。”

    “跟我說實話。”方木眯起眼睛,慢慢地說道,“你應該清楚你騙不了我。”

    老鬼乾笑幾聲,表情卻更加緊張。為了掩飾,他端起奶茶大口吸著,忽然,他被一口奶茶嗆住了,緊接著就兩眼圓睜,用手在喉嚨上抓撓起來。

    方木掃了一眼堵在吸管裡的“珍珠”,一動不動地看著老鬼在面前掙扎。

    老鬼的臉已經憋成了紫色,眼珠幾乎要爆出眼眶。他站起身來,不顧一切地用手指在嘴裡胡亂摳著,下巴和胸前全是黏糊糊的口水,
   可是那粒要命的“珍珠”依舊卡在氣管裡。收銀的女孩子想過來幫忙,卻被方木做出的嚴厲手勢嚇得站在原地不敢動彈。老鬼狂怒地瞪著方木,
   想跑出去找人。剛站起來,方術就一腳把桌子踹過去,正頂在老鬼的胸口。剛站起來,方木就一腳把桌子瑞過去,正頂在老鬼的胸口。方木死死地瑞住桌子,
   老鬼被頂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又說不出話,連連對方木合十作揖。方木從衣袋裡掏出記事本和筆,扔在他面前。老鬼飛快地抓住筆,在記事本上草草寫了幾個字後,
   抬頭衝方木瘋狂地比劃著自己的喉嚨。

    方木鬆開腳,繞到老鬼身後,雙手環繞他的腰,然後左手握拳,拇指頂住老鬼的胸廓和上腹,用右手抓住左拳,快速向上壓迫老鬼的腹部,
    如是幾次後,老鬼終於劇烈地咳嗽起來,一顆“珍珠”也被他吐到桌面上,彈跳了幾下後,滾到墻角處。

    等到他的咳嗽聲稍微減緩些,方木拿起那杯奶茶示意他漱漱口,老鬼連連擺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敢了,不敢了。”方木笑笑,讓看傻了的女孩子端一杯清水上來。

    老鬼喝了幾口水,臉色也恢復了一些。方木遞過去一根煙,問道:“沒事吧?"

    “沒事。”老鬼仍然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媽的,差點把我憋死。”

    方木拍拍他的肩膀,翻開記事本,指著歪歪扭扭的“百鑫”兩個字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沒意思。”老鬼閉上眼睛,向後一靠,“瞎寫的。”

    方木沒有做聲,而是一直盯著老鬼的臉。

    “你盯著我也沒用。”老鬼把臉轉向另一側,“我可不想死得太早。”
     這時,一大群小學生涌進了快餐店,嘰嘰喳喳地買雞翅、酸奶、冰淇淋,其中一個小學生無意中向這邊掃了一眼,遲疑地叫了一聲:“爸爸?”

    老鬼的身子一震,立刻睜開眼睛,滿臉堆笑:“洋洋!”

    洋洋滿臉狐疑地走過來,很不友善地盯著方木。老鬼眉開眼笑地蹲下,一把抱住兒子。

    “想吃什麼?爸爸請客!”忽然,老鬼臉色一變,“就是不許喝珍珠奶茶。”

    洋洋掙脫了老鬼的懷抱,又看了看方木,皺起眉頭,“他是警察吧。你又犯什麼事了?”

   “沒有啊。爸爸一直在……你知道的……”老鬼急得語無倫次,“爸爸跟你發過誓的……”

    “你爸爸沒做壞事。”方木開口了,他也蹲下身子,拍拍洋洋的頭。“他在幫警察執行一項秘密任務。”

    “什麼任務?'’洋洋還是半信半疑。

    “我不能告訴你,因為這是秘密任務。”

    “行,其實我爸挺能幹的。”孩子還顯得挺大度,“那我要不要裝作不認識你們?”

    “那倒不用。”方木笑笑,“你去買吃的吧,叔叔請客。”

    洋洋興衝衝地跑了。老鬼松了口氣,操眉搭眼地說了句“謝了”。方木沒回話,伸手從錢包裡掏出五張百元大鈔遞給他。“線人費。”

    老鬼沒客氣,大大咧咧地揣進兜裡,轉身要走,方木又叫住他,“等等。”

    老鬼擺出一臉苦相,“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方……”

     “拿著。”

     老鬼愣住了,遞到眼前的是兩百元錢:

    “天冷了,給你兒子買雙鞋。”方木向不遠處的洋洋努努嘴,“你看看,都露腳指頭了。”
   
    老鬼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表情卻更複雜,似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走吧。”方木移開目光,揮揮手,“你兒子等你呢。”

     老鬼又站了幾秒鐘,然後順順嘴,把錢緊緊地捏在手裡,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低聲說道:“方警官?”

    “嗯?”

    “前段日子,有人看見姓丁的去了百鑫浴宮,之後就再沒見他出來過。”

    方木猛地扭過頭來,盯著老鬼看了幾秒鐘,悄悄地松了一口氣,“謝了。”

    老鬼聳聳肩膀,似乎挺難為情地嘟嚷了一句“你自己多保重”,就拉著兒子走出了快餐店。

    百鑫浴宮位於二環外,地處城鄉結合部,法定代表人叫李守慶,男,47歲。從稅務機關調取的資料來看,百鑫浴宮每個月都按時申報納稅,
    而且繳稅額都不小,似乎經營得紅紅火火。可是方木第一次來到百鑫浴宮的時候,卻吃了一驚。

    所謂百鑫浴宮,只是一個二層小樓.從外表看,似乎曾裝修得富麗堂皇.但是由於長期缺乏修葺,那些浮雕精飾已經變得斑駁破舊。
    方木繞著百鑫浴宮走了一圈,發現所有的窗戶都被厚實的窗簾遮擋著,裡面的情況無從得知。正門處貼著一張已經發黃、變脆的白紙,上面寫著“停業裝修”。

    方木想了想,轉身去了馬路對面。那裡有一個修自行車的攤位。方木給修車的老人點了一根煙,攀談了兒句後,就問他百鑫浴宮的情況。
    老人說.他在這裡修車已經有幾個年頭了,百鑫浴宮開始建設的時候,他就在場,可奇怪的是,外墻裝修好之後,施工人員就撤離了,此後再沒有人來過這裡,
    也就是說,這家浴宮從來沒有開張營業過。

    方木心裡有了數,回局裡後,他查了一下李守慶的資料,果不出所料。

    李守慶確有其人,身份證號碼也對得上,但他是河北省固安縣的普通農民,一生都未曾踏出固安縣半步。

    很顯然,在法律上正常營業且照章納稅的百鑫浴宮只是一個空殼,其存在的價值肯定是違法的,最大的可能是洗錢,還有……

    方木不願再想下去了,因為丁樹成很可能就在百鑫浴宮裡。

   
    夜晚之所以是夜晚,是因為沒有陽光普照大地。然而光還是有的,只不過是從各式各樣的燈具中傾瀉而出。有的溫馨幽暗,
    比如床頭的小小光亮;有的狂暴躁動,充滿戾氣,比如夜色中的各種霓虹招牌。它們好似這深夜裡的城市,蠢蠢欲動,只顧瞬間的綻放,全然不想明天的太陽何時升起。

    這樣的夜裡,總有些人睡不著,有些人不想睡。

    他躺在看守所冰冷的床板上,仰望小小的氣窗透進的微微月光。

    她悄悄離開身邊鼾聲如雷的男人,在黑暗的客廳裡點燃一支煙,思念那個只相處了幾個小時的警察。

    他坐在吉普車的駕駛室裡,疲憊地盯著不遠處的二層小樓。

    而她們,緊緊地簇擁在一起相互取暖,在已沉默地聳立了千年的石林中,傾聽潺潺流水。

    每個人都是孤魂野鬼,遊蕩在葬送一切的時間裡。

    景旭也沒有睡。他想睡,又不甘心去睡。每一秒都是新生,每一秒都是末日。他厭倦身邊每一個女人的大腿和乳房,又不停地撫摸,似乎下一刻就會永遠失去,實際上卻從未真正占有。

    在面對最終的宿命之前,他要及時行樂。

    金永裕推開包房的門,面前的淫靡景象讓他微微整眉,又覺得好笑。四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圍坐在景旭身邊,而包房裡唯一一個衣著完整的人也正是他。
    見有人進來,已經被酒精和K粉徹底麻醉的景旭顯得有些遲鈍,看清來者後,他只是微微點頭,並沒有起身。

    金永裕揮揮手,女人們識趣地各自尋找自己的衣物,草草穿好後,依次離開了包房。

    金永裕坐在景旭身邊,看看他面無表情的臉,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得把目光投向包房裡不停閃爍的液晶電視上。
    白種女人在黑人男子身下歇斯底裡地叫喊著,雖然刺激,但也很快就讓人索然無味。

    “爽麼?”金永裕點燃一根煙。

    景旭依舊呆呆地看著屏幕,隔了好久才微微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好玩。”金永裕從西裝內兜裡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酒桌上,“老闆給你的。”

    景旭的眼珠緩緩地轉向那個信封,停留了幾秒鐘後,又扭過頭去,幾乎難以覺察地點了點頭。

    金永裕笑笑,按熄了煙頭,站起身來說道:“開心點。老闆還是賞罰分明的。”說完,他就拉開包房的門走了出去。

    這時,一直只用點頭表達意願的景旭突然開口了。

    “我要女人。”他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再換四個。”

    金永裕站在門口愣住了,隨即就簡短地回答道:“好。”

    然後,他關上包房的門,轉身對門口的服務生說:“再給他找四個小姐,不要剛才那四個。”

    “啊?”服務生面露難色,“金哥,小姐們說景哥玩得太狠了………都摳出血了……”

    金永裕沒說話,抿起嘴看著服務生。後者在金永裕的目光下慌張起來,最後倒退幾步,垂下眼睛說道:“我現在就去安排。”說罷,就沿著走廊一路小跑而去。

    金永裕哼了一聲,剛要走,衣袋裡的手機就振動起來。他按下通話鍵,只聽了幾句,臉色就變了。掛斷電話後,他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老闆,”剛一接通,他就急不可待地說道,“‘籠子’那邊有情況!”

    時間已經過了午夜兩點,這條本來就人跡罕至的路顯得更加幽靜。方木捏扁空煙盒,拎起背包,起身下了吉普車。

    百鑫浴宮周圍已經長起了密密麻麻的荒草,腳踩上去,刷拉刷拉的聲音在午夜裡顯得更加清晰。偶爾響起清脆的碎裂聲,估計是踩到了廢舊的玻璃碴。
    每到這時,方木就會駐足四顧,仔細傾聽周圍的聲音。然而周圍一片寂靜,除了遠處隱隱的犬吠之外,再聽不到半點聲息。

    方木緩步來到一面窗戶前,伸手從背包裡掏出破窗器。他把吸盤固定在玻璃上後,用玻璃刀割出一個直徑約半米的圓形,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玻璃取下。
    剛撥開那厚重的窗簾,方木的手就停了下來。

    穿過那布滿灰塵的絨布,方木摸到了冰冷的鐵條。不出所料,窗子裡還有護欄。

    方木把破窗器卸下來裝好,起身繞到樓後。那裡有一座一米多高的室外平台,平台南側是一扇鐵門,估計是後廚的位置。

    方木擰亮手電,只見一根粗粗的鐵條橫貫在鐵門中間,一把大鐵鎖加於其上。方木掂掂鐵鎖,感覺滿手的鏽蝕與冰冷。
    方木從背包裡取出撬棍.插進兩條鎖臂裡,用力扭了兩下,鐵鎖應聲而開。

    方木立刻蹲在原地,確認四周無人後,才輕輕地拉開鐵門,走了進去。

    進入室內,方木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十平方米左右的水泥房間裡。沒有窗戶,四處散落著一些食品包裝袋、雞蛋殼和酒瓶。從地上擺放的煤氣爐灶來看,
    這裡的確曾是個廚房,但顯然不是為了浴宮的經營所用的。


    房間對面是一扇木門。方木走過去,試探著拉了一下,木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了。一陣寒氣撲面而來,前方似乎是更大的一片空間。

    方木邊走邊用手電四處照射,腳下是一段四階樓梯,下面則是一個二百平方米左右的大廳,從地面中間的兩個方形大坑來看,這裡應該是浴池。方木一邊走,
    一邊留心腳下的水泥塊和木條。室內仍然是一副剛剛竣工的樣子,甚至都沒有清理一下。

    走到大坑邊,方木隨手向坑裡照射了一下。所謂的“浴池”,裡面甚至連瓷磚都沒有貼,只是用水泥草草地抹平了事。藉助手電筒的光芒,
    方木看見浴池底部胡亂堆放著一些草墊和被子似的東西,他的心裡一動,抬腳跳了下去。

    剛一落地,方木就感覺自己踩到了一堆軟綿綿的東西,仔細一看,是卷在一起的,髒得分不出本色的被子。方木蹲下身子細細翻看,又拽出草墊中的幾根草,用手指捻了捻。

    略有潮濕,但並未腐爛。

    方木站起身來,皺了皺眉頭。這裡顯然曾經有人住過,但肯定不是當時建設房屋的工人,否則在這麼潮濕的環境下,幾年時光過去,
    那些草墊早就腐爛了。方木看看廢墟般的大廳,無論是誰住在這裡,境遇肯定都凄慘無比。

    方木從坑邊隨手拽過一根木條,翻動著那些破爛的棉絮。因為潮濕,草墊和被子都沉甸甸的,即使在如此的低溫下,仍能聞到一陣陣刺鼻的味道,
    幾分鐘後,方木挑起一塊破爛不堪的布片,在手電光下,破布上仍有些桃紅色依稀可辨。這應該是一件襯衫,從尺寸上來看,它的主人似乎身形嬌小。

    方木扔下木條,咬了咬牙。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這裡曾經住過的就是那些被拐賣的女孩。

    浴池北側是一段未封閉的樓梯,方木跳出大坑,沿著樓梯上了二樓。二樓的情形和一樓差不多,遍地是建築垃圾。中廳的位置是一大片空地,貌似休息大廳。
    四周則是一圈小房間,估計是做包房所用。方木逐一查看過去,除了一個簡易的衛生間之外,其他的房間都大同小異。轉入東側走廊時,眼前的情景卻大不一樣。

    相對於其他地方,這裡要亂得多。破碎的桌椅、酒瓶隨處可見。一段鋼架從開裂的天花板上垂下來,泛著幽幽的寒光。手電光從墻面掃過,只見上面布滿了痕跡。
   方木湊過去,能看出有些是砍刀、鐵棍之類砍砸出的痕跡:而其中一個圓洞,顯然是彈孔。在一面墻上,方木發現了一片乾涸的褐色液體,看上去仍有黏稠的質感。
   從高度分析,應該是頭面部遭重創後,血液噴濺上去形成的。

    方木在四周掃視了一圈,又發現了不少血跡。他的手有些抖。很顯然,這裡曾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惡鬥。而噴灑出如此多血液的,無論是一人還是數人,必有傷亡。

    至於傷亡者可能會是誰,方木不願去想,他強迫自己邁開腳步,繼續查看下一個房間。

    剛剛把手電光投射到房間裡,方木的眼前卻突然一暗,一個人影出現在面前,雙手平端,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自己!

    中埋伏了!

    方木立刻關掉手電筒,轉身避開門口,後背死死地貼在墻壁上,同時在背包裡瘋狂地翻找著。當他把撬棍握在手裡的時候,才意識到手心裡已經攥滿了冷汗。

    他同時也發現,對方並沒有開槍,甚至都沒有移動。

    冷汗順著汗濕的鼻梁滑下來,方木用手扶扶眼鏡,拼命讓自己驟然急促的呼吸平復下來,同時竭力傾聽對方的動靜。然而對方似乎很有耐心,始終默默地站在房間裡。

    方木忍不住了,大喝一聲:“誰在裡面?放下武器出來,我是警察!”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裡被無限放大,在墻壁間彈來彈去,最後漸漸微弱,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十分鐘,或者更久。

    對方始終沒有回應。

    方木漸漸感覺蹊蹺,如果對方設伏,應該不止一人,耽擱了這麼久,同夥應該早就過來了,而且對方剛才明明有機會開槍,為什麼卻不動手呢?

    方木心一橫,蹲下身子,悄悄地挪到門口,轉身,猛地按亮手電筒向斜上方照去。

    對方的臉被罩在強光下,方木本打算趁此機會把撬棍甩過去,打他個措手不及,然而當他看清那張臉後,卻忘記了所有的計劃,只發出一聲驚呼。

    那是一張死人的臉,儘管他半睜的雙眼已暗淡無光,儘管整個面部已經腫脹變形,儘管一道橫貫臉頰的傷口已經像小孩的嘴脣一樣外翻開來,方木還是認出那就是丁樹成。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30:50

第十二章  百鑫浴宮(下)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是誰殺死了他?

    是殺人滅口還是因為身份暴露而犧牲?

    太多的問題一下子涌入方木的腦子裡,他愣在原地,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後,急忙收好撬棍,疾步走到丁樹成的屍體旁,用手電筒上下照射著。

    丁樹成應該已經死了很久了,屍體已經開始腐爛,只不過近期的低溫,延緩了腐爛的速度,從他的屍體上,仍然能看出死前的慘狀。

    他的頭髮糾纏在一起,布滿乾涸的血塊,頭皮上的裂傷已經被黑褐色的血痂糊住,看不清具體的大小和深度。他的雙眼微睜,眉毛上揚,
   似乎在生命逝去的前一刻還在努力看清前方。他的臉上有一道被利器砍劈過的傷口,深可見骨,在被劈裂的上脣縫隙中,牙齒隱約可見。由於屍體已經腐爛,
   體內充盈的氣體讓他身上的衣服繃得緊緊的。也讓至少三處貫穿而過的槍傷一覽無余。其中任何一處都足以讓一個強壯的男人徹底失去反抗能力。而丁樹成卻始終站著,
   依託在身前的一個鐵架子上,雙手握著一支五四手槍,直直地瞄準前方。

    這個人,在生命離他而去的瞬間還在戰鬥。

    方木順著丁樹成手中的槍所指的方向望去,那裡空無一物,然而方木卻想起走廊裡的一片狼藉和大攤的血跡。

    他最後還是死了,不過他的對手肯定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方木嘆了口氣,伸手去拿他手裡的槍。拽了兩下,竟拽不動,心中更是欷歔,再用力時,丁樹成的屍體■了動,屍體腳下立刻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方木用手電筒照了一下,只見丁樹成的腳邊散落著一大堆空方便麵袋,還有一些被撕開的調料包,能看出裡面的肉醬被舔舐得乾乾淨淨,方木的心中陡生疑惑,難道……

    這時,方木眼角的余光突然出現了異常;墻角處的一堆破棉絮忽然動了動!

    方木急忙用手電筒照射過去,那堆破棉絮下的東西在強光的刺激下停止了蠕動,但是很快又動了起來。幾秒鐘後,一張臉露了出來。

    方木震驚得無以復加,竟忘了拿出撬棍自衛。而那個人似乎也對方木沒有敵意,甚至對方木的存在毫不在乎,徑自從破棉絮中爬起來,蹄珊著走到丁樹成的屍體腳下,
    蹲下身子在那堆包裝袋中翻翻找找。

    這是個孩子,而且是個女孩。方木看著她不足一米五的身高和一頭髒亂的長髮,越發驚訝。

    女孩從那堆垃圾中翻出一個礦泉水瓶,裡面還有小半瓶水,顏色污濁。女孩擰開瓶蓋就喝,方木連忙想阻止她,可是女孩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瓶子。
   不過從她臉上的表情看,不是因為嫌水骯髒,而是不想浪費。喝過水後,女孩繼續全神貫注地在垃圾堆裡翻找,最後撿起一個方便麵袋,用舌尖舔食著裡面的一點碎渣。

    方木蹲下身子,想了想,低聲問道:“你是誰?”

    女孩對方木的提問毫無反應,一心一意地嚼著嘴裡的食物。方木連問了幾遍,女孩都沒有回應。

    方木皺皺眉頭,伸出手去,試圖把女孩拉起來。指尖剛剛碰到女孩的手臂,女孩就像被燙了一下似的跳起來,連滾帶爬地躲在丁樹成的屍體後,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驚恐萬狀地看著方木。

    方木急忙縮回手,低聲解釋道:“別怕,別怕,我不會傷害你。你叫什麼?"

    女孩不說話,竭盡所能地把身子縮在丁樹成的屍體後面。仿佛那就是自己的保護神。

    忽然,方木覺得自己理清了事實的真相。丁樹成站在一樓的大廳裡.滿臉警惕地看著正在往自己身邊聚攏的幾個人。他們面目模糊.然而充滿殺機。
    在那個大坑邊,女孩正在被另一個男人拽出來,她連踢帶打,卻絲毫沒有作用。

    丁樹成不住地看向女孩,手慢慢伸向腰間。這時,面前的一個男人動手了.丁樹成一腳把他踹翻在地,同時向女孩跑去。抓住女孩的男子急忙鬆開她,
    伸手去腰裡摸槍。丁樹成開槍了,男子仰面翻倒。剎那間,大廳裡子彈翻飛,女孩失聲尖叫。丁樹成一把拽住她,卻發現入口已經被攔住,只能向樓上跑去。

    二樓曲折的走廊裡,丁樹成且戰且退,彈雨中,身邊的墻壁上不時飛濺起火花。女孩跌跌撞撞地跑著,大哭,尖叫。丁樹成邊護著她邊開槍。有人慘叫著倒下去。
     突然,從一個包房裡躥出幾個人,丁樹成舉槍,卻發現子彈已經打光了。寒光閃閃的砍刀迎面劈在他的臉上。丁樹成痛極狂呼,隨手撿起一根鐵條胡亂地掄開來,
   有人的頭被砸中,鮮血四濺。好不容易衝出包圍,丁樹成拽著女孩躲進了一間包房,又拉過幾個鐵架堵在門口。他把女孩藏在自己身後,換上彈夾後,推彈上膛。
   女孩的手拽著他的衣角,在劇烈地顫抖。丁樹成回過頭,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讓女孩不要害怕。然而那笑容只是從破裂的嘴脣中,露出被血染紅的牙齒。有人在包房門口露頭,
  丁樹成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沒打中,子彈撞進對面的墻壁裡,發出沉悶的鈍響。這一聲槍響後,戰場上出現了暫時的平靜。有人的手機在響。有人在小聲卻急促地解釋著什麼。隨即,
  丁樹成聽見拖拽屍體的聲音,搬動重物的聲音,以及樓下鐵門發出的沉重的撞擊聲。

    他什麼都聽得到,卻漸漸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覺得冷,從身上的幾個洞流淌出去的,是一點點流逝的生命。他只知道要靠在這個鐵架上才站得住,只知道端著槍,
    自己和身後的女孩就暫時沒事,他只知道必須得說點什麼,才能讓自己和女孩有信心撐下去。

    “我是警察。沒事。別害怕。”

    他反覆念叨著這句話,儘管在女孩聽來,那只是一些含糊不清的音節。

    當這些音節越來越低,最後漸漸消失之後,女孩發現擋在她身前的人已經變得冰冷僵硬。她站起身來,在寂靜無聲的小樓裡尋找出口。然而,
    她摸到的每一扇窗都帶著鐵條,每一扇門都被緊緊鎖住。饑餓和乾渴讓她忘記了恐懼,忘記了哭泣,轉而拼命地搜尋可吃的東西。

    她不知道幾乎所有的食物和飲用水都被帶走了,自來水管也被切斷,她不知道日夜都有幾隻眼睛在監視著這棟小樓,她不知道對方的目的是把他們活活困死在小樓裡,
    她不知道對方要直到認為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時,才會重新打開大門,處理掉已經毫無威脅的他和她的屍體。

    她每天只是竭盡所能地尋找任何一點可能殘存的食物,去衛生間接一點水管裡殘留的鏽水。然後,她會回到那間包房,躲在一堆破棉絮裡,看著眼前那個依舊站著的人。
    儘管他始終一動不動,儘管他已經開始發臭,但是只要有他在,她就會覺得安全。

    直到一支手電筒把光線投射到她的臉上。

    方木深吸一口氣,抬頭看了看丁樹成那張支離破碎的臉,強忍住內心的洶涌澎湃,竭力用一種平靜的語氣對女孩說:“走吧,我帶你出去。我是警察。”

    女孩似乎已經失去了對語言的理解能力然而,仍然有些詞語讓她感覺熟悉。她的眼神漸漸活泛起來,骯髒的小臉也從丁樹成的腿後緩緩露出。

    然而方木的表情卻一下子僵住了!

    他在女孩明亮的雙眼裡看到兩團飛舞的火!

    方木急忙轉身,剛好看到一個燃燒瓶撞在門口的墻壁上,在發出清脆的碎裂聲的同時,大火騰地在房間裡燒起來。

    方木來不及多想,幾步跳到門口,剛邁入走廊,迎面就看見一個燃燒瓶飛過來。 方木急忙一閃身,燃燒瓶摔在身後幾米處,瞬間就燒開一片大火。
   

    方木向燃燒瓶飛過來的方向望去,濃煙和烈火中,一個人影若隱若現。方木大聲喝問道:“誰?"

    對方沒有回應,轉身跑下樓去。同時碎裂聲在一樓不斷響起,每響一聲.就會有一片火光亮起。

    方木有些慌了,急忙奔回房間,拎起背包,又拽起女孩的手。女孩卻掙脫開來,拼命往丁樹成的屍體後面擠。

    方木看看丁樹成那張傷痕累累的臉,咬咬牙,彎下腰,把他的屍體扛在了肩膀上。

    兄弟,我帶你回去。
   

    走廊裡已經烈焰熊熊,剛走幾步,方木就感到熱浪襲人。走廊兩側的包房裡也許有人埋伏,也許沒有。方木已經顧不得這些了。對他而言,
   被活活燒死在這裡或者被一記冷槍放倒,也許後者更痛快些。

    剛踏上樓梯,方木就看到幾個人影在人口的鐵門處晃動。情急之下.方木大喝一聲“別走”,對方聽到後,卻齊齊地跑出鐵門,隨即把門關嚴。

    方木連滾帶爬地跑下樓梯,他失去平衡,剛踏上地面就摔倒在地,左膝一陣劇痛。他顧不得查看傷勢,連拖帶拽地拉著丁樹成的屍體和女孩挪到門前,
   伸手猛推幾下,鐵門卻紋絲不動。方木知道對方已經把自己鎖死在小樓裡,不禁心頭大亂。他揪起丁樹成的手,試圖把槍拽出來。努力了幾次.槍卻始終死死地被那隻僵硬的手握住。
   方木只好抬起丁樹成的胳膊,盡量瞄準可能懸掛著門鎖的位置,連開兩槍。“當當”兩聲脆響後,彈頭被反彈了回來,差點打中方木。

    看來破門而出已經不可能,方木摸出手機,卻發現一點信號都沒有.連緊急呼叫都撥不出去。

    “操!”方木大聲罵了一句,半蹲下身子,緊張地在濃煙中四處張望著,辨清方向後,他扛起丁樹成的屍體,扯著始終緊緊拽著丁樹成衣角的女孩.跌跌撞撞地向後廚跑去。

    那裡是唯一可能的出口。方木一邊氣喘吁吁地跑著,一邊暗暗祈禱自己撬開的那扇鐵門不要被人發現。

    充斥在小樓內的濃煙越來越厚重,方木漸漸感到呼吸困難,喉嚨裡仿佛被人塞了一大把稻草一樣。丁樹成的屍體似乎有一噸重,從創口中滲出的體液流淌進方木的脖子裡,
    又被火焰烤乾,硬硬的像結了一層痴。前方的路已經完全看不清了,濃煙燻得方木睜不開眼睛,只能靠摸索墻壁來尋找後廚的木門。當他終於摸到那個被火焰烤得滾燙的門把手時,
    幾乎要歡呼出聲。

    方木猛地拉開那扇門,後廚的煙霧相對要稀薄一些,對面墻上的鐵門依稀可辨。方木撲到鐵門前,用力一拽,心下卻立刻一片冰涼。

    它也被鎖死了。

    方木再也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完了。
   
    丁樹成的屍體側躺在地上,右臂被壓在身下,頭微微偏著,看上去很不舒服。可是他感覺不到,不知這是不是該算種幸運。濃煙不停地從敞開的門裡灌進廚房,
    方木看著丁樹成的屍體,視線越來越模糊,內心卻越發地安詳。

    到此為止吧,我盡力了。

    對不起,老邢。

    對不起,邢娜。

    對不起,丁樹成……

    忽然,方木從濃煙中看到了兩點光亮,漸漸模糊的意識竟有所醒轉。

    是那女孩的眼睛。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方木,目光中有信任,有期盼,還有鼓勵。

    在那些漆黑的夜裡,你也是這樣看著丁樹成吧。

    方木的雙腳暗暗用力,一點一點,終於站了起來。

    他已經死了,我還沒有!

    最後的希望在窗戶那裡——方木勉強理清了思路——如果把那條窗簾拉開,就可以得到新鮮的空氣,也許可以撐到救援人員到來。

    然而,在濃煙滾滾的小樓裡,從後廚走到窗前,已經是一個無比艱巨的任務。

    方木費盡全力才把丁樹成的屍體弄到肩膀上,女孩依舊拽著丁樹成的衣角,乖乖地跟在方木身後。

    方木蹣珊著走出門口,摸著墻一步步向外走去。沿著墻走,就一定能找到窗戶。濃煙已經讓他完全睜不開眼睛,索性就緊緊閉上。
    誰知剛走出幾米卻一腳踩空,當他猛地回憶起這是那段四階樓梯時,已經連人帶屍滾落下去。
   
    這下把方木摔得不輕,一時間,體力完全透支的他甚至沒有力氣爬起來。足有半分鐘後,他才慢慢坐起,卻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方向,
    前後左右都是濃煙和跳動的火光,嚴重缺氧也讓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只能徒勞地在原地向四面胡亂摸索著。


    唯有身下的地面堅實無比,雙手可達之處皆空空如也。

    方木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懼。

    這是真正的無能為力。

    這是真正的無路可逃。

    突然,一陣金屬彎折的吱嘎聲和大塊玻璃的碎裂聲在斜前方響起。幾近絕望的方木循聲望去,只見滿屋的濃煙正朝一個方向席捲而去,
   仿佛那裡憑空出現了一個大吸油煙機。方木立刻覺得眼前清爽了不少,等他看清那裡的情形時,精神更是為之一振。

    那扇窗戶被拽開了!

    來不及多想,他拽起丁樹成的屍體,連滾帶爬地向那裡奔去。

    窗簾已經被拽掉,窗戶裡加裝的鐵製護欄也已經被拽得變了形,卻仍未脫落,可見初裝時有多麼堅固。護欄上有一個鐵鉤,上面還連著一段已經斷掉的繩子。
   方木抬頭向窗外望去,剛好看見一輛閃著尾燈的車拐過街角。

    看來是有人開著車,從方木割開的那個洞裡把鐵鉤鉤在護欄上,然後拽開了它。至於這個人是誰,他的動機和目的如何,方木已經無心去想。他看向已經變形的護欄,

    雖然還固定在墻面上,但是已經被拉開了一條縫,應該可以容許一個人擠過去。方木心想,必須快點出去,身後的火已已經越燒越近了,而且,
    一旦被外面守候的人察覺到這個出口,不被燒死也會被打死。

    他把手伸向女孩,示意她趕快出去。女孩不說話,卻拼命地搖頭,死死地拽住丁樹成的衣角。方木顧不得許多,硬是把女孩的手掰開,抱起她順著護欄間的縫隙塞了出去。
    女孩剛一落地就急得直跳,竟想爬回來。方木失去了耐心,做了一個噤聲下蹲的手勢。也許是方木臉上凶狠的表情嚇到了女孩,女孩乖乖地照做了。

    方木喘了幾口粗氣,伸手去抱丁樹成的屍體,可是,已經精疲力竭的他試了幾次,都無法把硬邦邦的屍體搬上窗台。方木想了想,自己先跳到窗台上,擠出護欄後,
   伸手把丁樹成的屍體拽起來,試圖把它從護欄中拖出去。那道縫隙對方木來講要擠出去已經非常勉強,對於已經膨脹的丁樹成的屍體來說,更是難上加難。方木費盡全力,
   也只把丁樹成上半身的一小部分拽了出來。眼看火已經燒到了墻角,丁樹成的褲子已經開始冒煙了,方木焦急萬分,卻無法再拽動他分毫。

    突然,方木的耳邊傳來“嗖”的一聲,緊接著,頭頂的瓷磚就被打得粉碎。

    被發現了!

    幾道手電光交替照射過來,很快就把方木的全身牢牢罩住。隨即,幾顆子彈“噗噗”地連續打進身邊的墻壁裡。方木急了,瘋了似的猛拽丁樹成的手臂,
   屍體卻在護欄裡越卡越緊。方木再用力時,卻腳下一滑,仰面從窗台上摔了下去。情急之下,方木的手向前一伸,一把拽住了丁樹成手裡的五四手槍的槍管……

    那支一直被丁樹成死死握在手裡的手槍,奇跡般地被方木拽出來了。

    方木來不及多想,抬手對手電光射來的方向連開兩槍。對方的火力一下子弱了下去,方木趁機返回窗前,試圖把丁樹成的屍體拽出來。
   可是對方的槍聲再次響起,而且比剛才還要猛烈。方木按住女孩的頭,幾乎要貼在地面上了,只感覺子彈在頭頂嗖嗖地飛過。

    沒辦法了,只能放棄,否則自己和女孩都會死在這裡。方木抬頭看看丁樹成的屍體,它依舊被卡在護欄裡,已經開始燃燒了。

    原諒我,兄弟。

    方木咬咬牙,猛地直起上身,連開兩槍,然後拽起女孩就彎腰猛跑。剛跑出十幾米,對方密集的火力就迫使他們不得不再次臥倒。
   方木檢查了一下槍膛,只有一顆子彈了,無論如何不能再浪費。對方似乎也意識到方木的彈藥所剩無幾,不再猛烈開火,而是慢慢圍攏過來,不時零星地放上幾槍。

    方木拽過女孩,低聲說道:“一會兒我開槍的時候,你就往外跑,有多快就跑多快,哪裡有燈就往哪裡跑,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停下來,懂了麼?”
   
    女孩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怔怔地看著方木。

    沒有時間再囑咐第二遍了,方木拍拍女孩的頭,既是安慰,也是鼓勵。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準備起身開槍,正在這時,一陣尖利的警笛聲在不遠處突然響起。

    那聲音單調、刺耳,聽在此刻的方木耳朵裡,卻如一針強心劑一般。後援趕到了!

    警笛聲顯然也讓對方吃了一驚,他們停止了包圍,繼而迅速四散而逃。方木趁機拽起女孩向警笛聲響起的方向跑去,邊跑邊鳴槍示警。然而,槍聲過後,
    並沒有警察趕過來支援。方木正在疑惑,卻看見自己開來的吉普車就停在前方,警燈閃爍,而警笛聲正是由此而發。

    原來,並沒有什麼後援。

    方木放慢了腳步,確認周圍沒有異常後,才拉開車門讓女孩上去。同時,他也注意到自己的車後還拴著半截拉斷的繩子。
    方木捏著那段繩子發了一會兒愣,又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信號滿格。他的手指在“1”鍵上停了幾秒鐘,最後合上手機。

    他不能報警,也不能再回去搶出丁樹成的屍體,他甚至不能把發生的一切對任何人透露。

    顯然,現在不止一人知道他今晚的行動。有人想把他燒死在小樓裡。而另外有人開著他的車拽開了護欄,又拉響警笛嚇走了那些人。

    原本就複雜的案情,現在更複雜了。

    方木跳進駕駛室,發動了汽車,在踩下油門的一瞬間,他遠遠地望向火光熊熊的小樓,似乎還能看見那具燃燒的軀體。
    心底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緊緊地咬住下脣,幾秒鐘後,他強迫自己硬起心腸,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31:36

第十三章  比槍

   
    市局會議室。早會。
   
    局長的臉色極差。邢至森的案件已經搞得全局上下焦頭爛額,鄭霖偽造證據的事情又讓警方極為被動。省廳領導已經過問此事,被他以“個別幹警工作手段單一,
    作風粗暴,法制觀念淡薄”搪塞過去,加之涉案的三名警察均已被停職,假錄像帶這件事算是暫時告一段落。可是偏偏案件調查毫無進展,
    如果再找不到證明邢至森所言為實的有力證據,就只能把案件移送給檢察院審查起訴。否則,他和市局都要蒙受包庇殺人凶手的責難。
   
    重壓之下,平日裡沉穩果敢的局長也顯得心浮氣躁,一個調查組成員剛剛嗑嗑巴巴地匯報了幾句,就被他揮揮手叫停了。
   
    一時間,會議室裡的氣氛尷尬無比,大家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喘。局長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勉強笑笑:“大家再加把勁兒,工作做到家了,也就沒什麼可遺憾的。
   ”他頓了一下,低聲加了一句,“盡人事聽天命吧。”說罷,他剛要宣布散會,身旁的秘書湊過來低語了幾句。局長點點頭,又開口說道:“今天下午統一配發九二式手槍,
   在局裡的都去試試槍。”

    這個消息總算讓大家興奮了一些,會場裡也出現了小小的騷動。局長剛要起身,卻發現會議室裡有幾把椅子是空的。他皺皺眉頭,轉身問秘書:“有人缺席?"

    邊平急忙說道:“方木沒來——今早請假了。”

   “誰準他假了?”局長終於有了一個可以發火的理由,“把他給我叫回來——現在還有比案子更重要的事情麼?”
   
    方木坐在兒童醫院走廊裡的長椅上,快速翻看著一份早報。在社會新聞版裡提到了百鑫浴宮“失火”的事情,卻只有寥寥百餘字。方木逐字讀完全文,
    沒有發現“不明屍體”之類的字眼。對這一結果,方木並不感到意外,他已經不止一次領教到對方能量之強大了。至於丁樹成的遺體會遭遇怎樣的處理,方木不願去想。
   
    走廊另一頭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方木循聲望去,楊敏穿過那些面色優慮的家長和患兒,匆匆地向自己走來。

    方木剛要站起來,卻被楊敏一把按坐在長椅上。
   
    “那女孩是誰?”楊敏神色嚴峻,“你從哪裡把她帶來的?”
   
    “怎麼了?”方木眯起眼睛,“體檢結果是?”
   
    “嚴重營養不良,多處軟組織挫傷——這都不是最嚴重的。”楊敏打開手裡的幾頁紙,“你看看這個!”

   
    方木只看了幾眼,臉上的肌肉就僵硬起來,那幾頁紙也幾乎被他捏成了一團。
   
    “處女膜陳舊性破裂、急性盆腔炎、外生殖器感染——到底怎麼回事?”

    楊敏目光炯炯,“她最多不超過十四歲!”
   
    “你別問了。”方木低聲說道,“也別讓其他人知道。”

    楊敏看著方木,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雙眼漸漸盈滿淚水。方木知道,她從女孩的境遇想到邢娜了。
   
    “不用報警麼?”
  
     “不用。”方木搖搖頭,“幫我給這孩子開點藥吧。”

    楊敏點點頭,“身體上的傷害倒在其次,這孩子現在肯定有嚴重的心理問題。”
   
    “我知道了。”方木嘆了口氣,“謝謝嫂子。”
   
    楊敏擦擦眼睛,起身去藥房,剛走了幾步,又回過身來。“方木。”
   
     方木抬起頭來,只見楊敏已是淚流滿面。
   
    “無論是誰糟蹋了這孩子,”楊敏的聲音因硬咽而變得嘶啞,“絕對、絕對不要放過他!”

   
    方木趕回局裡時已經是下午兩點,早已不耐煩的邊平剛要問他的去向,就被他狼狽不堪的樣子驚呆了。
   
    “你這是……跟別人打架了?”邊平看著方木臉上的幾處傷口,尤其是被火燒傷的地方,“你到底幹嗎去了?”
   
    “沒事沒事。”方木不想細說,轉身去了局長辦公室。

    局長的火已經發出去了,也無意再批評方木,草草問了幾句之後,就讓方木走了。出門之後,方木直接去檔案室查失蹤人口。
   
    從昨天到現在,女孩始終一言不發,唯一能引起她興趣的,只有食物。

    每次有食物出現在她身邊,她總會奇跡般地從昏睡中醒來,狼吞虎咽之後,又爬到床上沉沉人睡。除此之外,她並不和方木說話,
   甚至連眼神交流都不曾有過。方木無從確定她的身份,只能寄希望於失蹤人口登記。然而查遍了三個月內上報的全省失蹤人口信息,也沒發現與那女孩相符的。
   
    是因為沒有別的親屬,還是因為親屬壓根不知道她的境遇?

    心事重重的方木走出檔案室,剛轉人走廊就迎面遇到了肖望,他也被方木的樣子嚇了一跳。
  
  “你這是怎麼了,哥們兒?”他驚訝地看著方木,“怎麼好像剛從戰場上下來似的。”
   
    方木笑笑,並不回答。
   
    肖望的優點就是,對於別人不想說的事情,絕不多問。他一把攬住方木的肩膀,“走吧,去槍房。”他眉飛色舞地說道,
   “市局配發了一批九二式手槍,九二式啊。”

    槍房裡已經聚集了十幾個同事,有的在興致勃勃地擺弄著新槍,有的雙手各持一支五四式和一支九二式,正仔細對比著。槍房的老秦是個槍迷,
    正口若懸河地向大家講解九二式手槍的各項技術參數。省廳來的技術員倒落得個清閒,坐在一旁吸煙喝茶。
   
    “……瞄準基線長152毫米,初速350米每秒,彈匣容量15發……”
   
    肖望擠進去,伸手就從桌子上拿槍,老秦急忙按住他,笑罵道:“看你小子猴急的,又不是搶媳婦,沒輪到你們部門呢,出去出去。”
   
    肖望嬉皮笑臉的,手上卻沒松勁,直到把槍拽到手裡。“您繼續講,我就是看看,看看……”

    方木笑笑,轉頭問那個正在對比兩支槍的同事,“感覺怎麼樣?”
  
    “還可以吧。”他把兩支槍都平端到眼前,“九二式不錯,不過大概是因為習慣了,還是覺得五四更順手些。”
  
   “呵呵,是啊。”方木順手接過他手裡的五四式,輕輕撫摸那已經磨得露出原色的套筒,“老傢伙可靠些。”

   “這就是你不懂了。”正在擺弄新槍的肖望插嘴道.“還是九二式好。設計合理,科技含量高。”他舉槍瞄準,扣動扳機,
     聽到清脆的擊錘撞擊聲後,滿意地順順嘴,“有了這傢伙.咱們的戰鬥力可就突飛猛進樓。”

    幾個同事也隨聲附和。方木笑著搖搖頭,“決定戰鬥力的關鍵還是人,不是武器。”
   
    “手裡的傢伙不行,再好的射手也發揮不出能力。”肖望立刻反駁道。

    “操作武器的畢竟是人。”方木稍稍提高了聲音,“武器性能的發揮程度也取決於人。”
   
    “得了吧。”肖望撇撇嘴,“同等級別的射手,武器不同,戰鬥力肯定高低有別。”
   
    “未必。”
   
    “不信?”肖望目光炯炯地盯著方木,“要不咱倆比比?”
   
    方木苦笑一下,剛要拒絕,周圍的同事就哄起來:“比一下,比一下……”
   
    “對嘛,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還有更心急的,已經拉住老秦要子彈了。於是,幾分鐘後.吵吵鬧鬧的一群人簇擁著方木和肖望到了地下靶場。

    方木看看面前擺放的一支五四手槍和一隻裝滿子彈的彈匣,感覺有些騎虎難下。“真要比?”
   
    “怎麼,你怕?”肖望把裝滿子彈的彈匣插進九二式手槍裡,嘩啦一聲推彈上膛。
   
    這句話激起了方木的好勝心,他推推眼鏡,拿起了手槍,屏氣凝神瞄準。幾秒鐘後,清脆的槍聲在地下靶場依次響起。
   
    第一槍,方木九環,肖望九環。
   
    第二槍,方木十環,肖望九環。
   
    第三槍,方木九環,肖望十環。
   
    第四槍,方木十環,肖望八環。
   
    八槍打完,方木在總成績上領先肖望兩環。方木手裡的五四式手槍已經空倉掛機,他剛要把槍放下,
   好事的同事們早把另一隻裝滿子彈的彈匣擺在了他的面前。方木看看身旁依舊持槍瞄準的肖望,心想肖望的九二式手槍裡還有七發子彈,
   再打一輪也好。於是,他取下了空彈匣,剛要伸手去拿新彈匣,卻聽到周圍的同事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只見肖望手裡的九二式手槍正指著自己的腦袋。
   
    老秦最先反應過來,他的臉一沉,伸手去抓肖望手裡的槍。“你小子想幹嗎?射擊訓練時槍口不能對人,你不知道規矩麼?”

    肖望一揮胳膊把老秦的手擋開,目光始終停留在方木的臉上,足有五秒鐘後,他才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已經沒有子彈了,而我還有——這就是優勢。”

    一時間,整個地下靶場鴉雀無聲。良久,一個年長的警察才若有所思地說道“小肖說得有道理,這就是優勢。

    隨即附和聲四起。

    肖望緩緩地放下槍,忽然笑了笑,“舊的必將被新的取代,這是規律。”說罷,他滑稽地做了一個舉手投降的姿勢,“開個玩笑啊,別介意。”

    方木看了他一眼,放下槍,轉身走出了靶場。

    傍晚。方木開車回家,一路上,他不停地從倒車鏡裡觀察後面,直到確定沒有跟蹤者後,才把車停在了一片住宅小區前。
    他從小區的南門進人,在密集的樓群間曲線行進,最後從西門走出了小區。他又穿過兩條街,然後站在了一棟老式住宅樓前,左右張望一番後,他掏出鑰匙開鎖進門。

    這是一處五十平方米的房子,一室一廳。一年前,方木的姨媽舉家遷往杭州,這處房產就由方木的父母買下,打算將來給方木用作婚房。
   老兩口的意圖很顯明,想用這套房子促使方木遲早成家。方木對此頗不以為然,也極少過來住,想不到,如今這套房子派上了用場。

    房間裡靜悄悄的,方木打開客廳的燈,柔白的光頓時盈滿客廳,也讓四下的凌亂一覽無遺。方木看看餐桌,碗筷胡亂地擺放在上面,
    裡面的食物卻被吃得乾乾淨淨。他輕手輕腳地把手裡的購物放在廚房裡,轉身去了臥室。

    不出所料,女孩依舊裹著被子沉沉地睡著,似乎對方木的歸來毫無察覺。可是當方木伸手去幫她拽好被子的時候,女孩的身體卻驟然蜷縮起來。

    方木縮回手,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低聲說:“一會兒過來吃飯吧。”說完,就起身去了廚房。

    方木不經常做飯,只會用電飯鍋煮米飯,炒個西紅柿炒雞蛋,所以,下班回來的路上還買了點熟食。他把洗好的米放進電飯鍋,又把熟食切好,
    放在籠屜裡,接通電源。隨後又把西紅柿洗淨,放在菜板上切成小塊。手上忙活著,腦子裡也一刻沒停。

    毋庸置疑,女孩現在成了方木的一個沉重負擔。然而他別無選擇。女孩的身份不明,也就無法找到她的監護人。如果將情況匯報到局裡,
    一來自己無法解釋當晚為什麼會出現在百鑫浴宮,搞不好會影響到以後的調查。更重要的是,女孩一旦現身,也許會遭到滅口之禍。把她留在這裡,
    肯定不是長久之計,但也只能暫時如此。

    飯菜的香味漸漸從廚房傳出來,方木聽到客廳裡有動靜,一回頭,只見女孩低垂著頭坐在餐桌前,手裡早就拿好了筷子。方木的心一軟,微笑著說道:“別急,飯馬上就好。”

    女孩吃飯時快且專注,似乎眼前除了食物以外,再沒有值得關注的東西。看她狼吞虎咽的樣子,方木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米楠時的情景。

    也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想到這些,方木心下一片悵然。回過神來的時候,盤子裡的菜已經被女孩消滅了一大半。方木看看手裡的大半碗米飯,趕緊夾了點菜。
    正準備往嘴裡扒飯時,卻聽見女孩發出一陣壓抑的咳嗽聲。方木抬起頭,只見女孩的臉被憋得通紅,滿嘴的飯菜正伴隨著劇烈的咳嗽噴射出來。
    方木急忙起身在她後背拍擊幾下,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後,女孩乾嘔幾聲,最後“哇”的一下把剛剛吃下的食物都吐在了桌子上。

    小小的客廳裡頓時彌漫起一股酸腐的味道。方木在女孩的手裡塞了一杯水,又捏著鼻子把女孩的嘔吐物清理乾淨。手忙腳亂之餘,心裡不由得怨氣叢生。
    他忍不住回頭低喝道:“吃那麼急幹嗎?又沒有人跟你搶!”

    女孩吐得無精打采,握著那杯水,垂著頭坐在桌前。聽到方木的斥責聲,整個人似乎縮了縮。她的身上裹著方木的舊毛衣,看上去越發瘦小。
    看到她的樣子,方木為自己的粗暴感到有些後悔,又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悶悶地陪她坐在桌旁。幾分鐘後,嘔吐物的酸腐味道漸漸散去,
    另一股難聞的味道卻不住地鑽進方木的鼻孔。他意識到這種味道是從女孩的身上散髮出來的。他想了想,起身去了衛生間。

    衛生間裡有一隻浴缸,方木粗略地檢查了一下,還能用。他放了滿滿一缸熱水,然後把女孩拉進來,挨個指點道:“這是浴液……這是洗發水…
    …毛巾就用這條好了……乾淨的衣服在這裡。你好好地洗個澡。還有……”他掏出一管楊敏拿來的外用膏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洗完澡之後,抹在那裡……”
    他用手大致比劃了一下,“……明白了麼?”

    女孩毫無反應,只是呆呆地看著浴缸裡裊裊升起的熱氣。

    方木輕嘆口氣,轉身走出了衛生間。
   
    他坐在客廳裡吸煙喝茶,不時側耳聽聽衛生間裡的動靜。最初,衛生間裡一片寂靜。十幾分鐘後,輕微的撩動水花的聲音漸漸響起,
    似乎在小心翼翼地試探。隨後,水聲越來越響,聽上去她已經放心大膽地泡進浴缸裡嬉戲起來。方木笑了笑,心裡剛覺得寬慰些,目光卻落在楊敏拿來的那些藥上,情緒又驟然低落。

    這個女孩不是第一個受害者,肯定也不是最後一個。不知有多少女孩子從百鑫浴宮被賣到境外。如果不盡快打掉這個團夥,
    受害者將會越來越多。可是老邢身陷囹圄,丁樹成也犧牲了。鄭霖他們也曾想查出真相,可惜因為太莽撞而失去了繼續調查的機會。方木意識到自己再次陷人了孤軍奮戰的境地。
    他苦笑了一下,這樣也好,反正自己也習慣了。

    一個人,自己似乎一直是一個人。身旁的戰友換了又換,也許能陪方木走到最後的,只有自己而已。

    衛生間的門開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後,女孩擦著頭髮走了出來。她穿著方木新買給她的一套運動服,衣服有些大,袖口處高高輓起。
    曾經骯髒糾結的頭髮,如今濕漉漉地披散在肩膀上,看上去和普通中學女生沒什麼區別。也許是注意到方木的目光,女孩白淨的臉上泛起了紅暈,眼神也活潑了許多。

    方木把桌上的藥瓶推過去,示意她吃藥。女孩順從地坐下,把一直捏在手裡的藥膏放在一邊。方木注意到藥膏的封口已經被打開,鋁管的上部也癟了一塊,不禁悄悄地松了口氣。

    吃完藥,女孩機械地擦著頭髮,並不迎合方木的目光。方木想了想,低聲問道:“你叫什麼?”

    女孩的動作不停,沒有回答方木的話。
   
   “你從哪裡來?”
   
    依舊沒有回應。
   
   “誰把你帶到百鑫浴宮的?”
   
    女孩的身子突然抖了一下,呼吸也驟然加劇,目光卻重新變得迷茫,似乎無法聚焦一樣。

    方木輕嘆一聲,起身去衛生間的浴櫃裡拿出吹風機,又把女孩叫過來,女孩站在鏡子前的時候顯得很緊張,抬頭看了鏡子裡的自己一眼後,
    就馬上低下頭來。方木攏起女孩的頭髮,打開熱風徐徐吹著,女孩的身體卻在頃刻間變得僵硬,脖子後面立刻暴起一層雞皮疙瘩。
   
    她的心裡還刻著深深的恐懼,對任何身體接觸都有著本能的抗拒。
   
    方木想起楊敏曾告訴他,在對女孩進行婦科檢查的時候,女孩突然開始反抗,三個醫生幾乎都按不住她,那近乎絕望的嘶聲高喊,讓人心驚不已。

    也許對於此刻的女孩而言,被一個陌生男子從身後攏住頭髮,與其說是善意的關照,不如說是令人極度不安的折磨。那遍布全身的戰慄,
    甚至順著頭髮清晰地傳送到方木的手裡。方木下意識地鬆開手,幾乎是同時,女孩快步跑開,緊接著,就聽見臥室的門被“■嚓”一聲鎖死了。

    入夜後,方木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輾轉反側。倒不是因為身下的舊沙發硬得難受,而是因為對接下來的行動感到茫然。丁樹成的犧牲讓這條唯一的線索被徹底切斷了。
    今後的調查對象是誰,該從哪裡人手統統未知,而留給老邢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城灣賓館那條線也許尚有一些突破口,但對手對警方的調查行動已經高度警覺,從景旭和金永裕身上拿到直接證據幾乎不可能。而案發至今已經多日,
   找到那女人屍體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方木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替老邢翻案儼然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而就此放棄卻實在讓人不甘心,尤其是目睹了邢娜的慘狀之後,
   即使不是為了給老邢脫罪,也不能讓那群禽獸逍遙法外。
   
    朦朧中,方木的意識漸漸模糊。這半睡半醒的狀態持續了幾小時,也許只有幾分鐘,眼前突然閃現的一點光亮卻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他警覺地半坐起來,
    發現客廳裡的冰箱已經被打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蹲在冰箱前,正在吧卿吧卿地吃東西。

    晚飯時她雖然吃了不少東西,可是都吐出去了,這會兒應該覺得餓了。
   
    方木披衣下床,想給這孩子煮兩個雞蛋,同時也覺得奇怪,因為冰箱裡並沒有什麼可吃的東西,她在吃什麼呢?走到冰箱前,方木才看到女孩捧著一個大塑料盒子,
    正把裡面的綠色果子往嘴裡塞。

    方木想起那是肖望帶來的S市特產——軟棗,自己一直放在冰箱裡,都忘記吃了。他皺皺眉頭,空腹吃這種東西,肯定會鬧肚子的。
   方木試圖從女孩子手裡拿開盒子,女孩卻緊抓不放,往嘴裡塞的動作也驟然加快。方木無奈地笑笑,從冰箱裡拿出兩枚雞蛋,轉身向廚房走去。剛邁出幾步,
   心裡卻一動,他想了想,轉身蹲在女孩面前。
   
   “好吃麼?”

    女孩神態專注地吃著軟棗,並不理睬方木。方木默默地看著她去蒂吐籽的熟練動作,呼吸有些急促起來。
   
   “以前吃過這個?”

    女孩還是不說話然而方木已經肯定了自己的推測——女孩肯定曾在軟棗的產地停留過。
   
    他忽然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尋找答案了。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32:11

第十四章 陸家村

這一年多來,趙大姐老了很多。方木看著她笑吟吟地把女孩從車上拉下來,雖然滿面慈祥,卻遮蓋不住日益增加的皺紋。
讓方木感到吃驚的是,女孩並沒有出現預想中的激烈反應,只是在趙大姐輕撫她的後背時有些顫抖。很快,她就順從地牽著趙大姐的手,去廚房拿吃的了。

周老師死後不久,天使堂就整體遷到了這家位於遠郊的福利院裡。趙大姐成為這裡的一名護工,繼續照看著天使堂的孤兒們。在這段時間裡,有些孤兒被領養,
有的被分到外地的福利院,天使堂的規模已經大不如前。然而即使如此,趙大姐依然給方木一種疲憊不堪的感覺。每次看見她,都似乎比上一次要蒼老許多。

方木把帶來的米面和油拎進廚房,洗手的時候,透過玻璃窗看到女孩安安靜靜地坐在長條餐桌旁咬著包子,不時瞧瞧身邊追逐打鬧的孩子們,臉上的神情似乎生動了一些。

趙大姐走出來,遞給方木一條舊毛巾,示意他擦擦脖子上的汗珠。

“陸璐好像不太愛說話。”

“陸璐?誰是陸璐啊?”

“你帶來的女孩啊。”趙大姐吃驚地睜大眼睛,“你不會不知道她的名字吧?”

“啊?”方木比趙大姐更驚訝,“她跟你說話了?”

“是啊。我剛才問她叫什麼名字,開始不說,後來含含混混吐出兩個字,好像是陸璐。”

“好嘛,我跟她相處幾天了,一個字都不跟我說。這才認識你幾分鐘,名字都告訴你了。”方木悻悻地說,“早知道就直接領到你這兒了。”

趙大姐有些得意:“跟孩子打交道,你肯定不如我。”

“那我就徹底放心了。”方木告訴趙大姐,他打算外出幾天,陸璐就暫時由她照顧。趙大姐爽快地答應了。不過,方木另外提出的要求卻讓她有些疑惑:不要讓陸璐外出,

最好別讓任何人看到她。

“這孩子到底從哪兒來的?”

趙大姐不會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問道。

“你別問了。”方木看著趙大姐的眼睛,“你相信我的為人麼?”

“那還用說。”趙大姐毫不猶豫地點頭,“你放心吧,這孩子就交給我了。”

從福利院出來,方木打電話去局裡請了一個星期的假,隨即就去了火車站,買了一張去S市的火車票。

軟棗是S市山區的特產,從陸璐對它的熟悉程度來看,她要麼是S市周邊地區的居民,要麼曾經在那裡停留過,也許,那裡會有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火車上人不多,大都靠在坐椅上閉目養神。方木對面坐著一個膚色黝黑的小夥子,一直在埋頭擺弄手機。火車開動後,方木一直入神地看著窗外。
初冬時節,陰霾的天氣籠罩著醒來不久的城市。太陽被遮擋在厚厚的雲層之外,也許一場大雪即將到來。方木倒更希望是一場大雨把這城市裡的污垢滌蕩一清。

火車開出城市,在田野間飛馳,視野開闊了許多,天色也似乎晴朗了一些。方木覺得有些餓,便從包裡拿出一包炸雞翅和漢堡慢慢吃起來。

食物的香味讓對面的小夥子抬起頭來,他看看方木手裡的塑料袋吞了一下口水。方木友善地笑笑。小夥子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聲說:“肯德基,我吃過。”

方木這才注意起這個小夥子,他看上去二十出頭,皮膚黝黑粗糙,雙手粗短,指甲剪得馬馬虎虎,有些地方還有藏著黑垢,頭髮粗硬,染成俗氣的黃色,
其中的幾綹又染成紅色。整個人顯得單純熱情,卻又粗魯無知。顯然,這是一個進城遊玩的農村青年。可是讓方木感到奇怪的是,小夥子的衣著打扮與他的身份不符,
且不說名牌的運動服和球鞋,一直擺弄的手機也是諾基亞的最新款式。

小夥子注意到了方木的目光,顯得有些侷促不安。方木意識到自己已經讓小夥子不舒服了,心下有些歉然,也怪自己職業病發作。這大概只是一個偷拿了家裡錢的小孩,何必大驚小怪。

方木低下頭繼續吃東西,剛吃幾口,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方木急忙把手裡的食物塞進嘴裡,掏出手機一看,原來是肖望發來的短信。

“怎麼沒來上班?不會是還在生我的氣吧?”

方木笑笑,回覆道:“我哪會那麼小氣,感冒了,在家休息幾天。”

肖望很快就回了短信:“沒事吧?我去看看你。”

方木急忙回覆:“不用,有事打電話就好。”

抬起頭,方木發現小夥子一直在盯著自己的手機看,覺得有些奇怪,就晃晃手機,“怎麼了?”

小夥子一笑,指指自己的手機,又指指方木的,“咱倆的手機是一個牌子的。”

方木覺得有些好笑,“嗯。不過你的比我的要貴多了。”

“那是。”小夥子有些得意了,“我讓他們給我拿一個最貴的―日本貨。”

“諾基亞不是日本的品牌。”方木忍不住糾正道.“是芬蘭的。”

“哦?”小夥子似乎很疑惑,“日本的東西不是最好的麼?”

“可能吧。不過諾基亞是芬蘭產的。”

“管他是什麼蘭,反正最貴就行。”小夥子大大咧咧地一揮手,又興致勃勃地擺弄起手機來,不時發出輕輕的笑聲。
這時,火車上賣食品的小車推過來,小夥子叫住售貨員,買了幾罐啤酒和一大堆豬蹄燒雞什麼的,擺了滿滿一桌子,還盛情邀請方木對飲。方木婉言謝絕了,
小夥子也不再堅持,一個人大快朵頤。也許是因為食物不新鮮,小夥子吃了沒一會兒就眉頭緊皺,接著就連放幾個響屁,惹得周圍的旅客紛紛整眉掩鼻。
小夥子躁得滿臉通紅,在身上翻了又翻卻一無所獲,只能捂著肚子坐在椅子上連連哎喲。方木看不下去,掏出一包面巾紙遞給他,小夥子感激地說聲謝謝,一溜煙跑到衛生間去了。

小夥子雖然離開了座位,難聞的氣味仍在,方木起身去車廂連接處抽煙。一根煙抽了一大半,就看見小夥子一臉輕鬆地從衛生間裡走出來。
見方木在抽煙,小夥子忙不迭地從衣袋裡掏出一盒中華香煙,抽出一根遞給方木。方木看看他明顯沒洗過的手,堅決拒絕了。見小夥子的臉上有些掛不住,
方木又打了個圓場:“我習慣抽這個了,太好的煙消受不起。”

得意的神色又回到小夥子的臉上,他點燃一根煙,拍拍方木的肩膀,“大哥,人生在世,就要活得瀟灑一些,別舍不得,抽點好煙。”


方木連連稱是,假裝彈煙灰,把肩膀上那隻手甩掉。

小夥子人雖粗魯,卻也單純。言談間,把自己的底細交代得清清楚楚。

他叫陸海濤,二十歲,家住S市龍尾坳鄉陸家村。

方木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目光掃過窗外那些收割完畢的麥田,隨口問了一句:“今年你們家收成不錯吧?”

“咳,我家不種地,種地有啥出息啊?”

“哦。”方木瞧瞧陸海濤一身的名牌,心想這小子的爹不是村長就是個暴發戶。

回到車廂裡,陸海濤又拿起手機把玩起來。玩著玩著,他“咦”了一聲,隨即拿出手機的說明書,來回比對著。
看了半天,還是不知所以,他就把手機遞到方木面前,小聲問道:大哥,這東西是啥意思?”

方木接過手機,“哦.這是藍牙開啟的標誌。”

“什麼牙?”

“藍牙。”方木耐心地解釋道,

陸海濤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就像發報機一樣?”

方木笑了笑,“差不多。”

“兩個開啟藍牙的手機可以互相傳送文件。”

陸海濤興奮起來,“大哥,你給我發點東西,我看看好玩不。”

方木有些為難,自己的手機裡既沒有音樂也沒有電影,給他發點什麼好呢?忽然,他心裡一動,立刻在手機上操作起來。

半分鐘後,陸海濤的手機“叮”的一響,他低頭看著手機屏幕,嘴裡念道:“來自方木的信息,是否接收?”

“嗯,按接收。”

很快,一個文件傳到了陸海濤的手機上,小夥子興奮得大呼小叫。打開一瞧,是一張女孩子的照片。

“這是誰啊?大哥,是你女兒麼?”

“不是。”方木湊過去問道,“她也姓陸。是不是你們村的?”

“你這麼一說,我瞅著倒是挺眼熟的。”陸海濤仔細看了看照片,“不過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哦?你再好好看看。”方木一下子急了,“能不能想起來?”

小夥子又看了一會兒,搖搖頭:“對不住啊,大哥,實在想不起來。”

方木有些失望,小夥子卻熱情不減,非要給方木傳首歌聽聽。方木接收了,打開一看,是《兩隻蝴蝶》,隨手就刪掉了。

一個多小時後,火車駛人S市火車站。方木和陸海濤一起下車。小夥子還兀自說個不停。方木無心和他閒聊,只好加快步伐,
希望能快點甩開他。剛走到出站口,方木卻忽然發現一直在身邊縈繞的噪音消失了。回頭看時,陸海濤已經不見了蹤影。方木正在奇怪,就看見幾個農民打扮的人

從身邊匆匆跑過。來不及多想,方木就被出站口洶涌的人流挾裹著走出了火車站。

方木徑直去了距離火車站最近的公安分局,在戶籍科查詢陸璐的戶箱資料,可惜一無所獲。看來陸璐並不是S市的常住人口。方木有些失望.但並不灰心,轉身去了長途汽車站。

陸海濤曾說對陸璐有點印象,而且兩人姓氏相同,這也許不是巧合。方木決定去陸家村碰碰運氣。

他在長途汽車站買了一張S市地圖,卻找不到陸家村的位置。方木捏著手機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別給S市局的人打電話。
雖說和王副局長以及徐桐他們僅僅相處幾天,但相信他們是很樂意幫忙的。不過方木覺得,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越來越不信任別人了。

權衡再三,方木還是上了去龍尾坳鄉的長途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後,他在山腳下的一條公路邊下了車。
路邊一個賣山貨的老者告訴了方木陸家村的大致方位,方木看看行將落山的太陽,拔腿便走。

走出半裡多地,方木才發現,其實剛才下車的地方已經接近公路的盡頭。再往前,都是曲折不平的山路。而有些“路”,根本不能稱之為路,
只是隱藏在山石間的狹窄小徑而已。老者告訴方木,這座山叫龍尾山,相傳在上古時期,有一條龍被上蒼貶斥下凡,一頭扎進大地,只剩下尾巴露在地面以上,
就成了龍尾山。而方木要去的陸家村,就在龍尾山的另一側。方木無心欣賞龍尾山的蒼涼山景,只顧埋頭趕路。最初,他還能在那些亂石間的小路上依稀辨得方向。
然而,隨著天色漸暗,周圍的景物顯得驚人地一致。方木有些慌了,亂衝亂闖一陣之後.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迷路了。

方木摘下沉重的背包,靠在一塊大山石上喘氣,待呼吸平穩一些,就掏出煙來默默地吸。看來今晚恐怕要在野外過夜了,方木爬上山石四處張望,
心裡嘀咕著,也不知這鬼地方有沒有狼什麼的。正在忐忑之際,卻看見不遠處的前方似乎有手電光在閃動。方木心頭大喜,那裡有人!

方木來不及多想,拎起背包就向前跑去。穿過一片密林後,終於在前方的一片開闊地上看到了一個黑乎乎的大傢伙,仔細一看,原來是一輛廂式貨車。兩個人影蹲在貨車旁,不知在忙些什麼。

方木走過去,大聲打了個招呼:“嗨!”

這兩個人的反應卻大大出乎方木的意料,其中一個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另一個顯然也受驚不小,隨手從地上抓起一件東西,直指方木。

方木也覺得自己有點太冒失了,畢竟這是在荒郊野外,急忙放慢腳步,“別怕別怕,我沒有惡意。”

“你誰啊?”坐在地上的人是個小個子,摸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嚇死我了。”另一個人始終死死地盯著方木,並沒有放鬆警惕。

“我迷路了。”方木慢慢走近貨車,“你們在幹什麼?”他看看貨車敞開的機蓋和滿地的修車工具,“車壞了?”

“是啊。”小個子一臉懊惱地站起來,“倒霉。”

方木放下背包,輓起袖子,“我瞧瞧。”

方木略懂些汽車修理,搗鼓了一陣後,貨車又能發動了。小個子頗為驚喜,忙不迭地掏出煙來道謝。方木接過煙,發現是軟包的中華,
他轉頭看看另一個人手裡始終捏著的大號扳手,笑笑說:“幹嗎啊,兄弟,還當我是壞人呢?”

對方尷尬地笑笑,也湊過來吸煙。

小個子很健談,聊了一會兒,方木已經知道他叫陸三強,拿扳手的叫陸大春,都是陸家村的。陸三強看看方木腳邊的背包,問道:“方大哥,你到這兒幹嗎啊?”

“哦,我是省攝影家協會的,到這兒來拍一些旅遊宣傳方面的照片,結果三轉兩轉就迷路了。”

“這地方有啥好旅遊的?”陸三強最初有些疑惑,隨後一拍腦門,“我知道了,你要去的是龍尾洞吧?”

“是啊是啊。”方木忽然想起上次和肖望去過的那個天然溶洞,就隨口附和。

“那你可走錯了。”陸三強哈哈大笑起來,“在山的另一側呢。”

“哦?那怎麼辦?”方木裝模作樣地向遠處看看,“前面……離你們陸家村不遠了吧?”

陸三強聽出了方木的意思,顯得有些為難,和陸大春交流了幾次眼神後,勉強說道:“這樣吧,我帶你回我們村,明天一早再送你去龍尾洞―明天一早就走啊。”

方木連連答應,拎起背包就上了貨車。

貨車行駛在逶迤的山路間,陸三強開車,方木坐在中間,陸大春坐在最外側。剛才還說個沒完的陸三強此刻卻出奇地沉默,
握著方向盤一言不發。方木有心引他們開口,可是回應寥寥,也只好作罷。

夜色越發深沉,除了前方被車燈照得一片慘白之外,四周皆是不見五指的黑暗。穿過成片的密林後,偶爾能在微弱的月光下看到龍尾山的崢嶸面貌。
貨車駛近山體的時候,仿佛整座山都以不可阻擋之勢猛壓下來。方木感到莫名的心慌,似乎置身於一個完全未知的世界裡。不知不覺中,
冷汗已經悄悄地布滿了方木的額頭。他定定神,一邊暗自嘲笑自己的膽小,一邊伸手去衣袋裡拿煙。剛一動作,陸大春就開口了:“幹嗎?”

“哦?”方木抬起頭,“找煙。”

“抽這個吧。”陸大春掏出一盒沒啟封的軟包中華。

方木抽出一根,點燃,忽然笑了。“你們村是不是挺富裕啊,怎麼都抽這麼好的煙?”

陸大春笑笑,然後像想起什麼似的問道:“你還認識我們村的其他人麼?”

方木正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他自己認識陸海濤,就聽見身後的貨廂裡傳來“咚”的一聲,似乎是什麼東西滾動起來,又撞在了貨廂壁上。

“三強抽的也是軟包中華啊。”方木看著陸大春明顯放鬆的表情,又問了一句,“後面裝的是什麼貨啊?”

沒有人回答他。幾秒鐘後,陸大春淡淡地說:“豬肉。”

說罷,他伸手擰開了收音機,震耳欲聾的舞曲在駕駛室裡猛然響起。

夜裡九點多的時候,顛簸了一路的貨車終於駛進了陸家村。沒有月光,方木只能憑藉車燈掃過的光線來分辨房屋和街路。
這似乎是個不大的村子,而且家家都黑著燈。幾分鐘後,貨車在一間祠堂門口停下了。

陸大春讓方木在駕駛室裡等著,自己跳下車去打了個電話。掛斷電話後,他上車對陸三強簡單地說了句:“崔寡婦家。”

陸三強應了一聲,重新發動了貨車。

崔寡婦家離祠堂不遠,有兩間瓦房和一個小院子,面積不大,可是收拾得乾乾淨淨。崔寡婦是一個瘦小乾枯的中年女人,
面色蠟黃。她聽陸大春說明來意後,上下打量了方木幾眼,開口說道:“在這兒對付一宿吧,委屈你了,小夥子。”

方木趕緊說些麻煩了之類的客套話。崔寡婦面無表情地問道:“吃點啥不?我去給你做。”

方木真有些餓了,點點頭。

崔寡婦轉身去了廚房,陸大春也起身說道:“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去龍尾洞,你早點起來。”說罷,就出門上了貨車,轟鳴而去。

方木獨自坐在堂屋裡吸了根煙,覺得有些無聊,就漫無目的地四處打量著。

看得出,這兩間瓦房是最近蓋起的,處處透著一股新勁兒。室內的陳設也大都比較考究,雖然搭配起來不倫不類,但仍能看出價值不菲。

這是個家底殷實的富裕之家。

正想著,崔寡婦端著一個大托盤走了出來,七碟八碗的,甚是豐富。方木有些驚訝,更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崔寡婦倒是不以為然,
從櫃子裡拿出一瓶五糧液,問方木喝不喝。方木連連擺手,心想此地待客之道怎麼如此豪放。

崔寡婦也不再堅持,自己坐在一旁看用影碟機播放的《還珠格格》。方木看看那台45英寸的索尼液晶電視,不禁皺了皺眉頭。

正吃著,院門外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緊接著,就看見一個披著棉衣的男人推門走進來。

崔寡婦站起來,“村長。”

方木也急忙站起來,被稱作村長的男人伸出手來和方木握了握。

“聽大春說,村裡來了客人,我就過來看看。”村長掏出煙來,遞給方術一根,“我叫陸天長,你怎麼稱呼?”

方木做了自我介紹,所用身份當然還是攝影師。陸天長邊聽邊點頭,一直在大口吸煙。透過裊裊上升的煙氣,方木知道他在不停地打量著自己。

對這樣的目光,方木早已習以為常,談笑間,他也在暗暗觀察對方。

陸天長的年齡在五十到六十歲之間,頭髮短且粗硬,飽經風霜的臉上溝壑縱橫,眼睛不大,卻很有神,雙手粗糙,腰板很直。

看得出,這是個閱歷豐富、意志堅定的人。

陸天長也注意到方木正在觀察自己,又聊了幾句之後,便起身告辭。

“我們這裡是農村,條件不好,小方你就委屈一下。”

“很不錯了。”方木指指托盤,“崔大媽很熱情,弄了這麼多菜。”

陸天長看看崔寡婦,笑道:“她家生活條件好,我們可比不了,呵呵。”

崔寡婦低下頭,身體似乎抖了一下。

“早點歇著吧。”陸天長整整身上的棉衣,“明天一早我就叫大春來接你。”說罷,就轉身走出門去。

崔寡婦送他出門,方木也回到桌前坐下,盯著手裡的“紅梅”煙頭若有所思。忽然,眼角的余光中,裡屋的門動了一下。

方木下意識地扭頭看去,只看見一根長長的辮子一甩,緊接著,裡屋的門就被“澎”的一聲關死了。

足有十分鐘後,崔寡婦才面無表情地回來了。方木問道:“崔大媽,你家裡還有別人啊?”

“嗯?”崔寡婦似乎有心事,“哦,我女兒。你吃完了麼?”

“吃完了。”方木連忙說,“謝謝款待啊。”

崔寡婦似乎無心客套,手腳麻利地收拾起飯桌。“你早點歇著吧.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人夜後,陸家村的一切都歸於平靜,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更給這個夜晚平添幾分鄉村的寧靜。

方木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雖然一整天的奔波已讓他身心俱疲,然而似乎總有個疑團在胸中越來越大。

從表面上看,這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村子,而且地處偏僻,從常理上講,物質生活水平應該不會太高。可是到目前為止,
方木接觸到的所有陸家村人,從陸海濤到崔寡婦,每個人的吃穿住用都不錯。相反,作為一村之長的陸天長卻看起來最寒酸。

這樣的村莊,靠什麼維繫如此高的生活水平?

陸天長的寒酸,是實情如此,還是有意隱瞞?

如果是後者,那麼他想隱瞞什麼呢?

這小小的村莊,詭異之處越來越多了。

凌晨時分,方木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沒有聽到窗外不時傳來的細微的窸窣聲,也沒有聽到隔壁有人在低聲飲泣。

在這樣的夜裡,失眠的,不止他一個人。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32:44

第十五章盲魚

第二天一早,方木在睡夢中猛然醒來,眼前似乎有朦朧的白光。稍稍清醒點之後,方木意識到那道白光來自於窗外,他起身下床,
拉開薄薄的窗簾,看到漫天大雪正從鉛灰色的天空中徐徐落下。

半個小時後,陸大春踩著厚厚的積雪來到崔寡婦家。他告訴方木,出山的路已經被大雪封死了。“看來你得多待幾天了。”他不無遺憾地說。

方木倒暗自慶幸——這下有機會調查陸家村了。

崔寡婦熱情地留陸大春吃早飯,陸大春擺手拒絕了,說還得趕回去。方木看看陸大春腳上幾乎被雪水浸透的鞋子,隨口問道:“還麻煩你跑一趟,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她家沒電話。”陸大春衝崔寡婦努努嘴,“村裡就一部電話,在我爹家。”

“你爹是?”

“呵呵,我忘記告訴你了,我爹就是村長陸天長。”陸大春笑笑,“有事就去我爹那兒打電話吧。”

“那倒不必,我有手機。”

陸大春又笑了,“那玩意兒在咱這兒沒用的,不信你看看。”

“哦?”方木掏出手機一看,果真一點信號都接收不到。

“你就安心待著吧,路一通了,我就送你出去。”陸大春頓了頓,又強調道,“我爹讓我告訴你,沒事別出去瞎轉悠。封山了,山裡的狼找不到吃食,有時會跑到村子裡來。”

方木連連答應,陸大春又扭過臉去囑咐寡婦好好招待方木,說罷,就起身走了。方木送他到院子外,看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雪幕中。

也許是大雪的原因,村子裡靜悄悄的,一個人都看不見。方木看看左右的民居,驚奇地發現除了崔寡婦家之外,周圍的幾間房子都是新蓋的,連樣式都幾乎一模一樣。

大雪很快就在方木身上覆蓋了薄薄的一層,越來越重的寒意也透過衣物沁入方木的體內,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隨後,恐懼感也油然而生。

大雪封山。

沒有手機信號的村莊。

這就是與世隔絕。

吃早飯的時候,餐桌上多了一個女孩,不用說,這一定是崔寡婦的女兒。

崔寡婦只是簡單地說了句“這是我女兒,陸海燕”,就不再說話了。陸海燕的話也不多,一直在悶頭扒飯,不時偷偷地從眼角嗦方木一眼。

早餐很豐盛,有魚有肉,方木卻食不甘味。母女二人的沉默讓他覺得有些尷尬,沒話找話地說了幾句,卻回應寥寥,最後乾脆放棄,專心吃飯。
吃過飯,又無事可做。陸海燕放下碗筷就躲進自己的房間裡,崔寡婦收拾好碗筷後,又在看《還珠格格》。方木覺得無聊,就搬了把椅子坐在堂屋門口看雪。

漫天的雪幕給人一種視線無限延伸的錯覺,似乎所有的事物都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方木看著不斷落下的雪花,心情也漸漸低落。

幫老邢脫罪的事至今也沒什麼進展,而原本看似簡單的案情卻越來越複雜。城灣賓館裡的女屍下落不明,景旭的證詞一下子廢掉了鄭霖三人,
丁樹成被害,百鑫浴宮被焚毀……似乎每一處疑點都有一個線索,又統統無法追查下去。陸璐的憑空出現讓這一切有了轉機,而一切謎團的答案,也許就在這個小山村裡。

想到這些,方木略略提起些精神,剛一抬頭,卻發現陸海燕正站在自己身邊,神情寂寥地看著大雪。

她看起來不會超過二十五歲,穿著打扮有著農村姑娘特有的鄉土氣息,身上的衣物雖然時髦,卻並不合身。看得出她在不久前剛剛哭過,眼睛周圍尚未消腫。

也許是注意到方木正在觀察她,陸海燕顯得有些不安,似乎隨時打算抽身離去。方木不想放過這個攀談的機會,開口問道:“你叫陸海燕吧?”

姑娘低下頭,“嗯。”

“多大了?”

“二十三。”

“我比你大,你叫我方哥吧。”

“嗯。”陸海燕抬起頭,充滿好奇地看著方木,“你是從城裡來的?”

“嗯,C市。”

“C市……”陸海燕低聲念叨著,似乎是一個很陌生的詞彙,“比S市還大吧?”

“是的,去過C市麼?”

“沒有。”姑娘的神情更加寂寥,“我連S市都沒去過。”

方木扭頭看看堂屋裡的液晶電視,“你家的條件並不差啊,怎麼會連這麼近的城市都沒去過?”

陸海燕撇撇嘴,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有錢有什麼用?待在這裡,跟坐牢似的。”

方木一愣,“坐牢?”

陸海燕笑笑,並不作答,而是開口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哦,我是攝影家協會的,來拍幾張照片。”

“這破地方有什麼好拍的。”

“當然有,今天的雪景就不錯。”方木想了想,“要不,你帶我四處走走?”

陸海燕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她讓方木在院子裡等一會兒,自己去披件衣服。再出來的時候,陸海燕身上多了一件貂皮大衣,同其他的衣物一樣,
奢華,卻並不適合她。也許是方木眼中的詫異被她誤解為驚艷,陸海燕最初還有些小小的自得,竭力想讓自己看上去富貴典雅,然而越這樣做,反而越顯得無知俗氣。

大雪仍在紛紛揚揚地下著,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陸海燕和方木在村子裡並肩緩行,所到之處,只留下他們的足跡。
已經接近晌午了,村子裡依然靜悄悄的,如果不是那些房頂飄出的炊煙,幾乎讓人認為這是一個無人居住的村莊。
陸海燕目不斜視地走著.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方木為了展示自己所謂攝影師的身份,不得不時常拍幾張照片來充數。

即使在鏡頭中,方木也意識到了這個村莊的不同尋常。不僅所有的房屋都大致相同,而且在農村很常見的豬圈雞舍在這裡都看不到。
從各家門前丟棄的垃圾來看,日常消費品中不乏高檔煙酒。

他們靠什麼獲得如此富裕的生活?

村子很小,方木和陸海燕不到半個小時就走了一遍。站在村口,陸海燕轉過身對方木聳聳肩膀。“我說吧,這地方很沒意思的。”

方木不這麼想,他覺得恰恰相反―陸家村很有意思。

這時,臨街的一棟房子開了門,一個頭髮蓬亂的矮胖女人拎著一隻塑料桶踉蹌而出,剛走到門口,就把滿滿一桶髒水潑在街面上。
方木連忙拉著陸海燕向後躲,還是被濺到了幾滴。

“哎呀呀,對不住對不住。”女人抬頭一看,語氣立刻變得滿不在乎,“是燕子啊,這丫頭,走路也不看著點兒。”

陸海燕看著矮胖女人,一臉怨氣,而當她看到女人身上穿著跟她一模一樣的貂皮大衣時,神情中又多了一絲不屑。

矮胖女人毫無顧忌地上下打量著方木,嘎嘎地笑起來:“你家姑爺啊,燕子?”

“說什麼呢?”陸海燕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人家是城裡來的攝影師!”

矮胖女人倒不關心方木的身份,湊過來問陸海燕:“燕子,不是今天發東西麼?咋還不送來?”

陸海燕沒好氣地答道:“我哪知道?”

“你去問間大春嘛。”矮胖女人促狹地擠擠眼睛,“你開口,大春肯定聽。”

陸海燕的臉色一變,拉起方木就走。

一直走出百餘米,陸海燕才放開方木,一個人晃晃悠悠地在前面走。

方木追上去,看看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帶我到地裡看看?”

“哦?”陸海燕似乎在想心事,有些心不在焉,“啥也沒種,有啥好看的?”說罷,她就像下了決心似的,在一個路口右轉,疾步而去。

方木不明就裡,只能快步跟上。

幾分鐘後,陸海燕徑直走進一個大院子,還沒走到門口,就大喊“陸大春,陸大春”。

很快,陸大春披著外套,趿拉著鞋奔了出來,看見陸海燕,頓時滿面喜色。“燕子……”忽然,他看到了尾隨而至的方木,笑容頓時僵在嘴角,“你……你怎麼也來了?”

陸海燕走到陸大春麵前,劈頭就問:“大春,我弟弟……”

“進屋說,進屋說。”陸大春立刻打斷了她的話,轉頭對方木說,“你要打電話是吧?右邊第三家就是我爹家,你去那裡打電話吧。”說罷,就把陸海燕拽進屋裡,■的一聲關上了門。

方木四下看看,躲在旁邊房子的屋檐下,點燃了一根煙。

第二根煙剛吸完,就看見陸海燕從陸大春家裡大步走出,邊走邊抹眼淚。方木見陸大春沒有出來,急忙跟過去。“你怎麼了?”

陸海燕沒有回答他,幾乎是一溜小跑地回了家。

此後的整整一個下午,陸海燕都躲在房間裡沒有出來。崔寡婦依舊木雕泥塑般坐在堂屋裡看《還珠格格》。方木試著問她為什麼不看別的節目,崔寡婦答這裡根本沒有衛星信號,只能看影碟。

“哦?”方木吃驚地揚起眉毛,“這日子豈不是……太單調了。”

崔寡婦移開目光,表情木然地看著那台液晶電視的屏幕。

“我歲數大了,習慣了。”

晚飯依舊豐盛但沉悶,不過大家似乎都習慣了這種氣氛,方木也不覺得那麼彆扭了。吃過晚飯,方木回到自己的房間,掏出手機一看,
還是沒有信號。他扭頭看看窗外,大雪似乎小了點,一直灰暗的天空中,隱隱有了些亮色。再仔細去分辨,
方木才意識到那些光其實來自於村子裡的某個角落,而且不時有嘈雜的人聲傳來。

方木想了想,穿過堂屋走到院子裡,看到陸海燕正面向那片亮光,若有所思。“這是幹嗎呢?好熱鬧。”方木問道。

“哦,今天是分東西的日子。”陸海燕淡淡地說,“瞧著吧,今晚男人們又會鬧大半宿。”

“分東西?”方木想起上午那矮胖女人的話,“難道你們村是按需分配啊——共產主義?”

“呵呵。”陸海燕笑笑,“每個月的今天,村裡都會把吃穿用的東西分給我們。”

“哦。”方木點點頭。他扭頭看看堂屋裡的液晶電視,又看看陸海燕身上的貂皮大衣,疑惑仍在。

“那……購置這些東西的錢,從哪裡來呢?”

陸海燕注意到方木在觀察那些魚,莞爾一笑:”好看麼?”

“哦,好看。”方木回過神來,“你找我有什麼事?”

陸海燕有些難為情地指指電腦包,“麻煩你了,方哥。”

電腦的包裝已經打開,電源線、說明書什麼的攤了一桌子,陸海燕卻一臉茫然。方木幫她連接好電腦,開機,屏幕亮起的時候,
陸海燕的臉上有一點興奮的神色,卻依舊手足無措。追問之下,方木才知道陸海燕兒乎對電腦一無所知。

方木教了她幾樣簡單的電腦操作,幫她在屏幕上打出了“陸海燕”三個字。陸海燕高興得像個孩子,由衷地說道:“方哥,你實在是太厲害了。”

方木卻感到一絲悲哀,陸海燕的物質生活不可謂不豐富,精神生活卻貧瘠得可憐。

“可惜不能上網.否則你的電腦就可以物盡其用了。”

“上網?什麼是上網?”正在興致勃勃地玩自帶小遊戲的陸海燕一臉茫然。

方木微嘆口氣,詳細地給她解釋了互聯網。陸海燕聽得一臉神往,不時發出輕輕的驚嘆。“坐在家裡就能知道全天下的事……還能和各地的人交往……”
陸海燕眼神迷離,仿佛喃喃自語般說道。忽然,她起身環顧四周,最後把目光定格在方木身上,苦笑了一下。“我像個古代人,是吧?”

方木只能笑笑,不置可否。

“再給我講講外面的故事吧。”陸海燕轉身面對方木,規規矩矩地坐好,“我很想知道。”

所謂“外面的故事”,相對於方木而言只是日常生活,而對陸海燕而言則是難以企及的夢境。方木講的每一件事,
都讓陸海燕如醉如痴,哪怕只是地鐵、ATM機、超級市場這樣的尋常事物。她對於這個世界的了解,似乎依舊停留在十幾年前,按她自己的話來說―就像個古代人。

方木的心中卻疑竇叢生,陸家村雖然地處偏僻,但也不至於完全與世隔絕。從陸海燕的年齡來看,正是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心的階段,
是什麼讓她十幾年都不肯踏出這個小山村一步呢?

想到這裡,方木再次上下打量著陸海燕。她的受教育程度不高.然而依舊對知識有所渴求,這一點從她細心保存初中時的課本就能看得出來
;她的面部和手部皮膚都白哲細膩,顯然不曾從事過長期的體力勞動;大號的衣櫃顯示出她對物質生活的追求,
而那些磁帶和這台筆記本電腦又意味著她並不僅僅滿足於現有的富足生活。

問題是:既然陸海燕有這樣的想法,為什麼不肯去見些世面呢?

陸海燕沒有注意到方木的目光,依舊沉浸在對那個世界的美好暢想中,嘴裡還喃喃自語:“怪不得,他一定要出去看看……”

“哦?誰要出去看看?”

“哦,沒什麼。”陸海燕回過神來,急忙岔開話題,“方哥,你簡直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哪裡。”方木沒有追問,隨手指指魚缸,“這種魚我就沒見過。”

“呵呵,這叫盲魚。”也許是發現自己知道方木不了解的東西,陸海燕顯得有些得意。

“盲魚?”

“是啊。”陸海燕把魚缸捧到方木面前.“你瞧,這種魚是沒有眼睛的。”

“■,那這種魚可夠稀有的。”方木也來了興趣,“你在哪裡弄到的?”

“大春送我的。”陸海燕的臉有些微紅,“他是在龍尾洞裡撈的。老一輩人講,龍尾洞裡有一條地下暗河,那裡的魚因為永遠都看不到光,眼睛就慢慢退化了。”

“那……你把它們養在有光的環境裡,它們的眼睛會不會恢復功能呢?”

“我不知道。”陸海燕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但是我希望可以。”

兩個人一直聊到十點多鐘,最後崔寡婦來敲了門,陸海燕才戀戀不捨地送方木回房間。方木關好房門,
把兩天來的所見所聞寫在了記事本上,最後在陸家村三個字旁邊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這個偏僻的小山村裡肯定隱藏著某些秘密,而這個秘密,也許就與陸璐,與老邢有關。

可是,破解這個秘密的時間,也許不多了。

方木走到窗前,雪更小了,看上去很快就會停下來。透過越來越稀薄的雪幕,村子裡的燈光顯得更加耀眼。和方木初到時不同,
今晚的陸家村,顯得十分熱鬧。到處都有光亮和男人們大聲的談笑,似乎狂歡在村子裡隨處可見。如果在晚風中仔細分辨,還會嗅到酒肉的香氣和女人身上的脂粉味道。

也許,這註定是一個不尋常的夜晚。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38:19

第十六章  緘默條約 (上)

面前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方木站在一端躊躇不前,那種久違的心悸感覺仿佛又回到了身上。然而,前方似乎有某種聲音在召喚著他,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強迫自己一步步向前走去。

走廊裡彌漫著淡淡的霧,一切都影影綽綽,觸手可及又似乎遠在天邊。兩側的墻壁上遍布砍痕、彈洞和血漬。
方木仿佛又回到了百鑫浴宮那個可怖的殺場。他盡力不去看那些緊閉的房門,假裝聽不到那些門後的細微聲音,
也不去想那後面可能隱藏的東西。然而那聲音越來越大,似乎每扇門後都有幾十雙手在抓撓著門板,同時發出凄厲的呼救聲。

方木再也忍受不住,他奔向最近的一扇門,用力拉拽,然而門卻紋絲不動。幾乎是同時,所有的抓撓聲和呼救聲都集中在了這扇門上。
隨著那恐怖聲響的驟然增大,整扇門都劇烈地顫抖起來,方木幾乎能分辨出指甲斷裂和木屑撲簌而下的聲音。他清楚地知道,
門背後的人正遭遇著難以想象的苦難,然而無論他怎麼努力,都無法打開那扇門。冷汗漸漸浸濕了方木的衣服,他瘋狂地環顧四周,
希望能有人相助,或者找到一件稱手的破門工具。然而除了那些冰冷的墻壁之外,走廊裡一無所有。正在方木幾近絕望之時,走廊的盡頭忽然出現一道光,
而所有的聲響也在那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道光柔和、明亮,驅散了一直籠罩在走廊裡的迷霧,眼前的一切變得清晰起來。方木不由自主地向那道光走過去,越接近,內心越覺得平靜安詳,
仿佛卸下了承擔已久的重負,又好像在長途跋涉後終於找到了理想的歸宿。

那道光的盡頭,是一扇打開的門。

穿過那扇門,眼前是一間碩大無比的廳堂,從天花板到墻壁,再到地板,都是白色,散髮著淡淡的白光。廳堂中央擺放著一張餐桌,十幾個人默默地圍坐在旁邊,低著頭一言不發。

方木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赫然發現那些人中,有幾張熟悉的面孔。

廖亞凡,裴嵐,陸璐。

方木驚訝得無以復加,正要開口詢問,身後卻傳來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你來了?坐下吧。”

方木下意識地回身,眼睛頓時瞪大了。

是米楠。

她的手裡端著一個托盤,裡面的物體不明,直覺告訴方木那應該是某種食物。

米楠步履輕盈地把食物分發給餐桌邊的人,扭頭髮現方木還愣愣地站著,笑笑說:“坐下啊,還愣著幹嗎?”

方木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順從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很快,一份冒著熱氣的食物就擺在了他的面前,雖然看不清是什麼,但聞上去香氣撲鼻。

方木正在猶豫要不要拿起勺子嘗嘗,就聽到門口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腦子立刻清醒過來。

門口站著的,是老邢。

他的懷裡橫抱著手腳盡斷的邢娜。

老邢的表情悲戚,步伐踉蹌,直勾勾地看著方木,嘴裡含混不清地嘟嘴著:“救救……救救……”

方木離席而起,直奔老邢而去,剛邁出幾步,猛然發現一個黑影站在老邢身後,在他手裡,一支手槍正緩緩指向老邢的後腦……

這身影……

方木已無暇多想,因為他看見那支槍的槍口正如慢鏡頭一般迸出火光……

“澎!”


方木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仿佛脫水的魚一般大口呼吸著。那聲沉悶的槍響似乎還在耳邊縈繞,眼前的火光也仍在兀自跳動著。
足有半分鐘後,方木才確認自己已經脫離了夢境重返現實,他舔舔幾近乾裂的嘴脣,費勁地翻身下床,想去廚房拿一杯水。剛走到堂屋,
方木突然發現院子裡火光隱隱閃動,還伴隨著嘈雜的人聲。

方木立刻明白了,剛才的聲響和火光都不是夢!

他推開堂屋的門,立刻被眼前的火光晃得頭暈目眩。足有幾秒鐘後,他才看清陸天長帶著幾個村民正在院子裡尋找著什麼。
每個人手裡都拿著火把和木棒,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陸天長更是半蹲在地上,像條獵犬似的仔細搜尋著。

崔寡婦和陸海燕站在雪地裡,只穿著單衣和拖鞋,似乎沒來得及披件衣服就從屋子裡跑了出來。可是她們好像都感覺不到寒冷,
只是哀哀地看著陸天長,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和絕望。

方木剛要走過去,立刻就被兩個村民擋在了身前。方木看看他們滿臉的敵意,大聲朝陸天長問道:“陸村長,出什麼事了?”

陸天長沒有回答他,繼續聚精會神地在地上查看著。片刻,他抬起頭招呼院子裡的幾個村民離開。

“走吧。”陸天長指指不遠處的龍尾山,“他的確回來過,估計往那面跑了。”

村民們魚貫而出,方木趕上去一把抓住陸天長的胳膊,“到底出什麼事了?”

陸天長甩掉方木的手,精明客氣的表情已經蕩然無存,在火把搖曳的光亮中,一臉凶狠決絕。

“沒你的事兒!回去睡覺。”他冷冰冰地說道,“明天一早就送你出去。”

說罷,他就轉身大步離去。

方木正在疑惑,就聽見背後突然爆發出一陣哭聲。他下意識地扭頭去看,只見崔寡婦和陸海燕已經雙雙癱倒在雪地上。他急忙上前扶起她們,好不容易拖拽到房間裡,崔寡婦已經不省人事。

陸海燕徹底慌了神,一邊哭一邊原地亂轉。方木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又把崔寡婦拖到沙發上,掐了幾下人中,崔寡婦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又大哭起來。

方木扭頭問陸海燕:“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弟弟……”陸海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弟弟……他殺人了。”

“什麼?”方木皺緊了眉頭,“殺人?”

這個詞刺激了崔寡婦,她哀號一聲,第二次昏厥過去。

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崔寡婦再次甦醒後,已經全身癱軟,只剩下低低吸泣的力氣。方木給她拿了一杯水,轉身低聲問陸海燕:“你詳細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我弟弟……前幾天進城了,村長帶人四處找他……”由於不斷地硬咽,陸海燕的話變得斷斷續續,“剛才,村長來砸門,說我弟弟……我弟弟殺人了……”

方木聽得一頭霧水。進城而已,有必要帶人去抓麼?再說,怎麼又出了人命呢?

突然,方木的眼睛瞪大了,似乎有一道閃電在腦中閃過!

他一把抓住陸海燕的胳膊,急切地問道:“你弟弟是不是叫陸海濤?”

“對啊。”陸海燕的眼神先是迷惑,隨即就變得瘋狂,“你認識我弟弟?你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他?”

方木沒有回答她,而是連連責怪自己的愚蠢。陸海燕,陸海濤,自己怎麼早沒想到呢?

陸海濤殺人的事,一定與陸家村的秘密有關!

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間,飛快地穿好衣服,剛邁出門口,就被陸海燕堵了個正著。

“你去哪裡?”陸海燕的目光炯炯。

“我去找你弟弟。”方木無心和她糾纏,“你和阿姨在家裡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方術直截了當地說道,推開她,疾步走出院子。

剛轉到街上,方木就看到村子西南角有一處亮光,隱隱還有人聲傳來,他想了想,快步跑了過去。

那裡有一棵老樹,雖然高大,但在這個季節裡也早已枝葉盡枯。幾個人站在樹下,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周圍的一片雪地,
反射出奇異的黃色光芒。在他們腳下,一個橫臥的人影若隱若現。方木已經猜到那是什麼,可是跑到樹下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

被陸海濤殺死的,是陸三強。

屍體頭東腳西,呈仰臥狀,雙臂展開,右腿蜷曲,頭部左側血肉模糊,可見顱骨塌陷。屍體四周遍布腳印和煙蒂,現場已遭嚴重破壞。

方木剛要蹲下身子仔細查驗屍體,就有一個村民拽住他的胳膊。“你幹嗎?”

方木甩開他的手,毫不客氣地問道:“誰第一個發現屍體?什麼時間發現的?”

那個村民被方木嚴厲的語氣嚇住了,猶豫了一下說道:“俺們也不知道,村長叫俺們來看著死人,俺們就來了。”

方木捏捏陸三強的屍體,由於無法查看屍斑,加之溫度的影響,現在還不好推斷陸三強被害的具體時間,只能從屍體的僵硬程度上做個粗略的判斷。

他在心裡盤算了一下,皺起了眉頭。隨後,方木仔細查看了死者頭部的傷口,眉頭鎖得更緊。

他拿過旁邊村民手裡的火把,在屍體周邊數米的範圍內來回查看了一會兒,抬頭問那個村民:“村長他們往哪個方向去追了?”

那個村民指指龍尾山的方向,“那邊。”

方木隨手撿起一根樹枝,繞著屍體畫了一個圈,然後盯著那個村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在我回來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走進這個圈,也不許任何人碰屍體,你聽懂沒有?”

那個村民已經徹底被方木的氣場鎮住,連連點頭。

方木看看不遠處黝黑的龍尾山,咬咬牙,舉起火把跑了過去。

連日的暴雪讓方木舉步維艱,每前進一步都要費很大的力氣。本以為很容易就可以穿越山腳下那片密林,可是走到一半,
方木就筋疲力盡了。他背靠在一棵樹上大口喘息著,一邊擦汗,一邊留心觀察四周的動靜。

從屍體的僵硬程度來看,陸三強至少已經死了六個小時以上。但是今晚村裡徹夜狂歡,如果陸海濤在那棵樹下殺人,屍體應該早就被發現了。

而且,從陸三強頭上的創口來看.致其死地的凶器應該是一把錘子之類的東西。陸三強從城裡回來之後,一直在外面躲著,
不可能也沒必要帶著錘子在身邊。再者,如果陸三強確系鈍器擊打頭部致死,那麼屍體附近應該有大量的噴濺型血跡,可是方木在現場並沒有發現這些。

因此,村子西南角未必是第一案發現場,即使陸三強真的是被陸海濤所殺,那麼屍體也應該是由別處運至此處的。

問題是:誰運的屍體?這麼做的目的又是什麼?

忽然,身後的樹林裡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的踏雪聲,還伴隨著細微卻急促的喘息。方木警覺地回過頭去,看見不遠處正有一個人影蹣姍而來。

“誰在那兒?”方木大喝一聲,俯身拾起一根樹枝。

“方……方哥,是你麼?”

是陸海燕。

她走得滿頭大汗,臉色排紅,看到方木的一瞬間,似乎有些高興。

“總算追上你了。”

“你來幹什麼?”方木很驚訝,“我不是讓你在家裡等著麼?”

“不。”陸海燕的眼神堅毅,“我得去救我弟弟。”

“救他?”方木眯起眼睛,“你弟弟殺了人。”

“那他也是我弟弟!”陸海燕的聲音帶了哭腔,“我怕……我怕他們會傷害我弟弟。”

“不會的,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麼複雜。”方木安慰她,“村長找到他後,會移交給司法機關處理,到時,一切就會水落石出了。
不過……”方木想了想,“有件事我想不清楚,你弟弟只不過是出去玩玩而已,村長有必要帶人去抓他麼?”

陸海燕的身體微微震動了一下,起身說道:“快走吧,一會兒天就要亮了。”


說罷,她就踏著積雪向龍尾山走去,方木不再追問,舉起火把跟在她的身後。

艱難跋涉了半個小時後,龍尾山終於在方木二人面前露出了全貌,在鐵灰色的天幕下,龍尾山顯得巍峨險峻,高不可攀。
方木一邊擦汗,一邊竭力睜大雙眼掃視著大山。忽然,他拉拉陸海燕的胳膊。

“你看。”他指指山腰東側的林地,在那裡,一串亮點正在緩緩移動。

陸海燕一下子就急了,轉身就往山上跑。

“我弟弟一定在那兒!”

話音未落,她已經消失在前方的山林裡。方木來不及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山路並不好走,不僅路徑隱蔽,而且鬆軟的積雪下到處都是石子。方木緊盯著前方陸海燕若隱若現的身影,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

才走出幾十米,就聽到陸海燕哎呀一聲,方木暗叫不好,一邊加快速度,一邊盡力讓火把照亮更遠的地方。

陸海燕站在幾米開外的前方,身子怪異地傾斜著,走到她附近,方木卻松了口氣。

她跑得太快,又看不清路,頭髮纏繞在路邊的樹枝上了。

陸海燕急得要命,歪著頭,揪著那根樹枝連掰帶拽,可是除了疼得直吸冷氣外,絲毫也脫不了身。

方木急忙把火把插在旁邊的一棵樹上,試圖幫她把頭髮解下來。四隻手糾結在一起,頭髮反而越纏越緊。陸海燕又急又氣,
乾脆把那根樹枝一把折斷,不顧頭髮裡還纏著斷枝,轉身就走,不料,腳下又絆著一塊山石,“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

這一下似乎抽走了陸海燕全身的力氣,掙扎了幾次竟爬不起來,情急之下,她放聲大哭。

方木急忙去攙扶她,手指剛剛觸碰到她的肩膀,她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纏繞過來,死死地抱住了方木。

方木大窘,推了幾下竟推不開,只能半蹲在地上任由她抱著。

陸海燕哭得撕心裂肺,邊哭邊含混不清地說:“我怎麼辦啊……我弟弟怎麼辦啊……”

即使穿著厚重的棉衣,方木也能感覺到陸海燕手上超乎尋常的力度,她的絕望與無助,似乎通過這幾乎嵌人方木體內的手指傳導了過來。
在這寂靜的山林裡.唯一可以寄託希望的,居然是這個僅僅相處幾天的陌生人。

不知這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

方木在心底發出一聲嘆息,雙手合攏,輕輕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幾分鐘後,陸海燕的哭聲漸輕,徹底恢復平靜後,她推開方木,一言不發地清理被斷枝纏住的頭髮。方木也覺得有些尷尬,
取回火把後,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默默地看著陸海燕。

在火光的映照下,陸海燕的樣子狼狽不堪。不僅披頭散髮,貂皮大衣被樹枝掛破了好幾處,臉上的灰塵也被淚水混合成大片的污潰。
她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窘態,一直低著頭,頭髮好之後,就飛快地爬起來,擦擦臉,小聲說:“走吧。”

“你認識路麼?”方木問道。

陸海燕點點頭。方木把火把遞到她手上,“你在前面。”想了想,方木又加上一句,“小心看路。”

陸海燕的臉一紅,默默地接過火把。

越往山上走,山林越茂密,加之到處是一片蒼茫的白,方木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好在陸海燕一直在前面帶路,漸漸地,終於接近了半山腰。

那串亮點越發分明,幾乎能看出火焰的跳動。方木注意到他們仍在緩緩地向上移動,這說明追擊者們還沒有抓到陸海濤,否則早就下山了。

這讓他勇氣大增,如果能找到陸海濤,也許就能揭開這裡的秘密。

陸海燕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一邊死死盯住那些亮點,一邊在那些密林中的小路上快速前進。然而讓方木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追擊者明明在山的東側,陸海燕選擇的路徑卻是一直向西。

“等等!”方木氣喘吁吁地說,“方向搞錯了吧?”

“沒錯。”陸海燕頭也不回,“這裡有條近路。”

說是近路,方木卻意識到他們離那些追擊者越來越遠。陸海燕似乎並不想追趕上他們,而是要前往另一個地點。

方木不由得心生疑惑,正打算問個究竟,就聽見自己的衣袋裡傳來“滴滴”兩聲。

有短信。方木下意識地去摸手機,剛把手伸進衣袋裡,整個人就僵住了。

這地方是沒有手機信號的。

誰發來的短信?

方木掏出手機,立刻注意到自己始終沒有關閉藍牙。這是一條來自諾基亞手機的短信,方木急忙選擇接收,幾秒鐘後,一張圖片出現在方木的手機屏幕上。

這似乎是一張用手機拍攝的圖片,拍攝者的技術很差,圖片不僅暗,而且非常模糊,根本看不清拍攝的對象。方木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也不明就裡。

忽然,方木的眼前一亮,仿佛有一道閃電在腦海中亮起!

他知道這是誰發來的短信了!

他編輯了一條短信:你在哪裡?然後用藍牙搜索,果真,搜到了一部諾基亞手機。他把短信發送過去,一邊留意傾聽附近是否有短信提示音。

陸海燕見方木盯著自己的手機.也湊過來看。“怎麼了?”

“有人給我發了條短信。”

“用手機?”陸海燕好奇地拿過方木的手機,“這地方沒有手機信號啊。”

“嗯。他用藍牙發過來的。”方木看著陸海燕的眼睛,“據我所知,在這山裡帶著手機,而且懂得用藍牙傳輸文件的,只有一個人。”

“誰?”

“你弟弟,陸海濤。”

陸海燕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愣了幾秒鐘後,瘋狂地在手機上亂按著。

“他跟你說什麼了?他在哪裡?他安全麼?”

方木替她把圖片翻找出來,“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

陸海燕看了半天,搖搖頭。“不知道。”

在手機屏幕微弱的燈光下,陸海燕的臉隱藏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眼中的光芒隱約一閃。

這時,方木的手機又滴滴地鳴叫起來,幾秒鐘後,又一張圖片發了過來。陸海燕搶先一步打開來看,圖片仍然是用手機拍攝的,雖然這次陸海濤打開了閃光燈,但拍攝對象仍然是模糊一團。

“怎麼回事?”陸海燕一臉迷惘,“怎麼拍成這樣?”

“只有一個解釋。”方木緩緩地說,“拍照的時候,他的手在抖。”

“啊?”陸海燕失聲叫道,“你的意思是……”

“不會的。”方木朝還在移動的那串亮點努努嘴,“你弟弟肯定還沒落到他們手裡,不過他應該離咱們不遠。”

陸海燕的表情驟然松懈下來,整個人也無力地靠在一棵楓樹上,嘴裡喃喃自語:“那就好……那就好……”

方木看看四周,囑咐陸海燕拿著手機別動,然後試探著向密林深處走去。十幾米後,腳下就沒有路了。方木把手放在嘴邊,小聲喊道:“陸海濤,陸海濤。”

密林裡毫無回應。

方木不死心,矮下身子又向前走了幾米,幾乎是半蹲在地上呼喊著他的名字,可是四周依舊一片寂靜。

方木皺起眉頭,藍牙傳輸的距離不過十幾米,陸海濤應該就在附近,可是為什麼沒有回應呢?

忽然,身後的陸海燕傳來一聲小小的尖叫。方木急忙回過頭去,低聲問道:“怎麼了?”

陸海燕舉起手機,“你的手機……不亮了。”

方木快步跑過去,拿起手機一看,電池已經用光了。

“你弟弟又發來圖片沒有?”

“沒有。”陸海燕怯怯地回答,似乎手機沒電完全是她的責任。

方木暗罵一聲,低聲囑咐道:“咱們倆分頭找找,你弟弟應該就在附近。”

“別找了。”

“嗯?”轉身欲走的方木驚訝地停下腳步,“不找了?”

陸海燕變得異常平靜,她指指手裡的火把:“火把就快燒盡了——附近到處是懸崖和斷壁,不等找到我弟弟,我們就摔死了。”

繼續搜尋已經不可能,摸黑下山同樣危險。藉助火把的最後一點光.陸海燕帶著方木找到一個避風的小山洞,決定等天亮再下山。

兩個人都不說話,默默地看著火把上隨時可能熄滅的小小火苗。它搖曳、跳動,似乎在做最後的掙扎。陸海燕蜷起身子,抱著雙膝,
把下巴放在膝蓋上,一臉憂戚。火焰在她的雙眸裡燃起兩個亮點,眼波流轉間,隱隱有淚光閃動。

方木也在想心事。陸海濤應該不知首自己就在附近,而用藍牙傳輸圖片,也許是他當時唯一想到的對外聯絡方式。

是什麼讓他如此急切地想讓外面的人了解呢?

陸海濤一定是看到了讓他無比震驚的東西。

“你是怎麼認識我弟弟的?”忽然,陸海燕開口了。

方木想了想,把他和陸海濤在火車上的相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陸海燕。

陸海燕沉默了一會兒,眼中又有了淚光。


“這個傻小子……這個傻小子……”

方木想了想,開口問道:“你弟弟僅僅是進了一次城,為什麼引來這麼多麻煩?”

“村長不讓我們進城,平時采購什麼的,都是由大春他們負責。”

“為什麼?”

你也看到了,這是個小村子,就那麼十幾戶人家。過去這裡窮得厲害,只能在地裡刨食吃。大概幾年前吧,村長忽然召集我們開了個會——”
陸海燕把身子蜷得更緊了,“……說從此由村裡負責大家的吃喝穿用,任何要求都能滿足,但是有一個條件……”

“所有人不許外出?”

“對。”陸海燕輕嘆了口氣,“當時大家都答應了。果真,各種見過的沒見過的好東西源源不斷地送到各家各戶。我們再也不用下地幹活.
愁吃愁喝了。但是,代價是……沒有電視,沒有電話,與世隔絕。”

方木沉默了,對於一直掙扎在貧困線上的人而言,自由與富足的生活相比,真的一錢不值。

“最初一段時間還好,大家都安安分分地過著日子。可是,對有些人來講,吃喝並不是生活的全部。”

“比方說你弟弟?”

“對。”陸海燕痛苦地閉上眼睛,許久才重新睜開,“有一次,大春送東西來的時候,落下了一本從城裡帶來的畫報。
海濤把它偷偷藏起來,反覆看了好多遍,然後就跟我和我娘說,要進城裡去看看。我娘嚇壞了.急忙阻止他。可是這小子第二天留了張紙條就走了。”

“後來呢?”

“我和我娘拼命捂著這件事,可是你也知道,這麼小的地方,一個大活人不見了,哪能瞞得住?第二天下午村長就上門了,
問清我弟弟的去向後,二話不說就走了。後來大春告訴我,村長要殺一儆百,狠狠收拾我弟弟一頓。”

陸海燕把額頭頂在膝蓋上,又小聲抽泣起來。方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安慰她,只能拍拍她的肩膀。等她的情緒稍稍平靜些了,
方木低聲問道:“村裡的錢,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陸海燕抬起頭,卻並不望向方木,而是出神地看著黝黑的山林,良久,才緩緩答道:“我不知道。”

幾乎是同時,那拼命掙扎的小小火苗終於熄滅了。

同時熄滅的,還有陸海燕瞳仁裡的最後兩點光。

一切歸於黑暗。黑暗宛若幕布般撲來,剎那間鋪天蓋地。陸海燕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緊接著就把手伸過來。

“你在哪兒?”終於,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方木的衣袖,隨後就不肯放開,似乎那是唯一能抵抗黑暗的神器。

方木挪過去,盡可能靠近她,同時又盡力不使她產生不安感。

女孩不停戰慄的身體最初有些躲閃,幾秒鐘後,完全貼附了過來。


親密的身體接觸讓兩個人都覺得有些尷尬,體溫也隨之升高,既溫暖了自己,也溫暖了對方。這微妙的變化讓他們本能地靠得更緊,宛如兩隻露宿雪地的小獸。

許久,方木打破了沉默:“天快亮了吧?”

“嗯。”

“你休息一下吧。”

“嗯。”

又是長久的沉默,四周的山林裡,種種異動卻更加明顯。

有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有積雪撲簌簌落下的聲音。

有踩裂斷枝的脆響。

有野獸粗重的鼻息。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39:36

第十六章  緘默條約 (下)


方木一直警覺地看著周圍,試圖在那些異響中辨別出來自陸海濤的信息。有幾次,他幾乎相信陸海濤就躲在不遠處的某片樹叢中,然而,輕聲呼喚他的名字後,卻總是毫無回應。

每次聽到弟弟的名字,陸海燕都會緊張地抬起頭來四處張望,如是幾次之後,她重新蜷起身子,輕輕地對方木說道:“你別費勁了,他不在這兒。”

方木不甘心地又張望了一陣,最後悻悻地坐好。黑暗中,他仍能感到陸海燕在看著自己。

“你怎麼……這麼關心我弟弟?”

“哦?”方木被問得碎不及防,“好歹有一面之緣。”

“是麼?”陸海燕顯然並不相信這個理由,“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攝影師,我不是告訴過你麼?”

“是麼?”陸海燕的眼神突然變得咄咄逼人,“那你手機裡為什麼會有陸璐的照片?”

“嗯?”方木猛地扭過頭來,“你認識她?”

陸海燕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後縮了一下。“嗯。”

“她是你們村的?"方木一把抓住陸海燕的胳膊,“她的父母在哪裡?”

“曾經是我們村的……哎呀你鬆開我!”陸海燕驚恐萬狀地向後躲著,拼命想甩掉方木的手。

方木急忙安撫道:“好,好,你別怕,你告訴我,陸璐的家人在哪裡?”

“你先告訴我照片的事!”

“好。”方木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我是在城裡一家孤兒院認識陸璐的,院長告訴我,陸璐是救助站送來的,
委託我們幫助她尋找家人。所以我把她的照片存在手機裡,出差的時候就在當地查找一下―就是這樣。”

“哦。”陸海燕將信將疑地看看方木,“原來如此。”

“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你別找她的父母了。”陸海燕揉揉胳膊,“陸璐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一直跟著她爺爺生活,幾年前老爺子也走了。後來陸璐也不見了蹤影,原來是跑城裡去了。”

黑暗掩蓋了方木的表情。他既興奮又憤怒。陸家村果真和跨境拐賣兒童有關,而他們居然連同村的孩子都不放過!

陸海燕感到方木的身休在微微顫抖,有些詫異地問道:“你怎麼了?”

“哦?”方木竭力平復自己的情緒,“有點冷。”

“那……”陸海燕低下頭,“你靠過來點兒吧,擠一擠,會暖和些。”

見方木坐著沒動,幾秒鐘後,陸海燕輕輕依偎過來。

“天快亮了。”她盯著微微泛白的東方,喃喃說道。

“嗯。”

“天一亮,我們就得回去了。”

“嗯。”

陸海燕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

“以後,你會經常來看我麼?”

不等方木回答,她又無比幽怨地答道:“不會,肯定不會。他們一直不讓外人進來。”

“不。”方木緩緩地答道,“我一定會再回來的。”

“真的?”陸海燕有些驚喜,“那可太好了。”

她試探著把頭靠在方木的肩膀上,幾分鐘後,睡著了。

方木毫無睡意,他一直盯著前方的山林,看著山腳下的村莊一點點露出輪廓。

我一定會回來。一定。

下山的時候,方木才知道昨晚走了多麼遠的路。從天色微明,一直走到天光大亮,兩個人才回到陸家村。方木讓陸海燕先回家,自己直奔村子西南角。剛走到那棵樹下方木就愣了。

樹下空空如也。

方木急忙環顧四周,沒錯,就是這裡。可是,屍體呢?

他蹲下身子,仔細查看著地面,雪地上明顯有被清掃和翻鏟過的痕跡,一點可供固定和提取的證據都沒留下。

方木咬咬牙,拔腿就向村子裡走去。

沒走多遠,就看見一個村民提著褲子,哈欠連天地從自家院子裡走出來。方木認得他就是昨晚在樹下看守屍體的其中一個,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抓住他。

“屍體呢?”

那村民嚇了一跳,使勁揉揉眼睛,看清方木後,猛地甩開他的手。

“什麼屍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方木逼上一步,“昨晚在樹下的屍體,陸三強的屍體!”

“沒有什麼屍體。”那村民忽然怪異地笑笑,“根本沒有陸三強這個人。”


趁方木目瞪口呆的時候,那村民小跑回院子,吮當一聲鎖上了院門。

方木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腦子裡一片空白,回過神後,轉身向陸天長家走去。走了一半,他改了主意,轉道去陸海燕家。

他本想去陸天長家打電話報警,但是,顯然是陸天長指使村民們轉移了陸三強的屍體,完全破壞了現場,而且意圖徹底掩蓋這件事―讓陸三強這個人從未存在過。

到他家去打電話報警,無異於與虎謀皮。

陸海燕家的院子裡一片狼藉,到處是腳印和燃盡的火把。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間,翻出手機充電器,接上電源後,按下開機鍵,手機卻毫無反應。

方木連換了幾個插座,都是如此。方木想了想,起身按下電燈開關,電燈也不亮。

方木罵了一句,疾步走出房間,在堂屋裡迎面遇到了崔寡婦。

“阿姨,家裡怎麼停電了?”

“別說停電了,”崔寡婦一臉苦相,“連水都沒了。”

斷水斷電。

方木明白了,陸天長要“教訓”的,不僅是陸海濤,還有他的家人。

“海燕呢?”方木問道。

“出去了。”崔寡婦忽然壓低聲音,“她讓我告訴你,一會兒去祠堂見她。”

祠堂地處村子東北角的一片空地.是一座高約六米的仿古建築,黑瓦白墻,木門木窗,占地大概二百多平方米,歷史不長,
卻因缺乏定期修繕而顯得破敗不堪。方木推開因潮濕而變形的木門,立刻被撲面而來的大團灰塵嗆得喘不上氣來。他不敢大聲咳嗽,用手捂住嘴,細細打量著面前的空曠廳堂。

祠堂裡面石磚鋪地,堆了厚厚一層灰塵。一些破舊的桌椅橫七豎八地擺放在地上。偶爾有冷風從窗戶的縫隙吹進來,四面墻上懸掛著已辨不清顏色的族譜、
畫像,搖搖欲墜。縱使外面陽光明媚,祠堂裡卻仍然幽暗陰森,似乎推開那扇門,就跨人了另一個世界。

方木蹲下身子,立刻在那厚重的灰塵上辨別出一些腳印。他抬頭向前看看,祠堂的北側是一個簡易的木台子,似乎是臨時搭建的戲台。
木台子盡頭是一面夾墻,出口處掛著一面髒兮兮的棉布簾子。方木蹊手攝腳地走過去,輕輕爬上木台子,立刻聽到棉布簾子後面有人在說話。

“姐……我們在作孽啊……我都看見了……太慘了……”

方木聽出那是陸海濤的聲音,帶著哭腔.似乎無比恐懼。

另一個聲音是陸海燕的,她也在哭,邊哭邊小聲勸解著陸海濤。

“我不管……我不能再花這樣的錢了……姐,我得去報官……我們一定會遭報應的……”

突然,方木腳下的一根木條發出斷裂的脆響,聲音雖小.但在幽靜的祠堂裡,無異於一聲驚雷。棉布簾子後面的對話戛然而止,緊接著,就聽到陸海燕顫巍巍地問道:“誰?”

方木心知已經無法再繼續偷聽了,就大步走過去,一把掀起棉布簾子,鑽進了夾墻裡。

“是我。”

滿臉恐懼的陸海燕直愣愣地看了方木幾秒鐘,松了一口氣,似乎又活過來一樣。一直躲在姐姐身後的陸海濤探出腦袋,驚魂未定的他仿佛看到了救星。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是你。”陸海濤激動得語無倫次,“我用那什麼牙……大哥,我看到了……我一定得告訴你……那些女孩子……”

“海濤!”陸海燕突然一把將弟弟的頭抱在懷裡,用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別說,別說,姐求你……”

方木急忙去冊陸侮燕的手,“放開!你讓他說,到底看到什麼了?”

撕扯中,陸海燕忽然鬆開手,當胸猛推了方木一把。這一下的力度如此之大,讓方木瞬間就失去了平衡,仰面摔倒在地上。他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卻看見陸海燕直挺挺地跪在自己面前。

“方哥,我相信你是老天派下來救我們的。”陸海燕已是淚流滿面,“我求你一件事,你務必要答應我。”

說完,不等方木回答,她就“咚咚”地磕起頭來。

方木急忙阻止她,陸海燕卻固執地磕個不停,一時間,方木心頭大亂,只能先答應她。

“好吧。”方木盡力拉住她的肩膀,“你先說什麼事。”

“你帶我弟弟走吧.隨便幫他找一個工作,讓他自己能養活自己就行。”陸海燕依舊跪在地上,“我只有一個要求,什麼都不要問他,什麼都別問!”

“嗯?”方木慢慢直起身子,眯起眼睛盯著陸海燕,“你弟弟殺了人……”

“我沒有!”陸海濤急得幾乎要跳起來,“我和我姐小時候常去那裡玩……我就想去那裡躲躲……”


“海濤!別說,別說!”陸海燕又撲過去堵陸海濤的嘴。

陸海濤急於還自己一個清白,拼命拉開姐姐的手,大聲說道:“是大春!我拍照的時候,被三強和大春看到了。
我和三強從小玩到大,他攔住大春,讓我快跑,大春就抄起錘子把三強打倒了……”

陸海濤說的不像假話。方木逐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陸天長誣陷陸海濤殺人,其目的之一是為陸大春開脫,
之二就是要除掉陸海濤。如果不盡快把陸海濤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就很危險了。

何況,陸海濤是很重要的證人,有了他,也許能使案件有很大進展。

方木轉頭對陸海燕說:“你快起來,我答應你。”

“真的?”陸海燕一臉驚喜,她一骨碌爬起來,“你們先在這裡躲躲我回家給你拿東西。”

“不用了。”方木攔住她.“我現在就帶他走。還有……”他頓了一下,“你和阿姨最好也一起走。”

“我們?”陸海燕苦笑一下,”出去了都養不活自己。”

“我養啊。”陸海濤一梗脖子,“姐,我一定行的。”

“傻弟弟,他們不會難為我們的。”陸海燕摸摸弟弟的臉,“只要你儀事就好。”

陸海濤叫了一聲“姐”,就樓住陸海燕大哭起來。

方木皺皺眉頭,拉拉陸海燕的衣角,“別哭了,得抓緊時間離開這裡。”

陸海燕連連答應,擦擦眼淚,一把推開了弟弟。

三個人快步走下木台子,穿過廳堂,來到門口,陸海燕讓他們先別動,自己出門查看一下動靜。

剛推開那扇木門,陸海燕就愣住了。

方木心知不好,把身邊的窗戶推開一道縫隙,剛瞄了一眼,心底就一片冰涼。

祠堂的院子裡,擠滿了手拿鋤頭、鐵叉和棍棒的村民。

躲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方木咬咬牙,拉著陸海濤走出了祠堂。

陸天長站在所有村民的前面,歪著頭,眯著眼,饒有興味地看著方木,好像一個獵手在欣賞掉進陷阱的獵物。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踉踉蹌蹌地衝上來,一把揪住陸海濤連咬帶撓。

“沒良心啊……三強跟你光屁股一起長大……你咋忍心下手啊……”

陸海濤連連抵擋,一邊哭喪著臉辯白:“不是我啊……嬸子……哎喲……”

陸天長丟掉煙頭,揮揮手,立刻有幾個村民衝上來架走了老婦,同時把方木和陸海濤拉到院子裡。

轉眼間,方木和陸海濤身上的東西就被搜羅一空,扔在雪地裡。陸天長揀出陸海濤的手機,嘿嘿冷笑了幾聲。

“你小子長見識了,還會用手機拍照了。”他不緊不慢地踱到陸海濤面前,忽然壓低聲音,“說出去了?”

“沒……沒有。”陸海濤已經臉色煞白,“我不敢……叔……你饒了我……”

陸天長盯著他看了幾秒鐘,轉頭望向方木,“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海燕讓我把她弟弟帶走,就這麼簡單。”方木知道這件事根本瞞不住,“別的我不知道。”

陸天長打量了方木一會兒,轉身面向村民。

“還記得我們講好的約定吧?”

村民們互相看看,“記得”的答覆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響起。

“要想過好日子,就得信守約定。”陸天長提高了聲音,“如果有誰違反了約定,那就是把全村老小往死路上逼。”

人群有些騷動,能看見鋒利的鐵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陸天長轉身看看陸海濤,似笑非笑地說:“海濤,你差點毀了咱們的好日子。”

陸海濤的腳一軟,如果不是有兩個村民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恐怕就會癱在地上。

“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饒了我吧……”

陸天長笑笑,從一個村民手裡拿過一把斧子,遞給陸海濤,又朝地上的兩部手機努努嘴。

陸海濤哆哆嗦嗦地接過斧子,看看陸天長,又看看方木,一步步蹭過去,跪在雪地上,舉起了斧子。

“啪!”手機的屏幕上立刻出現了裂痕。

“用點勁兒!”陸天長喝了一聲。

陸海濤抖了一下,又揮起斧子。

“啪!”這一下,陸海濤和方木的手機都四分五裂了,幾個零件散落在一旁。陸海濤用手把破碎的手機攏在一起,
一下又一下地拼命砸著,似乎越用力,活命的機會就越大。

方木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堆幾成童粉的電子零件,感覺每一下都敲在自己的心上。

最後的線索也沒了。

直到兩部手機的殘片幾乎都被砸進了泥地裡,陸天長才心滿意足地讓陸海濤停手。他在那片泥地上跺跺腳,低頭看著依舊跪著的陸海濤。

“嗯,總算輓回點過錯。”

陸海濤的眼睛亮起來,半是乞求半是感激的目光中,似乎生機重現。

陸海燕嗚咽著,走過去想把弟弟扶起來,卻被陸大春一把拽住。

“但是,還有一件事沒完。”陸天長眯起眼睛,“三強的命。”

剛剛在陸海濤眼中閃現的亮光又熄滅了,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卻被幾個村民按倒在地上。

“不是我……我沒有!”陸海濤的臉埋在雪地裡,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嘶喊。

陸天長的聲音遠遠高過他的。

“大家說,怎麼辦?”他轉身面對村民們,“三強的命,怎麼辦?”

人群一片沉默。突然,那老婦尖厲的聲音在眾人頭頂炸響:“弄死他!”

就像是一滴水落人燒滾的油鍋一樣,村民們立刻騷動起來。

“這王八犢子,差點讓我們過以前的窮日子……”

“誰能保證他以後不跑,不殺人?”

“弄死他……”

陸天長扭頭看看已經癱作一團的陸海濤,居然笑了笑,“海濤,沒辦法,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

“不!”

一聲凄厲的呼喊後,

崔寡婦踉踉蹌蹌地從人群中擠出來,撲倒在陸天長的腳下,死死地抱住他的腿,連聲哀求:“村長,村長,你饒了他吧……你不是說,
只要我把海濤交出來,你要了他兩條腿就完事麼……一直在試圖掙脫束縛的陸海燕猛地瞪大了眼睛,幾秒鐘後,失聲叫道:“媽!你為什麼出賣我們?那是你兒子,那是我弟弟啊!”

陸海濤仿佛失去了思考和行動的能力,只是呆呆地看著母親,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

崔寡婦已經哭得趴在了地上,“媽沒辦法啊……咱們得活命啊……媽不能連你都失去啊……”

陸天長慢慢扶起崔寡婦,表情柔和,語氣卻冰冷:“老嫂子,孩子犯了錯,就得自己承擔,他殺了人,又差點毀了咱們村,我不懲罰他,今後就沒有這樣的好日子過了。”

村民們也七嘴八舌地附和道:“是啊,村長說的沒錯。”

“老子可不想再去地裡刨食吃……”

“一人做事一人當……”

陸天長細細地幫崔寡婦撣去身上的泥土,“老嫂子,規矩就是規矩,壞了規矩,咱們就都得過以前的窮日子。鄉親們都得活命,你得活命,海燕也得活命。”

最後兩句話讓崔寡婦渾身一顫,她看看已宛若木雕泥塑般的陸海濤.慢慢轉過身去。

陸天長抬起頭,揚揚眉毛,村民們立刻圍攏過來。

陸海濤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極度的恐慌和絕望讓他說不出話來,只能大張著嘴,手腳並用地向後挪著。

陸海燕瘋了似的又踢又咬,卻被陸大春死死抱住,半點也動彈不得。

陸天長皺皺眉頭,用手指著陸海燕,緩緩說道:“你想讓你媽活命,你想活命,就老實點。”

“叔啊,我求你放了海濤吧。”陸海燕已經雙腳離地,放聲大哭,“我和大春……我什麼都答應你……”

“燕子!這是兩回事!”陸天長暴喝一聲,“你弟弟犯了死罪!他不死,我們全村都得完蛋!”

“對!不能因為你們一家,害了我們大夥!”一個拎著木棍的村民大聲喊道。

附和聲再起。

“大江,你先來!”陸天長的手一揮,“以後,陸海濤那份兒就歸你!”

叫大江的村民卻猶豫起來,貓著腰,盯著陸海濤,捏著木棍原地轉圈。

“法不責眾,你怕什麼!”陸天長大吼道,“每個人都得打,誰先打,2000塊錢!”

大江徹底紅了眼,“啊啊”大叫著舉起棍子猛擊過去。

陸海濤的頭挨了重重的一棍,整個人都側翻過去。鮮血猛地噴濺出來,潑灑在雪地上,觸目驚心的紅。

也許是這紅色,也許是那2000塊錢,也許是那句“法不責眾”,似乎所有人的獸性都在那一剎那間被激發出來,
在大江身後,密林般的棍棒、鐵叉和鋤頭舉起來,直奔地上的陸海濤而去……

“住手!”方木再也忍不住了,拼命掙脫身後的兩個村民,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拽起陸海濤就向後拖。儘管衝在前面的村民匆忙停了手,
方木的身上還是重重地挨了幾下。

“你們瘋了麼?”方木難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儘管他知道陸天長想置陸海濤於死地,但萬萬想不到他會選擇在光天化日之下,由全體村民來執行。

“你別多事!”陸天長沉下臉,“這是我們村裡的事!”

方木本想揭穿陸三強為陸大春所殺的真相,但是現在看起來,不會有人相信他。村民們要殺掉陸海濤,不是為了替陸三強報仇,而是為了維持不勞而獲的生活。

物質能讓人變成野獸,無論在繁華都市,還是窮鄉僻壤。

和野獸講道理,絕不是好方法,但是方木也只能一試。

“大家冷靜點,不管你們之間有什麼盟約,也不能殺人。”方木一邊盡力護住陸海濤,一邊張開雙手,以示自己沒有敵意,
“三強已經死了,這事再也無法輓回,你們應該……哎呀!”

方木突然感到小腿一陣劇痛,低頭一看,陸海濤的雙手伸進自己的褲管,指甲已經深深地嵌進了自己小腿的皮膚裡。

“啊……”滿臉都被血糊住的陸海濤毫無意義地低吼著,在血污下面,一雙眼睛正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死死地盯著方木。

方木疼得腳一軟,幾乎摔在地上。

“他已經瘋了!打死他,打死他!”人群中傳出一聲怪叫,剛剛後退的村民們又重新逼上前來。

“大家別衝動!”方木急忙站穩腳跟,“殺人是要償命的!你們殺了海濤,誰也跑不了!”

“放屁,還能把我們都抓走?”有人大聲喊道。

“你們要相信我!”方木滿頭大汗,“千萬冷靜點,現在的社會是講法律的……”

“什麼法律.法律能管我們吃喝麼,能管我們錢花麼?”

“錢和命哪個重要?”方木吼起來,“為了你們自己有吃有住,有錢花,就要殺人嗎?”

“他不死,我們就都得死!”陸天長大喊,“別聽他的,上,上!”

這句話刺激了所有的村民,無數的棍棒和鐵叉又在方木面前揮舞起來。

很快,方木的頭上和身上又挨了重重的幾下。

劇痛之後,就是麻木。恍惚中,方木意識到,面前已經不是人類的面孔。

他們沒有眼睛。

臉頰上本該閃爍光芒的地方,只有一團黑霧縈繞。

盲魚。方木忽然想到那些因為見不到陽光而失去眼睛的魚。

當人的心靈被慾望徹底矇蔽,和盲魚又有什麼分別?

方木突然從心底感到彌漫至全身的絕望,這絕望又催生起無邊的憤怒!

一根棍子打在方木的肩膀上,方木就勢抓住它,奮力奪了下來,隨即就在身前揮舞起來。

突如其來的反抗讓人群稍稍退卻,也為方木爭得了一點空間。血從頭上流下來,糊住了他的眼睛。方木一邊用手擦拭,一邊舉起棍子指向蠢蠢欲動的村民。

“都給我老實點兒!”無論如何也得把陸海濤帶出去,方木橫下心,“我是……”

“咚!”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悶響,方木面前的村民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立刻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半坐著的陸海濤正軟綿綿地倒下去,腦漿混合著血液從頭頂的窟窿裡咕嘟嘟地冒出來。他的嘴巴大張,雙眼圓睜,似乎對面前的那個人充滿疑惑。

那個人,是握著一把斧頭的陸海燕。

陸海燕依舊保持著擊打的姿勢,上身前傾,牙關緊咬,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還在抽搐的弟弟。

不,那不是眼睛。

那也是一團黑霧。

院子裡徹底靜了下來,靜得連風聲都清晰可辨。

每個人都像雕像一般,默默地看著不住喘息的陸海燕,以及地上那具支離破碎的軀體。

直到陸海濤呼出最後一口氣,陸海燕才晃了晃身子,低著頭慢慢走到陸天長面前。

陸天長顯然也受驚不小,看到陸海燕向自己走來,竟做出要逃跑的姿勢。

陸海燕卻萬分順從地把斧子交到陸天長手裡,陸天長下意識地接過來。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嘴脣翕動了幾下,擠出幾個字:“好……好孩子。”

陸海燕猛地抬起頭來,遮擋臉龐的長髮後面,驟然射出兩道寒光。緊接著,她的嘴脣就像野獸一樣翻卷起來,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啊……”她尖叫起來。

這叫聲仿佛一把利劍,刺進每個人的鼓膜裡。不遠處,一片密林中的烏鴉也被驚擾起來,嘎嘎叫著飛向遠方。

直到胸腔裡的空氣似乎全被呼了出去,陸海燕的尖叫才漸漸停止。她的牙齒還露在乾裂的嘴脣外面,一絲涎水從嘴角流淌下來。

她低下頭,俯身背起已經昏死過去的崔寡婦,看也不看方木一眼,緩緩離去。

直到她們消失在村莊裡,人群才開始慢慢活動起來。沒有人說話.一個接一個地離開。很快,院子裡就只剩下陸天長、陸大春、方木和幾個村民。

還有已經僵硬的陸海濤。

陸天長對陸大春耳語了幾句,隨即,陸大春就指揮兩個村民把陸海濤的屍體拖走了。另外幾個則走過來圍住了方木。

方木從極度震驚中漸漸回過神來,他呼出一口氣,看看陸天長,笑了笑。“輪到我了.是麼?”

“不。”陸天長居然搖搖頭,“我不想殺你一一你走吧。”

“嗯?”方木瞪大了眼睛,“你為什麼不殺我?”

“是啊,我為什麼不殺你?”陸天長一臉輕鬆地點燃一根煙,“如果你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別人也會這麼問。”

“哦。”方木想了想,點點頭,“沒有人會相信我.對麼?”

“我可以讓這個村子裡從來就沒有陸海濤和陸三強這兩個人。”陸天長吐出一口煙,“但是你不同,你如果失蹤了.
你的家人或者朋友會四處尋找你,也許會找到這裡來——我不想這樣。”

“所以……”

“所以你忘了這裡吧。”陸天長打斷方木的話,“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如果你不想給自己找麻煩的話。不過我要警告你,如果你再到這裡來,我就不會再客氣了。”

方木盯著他看了幾秒鐘,垂下眼睛,“好。”

“把你所有的東西都留下。”陸天長揚手招呼陸大春過來,“我安排車送你出去。”說罷,他就踩過地上那一攤已經凍住的血液和腦漿,轉身走了。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41:17

第十七章  謝謝,警察


這個燭台造價不菲。底座是一團祥雲,朵朵繚繞,豐盈又不顯厚重.台柱是一尊飛天神女,眉眼安詳,體態俏麗,衣裙飄曳,
巾帶飛舞。神女左手置於胸前,右手高舉一尊蓮花,亦即台座。整個燭台由純金打造,專為某領導夫人生日所制。

只是這件生日禮物上沾滿了鮮血,不知那位夫人在點燃香燭時,會不會聞到隱隱的血腥氣?

鮮血來自地上橫躺著的一個男人,他四肢攤開,一動不動.不知是裝昏還是真的昏死過去。不過對他而言,此刻的姿勢才是最安全的。

因為梁四海在發脾氣。

“籠子”出事後,梁四海白白損失了一棟樓,又花了一大筆錢安撫各方。可是,夜探百鑫浴宮的人到底是誰,至今沒有查清。

最讓他惱火的是,上次做掉丁樹成的時候,居然還留下了一個活口。儘管手下拼命解釋當時丁樹成的火力太猛,他們早晚會死掉云云,梁四海還是動了手。

做錯事,就要接受懲罰。

梁四海丟掉那個燭台,指指站在一旁不住篩糠的金永裕,“拿去沖洗乾淨,重新打好包裝。還有,”他踢了躺在地上的那個男人一腳,
“把他給我拖走,一周之內查出那個女孩的下落,否則就不會像今天這麼客氣了——都給我出去!”

房間裡轉眼只剩下梁四海一個人。他回到桌前重新坐好,覺得指間依稀有黏稠的感覺,低頭一看,原來是血。

梁四海罵了一句,揪出一塊濕巾反覆擦拭著二擦乾淨後,他用力把濕巾丟進垃圾桶。做完這一切,他覺得微微有些氣喘,就從抽屜裡拿出一串念珠,低聲背誦般若波羅密多心經。

良久,梁四海意識到自己依舊無法心安。

他在想,幫助闖人者逃脫的那個人是誰?

護士有些緊張地看著這個患者,剛才換藥時動作有些重,要是別的患者,早就大叫起來,可是他依舊一動不動,若有所思地盯著前方的空氣。

自從那天深夜被一輛過路的客車送來之後,他似乎一直是這副模樣。當時他身上只穿著一套襯衣襯褲,頭皮多處裂傷,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
下肢也有開放性創口。給他做縫合術時,他似乎沒有痛感,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地面。
清理完所有創口後,醫院本打算把他當做走失的精神病患者送往救助站,沒想到他突然要求打電話,隨後就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不睡。

換完藥,護士收拾好托盤,想了想,又替他掖好被子,轉身向門口走去。剛拉開門,一個青年男子就急匆匆地闖了進來,差點和她撞個滿懷。

“對不起。”男子連忙道歉,目光卻始終落在病床上的那個人身上。

“我靠!”他只看了一眼,眉頭就緊皺起來,“方木,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那個安靜的患者笑笑,“肖望,給我帶套衣服沒有?”

肖望的優點是,不該問的絕對不會問。這也是方木叫他來接自己的原因。可是再沉默的人,看到方木的慘相都會忍不住好奇。回C市的路上,
方木注意到肖望一再從後視鏡裡看自己。他笑笑,立刻感到頭皮縫合處傳來的痛感。

“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方木搖搖頭,沒有作答。

“遇到麻煩了,怎麼不去市局找人?”肖望甩了根煙過去,“這是我們的地盤。”

方木點燃煙,吸了一口,緩緩吐出。

“不想麻煩大家。”

肖望看出方木敷衍的態度,不再多問,把油門一踩到底。

回到C市已經是中午時分,方木拒絕了肖望的午飯邀請,讓他直接送自己回家。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床鋪,這一切讓方木身上積攢的疲憊再也無法隱藏。他一頭栽倒在床上,轉眼間就酣然人睡。

被傷口疼醒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方木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起身從冰箱裡拿出兩個雞蛋煮了吃掉。又在屋子裡翻了半天,才找到半包受潮的香煙。

沒有開燈,他點燃一支煙.坐在客廳裡細細體味傷口傳來的刺痛。

明天應該去上班了,可是他不想見任何人。如果可能,他寧願一直這樣坐在黑暗裡。

從在燃燒的宿舍樓裡面對昊涵開始,一直到在百鑫浴宮身陷烈焰與濃煙,身處生死關頭,似乎對方木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
但是他從未在對手面前退縮過,即使是再凶殘的人,也要與之血戰到底。

可是在陸家村的祠堂前面,他退縮了。

他不知道一群人可以那樣公然地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

他不知道物慾可以讓人集體變成野獸!

他不知道親情可以轉眼就變成殺機!

他不知道難以證實的罪惡可以這樣肆無忌憚!

是的,方木被這些難以置信的事實震懾住了,以至於當陸大春剝掉他的外衣,飽以老拳,最後把他從飛馳的貨車上推下去的時候,他連一點反抗的意識都沒有。

他甚至相信,這就是人間―弱肉強食,這就是規則——金錢加暴力。

就好像那個沉睡於地底的世界在一瞬間翻轉於地上,從此黑白顛倒,魑魅魍魎招搖過市。

如果真的如此.拯救老邢還有什麼意義?

如果真的如此,丁樹成的犧牲還有什麼意義?

如果真的如此,警察這兩個字還有什麼意義?

的確沒有意義,面對陸天長的挑釁,方木選擇了活下去。在他做出這個選擇的幾分鐘前,陸海濤就在他這個警察的面前被殺死。

一個良知尚存,把全部生的希望都寄託在自己身上的年輕人,就這樣無助地死去。

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半包煙很快就只剩下一堆凌亂的煙蒂,方木卻依然無法停止對自己靈魂的鞭撻。也許邰偉對自己的評價只是一種客氣的說法。方木並不是不適合做警察,而是不配做替察。


也許很多事在冥冥中早已註定。老邢註定要身陷囹圄,丁樹成註定要死於非命,陸海濤註定要在目睹真相後慘遭毒手,陸海燕註定要在集體的癲狂中蛻變成野獸。


那麼,我為什麼還要抗爭?

方木突然想喝酒。

他本來就不善飲,家中自然沒有藏酒的習慣。考慮再三,方木決定去一趟雜貨店。在漆黑一片的走廊裡艱難地行走時,方木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濡弱到連門都不想出了。

拎了兩瓶白酒,扔給老闆一把零錢,不想與任何人有目光交流的方木低著頭快步離開,快要出門的時候,眼角的余光卻瞥到櫃檯上的電話機。

他想了想,拿起話筒,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趙大姐疲憊的聲音從聽筒中傳來,似乎還能聽到嘩嘩的水聲。

方木的鼻腔剎那間就被淚水堵住,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誰呀?”
足足十秒後,方木才艱難地應道:“大姐,是我。”

“是你啊,回來了?”趙大姐的聲音快樂起來,“你在哪兒呢?怎麼沒用你的手機打啊?”

“大姐,那孩子怎麼樣?”方木竭力不讓趙大姐聽出自己的硬咽。

“挺好的,怎麼,放在大姐這裡還不放心啊?”

“放心放心。”方木擦擦眼淚,“你多費心,千萬別讓別人看到她。”

“嗯,忘不了。”趙大姐頓了頓,語氣越加柔和,“方木,你在做什麼,大姐不知道。你不想說,大姐就不問。只要我能幫上忙的,你儘管開口。
不過,無論你在做什麼,都要多加小心,知道了麼?”

“嗯嗯。”方木連連點頭,任憑淚水滴落在櫃檯上。

“那好——你等會兒啊,陸璐過來了……”趙大姐的聲音變得遙遠,“是方叔叔,跟他說幾句話吧。”

一陣沙沙的雜音後,聽筒裡傳來細微而急促的呼吸聲。

方木屏氣凝神,仔細捕捉著電話那邊的動靜。

“這孩子,怎麼不說話呢?”趙大姐似乎在催促她。

“陸璐,你好麼?”方木盡力用平靜的語氣說道,明知對方看不到,還是毫無意義地擠出了笑臉。

女孩依舊毫無回應。

“聽趙阿姨的話……叔叔很快就去接你……”方木完全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讓你去上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謝謝。”

聲音雖小,卻很清晰,隨後,電話就掛斷了。

謝謝?

方木捏著聽筒愣住了。

良久,他才茫然地環顧四周,目光漫無目的地從那些食品、飲料、筆記本和剪刀上依次滑過,最後定格在一臉詫異的雜貨店老闆身上。

方木盯著他看了很久,似乎想向他求證:剛才,這孩子是不是對我說了一句謝謝?

一頭霧水的老闆一伸手:“電話費,一塊錢。”

出了門,方木依舊神情恍惚,全然不知自己正朝回家的反方向走去。

他越走越快,最後,奔跑起來。

他跑過燈火輝煌的街道,跑過陰暗潮濕的小巷,跑過人頭攢動的鬧市,跑過空無一人的荒地。

直到喉頭髮甜,直到精疲力竭,直到發現手裡還可笑地拎著那兩瓶白酒。

方木手扶著一根電線桿不住喘息,呼吸稍稍平復後,他後退兩步,把那兩瓶酒狠狠地砸向電線桿。

在一片驟然升起的濃郁酒香中,方木仰起頭,衝著烏雲密布的城市上空發出振聾發饋的呼喊:

“啊——”

我要把一切錯誤統統糾正!

我要把顛倒的世界再次翻轉!

我要讓那些惡魔重返地獄!

因為——

我是堅持。

我是責任。

我是方木。

第二天一大早,方木就去上班了。他直奔邊平的辦公室,詢問老邢案子的進展。邊平看了他的模樣也是一臉驚訝,
方木簡單解釋說自己出了車禍,邊平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幾眼,也就不再追問。

案子幾乎停滯不前。在知道老邢曾意圖殺人後,尤其是鄭霖等人被停職的事情,讓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給自己惹上麻煩。
在政法委的壓力下,市局已經將案卷材料完畢,準備近期就報送檢察院。

情況和方木估計的差不多,聽邊平介紹之後,卻依舊覺得壓抑。事不關己的時候,每個人都保持沉默和迴避,相比之下,魯莽的鄭霖等人似乎更值得尊敬。

從邊平那裡出來,方木徑直去了戶籍部門。果真,陸家村的人幾乎都沒有戶籍資料。陸天長所說的,讓陸海濤和陸三強從未存在過,的確不是虛妄之言。
方木忽然想笑,救了自己的,居然是一張身份證。

想到身份證,方木才想起應該清點一下自己的損失。相機和財物都是小事,身份證必須補辦一個,還有,應該去買一部手機。

左腿被陸海濤抓傷的地方縫合了三針,因為沒拆線,走路還有些費勁兒。方木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不開車。
剛走出市局大門,迎面遇到肖望駕車歸來。他搖下車窗,揮手招呼方木。

“去哪兒?”

“分局。”方木湊過去,“身份證丟了。”

肖望二話不說,拉開車門,“上車。”

前來辦理身份證的人還不少。方木排了半天,徹底沒了耐心,就找到一個熟人,很快就拍完照片,填好表格。
拍照的女警看著方木頭上的傷疤直皺眉頭,最後在那熟人的授意下,把照片修改了好幾遍。

從分局出來,肖望又問:“回市局麼,還是回家?”

“都不回。”方木從衣袋裡掏出現鈔.數了數.“我去買個手機。”

“原來的手機呢?”

“丟了。”方木不想多說。

“靠,我說呢。”肖望一踩油門,“今早就開始打你電話,一直關機。”

買手機之前,方木先去移動公司補了張手機卡,然後和肖望一起去商場。選好手機後,方木去交款,
拿著交款憑證回來,看見肖望正擺弄著新手機,直皺眉頭。

“怎麼買了個和舊手機一模一樣的?”肖望撇撇嘴,“差錢?我這兒有。”
“的確差錢,呵呵。”方木把手機卡插進手機,“再說,用慣了,不愛換。”


“你小子,用舊手機,用五四槍。”肖望笑笑,“一點也不與時俱進。”

從商場出來,時間已是傍晚。方木在車上端詳著新手機,不住地發愣。

陸海濤發給自己的兩張照片雖然模糊,但是如果能帶回來,讓技術部門處理一下,也許能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麼。只不過,現在想這些,已經毫無意義了。

肖望見方木神色黯然,想了想,低聲說道:“一起喝點?”

方木也想擺脫陰郁的情緒,笑笑,“好。”

肖望找了個頗有檔次的酒店,方木看著酒水單直咋舌,不過,環境確實挺安靜。

酒菜上齊,方木悶頭吃喝,感覺肖望一直在看著自己。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直到喝掉了七八瓶啤酒,話才漸漸多起來。

“你最近在忙什麼?”肖望甩給方木一支煙,自己也點燃一支,“還在查老邢的案子?”

方木“唔”了一聲,算是回答。

“你可真執著。”肖望笑笑,“現在像你這樣的人可不多。”

“也不是。”方木費力地挪挪雙腳,感覺傷口仍在隱隱作痛,“大家不都在查這件事麼?”

“你說調查組?”肖望哼了一聲,“名存實亡。”

“哦?”

“看現在的形勢,誰還敢惹禍上身?鄭霖他們最積極,怎麼樣?全折了。”肖望倒了一杯酒,自顧自喝下,
“你查這案子,就有人查你。乾咱們這一行的,有幾個敢保證一點毛病沒有?所以,自保還來不及,哪有心思幹活了?”

方木無語。肖望說的沒錯。一邊是切身利益,另一邊是希望極小,風險極大的工作,無論是誰,恐怕都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所以說,”肖望給方木倒滿酒,“該放下的就放下吧——我知道你和老邢關係好,但是有這樣一句話,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咱們都盡力了。”

“也就是說,”方木看著酒杯裡緩緩上升的氣泡,“你也不肯幫我?”

“我勸你放手就是在幫你。”肖望提高了聲音,“再說,你什麼都不肯跟我說,我怎麼幫你?”

方木半天沒有說話,最後舉起酒杯,“喝酒吧。”

結賬之後,肖望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對了,有件事忘了告訴你——我調到市局來了。”

“哦?”方木有些驚訝,“什麼時候的事兒?”

“前段日子,還差幾個手續沒辦完。”肖望笑笑,“人往高處走——領導對我的工作能力也挺認可。”

“恭喜你了。”方木也挺高興,“在這兒你可以大展拳腳了。”

“嘿嘿。”看得出,肖望有點興奮,“其實我選擇調到市局,有一部分原因是你。”

“我?"方木瞪圓了眼睛。

“嗯。”肖望坐正了身子,語氣變得鄭重其事,“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咱倆並肩作戰,肯定能幹一番大事。”

方木不由失笑:“哥們兒,你也太抬舉我了。”

“不是抬舉你。”肖望嚴肅地搖搖頭,“我不會看錯人。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求你保重自己,別浪費自己的才華。”

方木的臉微微泛紅,起身說道:“自己人,就別忽悠我了。”

剛走到酒店門口,就聽到樓上傳來一陣喧囂。方木抬頭望去,剛好看到一個人從樓梯上滾落下來,重重地摔在大堂的地面上。


幾個年輕男子從樓梯上疾步而下,為首的是一個又高又壯的男子,理著平頭,左前臂文著一條魚。
幾個人衝到剛剛跌落的那個人身邊,圍著他又踢又打,文身的男子邊踢邊罵:“死變態,踢死你……”

方木皺皺眉頭,抬腳上前準備制止,卻被肖望一把拉住。

“你看。”肖望衝地上那個鼻青臉腫的人努努嘴。

方木定睛一看,心中竟涌上一股快意。


是城灣賓館的保安員景旭。

“這種人渣,打死一個少一個。”肖望愜意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掏出一根煙來慢慢地吸,“就當給鄭霖他們報仇了。”

方木雖然無心制止,但也不想看著景旭被打得滿地亂滾、連連慘呼的樣子。他扭過頭,低聲對肖望說:“走吧。”


“再等會兒再等會兒。”肖望卻看得挺起勁,“多解氣啊。”

這時,一個穿短裙的年輕女孩也從樓梯上跑下來,掄起手裡的提包,對著景旭一頓亂砸。

“操你媽的,死變態,看你還敢不敢往死裡摳老娘了……”砸了一陣,女孩累得直喘氣,嘴裡依然不依不饒,“老公,給我狠狠地打!”

文身男子應了一聲,下手愈加凶狠。

酒店的經理和幾個保安很快趕過來,好不容易才拽住幾個施暴的男子。

余恨未消的文身男子指著經理的鼻子說:“沒你事兒啊,給我滾遠點!”

經理倒是很鎮靜:“大哥,要打你們出去打。打死人了,我們倒無所謂,你們哥幾個可就麻煩了。”

文身男子看著幾近昏迷的景旭,也有些猶豫起來。女孩顯然還覺得不解氣,她一把拽過文身男子,低聲耳語了幾句。文身男子的表情先是詫異,隨後露出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

“好,我不打這孫子了。”他滿臉壞笑地看看四周,“不過,大家想不想看看太監是什麼樣?”

幾個男子先是一愣,隨後立刻哄笑起來:“看,看!”“扒了他!”

見他們不再打人,酒店的經理鬆開了文身男子,抱著肩膀,饒有興致地看著景旭。
就連女服務員們也不像剛才那樣驚恐萬狀,而是聚在一起,一邊竊竊私語,一邊偷笑著瞄著景旭的下體。

景旭此刻卻突然清醒過來,一邊手腳並用地往外爬,一邊苦苦哀求:“不……別……我不敢了……”

文身男子拽住他的雙腿,像拖一條狗一樣把他拖回來,轉身招呼那幾個男子:“兄弟們,把他給我扒了!”

幾個男子一擁而上,按腿,解腰帶,扒褲子,很快,景旭的下身就只剩下一條平角內褲。
景旭死死地抓住內褲,先是哀求,然後哭罵,最後只能像野獸一樣高聲嘶叫。

文身男子見景旭不鬆手,十脆用力扯開他的內褲,隨著“哧啦”一聲,景旭下體旺盛的體毛露了出來,只差一點,就徹底曝光了……

沒有人阻止他們,也許是好奇,也許是刺激,每個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個醜陋的部位上,都希望那最後一塊遮羞布被快點撕掉。

方木卻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快步走上前去,一腳瑞在正努力撕扯內褲的文身男子後背上。

文身男子碎不及防,一頭栽倒在景旭身上。等他爬起來,轉身欲罵時,頂在他鼻子上的是一張警官證。

文身男子立刻愣住,幾個想要衝上來助拳的男子也傻在原地。

“要麼現在離開,要麼跟我去公安局。”方木冷著臉說道,“告你故意傷害……”他瞄了景旭一眼,“相信他也願意告你侮辱罪。”

文身男子氣鼓鼓地看了方木幾秒鐘,轉身又踢了景旭一腳,對同夥喝道:“走!”

肖望看著他們走出酒店,轉頭對方木半是埋怨半是無奈地聳聳肩。圍觀的人們似乎也很失望,三三兩兩地散開了。
酒店經理毫不客氣地踢踢景旭:“喂,你也趕緊走吧,別耽誤我們做生意了。”

景旭慢慢地爬起來,低著頭,把褲子穿好,一搖三晃地向門口走去。經過方木身邊時,他抬起頭,
已經破裂腫脹的嘴脣蠢動著,似乎想說些什麼。

方木看著他面目全非的臉,冷冷地問道:“你沒事吧?”

話音未落,景旭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方木腳下。

市第二人民醫院的走廊裡,方木坐在長椅上,遠遠地看著肖望捏著幾張紙向自己走來。

“他怎麼樣?”

“一根肋骨骨折,一根肋骨骨裂.肺挫傷,嘴脣破裂。”肖望懶洋洋地說,“沒事,死不了。”

方木草草看了看診斷書,“通知他家人了麼?”

“問他了,在本市沒有親屬。”

“那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送他回去唄。”肖望撇撇嘴,“這王八蛋身上還有不到三百塊錢,住不起醫院——你該不會想幫他掏住院費吧?”

“呵呵.那不會。”方木笑笑,“走吧。”

景旭的家住在原機床廠職工家屬樓,估計是父母留給他的。這幾棟樓房建於上世紀九十年代,沒有物業管理,處處顯得破敗不堪。

肖望繞過那些雜草叢生的花壇,把車停在景旭家樓下,回身對景旭喝道:“下車!”

一路上時而昏睡時而清醒的景旭勉強睜開眼睛,先是茫然地環顧四周.認出是自家後,費力地抬腳下車,
剛踏上地面,整個人就癱軟了下去。方木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才沒讓他摔個狗啃泥。

“快點!”肖望不耐煩地喝道,“別他媽磨磨蹭蹭的。”

“算了。”方木看看不住呻吟的景旭,“我送他上去吧。”

景旭住在三樓。短短幾十級台階,卻足足用了五分鐘。與其說是扶他上去,還不如說是方木背他上去。把景旭放在沙發上躺好,
方木也累出了一身大汗,一屁股坐在景旭對面喘粗氣。

景旭的家是那種老格局的房子,客廳昏暗狹窄。滿地亂丟的內衣褲、啤酒罐、煙蒂和黃色雜誌,顯示出主人的頹廢生活和低級趣味。
方木把目光落在如死狗般癱在沙發上的景旭,感到說不出的厭惡。

忽然,景旭動了動,隨即就在身上亂摸。

看他摸得急切,方木問道:“你找什麼?”

“煙……煙……”

方木想了想,掏出煙盒,自己點燃一根,又甩給他一根。

“你不該抽煙。”方木補充了一句,“小心咳血。”

景旭急不可耐地點燃煙,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果真劇烈地咳嗽起來。

方木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拘樓著身子抽搐,等他的呼吸稍稍平復些了,就把腳邊的一卷衛生紙踢過去,示意他擦擦嘴邊的血。

“別作踐自己了,”方木看著他揪下一塊紙,在臉上馬馬虎虎地蹭著,“如果你不想早死的話。”

“嘿嘿。”景旭忽然笑起來,隨即把衛生紙揉成一團,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現在和死了有什麼分別麼?”

方木沉默了一會,問道:“那些人為什麼打你?”

“哈哈。”景旭仰面靠在沙發背上,似乎很陶醉,“那騷娘們是個小姐,我用手指頭把她摳慘了,
這臭裱子就找她男朋友……你不知道……”他忽然來了精神,直起身子盯著方木,雙眼閃光,“……我把她捆起來摳的,
那騷貨喊得那叫一個慘,哈哈,像個大肉蟲子似的……扭來扭去……”

性虐者,多是性無能者。方木冷冷地開口:“你果真是個死變態。”

“死變態?”景旭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目光變得陰冷絕望,忽然,他站起身來,飛快地解開褲帶,脫掉褲子。

他的陰莖被齊根斬去,只留下兩個辜丸在可笑地晃蕩著。

“你以為我願意這樣?”景旭的聲音裡帶了哭腔,“如果我有傢伙,我會用手摳她們?”

方木移開目光,低聲問道:“誰幹的?”

“我老闆。”景旭頹然跌坐在沙發上,褲子還堆在腳躁處,絲毫沒有遮羞的想法。

“姓金的那個?”

“他?他算個屁!”

割去陰莖,還保留睪丸。這讓景旭的身體還能繼續分泌雄性激素,繼續產生性慾,卻無從發泄。

比宮刑還要殘忍。

“你老闆為什麼要這麼對你?”

景旭沒吭聲,似乎也不願回想起往事,半晌,才艱難地開口:

“有個雛兒,老闆本來留著有用的,被我先玩了。”景旭的目光空洞,語調也毫無起伏,
“一個S市的農村丫頭,平時我是根本看不上的……那天看了A片,憋壞了……”

“那女孩叫什麼?”方木打斷了他的話,上身突然挺直,拳頭也摸得緊緊的。

“好像姓陸吧。”景旭伸出兩根手指,擺出一個要煙的動作,“玩了就玩了,我哪記得。”

方木猛地把整盒煙都甩過去,然而煙盒只是輕飄飄地落在景旭的懷裡。

景旭又抽出一根煙點上,絲毫沒有注意到方木全身繃緊,臉上的肌肉在不住地跳動,
更不知道他正在懊悔手裡為什麼是一盒煙,而不是一塊磚頭。

楊敏曾囑咐他,一旦找到糟蹋陸璐的人,絕對、絕對不要放過他。

我為什麼要阻止那些人?

我為什麼要送他去醫院?

我為什麼要背他上樓,還他媽的給他煙抽?

但是,現在不是報復的時候。

方木緊緊地閉上眼睛,幾秒鐘後,低聲問道:“你老闆是誰?”

聽到這句話,景旭半閉的眼睛忽然睜開了,上下打量了方木幾眼.硬即又仰頭閉目。

方木知道他的想法,上次丟了命根子,如果這次再多說,丟掉的恐怕就是腦袋。

怎麼能撬開他的嘴?

方木正在想辦法,景旭卻突然開口了。

“你為什麼要幫我?”

方木被問得猝不及防,倉促中只能回答:“我是警察。”

“警察,呵呵。”景旭乾笑幾聲,“那個姓鄭的也是警察一一你比他們好點。”

“他們也是好警察。”方木冷冷地回答,“當然,假錄像帶那件事除外。”

“那件事他們沒做錯。”景旭突然上身前傾,目光咄咄逼人,“那些錄像帶其實是真的。”

方木盯著景旭足足看了半分鐘,低聲問道:“你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那些錄像帶的內容其實是真的。”景旭的表情變得很嚴肅,“那三個警察很聰明,他們幾乎完完整整地覆製了案發當天的情形。”

“你怎麼知道當天的情形?”方木的呼吸急促起來,“當天的視頻監控系統並沒有關閉,對麼?”

“老闆讓我關閉,但是我沒有。”景旭忽然笑了,“我不僅有那天的錄像,還有好多別人的錄像。”

“嗯?”方木更加驚訝.“還有誰的?”

“城灣賓館其實是一個點兒,好多房間都是為老闆的客人準備的。”景旭的表情漸漸硬冷,
“那些房間裡都裝了攝像頭,把那些客人乾的好事錄下來,將來就是捏在手裡的好牌。”他嘿嘿地笑起來,“我私下又複製了一份——必要的時候,得給自己留條後路。”

方木想起那個樓層經理曾提到的那些“跟五星級酒店相比也不會遜色”的房間。

他不說話了,靜靜地看著景旭,景旭也不說話,歪頭看著方木。

接下來的肯定是一個交易,誰先開口,誰就被動了。

但是方木不想,也不可能堅持太久,他是買家,這是不可否認的。

“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第一,你讓我免於當眾受辱;第二,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景旭用手在褲檔那裡比劃了一下,“第三,我需要一筆錢離開這裡。”

“你要多少?”

“五十萬。”

“不可能。”

“嗤!”景旭冷笑一聲,“公安局不差錢……”

“這不是公安局的事兒!”方木猛地提高了聲音,“是我的!”

景旭驚訝地看著雙眼圓睜的方木,幾秒鐘後,語氣軟了下來,“三十萬,不能再少了。”

“好。”方木站起身來,“我盡快籌錢,這幾天你哪也不要去,等我電話。”

走到樓下,早已等得不耐煩的肖望劈頭就問:“你他媽幹嗎去了?跟他談理想呢?”



方木沒回答,他在想,到哪裡弄三十萬塊錢呢?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42:03

第十八章 逼供



梁四海的貨車剛剛轉人那條山間小路,就看見那輛一模一樣的車停在一塊巨石旁邊。
梁四海停車、熄火。幾乎是同時,那輛車的車門也開了,幾個人跳下車.向這邊走來。梁四海沒有下車,靜靜地看著他們慢慢靠近,
一邊留神周圍的動靜,一邊伸手打開了腰間手槍的槍機。

他們來得比平時要早幾個小時,因為今天車上還裝了特殊的貨物。

陸天長拉開車門,跳上副駕駛座,伸出手來。“梁老闆你好。”

梁四海也伸出手去,迅速和他握了握。

其他幾個人直奔貨廂.清點梁四海帶來的各種貨物。梁四海的目光左他們身上一一掃過,皺了皺眉頭。“怎麼換人了?”他想了想說,“那個喊陸三強的呢?”

“病了。”陸天長指指那個正急不可待地擰開一瓶五糧液的新面孔,“他叫陸大江,也很可靠。”

梁四海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陸天長在駕駛室裡上下打量了一遍,似乎在找什麼東西,一無所獲後,低聲問道:“帶來了麼?”

梁四海看了陸天長一眼,伸手從座位下掏出一個黑色塑膠袋,遞給他。

陸天長撕開塑膠袋,拆開報紙,裡面是四支五四式手槍,還有幾盒子彈。

陸天長雙眼放光,手指一一拂過那四支槍,嘴裡嘖噴有聲。

“這才是好玩意兒。”他拿起一支槍,嘩啦一聲拉動套筒,取下彈夾,又插回去,然後按下復位卡筍,套筒復位。

梁四海冷眼旁觀陸天長興致勃勃地把玩,心中暗自好笑,沒文化就是沒文化,不認識“隆化製造”這幾個字,想了想,他開口問道:“怎麼忽然想起要這個?”

“以防萬一嘛。”陸天長的眼睛始終離不開那幾支槍,“老是靠棒子、鐵叉,也不是個辦法。”

“萬一,什麼萬一?”梁四海警惕起來,“你那裡出事了?”

“沒有,你放心。”陸天長急忙解釋.“合作這麼多年了,還信不過我麼?”

梁四海看了他一會兒,笑了笑,語氣也緩和了許多,“會用麼?”

“會。”陸天長把槍收好,“我以前當過兵的。多謝了。”

“不客氣。”梁四海緩緩地說,“把活兒幹好最重要。”

“這個你放心。”說罷,陸天長把頭探出車窗,喊道,“大春,貨怎麼樣?”

“清點完了,沒問題。”

陸天長嗯了一聲,轉頭對梁四海說道:“那,梁老闆,去我那裡坐坐?”

“不了,我這就回去。”梁四海拉開車門,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不管出了什麼問題,一定要第一個通知我。”

陸天長點點頭。梁四海跳下車,對站在車旁汕笑的幾個村民視而不見,徑直上了另一輛貨車。

直到那輛貨車的尾燈消失在山石間,陸天長才揮手讓其他人上車。看著手裡沉甸甸的塑膠袋,他的眉頭舒展開來。

無論是陸海濤私自進城,還是那個姓方的攝影師的事,陸天長都對梁四海隱瞞了。一旦梁四海對自己失去了信任,
陸家村就會一夜之間重返貧困―他可不想失去這個財神爺。不過,前幾天發生的事讓陸天長感到自己的威信有所動搖,
他必須讓自己更加強有力。對付那些村民,只靠錢顯

然是不夠了,恩威並施才是硬道理。陸天長捏捏塑膠袋,能感到槍支的輪廓,頓時感到腰桿硬了不少。

貨車上了高速公路,一路暢通,梁四海卻感到胸口有些發悶。他扯扯領口,突然很想抽支煙。他打開儲存箱,翻出來的仍然是軟包中華。

“操!”梁四海罵了一句,反覆提醒這群土包子好幾次了,還這麼囂張。

當初選定這裡,就是因為陸家村環境閉塞,而且靠近國境線,方便轉移那些“貨”。不過這群人的確不像當初那麼簡單了,現在要槍,將來指不定還會要什麼。

猶豫了一下,梁四海還是抽出一支軟中華點燃,吐出幾口煙,思路也漸漸清晰。

也許是時候考慮換個地方了。

錢。

方木是個從不把錢財放在心上的人。但是,此刻他卻不得不面臨這個問題。三十萬,不是小數目,他到哪裡去弄這筆錢呢?

不能指望市局的辦案經費,能否審批成功且不論,如果走漏了消息,後果不堪設想。方木只能自己想辦法。可是他從警幾年來,積蓄甚少,
每月的工資除了必要的生活開支外,都交給了孤兒院。找邊平借?那老傢伙也是窮光蛋。

方木坐在桌前愁眉不展,面前的煙灰缸裡插滿了長長短短的煙蒂。電話本翻了好幾遍,他發現自己的朋友沒有一個有錢的。
鬱悶之餘,方木急得在客廳裡來回亂轉。剛走了幾步,方木站住了。他環視了一下斑駁陳舊的墻壁,輕嘆了一口氣。

為了老邢,只能這樣了。

第三天下午,方木坐在一家餐館裡,不時焦急地向窗外望去。直到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快步走過來,他的臉色才稍稍緩和。

“拿來了麼?”不等那男子坐穩,方木就急切地問道。

“靠!”男子拿起桌上早已冷透的茶水一飲而盡,“你好歹讓我先喘口氣嘛。”

方木笑笑。杜宇沒變,雖然銀行職員的制服讓他少了些幾年前的青澀,但是一開口,仍然是那個沒心沒肺、大大咧咧的傢伙。

“事情辦得還順利吧?”

“順利個屁!”杜宇沒好氣地說,“就你那破房子還想抵押三十萬?再說,房產證上是你媽的名字,怎麼?偷出來的?”

說到這個,方木有些黯然。前天晚上,久未歸家的他給了父母一個驚喜。在他們手忙腳亂地張羅飯菜的時候,方木卻把那套房子的房產證偷偷拿走了。

“那怎麼辦?”


“靠,幸虧信貸處那小姑娘一直對我有點想法。”杜宇從提包裡拿出兩個現金袋,“我都快出賣色相了!”

“好,好。”方木轉優為喜,忙搶過現金袋。粗略數了一下後,伸手在杜宇肩膀上搗了一拳,“多謝了。”

“你這衰人。”杜宇笑笑,“幾年沒見了,開口就是找我辦事,沒義氣。”

“跟你還客氣什麼?”方木頓了頓,臉上的笑容有所收斂。“成家了麼?”

在J大的時候,一個連環殺手為了逼方木精神崩潰,殺害了杜字的女朋友。兩人也幾乎為這件事反目。
雖然時過境遷,杜宇也早已原諒了方木,可是每每想到這些,方木總是覺得對杜宇有說不出的愧疚。

“沒呢。”杜宇衝方木擠擠眼睛,“我結婚時會告訴你的——你小子必須給我封個大紅包。”


“那沒問題!”

“你呢,幾年不見,還好麼?”杜宇的表情稍稍正經了些,“到底做警察去了。”

“還不錯。”方木摸出電話,撥通了景旭的號碼。

“不錯個頭!是不是遇到麻煩了,要不怎麼會這麼急著用錢?”

方木沒有回答,眉頭卻越皺越緊。

景旭的電話無人接聽。最後,方木掛斷電話,沉吟了一下,開口說道:“我說兄弟……”

“走吧走吧。”杜宇悻悻地一揮手,“記得欠我一頓飯啊。”

方木不再多說,用力在杜宇肩膀上拍拍,起身就走。

來到街上,方木揮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坐在後座上,他沉吟再三,撥通了肖望的電話。

趕到景旭家樓下的時候,肖望已經在等候了。方木跑過去,低聲問道:“沒告訴別人吧?”

“沒有,你特意囑咐的,我怎麼能忘。”肖望一臉疑惑不解的表情,“到這兒來於嗎?”

方木沒回答,示意他跟自己上樓。

今天交易情報,方木本想讓邊平來做個見證。景旭沒有接聽電話,這讓方木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於是臨時決定把邊平換成肖望。如果遇到緊急情況,肖望顯然要比邊平更管用。

兩個人躡手躡腳地登上三樓。方木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動靜,抬手敲門。

毫無回應。

冷汗一下子從方木的額頭上沁了出來。他幾乎是哆嗦著摸出電話,再次撥通了景旭的號碼。

千萬別出事,千萬,千萬!

忽然,一陣隱隱約約的手機鈴聲從門那邊響起。方木立刻如被雷擊般呆住。肖望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看看方木.用手試著推了一下房門。

那扇門吱呀一聲開了。

肖望一言不發地拔出槍,扳下擊錘,快步衝人室內。方木急忙掛斷電話,尾隨其後。

現在雖然是下午,但是房間裡門窗緊閉,還拉著厚厚的窗簾,除了被門口的光照亮的地方外,客廳裡的大部分事物都隱藏在黑暗中。肖望吸了吸鼻子,和方木交換了一下眼神。

是血腥味。

方木的手抖了起來。他快步走向右側的臥室,一把推開緊閉的房門,眼前的一切依舊只是一些模糊的輪廓。
方木在墻上瘋狂地摸索著,終於摸到了電燈開關。剎那間,臥室裡一片明亮。方木顧不得被突如其來的強光刺痛的眼睛,急切地搜尋著。

臥室和客廳裡一樣凌亂不堪,方木掀起床上胡亂卷在一起的被子,沒人。他跪在地上向床下看看,還是沒人。

他暗罵了一句,剛走出臥室,就聽見肖望叫了一聲“方木”。

方木循聲過去,看見肖望站在衛生間門口,直愣愣地向裡面看著。

方木的心底一片冰涼,他快步走過去,感覺雙腿已經不屬於自己了。

和肖望並肩站在衛生間門口,方木終於知道肖望為什麼發愣了。

景旭蜷縮在浴缸裡,頭南腳北,左手握拳置於胸前,頭向右側,雙眼半閉,嘴巴微張。一截晾衣繩勒在他的脖子上,縊痕已經發黑。

方木的大腦一片空白,本能地要上前查看,卻被肖望一把拽住了胳膊。

肖望把方木拖到沙發前坐下,然後半蹲在他身前,目光炯炯。

“到底是怎麼回事?”

方木知道已經瞞不住了,就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肖望。肖望越聽臉色越陰沉,最後站起身,把槍插回槍套。
叉著腰站了半分鐘後,肖望一字一頓地問道:“你當時為什麼不告訴我?”

方木無言以對,把臉埋在手掌裡,長嘆一聲。

“不信任我,對吧?”肖望越說越氣,“如果你當時告訴我,我們可以一個人去籌錢,另一個人保護景旭。
可是現在呢?”他一腳踢飛了地上的一本黃色雜誌,“差一步就能破案了!”

“別說了!”方木騰地站起來,推開他向衛生間走去。

“你別添亂了!”肖望低聲喝道,“咱們快走,否則真的說不清了!”
方木沒有理他,徑自來到景旭的屍體旁。從屍體的表徵來看,景旭至少已經死了二十四小時以上,死因應該是機械性窒息。方木看看景旭衣服上已經乾涸的血跡,眉頭皺了起來。

置其於死地的應該是脖子上的晾衣繩,那他身上的血跡是從何而來呢?

方木想了想,從墻角拎起一根馬桶撅子,把木柄插進屍體身下,用力撬動。景旭的屍體僵硬地翻轉了過來……

方木倒吸了一口涼氣。

景旭的右手除拇指和食指外,全被斬斷。斷指處血肉模糊,殘骨隱約可見。仔細看去,每根被斬斷的指骨旁邊的肌肉層裡,
似乎還有東西。方木用一隻手撐住屍體,另一隻手掏出鑰匙,打開鑰匙圈上的指甲鉗,湊過去夾住其中一個不明物體,慢慢拔了出來。

是一根牙籤。

凶手斬斷了景旭的手指,又把牙籤一根根插進去。

“逼供。”肖望不知何時站到了方木身後。他小心地拈起那根牙籤看了看,又照原樣插了回去,“那天的事,你還對別人講起過麼?”

“沒有。”方木搖搖頭。

“凶手在找什麼東西。”肖望若有所思地看著景旭的屍體,“也許就是他對你提到的那些錄像帶。”

方木面如死灰,放下景旭的屍體就要進屋去尋找。

“別費勁了。”肖望朝景旭的屍體努努嘴,“他這種人,挺不了多久的——三根手指肯定就招了,否則也不會給他留下兩根。”

方木停下了腳步,斜靠在門框上,覺得全身無力。肖望說得對,那些錄像帶肯定已經不在了。

“來幫忙吧。”肖望撿起一條毛巾,反覆擦拭著那根馬桶撅子,“把我們碰過的東西都擦乾淨,還有地面―別留下我們來過現場的痕跡。”

十五分鐘後,肖望和方木駕車來到了一個僻靜無人之地。肖望看看四周,把用過的那條毛巾在油箱裡浸透,然後點燃燒掉。

方木靜靜地坐在車裡,看著那條毛巾變成一堆黑灰,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也像它一樣,灰飛煙滅了。

肖望回到車裡,甩給方木一根煙,自己也點上一根,盯著前方出神,幾分鐘後,他開口問道:“這小子應該已經死了二十四小時以上,案發當天,你沒給他打電話吧?”

“沒有。”方木的聲音暗啞。

“今天呢,打了幾遍?”

兩遍。”

“嗯,咱們的人會查他的電話單。”肖望發動了汽車,“今天下午我和你在搞外調,打電話給景旭,想再核實一下監控錄像的事——記住了麼?”

方木點點頭。

開出去幾公里,肖望看方木仍然是一副極度消沉的樣子,笑笑說道:“往好處想吧,至少你省了三十萬——對了,說到這筆錢,我想問問你,你從哪裡弄來的?”

方木舔舔乾裂的嘴脣,“我抵押了房子。”

“哦?”肖望驚訝地挑起了眉毛,“你真他媽義氣——不,不是諷刺你。”他看到方木望向自己,急忙補充道,“我這是真心話——老邢有你這樣的朋友,真是福氣。”

他頓了一下,低聲說:“我也希望有你這樣的朋友……”

“別說了!”方木打斷了肖望的話。現在想到老邢,只會讓自己更加難受。

邢至森把白菜豆腐湯倒進餐盤裡,和米飯混合在一起,攪拌了幾下,一口口吃起來。有時咀嚼的動作過大,臉頰上的傷口還隱隱作痛。

昨天在浴室洗澡的時候,幾個犯人故意把肥皂扔在他的腳下,邢至森一頭撞在了水管上,頓時滿臉是血。被送到醫務室簡單包紮後,管教問他是怎麼回事,他只能回答是自己不小心摔倒了。

說實話,只能招致更猛烈的報復。

現在必須要忍,直到那小子查出個水落石出。

幾個人端著餐盤坐在邢至森對面的桌子上,邊吃邊看著他。邢至森沒抬頭,但是也注意到了對方的目光。
這幾個犯人沒見過,應該是新來的。雖然不可能與他們有什麼過節,但是前公安局長的身份,總會在這裡引起大多數人的敵意。邢至森不想多惹麻煩,就背過身去繼續吃飯。

這時,一個管教走過來,敲敲邢至森面前的桌子。

“老邢,有人來探視。”

一到看守所,楊敏就想哭,看著邢至森從玻璃幕墻那邊走過來,剛剛擦乾的眼眶又濕潤了。

“老婆子,哭什麼啊?”邢至森拿起送話器,“我正吃飯呢。”

“吃得好麼?”楊敏勉強擠出笑臉,邢至森臉上的傷赫然在目,她不想問,也不敢問。

“不錯啊。”邢至森裝出意猶未盡的樣子,“有魚有肉。”

楊敏擦擦眼睛,起身費力地拎起一個大塑膠袋,對邢至森說道:“我給你帶了些東西,有吃的、煙和茶。”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別自己用,也給別人分點。”

她很清楚丈夫的性格,讓他主動討好那些人是絕不可能的。以“分享”的名義讓他們占點便宜,邢至森能少遭點罪。

邢至森當然明白妻子的心意,笑著點點頭。

一時間,兩個人拿著送話器相對無語,彼此在對方的臉上尋找著最熟悉的表情。夜那麼深,夜那麼長,高墻內外,只有這些回憶才是支撐彼此熬到天明的信念。

楊敏先落淚了,“老頭子,你什麼時候能回家啊?”

一隻曾經白哲光滑,如今皺紋叢生的手撫在玻璃幕墻上,

似乎能撫平對面那張臉上的累累傷痕。

邢至森也伸出手,隔著玻璃按在妻子的手上。

“別擔心,會還我一個清白的。”邢至森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音,“最近見過方木麼?”

“見過。”楊敏眼淚汪汪地點點頭,“前段日子他還帶了一個女孩去醫院.那女孩被欺負得很慘。”

“嗯?”邢至森的心裡燃起一絲希望,

看來這小子還真查出一些東西了。

“不過,他好像也受傷了。”楊敏的聲音充滿優戚,“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麼,要不——我讓他來看你?”

“算了。現在只能讓家屬探視,不會批准他來的。”刑至森皺緊了眉頭。方木顯然為查清此案冒了很大的風險,
這是他不想看到了。可是,除了方木,他想不出來 還能信任誰。而且,他正隱隱地感到更大的不安。

“過段日子,找個機會把孩子安葬了吧。”刑至森緩緩地說:“這麼久了,也該讓娜娜人土為安了。”

“嗯。”楊敏答應道,想了想,眼睛突然瞪大了,“你幹什麼?臨終遺言麼?”

“不是,你想到哪裡去了……”

“你可不許胡來!”楊敏徹底急了,“我們不是約好了麼,娜娜是我們一起帶來的,也應該由我們一起送走——你可得好好的。”

“好好好,你放心吧。”邢至森急忙安慰妻子,心中的不安感卻越發強烈。

他突然想起了食堂裡那幾張陌生的面孔。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43:53

第十九章  暗河 (上)


本月二十七日下午,C市紅園區原機床廠職工宿舍1號樓二單元303室發現一具成年男屍。報案人為302室居民焦某,因死者家中傳來臭味,
焦某在敲門詢問時發現房門未鎖,人室後發現臭味更加濃烈,遂報警。警方到達現場後,在衛生間的裕缸裡發現一具成年男性屍體,經焦某辨認後,
為303室屋主。經初步現場勘查,303室內凌亂不堪,有翻動過的痕跡,但未留下有價值的足跡及指紋,疑案發後被人為清掃過。
死者景旭,男,29歲,未婚。生前系城灣賓館保安員。屍體全長172釐米。屍斑顏色濃重,呈暗紅色,主要分布于右腰背部、右臀部、右大腿外側、
左大腿上段內側等處,並有密集的點狀出血,指壓不褪;全身屍僵緩解。顏面部青紫。雙眼結膜片狀出血,角膜渾濁。頭皮多處陳舊裂傷,
顱骨、顱內無異常。舌骨、甲狀軟骨無骨折。一條晾衣繩環繞於頸部,頸部深層軟組織出血。氣管腔內有血性泡沫狀液體,雙肺部明顯淤血,心、
肺表面有出血點。第七肋骨骨折,第八肋骨骨裂。食道內有乳糜狀液體,胃內容物約八十克,可見成形的桔梗及乳糜狀液體。膀朧空虛。陰莖缺失,
創面凹凸,傲痕形成。右手腕關節處小片狀皮下出血,小指、無名指、中指離斷,肌肉層內發現木質牙籤。
分析意見:
死因:死者系被晾衣繩環繞頸部致機械性窒息死亡。
損傷成因:頭皮陳舊裂傷符合硬物作用所致;第七肋骨骨折,第八肋骨骨裂符合硬物作用所致;陰莖缺失符合硬物作用所致;頸部損傷符合扼壓所致;
右手腕關節處小片狀皮下出血屬掙扎抵抗時形成;小指、無名指、中指離斷屬銳器切割所致。
死亡時間:根據屍檢發現屍斑已經固定、屍僵緩解、角膜渾濁等情況,死亡時間在首次檢驗屍體前二十四小時以上。胃內有成形的桔梗及乳糜分液體,
推斷死者在餐後兩小時左右死亡。
被害狀態:從頭皮多處陳舊裂傷及骨折和骨裂情況來看,死者在被害前七十二小時左右曾遭暴力毆打;手指離斷傷為被害當天所留,
從浴缸及墻壁上多處噴濺血點來看,作案地點就在衛生間的浴缸內。
被害場所:死者家中。
犯罪分子人數、特徵及與被害人的關係:犯罪分子人數不明;從手段的殘忍程度看應屬男性作案,且與被害人相識。
犯罪動機:死者系賓館的保安員,接觸人員層次複雜。根據調查走訪,死者生前生活作風糜爛,有多次前科劣跡,
結合死者在案發前曾遭暴力段打,以及斷指及插牙籤等虐待手段,報復殺人的可能性很大。
案件上報到市局後,警方迅速鎖定幾名犯罪嫌疑人並一一展開調查。其中,市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鄭霖(已停職)
、隊員馮若海(已停職)、畏鴻(已停職)嫌疑最大。經調查,三人均有不在場證明,嫌疑被排除。
警方從電信部門調取死者的通訊記錄後,發現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方木曾與死者聯繫過,經調查,方木在案發當天與同屬‘
9.22’專案組的組員肖望外出查案,嫌疑被排除。後經群眾反映,死者景旭曾在案發前幾天在麗華酒店與人衝突並遭毆打。
經調查,打人的是徐合喜(男,二十六歲,無業,曾因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六個月)、徐合喜的女友程艷波
(女,二十二歲,牽牛花歌城的陪侍人員)及徐合喜的幾個朋友。據查,死者在牽牛花歌城消費時曾與程艷波發生過摩擦。至此,徐合喜等人的作案嫌疑上升。
這麼長時間以來,方木還是第一次在市局看到鄭霖。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皮衣穿在身上顯得空空盪蕩的。
看到方木走過來,鄭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頓時放出鷹隼般的光芒。
“你好。”鄭霖的語氣冷冰冰的,問候中絲毫沒有善意。
“你在這兒幹嗎?”方木停下腳步,站在距離鄭霖一米左右的地方。
“訊問。”鄭霖簡短地回答,向旁邊的第二訊問室努努嘴,“小海在裡面。”
“哦。”方木低下頭,準備繞過他走開。
“你為什麼會被當做嫌疑人?”鄭霖橫過身子,攔住方木的去路,“你給那小子打過電話?”
“這與你無關。”方木直盯著鄭霖的眼睛,“別忘了你也是嫌疑人。”
“嘿嘿。”鄭霖咧咧嘴,“我倒真希望是我幹的。斷指、牙籤——真過癮。”
方木苦笑了一下,垂下眼睛,“你他媽是瘋子。”
“哈哈哈。”鄭霖大笑起來,連連在方木肩膀上拍打著。路過的人無論是警察還是辦事的群眾,無不側目。
忽然,鄭霖的笑聲戛然而止,那隻拍打的手轉而死死抓住了方木的肩膀。“他們在找什麼?”鄭霖微眯著雙眼,語調中透出刺骨的寒意,
“斷指、牙籤,那是逼供一一你也在找,對吧?”
方木並不覺得詫異。一般刑偵人員會把景旭被殺的現場解讀為報復殺人,但是絕對騙不了鄭霖。方木曾想過把實情告訴鄭霖,
可是以他現在的心態,搞不好又要出事。拯救老邢已經是難上加難,不能再失去鄭霖了。
“我不知道。”方木面無表情地拉開他的手,轉身就走,剛邁出幾步,就看見一個大個子從衛生間裡甩著濕漉漉的手走出來。是阿展。
阿展只瞄了鄭霖一眼,就擋住了方木的去路。
這時,鄭霖的聲音從方木的身後響起,和剛才的冷酷不同,他的語調中充滿了感傷。
“九五年,我和老邢在楊家店抓毒販子,我剛衝進院子就被撂倒了。對方有三支五六式全自動,還有兩支五連發。我趴在地上,
身邊的子彈就跟下雨似的。我心想完了,這下交待在這裡了。”他呆呆地看著墻壁,“是老邢把我拖出了院子,他那件防彈衣裡嵌著的子彈,摳都摳不出來……”
方木轉過身,看著喃喃自語的鄭霖。
“所以,我這條命是老邢的。”鄭霖收回目光,轉而盯著方木,“無論怎樣,我也要救老邢!”
方木默默地看了他幾秒鐘,低聲說道:“現在,你還是先保住你自己吧。”
“方木!”鄭霖暴喝一聲,目光漸漸陰冷下來,“你不要逼我。為了老邢,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我知道。”方木毫不退讓,“這就是我不信任你的原因!”
景旭被害實在出乎方木的預料。當時只有他和景旭在場,不存在泄密的可能。究竟是誰搶先一步?看到景旭的慘狀時,
方木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鄭霖,正如他所說,為了老邢,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但是這種想法很快就被方木排除了,鄭霖雖然幾乎失去理智,
但是還不至於下這麼狠的手。
而且,鄭霖剛才的問話,也證明他的確不知道錄像帶的事。徐合喜那些人雖然凶狠,但是不會有殺人的膽量。幹掉景旭的,應該是那個組織裡的人。
方木心裡清楚,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交易錄像帶的事情已經暴露.自己在暗中調查的事肯定也已經被對方知曉。現在最危險的,就是方木自己。
三個人僵持在走廊裡,誰都一言不發,氣氛卻越來越緊張。這時一間辦公室的門開了,邊平探出腦袋,看到垂手肅立的三人,不由得愣了一下。“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方木把目光從鄭霖臉上移開,問道:“有事?”
“有事。”邊平招手讓方木過去,等他走近,小聲說,“有人打電話去公安廳找你。”
“嗯?”方木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誰啊?”
“不知道,只留了一個電話號碼。”邊平遞給方木一張紙,“你小子的電話怎麼關機了?”
方木摸出手機,原來是沒電了。
“在這兒打吧。”邊平把桌上的電話機推過去。
接電話的是一個年輕女人。方木自報身份,對方卻有些慌亂起來。
“嗯……我是S市第二人民醫院普外科的護士,你……你有東西落在這裡了。”
“哦?”方木感到奇怪,當時自己被陸大春暴毆一頓後,又被扒掉衣服推下車。那個好心的貨車司機把他送到醫院時,身上已經再無他物了,“是什麼?”
“從你左腿裡取出來的……一張手機存儲卡。”
沉默而危險的男人似乎總是容易引起那些情竇初開的少女的青睞。S市第二人民醫院普外科的丁燕護士很想再見那個安靜的患者一面。他的突然離去,
讓那張本來應該歸還給他的存儲卡被當做了醫療垃圾處理。可是,丁燕卻把它悄悄留了下來,還通過醫保系統查到了這個患者的姓名和工作單位,一個年輕的警察。
受傷的警察,清純的護士,一次邂逅,一個小小的信物——多麼像愛情電影裡的情節啊。
丁燕護士的美好幻想在幾個小時後被擊得粉碎。那個警察用近乎粗暴的動作從她手裡奪過那張手機存儲卡,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精心修飾的指甲。
丁護士有些委屈,可是看到他望著手心裡的存儲卡發愣的樣子,丁護士又心軟了。
“怎麼了?”她好奇地問道,“這是你的東西麼?”
那不是方木的手機存儲卡,它和方木的手機完全不能匹配。
那麼,它就一定是陸海濤的!
方木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想起當天陸海濤曾經毫無緣由地抓傷了自己的小腿,這也被那些村民當做他已經發瘋的證據。
事實上,陸海濤在用手攏那些手機碎片的時候,一定把存儲卡捏在了手裡,然後,他撕開了方木小腿上的皮膚,把它塞了進去。
儲存卡里到底有什麼?
方木急切地四處張望著,丁護士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麼了?”
“哪裡能找一台電腦用用?”
丁護士猶豫了一下,“我有一台小上網本。不知道……”
“好。”方木又想起一件事,“你有讀卡器麼?”
“值班護士那裡也許有,你等等。”丁護士拔腿就走,心裡充滿了美女助英雄的甜蜜感覺——越來越像電影了。
顯示器右下方彈出“新硬件已經安裝並可以使用”時,方木感覺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他急不可待地點開存儲卡,挨個文件夾查看。看到“圖片”時,方木的手都有些抖了。
文件夾裡有十一張圖片,前幾張都是陸海濤在S市的商場、街道和餐落裡的自拍,看到那張興奮的臉,再想到他幾天后的可怕命運,方木的心裡不免黯然。
第八張是方木傳給他的陸璐的照片。第九和第十張分別是陸海濤用藍牙傳輸給方木的照片。方木將圖片放到最大,也看不出他究章拍的是什麼。
那麼,第十一張呢?
方木把鼠標放在第十一張照片上,雙擊。幾乎是同時,他感覺完全無法呼吸了。這狀態持續了足足半分鐘,以至於丁護士好奇地湊過來想看個究竟。
方木回過神來,“啪”的一聲合上電腦,拔掉讀卡器,抽出存儲卡。
他轉身面對嚇了一跳的丁護士,一字一頓地問道:“這張卡你看過沒有?”
丁護士連連擺手:“沒有沒有。”
方木盯著她看了幾秒鐘,確認她沒有說謊後,語氣緩和下來:“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就當你從來沒有見過我,好麼?”
丁護士的臉白了,一腔熱情,換來的就是這句話。“我們……不能認識一下麼?”
“你還是不要認識我為好。”方木笑笑,真誠地說,“謝謝你。”
對有些人而言,相遇即是告別。就像流星劃過天際,發出耀眼光芒的同時,也嫩燒殆盡。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那道劃痕盡可能地淺。
丁護士目送那個神秘的警察消失在走廊盡頭,年輕的心已經在悄悄愈合。她把手插在衣兜裡,聳聳肩膀,心想兒科的小張醫生也不錯。
方木回到車上,並沒有急著發動,而是點燃一根煙,默默地注視著窗外的街景與人群。
寬容博大的城市,你目睹了多少罪惡在地底暗暗滋生?
善良無知的人們,為什麼對與己無關的事情選擇麻木不仁?
你們不知道,當靜靜的暗河從地下噴涌而出時,就是日月隕落,黑暗永駐的時刻!
這個城市對他而言已經不算陌生了。第一次來的時候,帶著勝利和一份意外的善舉離去;第二次來的時候,帶著怯懦和絕望慘敗而歸;這次來呢?
方木扔掉煙頭,緊緊地握住方向盤。
要給陸海濤一個交代。
他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用當時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保存了最後的線索。
要給他的勇氣和良知一個交代。
方木發動汽車,直奔商業區而去,他要找一間戶外用品店。
再回龍尾洞。
方木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儘管身份仍然是遊客,此時彼時,心境已大不一樣。
雖然已經入冬,洞內的遊客仍然絡繹不絕。方木坐在一條遊覽船上,一邊默記船隻行進的路線,一邊用GPS校對位置。
暗河沿洞體一路蜿蜒,時而開闊,時而狹窄,遷回曲折。洞內的景象光怪陸離,千姿百態,極具觀賞性。遊客們不時對那些惟妙惟肖的
“雪山”、“玉象”發出讚嘆之聲。在鋪設的燈光的映射下,洞頂鐘乳高懸,晶瑩斑斕,水面上還有淡淡的霧氣飄蕩,當真宛若人間仙境。
方木俯下身去,掬一捧清澈見底的水在手心,又任由它在指間滑落,被安置在水底的射燈碎成點點繁星。
美。即使是心事重重的方木也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少見的美景。
遊船已經駛到開發完畢的暗河盡頭,開始掉轉船身,向碼頭駛去。與一路所見的燈火輝煌、人聲鼎沸不同,餘下的河段一片漆黑,
目光可及之處不過十幾米。方木在手裡繪製的草圖上標清位置,再次抬頭看看那黑暗幽靜的所在,表情漸漸凝重。
仙境。煉獄。就在同一條河中。
從龍尾洞裡出來,已經夕陽西下。方木駕車繞到龍尾山的另一側,在上次進山的地方停下。簡單吃了點東西后,他檢查了一遍背囊裡的物品,然後放倒坐椅,躺在上面閉目養神。
幾分鐘後,方木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平靜心緒。在他的腦子裡,一直縈繞著存儲卡里的第十一張照片。
在龍尾山上的那一夜,最讓方木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陸海濤的藏身之處。以藍牙的傳輸距離來看,陸海濤的位置離自己不會超過二十米,然而周圍就是不見人影。
是第十一張照片揭曉了答案。
照片裡,幾個蓬頭垢面的女孩緊緊地擠在一起,驚恐地看著鏡頭,閃光燈讓她們的雙眼變成暗紅色的亮點,看上去宛若困獸。在她們背後,倒掛的鐘乳石清晰可辨。
當時,陸海濤就在方木腳下的暗河裡。
毫無疑問,陸海燕騙了方木。陸海濤一定也將這張照片發到了方木手機上.而陸海燕趁方木四下尋找陸海濤的時候,將這張關鍵的照片刪除,並謊稱陸海濤只傳來兩張照片。
此外,在祠堂見她們姐弟的時候,陸海濤曾經提及自己和姐姐小時候常常去“那裡”玩,而當晚陸海燕引領方木上山的時候,
也顯然是有確定的目的地。陸海燕一定知道弟弟可能會藏身的地點,然而當她洞悉其中的秘密後,決定要保守這個秘密。她阻止方木繼續搜尋,也是這個原因。
也就是說,還有別的人口可以進人龍尾洞,這也是陸海燕姐弟倆小時候經常去的地方。
這個入口,一定就在他們過夜的地方附近!
午夜剛過,方木的手機就振動起來。他關掉鬧鈴,拎起背囊,悄悄地下車。此時已是零下二十幾度,寒風掠過面前的密林,
嗚嗚的聲音似乎在警告這個外來人侵者。方木扶扶眼鏡,大踏步走去。
今晚沒有星星,月亮卻不錯。藉著月光,方木穿過那些山間小徑,憑藉記憶尋找和陸海燕一起走過的那條上山的路。穿過這片密林,前面應該還有一片。
而那裡,就是上山的地方。
這裡罕有人跡,林中的積雪仍然很厚。方木在雪地裡艱難地跋涉,很快就覺得精疲力竭。他不得不時常靠在某棵樹上喘息一陣,待體力稍稍恢復後,
才繼續向前走。每到這時,他就特別想抽根煙,可又唯恐火光會暴露自己的位置,只能作罷。
好不容易走出這片密林,面前是一段長長的低窪坡路。方木回憶起當初坐在陸三強的貨車裡時,的確曾經過一條下坡路。這證實自己並沒有走錯路,心中不由得一陣興奮。
下坡路雖然同樣不好走,但行進速度畢竟要快了許多。只是由於天黑路滑,加之方木心急,摔跟頭是不可避免的。每當他在雪地裡氣喘如牛地爬起,
感到手肘和腰背處鑽心的劇痛時,內心的勇氣就會減弱一分。
我能找到那個人口麼?
我能堅持到最後麼?
為什麼要一再孤身闖人險境?
為什麼要把那些不屬於自己的責任扛在肩膀上?
只是,人在做出選擇的時候,一定要考慮是否有意義麼?
如果都這樣想,那就沒意義了。
方木笑笑,用力擦去睫毛上已經凝結的冰霜,伸手從背囊裡掏出摺疊手杖,奮力站起。
走吧,走下去,因為這才是你。
連摔帶走地下到坡路的最底端,第二片密林就在面前。方木看看手錶,默默地估算了一下時間,這裡應該就是那晚和陸海燕上山的地方。
他一邊看著那片密林,一邊向龍尾山走去。越接近山腳,方木的腳步越慢,同時留意著身邊的動靜。確認山腳下無人把守後,他才躲到一塊巨石後邊,稍作休整。
站在這個位置,眼前的大山顯得高不可攀。方木回頭看看一路走來的低窪坡道,如果減去這個高度,暗河貫穿山體的位置應該就在半山腰。
這也再次驗證了方木的推斷。他擦擦額頭上不斷滲出的汗水,戴好帽子和手套,起身爬山。
方木努力回憶著當時和陸海燕上山的路徑.一邊向上走,一邊四處查看。終於,在走出幾十米後,他看到了那根帶著一大片樹皮的斷枝。
方木把手電筒放進帽子裡,擰亮,上下查看著樹枝陸海燕的頭髮還纏繞在上面,絲絲可辨。這讓方木信心大增。他想起當晚陸海燕是一路向西走的,
便掏出指南針,一邊看方向,一邊奮力向山上走。
山路大同小異,好在月光夠足,映照在雪地上,讓山上的亮度增加了不少。攀登了近一個小時後,方木目測了一下高度,已經接近山腰了。
他停下腳步,一邊擦汗,一邊向四周張望著。
如果能找到當晚過夜的山洞,就能找到那個人口。
環視一周,方木卻有些失望,目光可及之處,並沒有發現那個小山洞。
他想了想,決定橫向找找看。
向西走了十幾米,方木忽然發現,被月光鍍上清冷銀邊的山體出現了一塊缺口。他掏出夜視望遠鏡,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山洞。
方木急忙奔過去,踏人山洞的一刻,他松了口氣。
洞口處,那根燃盡的火把還在。是這裡了。
方木稍稍休息了一下,就開始著手在山洞附近尋找那個人口:按照他的預想,當時是在這裡收到了陸海濤發來的照片,
那麼人口就應該離這裡不遠。可是,他在方圓幾十米的範圍內反覆搜索,幾乎掀開了每一塊石頭,掃蕩了每一片樹叢,那個入口還是絲毫不見蹤影。
方木看看手錶.已經是凌晨兩點一刻,再過五個小時左右,天就要亮了。
難道自己找錯了地方?
方木有些氣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立刻感到冷風鑽進了衣領.被汗濕的內衣剎那間變得冰涼。他打了個激靈,急忙起身向那個山洞走去。
山洞把呼嘯的寒風擋在了外面。方木看看洞外的山林,除了風聲,再無其他動靜。他拿出煙,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又緩緩地吐出,
然後,閉上眼睛,細細地品味疲憊從全身的毛孔裡一點點沁出來。
藍色的煙霧從方木的口鼻裡漫出,在他眼前打了一個旋.然後撞碎在他的臉龐上,絲絲縷縷地飄向他的身後。
方木想象自己周身纏繞著煙霧的樣子,不免覺得好笑,如果此刻有人看見他,會不會把他當做修煉的仙人?
忽然,他的心裡一動。
方木掏出打火機,掀亮.小小的火苗噴出,隨即就搖擺起來。山洞裡應該是沒有風的啊。方木下意識地看看手裡的煙頭.煙霧雖然微薄,
卻固執地飄向同一個方向。方木看看自己的身後,心跳開始加速。
他掏出手電筒,向山洞深處照射過去。這個洞不大,縱深不過幾米,上下左右都是光禿禿的崖壁,只有右下方堆著一叢枯草。
方木走過去,蹲下身子,同時用力地吸了一口煙噴出去。
煙霧絲毫沒做停留,很快就滲入枯草中。
方木用力扯開那些枯草,沒有想象中的根莖相連,顯然是人為放上去的。
在枯草下面,一個洞口赫然在目。
方木看著這個洞口,愣了足有半分鐘。他萬萬沒有想到,入口就在他和陸海燕曾經棲身的小山洞裡。也許當晚方木苦苦尋找陸海濤的時候,
陸海濤就躲在他身後幾米處,大氣都不敢出。
方木回過神來,用手電筒仔細照射著洞口。洞口直徑大約一米,洞壁上的青苔明顯有近期剮蹭的痕跡,但並不太多。距離洞口大約兩米處有一個彎.再往下深度不明。
方木丟掉煙頭,直起身來,抬頭望望洞外的月光。
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月亮了吧。
方木深吸一口氣,鑽進了洞口。
青苔的滑膩程度超過了方木的想象,剛一踏上去,他就摔倒了,整個人就勢滑了下去。跌落到彎道處,方木顧不得被擦傷的臉,伸手去抓甩脫的電筒
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方木面前展現出一條長長的黑色山洞,高約1.5米,長度不明。方木把手電筒的光調至最弱,彎著腰,小心翼翼地
向前走去。
山洞裡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臭味,腳下也有翻膩濕滑的感覺,偶爾還傳來幾聲“■吧”的脆響。方木用電筒照照腳下,
只看見烏黑雜亂的一團,其間混雜著些許細小的白色物體,看上去像動物骨骼。正要看個究竟,方木卻覺得眼前一黑。
隨著一陣撲騰騰的響聲,洞內忽然飛起了一大群不明生物。方木急忙用手護住頭面,卻仍然感覺有幾雙翅膀拍打在臉上,
還有尖利的腳爪在身上抓撓。這群不明生物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就消失在山洞的另一側。
方木驚魂未定地靠在洞壁上,心似乎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後,他意識到那些會飛的動物應該是蝙蝠。更大的優慮隨後襲上心頭。
不知這山洞究竟有多長,也不知這群被驚起的蝙蝠會不會讓洞裡的人有所察覺?
方木蹲下身子,關掉電筒,屏氣凝神。幾分鐘後,山洞裡依舊一片寂靜。他這才擰亮電筒,重新上路。
又走出大約幾百米後,面前出現了岔路。除了向前的洞體,還有一左一右兩條分支。方木猶豫了一下,拿出筆記本,咬著電筒畫了一張草圖
,然後選擇中間的路繼續向前。
前行了幾十米後,方木發現這是一條死路,面前除了粗糙的崖壁外,再無別的出口。方木原路退出,又選擇左邊的路前行同樣是一條死路。
只不過在山洞的盡頭是一汪水潭。方木捧了點水看看,水質清澈,應該是活水,用摺疊手杖探探,不可見底。
方木再次折返,從右面洞口進人。洞內依舊漆黑一片,情形與之前並無二致。因為左邊山洞裡出現了水潭,為了避免失足落水,方木著意留神腳下。
走了十幾分鐘後,耳邊忽然傳來了隱隱的水聲。方木的心一涼.前方莫非又是一個水潭,那就真的無路可走了。
方木舉起電筒向前照去,光線所及之處卻不是那些粗糙的崖壁,似乎前方是一個更廣闊的空間。方木立刻把電筒的光調至最弱,同時放慢腳步一點點挪過去。
終於,方木站到了一個洞口的邊緣,憑藉水聲和電筒的微光,方木意識到,下面不足三米的地方,就是那條貫穿龍尾山的暗河。
方木照照腳下,洞口的青苔仍有剮蹭的痕跡,順著這些痕跡望去,幾塊凸起的岩石從洞口一路延伸至腳下的暗河邊,只要稍加小心,就能下去。
方木不由得一陣興奮.終於到了。
他並沒有急於下到暗河邊,而是蹲在原地仔細觀察周圍的動靜,確認無人後,才慢慢地踩著那幾塊岩石,小心地走下去。
說是河邊,其實距離水面足有半米的距離。方木看看GPS,自己所在的位置就在暗河的上游,也就是那些尚未開發的河段。方木打量了一下四周,
沒有了那些流光溢彩的射燈,眼前的溶洞顯得陰森可怖。那些歷經數百萬年的鐘乳石,宛若一隻只從天而降的巨爪,而那條靜靜流淌的暗河.
則像一張吞噬一切的巨口。方木注視著面前的一切,忽然感到不寒而慄。
相對於這片史前就已形成的景致而言,還不到三十歲的方木實在是太渺小了。幾千年前,或者更久以前,也許有人類曾踏人這條暗河,展現在他眼前的
,和方木此刻看到的,一模一樣。它們就這樣默默地佇立,默默地流淌。不管外面如何歲月更迭,改朝換代,一茬茬自稱萬歲的人都灰飛煙滅,它們卻依然還在,
數百萬年如一日地證明自己的亙古不變。
所謂不朽,都是扯淡。沒有人知道,永恆,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方木看看手錶,已經快凌晨三點了。他必須抓緊時間。方木再次拿出GPS,推算了一下距離。自己目前所處的位置離已開發的河段更近一些,
相信藏匿那些女孩的地方應該不會在下游,否則會很容易被發現。
方木轉身向上游走去,才邁出幾步,就發現路並不好走,因為根本就沒有可以稱之為路的地方。山洞裡雖然黑暗,但腳下還算平坦。而在河邊,
可供下腳的地方只是那些高低錯落的岩石,稍有不慎,就可能滑人暗河裡。方木把電筒裝在帽子上,手腳並用地一路上行。很快,他就出了一身大汗。
也難怪,這裡的溫度大約有10度,和外面足足差了幾十度。方木在一塊略顯平坦的岩石上脫下外套,塞進背囊裡。再出發時,覺得整個人都輕快了許多。
考慮到對方的藏身處也許就在前方不遠,方木不敢讓手電筒的光過亮。
因此,光柱所及之處,都是一片灰黑。在爬過一塊較矮的岩石時,余光裡突然出現的一抹亮白色讓他覺得有些意外。他取下電筒,朝那裡照射過去,
看見水中一塊凸起的岩石後似乎藏著什麼東西。
方木想了想,從背囊裡取出摺疊手杖,左手扳住一根垂下的鐘乳石,左腳勾在岩石的石縫裡,上身盡量向暗河裡傾斜過去,嘗試了幾次後,終於用手杖把那件東西挑了過來。
站穩腳跟後,方木看看手裡的東西,原來是一片礦泉水的包裝膜。從它所處的位置來看,應該是從上游漂下來,又卡在那塊岩石後面的。
上游一定有人!
這讓方木信心大增,看來自己選擇的方向並沒有錯。同時,也讓他產生了一個想法。
方木從背囊裡掏出半瓶礦泉水,喝乾,然後從筆記本裡撕下一張紙,匆匆寫下:如果有人撿到這張紙,就證明我遇到了危險,請撥打:
1351428****,謝謝。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44:51

第十九章  暗河 (下)


那是肖望的電話號碼。上次沒有把和景旭交易情報的事情通知肖望,結果自己無暇顧及景旭的安全,導致棋輸一招。而且,肖望曾供職於S市公安局,
調動人手比較方便。如果這次自己遭遇不測,肖望一定可以沿著這條線索查下去。
方木把紙條折好,塞進礦泉水瓶裡,又小心地放人背囊。這張宛若遺言的紙條反而讓方木卸下了包袱。他整整行裝,繼續前行。
一路攀登,下坡,隙望,傾聽。方木漸漸忘記了時間的概念,只知道一直向前。直到手裡的GPS顯示自己即將走到暗河的盡頭時,他才意識到,已經快走了一個小時了。
方木放慢速度,把注意力放在監控附近的動靜上。前方不遠,也許就是目的地。果真,在轉過一個河彎後,眼前的河水忽然泛起了粼粼波光。前方有火光!
方木立刻關掉電筒,放低身子,一步步悄悄地走過去。
另一個村民也隨聲附和,“是啊,你他媽自己玩得痛快,讓俺哥倆在這裡乾靠。”
“幹你們娘的,你們敢!”陸大春推開陸海燕,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從身後拔出一支五四式手槍,“老子崩了你們倆!”
話說得半真半假,手裡的槍卻是真的。陸大江和那個村民訕笑著繼續吃喝,不再回嘴。
陸大春似乎也被自己的“英雄氣概”感染,一把拽起陸海燕,向一塊岩石後走去。
陸海燕絲毫沒有反抗的表示,依舊呆呆地目視前方,胸口敞開的衣襟也無意扣好,一對乳房半露半掩,惹得陸大江和那個村民不住地偷看。
那塊岩石遮擋了旁人的視線,卻依舊處在方木的視野中。陸大春粗魯地把陸海燕的身子掉轉過去,讓她雙手扶在岩石上,彎下腰,
然後把她的褲子褪到膝蓋下,自己也解開褲子,貼了過去……
方木放下望遠鏡,閉上了雙眼。
救她?陸海燕已然是一具行屍走肉,甚至很難說不是自願的。何況,現在動手只會打草驚蛇。
不救她?又怎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曾有過單純幻想的女孩遭到這樣的凌辱?
偏偏那空曠的溶洞又將男人禽獸般的喘息和肉體交合的撞擊聲無限放大!
方木緊緊地捂住耳朵,心中感到比陸海燕還要強烈的屈辱。
終於,一切歸於平靜。陸大春心滿意足地提起褲子,晃到那堆枯草前,四仰八叉地躺下。陸海燕全身顫抖著,無力地滑跪下去,過了片刻才哆嗦著提起褲子,扣好褲帶。
方木的牙都要咬碎了。他掏出GPS,標注好現在的位置。儘管心中的怒火幾乎讓血液沸騰,但是方木明白,此刻必須保持克制和冷靜。在這裡是沒有手機信號的,
要想辦法離開,爭取在天亮前組織警力包圍這裡。屆時,將把一切償還!
方木四肢伏地,打算順原路爬下岩石。這時,陸大春懶洋洋的聲音傳了過來:“現在幾點了?”
陸大江看看手錶,“四點一刻。”
“哦。貨車五點半就到。”陸大春翻身坐起,“不睡了。
貨車?方木停下動作,想了想,又退回洞口。
陸大春招招手,陸海燕順從地走過去,坐在他身邊。陸大春把她摟在懷裡.又肆意摸弄起來。
陸大江看著他們,顯然受了不小的刺激,他一口喝乾瓶子裡的酒.揉揉褲檔,起身向那幾個女孩子走去。
他站在枯草旁,俯身看了一會兒,選定一個女孩後,不由分說,撲上去就撕扯她的衣服。女孩被驚醒了,拼命地掙扎。腳上的鐵鏈被牽動
.其他五個女孩也被驚醒,霎時間,哭喊聲在溶洞內響成一片。
陸大春罵了一聲,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扔了過去,正中陸大江的後背。陸大江哎喲一聲,氣急敗壞地回過頭來:“娘的,你幹啥?”
“給我滾下來!”
“老子又不動你的女人,玩玩她們怕啥?”
“放屁!梁老闆特意囑咐過,不能動她們!”
“反正都已經不是雛兒了,玩一下誰知道?”陸大江的雙眼被慾火燒得通紅,俯下身子繼續撕扯那女孩的衣服。
這時,只聽“嘩啦”一聲,陸大江不禁打了個激靈,慢慢回頭——大春手裡的槍機頭大張,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
“給我下來!別逼老子翻臉!”
陸大江蔫了,小聲罵了一句,悻悻地爬起來。“行行行,算你狠。”
陸大春大概覺得自己做得有些過火,語氣也稍稍緩和:“你個喂不飽的驢貨,等把這幾個小妮子送走,回去讓你老婆陪你弄個痛快。你要是覺得不過癮,
下次拉貨我帶你去,讓你嘗嘗城裡女人的滋味。”
陸大江的臉色好了些,可是看著陸大春手裡的槍,仍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讓你爹跟梁老闆說說,也給咱哥幾個弄幾支真傢伙。”

陸大春一笑,表情據傲。
“這東西還能隨便給?”他合上槍機,反覆端詳著手裡泛著幽藍光澤的槍。“老人家說得好,誰有槍,誰就是爺!”
方木的眉頭越皺越緊。看來五點半的時候,將有貨車把這些女孩送走。
龍尾山靠近邊境線,她們被送往境外做性奴前的最後一站,應該就是這裡。
方木想起自己第一次進山時,就坐著陸三強駕駛的一輛貨車。當時他聽到貨廂裡有動靜.問及是什麼東西,陸大春回答說是豬肉。
所謂“豬肉”,就是那四個被鎖住的女孩。
想到自己曾和這些可憐的女孩近在咫尺,方木在心裡連罵自己遲鈍。
隨即,一個更大的疑問在腦海中浮現。
梁老闆是誰?
從他們的交談來看,梁老闆應該就是跨境拐賣兒童的幕後主使,也正是他,向陸家村的村民們提供了錢物。至於其他的,方木無從去推斷,一來所獲信息太少,二來,他也沒有時間去思考這些了。
方木很清楚現在的局勢―不得不修改計劃了。如果他現在離開,那麼不等他帶著警察到這裡,這四個女孩就已經被帶上貨車,運往境外了。
以後再解救她們,也許會難於登天。
是救人,還是抓人,必須要立刻做出決斷。
方木暗自苦笑了一下,以自己的性格,還有得選麼?
救人,難度同樣很大。首先,對方是三個人(方木只能寄希望於陸海燕不要和自己作對),己方只有一個;其次,陸大春手裡有槍,
自己最有力的武器不過是那根摺疊手杖。最後,四個女孩的腳都鎖在岩石上,除非有鑰匙,否則,不可能在不驚動他們的情況下把這些女孩帶走。
可是,有得選麼?
方木慢慢地挪出洞口,悄無聲息地滑下那塊岩石。走了幾十米後,他掏出那個裝著紙條的空塑料瓶,扔進了暗河裡。看著它隨著水流向下游漂去,
方木暗自祈禱這個瓶子能快點被人看到。
回到那塊岩石上,方木檢查了一下身上的裝備,把摺疊手杖放在方便抽出的地方,然後,就靜靜地躲在山洞裡,間或看看那片空地上的動靜。
他只有等待時機,如果實在沒有機會,就只能硬來了。
只是,勝算微乎其微。如果真能全身而退,那才是奇跡了。方木盡力不去想失敗後可能招致的後果,反正漂流瓶已經放出去了,無論如何,
總能留下一些線索。想到這些,方木漸漸平靜下來,甚至還有一絲輕鬆。
起初,還能聽到那三個男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後來聲音漸漸低下去,最後就是一片寂靜了。
方木悄悄地探出頭去。陸大春摟著陸海燕,躺倒在枯草裡呼呼大睡。
陸大江和那個村民大概因為多喝了酒,也靠在一起打盹。
方木屏住了呼吸,也許現在就是個機會。他悄悄地向岩石的另一端爬去,心裡不由得一陣驚喜:那裡有一個和空地相連的斜坡。
方木掉轉身子,一點一點地滑下斜坡,終於踏上了那塊空地。
方木沒有馬上行動,而是躲在暗處觀察那四個人的動靜,確定他們還在酣睡後,才踞著腳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距離那些女孩所在的位置不過十幾米遠
,方木卻感覺走了好幾個世紀一樣。好不容易走到那些女孩身邊,方木正要俯身查看那些鐵鏈,其中一個女孩就被驚醒了。
她看見彎著腰的方木,剛要失聲發出尖叫,就被方木緊緊地捂住了嘴。
“別叫,我是警察。”方木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來帶你們離開這裡,聽懂了麼?”
也許是被關久了,女孩的反應有些遲鈍,幾秒鐘後,才圓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連連點頭。
“叫醒其他女孩,小聲點。”方木鬆開手,指指正在打盹的陸大江和那個村民,“別驚動他們。”
趁女孩推醒同伴的時候,方木看了看她們腳上的鐵鏈。每個人的腳腕上都有一個合二為一的鐵環,接口處是一個直徑三釐米左右的圓孔,
一根單頭彎曲的鐵條插在裡面,另一頭被一把鎖頭鎖在鐵鏈上。如果要抽出鐵條,必須打開這把鎖。雖然不用連開四把鎖,
方木還是懊惱當時為什麼不和老鬼學幾招開鎖的技術。
硬撬肯定會驚動那三個看守,唯一的辦法是找到鑰匙。方木想了想.鑰匙應該在陸大春身上。他衝那幾個滿臉期待地看著自己的女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轉身悄悄向陸大春身邊走去。
陸大春仰面朝天,呼吸均勻,正睡得香甜。陸海燕側身蜷在他的左臂彎裡,雙眼緊閉。方木上下打量了一陣陸大春,他穿了一件羽絨服,牛仔褲,
全身足有六七個衣袋。鑰匙會藏在哪裡呢?方木想了想,俯身悄悄摸向羽絨服右側的下衣袋。沒有。方木暗罵一句,正要去掏他的左下衣袋,陸海燕的眼睛忽然睜開了。
剎那間,四目相對,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停止了。
陸海燕的眼神依舊是呆滯的,仿佛眼前的方木只是一塊石頭或者其他沒有生命的東西。幾秒鐘後,她似乎認出了他,瞳孔猛地縮小,兩道逼人的光芒瞬間投射在方木的臉上。
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說話。
只要有這短暫的目光相接就夠了。
有多悔恨,就有多驚喜;有多憤怒,就有多慰藉。
方木衝她微微點了點頭,做出一個開鎖的手勢。陸海燕似乎不捨得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手卻伸向了陸大春身上的牛仔褲。
當她的手從右側前方的褲袋裡拿出來的時候,手心裡已經多了一把鑰匙。
方木接過鑰匙,只來得及給了她一個感激的眼神,就匆匆走向那幾個女孩。
開鎖。輕輕地抽出鐵條。逐一打開那些鐵環。每做完一樣,方木心中的狂喜就會多增加一分。終於,四個女孩都脫離了鐵鏈,
戰戰兢兢地擠在一起發抖,眼中卻多了一份劫後餘生的期盼。方木看著她們身後空曠的溶洞和依舊不動聲色的暗河,卻猛然意識到一個大問題:該往哪裡走?
方木看看自己的來路,讓這四個女孩爬上那個斜坡也許不是難事,可是不被察覺地從那塊岩石下去卻絕非易事。再者,
從這裡到那個洞口,一路高坡險崖,自己還能勉力應付,這幾個女孩能做到麼?天就快亮了,這些看守又能給他們多少時間從容逃離呢?
冷汗布滿了方木的額頭,沒時間責怪自己的考慮不周了,現在要做的就是冷靜和思考。
從剛剛進入的洞口的痕跡來看,這條路應該不是陸家村的人經常使用的,也許只有陸海燕姐弟倆才知道。那麼,陸家村的人是從哪裡進人溶洞的呢?
一定還有別的出口!
方木把詢問的目光投向陸海燕。她一直默默地注視著方木的動作,四目相對時,彼此的想法早已了然於心。
陸海燕抬起一隻手,指向身後的某處。
方木望過去,一個洞口在崖壁間若隱若現。頓時,他感覺全身都充滿了力量。他轉過身,示意幾個女孩跟自己走,然後——他再次轉過身,看著陸海燕,伸出一隻手。
我說過,我一定會回來。現在,我要帶你走。
別顧慮過去,也別擔心未來。這無關男女之情,甚至無關曾經的一面之緣。
僅僅是,責任。
陸海燕一動不動地看著那隻手,幾秒鐘之後,她渾濁的雙眼明亮起來。
我已經死了。是的,在揮起斧頭砸向我弟弟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死了。
可是,你來了。
也許,我能繼續活?
陸海燕慢慢地坐起身,雙眼片刻也不願離開那隻手。它能帶我去哪兒?
哪裡都可以,只要那裡沒有回憶,沒有恥辱,沒有麻木的歡愉,沒有痛苦的呼喊。哪裡都可以。
自己所在的仍是可怖的地獄,但是向前一步,就是天堂。
陸海燕站起來,伸出一隻手。
隨後,她就感到自己的腳腕被死死地抓住了。
陸大春打了個哈欠,坐起來,不耐煩地問道:“你去哪?”
隨即,他就看到了方木和那四個女孩。
陸大春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直勾勾地看著方木,似乎難以置信。
“你……”
看到陸大春醒來的一瞬間,方木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住了,然而此刻已容不得猶豫。他大吼一聲:“我是警察,放下武器!”
這是法律上的必經程序,他知道這根本嚇不住對方。話音未落,他已疾步衝到陸大春麵前,抽出摺疊手杖狠狠地砸了過去。
陸大春下意識地抬起左手去擋.澎的一聲悶響後,鋁合金材質的手杖彎成了L型,陸大春一聲慘叫,手腳並用地滾向一旁。
方木甩下摺疊手杖,不用看,他就知道身後的兩個看守已經被驚醒了。
他衝那四個被嚇傻的女孩大吼一聲:“跑!”隨即就轉身向那堆鐵鏈奔去。
剛邁出一步,就看見陸大江手足無措地擋在自己面前,似乎還沒有完全搞清狀況。於是方木飛起一腳,瑞在他的胸口。趁他大叫倒地之時,
方木已經衝到了那堆鐵鏈前,伸手抄起那根鐵條。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砰”的一聲槍響,幾乎是同時,一顆彈頭撞在他身邊的岩石上,火星四濺。
方木把心一橫,轉過身來。
陸大春的左手半懸著,右手握著手槍,黑洞洞的槍口正指著自己。
“我跟你說過吧,再來就整死你!”陸大春的表情凶狠狂暴,扳機上的手指猛地用力,“你給我死……”
話音未落,陸大春就感到身上的重量突然增加,整個人失去了平衡,那顆子彈射到了溶洞頂上。緊接著,他的臉頰和脖子傳來一陣劇痛。
是陸海燕。她像一頭髮瘋的母豹一樣撲在陸大春身上,連抓帶咬。
方木正要上前奪槍,陸大江撿起一塊石頭丟了過來。趁方木側身閃開,他拎起一根木棍,在原地跳來跳去。看上去,他比方木還要緊張,那雙死死盯著方木的眼睛裡滿是恐慌。
方木不想長時間糾纏,拎起鐵條就衝過去,陸大江連抵擋的勇氣都沒有,連連後退。方木只用了一下就把他手裡的木棍打掉,第二下直接砸在了他的頭上,霎時鮮血飛濺。
必須先解決掉一個!方木上前正要再砸時,卻被另一個村民從後面死死地抱住了腰。方木用力甩了幾下,
竟無法擺脫。眼看陸大春已經把陸海燕從身上扯開,摔在了地上。方木咬咬牙,突然向後猛退了幾步,那個村民被撞得碎不及防,也只得向後退。
忽然,身後的村民發出一聲驚呼,方木感到自己腰上的力量一松,緊接著,一腳踏空!
兩人都摔進了暗河裡。
被河水漫過口鼻時,方木只來得及深吸一口氣,眼前就一片黑暗了。
他屏住氣,一邊劃水,一邊用腳尖向下面探,很快就碰到了堅實的河底。
方木用力一蹬,頭部露出了水面。正要向岸邊游時,他感覺身上的背囊被人死死拽住,正用力向水裡拖。
方木再次被拉進了水下,他慌忙打開搭扣,把背囊甩脫下去,可是衣領又被那個村民拽住。
兩個人在水裡纏鬥,對方的水性顯然比方木要好,一心想把方木淹死在水中。撕扯中.方木感到氣息越來越不夠用,情急之下,殺心頓起。
他一把揪住那個村民的頭髮,向上提起,用另一隻手的指尖對著他暴露出來的咽喉處猛戳了一下。對方的喉嚨吃痛,氣息一松,大股河水立刻灌進肺裡,瞬間就癱軟在河水裡。
方木擺脫了束縛,心臟也仿佛要憋炸了。他用僅存的一點力氣浮上水面,還來不及喘口氣,就感到眼前一黑。他抹掉臉上不住向下流淌的水,
定睛去看面前的黑影,立刻感到心底一片冰涼。
岸邊,陸大春直挺挺地站著,手裡的槍正對著方木的腦門。在他身後,是捂著腦袋不住咒罵的陸大江,以及滿臉是血,不省人事的陸海燕。
陸大春扭曲的臉上血痕遍布,一隻眼睛被血糊住,另一隻眼睛裡正迸射出野獸般的光芒。
“你真行啊,連我的女人都幫你。”陸大春臉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動著。“現在,你他媽的去死吧!”
結束了。
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
不,不要閉上眼睛。不要露出任何一絲軟弱給他們看。祠堂前的怯懦,只有一次。
像丁樹成那樣去死,像陸海濤那樣去死。
方木死死地盯著那黑洞洞的槍口,等待那一顆子彈射穿自己的頭顱。
“砰!”
方木的眼前爆出一團火光,他的心底一片安詳。
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他知道那顆彈頭已經旋轉著飛出了槍管,它將穿透自己的顱骨,空腔效應會把自己的腦組織攪得稀爛,然後再從後腦穿出,
射入身後這條靜靜的暗河中。屆時,自己的頭部將變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可是,這一切並沒有發生。
方木從那炫目的火光中恢復視覺的時候,發現自己依舊浮在河水中,腦袋完好無損。而在他上方.是目瞪口呆的陸大春。
陸大春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巨響中清醒過來,只是定定地看著殘缺不全的手掌,在他腳下,已經破裂變形的手槍還在冒著縷縷青煙。
方木明白了,這一定是一支非法自製的黑槍,在連續射擊後發生了炸膛。
冥冥中,難道真的有神佛庇佑?
方木扒住岸邊的岩石,一用力,爬上了河岸。
陸大春的右手掌幾乎被完全炸飛,只有絲絲縷縷的筋肉和手腕相連。他完全無視從身邊走過的方木,只是直勾勾地看著瞬間就消失的右手。
方木用警告的眼神看了一眼完全嚇傻的陸大江,疾步跑到陸海燕身邊.
蹲下身子,用力搖晃著她。“海燕,海燕,你醒醒。”
陸海燕的頭隨著方木的動作來回搖擺著,雙眼卻始終緊閉。
“啊——啊——”
方木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是陸大春。他終於明白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右手,發出了兩聲絕望的哀號後,撲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方木移開目光,轉向正在篩糠的陸大江。
“你去把他撈上來,”他指指那條暗河,“也許他還有救。”
陸大江答應了一聲,連滾帶爬地跳下了河。
這時,方木懷裡的柔軟身體動了一下。
再看陸海燕,她已經悠悠醒轉,渾濁的眼球轉動了幾下後,就定定地盯在方木的臉上。
“你……你真的回來了。”陸海燕破裂青腫的嘴角蕩起一絲笑意,似乎身處的不是生死相搏的殺場,而是春意盎然的帷帳。
“能走麼?我帶你離開這裡。”方木用力扳起陸海燕的上身,試圖把她扶起來。
“不,我動不了。”陸海燕搖搖頭,“你快走吧,去找那些孩子……這裡很快就會來人了。”
“不行。”方木竭盡全力地搬動陸海燕的身體,“我不能把你留在這兒。”
“你快走!”陸海燕固執地推開了方木,“大春不會把我怎麼樣的……畢竟我是他的人……”
進退維谷。方木手足無措地蹲在陸海燕身邊,心如刀割。
陸海燕閉上眼睛,抬起一隻手,輕輕地做了一個“快走”的手勢。
方木咬咬牙,低聲說道:“你多保重。”
說罷,他起身向那個洞口跑去。剛跑出幾步,就聽見身後又傳來一聲呼喚。“方木。”
方木急忙停下,回過頭去。
陸海燕的眼睛又睜開了,清亮無比,宛若初見。
“這一次,我做對了……”她輕輕地問道,“是麼?”
方木盯著她看了幾秒鐘,視線漸漸模糊。
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陸海燕笑了,雙眼重新閉合,一滴眼淚在臉上輕輕滑落。
方木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快步離開。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46:03

第二十章  血戰 (上)


刮了一夜的風,快天亮時,天上飄起了雪花。趙大姐拉開窗簾.想起院子裡還曬著過冬吃的白菜,急忙披衣下床。
剛推開門,趙大姐就看到院子外停著一輛深藍色的桑塔納轎車。車沒熄火,隱約可見車上還坐著幾個人。
趙大姐沒在意,抖開手裡的一塊塑料膜,蓋在白菜堆上,又找來幾塊磚頭仔細地壓好。
她不知道,車裡的幾個人正在看著她。
“是她麼?”
“沒錯。”
“好,你們……”
“等等,我接個電話……喂,南哥……嗯……還在移動?知道了……保持聯繫……多謝,回去請你吃飯。”
“怎麼樣?”
“找到他了。”
“好,動手吧。”
幹完活,趙大姐感到腰有些酸.她費力地直起身來,忽然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
她下意識地回過頭,看見三個男人向自己走來。
“你們是?”趙大姐的問話剛出口,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他們是怎麼打開院門上的鐵鎖的?
為首的男子並沒有回答,而是反問她一句:“你姓趙,對吧?”
“嗯。”趙大姐有些糊塗了,“你們……”
男子微微俯下身,一字一頓地問道:“你認識方木麼?”
洞口不大,只可供一人勉強通過。走進去不遠,方木的眼前就一片漆黑了。他伸手去掏電筒,這才意識到背囊已經留在了暗河裡。
幸好打火機還在,方木用力甩甩上面的水珠,暗暗祈禱它還能用。按動了幾次後,小小的火苗終於躥了出來。
面前是一條長長的山洞,深度不明。方木看看手錶,已經五點四十分了。他既不知道那幾個女孩跑出去多遠了,
也不知道洞口是否還有人把守,只能硬著頭皮一路前行。

每隔一會兒,方木就不得不滅掉已經滾燙的打火機,向前摸索一段之後,重新點亮。走出百餘米後,那幾個女孩依舊毫無蹤影。
想到現在已經不存在暴露與否的問題了,方木索性喊起來。
就這樣邊走邊喊,前行一段後,面前出現了岔路。方木暗罵一句,選擇了右面的路。剛轉過一個彎之後,他忽然聽到了一個細小的聲音。
“警察叔叔。”
方木又驚又喜,急忙用打火機照亮周圍。
“你們在哪裡?”
“在這兒。”
聲音來自岔路那裡。方木急忙跑回去,沿著左邊的路鑽進山洞,剛走出十幾米遠,就看見一個小小的凹洞,四個女孩子緊緊地擠在一起,
看見方木,其中一個哇地哭了出來。
方木松了口氣,揮手示意她們出來。“怎麼躲在這裡?”
“我們跑到這裡,前面沒路了。”一個看起來稍大的女孩回答道,“我們不敢走了,就躲在這裡。”
方木點點頭,看來自己選擇右路是對的。
“你叫什麼?”
“我叫田笑。”
“好,田笑,你帶著其他小朋友,緊緊地跟著我,好麼?”
“嗯。”叫田笑的女孩伸手拉住方木的衣襟,用力點了點頭。
四個小女孩,一個大人。前進的姿勢宛如躲避老鷹的母雞和小雞。雖然還沒有完全脫離險境,方木的心裡卻踏實了不少。
可惜這輕鬆的心態並沒有維持多久,拐了無數個彎,碰了幾次頭後,眼前又出現了岔路。
方木想了想,轉身問田笑:“你們記得被帶進洞裡時的路線麼?”
“不記得了。”田笑搖搖頭,'.我們都是被矇住眼睛的。”
“嗯。”方木咬咬牙,只能一條條試了。
“叔叔,你看!”忽然,剛才哭鼻子的女孩叫了起來,“你看那邊!”
方木循聲望去,在一條山洞的盡頭,似乎有光亮在隱隱閃動。
方木的心狂跳起來,他隨手拉起一個女孩,朝那光亮跑去。
離那裡越近.方木就越肯定那是日光。
日光,意味著太陽,意味著人間。
那是一個距離洞底半米左右的洞口,上面覆蓋著枯草和樹枝,方木急不可待地把它們捅開,溫暖的陽光一下子傾瀉下來。
方木把四個女孩挨個舉上去,每個女孩爬出洞口後,都會發出一聲小小的歡呼。這讓方木也充滿了期待。在太陽下行走,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等他費力地從洞口鑽了出來,立刻被眼前的陽光晃得頭暈眼花。
太陽正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
終於走出那條暗河了!
方木突然感到筋疲力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喘了幾口粗氣,方木意識到現在還不是放鬆的時候。他勉強站起來.觀察四周的環境。
他們所處的位置應該在龍尾山的東側,半山腰處。方木向山下望去,剛好看到一輛貨車的尾部在山石間一閃而過。
也許那就是所謂“買家”的車。方木看看手錶.六點半了。久候不來.“買家”大概會意識到出事了。也許,追擊者很快就會趕到。
方木掏出手機,心立刻涼了半截。由於剛才在暗河裡的搏鬥,手機已經進水關機了。必須盡快和警方聯繫上,否則,即使走出暗河,
自己和這四個女孩仍然是不安全的。
方木看看山下,山腳下沒有村莊,也沒有公路,再往遠處看,就看到了一根正在冒出紅色煙霧的煙囪以及貌似廠區的一片建築。
方木突然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了。聚源鋼廠。
振伊
壓日甲口份,月號.
鋼廠裡一定有電話。方木打起精神,帶著四個女孩向山下走去。儘管太陽已經升起,但是山上的溫度仍然在零下二十度左右。
溶洞裡雖然黑暗,卻比外面暖和得多。乍一出來,全身濕透的方木很快就感到刺骨的寒冷,外衣也凍得硬邦邦的。為了不至於被凍壞,
他不得不加快步伐,可那幾個女孩卻跟不上他的速度,只好時常停下來等候她們。就這樣走走停停,下了龍尾山,穿過一大片荒地,
方木一行五人來到聚源鋼廠門口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了。
鋼廠門口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方木覺得奇怪,現在雖然還沒到上班時間,但是也不應該如此安靜啊。
正想著,面前的電控鐵門緩緩打開了。一個保安員模樣的男子從值班室裡走出來,上下打量著方木。“你有事麼?”
“能讓我用一下電話麼?”方木掏出警官證,“我是警察。”
“哦。”保安員淡淡地應了一聲,指指值班室,“去那裡打吧。”
“謝謝。”
方木帶著四個女孩走進院子,向十幾米外的值班室走去。忽然,他的目光被地上的幾樣東西吸引住了。
那是幾個散落在地的包子和一杯打翻的豆漿,還在冒著熱氣。
似乎這裡剛剛有人匆匆離開。
方木皺皺眉頭,對田笑說:“你們待在這裡,我很快就回來。”說罷,就走進了值班室。
值班室面積不大,裡面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保安員跟進來,衝桌子上的電話機揚了揚下巴。
方木看了看一直在他手裡握著的塑膠棍,轉身拿起話筒,眼睛卻始終盯著電話機旁邊的一隻不鏽鋼水杯。
光滑的杯壁上,清晰地倒映出方木身後的情形。
方木的手指伸向按鍵——1,1……
還沒等他按下“0'',就看見杯壁上的人影一晃,緊接著,耳邊傳來“呼”的一聲。
方木向旁邊一閃,剛好看到塑膠棍從身後擦過自己的肩膀,狠狠地砸在了電話機上,霎時就把它砸得四分五裂。
方木來不及多想,用力向後揮肘,只聽“哎喲”一聲,再回頭時,那個保安員已經捂著眼睛倒在了地上。方木衝出值班室,
隨手抱起一個女孩就向門口跑去。剛跑出幾步,就看到電控鐵門已經關閉,幾個人正向這邊跑來。
中埋伏了!
方木轉頭對另外三個女孩狂喊一聲:“快跑!”
跑出大門已經不可能,當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先躲進工廠裡,再尋找機會突圍。
方木帶著幾個女孩衝進一間廠房,剛一進去,就感到一股熱浪撲面面來。方木看看廠房頂棚上並列的幾道鋼鐵滑道以及兩個巨大的電解熔化護.
意識到這裡應該是鑄型車間。他一邊示意女孩們找地方躲起來,一邊環顧四周,大聲喊道:“有人麼?”
剛一開口,就感覺灼熱的氣流衝進咽喉,嗆得方木劇烈地咳嗽起來。
然而,除了機器的轟鳴聲外,廠房裡沒有半點回應。
方木明白了,這是一個仍在生產,工人卻被全部驅散的鋼廠。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方木和四個女孩斃命於此。
來不及多想,方木轉身關上車間的大門,隨手檢起一把鐵杴插進門門裡。剛做完這一切,鐵門就被猛然撞響,接著,撞擊聲越來越猛烈。
方木環視四周,這是一間四百平方米左右的廠房,被一條寬約四米的水泥鑄錠平台一分為二。廠房裡到處是散落的鋼渣,
幾個閒置的鋼包和巨大的模具凌亂地堆放著。幾個女孩已經不見蹤影,估計各自尋找僻靜處躲起來了。
車間裡溫度極高,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灼燒自己的肺。方木很快就感到口乾舌燥。被河水浸濕的衣服還沒來得及乾燥,
就被汗水重新濕透。方木索性甩掉外套,只留一件絨衣。他擦擦臉上不斷滑落的汗珠,看到那把插在門門裡的鐵杴已經可怕地彎曲起來,
門縫也越來越大,追擊者們凶狠的面孔清晰可辨。
他們是什麼人?
上次在祠堂門口,方木已經見過陸家村的大部分村民。這些人並不是陸家村的。那麼,也許就是那個“梁老闆”派來的手下。
可是,他們怎麼知道我會來聚源鋼廠呢?
容不得方木多想,一聲清脆的斷裂聲後,木柄鐵杴斷成了兩截,大門洞開。
追擊者闖了進來。
方木急忙閃到一個鋼包後面,屏住呼吸。
追擊者們並不急於搜索,在門口靜立了幾秒鐘後才邁開腳步。在鞋底與地面摩擦的沙沙聲中,拉動手槍套筒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對方有槍,而且還不止一支。
方木暗罵了一聲,四下尋覓著可以抵抗的武器。可是手邊除了鋼渣,什麼都沒有。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截軟塌塌的水管上。
這應該是給熔爐降溫的高壓水管。方木想了想,悄悄地走過去。
追擊者共有六人,裝束各異,表情卻個個警惕而冷酷。兩個人把守門口,另外四個握著槍,小心地向前搜尋。車間的面積並不大,
可供藏身的地方更是屈指可數。追擊者們的目標很快就集中在那些閒置的鋼包和巨大的模具周圍。一個追擊者檢起一塊鋼渣,用力向其中一個鋼包砸去。
“當”的一聲之後,立刻傳來一聲尖叫。
一個女孩捂著耳朵從鋼包裡跳出來,看到那個追擊者,嚇得幾乎癱倒在地。
追擊者毫無表情地舉起手裡的槍,瞄準了女孩的頭部。
突然,他眼角的余光中出現了另一個身影,是那個老闆交代務必要除掉的人。看到對方平端著的水管,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嘲弄的笑。怎麼,要打水仗麼?
隨即,他就看到對方打開了水管上的開關。
幾乎是同時,他的臉上感到了一陣劇痛。這是水麼?不,分明是無數根冰冷的鋼針!
噴涌而出的高壓水流霎時就把追擊者衝了個滿臉開花,他大叫一聲,捂著臉躺倒在地上,鮮血順著指縫泊泊流淌。方木丟下水管,
俯身撿起他丟下的手槍,再起身時,一個聞聲而來的追擊者恰好探出半個身子。方木沒有猶豫,抬手就是兩槍,其中一顆子彈射穿了對方的大腿。
追擊者栽倒在地,抱著自己的大腿高聲慘呼。
頃刻間,數發子彈打在方木的身邊,他半蹲下身子,一把拽起那個女孩,連滾帶爬地躲到一個模具後面。
短暫的彈雨衝擊後,對方再無聲息。廠房裡只有兩個傷者痛苦的呻吟著。幾分鐘後,呻吟聲變得斷斷續續,伴隨著重物拖拽的聲音。
估計是同伴把他們拖到了其他地方。方木卸下彈夾,還有五顆子彈,加上槍膛裡的一顆,只有六顆子彈了。但是想到放倒了對方兩個人,
方木的心裡寬慰了不少。從聲音上判斷,其餘四個人應該在門口附近。雙方都忌憚對方手裡的槍,都不敢輕舉妄動。雖然現在處於相持局面,
但是方木知道.優勢並不在自己這一方。
儘管踩下了急剎車,桑塔納轎車仍在路面上滑行了幾米才停住:鄭霖看著不遠處的廠房,愣了幾秒鐘,轉頭問阿展:“是這裡沒錯麼?”
阿展也看著廠房。“沒錯。南哥說方木的手機就在這裡,一直沒離開。”
鄭霖沉吟了一下,低聲說:“小海,去看看。”
小海應了一聲,拉開車門下車,四處觀察了一下後,快步向廠區跑去。
那裡剛剛傳來了槍聲,想必是出事了。
鄭霖的目光須臾不敢離開那片廠房,他伸手去衣袋裡拿煙,剛伸進去。就感覺手背上的撓傷傳來陣陣刺痛。
媽的,姓趙的那個娘們夠狠的。
想到這些,他轉頭看看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女孩。她呆呆地看著窗外,似乎其他人的緊張情緒絲毫也沒有影響到她。
鄭霖想了想,開口問道:“你叫什麼?”
其實,這個問題已經問了她無數遍。此外,諸如“你多大了?”“你從哪裡來?”“你和方木是什麼關係?”之類的問題也問了一路。
可是,女孩始終一言不發。甚至那些稍稍溫和的問話,例如“你讀幾年級了?”“你將來想做什麼?”之類的問題,也絲毫沒有引起女孩的回應。
這一路上,女孩的表情甚至都沒有變化,始終目光散漫地看著窗外。
不管這女孩和老邢的案子有沒有關係,她始終不說話,能做證人麼?
但是方木負傷把她帶回來,又將其秘密藏身於孤兒院,肯定是有原因的。
鄭霖點燃香煙,狠狠地吞吐著。也不知這女孩救不救得了老邢。
忽然,儀表盤上的手機振動起來,鄭霖急忙按下免提鍵,“喂?”
“頭兒,我看到了。”小海的聲音雖然低,卻很清晰,“方木和幾個女孩在裡面,對方有六個人,有一個是金永裕,兩個掛彩了,但是手裡都有傢伙。怎麼辦?”
“你在哪裡?”
“我在後窗,沒人發現我,放心。”小海頓了一下,“頭兒,怎麼辦?”
鄭霖卻猶豫起來,他轉頭看看阿展,阿展也回望著他,幾秒鐘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鄭霖的眼睛微眯了一下,卻始終沒有離開阿展的臉。阿展知道自己需要給出一個解釋。
“頭兒,我們三個都在停職。如果再捅婁子,就真的完了。”他輕聲說道,“再說,方木和對方是什麼關係,我們也不清楚。
如果和邢局的事無關,我們冒這個險就太不值得了。”想了想,阿展又補充了一句,“你們是我的兄弟,方木不是。”
鄭霖扭過頭去。阿展的話有道理,再說,對方有六個人,手裡有槍,己方只有四個,那幾個女孩只能是累贅,勝算並不大。
鄭霖俯身對手機說道:“小海,你隱蔽好,待命。”
“可是,頭兒……”小海顯得很為難,“……裡面還有幾個孩子。”
“現在顧不得那麼多了——讓方木先拼一下。”鄭霖打斷了他的話,“等打完了,我們去收拾殘局。”
手機裡一陣沉默,幾秒鐘後,傳來小海遲疑的聲音:“頭兒?”
鄭霖垂下眼睛,緩緩說道:“就這樣吧,隱蔽,待命。”
說罷,他就向後靠坐在椅子上,閉上了雙眼。
等到雙方火拼完畢,也許各有死傷(鄭霖盡量不去想方木或者那幾個女孩會被打死),到時再出手,是最安全的做法。
即使不能因此救出老邢,至少也能告金永裕故意殺人罪。
不是不採取行動,而是等待時機。
也許,這麼想能讓自己心安理得些?
車廂裡是令人難堪的沉默,鄭霖和阿展都迴避和對方交流目光,各自傾聽著那部手機裡的動靜,竭力從那嘈雜的“沙沙”聲中捕捉廠房裡的情況。
突然,一個細微卻清晰的聲音在車廂裡響起:“當警察,抓壞人。”
鄭霖愣住了。他猛地扭過頭去,盯著女孩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女孩依舊是那副茫然的表情,看著窗外一動不動。
鄭霖死死地盯著女孩的眼睛,腦子裡卻沸騰起來,似乎被點燃了一樣。
他完全搞不懂女孩究竟在想些什麼,卻知道她已經回答了自己的一個問題。一個無關緊要到近乎可笑的問題。
“你將來想做什麼?”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47:12

第二十章  血戰 (下)


片刻,鄭霖扭過頭,全身放鬆下來,似乎卸下了一個重重的包袱:“當警察,抓壞人。”他輕聲念著這句話,笑了笑。
鄭霖抬起頭,從後視鏡裡看看阿展,阿展也回望著他,眼中滿是堅毅和決絕。
鄭霖俯身面向儀表盤上的手機,簡短地說道:“小海,救人。”
蒸籠一般的鑄型車間裡暫時陷人死寂。雙方都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推斷著對方的位置和可能採取的行動。
方木最擔心的卻不是追擊者們何時發動攻擊,而是另外三個女孩的安全。
他低聲問那個女孩:“其他人呢?”
女孩滿臉都是汗水和淚水,持續一整夜的驚嚇似乎讓她失去了思考和表達的能力,哆嗦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不知道……一進來,大家就跑散了……”
方木咬咬牙,這麼拖下去肯定對己方不利,但是除了大門,僅有的出口就是那些離地足有兩米高的窗戶,
讓這些女孩爬上去顯然不可能。現在,只有暗自祈禱另外幾個女孩不要被發現。
僅僅幾分鐘後,方木的擔心就變成了現實。幾發子彈毫無徵兆地打在方木身旁,方木一驚,本能地縮到模具後面。
隨後,他就意識到對方的目的並不是殺傷,而是壓製他的火力。伴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個追擊者已經離開門口,躲開他的射擊範圍,直撲那些女孩的藏身處。
方木急了,拼命想跑過去,可是剛探出半個身子,就被一陣更猛烈的射擊壓得抬不起頭來。
就在此時,那堆鋼鐵中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接著,一個讓方木感覺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給我滾出來,快點兒,否則我殺了這丫頭!”
方木暗罵一聲,心裡卻在激烈鬥爭:出去,還是不出去?
出去,肯定是死路一條;不出去―難道眼睜睜地看著那女孩被殺?
“快點!”話音未落,槍聲又響。那女孩的尖叫已經變成了大聲號哭。
方木心一橫,起身走出了藏身處。
是金永裕,他的左手揪著田笑的頭髮,右手握著槍指著女孩的頭。
“是你?”看到方木的瞬間,金永裕吃了一驚。那天在市公安局看到的文弱警察居然會有這麼大的膽子?
不管他是誰,都必須要幹掉他。
“把槍扔掉。”金永裕揪起田笑的頭,槍口緊緊地頂在女孩的太陽穴上,“快點!”
方木看看幾乎癱軟的田笑,嘆了口氣,揚手把槍扔在了地上。
看到方木已經解除了武器,另外三個追擊者都站起身,慢慢圍攏過來。
金永裕笑笑,把手裡的槍對準了方木。
警察就是警察。正義感就是這些所謂主持正義者的致命軟肋。那天在百鑫浴宮,如果不是為了救那個叫陸璐的丫頭,丁樹成就不會死。
同樣,如果你能看著我們殺了這幾個丫頭,我們也沒有能幹掉你的把握。
金永裕不知道,善良不是怯懦,而是力量!
“警察!把槍放下!”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在門口響起。金永裕打了個激靈,本能地循聲望去。
只見兩個男子正從門口衝進來,為首的正是那個曾經被自己整得狼狽不堪的警察。
大驚之下,金永裕把槍口轉向那個警察,卻沒有注意到方木已經一頭撞了過去。
剎那間,三個人翻滾在一起。方木一邊和金永裕撕扯,一邊猛推了田笑一把,“快躲起來!”
扭打中,金永裕的槍脫手而出。方木眼角的余光瞥見鄭霖止和一個追擊者廝打,對方握槍的手被他死死拽住。
方木掉轉身子,大喊一聲:“鄭霖!”飛起一腳把地上的槍踢了過去。
鄭霖推開那個追擊者,一個側滾翻,撿起手槍,對著身後正欲撲過來的追擊者連開兩槍,後者應聲而倒。
阿展在另一側以一敵二,一個追擊者脫開糾纏,抬手就是一槍。阿展的身子一抖,向後跌坐在地。對方抬手正要再打,
就聽見身後的玻璃窗傳來嘩啦啦一陣脆響。他下意識地回頭一看,剛好看到一個男子從天而降,撲倒在他身上。
是小海。
這邊,金永裕還在與方木纏鬥。已經奔逃了一夜的方木很快體力不支。手上的力道一松,就被金永裕一腳踹開。
金永裕並不與方木繼續糾纏.而是轉身向門口跑去。就在這時,廠房裡槍聲大作,那個曾被方木擊傷大腿的追擊者躺在門口,向這邊連連開槍。
方木急忙蹲下身子,和鄭霖一起跑到阿展身邊,把他拖到一堆模具後。
再看另一側,那個追擊者已經被小海制伏,滿臉是血地躺在地上呻吟。
小海繳了他的槍,伏地躲在一輛手推車後面。
方木略鬆口氣,轉頭問不住喘息的鄭霖:“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鄭霖沒理他,臉色鐵青地看著阿展。阿展平躺在地上,右手捂住的下腹部一片殷紅,鮮血還不停地從指縫間流出。
“你怎麼樣?”鄭霖問。
“沒事。”阿展費力地半坐起來,伸手摸摸後腰,“子彈穿過去了,死不了。”
方木看著阿展慘白的臉,心中一陣愧疚.“真對不起,多虧你們……”
“少他媽說這些屁話!”鄭霖不耐煩地打斷方木的話,“那幾個孩子呢?”
方木把頭探出去,四下張望了一下。右前方的一個鋼包裡,能看見幾隻瑟瑟發抖的小腳。
鋼壁很厚,抵擋住子彈沒問題。
“在那邊。”方木縮回身子,指指那個鋼包,“暫時安全。”
“她們是什麼人?”鄭霖點點頭,扯開自己的絨衣下擺,堵在阿展的傷口上,“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邢的案子和跨境拐賣兒童有關。這幾個孩子就是被害者,被關在龍尾山的溶洞裡。”
方木盡量說得簡短,“幕後主使是一個姓梁的人。”
“哦。”鄭霖突然和阿展對視了一下,“這一仗還真打對了。”
鄭霖好象被注人興奮劑一樣,剎那間精神抖擻。他檢查了一下手槍,轉頭對方木說:“我已經報警了。
對方有戰鬥力的,應該還有三個。你、我,加上小海,咱們三個,對付他們問題應該不大,一定得把這幾個女孩帶出去。
你就躺在這裡,不要動。”他揮手制止正欲掙扎起來的阿展。
這時,躲在另一側的小海突然叫起來:“頭兒!”
鄭霖循聲望去,看見小海的手正指向斜上方。方木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四個女孩藏身的鋼包正在移動!
那鋼包在吊軌上!
方木正要起身看個究竟,幾顆子彈飛了過來,打在頭頂的模具上當當作響。
方木急忙伏低身子,和同樣趴在地上的鄭霖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
他們想幹什麼?
藏身於鋼包裡的女孩們也意識到自己正在移動,不時發出小聲的尖叫。
幾秒鐘後,尖叫聲陡然提高!
方木咬咬牙,再次冒險探出頭去。
那個鋼包已經傾斜過來,開口端正緩緩向下,四個女孩手刨腳蹬,卻只能一一落在下方的一個巨大模具中。
方木的心一驚,下意識地向上面看去,巨大的電解熔化爐正在發出轟鳴聲。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感剎那間貫穿了方木的全身。
他知道對方的意圖了!
鄭霖見方木發愣,急忙把他拽下來,劈頭問道:“怎麼回事?”
方木像打擺子一樣全身哆嗦著,好半天才擠出幾個字:“她們在模具裡……鋼水……他們要……”
儘管方木的話斷斷續續,鄭霖還是聽懂了,他也猶如遭到電擊般愣住。
幾秒鐘後,鄭霖先回過神來,眼中卻仍是難以逐散的恐懼。
“這群畜生!”鄭霖拎起槍就要衝出去,剛一起身,就有幾顆子彈噢吱地飛過來。他不得不再次伏低身子。
怎麼辦?
方木焦急地思索著,必須盡快把那兒個女孩從模具裡救出來,否則,再過一會兒她們就會被鑄在攝氏15oo度的鋼水裡!
那個鋼包繼續上升,■當一聲停在電解熔化爐下面。熔化爐開啟,沸騰火紅的鋼水緩緩注入鋼包裡。
鄭霖靠坐在地上,看著那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鋼水,胸口不住地起伏。
隨即,他大吼一聲:“小海,開槍!”
隨即,他站起身來,對著門口連連扣動扳機。幾乎是同時,小海也從隱藏處跳出,舉槍射擊。
一陣疾風驟雨般的對射後,槍聲終於平息下來。門口的兩個追擊者已經身中數彈,倒斃在地。鄭霖的臉頰被擦出一條長長的血痕,
小海右臂中彈。他們扔下已經打空的手槍,疾步向水泥鑄錠平台跑去。
槍聲一停,方木就跑到了那個模具旁。他跳上鑄錠平台,探頭向模具裡望去。這一望,心裡立刻涼了半截。
這個模具呈圓柱形,底部是半圓,內徑大約三米,卻足有四米多深。幾個女孩擠在一起,八隻手都高高地伸向自己,卻怎麼也爬不出來。
方木看看頭頂,鋼包已經被注滿鋼水,正沿著滑道緩緩逼近。
沒時間猶豫了.方木縱身跳進模具,背靠鋼壁蹲下,讓一個女孩踩在自己肩膀上,奮力起身。
“不夠!”頭頂傳來鄭霖的喊聲,“再高點!”
方木感到兩腿的肌肉都在打戰,他勉力又挺了挺身子,感覺肩上的女孩又高了一點。
還是不夠!
鄭霖俯身趴在模具邊上,幾乎把上半身都探了進去,可是,他的手距離女孩的手還是有很大一段距離。
方木還在咬牙堅持著,他看不到頭頂的情況,但是肩膀上絲毫沒有減輕的重量讓他明白,鄭霖他們依舊無法把女孩拽上去。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突然,方木的眼前一暗,一個身影重重地落在了自己身前。緊接著.“■”、“■”兩聲,又有兩個人跳了進來。
是鄭霖、小海,還有負傷的阿展。
八個人擠在模具裡,顯得擁擠不堪。鄭霖推開一個已經完全嚇傻的女孩,一言不發地蹲下身子,拍拍自己的肩膀,“方木,上來!”
方木猶像了一下,“你……行麼?”
“別他媽廢話了!”鄭霖破口大罵,“要不還能怎麼樣?快點!”
方木咬咬牙,踏上了鄭霖的肩膀。鄭霖深吸一口氣,猛地站起,然後抱起那個女孩,盡量舉過頭頂。方木接過女孩,冉奮力舉起,
讓她踩在自己的肩膀上。陡然增加的重量讓鄭霖的腿一軟,他的臉憋得發紫,勉力站穩。
女孩的同小半個身子終於探出了模具,求生的本能讓她用力向上攀爬著……
終於,跳出去了!
方木來不及高興。他看看頭頂上漸漸逼近的鋼包,向下喝道:“老鄭,快點!”
小海和阿展組成了另外一個人梯。小海在下,阿展在上,如法炮製,第二個女孩也逃出去了。
每升高一釐米,身上的力氣都會被抽走一分。每過去一秒鐘,年輕的生命就遠離死神一步。
只是,頭頂上那灼熱的鋼水,越來越近了。
第三個,第四個。
終於,最後一個女孩也逃出了模具。
方木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踏在鄭霖肩膀上的雙腿不住地顫抖著。他勉強靠在模具的鋼壁上,把手伸向已經癱軟在模具底部的阿展。
“你的傷重,你先來!”
阿展半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方木的手,又看看鄭霖和小海。
三個人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同時嘿嘿地笑了笑。
“快點!”方木看看頭頂,鋼包已經停在模具上方,逼人的熱浪正一波接一波襲來。
阿展卻並不理會他,而是挪過去,搬起鄭霖的一隻腳,用力向上舉。
小海受傷的手臂已經使不上力氣,他沉下肩膀,用另一隻手竭力把鄭霖往自己的身上抬:
鄭霖失去了平衡,方木也跟著搖晃起來,卻感到自己的身體向上升了一些。
方木立刻明白了他們的意圖,急得大叫起來:“不行!你們……”
“閉嘴!”鄭霖的吼聲也變得有氣無力,“我們已經沒勁了,大家不可能全逃出去。”他停下來喘了口氣,“我和我這兩個兄弟死在一起,也值了。”
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慢慢傾斜的鋼包,也在視線裡漸漸模糊。
“老鄭……”
“別說了。”鄭霖的聲音越來越低,“老邢的事……拜託了!”
方木已經說不出話來,也看不到鄭霖的臉,眼前只有小海和阿展漲紅的臉和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鄭霖低聲喝道:“一、二,啊——”
難以相信這巨大的吼聲居然是從三個瀕死的人胸中發出,
也難以相信方木頓時感到整個人飛了起來。最後一舉居然有如此大的力量。
在那令人振聾發聵的吼聲中,方木被鄭霖三人生生拋出了模具。
幾乎是同時,鋼包完全傾斜過來,攝氏1500度的鋼水傾注在模具裡。
方木跌落在水泥鑄錠平台上,立刻感到了後背上的灼痛。周圍的溫度霎時升高了幾百度。方木不敢耽擱,翻下平台,踉踉蹌蹌地向門口跑去。
他不能回頭,也不敢回頭。
在鋼水翻滾,引燃空氣的瞬間,那響徹雲霄的吼聲,戛然而止。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47:53

第二十一章  沉默的證人


邊平抱著肩膀,靜靜地看著窗戶裡面的方木。他趴在病床上,上身赤裸,兩個護士正在幫他換藥。後背上被燒傷的地方露出紅肉,看上去觸目驚心。
“邊處長。”
邊平循聲望去,看見肖望帶著兩個人從走廊另一端向自己走來。
“這位是我們副局長王克勤,這是副支隊長徐桐——這位是省廳的邊處長。”肖望為邊平一一介紹,雙方握手寒暄後,邊平直接詢問目前的情況。
徐桐遞給邊平一個文件夾,讓他邊看邊聽。
“今早我們接到報警,稱聚源鋼廠發生槍戰。我們的乾警趕到現場後,發現二具男性屍體,還有一名男子和四個女孩。”徐桐朝病房裡的方木努努嘴,
“我們也沒想到是他。此外,在現場附近還發現了一輛桑塔納轎車,車上有一個女孩。其他的情況還在調查中。”
邊平點點頭。這時,方木已經穿好上衣,從病房裡走了出來。
他顧不得和邊平打招呼,直接向徐桐問道:“那幾個孩子呢?”
“都在我們局裡,你放心。我們從戶籍部門調取到了四個孩子的信息,已經分別通知了她們的家長。你也知道,詢問未成年證人必須要通知監護人到場。
所以,暫時還不能對她們進行詢問。不過,”徐桐看看手裡的筆記本,“我們查不到那個在桑塔納轎車裡的女孩的任何信息資料,也不知她的監護人是誰。”
看到方木緊鎖的眉頭,邊平插了一句:“按照你的要求,我把趙大姐也帶來了,那個叫陸璐的女孩和她在一起——你的傷怎麼樣?”
“我沒事。”方木轉頭面向徐桐,“龍尾坳鄉陸家村的幾個村民涉嫌故意殺人和跨境拐賣兒童,首要分子叫陸天長,其他主犯分別是陸大春和陸大江,
盡快把他們控制起來。還有,”他補充了一句,“有個村民叫陸海燕,對她要妥善保護。”
雖然GPS已經和那個背囊一起沉人了暗河,但是方木稍稍回憶了一下,還是把那個地方的大致位置告知了徐桐。
“那裡曾是關押被拐賣的女孩的地方,必要的時候,帶那幾個女孩去指認一下。”
事不宜遲,徐桐和王副局長匆匆告別,肖望也自告奮勇前去協助,剛走出幾步,又被方木叫住。
“今天……有人給你打電話沒有?”方木仔細觀察肖望的表情。
“有。”肖望回答得乾脆利落。
“誰?”方木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你呀。”肖望看上去有些摸不著頭腦,“不是你打電話讓我和邊處長來的麼?”
“哦。”方木想了想,心中既寬慰又疑惑,衝肖望揮揮手,“沒事。辛苦你了。”
看來沒有人撈到那個漂流瓶。那麼,金永裕等人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行蹤呢?
走廊裡,只剩下方木和邊平。
“金永裕抓到沒有?”
“已經在C市和S市兩地展開搜捕。”邊平說道,“逮住他是早晚的事。”想了想,他又問道,“今早是你報警?”
“不是我。我的手機報廢了。”方木神色黯然地搖搖頭。“是老鄭他們。”
“老鄭他們?你是說,還有鄭霖、馮若海和展鴻?”邊平四下裡看看,“他們在哪裡?”
“你在現場,有沒有看到一個注滿鋼水的模具?”方木的聲音驟然低啞。
“嗯?”邊平翻開手裡的文件夾,其中一張現場圖片上,一爐尚未冷卻的鋼水仍在兀自散髮著熱氣。
“老鄭、小海和阿展……”方木看了一眼圖片,旋即緊緊閉上雙眼,“……就在裡面。”
邊平手裡的文件夾“啪嗒”一聲落在地上,他的雙目圓睜,死死地盯著方木,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話。
良久,他才俯身撿起文件夾,目光卻依舊不肯離開方木的臉,一字一頓地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方木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邊平。邊平是一個心地純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然而,
隨著方木的講述,驚懼、寬慰、憤怒、哀傷的表情卻清晰地在他的臉上依次呈現。
聽罷,邊平默默地坐了許久,然後,霍然而起。
“你還需要休息多久?”
“嗯?”方木驚訝地看著老好人邊平,此刻的他卻宛若一尊怒目金剛,“不,不需要休息。”
“走吧。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呢。”邊平轉身就走,步伐有力.“一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偵查工作緊鑼密鼓地展開。不到一天的時間,一部分調查結論和物證檢驗的結果就已經出來了。在現場發現的三具屍體已經分別核實了身份,
都是S市的無業人員,且素有前科劣跡。現場一共發現了五支手槍,共發射子彈若干。在其中一支手槍上,發現了方木的指紋,另外兩支手槍上的
指紋與三名死者中的兩名吻合。而其他兩支手槍上的指紋不明,且相互覆蓋。根據方木的說法,其中有一支槍上的指紋,一定是金永裕的。對比資料正在C市提取中。
只有方木知道,另兩個指紋,是鄭霖和小海的。
那爐鋼水終於徹底冷卻。鋼錠被工人從模具裡取出,擺放在聚源鋼廠的院子裡。粗糙巨大的鋼錠看起來敦厚樸實,
似乎完全忘記自己曾經在瞬間就吞噬掉三個警察。方木圍著鋼錠走了一圈,伸手去撫摸那粗糙的表面。
觸感冰涼。他把耳朵貼在鋼錠上,似乎想從裡面分辨出他們劇烈的心跳聲。然而,一切只是徒勞,它就那樣沉默地站眷,一如它所禁錮的生命。
“真難以相信。”不知何時,邊平站在了方木身邊,“三個大活人,就這樣……”
良久,方木長出一口氣,低聲問道:“這邊的情況怎麼樣?”
“鋼廠的老闆叫彭忠才,44歲,據鋼廠的工人講,當天就是他驅散了工廠的所有工人。”邊平遞給方木一張照片,方木看了看,認得是那個被自己射穿大腿的追擊者。
“人呢?”
“在逃。”邊平的話雖簡短,語氣卻前所未有地堅決,“但是和金永裕一樣,肯定跑不了。”
到了晚上,各路消息陸續反饋回來。有好有壞。四名女孩的家長已經陸續趕到S市,市局安排他們和各自的女兒入住了一家賓館,
並派有專人看護。預計第二天就可以對她們進行詢問。抓捕組已經將陸天長等人控制起來,但他們都有當地村民出具的不在場證明。陸海燕受了一些外傷,性
命無礙。至於位於溶洞裡的關押處,警方雖已找到,但現場已被人為清掃得千乾淨淨,無可供提取的證據。
鄭霖三人的遺骸是最大的問題。儘管他們處在停職期,方木還是決心要給犧牲的戰友們一個說法。但是邊平不無遺憾地告訴方木,
以現有的技術能力,很難證明鄭霖三人被鑄在鋼錠裡,因為高達1500度的高溫很可能已經切斷了DNA的基因排序,無法進行重組。
沒關係,沒關係。方木咬著牙安慰自己。
只要提取了四個女孩的證言,一切都不是問題。
第二天一大早,方木和邊平、肖望就趕到了S市公安局。奇怪的是,平日裡人來人往的市局顯得格外冷清,只有少數幾個留守的乾警。
方木耐著性子等到八點半,實在坐不住了,起身去了刑警隊。徐桐不在。轉去局長辦公室,正副兩個局長都不在。方木有些毛了,急忙撥打徐桐和王副局
長的電話,結果統統關機。
邊平覺得不對勁,讓方木和肖望馬上去那些女孩和家長人住的賓館,自己在市局等消息。
一路上,方木內心的不祥預感越發強烈,不住地催促肖望再快點。趕到賓館後,方木徑直衝上四樓,剛轉人走廊,心裡就一沉。原本應該在這裡把守的警察已經毫無蹤影。
方木暗叫不好,疾步衝到其中一個房間門前,赫然發現門居然是虛掩的。他迅速和肖望交換了一下眼神,肖望拔出手槍,方木用力一推房門,肖望立刻闖了進去。
只聽見“媽呀”一聲,一個客房服務員扔掉手裡的吸塵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方木愣住了,再看房間裡,除了服務員,別無他人。
“這個房間裡的客人呢?”
女服務員依舊驚魂未定,方木連問了兩遍之後,才戰戰兢兢地回答道:“已經……已經退房了。”
“什麼?”方木瞪大了眼睛。
肖望收起槍,接連報出三個房號,“這些房間的人呢?”
“也都退房了,我剛剛打掃完房間。”女服務員站起身來,“具體情況我也不了解,你問前台吧。”
賓館前台的答覆是:今天早晨六點左右,一直在賓館裡把守的警察匆匆離去。隨即,住在那四個房間裡的家長和孩子分別辦理了退房手續,去向不明。
方木的腦子裡一片空白,雙手按在櫃檯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肖望最先反應過來,立刻打電話給邊平,讓他詢問負責把守的警察為什麼撤離。
一個服務員上下打量了方木幾眼,開口問道:“請問,你是不是姓方?”
方木一怔,急忙點頭。
“你是警察?”
“對,怎麼?”
那個服務員從櫃檯裡拿出一張紙遞給方木,“今天早上,有一個女孩交給我的,讓我務必轉交給一個姓方的警察,應該就是你吧。”
方木接過那張紙,展開。那是一張賓館裡的便箋紙,上面寫著幾行字,字跡娟秀,卻很潦草,一看就知道是匆匆寫就的。
方木只看了幾眼,渾身就顫抖起來。他彎下腰,頭抵在櫃檯上,喉嚨裡擠出似吼非吼的聲音,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氣管裡似的。
所有的人都嚇呆了,肖望急忙扶住他,連聲問道:“你怎麼了,沒事吧?”
方木一把推開他,臉色煞白地往賓館外走,“走,回市局!”
吉普車風馳電掣般衝進S市公安局的院子,不等車停穩,方木就跳下車,衝上三樓,轉人走廊,直奔走廊盡頭的會議室。
偌大的會議室裡只有邊平、趙大姐和陸璐。看見方木突然衝進來,三個人都嚇了一跳,急忙站起來。方木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奪過邊平手裡的文件夾,然後像拎小雞一樣把陸璐拽起來,不顧她的踢打掙扎,徑直把她拖到了詢問室。
不明就裡的趙大姐急忙阻止他,可是根本攔不住已經接近瘋狂的方木。他把趙大姐和邊平關在詢問室外,把陸璐按坐在一把椅子上,
然後從櫃子裡翻出詢問筆錄,摔在桌子上。
“誰把你帶到C市的,陸天長還是陸大春?”
陸璐嚇得渾身發抖,蜷縮在椅子上,驚恐地看著方木。
“誰把你關在百鑫浴宮的?”
方木似乎沒有聽到趙大姐和邊平猛烈的敲門聲,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陸璐根本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只是在詢問筆錄上瘋狂地寫著,像著了魔一樣兀自不停發問。
“除了景旭,還有誰強暴過你?”
“和你關在一起的,還有哪些人,知道名字麼?”
“他們有沒有提過要把你們賣到哪裡?”
“你見過的人裡面,有沒有姓梁的?”
突然,方木毫無徵兆地把詢問筆錄扔在墻上,厚厚的詢問筆錄嘩啦一下散了架,七零八落地飄落在地上。他揪住自己的頭髮,
雙肘拄在桌子上,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似乎在告誡自己:“別這樣,冷靜點……別這樣……”
可是,這根本沒有用。幾秒鐘後,方木把從邊平手裡搶來的文件夾拍在桌子上。他的眼神迷亂,手指痙攣般快速翻開文件夾,
嘴裡含糊不清地念叨著:“好,你不想說是吧?好……”
他舉起一張嫌疑人的照片,雖然望向陸璐,眼睛裡卻一片空洞。
“認得這個人麼?”
陸璐的身子盡力向後仰著,幾乎要嵌進椅子裡,不住地哆嗦著。
“不認得?好。”方木把照片扔在一旁,仿佛無法控制般自言自語著.
“沒關係,沒關係……”他又拿起一張照片,表情狂亂,“這個呢?不認得?好……這個呢?”
每張照片在方木手裡停留的時間都沒有超過一秒鐘,他似乎急於從女孩那裡得到自己想要的供詞,卻根本不給陸璐任何思考的時間。
邊平和趙大姐已經打開了詢問室的門,目瞪口呆地看著瘋魔一般的方木。
很快,所有的照片都“辨認”完了,桌上、地上,到處都是散落的照
片和文件。方木死死地盯著面前驚恐萬分的女孩,胸口急劇地起伏。
突然,他大吼一聲:“你為什麼不說話?!”
話音未落,方木就跳起來,伸手去抓女孩的脖子!
還沒等他的手碰到女孩,就聽見“啪”的一聲―趙大姐的手重重地落在方木的臉上。
“你要幹什麼?”她一把樓住陸璐,憤怒地質問方木。
方木的臉被打得歪向一側,那聲嘶吼的尾音也變成了一聲硬咽。
邊平覺得難過,伸手去拉他的肩膀,“方木,冷靜點……”
方木猛地回身,甩掉了邊平的手。
“冷靜?我怎麼冷靜?所有的證人都沒了,如果她再不開口……”淚流滿面的方木大聲質問邊平,似乎後者是一切錯誤的締造者。
“那你也不能這樣對陸璐!”趙大姐大聲說道,把陸璐抱得更緊,“這孩子已經夠可憐的了……”
“我死了三個兄弟!三個!”方木的眼睛可怕地凸起來,歇斯底裡地大吼,“他們連一點骨頭渣子都沒剩下!”
吼聲過後,詢問室裡一片死寂。趙大姐驚訝地看著方木,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吼聲似乎用盡了方木所有的力氣,他搖晃了幾下,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一個紙團,從他手心裡滾落到地上。
邊平俯身撿起紙團,展開來,輕聲念道:“方叔叔,有人給了爸爸很多錢。我們要搬到很遠的地方去住。馬上就要走了。謝謝那三個不知名的警察叔叔。”
聽到最後一句話,方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49:19

第二十二章  警殤 (上)



S市局的解釋是:今天凌晨五點半,聚源鋼廠門口聚集了大約二百多名工人,抗議關閉鋼廠,要求政府發放生活補貼。省裡有關領導對此事長為重視,
要求S市局出動所有警力維持現場秩序,避免事態進一步擴大。
其中就包括賓館裡負責看護的那些警察。
徐桐說完,就和王副局長交換了一下眼神,不再開口了。
方木和邊平、肖望三人坐在沙發上,同樣一言不發。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的。辦公室裡陷人了令人難堪的沉默。良久,
王副局長清清嗓子.開口說道:“給你們的工作帶來一些麻煩,這是我們不想看到的。不過.服從命令是警察的天職……下次我們一定盡力配合。”
也許是覺得這些不痛不癢的官話難以平復對方的怒氣,徐桐想了想.掏出煙來分給大家,只有肖望接了過來,邊平鐵青著臉,擺手擋了回去.
方木直勾勾地看著墻角,壓根沒有理睬他。
徐桐有些尷尬,自己點燃香煙,抽了半根後,開口說道:“幾位弟兄,這案子的具體情況我雖然不了解,但是你們說的話,我百分之百相信。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省裡領導的命令,我們知道有問題,但是也不敢不服從。”
說著,他走到方木面前,半蹲下身子,把手放在方木的肩膀上,誠懇地說:“兄弟,別怪哥哥,我們哥幾個還得在這行混,
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跟上面對著乾,我們廢了不要緊,全家就完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已經算掏心窩子了。邊平的臉色稍有緩和,拉著方木和肖望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方木突然轉過身來:“我有個要求。”
王副局長和徐桐異口同聲:“你說。”
方木一字一頓地說:“我要把我的兄弟帶回去。”
四個關鍵證人“失蹤”,最後一個證人陸璐始終不肯開口,整個偵查工作陷人僵局。唯一可做的,就是繼續追捕從現場逃走的金永裕等三人。
兩天后,被方木用高壓水槍噴傷的那個人在某醫院被抓獲,犯罪嫌疑人的左眼完全失明,右眼視力僅余0.05。該人仍在住院治療,
且一言不發,尚無法取得口供。但根據現有證據,起訴其本人沒有問題。至於陸天長等三人,由於有村民的不在場證明,且沒有相反的證人證言,
羈押期限屆滿後,只能變更強制措施,改為取保候審或者監視居住。如果再找不到證據,只能
任其逍遙法外。
而身為當事人之一的方木,卻沒有受到任何調查和人身限制。這是最讓人費解,同時也是最好解釋的問題。對上面的有些人來講,案件事實再清楚不過。
對方木既打壓,又安撫,其目的只有一個:讓方木就此罷手!
但是事已至此,方木怎麼可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這幾天來,鄭霖和小海、阿展的吼聲始終在方木耳邊回響。每當他因為極度疲勞而有所懈怠時,那吼聲就會分外清晰,仿佛在提醒自己:一切尚未終結,還得戰鬥下去。
只是,現在方木真的是孤軍奮戰了。
對於在聚源鋼廠和暗河裡發生的事情,有的人心知肚明,有的人一知半解,態度卻驚人地一致:迴避。對方的能量之強大,
方木已經有深刻體會,其他人也暗暗領教了。調查組已經名存實亡,雖然嘴上不說,但是每個人都希望老邢的案子盡快終結,
把這一頁徹底翻過去,然後,各人都回歸各自平靜的生活。
世界上的倒霉蛋何止千萬,只不過這一次輪到邢至森而已。
更何況,已經搭上了鄭霖、小海和阿展。誰都不願意再旁生錯節,引火燒身。
所有的人對罪惡都保持沉默,就像那沉默的溶洞,沉默的暗河。即使知道那平靜的水面下有暗流涌動,也視而不見。
方木的調查工作,進行得艱難無比。
在暗河邊,陸大春曾提到過所謂的“梁老闆”。這個人應該就是整個組織的首要分子,金永裕頂多是二號人物。而且,
城灣賓館和聚源鋼廠肯定都與他有關係。一般情況下.犯罪組織的頭目的相關信息都在警方的掌控之下,而對這個人,居然一無所知。其隱藏的深度可想而知。
既然如此,就只能從金永裕和彭忠才的社會關係查起,也許可以從中查到這個人的身份。
方木動用了所有可以利用的社會關係,黑道白道都有。雖然有邊平的幫助,但是大多數人都對此事諱莫如深,所以,從官方獲取的信息少之又少。
金永裕和彭忠才表面上都是當地的商人,各有自己的業務活動。但是.從警方掌握的情況來看,二人都有涉黑背景,
且都為頭面人物。聚源鋼廠一戰後,以金永裕和彭忠才為首要分子的組織基本瓦解。但是,所有的線索到這坐都戛然而止,兩人背後的老闆仍然無從知曉。
老鬼提供的消息雖然未經證實,但是仍然比警方的資料更有價值。根據他的說法,金永裕和彭忠才雖然分別在C市和S市,
但是有一個共同的大老闆。此人手眼通天,在黑白兩道皆有極深的根基。而且,兩人在本地的勢力,也都是在這個大老闆的扶植下建立起來的。
但是此人行事與其說低調,不如說神秘,能和其直接聯絡的不過寥寥數人,大多數組織成員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更不曾親眼見過他。
不過老鬼的多方打聽還是有點效果,據稱,這個幕後大老闆的確姓梁,自己開了一家公司,具體營業項目不明,只知道和運輸有關。
“運輸”這兩個字提醒了方木。無論是把被害人送到龍尾洞還是轉移到境外,都需要大型並且安全的交通工具。他第一次到陸家村的時候,
就遇到過陸大春和陸三強駕駛的一輛貨車,當時,車廂裡正是那幾個被拐賣的女孩。
從拐賣兒童的整個流程來看,大致可分為拐騙、綁架、收買、販賣、接送、中轉幾個步驟。其中,運輸是最關鍵,也是最容易發生意外情況的環節。
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梁老闆”是個極其謹慎小心的人,所以,他一定會對運輸最為關注,甚至可能親力親為。
省高速公路管理局信息處的魏處長掛斷電話,看著面前這個臉紅脖子粗的年輕人,心中不免好笑。
“你就是邊處長的外甥?”
“嗯。”方木從包裡翻出兩條軟包中華香煙,放在辦公桌上。魏處長假意推辭了一下,就塞進抽屜裡。
“哎呀不用客氣,這也不算什麼大事。”
“怎麼不算大事?”方木的表情顯得羞憤難當,“魏處長,咱們都是爺們兒,什麼帽子都能戴,就是綠帽子不能戴!”
“別生氣,別生氣。”事不關己,魏處長的語氣輕描淡寫,“說吧,我怎麼幫你?”
“我就想知道那賤貨是不是開車帶著野男人去S市了。”方木咬牙切齒地說,“還跟我撒謊說回娘家了。”
“這好辦。”魏處長撼滅煙頭,起身帶著方木去了監控室。
他一邊指示工作人員調取視頻監控記錄,一邊問方木:“你老婆的車號是多少啊?我們幫你查。”
方術面露難色,“魏處長,我自己查行不?”
“也行。”魏處長暗笑,都當活王八了,還挺要面子。
方木找到自己第一次去陸家村那天的監控錄像,又推算了一下那輛貨車經過收費站的大致時間,就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看起來。
由於當時並沒有留意貨車的牌照,出山時更是被陸大春用外套矇住了腦袋,所以方木只能根據貨車的外形加以篩選。
在前後四個小時的時間段內,共有三十六台外形相同的貨車經過收費站前往S市。方木逐一記下車號,心情稍有好轉。
雖然排查範圍仍然不小,但是最起碼有了一些線索。
就在他即將關閉監控錄像時,忽然覺得一台從S市折返的貨車看上去很眼熟。方木急忙記下這台車的車號,
再去翻看手裡的車號記錄,果真是不久前經過收費站的一輛貨車。
方木皺皺眉頭,從時間上推斷,這輛貨車不可能抵達S市後折返。那麼,最大的可能就是中途轉人國道,而那條國道,
就是通往龍尾山的必經之路。如果這輛貨車就是方木當時乘坐那輛,仍然有疑問。貨車上了國道,開進龍尾山直至陸家村,
再把被拐賣的女孩送往龍尾洞―這一過程所需
的時間遠遠超過視頻監控所記錄的時間。
也許,這是兩輛牌照完全相同的車,在中途的某一地點換車?只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什麼它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能折返。
方木在那個號碼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圈。
這段日子裡,梁四海仿佛老了十歲。不僅身心倍感疲憊,似乎思維能力也差了很多。彭忠才在他面前激動地說著什麼,梁四海卻時不時地走神。
這半年究竟是怎麼了?各種麻煩一股腦地找上門來。先是被警方安插進一個臥底,幸虧有內應,但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擺平他;
原以為廢掉那個姓邢的老警察易如反掌,可是花了一大筆銀子,至今仍沒有徹底了斷,百鑫浴官不能再用了,
城灣賓館也不能再用了,現在,就連最隱秘的龍尾洞也暴露了……
想到這裡,梁四海瞄了自己的手機一眼。就在剛才,陸天長氣急敗壞地打電話過來:他兒子的手已經完全殘廢了,
罪魁禍首就是梁四海送來手槍。梁四海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對這件事的確考慮欠妥。他原本以為陸天長他們根本用不上槍支,
也不想冒風險去買走私人境的軍用手槍,於是
就在黑市上買了幾支隆化製造的黑槍。沒想到,就是這支槍在關鍵時刻住炸了膛,既徹底毀掉了他和陸天長之間的信任和合作,也讓那個一直攪局的人僥倖逃生。
對.就是那個叫方木的警察。他的出現,不僅讓梁四海蒙受了巨大的經濟損失,而且損兵折將。尤其是聚源鋼廠一戰,死傷數人姑且不論,
梁四海不得不拿出一大筆錢來上下疏通,方才令自己脫身。這一下讓梁四海元氣大傷。然而,這還不是最讓梁四海惱火的事情。錢可以再賺,人也可以再找。
發財的路一旦被阻斷,可就不能輕易再打通了
。梁四海和陸天長之間的裂痕已經無法修補,必須再找一個可以當做“籠子”的地方;境外的買家對這次事故也極為不滿,大有在境內重新尋找代理人的趨勢。
現實就是這樣。平安無事,大家發財。一旦出事.境外的買家拋棄自己,自己拋棄陸天長。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該死的警察!
梁四海的表情驟然陰冷起來。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金永裕急忙起身阻止仍舊喋喋不休的彭忠才。他自認為很了解梁四海,在這個當口兒,還是別惹怒老闆為好。
其實對於彭忠才的抱怨,梁四海壓根就沒聽進去。不過即使不聽,他也知道對方糾纏的主題是什麼。
一個是錢,另一個是對將來的許諾。
梁四海拉開抽屜,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兩個信封,扔在桌面上。
“這裡有兩張卡,每張五十萬,過幾天我安排你們出去躲躲,等風聲過去了,再回來。”
彭忠才看了看金永裕,瘸著一條腿搶上前來,抓起一個信封揣進衣袋裡。
金永裕猶豫了一下,也跟著拿了一個信封。小小的一張銀行卡,卻重似千斤一般。
等風聲過去,也許是一年兩年,也許是十年八年。到時,即使能回來,曾經風光無限的大哥,也只能看著別人的臉色混飯吃。
彭忠才沒想那麼多,開口問道:“老闆,我這一走,我的兒子,還有我那幾個老婆——怎麼辦?”
“這你放心。”梁四海笑笑,“我負責照顧他們。”
說是照顧,其實是人質。如果二人做出任何不利於梁四海的事,都會禍及自己的家人。
金永裕和彭忠才也清楚這一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入了這一行,該忍的就得忍,該放手的就得放手。可是金永裕還是有點不甘心,
想了想,低聲問道:“老闆,將來如果能回來,我們哥倆……怎麼安排?”
“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梁四海立刻回答道,“只要人在,別的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虧待你們。”
這是一句空話,但是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金永裕也不好再要求梁四海作什麼許諾,只好起身告辭。
其實梁四海不是沒考慮過這件事。最得力的兩員干將都不得不跑路,組織卻不能散,必須再扶植起一個人。
梁四海心中輕嘆一聲,那個人其實最合適,但是讓他留在現有的位置上,作用更大。自己的兒子雖然不爭氣,但是現在也只能對家人委以重任了。
主意已定,梁四海卻不急著安排。因為,有一件事,必須現在就做。
方木把收集來的三十六個車號拿到交管部門去排查。很快,這三十六輛貨車的車主和所屬單位都查清了。讓方木感到興奮的是,
其中有一家貨運公司的法人代表姓梁,而這家公司所有的車輛之一,就是那輛疑似套牌的貨車。
梁四海,男,四十九歲,c市人,捷發貨運公司的法人代表。捷發貨運公司規模不大,只有六輛貨車,員工若干,註冊資本也不過區區幾十萬元。
從工商行政管理部門的記錄來看,公司手續齊全,按時照章納稅.無違法違紀行為。
儘管從表面上來看,這家公司毫無瑕疵,方木還是決定要去探探虛實。
捷發貨運公司位於舊城區,門臉不大,只有一棟二層辦公樓和後院的一片停車場,湮沒在周圍的雜貨店和汽車修配廠之中。
方木假裝在對面的熟食店買東西,悄悄地瞟了一眼緊閉的公司大門。一個保安模樣的人坐在玻璃門後,看似閒散,實則高度戒備。方木想了想,
起身繞到停車場後面。那裡有一棟五層的居民樓。方木爬到樓頂,把緩台上的窗戶打開,摸出望遠鏡觀察公司的辦公樓和停車場。
辦公樓裡人不多,偶爾能看到走廊裡出現零星的人影。每扇窗戶上都掛了百葉窗,且都拉得嚴嚴實實。方木看了一會兒,一無所獲,就把視線投向停車場。
停車場上停放著幾輛貨車,那輛套牌貨車赫然在列。此外,還停著一台很舊的麵包車。車牌照很髒,布滿灰塵和油垢。
方木調整望遠鏡的倍數,正打算仔細看看車輛號碼,這時,辦公樓的後門忽然開了,一個保安模樣的人走出來,觀察了一下四周的情況後,向門裡招招手,隨即,幾個人魚貫而出。
方木立刻屏住了呼吸。
儘管那個人戴著棒球帽和墨鏡,方木還是肯定他就是金永裕。再看旁邊那個人,雖然也像金永裕那樣捂得嚴嚴實實,但是從他拖著一條腿走路的姿勢來看,正是被自己打傷的彭忠才。
轉眼間,幾個人就鑽進了麵包車。那個保安員則跑到停車場的人口處,為他們拉開鐵門。
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衝到了頭頂,他把望遠鏡往包裡一塞,三步並作兩步地往樓下跑。等他衝到馬路上,麵包車已經無影無蹤。
方木剛向前衝了兩步,突然意識到停車場門前的保安員正詫異地看著自己。他狠狠地咬著牙,跑向不遠處的一個公共汽車站,假裝去追趕一輛剛剛啟動的公共汽車。
車上的人驚訝地看著這個氣喘吁吁的年輕人,不是因為他的匆忙,而是因為他臉上的淚水。方木對周圍的竊竊私語毫無察覺,他的耳邊依舊迴盪著那驟然響起的吼聲。
方木幾乎整整一晚沒睡。他把這段日子收集起來的情報匯總在一起,並寫了一份詳細的報告。雖然現在全市的各個出口高度戒備,
暫時不用擔心金永裕和彭忠才逃往外地,但是時間一久,難免會有疏漏。因此,必須盡快針對梁四海展開偵查活動,只要集中精力,不愁找不到突破口。
第二天一早,方木就趕到了市局。推開局長辦公室的門,邊平正在和局長說著什麼。
方木無心搭汕,衝邊平點點頭後,就把背包放在辦公桌上,伸手去掏材料,“局長,我有事向你匯報……”
他沒有注意到,邊平和局長都是一臉陰霾。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50:54


第二十二章  警殤 (下)



“老邢的案子和一個跨境拐賣兒童的組織有關,這個組織……”
“方木。”邊平突然開口了,他盯著方木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老邢死了。”
方木全身一震,手上的動作也停住了。幾秒鐘後,他低著頭把文件一份份拿出來,擺在桌面上。
“這個組織的幕後老闆是一個叫梁四海的人,他註冊了一家貨運公司,地址就在……”
“方木,老刑死了。”邊平臉上的肌肉顫抖著,也在極力平復自己的情緒。
方木沒有抬頭看他,手裡擺弄著文件,對他的話充耳不聞,聲調卻越來越高,似乎想蓋過邊平的聲音。
“地址就在珠江路184號,捷發貨運公司……”
“方木,別這樣。”邊平按住方木的手,“你別這樣。”
方木一把甩開邊平的手,幾乎是在叫喊:“梁四海從境內誘拐未成年少女,然後……”
是不是蓋過你的聲音,是不是假裝沒聽到,你所說的一切,就不曾發生過?
“夠了!”局長霍地站起身來,“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考慮一下老邢的後事吧。”
方木安靜了,怔怔地看著局長,又看看邊平,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別開玩笑……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他的目光在邊平和局長臉上來回掃著,充滿祈求,似乎期待對方在下一秒展開笑顏,拍拍自己的肩膀說:“傻小子,鬧著玩的,看給你嚇的。”
終於,他的目光徹底黯淡下來,垂著頭,茫然無措地擺弄著桌上的文件,嘴裡仿佛自言自語般念叨著:“怎麼可能……他還等著我……就快要有結果了……”
突然,方木抬起頭,求證般看著邊平,顫顫巍巍地問道:“對吧?”
邊平扭過頭去,不忍再與他目光相接。
“這件事到此為止吧。”局長把散落一桌的文件疊起來,“老邢死了,一切都結束了。再查下去已經毫無意義。我已經死了三個手下,我輸不起了——你你你沒事吧?”
最後一句話是對方木說的,因為局長看到他的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整個人也搖晃起來。
話音未落,方木一頭栽倒在地上。
今日凌晨,D市看守所發生一起惡性案件。五名在押人員因口角引發互毆,最終導致一人死亡,兩人輕傷。
死者是原C市公安局副局長邢至森。
據稱,幾名在押人員目睹了鬥毆的整個過程。根據他們的說法,邢至森因同監房的死刑犯康某睡覺時磨牙而對其惡語相向,
最後演變為肢體衝突。另三名在押人員上前拉架,卻被邢至森不分青紅皂白地打傷。在一片混戰中,邢至森被康某刺傷倒地,監管人員平息事態後,
迅速將邢至森送往醫院搶救,但他最終因頸動脈被刺破,大出血導致失血性休克而死亡。
置邢至森於死地的是一把磨尖了握柄的牙刷。康某對自己刺死邢至森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問及動機,康某只回答了四個字:“一時衝動。”
因本案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充分,警方已將案件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
至於城灣賓館殺人案,因犯罪嫌疑人邢至森已經死亡,案件撤銷。經死者家屬同意後,邢至森的遺體在案發兩天后被送往龍峰殯儀館火化。
出殯當天場面冷清,前來吊唁者寥寥無幾。除了邊平和特意從瀋陽趕來的韓衛明一直陪伴在楊敏身邊之外,其他吊唁者都是鞠幾個躬,說幾句話後就匆匆離去。
如果不是肖望在吊唁後主動留了下來,恐怕楊敏心中的悲痛又要增加幾分。
由於邢至森死前的身份仍然是犯罪嫌疑人,因此,有關部門拒絕了邢至森的遺體著警服的要求。邢至森只能穿著一套西裝,靜靜地躺在水晶棺裡。
楊敏不甘心,始終手捧著一套警服,即使老邢不能穿著制服走,也要把它和老邢一起焚化。遺體告別儀式快要結束的時候,局長來了。他站在合作多年的老搭檔面前,
鄭重其事地鞠了三個躬。隨後,局長走到楊敏面前,一言不發地握了握她的手,轉身快步離去。
楊敏再張開手心時,眼淚刷地流下來。
手裡是老邢被捕時交出去的警官證。
從遺體告別儀式開始,邊平就一直向外張望著,然而,那個最應該出現的人卻始終沒來。偶爾轉過頭去,
他會看見楊敏和韓衛明同樣疑惑的目光。終於,邊平忍不住了,把肖望拉到一邊問道:“你看見方木了麼?”
“沒有。”肖望無奈地咧咧嘴,“我已經好幾天都聯繫不上他了。”
邊平皺皺眉頭。
自從那天昏倒在局長辦公室後,方木就不見了蹤影,手機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他的悲痛和憤怒可以理解,但是今天是送老邢最後一程,無論如何,方木也該出現。
租用告別廳的時間已經到了,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也來催促了好幾次,楊敏卻遲遲不肯點頭,不為別的,只想在老邢化作一捧青灰之前能多看他一眼。
然而,告別的時刻總是要來臨。
早已不耐煩的工作人員把老邢的遺體移到推車上,準備推向火化間。楊敏急忙把警服和警官證擺在老邢的胸前。剛想最後拉拉他的手,
車子就推開了。楊敏突然意識到,這次是真的永別。那個高高大大,不愛笑,說話總皺著眉頭的男人,再也看不到了。
恐慌、絕望、不捨、內疚、痛惜……
種種情緒瞬間一起襲上楊敏的心頭,又爆裂開來,把每一絲清清楚楚的痛感傳遞到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這發自心底的劇痛讓她試圖去抓住老刑的手剛剛伸出去,眼前就一片漆黑。
楊敏一頭向前栽倒。
在邊平等人的驚呼聲中,一個身影迅速閃過。緊接著,一隻手穩穩逐托住了楊敏,另一隻手,則死死地抓住了那輛推車。
邊平倒吸了一口涼氣。
眼前的人,真的是方木麼?
他從未想過,一個人會在兩天時間內消瘦得這麼厲害,他也從未想過,一個和善,甚至有些靦腆的年輕人,渾身會散髮出如此暴戾的氣息。
方木一言不發,只是用眼神示意邊平和肖望扶住已經昏死過去的楊敏。然後,他轉過身來,定定地盯著推車上的老邢。
那個坐在師大保衛處裡,用疲憊卻銳利的眼神盯著自己的老邢。
那個和自己站在午夜的天台上,俯視腳下這個城市的老邢。
那個倚著一車棉被,掏出錢來硬要自己帶給廖亞凡的老邢。
那個戴著手銬,一臉傷痕卻依舊對自己微笑著要煙的老邢。
我要為你做一件事,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邊平和肖望把楊敏扶出告別廳,韓衛明掏出手機撥打急救電話。忽然,身後傳來鐵車推動的聲音。邊平下意識地回頭望去,剛才還站在推車旁邊的方木,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51:37

第二十三章  真相


鼎元大酒店的viP包房裡燈火通明,偌大的空間裡陳設極少,除了一張餐台外,就是房間北側的一個小小的舞台。
幾個年輕女子在狂野迷亂的音樂中誇張地扭動著身體,隱私部位在少得可憐的布片下若隱若現。
這香艷刺激的場景卻絲毫也引不起餐台旁邊的人的興趣,他們用刻板得近乎可笑的態度默默注視著台上扭動的女子。不時有人假借喝酒或者點煙。偷偷窺視坐在主賓席上的梁四海。
梁四海用十分放鬆,甚至是墉懶的姿勢坐著,眼睛盯著那些女子,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周圍的人都在觀察自己。
他了解他們的疑惑。前段日子的數樁意外讓自己元氣大傷,的確不是該慶賀的時候。
只是自己的兒子堅稱要在一個正式的場合宣布上位,而且,梁四海也希望能有個合適的機會聚一聚,提升一下士氣。
更何況,那個帶來所有麻煩的老警察,已經被徹底擺平了。
這時,門開了,一個高大壯實的年輕人輓著一個身形窈窕的女子大步走進來,一邊走,一邊志得意滿地向眾人揮手示意。
餐台旁邊的人紛紛起身招呼,唯有梁四海坐著一動不動。
他從心底裡反感兒子這種張揚的做法,並將其歸咎於兒子身邊那個女人。
找個什么女人不好,非找個女明星。這套排場,估計也是跟她學來的。
不過他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而且,也正是他策劃了在看守所裡幹掉那個老警察,於情於理,梁四海都必須捧他上位。
梁四海欠欠身子.招呼大家落座,然後揮揮手,示意停止音樂,讓舞女出去。
大廳裡恢復了安靜,幾雙眼睛都盯在梁四海的臉上。梁四海垂下眼皮,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掃視了一下周圍的人,笑笑。
“前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我不說,大家心裡也清楚。”梁四海頓了一下。“我們遇到了一點麻煩,損失了幾個人。”
大廳裡鴉雀無聲。梁四海稍稍坐正,繼續說道:“不過不要緊。這點事,還不足以扳倒我們。大家該幹活還得幹活,該發財還要發財。
不過,老金和老彭暫時得去外地躲躲。他們的位置,必須得有人接替。”
梁四海抬起頭,左右看看,確信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之後,指指已經躍躍欲試的年輕人。
“給大家介紹個新人,也是我兒子。”他略略提高了聲音,“梁澤昊。”
梁澤昊活了快三十年,今天也許是他最光榮的時刻。且不說周圍的人都點頭哈腰地叫他大哥,就連一向瞧不上自己的父親也頻頻投來期許的目光。
從今天起,天下就是我的了。我再也不是那個讓人表面敬畏,背地裡取笑的廢物公子哥兒,我將成為這個城市裡的帶頭大哥,將來,我還要成為全省,不,全國的大哥!
梁澤昊的腦子裡全都是這些關於未來的宏偉藍圖,加之別人的刻意奉承,整個人幾乎要飄起來。頻頻舉杯中,梁澤昊很快就醉眼蒙矓。
但是,這絲毫不妨礙他留意到那個領舞女孩的暖昧眼神。
儘管裴嵐就在身邊,音樂一停,梁澤昊還是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掏出一疊百元大鈔塞進女孩的胸衣裡。女孩咯咯地笑著,報以嫵媚的眼神。
梁澤昊低聲說:“休息室。”女孩心領神會,又朝梁澤昊拋了個飛眼,轉身輕盈地離去。
梁澤昊回到桌前,又喝了兩杯酒,忽然瞥見裴嵐幽怨的眼神。他佯裝不見,無奈對方卻始終盯著自己,只得做出些回應。
“怎麼了?”梁澤昊把手放在裴嵐的腿上,“心情不好?”
裴嵐把他的手拿開,低聲說道:“澤昊,平時你胡來我不管,今天你多少得給我留點面子。”
“我又怎麼了?”梁澤昊一臉委屈,“你別小肚雞腸的,像個大嫂的樣子行不行?”
裴嵐氣得扭過頭去,梁澤昊也不再理她,招呼大家繼續喝酒。
酒過三巡,梁澤昊覺得有些頭重腳輕,胃裡的東西也不停地上涌。他惦記著休息室裡的“美餐”,心想得先精神一下,否則一會兒在床上力不從心,豈不大煞風景。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強忍住不停翻涌上來的酒意,對大家示意要去方便一下。為了不至於第一天當大哥就丟了面子,他沒有用包房裡的衛生間,
也拒絕了手下的跟隨,一個人出了包房。
梁澤昊踉踉蹌蹌地晃到衛生間,推開門,一頭撲倒在馬桶邊,大嘔起來。胃裡的鼓脹感減輕了一些,卻眩暈得更加厲害。他不得不半跪在地上,閉著眼睛,大口地喘著粗氣。
梁澤昊沒有意識到,剛剛被他推開的門,此刻正慢慢合攏。
一個身影從門後緩緩浮現出來。
方木頭戴棒球帽,大半張臉都被隱藏在陰影中,但突突跳動的臉部肌肉仍然清晰可見。他盯著癱軟在馬桶旁的梁澤昊,一邊緩步上前,一邊徐徐展開手裡的鋼絲。
突然,他聽到身後傳來“■嚓”一聲,儘管輕微,方木還是立刻分辨出那是扳動手槍擊錘的聲音。
他回過頭去,看見一支九二式手槍直直地指向自己的額頭。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握著這支槍的,是肖望。
方木死死地盯著肖望,感到全身上下都被凍結了。顱腔似乎完全被掏空,只剩下幾個字在裡面瘋狂地撞來撞去。
是你?
為什麼會是你?
肖望把一根手指豎在脣邊,同時擺擺手裡的槍,示意方木跟自己出來。方木已經徹底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能跟著他一步步走出門外。
肖望倒退著來到走廊裡,反手打開衛生間對面的一間包房,示意方木進去。在這十幾秒鐘內,他手裡的槍須臾也沒離開方木的額頭。
方木也一直盯著肖望,目光卻茫然、空洞。他的雙手還緊緊地攥著那條鋼絲,似乎那是唯一可以確信的東西。肖望坐在他對面,眉頭緊鎖。
“把它丟掉!”
這句話似乎叫醒了方木,他的眼神活泛了一些。低頭瞧瞧手裡的鋼絲,又抬頭看看面前的槍口,方木把鋼絲扔在桌子上,忽然笑了笑:“你是不是該對我說點什麼?”
肖望沒做聲,上下打量著方木。
方木知道他的想法,伸手從衣袋裡掏出手機,拔下電池,又把外套甩在桌上。
“我沒帶任何錄音設備。”方木冷冷地說,“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肖望的臉色稍有緩和。他合上槍機,把手槍插回槍套,想了想,又遠身關上門,熄掉電燈。
包房裡陷人徹底的黑暗。兩個人坐在餐桌的兩側,傾聽著對方的呼吸和心跳,既無從揣摩,也無法信任。
良久,方木打破了沉默:“多久了?”
“一直是。”
“這麼說,從丁樹成去臥底的時候,你就已經是梁四海的人了?”
“對。”也許是因為隱藏在黑暗中,肖望的回答很乾脆,“他自以為做得很巧妙,可是丁樹成一出現,我就知道他是臥底,連他和邢至森通信的方式我都了如指掌。”
“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就曾經做過臥底!”肖望的聲音陡然升高,“這也是我痛恨邢至森的原因!”
即使在黑暗中,方木仍然能感受到肖望身上散髮出的仇恨氣息,宛若一條纏繞在他身上的巨蛇,隨時打算吞噬周圍的一切。
“你別以為邢至森是什麼好人。”肖望已經完全不打算再掩飾自己的情緒,“為了他的目的,他可以犧牲別人,甚至是同僚的生命——鄭霖他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鄭霖他們不是為了老邢而死.而是為了救那幾個孩子!”
“那就只能算他們找死。”肖望哼了一聲,“我也沒想到他們會出現在鋼廠。”
方木一怔,緊接著,就感到全身都緊繃起來。
“有人撿到那個漂流瓶了,對麼?”
“嗯。當天一早,就有個溶洞的清潔工給我打電話。”肖望輕輕地笑了一聲,“我立刻就想到是你了。”
“是你通知梁四海來追殺我們的?”
“不是你們,而是那四個女孩。”肖望坐正了身子,“我不想殺你。否則我也不會在百鑫浴宮把你救出來。”
“嗯?”方木揚起眉毛,“那天拉開護欄,又把他們嚇走的,是你?”
“對。”
“你怎麼知道我在那裡?”
“很簡單,手機定位。你當時都去了哪裡,我全都知道。”肖望的語氣稍稍平緩,
“方木,我曾經對你說過,你是個人才。我也曾想拉你入夥,好好地做一番大事。既然是人才,就要體現出你的價值。
什麼正義,什麼忠誠,都只是忽悠你去慷慨赴死的託詞。絕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已經置身其中,這個社會很現實,
它的遊戲規則就根本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你想生存下去,並且想活得好,就得遵守這個規則,否則……”
“否則就殺了我?”
“不,那會有很多麻煩。我們可以讓你消失得無影無蹤,成為永遠的失蹤人口。”肖望的聲音漸漸陰冷,“比如,把你熔在一塊鋼錠裡,再沉入海底。”
方木默默地看著眼前這個模糊不清的輪廓,忽然開口說道:“胡英博在城灣賓館裡殺死的那個女人,就是這麼處理的吧?”
肖望輕輕地笑了笑,“你很聰明。這是最徹底的處理方法——連DNA都驗不出來。”
“她是誰?”
“你不會想知道的,真的,相信我。”肖望站起身來,“事已至此,你我已經不可能再成為朋友了。該死的,
不該死的,現在都死了。你心裡也清楚,沒有證據,你拿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回公安廳,老老實實地做個文職吧。
我也是警察,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在我的掌控中,如果你再找麻煩,我會親手千掉你。”
說罷,肖望就拉開房門,走了。
在黑暗中。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方木一動不動地坐著,靜靜地感受那有質感的黑暗,將自己層層包裹。
輸了。嗯。一敗塗地。
梁澤昊是否還在對面的衛生間裡,
方木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只想躲在這黑暗中,一分一秒也好,一生一世也好。
除了黑暗,這世界上還有別的麼?
可是,門忽然開了。
走廊裡的燈光傾瀉在方木的身上,像一把利劍一般劈開那厚厚的、黑色的繭。方木下意識地向門口望去,在炫目的燈光映襯下,只看到一個長髮飄飄的女子的身影。
對方顯然沒有意識到這黑暗的包房裡居然還有人,驚嚇之餘,剛要抽身離去,卻愣在了門口,“是你?”
不等方木做出反應,她不由分說地拉起他,向外跑去。
穿過走廊,衝進電梯。直到電梯門緩緩合攏,方木才認出這女子是裴嵐。很明顯,她剛剛哭過,而且喝了很多酒。儘管今晚已經遭遇了很多意外,裴嵐的舉動還是讓方木感到迷惑。
“你這是……幹什麼?”
裴嵐沒有回答。她背對著方木,專心致志地看著不斷變化的樓層數字.
死死地撰住方木的手腕不鬆開。
電梯門一開,她就拉著方木衝進走廊,快步走到一間客房門前,開門,拽方木進門,然後把方木推靠在門上。
房門被方木撞得砰的一聲,鎖死了。緊接著,裴嵐的身體如同蛇一般纏繞上來。
方木感到裴嵐的嘴脣雨點般落在自己的臉頰、脖子和耳朵上,嗆人的酒氣和絲絲發香不停地鑽人鼻孔。對於連遭打擊的方木而言,
這突如其來的柔軟與溫暖,猶如讓人暫時忘卻一切的幻境。他情不自禁地摟住了裴嵐的腰。糾纏了幾秒鐘後,
方木感覺一雙手正伸向自己的腰間,試圖拽開他的皮帶。方木一下子清醒過來,用力推開了裴嵐。
裴嵐被推到幾米開外。她的頭髮散亂,臉色潮紅,雙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情慾,而是深深的絕望。
“你要我麼?我給你……”裴嵐伸手去解扣子,黑色的襯衫很快就敞開了大半,雪白的肌膚顯得更加炫目。
方木閉上眼睛,轉身開門。
“別走……”裴嵐搶上一步,伸手去拽方木。剛碰到他的衣角,整個人就癱軟下去。
方木急忙拉她起來,裴嵐卻像被抽掉筋骨一般,全身無力。方木無奈,只得把她抱到床上。裴嵐緊閉雙眼,呼吸急促,
渾身的毛孔像開了閘的水庫一樣,不停地冒出汗來。方木起身要去衛生間拿毛巾,卻被她一把拉住手腕。
“不要走……”她喃喃地說道,“別把我丟在這裡……別走……”
方木無奈,只能任由她拉著自己,默默地看著她喘息、流淚。良久,裴嵐的呼吸平復了下來,接著,她長出一口氣,慢慢地坐起身子,曲起腿,把頭頂在膝蓋上。
“好些了?”方木低聲問道。
“嗯。”裴嵐的臉色由潮紅變得慘白,長髮粘在汗濕的臉頰上,看起來虛弱無比。她艱難地挪到床邊,又解開了襯衫上餘下的兩個扣子。
方木皺皺眉頭,轉身走到沙發旁坐下。
“你別怕。”也許是注意到方木的尷尬,裴嵐疲憊地笑笑,“我不會再冒犯你了——衣服被汗水濕透了,穿著難受。”
說著話,她又脫掉了牛仔褲,只穿著內衣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水,咕嘟嘟地喝起來。
“你病了?”方木看著她白哲的身體上依舊亮晶晶的汗水,開口問道。
裴嵐苦笑了一下,“不是病了,梁澤昊給我下了藥,想再找個女人玩三人行。我不幹,就跑出來了,沒想到會遇見你―剛才把你嚇壞了吧?”
方木默默地注視著她。裴嵐的呼吸又變得急促起來,轉過身子,毫不掩飾地展示自己的身體。
其實,她從心底是希望這個警察有所動作的。
方木的視線從上到下,最後停在裴嵐的小腹左側,那裡文著一朵花。
裴嵐捕捉到他的目光,低頭看看自己的小腹,神情卻黯淡下來。
“歐洲浦菊,象徵友情。”裴嵐輕輕地撫摸著那朵淡紫色的花,“在電影學院讀書的時候,我和小美是最要好的朋友。
大二那年,我們倆一起去文了身,在同樣的位置,同樣的花。我們發誓,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可是,後來……’,
“等等!”
裴嵐嚇了一跳,她抬起頭,吃驚地發現方木雙目圓睜,整個人似乎要撲上來。
“你剛才說什麼?”方木真的衝了過來,一把抓住裴嵐的胳膊,“湯小美的小腹上也文了一朵花?”
裴嵐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淡紫色的?”
“對。”裴嵐反問道,“怎麼了?”
方木沒有回答她,慢慢搖著頭,倒退幾步,頹然跌坐在床邊。
老邢在接受測謊的時候,曾提及被胡英博殺死的女人小腹上文了一朵花。
那個女人是湯小美。
肖望說得沒錯,這的確是方木不想知道的事實:他在抓住湯小美的同時,就把她推上了死路。
不明就裡的裴嵐小心翼翼地看著方木的臉色.“那件事之後,你見過小美麼?不知道她被判了幾年,關在哪裡,我想去看看她。”
方木搖搖頭,“你看不到她了。”
梁四海敢這麼做,說明肖望在偵辦此案的時候,壓根就沒有履行任何立案程序,更不用說批捕、起訴和審判了。
從時間上來看,湯小美被抓當晚就被送往C市了,同行的也許還有她的男友孫偉。然後——正如肖望所說——就成為永遠的失蹤人口。
裴嵐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開口問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小美不是在監獄裡麼?”
“她沒那麼幸運。”方木決定告訴裴嵐實情,“湯小美被梁澤昊的人殺了,死後被澆鑄在鋼錠裡,沉人大海。”
裴嵐“啊”了一聲,隨即抬手捂住了嘴,雙眼中盡是驚俱和難以置信,身體也顫抖起來。足有半分鐘後,她才喃喃說道:“我……我沒讓他這麼幹……他怎麼可以……”
“他殺湯小美不是為了你。”方木咬咬牙,“而是為了陷害別人。”
他轉向裴嵐,語氣更加冷酷無情:“你現在知道,你是和什麼樣的人在一起了吧?”
這句話擊垮了裴嵐,她癱倒在地毯上,雙手捂臉,無聲地痛哭起來。
方木靜靜地看著裴嵐不住抽動的肩膀,不知道該為自己感到憤怒,還是該為她感到悲傷。
整整一夜,方木和裴嵐就待在房間裡,彼此沒有交談。一個默默地吸煙,一個哭泣著睡著,又哭泣著醒來。
天快亮的時候,裴嵐終於暫時恢復平靜,搖晃著走進浴室,不一會兒,就傳來了嘩嘩的水聲。
方木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凝望著即將從睡夢中醒來的城市。這其實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月亮西落,星光暗淡。應該升起的太陽,卻遲遲不來。
方木向東方望去,那裡是更加密集的一片樓群,冷漠地聳立著。它們遮擋住地平線,即使太陽升起,也要掙扎一番,
才能從那些稜角後面露出溫暖燦爛的本相。它們如此高大沉默,若無零星的燈光點綴,幾乎會讓人以為是又一座龍尾山。
只是不知道,在那下面是不是也有一條暗流洶涌的河。
方木突然意識到,自己始終沒有走出那條暗河。
時時被它包裹,時時被它吞沒。
浴室裡的水聲漸漸稀落卜來,最後完全停止了。過了一會兒,裴嵐圍著浴巾走出衛生間。她看看站在窗邊的方木,緩步走過去。
“給我一支煙。”因為哭了一整夜的緣故,裴嵐的聲音低沉嘶啞。方木抽出一支煙遞給她,又幫她點燃。
裴嵐站在方木身邊,凝望著腳下的城市,默默地吸著煙。煙頭的明暗之間,被濕消流的長髮遮擋的臉龐若隱若現。
一根煙吸完,裴嵐低聲問道:“你說,人死了之後,會不會有靈魂?”
“我不知道。”方木也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然後看著淡藍色的煙霧在眼前裊裊上升,“但是我希望有。”
裴嵐咧嘴笑了一下,“我也是。”
她伸出手,動作輕柔地撫摸著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
“小美死的時候……是什麼樣?”
“在一家酒店裡。”方木頓了一下,“一絲不掛。”
裴嵐“哦”了一聲,抬起頭,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四處張望著,似乎在尋找什麼。
“希望小美的靈魂還在。”裴嵐的聲音低沉輕柔,宛若夢吃,“希望她現在正看著我。”
裴嵐伸手在胸前拉了一下,浴巾無聲地滑落在腳邊。
她閉上眼睛,雙臂展開。
“小美,把我的身體償還給你吧,連同那朵歐洲浦菊。一切,都償還給你……”
她的表情安詳虔誠,似乎一心想讓那個遊蕩在陰陽之間的孤魂把自己的身體占據。
昏暗的燈光下,裴嵐赤裸的身體宛若雕塑,她一動不動地等待著那個時刻的降臨,希望從此擺脫煩惱,消解仇恨。
窗外的城市,正一點點亮起來。
良久,裴嵐輕輕地呼出一口氣,睜開眼睛。看著玻璃窗上依舊屬於自己的軀體.眼淚又掉下來。
“方木,我想為小美做點什麼。”
沒有回應。裴嵐轉過頭去,那個警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方木睡到下午,在極度口乾和頭疼中醒來。他發了一會兒呆,起身查看手機。有十幾個來自邊平的未接電話。方木關掉手機,拔掉手機卡,然後開始收拾東西。
一個小小的背囊,卻收拾了足有幾個小時。很多東西拿出來又放進去,再拿出來,周而復始。最後方木徹底沒了耐心,除了必需品,統統從背囊裡扔了出去。
他想離開這個城市,去一個無人相識的地方,重新生活。
沒有回憶,沒有罪惡,沒有犧牲,沒有背叛。
沒有遮天蔽日的猖狂,沒有無能為力的絕望。
我認輸。以最恥辱的方式認輸。
只為了逃離那條暗河。
東西收拾完畢,方木開始寫辭職報告。連開了幾遍頭,卻無論如何也寫不下去,最後索性幾把扯碎了稿紙。反正連續曠工超過十五天,就應該被辭退。
辭職和辭退,又有什麼分別?
做完這一切,巨大的空虛感席捲而來。方木忽然覺得餓得厲害。他看看手錶,街角那家餛飩店應該還沒有打烊。
也許是意識到這將是自己在C市所吃的最後一頓飯,方木吃得專心致志。似乎咀嚼的是悲傷,咽下去的是回憶。
他沒有注意到那個剛剛坐在桌前的女人。
女人點了一碗蝦肉餛飩,等餐的間隙,無聊地四下張望,目光就此難以從方木身上移開。猶豫了一下之後,女人鼓足勇氣叫道:“方木。”
方木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立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是鄧琳玥。
鄧琳玥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與方木正式相處過的女友。在J大的時候,方木曾從一個殺人狂的鐵錘下救出了鄧琳玥,
也由此展開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戀情。然而,當那個殺人狂如鬼魅般再次出現的時候,鄧琳玥在恐懼中離開了方木。從J大畢業以後,二人再沒有見過面。
方木沒有想到,自己在離開C市之前,遇到的最後一個熟人居然是她。
看到方木雖然驚訝,卻沒有敵意,鄧琳玥稍稍放鬆了一點。
“好久不見了。”
“是啊。”方木吶鈉地說,“你……你還好麼?”
“挺好的。我在旅遊局工作。”鄧琳明歪歪頭,“聽說你還是做警察了,神探?”
眉眼之間,又是當年那個開朗、活潑的女孩。
“嗯。”方木點點頭,目光掃過她的手指,無名指那裡有淡淡的戒痕,“怎麼?”
“哦?”鄧琳玥有些莫名其妙,她循著方木的目光看看自己的手指,很快明白了,咯咯地笑起來。
“眼睛還是那麼毒啊,呵呵。”鄧琳玥揉揉手指,“別誤會,不是婚變。這幾天手指有些腫,就把戒指拿下來了。”
她側過身子,微微隆起的腹部從桌子後面展示出來。
“我快要當媽媽了。”鄧琳用半是羞澀半是幸福地說道。
“哦,恭喜你了。”方木的眉頭舒展開來,旋即又盛緊,“這麼晚了,怎麼還一個人出來?”
“也不知怎麼了,懷孕後,我的嘴特別刁。”鄧琳玥不好意思地笑笑,
“今晚非常饞蝦肉餛飩,就偷著跑出來了。”
方木看看窗外空無一人的街道,起身說道:“我送你回去。”
走在夜晚清冷的空氣中,重逢時的興奮似乎在慢慢降溫。兩個人各杯心事,卻不約而同地保持沉默。
在歲月的磨礪下,有些東西已經像那碗餛飩散髮出的熱氣一般,慢慢消散了。
走到一個小區門口,鄧琳玥停下腳步,轉過身,“我到了,謝謝你。”
方木笑笑,“下次別這麼晚出來了,外面不安全。”
“沒事。有你這樣的神探保護我們,還有什麼可怕的?”她低下頭,輕撫自己的腹部,“你說對不對呀,寶寶?”
說罷,她衝方木擺擺手,轉身走進了小區。
方木目送她進了樓才轉身離開。走了幾步,他又站住,回頭看看這片住宅。那些尚未入睡的人家還亮著燈,錯落有致地點綴著那些黑糊糊的樓房,模糊卻溫暖。
不知道那些窗戶裡究竟在發生些什麼。但是亮著燈,就意味著生活.意味著希望。
老邢也好,丁樹成也好,鄭霖也好,小海和阿展也好……
所有的犧牲,不都是為了能在黑暗中點亮這一盞燈麼?
而我,卻要放棄麼?
時至午夜,方木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做出最後一個決定。
這個決定,是為了所有的母親。
為了所有的孩子。
為了所有點亮的燈。
為了所有寧靜祥和的夜晚。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52:23

第二十四章 設局



鑒於近期局勢比較緊張,梁四海決定暫時停止一切活動,等風聲不那麼緊了再說。梁澤昊有點鬱悶,
幹掉那個老警察之後,原以為可以大展拳腳,沒想到父親交代下來的第一件事,是給陸天長送錢。
五十萬,對梁四海來講只是九牛一毛,但梁澤昊還是覺得太多。他覺得陸天長已經惹出那麼多麻煩,不找他算賬已經不錯了,
何必還對他那麼客氣。梁四海則想得比較長遠。現在最重要的是穩定事態,雖然已經絕無可能和陸天長繼續合作,但是一旦翻臉,
恐怕陸天長會破釜沉舟。先給他一點錢,一來安撫,二來也算是對陸大春那隻廢掉的手有所補償。
梁澤昊還是有點不服氣,拿著那張寫著賬號的紙翻來覆去地看,最後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給那老頭子,還不如給我。
”梁四海不說話,而是一直盯著他。梁澤昊不敢再多嘴,乖乖地出了門,拉著一直等在外面的裴嵐,驅車離去。
邢至森已經死了,調查組也就沒有必要繼續存在。市政法委主持召開了一個總結會。會上氣氛沉悶,相關領導說了一些不痛不癢的話,
發言者寥寥。有的外地調查組成員甚至把收拾好的個人物品都帶到了會場,似乎每個人都急於逃離這裡。方木也是與會者之一,始終吸煙,
發呆,不和任何人說話,連目光交集都沒有。肖望一直在默默地看著他,心情複雜。
會後,從各地抽調的乾警陸續返回各自單位。肖望調至C市市局的手續已經基本落實,直接留了下來。不過,還沒等他和同事們完全熟悉,就接到了任務。
任務內容不明,只是要求全體待命。晚上十點多的時候.肖望和同事們按照命令領取了槍支和防彈衣。肖望覺得不對勁兒,悄悄打探了一下.
卻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凌晨一點十五分,全體上繳手機,上車。在車上透露了行動的集合地點:市郊萬寶街。
肖望徹底明白了行動的目標:抓捕金永裕和彭忠才。
不能再耽擱了。他假裝閉目養神,右手在衣服的暗兜裡按動另一部手機。無聲無息間,三個字的短信已經發了出去。
金彭逃
老邢的案子結束了,聚源鋼廠的案子不能結束。局長和邊平心裡都憋著一股火。所以當方木把金永裕和彭忠才的藏身處告知他們的時候,局長當即就做出決定:實施抓捕。
讓邊平略感驚奇的是,方木並沒有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甚至都沒有主動要求參加行動。他看著方木明顯凹陷下去的雙頰,低聲問道:“從哪裡得到的情報?”
“自己找的。”方木淡淡地說,“我跟了捷發貨運的人四天,他們隔一天就給金永裕和彭忠才送生活用品。”
萬寶街地處市郊,屬於城鄉結合部。三層以上的建築很少,大多是待拆的棚戶區,地形複雜。
金永裕和彭忠才藏身的萬寶街117號更是處在那蛛網般的街道最細密的地方。根據方木提供的情報,
對方大概有三到四個人,可能持有武器。因此,抓捕人員分成幾組,分別在指定地點集結,然後同時從四個方向向萬寶街117號合圍,務求將對方一網打盡。
可是,還沒等抓捕人員趕到集結地點,監視組就傳來消息:萬寶街
117號的人已經開始有所異動,似乎有脫控的趨勢。經請示指揮中心後,親自布置抓捕行動的局長下令不再集結,直接展開抓捕,同時抽調出三個組對萬寶街117號周邊進行封鎖。
命令剛剛傳達下去,萬寶街上就傳來了槍聲。
金永裕沿著黑暗曲折的街道沒命地跑著,身後還跟著一個手下。兩個人早已辨不清方向,只知道向前猛跑,不時朝身後放幾槍。在他們後面,幾個警察緊追不捨。
就在剛才,拖著一條傷腿的彭忠才再也跑不動了,狂呼亂喊著朝警察連開數槍,結果被打成了篩子。金永裕不想當篩子,可是,四周都是警笛約呼嘯和手電的光芒,該往哪裡逃?
很快,兩個人的槍都打空了。身後的警察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追趕的速度加快。金永裕用力把空倉掛機的槍朝他們扔過去,卻只能稍稍拖住他們的腳步。
又狂奔出幾百米,金永裕感到雙腿越來越沉,嗓子眼發甜,眼前直冒金星。
投降,還是索性拼了?
還沒等他考慮清楚,前方几米處忽然閃出一個人影,昏暗的月光下,那人頭戴兜帽,兩腿跨立,雙手平端……
金永裕看清了他手裡的槍,卻來不及停下腳步,只覺得心底一片冰涼―這下完了。
“砰”、“砰”兩聲槍響過後,金永裕驚訝地發現,並沒有子彈貫穿自己的身體。相反,身後的警察則緊張地各自尋找隱蔽處。
“怎麼才來?這邊。”黑暗中,那個人指向一條小巷,被白紗布包裹嚴實的右手分外刺眼。
老闆派人來了。金永裕的心一寬,扭身跑進巷子裡。
那個手下也要跟著逃命,卻被白紗布手裡的槍頂住了腦門。他正在大感疑惑,對方已經一腳把他瑞倒在地上。身後那些警察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上來,
他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剛跑出幾步,就被幾雙手按倒在地上。掙扎間,他扭頭望向那條小巷,白紗布和金永裕已經徹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天降救兵,金永裕仿佛又增添了幾分力氣。然而沿著小巷一路狂奔到底.金永裕臉上的表情卻由狂喜變為愕然。
眼前是一面光禿禿的墻壁。死路。
正在疑惑間,白紗布從身後不聲不響地跑過來,拉開旁邊的一扇木門,擺頭示意他進去。金永裕來不及多想,急忙閃身躲了進去。
這是一間廢棄的平房,到處是雜亂的破舊傢具。白紗布挪開墻角的一個破衣櫃,地面赫然出現了一個大洞。
白紗布指指那個大洞。金永裕咬咬牙,跳了進去。
一跳進洞裡,金永裕立刻明白了,這是建國初期分布於城市地下的防空洞。雖然狹窄,一個人通過還是綽綽有餘。跟著跳下來的白紗布打開一把手電筒,推推他的背,
示意他向前走。金永裕己經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依此行事。
向前走了十幾分鐘,白紗布忽然拽住金永裕的衣角,同時把手電筒向上方照了照。金永裕抬起頭,看見一架鐵梯通往頭頂上方的地面.隱約還有月光傾瀉下來。
金永裕想看看對方的長相,轉頭的瞬間,卻立刻感到眼前一片漆黑。白紗布關掉了電筒。
他只得說聲謝謝,抬腳上了鐵梯,剛爬到頂端,頭頂的鑄鐵井蓋就■當一聲打開了。
幾束光柱同時投射到他臉上,金永裕立刻感到頭暈目眩。
隨即,幾隻手把他拽出洞口,他還沒醒過神來,眼前的強光就消失了。金永裕被從頭到腳罩進一條麻袋裡。
陸大江西裝筆挺,皮鞋錚亮,卻依舊掩飾不住滿臉的粗俗與無知。他抬頭看看C市商業銀行一塵不染的玻璃門,清清嗓子,抨持頭髮,動作僵硬地走了進去。
營業廳裡人頭攢動。今天是發退休金的日子,每個窗口前都排滿了一臉安詳的老頭和老太太。陸大江捏著銀行卡,擠在人群裡無所適從。
銀行的保安員疑惑地打量著他,上前問道:“先生,請問你要辦什麼業務?”
陸大江咽了口唾沫,結結巴巴地說:“取……取錢。”
“取多少?”
“五十萬。”這個數字讓陸大江有了些許自信,腰板也挺直了。
“請問您預約了麼?”
“嗯?”陸大江想了想,“哦,約了。”
保安員把陸大江徑直帶到VIP窗口。陸大江把銀行卡遞進去,腦子裡已經開始盤算:辦完這件事,先去吃一頓呢,還是找個妞來玩玩?
VIP窗口的出納員卻打斷了他的幻想:“對不起先生,您這張卡里只有十元錢。”
“你說什麼?”陸大江臉上的痴笑仍在,眼睛卻瞪大了,“不可能——你再看看!”
出納員又試了一次,答覆的聲音禮貌卻冷漠,結果也一樣,卡里只有十元錢。
陸大江徹底蒙了,暈頭轉向地走出銀行。他站在街頭愣了半天,直到被一個行人撞了一下,才醒悟過來,急忙鑽進一個電話亭給陸天長打電話。
陸天長同樣吃驚不小,氣急敗壞地掛斷陸大江的電話後,轉頭就想找梁四海興師問罪。按下幾個數字後,手卻停下來。
梁四海這麼做,擺明了是翻臉加羞辱。他敢這麼猖狂,想必是有猖狂的理由。
在搞清楚這個理由之前,還不能輕舉妄動。
被弄糊塗的,不止他一個。
C市公安局在當晚的行動之後,立刻封鎖消息,開始內部徹查。雖然行動有所斬獲,抓捕兩人,擊斃一人,但金永裕成功脫逃。
警方懷疑有人事先將行動部署泄露給對方,導致彭忠才等人聞風出逃,金永裕還被半路截走。
也就是說,警方內部出了內鬼。
正在高層絞盡腦汁想查出內鬼的身份時,真正的內鬼卻更加疑惑。
肖望最初也以為是梁四海的人截走了金永裕。他和梁四海秘密接觸後,才知道對方只通知金永裕等人出逃,根本沒來得及派人去接應。
梁四海大為吃驚之餘,感到極度緊張。這個半路殺出的人顯然不是出於什麼善意。
他一邊要求肖望盡快查清那個人的身份,一邊靜觀其變。
肖望親自參與了對那兩個嘍囉的訊問。根據其中一人的口供,半路截走金永裕的人是個男性,中等身材,頭戴兜帽,看不清臉,
最明顯的特徵是用左手開槍,右手完全被白紗布包裹住。
而且,他似乎和金永裕事先有約——因為他只帶走了金永裕。
肖望把上述信息反饋給梁四海:梁四海不動聲色地“唔”了一聲,讓肖望繼續留意事態的發展。
他的心裡已經翻江倒海。
因為把金永裕截走的人,是陸大春。
毫無疑問,是陸天長策劃了這件事。無論他是出於什麼目的,肯定都對自己不利。
五十萬都不能滿足他們,還在警察眼皮底下截走了金永裕,看來,當初真小瞧了這些鄉下人。
知道金永裕藏身處的不過寥寥幾人,陸天長能找到他,答案只有一個。金永裕已經和陸天長結成了聯盟。那麼,金永裕對陸天長而言,有什麼價值呢?
梁四海忽然發現,所有尚存的手下中,金永裕跟自己最久.也對自己的情況掌握最多。
他感到了極大的恐慌。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慌。
門又響了。
陸天長已經懶得動彈,揮手示意一直在喂陸大春喝粥的陸海燕去開門。陸海燕一言不發地放下碗,走到院子裡。
隨即就聽到一陣心不在焉的寒暄,無外乎是“在家呢?”“海燕好點沒有”“臉上的傷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之類的話。
來者是村西頭的陸聚寶家媳婦,按照輩分,陸天長還得叫她一聲二嫂。所以當這個二嫂滿臉堆笑地走進來時,陸天長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招呼她坐下。
二嫂先是感慨一下“今年冬天咋這麼冷”,然後又說“屋裡挺暖和啊”。最後說“來看看大春大侄子”。
陸天長垂著眼皮,隨口敷衍幾句。二嫂的目的和前幾個探視者一樣。他唯一的兒子那隻完全殘廢的手,只是個幌子而已。
果真,東拉西扯一陣之後,二嫂把話頭引向正題。
“村長,昨天是發東西的日子,咋還沒動靜呢?”二嫂盡量說得輕描淡寫,“你也知道,你二哥每天都得喝點,現在還非好酒不喝了,這一斷,天天在家鬧人呢。”
陸天長已經有點不耐煩,板著臉說道:“這段日子生意不好,讓二哥忍幾天吧,沒準以後又得靠種地過日子呢,別養那麼多富貴毛病。”
“那可不行!”二嫂一下子急了,“都自在這麼多年了,哪個還拿得起鋤頭啊?再說,你當初讓咱們待在山裡過好日子,咱們也聽你話了。
不能說斷就斷啊——誰也不能答應!”
“這不是我一個人就能說了算的事兒!”陸天長忍住氣,“人家不幹了,我有什麼辦法?”
“誰斷咱的活路,咱就跟他幹啊!”二嫂一拍大腿,“反正,你當村長的,必須得給咱們一個交代。好日子過慣了,讓俺再去地裡刨食吃,俺可不幹。”
“行行行。”陸天長徹底失去了耐心,下了逐客令,“我想想辦法。”
“嗯。”二嫂也不客氣,“發東西的時候,就別讓我大侄子挨家送了,讓他好好養傷,我自己來取就行——別忘了你二哥要的酒。”
說罷,二嫂就拍拍屁股走了。陸天長聽著院子裡的鐵門■當一聲關閉,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他扭頭看看一直躺著的陸大春,心裡的煩躁感再起。
自從陸大春的手廢掉以後,他就一直是這副模樣。除了要求陸天長不要難為陸海燕之外,幾乎不跟父親說話。偶爾起床活動,也是用左手捏捏筷子,
握握菜刀,大多數結果是:砸爛所有他能用左手拿起的東西。
那個健壯、充滿活力,甚至有些粗野的兒子,現在成了這副樣子。
這一切,都是那個梁老闆造成的。
而他,不僅用一張只有十元錢的銀行卡羞辱了自己,還要讓全村人回到過去的苦日子裡。
梁四海,你到底憑什麼這麼做?
般若寺。
梁四海用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虔誠跪拜。似乎每多跪伏在地一次,佛祖就會多庇佑他一分。他把自己想象得無限地小,
小到可以逃避一切懲罰;他把面前的佛像想象得無限地大,大到可以遮擋一切罪惡。
拜完,梁四海合掌起身,心中的煩惱絲毫沒有消除。執鐘僧人不識趣地又重重敲了一下,那嗡嗡的鐘聲聽起來不再像是嘉許,反而像無數根細密的鋼針一樣,嗖嗖地鑽入他的腦袋。
後堂傳來一陣布鞋底與青磚地面摩擦的沙沙聲,靜能主持捻著一串佛珠,緩步走了出來。
梁四海急忙躬身合十,“大師。”
靜能主持微笑著還禮,“梁施主,好久不見了。”
“是啊,俗務纏身。”梁四海朝站在一旁的手下努努嘴,手下立刻把手裡一直拎著的黑色皮箱遞給靜能主持,“五十萬元,算是對佛祖的一點心意。”
靜能主持合十施禮,口念阿彌陀佛,隨即喚來一名弟子,把皮箱拿進後堂。然後,他轉頭端詳著梁四海,微笑著說:“梁施主面色倦怠,心神不寧,似乎有煩惱?”
“大師明鑒。”梁四海苦笑一下,“最近在生意上遇到點麻煩,和合作夥伴有一些齟齬。不知大師可否為我指點迷津?”
靜能主持呵呵地笑起來,“貧僧不會相面解籤,但是有幾句話,倒想說與梁施主聽聽。”
梁四海再次躬身合十,急切地說:“大師請講。”
“(法華經》上說,三界統苦。也就是說,在六道輪迴裡,並沒有真正的快樂。人生在世,就是報恩、報怨、討債、還債這四種緣分,生生世世.
無休無止。此一世,彼一世,緣分會越結越深,而且恩情會變成怨恨,怨恨卻不會變成恩情;樂的事會變成苦,苦事永遠不會變樂。所以,不要跟人結冤仇,
也不必刻意結善緣。因為,善緣好過頭,就會變成惡緣。能媚我者必能害我。所以,凡事要順其自然,隨緣不攀緣。佛法中所稱‘廣結法緣’就是這個道理。”
靜能主持的語氣和緩,梁四海卻聽得越發心涼,尤其是那句“能媚找者必能害我”。躊躇再三,梁四海又低聲問道:“大師,那我該怎麼辦呢?”
靜能主持把捻著佛珠的手舉回胸前,笑道:“隨緣不變,不變隨緣。”
梁四海若有所思地走出般若寺,跨出山門的時候險些絆了一跤,仿佛失魂落魄一般。
善緣。惡緣。
隨緣不變,不變隨緣。
能媚我者必能害我……
陸天長讓陸大江盡快回來,陸大江卻不著急。好不容易進城一次,一定要好好玩個夠。再說,陸大春答應帶他進城嘗嘗城裡女人的味道。
這小子現在成了廢人,自己可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只是,他一大早就坐車過來,現在已經快到中午了.肚子餓得咕咕叫。原打算拿到錢就大吃一頓,可是事情沒辦成,吃大餐就得自己掏腰包,
不划算。陸大江看看馬路對面的一家醬骨頭館,吞吞口水,快步走了過去。
一盆醬脊骨,一盆醬棒骨,一份炒麵,四兩白酒。陸大江風卷殘雲般一掃而空。酒足飯飽後,陸大江一邊感慨城裡的飯就是好吃,一邊招呼服務員結賬。
服務員很快拿來賬單,78元整。陸大江叼著牙籤,伸手去掏錢包.臉色卻立刻一變。隨即,他又把全身的口袋都摸
了個遍,冷汗就冒了出來。
錢包不見了。
“我……我的錢丟了。”陸大江一臉惶恐地看著服務員,似乎指望他能幫自己把錢包找回來。
服務員一撇嘴,上下打量著陸大江,滿臉鄙夷。
“真丟了。”陸大江急忙把西裝口袋翻出來,“不信你看……”
“少廢話!快點拿錢!”服務員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想吃白食……”
忽然,一張百元大鈔被人拍在桌子上。陸大江下意識地抬起頭,一個中年勇子站在桌前,揮手示意服務員趕快拿錢走人。
服務員瞪了陸大江一眼,拿起錢走了。
陸大江稍鬆口氣,看著中年男子卻疑惑起來,“大哥,你是……”
中年男子一屁股坐在陸大江對面,把一個黑色的皮包和手機隨手放在桌子上。
“你是陸先生吧——陸大江?”
“是啊。”陸大江更驚訝了,“你認識我?”
”男子點點頭,壓低了聲音,“我是梁老闆的人。”
“哦。”陸大江看看四周,疑惑不減,“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剛才去了銀行。”男子指指馬路對面的商業銀行,“保安告訴我.你來這裡吃飯了。”
“銀行?”陸大江馬上喊起來,“對了,那五十萬塊錢怎麼回事?”
“你小點聲!”男子皺起眉頭,“我就是為這事兒來的。公司裡出了點意外。那筆錢沒及時打到你的卡上。老闆特意囑咐我把錢給你送過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陸大江心一松,心想這下可以找幾個妞玩玩了,“錢呢?給我吧。”
“我沒帶在身上,你跟我去取一趟吧。”
“走,走!”陸大江急不可待地站起來,面前的男子也站起身,可是剛把腰直起來,就“哎喲”一聲。
陸大江嚇了一跳,“你這是咋了?”
“突然肚子疼。”男子一臉苦相,“你先坐會兒,我去趟衛生間。”說罷,就急匆匆地離開了。
陸大江悻悻地坐下,倒了杯茶水慢慢喝。等了兒分鐘,男子還不回來,這時,男子放在桌面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陸大江起初沒有理會,可是手機一直響個不停,引得周圍的食客不停地向這邊看。
陸大江不堪其擾,拿過手機,胡亂按了幾下,沒想到一下子接通了。
“喂?”一陣模糊的聲音從手機裡傳了出來,“事情辦好沒有?”
陸大江把手機小心翼翼地貼在耳朵上,“喂?”
“你還磨蹭什麼呢?”對方似乎很不耐煩,“見到那個姓陸的沒有?趕快找機會幹掉他!老闆催了好幾次了!”
陸大江的頭髮一下子豎了起來。
“你聽到沒有?老闆交代了,一定要除掉他……”
陸大江慌忙把手機扔在桌面上,似乎那是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
幹掉……姓陸的?!
他驚恐地四處看看,感覺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抽出砍刀向自己撲來。
快跑,趁那男子還沒回來,快跑!
陸大江站起身來,感覺腿軟得像麵條。剛邁出一步,他又返回來抄起那男子放在桌子上的黑色皮包。
必須得拿上它,否則身無分文的自己無法從C市逃走。
陸大江慌慌張張地夾著皮包,飛也似的跑了。
梁四海靠坐在皮椅上,面前的煙灰缸裡插滿了長長短短的煙頭。他盯著面前那杯早已冷透的綠茶,又深深地吸了口煙。
靜能主持的話讓他思量了好幾天。梁四海並非一個完全相信命運的人,但是一直對善惡有報這四個字頗為忌憚。這些年的生意做得順風順水,
即使有些小波瀾,也是有驚無險,不由得他不信真的有神在保佑他。只是,這善緣真的到頭了麼?
陸天長和梁四海結交的那些高官不一樣,他們有身份,有地位,除非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輕易不會撕破臉皮。特別是,大家心裡都清楚,
彼此都有把柄在對方手裡,算是互相上了個保險,聚合不再往來,也是好聚好散。陸天長則不同,他是個貪婪的小人。
貪婪之人的優點是隻認錢,缺點是也是隻認錢。
如果這個貪婪之人頗有頭腦,再有幾分狠辣的手腕,就危險了。
他一直在等待陸天長主動聯繫他。一來金永裕在陸天長手裡,二來他也不想讓對方看出自己心裡沒底。五十萬肯定滿足不了陸天長的胃口,
但是他空間要什麼,以及憑什麼要。卻不得而知。所以,梁四海只能等。
等待的滋味是最難受的,尤其當你知道前言是不可知的命運時。
梁四海把煙頭狠狠地摁熄在煙灰缸裡。能徹底了斷自然最好,如果不能……
桌子上的手機突然響了。
打電話的是個女人,用的卻是梁澤昊的手機。梁四海只聽到幾聲的悶叫,好像對方的嘴被堵住了一樣。隨即,電話就掛斷了。
梁四海再撥回去,就無人接聽了。他急忙撥通梁澤昊的保鏢的電話。
“你大哥呢?”梁四海劈頭就問。
“哦,老闆,”保鏢聽出是梁四海的聲音,“大哥他……和嫂子在……在放鬆呢。”
“在哪裡?”
“麗晶酒店……1408號房。”
“你們快上去看看!”
梁四海趕到1408號房的時候,梁澤昊已經被保鏢送到醫院去了。據說,梁澤昊傷得很重,尤其是右手。梁四海臉色鐵青,
看著大床上的斑斑血跡,半天也沒說話。
房間裡並非只有裴嵐,還有另一個年輕女子。兩個人都戰戰兢兢地縮在屋角,大氣也不敢出。
梁四海看看那女子,又看看裴嵐,低聲問道:“怎麼回事?”
裴嵐看上去受驚不小,滿眼都是揮之不去的恐懼。
“澤昊約我到這裡……還有她……玩三人行。”裴嵐低下頭,臉一陣紅一陣白,“澤昊讓我們兩個去洗澡。在浴室裡.
聽到有人進來了……然後就聽到打架的聲音。我們兩個沒穿衣服,也不敢出去看……然後……”
“行了。”梁四海打斷了裴嵐的話,揮手叫過一個手下,又指指那個一直篩糠的年輕女子,“給她點錢,讓她走。”
女子哆哆嗦嗦地接過錢,轉身剛要走,又被梁四海叫住了,“今天的事,跟誰都不要說,聽明白了麼?”
女子忙不迭地點頭,逃也似的離開了。
梁四海重新面對裴嵐,“你接著說。”
“我和她在浴室裡嚇得不行,突然,有個人衝了進來,揪住我的頭髮就往外拽。然後,然後……”
“快說!”
“他……就在澤昊旁邊,侮辱了我。”裴嵐以手掩面,嗚嗚地哭了起來。
梁四海罵了一句,又開口問道:“那個人長什麼樣?”
“沒看清,他戴著帽子和口罩。但是,手粗糙得要命,身上很臭,好像很長時間都沒洗過澡。”裴嵐邊說邊哭,忽然,
她像想起什麼似的補充道,“對了,他還要我帶給你一樣東西。”
“嗯?”梁四海瞪大了眼睛,“是什麼?”
裴嵐怯怯地展開一直緊握的右手,掌心裡是一團揉皺的紙。
梁四海把它展開,只看了一眼,整個人就僵住了。
良久,他揮揮手,示意裴嵐先走。接著,他又把所有人都趕出房間,自己坐在沙發上,盯著大床上的血跡出神。
一個衛生習慣很差的人,單單打殘了梁澤昊的右手。始作俑者是誰已經不言而喻。
能媚我者必能害我。
他也終於明白對於陸天長而言,金永裕的價值何在了。
在那張紙上,是一幅城灣賓館監控錄像的畫面。幾個人抱著用地毯包裹的湯小美的屍體,正從624號房裡出來。
當時梁四海曾下令讓金永裕關掉監控設備,看來他並沒有這麼做。如果他有當天的錄像,那麼就可能有以前那些錄像。
那些錄像,足可以讓梁四海萬劫不復。
這就是陸天長和金永裕合作的目的。
梁四海意識到,自己已經陷入了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次危機之中。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53:37

第二十五章以你之名 (上)



陸天長看著依舊篩糠不止的陸大江,臉色鐵青。陸大江被嚇得不輕,從他連滾帶爬地衝進屋子開始,他的手就一直在抖。捧在手裡的一杯熱水,有一半都灑在了身上。
“叔啊,”陸大江結結巴巴地把事情經過說完,哭喪著臉加了一句,“我差點就把命丟在城裡了。”
陸天長咬著牙沒說話。大春已經廢了,梁四海還要幹掉大江——斬斷你陸天長的左膀右臂!
看來,現在已經不是錢的問題了。
陸天長看看放在炕桌上的黑色皮包,那是陸大江帶回來的。他打開皮包,把包裡的東西一股腦地倒在炕上。
東西不多,一個黑色牛皮錢包、一個咖色牛皮鑰匙包、一把彈簧刀、兩支圓珠筆、幾張發票,還有一個灰黃相間的塑料小玩意。
“這是個啥東西?”陸天長拈起它,陸大江也湊過來看,同樣不明就裡。
“哦,這玩意我見過。我給海燕買電腦時,商場裡也賣這東西。”陸大春陰沉著臉走過來,從父親手裡拿過那個塑料玩意,“好像叫什麼盤。”
這個“什麼盤”兩寸多長,一端還蓋著塑料帽,拔下來,露出一截扁扁的長方形鐵頭。陸天長翻來覆去地端詳著,轉頭問陸大春:“這東西是幹啥用的?”
“好像是錄東西的吧,就跟磁帶似的。”陸大春興趣不大,懶懶地回答道。
“哦。”陸天長想了想,這東西是從梁四海那裡拿來的,也許裡面會有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那……咋能知道這裡面存了啥?”陸天長看看“什麼盤”,似乎想找人螺絲刀拆開它。
“甭費勁了。”陸大春看出父親的意圖,冷笑一聲,“得用電腦看。”
話音未落,他就和陸天長對視了一眼。電腦?
十幾分鐘後,陸天長和陸大春、陸大江齊齊地圍坐在陸海燕房間裡的書桌旁,緊緊地盯著亮起來的筆記本電腦屏幕。
電腦是找到了,可是這玩意該放在哪裡呢?陸天長看看那個扁扁的長方形鐵頭,又看看電腦側面的若干接口,挨個試了起來。終於,在一個畫著三尖叉子的接口裡插了進去。
電腦發出咚的一聲,隨後,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框框。
陸天長把臉湊過去,鼻尖幾乎都要碰到了屏幕上。眼前是一個奇怪的小玩意,似乎是三本被皮帶捆在一起的書。
“錄像。”他低聲念著那三本書下面的文字,想了想,轉頭問一直沉發不語的陸海燕,“啥意思?”
“意思是這裡面有錄像。”陸海燕手握鼠標,垂著眼皮。
“那打開看看。”陸天長緊張起來。錄像,什麼錄像?
陸海燕在電腦上敲了幾下,一個對話框彈了出來。
“請輸人密碼。”陸海燕低聲念道,“看不了——需要輸人密碼。”
陸天長“哦”了一聲,眉頭緊鎖,他直起腰來,看看陸海燕,又看看陸大春。
加了密碼的東西,一定是不可告人的東西。只是,不知道這錄像究竟會要了梁四海的命,還是陸天長的命。
不管它會要誰的命,現在這東西在我陸天長手裡。
陸天長把塑料玩意拔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在貼身衣袋裡,感覺腰板硬了許多。他揮手示意陸大春和陸大江離開,想了想,轉頭對陸海燕說道:“熬點雞湯拿過來,給大春補補。”
陸海燕低著頭,嗯了一聲。
陸天長三人一同離去。陸海燕看著他們消失在門外,轉身坐回電腦前,一手按住狂跳的心口,另一隻手在電腦桌面上點擊了幾下。
那個壓縮文件又出現在屏幕上。
陸海燕盯著那個要求輸人密碼的對話框,笨拙地按動著鍵盤。
梁澤昊的右手已經徹底保不住了,醫院在和梁四海反覆溝通之後,終決定實施截肢手術。
梁澤昊在手術前大鬧了一場,連打了幾個醫生和護士,最後跪在梁四海面前,淚流滿面地苦苦哀求:“爸,爸,想想辦法,我不想當廢人,爸,求求你……”
梁四海硬起心腸,讓保鏢把梁澤昊拖進手術室。一陣乒乒乓乓的打砸聲音,夾雜著梁澤昊絕望的嘶吼在走廊裡迴盪。漸漸地,那聲響越來越輕微,最後,手術室裡恢復了平靜。
手術進行得很快,看來切掉一隻手,遠比修復一隻手要容易得多。還在麻醉中的梁澤昊被送人特護病房。主刀醫生拿來一個醫用托盤,
上面是被切下來的那隻手。梁四海看看那幾乎被砸扁的手指,破碎不堪的手掌,渾身顫抖起來。
那是兒子的手,用自己的骨血凝聚而成的手。現在,這隻手要被當做醫療廢物,扔進焚燒爐裡。
他揮手示意醫生把那隻手拿走,轉身對保鏢問道:“帶傢伙沒有?”
保鏢愣了一下,梁四海臉上出現如此凶狠的表情,他還是第一次看到。
“帶了。”他想了想,“車裡還有一把。”
“嗯。”梁四海伸手從保鏢腰間拔出槍,插進自己後腰,然後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對方沒有接聽,而是直接掛掉。
梁四海沒有等待,連續按下重撥鍵。對方掛斷四次後,終於接聽了。
“我在局裡。”聽筒裡傳來肖望壓低的聲音,“有事?”
“跟我去一趟陸家村。”
肖望沉默了幾秒鐘,低聲說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
“你去不去?”梁四海語調平靜,卻不容辯駁。
足有半分鐘後,肖望說道:“半小時後,高速公路人口集合。”
“好!”梁四海掛斷電話,走到特護病房前,隔著房門看著依舊昏睡的兒子。
睡吧。等你醒來,爸爸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陸海燕蹲在灶坑前,面前的大鐵鍋裡咕嘟咕嘟地燉著雞肉。她不時看看腕上的手錶,一邊心不在焉地向灶坑裡添著柴火。
雞肉燉好後,她盛出兩碗,伺候陸天長父子吃完。默默地刷洗完畢後.她又盛出一碗雞肉,拿了一瓶酒,放在一個提籃裡。
陸天長看著她披好棉襖,戴上頭巾,開口問道:“你要幹嗎去?”
陸海燕把提籃捏在手裡,低著頭說道:“去拜拜海濤。”
陸天長嗯了一聲,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給他燒點紙。”
陸海燕沒有答話,抬腳出了門。
兩輛車停在陸家村村口。肖望關好車門,幾步追上一直在前面大步行走的梁四海,“老闆,你到底想幹什麼?”
“了斷這件事唄。”梁四海說得輕描淡寫,臉上的肌肉卻一直在突突跳動。肖望看看他後腰處時隱時現的槍柄,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想了斷這件事,我沒意見。”肖望四處看看,“但是先乾哪樣,後乾哪樣,怎麼幹——總得計劃一下。”
“是啊。”保鏢在一旁隨聲附和,“貿然行事,恐怕不妥。”
梁四海的腳步慢下來,最後停住了。他看看肖望,又看看保鏢。肖望抽出一根煙遞過去,又替他點燃。梁四海默不作聲地抽著煙,嘆了口氣。
“陸大春的手殘廢了,我承認,這是我的責任。但這是個意外。澤昊的手可是被他們活活打殘的。”梁四海聲音暗啞,“就算他們想報復,
行,我認了。但是聯合老金整我,這無論如何不能忍……”
“他怎麼聯合老金整你?”肖望打斷了梁四海的話。梁澤昊的手是否殘廢,肖望並不關心。他在乎的是這個。陸天長和金永裕聯合整倒梁四海.
自己也許會受到牽連。
“老金那裡……”梁四海斟酌著詞句,“有一些他不該有的東西。”
“什麼東西?”肖望立刻追問道。梁四海撤撇嘴,扭過臉,不再說話了。
肖望默默地盯著他,眉頭越皺越緊。老金手裡的東西,是針對梁四海的,還是針對自己的?
三個人站在雪地裡,全都一言不發。最後,肖望扔掉煙頭,笑了笑,很快又板起面孔。
“先找找老金吧。”說罷,他就自顧自地向村裡走去。
金永裕應該就躲在村裡。陸家村雖然只有十幾戶人家,但是也不可能挨家挨戶去搜,一來會打草驚蛇,二來如果這些村民撒起野來,
他們手裡的三支槍也應付不了。最好先確定金永裕的確切位置,直接按住他。
梁四海和肖望都認為,金永裕藏在陸天長家裡的可能性很大。他們三個人之中,只有梁四海去過陸天長家,於是就由他來帶路。
村子裡靜悄悄的,雖然天還沒黑,路上卻一個行人都看不見。梁四海只去過陸天長家一次,而且是幾年前的事了。面對那些外觀相似的瓦房,
梁四海有些拿不準。走到一個岔路口,三個人徹底迷路了。正在東張西望時,遠遠地看見一個穿著碎花棉襖,戴著頭巾的女人走過來。
梁四海三人迎上去,保鏢上前問道:“大嫂,去村長家怎麼走?”
女人一直低頭走路,突然有人問話,似乎被嚇了一跳。她扯扯頭巾,大半張臉都藏在頭巾裡,“你們……是幹什麼的?”
“我們找村長有點事……”保鏢的話還沒說完,肖望揮手攔住了他。
“大嫂,你這是幹什麼去?”肖望看看女人手裡的提籃,目光灼灼地盯著女人問道。
“送飯。”女人脫口而出。
“送飯?”肖望伸手去掀提籃上的蓋布,“給誰送飯?”
蓋布被掀掉一半,一碗雞肉和一瓶白酒露了出來。女人嚇得向後一躲,再不敢和他們說話,急匆匆地走了。
肖望等她走出一段距離,才快步跟上。女人似乎意識到他們在身後跟蹤,腳步越發急促,又拐了一個彎之後,女人忽然不見了。
肖望看看女人剛才前往的方向,那應該是村子的東北角,不遠處,有一座高約六米的建築,看起來像是個祠堂。
肖望和梁四海對視了一眼。
金永裕就在那裡。
陸大江剛坐到桌旁,就聽見院外的鐵門嘩啦一聲響了。陸天長揮揮手,示意陸大江出去看看。陸大江剛拉開堂屋的門,
就和衝進來的陸海燕撞了個滿懷。陸海燕手裡的提籃落在地上,白酒瓶碎裂開來,濺出一屋酒香。
“海燕你幹嗎?”陸天長皺起眉頭,“撞到鬼了?”
“叔!”陸海燕氣喘吁吁,“村子裡來生人了。”
“嗯?”陸天長立刻站起身來,“幾個人,什麼樣?”
“三個男的,都像城裡人。”陸海燕頓了一下,“他們……要找你和大江。”
陸天長和陸大江對視了一下,陸大江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
“他們現在在哪裡?”陸天長沉吟了一下,又問道。
“我把他們引到祠堂了。”
陸海燕的話音未落,一直在床上躺著的陸大春翻身而起,直奔墻角處擺放的一排瓦罐而去。
他似乎等不及揭開封泥,直接把瓦罐砸碎,從裡面掏出兩個油紙包.
緊接著,又從墻上摘下一把土銃。
他把兩個油紙包塞進父親和陸大江手裡,自己用左手拎起土銃,深吸一口氣,說道:“走吧。”
梁四海三人小心翼翼地向祠堂靠攏。保鏢蹲在墻根下,伸手去推木窗.紋絲不動。肖望彎著腰挪到門前,透過門縫向祠堂裡張望了一下,又試著伸手推了推,門開了。
他向梁四海和保鏢揮揮手,“這邊。”說罷,他拔出手槍,率先走了進去。
三個人站在祠堂空曠的大廳裡,四下打量著這殘破陳舊的地方。祠堂裡光線很暗,視線所及之處雖然模糊,卻也一覽無余。三個人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慢慢地向祠堂深處走去。
整個祠堂裡似乎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肖望把視線投向大廳北側那個木台子,用手向那裡指了指,同時示意梁四海和保鏢拔槍。
三個人蹄手踢腳地走到距離戲台十米左右的地方.屏氣凝神,仔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然而,大廳裡一片死寂。
梁四海忽然喊了一聲:“老金。”
空曠的祠堂把梁四海的喊聲放大,在墻壁間撞來彈去。一陣寒風不合時宜地從窗縫間灌進大廳,墻上的族譜和字畫嘩啦啦地抖動起來,
大團的灰塵撲簌簌落下,又隨著寒風卷動.彌漫在三人身前。
沒有人回應。
梁四海又要開口,就聽到身後的木門被人嘩啦一聲推開了。
梁四海三人急忙回身,只見三個模糊的身影站在門口。
是陸天長、陸大春和陸大江。
他們並不急於走過來,而是站在門口默默地盯著梁四海三人看了十幾秒鐘,然後才緩步走近,
最後停在梁四海身前三米左右的地方。
梁四海注意到陸天長和陸大江的手始終揣在衣袋裡,陸大春的左手則一直背在身後。
六個人,十二雙眼睛,彼此上下打量著。沒有言語,卻各自握緊了手裡的槍。
陸天長打破了沉默,“你來這裡幹什麼?”
梁四海盯著陸天長看了足有五秒鐘,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心裡清楚。”
陸天長哼了一聲:“我不清楚。”
梁四海的眼睛幾乎要凸出眼眶,剛要脫口而出的話卻生生地憋了回去。
不能再小看他們了,這鄉巴佬在引我說出不該說的話,他的衣袋裡不是槍就是錄音機。
梁四海欲言又止的表情讓陸天長驟生警惕:難道對方又要錄音或者錄像?
沉默在雙方之間豎起一道屏障,彼此隔著這道屏障小心翼翼地窺視著.試圖從對方臉上捕捉到最危險的信號。
梁四海的目光落在陸大春的手腕上,本該長著一隻健壯的手的地方空空如也。他盯著那裡看了很久,腦子裡是依舊躺在床上昏睡的兒子。
陸大春意識到梁四海的目光所在,呼吸急促起來。
你看什麼?很得意是麼?
他上前一步,左手要從身後抽出。陸天長一把拉住兒子,視線始終不離梁四海的臉。
梁四海沉著臉,低聲說道:“老陸,談談?”
“談吧。”陸天長同樣壓低聲音,
“你到底想怎麼樣?”
“把人交給我。”梁四海斟酌著詞句,“還有,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陸大江聽到這句話,渾身抖了一下,整個人向陸天長身後縮了縮。陸天長咬咬牙,不由得心頭火起。
上門來要人——欺負到家了。
“想趕盡殺絕?”陸天長的嘴角緊抿,“把他交出去?你別做夢了。”
梁四海的臉扭曲起來,正要開口,肖望拽住了他的胳膊。
“老陸,人我們可以不要,你自己留著好了。”肖望盯著陸天長一直不肯拿出來的手,“但是,我們的東西必須交出來。”
“你們的東西?”陸天長想起那個“什麼盤”,冷笑一聲,“在我手裡,就是我的東西。”
你當我是傻子麼?無論那錄像對你還是對我不利,我都不會隨便交給你。
“好,痛快點。”梁四海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你要多少錢?”
“錢?”提到錢,陸天長幾乎失控,“十塊錢吧。”
梁四海和肖望面面相覷,都愣住了。足有半分鐘後,肖望才勉強笑笑:“老陸,別開玩笑。”
陸天長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他的臉色已經變成可怕的灰黑色。
“十塊錢。少麼?已經不少了。”陸天長咆哮起來,“一隻手,也就值十塊錢!”
梁四海的腦子裡“轟”的一聲炸開了。
床單上的斑斑血跡。梁澤昊跪在地上的苦苦哀求。托盤裡那隻毫無血色的手……
他一把推開肖望,舉起手裡的槍指向陸天長。
“交出來!把我的東西交出來!”梁四海從胸腔裡發出狂吼,“把錄像帶交出來!”
剎那間,大廳裡響起一陣鐵器撞擊的聲音。每個人都亮出了武器,直指對方。
除了肖望。
他正在發愣。
錄像帶?
突然,肖望意識到了什麼。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舉起雙手高聲喊道:“大家別動手,有誤會……”
話音未落,祠堂裡就爆出一聲槍響。
梁四海心想壞了,自己中了埋伏。
陸天長心想壞了,對方不止三人。
於是,子彈橫飛。
陸家村寧靜的傍晚被這一陣密集的槍聲打破。隨後,受驚的犬吠就在村子的各個角落裡響了起來。每個村民都在疑惑,不過年,
不過節,為什麼要在祠堂裡放鞭炮呢?只有陸海燕死死地盯著祠堂的方向,淚流滿面地念叨著一個人的名字。
槍聲只持續了幾秒鐘,隨即就再次陷人一片死寂。祠堂裡硝煙彌漫,空曠的大廳裡再沒有任何一個站立著的人。
那麼,那沙沙的腳步聲,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木台子盡頭的夾墻處,一支還在冒煙的槍管輕輕地掀起髒兮兮的棉布簾。
方木把警官證仔細地別在胸前,慢慢地走了出來。
站在戲台中央,方木看著台下橫躺豎臥的幾個人,忽然覺得自己正在上演一場即將落幕的戲。
是的,這是一場好戲。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54:45


第二十五章以你之名 (下)


銀行裡。梁澤昊不耐煩地填寫著匯款單,裴嵐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默記著賬號。
萬寶街。方木摘下口罩和兜帽,一邊從右手上解下白紗布,一邊看著在麻袋裡不住扭動的金永裕。邰偉冷冷地注視著方木的動作,
突然開口問道:“槍是從哪裡來的?”
“一個朋友留給我的。”方木看看夜空,月光如洗。同樣的一個夜晚,丁樹成的屍體卡在百鑫浴宮的窗戶裡默默然燒。
“你真敢開槍?”部偉眯起眼睛,“你就不怕傷到自己人?”
“呵呵,空包彈。”方木卸下彈夾給邰偉看。
邰偉的目光始終集中在方木的臉上,幾秒鐘後,苦笑著搖了搖頭。
“我覺得我越來越搞不懂你了。”
“這不是壞事。”方木垂下眼睛,抽出一根煙遞給邰偉。
邰偉沒有接,依舊皺著眉頭看著方木,“你……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方木低下頭,把那根煙塞進嘴裡點燃,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後,轉頭面向邰偉,笑笑,“你相信我麼?”
邰偉盯著他看了幾秒鐘,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就辛苦你和你的兄弟了。”方木拍拍部偉的肩膀,“找個地方關他幾天,時機到了,我會給你打電話。”
邰偉沒做聲,轉身示意手下把金永裕抬上車。想了想,他向已經走進黑暗深處的方木說道:“自己保重。”
方木沒有回頭,舉起手來揮了揮,手中的煙頭在夜色中搖曳出一串光點。
“喂?”手機裡傳來杜宇的聲音,“那個賬號有人預約提款了。明天,南京街支行。”
“好的。”方木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著.“多謝。”
“老兄,你可得快點。”杜宇壓低了聲音,“擅自把客戶賬戶裡的資金轉走,我要丟飯碗的。”
“你放心,明天對方查詢賬戶後,就把錢再存回去。如果出了問題,就推到我身上。”
“靠,那多沒義氣。”杜宇笑罵道,“我盡力而為。”
般若寺。
心事重重的梁四海躬身告別靜能主持。靜能主持還禮,然後目送梁四海出了大殿,微嘆口氣,轉身去了內堂。
內堂的茶桌旁,方木靜靜地坐著,盯著那個黑色皮箱出神。靜能主持把方木面前的茶碗倒滿,又在他對面坐下,“方施主久等了。”
“大師不必客氣。我只是在想,我對您說了梁四海的事情之後——”方木把目光從黑色皮箱轉移到靜能主持的臉上,“你為什麼還要接受這些不義之財呢?”
靜能主持含笑不語,示意方木喝茶。看他呷了一口之後,靜能主持問道:“茶還不錯吧?”
“哦,還不錯。”方木有些莫名其妙。
“你知道這茶是由何人采摘的麼?”
方木皺起眉頭,“大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們誰也不會在意這茶究竟是由好人還是壞人采摘的,因為茶就是茶。”靜能主持緩緩說道,“錢財也是一樣。
貧僧以前不知道梁施主的取財之道,現在雖然知道了,可是又有什麼分別呢?所謂不義之財,乃是俗世的說法。梁施主把錢財捐於本寺,
本寺又把這些錢財拿去給那些需要的人。幾番流轉之中,誰又能辨清它是善財還是惡財呢?”
方木默默地想了一會兒,起身鞠了個躬。
“我不是佛家弟子,但是大師的話,我也聽懂了幾分。”方木一臉誠懇地說道:“剛才我在後堂聽了大師和梁四海的對話。
無論如何,我要感謝大師幫了我的忙,還害大師為我犯了不妄語戒,打了誑語。”
“梁施主是什麼樣的人,是你們的看法。在我看來,如果他一心飯依我佛,原本是善是惡,沒有分別。貧僧對他講的那番話,
是希望他明辨是非,早日洗心革面,給他一個向善的機會。”靜能主持笑道,“而且,貧僧並沒有打誑語。”
方木一怔。
陸大江暈頭轉向地走出銀行,望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發愣。老鬼豎起衣領,不動聲色地走過去。
一撞之後,陸大江的錢包已經到了老鬼手裡。
轉彎處,方木坐在吉普車裡,一邊吸煙,一邊看著陸大江慌慌張張地打電話。老鬼拉開車門鑽上來,把錢包甩到方木身邊,然後爬到後座去換衣服。
方木打開錢包檢查了一下,又甩到後座上。“給你了。”
老鬼也不客氣,拿出現鈔揣進衣袋裡。換好衣服後,他拿著那個黑色皮包爬到前座,盯著正走進那家醬骨頭館的陸大江。
“什麼時候行動?”
“再等會兒。”方木發動汽車,開到飯館的窗戶附近。透過車窗,能清晰地看到陸大江在大吃大喝。
半小時後,陸大江一臉驚慌地摸著身上的衣袋。
“幹活吧。然後等我電話。”方木拍拍老鬼。
方木捏著手機,眯起眼睛看著老鬼和陸大江交談.然後起身去衛生間。
他不時瞄瞄手腕上的表,隨即,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
窗戶裡,陸大江四處看看,猶豫再三,終於拿起了桌面上的手機。
麗晶酒店十四樓。
方木靜靜地站在樓梯間裡,眼睛半閉,面色安詳。這時,老鬼拉開樓梯間的鐵門走進來,遞給方木一張門卡。“在樓層服務員那裡拿來的。”
“你先走吧。”方木掏出錢包,卻被老鬼按住了手。
“那次,我帶我兒子去買了雙鞋,很暖和。”老鬼說罷,衝方木擠擠眼睛,轉身下樓了。
方木愣了一會兒,衝著空無一人的樓梯間笑笑。
1408號房裡。方木喘著粗氣,把沾滿鮮血的鐵錘塞進背包裡,轉身向衛生間走去。一陣女人的尖叫聲後,一絲不掛的裴嵐被拖了出來。
一關上衛生間的門,方木就鬆開了揪住裴嵐頭髮的手,同時扭過臉去。裴嵐倒絲毫不在意自己正赤身裸體,看到昏迷在床上的梁澤昊,表情複雜。
方木掏出一張打印紙遞給裴嵐,想了想,又問道:“你自己可以麼?”
“沒問題,你要相信我的演技。”裴嵐把目光轉到方木的臉上,前所未有的堅毅表情取代了之前的柔弱無力,“我說過,我要為小美做點事。”
陸海燕看著電腦屏幕上那個壓縮文件,心口仍在劇烈跳動。
他又回來了。
昨天晚上,當方木的臉從黑暗中慢慢浮現,輕聲呼喚她的名字的時候,陸海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真的回來了,帶著生的希望。
陸海燕定定神,在對話框裡笨拙地鍵人陸海濤三個字。
弟弟,你的名字,就是密碼。
名為“錄像”的文件夾,裡面卻只有一個word文檔。陸海燕默默地讀著,心裡先是恐懼,又從恐懼裡慢慢地滋生出無限的勇氣。
硝煙混合著灰塵,在祠堂裡暗暗浮動。方木拎著五四手槍,慢慢地走下戲台,走向那些躺臥的人體。
保鏢胸口中彈,已經悄無聲息。
陸大春身中四槍,其中一槍打斷了頸動脈,人斷了氣,鮮血仍在不斷噴涌。
陸天長眉心中彈,整個頭部已經像碎裂的西瓜。
陸大江身中兩槍,腿中兩槍,最重的傷在右胸,靠坐在一根柱子上不住呻吟著,看到方木走過來,驚恐地大叫起來。
方木踢走陸大江旁邊的槍,不再理會他,轉身蹲在梁四海身邊。
梁四海仰躺在地上,左半張臉已經被轟飛——想必是陸大春手裡的土銃所為。
除了頭部的重傷,梁四海的左胸和右腹部都有彈孔,身下是一攤越來越大的血泊。他的呼吸急劇而短促,嘴裡不時有泛著氣泡的血沫涌出。
方木盯著那張筋肉骨骼畢現的臉,直到梁四海僅存的一隻眼球緩緩地轉向自己。
“你……”梁四海被血堵住的咽喉艱難地發出一個音節。
“不是我,是他們。”方木用丁樹成的槍指指自己胸口的警官證,持證人的照片上,邢至森的臉栩栩如生。
“哦,哦哦……”梁四海明白了,渾濁的眼球中暴出一道光芒。他似乎心有不甘,掙扎著抬起一隻手去抓方木胸前的警官證。可是,這個動作只做了一半,那隻手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梁四海唯一的眼球定住不動了,那道光也徹底消失。
方木的心底一片平靜,緩緩站起身來。
突然,余光中卻有異動。
一個人從地上翻滾而起,幾乎是同時,兩顆彈頭從方木身邊呼嘯而過。方木轉身回擊,那個人卻已經滾到一根柱子後面了。
方木急忙躲到陸大江靠著的那根柱子後面心裡已經知道那是誰了。
兩人相距不過五米左右,彼此的心中和呼吸都清晰可辨。
“心理戰,對吧?”肖望大聲說道,緊接著,就劇烈地咳嗽起來,“聰明,讓他們自相殘殺。”
方木沒有做聲,繞著柱子尋找射擊角度,可是肖望全身都躲在柱子後面,毫無破綻。
陸大江意識到自己處在兩個對射的人中間卻無法動彈,大為驚駭之,余,哭喊起來。
“閉嘴!”肖望歇斯底裡地喊起來,“讓他閉嘴!”
吼聲似乎消耗了肖望的大部分體力,他大口喘息著,過了半分鐘才重新開口。
“我不該與你為敵——我應該——早就殺了你。”肖望每說一句話,都要喘上好一陣,“梁四海提到錄像帶,我就知道是你在搞鬼——那一槍也是你開的,對吧?”
方木笑笑,伸手去拽陸大江,想把他轉移到一個安全點兒的位置。方木的動作牽動了陸大江的傷口,他又鬼哭狼嚎起來。
“讓他閉嘴!”肖望吼道,“我要和你安安靜靜地說話!”
肖望一字一頓地吼完,隨即又是一陣劇烈的喘息。
“你為什麼不說話?”肖望的聲音越發古怪,似乎在拼命提升行將耗盡的底氣,“你手裡的所謂錄像帶不可能是真的——是鄭霖做的那些假帶子,對吧?”
方木突然笑了,“對。”
鄭霖和小海、阿展的工作沒有白做,方木從那些假錄像帶裡截取了一張圖片,讓裴嵐交給了梁四海。
肖望也呵呵地笑起來,似乎很得意:“知道我怎麼猜到的麼?因為景旭的錄像帶在我手裡。”
方木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失聲叫道:“你說什麼?”
“哈哈。”肖望更加得意,“還記得那天我陪你去買手機麼?你去交款的時候,我在你手機裡裝了一個很管用的小玩意——你和景旭在他家裡的對話,
我聽得清清楚楚。可惜你的手機進水後,又換了部新的,否則……”
方木打斷了他的話,“你殺了景旭,然後拿走了錄像帶?”
“對。”肖望乾脆利落地承認,“還要感謝你事後幫我打掃現場呢,哈哈。”
方木的牙齒幾乎要咬碎,他狠狠地閉了一下眼睛,開口問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出乎意料的是,肖望沉默了。
方木耐心地等了幾分鐘,肖望還是毫無聲息。
難道他逃走了?方木小心地挪動腳步,剛探出半個身子,就聽見“砰”、“砰”兩聲槍響。
方木急忙縮回身子,卻突然意識到腳下的陸大江已經癱軟下去。
兩顆子彈分別打中陸大江的左側太陽穴和臉頰,腦漿和鮮血噴灑在柱子上,還在冒著熱氣。
這時,又是嘩啦一聲響。方木循聲望去,一支九二式手槍被扔在大廳中央。
“現在只有你和我了。”肖望的聲音微弱,“你過來——我沒有武器了。”
方木想了想,舉著槍走了過去。
肖望伸著兩條腿,靠坐在柱子旁,上身所穿的黑色皮衣上有兩個彈孔,裡面的咖色毛衣已經完全被血染紅。
“你那麼緊張幹嗎?”肖望歪著頭,看著方木手裡指向自己的槍,有氣無力地笑笑,“有煙麼?”
方木想了想,從衣袋裡拿出煙盒,扔在他身上。
肖望勉強抬起一隻手,抽出一支煙叼在毫無血色的雙脣間,連打了幾次火才點燃。
只吸了兩口,肖望就劇烈地咳嗽起來,鮮血伴隨著咳嗽聲噴射到柱子上,緩緩流淌下來。
在那一瞬間,方木幾乎要上前扶他起來,可是.他只是晃了晃身子,沒有動。
肖望看出了方木的意圖,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
“我真他媽喜歡你,可惜……可惜沒法一起共事。”肖望竭力坐正身子,又喘了幾口氣,“好歹相識一場,我是要死的人了,幫我個忙好麼?”
方木默默地盯著他,點了點頭。
“我把那些錄像帶交給你。本來我打算將來萬一和梁四海翻臉,留作後手的,現在沒用了。”肖望苦笑了一下,“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方木點點頭,“你說。”
肖望艱難地從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遞給方木。
“北凱健身俱樂部,663號更衣箱。”肖望的臉色越來越白,他看看一片狼藉的祠堂,轉頭對方木說,“幫我想個理由,隨便什麼都行。
只要把我的死解釋成殉職,讓我以一個警察的身份進火葬場就行。”
方木看看手裡的鑰匙,又看看肖望,緩慢卻堅決地搖了搖頭。
“不。”
肖望半垂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整個人似乎要撲上來。
“為什麼?”
“老邢、丁樹成、鄭霖、小海和阿展,”方木的眼中漸漸盈滿淚水,“他們都是為拯救他人而死——而你不是。”
方木緩緩站直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肖望。
“你不配像他們那樣,以一個警察的名義死去。”
說罷,方木就把鑰匙捏在手裡,轉身離去。
“不,方木,求求你……方木……求求你!”
肖望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在方木身後歇斯底裡地喊著。
方木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停下腳步,一步步向門外走去。
那呼喊聲漸漸微弱,當他推開祠堂大門的瞬間,身後的呼喊聲完全消失了。
祠堂門口站滿了村民,看到方木走出來的時候,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
方木看著他們,這些曾經凶狠如群狼的人,此刻卻像一群驚恐萬狀的綿羊。
是原諒,還是懲罰?方木的心中沒有答案。
他只知道,十幾個小時後,重升的太陽會再次照亮這片土地。
他只希望,那陽光會照進遠山中的龍尾洞,讓盲魚睜開雙眼,讓那條暗河平靜如初,再無波瀾。
方木疲憊地笑笑。



作者: 天地散人    時間: 2012-2-9 21:55:21

尾聲 且聽風吟




S市龍尾坳鄉陸家村發生命案。現場共發現六具屍體,均有多處槍彈傷。經查,六名死者的身份被一一核實。讓警方感到意外的是,
死者之一是C市公安局刑警肖望。而且,經鑒定,其中三名死者身上的槍傷是肖望所持的九二式手槍所發射的槍彈造成。現場共提取彈頭若干,
經彈道測試,除一枚彈頭外,均與現場發現的槍支匹配。通過對現
場附近居民的走訪調查,警方獲得重要信息:一方姓男子曾在案發現場出現。根據村民的描述,警方針對方姓男子做了模擬畫像,擬申請通緝。
十二月二十九日凌晨四時許,一輛無牌照的麵包車在駛經C市公安局門前時,突然從車上拋下一條麻袋,隨即,麵包車迅速離開。C市公安局的值班武警上前查驗時,
赫然發現麻袋裡是一名昏迷不醒的中年男子。核對身份後,確認該男子正是在逃多日的A級通緝犯金永裕。金永裕歸案
後,多次提及自己在萬寶街被一夥不明身份的人綁走並拘禁。但警方問及他們的相貌及拘禁地點時,金永裕稱自己始終被矇住雙眼,無法提供有價值的線索。
十二月三十日,C市人民檢察院和紀委都收到了一個U盤。據知情者稱,裡面的內容觸目驚心,涉及多位省市高官,但舉報者身份不詳。
十二月三十一日,機場。
身材高挑的裴嵐在機場大廳裡甚是搶眼,但是在假發和墨鏡的遮掩下,沒有人能認出她。她拎著一隻小巧的拉桿箱,不時焦急地看看手錶,向入口處如潮的人流中張望著。
當機場的廣播再次催促一架前往日本的航班旅客盡快登機時,裴嵐終於放棄了等候。她低著頭,拎著拉桿箱慢慢地走向安檢口,剛邁出幾步,突然感覺拉桿箱被一隻手接了過去。
她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扭過頭去,一瞥之下,笑容立刻浮現在嘴邊。
“還以為你不來了。”
“路上遇到點小麻煩。”方木笑笑,“還好來得及。”
說完這句話,兩個人竟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只是面對面站著,目光交接,似乎想把對方的一切都深深銘記。
嘈雜的機場大廳裡,一首熟悉的英文歌曲依稀可辨。
”Happy new year,happynewear,happynewyeartoyouall……”
方木忽然想到了什麼,笑著說道:“新年快樂。”
裴嵐的表情生動起來,“新年快樂。”
短暫的祝福後,又是彼此無聲的凝望。
良久,方木打破了沉默,“有什麼打算?”
“先去日本。”襲嵐低聲說道,“過段日子去美國學習表演。然後,開始新的生活。”
“還會回來麼?”
“不知道。”裴嵐有些黯然,但是,語氣很快就活潑起來,“將來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呢?”
方木點點頭,想了想,忽然笑起來:“你再給我簽個名吧,將來你成了大明星,這簽名就值錢了。”
說罷,他真的在身上拿出了記事本和筆,再抬起頭來的時候,裴嵐已經是淚流滿面。
還沒等方木反應過來,裴嵐已經緊緊地抱住了他。方木猶豫了一下,手中的記事本和筆悄然墜地。
他張開雙臂,抱住了裴嵐不住抖動的肩膀。
安檢口前穿梭往來的人群並沒有為這對緊緊相擁的男女感到驚訝。這樣的場景,每天都會無數次上演。只是他們不知道,這一抱,無關愛情,甚至無關友情。
只是為了從此兩不相忘。
良久,裴嵐在方木耳邊輕輕地說道:“你要保重,一定要保重。”
說罷,裴嵐鬆開雙臂,拎起拉桿箱,頭也不回地向安檢口走去。
方木一動不動地站著,目送她消失在安檢台的另一側,回味著那驟然消散的體溫,然後,轉身,慢慢向機場大廳外走去。
穿過自動門,方木的眼前是藍紅閃爍的海洋。十幾輛警車圍堵在門前,邊平站在一輛警車打開的車門後面,表情複雜地看著他。
方木舉起雙手,慢慢地向他們走去,表情安詳,步履堅定。
對於自己會出現在陸家村祠堂的原因,方木解釋成去查案。警方問及那顆7.62毫米口徑的彈頭,方木堅稱自己不知情。鑒於無法驗證方木供述內容的真實性,警方決定對方木進行測謊。
這次測謊的主測官,仍然是韓衛明。
測前談話被安排在市局第三會議室。方木想起幾個月前,也是在這裡,邢至森曾和韓衛明談笑風生,不由得有些黯然。隨之而來的,就是深深的不安。
對韓衛明而言,戳穿自己的謊言,簡直是易如反掌。
門開了,韓衛明大步走了進來,依舊是一副輕鬆淡然的模樣。他坐在方木對面,看了方木幾秒鐘,笑了笑,“咱倆還真有緣分。”
方木報以一笑,沒有回答。
“你小子也算半個測謊專家了。”韓衛明點燃一根煙,然後把煙盒推向方木,“怎麼樣?還用我說一遍測試原理麼?”
“不用了。”方木搖搖頭。
韓衛明細細打量著方木,目光在那些尚未痊愈的傷疤上停留良久,表情漸漸凝重。
隨即,就是長時間的沉默。韓衛明移開視線,似乎在專心致志地吸煙。
然後,他在煙灰缸裡想熄煙頭,輕輕地呼出一口氣,轉頭面向方木。
“談點正事吧。”韓衛明把手肘拄在桌面上,雙眼又變得炯炯有神,“你覺得你現在適合接受心理測試麼?”
方木輕輕地點了點頭,“沒問題。”
該來的,早晚要來,拖延是沒有意義的。
韓衛明忽然笑了笑,似乎很欣慰:“你小子,夠能折騰的。”
他的目光又投向方木額角處的傷疤。“千錘百煉啊。”韓衛明的語速突然變得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你都可以去當克格勃了。”
方木苦笑了一下,伸手去彈煙灰。這個動作做了一半,心裡卻一動。
第二次見面。擁擠的車流。吉普車。駕駛室裡各懷心事,彼此試探的兩個人。
他抬起頭,恰好遇到韓衛明意味深長的目光。韓衛明與方木對視了幾秒鐘,慢慢站起身來。
“下午兩點開始測試。”韓衛明看看手錶,“哦,還有幾個小時。”
說罷,他看也不看方木一眼,拉開門走了。
當天下午,被測人方木的測試結論為真陰性,即與案件無關的人通過測試。
這個冬天,發生了很多事情。
不明身份者的舉報,讓C市乃至全省官場發生地震。多位省市級高官因包庇、縱容黑社會性質犯罪以及受賄被查處,其中一些銀擋人獄。
舉報材料中,有一段視頻重現了當日在城灣賓館發生的一切。金永裕的供述也證實了邢至森所言非虛以及丁樹成的臥底身份。
鑒於對老邢的測謊結果不能作為定案依據,邢至森曾欲殺人一事不了了之。省裡很快做出決定,為邢至森和丁樹成恢復名譽及身份。
但市局提出的追授二人一等功及追認為烈士的請求,未獲批准。
金永裕被指控犯有拐賣兒童罪、故意殺人罪、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一審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絕望中的金永裕提出上訴,並咬出了肖望,
稱其是梁四海安插在警方內部的內鬼,試圖以立功換取死緩。經調查,肖望的個人存款達百萬之巨,疑點頗多,
在此次風暴中落馬的數位S市公安局警務人員的供述也顯示肖望早已變節。但是由於肖望已在陸家村槍戰中身亡,
省高級人民法院沒有認定金永裕的立功表現,在二審中維持了原判。
梁四海的死讓C市黑道的格局重組,梁澤昊接手的組織元氣大傷,日漸式微。梁澤昊本人在一次幫派火拼中身中數刀,橫死街頭。
整個組織也隨之土崩瓦解。正是由於這樣的結果,曾逃往外省的四個被害女孩及她們的家人在普方的規勸下,證實了當日在聚源鋼廠發生的一切。
長眠於鋼錠內的鄭霖、小海和阿展三人,終得暝目。
陸家村永遠失去了往日富足、悠閑的生活。村裡的大多數人都外流謀生,且都流連於山外的多彩世界,重返故土者寥寥。
陸海燕和其母也在外流謀生者之列,現供職於C市郊區某福利院。
邢娜得以入土為安。而後,邢至森的遺孀楊敏收養了陸璐,女孩現就讀於C市第二中學。根據她和其他受害人提供的線素以及警方掌握的大量證據,
在國際刑警組織的協助下,被賣往境外的受害人陸續得到解救,當地中國使領館將安排她們分批返回國內。
最後一件事是:C市在初冬的寒潮過後,反常地出現了回暖的天氣。氣象專家對此無法做出合理的解釋,只是預測明年的春天會比往年來得早些。
今日多雲,東南風四到五級。
即使坐在吉普車裡,方木也能感到外面暖暖的春意。他打開車窗,夾雜著泥土芬芳的潮濕氣息一下子灌進車裡,讓人頓時萌生出陣陣微醉般的愜意。
方木的心情很放鬆,甚至對這早來的春日有小小的感激。他一隻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伸出窗外,感受那微涼帶暖的風穿過指縫。
該感謝誰呢?
吉普車駛近市中心廣場,方木把手收回來,表情漸漸凝重,整個人也端正地坐在駕駛室裡,似乎要趕赴一個莊嚴的儀式。
市中心廣場最近新立起一座塑像,正面向全市市民徵集塑像的名字,據稱,市中心廣場將更名為英雄廣場。
這些,都不是方木關心的。

他把車停在廣場外,徒步穿過川流不息的外環車道,沿著中間的水泥路進人廣場。今天雖然不是休息日,廣場上卻很熱鬧,迫不及待地換上春裝的男女隨處可見。
一些孩子在父母的陪伴下,舉著五顏六色的風箏,迎著春風嬉笑著奔跑。
他們在那裡。
廣場正中有一處方形的水泥台,周圍被四季常青的松柏環繞。同樣是方形的大理石基座上,一個直徑三米,高五米的巨大圓柱形鋼錠巍然肅立。
鋼錠頂端呈半圓形,未經打磨的表面粗橋黝黑,看上去既厚重,又凌厲。
宛若一顆待發的子彈,隨時可能撕破烏雲,直擊蒼穹。
方木圍著塑像轉了一圈,然後站在鋼錠前方,俯身默念著大理石基座上鐫刻的三個熟悉的名字。
鄭霖。馮若海。展鴻。
視線漸漸模糊。突如其來的巨大悲傷讓方木搖晃起來,他轉過身,背靠著鋼錠慢慢坐下。
身後的鋼錠粗糙、厚實,一如他們撐在自己身下的雙手。
一陣風吹來,周圍的松柏無聲地擺動,巨大的鋼錠卻奇跡般地發出隱隱轟鳴。
眼淚終於滴落下來,方木微側過身,把耳朵貼在鋼錠上。沒有想象中的冰冷,相反,卻有灼人的溫度。
聽,他們在呼喊。
“警察.把槍放下!”
“子彈穿過去了,死不了。”
“小海,開槍!”
“一、二,啊——”
方木靠坐在鋼錠旁邊,在如泣的風吟與隱隱的呼喊聲中,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方木一大早就來到公安廳。算起來,自己已經有幾個月沒來廳裡了,可是辦公桌上一絲灰塵也沒有。被擦得乾乾淨淨的桌面上,擺著一張紙條。
是邊平的字跡。今日凌晨三點四十分,金永裕被執行死刑。
寥寥數字,方木卻看了好半天,最後,他把紙條撕碎,扔進了紙簍裡。
剛回到桌前坐定,人事處長推門走了進來。
“小方,你回來得正好。”他的手裡捏著幾個檔案袋,“出來一下。”
方木跟著他來到走廊裡,一個年輕同事拎著開水壺,興衝衝地從身邊跑過。
“有任務?”方木看著那個灑了一路熱水的同事,“好像還很緊急?”
“有個屁任務!”人事處長不滿地看著地上的水漬,“分來一批新警,今天來廳裡搞座談。新警裡有幾個美女,你看給這幫臭小子興奮的!”
“哦。”方木停下腳步,“我不去了——還有活兒要乾呢。”
“去吧去吧。”人事處長在方木後背推了幾下,“廳長讓你們這些年輕同志出席——有共同語言。”
方木無奈,推門進了會議室。長條會議桌旁,十幾個穿著簇新警服的年輕人侷促不安地坐著。
方木衝他們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剛想找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整個人就僵住了。
他重新抬起頭,在那排新警中間,一雙熟悉的眼睛正回望著自己。
方木愣了半晌,忽然笑了。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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