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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恩娜]柔花與仇郎(雙黛之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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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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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8 00:5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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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恩娜]柔花與仇郎(雙黛之二)[全文完]
柔花與仇郎
【雙黛之二】作者:雷恩娜
有哪家僕人像他敢擺出如此大的架子
不但對主人冷言冷語甚至還動手動腳
偏偏這個刁僕能力高超辭退不得
上一代的恩怨似鬼魅般緊纏他的心
知道他深沉面具後的恨意她只想補償
即使他是為復仇而來她亦不輕言放棄
只因她早已打定主意這輩子非君不嫁
她拋開姑娘家的矜持藏住羞澀主動親近
可他就像只呆頭鵝什麼反應也沒有
就連親吻都是她厚著臉皮用騙使強
再這樣下去她的情種何時才能開花結果………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0:58:00
第一章
西安城 朱雀大街
循著兩旁熱鬧繁華的店面直行,避開幾名沿街叫賣、兜售著貨品的小販,他身軀略作側行,擠過觀看賣藝的人群,雙目微微細瞇,望住大街盡頭一棟以石墻作圍、規模甚巨的宅第。
直筆走去,他下意識抬起頭仰望,緊閉的朱紅大門上高挂一匾,底色烏亮,刻畫四個燙金大字:華冠關中。
好個「華冠關中」。他目光一沉,靜然的心緒微受波動。
關中此地經營大片棉田,華家為其中翹楚,西安東郊,棉田綿延無際,分等級和色澤,由種植、採擷、提榨、紡織,然後染色、裁制,華家棉與華家成布向來享有美譽,與絲織錦繡的江南鼎足而立。
「華冠關中」,意味再清楚不過,所指正是華家棉產與棉質,為關中第一。
雙拳陡地緊握,許許多多的影像在腦中閃過,那些事紛亂卻又清晰,已隔了好些年頭了,久得讓一名羸弱的孩童長成心思沉靜的少年,讓當年的驚慌失意、恐懼無措化作深沉的意念。
而歲月過去,記憶猶新,他不曾一日或志,今日前來的目的——
思及此,他瞬息寧定下來,神態老成而嚴峻,與年輕的面容全然不符。
理了理長衫,他正欲上前敲門,手才抬起,朱紅大門卻緩緩開放。
一名蓄著灰胡的老漢探出身子,一腳已跨出門檻,見到一少年立在門口,面孔陌生,老漢不禁微微一怔,隨即開口問道:「這位小哥有何貴事?」
少年拱拱手,語氣平穩澶:「在下姓駱,名斌。受洞庭廣陵莊推薦,今持廣陵莊裴莊主親筆信函一封,特來拜會。」
聞言,老漢雙目陡地發亮,額上皺紋瞬間舒坦,枯勁的十指不由分說地扣住駱斌兩袖,他拽得死緊,怕人跑了似的。
「你、你你說、說你是從廣陵莊來的!?」
「正是。」縱使心中怪異,他仍然面無表情。「日前,貴府華老爺向廣陵莊調度一名總管,裴莊主認為在下可以勝任。」
「是、是。」老漢點頭如搗蒜,笑咧著嘴,「咱們家老爺和裴莊主大有交情,知道廣陵莊裏擅長管理的人才比牛身上的毛還多,才會把算盤打到貴莊頭上,請裴莊主推薦良才過來。」
洞庭廣陵莊其實是以制琴為業,卻自有一套訓練管理人才的法子,這原也無啥,但隨著廣陵莊這些年日益興盛,此事便被傳得沸沸揚揚,雖說三百六十五行、隔行如隔山,但管理的觀念卻是相同的,如萬流匯聚,只要捉住要領,再淩亂之狀亦能成章,因此鬧得大江南北許多的大莊園、大宅第皆上廣陵莊求才。
老漢親熱地搖著少年手臂,絲毫沒有放松的意思。
開玩笑!他當然得把人捉緊,想到府裏的大小事物、棉田、棉廠和紡織廠那些理也理不清、管也管不完的雜務,老爺和煜少爺忙得焦頭爛額就算了,還將他這把老骨頭也牽扯進去,他懂得哈呀?帳房的事都處理不來了,哪還能幫上其他?
不習慣與他人在肢體上這般親近,駱斌兩袖翻卷,表面上是放下拱著的手,實際上已不著痕跡擺脫了對方的抓握。
那老漢搓了搓手,眉開眼笑地打量他,方才教欣喜之情衝昏了頭,一時間沒多斟酌,這會兒瞧著少年,愈瞧愈覺奇異,忍不住問:「你今年貴庚啊?」
「十九。」駱斌淡然回道。
嗄?老漢瞪大眼,嘴張開又合起,好似不知該說啥妥當。
瞧眼前這張臉孔雖是十九歲的少年郎,但目中風霜、隱隱寒星,卻如九十歲的老者。老漢暗暗納罕,繼又想這少年是廣陵莊推薦來的,背景甚厚,應讀有些本事,最後頭一甩放寬了心。
「快快請進吧,咱們家老爺巡棉田去啦,晚些才會回府。你由洞庭來到西安,旅途定是十分辛苦,我讓人整理間廂房,你先吃點東西、喝喝茶、歇口氣。」他側身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如此甚好,謝謝老丈。」駱斌跨步進去。
「呵呵呵……我還沒介紹自己哩。」老漢領著他,邊說邊往裏頭去。「府裏的人都喊我國叔,我本家姓鐵,年輕時賣給華府當長工,唉唉,一晃眼就數十年,歲月催人老啊……」他兀自欷吁,見庭園、檐廊下不少灑掃的仆役奴婢好奇地瞧向這邊,乾脆停下步伐,朗聲道:「這位是駱家相公,是老爺從洞庭廣陵莊請來的大總管。」
這一宣布,就見眾人目瞪口呆,一群人都被點了穴這似的,只會傻愣愣盯住少年。
「請多指教。」駱斌語氣仍淡,對四周拱手作禮,態度謙遜,氣勢卻嚴謹無比,教人不由得心中一凜。他早已料及,年僅十九,要當上華府總管這個位子,定有許多人不服,但是呵……有誰能知,他為謀此職,已整整準備了十個寒暑。
國叔見眾人嚇傻了,也不多說,搖了搖頭,拉著他又走,兩人穿過廳堂,往裏邊廂房行去。而適才驚爆出來的消息,在他們兩人身後,正以野火燎原的速度一傳十、十傳百,蔓延了整座宅第。
「這邊是東廂,那邊是西廂,咱們站的這個地方是府裏最大的花園,繞過假山會瞧見九曲橋,橋下善著三十幾頭的錦鯉,後來又生了十來頭,再後來又生了十來頭,愈生愈多……」國叔東指西指、比手畫腳的,是因為太開心啦,有人來接手大總管這個職差,燙手山芋終於拋出去,皇天有眼,保他晚年安詳,他忍不住眉飛色舞。
駱斌靜靜聽著,也不打斷,面容未顯現出絲毫不耐的神色,雙目環顧周遭,大宅院的建築格局多半雷同,他淡淡掃過,便已了然於心,倒是院中栽種著一株老榕,綠蔭如傘,長須漫垂,添上幾分樸拙情趣。
「呵呵呵……你注意到這棵榕樹啦。」國叔笑嘻嘻地問。
「這庭院的建造以此樹為中心,兩旁廂房的格局亦是為了配合這棵榕樹,東南西北四小亭,正面皆朝此樹,亭頂漆金,金為鑫,榕為榮,取其諧音,正所謂欣欣向榮。」
他微微牽唇,似笑非笑,眸中閃過怪異的銳光,曇花一現。
見少年這麼容易便把謎底揭了,國叔有些不敢置信,下意識搔了搔頭,嘿嘿地笑著。「你可真厲害,廣陵莊出來的人果真不同凡響,我還嘮嘮叨叨說了這麼多,簡直是魯班門前弄大斧、關公面前耍大刀啦!」
駱斌搖了搖頭,卻不說話,緩緩步至榕樹底下。
這棵老榕年代已久,開枝散葉,樹幹圓粗,靜靜挺立在此,看盡生死病苦,見證世間凄涼。
他背對著老漢,心思暗涌,抬起手正要碰觸,淩厲的神色卻因頭頂上突來的抽氣聲而碎裂,瞬間隱藏真正的性情。
那細碎的聲音中夾著恐懼,他心中一突,與那名老漢不約而同地仰首望去。
濃密的綠葉中,一雙繡花小鞋特別醒目,緊緊夾住分叉出來的樹枝,穿著小鞋的雙腿正自輕顫,震得枝椏上的葉子沙沙微響,飛落了幾片。
那老漢一瞧,眉頭大皺,跟著便唉唉地嘆氣。
「笑眉啊,你爬到樹上做啥?上回才從屋脊上摔下來,你皮厚不怕痛呀?屋頂破的洞都還沒補好,你又爬樹,老爺知道定要罰死你啦!唉唉唉……你這野性子就不能收斂一些嗎?唉唉唉……」
笑眉?是華家雙黛的二小姐?駱斌腦中浮現搜集得來的訊息,表情漠然,正欲退開,讓國叔處理這突生的狀況,那雙繡花小鞋卻掉了一只下來,砸在他的肩頭,反射性一動,他兩指翻花,已將小鞋握在指尖。
小鞋落掌,他不禁一怔,感覺鞋面極度柔軟,上頭縫著一簇彩纓,整只鞋又小又巧,還不足自己的掌心,秀氣到了極處。
「笑眉!」國叔叉腰又嚷,臉都快綠了。
「國叔,你喚我做啥?」聲音清脆嬌嫩,竟是由前頭的拱門傳來,就見一個紫衫小女娃立在那兒,扎著俏麗雙髻,眨著明亮眼眸,正是華家二小姐,年僅十歲,卻好動過人的華笑眉。
「咦?耶?笑、笑笑笑眉,你你你……她她她……」對華二小姐,華家上上下下皆以名宇稱喚,這習慣也不知何時養成的,倣佛喊她笑眉兩字,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件事,倒沒人費心去稱她一聲二小姐。那老漢怔怔地喚著地,瞠目結舌,指指笑眉,又指了指頭頂,視線慢慢往上望去,有種極不好的預感,樹上這一個……可能是……莫非是……難道是……不、會、吧……
終於,綠葉中,一張粉嫩晶瑩的小臉蛋努力地鑽探出來,她微微笑著,帶著歉然和勉強。「國、國叔……是我,不、不是笑眉……」可能是心中害怕,她唇色好淡,悄悄顫抖著,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
「大、大大大小姐……」老漢的表情活像被人急速冰封。
「靜姊,你爬樹!?」華二小姐快步跑來,仰著紅蘋果似的臉蛋望住胞姊,興奮歡叫著:「我不跟爹說,不跟娘說,也不跟煜哥說,他們都不會知道的。呵呵呵……」以後爬樹就有伴啦。
「笑眉兒,我、我……」她喘著氣,笑容變得愈來愈僵硬,她雖然大笑眉兩歲,但爬樹的膽子卻比妹妹小上許多。以往在樹底下仰望,問感覺不出這棵老榕的高大,而今伏在上頭往下瞧去……她抿著唇,咽了咽唾液,感覺掌心和額際直在出汗,心跳加鼓。
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底下的人,她試著將注意力轉移,卻見自己的小鞋教一名陌生少年握在手裏,心裏微突,視線與那名少年對上,蒼白的頓不由得飛來兩朵紅雲,她年紀雖小,也知男女界限。
「大小姐啊,你、你爬到樹做什麼?」國叔終於將眼前所見的「慘狀」消化,直要自己堅強。
華家雙黛,一靜一笑,雖出自富豪之家,卻無半分嬌恣之態,兩個女娃兒的脾性就如同所取的名字,大姑娘婉約雅致,聰敏貼心,二姑娘坦率熱情,頗具英氣。華家的這一雙姊妹,集天地靈秀之鍾。
嗚嗚嗚……可是沒想到……大小姐竟然、竟然爬樹!?天啊!他不能接受啦!這比笑眉那些亂七八糟的刺繡作品和恐怖的琴音更教人難以忍受。
國叔皺皮了一張老臉,直想捶胸頓足、想撲在地上嚎啕大哭。
而此時,攀在樹上的女孩兒有些恍惚——
那少年的眼睛……當真好看。
意識到腦中正在想些什麼,靜眉臉更赭,方寸跳得飛快,她急急斂下心神,弄不懂自己是害怕緊張,抑或是羞澀難當?聽見國叔叫喚,她趕忙將注意力拉回,才知身子不覺間已滑向一邊,驚呼一聲,更是動也不敢再動。
「國叔……我、我要救棉花兒,它跳上樹……卻、卻下不來啦。」
話剛落,綠葉深處傳出「喵喵」幾聲啼叫,同樣可憐兮兮,透過葉縫,勉強瞥見一團白絨絨的「東西」卡在枝椏裏邊。
「靜姊,我上來救你!」笑眉豪氣幹雲地喊著,小身子已像八爪章魚爬上樹幹,攀了幾手,後頭衣領卻教人扯住,提了下來。
「想都別想!咱還不知你打啥心思?」國叔氣急敗壞地叫嚷。
「我救靜姊,救棉花兒啦!哇哇——國叔,靜姊要掉下來了!你、你見死不救!」新學的成語派上用場。
這等指控他可擔不起!「我來想辦法,你給我乖乖的!」
樹底下,一老一小兀自吵嚷,駱斌暗暗挑眉,雙目瞧著綠葉中蒼白的小臉。那女娃縱使緊張,神情仍不失優雅,對他浮現出一朵歉然的笑。
「我的繡鞋砸到你嗎?真的很對不住……」
「跳下來。」他不敢相信自己說了什麼,等意識到了,話已出口。
「啊?」綠葉裏的小臉小嘴微張。
他不教自己多想,面無表情又道:「放開雙手和雙腳,我接住你。」
「不不,我不能,我、我會壓傷你的——啊——哇——」
「喵喵——喵!」
「大小姐!」
「靜姊!」
凄厲之聲大作,狀況瞬息萬變,動作全憑反應。
爬上樹,才發覺懼高的一人一貓終於支持不住,先是幾聲凄慘的喵叫,接著葉子和枝椏的摩擦聲大作,似有重物墜落,這突來的震晃牽連的範圍甚廣,樹上的女孩話還沒說全,抱住的那根枝幹承受外力猛地上下彈動,硬生生震開她的依附,拋下她的身子。
細小的枝椏打在臉上和身上,帶著發麻的疼痛,她屏氣,緊閉雙眸,等待下一波更強烈的痛楚,全身過分僵硬,反應變得遲緩,好半晌才覺情勢生變——
她沒墜到硬地上,一股堅定的力道環住腰背,穩穩地截住她,鼻尖除了綠葉微淡的腥味,還摻雜著爽冽的陌生氣息。
她輕細地嘆了一聲,微微扇動長睫,映入眼簾的是兩潭黝黑深沉的目淵,那人近距離地盯住她,目中無波無浪,只眉峰處微乎其微地輕擰了擰。
「哇!你救了靜姊,你好厲害呀!你會武功是不是?」笑眉又跳又叫,興奮之情染紅了小臉。方才那一幕當真行雲流水,只見這少年古袖倏揚,左手翻圈,未移動半步,眨眼間已將靜姊抱在懷裏,而另一手還提住棉花兒的後頸,好樣的!
駱斌不做回答,下意識望往懷中女孩太過澄清的眼睛。
「咪咪喵喵……喵喵……」危機解除,那只白貓睜著無辜的大眼,在少年指間乖順地待著,全然不知自己是這場風波的始作俑者。
「棉花兒!」靜眉回過神來,側首輕呼,見白貓近在咫尺,想伸手接過它,這一動,才意識到自己尚在少年懷中。她臉頰微嫣,仍鎮靜地道:「你救了棉花兒,我、我謝謝你……你放我下來。」
駱斌未動,兩道視線雜人幾許怪異的光芒,靜然中突生淩厲,無形地逼近對方潔凈的眸子,倣佛意識到危險,隱隱的,想去阻遏什麼。
靜眉心一凜,不由得斂眉垂眸。「你放我下來。」聲音雖輕,話帶堅定。
他深深地再瞧一眼,終於依言放開她,還將白貓丟進她雙臂當中,然後撿起適才擲在一旁的繡花小鞋,一言不發地放在靜眉的裙擺邊。
「謝謝……」這聲道謝有些氣弱,她抱著白毛貓,足尖怯怯地探出裙擺,迅速地踏入鞋中,又迅速地縮回。
咦,這人怎麼直盯著靜姊瞧?笑眉不明白地貶著眼,忽地跳到駱斌身邊,歪著小頭顱打量著,咧嘴笑道:「喂!你怎麼不說話?」
沉默是金。這少年全身金光閃閃。
「喂,你別不說話嘛!」好動的笑眉也不覺生分,捉住他的衣袖使勁地搖動。「你是誰呀?叫什麼名字?你打哪兒來的?你會待在咱們家嗎?你武功很好是不是?你剛才那招怎麼使的?你收不收徒弟啊?你教我好不好?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想來個先下手為強,雙膝還沒跪實,駱斌挑了挑眉,已出手提住她的肩膀。
一旁的國叔開始翻白眼,感覺兩邊的太陽穴又再發疼了,他認命地搖頭,知道不解釋清楚,這丫頭不會善罷甘休。
「笑眉,這位駱相公是老爺打洞庭廣陵莊請來的新總管,將來華府裏的事很多都要委托人家,你快放開人家的衣袖,把雙腳打直站好啦!唉唉……你啊你——」別再嚇唬人家啦!嚇跑了他,可就大事不妙。
新總管!?聞言,一對姊妹花同時瞪住少年,表情各異。
駱斌垂下眼眸,放開手,面對拽住衣袖的華二小姐微微一笑,語氣極靜,「在下姓駱,名斌。」
笑眉哈哈大笑,沒半分秀氣模樣,拍著小手開心地道:「好啊!你是咱們家的大總管,就一輩子待在這兒啦!」那瀟灑俐落的手法,她怎麼也得學到手才行。
一輩子待在這兒。一句天真爛漫的童言。
聽進耳中,他眉目一軒,心思復雜,嘴角卻浮出輕和的弧度。「不無可能。」連他這抹早該命絕的魂魄都能活轉過來,原是早夭的命運卻在手中扭轉,這世間,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笑眉燦笑著,心無城府。「我自己介紹啦!我是笑眉兒,這是我家靜姊姊。」她忽然躲到靜眉背後,露出小頭顱,仍是笑嘻嘻的。「我家靜姊姊既秀氣又聰明,心地好善良喔,好多人都說她將來會是關中第一名的美人喔。」
「笑眉——」靜眉輕斥,頰邊嫣然。
「我說的是實話嘛!」笑眉嚷著,對住駱斌口無遮攔又這:「你說你說,靜姊是不是很美啊?」
那小姑娘懷抱小貓,自然散下的黑發如雲似錦,螓首微垂,從他的角度望去,恰恰瞥見她細致的額和鼻尖,撇開外貌不談,光憑她身上逸散出來的氣質,和那柔軟的話音,已不難想家幾年後上華家提親的人潮會何等壯觀。
「笑眉兒,你再胡說,瞧我理不理人!?」靜眉沉下臉,難得拿出身為姊姊該有的架式,所受的教導讓她在心慌之際仍維持著大家閨秀的禮教,年紀雖小,沉靜中自有一股端凝。
「好嘛——不說就不說!」
心中嘆氣,靜眉暗暗緩和了氣息,感覺那少年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遊移,那感受全然的陌生,甚至是……不懷好意,好似想籍由注視向地探索著什麼、防禦著什麼?
她得罪他嗎?可兩人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呵……莫非是自己多心?他還好心地救了棉花兒和自己呢,不是嗎?
深深呼吸,她試著讓內心寧定,抬起頭安然地迎向少年的目光,卻在那張年輕的面容上瞧見了晦暗。
那麼深沉的、抑鬱的、無邊無際的晦暗,幾要將人吞噬。
在心中,她又忍不住嘆息了。
他呀,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郎,為著什麼不暢快?
※ ※ ※
掌燈時分,華老爺才與義子展煜由棉田和紡織場一同返回府第。
剛踏進大院,聽聞國叔傳報洞庭廣陵莊有客來到的消息,華老爺一掃疲憊神色,雙目炯炯,連晚膳也擱下了,他沒派下人前去相請,自個兒急匆匆地來到後頭廂房。
華老爺這一進去,關門閉戶的,與洞庭廣陵莊推薦前來的少年足足談了兩個時辰,話題所及繁雜廣泛,除管理方面,尚牽涉到棉田紡織,他是有意考考這個嘴上無毛的少年,華府總管的職務太沉、太重,他身為華家主事,不能單憑廣陵莊裴老的一封信,就率性將責任托付。
等廂房的門再度開放時,只見華老爺精明的方臉上現出欣喜,一手撫著山羊胡子,一手拉住駱斌,連袂而出。半個時辰後,在華府大廳堂上,華老爺親自向眾人正式宣駱斌接管大總管一職,毫無異議。
截至目前,情勢發展比預期還要順利。
他抬起頭,冷淡的風拂過冷淡的面容,玉免攀在榕樹梢上,星子遙遠而明亮,他仰望著,記憶如影隨形,月與老榕依首,而今世事全非,這關中月夜啊,有一股說不出的凄清。
他輕合雙目,緬懷著,也警醒著,理智告訴他該回房睡下,不能繼續逗留,他初初至此,才邁出計畫中的第一步,實要步步為營,不能教誰疑心。
但呵……那些過往將他纏縛了,這麼長的歲月,時時刻刻都是煎熬,他終於來到這裏,堂而皇之地進入這棟宅第,靜靜地立在月與老榕之下。終於,展開他仇恨的洗滌。
此時,身側拱門一聲輕響,他倏地側目,正巧瞥見那瘦弱身影猛地打住步伐,拱門形成的陰影掩住她的上身,月脂卻灑亮著她的長裙,裙擺下露出一段小巧鞋尖和細致的彩櫻。
他微盼雙目,心中不滿的情緒竟要被繭而出。
「既然來了,為什麼急著走?」他喊住欲轉身離去的影子,內心亦暗暗自問:一個小女娃罷了,駱斌,你還把持不住這深沉的怨恨嗎?
那影子一頓,似在躊躇,忽地步出拱門下的陰影,月光慈悲地在她身上跳動,一張玉容稚氣未脫,蘊含著靈秀雅氣,正是靜眉。
「夜沉了,駱總管還不歇息?」她是極有教養的姑娘,面對突發的情況,早學會沉靜以對,舉手投足間全是大家閨秀的風雅。
似乎正是這樣的安詳與自在惱怒了他,當然,還有她的一對眼眸,眸中的光華太亮、太澄、太過乾凈,從他出手將她接在懷中時,就開始大膽的、有意無意地朝他探索,而他,嘗試著將她嚇退,荒謬地直覺著,不如此為之的話,一切的自己將在她的眼中現形。
「思緒太多,睡不奢。」他實說,神情卻是飄忽。
靜眉輕輕頷首。「是呀。我年歲雖小,也知府裏總管一職不好當,你別心煩,我想……你是有本事的,爹和你關在房中相談許久,我猜想得出,他走出了許多題目為難你。」她盈盈步近,面容柔和,聲音有著小姑娘家獨特的嬌嫩。「我爹好喜歡你的,我已經許久沒見他笑得如此開懷,華家的棉田和生意快把他累壞了,他身體大不如前,而如今多了你,爹和煜哥就不會忙得連飯也忘了吃,我真要謝謝你。」
駱斌怔了怔,內心嘲弄,唇僵硬地抿著,一個信念已然確定,那雙明眸太清澈、太過不好、太教人僧厭。
他強迫自己開口,平板地道:「對府內之事,駱斌自當盡力。」
「我相信你會。」她靜謐輕語,對他冷然的態度有些難受,心想或者是他天性如此,自己實不該多慮。
「喔,對了,今日搭救之事,靜眉還未好好言謝,駱總管——」
「大小姐已經道過謝了。」他迅速截斷她的話,身軀側開,不再瞧她。
以她的冰心聰敏,如何不能體會這少年對自己的敵意?但靜眉是如此地肯定,她從未遇過他,也從未得罪過他,為何他神色不豫?似壓抑著滿腔怒火,無處宣泄。
「你為什麼生氣?」輕和的稚音震動夜的沉寂。
駱斌已在心底怒斥自己千萬遍,小不忍,則亂大謀,他這樣子算什麼?
瞬間,臉色已然寧定,再次面對靜眉時,他唇上竟浮現淡淡彎度。
「大小姐說什麼?」
「你對我生氣。」她清晰地道,殊不知這般的坦率是鬥不過他復雜心思的。
駱斌低低地笑。「我是什麼身分,怎敢對大小姐發脾氣?」
她凝睇著,對他表情的轉變和說詞將信將疑。
那對教人生厭的眸子!袖中,他緊握雙拳,聲音持平,「這麼晚了,大小姐是不是該回房歇息?」有些懊惱適才自己為何要出言留她。
經他提醒,靜眉才記起今晚前來的目的,捺下微亂的心緒,她瞥了眼半隱在雲後的月,輕應道:「真的很晚了,連月娘也要入睡,蟲兒都不叫了,它們都睡熟了。」她話中內容說得稚拙可愛,很符合她小小年齡,但話氣卻又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靜靜幽幽的,仔細品味,竟有惋惜之情。
駱斌盯住她,盡管面無表情,內心卻不可思議極了,在一個小小女娃面前,自己竟要費盡氣力來控制熱油般滾燙的憤恨?
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靜眉轉向他,眉眼柔軟如水。
「駱總管先去休息吧,我把東西燒一燒便會離去。」道完,她逕自步至樹下。
直到此刻,駱斌才注意到她手中提著一只小藍,籃中滿滿的、白白的、棱角分明,竟是許多紙摺的白蓮花。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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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8 00:58:57
第二章
一朵朵的白紙蓮花排成小圓圈,她的舉動熟悉輕緩,倣佛重復過許多遍,就算合著眼也能做得完美。接著,她由袖底掏出火摺子扇燃起來,火星子在紙蓮中漫開,瞬間吞噬。
火焰溫暖,照亮靜眉的小臉,她雙膝跪著,兩手合十默默祝禱,垂目斂眉的神情透著虔誠,那輪廓溶在月色下,顯得有些不真切。
「這是為何?」在火光將熄之際,駱斌沉沉出聲,不知怎地,額上和手心泛出薄薄的冷汗。
這月夜下、老榕樹底,蓮燈渡化,她在祭悼何人?
莫不是……莫不是……他倏地握緊雙手,緊緊盯住她。
將一篇清心極樂的經法默誦完畢,靜眉才睜開眼睫,緩慢地立起身子。
「今夜十五,是要燒一些紙蓮的。」
「為什麼?」他語調微揚,目中隱有風暴,對她不著邊際的答案十二萬分地不滿。
靜眉稍退一步,長睫輕顫,似乎教他嚇住了。
這個人,好難捉摸呵……神色轉換如風,一會兒斯文溫雅,一會兒陰鬱深沉,一會兒又漠然冷淡,哪個才是他?抑或是每個都是他?這個人啊,原本就是多變的性情?
「那是幾年前發生的事了,當時我還很小,什麼事也記不住,後來才從娘親和府裏幾位老仆口中輾轉得知。」她頓了一頓,內心慌意微現,仍努力維持著大家閨秀該有的沉靜清和,她管身抬著落葉覆在白蓮的灰燼上,留給明日負責灑掃的仆役整理。
「駱總管,你相不相信鬼魂的存在?」忽地一問,她側首瞧他。
駱斌愕然,深刻地回視,選擇沉默。
靜眉微微一笑又微微嘆息,「唉,你們都是這樣子的,說什麼子不語,怪力亂神,可我偏偏親眼瞧見的,她和她的孩子倚在這榕樹下……」說到這裏,她雙眉攏著,小臉罩著淡淡的悲哀和惋惜。
額際的細汗由冷轉熾,一顆心狂跳起來,駱斌咬牙按捺著,只死死地瞪住她,大氣也不敢喘,怕衝動之下,會截斷她接下來的話語。
「那個孩子的魂魄真可憐,他的親娘為什麼狠得下心腸拖著他一塊死?我真不懂呵……後來我去問爹,這榕樹下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他不肯告訴我,但總是有辦法知道的,我問娘親、問其他老資歷的家丁、丫鬟,我年紀雖小,什麼也不懂,但纏著人、磨著人的耐性是很可怕的……」她牽唇,嗓音輕而嫩,敘說著幾年前的一段往事。
「他們告訴我……這棟宅第原本不屬華家,是爹爹從別人手中取得的,那時笑眉尚未出生,我還只是襁褓中的小娃娃,唉……這其中有不少生意上的牽扯,我也不太明白,只知道最後那人將這宅子抵給了爹爹。」話就此停下,似乎不想繼續。
「然後呢?」他出聲誘著,僵硬的五官模糊在夜色中。
好半晌,風中無語,直到嘆息幽幽傳出,靜眉又道:「這是個好殘忍的故事……那個人生意失敗、事業散盡,什麼都沒了,他一病不起,潦倒死去,那人的妻子攜著孩子,悄悄潛進這兒,來到這稞榕樹底下,帶著孩子上吊自盡……那個可憐的孩子,瞧起來跟笑眉一樣小,才幾歲的娃娃,什麼也不懂的,他的娘怎忍心?怎地忍心?」
「你說,你……瞧見那對自盡而亡的母子?在這棵老榕底下?」
靜眉望住他陰暗的面容,咬著唇,輕輕頷首。
「他們——那對母子……他們對你說話了嗎?」駱斌緊聲問,胸口起伏,一抹痛意在其中蔓延著,他喘息,雙手握得死緊,指甲已掐進膚中。
她搖搖頭,深吸了口氣。
「其實……我只見過他們一回,在九歲的時候,那晚月色很昏暗的,不如今夜明亮,他們立在榕樹下,身影不虛不實,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謐謐地看著我。」
「駱總管,你想……那對母子,他們、他們是不是想我幫忙什麼?」這問題從那時起就一直困擾著她,如今將這慘事道出,很自然地,連帶心中的疑慮也一並問出。只可惜,她問錯對象。
駱斌冷冷地牽動唇角,眼神半垂,慶幸此刻不是天光白日,那些控制不住,繼而流露出來的狠厲還能藏在陰影裏。
見他不語,靜眉有些難堪,心裏不由得嘆氣。
「你別理我……唉,我總會有一些怪想法,總愛問一些怪問題的。」
「你為什麼要燒紙蓮?」他忽而問,沉靜中帶有驅使人意的霸氣。
靜眉眨著眼,腳步不自覺再退一步,抿了抿唇道:「有一回,我和娘親上普廣寺禮佛,向那兒的師父請教的。他們說,那些在世間遊蕩的魂魄需要白蓮燈的普渡和指引,我從寺中求來在神前供奉過的紙,然後摺成蓮花,這三年來,我燒了好多好多的蓮燈,他們再也沒現身過了,是不是已經找到該去的方向,不再人間停留了?是不是這樣子呢?」
她螓苜微揚,才意識到自己忍不住又問出疑惑,但對方似無意回答,一時間難堪的感受加劇,帶著不明白的落寞。
「對不起……我又胡亂說話了。」
兩人之間一陣沉默。
駱斌的心魂沉浸在這整件事當中。
母與子的魂魄,那許許多多指引的蓮花燈,他們尋到方向了嗎?
若是那樣的幽魂還在這棵樹下流連,他們何時再現?可不可能見上一面?讓他面對著面問一句話,他與這摺蓮花的小姑娘有相同的疑問,他要問、他要問——為什麼那孩子的親娘狠得下心腸,拖著孩子就死?
那個娘親……那個孩子啊……
同一時間,靜眉亦擰眉思索,不懂自己在懼怕什麼,總覺得他無法靠近,這情況好生詭異,她想起今日教他接在懷中,他眼瞳中短暫如曇花一現、卻讓人心悸的淩狠光芒,似乎,只針對她一個。
她的性子雖不如笑眉外放爽朗,卻是個堅毅而勇敢的姑娘,她向來以耐心自豪,面對疑惑,會執著到答案浮現為止。
寧下心神,她幽幽閉口:「駱總管,你心裏……為著什麼事不快活嗎?」
這問句宛若直刺心臟的匕首,犯上他最不願人知的忌諱,他驚震著,銳目眩瞪,然後聽見那女孩發出輕呼,她掩嘴退後,明眸中有著清清亮亮的懼意。
他嚇住她了?很好!若她在他身上探出了點端倪,最好相信那絕對真實,他不想嚇唬誰,只會用盡一切手段毀去,然後,討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晦暗罩住他的面容,留一對寒光森然的眼瞳,像亳無理智的野獸,他朝地邁出一步,右臂微抬——
「駱總管……」靜眉從沒這麼害怕過,隱的感覺他想傷害她,而自己該撒腿跑開、該放聲呼救,她卻動不了,望住少年入魔般的雙目,腦海裏空白一片。
駱斌,你想做什麼?一個聲音悄悄響起,譏諷地問著。
你想宣泄奔騰的怒火、想放開奔騰的恨意,想扼殺一個女孩嗎?
她一死,你的一切也跟著暴露,此地再難留下,你所求是這麼狹隘嗎?
一條小女孩的性命就能抵去這些年的煎熬,是嗎?
你求的,僅是如此?
不!不——他絕不會這樣簡單就一筆勾消!
猛地定住,他伸出的手掌突地握緊,四周好寂靜,靜到連夜風也停滯了,只聞兩人交錯的喘息聲。他們互相瞪視著,臉色一般蒼白,一般驚懼,一般從黑暗的邊緣兜了回來。
許久,駱斌打破沉默,略帶疲憊地道:「大小姐該回房了。」字字清冷,倣佛前刻那場一觸即發的驚心未曾發生。
這一刻,靜眉真的懵了,因他態度的轉換,如風如電,控制自如,她眼底仍留有餘悸,眨也不眨地盯著。
「大小姐該回房了。」他提高聲量重復,側首避開她的注視。
「呃!啊……」
好不容易回過神智,靜眉一手揪著胸襟,一手捉緊裙側,心慌而亂,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自己與這少年處在什麼樣的境地中。
「駱總管也該休息……晚安。」她輕輕喃著,旋過身,僵硬地由他身邊走開。
這個夜栗栗危懼,燙著怪異的神秘,靜眉不能去確定什么,只知道華府新來的少年總管,他啊,正為著什麼事,不能快活。
※ ※ ※
事實證明,華老爺這回是壓對寶了。
得到權力下放,新上任的華家總管在掌握府中大小事務後,依新一套的管理手法將所有事項統合,再重新編排,讓工作得以平均分配,而人盡其才。短短幾日不到,華府上下一片新氣象,眾人對這位少年老成的大總管,自然不敢再有輕忽心態。
另有一事更教華老爺興奮驚喜,原來這位洞庭廣陵莊推薦前來的少年除在管理上有兩把刷子外,對棉和紡織一途所知亦甚。
那日兩人初會,他多有刁難,對方卻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所談話題以管理手法和觀念為主,亦部分觸及華家棉田和紡織廠,但僅是皮毛,未曾深入。
直到近日華家進了幾色染棉所需的材料,原該直接運至紡織廠那兒的,卻陰錯陽差送到宅子這邊,這原非什麼大事,只要確認簽名即可,而華家主事和煜少爺皆因公外出,那就非大總管出面不可了,誰料這少年總管點收之際,竟能在成捆的染色材料中挑出偽物,當場拆穿對方魚目混珠的詭計。
當晚,華老爺又和駱斌關在房中相談,所得結果教他樂得連作好幾場美夢,改日尋個空間,他定要往洞庭廣陵莊走一趟,去好好謝謝裴老,送來這麼一個可遇不可求的人才。
「爹很開心呵。」女孩兒特有的嬌嫩聲音緩緩逸出,在這間色調頗為沉重的書房裏彈出柔軟曲調。
「呵呵……爹當然開心啦!棉田和紡織廠有煜哥幫忙管著,家裏大事小事全賴給駱總管,不只爹開心,我瞧國叔也開心得很哩!」也是女孩兒的聲音,不像前者輕聲溫雅,而是清脆響亮的,字字圓潤精神。
華老爺收斂唇上的笑弧,放下批閱用的朱筆,大掌慈愛地撫了撫兩個女孩兒的頭,她們小手攀在桌沿、正眨著大眼望住自己。
「爹,喝茶。」靜眉恬靜一笑,將瓷杯移近,山參清苦的氣味溢將出來。「娘交代的,要靜兒一定得盯著您喝下。」
「唔……」華老爺苦笑了笑,仍乖乖「奉命」。
「爹,我幫您捶背。」笑眉伶俐地繞到椅後,雙手握成小拳頭,力道適中地捶著他的肩膀和頸側。
「嘿嘿……」華老爺怪笑一聲,了然道:「平常此時,你們倆不是在房裏習字,便是在園中玩耍,今兒個一早就來窩在這兒,很不尋常呀。」他眼神帶笑地瞄了瞄,「說吧,所為何事?」
笑眉搔搔頭嘻嘻笑,倒是靜眉雖紅了小臉,仍舒潤地啟口:「煜哥說,外頭的人都說爹爹老謀保算,沒料及現在『算 到自家人身上啦。」
展煜打小就進華家,讓華老爺收為義於,年紀輕輕便跟在華老爺身旁學得一身本事,與靜眉和笑眉的感情甚篤,府裏的人大都認定華老爺未來定要將雙黛之一嫁給義子為妻,圖個親上加親。
「喔?」華老爺對住靜眉挑眉,玩味地笑著,兒女是自己的,還捉不住性子嗎?當下,他轉向小女兒,「笑眉兒,你來說。」想得知實情,弄懂她們倆心裏打啥主意,從笑眉下手,無疑較輕易一些。
「呵呵呵,爹,您答應啦!笑眉就知道,您最疼我啦!」又來這招,連事情也甭說了,直接跳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爹是疼你,但你不說清楚,爹也不答應你啦。」類似的狀況他已遇過好幾回了,還教她唬弄過幾次,不過這招現在不靈啦。
他常在想,笑眉性子直率坦然,想什麼說什麼,這招近乎耍賴、使小聰明的伎倆卻不知受誰點撥?他瞥了眼抿唇淡笑的長女,猜想他的「老謀保算」可能真有傳人了,國叔還一天到晚擔心笑眉會把姊姊帶野,呵呵呵,誰帶壞誰,尚無定論哩!
「唔……」笑眉頓了會兒,仍舊笑容可掬地嚷著:「爹,笑眉兒想學東西。」
「這是好事呀。你想學啥?」華老爺撫著胡,欣慰頷首。
偷偷覷了姊姊一眼,又調回視線,笑眉故作思索道:「學彈古箏、琵琶,爹說好不好?」
「好!」求之不得哩!豈有不好之理。
此時一本帳冊落到地上,靜眉彎身去撿,談話的兩人全沒瞧見她捂著肚腹,小巧雙肩忍不住輕顫著,那模樣真像……真像詭計得逞,笑得正開心。
聽見爹爹爽快地答允,笑眉眉兒輕皺,仍作思索狀。「嗯……不好不好,還是學習書法吧?顏、柳和歐陽的字體都不錯,都學吧。」
「好!」華老爺豎起大拇指。
「不好不好,讓笑眉兒再想想……學刺繡吧?繡花繡鳥挺可愛的。」
「好!」點頭。
「學吟詩?把李白比下去!」
「好!」再點頭。雖覺有些不切實際。
「學作對子?把蘇東坡也比下去!」
「好!」三點頭。
「學圍棋?」
「好!」四點頭。
「學畫畫?」
「好!」五點頭。
「都不好,學武術吧?」
「好!」六點頭。
笑眉英眉飛揚,猛地跳去抱住華老爺,熱烈喊道:「爹答應啦!答應啦!我可以學武了,可以拜師學藝,可以去走踏江湖啦!靜姊,靜姊!你聽見沒有?爹答應了,靜姊——哈哈哈哈——」像只小潑猴,她轉身改而抱住靜眉,又叫又跳。
「爹疼你,你想做什麼,他當然是讚成的,怎會反對呢?」靜眉拍著妹妹的背,感染著她的喜悅,有意無意地,隨口一句話說得輕和柔軟,隱約間卻將整個決定落實下來。
「嘿嘿,你們兩個!」華老爺終於弄清目前狀況,心中哭笑不得,眼神和靜眉對上,她紅著臉微微笑,朝著爹親俏皮地眨眼。
笑眉放松姊姊,小臉興奮紅潤,沒忘記還得做最後收場。
「常言道,一言既出,放四匹琥珀出去也追不回來。爹既然答應了,就不可以反悔啦!」「琥珀」是她的愛馬,腳程極快,能千裏追風。
接著,她哈哈大笑,頭一揚,咚咚咚地朝外跑去,還不忘大聲地「昭告天下」:「我跟娘說去,跟煜哥說去,說爹要讓笑眉兒習武啦!我是一代女俠華笑眉是也——」聲音隨著步伐愈來愈遠。
書房內,華老爺捏了捏靜眉的鼻尖,又寵又嘆又莫可奈何。
「你呵!這樣子設計爹爹,還道我老謀深算?」
頰邊紅暈未退,靜眉的臉龐閃動難得的頑皮光彩。
「靜兒什麼也沒做,是爹親口應了笑眉的,怎麼臨了又說到人家頭上?」她妙目清澈,接著道:「笑眉是真的很想習武的,她身子向來強壯,脾性豪爽,爹就順著她的意願,聘請師傅教她吧,好不?」
華老爺兩手一攤,誇張地摔眉。「連四匹琥珀都追不回來了,我還能把剛才隨口說出的承諾追回來嗎?」
靜眉稍怔了怔,接著笑出聲來,這舉動是會傳染的,父女倆對視著,一個哈哈地豪邁大笑,一個則笑音如銀鈴可人。
「哈哈哈……靜、靜兒,哈哈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華老爺的笑突地中斷,岔了氣,引起劇烈的咳嗽。
靜眉拍著他的背,見咳聲愈來愈劇、掏心掏肺的,她不禁緊聲問道:「爹,您怎麼了?哪裏不舒服?請大夫過來瞧瞧可好?」
好半晌,咳聲終於止下,華老爺緩緩睜開雙目,眉眼略顯疲憊,淡笑道:「靜兒,別擔心,爹是一條鐵漢呢。」
靜眉向來敏銳善感,若華老爺不主動說這話,她或許還會相信真的沒什麼事,但現下卻覺欲蓋彌彰。
她望住爹親,心底一片難過,想他勞碌這麼多年、辛苦這麼多年,身邊的幫手這麼少,卻要頂住如此龐大的家業,爹正值壯年,竟已兩鬢星白。
「爹,靜兒想學東西呢!」她有無這般的本事?能做到如何的境地?能幫上什麼忙呢?不知道,唯有一試。
聞言,華老爺搖頭苦笑。「聰明的招式耍第二次就嫌老了。」
「爹,靜兒真的有心要學。」她扯著爹親的衣袖,柔聲道:「莫非爹爹準了笑眉兒學武,卻不讓我學?這不公平。」
「你、你你也要學武!?」華老爺垮下臉,抖聲哄道:「靜兒乖、靜兒聽話,咱們不學武好不好?」
「爹,您講到哪兒去了?我何時說要學武啦?」
「那……你想學啥?」不學武?呵呵呵,那好!一切好商量。
「學種棉、採棉、制棉,學紡織、染布和裁剪,學華家的一切,學爹爹和煜哥的本事。」她會認真去學,多她一個,爹爹肩上的擔子會輕了些吧。
華老爺嘴微張,定定地望著自己的小姑娘,慢慢地、緩緩地,一抹笑弧浮現。
「是呀,靜兒該學學了,這些事,你遲早要懂的。」
但該怎麼教?由誰教?這問題立即閃過腦海,他微微沉吟,捉不到頭緒,只怕自己忙著正事,沒時間也沒心力教好她,若讓靜兒像煜兒一樣跟在身邊學習,一個女兒家拋頭露面,又似乎不妥。
此時,有人輕叩門板,跨進書房,那人直筆走來,手中抱持一疊文件。
「老爺,這是您吩咐的商行書類,我已仔細瞧過,每條往來皆無錯處,請過目。」駱斌沉靜道,將手中之物安放在華老爺面前。
又是那對眼!
駱斌壓下心頭煩躁,雖未與她視線接觸,卻知那個女孩正細細地、定定地瞧向這兒,倣佛要將他參透。
她不怕他?沒跟她的爹爹娘親告狀嗎?
自上回月夜中、榕樹底下,一場幾要引爆的衝動,他有意無意地回避她,那種感受說穿了是既矛盾又震驚,想起她瞧見的母子鬼魂,想起她摺出的朵朵白蓮,和默誦經文時,白凈小臉上虔誠的瑩光。
該恨她?還是感激?
駱斌,你心軟?
猛地,他甩開多餘的慈悲,冷淡地看向令自己困擾多時的眸子,那兩道目光安靜柔和,微微閃過其他情緒,太迅捷微弱,他無法明辨。
小小年紀,她到底想些什麼?
「大小姐也在這兒。」含蓄地,他牽動薄唇。
「嗯,我陪爹爹說話。」靜眉禮尚往來地回話,一雙眼眨得清清亮亮,她發覺一件值得玩味的事,面對這位少年總管,只要自己表情愈無辜、愈鎮靜,就會感受到對方眼光跟著沉凝下來,深不可測,好似她該在他的森冷面孔下驚慌失措、痛哭流悌,才教他稱心快活。
這樣的發現有趣也可疑,她不會忘記那晚他乍現而出、可怕的眼神,那一瞬間,她真覺得自己處在極端的危險中,但他的怒火來似驟雨、去如閃電,在瞬間收斂怒濤、按捺情緒,是什麼原因?
這個新任的少年總管,對她來說,渾身是謎。
而猜謎遊戲,正是她的強項。她對著他,靜柔又笑。
駱斌唇角微抿、峻目一瞇,裝作沒瞧見地掉開頭,將注意力專傾在公事上。
「這些文書老爺可以慢慢細看,重點處我已用朱筆注解。駱斌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他拱拱手正欲旋身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
「且慢!」厲聲一喊震天下,華老爺忽地跳將起來,隔著桌子,撲身由後頭緊抱住駱斌腰身,他動作太大、太突然,砰砰碰碰、 啷啷,桌面上的文房四寶倒得亂七八糟。
「爹!?」饒是靜眉是嚴守家訓的大家閨秀,眼見爹親來這麼一招,也難掩飾小臉上的錯愕。
而被扯住的少年倒無多大反應,喉頭動了動,心中那份與人過分接觸的排斥感讓他悄悄壓下了。
「老爺尚有事交代?」駱斌聲音持平。
「有、有!」華老爺怎麼也不放開這位精通十八般武藝的少年大總管。
「爹,您這是幹什麼?」靜眉嘆了聲,連忙將筆架托起、將打翻的硯臺擺好,抽開幾份文件,免得教黑墨弄污了。
華老爺逕自笑著,呵呵地道:「靜兒,你想學東西,爹原本還愁沒人教你,呵呵呵,不過現下難題已經解決了,原來老師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哩!我抱住的這位,你覺得好不好呀?」
不祥的預感涌進胸懷,駱斌仍面無表情,努力自持著。
側過面容,他下意識瞥向一旁微愣的小姑娘,然後見到她表情的轉變,褪去怔然模樣,一抹慧心的笑籠罩小小臉蛋,聽到她語帶嬌嫩地道:「爹的主意真好。」
她迎視他,對駱斌而言,那樣的眸光太澄太徹,意味卻太幽太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0:59:20
第三章
春風和暖,夾有花香。
踏上九曲橋,那女孩家的身影停佇下來,微微傾身,可能是錦鯉優遊所致,也或許是春風頑皮,底下綠水泛起碧波,一層層擴散,將倒映的藍天樹影和她的小臉都折皺了。
她悄悄笑著,舉步再走,下了橋,往平時讀書習字的廂房而去。
這書房平日都是門戶大敞,正面對住橋與碧湖,光線充足地灑在每處,幽靜清雅,正是讀書學習的好所在。
以為自己來早了,沒想踏進時,一個頎長身影已然立在書櫃邊。
他背對著門口,頭微垂,靜靜翻讀著什麼,聽見腳步聲,他合起書冊從容放回櫃子裏,再從容地轉過身軀,面色淡然,目中卻精光熠熠。
對他冷淡態度,靜眉早有心理準備,她乖乖地笑,將一束小花放在他兩前桌上。「我走來這兒時,在園子裏摘下的,送給老師。」
花開得小巧潔白,可人意兒,駱斌瞄了眼,竟突生衝動,想一把將花束擲向墻角。
「大小姐還是喊我駱總管,稱呼老師不敢當。」他的聲音清冷。
那日,在華老爺死纏爛打、半是命令半是請求之下,他咬牙應承,每日撥出半個時辰,教授靜眉一些棉和紡織的入門知識,若不是為了內心最深沉的目標,他大可言語得罪,或相應不理,何需跟一個小姑娘羅嗦什麼?
「是。」靜眉點頭,在椅上落坐,小手放在膝上,一派規矩安順的模樣。這樣的神態對她而言再尋常不過,在眾人眼中,早畫出框框將她擱在裏頭,她永遠是個行止得體的大家閨秀。
但是呵……她的心底有了一個秘密,有了試探和計量。
雖是獨處,兩人極有默契,誰也不去提起那一個奇怪的、憂悒的,帶著神秘危機的月夜。那個謎底尚不成熟,誰也不去揭開。
駱斌敲了敲桌緣,身軀移到桌子另一端,仍逕自站立。「華家以棉興業,今日上課,咱們首先就來談談棉花。」
「喵喵……喵喵喵……」
貓叫!?
靜眉接著笑了出來,她連忙忍住,一臉無辜地道:「駱總管,棉花兒以為你在喚它,所以……所以才應聲的。」
那只小貓從她寬大的袖口探出毛茸茸的頭,眨巴兩顆圓眼,溜溜地轉著。
「方才它在我後頭喵喵叫著,硬要跟來,我想,它藏在衣袖裏應該沒關係的,沒想到還是行不通,打擾到上課,駱總管,真對不住。」
駱斌懷疑地瞇了瞇眼,表情無波。「隨大小姐高興。」
「嗯,謝謝你,咱們可以繼續了。」她放下小貓,讓它自由探險去。
片刻,駱斌只是瞪著下方,那只不知死活的小家夥滾到他腳邊,兩只小前爪正爬著他的杉擺,小舌胡亂舔著。是不是該一腳將它踹飛?
「瞧,棉花兒喜歡你呢!」靜眉拍著手,倒有了十二、三歲小姑娘的天真。
駱斌嘴角緊抿,額際浮出淡淡青筋,清清喉嚨道:「該上課了,小姐。」
見他一臉沉凝,目中有忍耐之色,靜眉不由得心神一緊,收斂了笑意。
「是。」
「在講解前,我想知道小姐對華家產業和棉紡織了解多少?」
「駱總管的意思……」她咬了咬唇,柔聲問:「是要先聽我說嗎?」
他頷首,面對她坐了下來。「如此,我較能捉住切入的點,對你、對我都不會浪費時間。」
駱斌,你是真心教她?心底,那譏諷的聲音問著。
有何不可?為了最終的目的,凡事唯忍。
聞言,她輕嘆一聲,歉然地望住他。「你要管著府裏的事,還得幫著應對外務,如今還得理著我……其實你大可不必答應爹爹的,為我講課並不在你的職責範圍裏,你若堅持拒絕,爹爹和我都能理解的。」
短暫的沉默橫在兩人之間。
「既作承諾,就是我的責任。」
他語氣雖平淡,但目光深遠,面容認真,靜眉見狀,心下涌起一股情緒,無以名狀,是淡淡的歡愉。
「嗯……」她垂下頭整理心思,再抬起時,小臉上回復了該有的修養和端凝,靜聲靜氣地道:「你問我了解多少?其實,對家裏產業我所知不多,對生意接洽更是一竅不通,爹認為那要拋頭露面,與外頭的人周旋,女孩家為之諸多不妥,更何況……做生意方面,我半分興趣也沒有,而笑眉兒只醉心練武,常嚷著要去走踏江湖,當一名俠女,我常想……幸好還有煜哥幫爹頂著。」
咦,怎麼自己把話題岔到這兒?她瞄了眼,發現他很認真嚴肅地傾聽著。
「對不起,我又說些不相幹的事了。」
駱斌雙手好整以暇地攏著,思緒翻飛。她們姊妹兩人一個養在深閨、金枝玉葉,一個則如脫韁野馬,那小小姑娘近日來纏在自己身邊,直嚷著要他教她絕招,他不肯承認身懷武藝,費了番功夫才推掉麻煩。
現下,經靜眉這麼一說,他不由得想起府裏傳言,許多人都已認定,華家收入的義子遲早要入贅進來。
這真是華老爺的打算嗎?他心中冷哼,劍眉淡舒,緩聲道:「想說什麼就說,小姐毋需顧慮。」話中,也能探得一些蛛絲馬跡。
她芙頰微粉,可人一笑。「就怕駱總管嫌氣悶。」略頓了頓,又道:「至於棉紡棉布,打小就聽爹爹、煜哥和棉廠裏幾位師傅談著,多少還不陌生。棉本身柔軟潔白,極負彈性,不需過分地加工精制,即可紡織。」
駱斌唇微彎,終於出現與笑容接近的表情。
「你說的是純白棉,華家棉種以此類最多,紡織性和染著性良好,可織就出色澤美好的布匹。」
「棉不都是純白嗎?還分許多種類?」
「是的。」微乎其微,他目中閃過光彩,又迅速落寞。「純白、米白、鵝白,甚至是淡青、銘黃,棉種自有等級之分,在市場上價格也就不同,但要是落入手藝超絕的染色師傅手中,棉色好壞已無差別,靠著神乎奇技和自調的染料同樣能染出上等色澤的棉匹。」
「染色……神乎奇技……」她聽得悠然,忽地記起某事,「那日,你將一匹雜著偽物的染色原料攔了下來,大家都說你很了不得,爹爹直在讚你。駱總管,你懂得這些,你教我好不好?我也想學這樣的好本事呵……」
聞語,駱斌神色怪異,眉峰稍蹙。
「我會好好學的。」以為他不願意,靜眉伸出三根指頭發誓,「我是真心誠意的,我、我再也不帶棉花兒來這裏胡鬧了,好不好?」
「言下之意,小姐這次是故意抱小貓來的?」
不小心露出馬腳啦!靜眉臉蛋嫣紅,亦自覺好笑,索性誠實道開:「駱總管總是……總是冷冷淡淡的,我想學些東西,卻又愁著不知怎麼和你相處,怕說錯話惹你生氣,所以才帶著棉花兒一起來,多了只小玩意兒,氣氛就不那麼悶了。」
這些話還真坦率,他雙眉挑高,過分冷淡的神情不自覺地放松下來。
「我的性子就是如此,若有冒犯,小姐勿怪。」
靜眉連忙搖頭。「你別這麼說,你年紀輕、有見識,性子嚴謹,我爹爹不知有多喜歡你呢!只盼我和笑眉兒也學你這樣。」她努了努唇,輕聲問著:「你還沒答應我方才的請求呢。」
他沉吟地瞧著她,那稚氣未脫的容顏有著不比尋常的執著,柔軟的優雅之下藏著硬如磐石的脾性,好熟悉,和誰這般相似?那個誰,是他。
「萬丈高樓平地起,小姐應由基本學起,循序漸進。」
他沒答應也沒直接拒絕,但聽者已能意會。
靜眉慧黠的小臉上露出欣喜笑容,定定地回視他。
「我知道……我也清楚自己沒什麼好處,唯一值得說嘴的就是耐心和毅力,一旦下定決心,那股蠻勁兒自己也覺可怕,堅持而又固執,會一直往前走,駱斌……」她忽然喚著他的姓名,眸光柔和,如同正和朋友談天說著心事。「我只有這項本事,也只能靠這項本事,不讓你瞧小。」
正因,青雲有路志為梯。
駱斌內心震動,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 ※ ※
他動了動唇,喉頭似教人掐住,艱澀緊繃,難發一語。
「想什麼?駱斌……你怎地不說話?」
那姑娘盈盈來到他的面前,笑容可掬,在他近乎無澧的直視下,笑弧緩緩平歇,添上粉色的靦腆。
「我、我這模樣是不是很怪?」她有些不安地扯著身上衣衫,那是男子的款式,又摸了摸扎成的發髻,那也是男子的發式,全身上下,爽俐俊雅。
「哪裏怪啦?都不知有多俊俏呢!」笑眉在一旁嚷著,這四年跟著師傅習武強身,個頭都比姊姊高出許多。
「我去換掉。」方才攬鏡自照,對自己女扮男裝的模樣本還有幾分信心,但見駱斌一語不發,拿著她直瞧,靜眉渾身都不對勁了。
「不要啦!」笑眉扯住她,眉心打了七、八個糾結。「靜姊這樣子好看極了,別換啦!若穿回女裝,袖長裙長不說,還綴著長鍛絲邊,拉拉雜雜的,今天駱總管要教你染布呢,那多麻煩呀!」好不容易把靜姊打扮成一個俏郎君,她居功甚偉,當然得好好欣賞自己的傑作,哪能教人隨便毀去。
靜眉步伐一頓。
是啊!正是為了和駱斌前去棉廠,實際學習染布,才決定這身打扮。
她瞄向兀自發怔的男子,咬了咬唇,頭一甩,「還是換下的好。」
「不要。」出聲之人猛地握住她的上臂,見她扭過頭,才意識到自己過分激動。撤回手,駱斌假咳了咳,神色寧淡,「得出發去棉廠了,不能耽擱。」
靜眉顯然有些失望,以為……以為他會說些別的。
長這麼大,十六歲的大姑娘了,今兒個頭一遭著男裝,心中竟忐忑不安,而這舉止對笑眉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
「我這樣……可以嗎?」她問。
「嗯。」駱斌漫應,內心衝擊無誰窺知。
四年歲月,她成為他優秀的生徒,萬丈高樓平地起,青雲有路志為梯,她達到當年的願望。一年前,他們開始染色材料的講解,要她熟記每種制作染料的植物,以及提煉手法,而今日正是要藉棉廠裏的染房實際教導。
著男裝,是他給她的建議,為求動作方便,未料展現的,是她身上另款風貌。
她綁手束袖,乾凈俐落,腰綁交纏,強調出索腰纖細、幾要不盈一握,下半身則為勁裝,深色布料服帖著修長雙腿,腳下踏著一只黑筒靴。她長發後梳,露出光潔的秀額,膚頰柔白,眉若飛柳,而那對眸子……
他遺忘四年前踏入這宅第、初遇一個小姑娘時的心情嗎?那個女孩兒的眼明光如瀲,澄澈而無畏,教人……生厭。
是的,厭惡。除了這樣的感情,再無其他。
「大小姐,駱總管,馬已備妥,在門外候著呢。」家丁來報。
「小姐,請。」他稍稍後退,示意靜眉先行。
「靜姊,放大膽走啦!別再蓮步輕移了。待會練武完畢,我騎馬到廠裏尋你,咱們倆扮著男裝遊朱雀大街去,肯定有趣極了。」笑眉說得眉飛色舞。
有趣?她可不敢想像。靜眉硬著頭皮苦笑。
來到門口,在家丁的協助下,她勉強攀上馬背,平日外出不是乘轎便是馬車,對騎術她並不高明,心想駱總管已因她耽擱多時,棉田、紡織廠那兒,爹還等著他幫忙,騎馬過去總會快些。
「小姐……行不行啊?」托她上馬的華忠搔搔頭,不太確定地問。
「行、行的。」她深吸口氣,終於在馬背上穩住,頭一抬,見駱斌早已挺坐在另一匹健馬上,眼神冷淡如昔。
「駱斌,可以出發了。」唉,為什麼自己不能像笑眉那樣,英朗快捷,連上個馬也拖拖拉拉的?希望這匹馬兒買她的帳,不會亂使小性兒。
駱斌不諮,視線在她不自覺緊握住韁繩的小手停頓了頓,像下定什麼決心,他猛地側開頭、收回注目,輕扯馬韁旋身,正欲策馬出發,卻在此時,一個飛奔的身影由遠而近,來到面前。
那人「 」地一聲停下大馬,英姿颯爽、笑意溫和。
「煜哥,你事情處理完啦?」見到來人,靜眉愉悅地笑彎雙眸,眉眼間緊繃的神色化解不少。
展煜因公事與幾名棉商大戶出了趟關中,這會兒返回,風塵仆仆,俊逸臉上略有風霜。他和駱斌頷首相呼,接著驅馬靠近靜眉,希奇地挑眉,「華家何時來了一位俊俏的小兄弟?你可是來向我家靜妹提親?」
「煜哥!才到家,你、你就來鬧人!」靜眉難得嬌嗔,瞪了他一眼。
展煜會這麼說其來有自,從靜眉及笄之後,上門提親的媒婆差些沒踩平華家大門檻,其中還不乏皇親國戚,但靜眉不點頭,華家二老並不相逼,後來不知華老爺使了什麼方法,竟讓整個「求親熱潮」消退不少。而多事之人又興起揣測,說道華家早讓長女華靜眉和義子展煜成婚配對。
傳言歸傳言,事實又是如何?駱斌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去在意他們兩人之間的一舉一動,胸口沉悶,他不著痕跡地呼出,仍感鬱塞。
展煜唇角含笑,細長眼中精光跳動。「這身裝扮、還騎著馬,要去哪兒?」
「駱斌要教我染布,正要去棉廠。」她忽地想起什麼,「啊」地輕呼出聲:「煜哥,我們不能再耽擱啦,每回都是我拖累人家,除教我染布,駱斌還有一大堆事情待辦,唉唉……」她歉然地望向靜默一旁的華家大總管,後者面容無多大表情,僅嘴角暗抿,目光沉沉。
「是嗎?」晨煜溫和道,靠得更近,「你騎在馬背上,為兄的很是擔心。」
「我、我應付得來。」她鼓足勇氣,扯動韁繩,擠出笑,「煜哥長途奔波,好好休息吧,笑眉兒見你轉回,定歡喜極——啊!?」
聽聞驚呼,駱斌眩目一瞪,雙臂緊繃,不禁放任坐騎逼近,卻見展煜雙掌合抱住靜眉的腰肢,不由分說,將她抱上自己的馬背,安穩地圈在胸懷裏。他一頓,硬生生扯住躁動的坐騎,那鬱塞之感愈漸嚴重。
「煜哥?」一陣眼花,靜眉螓首微抬,「這是做什麼?」
背後,兩道火熱的刺灼感,展煜怪異地動了動肩膀,側目過去,與駱斌對上,他詢問地朝他挑眉,後者眼中卻覆上一層漠然。
怪,很怪,這駱斌,近來是怎麼了?
「煜哥,別鬧了,駱斌等著人家呢。」靜眉嘆氣。
「別擔心,我有兩全齊美之法。」展煜拋掉疑慮,咧嘴笑著,扯動韁繩掉頭。「我到棉廠那兒找義父報告要項,咱們同乘一騎,我也較能安心。」道完,他「駕」地一聲,策馬奔馳,還不忘對駱斌拋下話:「駱總管,靜妹先隨我去了!」
華忠還在搔頭,一手牽著方才準備給靜眉騎乘的馬匹轉入底槽,喃喃自語:「沒事沒事、還好還好……」還好大小姐沒騎馬,他也挺擔心哩!最奇怪的是駱總管了,怎麼見大小姐騎這大馬,一句勸退的話都不說,只是定定地瞧著,連上個馬都已危機四伏了,顫抖抖地,難道他沒感覺嗎?
他該有什麼感覺?
門階前只剩駱斌,一雙眼深沉地望主馬匹離去的方向,揚起的塵灰淡淡蒙蒙,他刻意放開皺折的眉峰,「駕」地輕喝,馬匹跟著馳入灰蒙當中。
※ ※ ※
東郊棉田一望無際,這時節正值收成,許多受雇的採棉工人散布在一行行及人腰高的棉田裏。聽聞二騎奔近,幾名大叔大嬸由田中打直身子張望。
「是煜少爺和駱總管呀!」
「咦、煜少爺抱著誰?」這大叔瞇眼瞧清,呵呵笑著,「是大小姐啦。」
消息傳出,眾人更是引領翹首,傳言紛紛。
「他們倆一個俊一個雅,登對極了,就不知華老爺何時請吃喜酒?」
「呵呵呵……急啥?反正跑不掉!」
馬匹經過棉田邊,展煜和駱斌皆放慢速度,和相熟的幾名工人點頭招呼,未多贅言,已朝棉廠和紡織廠的方向而去。
這些大叔大嬸雖沒當著他們的面說些什麼,但投射在展煜和靜眉身上的眼神,當中的企盼、了然和曖昧,已明確地道出心中想法。
駱斌雙手緊接韁繩,粗糙的繩紋捺入掌心,他尚不知,目中那層漠然假象早已消散到天雲外去,視線再度變得灼熱如刺,燒向前頭共騎的一對。
「駱總管,您、您不下馬嗎?」棉廠前,打雜的小廝幫忙扯住馬轡,仰著頭怪異地瞧著。
「駱總管,怎麼有點魂不守舍?你還好吧?」展煜已將靜眉抱下,來到他面前,和那小廝一般,同樣怪異地盯住他。
「沒事。」他注意力連忙由靜眉臉上撤回,竟覺狼狽,明明,他厭惡極那對澄清的眸子,為何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沉浸?
惱羞成怒,他一臉寒霜,翻身下馬時,動作特別粗魯。
展煜淡淡挑眉卻未多問,只微笑道:「靜妹,駱總管可否先借為兄?我得去向義父轉述此趟出關中所得的要項,駱總管若方便,能否一同前來?義父和我都需要你的意見。」
難以自持地,駱斌忍不住又望向盈盈而立的男裝姑娘。
聞言,靜眉輕聲回道:「事有輕重緩急。公事要緊,你們別在意我。駱斌……」她喚著他,唇邊自然含笑,「我先四處逛逛,你和爹、還有煜哥慢慢談。我會等你的。」
也不知哪句話、哪個詞兒,還是她臉上的神態?駱斌自己也不明白,上一刻還怒火難平,撐得胸膛幾欲爆破,這會兒竟奇妙地煙消雲散。
這般反反覆覆,脾性不定,他到底怎麼了?
※ ※ ※
行走或坐,男裝果然有其方便之處,靜眉正慢慢適應。
來棉田、紡織廠這兒已過了一個多時辰,她適才在外頭田埂上和幾位大叔大嬸說話,又下田裏待了會兒。四年來,駱斌教授她的知識與這棉田環環相扣、相互印證,她手握一朵盛開的白棉,唇角蕩開美好的弧度。
「今年的棉種很不錯,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一名矮胖的大嬸笑著揮揮手,「賣個好價錢,給姑娘添嫁奩。」
幾名工人全呵呵地笑了開來。
靜眉微怔,跟著雙顛嫣紅,少女情懷,她當然也有醉人又羞人的想望。
幸而那些大叔大嬸埋首工作,沒再繼續調侃她。
天氣溫暖,連風都如此溫柔。她由棉田轉回,繞進棉廠裏染布匹的場子,裏邊十分寬廣,分切出七、八個方形淺他,池中水五顏六色,紅橙黃綠藍靛紫,都是染布用的色料。
「大小姐!?」染布場的胡管事是個老師傅了,為華家工作大半輩子,他正立在淺池邊,持著長竿挑布,眼角瞥見一個少年,定眼瞧清,竟是華家靜眉小姐。
「胡師傅。」靜眉微笑頷首,走了過去。
「怎麼——」胡管事瞠目結舌,還以為自己眼花,再次確認眼前是靜眉,不是笑眉。「大小姐怎麼——」目光將靜眉從頭到腳巡上一遍。
「我等駱總管,他說要教我染布。」垂首瞧著自己的裝扮,她輕快道:「著男裝較為俐落,行動也方便許多呀。」
「這倒是。」胡管事點了點頭,接著道:「咱們這位大總管啊,實在了不起,內事外務應對得宜,處理得井井有條,對棉紡織的制作手法更是了如指掌,懂得的東西還真不少。」
「是的。」她淡然回應,早習慣眾人對駱斌的稱讚。這些年,不只煜哥的名聲響遍關中一帶,連駱斌亦是,外頭的人都知曉,華家有位年輕本事的大總管,手段高超、思維冷靜。
「呵呵……沒記錯的話,駱絡管也二十三、四歲啦,不知他心裏有沒有中意的姑娘?若沒有,我倒可以替他介紹介紹,你可不知,城裏好幾位媒婆都把眼光鎖在他身上了,聽說意屬他的姑娘家可不少,呵呵呵……」他攪動地中正在吸取色料的布,閒話家常。
「胡師傅,讓我試試可好?這他褐色染料是用桑樹皮熬煮出來的嗎?」
胡管事稍稍一頓,很快便回過神來,笑了笑,將手中長竿交給靜眉。
「是桑樹皮沒錯,不過還添了點槐樹花蕾,所以顏色褐中偏黃。」他教著靜眉如何攪竿翻布,忍不住繞回原來話題,「大小姐很常和駱總管在一塊,平時有沒有聽過他提起哪家的姑娘?他這年歲,應該有中意的人才是吧?」
長竽不小心教布匹的一角捆住,靜眉咬著唇推動,不知怎地一陣心煩,一會兒抽回竿子,才發覺眉心繃得好緊。
靜眉,這是為何?心底幽幽嘆息,她眨了眨眼,放松神情。
「我不是……不太清楚他、他喜歡哪家姑娘,胡師傅若想知道,可能得親自問駱總管本人了。」
「問我什麼?」說曹操,曹操到。
駱斌不知何時踏入染布場,話音響起時,人已來到他們身後。
沒預料他會如鬼魅般出現,所及話題又牽涉到男女姻緣,教他聽見豈不羞煞人?靜眉心一慌,手中長竿竟然脫手,她反射性要去捉握,竿子朝池中倒去,自然而然,她上身跟著往前傾,雙手胡亂揮動——
「大小姐!」胡師傅大喊,一旁工作的人更是驚呼連連。
駱斌箭步上前,雙手伸出欲托住她的腰,這千鈞一發之際,腦中竟浮出適才於華府門口,展煜以手掌合抱她腰肢的畫面,他直覺氣悶抑鬱、難受至極。
他這一停頓,雙手僵在半途,接著「咚咚」兩響,長竿落入淺池裏頭,跟著,靜眉也跌了進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0:59:56
第四章
他呀,待她竟是這般狠心腸!?
就這麼眼睜睜、無動於衷地,瞧著她跌落。
撲坐於一池褐染中,望住他伸在半途的一雙手,靜眉在錯愕之外,感覺方寸教誰持著大槌狠狠地捶擊,震得神智發麻、不明就裏——
遇危急時,拉地一把、不讓她落入窘境,這些事在他心裏頭,竟那麼地難以抉擇?還需思量再三嗎?
霎時,記憶如潮水涌來,她與他相識的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個栗栗危懼的月夜,他眸中陡現的狠厲成為她心底的陰霾。
這些年,她曾嘗試著尋找原因,而日子在平順中度過,在成長與收獲中流逝,讓自己以為那樣嗜血的、仇恨的、晦惡的目火,僅是惡夢中的片段,她和他亦師亦友,不再是單純的主仆關係。
是自己會錯意嗎?
棉廠後院,靜眉在平時供工人午後小憩的房中脫下溼衣,換上一套舊衣褲,是胡師傅幫她找來的,聽說是之前在廠裏打雜的小廝留下的,她湊合著穿上,總比那些已染成褐黃、又溼又黏的衣服好。
換好衣服,她用塊方布隨意包住長發,一手推開房門,就見駱斌立在外頭,舉起手正欲叩門。兩人眼神短兵相交,各自一怔。
「你、你沒事吧?」他僵硬地問,目光將她從頭到腳掃過,神色略綬,接著喃喃自言,「沒事……就好。」
靜眉一語不發,撇開頭,跨出門檻逕自從他面前走過,當他隱形一般。
她的落池引起不小的騷動,身上雖沒受傷,心裏卻難過得緊。
「大小姐?」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步伐,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靜眉不搭理,做著消極的抗拒,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外頭小天井。
這天井日照充足,搭起的三層木架子上正晾著一些茜草、蘇芳、五倍子、冬青葉等,都是作染料的用材,當然,也少不了染在她身上、衣上、發上的桑樹皮和槐樹花蕾。
今天本該有趣而歡愉,哪裏知道演變至斯?希望消息不會傳到爹爹和煜哥耳裏才好,怕是要大驚小怪地為她擔憂。靜眉心想。
繞過木架子,她來到天井中央的水井旁,彎身從井裏汲水,才丟下木桶,一雙男性的大掌已握住井繩,主動將事情接手。
她唇一咬,也不同他爭搶,直接坐在井邊的大石上,把包布扯下——
一頭黑絲浸過褐染,黏黏膩膩的,原先爽朗的發髻也變了形,兀自滴水,在地上聚成小小溼印,她垂首瞧著,說不清為什麼,突地冒出一股想哭的衝動。
這時,滿滿一桶凈水送至她膝邊,正巧映出她輕泛淚花的臉,和那男子深靜面容,兩人視線在水面上再次相遇,靜眉心一凜,困窘難堪,咬著唇側開上身。
「對不起。」駱斌打破沉默。
聞言,靜眉雙肩微微顫動,仍是無語。
「我打了水,請小姐梳洗。」如以往,他的聲音清冷平淡。
靜眉瞥了眼那桶水,終於肯動了,二話不說,她撩水潑在發上,用十指梳著亂發,沾上染料的發變得黏膩糾結,她心中氣悶,發泄在動作上,好粗魯地扯著自己的發,扯得頭皮發疼,愈疼愈要去扯,平時閨秀的模樣和溫雅的舉止不知藏到哪兒去了。
毫無預警,駱斌握住她纖細的手腕,不讓她再自虐。
「做什么?」肌膚的接觸教她渾身一震,小臉倏地抬起,那對兔兒般澄凈的眼眸蒙上淚霧,是執拗和輕怨。「你、你放開啦!」他這麼捉住她、盯住她,神色陰鬱,到底什麼意思嘛?
半晌,他道:「小姐哪裏疼了?」
疼的是心、是感情。她當他是朋友、是親人,到頭來,全是自己一相情願。
紅暈漸漸染頰,靜眉抿唇搖頭,象徵性掙扎了下,「放開啦!」
他眉心稍蹙,不動如山。「小姐在哭,不是摔疼了嗎?」
「我、我我……是梳頭發時扯疼頭皮,眼睛裏自然會閃出淚花,我哪裏在哭?你別胡說!」她微慌,努力眨掉目中迷蒙。
忽地,一股力量將她上身壓下,輕呼一聲,背者整個靠著大石。
「駱、駱斌,你你——」
男性的身軀擋住光線,她瞧不清他的面容,抖著一顆心,怔怔地任他靠近。
這一刻相當微妙,靜眉自然而然地合起眼眸,某種感情掙脫枷鎖,在心海裏浮蕩,攪皺了一切。
然而,那無名的感情並未落實。在雙眼輕合之際,駱斌只是單純地撩起她的發,讓沾了污的發絲往後披散在石上,一捧捧的清水自靜眉額頂澆淋,然後是冷靜而有力的十指,在那雲發中理出條理。
「駱斌……你做什麼?」她明知故問,因若不追問,好似……太奇怪。
「替小姐整理頭發。」他迅捷地再汲起一桶凈水,重復相同動作,並且攤開她的發,進行較細部的清洗,沾上染料,想完全除凈是需要費些時間的。
「我不會扯痛你。」末了,他補上一句。
結果一直到打上第五桶水,駱斌才完成這項工作,一時間,靜眉不急著起身,任長發成扇狀往後披在石上,陽光暖暖的,她受傷的感情倣佛也跟著回溫了。
「為什麼說對不起?」突地,她問。
「什麼?」駱斌雙肩微震,發覺手指還流連在姑娘的黑發上,觸著、揉著,恍惚地感受一份細致。慶幸自己處在她後頭,掩蓋了不適當的舉止,他強迫地收回手,臉色變得十分陰沉。
靜眉又這:「我一開房門,你就說對不起,為什麼?」
若他知錯,是真心誠意道歉,她決定原掠他,即使惱他在集池旁沒抱住自己,但他都細心而體貼地幫她洗凈長發了,心中氣悶早消去大半。
許久,身後沉默。
靜眉坐起上身側首回望,直勾勾瞅著男子,擺明著非等出答案不可。她常說自己什麼也不會,但纏著人、磨著人的耐性是很可怕的,為著認定的事,可以執著到地老天荒。
駱斌倏地立起身軀,淡淡回這:「小姐本與胡師傅相談甚歡,我突然出聲介入,才導致小姐跌落染池,道歉是必要的。」
「那你為什麼……為什麼不抱住我?」她的語氣微揚,白皙臉蛋覆著一層粉紅,仍勇敢地直視著他。「你明明可以抱住人家,手都伸到一半了,卻定住不動,你、你存心見我落水。」
他怎能告訴她,之所以半途遲滯,是因為腦中陡現一對金童玉女,那兩人神態親近,令他沒來由地抑鬱悵惘。
「男女授受不親。」抬出最爛又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果真如此,他剛才怎隨隨便便就握住她的手腕,筒直是睜眼瞎話!
靜眉妙目一瞪,一時間無法回話,他的說詞結實地堵住了她,若反駁便是無視於禮教、是態度輕浮,但是呵,心裏深處,怎麼也不服。
「我不信你真是為了這個原因,你故意——啊——」她邊道,跟著由大石上立起,心裏激動,沒注意竟絆到了那只木桶,再加地上水痕未乾,兩腳踩不穩,她不禁驚呼,身軀往前栽倒。
駱斌見勢甚快,搶將上去,大手揮揚——
這次,靜眉倒是安穩地被他保住了,但他使的手法又教她氣絕,竟像對待孩童似的,單臂提住她的後領,果然不去碰觸她的身子。
「小姐當心。」他仍一副無所謂的神情。
「你、你你——」喔——今天是什麼黑煞日,她出的醜還不夠嗎?靜眉沮喪地扭著身軀,伸直腳尖想撐點地面,她的口才真的不壞,音清聲潤,可偏偏對他無奈何。
「大、大大小姐、駱總管!?」此時,一名十來歲的打雜小廝奔進天井,見到兩人,猛地打住腳步。咦,玩遊戲啊?駱總管幹啥把大小姐提得這麼高,瞧,雙腳都騰空了。
他還是頭一回見到向來溫雅秀氣的大小姐臉漲得像熟透的番茄,還有在空中胡亂揮踢的四肢,那模樣實在是、實在是太滑稽了!
「小安順,有什麼事嗎?」靜眉力圖鎮定,對住來人扯了一個稍嫌僵硬的笑,想保住一點尊嚴,可惜效果不太好。跟著,她撇過頭瞪住那個男子,想不氣惱也難。「駱斌,放我下來!」
駱斌眉微挑,還未動作,倒是小安順驚跳起來,想起急奔來此的目的。
「大小姐、駱總管,你們別玩啦!老爺出事啦!」
※ ※ ※
華老爺和展煜、駱斌結束談話後,前往棉田巡視,在埂邊暈死過去,事前無絲毫徵兆,嚇怔了田裏工作的大叔大嬸們。
展煜在要項回述完畢後,已先行返回華府,因此將昏迷的華老爺由棉田送回府中這一路上,心慌意亂的靜眉緊陪在爹親身邊,所有事全交給駱斌安排。
駱斌處事果斷,派人快馬趕回華府通知,並命人先行將大夫接至,華老爺一回,立即被妥當安置,經城裏名醫仔細地把脈觀診,開出一帖藥方,仆人按著方子抓藥煎熬,如今藥汁已徐徐灌入華老爺腹中。
晚膳草草結束,眾人都沒什麼胄口,因華老爺猶未清醒,大夫說盡量讓他歇息,別刻意喊醒他,而這種感覺好教人不安,倣佛他太累太累,如緊繃的線繩瞬間斷裂,只想躺下安眠,不再醒來。
回廊上的燈籠一個接著一個亮起,靜眉親自由廚房端來一盅人參湯,繞過轉角,輕緩地步進爹娘房中。
房裏,笑眉坐在床邊的大師椅上,一手支著額打盹,眉心憂慮地皺折,睡相並不安穩。以為娘親在這兒,手裏參湯便是為她老人家準備,卻不見她的蹤跡,詢問服侍的兩名丫鬟,才得知她上後院佛堂去了,靜眉心想,娘親定是去為爹爹誦經祈禱。
幽幽嘆氣,靜眉放下托盤,讓丫鬟們先行退下,她想親自看顧爹爹,反正今夜是無法入眠了。她取來一件薄衫蓋在笑眉身上,見妹妹迷蒙地眨了眨眼睫,讓她的舉動驚醒過來。
「靜姊……爹醒了嗎?」她揉著眼睛問。
靜眉沒作答,撫摸著她的頭和小臉,柔聲道:「回房去睡吧,這兒有我。」
「那些人把爹爹敲暈了,我和他們打了起來,全被我打倒在地……」
一會兒靜眉才弄懂地說的是夢裏的情景。「那是夢,不是真的。快回房睡覺。」
「嗯……」笑眉胡亂喃著,頭乾脆伏在一旁茶幾上,眼皮好重,「靜姊,爹爹醒來,記得喚我……」
「笑眉兒、笑眉兒——」伏著的人兒不為所動。
靜眉無奈地嘆氣,將薄衫為妹妹蓋得緊密一些,人悄悄來到床邊,不知是否自己多心,這次爹爹意外,大夫都說了,只需好好調養便無大礙,可她心底就是不踏實,隱隱約約,倣佛有事要發生。
「咳咳……咳咳……」床上的人忽地輕咳,眉心皺折。
「爹?」靜眉欣然喊著,連忙挨了過去,替他老人家撫順氣息。
華老爺睜開眼,好半晌才模糊記起。「我暈倒了?」已非首次,只是這一回紙包不住火了,他的身體狀況愈來愈差,莫不是……
「爹嚇壞大家了。」靜眉眼裏閃著淚花,她眨了貶,「爹餓不餓?我請廚房做道鮮粥過來。」道完,欲起身,華老爺卻拉住了她。
「不用,靜兒。」他聲音疲憊,雙鬢斑白,這一倒下,好似將他身上的精神全抽走了。「乖,倒杯茶給爹。」
靜眉趕忙動作,小心翼翼將杯緣抵在爹親唇下,喂他喝茶。
「叫笑眉兒回房睡,屈在太師椅上會腰酸背痛的。」喝了茶潤喉,華老爺氣弱地道,目中一抹寵愛的神氣,瞧瞧椅上的小女兒,又調回來瞧著床邊的靜眉。
「爹別操心,我會照顧笑眉兒的。」
這句話令華老爺微怔,憶及什麼似地,內心沉吟,恍惚地望住靜眉。
他的乖女兒是個大姑娘家了,秀麗的眉眼曖曖含光,如一顆璀璨珍珠。
「是的,你是長姊,往後要多關照她。你們姊妹倆要互相扶持,要照顧你們的娘親。」緩緩地,某個決定在心中成形。
華老爺微微笑著、端詳著,深知長女的優點,沉靜聰穎、蕙質蘭心,最重要的是,她有勝過常人的毅力和耐心,又與那名男子長時間接觸和處,一樁遺憾,十數年的歲月,或者能由她彌補。
「爹真高興,當初讓你跟著駱斌學習。」那是個無心卻巧妙的安排,自得知內幕,他常想,這是否是上天的意思,讓靜兒能自然地與他親近。
「我學會許多事,可以幫爹的忙了。」她單純地微笑。
華老爺點點頭,神情稍凝,嚴肅而專注,聲音低啞,「靜兒,爹要告訴你一件事……你幫不幫爹這個忙?」
「爹,您說,靜兒聽著。」靜眉柔聲道,心卻繃緊了,她從未見過爹爹這般模樣,目中似有惋嘆,正為著何事憂惜?
華老爺頓了會兒,繼又啟口:「你記得不?小時候,你纏著爹追問那棵大榕樹的事?你說……說自己見著了一對母子的鬼魂,就在榕樹底下,記不記得?」
「記得。可是爹爹不信,也不解釋。後來靜兒問了娘和其他人,才弄懂那棵榕樹下發生過怎樣的慘事。」靜眉疑惑地回應,不太明白爹爹為何重提此事。
華老爺低笑而聲,「那時你還小。」
「可是靜兒真的瞧見他們了,那個母親和她的孩子,兩條靜默可憐的魂魄,絕非錯覺。」靜眉唇抿了抿,替他攏緊棉被,輕聲問:「爹,為什麼要提這些事?別說了好不?大夫吩咐過,您得好好休息才是。」
「不、不,靜兒,這事很重要、很重要,爹早該告訴你,這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有那個男子,直到近來爹才收到消息,他、他來到華府是經過縝密的設計……他有他的目的。」華老爺略顯激動,手抓住靜眉,嚴肅地道:「爹會把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訴你,靜兒……你要仔細聽好,然後,請你幫爹一個忙……要好好對待那個孩子,咱們欠人家的實在太多太多。一生行事,爹自問無愧於心,只除了這一件,成了心頭永遠的憾事,一輩子受良心苛責。你答應爹,要好好對待那個孩子、彌補他、照顧他,為華家盡些道義,幫爹這個忙吧……」
※ ※ ※
五日後,一個暮春的寧靜午後,華老爺在睡夢中逝去,走得十分安詳。
後來,靜眉才知,爹的情況早已病入青肓,她們姊妹兩人一直被隱瞞著。
喪禮莊嚴隆重,依華老爺遺願,遺體行火葬方式,骨灰入壇,供祭在華家後院的佛堂裏。而華夫人更把生活起居遷至後院,直接住進佛堂,從此帶發修行,專心禮怫。
華家頓失龍頭,主事之位自然落在展煜肩上,而靜眉由原本靜態的學習中走出,她身為華家長女,在展煜的堅持下,開始真正管理起棉田和廠裏的事務,這段期間,駱斌更加展現出過人長才,在內務、產業和對外生意上給予兩人絕對的助力,令展煜無後顧之憂,讓靜眉能放膽去摸索。
忙碌匆促,亂了一陣時候,而今,似乎已平靜下來。
靜眉合起記事冊子,將朱筆擱下,纖指輕捺眉心,書房中的油燈火將她的身影淡淡地投映在墻上,四周靜謐謐的,流泄出一份清寂。
以為風叩簾櫳,抬起眼,卻見男子身影印在紙窗上。
她起身步近,推開窗子,瞧見駱斌負手而立,半邊面容浸淫在月色中。
「這麼晚了,怎麼不睡?」她問,聲音輕輕啞啞,眸光深切。
近來,她常這麼看著他,澄澈的眼眸多了些什麼,又按捺住什麼,有些激切、含怯又含情,蕩著近似憐惜的情意。這教駱斌驚慌,竟害怕迎視那樣的眼。
「小姐呢?」夜如此深沉,他為何不上床安眠,卻從房中走出,靜杵到這兒?駱斌自問,他答不上來,心底深處發出他拒絕去聽的嘲諷笑音。
「煜哥在外洽商,這幾日都不在府裏,有些工作我得照看著,我……我還不十分熟練,所以忙晚了。」這些日子大家都忙,今晚終能和他靜靜談話。
他抿唇不語,身形微動,面容離開月光,完全隱在暗中。
「駱斌——」他要回房了嗎?她還想同他多處一會兒呵。靜眉見他動作,不禁緊聲喚出,兩腳自有意識,跨出房門,盈盈來到男子面前。
那男子神色清冷,心思自知,有意無意地避開她的注視。
「小姐請回房休息,公事雖繁,身體要緊。」
靜眉輕輕笑著,如醉人琴音,硬是繞到他面前,望著那張嚴謹的峻容。
「駱斌,我、我有些話想告訴你……我很謝謝你,爹走得突然,家裏事情好多好多,棉田、紡織廠的事務我毫不熟悉,煜哥又得應付外務生意,若沒有你,我、我真不知該怎麼辦……」
男子的胸膛隱隱起伏,氣息陡地粗重,在瞬間已做調整。
「小姐言重了,這些是分內職務。」
「不、不——」她搖頭,小臉真切,朝他更近一步,唇嚅了嚅,卻不知說什麼才妥當?才能完整地表達自己的心思?
「駱斌回房了,小姐也請安歇。」
走!離開!萬不能再逗留!腦中無數警訊,在在提點著他,不去多想,他舉步便走,竟有些狼狽和失措,險些撞上廊柱。
繞出書房前院,轉入一道拱門,經過九曲橋,再轉進另一道拱門,來到那處「欣欣向榮」的庭園,月夜下的大榕雄挺沉著,長須隨風輕動,葉片與細椏緩緩搖擺,在沉寂中稍添靈活。他步伐一頓,猛地轉過身軀——
「為什麼跟著我?」
「啊!」女子輕呼,差些撞進他的懷裏。
駱斌的身子挺直得如那棵大榕,面容緊繃,整個輪廓淩厲起來。
這些日子,他就快折磨死自己了。下決心要親手扳倒華家,要奪回所有,要徹底地羞辱那人,但此生的仇敵已死,這些年的努力和部署頓失意義,往後的目標何處?心頭恨意又該何以消除?
華老爺的瞬逝帶給他極大衝攀,完全躍出他原定的計畫,為何不再多等兩年?為什麼?為什麼?他恨聲問蒼天,天亦無語。
「為什麼跟著我?」忍耐已到臨界點,這個女孩還要來撩撥嗎?
靜眉急煞住腳,寧定方寸,溫柔地對住他,嘆了一聲。
「駱斌……我不跟著你,又要跟著誰呢?你忘了這也是我回房必經之路嗎?你住榕樹的那一邊,我住在榕樹的這一邊,當然要跟著你了。」
他被她堵得無話可說,心思震蕩,才由急躁中慢慢恢復冷靜,臉色仍未回溫。
靜眉不知他心中輾轉,眼眉微微低垂,略帶羞澀和輕愁地凝著他的胸前。
她呵,亦有滿腹心事欲與一個男子分享,但不能說明、無法傾訴,一切尚不是時候,她還得打一場仗,與一個心懷仇怨的男子,為爹爹、為華家、為自己,更為著他,這場周旋她定要勝出。
她的靠近令駱斌不適,身軀繃緊,心悸難平。他不著痕跡地拉開距離,她卻無辜自在地更近一步。
「駱斌,我不摺紙蓮花,也不再燒蓮燈給那對母子了。」忽地提及這個話題,她聲音幽幽蕩蕩,如夢似幻,鑽入他心底。
駱斌渾身一頭,神情不定,忍不住問:「為什麼?」
「爹爹在棉田昏厥的那日,後來他醒來了,和我談了許多事,包括十數年前那女子為何會帶著孩子來尋死,整個的前因後果,他都說給我聽了。」
稍稍停頓,她面向那棵老榕,專注而幽然,眉眼俱柔,繼又啟口。
「原來這宅子是屬於一戶馬姓人家的,住著一對夫妻和兩名男孩,那丈夫在關中棉業裏是有名的染布師傅,單調的棉織成布到他手裏,能變化出萬紫千紅的色彩,有如此的技藝,當然成為各家棉紡織爭相聘任的人物。駱斌,他就像你一樣,聲名遠播,我知道關中好多的大戶都垂涎於你,努力想挖角,要你為他們盡力,這位染布師傅也是這般,讓眾人爭來奪去的……這群人中,我爹是其中一個。」
陰暗處,男子的臉扭曲猙獰,兩手奮握於身側,緊緊閉上雙目。
「那晚,爹爹對我道出,坦坦白白的,我聽了心裏好難過,在那樣的現實競爭下,許多人成了無辜的犧牲者,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位馬師傅拒絕爹爹的聘用,卻答應了另外的邀請,爹爹惱羞成怒,復為鞏固華家棉業,遂採取極激烈的手段,運用各方人脈,甚至牽動了官府,毀去對手,也連帶毀了那位染布師傅,壞其信譽,將他逼上絕路。唉,其實種棉、染布是件好單純、好單純的事,但牽扯到商場上的鉤心鬥角,就什麼都變了……後來,馬師傅被迫賣掉祖屋,這宅第便輾轉讓華家買下,不久後就發生馬夫人攜兒自縊……這些事,爹爹埋在心裏很久很久,每每思及,後悔難當——」
「嘿嘿……」駱斌忽地冷笑,在極端的憤恨和極端的刺激下,心緒竟能如此自持,而每下的心音卻撞得胸骨發疼。
靜眉停話,眸光柔和得幾要滴出水來,在幽暗中分辨他的峻顏,而後,在男子固執寒厲又刻意門躲的眼神中瞥見一抹可疑的晶瑩,她咬著唇不去拆穿,心中大慟,滿泛憐惜。
「駱斌……」她在他身旁幽幽一吃,頭偏開,不再去瞧他、也不忍去瞧他了,讓兩人都留了喘息室問。「在後院佛堂裏,爹早將馬師傅和他妻兒的靈位供奉在那兒,娘親日日為他們誦經祈禱,我真是粗心,有時上那兒禮佛,竟都沒去注意……」後院佛堂中除供奉觀音菩薩,內堂則是華家幾代先人的牌位,四、五十面井然排列,其中還多了馬氏三口。
「我不再燒蓮燈了,我想……馬夫人和她的孩子一定早受渡化,若非轉世為人,也肯定在極樂世界裏了。你說是不?」
駱斌沉默許久,氣息吐納略微粗啞,他往前大踏一步,由背後望去,寬肩隱隱顫動,似強烈地要去壓抑胸口的波濤。
「夜深了,請小姐回房。」這完,他跨步向前,欲要離去。
「駱斌。」靜眉不由分說扯住他一只衣袖,旋至他面前,她小臉一抬,與男子晦暗深沉的眼對上,這麼接近,近到分明了他眼底兩把抑鬱蠢動的怒火。
這個男子呵,再也不是一團謎,她深藏著答案,以憐惜之心待他。
「你聽我說完可好?我真的很想你知道、想聽聽你的意見……你、你總是那麼聰明、那麼冷靜,總清楚該怎麼做最好……而我心裏頭這件事,除了你,也不知問誰才好?」
他肌肉是僵硬的,因她的靠近,和拂在臉龐、帶著馨香的氣息,衣袖微抬,見一張承受月脂滋潤的容顏,皓皓晶瑩,目瞳若夢,竟無法將她甩開。
靜眉端詳著,在他五官上仔細斟酌,忽地提出心中疑問,聲淺而清、淡而明:「駱斌,還有一個男孩呢!爹爹說那馬氏夫婦育有兩名男孩,一個跟著馬夫人死去,還剩著一個,他會在哪裏呢?他肯定是活著的,對不對?」
瞬間,他臉色鐵青,直勾勾瞪住她,但靜眉不怕,一點也不怕了,她開始懂得他的悲哀,知道他深沉面具後的恨意。
「我希望他活得很好、很快活,他是個可憐的孩子,無父無母,一個親人也沒有了,他孤零零一個,這麼久的歲月裏,他遇上誰?是不是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委屈?病了、餓了,又有誰能在身旁照顧他?駱斌……」她柔聲又喚,唇在笑,面頰潮紅,眸中卻流出兩行淚來——
「你說,這一輩子,我能不能夠尋到他?那個可憐的孩子呵……若是、若是我能找到他,我一定要待他很好很好,永遠都要待他很好很好,不再讓人欺負他。好不好,駱斌?」
駱斌沒辦法回答,一口氣梗在胸臆之中,幾要扼斷每絲每縷的氣息,他目中映入她的容顏,腦中翻覆地的話話,心震跳如鼓,剎那間,怒氣和怨憤飛到很遠很遠的天雲外去,就這麼呆了、怔了、懵了,不知所向了。
而這一夜,女子情意深含的容顏鑲上溫柔的月光,印在心房不能磨滅,在多年以後,他終於明白,這一刻的自己為何心亂、又為何心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00:23
第五章
三年後
西安城北郊,青嶺上梅花滿放,遊人不少。
地名雖稱為「嶺」,其實僅是起伏略陡的丘陵地,嶺上梅樹千株,白若雪,粉似櫻,香氣清明。
「煜哥、駱總管,你們快些啊!」笑眉一身俐落的湖綠杉褲,長靴至膝,兩根粗粗的麻花辮,發上別著朵珠花,英氣可人。她左手挽著姊姊,右手朝落了一截、仍慢吞吞步行過來的兩名男子猛揮動。
靜眉跟著回望,一身淺藕杉裙盈盈佇立,唇邊含笑,美不勝收。
今日難得空閒,府裏四個年輕人結伴出遊,駱斌本不欲前來,是讓華家雙黛軟硬兼施、纏怕了,復又聽聞靜眉要自騎一騎,他擰著眉便跟來了,一路上緊隨在靜眉身側,話少得可憐,只雙目炯炯、萬分戒備地盯住地掌握馬匹的狀況,稍有意外徵兆就要出手一般。
「咱們還在拴馬,你拖著靜妹便走,也不等人。」展煜徐緩而至。
笑眉吐吐小舌,歪著頭呵呵笑著。「你們腿長嘛,很快就趕上啦。」接著,她的手自然地伸進展煜的肘內,一邊各挽住一人,開心道:「好不容易才出來玩,今天肯定要盡興而歸!」
「好不容易?」聽到這話,展煜桃眉,溫聲道:「嗯……我記得咱們家二姑娘有一匹琥珀大馬,鎮日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聲名遠播。」
「唉唉,煜哥,那種玩跟今天的玩又不一樣。」
「是嗎?」
笑眉還同展煜邊走邊辯些什麼,靜眉沒再費神留意了,手臂悄悄抽離,讓妹妹和義兄先行,自己則有意無意地放緩步伐,想與另一名男子並肩而行。
可惱的是,她快他就快,她慢他也慢,固執地,以一種適當的距離尾隨著。
靜眉暗自嘆息,幾年過去,他態度依然,莫非兩人就這麼下去,仇也曖昧,怨也曖昧,情也曖昧。
她停在一株紅梅前,幾簇低枝椏伸展到面前,她不禁傾身細聞,梅香清淡,稍稍振奮心情,嘴角微浮笑意,帶著算計。
忽地,她秀氣地打著噴嚏,揉揉鼻尖,又打了一個,半張臉幾要埋進花中,忍住笑,用力再打三個噴嚏,她感覺身後那人的靠近,皺皺鼻頭才想再擠出噴嚏時,雙肩已讓人稍嫌粗魯地扳轉過來。
「離那些花遠一點。」終於開尊口了,可惜話氣不佳。
此時,笑眉和展煜已離開好大段距離,似是遇上熟人,展煜正和人說些什麼,笑眉則蹲在賣各式腌梅的小攤前試嘗著,她知道有駱斌陪著姊姊,不會有啥危險的,倒不知靜眉正動著腦筋,努力想發生點「危險」。
「駱斌……我頭暈……」道完,她故意腳步顛簸、順勢倒進他懷裏。這樣,是不是很不知羞呵?她的心怦怦跳,面泛潮紅。
他似乎頗為緊張,一臂支住她腰後,另一臂稍稍將她推開,見到一張嫣紅又迷蒙的悄臉,那種被扼住喉嚨、不能呼吸的感受又出現了。
「小姐……」聲調怎會低啞如此,他心中錯愕,連忙假咳了咳,「小姐別這麼近聞花香,花粉會鑽到鼻中……我通知煜少爺和二姑娘去。」
「不、不要——」她扯住他,急急搖頭,「煜哥難得能閒適地出來遊玩,笑眉兒正歡喜呢,我不能掃他們興致。」更重要的是,她也不能讓他們壞她計畫。
「我已經好些了,你、你扶著我好不好?」她強忍羞澀,真怕他要拒絕。
駱斌深深地瞧了她一眼,手臂終於環在她的腰上,另一手托住她的手肘,兩人在梅林中緩緩而行。
他不太明白自己是怎麼了?
今日,上青嶺賞梅的遊客裏,不少驚傃愛慕的眼光傾注在靜眉身上,有些是明目張膽,有些偷偷覷著,有些則似有若無,她渾然未知,優雅而單純地笑著、看著、動作著,他隨在她身後,卻清楚感受到每道投射過來的慕戀眼神,肚腹中升起一把怒火直逼腦門,極想痛揍誰。
而現下,他應她要求,將她攬在懷裏,每移動一步,她的腰背與自己胸膛摩擦,那把怒火被澆熄了,另一把無明火陡熾,竟想收縮雙臂,將懷中人緊緊抱住。
另一方,展煜和那人拱了拱手互相別過,回頭望來,見靜眉和駱斌的神態各異,心中一突,溫和目光跟著微轉深沉,嘴角習慣性地噙起笑弧。他故作視而不見,一掉頭,笑眉杵在自己面前,懷中捧來好幾個乾葉包,笑嘻嘻地。
「煜哥,瞧,我買了好多腌梅蜜餞!好吃極了,你嘗嘗!」不容分說,她拈起一粒腌梅抵到他唇下。
展煜張口含進,唇溼潤了她的指尖,眸光始終那麼溫和。
不知怎地,笑眉雙頰染紅,忽地頭一甩往後張望,嚷著:「我拿些去給靜姊和駱總管吃。咦——他們人呢?」
「笑眉,陪煜哥散散步,可好?」
「啊?可、可是靜姊……駱總管……」
他輕聲要求,手已托住笑眉的肘部,將她帶開了。
那位剛與展煜別過的人亦是同華家有生意上往來的老板,在後頭又遇駱斌和靜眉,他笑容滿面、拱手走近正要打聲招呼,卻見華家大小姐與大總管靠得如此之近,直要相依偎,不由得疑惑,心想,華大小姐不是與煜少爺一對的嗎?怎麼大庭廣眾之下,又與自家大總管親近?
他又見駱斌面色不善,眉峰成巒,五官緊緊繃著,猜測這對男女不知發生何事了?他還是別過去討沒趣,遂笑臉頷首,接著擦身而過。
其實不僅是這位老板做如是想,幾名認出駱斌和靜眉身分的遊客也好生納悶——華家的煜少爺就在前頭不遠處,怎麼華家的靜眉小姐會靠在大總管懷裏?
這些年,這些人,毫不相幹的關中男女,硬是把靜眉與展煜配成一起。
而駱斌之所以眉頭深結、神情不豫,好大半便為了這個原因。
他十分清楚外頭的人是怎生想法,華家的大姑娘已名花有主,此時他摟住她、抱住她,即便光明正大,在其他人眼中卻成疑惑。
哼!他很希罕嗎?
心底冷哼,他下意識收回手勁,不願與懷中女子再親近。
靜眉感覺到他的撤回,暗暗一嘆,知道他再度升起防衛,而方才的努力全白費了,現下場合並不適當,她不好將他逼得過緊,只好順應地道:「我好些了,可以自己走,不必扶著了。」
駱斌依言為之,撤下所有扶持,身軀卻仍護衛在她身後,這舉止完全是自然而然、是自發性的動作,就連他也未曾察覺,認為自己僅是隨意地跟在她後頭。
「駱斌。」靜眉輕輕喚著,半旋過身,硬要打出噴嚏的鼻尖略略泛紅,有抹可愛稚嫩的神氣。「今天是出來賞梅的,你為什麼不看看花,聞聞花香,卻直要盯住我?」較之於他,這個女子更清楚他心中轉折。
駱斌峻容閃過狼狽,很快便寧定下來。
「別聞太多香氣,你又要頭暈。」完全地顧左右而言他。
靜眉細細揚唇,目中揉進光彩,好教人猜不透。
「又有啥關係?你總是會扶住我的。今天若換成是你打噴嚏、犯頭暈,我也是會扶住你、抱住你,不讓你摔著的。」姑娘家請有的矜持在他面前全隱藏了,外表雖然平靜,方寸卻羞澀難當。
聞言,駱斌一震,天不怕地不怕,最怕這個女子用那樣的眸光、那樣的語氣、對他說出那樣的話語。這些年,他總是猜著,總是防著,猜測她的用意,防制自己的心緒,怕對待她的感覺會愈來愈復雜。
「靜姊!駱總管!你們快些呀!快來這兒,這兒好漂亮的!望過去有好多好多的梅樹!像海呢!」笑眉立在不遠處的丘陵線上,兩手圈在嘴邊大聲嚷嚷,裝滿腌梅蜜餞的乾葉包全丟給展煜捧著,她野性爽朗,才不在乎自己大聲小叫會引來旁人側目。
「來啦!」靜眉玩性一起,也圈起手回應。
那個被大家定了型、沉靜矜持的華靜眉暫些退下吧,她體內那些瘋狂的、執著的、熱烈的情懷正等著宣泄出來,等著與誰分享,再也不能抑制了。
她撩起裙往丘陵上跑去,奔出幾步卻停頓下來,倏地轉回身,對住立在梅瓣紛飛中的沉默男子露齒一笑,在後者尚不懂她的打算時,倏又跑回,主動地、大膽地拉住他的手,柔荑握著粗糙的掌心,她自然無邪地輕嚷:「咱們快過去!那兒一定美極了!」
「我——大小姐——」
駱斌沒機會把話說完,因為靜眉拉著他便跑,掌心好軟好軟,倣佛握住一朵細質棉花,柔膩至極。錯愕之際,他雙腿跟著她邁開步伐,見她一頭烏絲飄飄揚揚,劃出美好弧度,然後是她可人的笑聲,在他心頭處蕩漾……
這瞬間,一個可怕的體認如雷似電地擊中他——
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那個聲音響起,不再用嘲弄的話氣,只是有些悲哀,有些難過,有些失望,又有些狼狽和不知所措地問——
駱斌、駱斌……你怎能對她動情?
※ ※ ※
怎能?怎能?
他扶著額,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自青嶺遊玩回來,駱斌晚膳讓人原封不動送回廚房,一壺酒卻喝得精光,還討來第二壺、第三壺。他飲酒向來節制,極能掌控自己,今日出外一遊,無意間瞧清了事實,這樣的自己呵……哈哈哈哈——莫不是太可笑?
「敬你——駱斌,你、你這傻瓜——」他托著壺酒,喝了三分醉,劍眉皺起,「不、不——你不叫駱斌,你還有個名字……」
忽地,他上半身趴在桌面,一壺酒不小心掉到地上,「砰」地摔得粉碎,他雙肩微顫,神智瞬間被震了回來。
他已經失去目標。
三年前華老爺身故,他精心擬定的計畫失去最重要的角色,欲打擊誰?欲報復誰?他一直思索該如何安排下一步棋,這一想,歲月往前推進,它們總不等誰的,倏忽過了三年,而他的棋還捏在指尖,遲遲尋不到絕佳的落點。
華家產業龐大,在關中一帶舉足輕重,正所謂樹大招風,這三年,明裏暗裏,不少大戶向他招手,以重金珍品相送賄賂,又有不少大戶暗中連結,用硬性手段對華家多面截殺,想瓜分華家在關中的勢力。
這些商場上表面交好、暗地圍攻的舉動不曾困擾過他,真正惱人的是,他似乎將心頭累積了這麼多年的恨意轉向了,投身在一次次的爾虞我詐中,對那些虎視耽耽的大戶盡情發泄,做了展煜和靜眉背後最佳的參謀。
為何演變至斯?他暗問自己,內心有了隱約的答案。
他知道,若他肯重拾先行計畫,以他職務之便和實力,要讓華家垮臺並非難事,更何況,外頭有數不清想與他合作的商戶。
他的忠誠太莫名其妙,太怪異可笑,以往,他敷衍自己,從不認真細想,而今答案緩緩浮現,他想視而不見,實在太難。
「你這個笨蛋……意志不堅……呵呵,還談什麼報仇?父債子盡,你猶豫什麼……你啊你,人家一笑,你就管不住自己嗎?」他瞧著跳動的油燈火,口中胡亂自語,想喝酒,才記起酒汁全灑了。
撐起身軀想去廚房再要壺酒,蹣跚地走過庭院,繞出拱門,此時,前頭一抹纖細的身影沿著廊道步去,吸引住他所有的目光。
幾乎毋需思考,他腳步轉向,悄悄地跟了過去,然後來到後院的那處佛堂,見她跨了進去,與誰交談著。他身形移得更近,藉著月光幫忙,隱在它所造成的陰影裏,靜靜由窗外望入。
佛堂中擺設極為簡潔,靜眉正斂裙跪坐在蒲團上,與娘親面對著面說話。
「娘,您身體如何了?近來肩胛處還疼嗎?」
華夫人慈愛地微笑,嘆了聲,「別擔心我。你和煜兒才真要好好注重自己的身體,華家生意愈做愈大,這又何苦?你爹爹就是太過操勞,心力交瘁。」
「娘,以前煜哥經歷尚淺,而駱總管還沒來到華家時,爹爹得獨撐大局,當然辛苦萬分,但如今華家有煜哥和駱斌,連我也能盡些棉薄之力,工作分攤開來,就不會壓得人喘不過氣。」她的聲音和緩柔軟,帶著微甜,在娘親面前,多少流露出女孩家的嬌氣。
「其實今天大夥還得了空閒,煜哥、駱斌、笑眉兒和我一起上青嶺賞梅,今年的梅花開得很美呢。」
華夫人微笑頷首。「這樣很好,得空就出去玩玩,別只懂得工作。」
「嗯。喔,對了。」靜眉忽地記起什麼,垂首由衣襟裏取出某物,交給華夫人,接著道:「娘,這兩本經文是我親手抄寫,各誦讀過一千次,靜兒想祭供在爹爹和馬家三口的牌位前,希望能積冥福。」
華夫人收下兩本折疊著、以秀逸楷書書寫的經文,心中頗覺欣慰。
「你爹爹告訴你當年馬家那件事,就是希望華家後代能為馬家盡些心力,好好地供奉他們的牌位,我日日誦經念怫,也在祈求能回向給你爹爹和馬家,希望冥冥之中能化解怨氣。你能懂得,我真是歡欣。」
「不論在陽世或陰間,我也希望咱們兩家能解開怨恨,能……好好地在一起……」她臉沒來由地紅了。那個秘密,關於一個男子的真實身分,爹爹當年只對她道出,連娘親都被瞞住了。
此時,窗外隱藏著的身影微微一頭,那對布著紅絲的目瞳閃動煤光,在暗處一明一滅地跳動。
這佛堂駱斌並非首次前來。
三年前,華老爺過世,靜眉將佛堂中供奉著馬家三口牌位之事告訴他後,就曾趁著夜闌人靜悄悄進入內房,立在馬氏牌位之前。
多年前,好不容易死裏逃生,剛開始,他對母親的行為充滿憤恨,最親的人欲致自己於死地,那痛苦折磨得他死去活來、心魂欲裂,在清醒和睡夢中無時不刻地縈回,不得安寧。然後,他找到替代和宣泄的目標,將一腔恨意全推向整件慘劇的始作俑者,關中華家。
那一晚,他心中紊亂至極。馬氏牌位前,清香三炷,小香爐中灰燼半滿,供奉的桌幾上拭得一塵不染,放著幾本經文、一只木魚和一串念珠,兩旁點著光明燈座,在在顯示這兒被用心地打理供奉著。
說不上來是何感受,在外流浪太久了,心中只存恨意,只為復仇的目標前進,卻疏忽許多該當之事。親人的牌位該由他供奉,沒想到為他承擔此任的,竟是對頭!?那紊亂的心思不被厘清,持續著、加劇著,直到今夜。
緩緩吸氣、徐徐吐出,駱斌猛地合起雙目,心音又沉又重,嘗試著想去召回心頭恨意,卻發覺空蕩蕩的,一切都模糊起來,這感覺很不好,極度地沒有安全感,像是望進靜眉那對澄澈的眸子裏,恨意透明、情意也透明。
房中的母女還說些什麼,他沒再細聽,終於,靜眉立起身子往外動作,他悄然迅速地退入角落,聽見華夫人忽又喚住她,試探地問。
「靜兒,你和煜兒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了?我和煜哥很好呀。」
雖瞧不見她的面容,但隱在轉角的駱斌腦中已浮現她說這話時,那神情肯定是秀眉微揚,菱唇抿著一抹靜笑。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爹爹和我很希望你和笑眉會有好歸宿。煜兒文質彬彬,性子極好,很適合你,你們又彼此熟悉,是很好的人選。唉,你們這麼拖著,也不談清楚……」
「娘……」她軟軟喚了聲,略羞澀地喃著:「我會嫁人的,但不一定非煜哥不可呀,煜哥心裏,說不定有喜歡的人兒……」
「是嗎?那你怎麼辦?再拖下去,年歲都老了。」華夫人顯然有些錯愕。
靜眉笑了出來,「娘,我會出嫁的。」
「你找到對象?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公子?」
短暫的沉默,她似在思索,一會兒才柔聲地道:「娘記得不?那馬家還有一個男孩不知去向,這麼多年過去了,男孩也長成大人,爹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兩家能化解怨仇、彌補憾事,若此生能尋到馬家那個孩子,靜兒自然要嫁給他的。」
這番話又輕又柔,卻震傻了藏在角落的男子,神為之奪、魂為之奪,胸口脹痛難當,才知自己竟忘記呼吸。
※ ※ ※
靜眉結束和娘親的談話,離開佛堂,她並未直接轉回自己的院落廂房,也沒去書房處理公務,而是走往廚房方向。
「大小姐,您怎麼來這兒了?」廚娘李媽雙手搓著圍裙,睜著圓眼。雖然已過晚膳,廚房這兒還會留著兩、三個人待命,直過深夜。
「您需要什麼,吩咐丫鬟過來便好,怎倒自己來啦?這地上油污,您小心,別沾上裙子了。」
「不打緊的。」靜眉可親地笑了笑。「李媽,麻煩你下碗大鹵面,面條要寬板的,加一顆鹵蛋。」
「好好,沒問題,小姐先回房吧,一會兒做好了,我讓人送過去。」李媽邊說著,手已靈活地取來食材和刀子。
靜眉卻道:「不是我要的,駱總管晚膳什麼也沒吃,這會兒肯定肚子餓了,我在這兒等,然後幫他端過去。」這府中,自有她布下的眼線「監視」著駱斌的生活起居。
「是給駱總管的呀!」李媽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對啦,他就愛吃寬板的面,愛吃鹵蛋,小姐也知道,呵呵呵……我來煮大碗一些。唉唉,他今晚不知怎麼啦,還喝了不少酒,順子幫他送了一回酒,狗子也幫他送了一回酒,這會兒——」她頭隨意一撇,忽地止住話語,兩顆眼睛越過靜眉,直直瞪住出現在廚房門口的黑影,愣愣地道:「駱總管,您、您肚餓?面馬上好啦!」
聞聲,靜眉車轉回身,見那男子目泛紅絲,有些不修邊幅,卻未料及他尾隨在她身後已有一段時候。
「你怎麼喝這麼多酒?」離他三步,酒氣熏人。靜眉不由得擰眉,覺得自己也快醉了。唉,他是怎麼了?由青嶺回程路上就怪裏怪氣的。
駱斌深深瞧了她一眼,閃動著叛逆光輝,很快地隱逝於眼底。
二話不說,他逕自走到放置酒壺的架子,一手各取一壺,又旋身往外步去,根本沒把廚房裏的人和那碗下到一半的大鹵面當一回事。
「駱斌——」靜眉撩裙追出。
她步伐小,他腳步大,又故意不去理睬,結果直繞到九曲橋處,靜眉才扯住他的衣袖,氣喘吁吁。
「你、你你是怎麼了?你在生氣嗎?」
不是生氣,是害怕,極度地不知所措,所以漠然成為保護的顏色。在他腦中,還有太多太多的東西沒弄懂,每一道決定都這樣困難。恨,該不該持續?又要如何持續?情,要不要扼殺?又怎能盡除?
驀地,他仰頭灌酒。
一雙小手比他還固執,硬是將酒壺搶下,靜眉毫不退縮地瞪了他一眼,把酒壺往九曲橋下擲落。
丟了一壺還有一壺,他仰首又飲,而那雙小手還是來搶。這會兒靜眉沒搶到,但她也不讓對方稱心如意,用力一揮,酒壺由駱斌手心滑開,「咚」地一聲落水,追隨適才那個去了。
「你——」他似乎被激怒,猛地握住靜眉的手腕。
「這樣牛飲,最傷身子的。」
「你管太多了。」
靜眉一怔,眸光在他陰鬱的五官上穿梭。
「駱斌,你到底怎麼了?」以為自己懂他,結果還是得猜測他變化多端的心思,唉……今晚的他真像個鬧別扭的孩子。
「不要喊我駱斌,你我是主仆,不是朋友。」他語調很沉,見她微蹙蛾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力道握痛了她,下一瞬,已很不爭氣地松開五指。
哪裏像主仆了?有哪家的仆人敢對主子冷言冷語、動手動腳、讓主子在後頭追得上氣接不了下氣?哼,又說些言不及義的話。
靜眉讓他的冥頑不靈氣得胄痛,自那一年對他下定心意,打小所習得的那些大家閨秀該有的教養已為他破例好多次,對他拋開姑娘家的矜待、藏住羞澀、主動親近,一次又一次的,他還不領情!如今,連個名字也不讓她喚了!?他就這麼恨華家嗎?果真如此,他又為何遲遲不展開報復,還這麼做牛做馬地操勞府裏一切,成了強而有力的後盾?
她該怎麼做?還能怎麼辦?永遠的付出,然後,別去期待回應嗎?
只純粹要彌補華家所欠他的,將這一切視作單純的還債嗎?
永遠、永遠地,別去牽涉到感情嗎?可能嗎?可能嗎?
靜眉,你做不到。
她忽地想起方才在佛堂同娘親說的話,與馬家那男孩共結秦晉之好,娘親罵她傻,說那個孩子也不知身在何方,說不準早已死去,根本不及長大成人,娘親以為她故意說些不相幹的事來敷衍自己的婚事,可有誰清楚地心底是如何的認真?藏著怎樣的情意?
駱斌氣息陡地粗重,因為眼前那張微揚的小臉上,緩緩地垂下兩行淚珠,靜靜地,悄悄地,這麼無聲無息。
他瞠目結舌,知道是自己莫名的行為惹她哭泣,不由自主地朝她跨出一步卻又止住,他手臂握得生疼,關節發出「格格」聲響,他想抱住她,想安慰她,想痛揍自己為她出氣。
他怕這個姑娘的淚呵……
「還不是朋友嗎?」她淚中帶笑,仍勇敢地看著他,嘆了一聲。「那……我們從現在起開始做朋友,好不?」
駱斌不發一語,心中已將自己大卸八塊,酒真的醒了,九曲橋上的夜風帶著水氣,讓他的腦子清楚起來,雙目紅絲,鬱鬱地映入梨花帶雨的面容。
沉靜在相視的兩人之間漫轉,月娘春顧,將灑在水面的銀光迤邐到他們身上。
然後,靜眉斂下眼睫,小手在頰上胡亂擦拭,柔聲道:「我很失態……對不起。」她深保吸了口氣,重新抬頭,雙眸晶燦如星。
「喝酒傷身,你晚膳什麼也沒吃,又灌了好多酒,這樣很不好……李媽幫你下了面,我請她多加了一顆鹵蛋,你快去吃,我——」她忽地止住話,覺得自己又犯毛病了。
「對不起……我又一相情願了。」她微微福身,接著瞧也不瞧他一眼,輕撩著裙擺跑下九曲橋,很快地消失在黑暗裏。
而橋上孤獨的男子由那抹窈窕身影消失的方向收回視線,靜寂中,拳頭「砰」地一聲,猛地捶在石造橋欄上,狠狠地罵了一句——
「該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01:03
第六章
冬季走到盡頭。
對華府來說,這個冬,實在沒什麼特別。
唯一值得說起的,就是府裏的大小姐不知怎地,忽然對大總管的稱呼改了口,以往總連名帶姓地喊,現下倒客客氣氣的。
而這位大總管也奇怪極了,人家對他愈是客氣,他臉色愈是難看,弄得府裏的人一頭霧水,猜不出這兩個人是鬧別扭呢?冷戰呢?還是怎麼著?
反正呀!大小姐和大總管的「私人恩怨」,他們底下的人說歸說、念歸念、傳歸傳,可沒誰敢去詢問。
而後春來了,對華家上上下下而言,是個極度忙碌的季節。
選取棉種、開土種植、採購制染材料,對內增調人手、安排事務,對外與老主顧和新客戶鬥智周旋等等,忙得人不可開交。
唉,春日呵,本來就是個繁忙的時節。
然後,不知不覺地,夏天到了。
今年的夏很不一樣,暗潮洶涌、危機四伏,兼之桃花大開。
第一件大事,是西安城另一大棉商童氏家族與華家鬥上,那童老爺與西北地方一支專搶往來河西走廊商旅的外族人馬勾結,他為他們提供最佳的銷贓管道,而他們則幫他出頭,竊取華家總倉中大批成棉和棉布。
這個局面因一名異族男子的出現完全改觀,他是銀毛虎霍希克,在河西走廊以及綿延千至的高原大漠上,流傳著他的傳奇,這樣的一個人物入了關中,竟對爽朗豪氣的華二姑娘一見鍾情、不能抑制,為奪佳人芳心,與駱斌和展煜合謀,一舉瓦解了童家在關中的勢力,轉危為安。
第二件大事,正是咱們家笑眉兒身邊開了一朵大桃花。夏天還沒結束,她已打包行李,騎著琥珀大馬,跟著銀毛虎霍希克出關遊玩啦!這一去,少說也得好幾個月才會回來,到得那時,不知又是怎樣的光景了。
忽然,夏天就這麼結束,家裏少了愛笑愛鬧的笑眉,真的冷清許多。
靜眉由昏沉的意境中睜開眼,恍恍惚惚地,胸口有些悶熱。
她下了床,無情無緒地推開房門,黃昏餘暉帶著淡淡霞紅灑在身上,小院靜謐謐的,金風柔軟卻是沁涼。
忽地,一聲驚呼打破靜寂,小丫鬟咚咚咚地跑來,邊嚷著:「小姐、小姐,您不能出來的,快回房躺著,外頭起風了,您燒還沒退,吹了風會更嚴重啦!」
「舞兒,我還有好多事沒處理,煜哥這些天忙著重整總倉的貨,和童家這次的衝突,咱們貨量全亂了,若不能如期交貨,會壞了華家信譽的……唉,煜哥根本沒法再分神管棉田和紡織廠的事了,我、我想去看看。」她昏睡了兩日,雙目仍覺酸澀,試著眨掉那抹不適,她對著服侍自己的小丫鬟微笑安撫。
「去哪兒?現在都黃昏了,小姐還要出去?不行不行,一千個不行,一萬個不行,說不行就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啦!舞兒在廚房煎藥呢,小姐不喝藥怎成?哪能現在出去呀?」她扶住靜眉想住房中走,可是病人不合作,急得她直跺腳。
「小姐不要擔心啦,駱總管一大早把府裏的事處理過後,已到棉田和廠子裏去了,那裏的工作他會照看著,不會出問題的啦。方才順子送完晚飯回來,還說瞧見駱總管也卷起了衣袖,幫著染布師傅們趕工,今晚說不定就待在那兒過夜了。小姐,您回床上躺著好不好?舞兒幫您端些吃的,吃完了,咱們再喝藥。」
聞言,靜眉方寸緊繃。
說過,要待那個男子很好很好,卻發現事實有些顛倒了,反而是他默默地承擔責任,默默地攤去她肩上的重量。若說他是無情之人,心中僅懷仇恨,她絕計是不信的。
「他們忙著趕工,我身為主子,更應該過去瞧瞧。而且……而且,我很擔心駱總管,他要忙這頭,也要忙那頭,他、他——」
「小姐擔心他?」舞兒眨眨眼,小腦袋瓜不知轉些什麼。
靜眉臉發燙,趕緊道:「我也擔心煜哥呀。」
「哎呀,小姐,您不要擔心來擔心去的,幫幫忙,您乖一點好不好?」一著急,舞兒壓根兒忘了主仆界限。
最後,靜眉還是讓丫鬟扶入房裏,卻不安躺在床」,而是自行換上一雙外出的厚底小靴,邊係著帶子邊說:「舞兒,幫我吩咐下去,讓馬廄備馬,我身子好多了,你別擔心。」
「噢——小姐——」
嗚嗚嗚……不擔心?才怪!駱總管肯定要扒掉她舞兒一層皮。
※ ※ ※
還好,小姐願意讓她跟來。
還好,這樣才能強迫小姐跟她這個小丫鬟一塊搭馬車,而不是讓馬廄備馬,任小姐以不太精湛的騎術策馬奔馳。
第一層皮保不住了,第二層總得誓死護衛。唉唉……
「舞兒,怎麼愁眉苦臉?」馳行的馬車中,靜眉詢問與自己面對面坐著的小丫鬟,後者懷裏還死命抱住一個瓷盅,馬車內盡是藥味。
「小姐,這車裏搖搖晃晃的,待會到了廠子,您得先喝藥,不可以再賴皮啦。」小丫頭嘟著嘴,怎麼也得把自己辛苦熬出的心血喂到主子肚腹裏。
「我喝就是。唉……你怎麼跟笑眉兒一樣,每回我病了,你們就來盯人。」
「那小姐就該乖一些,把身子養壯一些,健健康康的,舞兒就不來羅嗦啦,駱總管也不會來羅嗦。」
「駱總管?」靜眉不明就裏。
「可不是嗎?」她精靈的眼珠子溜了一圈,「小姐本就柔弱了些,再加上工作又多,忙這兒忙那兒,管這兒管那兒的,入了秋,身子狀況一直不好,駱總管就開始插手管起小姐的飲食,聽說是請城裏有名的大夫開出來的養生藥膳,要李媽天天變化口味,還把舞兒找去,千交代萬交代,要人家盯準您的用膳時間,當然啦,不用駱總管多說,舞兒本來就得好好照顧小姐的。可是小姐,您、您您真是不乖,求您多吃一點也不肯,求您早點上床歇息也不肯,身子只有一個哩,都被您搞壞了。再道麼下去,舞兒直接一狀告到駱總管那兒去,讓他親自來收您。」小丫鬟的心聲得以暢快披露。
那個被自家小丫頭念了一頓的主子瞠目結舌,心頭隨著她指出的事實涌起一股熱流,漫入四肢百骸,略帶病色的沉靜面容上緩緩浮笑。
他這麼關心她嗎?
去年的冬,九曲橋上,他的話猶在耳際:他們是主仆,不是朋友。
這樣的說詞深深扯痛地的感情,該進?該退?她茫然無措,所以選擇在原地停留,唯一的籌碼是自己引以為傲的耐性和毅力。等待著、懷抱期盼,然後,時機總會降臨,總有這麼一天,他要朝她走來。
「小姐,您不舒服?又發燒嗎?臉怎麼突然紅了?」舞兒大聲嚷著,護著一盅藥,還想伸手探探靜眉的額,真恨不得多長幾只臂膀。
靜眉想到很久以後的將來了,有一群可愛的孩子圍著地,她會很愛很愛他們,會待孩子的爹很好很好,被舞兒忽地喚回神智,臉不禁紅透,趕忙捂住雙頰,模糊地道:「呃……我沒事,別、別緊張。」
馬車終於停下,因天色已沉,棉田裏工作的大叔大嬸們全回家歇息了。
靜眉帶著舞兒繞進廠子裏,她沒去染布場,而是直接來到平時辦公的房間,開始審視桌上一宗宗文件,偶爾拿起算盤彈打,核對上頭的數量和價錢。
她雖沒法卷起衣袖跟著起貨,總能盡點腦力,把幾天累積下來的進出貨交易做個整理,把各分倉、分鋪送來的本子一一讀過,將重點提整出來,這麼,駱斌和煜哥就會輕松許多了。
「小姐,喝藥了。」翻箱倒櫃的,終於讓舞兒找到一只乾凈的蓋杯,她將盅裏的藥汁倒滿杯子,端到辦公的桌子旁邊。
「好。」好歸好,靜眉頭也沒抬,額際微疼,有些暈眩,她垂著首趕忙眨眨眼,不讓舞兒發現,仍一手持著珠筆,一手撥打算盤。
「小姐——」舞兒哀怨地拉長音。
靜眉正要說些什麼,忽然之間,兩扇門以雷霆萬鈞之勢被大力推開,掃得房裏的燭光搖晃不已,瞧不清來者何人,已聽到陰寒低沉的聲音響起。
「你來這裏做什麼?」
還有點主仆之情嗎?這麼兇她!
靜眉抿了抿唇,雖然他樣子挺嚇人的,但想到他隱藏著的心意,柔軟如棉的感覺滿塞心頭,她外表不動聲色,無辜地睨著跨至面前的駱斌。
房裏只有「喀喀喀」的聲音特別清脆,他掃向出聲來源,見一旁的舞兒雙手抖得厲害,使得杯蓋不住地輕敲杯緣,褐色的汁液流出,駱斌立即聞到藥味。
適才遇上駕馬車的老張,他心裏就有一股不好的預感,一問之下,結果教他怒氣衝天,根本沒法思考,他轉身急急趕至,而現下——
「連藥都沒喝。」五個字說得咬牙切齒,倣佛犯了他什麼大忌。
「駱、駱總管……小小姐、小姐正要喝,就喝了……馬上要喝了……」嗚嗚嗚……她怎麼這麼可憐,要哄這個又要哄那個,不好玩啦!還有啊,駱總管也真是的,好歹是主子,怎可以這樣兇她的小姐呢?哼!
「我不要喝。」靜眉靜靜拋下一句,繼續埋首工作。
她唇角咬住笑意,身子雖然不舒服,但一顆心卻飛揚起來,原來偶爾任性、捉弄人的感覺這麼好,她對他之前的冥頑不靈還有那麼一點點的餘怒呢,才不要乖乖順他的意。
「耶!?」舞兒瞪大眼,怎知小姐竟來扯她後腿。
駱斌倏地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沉沉地對舞兒道:「藥留下。出去。門關起。」
聽到「門關起」三個字,靜眉打算盤的指微微一顫,連忙抬頭。
「舞兒別走。」
太慢啦!
駱斌話剛落,小丫鬟如獲大赦,放藥、奔出、關門,動作一氣呵成,俐落得不得了。這下子,房裏就演變成兩人對峙的局面。
靜眉放下筆,瞪住他。「你憑什麼趕走我的丫鬟?」執問人時,語調仍輕輕軟軟的,一臉的不以為然。
「小姐不應該出府。」他不理會她的問題,沉聲指責。
「我是大人了,應不應該我自己會決定。駱總管,你管得未免太多。」此話一出,胸口輕顫,靜眉才體會到他放縱飲酒那一晚所說的話,在心中扎得那麼保,讓自己忍不住去反擊。
駱斌面無表情,只有兩旁鼓動著的太陽穴泄漏出內心波濤,他目光深沉,沉默地端來那碗藥,直接遞到靜眉面前。
「不喝!拿開!」她撇開頭,喉間癢癢的,不自覺咳了起來。
「小姐——」一顆心因她憔悴的病容七上八下,擰得死緊,難道他就只能眼睜睜地瞪著,什麼事都不能做嗎?她對他稱呼——駱總管。是的,他只是華家總管,不該管到主子頭上,但他就是不能控制,就是要管她。
突地,一只大掌按住她的秀額,靜眉錯愕地張著小口,竟上住咳嗽。
「你、你你想做什麼?」
駱斌根本懶得解釋,掌心測著她的額溫,仍有些燙手。他眉跟著皺起,再度拿起藥汁,不由分說地將杯緣抵到她唇下,簡單至極地丟出一字——
「喝。」
靜眉的性子外柔內剛,愈受屈迫愈是不從,小兔般的眼張得圓大,清清亮亮,閃動固執光芒。他呀,就算真關心她,為什麼不用別種方法表達?偏偏擺出一副冷峻面孔,什麼柔情蜜意都沒了!
駱斌跟她鬥上了。
一個坐著,一個站著,靜眉頭轉右邊,他杯子就跟著右移,躲到左邊,杯子就追到左邊,一個是秀氣沉靜的大小姐,一個是嚴肅不茍言笑的大總管,竟有興致上演這鬥氣的戲碼,幸好旁邊沒第三者,要不,莫不嚇傻一幹子人,這、這這說出去有人信嗎?
「我不喝——唔……咕嚕咕嚕……」失策!大失策!靜眉才張口,他藥汁已灌了進來。
她連忙後仰,卻覺一只健臂繞過肩膀,手指扣住下顎教她沒法合上,然後,將她的頭顱緊緊固定在男子的臂膀和腰腹間,接著,微溫的藥汁徐徐地流入口中,滑入肚腹。
她掙扎著,兩手不住地拍打,想扳動他的臂膀,卻怎麼也掙不開他的箝制,直到灌完杯中藥汁,駱斌終於放人。她的前襟和他的衣袖上都沾著不少汁液,靜眉用力地喘著氣,眼中蓄著淚。
「你怎麼可以……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她抖著聲,又羞又怒,忽地立起身子,面對著面,右手朝他高高揚起,眼看就要摑上他的臉。
駱斌動也不動,靜靜合起雙目。
猛地,靜眉揚高的手停在半空,心頭一酸,這一掌如何也打不下去了。
她對自己承諾,要一輩子待他很好很好,她的心裏,只有這個不解風情、不茍言笑、不懂她心思的男子,而他待她,總是狠著心腸。
等待的掌摑沒有掃上臉頰,駱斌仍靜靜地睜開眼,目中的神採難測,他將瓷盅裏剩餘的藥倒入杯中,重新遞到她唇下,低低問了一句:「要自己喝?還是用灌的?」
靜眉學乖了,比力氣是絕對勝他不過,咬著唇,一把搶來杯子,賭氣似地仰首灌盡。頭好昏,眼眶好熱,她抬手揉了揉,手都溼了,才知道自己在掉淚。
「你哭什麼?」駱斌忍著氣問,臉色較方才更沉三分。
她不回答,側開頭不瞧他。這麼欺負人,還問她哭什麼?
「不要哭。」他沉聲低喝。
她偏要。扁扁嘴,橫波目變成流淚泉,不出聲,就是流淚而已,這樣子的哭法半常、非常地適合她,任誰瞧了都要心碎。
駱斌好似很煩躁,臉上的鎮靜正在龜裂,抬起手靠近她,又不知自己到底想要幹什麼,結果伸到半途又縮了回來,嘴角抿得死緊,額際青筋鼓動。
連安慰一下都不會?這個人,她快被他氣死了。
一小半是傷心氣憤,一小半是真的頭暈難受,另一小半則存心要他緊張,靜眉任著淚流滿腮,身子忽地往他胸懷倒去。
「小姐!?」這還不嚇掉駱斌高傲的冷靜和自持?他緊聲一喚,反射地抱住軟綿綿的女性身軀,垂首瞧她,見一張小臉蒼白如雪,雙眉難受地輕蹙著,就怎麼也管不住自己了。
「是不是很不舒服?我讓人送你回去。」他扯來自己挂在墻上的披風包裹住她,一把將她橫抱,那身子幾乎比棉還輕,他一愣,憐惜之情不由得大增。
「你、你別再掉淚了。」
靜眉合著眼,淚水由睫縫滾下,她沒回答,心中響起幽幽的嘆息,臉轉向埋進他胸懷裏,這呵護的擁抱啊,可不可能持續一輩子?
「我不回去……我要幫忙,大家都忙……我、我不能一直生病……」她喃著,斷斷續續,模模糊糊。
駱斌已抱她跨出門檻,往馬車停放的地方走去。
「你不能一直生病,可是你正在生病,這裏的事我會處理,你非回去不可。」安慰人一直不是他的強項。
他抱著靜眉踏步走來,外頭留下來趕貨的工人瞧見這一幕,全都呆了,鴉雀無聲,好幾對眼全愣愣地隨他移動,看他往馬車停放的方向走去。
「這是……」工人甲摳摳下巴。
「我覺得……」工人乙搓搓鼻頭。
「可能是……」工人丙瞇起雙眼。
「難道其中……」工人丁摩摩雙掌。
「不會吧!?」彈棉的安師傅不能置信。那煜少爺怎麼辦?
「要不要賭一把?」染布的胡師傅老眉一挑。呵呵呵……早覺得這一對沒這麼簡單,暗潮洶涌,捉摸不定,今天果然有些眉目。
這一邊,駱斌才沒暇理會眾人「關愛」的眼神,來到馬車旁,直接將靜眉安置在裏頭,在她身邊墊著軟枕,神情不豫,但手勁卻很溫柔。
「駱、駱駱駱總管……舞、舞舞兒來就好了,我照顧小小、小姐……」小丫鬟讓整個詭怪的狀況弄得頭腦昏亂,怎麼才被「趕」出來沒多久,小姐就讓人橫抱出來啦?還裹著男子被風,淚溼香腮?
「駱總管,你、你不要欺負小姐啦!你怎麼可以把小姐弄哭?小姐知道你忙完府裏內務,又跑到廠子裏忙東忙西,她心裏已經覺得很抱歉,很擔心你,才硬要來這兒幫忙的,你、你你你……」在駱斌的瞪視下自動消音。
「送小姐回府。要她好好休息,不準隨便下床。」他筒短有力地交代,手指下意識拂去靜眉腮上的殘淚,沒注意這一幕落入小丫頭眼裏有多麼曖昧。
「你、你……雙重標準……」靜眉細細睜開眼,有些幽怨地望著他,喃著:「你啊,就準你管人……不讓誰管你……」
他幾要癡了,不自覺摸了一把她的香頰,意識到自己這近乎登徒子的舉止,他忙收回手,只沉靜地道:「好好休息。」
接著,他躍下馬車,對駕車的老張又耳提面命一番,才目送馬車離去。
此時新月初升,天還沒完全沉下,灰灰藍藍的,還見野雁的影子飛過。
在他的身後,一陣交談細碎地響起——
「他還要站多久?馬車早走遠啦!」
「他在冥思,腦子好的人常是這樣。」
「若他打算把那個姑娘弄到手,嗯……是得好好想想不可了。」
「喂,借問一下,剛才那個賭是誰坐的莊?狀況如何了?咦——不會吧,一賠十!?」
※ ※ ※
她睡了好久嗎?頭還是昏昏的,眼皮還是很重呵……
深深吸氣,一股熟悉而安全的男子氣味鑽入鼻中,淡淡的,似有若無的,像他的情。
小姐!小姐!快醒來!
哇——你們是誰?捉咱們家小姐做什麼?
媽的!吵死啦!哪來的死丫頭?
老張!快來幫忙,快啊!小姐危險啦——哇啊——
舞兒!?猛地,靜眉睜開雙眼,額上布滿細汗。
映入眼中是一間全然陌生的木房,裏頭擺設十分簡陋,只須一眼便已看盡。
她身上還裹著駱斌的披風,身子下墊著亂七八糟的乾草,微微喘息,勉強撐坐起來,她不是遇事驚慌的性子,慢慢地寧定心思,終於記起事情的前因後果。
從東郊棉田回府裏的路上,馬車遭人攔阻,然後,他們劫走她。
當時,她也是迷迷糊糊的,一直聽到舞兒的驚喚,睜開眼,見兩名蒙面的男子已跳進車內,她想說話,其中一人突然用白布捂住她的口鼻,那味道好難聞、好嗆人,腥臭味衝進腦裏,要推開,手伸到半途就沒了勁,接著……接著她就不省人事了。
是為錢財嗎?想綁了她同華家要贖金?唉……不知舞兒和老張怎麼樣了?是不是受了傷?有沒有安全地回到府裏?
喉嚨發癢,她咳了咳,把披風捉得好緊,費了番氣力才下床站直身子,扶著破舊的木桌慢慢靠近木門,她試著去推,果不其然,木門早讓人由外頭上了鎖。她又移到唯一的窗子,結果仍然相同,他們把她囚困在這裏了。
「有沒有人呀?放我出去——」她掄起拳頭捶著門板,聲音並不響亮。
「你們是誰?放我出去——」
靜眉喊了片刻,外頭一直沒有動靜,她忍不住又咳了起來。墻上,木塊和木塊相接處有一條細小縫口,她貼上去瞧,無奈視野太狹窄,根本分辨不出身在何處,也不知事發至今已經過多少時候了。
幽幽嘆氣,心想,她被劫的消息若傳回府裏,肯定要亂成一片、雞飛狗跳的,娘親若是知曉,不知會如何憂心?
身子緩緩地滑落,靠著木墻坐著,她扯了扯衣衫,垂首細瞧這男子款式的披風,臉上浮現出苦惱又溫柔的神氣——
這披風的主人阿,又會是怎樣的反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01:29
第七章
駱斌快瘋了。
靜眉被劫已整整過去一天,半點蛛絲馬跡也追查不到。
不知對頭是誰、不知為何目的、不知她現下何處?是不是受到傷害?這麼多的不確定直要將人逼瘋。
消息是老張帶回來的,他被人用木棍敲昏過去,醒來時,馬車中只剩昏迷的舞兒丫頭,早不見大小姐蹤跡,他慌得趕緊駕車掉頭,奔回廠子來。
初聞此意外,駱斌神情窒了一窒,瞧不出多大風波,如應付所有事務般沉著以對,要人快馬前去總倉知會展煜,又派人回華府向國叔調來人手,而廠子中留部分的人繼續趕工,其餘的另組一隊。
他不及等待展煜,自行命人在城中搜索,他則親領一隊人馬由靜眉遭劫的地方為中心點,向外展開地毯式的搜尋。
但,沒有就是沒有,倣佛消失了一般,對方亦未主動聯係,他們僅能被動地站在原地。而整件事發生至今,展煜尚不敢讓華夫人知悉。
夜已深沉,展煜剛由官府轉回華家總倉,他知此事不能拖,時間一長,靜眉愈是危險,逼不得已向官方要求協助,但這麼一來,華家大小姐被劫之事想要封鎖消息就不易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展煜仍做出定奪。
「駱總管呢?」他步進總倉供辦公的房裏,見國叔正等候著。
「他領著第四輪的人手繼續搜索,把範圍畫得更大。」國叔皺著老眉,搖搖頭道:「從昨晚至今,別人輪番替換,他卻停也未停,水也沒喝上幾口。」
展煜頓了會兒才道:「我已派人送口信給他,約在總倉這兒見面,有事要同你們談,莫非他沒收到消息?」
「我來了。」此時,聲音在門外響起。
展煜和國叔見到跨進門來的男子心中皆是一驚。
駱斌目中盡是紅絲,下顎已冒出點點青髭,向來規矩束起的發打散開來,用一條綁繩隨意係住,尚有幾綹散在耳側,眉心皺折好深,整張臉跟以往嚴謹自持的刻板印象有極大差別。
「先喝杯茶。」展煜替他斟上,遞至面前。
駱斌瞧也沒瞧,劈頭便問:「靜眉……大小姐有消息嗎?」
他眼神在展煜和國叔臉上遊走,見他們搖頭,雙目陡地淩厲,他一聲不響接過展煜遞來的茶水,仰頭喝盡,又逕自倒來第二杯、第三杯,好似渴得難受,壺中茶全教他喝光,涓滴不剩。
「你又要去哪裏?」展煜緊聲問出,盯住他轉過的背影。
「我去找她回來。」駱斌聲音持平,藏住一切心思,沒誰知道他心中的煎熬,若是……若是那姑娘受了什麼傷害,遭到如何的委屈……他、他想都不敢想,只能強令自己鎮定,將所有心力投入搜尋,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回她。
展煜倏地擋在他面前。「你需要休息。」
「是呀,駱總管,人不是鐵打的,你瞧自己這模樣,都快站不住腳。」國叔在一旁跟著勸道。
「我沒事。小姐得盡快尋回才可。」要不,他將瘋狂。
展煜仍不放他離去,靜聲道:「我亦是為靜妹之事欲與你商謀,此次意外並不簡單,咱們幾要將西安城翻遍,竟找不出半點蹤跡,而城外搜索範圍不斷擴大,結果仍是徒勞無功。」他深深瞧著駱斌,繼而道:「咱們該坐下來好好斟酌,才能理出頭緒,我知道……你很為靜妹擔憂。」
駱斌微微一震,亦深沉地回視他。近來,這男子總有意無意地試探自己。
「小姐被劫,我該要負責任,是我疏忽。」昨晚他該親自護衛她回府的。
展煜挑了挑眉,似對他的說詞有些不滿,要逼出這顆頑石的真性情,看來非多花些功夫不可。
「別談誰對誰錯,咱們坐下來談,我覺得有幾個怪異之處,或者,咱們一開始就找錯方向了……」
駱斌終於返身坐下,與展煜和國叔相談下一步計畫。
※ ※ ※
好渴。靜眉抿了抿唇,迷蒙地睜開眼睛。
屋中好暗,無一盞燈,只有穿透窗子夾板和墻縫射入的微弱月光。
好渴。她思緒極難轉動,只覺得渴,喉間的乾澀如火燒一般。
靜寂中,門板推動的聲音格外刺耳,銀白的光線陡地照入,靜眉迷迷糊糊的,感覺那個人走過來、蹲在自己身邊,正歪著頭打量她。
「水……拜托,可以給我水嗎……我很渴……」四周昏暗,靜眉隱約瞧見一張孩子氣的大圓臉,那樣的注視不帶惡意,好似當她是有趣的玩意。
「姊姊為什麼不躺床上?地上好硬,屁股會痛。」
靜眉沒回答,也沒氣力回答,疲倦地合上眼。
過了好一會兒,有人扳著地的唇,將冰涼的水灌入喉中,她猛受驚動,下意識捧住那人的手,大口大口地吞飲。
「呵呵呵……你的樣子好好笑,這是水耶,一點味道也沒有,又不是桂花酸梅汁,也不是杏仁豆腐花,你這麼愛喝呀,那——我整壺都提來了,夠你喝吧?」
靜眉再度睜開眼,虛弱地笑了笑,神智稍轉清明。
「多謝公子贈水之恩……小女子華靜眉,是『華冠關中 華府裏的家春,昨夜被兩個蒙面男子擄劫至此……公子知道此是何處嗎?能不能為靜眉送個口信?」
「什麼公子小女子的?我叫小寶。」他憨憨地咧嘴笑著,扯了扯靜眉身上的披風。「昨天夜裏,爹和小寶扮大盜,打倒人,搶姊姊,好好玩。姊姊,那個一直叫一直喊的小姊姊在哪裏?她玩得好認真,叫得好響亮,呵呵呵……小寶想再找她玩,好不好?」
靜眉怔住了,有些難以反應。
細細端詳面前的與自己同齡的少年,胖胖的身材、胖胖的臉蛋,笑起來一股憨傻氣,她還以為自己教人救了,沒想到這人正是蒙面歹徒中的一個。只是……他似乎以為這是一場遊戲?
「小寶……你能不能告訴姊姊,這兒是哪裏?」她試著溝通。
「這裏是——」他忽地往口,雙手緊緊捂住嘴巴,眼睛睜得大大的。
「喔,我知道啦,小寶根本就不知道。」
「我知道!」他陡地放手,氣憤嚷著。「這裏是大倉庫,放了好多棉花和棉布!」
靜眉疑惑地眨眨眼。「大倉庫?」
「是呀!好大好大的倉庫,跟我家的一樣大。」說到這兒,圓臉突然垮下來,落寞地道:「可是我家的大倉庫不見了,爹爹說有壞人放火燒把它燒掉了。」
靜眉一聽更為驚奇,畢竟心思縝密,輕輕地問:「小寶是不是姓童?家裏是不是種好多棉花、織好多棉布?」
「華大小姐冰心聰明,果非虛傳。」木門再次被推開,進來一名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他手持一盞燈籠,居高臨下望住蹲坐在墻角的兩人。
「爹——」小寶有些畏懼地喚了聲。
毫無預警地,那男人手高揚起來,結結實實賞了小寶一個巴掌,把他的胖臉都打偏了。
靜眉忍不住驚呼,見那少年像只受到極度驚嚇的小狗,捂住臉,也不敢哭出聲,猛往她的背和墻中間的縫兒鑽。
「沒用的笨蛋。」男人咬牙切齒,「誰讓你拿水給她喝?我警告過你,絕不可和她說一句話,你當耳邊風?」他狠踹上一腳。
「童老爺!他是你親兒!」靜眉瞪大雙眼,眸底燃燒著兩團怒火,她極少將怒意外顯出來,但身後的少年像孩子一樣,恐懼、無措、驚顫,只會抖著身軀承受,即便疼痛也不敢喊出,她不能置信,怒火中燒。若現下燈火通明,定能瞧出她臉上滿布紅暈,一半是燒還未退,另一半則是因為憤怒。
「姊姊……姊姊……爹別打我、別打我,我乖,別打我,姊姊……姊姊……」小寶扯住靜眉的披風,語無倫次地低嚷。
靜眉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別怕……別怕……」
童老爺嘿嘿地冷笑兩聲,「了不起,落到這境地,還能要人別怕。」
靜眉喘著氣,力持清醒和鎮定,「你捉我來這兒有何目的?」
「你這麼聰明,還用我多說嗎?」童老爺嫌惡地瞥了不住發抖的兒子一眼,陰沉地擰眉,嘴角笑得詭異。
「我一生的心血全教你們毀去,奪我田地、燒我棉倉、搶走我的工人和生意,連官府也被你們買通,發榜通緝我,把我幾個兒子關入大牢,就剩這個笨蛋!」他停頓了頓,雙腳朝墻角逼近一步,嘿嘿又笑,「華大小姐,你說,咱們該怎麼算這筆帳?」
「你不要惡人先告狀……你讓人偷竊華家總倉大批成棉成布,讓我們不能如期交貨,想看華家的笑話……我們根本毋需買通官府,你和你那些兒子脅迫城南的眾家棉農,強佔他們的棉田,見人家姑娘美麗,就、就設法騙進重府,然後……然後玷污人家清白,做出這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會有如今的報應也是應該!」說完,她咳了起來,胸口有些喘不過氣,感覺小寶拽住自己的力道正在加強,他的臉依然面對木墻,怎麼也不敢抬起。
童老爺不怨反笑,放下燈籠,由袖中取出一條細棉繩。
「你……你、你想做什麼?」頭更暈了,有種十分不好的預感,靜眉不知自己還能支持多久。
「見姑娘美麗,就設法騙入童府,玷污人家的清白。這是你說的,怎會不知我想幹什麼?」他一步步逼近,扯住她兩只腕,用棉繩捆緊,接著連雙腿也捆了。
「走開!救命——救命啊——」靜眉害怕了,真的怕了。她氣虛地喊著,拚命地扭動捶打,這種狀況下,再冷靜自持的姑娘也要慌懼。
沒誰會來救她嗎?靜眉絕望地想,已顧不得敵我,張口喊著:「小寶救我——小寶、小寶!救姊姊——救命啊——」
童老爺似乎沒料及她會向那個蠢蛋求援,怔了怔,忽地笑出聲。
「我是他老子!救你?他敢嗎?」大掌猛然掐住靜眉頸喉,制止她繼續言語,見她痛苦的模樣,他興奮得雙眼發亮,伸出舌從女子的下顎舔過臉頰。「老子沒碰女人很久了,這全拜華家所賜,咱們好好玩一場吧。」他拖著綁住她雙腕的棉繩,想將地拽到乾草堆裏。
「不要……」靜眉嚇得淚直流,頭昏腦脹,「駱斌……駱斌……救我……」
正在此時,一股力量忽地排山倒海而來,從童老爺背後撲上,將他狠狠地壓倒在地。
「爹!不帶姊姊走!不和小寶搶姊姊!姊姊在哭,姊姊乖,爹別打別打——她很乖,爹別綁她,不和小寶搶——她很乖,別打別打很乖——爹別生氣別打小寶別打姊姊,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小寶圓胖的身軀跨坐在童老爺後背,兩手死死掐住後者的頸項,臉紅遍通的,口中不住地嚷嚷,他手勁不放,直要爹答應不打人,但童老爺根本說不出話,只掙扎著,喉間「荷荷」地發出短促痛苦的單音,臉跟著漲紅。
「小寶……」靜眉伏在一端,手腳都被綁住了,全身瑟瑟地抖著,想安撫小寶又無能為力,整個影像變得模糊不真。
忽然間,四周好熱好悶,溫度愈攀愈高,靜眉恍恍惚惚地環顧周遭,見童老爺原先所持的那只燈籠不知何時跌落,燃燒起來,屋中都是易燃的乾草木板,火勢正自蔓延。
天啊!天啊!她心中驚懼,想往門口爬去,又思及那個少年,連忙回頭。
「小寶、小寶……咳咳咳……」煙霧彌漫,嗆得她伏身咳嗽,再也動不了半分,腦中一團迷糊,甚至有點輕飄飄的,好多影像閃過,爹和娘親、可愛的笑眉、煜哥溫柔微笑的模樣……然後,是駱斌,那樣的不茍言笑、嚴肅冷靜,眼睛卻這麼、這麼的深邃,而她知道藏在他心中最深處的痛,那個可憐的孩子呵……
「小姐!」一聲厲喊穿透迷霧和熾熱,直直震撼靜眉的耳鼓。
她的頭動了動,眼皮虛弱地撐開細縫,還在與腦中的思緒奮戰時,木板巨大的碎裂聲響起,那張男性的面容霍地懸在她上方,跟她想過千百遍的影像有些差距,是駱斌,又不太像,駱斌不會把自己搞得這般糟,駱斌的深邃只藏在眼底,不會這麼坦白、這麼情不自禁地瞧住她。
身子被強悍地摟進男子懷裏,瞬間收縮,箍得好緊好緊。
還有哪,駱斌不會這麼抱她,唉……這是夢。她微微一笑,暈厥過去。
「小姐!」這個像駱斌,又不太像駱斌的男子心痛狂喊。
※ ※ ※
這晚的搜尋毫無所獲,展煜、駱斌和國叔將昨夜至今所有搜查過的地方重新劃分,推斷歹徒為躲避追查定不敢現身趕路、往別的城鎮去,短時間內,必還躲在城中。
而整個西安城已被徹底搜過,只除了華府內和總倉後頭無人居住的一塊地,這塊地是展煜年初買下,打算拆除前任地主遺留下來的幾棟舊木屋,擴大華家總倉的面積。
三人六只眼還盯著西安城的全圖商議著,駱斌心思一轉,突來的預感爆發出來,他二話不說,人已衝出,朝總倉後那塊地奔去。事實證明他的推斷,尚未抵達,已瞧見其中一處木屋火勢大作、濃煙四起。
她在裏頭!腦中,僅有這個訊息。
「駱斌!」展煜隨後而至,按住他的肩。
「別管我!」他揮拳相向,猛力推開展煜,身子如離弦弓箭,不顧一切地撞破木門衝進火海裏,在煙霧和灼熱的環繞中,找到伏在地上的靜眉。
回想起瞧見她的那一刻,簡直……簡直心如刀割。
華府廂房裏,大夫正為昏述的靜眉把脈觀診,繡床邊圍著不少人,華夫人、展煜、國叔、還有幾名張羅溫水凈布的丫鬟,但,就是不包括駱斌;他又恢復了向來的冷靜自持,一語不發地臨窗而立。
面容無波無浪,努力地埋下眼底悸動的光芒,一個人還能承受多少恐懼?這樣摧折的考驗已殺死他一切的勇敢,再下去,亦無力硬挺。
「大夫,您瞧是怎麼著?」華夫人兩個時辰前才知道出了這麼大的事,見愛女雖回,卻兀自昏迷,急得不得了。
這大夫是西安城裏的名醫,他灰眉微蹙,靜心判斷脈象,又瞧了瞧靜眉的眼珠,終於緩緩一笑。「華夫人別急,大小姐氣虛體弱,有些發燒,嗯……這幾日應有咳嗽現象,這些都是感染風寒的症狀,老夫待會開一帖藥,按時煎煮服下,十日內必能病除,只是……」
「只是如何?」問話的是展煜。
「病是好了,只是調養身子才是大事。」大夫邊說邊步至桌邊坐下,拿起丫鬟們備上的紙筆,掠袖書寫。「這樣吧,我再開一味潤胃藥材一起加入小姐飲食當中,那就萬無一失了?」
展煜挑眉,不甚明白又問:「若要調理,光一味藥材怎夠?還只潤胄而已?」
大夫頭一抬,疑惑地看向窗邊沉默的駱斌,然後慢吞吞地調回視線。
「日前,貴府的駱大總管曾親自光臨老夫的醫堂,從老夫這兒討去不少藥膳單子,說是給華大小姐食用的。若是尋常料理,當然不足調理,但老夫的這味潤胄藥材,是為了加入每道藥膳當中,這麼一來,才能加強胄部吸取的功用。」
眾人眼光不約而同掃向駱斌,後者抿了抿唇,神色平常,只喉結不太自然地動了動,變換站立的姿勢。
華夫人似發現什麼,離開床沿,朝駱斌走去。
「哎呀!大夫,您快來,快幫這孩子瞅瞅。」她握住駱斌燒焦的衣袖,瞧見好多處灼傷,手不由分說扳偏他的下顎,見頸項和頰側亦有多點燒傷,不禁憂慮地擰眉。
「夫人,我沒事。」方寸跳得好用力,駱斌不確定自己是怎麼了,倣佛聽見娘親溫柔的聲音,但、但……那不可能,他的娘好狠心的。
「我、我真的沒事,不用——」他試著閃躲。
華夫人重重嘆氣,「你們這幾個孩子真是的,一個生了病還惦著廠子裏的工作,才發生出這種意外;一個卻連說也不跟我說,自顧瞄著;還有你——」她矛頭指向駱斌,「你最要不得。都傷成這個樣子,還逞強,說自己沒事。你道我眼睛瞎了嗎?」真是佛也發火。
駱斌一怔,傻傻地讓華夫人拉到大夫面前。事實上不只駱斌,一旁的人全都恍神了,沒想到常年吃齋念佛的主母也會發脾氣。
名醫果然是名醫,迅速便瞧完駱斌臂上、頸頓的燒傷,從醫箱中掏出一盒藥膏,囑咐道:「駱大總管所受的僅是外傷,這膏藥能消腫生膚,早晚各一次抹在燒傷地方便可。」
藥方開妥,立刻讓人捉藥煎煮,過了會兒,國叔送走了大夫。
房中,展煜瞥了眼駱斌,心中有些明了,遂對華夫人道:「義母先回房休息,這兒有丫鬟們伺候著,廚房也煎著藥了,若靜妹醒來,我再讓人知會您。」
「我還沒問你罪。」她睨著義子一眼,臉色較方才和緩許多。
「實是怕義母擔憂,還請原諒。」展煜笑臉以迎,打了一個揖。
華夫人又是嘆氣,莫可奈何。她轉向駱斌,才發覺他眼神直勾勾的瞪著,一瞬也不瞬地瞧著床上的人兒。方才國叔和煜兒說了,這回要不是他冒死搭救,靜兒真回不來了,思及此,內心除了感激還是感激。
「駱總管,你該口房休息。」
怎麼直愣愣的沒反應?瞧癡啦?
「駱總管!」她再喊一聲。
「啊?」駱斌貶了眨眼,有些狼狽,仍努力持穩聲音。「夫人有何吩咐?」
華夫人眼中閃過怪異和探究。「你受了傷,快回房歇息。」
「我、我不用……我不累。」他啊,只想坐在繡床邊,好好地瞧著她,讓一顆驚悸未定的心能夠安穩下來,讓呼吸吐氣能夠回復原來的頻律。
「義母,我讓人送您回佛堂那兒,從救回靜妹您就擔心擰眉的,天都快亮了,您一夜沒睡,肯定累了。」展煜使個顏色,兩名丫鬟上前挽住她,往門外步去。
「煜兒……」走出幾步,華夫人愈想愈怪,忽地頓下步伐,回身拉住展煜拖至一旁,邊瞄著駱斌的背影,邊低聲的問:「他對靜兒……莫不是……」想起他暗地向大夫求藥膳,又想起他奮不顧身入火場救人,真是主仆間單純的情義嗎?
展煜笑了笑。「耐人尋味,我也想知道。」這答案不像答案。
華夫人「唔」地一聲,尚在消化這項新訊息,人已讓丫鬟攙扶著走向佛堂。
這時,國叔已送走大夫,舞兒丫頭正在廚房中負責煎藥,而華夫人又已離去,展煜故作疲憊地道:「我也得回房清洗一下,幸運的話還可補補眠。」他打了個阿欠,跨出房門,還特意把門關緊了點。
房中,真正只剩下他和她了。
駱斌仍呆坐了會兒,沒察覺到這有多麼不合時宜,他一個大男人,待在姑娘的閨房不走,兩人非親非故,僅是主仆,實該避嫌。
他站起身子,理智告訴他該往門口去,可是雙腳有自己的意志,把他帶到姑娘的繡床邊。
思考似乎停擺了,他在床沿落坐,怔怔地望住靜眉的睡容,下意識伸出手,悄悄地撫上她的容顏。掌心微燙,她還發著燒。
或良久,或須臾,他不清楚自己靜視著她多少時候,直到——
「嗯……駱斌……」不知是否他的觸碰擾了她,靜眉的身子不安地扭動,唇中囈語,駱斌一驚,驀地收回手,沒想到靜眉卻動得更厲害,竟哭了出來。
「嗚嗚嗚……駱斌……駱斌……嗚嗚嗚……」
自去年冬,好久的時間,她不再喊他的名字,而今夢中昏亂可怖,火燒了過來,嗆人的煙霧,還有一個欺負她的惡人……她哭著喃著,都在喚他。
駱斌不能自制,和被抱住了她,強健的雙臂傳遞真實的安全感,緊緊地擁住她。
「小姐!我在這兒。」他低低一喚,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是心痛,所有的仇與恨、猶豫與掙扎在這一刻都變得微不足道了,那些冷靜和嚴峻早已不復見。
靜眉倣佛聽見了,微喘著氣,睜開眼,頓上還挂著淚珠,迷迷糊糊的。
那張男子的面容離自己好近,她盯著,恍惚地在他五官上穿梭。
許久,她漾出一朵笑。「你來啦……」
結果,笑意展現還不到片刻,她扁扁嘴,委屈地皺著小臉。「你怎麼這麼慢才來……他他、那個人……嗚嗚嗚……」兩只小手緊扯住他的前襟,哇地一聲痛哭起來,由昏迷中醒來的她真像個三歲的小娃娃。
駱斌難得溫柔,大掌拍撫她的背脊,想安慰她,又不懂怎麼安慰,只能像抱住娃娃、哄娃娃睡覺一般輕輕搖晃著她。
「小姐,別哭了。」她一哭,他就煩躁。
靜眉把臉埋在他胸前,嚎啕大哭慢慢轉成輕泣,神智因淚水的衝刷更加清醒幾分,又一會兒輕聲啜泣轉成抽噎,她還是窩在駱斌懷裏不起來,一張臉紅通通的,楚楚可憐。
「小姐乖,躺下來舒服一點。」駱斌靜靜嘆氣,試著哄她,以為靜眉還是迷迷糊糊,沒完全清醒,所以舉止才會像個小娃娃。而自己太孟浪、不能自禁,竟將她抱得如此之緊,若讓人闖進來瞧見了,想解釋也無從解釋。
「你、你只會叫我小姐……難道我沒名字嗎……」衷怨的聲音由他胸膛裏斷斷續續地傳出,還夾著幾聲哽咽。
「小姐……」
「嗚嗚嗚嗚……」她又哭。「我不叫小姐……不是不是不是……嗚嗚嗚……」
駱斌怔然,完全束手無策,首次面對這般任性的靜眉,什麼本事也端不出來。
靜眉還在嚷著,頭在他胸上不住鑽扭。「不要小姐……不要不要……」
「靜眉。」他對著地喚,在她耳畔輕輕地、低低地、啞啞地喚出一個名字。
姑娘忽地不吵了,臉蛋慢慢地抬了起來,眼眸這麼美麗,像要蠱惑誰。
然後,她菱唇美麗地往上勾。
「你、你再喚一聲……好不?」
駱斌不能抗拒,望住那對醉人的眸中,薄唇一吐:「靜眉。」
全然地不及反應,只覺頸項教兩條玉臂箍住,壓下他的頭。他順勢傾低,眼睛眨也沒眨,女子的唇就這麼柔軟地吻上了自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01:54
第八章
木屋那場火燒盡一切恩怨,不想到童老爺害人反倒害了自己,最終葬身火窟。至於他劫走靜眉最主要的目的是想換取贖金,想殺害靜眉泄很,抑或是其他,這些都已不重要了。
官府過來處理後,展煜讓人重整這塊地,還因應民間習俗、順應總倉工人們的民意,請來道土驅魔作法了一番,而整件劫持的風波似是平息了。
但是,也僅是似乎而已。假使,官府能替那個教駱斌在火場中順手救出來的癡呆少年安排好未來去處的話,就當真是風平浪靜了。
華府回廊,童小寶像顆圓球般一路滾來,跨進大廳,廳裏有男有女,他誰也不瞧,逕自擠進靜眉和舞兒中間,呵呵地嚷道:「小寶找到舞兒姊姊啦。」廳裏氣氛詭異,他根本絲毫無覺。
適才是舞兒教他纏煩了,把他拐到大庭園裏,然後逕自溜走,心想他一個人在裏頭東晃西晃,也能消磨一些時間,讓她好好把工作做完,沒想到華家庭園這般寬廣,還是讓他走出來啦!
舞兒甩不脫他拽著衣袖的肥手,只得認命地翻翻白眼。
唉唉,現下都什麼態勢啦,小姐好似和駱總管卯上了,雙方正為著這個呆頭僵持不下,她舞兒得眼觀四方、耳聽八面,哪有空間逗他玩、陪他瘋啊?
「站好,別亂拉啦!」她低斥了一句。
他眨巴著眼,「舞兒姊姊……小寶肚餓。」反正想找吃的,問這個姊姊就對啦。
「小寶早上不是才吃過饅頭夾蛋、蔥餅裹肉、油條、肉粥和飯團,怎麼這麼快又餓了?」問話的是靜眉,眸光由駱斌過分嚴峻的臉上移開,小寶的出現,稍稍中止大廳裏的對峙。
「唔……」小寶搔搔頭,憨憨地咧嘴笑,「我肚餓。」他也找不到原困,反正就是肚子餓嘛。
靜眉溫柔地搖了搖頭,像對待孩子一般,可親地道:「小寶往後就住在這兒,姊姊請人照顧你,讓師傅教你讀書識字,好不好?」
「那、那爹呢?」他有些結巴,圓臉閃過些許懼意。「爹也住這裏嗎?他、他他在哪裏?」大眼怯怯地張望著。
「你爹爹他……他走了,不再回來,要小寶跟姊姊在一起。」
小寶瞠目結舌,語帶遲疑地問:「真的?」
靜眉認真地點頭,唇嚅了嚅欲說什麼,駱斌卻不容多辯地拋出一句——
「不行。」聲量雖不大,但語氣中的嚴厲嚇得小寶縮脖子。
靜眉雙眸細瞇,燃著而簇火花,目光再度調回駱斌峻容上。
「舞兒,帶小寶去廚房找李媽。」她命令著,後頭多加了一句:「別太早回來。」
「是,小姐。」答得好快。
要躲災避難就得趁現在,舞兒只提到要去找吃的,便輕易地把小寶帶開。
他們這一走,廳中戰火重燃,其他仆婢早四處走告、相互提點,沒啥大事就別靠近大廳唄。此一時刻,再沒有誰會不識相地進來「擾亂」。
靜眉優雅地立起身子,緩緩地踱到駱斌面前,微微仰臉。不知是她沒注意到還是怎麼著,她站得實在太近了,近到女性的氣息已呵上他的面頰。
駱斌不爭氣地往後倒退一步,目光情難自禁瞄過她的紅唇,腦中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那一個吻。
到底怎麼回事?他至今都還一頭霧水。
那晚,她攬下他的頸項,將紅唇湊上,兩人的嘴就密密地膠合了。
他心中愕然至極,等反應過來想推開時,她倒好,竟合起雙眼自顧自地睡著了,放他一個人坐在床邊呆呆愣愣,腦中一片空白。
後來,他不住、不住地回味想像,只覺得碰觸到她朱層的那一剎那,宛若吻住一朵細致的棉,帶著淡淡的溫熱和絕對的柔軟。
駱斌不確定她到底記不記得那個吻,但見她病愈出了閨房,與他相見談話並無異常,便認定她是忘了,畢竟那時她發燒未退,又剛歷劫歸來,身體和心理都不安穩,做過什麼事、說了什麼話,可能都不太清楚了。
既是如此,他該當穩住一顆七上八下的心,該覺得松了一口氣才對,可莫名地,卻有一股落寞情懷在心底漫起,使他在面對著她,望入與往常一般澄澈的眼底時,腦中的想像愈來愈瘋狂、愈來愈荒誕不羈,全在推演那個吻若持續下去,會是如何的驚心動魄。
「我要小寶留下。」靜眉重拾話題,小臉堅定。
駱斌退,她便進,又一步踏到他而前,瞥見他蠕動的喉結,和略嫌僵硬的下顎曲線,心中微微有報復捉弄的快感。
那個埋藏在靈魂深處的另一個華靜眉,大膽、算計、熱情而固執,為一個男子,勇敢地站在他的面前,連親吻都是用騙使強。唉……可是這個呆頭鵝,大家閨秀的禮節在他面前都蕩然無存了,他還是愣木頭一根,再這麼下去,她的情種何時才能開花結果?
「不行。」他不敢一次說太多話,怕要結巴。「不能留他。」
「為什麼?」聲音陡揚,她據理力爭,「他雖然從小生長在童家,但性子天真單純,跟他的爹爹哥哥們完全不一樣。他雖然也是蒙面徒中的一個,卻是因為受了童老爺的唬弄和指使,以為僅是個遊戲。更何況我被綁至木屋,是他拿水給我喝,陪我說話,最後……最後童老爺、童老爺想欺負我,也是小寶救我的!我不要他走。」
想起那次的驚險和煎熬,駱斌眉目忽轉陰鷙,神情整個淩厲了起來,就恨童老爺死在火海裏,讓他一股滔天的怒氣無處發泄。
他目光遊移,悄悄瞄向她的雙腕,見上頭教細棉繩捆綁過的淤紫已淡化,才慢慢呼出胸臆間的悶濁。
「童家沒一個好人。」他冷哼。
「這是偏見!」靜眉嚷回去。唉,以前她說話總是輕聲細話的。
兩人對視著,沉默著。
柔能克剛。靜眉深吸了口氣,這麼告訴自己,再啟口時,語氣已轉輕軟。
「小寶會乖的,他爹爹兄長的所作所為他根本就不懂,他只是個孩子啊。你答應我好不?煜哥不肯,你也不肯,這樣二對一我就輸了。好不好你應了我?」她扯著他的衣袖搖著、晃著,美麗的眸中滿是祈求。
這一招真狠。駱斌覺得吐出的悶氣好似又回籠了,好難呼吸。
「官府方面會對童小寶做安排,童家尚有幾戶親戚,小寶會被安全地送到親人身邊,由他們管教。」不能妥協,理智和情感兀自交戰。
聞言,靜眉的小臉垮下,憂心忡忡地輕語:「那些個童家親戚你難道不知嗎?外頭大家都在傳,童家一垮臺,最急著撇清關係的就是那些人了,你讓小寶離開這兒去投靠他們,他們怎可能真心侍他?我親眼見到童老爺對他拳打腳踢,他那些親戚也好不到哪兒去,定要欺負他、打他、取笑他的……」說到這兒,她眨眨眸子,眼睫上沾了淚珠,是真的為那個長不大的少年憂愁。
「我不時想著,他從小到現在吃過多少的苦頭?挨過多少拳頭?生長在那樣的環境裏,若不是擁有一顆赤子真心,如何熬得過來?他、他……唉……那個孩子很可憐的……」
駱斌猛地一顫,因她的語氣和神態,想起許久、許久以前,她亦這麼說過。一次是為了大榕下夭折的魂魄。
一次是為著一個不知飄落何方的孤兒。
你說,這一輩子,我能不能夠尋到他?
那個可憐的孩子呵……若是、若是我能找到他,我一定要待他很好很好,永遠都要待他很好很好,不再讓人欺負他。
所有的堅持轉成退讓,一切的嚴謹化作心軟。
駱斌深深地與她相視,心底長嘆,知道自己已經妥協,妥協在那對原讓他厭惡不已、而今卻牽引住靈魂的澄凈眸中。
※ ※ ※
小寶就這麼住下了,全仰仗駱斌的臨陣倒戈,而這一點倒讓展煜玩味十足地看了他許久。
有了這麼一個弟弟,華家整個熱鬧了起來,好像回到笑眉還在家裏的時候,靜眉心情開朗,被劫持的陰影已拋得很遠了,興致勃勃為小寶聘請夫子,從最基本的習字讀書開始教起。
小寶其實不笨,只是思考方式既單純又直接、不懂拐彎抹角。對於背誦文章詩詞很得心應手,不過想讓他體會文章字句的意思,總得花雙倍時間、用較活潑有趣的方法說明給他聽。至於算數方而,除最最簡單的加減勉強可以外,其餘的實在慘不忍睹。
今日小寶可興奮了,因為昨兒個文夫子考他一首五言絕句,他不僅順暢地背出,還能清楚無誤地用白話說明詩中的意思,夫子直誇他進步神速,而教算數的董老師批過他的作業,裏頭共二十題,他竟然答對九題,雖然有些無奈,老師也誇不錯不錯,靜眉聽聞了,決定今天帶他到外頭遊玩,以茲鼓勵。出去玩耶!呵呵呵呵……他當然好高興哩!
朱雀大街上,舞兒伴在小姐身邊,一雙精靈眼直繞著那顆胖球打轉,就怕他要闖禍,果不其然——
「臭小寶,哇!手別來碰我啦!嗚嗚……人家穿新衣衫耶……」
「舞兒姊姊,小寶請你吃棉花糖。」他憨笑,眼睛瞇成彎彎細縫,遞出持在右手的零嘴。
「不吃啦!嗚……你黏到我的衣服了啦!」
「那、那請你吃糖葫蘆?」他遞出左手,沒想到舞兒尖叫聲響透街頭街尾,因為小寶左手握著的那串糖葫蘆忽地掉下一粒,正巧黏在舞兒肩膀。
「舞兒姊姊,沒關係、別擔心,小寶不會浪費食物的。」他大口一張,吮回自己的糖葫蘆,卻在舞兒漂亮乾凈的衣衫上留下一個口水印。
「哇——你你、你,臭小寶!」舞兒跺腳,不住拍打他。
小寶兒還是嘻嘻笑,不好意思地道:「我背不會癢啦!呵呵……如果、如果舞兒姊姊還是很想替小寶抓癢的話,抓屁股好不好?」
喔——真是欲哭無淚。
靜眉瞧著耍寶氣的兩個人,差些笑彎腰,但現在是在西安城的朱雀大街,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她多少要維持姑娘家的秀氣風範,只微微笑著。
「舞兒,你讓讓他吧,別生氣啦!街上人多,小心撞上人家。」
「是,小姐。」舞兒不甘示弱,朝小寶扮了個鬼臉。
靜眉拉住小寶,不教他奔來跑去的,柔聲道:「待會咱們上寺裏拜拜,你要乖乖的,晚一些,姊姊帶你上館子喝茶。」
「小寶很乖。」他一口吞掉棉花糖,舉起手發誓。
「咦,這不是童家那個癡呆嗎?怎和華大小姐在一塊啦?」人多,嘴就雜了。華家和童家常年對立,如今出現這樣的局面,一些好事者怎肯放過。
「咦,這倒奇怪啦!」
「聽說童老爺被燒死在華家棉倉後的那塊地,我聽人說啊……」聲音忽地壓低,卻更讓眾人駐足豎耳。「童老爺曾挾持華家小姐,把她綁到木屋去,華家拚了命找,偏沒想到愈危險的地方愈是安全,自家的小姐竟被關在自家地盤上……」
「莫怪,前陣子我瞧華家動員許多人,城裏城外不知搜些什麼?原來是丟了小姐。我還道他們棉倉又出啥事啦!」
「童家和華家的梁子是結定了,怎麼華大小姐和童家癡呆……」
「嘿!這事真的很曖味了,全西安城的人都知道,那童家老少是出了名的好色,這會兒華大小姐被綁到木屋,嬌花般的姑娘落入手裏,嘿嘿嘿,大家想想……會發生怎麼的後果?」
這個人很要不得,有幾個人皺皺眉,轉身便走不願再聽,但大多數的男女都抱著看好戲、聽小道消息的心態,繼續留下。
「喂!你這人嘴巴不乾不凈說些什麼!?」舞兒聽不下去,跳了出來,一手支在腰側,一手指住那亂放話的男子。
此事攸關女子最重要的貞節,靜眉臉白了白,仍鎮定以對。
「舞兒,不要鬧事。」
「什麼鬧事?小姐,這個人說話道麼難聽,不給他一點教訓,還當咱們華家的人全啞啦、瞎啦!?」她邊說邊撩起兩袖,準備擺出笑眉教過她揍人的招式出來,雖中看不中用,倒也能壯壯聲勢。
小寶不太明白怎麼回事,兩眼瞧瞧這兒又瞧瞧那兒,見舞兒氣憤著、一副要開打的模樣,而姊姊好似很難過,他心裏也跟著難過氣憤,眼睛精準地鎖住那個人,他忽地吼了一聲,拋開沒吃完的糖葫蘆,頂著頭直撞了過去。
眾人一片嘩然,默契十足地讓開,讓小寶將那個男子撞倒在地,他泰山壓頂跨坐在對方肚腹,渾身都是蠻力,掐住那人脖子,拚命搖晃。
「你壞你壞你壞你壞你壞你壞你壞你壞——」
「小寶,好家夥!好樣的!好本事!舞兒姊姊讓你靠,揍他揍他!狠狠地揍!」哇哈哈哈哈——大快人心!
「小寶!?」靜眉快昏了,再這麼下去要出人命的。可旁邊竟無一人出手制止,不是學舞兒鼓噪,就是瞠目結舌。天啊!
「小寶,你快放手!姊姊叫你放手!」靜眉徒勞無功地扳著他的臂膀。「舞兒,快來幫忙呀!小寶乖,小寶最乖了,快放手,你的糖葫蘆都散了。」
不說還好,一說真真不得了。
小寶怔了一怔,哇地大哭起來,將那人搖得天昏地暗。「哇——你壞你壞啦,都是你,我的糖葫蘆都散了,都是你都是你,賠給我,給我賠來啦!你賠不賠賠不賠賠不賠賠不賠賠不賠——」
賠!他當然想賠。可是……可是他、他、他不能呼吸了。
忽地,男子穿過人潮,來到他們身邊。
靜眉已經慌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沒注意到四周嘈雜聲響陡地沉寂下來,接著,一只強而有力的臂膀從天而降,提住小寶的後領,巧施勁力,輕輕松松已提起他渾胖的身軀,而另一臂則拎起那個快被掐死、壓死的人的前襟。
「這是怎地一回事?」駱斌不敢置侑地瞪住手中兩人,陰沉地問。他外出辦事正要回府,見眾人堵住街心,下馬一看,沒想到竟是這等光景。
「你來啦……快,別讓小寶再跟人打起來了……」見著他,靜眉心整個定了下來,微微牽唇,蒼白臉色尚未恢復,她步伐踉蹌,舞兒趕忙扶住她。
小寶流出兩管鼻涕,還為著他的糖葫蘆傷心不已,卻不敢在駱斌面前放縱,只扁扁嘴,怒目圓瞪地向住那個去了半條命的人。
此時旁邊的人愈來愈多,擠得水泄不通,晚些才來的人紛紛追問著事情緣由。
駱斌才沒暇在乎誰,手提著兩人,目光凝著毫無血色的靜眉,緊聲問:「你怎麼了?頭又犯暈了嗎?」
靜眉虛弱地笑了笑。「沒事,我很好。」不是頭暈,是適才教人嚇的。
「什麼沒事?」這話讓舞兒丫頭極度不歡暢了,無視小姐的暗示,索性將發生的事劈裏啪啦地傾倒出來。「駱總管,您來得正好咧!這個人壞得很,當街毀謗小姐的閨譽,說小姐讓童家捉去、綁在木屋裏,又說童老爺好色極了,捉了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怎可能什麼都不做,定是……定是……哎呀!反正他嘴巴不乾不凈、說出的話臭死人啦!他還罵小寶、打小寶,搶小寶的糖葫蘆!」呃……最後這句話有點不盡不實。
「舞兒,別胡說。」靜眉嘆了一聲。
「小姐,我哪有胡說,是句句屬實——哎呀!」舞兒腰間忽地教人擰了一把。
駱斌眉挑了一挑,松開對小寶的箝制,聲音持平,「站好。」
小寶好乖,一個命令一個動作,站得直挺挺的,動也不動。
然後,在大夥還不斷議論紛紛之際,就見華家的駱大總管面無表情,緩緩地、慢慢地,一手將那個人提得高高的,另一手握成拳頭,忽地迅雷不及掩耳,一個直拳猛地揍在那人肚腹,「轟」地一聲,人肉沙包就這麼乾凈俐落地平飛出去,掃翻街旁賣字畫、賣花瓶骨董、賣包子饅頭、賣珠花胭脂的攤子。
所有的議論自動停止,有眼睛的瞪大眼睛,長嘴巴的忘記合上,西安城最繁華熱鬧的朱雀大街上此時鴉雀無聲,此奇景百年難得一見。
這說明,事情真的鬧大了。
靜眉心中哀嘆,真想昏過去,來個眼不見為凈!唉唉……
※ ※ ※
回到華府,剛進廳,就聞靜眉揚聲嚷道:「你啊!怎麼可以這個樣子?隨便動手打人?你、你你……野蠻、不可理喻!」
說他野蠻尚能忍受,至於不可理喻……駱斌不悅地蹙眉,雙臂抱胸。
「這小子呢?就斯文講理?」瞥了眼小寶,眼神再度淩厲地掃回靜眉臉上。他還不夠自覺,要不,會發現白己竟吃這無聊飛醋。
靜眉微怔,臉紅了紅。「小寶是個孩子,不懂事的。」
「小姐,你這樣不對喔。駱總管接那一拳是為咱們出氣,那些砸爛的攤子,咱們都賠雙倍錢給人家啦,哪裏不可理喻了?我說駱總管做得好、做得妙、做得呱呱叫、嚇嚇跳!」舞兒替人抱不平,頂了頂一旁的小寶。「呆寶,我說得對不對?」
「對!」小寶大頭用力猛點,響亮附和,根本不知什麼,只管兩只眼崇拜至極地盯住駱斌,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靜眉視線忽然轉向小丫鬟,抿著唇,主子的氣勢端凝了起來,舞兒吐吐小舌,低著頭不敢再多話了。
「唔……人家、人家先帶小寶去洗臉換衣服,待會再過來。」舞兒扯著渾身土灰的小寶快快逃離現場,留下他們王見王。
不等靜眉開口,駱斌瞇起鐵目,慢條斯理地道:「你以為那個人渣是誰?善良老百姓?」他是動氣了,一發怒,目中便泛紅絲。
「他是讓華家遣退的棉廠工人,手腳不乾凈,曾偷竊廠子裏的生棉染料轉售給其他不肖棉商,我和安師傅將他移送官府,現下卻跑出來,還敢當街羞辱你!他故意這麼說、造那些謠言,為的就想報復華家,你別天真了。」他親手逮去見官的人,官府方面竟沒問過華家就私自放人出來,待會他就走一趟官府,好好地問個清楚。
靜眉一時間找不到話反駁,但打人終究不對,還揍得對方奄奄一息。
「你、你你——我就是不愛你打人!」
「我就是要打他!就是不允許誰欺負你、毀你閨譽!」此話一出,兩人神情都頓了頓,駱斌微微狼狽,假咳了咳,改口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不讓誰詆毀華家。他這麼欺負你,就等於蔑視華家。」
靜眉瞧著他又在上下蠕動的喉結,心情莫名其妙好轉了起來,妙目抬起,微嘟著紅唇,乍現一抹無辜神情。
「那個人他、他說的話也全非造謠……我真的是讓童老爺劫走,他對我、對我做了一些事,我一直不敢同誰說……」
駱斌臉色蒼白,定定地瞪住她。「該死的!他傷害你?」
「你知道的……他用棉繩子綁了我的手腳,我不能動……我想反抗,可是、可是不能……」她咬著唇,可憐兮兮的,狡黠的瞳光讓眼睫遮掩著,吸吸鼻子又道:「他、他還……他還舔我的臉,我好難受、好害怕……我一直喊你,可是你來得好慢……」
他的臉色由蒼白轉成鐵青,牙根咬得格格作響,雙拳握得喀喀顫抖。見她泫然欲泣、雙肩輕顫,胸口處疼得難受,想安慰她、撫平她的憂懼,手自然而然地伸出去,握住她的雙臂。
「是我的錯。那一晚,我該要親自送你回府。」他聲音充滿痛苦,表情也充滿痛苦,不能抑制的力量推擠著他,雙手微微用力,終將她拉進懷中。
這樣的擁抱呵……靜眉幽幽長嘆,眼睫輕輕合起。
偎在他懷中,那男性的氣味如此清洌好聞,團團將自己包圍。然後是他胸腔中的震鳴,那心音強而有力,一聲聲地撞擊著、激蕩著,深刻地侵入她的魂魄。
靜眉知道自己該要說明,可是卻萬分眷戀這份難得的甜蜜,唇嚅了嚅,終究沒說,藕臂悄悄地繞到他的腰後,將他抱住。
再多溫存一會兒吧!她盼得心都發痛。
「小——」門外,去而復返的舞兒陡地止步,她精靈性兒,見勢甚快,連忙扯住一旁的少年,雙雙躲在墻後。
「舞——」少年莫名其妙,正要詢問,舞兒已一巴掌伸來,對準他的嘴捂住。
「噓——小聲!」她用氣音警告,眼睛滴溜溜地轉。
「噓……」小寶學她把食指抵在唇上,同樣用氣音說話:「舞兒姊姊,他們在做什麼?」
舞兒像發現了天下最、最、最奇特的事一般,彎身攀在墻邊,嘴上浮出一朵神秘、詭異又興奮至極的笑。
嘿嘿嘿,這下子還不嬴瘋了嗎?聽說棉田和紡織廠那裏已經有不少人下注,大家都在猜,今兒個事實擺在眼前,這內幕消息可不行走漏,一賠十嗎?呵呵呵呵……賺翻啦!
喔——她的好小姐!選得好!
舞兒專注窺伺著,喜上眉梢,朝著小寶揮揮手,敷衍解釋。
「哎呀,你這呆寶不懂啦!他們在談情說愛。」
小寶真的不太懂。什麼叫「彈琴算啦」?為什麼不「睡覺算啦」?
真深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02:26
第九章
事情果然鬧大了。
華家大小姐在西安城是何等名聲,卻收留敵對童家的那個癡呆少年,而華家向來冷靜嚴謹的駱大總管竟在大街上痛揍詆毀小姐名譽之徒,力道之大、狠絕程度,教現場旁觀的民眾心有餘悸。
謠言雖說止於智者,但它卻有一千個聲音,蔓延的速度快得教人難以想像。才幾天,城中的酒肆茶樓、街頭巷尾都傳來紛亂的議論,再也沒誰管事情的真相如何了,他們心中已埋下懷疑的種子,認定無風不起浪。
所以,當一個心存惡意的人要去搗毀一個最完美的形象時,那是再簡單不過的差事。
這些日子,靜眉盡量避免拋頭露面,當初在朱雀大街引發那場衝突時,她心中早有準備接下來要面對的,將是誰也不能掌控的人言。不出門,並非自己閨譽蒙塵心中難受,而是討厭外頭那些好事者的眼光,如蒼蠅一般,在耳邊嗡嗡作響,亂煩人的。
棉田和廠子裏的辦公都交給了駱斌和展煜,她現下的角色倒像華家總管了,既不出門受人指指點點,那就在家中熟悉一直歸駱斌所掌的職務。
這不是件簡單的事,接觸過後,才弄懂華家大總管所司的範圍多廣、多雜,她不禁好奇,以往駱斌怎能處理府中之務,還兼顧廠子那頭的事?心想,學過管理手法果真不同,等她與他平順下來了,定要纏著他學幾招。
今夜月圓,駱斌策馬由廠子返回,經過一日的繁忙奔波,身軀是疲憊的,但精神卻無法安逸,為了什麼?
他放慢馬連,下意識望向遙挂天際的玉盤,這麼清亮溫潤,似是笑著,如心中女子秀雅的面容。
心中……女子……他體會著,微微怔然,冷僻的心燃起一把火,不熾烈、不激猛,而是柔軟的溫熱。
多少年過去了,他的感情在不知不覺中長成,而這份情懷卻能如何?
他心底還有一個極深的秘密,那捏在指尖的棋遲疑太久,下與不下、往前抑或是放棄,他內心掙扎糾結,一團迷亂,不單是因自己對她動情,其中還牽扯到這些年在華家所感受到的恩義,磨損了他復仇的狠勁。
接下來的路,該何以作決?
他陷入思索,作了決定又推翻所決,竟信馬由韁,根本忘記要操控方向,任由坐騎尋找回家的路。
「駱總管,您……下馬不下?」
不知何時已回到家門口了,守門的華忠上來扯住馬轡,遲疑地仰臉打量。
駱斌終於同神,隨意應了一聲,俐落地翻身下馬。他朝裏邊走了幾步,忽又頓下,側頭詢問正要牽馬往馬廄方向去的華忠。
「小姐她……她今天怎麼樣了?」
華忠愣了一下,眨眨眼。「她沒出門,整日都在後院,還讓人送了帳本過去,然後……我聽李媽說,舞兒收回來的飯菜剩了很多,小姐吃得很少。」
駱斌臉色微沉,略略頷首,再次舉步踏進。
月夜寂靜,見大廳燈火未熄,他自然地朝廳裏步去。一進廳,瞧見展煜好整以暇地放下瓷杯,溫和牽唇,那模樣好似專為了等他。
「夜色已沉,煜少爺還不歇息?」
「正是等你。」展煜爽快坦承,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駱斌深沉地瞇了瞪眼,選擇桌子的另一邊落坐。「什麼事?」
展煜倒了茶,將杯子推到他面前,油燈裏的火蕊忽地竄燃起來,瞬間將兩人的面容照得清明。片刻,展煜啟口,神色一貫的從容溫和。
「想跟你談談,嗯……靜妹……和你的事。」
駱斌面無表情,他總是這個皮相,只要心受震蕩、一慌亂,總是面無表情的。
見他不語,展煜繼而道:「朱雀大街那件事已過去一個多月,整座西安城都在談論靜妹的名節問題……人就是這個樣子,本能地捕風捉影、加油添醋,外頭的傳言一日比一日熾盛,所談的內容一次較一次可笑。」
這些人、這些事,駱斌比他更一清二楚。
那些人不敢在華家的人面前放聲屁,卻在背地裏盡其所能的搬弄是非,成為茶餘飯後的娛樂。
駱斌沉吟著,仍不說話,等待展煜說明本意。這個男子他並非才識得一天、兩天,會深夜等他回府,語帶玄機,背後定挾著一件要事。
展煜單眉微挑,喝茶潤喉,還是慢條斯理的。
「這些天我過去探望靜妹,她嘴上不說什麼,但眉宇輕鎖,總這麼鬱鬱寡歡。人言可畏呵……她把自己關在閨房裏,足不出戶,我擔心這樣下去遲早要熬出病來。」他的話半虛半實,經過言語溫和地敘述,更加強了關切和可信度。
駱斌咬緊牙關,一陣心痛,回想起那日由大街回來,靜眉隱忍不住對他哭訴的話語。
若是謠言,她或者不會那麼心傷難受,正因是事實,讓許許多多的人以口相傳著、質疑著、譏笑著,如在傷口處撒鹽,她才會如此疼痛難當吧!他兀自做出判斷,卻不知靜眉那日貪求兩人之間少有的溫存,沒將事情真相說明,教他設定了最糟的想像。
「此事必須有個了結。」展煜拂了拂袖,調整更寫意自在的坐姿,兩眼舒緩地看住對座男子。
「煜少爺意欲如何?」駱斌回視,目帶評估。
少頃,展煜綬笑,精銳的光輝在眸底一閃即逝,斯文而堅定地道:「讓靜妹成親。」
嗄!?
如川劇變臉,駱斌面色瞬間蒼白。
兩潭寂靜的黑瞳深不可測,而血絲正以迅速無比的速度攀爬在眼球四周,他的輪廓整個剛硬起來,棱角突現,薄唇微微顫動,嘴角卻抿得死緊。
這樣的效果讓展煜極為滿意,甚至有些自得意滿,覺得自己才道出一句話,就能攪得對方天翻地覆,實是本事中的本事。
「這決定是必須的。要人們遺忘一件事最好的方法,莫過於制造出另一件更大、更聳動、更新鮮的話題。何況,靜妹已雙十芳華,尋常女子到這年歲早已出嫁生子,選在這時候完成她的婚姻大事,一舉兩得,最好不過了。」他頓了一頓,靜靜詢問:「駱總管以為如何?」
以、為……如何!?
駱斌直勾勾瞪住他,喉嚨緊澀難當,喉結上下蠕動著,他心中一團混亂,腦中如灌入泥漿,不知過去多久,才僵硬地擠出話來。
「我覺得……尚有、尚有其他方法可行。」
「喔?」展煜挑眉,「有什麼方法比這個更好?」
駱斌一時間說不出來,所有的精明幹練、修理分明在聽到靜眉要完婚時,全都成為灰燼,智力退化到連小寶也及不上,哪裏還能編出一個好方法?
他與她,從開始就注定矛盾,讓他由純粹的恨掉進曖昧不明的情仇,歲月過去,這長久的時間帶著麻醉作用,他的痛苦恨怒在不覺中被一次次地撞掌衝刷,驀然驚醒,竟發覺那個姑娘在他心底。
見他神色不定,倣佛快要暈厥,展煜暗暗一笑,聲音持平道:「我斟酌許久,認為找不出第二方法。咱們這場婚禮必定要辦得轟轟鬧鬧的,不只西安城裏,整個關中的名門望族皆列入邀請,我會發帖給陜甘總督和四川督辦,江南和兩湖幾家大戶都會收到華府喜帖,定要大手筆、重排場,我要華家大小姐出閣之事成為最轟動的話題。」
「煜少爺可曾詢問過小姐?她是當事人,得尊重她的意思。」駱斌靜默下來,目中的光彩轉淡。
聞言,展煜薄唇微掀,竟呵呵笑出,斯文的笑法俊逸至極,他一掌搭在駱斌肩頭,邊笑邊拍打著,倒像哥兒們一般。
今夜捉弄得是夠爽快了,該到挑明的時刻。
「一開始我不就說了,今夜要談你和靜妹的事。我正是在詢問當事人啊,要不,你以為這麼晚了,我特意在這兒等你回來所為何事?不就是為了先一步徵詢你的同意。駱斌啊駱斌……呵呵呵,你以為靜妹欲嫁的對象是誰?莫非你不願意娶她?」
※ ※ ※
駱斌有些恍恍然、昏昏然,有些理不清虛實,宛如身墜夢境。
夢境中,一場極具奢華的婚禮。
他身穿錦袍,腳踏黑鍛軟靴,頭頂戴住新郎倌帽,很多人簇擁著他,一張又一張的臉面,有些在商場上有過幾面之緣,尚留印象,有些則見也未曾見過,但不管識得不識,他們動作相同,全拱手對住他,恭喜之聲不絕於耳。
夢境繼續著,他好似不願醒來,見著華夫人雍容華貴地端坐在大廳正位,笑吟吟地望住四周的喧鬧雜攘,而後可親的視線與他接觸了,笑意加深。
他不能自主地回給華夫人一個笑,但他心底知道,自己的嘴角牽扯得十分僵硬,正微微緊張著。
忽地,鞭炮聲響徹雲霄,鑼鼓齊鳴,他想,他知道緊張的原因了。
那個姑娘鳳冠霞岐,一張美顏隱在珍珠串成的簾後,讓許多丫鬟扶持著,盈盈來到他的身邊。接著,不知是誰將喜彩遞到他面前,他下意識接過,目光仍難以由那花嫁娘身上移開。
這個夢好真實,又好虛幻,如在雲端,而踩踏的每一腳卻又堅固實質。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送入洞房——
他隨著旁人的簇擁,以喜彩牽引著身邊的女子,往一個方向去,頭抬起,瞥見那名立在眾客中的男子,對方朝他揚揚眉,別具深意地笑。
你以為靜妹欲嫁的對象是誰?莫非你不願意娶她?
不點頭、不搖頭,你到底什麼意思?你以為還能瞞著多久?這麼多年過去,你看她的眼光啊……完全是男子看著自己心儀的姑娘家時才有的模樣,你敢否認嗎?
你對她的關心已遠遠超出主仆之義,別再說些欺人的話,你心中有數……
呵呵,你欺人就算了,為何連自己也欺?駱斌,這太可悲了……
為了靜妹開心、為阻斷那些傷人的流言,這場婚事勢在必行。
你若不願娶她,我也無話可說。你不娶,我娶,我要靜妹做我展某人的妻子,我會愛她、敬她,但那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以一個兄長的情義待她。
這一輩子,我和她的婚姻只會有名無實,絕無異性情愛。
你心裏喜歡她,卻不敢迎娶她嗎?
駱斌,看著她成為別人的新娘,你心裏一點感受也沒有?這真的是你希望的嗎?別再自欺欺人!
原來,非在夢境。
那一夜一場缺話,攻擊得他毫無招架之力,深沉的渴望赤裸裸地橫在眼前,他終於順遂自己,帶著深沉的秘密,與那名女子結為連理。
※ ※ ※
豪門大戶的婚禮最是注重傳統禮俗,講究每環細節,更何況「華冠關中」的靜眉小姐出閣,所嫁之人又是華府大總管,也算是雙喜臨門。
這場婚事未演先轟動,到了成親這一日,整個西安城裏,達官政要、富豪望族雲集,還聽說華家要包下整條朱雀大街,從衝頭到街尾擺上長長的流水席,宴請所有西安城百姓。
美麗雅致的華大小姐配給了那名嚴峻冷漠的駱大總管,這樣的結果真是大爆冷門,不僅是外頭那些不相幹的人,連府中長年相處的家丁奴婢知道此消息都要倒退三百步,跌碎無數個下巴。
而更教人不敢置信的還在後頭。
整件婚事的主導和事程安排正是華家的煜少爺,那名呼聲最高、行情最好的翩翩佳公子。而今,眾人又開始揣測,華家雙黛的二姑娘尚未出嫁,瞧這狀況,原來展煜的目標是在華二姑娘身上了。
熬過冗長繁雜的婚禮習俗,夜終於來了,月娘露出臉來,含笑地瞧著朱雀大街上的杯盤狼藉、瞧著開懷醉倒的西安城百姓,瞧啊瞧著,淡淡地望往華家宅第裏,那株古老的、沉靜的、看盡人間生死的大榕。
榕樹下立著今日大婚的新郎倌,一身的錦袍尚未換下,而那頂冠帽已隨意棄在草地上,他抬起單邊臂膀,掌心穩穩地抵住榕樹身幹,粗糙而溫熱,倣佛感覺到它的生命。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縮回手,身軀猛地旋過,直勾勾盯住來人。
「我沐浴好了,出來沒見到你,想你肯定在這兒。」那姑娘長發披垂,眼瞳如星,唇邊的笑靜謐可人。
駱斌心中一動,那姑娘啊,如今是他的妻子。
「我出來走走,酒喝多了,怕要熏壞了你。」
靜眉咯咯輕笑,今夜的她有些不太一樣,掃除前些日子鬱鬱寡歡的陰霾,一張秀氣小臉上只有歡愉,單純而強烈的歡愉。
她彎身拾起那頂冠帽,輕輕朝他走近,一手主動地拉住他的大掌,諾氣輕松,「你還要我喊你駱總管嗎?」
沒料及會有如此一問,駱斌唔地低喃,掌心裏的小手好軟好膩,有一股電流悄悄傳遞,他下意識收縮手勁,目光瞬也不瞬地睨著她可人的容顏。
靜眉在他的注視下羞紅雙頰,她清楚這個男子為何答應娶她為妻,煜哥把一切都說明了。這麼多年過去了,煜哥瞧在眼裏,心中業已明朗,而他仍舊默不作聲,不懂回應她的情意。
這算是當局者述嗎?抑或是他還記挂一個遠久的仇恨?
見他將自己瞧癡了,她唇瓣輕努了努,柔聲地喚著:「駱斌……」
她還能為他做些什麼?
這場婚姻正是賭局,她孤注一擲,輸與贏、仇與情、幸與不幸,端看這一把。他對她呵……遲早要坦然以對的,只是事實真相一旦揭開,他失去慣有的保護色,兩人間的關係又成了什麼?她心中,始終有了他。
「駱斌,我——」男性的指忽地壓住她的唇,截斷話語。
「為什麼你會答應?」他問,聲音低低啞啞,眼底閃爍著探知的渴望。
靜眉眨眨明眸,不太了解他欲得知什麼。
「我。」他進一步說明,「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你會答應這樁婚事?我以為……以為你想嫁的該是少爺,他很適合你……」最後一句酸意頗濃,有些落寞地讓指腹離開她的唇。
他在吃醋嗎?喔——他真的是在吃醋。靜眉陶醉地微笑。
「煜哥他……」歪了歪頭,她在思索最簡單易懂的解釋。「我和煜哥是單純的兄妹情義,他很好,可是他心中應有喜愛的姑娘了,而我……我心底,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來了一個人,我只能喜愛他,不能再愛誰了。」
唉……靜眉早已體會,若要得到他的回應,自己就必須先「拋磚引玉」,反正矜持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主動、大膽、勇敢向前,才是策略。
駱斌屏息以待,全身肌肉僵硬得如同岩石,喉結又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地蠕動,與胸口中一會兒快、一會兒慢的心跳相和相應。
「駱斌,你說我該怎庭辦?這麼久的歲月裏,他總是不理我,沒將我放在心裏,對他而言,我只是一個主子、是他的小姐,若沒了這層關係,他根本不來和我多說一句。駱斌……我怎麼辦?我只能喜歡他、只能愛他,誰教我心裏偏偏有了他的影兒,我該怎麼辦?」這完,她雙眸輕輕合上,原想對他指引出自己心上人的真實而目,沒想到當問出那句「我該怎麼辦」時,她的心頓時又酸又澀、又甜又苦,熱潮直衝上眼眶,就要哭泣。
她不想哭,今天是成雙成對的好日子,努力克制著,深深呼吸,她緩緩睜開眼,卻瞧見那張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容眉心鎖住,目中跳動著火焰,那樣的感情似是憐惜,正悸動著、蕩漾著……她咬住唇,淚還是滑下了。
「我、我……小姐……靜、靜眉……」他能說什麼?再說亦是多餘。
他嘆了一聲,再也無法忍住,垂下頭吻住了她。
那張唇比想像中還要柔軟,微涼,如蜜,他舌跟著探入,在檀口中尋找她的香舌,交纏、追逐、繾綣柔情,兩人的氣息都亂了,嘗到彼此熾烈的回應。
許久、許久,月娘羞澀含情,半隱在雲端身後,新郎倌帽又「咚」地輕響落在地上了。
靜眉雙臂環在他腰後,螓首緊貼在他胸口,身子受過狂潮衝刷,仍輕輕顫抖。
他待她畢竟有情,只是藏得很深。唉……幽幽地,一聲嘆息。
兩人都珍惜著這刻,夜風意冷,他收縮臂膀緊緊抱住她。
「駱斌……」靜眉輕喚,鼻尖嗅到他混著酒的氣味,「我有兩件事想告訴你。」
雖說春育一刻值千金,但兩人都在熟悉彼此的體溫、適應著新婚夫妻的身分,對駱斌來說,能抱住她、親吻她,是以往想也不敢多想的夢,他與她之間的阻隔太寬太大,一半是自己矛盾的心理,在情仇裏遊走,一半是彼此個性的差距,像她這樣的姑娘需要呵疼蜜愛,他連怎麼安慰人都不懂,如何養一朵讓眾人供奉在掌心的清蓮?!
但,陰錯陽差地,他們卻結為夫妻,一種人世間最奇妙的關係。
「駱斌,你聽到我說話嗎?」懷裏的姑娘又問。
「你要告訴我什麼?」在這大榕下,他的心緒很平靜。
「我說了……你發誓不生氣?」
片刻,駱斌才回答,略帶笑意。「我不生氣。」
得到保證,靜眉跟著笑出來,她趕忙把臉蛋壓進他胸懷,聲音模糊地逸出。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
「我說……」她微微拾起頭,兩只兔兒似的眼往上瞄,盯住他的下顎。「第一件事是,我想跟你談談那回被劫持的事。」
駱斌一怔,心絞痛的感覺再度升起,他忍不住親了親她的頰,低啞地道:「把它忘記,我不要你記得……我知道你心裏會怕,我們、我們先熟悉彼此,等你適應了一切再說,好不——嗯,你說什麼?」
捂住臉蛋的小手略略移開,朝他無辜地眨了眨,把話再重復一次。
「我沒事。只是嚇著了,後來小寶救了我。」
駱斌挑了挑眉,兩眼微瞇。「你是說,那天……你故意耍人?」
「我說的是實話,那個童老爺他、他舔我這兒——」她指指臉頰和頸項,「我真的很害怕,我想踢他、打他,可是手腳都被綁著,你又不來,煜哥也不來,我、我我沒有說謊——」
駱斌又是長嘆,低頭以唇堵住她,啣住那點醉人的柔軟,將她腦中那些不愉快的記憶毀得一乾二凈。
「駱斌……你答應不生氣的。」她的臉蛋迅速酩紅,在月光下更覺可愛。
「我沒有生氣。」
她沒有受到那嚴酷而殘忍的傷害,他怎可能生氣,反倒要感謝天地神靈。這樣的月夜、這般的情懷,她將心跡表明,一切的美好教他沉醉,即便想生氣,也找不到理由。
「謝謝你。」靜眉點點頭,遲疑了一會兒,她輕輕推開他,讓彼此能清楚地瞧見對方。
今晚,是個好時機嗎?她也不太確定。
但她不想兩人在成為夫妻後,還有秘密橫在之間。
今晚,或許是個好時機。畢竟月娘這麼美,溫柔了他與她的心房。
「靜眉?」他疑惑地喚著,倣佛察覺到她的猶豫。
她對他露出笑容,靜靜的、謐謐的,有安撫心靈的力量,柔聲道:「駱斌,你記不記得幾年前我告訴你的那件事?關於這棵大榕樹下曾發生過的慘事,還有爹爹臨終前對我說過的真相?」
駱斌深刻地瞧著她,直覺向來奇準無比,不知怎地,有股詭異的不安感。
「當然記得。」他應聲。
靜眉繼續輕語:「爹爹告訴我許多,但我沒有全部對你坦白。」
「你毋需對我說明,那是你和你爹爹之間的談話,沒有義務要對誰坦白。」
「要的,我要告訴你。」她扯住他的錦衣紅袖,覺得不夠,又進一步握住他的大掌,有一下、沒一下地搖晃著。
「你知道的,當年馬家四口只遺一男,那孩子不知流落何方。那些年,爹爹他老人家運用許多人脈,大江南北、東三省,甚至出關往西域方向,明裏暗裏、不停地托人尋找他的下落……你是華家大總管,自然知道華家想動員的力量有多龐大,各行各業、江湖武林都會給著幾分薄面。」她眸光似水,沒來由又泛起輕霧,善感多情地瞅著他。
「爹的用意是想找到他,把他帶回華家來,盡一切可能地彌補他、栽培他,想減輕良心上的苛責。要在這麼廣大的地方找一個不知是死是生的孩子並非易事,本來該絕望了,爹爹卻得到了正面的消息。」她稍稍停頓,眉眼俱柔。「那個孩子尚在人間,讓洞庭廣陵莊一戶前來西安城遊玩的夫婦從河中救起,他們帶走他、認他為養子,那孩子天資過人,才十歲就——」
「別說了!」駱斌忽地低低一唱,神色僵硬,灼灼地瞪住她。「你都知道……你早就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你的一切,包括你回到這兒來的目的。」她勇敢地迎視著,溫暖對上他的幽深。忽地,牽起他的大掌偎在自己臉頰上,她笑,這麼柔軟、這麼純潔,帶著滿滿的憐借,全是情意。
「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什麼?那一年,那一個夜晚,一樣是在這大榕下,我告訴過你,若我能找到那個孩子,我一定要待他很好很好,一輩子都要待他很好很好,不讓誰欺負他。駱斌……我說的都是真的,你記得嗎?」
然後,不等回答,她撲上去緊緊圈住他,小臉抵在他頸上,溫熱的珠淚直接而熱烈地熨著男子的肌膚,跟著嚷起:「駱斌,我終於找到你了!」
她終於找到那可憐的孩子,終於將他抱在懷裏,永遠也不放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03:01
第十章
再沒誰的新婚之夜像他們這樣。
榕樹底下,靜眉牢牢抱住男子,他不發一語,任憑她的雙臂擁住自己。
這一晚,靜眉忘記怎麼回到新房,好似在他胸前棲息好久,唇邊有滿足的笑。
至於男子,全然地不能反應。該喜、該怒、該笑、該恨?當心底最深沉的秘密抖現出來,當保護色不再,當心頭的枷鎖亳無預警地卸除時,駱斌竟不知要用什麼方式來面對自己。
只有迷惘,在最終的答案尚未明確之際,除了迷惘,還是迷惘。
歡喜的氣味尚未盡散,華家上下卻彌漫著一層薄薄的詭異氣氛。
這幾日,大家理所當然地把焦點擺在新婚夫妻身上,新婚燕爾,自該濃情蜜意、你儂我儂,但這一男一女還是一如往常的作息辦公,若夠機靈、眼睛夠尖,偶爾還能瞥見大總管新姑爺有意無意地閃避著小姐的眼神,可是說他們吵架又不像,小姐笑得可甜了,較以前更美三分,兩人之間無形的電流三不五時就電得一幹丫鬟仆役通身泛麻。吵架!?呿!
婚禮結束後,展煜走了一趟蘭州,笑眉跟著霍希克去也快一年了,連靜眉的婚禮都沒能回來,他去探探她,順道接她回家。
展煜離去之後,棉田、紡織廠和總倉幾處的工作少了人分擔,還得應付那些推辭不掉的交際,駱斌更忙了,忙到無暇思量,去厘清那團紊亂,忙到找不出適當的時機和自己的妻子細細詳談,但他很確定,他待她的情意是真的,知道她心中也有自己,這點教他狂喜不已。
而靜眉也忙,忙碌外,心情格外開朗而溫柔,她在等待,等他有一日拋開所有顧忌、勇敢地朝她走來。
而後,日子在尋常中過去,一個半月左右,遠訪蘭州的展煜回來了,形單影只,身邊沒有笑眉。他還是他,斯文有禮,笑容依然爾雅溫和,但不知怎地,眉宇間似是淡淡地抑鬱著,為了什麼?沒誰知道。
「煜哥這些日子有些奇怪,你覺不覺得?」房中,靜眉和被倚在床頭,視線鎖在那名男子審視文書時的嚴峻側臉。
駱斌將書卷放入薄木夾,再妥當地捆在包袱中。他明日一早要往兩湖去,最近在談棉花成布河運的問題,這事打開始便由他接手,一切相關的資料他最清楚,代表「華冠關中」前去兩湖議會的人選非他莫屬。
聽見問話,他抬起頭搖了搖,房中燈火明黃,那張臉幽幽靜靜,唇邊的弧度溫柔安詳,他心一動,緩緩地踱了過去,坐在床沿。
「做什麼這麼瞧著人家?」靜眉撫著他剛硬的輪廓,手心好軟,有一抹馨香。
「靜眉……」經過幾次的「改良」、「演進」,終於能順利地喚出她的名。他定定看著她。「我明天不在家了。」他用「家」這個字眼,這麼自然而然的,心中升起無名的柔軟。
她抿唇笑。「我知道。出門在外,你要小心。」
「嗯。」他頷首,大掌忍不住覆住在自己頰上撫摸的小手。
駱斌,說話啊!你在做什麼?怎麼這麼蠢、這麼笨,連一句好聽的話也不會說?他心中沮喪,嘆了一聲。
「我會想著你、念著你,駱斌……你要早些回來。」
「我……我辦完事就回來!」天啊!瞧他說些什麼,一點表達的慧根也沒有。
靜眉顯然不知他心中轉折,柔聲又這:「包袱裏我多放了一雙鞋,是我親手做的,還有三條汗巾也是,全繡著你的名,至於那幾雙襪子是我托舞兒買來的,下一季的棉收成了,我用咱們家的成布再替你做幾雙,好不?」
「好。」他又頷首,薄唇抿了抿,喉結又在跳動了。「靜眉,我……靜眉,其實我、我……」其實什麼?他想說些什麼?駱斌也不太清楚,就是覺得一口氣梗在胸中,必須說出什麼才能舒解。
靜眉瞧著他掙扎的神色,說不失望是騙人的,但她已認定了這個男子。
呵呵……還是那句話——她什麼都不懂,但纏著人、磨著人時的耐心是很可怕的。對自己這項能耐,她一直知道,且發揮著。
「駱斌,我會等你……」她輕輕說著,不等對方反應,身子已平躺下來。小手還在他的掌握中,她反握著、輕輕扯動,將他帶上床榻。
最多只能做到這個地步,總不能連圓房的事也要她主動,羞也羞死人了。
駱斌踢開鞋,心跳加速地躺在她身側,對自己下了幾百道命令,在一切事情尚不明朗、所有情緒還未塵埃落定之前,他不能欺負她、佔她便宜,這對她說來極度地不公平。
忽地,一個小頭顱鑽過他腋下,枕在他的寬胸上,藕臂隨意地環在他的腰間。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全身肌肉緊繃,擔心心臟會發出過大的聲響,卻聽到她柔軟地說——
「快睡吧,明兒個一早就得起程。」
駱斌內心哀鳴。自成親以來,展煜去了蘭州,他和她都忙,常常夜晚他回到家時,她已經睡著了,又或者他會直接睡在廠子裏,極少面對如今這樣的狀況。
等他由兩湖轉回吧,到得那時,他要好好同她談一談,要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她,然後講心中作出自然的決定。
他要她,這是無庸置疑的,只是上一代的恩怨橫在兩人之間,他放開了,才能與她永結白首。
他合起眼,心慢慢平靜,以為她已睡著之際,那柔軟的聲音再起,幽幽問著——
「駱斌……你還恨華家嗎?是不是……也恨著我……」
腦中短暫空白,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她問出什麼樣的問題,他雙目陡睜。
不!不!她為何覺得他會憎恨她?這是如何的誤會!
「靜眉……靜眉……」他喚著,想試著解釋,但胸口上的螓首蹭了蹭,模糊地喃了幾聲,再無話語。
她懷抱著疑問,靜靜睡去。
※ ※ ※
翌日清早,駱斌本欲捉住機會說明,但靜眉直到舞兒端來清水和早膳才醒來。而後,兩名與他前去的小廝已整裝待發,馬匹都已安排妥當,旁人在身邊圍繞,他再也找不到適當時機對她表明。
「一路上小心。」靜眉送到門口,不理別人打趣的目光,小手逕自幫他理著前襟。
「靜眉……你昨晚——」
一旁的馬匹忽地嘶鳴甩頭,將他的心緒震回,現下真的不是好時機啊。
「你、你等我回來。」他不知吃錯啥藥,雙臂猛地抱住她,用力一擠,唇抵上她的發鬢,瞬間又放開。然後頭一甩,翻身上馬,與兩名伴隨揚長而去。
「小姐……姑爺轉性啦?」舞兒瞪大美眸,不敢相信方才那一幕,呵呵呵……就說她的小姐美麗無法擋,再強再冷的鋼鐵也要成繞指柔的。
靜眉心中微蕩,這是成婚後,他首次在旁人面前表現出對她的依戀。
傻瓜,你哭什麼?她趕忙揉著眼,將感動的熱潮逼回去,笑得好美。
駱斌這一去快的話十數天、慢的話就得花上一、兩個月周旋。日子仍安靜地過去,除處理家務和分擔廠子的工作外,靜眉常向展煜問起笑眉的狀況,得知笑眉之所以沒跟著回來,正是為了銀毛虎霍希克,他為她受了極嚴重的箭傷,一條性命好不容易才留住,她要在身旁照顧他,怎麼也離不開了。
笑眉也有歸宿了嗎?
一年過去,靜眉好想念她,此時華府來了一位訪客,是苦大娘,她常往來蘭州和西安之間,與霍希克交情匪淺,上回展煜前去蘭州亦是她帶的路。
這回,苦大娘又要上蘭州,去採些藥材,順道瞧瞧霍希克傷勢恢復得如何,她來華家,主要是想問靜眉或展煜有沒有書信要帶給笑眉,她可以幫他們送達。
在言談間,靜眉才由苦大娘日中得到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笑眉有身孕了!?
「咦,煜少爺不知情嗎?我以為笑眉告訴了他。」苦大娘被招待至大廳,啜了口茶,見華家溫柔可親的大小姐瞠目結舌、錯愕不已,不禁挑眉瞥向另一旁閒適靜坐的展煜。
展煜淡淡一笑。「她沒說。」
苦大娘接著對靜眉道:「俗話說長兄如父,當日在蘭州,煜少爺已作主將笑眉嫁給霍希克,雖是口頭上承諾,這回前去,八成也能參加他們兩人的婚禮。」
靜眉眼睛瞪得更大,眨也不眨。「那、那她怎麼一點消息也不捎回來?」
正說到這兒,一名家丁由外頭匆匆跑來,拿著一本冊子。
「少爺、小姐,外頭來了一隊人馬,說是打蘭州來的,送來好多的禮品,項目全寫在這冊子裏頭。」他遞上去,那冊子中寫得密密麻麻,靜眉大略一瞥,已知貴重。
她還沒詢問,家丁已接著說:「他們還說不能多留,請夫人、小姐和煜少爺能否快快準備行囊,因為他們是奉命來護送各位上蘭州,去參加笑眉小姐的婚禮。」
※ ※ ※
唉,這霍希克行事總不按牌理出牌。明明該到西安來迎娶新娘子,他卻死不放笑眉離開身邊,倒迢迢遠路扛來大批聘禮,再把笑眉的親人接到蘭州。
因考量到路途遙遠,華夫人不適宜這麼舟車勞頓,而棉田和廠子不能一日無主,展煜自願留下,因此,隨隊伍前去的只有靜眉,她帶舞兒丫頭和小寶,這兩人第一次出關中,興奮之情不在話下,一路上吵吵鬧鬧,惹出不少笑話。
再三日左右,整隊人馬就可抵達目的地時的這一天,駱斌終於由兩湖趕回。
完成公務,他快馬加鞭,把兩名小廝遠遠拋在後面,心臟急得要跳出喉頭,他想見妻子,渴望得心魂欲裂,他有好多話要對她說……說、說……唉,他面對她就口拙,但滿腦子都是她的倩影,即便說不出話,只要能瞧著她、睨著她,他就不會這般難過了。
風塵仆仆、滿面風霜,他胸腔興奮地鼓動,馳到華家門口,馬匹四蹄尚未停妥,他已翻身下馬,風也似地卷過正要上前照料馬匹的華忠身邊。
跨進大廳,靜眉不在裏邊,他快步走進後院,兩人的新房裏也沒有靜眉的身影,他匆匆跑出來,庭院寬大,他在裏頭東找西找,還是見不到想見的人,一時間,竟有一種茫然若失的慌張,而那株大榕依然挺立,隨風搖擺枝葉,沙沙地,恍若在笑。
忽地心一揚,罵自己表,靜眉肯定上棉田和廠子去了。
他繞出後院,往前頭走,意走愈快,竟小跑了起來。所有的仆役丫鬟全被點了穴似的,掃地的忘了掃、擦窗子的忘了擦、剪樹葉的忘了剪,全盯住這位行為偏差甚大的總管姑爺。
跑回大廳,他正要跨腳出門檻,展煜卻由外頭迎面而來,兩人險些對撞。
「駱斌!?」展煜瞪住他,滿臉不可思議。「你這麼急上哪兒去?」
駱斌臉竟紅了,勉強壓下胸口燥熱,腳步仍要往外。
「等一會兒。」展煜出聲喚住,強拉他進廳。「你回來正好,這文件你過目一下,沒問題的話就在下頭簽名蓋印。」
駱斌哪有心情詳讀什麼鬼文件,隨意瞄了一眼,是有關總倉擴建後,土地權狀重新調整的內容,這於他什麼事了?他只想飛奔到東郊棉田去,可是展煜硬不放手。
「為什麼是我簽?這些是土地擁有者才能決定的,是你和靜眉的事,不該找我。」道完,他把文件丟給他,準備走人。
「駱斌!總倉那邊的地……我是說靜妹擁有的那一份,她把名字改了,過繼在你名下……你難道不知嗎?」
已步至門口的身影忽地一頓,應中短暫寂靜,少頃,駱斌緩緩口過身來,目光變得深沉,靜靜地瞪住那份土地文件,又靜靜地轉到展煜臉上。
「你說什麼?」四個字勉強擠出。
展煜搖了搖頭,低低一嘆。「她竟沒告訴你……」
駱斌搶回那份文書,一目十行,才驚覺到這個事實。
「為什麼這麼做?」快不能呼吸,他下意識抬手扯松前襟。
「不只是總會的地,連棉田、紡織廠等,你們成婚後,她就把原屬於自己名下的全數改成你的。我曾問過她原因,她只說……」展煜雙目微瞇,似乎很不明白。「她說,她欠你太多。」
駱斌臉色瞬間慘白,掌握成拳,關節格格作響。幾次要掀唇說話都沒能成功,好一會兒才吐出字句:「我、我去問她,我去跟她說清楚……我不要那些東西,我我——」心情劇烈震蕩,連話都說得僵硬結巴。
「駱斌,你要去哪裏?」展煜立起身子。
「我去棉廠、去我靜眉,我要告訴她,我——」
「靜眉離開華府好些天了。帶著舞兒和小寶。」
「轟」地一聲響雷,震破天際。
再度跨至門口的人又停頓下來,這次倒反應迅速,他幾乎整個人跳了起來,臉上有野蠻的神情,咬牙切齒地問:「你是什麼意思!?」
「就是靜妹不在棉田、不在廠子裏、不在前廳也不在後院。她出了關,找笑眉去了……喂喂!駱斌!你去哪裏?這份文件還沒簽名蓋印啊!光我一個簽不夠,工地等著開工啊!喂——」
駱斌心急如焚,又如寒冰,一會兒熱、一會兒冷,如何能再聽展煜說些什麼。在他腦中,已經自動組織出一連貫的事——
靜眉將名下財產過繼給他,用意很明顯,是為了彌補上一代的過錯。然後,她心裏難過,對他失望,因為他根本是塊呆木頭,總不知該如何對待她,成婚那晚,她對他道盡心事,而他卻連一句也沒回應。
她肯定傷心難過,所以決心走了,再也不見他嗎?
不、不!他怎能忍受?他什麼都不在乎了,只要她、只要她而已!
昏昏茫茫的,他策馬急奔,跑過一個又一個鄉鎮,經過一處又一處的城門,馬跑得脫力了,他再買一匹,沒日沒夜地趕路,他沒有確切的方向,只知道要出關,他的妻子在那裏。
胯下已是第四匹坐騎了,駱斌沒法算計已經過多少時候?有多久不曾進食?他伏低身軀,讓馬匹盡力奔馳,前頭的景象變得模模糊糊,風好大,帶來好多細沙,吹得他睜不開眼。
那匹馬不知是絆到石子,抑或是精疲力盡,前腳忽地一軟跪倒下去,他被拋了出去,在黃沙地上不住地翻滾、翻滾,全身痛得麻痹。
靜眉……靜眉……他要去關外……
恍恍惚惚,好似有人來到他的身邊,那人撫摸著他的臉頰嚷著什麼,駱斌一句也聽不見,只捉住那人的手,喃喃地問:「我是不是出關了……是不是……你、你可曾見到我的靜眉……」
※ ※ ※
「姊姊,總管姑爺什麼時候才會醒?」那憨憨的聲音有些不耐煩。「他怎麼睡好久?舞兒姊姊說,人太貪睡會遭天譴的。」頓了一頓,再補充,「天譴就是說會被老天爺打、被老天爺劈。」
那女子溫柔地笑,復又垂首細心地為昏迷的男子上藥。
「喔,臭呆寶,不要以為我沒看見,你偷拔總管姑爺的胡髭!」
「呵呵呵呵……痛一痛就會醒來啦!」
「醒個頭,我拔你頭發,看你會不會醒?會不會變聰明一點?」
精力充沛的丫鬟作勢要捉,嚇得那個孩子似的少年抱頭鼠竄,在屋中繞了兩圈,又雙雙追出外頭去了。裏頭,一下子變得安靜。
女子清洗著他身上多處擦傷,傷勢不嚴重,但臂膀上有塊傷,面積很大,皮都快磨掉了,不住地泛出血水,一直到撒上大夫留下來的藥粉,溢出血珠的情況才停止。
她嘆了口氣,不懂他怎會以那種足可摔斷頸項的騎速追來?當她在黃沙道上瞧見那匹跪倒的馬,然後眼睜睜目睹他被甩拋出去,那份恐懼她一輩子也不能忘懷。
捧著他的臂膀,湊下嘴,輕輕地對著傷處呵氣,見自己的淚珠不知何時滾出來,正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他的皮膚,她趕忙吸吸鼻子,揉了揉眼,放下手時,瞧見他已醒來,正定定地看著她,眨也不眨。
「駱斌!」她又哭又笑。「你醒了……你把我嚇死了,你騎這快做什麼?你幹嘛用追的呀?」要來參加笑眉的婚禮,他可以慢慢來,毋需趕成那樣。
追……是的。追,他要追,不讓他的妻子離去。
霍地,他像頭大熊彈起上身,也不管全身筋骨疼痛、傷口流血、頭暈目眩,雙臂一張,牢牢地箍住她,喘息地吐出話。
「別走、別走,靜眉,你不要走,你說過要等我的,你不要走,我、我不讓你走,我什麼都沒有,沒爹、沒娘、武弟死了,他們都離開我,我只有你……只有你,別走,你真走,我會瘋的,我會瘋……我、我——」他現在就很像瘋子了。
靜眉好錯愕,知道事情的某個環節出錯了。她任他擁緊,溫柔地回抱他。
「我不走。你躺下來別亂動,我還沒替你擦完藥。」
「我不要!我不放手,我不要你走!」
「我沒有要走。你是怎麼——駱斌!?」她話陡地止住,感覺他身軀輕輕顫抖,肩胛上,他臉龐緊貼著的地方正慢慢滲進溼熱感。靜眉心痛無以復加,這個向來冷靜自持、嚴肅峻厲的男子竟在哭泣。
她費盡力氣才掙開一丁點空隙,小手捧著他的臉,沾著一手溼,她的唇不住地親吻他的頸、他的下顎和他的面頰,邊喃著:「我說要待你很好很好,你不記得了嗎?我永遠都要待你很好很好,怎可能會離開你?駱斌……不要害怕,我會愛你,我們永遠在一起。」
駱斌側過臉,以唇吻住她的小嘴,心智在這種醉人的實質保證下慢慢回復,在她柔聲輕諳中平靜下來,他吻得深沉,掌心在她背脊上來回地遊移。
許久,他稍稍離開女子的未唇,頰邊有淚,他喘著氣,低低說著:「那一年,我十歲,武弟九歲,爹病死在床上,跟著娘親她、她就瘋了,整日喃喃自語,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然後咒罵華家,用所有你能想像和不能想像的惡毒話語,不住地咒罵……她真的瘋了。」他又碰了碰她的唇,額頭抵著她,長聲嘆息。
「一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只覺得好冷,醒來時,看見娘抱著我坐在河岸,她在唱歌,唱外婆橋,我心裏會怕,喊著她,可是她仍是唱歌,雙臂抱得我好緊好緊,像要掐入肉裏一般。她說,要我先去找爹,她和武弟也會跟著來……她忽地掐住我的脖子,我不能呼吸也不能叫喊,周遭黑漆漆的,我很害怕,用盡力氣掙扎。」他一頓,抬起頭近距離地看入她的眼瞳,裏頭柔軟深邃,他認得那樣的感情,因她總是那樣的瞧著他,帶著滿腹憐情,團團將他包圍。
「在掙扎時,你掉到河裏,才讓廣陵莊的人救走?」靜眉替他接起。
他點點頭,眉目疲憊。「到洞庭廣陵莊後,我開始另一個人生,用盡力氣去學習,我不能輸,也沒本錢輸……後來裴莊主夫婦很賞識我,收我為養子,經過好些年,我才得知娘親在我被救離西安的那一年,帶著武弟在那棵大榕底下自縊,我不知武弟死前是否清醒,娘能那樣對我,自然也能應付武弟的反抗……我該恨誰?自己的親娘嗎?我只能堅定的告訴自己,無論如何定要踏上華宅家門,那時,心中只有復仇二字。然後在一個偶然機會下,得知華老爺上廣陵莊求才,我自願前來,以後的事……你都知道。」
這些事三言兩句就說盡了,這麼輕巧,但其中所承受的折磨和痛苦卻有千斤萬斤重。靜眉為他心痛,小手擦去他臉上發泄過的淚痕,而自己的眼眸卻成淚泉。
「喔,靜眉,不要哭。」他也撩起她的。
「我、我忍不住嘛……」
「那些事已經很久了。」
「很久還是會痛啊!你都哭了,我心裏好難過……我心會痛啦……」
這話好似提點了駱斌,讓他想起忍不住流下淚來的最初原因,沒頭沒腦地嚷:「靜眉,不要走。」
怎麼又提起這個問題?她淚眼朦朧地睨著他,聲音帶著鼻音,「我沒有要走哇。」
「有!」他不讓她講,重重親了她微嘟的紅唇一下,吼道:「你幹什麼把東西都丟到我的名下,我要那些沒用的土地棉廠做什麼?你以為我需要的是那些嗎?你、你明明說要等我回來,我人到了兩湖,可是心裏頭全在想你,正事一結束,我騎著馬拚了命地趕回華家,我只想見你、只想把你抱在懷裏,可是你、你走得一聲不響,展煜告訴我你出關中,我就追來了,我追到你了,你馬上跟我回去。」
靜眉讓他吼得一愣一愣的,等到空檔時,她偷偷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道:「我托煜哥同你說的。笑眉要出嫁了,霍希克派了隊人馬入關中迎接華家的人,娘身子不太好,煜哥要忙生意,你又恰巧不在,所以我就先隨他們來了,還帶著小寶和舞兒,煜哥說會轉告你,要你得空也上蘭州一趟,參加完笑眉的婚禮再接我回去,難道煜哥沒跟你說嗎?」話中完全不提財產過繼的事,當作沒聽見唬弄過去。
聞言,駱斌如遭雷擊,換他的表情變得一愣一愣地,情勢瞬間大扭轉,他腦中艱澀地重新整理,果真沒暇追問過繼之事。
靜眉見他不吼人了,趕忙搶時間發言:「咱們再差一天的路程就進入蘭州了,可是你由馬背上摔下來,跌得七葷八素、一身是傷,我喚也喚不醒你,霍希克那些弟兄全停了下來,忙著安排客棧,還請來大夫。」
「唉……煜哥怎地忘了對你說?肯定是他太忙了,害你會錯了意。駱斌……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舍不得離開你呵。」她的臉暈紅暈紅的,忽地輕喊:「哎呀,你臂上的傷又流血了。」
駱斌在她碰他之前已快一步鎖她入懷,重新整理有了結論,原來是自己擺烏龍、鬧笑話,沒聽展煜詳說,就發瘋似地衝出華府,往關外趕來。
她從未離棄他,不論是以往,抑或如今,她的承諾延續到水恒的未來。
他的妻呵……
「靜眉……」他柔聲低喚,心情大轉。
「你的傷口啦,唉……你這人……」她莫可奈何,只好噘著唇在口子上吹氣。
「我不痛,你在我身邊,我就不痛了。」這話一語雙關,他的眼盡展柔情。「靜眉,我有事要跟你說。」
「嗯?」靜眉漫不經心輕應著,注意力都在他的傷上。
「我不恨華家,也不恨你爹爹了。因為他造就了一個姑娘,那姑娘說要待我好,不讓誰欺負我,然後我就知道了,這一輩子,我已不能無她。」
他望住她忽地抬起的澄澈眼眸,聲音更輕更啞,「靜眉,我怎能不愛你?怎能?」
是的,他們注定彼此相愛,為對方,也為自己活著。
靜眉喜極而泣,她看見了,他終於朝她走來,帶著滿身光彩。
而未來,幸福可期。
※ ※ ※
多年後——
黃昏,夕陽西斜。那棵大榕依然挺立,沉浸在金紅的霞光中。
駱斌由棉田和廠子轉回,剛進門口,就被告知今天蘭州來了貴客。
他快步走向後院,尚未跨入,孩子的笑聲已傳入耳中。
心一陣柔軟,嘴角忍不住往上牽動,他終於步進拱門,看見大榕下,他親手為孩子架構的兩具秋千正前前後後暢快地飛蕩,兩名孩子比賽著,歡呼和笑聲興奮地響起。而樹下草地,由蘭州來的一男一女和自己的妻子席地而坐,不知說到什麼有趣的事,妻子秀氣地掩著唇,美眸愉悅地彎起。
這時,其中一架秋千陡地緩下速度,隨後停止,那女孩兒看見佇立靜望著的駱斌,雙腳一蹬跳下秋千,像只小鳥般輕輕靈靈地跑來,撲進駱斌懷裏。
「爹!霍希克帶小姨和阿卓來看樂眉,還送樂眉一頭小紅馬!」
駱斌彎身抱起她,親了親女孩嫩頰。
「爹!樂眉可不可學騎馬?好不好?爹,好不好?」
「好。」他答。
聽到允諾,女孩兒好高興,兩臂把他圈得更緊,香頰愛嬌地蹭著他的。
「爹,阿卓說他從沒玩過秋千,今天是第一次玩呢……下回我們若上蘭州吃瓜,爹幫阿卓做一個秋千,好不好?」
他微微一笑,「好。」接著眼神一抬,自然地移向大榕這邊,見妻子已朝他走來,唇邊噙著溫柔似水的笑,容顏如此美麗。
好似……記不得一些事了。
忘得不知不覺——
那一年,少年踏入這後院,望住這棵大榕,當時的他,想些什麼?
駱斌記不得了,只記得那只落在他肩上,小小的繡花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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