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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恩娜]夜合花[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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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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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8 01:24:16
標題:
[雷恩娜]夜合花[全書終]
夜合花
(上) 作者:雷恩那
陸芳遠外貌俊美,行事正派,怎麼說也算是正道人士,
但,世間多的是道貌岸然之人,他恰是其中一個。
他起了惡心,想要害那個剛認識的小姑娘樊香實,
因為她是他目前所能遇見、各方條件最好的「藥器」,
更因她爹娘俱亡,死活就她一個,不會有誰為她出頭。
她發抖的模樣落進他眼裡,倔強中透著可憐,惹人心疼,
他是心疼她啊,小小年紀要和這天地掙一口氣確實不易,
既是如此,倒不如把她弄到他身邊來,供他好好利用。
害怕孤獨的人,只要施捨點溫情,便足令對方死心塌地,
他知道她渴求什麼,也給得起,只要她順他的意過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24:52
第一章 亂雲橫渡
北冥十六峰。
初秋,灰青青的天際飄落點點雪花。
裹著藏青色披風的年輕男子扯住韁繩,穩住胯下駿馬。
他抬手抹了抹墨睫上的細雪,俊目微瞇,看到不遠處那縷嫋嫋而升的炊煙,順著炊煙往下看,那是一處極朴拙的荒野土屋。
「菱歌,今晚天寒,不趕著回『松濤居』了,跟小屋主人借宿一宿可好?」
年輕男子回頭跟落後自己約有半個馬身的姑娘問了聲,後者全身包在白茸茸的狐裘裡,頭上罩著暖呼呼的兜帽,她同樣跨騎大馬,但韁繩卻被拉得長長的,落在男子掌握裡。
聽到男子語氣溫柔,幾乎是刻意討好了,白狐裘姑娘卻應也不應半聲,俏麗臉蛋凝作冰霜,桃花唇瓣抿成一線,美眸瞥向旁邊,偏不瞧他。
年輕男子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拉著她的馬,腳跟一夾,再次策動自個兒胯下的馬匹,雙騎往雪坡上的土屋邁進。
那屋子呈不太規則的矩形,屋頂積著厚厚白雪,約有半臂厚,掩盡原有的樣貌,外牆則黑壓壓一片,那是用當地特產的黑泥和過幹草灰,裡三層、外三層地塗裹,此地屋舍都是這麼蓋的,將牆面一層層裹得嚴嚴實實,用以防風阻寒。
小屋外有兩座墳並排在一塊兒。
策馬經過那兩座墳頭時,年輕男子朝兩塊立在墳前充當墓碑、刻著略歪斜字跡的木頭不經心地瞥了眼。
來到屋前,他翻身下馬,走近小屋舉袖才要叩門,厚重木門忽地「咿呀」了聲,主人家已先他半招將門打開,露出勉強能容人側身的一小道縫。
門一啟,霎時間屋內暖意撲面而來,帶有淡淡松香。
他目光垂下,不禁一怔。
挨在門邊的小屋主人個兒小小,是個十一、二歲模樣的小丫頭,頭頂尚不及他胸口,烏亮髮絲下是張巴掌大的蜜色小臉,細眉溫馴,眼眸大而靈動,不甚出色的五官皆因那雙眸子一整個活泛起來。
他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小姑娘眸光瞟向他身後,眨動兩下,忽地快語——
「快進來吧!那位姊姊要凍壞了,屋裡生了火,很暖的。」
小姑娘嗓音仍帶稚聲,嫩嫩的,又有點沙啞,好似許久不曾說話,一遇到說話機會,心裡頭歡喜,有點兒急,也有點兒興奮,連氣息都顯深濃,但神情倒是沈穩,彷佛在大雪天裡應付上門借宿的陌生客,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那就打擾了。」男子又是一笑,拱拱手。
這會兒換小姑娘家怔了怔。
她臉皮突然熱呼起來,心口突突跳。
長這麼大呀,見過的人就數眼前這一雙儷人長得最為好看,男的好看,女的更好看,但是眼前這位公子只要一笑,輕輕淡淡勾唇,就比什麼都要好看。唔……總之就是……好看啊……
她將門扉拉得更開一些,挺身跨出,寒風立即掃上小身子,她也顧不上冷,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走回白裘姑娘身邊。
男子仰首,帶笑地說了兩句。
於是乎,那美姑娘冷冷朝她這方瞥上一眼,靜持了一小會兒,這才不太情願地翻身下馬。
「哇啊——留神!」她張聲大喊。
八成是受了凍,四肢發僵不好使喚,美姑娘突然從馬背上滾落,幸好年輕公子眼捷手快,順勢已將姑娘抱住。
「公子先將這位姊姊送進屋內吧,我、我去安置馬匹!」不等對方回話,她正因適才的大叫而臉蛋發燙,遂拉著兩匹大馬往屋後鑽。
見那抹小身影迅速閃到屋子後頭,年輕公子暗暗挑眉,已到舌端的話陡地一滯……老實說,他不太習慣「聽命行事」,但小姑娘家倒似挺慣於替旁人安排。他暗笑了笑。
沒再多說,也無須再說,他將懷裡人穩穩橫抱,用肩頭頂開木門,終於進到溫暖的屋內。
屋裡沒作什麼隔間,一眼即可覽盡。
只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倘若由左往右來看,先是灶房,灶旁擺著簡陋的飯桌和椅凳,再來是個勉強算是小廳的地方,而最右邊則是一座靠牆的土炕,那座炕造得頗大,躺上三、四個成人也不嫌擠。
此時炕底燒了火,暖呼呼的,原來方才在外頭瞧見的白煙並非炊煙,而是燒炕所起的煙縷,他遂將懷裡的人放落在炕頭上。
「這兒雖簡樸,但收拾得挺乾淨。菱歌你聞聞,小姑娘燒的是哪種松木?紅松?落葉松?還是魚鱗松?氣味頗清香呢,你——」
「我知道你想幹什麼。」名喚「菱歌」的姑娘沒露半點好臉色,此時眉眸更是含霜帶雪,她語氣凜厲,深含指責。「你想害人是嗎?你見那小姑娘獨居在這兒,死活就她一個,不會有誰為她出頭,所以起惡心了,是嗎?」,
年輕男子仍笑笑的,也不駁話。
他大掌安撫般碰了碰她的頰,跟著替她揭開兜帽,解下白狐裘,接著才替自己卸下厚重披風。
「我不要回『松濤居』,我要離開北冥十六峰!你……你追來幹什麼?我讓你追來了嗎?我就這條破命、爛命、賤命,我認了還不行嗎?」女子氣苦掉淚。
「傻話!」他輕斥了聲,擁她入懷。
「我哪兒傻?哪兒傻了?!你動什麼惡念,我知道的……你比我還傻!我今年都十七了,你不能總拿我當孩子管!」
「還說不是孩子?若真懂事,就不該想著離開的事……唉,還哭得兩眼汪汪
他憐惜語氣把懷裡人的眼淚惹得一發不可收拾。
木門此時發出極輕一響。
有人晃進來了。
他身軀未動,目光淡淡朝進屋的那人挪移過去。
那小姑娘有些無措地站在門邊,搓著兩隻凍紅的小手,表情靦覥,頰面兩坨紅暈不知是被外頭的寒風掃襲所致,抑或是因撞見屋裡男女相擁在一塊兒,這才羞紅了臉。
眼前這一幕……當真好看……
唉,怎能這麼、這麼好看啊……
樊香實烏亮眸子瞠得圓滾滾,捨不得眨。
年輕公子立在她的土炕前,將坐在炕上直掉淚的美姑娘摟住,一隻大手慢騰騰、來來回回撫著姑娘家的長髮和背脊。
曾經也有人會在她掉淚時摟著她安慰,溫暖的氣味、溫暖的胸懷……她想起爹,心頭發熱,沒來由嗆上一口酸氣,惹得鼻酸眼也酸。
她想拔開眼不去看,兩腳卻給釘在原地似的,然後,她瞧見年輕公子溫淺一笑,沖著她笑,那抹笑也靦靦覥覥,還朝她眨眨眼,像似請她多包涵……
這會子,她臉蛋還不熱得燒紅?
回過神來,她胡亂揮手兼搖頭,表示不介意。
想請他們自便,只是屋裡就這麼點大,她要避都不知避哪兒好,轉身正打算溜到外頭,還沒來得及開門,已聽年輕公子在她身後徐慢道——
「菱歌別哭,瞧,小姑娘笑話你了。」
「我沒有!」往外溜的小身子陡然頓住,車轉回身,小腦袋瓜搖得更賣力。
美姑娘終於察覺到屋裡有其它人,驀地直起身軀離開男子懷抱,猶含水氣的麗眸匆匆瞥她一眼後隨即調開。
美人的那一眼一晃而過,樊香實不及看清,只覺對方掛淚的側顏楚楚動人,儘管冷冰冰不好親近,卻很惹人心疼。
「我、我沒有笑話誰……」她抓抓耳朵,小聲再辯。
聞言,年輕公子清朗笑開,他正面轉向她,有禮地拱拱手,道:「在下姓陸,陸芳遠。這位是在下的師妹,姓殷。我師兄妹二人長居北冥十六峰,是『松濤居』的人,因今晚不及趕回居處,這才冒昧打攪,多謝小姑娘行此方便,收留我二人過夜。」
「很方便、方便得很啊……我、我知道公子是誰,我見過的。」
陸芳遠眉峰略動。「我們見過?」
「半年前,北冥十六峰的狼群跑下山,幾處山谷裡的小村遭狼群攻擊,很慘的,那時『松濤居』派了十多名好漢來援手……公子當時也在,還設陷阱誘捕了不少狼只。」說著,她害羞一笑,這次改抓抓額上劉海。
「原來如此。」陸芳遠點點頭,柔聲問:「還未請教尊姓芳名?」
「我叫樊香實!」她大聲報上姓名,眸子彎彎的。「算不上什麼芳名啦,但我爹說,我這名字叫『香得實在』!」
陸芳遠怔了怔,不禁笑出。
「好啊,你叫『香得實在』,我叫『香氣遠播』,很是緣分。」
樊香實眼珠一轉,意會過來了,也跟著咧嘴笑。
只是上門的這一雙貴客,公子很和善,美姑娘很冷若冰霜,公子與她笑談之際,美姑娘根本懶得多瞧她一眼,僅抿唇靜坐,極不開懷似的。
這樣的美人兒如珠如玉如寶,生出來就是受人呵疼的,見她蛾眉不展,誰瞧了都要心疼。
樊香實深吸口氣,趕緊討好地揚聲:「這屋裡、屋外我天天打掃整理,很乾淨的,公子和姑娘盡可放心待下,只是小了些,得委屈你們將就將就……對了,那兩匹大馬,我讓牠們窩在屋後小穀倉裡,那穀倉與灶爐只隔一面牆,灶火一起,整面牆就暖了,不會挨凍的……啊,我來煮茶吧!櫃裡還有些茶葉,先喝杯熱茶暖暖身,晚些咱們吃山菜豆腐片肉鍋!呵呵,牛嬸那天才讓小牛哥走了大半時辰的路,送來好幾顆鮮白菜,我還擔心吃不完,這下子倒派上用場嘍!對了,還可以烤些青梗餅和山薯……」
小姑娘喃喃說個不停,邊說邊動,忙著翻箱倒櫃找茶葉,忙著燒水煮茶,忙著找出最好、最乾淨的茶杯,穿著襖衣的身影像只忙著采蜜的小蜂,在屋裡東轉西轉。
她頰紅紅,眼眸湛光,有客到來,她是真歡喜,歡喜到沒能察覺那雙男女此時暗暗交會的眼神。
陸芳遠嘴角噙笑,目光淡淡從那抹忙碌小身影上收回。
他俊顏微側,迎上師妹那雙水眸,那眸底隱含責難和探究,對他又惱又恨又莫可奈何一般。
他渾不在意,只輕輕又笑。
*
小屋的主人很能幹,年歲雖小,還是個小女兒家,但似乎什麼事都難不倒她。
準備過冬的主要糧食全放進大缸中凍起來,如豆腐、年糕、豆包、青梗餅等等,可隨吃隨取。幾顆大白菜埋在雪層底下,能長保鮮甜與水分。連肉類也是,當初是邊沾水邊冰凍,吃的時候僅需敲掉外層的冰,裡邊的肉依然新鮮如初,毫無風乾變質之相……托小姑娘之福,上門叨擾之人有碗熱騰騰的山菜鮮肉湯暖胃兼暖身。
用完飯,樊香實將一壺在炕孔上燒熱的水倒進木盆裡,盆中有幾把細雪,熱水一注入,雪立即融化,她蹲在屋外,就著一盆子溫水洗滌碗筷。
天色早已暗下,雪地卻映薄光。
地上一抹拉長的影子無聲靠近,靜靜吞沒她的小身子,她覷見了,於是慢吞吞揚睫,沖著那俊雅公子笑了笑。
「殷姑娘睡下了嗎?」
「嗯。」陸芳遠頷首,面容沈靜。
「那就好。」她籲出口氣。「我瞧她吃得好少,神情懨懨的,如能好好睡上一覺,應該會好些。」
「是啊。」仍點點頭。
「她是病了嗎?」這話很隨興問出,一出口,樊香實就有些後悔。
她不是愛探人隱私,而是這兒總她一個,離得最近的鄰居是牛嬸和大牛、小牛哥他們,那也得走上大半時辰的路才能到,入夜之後,真只剩她獨自窩著,以往還有爹相依為命,爹不在了,還能有誰?
今晚寒夜客來,屋裡添了幾分人氣,更何況來的人還是……還是……唉,她一顆心跳騰歡喜,話未免就多了啊!
「師妹沒病,只是身骨天生弱了些,易感倦乏。」他聲音不疾不徐,似沒留意到她的窘態。「今日她幾是在馬背上待了一整天,這時節也才秋初,外頭竟已天寒地凍,她自然累極,等睡足了,或者胃口就能轉好。」
明明天生體弱,怎麼還在大冷天裡往外跑?嗯……為什麼呢?
她好想問,但忍下了。
碗筷已洗滌乾淨,她起身將用過的水倒掉,看著沉沉的天際,道:「這陣子的天候確實好古怪啊!我爹說過,咱們這兒的山峰常是一時有四季,同個時候,山谷可能是夏天,溪水潺潺,綠葉茂密;一往上爬,能瞧見山坡百花盛開,彩蝶亂舞,野蜂忙著采蜜;若過了山腰,又是不一樣的風景,那兒風大,能把滿林子樹葉全掃落;再往峰頂上去,就全是萬年雪。總之是春夏秋冬,一口氣全包含了。」
「一時有四季啊……然,現如今無論山谷或峰頂全被大雪覆蓋,誠如你所說,天候確實古怪。」他淡淡道,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看向天際的側顏。
「是啊是啊,公子也這麼認為,那就不是我多想了。你瞧——」她突然舉起一臂,遙指天際。「公子瞧見了嗎?」
他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遠天處,一團巨大黑雲盤踞。
天幕暗沈略帶幽藍,那團巨雲則成真玄之色,以旋風騰躍之姿懸浮於穹蒼上,如漩渦生於天際,要將十六雪峰盡數吸吞般。
「亂雲橫渡……」她輕聲一歎,眉兒有些擰了。「那時也是這樣的。」
「那時?」
「大半年前,狼群無端端沖下山的那時。」她看向他,眉間憂色仍在,嘴角卻揚了揚。「那陣子,天際也常是橫著一大塊黑雲,古古怪怪的,阿爹就說,要出事的……」她咬咬唇,眸光斂下。「……果真應了爹所說,真出大事,那群狼少說有上百頭,也不曉得怎麼聚在一塊兒,真應了爹說的呀……」
他走近,影子罩住小姑娘身子。
見她低頭不語了,他舉掌輕覆她頭頂心。
「你爹呢?你話裡三句不離他,怎地不見樊大叔?」
她頭頂發燙,心口發燙,全身皆燙,只因他輕輕、輕輕的一覆。
呼息聲過濃,她勉力克制著。
熱力往眼眶裡送,她用力眨眸再眨眸,眨退那股熱浪……原來,還是太軟弱,以為獨自一個也能過活,哪知別人小小送暖,她就快支持不住,尤其是面前這位公子,隨便一出手便能誘發什麼,她真想撲進他懷裡,想圈抱他的腰好好哭一場,想跟他說好多、好多話……
內心翻騰到最後,她抬起小臉,指著不遠處的兩座墳靜靜道:「……我爹半年前過世了,墳頭在那兒,就埋在我娘親墳邊。」
是他之前瞧見的兩座墳。一座已舊,另一座較為新些。
半年前嗎?他靜默了會兒,收回復在她發心的手,嗓音溫柔略啞,問:「樊大叔的死,跟那時狼群闖下山有關,是嗎?」
小小腦袋瓜一抬,卻不看他,那眸光平放在他胸前,翹長睫毛如同小扇,密密濃濃。「嗯……」低應一聲,她點點頭。
夜風來回穿梭,冷颼颼的,她像似打了個寒顫。
她發抖的模樣落進他眼裡,倔強中卻透股可憐勁兒,說實話,頗惹人心疼。
他是心疼她,小小年紀,小小身子骨和小小的力氣,要和這天地掙一口氣確實不易,她越是犯強,往後要面對的難關怕是只會多不會少,既知如此,倒不如就跟了他。
跟在他身旁,衣食無缺,他願養她,只要……她乖乖順從他的意思過活。
「你雙親皆已亡故,這世間,僅剩你孤身一個。」
那聲音聽起來宛若歎息,像在可憐她……樊香實驀地深吸口氣,抬頭挺胸,咧嘴掛上大大笑容。
「是啊,沒爹沒娘、沒兄弟沒姊妹,就我一個了。」
原想裝灑脫混過去,哪知一襲寒風當頭掃來,抬頭挺胸頓時變成縮頸抱臂,她挲挲雙手,扭著鼻頭忽然打出一個小噴嚏。
「……唔,好冷啊,公子快進屋、快進屋,別凍著嘍!我再到小穀倉那兒巡一眼,穀倉裡圈了一個小角落養雞呢,大公雞、大母雞,好幾隻小雞仔,還有公子那兩匹大馬,都不能挨凍啊!」
丟下話,她畏冷般縮著頸子跑開。
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直到小身影消失在屋牆另一邊。
負手靜佇,屋前雪地上的頎長身軀像座雕像,他俊龐面無表情,黑墨墨的瞳眸如探不出底端的深潭,冷然不具光采,盡掩心思……
*
一刻鐘後。
樊香實剛替一窩雞鋪好厚厚一層乾草,外頭傳來馬蹄雜遝聲。
她急忙跑出小穀倉,一瞧,眼前景象讓她陡地頓住腳步,怔在原地。
小屋前來了十多騎人馬和一輛馬車,為首的是一位蓄著短胡的中年漢子。
那人翻身下馬,大步走向長身而立的陸芳遠面前,厚嗓持平,道:「公子,我把咱們的人手全召回了,半數以上已遣他們先回『松濤居』,另外拉來一輛馬車,是替小姐準備的。」
「和叔是看到我沿途留下的記號,才尋到此處?」陸芳遠淡淡問。
「是。全因看見公子所作的記號,才知小姐已被公子找著,但雪勢時大時小,公子留下的記號有些被掩住,因此多費了些時候才趕到,請公子原諒。」
「無妨。」陸芳遠笑了笑,面龐忽地一側,朝她看來。「幸好有這位小姑娘仗義相助,給我和菱歌做了頓熱食,還把暖炕讓出來。」
瞬間,眾人目光齊齊會聚過來,連十來雙大馬眼也一同瞪過來一般,樊香實雙眸瞠圓,臉一紅,不由得小退半步。
被喚作「和叔」的中年漢子精目炯炯,望著她正欲說話,此時,屋門讓人從裡邊打了開,美人身披白狐裘倚門而立。
「和叔,原來……你們也來了……」
殷菱歌幽喃一聲,隨即抿唇不語。
她剛從暖炕上爬起,雖自個兒裹上白狐裘,這一開門吹了風,眨眼間玉臉又凍白,不禁輕咳起來。
陸芳遠旋身去到她身邊,托著她的肘,一掌拍撫她的背。「瞧,自個兒都照顧不好,真放你離開,走得出北冥十六峰嗎?」
和叔緊接著道:「小姐,公子已在域外拿到那味珍藥,他一回到北冥,聽到小姐離家出走,馬不停蹄又奔出來尋您,都好幾夜沒交睫睡下……您就隨咱們回去吧?」
殷菱歌不說話,僅是白著小臉,淡擰眉心,偎在師哥懷裡。
陸芳遠將她打橫抱起。
此時,和叔一個手勢,拖在後頭的那輛馬車便被拉到前面來。
一名手下幫忙撩開保暖的厚布車簾,陸芳遠將人直接送進車內,讓師妹躺在毛茸茸的毯子上,再替她蓋好羽被,確保她從頭到腳都溫溫暖暖,不受丁點風寒。
安置好一切之後,他撫了撫她的雪額,柔聲道:「好好歇著,等你醒時,咱們也都回『松濤居』了。」
殷菱歌軟弱無力地低應了聲,透過眼縫兒覷見他要退出,她倏地瞠開眸子,一手揪住他的袖。「師哥……」
「嗯?」
「別打那小姑娘的主意。」
兩雙各有風情的眼眸定定交會,陸芳遠徐慢地眨動雙目,嘴角一勾。
「好。我不打她主意。」
「真的?」美臉仍有不安。
「當然。」他頷首。「她待咱們好,我也待她好便是。」
待她好……他知道樊家小姑娘渴求些什麼。
害怕孤獨的人兒,只要施捨一點點溫情,便足以令對方死心塌地,永遠追隨,她想要的,他自信能給得起,即便是裝出來,他也能扮個十足十。
他會待那無父無母的小姑娘好的。
然而啊,若要待她好,自然得把她弄到身邊啊……
樊香實拖著腳步慢吞吞晃回屋子裡。
好……好溫暖哪……
她怕美姑娘禁不住凍寒,所以把炕床燒得火熱,此時從外頭回到屋內,熱呼呼的氣驀地包圍過來,她凍冷的白頰突感一陣麻,皆因冷熱交替太過急速之因。
有些恍惚地坐上炕頭,她低頭望著掂在手裡的一袋金子,鼓鼓的一小袋,是那位和叔方才離去之前硬塞給她的……
和叔說,這是謝禮,謝謝她行了方便,照顧他們家的一雙主子。
是說,她要金子幹什麼?
住在這兒,她有屋有炕、有水有糧,過冬的準備全做足了,還留有好幾大把種籽,就等著春天來臨時,在爹爹留給她的坡地梯田裡播種,真要送她謝禮,還不如找一大坨爛泥送她。這時節啊,泥土全壓在雪地下凍得硬邦邦,掘都掘不了,爛泥多好,軟烘烘又稠呼呼,養分飽滿,種籽一落爛泥裡,准能萌出漂亮小芽,而金子……能幹麼?
唔……唉,不想了不想了!
「樊香實,睡覺!」
深吸一口氣,她將金子拋到炕邊角落,倒頭欲睡。
可是小腦袋瓜才沾了枕,似思及何事,整個人複又跳起。
「啊!那、那兩匹馬!」
窩在她小穀倉裡的兩匹駿馬被主人遺忘了!
呃,不只馬匹啊,還有男子的藏青色披風,此時仍隨意掛在椅背上。
她爬下暖炕,沒多想,憑直覺已將男子款式的披風拖過來抱在懷裡。
一抹冷香由披風中散遊而出,似有若無地盈入鼻間,這香氣不似姑娘家的那些胭脂水粉和花草熏香,而是更淡薄的氣味,冷淡時像一捧清雪,若能透出些許暖色,則如一杯澄湯暖手的好茶。
她偷偷摸摸把臉埋在披風裡,屋內明明只她一個,也不知怕誰瞧見。
披風的主人離開時,原以為他會轉回來跟她說幾句道別的話,可是沒有,他將美姑娘抱進馬車內安頓好了之後,隨即跨上手下為他準備的馬匹,在一群人馬的簇擁下揚長而去。
其實也沒啥好惆悵,不就沒說著話而已嗎?
在那位公子爺眼裡,她樊香實僅是個萍水相逢的小丫頭片子,還能有什麼?
唔……只是那兩匹大馬可讓她頭疼了,牠們胃口奇大,她根本養不起。過冬的糧食算得上充足,但若加上兩匹駿馬來分食,那就勉強了,得想辦法把馬送還啊……
至於他的藏青色披風……嗯……不想還,可以嗎?但為什麼不想還?怎能扣住人家的東西不還?
隆隆——轟隆隆——
她腦袋瓜還想著該拿披風怎麼辦,尚未理出頭緒,屋外卻傳來不尋常的聲響。
是「松濤居」的人馬去而複返?!
怕被窺看出什麼似的,她臉蛋爆紅,連忙丟開披風。
隆隆——轟轟——轟轟轟——
聲音由遠而近,地面震動,如萬馬奔騰!
不對勁啊!
她急急沖出小屋,用來綁頭髮的細布條整個松脫了,她及腰的髮絲被突如其來的狂風大雪打得亂揚。
大口、大口喘息,她抓開掩住視線的飛發,瞇眸一看——
結結實實倒抽一口寒氣。
確實是……萬馬奔騰……雪塊滾落之速快得不可思議,像上萬匹白馬齊齊從高處沖落,往小屋的所在處沖來!
大雪崩!
細瞇的眸子陡地瞠圓,她車轉回身,拔腿往小穀倉狂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25:24
第二章
風勁驟變!
風的來向與去向紊亂難測,忽成無形漩渦,在地表上張狂轉動。
陸芳遠驀地勒緊韁繩,座下駿馬仍噪動不安地踢踏前蹄。
要出事了……
這念頭剛一晃過,己察覺到地動,地脈同氣連枝、聲氣相捅的北冥十六峰竟隱隱震動。
“公子,怎麼了?”不知誰問了他一句。
他內力深厚,五感所應自是較旁人強了十倍、百倍,依憑直覺回首,那古怪感越來直重……真要出事了!
“和叔,帶著大夥兒避開!護好馬車,別跟來!”
“公子?”
他扯動韁繩,將坐騎調頭,隨即策馬飛馳。
才一回奔,遠到的高峰雪塊開始坍落,一塊接連一塊,伴隨震天裂地的施響,雪塊滾成團,越滾越大,形成驚人的量,滾落的方向直直朝那座小屋而去!
能不能救到那個“香得實在”的小姑娘,他沒有把握。
但……他極想、極想救到她。
她是他目前所能遇見、各方面條住最好的“藥器”,爹娘俱亡,隻身一人,無所牽掛,最最要緊的是,她年歲又輕……當然,現下的她還不是他所要的模樣,但,要是能把她弄到他身邊,以他如今已得手之物,絕對能在她身上養出最好的藥引子。
可遇不可求啊……失掉她這一個,何時才能再遇另一個?
他策馬賓士,當胯下畜牲開始因驚懼而收蹄時,他棄馬,全力施展輕身功夫。
雪團滾落之速越來越快,愈沖到底下,所挾帶的雪量愈益驚人!
他看到崩雪瞬間吞噬掉那間小屋,看到樊香實歪著小身子伏在狂奔的馬背上,死命抱住馬頸逃命……馬匹受到巨大驚嚇,她又沒上鞍子、沒套韁繩,再這麼下去她沒遭雪活埋,也要被狠狠用下馬背摔死。
果不其然——
樊香實真覺自個兒小命要沒了,她細臂太瘦圈不緊馬頸,兩腿也夾不牢飛疾震動的馬肚,大馬突然一個飛躍,把她用脫出去。
她閉眼驚喘,憑本能抱住腦袋瓜。
只是在下一瞬,她人沒著地,飛在半空時便被托住。
仿佛是撲講一團厚厚棉絮當中,托合她身子的那股力全是柔勁,軟呼呼的,卸下所有衝撞,她腦袋瓜胡思亂想,不知道為何在這瞬間想起美姑娘身上那件毛茸茸的白狐裘……裹著那件狐裘大概跟她現下一樣吧,都這麼暖……
“抱緊,別怕。”
那聲音貼耳叮嚀,清清淡淡。
啊!這人……她認出是誰了!
揚首欲看,眸子走及瞠開,後腦勺已被穩穩按住。
她的臉被壓貼在男人懷裡。
她聽話地抱緊他的腰,盡可能摟緊,因為崩雪追上他們了,無到可躲!
男人護她滾倒在地,他們不停、不停、不停翻滾,數不清滾了多遠距離,直到隆隆聲響止息,直到她發脹的耳鼓終子捕捉到心音,那強而有力的跳動聲此起彼落,怦怦咚咚,她的,還有他的……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個兒還活著,小小身子被緊緊摟住,她的兩條細臂亦緊緊回摟對方腰身。
光,似有若無。
她睜眼想用力看清,男子徐雅聲嗓在她頭頂上響起——
“摔傷了嗎?有沒有哪裡覺得疼?”
“沒……沒、沒……”
她神智仍清楚,舌頭卻不太靈光,急著答話,答得結結巴巴,不成章法。
“……沒……沒傷……陸公子……我……我沒傷……”
“嚇著了吧?”絕對帶驚嚇了。陸芳遠撫撫她單薄的背脊。
他安撫的舉措自然而然,不具備什麼特別意思的,畢竟這樣的動作他曾對師妹殷菱歌做過千百次,此時做來僅是依憑本能順手而為。
但是啊但是,樊香實可不這麼覺得……她揪著他的衣,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些,那是因為一顆小心肝抖得無比激劇,血液沸騰,熱氣一波波上沖,騰出皮膚。
她又想起爹親了。
娘去得早,她對娘親的記憶不深,但是爹……她的阿爹啊,帶著她過活,與她相依為命,她總愛動不動賴進爹的懷裡,巴著不放,爹的手又厚又大,拍著她的頭,撫著她的發、她的背,說些逗她開懷歡笑的話……她喜歡那樣笑開,大咧咧、清鈴鈴地笑,那時的她,無憂亦無慮,人世間的生離死別沒那麼深刻,還沒鏤刻在她心版上……
“……你、你怎會折回?”她困難地咽咽唾津。“是回來取那住披風嗎?”
他沒答話,在透出冰藍冷意的幽暗中,她感覺他似乎往袖底摸些什麼。
驀然間,周遭變亮。
她一時間怔住,定定瞪著他捏在指間的一塊小棱石。
光是從棱石石心裡發出的,那色澤跟雪地裡的月光很像。
她的眸線從棱石慢吞吞移向在咫尺的那張臉,他眼神溫和,嘴角淡淡往上。
“我們被雪埋在底下了。”他說。
這明明是件糟糕頂的事,兩人所到之處至多僅能容他們平躺,此時上下左右、從頭頂到足尖皆是冰雪,但他卻用閒聊般口吻說著眼前危勢,樊香實聽著幾乎想回他一抹笑。
“公子怎地析回來了……”不像問話,而是迷惑低喃,她眸子一瞬也不瞬。
他將棱石塞進她手裡。“拿好,別弄丟。”
她聽話抓緊,一收攏五指,發現光源亦被遮掩,只得松松虛握著。
借著薄光,他雙掌開始往上摸索,以指端不斷試探冰雪的硬度。
“那件藏青色披風是我最喜愛的一住,我折回,自然是為了它。還有那兩匹駿馬,都是珍貴的北冥品種,花了好些心力才馴服,落在你那兒多可惜,當然得把它們帶回去。”
樊香實微微瞠圓雙眸。
她眸子生得已夠圓乎了,此時再微瞠,更顯得烏溜溜,生動得很。
他這是說話蒙她呢!
他是北冥“松濤居”的主子,名號大到如她這種平凡小丫頭都聽聞過,要回頭取一住披風、拉走兩匹馬,難道還需要他親自走這一趟嗎?他底下那批人手養來幹麼用的?又不是擺設!
雪崩完全往她小屋所在處沖來,按理,當時“松濤居”的馬隊應已在幾裡之外,如今他卻跟她困在這兒,他……他是專程回頭救她,卻故意那麼說,不要她承什麼情嗎?
足尖泛寒,凍得她瑟瑟發顫,胸口裡倒是灌滿暖意。
她瞅著他俊美溫潤的側顏,試過幾回才擠出話——
“真如我阿爹說的那樣……亂雲橫渡,定有亂象……我、我早該提防。”一頓,想了想,又歎道:“可是……唉,頭疼啊,真要提防,也不知從哪兒著手。”
豈料,他竟低低笑出。
沒分神瞧她,他指端繼續在雪層上試探,忽而問:“你爹都怎麼喚你?叫你丫頭?樊妞兒?還是直接喊名宇?”
她愣住,小嘴略啟,被他側目瞥了一眼之後才回過神。
“答不出來嗎?”他淡聲問,似乎對冰雪上的某個點上了心,一直反復碰觸。
“阿實……”她聲如蚊蚋。
“什麼?”
“阿實。我爹喊我……阿實。”
聞言,他手邊的動作頓了頓,目光仍直視雪層,嘴角輕漫軟意。“阿實嗎?這小名挺好。”略頓,舒朗眉峰忽而一蹙。“還有……阿實似乎不太會騎馬,你爹沒教過你嗎?”
她想搖頭,稍一動,兩邊額穴陣陣抽痛,腦子裡盡發脹。後腦勺和頸背全貼著雪地,不凍才怪。
強忍著,盡力把話說清楚。“我家……養不起馬的,我……我不會騎馬,這理所當然啊……”深吸一口氣。“雪團滾下來時,我跑回小穀倉,那窩子雞沒法子救了,但是馬……我放掉一匹,騎走另一匹。我也知道騎不好,可是……撲在馬背上逃命,總比靠雙腿跑來得快吧……只要有一線活命機會,總得努力活下去……”
說到後面,她齒關顫抖。
陷在雪層底下,她發濕、臉濕、四肢都快凍僵,身上禦寒的厚襖衣早在上炕前就已脫下,衣物如此單薄,又無內力護體,任憑身子骨再強壯,也無法久撐。
“……努力活下去嗎?”他低聲重複她的話尾,似含深意。“若能活命,你想要什麼?”
“什、什麼……是什麼……”她沒聽清楚他的問話,只覺得冷,寒氣透進膚孔,滲筋入骨,虛握棱石的五指都凍僵,曲著,幾難伸直。
身邊男子從袖中又掏出東西,她勉強定神,見他手裡竟多出一根約莫半臂長、比孩重小指再細一些的粗圓鋼針,整根針通體泛亮,頭尖尾鈍,該是純鋼打造之物。
她臉色蒼白,臉膚都被凍透,膚下細小血脈全浮青了,差不多就剩眼珠子還能溜轉。她定定看他,很費勁地喘息。
“公子陪……陪我在這兒躺、躺著,怎麼……怎麼可以?”
她的“躺”有“沒命”的隱喻,他曉得,卻笑道:“我陪你躺會兒,你陪我說說話,那也很好。”忽地,他將鋼針針頭刺進上面某個點,那是方才他再三確認過,認為最適合下手的地方。
“你在做、做什麼?”
“如你說的那樣,不是嗎?只要有活命機會,總得努力活下去。我在求一線生機。”答話間,他掌力對準鈍圓針尾俐落出擊,只聞“唰颯”一響,鋼針衝破冰雪,被他的寸勁往上疾送。
然後,他淡淡又道:“和叔他們來找尋,若看到那根鋼針就會知道我被埋在此到。他們找得到我,自然就找得到你。”
這一刻,樊香實小腦袋瓜裡倒是生出許多事想問。
她想問,他怎能確定那根鋼針最終能突破雪層?
又想問,即便那根針夠爭氣,真沖出去了,卻沒被“松濤居”的人找著,不也功虧一簣?
還想問,他回頭救她,把美姑娘擱下了,怎麼能安心?
她還要問……問……
“你又從袖是掏……掏什麼出來?”見他左掏、右掏,先是一塊發光棱石,再來是根亮晃晃的鋼針,此時竟覷見他三度從袖底摸出一小匣子。“唉……你怎麼有辦法藏那麼多玩意兒……”
他像似教她逗笑。
側目瞧她時,他眼睛彎彎如拱橋,閃著清輝,讓她想起看天山谷裡的桃花,風一來,滿枝椏的粉色笑呵呵般顫動。
“沒有了,袖底只剩這小匣子,再沒藏其他東西。”答得頗認真。
“嗯……”她想問匣子裡有什麼,一陣寒氣猛地從脊樑骨竄上腦門,冷得刺骨,她兩排牙齒打架打得厲害,嗓聲零碎,沒能擠出話。
“阿實……”
好冷……好冷……
頭昏昏,好想睡,她眼皮越來越沉……
“阿實……”
睡了好嗎?能睡著就不覺冷,所以就這麼睡了,好嗎……
可,誰在喊她呢?是誰……
“阿實!”
她神魂一凜,陡地掀開雙眸。
男人面龐清俊無端,她認得眼前這張臉,陸芳遠……他長得真好看呢,從沒想過有一天能偎在他身旁,挨得這麼親密,近近與他臉對臉、眼對眼,她像在他幽深目底瞧見自個兒的臉了……
“阿實,我知道你冷,知道你眼皮沉沉,想睡……”迷聲音也這麼悅耳,真像吟歌呢,如果哪天他真唱起歌,該會有多好聽?
“要睡也行,可是得把匣子是的東西吃完,吃過了再睡,好不好?”
他輕輕撫摸她的冰頰,好暖、好暖的指腹刷過她眉睫之間。
之前睜開的眼皮又不爭氣垂下,兩隻眼僅成細縫兒,她眼前迷迷濛濛,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碰觸她,仿佛她還很小、很脆弱,跟一隻細毛沒長齊的小雛鳥差不多。
迷蒙迷惑間,見他把小匣子打開了。
他取出一坨約坐個掌心大的鮮紅之物,像塊血脂石,但表面有些凹凸不平,還有些她沒看懂的奇特紋路。
“我探過你的手脈,那是小姑娘家初潮將至走至的脈象。”他歎了口氣,笑笑道:“你出現得實在太巧,好似我想什麼,下一刻便來什麼,這究竟算我運好,還是你運氣太差,菱歌要我別惹你,但眼下這勢態,咱們不知要在雪層底下窩多久,我若以真氣護你,氣有盡時,到得那時,只怕你我都得賠了性命……阿實……”他低柔喚她,桃花舞春風的俊目盈滿憐情。
“這會子,不招惹你都不成,你很冷,冷得幾要失了知覺,我明白的。再這麼躺著不動,即便最後能救出,四肢也要凍壞了,但……別怕……”上薄下厚的美唇淡淡掀合,怎麼看怎麼動人。“阿實別怕,把這塊『血鹿胎』吃下,我再抱你睡會兒,也就沒事的,信我嗎?”
她沒辦法把他的話全聽清楚。
許多字音在她耳際飄蕩,有些聽進去了,有些遊離散沒,不能捉摸。
不過她倒是清楚聽到他說,他要抱著她睡會兒,只要她吃下什麼東西。
她身子抖得快散架,足端都要凍得沒感覺了,就盼能緊緊挨著他。
一樣被埋在雪裡,他身上衣物也沒比她多到哪兒去,身軀卻還是暖的,不是她臉皮厚、不害臊,硬要緊挨他,實在是冷到受不住……他要抱著她睡,此時此刻,她最渴求的也不過如此。
“吃吧。”他低柔勸哄,將那鮮紅之物掰下一小塊,送近她唇邊。
她迷迷糊糊,神識幾要離體,不曉得自已有無張嘴,只覺口中忽而漫開一股微腥的甜味,唾液把那股味兒漸漸融合,順喉咽下。
那味兒甫流進喉中,她的口、喉、胸、肺立即生起微妙的暖熱,直至胃袋。
“乖,再吃些,阿實,慢慢吃。”
男人聲嗓隱隱藏魔,能勾人神魂的魔。
她……她想討好他,她好聽話,她一直好乖,只有爹喊她“阿實”,已經許久、許久沒有誰這樣喊她……
男人極有耐性地餵食,而她也很努力把每小塊喂進口中的東西咽進肚裡,吞得越多,體內越熱,她漸漸感覺血液流動起來,流向手指、足尖。
“阿實真乖。”她被一雙男性臂膀摟住。
他的胸膛靠起來好舒服,她滿足般歎息,不知道自個兒像個討憐愛的娃兒,小臉不斷在男人胸前和頸窩處蹭動。
然後大掌輕輕按住她亂晃的小腦袋瓜,他掌心對在她頭上的百會穴。
“睡吧,什麼也別想,好好睡吧。”
頭頂心熱烘烘,熱到微微泛麻,那股氣從頭直灌而下,好似每根髮絲都在冒火,被注入強大的生命力,她心口發燙,口鼻中噴出的氣都漫開團團白煙。
她略揚臉蛋,眼皮顫動,由下往上覷著,見他散亂著烏髮、兩道墨眉和長睫兒都沾著細雪,卻半點也不狼狽,兩頰還白裡透紅呢……她不禁要歎,怎有人能一直這樣好看,身處劣境也不改其顏?倘若他活到了七老八十,應該仍是好看的吧?
“公子那時也……也好看……很好看哪……”
陸芳遠以為她意識不清才胡亂呢喃,他笑笑,順著她的話不經心問:“那時是何時?”
“……是……狼群,好多狼……它們餓極了,有陷阱,孩子掉進去……我爹……爹也掉進去,狼群就在底下……公子拉我爹上來,那時……是那時……”
語音低微,而後靜止,她臉蛋一歪,抵著他頸窩昏睡過去了。
陸芳遠收回放在她百會穴的掌,改而輕扣她的雙腕,探著——
值得慶倖,她的脈象逐漸明朗,膚溫也已轉暖。
終子,他垂下雙目,凝視小姑娘那張肉肉嫩嫩的娃兒臉。
此際的她,墜進深幽幽的黑鄉中,沉睡的臉容脫不去稚幼,仿佛很無辜……不,不是仿佛,她原本就相當、相當無辜,無辜遇上他,無辜遭牽扯,無辜被餵食那塊他費盡千變萬苦才弄到手的千年『血鹿胎』……
“原來當時那位大叔,身旁還跟著你這個小閨女兒。”
他眼神晦暗難明,以衣袖拭去她髮絲和額面上的白雪和水氣。
“你還能去哪裡?”他勾唇低問,並無須她作答。
當他發現她原本鴉黑的髮絲在棱石清光下閃過似有若無的紫輝時,雙目眯了眯,笑弧略濃,一手貼撫她的嫩頰。
他面龐有些複雜,柔聲再問:“阿實,除了『松濤居』,你還能去哪裡?”
她拚命跑向那座大土坑,她要去那裡。
奮力邁開腳步,她跑得氣喘叮叮,跑得滿臉的汗,還有滿眼、滿腮的淚。
土坑原本是獵戶們挖來設陷阱捕野豬用的,自從幾個小村子連續遭狼群騷擾,“松濤居”來了人馬接手佈防後,土坑在五天內便被挖得既深又寬,方圓百里內的老弱婦孺全被圈在一處保護,並被再三地反復叮嚀,絕絕對對不能接近土坑,那是用來逮狼的。
第一批數量驚人的狼群成功被誘進陷阱的這一天,他們卻告遠她,她家的爹也陷在土坑裡!
怎會這樣?!
“不就牛大娘家那個成天惹是生非的小子!牛叔一過世,誰還管得上他?也不知那小子怎麼摸到土坑邊,沒留神就被一頭往上死竄的餓狼給扯了下去,你爹一看,抓著把獵刀就往底下跳!”
該死的小牛哥!一定是好奇心作祟,大人不要他鬧騰的事,他越要鬧!
可惡!可惡!她這輩子再也不跟他說話!她只跟大牛哥要好,再也不理那只死小牛、臭小牛、爛小牛!
有誰攔著不計她再靠近,然後跟那個跑去把消息知會她的村人吵起來。
“你把樊家小丫頭帶來這兒幹麼?這不又添亂嗎!”
“添哪門子亂?樊叔是她爹親,都出事了,還不讓人知道啊?!”
她心臟咚咚跳,嚇死了,急死了,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她耳中嗡嗡亂響,鑽了個空子撒腳就跑。
七手八腳爬上土坡,一時間腿發軟,伏在土坑邊上喘氣,沒人再來管她,也沒誰留意到她,大夥兒心神皆放在受困於坑中的一大一小身上。
她撥開掉到眼前的髮絲,映入瞳中的景象計她險些昏過去。
坑中狼只亂竄,爹臂彎裡挾著小牛哥,另一手執著獵刀疾揮。
挨在坑邊的十多名壯丁紛紛朝坑內投石射箭,有兩人已合力放下粗麻繩。
“樊大叔,上來啊!”
“快!抓著繩子!咱們拉你上來!”沒辦法的,爹就一雙手,不能拋下小牛哥不管,另一手若擱下獵刀抓繩,那幾頭狼還不撲近了?
她眼睜睜看著一頭餓狼撲到爹背後!
狼將兩隻前足搭在他寬肩上,歪著頭,張嘴一咬,利齒深深咬進後頸。
“別咬我爹!我砸死你們!砸死你們!”她又哭又喊,抓到石子就丟,也不知哪裡生出的膽量,小小身子拽著那條粗麻繩就想往底下溜。
她的想法很直接,粗糙又單純,她想,爹騰不出手抓繩,那她有手,她可以一手抓繩,再一手將爹拽緊,如此一來,坑邊上的人就能把爹和小生哥全都拉上,只是她卻忘了,她手勁根本不足,力氣不夠,怎麼拉得住人?
四周好亂,許多聲音叫喊交混。
她兩隻耳朵還在嗡嗡作響,越來越嚴重,都聽不清楚旁人說話了。
然後,就在她抓到麻繩,蹭著兩腳想往底下滑之時,有誰按住她的肩頭。
她被一股氣勁往後掃,不禁連退好幾步,坑邊上一位與爹相熟的大叔趕忙扶住她。那人抓著她,扯聲嚷道——
“香實丫頭,阿彌陀佛,老天保佑,有人救你爹來啦!你好好待著,別再添亂!那人是『松濤居』的公子主子,他一來就把你推過來,頭也沒回便往底下沖!他如今出手,肯定有辦法拉你爹上來的!瞧,在那兒——”
她看到躍入狼群裡的一抹身影——
烏黑的飛發,淡青色的影子。
那男子步似騰雲,動如流水疾風。
她看到“松濤居”的公子主子將她適才腦中所想的救人之法,完整且俐落地執行,牽無滯礙。
他一手扯著繩,一手扣住爹的上臂,此時坑邊上的人合力拉繩,他順著那力道,腳下同時旅勁,以最快之速將人救起。
她一直記得那抹修長的男子身影……
一直記得他的青衫飄飄,和行雲流水的姿態……
她又夢到阿爹受傷那一日的種種。
心很酸,眼是泛潮,她恍恍然掀眼皮,入眼的是那張清俊到足可讓人自漸形穢的男性面龐。
他像是沉睡著,細密的墨睫安順垂合,鼻息勻靜,潤嫩的唇瓣帶有春風顏色,淡淡合抿,真的……好看啊……
“……我們在哪是呢?”
她聽到自個兒的聲音,但感覺嘴皮並未掀動,那像似她腦袋瓜裡的自喃自問。
身子好暖和……又……輕飄飄的……這是在哪兒呢?模糊想著,她慵懶地合起雙眼,似在瞬忽間又跌進夢鄉。
“我們還埋在雪裡,我抱著你睡,記得嗎?”
男子聲嗓淡定從容,他甫出聲答話,周遭的風突然張狂起來。她的手被一隻暖掌親匿握著,她再次張開雙眸時,眼前不再是狹小得無法翻身的雪穴,他們正手牽手站在雪地裡,一望無際的月夜雪原,在清亮月光下閃爍滿地銀輝。
“我們……我們得救了!公子,有人尋到咱們了?!”
她瞠圓汪亮的眸子,開心地望向身旁男子。
“傻阿實,就你跟我而已,還能有誰?”他彎唇笑。“他們還沒尋到這裡。”
“可……我們好端端站在這兒,不是嗎?”
“那是因你的元神出了竅,和我的遇上一塊兒了。你和我,都不是真體,都是虛幻的神魂。”他仍舊笑,眉目沉靜,毫不在乎身處詭境。
她整個傻眼,傻怔怔望著那張帶笑俊龐,好坐晌才慢吞吞蹭出話——
“元神出竅……這、這應該跟坐禪入定差不多吧?我爹說,北冥深山裡其實藏著修行的世外高人,可以不吃不喝,光靠打坐就能活……”
他的拇指挲了挲她的手背,臉上表情像在贊她孺子可教也。
“嗯,差不多是那個意思。只不過世外高人常是盤腿坐禪,我與阿實卻是偎在一塊兒入定。”
她臉蛋一熱,心口跳得頗響,有些靦腆地瞥開眼看向別到。
這一看。她面露疑惑,眨眨眼再眨眨眼,東張又西望。
“公子,我認出來了,這裡……這裡是我住的地方啊!可是屋子、小穀倉全都不見了……不見了……”
白雪皚皚,把曾經存在的事物全部掩埋。
她一驚,甩開他的手,邁開腳步跑向某個方位,跑啊跑,最後她撲跪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瞪著某到。
“還有我爹和我娘的墳……都不見了……”
男人無聲無息來到她身旁,撩袍席地而坐。
“沒有不見。他們的墳只是被雪掩了,往後要祭拜爹娘,你還是可以來這兒。”
她怔怔然,眼眶微紅,沒有答話。
他陪著她靜默片刻,徐慢又道:“那時我聽聞竟外飛奔過去,還是去得太遲,那頭狼從頸後咬斷你爹的喉,雖把樊大叔拉上來了,但到底沒來得及救活他。”
淚珠子滾出眼眶,大顆、大顆滾落,嫩頰都濕漉漉了,她蜷著小拳頭揉揉眼,然後轉過頭沖著他笑。
“阿實很謝謝公子的。公子救了小牛哥還把我爹帶上來,爹他……完完整整的,沒少掉一塊肉,沒被那些餓狼撕吞入腹……我真的很感激公子。”
他瞳心湛了湛,眼神中閃過極淡的意緒。
她又覺靦腆,輕輕斂下笑顏,抬手搔著小腦袋瓜。“這會兒可好了,公子受阿實拖累,你雖沒多今提,我也明白這次是極兇險的……如果……我是說如果沒人尋到咱們,然後公子跟阿實就得一直埋在雪層底下,怕是沒法撐持太久。”抿抿嘴,一笑。“唉,也不曉得最後能不能活命啊……”
他舉袖拍拍她低垂的頭頂心。
她揚瞧他,忽生一股極親匿的情懷,很想親近他、跟他要好。
紅著臉,她伸手輕輕抓住他的袖角,就沖麼抓著,她一顆心已跳得飛急。
“阿實……”
“嗯?”
“最後若能活命,你也別再一個人過活,就跟著我吧,可好?”
她又傻怔怔了,答不出話,只會望著他發傻。
他輕捏她嫩呼呼的腴頰,舉止帶寵,目中垂憐,半玩笑、坐認真道:“我要把阿實養在『松濤居』,養得肥肥嫩嫩,然後再宰殺進補,你來嗎?”
她心肝發顫,才不是嚇到亂顫,而是……而是……一波波暖浪打來,打得她呼息困難,五內俱震,眸子跟著又弄潮了。倘若能活,她要跟著公子,哪裡都跟著他……
“和叔,那根鋼針確實是公子發出的!瞧,見到公子的衣角了,他們在這兒!”
“快啊!快挖!”
一刻鐘後——
“啊,公子眼睫動了!脈象……脈象正常!”
“那另一個呢?”
“還有氣!還活著!被埋了整整七日,小姑娘還活著啊!”
“快!快拿幾張毯子來!”
出竅的元神不知何時回到真體,她離開了那片崩雪鋪成的白色野原。
爹娘留給她的屋子,沒了。
爹娘的墳被埋在地底下,也沒了。
她什麼都沒有了,子然一身,孤伶伶一個,真是醒來,她要去哪裡呢?
倘若能活,她要跟著公子,哪裡都跟著他……
那是她的心底話,未說出口,卻如此清晰,她聽得一清二楚,唇瓣不禁微揚。
然後,她也聽到那些粗急的叫聲,有人找到他們。
所以啊所以,她樊香實最終會活下來,這條小命算是撿回來了,而撿回一條命,公子說要養著她呢。
他養著她。
她追隨他。
往後,她不會再孤單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26:03
第三章
六年後
被養了幾年,歲月如歌,十二歲小丫頭身形抽長,如今已是大姑娘家。
樊香實穿著今年甫送上“松濤居”的第一批春衫,那是總管符伯依著主子之意請人裁制的,“松濤居”裡上從主子,下到灑掃端茶、看爐顧藥的小僮,按著四季變更,都有新衣可穿。
唔,這算是身為“松濤居”的人的一項福利啊!
“松濤居”請人裁制的衣服,儘管不是為主子所裁,質料選得當真好呢,只是她的新衣款式,管它看夏秋冬,幾年下來都差不多一個樣。
那一年初秋亂雲橫渡,她被人從層層崩雪中救出後,又承蒙公子收留,“松濤居”內除了掌管灶房的幾位婆婆、大娘外,剩下的就是僕僮而無小婢,自然而然的,她也把自個兒當作僕僮自居,穿的衣衫偏少年模樣,可……又不完全是僕僮的裝扮。公子打一開始便讓她自已作主,她選擇窄袖,為的是要行動俐落,然後是寬袍或舒爽衫子,再在腰間束帶……其實選來選去,皆有幾分臨摹主子穿衣的意味。還有啊,這些年因習了武術,她足下只穿黑緞功夫鞋,這又跟主子更像似了幾分。
她走在煎藥房通往主人院落的長廊上,手中託盤裡擺著一盅藥和一碗甜品。
林海裡吹過來的風一波波拂過她的衣,窄窄的袖、寬寬的衫子,被北冥春風姚姚嬈嬈一吹,膩潤衣料虛貼了肌膚,舒爽輕鬆,覺得連腳步都輕了。
以往歲月,在她還跟著阿爹相依為命的時候,“松濤居”的名號雖如雷貫耳,小小多紀的她卻不知他們到底因何有名?又是以何營生?
後來她被帶進來成為當中的一員,漸漸也才明白“松濤居”究竟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膏藥。
這座居落占地甚是龐大,就建在林海最為茂密的山腰之地,雖已位在所謂的迎陽背風處,紅松、白樺、毛榛、山櫟等等樹種林子團團將“松濤居”環住,但畢竟是在北冥十六峰上,山風再弱,也能把人吹得髮絲散揚,因此所有的屋舍全為平房,一間接連一間,循著山勢彎彎繞繞、迂回曲折,有時還得爬上幾百階石梯才能抵達另一座院落。
居落裡時常飄著藥香。
平常時候,這兒的日子其實過得挺寧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松濤居”儼然是個小小聚落。
但,只要有江湖人士上山拜訪,尤算是中原“武林盟”的成名俠士或各大派德高望重的前輩來訪,“松濤居”通常會變得心亂一些,因那表示那些正派之士八成又在西南苗疆“五毒教”手是吃了悶虧。
而之所以稱作“悶虧”,自然是“暗著來”。
西南苗疆的“五毒教”擅使毒,以武藝光明正大一較高下絕非他們的路子,如此一來,倒為“松濤居”開出一條財源,因“松濤居”的第一任主子殷異人正是識毒、解毒的大能手,他年少時便與現今武林盟子相識,成為莫逆,之後他娶妻生女,且在北冥十六峰建“松濤居”而住。
殷異人性情偏邪,儘管與正派人士交往,但若要請他出手相幫,則全按解毒手法的難易收取費用,正是交情歸交情、營生歸營生。
他僅活到不惑之年,一生只收了陸芳遠一名弟子。
說到挑選徒弟,殷異人這份眼力勁兒比誰都厲害,千挑萬選就這麼一個,從小帶在身邊調教,授予一身本事。
殷異人死後,獨生愛女殷菱歌與“松濤居”全交托到這個唯一弟子手裡,而身為“松濤居”第二任主事者,陸芳遠確實慧根天生、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無論在武學領悟上或是辨毒、解毒的能耐皆勝過自已的師父。
總之在樊香實眼裡,天底下沒有比自家公子更高竿的角色。
來到長廊盡頭,她忍不住從蝶形鏤窗外偷覷一眼議事廳內的景象。
今兒一早,“松濤居”上來了兩位“武林盟”的人,符伯已請僮僕上茶,只是茶上過一番又一番,此時兩位客人中,模樣作書生打扮的那一個尚有耐住端坐不動,另一名高大黑漢已在廳內踱起方步,來來回回,越踱步伐越響,怕是再用力些,都能在石地上踏出大靴印。
她抬頭端詳春陽此時的方位,都快爬到天頂正位……辰時、巳時……唔,再來就午時了,那說明公子已讓客人足足等了兩個時辰。
“噗嗤——喂——”
斜前方有壓低聲量的氣音傳出,她循聲望去,見到一名小僮僕對她猛招手。
她結束偷覷的行徑,趕忙走過去。
“小伍,公子呢?”她學對方壓低嗓音。
“你說呢?”叫做小伍的僮僕沒好氣地哼聲,指了指她託盤裡的東西。“小姐一清早又鬧騰性子,昨兒個沒鬧夠,今兒個再接再厲,早上我送過去的藥盅,她動都沒動,誠心跟公子較量上,兩人都對峙大坐天,還沒完沒了。”
“怎會這樣……”她怔怔輕喃。
今早天未亮,她就隨公子練武,之後公子要她靜心調息,練呼息吐納之術,然後她就獨自待在練功房裡練氣整整一個時辰,這是每日必做的功課,她練得專心一致,卻不知小姐跟公子又繼續鬧上。
前些天,“松濤居”才發生有賊人夜探之事,雖沒丟失任何物件,卻也讓對方溜掉,和叔當時領著人從煉丹房那邊一路追來,裡外包抄,都把人堵進子屋院落了,依舊沒逮著人。今兒個“武林盟”又派人來訪……公子有得忙了,但再忙,小姐的事永遠擺在首位。
“你還是快把藥送過去吧,這會子,公子沒親眼盯著小姐把藥喝進肚子裡,他是不準備出來啦!”小伍皺臉歎氣。
“我去我去!”
端著託盤,她施展已有小成的輕身功夫,一晃眼便躍進小姐所居住的“煙籠翠微軒”內。
她不再安安順順沿著回廊而行,卻是直接穿庭而過,直到抵達位於更裡端的一處精緻雅軒,她才緩下步伐。
烏亮眸子溜轉了圈,她深深呼息吐納,挺直背脊,然後才舉步踏進雅軒內。
入內,穿過小堂廳,她越走越心驚。
八成習了武,眼、耳、口、鼻,甚至是皮膚,對外的各種感觸皆比尋常人敏銳許多,此時,雅軒內的氣流不太對勁,繃繃的、緊緊的,繃到讓人肌膚發癢,又宛若扯緊的一張薄紙,再多加一點力氣,准要“唦”一聲從中撕裂。
停在一長幕的紗簾外,她眉眼低斂,輕輕說了聲。“公子,小姐的藥煎好了。”
簾內是姑娘家香閨。
透過紗簾隱約覷見兩抹身影——女子臨窗而坐,臉朝外,男子則坐在離窗約三大步的一張花梨木椅上。
樊香實咬咬唇,硬著頭皮欲再開口,裡面已傳來陸芳遠淡靜的聲音——
“端進來。”
“是。”騰出一隻手撩紗,她趕緊鑽進去,把託盤擱在花梨木桌上。
雅軒內氣太稀薄,薄到讓人呼息窘迫,她脹紅臉,眼珠子仍不太安分地溜動……她瞄向窗邊那名過分纖細的女子,後者散著一頭青絲垂至腰間,側顏清麗絕倫,即便病中,也美得驚人,只是美人此時一臉抑鬱,淡色瑰唇緊緊抿著,眼眶似乎還有些紅了……唉,害她也跟著心疼起來。
悄悄地、很費勁地用力調息,她眸光慢吞吞地溜向青袍男子。
她家公子依然是肩舒目靜,氣定神閑,小姐跟他鬧,他也不怒,有時鬧得凶些,亦不曾見他露出過厭煩表情。
在她記憶中,小姐跟公子鬧得最凶的一次,是為了當多公子帶她進“松濤居“的這住事。那時她心裡很難過,第一次嘗到被人討厭的滋味,那樣的厭惡完全沒來由,她摸不著頭緒,但若要頭一甩,瀟灑走人,卻不知自己能走去哪裡。
她是厚著臉皮住下來了,寄人籬下,就想討個地方安身罷了。
只是這幾年下來,小姐對她雖然冷冷淡淡,正眼也懶得瞧一眼,倒也從未仗著主子的身分賤待她、刻薄她。
說實話,她是挺同情小姐。
小姐的身子骨從小就需調養,日日都需以湯藥補氣,藥喝久了,對啥都沒胃口,灶房那邊就變著法子將藥加入膳食裡,小姐心情好時多少會吃些,要是又鬱結於心,那就難說。
更可憐的是她沖著公子發脾氣,若能激得公子變臉,或者她心裡會舒坦些,偏生公子就那八風不動的脾性,面對她的怒氣,一貫的溫言淡笑。
小姐肯定很無力吧……可憐的、可憐的小姐……
唔,是說公子也有不對的地方啦,許多時候確實管太多,照看得太過周全,小姐比她還長五歲呢,公子總把小姐當孩子管,真的是不對啊不對……
“阿實——”
“嗄?!”她渾身一震,差點跳起來,以為內心暗自編派公子的那些話被聽見,待回過神,才發現自個兒偷瞄的行徑早被主子逮個正著。
陸芳遠神情未變,只淡淡道:“請你家小姐過來喝藥。”
“啊?呃……是。”領命,她往窗邊挪近。
坐在那兒的美人兀自惱著,瞧也不瞧她一眼,她硬著頭皮開口:“小姐,阿實端來剛煎好的藥,還有一碗銀耳紅棗蓮子羹,小姐好不好——”
“去告訴你家公子,我不想喝,不要喝。”殷菱歌一下子堵了她的話。
這……非得這麼玩她嗎?
樊香實悄悄糾了一下秀眉,回眸望著陸芳遠,吶吶道:“公子,小姐說……說……”
“阿實,問問你家小姐,要怎樣她才肯喝藥?”
她覺得……她家這位公子真玩上癮了。
徐靜的語氣,溫淡的神態,好似小姐想這麼玩,他就捨命陪佳人,即便議事廳千里迢迢來了兩位“武林盟”的重要人物他也不理。
“小姐,公子要阿實過來問,那個——”
“我要出去透透氣,我要騎馬,我不要成天待在『松濤居』裡!”殷菱歌突然緊聲嚷著,擱在窗棱格上的纖指驀地收緊。
房中靜默下來。
樊香實望著那張幾無血色的美顏,胸口抽了抽,有些難過。
唇微嚅,她想說些什麼,說什麼都好,只要能安慰小姐,但……小姐最想聽到的安慰話語,絕對不會出自她的嘴。
她忍不住再次回眸,盯著自家公子直瞧,沒察覺自個兒眼底流露出多少殷殷期盼和無聲的懇求。
仿佛在回應她的請求,陸芳遠微微一笑,道:“菱歌,乖乖喝藥,好嗎?”略頓。“喝完藥再把蓮子羹吃了?”
一會兒,殷菱歌終於轉過臉容。“那……那師哥是答應了嗎?”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直望著眼前男子。
“不答應成嗎?”他嘴角揚高,有些莫可奈何,又有些寵溺神氣。
“師哥……”低幽喚著,眸光漾開水霧。
……所以,沒她樊香實什麼事了吧?
她靜靜退開一小步,再退開第二、第三小步,然後,她看見公子在此時端起託盤裡那盅湯藥,揭開白瓷盅蓋,持著小匙,起身走向淚光瑩瑩的小姐。
真沒她的事了。
小姐鬧脾氣公子,總能好生安撫的。
深吸口氣,再重重吐出,也不知是如釋重負了,抑或心頭更沉……樊香實甩甩頭不多想,悄悄退出紗簾外。
倘若心裡沒藏什麼,就該頭也不回走得瀟灑,但是啊,她究竟是怎麼了?走沒幾步,身子好似被無形的力勁扯住,扯得她不禁頓住步伐,還怔怔回眸。
於是,怔怔回眸,怔怔看著。
朦朧紗簾內,男子已去到姑娘身邊,他站著,她坐著,他舀起熱呼呼的藥汁吹涼,親自餵食,她溫馴張嘴,慢慢啜飲。如此一匙接著一匙,直到瓷盅內的湯藥完全喂盡。
那抹頎長清俊的身影一轉,正要拿來那碗蓮子羹,坐在窗邊的美人兒突然撲進他懷裡,未語淚先流,而淚水一落,又哪裡需要言語?她抱住他嗚嗚輕泣。
哭聲透出紗簾,男子的歎息也透將出來。
樊香實心想,她是明白小姐的眼淚,小姐若待公子不好、對公子發脾氣,過後,小姐便覺內疚,總懊惱得要命。
每每見他們衝突了又和好了,和好了又有可能再次衝突,她的心也跟著高高吊起,很不好受啊……
紗簾內的景象讓她雙眼泛熱,想別開眼,心被牽扯著,怎麼也撇不開臉。
有時,她也想毫無顧忌地撲進某個人懷裡,像似她還是個長不大的小姑娘,永遠有一副寬闊且強壯的胸膛供她盡情依偎……她是羨慕小姐呀!儘管同情小姐,卻也羨慕著她。
立在紗簾外發怔,小腦袋瓜是萬千思緒又思緒萬千,驀地,紗簾內那男子頭一抬,往她這兒瞧來。
她心頭一震,面頰猛地發燙,被騰騰升起的體熱攪得頭發昏。
他在看她,懷裡擁著輕泣的小姐,他卻在看她。
雖隔著紗簾,那雙男性眼瞳仍深邃得教人心驚,似彙聚著太多東西,卻深幽幽不見底,然而她道行太淺,沒辦法辨識。
她臉紅心熱。
一些藏在心底深處、連她自個兒都尚未弄清楚的東西突然之間蠢蠢欲動。
這一動,有什麼如潮浪般湧來,一波接連一波,無情且多情地拍擊。
她被這股無名大浪兜頭罩下,罩得頭暈目眩,淚水都快不爭氣地冒出眼眶,忽覺得心醉且心虛,再不敢多看。
她後退再後退,然後踅身,快步離開雅軒。
入夜。山風張揚起來。北冥十六峰的春夜,風中挾帶林海間自然腥味的爽冽氣味,若仔細品嗅,還有一抹幽微花香。
循香而行,需得步上百層石階。
石階盡頭有條切入雲杉林的小土道,過了杉林就是溫泉群。
北冥十六峰上有無數座溫泉群,這座溫泉群的泉眼池取作“夜合蕩”,因此處野生著一大片夜合矮木,此樹種多生長在溫暖濕熱之地,“松濤居”位處高山,本不利於夜合生存,但偏偏有了溫泉群,也不知當年山風打哪兒吹來第一粒種籽,從此落地生根,拓出一大片矮木夜合花叢。
夜合花小小一朵,花苞雪白如玲珠,略厚的花瓣潤嫩含香。
白天時候,花苞小心翼翼掩在收合的厚瓣中,垂株枝椏上,不爭一眼凝注,有些楚楚可憐的韻味。
夜晚到來,合掩的花瓣羞羞開啟。
香氣從淡微一轉馥濃,中夜傾盡,迷醉有心之人。
樊香實常常被迷得忘記離開。
鑽進花叢中,她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枝椏垂得極低,小白花開在她的四周。
躺在這個小所在仰望穹蒼,明月如玉盤,皎亮逼人,仿佛那月華具有生命,溫潤似佳人,能傾聽亦能慰藉。
嘩啦——
有水聲!
她心頭一跳,快睡著的眸子陡然一瞠。
有水聲表示有人進溫泉池,而“夜合蕩”是公子特意為小姐保留的一座天然泉池,但都這麼晚了,小姐已上榻歇息才是,會在這個時候進“夜合蕩”的……唉,不是公子還能是誰?
她內心掙扎了片刻,仍輕手輕腳蹭蹭蹭,匍匐前進,然後用兩指壓低橫在眼前的綠葉與枝椏——
“夜合蕩”裡,男人光裸身軀背對她。
泉水漫至他腰際,月輝灑在他道勁有力的背部肌理上。
他肩膀好寬,腰板瘦削,當那修長身軀往池中略深之到坐下時,一頭直長烏絲遂浮在池面上,宛若玄黑扇面。
他挪動了坐向,於是面龐坐轉過來,寬額、挺鼻、略深的人中、有型的唇瓣,那是極勻稱又極清俊的輪廓,此時他輕掩長睫,睫毛微翹的弧度在月光烘托下竟顯得……顯得……柔軟可愛?
樊香實用力閉眸,思緒有些混亂。
她下意識咽了咽唾液……撤!對,非撤不可!
再看下去她鼻腔脹熱,好像快噴鼻血似的,真落到那般田地,那、那那實在太難看!呃……等等!不行不行,不能撤!公子耳力絕佳,她一動不如一靜,還是老老實實窩在原處,她不看總成吧?這點定力她應該還拿得出。
伏在地上,她把小腦袋瓜埋在臂彎裡,很努力地調息。
嘩啦——嘩啦啦——嘩啦嘩啦——
可以不看卻無法不去聽。她鼻中漫開夜合花香,那香氣如此實在,耳裡不時傳來水波聲響,水聲化成景象,很實在地浮現在她腦海中,浮得她心浮氣噪。
不良!樊香實,你太不良!
不知為何,腦中晃過今兒個公子透過紗簾看向她時的那兩道眼神。
好像攏著許多意緒和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寵,她看不懂,卻渴望明白。
花叢外,水聲已靜下好半晌……公子離開了嗎?呼……
突然——
“阿實,我需要淨布。”聲音淡靜,徐徐吩咐。“還有乾淨衣物。”
樊香實僵在地上好半晌,若由上往下俯看,都跟只裝死的小蛤蚧差不多模樣。
外頭男人撥撥水,再次出聲——
“越大越難使喚了嗎?你真要你家公子自個兒取布、取衣物去?”
這人……他這人怎麼這樣嘛!肯定一開始就知道她窩在花叢裡……這麼玩她?她、她很好玩嗎?!
驚嚇得血液都快逆流,樊香實好不容易吐出梗在喉中的濁氣,虛握著圓圓小拳頭,揉了揉眼,又蹭蹭面頰,內心哀聲長歎。
“公……公子等一會兒……阿實馬上去取。”
悶聲答話,再窸窸窣窣一陣,她終於鑽出來。
不敢多看溫泉池是的男子,她低頭快步繞開,再幾個大步躍進建在離池畔不遠的一座六角亭台。
亭台六面皆有細竹垂簾,此時有兩面竹簾子高高卷起,她在一張巨大的紅木躺椅前矮下身子,拉開設置在躺椅下的暗櫃,裡頭備有好幾迭白棉布,以及男子與女子款式的乾淨衣物各三套,另外還有乾淨的鞋襪等等,都是方便在浸泡過溫泉後,用以替換之物。
她取出主子指定的東西,迅速捧回池邊。
她把一迭淨布和乾淨衣物擱在他脫下後隨地亂拋的衫子上頭,自始至終,她眼觀鼻、鼻觀心,頭抬也未抬。
“公子,我把……呃!”
嘩啦啦水聲輕響。
浸在溫泉池裡的男人竟然……竟然緩緩立起,扇面般的濕發離開水面,因他起身的動作改而服貼在他寬肩與背脊上。
樊香實不是沒服侍過公子在寢房內浴洗,但通常僅是備妥熱水和衣物,收掉主子換下的髒衣,然後便垂垂守在屏風外聽水聲,等候差遺,若被喚去幫主子沐發,他身上也都還披著單衣,然而今晚……現下……他、他……
想也沒想,行動全憑本能,她一把抓起白棉布一抖,攤敞開來,既寬且長的淨布隨即圍住主子的裸身,吸去他發上、膚上的水珠。
她的臉僵硬地撇向一邊,喉嚨堵得難受仍硬挺著。
“阿實,調息。”
聽到那聲低柔命令,她驀地轉向他,眼眸瞠圓,似平不曉得發生何事,然後……她遵照命令大大、大大地吸了口氣。
原來她一直憋氣,憋得滿臉通紅,難怪胸口又繃又悶。
“不是說要當我的貼身小廝?太久沒讓你服侍,都忘了規矩。”陸芳遠淡淡道,俊龐似笑非笑,他主動接過淨布擦拭身軀,目光一直放在她臉上。
噢,對……她是說過那樣的話。樊香實心是苦笑。
六多前她被帶進“松濤居”,當時她剛檢回一條小命,身子仍在將養中,公子讓符伯撥出一個獨立小院落讓她靜心療養,但在某日深夜,有人來探,來的人是小姐。
那晚,小姐冷冷地拋給了她一袋碎銀和一小包金葉子,說已為她備好馬,要她趕快離開,走得越遠越好。
事發突然,她被攪得頭昏腦脹,然後一是因困乏得要命,不想走,二是因騎馬這本事她尚未學好,不太好走,她那時賴在床榻上一臉茫然,還沒理出頭緒,公子便踏進小院來。
結果公子才一現身,小姐臉色立時變了,起身就走,而她還繼續傻在榻上。
隔日清早,她將養之處就從獨立小院換到公子的“空山明月院”內,而且與公子的寢房相連在一塊兒,中間留有一道小門相通。
這樣的安排還讓她著實開心好一陣子,但公子笑說,那僅是一間小廝房,有什麼可開心?她說,那她就當他的貼身小廝,服侍他飲食起居。
只是後來,她這個“貼身小廝”當得不太像樣,食衣住行各方面,她家公子很能自個兒動手,用不著她服侍吃穿,反倒這幾年公子眨著她習武練氣,教她讀書寫宇,還時不時幫她藥補,補小姐一個不夠,竟連她一塊兒關照下去……如此算來,她確實占公子許多便宜呢!
“服侍公子是阿實的……榮幸。”她硬把話擠出來,抖開一件裡衣等著他把長臂套進來,雖已恢復呼息,臉膚仍紅得幾要滲血。
站在他面前的“貼身小廝”當年身長僅及他胸口,經過六年調養,小小身於抽長不少,若拔背挺直了,頭頂心還能抵著他顎下。
陸芳遠垂目打量她的臉,不禁微笑。幾多來,姑娘家的臉蛋倒沒多大變化,腴頰圓顎,蜜是透紅,娃娃臉未脫稚氣,清眸湛著光,尤其在望向他之時,落在她瞳心裡的兩抹光亮會格外耀目。
寬棉布掩著他下半身,他慢條斯理將臂膀伸進裡衣衣袖內,見她有些撐不住了,眼珠不安地飄移,就是不太敢定在他身上。
別具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後,他終於道:“去亭子那兒取雙鞋來。”
“啊?”樊香實眨眨眼,一意會過來,連忙點頭。“是!”
她再次奔回六角亭台,再次打開暗櫃取物,待她回到溫泉池邊時,發現她家公子已將裡衣、裡褲穿妥,還罩上寬寬外衫,衫子的衣帶系得相當隨興,於是襟口寬舒松垮,卻很是瀟灑。
他是故意支開她嗎?
因為看出她臉紅心跳到快要暈厥?
還是他……真拿她當“貼身小廝”看待,既是“小廝”,自然是男的,公子當她是男的,所以才大大咧咧在她面前赤身裸體?
樊香實咬咬牙,甩開腦中亂七八道的思緒。
她矮下身蹲在他跟前,擺好剛取來的一雙鞋,然後用棉布擦淨他腳上的濕氣。
公子的腳板薄薄的,精瘦而修長,腳心好溫暖,腳趾有著薄繭,她為他拭幹後,該是回房便要上榻就寢,他沒套布襪就踏進鞋裡。
穿妥衣鞋後,他舉步便走,發現她沒跟上,步伐隨即一頓。
“阿實,還不回去?”
“公子先走,我把這兒收抬好再走。”她蹲在地上,七手八腳收攏他換下的衣物和用過的棉布。
“還不回去?”他淡聲再問。
那語氣明明無一絲波動,平緩得很,但就是……就是……
樊香實心肝微顫,不敢再拖延,遂把東西全抱在胸前,咚咚咚地快跑跟上。“回去了、回去了!”
跟在公子身後,跟了一小段路,她不禁低下頭嗅了嗅懷中衣物,等察覺到自己此時之舉,雙頰一熱,瞪圓眼,又連忙打直頸背。
“你以為躲著,晚些回去,便不用喝那碗鹿血嗎?”離開“夜合蕩”,穿過雲杉林,在步下百來層石階之前,陸芳遠突然很不經意一問。
但,問者有心,聽者是心很虛。
“哇啊!”樊香實心口一蹦竄,兩隻腳竟自個兒絆起自個兒。
身為她的主子、教書先生兼授武師父的陸芳遠寬袖略動,似要出手,卻又悄悄收住。就見她抱著滿懷的衣物往前栽,從百來階石梯上栽跟頭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八成是求生本能,她在千鈞一髮間使了記“鯉魚翻身”,嘿地一聲,兩腳已安穩著地,定在幾個石階下的小平臺。
“公子,你看到沒?看到沒?阿實這招使得漂亮吧?我提氣這麼一騰,站得穩穩的,沒摔著呢!”
男人此時徐步而下,她沖著他笑咧嘴,眼底閃亮。
陸芳遠贊許般點點頭,嘴裡卻道:“可見喝鹿血能收奇效,回去喝吧。”
邀功的小臉立馬垮下來。“公子,我每個月都喝,連續六個年頭,氣早都補足了……”
“那更不能坐途而廢。”他嘴角微揚,用閒聊般的口吻繼續說著。“每個月就喝這幾天而已,又不像菱歌需天天食補、藥補。姑娘家落癸水,必須氣血雙補,阿實的月事向來準確,我記得……嗯,不是在今晚夜半就是明兒個一早,所以等會兒飲過鹿血之後,睡時記得在榻上多鋪兩層厚棉以防——”
“公子!”揚聲羞嚷。
就說了,她家公子根本拿她當“小廝”看待,說起這種姑娘家身子的私密事,他臉不紅、氣不喘,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平得很。
嗚,好歹也顧及一下她的臉面嘛……
被她突如其來一嚷打斷話,陸芳遠負手立在上方石階,挑眉模樣有些無辜。
“我……那個……我先把公子換下的衣物抱回去,公子慢慢散步,慢慢回去,我、我快快走!”丟下話,她飛也般躍下石階,逃得很快。
望著石階下那道逃開的姑娘家身影,他的眉淡淡斂下。
這些年,她的發色轉變,黑中帶深紫,那色澤在月光下更能分辨……跑開時,她束起的長髮在身後飛甩,紫光流動,風中蕩開她髮絲是的香氣,夜合花的氣味。
她在夜晚綻開、香氣最濃時的花叢裡打滾,弄得滿身、滿發皆是鬱馨,而她自個兒似平沒察覺……
六個年頭了嗎?
他需要再多些時間。
若再養她兩年,等她滿雙十了,該是最好的時機。
在那之前,他會耐心等待。
濕發被山風吹得坐幹,他長衫虛貼著修長身軀,眉宇間複雜得近乎無情。
迎風踏下石階,夜風張揚,他行步緩慢,試圖擺脫無意間沾染上的那股夜合花香……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26:33
第四章
將懷裡一團衣物攤開,外衫、中衣和用過的棉布稍作整理後,擱在公子寢房臉盆架旁的小籃裡,明兒個一早會有僕僮過來收去洗滌。至於公子的貼身衣褲則暫時放在她房中臉盆架邊,那是她的分內活兒。
當年搬進“空山明月院”,見公子留下裡衣、裡褲自行清洗,她當時滿腔熱血直想回報他,很自然地把他當爹那般伺候,爹在世時,她洗爹的衣物,如今追隨公子,公子是她的主子、她的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洗公子幾件裡衣、裡褲算得上什麼?
分置好之後,她終於坐上榻,看著那碗老早就放在她榻邊小幾上的鹿血。
端起碗,深吸口氣,她強迫自己含進一口咽下。
那年她雪崩遭埋,七日後重見天日,全賴公子將一方“血鹿胎”剝碎餵食。
她之後才曉得,那是塊千年珍藥,可遇不可求,公子費盡千變萬苦才從域外血鹿牧族那兒弄到手,結果……整塊全被她吞食,連渣都不剩。
剛得知實情時,她內疚到哭出來,很害怕很害怕怕自己搶了小姐的靈藥,以為那方千多“血鹿胎”是公子特意為小姐求來的,但公子卻對當時尚臥榻將養的她徐徐笑,再三勸慰又再三保證,他說,她絕對沒搶走誰的藥,至於能讓小姐變得身強體壯的藥材也已找齊,只是最重要的一味藥引還得慢慢養,只要有耐心,假以時日定有大成。
再深吸一口氣,雙手捧碗,硬著頭皮連吞三大口,吞得她眉心發皺。
不行不行……快嘔出來!
她娃娃臉揪成小籠包,很費勁調息,要真嘔出來,公子絕對會去取第二碗鹿血,她不喝,他肯定要強灌。
所以打死都不能吐!
活埋於雪中七日,公子說她小命雖被“血鹿胎”吊活了,但畢竟不是習武之人,因從未練氣,無真氣護身,而寒氣又連著七日逼侵,多多少少滲入骨血裡,因此每遇女子月事,氣血皆虧,情狀較尋常人嚴重許多,就必須飲足一大碗鹿血。
他說,“血鹿胎”融進她體內,時不時有鹿血滋養,方能保她氣足命長。
公子說什麼,她都聽。
公子要她做什麼,她都做。
所以儘管她自覺身強體壯,與那場雪崩發生前沒多大差別,甚至因為習了武,五感變得更敏銳,身手更加矯捷,但公子要她飲鹿血,她飲了便是。
每月就這麼一次,咬咬牙便撐過去了,至少能讓公子安心,而唯一感到抱歉的……就是圈養在居落內的幾頭純北冥品種小花鹿,因為她,它們每月得輪流放血,可沒少受過苦。
第三次深深吸氣,她仰頭把剩餘的鹿血全灌完。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既腥又稠的血液滑過喉頭,落進胃袋,她丹田處有熱氣彙集,熱力透至指尖,比浸在溫泉池內更能行氣。
當陸芳遠回到“空山明月院”,跨進自己的寢房,再從相連的小門步入她的房內時,就見她已乖乖灌完鹿血,擺出一臉要哭不哭的可憐模樣。
他打開桌上茶籠蓋,從茶壺中倒出小半杯水,朝她走去。
杯子湊過來時,樊香實張嘴就喝,灌了水,沖掉口中黏稠感,她喝得有些急,嘴角都弄濕了,水滑到下巴。
“喝慢些。”陸芳遠連歎氣都靜靜的。
她抓起衣袖隨意拭過嘴角,揚睫看他時,眼神有些哀怨,也有幾分認命,跟著悶聲從矮拒裡取出一條厚長棉布,對折成兩層鋪在自個兒榻上。
她脫鞋上榻,讓腰部以下的地方壓在棉布上,甫躺好,陸芳遠已拉來收在榻內的被子為她蓋上。
他凝視她,看得她頰面微暈才沉靜道:“再喝個兩年看看,兩年後該也養得差不多,到那時若不想再喝,不喝便是。”
樊香實不由得挑高秀眉,暮氣沉沉的表情陡然發亮。
“公子說真的?!真的可以不喝了?!”士指緊抓被子。
他帶笑領首。“只要這兩年養得再好些,自然不需再喝。”
“好!就、就再兩年……公子,我努力!”
有期限總比遙遙無期來得強,她不想像小姐那樣,成天被盯著進補、喝藥,連想出去騎騎馬、透透氣、散散心都得跟公子抗爭再抗爭。
思及什麼,她眼珠子一溜,興奮語氣回復尋常,慢吞吞問:“公子,今日『武林盟』請人來訪,是不是因『五毒教』又在中原惹事?”抿抿唇。“公子前陣子應『武林盟』所求,連續解掉『五毒教』幾種獨門配製的大毒,後來就發生有人夜探咱們『松濤居』……公於是否覺得這事跟『五毒教』脫不了干係,事情混沌未明,所以才一直不讓小姐外出?”以往小姐要出去走走,吵個兩、三次公子總要答應,但這一次吵得頗久,直到今兒個鬧凶了,公子莫可奈何才點頭。
他面龐微垂,眼神闃黑,伸手挑起她一縷紫澤髮絲在指間挲了挲。
“還是阿實心細如發,最知道我。”
聞言,她心音一促,血液加速奔流,剛這過鹿血的身軀渾身火熱,連呼出的氣息都熱呼呼。
士為知己者亡——這句話公子曾教過她,現下似乎有點體會。人家拿她當知己看待,她願為對方兩肋插刀、流血斷頭!
“公子,難得的春回大地,小姐想騎馬散心,讓阿實也跟著去吧?我會保護小姐,一直貼著她,公子不要煩心啊!”
他像似一怔,隨即淡揚嘴角。“好啊,我不煩心,有阿實在,什麼都能搞定。”他放下指間那綹發,柔聲道:“睡吧。”
“嗯……”她點點,頭聽話地閉起眼睛,放鬆籲出一口氣。“……呃!”突然間,她竟又擁被坐起。
已舉步打算離開的陸芳遠腳步一頓,疑惑地瞥向她。“怎麼了?”
“公子……我……那個……沒、沒事……只是……只是……”癟癟嘴,臉膚紅撲撲,最後下巴都快垂到胸前,很悲慘地囁嚅道:“人家……那個來了……”說來就來,一來就波濤洶湧,底下棉布肯定沾上了啦!嗚嗚……好丟臉、太丟臉,公子竟然還、還笑出聲?!
怎麼這樣嘛……
七日後
春夏兩季,北冥十六峰的各村村民每月皆有趕集。
今日在接近谷地的油菜花野原上有疑熱鬧春集,四面八方往這兒趕來作買幸的山民們多得數不清,不管是牲口、農具、獵具的買幸,或是鍋碗瓢盆、油鹽醬醋茶等等交易,應有盡有。
有些山民們住得遠些,為了春夏兩季的趕集,把家當全馱上馬背或驢背,逐集市而居,就作這兩季買幸。
樊香實亦步亦趨,跟在自家小姐身畔。
今兒個一早,公子陪小姐出遊,她這個“貼身小廝”也跟出來了。
八成想讓小姐更舒心些,公子不僅應允小姐自行騎馬,還讓小姐逛起春集。
說到逛集市,她樊香實可算得上識途老馬,以前甚至跟阿爹來擺過攤,由她領著小姐遊逛,肯定能玩得盡興。
再有,她跟公子承諾過要好好保護小姐,只是依小姐的脾氣,倘若保護的舉措做得太過明顯,八成又要鬧不愉快。所以啊,現下這樣安排再好不過,她能領著小姐吃喝玩樂,亦能光明正大看顧。
“小姐,瞧,有皮影戲呢!這是北方皮影戲,我爹說,跟南方的不太一樣。”樊香實搔搔頭,咧嘴笑。
“但我只看過北方的,沒瞧過南方的,也不曉得哪邊不一樣,不過爹說了,不管北方、南方,只要是戲都好看。”
此時周遭都是人,男女老幼,叫賣聲、議價聲不絕於耳。
谷間的春風迷人溫暖,拂來一陣陣混過青草、泥土和花香的氣味。
殷菱歌的氣色比幾天前好上許多。
山民們見她生得好看,許多目光全駐留在她身上。
有幾個小童甚至一路跟在她身邊,她逛到哪兒,孩子們就跟到哪兒,瞧著那幾個天真愛笑的孩子,殷菱歌向來清冷的玉容倒柔軟了幾分,唇上噙著春風般淺笑,變得容易親近許多。
“小姐,不如咱們也坐下來看戲吧?就席地而坐,這草地坐起來很舒服的,咱們跟孩子們一塊兒看戲?”樊香實勸誘著。
她已仔細打量過四周,擺攤的山民們有好幾張熟面孔,都是她從小便識得的當地人,然後有些是春夏集市時才會出現的半熟面孔,至於那些沒見過的生面引,目前瞧起來並無顯樣,而公子此時落于她們身後十步左右,被兩名谷村村長絆住說話。
“松濤居”與北冥十六峰的大小山村一向友好交往,正所謂遠親不如近鄰,大小谷村這個“近鄰”便如同“松濤居”的大門關,一有陌生人進入“松濤居”地界,村民們往峰上傳涕消息之速,可比野火燎原。
被村長們拉住說事,公子一時半刻怕是不好脫身。樊香實心想,她乾脆就拉著小姐邊看皮影戲,邊等公子過來。
哪知,她才踮起腳尖、越過幾顆人頭想跟陸芳遠打個招呼,身旁的殷菱歌已被三、四名孩童簇擁著鑽進人家皮影戲臨時搭起的後臺棚內。
“小姐!”她顧不得知會陸芳遠,隨即跟上,撩開厚厚灰左簾子鑽進去。
“小姐——咦?”一踏進昏暗的棚內,她目力尚未適應,立即察覺出顯樣。
太過安靜……靜到教她頭皮發麻!
有風流動。是掌風!從左後方掃來!
對方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因此絲牽不掩氣息,大刺刺試她身手。
她矮身閃過,立即回身相對,眼前站著的是一名高大男子,他一臂挾著全身癱軟、似被點穴的殷菱歌,僅以單掌應付她。
他掌力極沉,而且頻頻變招。
樊香實左突右這沖,整個人仍被罩在對方的掌風底下,即便想張聲提點陸芳遠,丹田內的真氣卻也滯礙難行,無法揚聲。
這人……哄騙孩子們,要幾個小童幫他拐“松濤居”的小姐入棚內嗎?
可惡!究竟是何方鼠輩?
雙方交手的過程其實很短,才經過幾個氣息吐納而已,但樊香實人在其中,竟覺似有一刻鐘那麼久。
男人像貓逗老鼠那樣鬧她,她突然正面迎擊,不再狼狽閃躲。
他低“咦”了聲,因她撲過來的氣勢大有同歸於盡的神氣,打法相當不要命。
她已做好挨打的準備,但同時下定決心,無論多痛,都得雙手、雙腳外加一口牙,緊緊巴住對方不放,能撐多久是多久,公子必能察覺顯狀……公子會來的……一定會來……
突然間,天光射入,整座棚子被掀敞開來!
耳中聽到一波接連一波的驚叫,周遭的村民們忙著奔逃避禍,東西散落一地,事情變化太快,樊香實一時間不太確定自己有無中掌,但她神智仍清楚,只是左肩沉甸甸,琵琶骨隱隱泛麻,幾平連抬手都難。她眼珠子往旁邊一瞥,發現那人的手就按在她左肩頭上。
而她家的公子……
頸子仿佛有千斤重,她咬牙,艱難而倔強地抬起頭。
那抹教人安心的頎長身影就佇立在幾步之外。
公子面龐沉靜如水,目光深幽一如往常,只是……向來淡淡噙笑的好看嘴角此時繃繃的。
……公子發怒了。
也、也該生氣啦,不發怒才怪,是她沒把小姐守住,現下可好了,小姐落到對方手裡,連她也被制住,她……她實在愧對整個北冥十六峰的鄉親父老啊……
對峙持續著,或須臾,或許久,她分不出,因已失去對時間的掌握。
她聽到那人哈哈大笑,笑中盡顯惡意。
她張眸,映入眼中的是……蔚藍天際?為什麼……
腦中刷過疑惑,下一瞬,她弄懂了——她正飛在半空。
那個混蛋將她擲飛出去,而後得意大笑,挾著小姐揚長而去,就看公子救誰……
混帳王八蛋!不敢光明正大跟她家公子一對一快戰,竟使出這等下九流的脫逃之法!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
糟人拋擲,飛出去的勢子既急又猛,好,沒關係,她樊香實皮粗肉厚,頂多痛個一下、兩下又三下,不怕!
以公子的能耐,此番追上去准能逮住對方,小姐在那人手裡呢,一定得搶回來,她就等公子把人揪到她面前,讓她好好踹那混蛋幾腳!
可是……
那個……怎、怎麼會……
為什麼……她會躺在公子臂彎裡?!
她沒有摔疼,僅是四肢有些麻、有些無力,身子在重重跌落地面時,陸芳遠振揮青袖,及時地將她勾進懷中。
她一時間腿軟,身軀無法控制地往下滑,他順勢放她躺在草地上,但仍攬著她上半身,讓她輕輕偎在胸前。
樊香實驚住了,因為全然出乎她的意料。
可是,這樣不對啊……公子跑來救她,那、那小姐怎麼辦?誰救小姐?!
她靈活烏眸又胡亂溜轉,眼角餘光瞥到身側一方及人腰高的大石,忽地有些明白了,她方寸縮緊,既難受又內疚……
“公子,石、石頭……小姐……快去追小姐……”她眸中忽地湧淚。
他是因見她就要一頭砸爛在大石上,所以不得不先棄小姐而救她,是嗎?
“已追不上了。”陸芳遠語調持平。
他並未顯露脾氣,眉目間依怕淡然,只是此時的神態落進樊香實眼裡,卻讓她呼息更促,胸口緊得疼痛……他臉上慣有的暖色已消退無蹤。
都是她、都是她!
她曾對公子誇下海口,說要好生看顧小姐的,結果啊結果,說出的話沒能做到!她食言在前,之後又害得公子無法見死不救,如今小姐落進惡人手裡,全是她樊香實的錯!
她吸吸鼻子,用力拭淚,勉強掙離他的懷抱。
跪坐在陸芳遠面前,她挺直背,兩手撐著大腿,帶哭音啞聲低嚷——
“公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我、我……”
驀然間,有什麼堵在喉頭,好難受好難受。
她頭暈目眩得快要不能呼息,感覺整個背部都在發燙。
那股顯樣的灼熱從左肩胛骨開始燒騰,拓向整道背脊,跟著是她任督二脈走過的穴位,每一到都在鼓噪,仿佛……不噴湧出一些什麼無法平息。
“嘔——”她嘴中噴出一道紅泉。
哎出一口血還不夠,在她還沒弄明白自個兒究竟發生何事之前,已又連續嘔出第二、第三口鮮血。
暫態間,她目力昏瞶,所有力氣被抽光殆盡。
跪坐的身子無法再撐持,她往前倒。
半身被她嘔出的鮮血濺染,陸芳遠仍張臂,穩穩將她欖住。
擁她入懷,他沾上點點血紅的俊面低垂下來。
無情似有情,有情又若無情,淡斂的雙目刷過輝芒,他一瞬也不瞬地注視她泛青的臉容,太多意緒在瞳底沉浮,太多……他若有所知,卻因似有若無的覺察,讓他神情更為肅冷……
虛掩的門外一直有交談聲傳來。
她很難受,背脊遭火針贊刺過一般,痛到幾要暈厥,卻又強扯著最後一絲神識,費勁去聽取那些聲音——
“公子,出北冥十六峰的路只有南北兩道,對方既是打西南苗疆而來,應該會選搔從南端突圍……是,通北的道上也已設防,都佈置妥當,就等對方現身,『武林盟』的趙兄與常兄調來一些人手,身手皆佳,能幫得上忙,只是……”一頓。“公子,那毒……阿實那丫頭沒事吧?烙在她身上的毒能拔清嗎?”
是和叔跟公子在說話,聲嗓時清時微,她聽得頗變苦。
但是和叔問起她呢……
平時和叔總僵著臉,正正經經不愛說笑,原來……原來也會擔心她……不過,她何時中毒?她不是被那人發掌打中,而是中毒嗎……
她沒聽到公子如何回答,只知和叔又道——
“……公子所言極是,倘若出不了北冥十六峰,那人定需藏身,然而所選的藏匿之處再隱密,仍需清水與食物,如此推敲,搜尋的茶圍便能收小……那就這麼辦,我立即安排……”
有腳步聲離去,有腳步聲踏進。
樊香實努力再努力地撐開眼皮,還沒瞧清楚來者是誰,已本能地喚了聲。“公子……”仿佛支持到此時已是盡頭,她頸子一垂,身子往底下滑,這一動才讓她意識到自個兒正浸在大藥缸中,她口鼻浸入泛藥香的水面,嚇了一大跳,小腦袋瓜又陡地抬起,迷茫且驚愕地眨眨眼。
她人在“松濤居”的煉丹房內。
她整個人浸泡在黑呼呼的藥汁中,水面淹到她的頸部,而且藥汁好燙,像似……像似公子平時吩咐小參、小肆、小伍幾個藥僮熬藥煉丹,只是這一回把她也一併丟進缸裡熬煮了……
指頭在藥汁底下動了動,扯摸著身上……唔,還好還好,她仍穿著中衣,功夫褲也還套著,只是少了綁腿帶,褲管松松咧咧,藥汁浸濕了她。
心一弛,小腦袋瓜又往缸裡點啊點,來到藥缸邊的男子終於出手。
嘩啦啦啦——
她被人一把撈上岸!
“公……公子……”她再次被嚇醒,奄奄一息的眸子突然迴光返照般瞠圓。
她全身上下藥汁滴滴答答,頭髮也成流泉,八成連臉蛋都沾上,而抱住她的男子一身青衫,那衫子因擁她入懷,很悲情地染出大片、大片的藥漬。
她被抱到用來打坐練氣的榻臺上,甫躺落,身子卻被男人一翻,改成趴臥。
幾下折騰,迷迷糊糊間覷見公子眉眼,她不由得驚怕。
那張面龐依然俊美好看,依然沉靜無波,但就是多了些什麼又少掉許多什麼,以前是朗朗佳公子,如今似有淡淡陰晦抹過,來能捉摸,不好捉摸……她、她有些怕。可是再想想,小姐被人挾走,公子變成這樣也能理解的,一思及此,她心口又絞,疼到禁不住痛……
驀地,她在他掌下瑟縮,險些氣絕,因他……他從背後撕裂她的上衣!
唦地一聲,衣料輕易裂開!
他撕掉她的中衣還不夠,連裡衣也一塊兒除去!
“等等……等一下,公子你……你、你住手……住手……”老天!他竟然還想脫她褲子?!就算生她的氣,也不需要用這種手段折磨她嘛……
氣喘吁吁,她咬牙轉過頭,眼珠泡在熱淚是,只是一透過淚霧看向他,什麼氣勢都端不出,任何指責的話都擠不出來……公子說什麼,她都聽,公子要她做什麼,她都做,然後……然後公子要脫她的衣褲,她、她……怎麼辦……
“阿實錯了……都是我不好……公子不要生氣,我……嗚……不要被脫光光啦……”
似有歎息拂過她耳畔,暖熱如溫泉,多少減滅了背上的痛楚。
“阿實被下了西南『五毒教』的『佛頭青』,這毒不難解,但解毒過釋繁複了些,需藥浴浸洗,需針務祛毒,還需以內力將毒素逼出,你乖,忍忍好嗎?”
忍忍……她忍……她乖……
嗚咽了聲,她閉起雙眸,小臉又是藥汁又是淚,實在可憐。
於是褲子被稍稍往下拉,褪到約股溝之處。
煉丹房中彌漫藥氣,她全身膚孔舒張,忽覺公子碰觸她裸膚的指仿佛有火。
她忍不住瑟縮,他卻攤平一掌輕輕貼壓她的背,開始落針。
“公子,我知道『佛頭青』,你教過我的……”肉身熱痛,精神萎靡,卻無法昏過去了事,不如說些話移轉注意力。多說話……也許就不覺痛,也許能忘記公子在她身上的手。
她掩睫,嚅著唇低語。“……『佛頭青』,毒從膚入,游走任督二脈五十六穴,初中毒者,脊背浮現癡傷般青點,青點漸聚成團,一丸丸拓開,便如……如佛頭上的丸青……”
聽她喃喃背誦,陸芳遠目光移向那張狼狽側顏,下針之速頓了頓。
“公子,那人按住我肩頭時,是不是已乘機下了毒?西南『五毒教』……那人是『五毒教』門人,小姐被他搶了去……小姐她——”心急,雙眸陡又掀啟,她突然吃痛低呼,因他發勁彈動落在她背央“神道”與“身柱”二穴上的銀針,惹得她劇咳起來,這一咳,毒血即刻被十來根中空銀針吸出。
她咳到滿臉脹紅,眼是都是淚,想把自己縮成小蝦米,男人熱燙大掌卻一直輕壓她的背,不允她亂動。
直到他拔掉所有銀針,她才宛若重生般籲出弱弱的一口氣。
下意識吸吸鼻子,她鼻音甚濃,苦惱低語。“公于是不是很氣阿實……很氣、很恨……很惱……”
她……猜錯了。
陸芳遠時到今日才察覺到,即便是自己的心思,僅在自己腦中與內心流淌的思緒,其中的起伏跌盪,竟連他也無法完全識透。
他是氣、是恨,但氣恨的對象絕非是她。再有,與其說他忿恨,倒不如說他受到極大衝擊,心海風浪大作,驚疑不定。
今日在集市裡,菱歌與她同時落難,當他掀毀那座皮影戲小棚,站在對方面前時,他仍以菱歌為主——
無論如何,先救師妹。
這樣的想法在那當下依然無比清晰,不拖泥帶水,無三心二意。菱歌是師父託付給他的唯一血脈,他與師妹感情深厚,凡事理當以她為優先考慮。
他聽到那人震喉朗笑。
下一瞬,一道人影被狠狠擲將出去,而菱歌遭對方劫往另一方向。
按他的決斷,目標既已鎖定,便該緊追不放,追到天涯海角都必須搶回菱歌,如此做法才正確,也才是陸芳遠該做、會做的,但……沒有。
他放棄追上,憑本能躍向腦袋瓜即將砸爛在大石上的樊香實。
樊香實……樊香實……那人拿她使出這一招,結結實實能戳他的軟肋。
他不得不救她。
樊香實不能死。還不能死。
她是他六年多來的心血,由他一點一滴慢慢養出來的珍物,如果任由旁人將她砸毀,死得太不值,而他所費的心力瞬間付之東流,誰能賠償?拿什麼來賠?
霎時間整個人一震,他若有所悟……原來啊,陸芳遠在世人眼裡走的即便是朗朗正道,那些晦暗且卑劣的思緒仍如地底隱流、如膚下筋血。
他知自己並非光明正大之徒,但他善於模仿。
當年他以稚齡之歲投入師父殷顯人門下,親眼看著師父如何珍愛小菱歌,他覺會依樣畫葫蘆,用全部心意珍寵師妹。
北冥“松濤居”與中原“武林盟”交好,互通聲氣,那是師父的意思,後來“松濤居”由他接手,他仍依樣畫葫蘆,儘管許多時候應付那些所謂的正道人士時,內心感到隱隱厭煩,他照樣按“松濤居”一貫而行的路來走。
他裝得很像,連自己都能騙過,好像他真具俠義心腸,說穿了,其實是慣於隱藏在別人已建道好的殼內,安全地成為自己。
他,陸芳遠,是個十足的道貌岸然者。
他當年起惡心,養著樊香實,是為了有朝一日將她用在菱歌身上,他總以為師妹是他最後的良心,如今……他卻把這“最後的良心”也給拋了嗎?
棄殷菱歌。
救樊香實。
完完全全本末倒置!
……只是為何會如此?
出事後,他思緒幾度陷進渾沌不明的境地,如墜五裡迷霧,反復地推敲再推敲,腦門暗暗泛麻,似是而非地抓出了一個方向——樊香實是他養成的寶,這個寶是他獨有的,從無到有,從虛而實,都是他惡竟下的結果……惡意,卻無比認真,所結出的“果”,往後在時機成熟時若能用在菱歌身上,那很好,倘若不能,只要這個“果”一直都在,終有派上用疑之時,只要樊香實不出事,養得好好的,一直都在,就好……即使沒有菱歌也……也是……
轟隆——
神魂陡凜,那麻感被無形的什麼撞開,麻痹了思緒,最終且最真的答案幾要浮出表面時,他卻硬生生打住,不肯再進一步深想。
撫著樊香實那頭濕答答又貼稠的長髮,被藥汁浸濕之因,她發尾很不聽話地鬈起,他不斷挲著她的發,五指忽地一縮,握得極緊,又驀然放鬆。
放鬆五指時,他眉目間的神態也重拾淡然。
他並未回答她的話,卻將她撈進懷裡重新抱起,大踏步走出煉丹房。
“公、公子……”樊香實委委屈屈地嚅了聲,多少帶到驚嚇。
她衣衫不整,他竟把她抱出居落,不回“空山明月院”,而是直接往峰上而行,爬上通往“夜合蕩”的長長石陡。
全賴他行雲流水般的輕身功夫,須臾間已走完石階,通過雲杉林。
夜已深,花悄開。
溫泉群散出團團細白煙霧,霧中有夜合香氣。
樊香實微微發頗,感覺那香氣鑽進她膚孔裡。
她腦中記起那片夜合花,不知為何有些心酸。
夜合……夜合……當夜晚來到才展露風姿的小白花,不跟誰爭風頭,只餘香氣,濃香芳華,靜待夜中獨醒之人……
嘩啦——
水聲一奏,暖熱襲身,她被人帶進溫泉池內。
水漫至她頸處,螓首軟弱無力往後一仰,這才遲鈍地意識到,她身後坐著他——公子和衣抱她進溫泉池,她就坐在他懷中,背部與他的胸前親匿貼慰。
她背後衣褲不是遭撕裂,便是被初到臀瓣,此時與他相依偎,她心臟瑟縮,每一下跳動都撞著胸骨,微弱的呼息吐納竟都這麼痛……
然後,他環抱她,指端精准按住她的手脈。
她張口欲語,聲走出,卻先輕呼般逸出呻吟。
“乖……你體內的毒尚未拔清,必須再以內力逼出。阿實,再忍忍,別怕。”他需得將她還原成最純、最偉的狀態,無論耗去多少內力。
熱氣從他指端徐徐溢出,強壯卻溫和,樊香實感覺得到。
她的手脈如心,配合著那股暖勁脈動,不知不覺間,她的呼息吐納亦與他同調。
公子引領她練氣。
他的氣源源不絕在她體內運行,穿過經脈上的各處穴位。
他正以飽煦的內勁為她拔毒。
靠得這麼近,氣息相融,仿佛她是他血肉是的一部分。
“……公子,阿實可以自己行氣,你……你不要再耗內力……”她覺得很不安,已經顧不好小姐,還要連累公子,內疚感愈擴愈大。
“不是每個人我都願意救。”他的聲音低沉略啞。
“唔……”什麼意思?
“如果是男的,我就不抱他進溫泉池了。”語氣慢吞吞,卻很正經。
聞言,樊香實怔怔抬頭,眸光迷蒙。
心……心口鼓跳得厲害,比滲入她筋脈中的真氣還管用,讓她想昏都沒法昏。
“阿實,閉上眼,專心行氣。”
“唔……是,公子……”她連忙將頭轉正,聽話地閉起雙眸。
一合睫,腦中立即浮現他的臉——
清俊面龐,長目沉靜,但眉峰似淡淡成巒,若染輕鬱。
那……這麼看來的話,公子應該……沒有……嗯……非常、非常生她的氣吧?但他肯定很煩心,不僅要擔憂小姐,也得分神擔憂她這個受盡主子照料的不盡責“貼身小廝”。
對!她要聽公子的話專心行氣,趕緊養好自個兒,養好了,才能助公子一臂之力,小姐還等著大夥兒去救呢!
她深吸一口氣聚于丹田,再沉沉吐出,將神魂寧定下來。
於是,“夜合蕩”中香氣浮動,溫泉群內一片幽靜。
男子懷抱他的寶,詭譎心思無誰能觸、無誰能解,即便連他自己……就算是他自己……那也不能掌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27:04
第五章
“松濤居”平時敦親睦鄰、守望相助的策略收到實效。
“松濤居”的小姐主子在春集市上遭劫一事,親眼目睹者多,消息便如野火燎原般在北冥十六峰上傳擴開來,山民們自發住地成為“松濤居”的眼與耳,稍有風吹草動就往“松濤居”知會。
送來的消息十個有九個無用,但只要有一個派得上用場,那就足夠。
於是乎,十日後的傍晚時分,確認過消息的可靠情之後,在穀間小村的村民帶路下,沿著谷地往北行過三十裡,這地方兩旁岩壁陡峭,幾處岩層之間有天然隱流滲出,穀底則散佈無數巨大石塊,宛若一個石頭窩。
某塊巨石擋在岩壁前,虛掩住一道窄窄的洞口,此時那塊巨石前佈滿了“松濤居”的人馬與“武林盟”派來的援手。
樊香實偷偷尾隨在眾人後頭,最後仍被和叔發現,隨即挨了一記極不贊同的眼刀,她用撓臉傻笑打混過去。
居落內的人,當然也包括公子,全都認為她需要贍養,可是那日在公子手下把整套拔毒過程徹徹底底走了一遍,又有公子深厚內力護持,她自覺狀況大好,這幾日吃得好、睡得好,精氣神十足,哪裡還需再養?要是再養著不活絡活絡筋骨,她真要鏽進骨子裡了!
得知今日有大舉動,她按捺不住,背著劍偷溜出來,一路尾隨。
只是當她來到時,和叔卻皺著眉頭告訴她,公子已隻身進入那道狹窄岩洞。
一是因洞口極窄,一次僅容一人通過,無法讓眾好手蜂擁而上。
二是因對方來自西南“五毒教”,擅長用毒,怕對方在洞口動過手腳,由公子親自去探,能防萬一。
但樊香實明白還有第三個原因,公子獨自進入,自然是為小姐著想。
小姐被帶走多日,倘若仍跟那個惡徒留在洞內,也不知狀況如何了,若是……若是遭受欺淩,公子絕不肯讓其他人見到小姐狼狽模樣。
思及此,她咬咬唇,心不禁沉了沈。
……好想、好想進去,可是和叔絕對不允許她亂闖,都不知裡頭情況怎麼樣了,怎麼這麼久都沒有動靜?
有人輕拍她肩膀。
她驀地回首,看清,眸子略瞠。“小牛哥——”
那人是她打小就相識的玩伴,她家阿爹當年就為救他才跟著躍進狼群裡,而這些年她雖上了“松濤居”,遇爾回到舊地見了面,兩人仍會胡聊一通。
牛家小哥咧開嘴無聲笑,對她比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將她帶開,離那些佈防的人馬遠遠的。
“原來是你領的路!”樊香實意會過來,小手抓著黝黑少年郎的臂膀。
“阿實妹子,想不想溜進去瞧瞧?”
“你有門路?”
“嘿,都不想想你哥哥是何方神聖?有誰比哥哥我更熟極這兒地形?想溜進去,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我吃、我吃!”這盤小菜,她吃!
約莫一刻鐘後,樊香實按著牛家小哥所說的,在遠遠的另一端、一大窩及人高的雜草後頭找到一條天然密道。
這道洞口更窄、更小,鑽進去之後,有幾個地方甚至得矮身或背貼岩壁側身而行,才有辦法通過。
倘依公子本事,即便她藏怪著不現身,她的氣息也絕對會洩漏出蹤跡。儘管如此,她仍努力穩息,打算先觀察洞內勢態再作應對。
密道通往內部的洞口開在高處邊角,離地約有三丈高,接近時便聽聞鬥武之聲,她心中一凜,待抵達洞內,探頭往下端一看,就見她家公子寬袖大揮,雙掌掌風將一道黑影震飛,那人“啪”地一響撞上岩壁,而後才落地。
是他沒錯!那個挾走小姐的混蛋!
那天在皮影戲小棚內對打,當整座小棚被公子掀開,光束陡入,終讓她瞥清對方長相——膚黝如炭,濃眉深目,寬寬薄唇之下是略方的峻顎,然後是絞得好短的發……她在對方手中吃了苦頭,怎會不記得他五官模樣?
被打趴在地,此時他勉強撐坐,嘴角不斷溢出鮮血,卻咧嘴在笑。
這混蛋……他、他還敢笑?
見自家公子完全占上風,樊香實心頭稍定,忽而間雙眸暴瞠了!
她家小姐……小姐竟突然躍入她的眸線範疇內,擋在公子……呃,不!不是擋在公子面前,而是擋住公子,明擺著不讓公子繼續傷人!
怎會這樣?!小姐怎麼了?怎會這樣啊?
樊香實只覺後腦勺仿佛挨了重重一擊,眼冒金星,頭昏腦脹。
下一瞬,她發熱的兩耳聽到殷菱歌清嗓微顫地道——
“師哥,無涯他……我、我是說……封無涯……他身上是帶傷的。”
一頓。“他是之前為了救我才帶傷,師哥放過他好不好?你們別再鬥了啊!好不好?”
“菱歌過來。”陸芳遠一襲青衫因發勁而膨揚,此時斂氣,輕衫再度垂墜。他的模樣亦是,怒至極處,不怒反靜,一切皆回歸尋常。
殷菱歌動也不動,麗眸眨亦未眨,像似極不信任。
“我們說說話,你過來。”男嗓徐慢。
由樊香實伏匿的方位望去,她瞧見公子露笑了,但不知因何,該是教人如沐春風的那抹笑弧,此時看來竟讓她腳底微寒。
“師哥,該說的話,欲說的事,我方才全說完了……師哥啊……”啞喚,殷菱歌搖搖頭,眉間淒迷。“我知道你想些什麼,我若撤身,你是不準備放過封無涯……師哥,你也別管我了好不?我的命,我認了,若是真只有短短幾年可活,我也要活得自在些、精彩些,即便死在外頭,總也……總也好過過被關在『松濤居』內,一輩子都是只井底之蛙,什麼都沒經歷過……”再搖搖頭,淚光閃動。“師哥,我不想回『松濤居』了,我不想回去……”
“你不回『松濤居,』想去哪裡?”陸芳遠幽聲問。
“她不回去,多得是地方可以去!”封無涯吐掉一口血,明明很費勁地喘氣,粗獷黝臉仍一副滿不在乎樣。他冷笑了聲,道:“閣下只是她師哥,可不是她親爹親媽,管得未免太寬——”
“封無涯你給我閉嘴!”一向清冷少言的殷菱歌竟揚聲斥人。
“要老子閉嘴有那麼容易嗎?咳咳……我愛說便說,愛罵便罵,能打就打,何須閉嘴?”
“封無涯,你、你這人……”
“那晚『松濤居』遭人夜探,和叔讓人分路去追仍舊不獲,是因菱歌出手收留,把人藏起來了是嗎?”陸芳遠突然啟聲插進他們的對話,目光一直鎖在殷菱歌身上。
“……是。”殷菱歌再次頷首,臉色略白。
“而菱歌所藏的人,便是這位苗疆『五毒教』的封堂主了?”
豁出去似,的殷菱歌下巴輕抬。“是。是他。”白頰綻開兩朵暖紅。
封無涯臉色灰敗得可以,但目光還其清明,他吃力地抬起一手欲拉殷菱歌衣袖,掀動薄唇正要說話,然,話未及出口,離他近在咫尺的姑娘已被人搶走。
“師哥——”
“陸芳遠,放她走!她都說不回去……咳咳……你這混蛋!放開她!”
洞內亂象陡起,樊香實眼花繚亂,方寸直抽。
她不敢眨眼,十指不禁握成拳頭,一瞬也不瞬地緊盯著公子和小姐。小姐終於被公子扯進懷中抱開,離那個壞蛋遠遠的,小姐沒事了,不會有事的,公子把小姐救到手了,不是嗎?所以危局已除,她關心的人皆安然無事,所以……啊!
她瞥到一抹銳利銀輝,張聲要提點,已來不及了,那道銀輝就這麼無聲無息、沉默卻狠利地刺入公子左部腰側!
樊香實嚇傻了!
不只她嚇傻,底下的殷菱歌亦懵了,三魂少掉七魄似的,殷菱歌纖細身子顫抖著,恍恍惚惚退出陸芳遠的懷抱。
“這把小巧銀匕最適合姑娘家把玩,是我送給菱歌的,你帶在身邊也有七、八年了吧?”陸芳遠低眉瞟了眼刺進腰側的利器,再次抬頭時,神態不見痛楚,眼底森渺渺、黑幽幽,唇角輕翹。“我從未見你使過,師妹第一次用它,卻拿我試刀了……”
“師哥,我……我不是……”殷菱歌搖頭再搖頭,顫唇,眸底漸濕。
這一邊,眼睜睜看著小姐出手傷人的樊香實渾身顫慄,像在寒冷冬日又被丟進結著冰霜的水裡一般,抖得她完全沒辦法克制。
公子帶傷了……小姐刺傷公子……是小姐下的手,既狠又快……
怎會這樣?究竟哪是出錯?!
小姐為何這麼做?難道就為……就為了那個“五毒教”什麼堂主的男人嗎?小姐這個樣子,是要公子怎麼辦?
她思緒糾成一團,沒法兒想,但是當眼角餘光瞟見那個“五毒教”大壞蛋突然背蹭著岩壁立起,似要趁公子受傷,搶這極短一瞬出招時,她想也未想,“唰”地一聲拔出背後長劍——
“公子小心!”
一躍而下,她揚聲疾呼,那人果然搶步靠近,但鎖定的目標卻是殷菱歌。
她不管不顧,提劍上前,唰唰唰連下狠招,頓時間銀光亂竄,如游龍騰雲,反正是打了再說,不管是公子還是小姐,都不能被他搶去!
這蠻氣橫生的打法硬把封無涯逼回角落,還逼得他牽動了肺經,咳得更嚴重。
眸中含淚,樊香實恨恨地眨掉。
胸口痛極,覺得都是眼前這個混帳鬧出來的,這人不但害了小姐,現下又想來害公子,甚至唆使小姐動手,她樊香實絕對跟他勢不兩立,反正……她小人物一枚,可不是比武過招都得講求公平正義的江湖俠士,趁人病,要人命,她做得來!公子適才被小姐攔住了沒出手,那就由她來接管,拚了她一條小命,都要拚到他的項上人頭!
咄!
她長劍突然被對方一招空手入白刃繳下,劍離手,飛插刺入高處的岩壁內。
沒了兵器,她還有雙拳兩腿,銀牙一咬,她猱身而上。
砰!
功力畢竟太淺,肚腹狠狠挨上一腿,她被踹倒在地,但似乎感覺不到肉體上的痛楚,她倏地翻身躍起,大喝一聲提氣再攻。
中!
終於,她打中他的傷處,讓他傷上加傷,只是傷人一萬,自損八千,她也賣了個空隙給對方,肚子又挨上一腳。
一腳算什麼?她還能挨,還可以挨,她要揍扁他,替公子出氣!
“阿實,住手!”
打紅了雙眼,她根本沒聽到陸芳遠制止之聲,一心只想讓壞人年吃點苦頭,雖說讓對方吃苦,頭自己八成得陪著吃更多苦頭,但她不怕,她樊香實頂多是塊小小石頭,對方可是“五毒教”堂主,玉石俱焚再好不過,拿她這塊石頭撞他那塊玉,痛快!哈哈,划算啊!贏的只會是她!
她腰側又被踢中一腿,隨即胸央透風,她舉臂欲擋,對方掌心已當胸拍至。
她提氣於胸等著挨痛,但等待的痛沒有落下,她被用力扯開。
“阿實,聽話,別打了。”
她耳中隆隆,奮力眨掉淚霧的眼望見公子代她擋招,兩下輕易便化解那人掌風,還把對方逼退一大步。
然後,她又眼睜睜看著那名“五毒教”堂主撲近小姐。
“小姐啊——”她扯聲叫喚,夾著哭音。
可是……小姐竟半點也不掙扎,還主動朝那人迎身過去!
他們拉住彼此的手,眼中映著對方的臉容。
樊香實看著小姐跟隨那人而去,男人俠抱小姐瞬間躍上三丈高的洞口,那是她方才出現的地方,陰錯陽愛恰巧為他們指了一條逃出之道。
她大驚失色,忙要衝出洞口請和叔快快受人往另一端的出口攔截。
“阿實……”她被揪住袖子,一回眸,公子疲憊俊龐對她揚笑,明知不可能,卻又覺那清俊輪廓淡得幾要消失。“算了,讓他們去吧……”
該怎麼算?
怎能隨隨便便就算了?!
她想問,但張口又閉嘴,兩片唇摩挲再摩挲,什麼話都擠不出。
那抹笑尚未逝去,陸芳遠突然往後退了兩步,寬背靠著岩壁,像已站立不住。
這一驚嚇,樊香實驀然回神,連忙上前扶住他。
但他身軀精實、四肢修長,對她而言,受了傷的他既高大又沉重,她一時間沒能撐穩,只好扶住他,讓他蹭著岩壁緩緩坐下。
“公子——公子——”她傷心喚著,見他腰側還插著小姐的貼身銀匕,鮮血將青衫染開一大片,她又驚又怕,淚水蓄在眼眶裡,很拚命地不想讓它們流下。
“阿實,別走……”他面色慘白,唇色也褪淡了,顯得眼珠子黑黝黝。
“我不走,沒有要走……阿實留下來陪公子,不會走!”她急促保證。勸說著,她邊俐落撕掉自個兒的衫擺和兩袖,把春服布料撕成長條狀,然後避開銀匕插入之處,將他腰際結結實實纏了三圈。
不敢隨意將匕首拔起,但至少能先想辦法止住他的血。
纏妥他的腰際之後,她抬起手背抹掉眼淚。
拭淚的舉惜帶著孩子氣,她沒察覺,待擦去模糊目力的淚水後,發現公子正一瞬也不瞬地凝望她。
“阿實……”
“嗯?”
“阿實……”
“是。”
她等著,見他神態沉靜的顯樣,一顆心懸得老高,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哪知,她慌急外顯的模樣竟惹他發笑了。
公子一笑如春風佛面,彎彎的眉,彎彎的眼,隱在嘴角的淺淺梨渦都跑出來示人,讓她一下子怔了神。
“阿實,就數你最老實,傻成這樣,倒讓我始料未及……”陸芳遠輕笑,在她急切的注視下,手起手落替自己封住要穴,再迅速拔掉銀匕。
樊香實聽不太明白他說的話,一門心思都在他腰側傷上。
當匕首拔出時,她離得近些,幾滴鮮血避無可避地濺上她的臉。
她毫不在乎,只是緊緊張張地又撕裂自個兒已然不成樣的衫擺,撕出長長一條,替他在傷上又扎實地圍一圈。
她雙手還環在他腰上,眉睫一揚,眸底潮熱,見他亦定定瞅著她,不知怎地,心中湧冒更多酸楚,仿佛他為小姐所受的情傷全都往她胸中流淌,讓她也嘗到那苦澀的情味……
他這著她淡笑,氣息略微粗濃。“阿實,我有些明白了。”
“公子明白什麼了?”是她吸吸鼻子,眸光把不離他面龐。
“我明白……惡人就是惡人,人性本惡,即便偽裝得再像、再好,還是惡,絕對成不了真正的好人……”他目底似染嘲諷。“阿實,老實告訴你,你家公子是個徹頭徹尾的壞蛋,知道他底細的全逃了。阿實……你為何不逃?”
“公子是惡人,那阿實也當惡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子想怎麼做都行,但無論如何得拉阿實一把,公子要幹壞事記得知會阿實一聲,別把我落下。”
他眼神深邃難以探究,注視她良久,最後雙肩微聳,淡淡笑開。“你這傻蛋……”
“公子也傻,阿實陪公子一塊兒傻,有人作伴連就不怕孤單。公子……公子不要太傷心……”勸慰著,倒是她眼眶通紅,傷心模樣輕易可見。
“傻蛋……”他又輕罵了聲,話中藏有太多東西。
只有他才懂的東西。
他獨自入洞。
在那洞內,光線從高到的幾道岩縫緒與岩孔射入,整座洞窟篇被分割出明暗塊落,光明處,有浮塵遊蕩,幽暗處,是師妹將身上帶傷的男子護於身後的景象。
師妹雙眸閃亮,他從未在她臉上見識過那種光芒,像似情感風起雲湧,有誰揭去封印,讓她在短短幾日中亦見識了什麼。
她是菱歌,卻不再是他養在羽翼下的那個女子。
她對他說:“師哥,放了我吧,我想離開北冥,別再拘著,我我的命,我自個兒負責。”
經過這幾日折騰,她那張麗顏儘管憔悴了些,但眸光卻更加清澈明亮。
“我知道你的,師哥……放開我其實要比放開樊香實容易些。按爹當年記下的療法,我殷家血脈若要終止短壽之命,就必須用上樊香實,這些年你遵照爹所說的去做,如今也只差那最珍貴的藥引,一旦養成……一旦被你養成……”
她一瞬也不瞬地凝望他,幽幽歎息。
“可是師哥啊,我在你眼裡其實也不過是個責任罷了呀……我爹將我和『松濤居』托給你,你一直待我好,一直讓『松濤居』穩立江湖不敗之地,你一直很盡責,盡責到都快走火入魔。
“……你把延續我的性命當成一道難解的詭題,你深陷其算中,玩得不亦樂乎,玩得酣暢淋漓,卻忘記我也有自個兒的想法,忘記樊香實有多麼無辜……師哥,我見過阿實和你在一塊兒的模樣,她望著你時,眼睛總是水亮亮,那姑娘喜愛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棄她嗎?”
他能。
只是時機未到。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他救她、養她,不就是為了得到由衷渴望之物?
突然間,所有籠罩心頭的迷雲全都散去,他原先排斥去深思的,如今無須多想,因答案皆已浮現眼前。
他並非未火入魔,而是他原本就是個惡人。
所有的事皆出於惡——
他拘著殷菱歌,是因為對殷氏血脈一向短壽之事上了心,聽師父提過,殷家血脈不管男女至多僅能活到而立之年,而懷過身孕的殷家女子則更短壽,至於師父則是因長年將養,又有北冥溫泉群輔以行氣,才有辦法多活十年……若能終止這短壽之命,不知會有多好玩,所以他想玩。師父在世借時,不及尋到的千年“血鹿胎”,他已得手,師父今生不及辦成的事,他能辦到。
他的執念不在殷菱歌,而在殷氏短壽的血脈上。
但意外發生時,他棄殷菱歌、救樊香實,卻又說明了阿實在他心中價值已高過菱歌。價值啊……她們在他心裡皆是有價的,既要有所取捨,自是兩害取其輕。
當時狀況迫使他作出決定,菱歌落進“五毒教”門人手中,他惋惜憂心,卻覺對方費事俠走她,必不會輕易將她殺害,只要能留著一條命,重回他手裡,即便菱歌受了辱、吃足苦頭,也還能為他所用。
以往未曾想透,總道自己對師妹有情,原來最最無情的是他。
他自私冷酷,現下終有些自知之明。
人本是要循著自性而走,往後他會活得更坦然,惡就惡,偽善就偽到底,不會再刻意藏匿那份陰暗心思,若惡念興起,他亦無迷惑。
“阿實,你跑哪兒去?都什麼時候還亂跑?咦……眼眶紅紅、鼻頭紅紅……你跑去躲起來哭啊?!”
“我……臭小伍!你、你!”鼻音略重,最後豁出去道:“哭不行啊?就哭就哭!還有不讓人哭的理嗎?我瞧你也快哭了!”
“哼,我男子漢大丈夫,才不哭!哪,拿去,這是給公子準備的金創藥粉,剛剛才精磨好的。”
“阿實,還有這一迭乾淨的藥布,都是幫公子準備的。”另一道較為稚氣的男童嗓音跟著響起。“還有這碗藥膳,灶房大娘說很補的,可以給公子補補血氣。”
“小柒,我、我可騰不出手拿了……喂,怎麼全塞給我?”窸窸窣窣一陣,好似很勉強才把東西全捧住。
“你是公子的『貼身小廝』,當然你進去服侍。咱幾個是藥僮,管著製藥、煉丹的事就足夠。”“啪啪”輕聲,有人被拍了兩下肩膀。“阿實,你招子放亮點,公子就交給你照料,別讓咱們『松濤居』全體上下失望。”
他有如此可怖嗎?
煉丹房內室,盤腿於軟榻上,緩緩結束體內行氣的陸芳遠心想,他今日是做了什麼,竟把幾個小藥僮嚇得不敢入內?
噢,是了,今日一早“松濤居”與“武林盟”聯手合圍,確實把目標物圍住了,但結果是他腰側挨了一刀,輕易放走那二人。
居落內的人全以為救得回殷菱歌,卻見他染血歸來,無不驚愕。
而他是沒打算替殷菱歌多作隱瞞,不管是和叔或符伯來問,他一律按實回答——師妹自願追隨封無涯,男女間的情愛始于封無涯的夜探,又在被劫的這短短幾日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
答話時,他不掩眉間疲憊,語氣沉靜,淡淡地向和叔和符伯說明。
這“松濤居”是師父為菱歌留下的,他陸芳遠之所以能成為主子之一,極大的原因在於他接替了師父照顧菱歌,如今菱歌離開,他必須成為最大、最慘的“受害者”,不僅身體受傷,心更受傷,仿佛平靜無波的眉眼,攏著似有若無的痛…居落內的人全在可憐他,也想暫且避開神思太過靜穩的他吧?
很好。
他就要他們可憐。
憐他,心疼他,往後“松濤居”主子唯他一個。
此時有人撩開簾子踏進,無須掀睫去瞧也知來者是誰。
在樊香實小心翼翼放妥藥僮們塞給她的東西,然後躡手躡腳晃到榻前時,陸芳遠徐緩睜開雙目。她站著,他盤坐著,兩人目線齊高,他迎向她的注視時,發現她瞳心湛了湛,似有些局促不安。
擔心他,是嗎?
“公子臉色好白,你——哇啊!”
聽到她驚呼的同時,他喉頭一甜,猛地嘔出一口血。
“公子!公子——”她連鞋也沒來得及脫就竄上榻,小臉驚懼萬分,挨在他身旁為他悟胸撫背,助他順氣。
她的喚聲中帶著明顯哭音,被嚇得挺慘似的。
他揩掉唇角和下鄂的血珠,緩緩握住她忙碌又顫抖的小手,淡淡一笑。“無妨的,這口血吐出後,胸臆間便順暢許多。”
他說的是實話。
事到如今才能明白,原來徹底識清自己屬惡的本性,還是讓他心頭生堵,在行氣全身之後,血塊鬱結在心間,不吐不暢,不吐不痛快。
這一方,樊香實見他神色空定,慌急心緒也跟著緩了緩。
吸吸鼻子,她從懷裡抽出巾子幫他招拭幹,淨邊喃喃道:“公子嘔出這口血,表示瘀積在心底的東西全沒了,有事不往心裡去,公子還是公子,阿實仍是阿實,『松濤居』依舊是『松濤居』,大夥兒日子照常過,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她不敢提小姐。
光是想像小姐刺出的那一刀,她喉頭就哽氣哽得厲害,心疼小姐,心疼公子,疼到她兩眼昏花,到底誰對誰錯,怎麼也分不清了。
“是,不會有事的……”他眨眼,徐笑。
“嗯!”她用力點頭,一會兒又說:“公子,阿實幫你換藥好嗎?換過藥,公子把灶房那兒送來的藥膳吃了,能補中益氣,傷口會好得快些,好嗎?”
“好啊……”他懶懶笑答。
樊香實好喜歡她家公子的笑容,總是好看到讓她心尖發顫,渾身熱燙,可是這一刻公子的那掛笑落入她眼裡,她只覺痛得要命,鑽心裂肺般疼痛。
深深呼息再重重吐氣,她暗自調息,然後一骨碌溜下軟榻,開始幫他張羅。
她手腳伶俐,用極快的速度幫他換藥、裹傷,之後又端來藥膳給他,以為公子會接手自個兒進食,哪知他卻如一株了無生氣的樹,斜斜倚在榻內壁角動也不動。她沒多想,端著藥盅脫鞋上榻,然後舀起一匙精熬的膳食抵到他唇邊。
還好他肯張嘴。
他雙唇一張,她立即將食物喂進,一匙匙喂著,直到那盅藥膳完全食完。
餵食過後,她起身收拾,又端來清水讓他漱口潤喉,待完成一切事務,她想退開,卻被他輕輕揪住一袖。
“阿實,我頭好疼……”額角脹痛,一波強過一波,他說的是實話,只是此時此際的他不掩弱態……絲毫不想掩飾啊,他終於覺會示弱,終於明白示弱並非認輸,許多時候它是一種計謀,為了得到更多。
“公子——”
樊香實走不開,因為那高大修長的身軀忽地滑落,跌躺在她的大腿上。
他散著一頭青絲,狼狽又虛弱地覆住整張面龐。
她心底一酸,不知自己還能推拒些什麼。
“公子頭疼,那……那阿實幫公子揉揉,倘若能睡,公子就多睡一些,待睡醒,頭也就不疼了。”
“阿實,謝謝你。”他低聲輕喃,幽幽合睫。
“公子睡吧,阿實陪著你。”
她輕按他兩邊太陽穴,指端發氣,慢慢揉著,心中默念著要他鬆弛身心、要他安神定魂、要他入眠深睡。
陸芳遠覺得自己似在瞬間睡著,驀然間頰面微涼,讓他微乎其微一顫。
這一顫,他不自覺掀睫,由下往上看她,見她又孩子氣地用手背拭淚。
她的淚滴落在他頰上了。
腦海中突地晃過幾幕場景,他想起她不要命的模樣。
在那洞中,她像頭小野獸沖向封無涯,齜牙咧嘴,怕不得一口咬中對方頸脈。
她武藝畢竟太弱,儘管對方身受重傷,她還是連連中招。
她挨了幾下踹打,咬著牙偏不認輸,很野蠻,那樣的打法簡直蠻不進理。
他也不擦掉她滴落的眼淚,只是輕輕揚唇,一掌捂上她的腹部。
“公子?”樊香實嚇了一跳,垂眸瞧他,還以為他睡沉了。
“阿實很痛吧?我記得你肚腹被踢中了,不可能不痛。”他嘴角微翹,目中帶憐,也不管自個兒還是傷病之身,覆住她腹部的掌心徐徐發功,氣勁於是透進她衣料,透入她血肉是。
“我沒事!公子,阿實沒事的!”她急急拉開他的手,不想他再消耗內勁。
按住他的雙手,她淚水不知為何突然克制不住,滴滴答答直淌。
“阿實怎麼哭了?”他柔聲問:“還哭成小娃娃模樣,怎麼辦才好?”
“對不起啊,公子……對不起啊……”她就是忍不住嘛!
“這樣挺好。”他嗓聲略啞,目光微蒙。“阿實啊,其實我也想哭,卻怎麼都擠不出眼淚。阿實淚水這麼多,分一些給我,算是我也哭過了……這樣挺好……挺好……”
聞言,樊香實淚水又滿一波,擦都來不及擦,點點滴滴都落到公子面上。
她幾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穩住聲音,勉勉強強擠出話來。“那好,就這麼辦,阿實幫公子哭,用力哭,哭過之後,公子諸事不縈懷,海闊天空,不再傷心了,好不好?”
他嘴角顯笑,愈笑愈深,抬起手撫觸她濕潤嫩頰。“那就有勞阿實了……”
於是這一夜,他枕著他“貼身小廝”的大腿深眼,睡得無比酣暢。
他似有若無地聽到哭音,阿實在哭,為他而哭,那哭音卻是讓他心神皆松,睡得更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27:32
第六章
秋初,北冥十六峰氣候多變。
午前風大得能將山楊樹吹彎,午後日陽一薄,風立時止了,峰頂忽有大霧罩下,松林在霧中褪成薄青寒影,像紙片剪出的玩意兒,淡得用指便能抹去似的,很有秋涼淒清之味。
“阿實,過來。”
溫潤男嗓一入耳,再多的傷春悲秋也被趕跑。
樊香實應了聲,關上兩扇窗,將薄寒阻隔在外,這才快步走回陸芳遠身邊。後者此時坐在榻邊一張椅凳上,正為半臥在榻上的一位女子號脈。
女子外貌約二十四、五歲,但據聞真實年齡應已及而立之年,在中原武林多年來享有“第一美人”之稱。
既然是排名第一的美人,五官周正那是不用說的,但在樊香實看來,這位美人姊姊最厲害之處,是在於眼波流轉間渾然天成的媚態,媚而不妖,豔色而不俗,落落大方。
“第一美人”名喚孫思蓉,被“武林盟”的人送上“松濤居”已有十多日。
美人剛送進居落的那天,著實嚇壞不少小藥僮,連被公子喚去幫忙的樊香實亦受到不小驚嚇。
這位中原武林“第一美人”的臉僅剩半面是完好,的另一半爬滿殷紅色澤,那道可怖的紅澤延伸到她的玉頸、左肩和左臂,連指甲都呈血紅色,似使力略掐,真能從指尖滴出血水一般。
公子與“武林盟”的人談話時,她負責送茶進議事廳,公子與人談事不避諱她,她自然賴著不走,當時一聽,才知孫思蓉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第一美人”的名號硬是惹惱了“五毒教”女教主薩渺渺,這女魔頭糾纏“武林盟”盟主餘世麟已有多年,江湖上人盡皆知,薩渺渺得知餘大盟主與“第一美人”交往甚密,竟下此重手。
“阿實,扶好孫姑娘的額與顎。”
“是”
她手勁適中地扶著孫思蓉的臉,後者眼珠往上一溜,朝她眨眨眼,她也靦腆笑了笑,然後瞅著公子開始俐落下針,針針精准落於穴位。
可能前來求助的是名女子,樊香實覺得她家公子似乎拘謹許多。
記得之前她中“佛頭青”之毒,公子抓她浸藥浴,把她抓進抓出的,為了落針拔毒還不管不顧撕裂她的衫子、扯脫她的裡褲,她又驚又羞,漣漣哭著,他只是柔聲哄她,該下的針一根沒少。
這次換了別的姑娘,他竟碰也不碰,非碰不可的時候又全由她代勞,就算要在孫思蓉的頸上、肩上落針拔毒,也都讓對方留著一件單衣在身,然後他隔著薄薄布料落針,認穴之准絲毫不受影響。
公子“欺負”人。
因為當她樊香實是自己人,所以才沒了男女之防,那樣“欺負”她吧?
當她想通這一點時,內心竊喜得很,但再深想,卻模模糊糊有些失落……至於因何失落,卻也難以厘清。
“沒料及如陸公子這般守禮之人,卻收了個小姑娘在身邊服侍。”正在挨針的孫思蓉忽而嬌語。經過這幾日藥浴浸洗、針灸拔毒,再加上一日三回的內服湯藥,數管齊下之效,讓她膚上的血紅消褪不少,轉成淡淡粉紅,已能瞧出原有的美豔容貌。
她此話一出,陸芳遠不動如山,面龐無波如千年古井,照樣取針、過火、按穴灸入,倒是樊香實小臉微紅,掀著嘴皮欲辯,可一望見公子沉靜模樣,又咬咬唇把話吞下。
“咦,這是怎麼了?”
孫思蓉目光在他們主僕倆臉上遊移,最後鎖定樊香實,畢竟柿子要挑軟的捏,這道理她懂。
“阿實,你家主子不允你說話嗎?”
樊香實微瞠雙眸,隨即用力搖頭。
“那你想說什麼就說啊,憋著多難受?”孫思蓉笑道,左臂軟軟癱在阿實塞過來的蒲枕上,隔衣被灸著好幾針。
極快瞄了主子一眼,那張好看面龐並無不豫之色,樊香實這才挲著兩片唇瓣,慢吞吞道:“公子當我是『貼身小廝』,我是『松濤居』是的『小廝』,不是什麼大姑娘、小姑娘。”
孫思蓉也不顧面上、身上的銀針,突然格格嬌笑,如果不是正在治傷,那抹笑肯定更張狂。
“阿實要真是小廝,那我後半輩子真要問你負責了。在『松濤居』這幾日,哪一次不是你服侍我藥浴?身子被你看光光時,不時還得讓你東碰碰、西摸摸,你要真當小廝,可得娶了我。”
什、什麼?!
樊香實完全答不出話,眸子瞠得圓亮,眨了眨,再眨了眨。
孫思蓉瞟了專注不語的男人一眼。“還是說……陸公子要替自個兒『小廝』擔這個責任呢?噢……嘶!”吃痛般縮了縮手,她柳眉陡擰,一瞧,血珠已滲出薄薄單衣,竟被灸出一小片血。
“公子流血了!”樊香實回過神驚嚷。
“你家公子沒流血,流血的是本姑娘!我的話他聽著不舒坦,正為你出頭呢!”美人麗目一瞪,就瞪那個不懂憐香惜玉的淡漠公子。
陸芳遠落下最後一根銀針,抬起頭。
他終於出聲說話,語調客客氣氣。“是我一時沒拿捏好指勁,害孫姑娘受苦了。等會兒收針,我會多留意。”
孫思蓉輕哼了聲,撒撒嘴,麗眸還在瞪人。
“孫姑娘,那個……我、我去換盆清水,再取上好的化癡藥膏過來,等收完針之後,我幫孫姑娘在針口上揉揉,就不會有瘀痕的。”樊香實趕緊打圓場。她再傻,也知公子故意整人,只是他以前不會這樣的,自小姐離開之後,他就……不太一樣。旁人或者並未覺察,但公子確實與以往不同了,一些事,也只有貼近他生活的人才能窺見。
“還是阿實夠義氣,知道疼人,你要是個男的,姊姊絕對是賴著你不放。”
孫思蓉沖著她撒嬌,臉蛋美得像朵花。
她不知為何不敢看公子表情,僅低“唔”一聲,隨即端著用過的一盆水溜了出去。
公子似乎不太喜歡別人逗她,不管對方是男、是女。
之前有位“武林盟”的趙叔叔問起她的年紀,知她年滿十八了,便直說要幫她引見幾位中原武林的青年才俊,她拚命推拒,臉比辣椒還紅,趙大叔卻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還說她總不能一輩子賴給公子、賴給“松濤居”。她那時被逗得面紅耳赤,那一次,公子面上帶笑,目中卻透寒霜,“武林盟”所需的特製祛毒丸硬生生抬高了兩倍價錢。
這一次遇上“第一美人”,人家僅是口頭上戲弄幾句,他也上心了。
公子的確是怪,但是……唉,她隱約能夠理解了,或者是因小姐以那樣的方式離開,不僅傷害公子身軀,亦在他心版上狠狠劃下一記,那柄匕首闖下的禍端越燒越烈,從未止息過,所以公子才會對她愈來愈在意,畢竟留在他身邊的人,多一個是一個,他不想再失去……
她的公子啊,怎麼這麼傻?
傻得讓她不由得想多疼他一些,想抹去他心裡的不安和疑惑,想他再快活些、笑得再更爽朗些。
換過乾淨的臉盆水,取了化癡藥膏,她重新回到孫思蓉住下的院落。
走近時,房是傳出清晰的對話,那交談的內容讓她不禁頓住步伐。
心房一顫,呼息緊繃,她竟是不敢入內,端著一盆水怔怔貼牆而立。
她下意識豎耳傾聽,聽裡邊那一男一女的交談——
女聲嬌問:“陸公子,奴家恰巧結交了幾位域外朋友,聽他們幾位提及,那方域外血鹿牧族所珍藏的千年『血鹿胎』幾年前已落進閣下手中,就不知這消息是真是假?陸公子肯爽快給個答覆嗎?”
男嗓淡然道:“是曾經落入在下手裡。”
“曾經?那現下不在了嗎?”略吃驚,頓了頓又說:“聽聞陸公子有位生得極好看的師妹,是殷顯人殷前輩的獨苗,陸公子與師妹兩小無猜、感情甚篤,又聽聞那位殷家妹妹自幼體弱……那方能青春常駐、活血養氣的『血鹿胎』閣下用在她身上是嗎?”
門外的樊香實背貼著牆,側臉偷偷往裡頭一覷。
她躲在門外偷聽,公子肯定能察覺到。
但……公子沒點破,沒叫她滾進去,那、那她就繼續躲著。孫姑娘在話中提及小姐,總覺得此時現身不是明智之舉,再有關於那塊“血鹿胎”,她也想知道公子會如何回答。
結果她只覷見他開始收針,輕垂面龐,斂著眉,竟半句不吭。
孫思蓉將他的沉默當成默認,忽地苦笑歎氣。
“陸公子,原來世上不是只有男人才薄幸,女子若翻起臉不認人,也夠狠絕。唉,可惜那方『血鹿胎』,若能給了我……若能為我所用呵……你待你師妹千般、萬般的好,又有何用?她偏生看上別人。我聽『武林盟』的人說起那天之事,說你隻身入虎穴,戰得半身血運,最後仍黯然放手。唉唉,就可惜那『血鹿胎』,太、太可惜啊,早知她要跟人跑,你就不該給嘛……嘶——痛、痛痛啊——”
呼疼聲乍響,樊香實驀地一震,想也未想已跨過門檻沖進去。
“我來了、我來了——”足一頓,她盆是的水險些灑出來,公子又整人了。
明明是收針而已,連她樊香實都有自信能做好之事,他卻收得對方身上二十來處針孔鮮血直淌,也不知她取來的化瘀膏夠不夠用?
她瞪大眼看向始作俑者,他神態平和,仍斯文有禮慢吞吞道——
“我又沒拿捏好指勁,又讓孫姑娘受苦了。真對不住。明日落針拔毒。我會年留意些。”
樊香實癟癟嘴有些想哭。
她家溫雅如北冥之春的公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使陰招啊?!
“唔……要是一切未變,平常這個時候,小姐也都喝過一日內最後一碗補藥,然後上榻安歇了吧?”
在灶旁跟著幾位大娘一塊兒吃過晚飯後,樊香實又獨自練了小半時辰的呼息吐納,結束後,汗濕體熱,她溜上位在“夜合蕩”另一區、供居落裡的男女使用的溫泉群,痛痛快快浸洗了一番。
這是的溫泉水同樣源自“夜合蕩”那顆泉眼,每一窪泉池都不大,夜合花叢從泉眼那兒一路蔓生過來,恰好把這一區的溫泉群又分出兩邊,再加上幾方天然岩石阻隔,於是位在高處、較隱密的那幾窪泉池,很自然地讓居落內的幾位婆婆、大娘和她樊香實姑娘所佔用,位於下方幾窪露天露得頗徹底的溫泉則純屬男湯。
此時走下長長石階,換上的乾淨寬衫隨風貼合身軀,髮絲飛揚,真像下一刻便要禦風而起,飛往山外山、天外天。
望著藍黑色的穹蒼,月兒剛升起,忽然間有感而發。
“唔……或者小姐又鬧脾氣,不肯喝藥,所以公子正勸著、哄著也不一定。”
“又或者公子不哄人,跟小姐比起耐性了,他會說『阿實請你家小姐過來喝藥。』,小姐會說『阿實,跟他說我不喝。』,公子又會說『阿實,把藥端過去。』,然後小姐就說『不喝就是不喝。』,然後我就……就……”她就被他們倆夾在中間鬧得團團轉,端著藥左右都為難,卻遇爾瞥見公子嘴角好笑淡揚,因為她的窘狀。
她喃喃自語,想起以往尋常之景,如今人事已非,突覺心中沉甸甸壓著什麼,適才練了氣、浸過溫泉所得的通體舒暢感,一下子全沒了。
興許,內心那塊大石早就壓著,從小姐刺傷公子、絕然離開北冥那一天起,已便一直重重壓著……
回到“空山明月院”,公子房中透出帶有松脂氣味的空神熏香。
對於那氣味,她已相當熟悉,從夏到秋的好幾個夜裡,公子都會點上空神香入睡,但……他依舊睡得不好,除非……
揉揉臉,提氣於胸,她躡手躡腳靠近。
榻上的男子臉朝裡邊,肩背隨呼息微微伏動,似乎真睡下,也睡沉了。
能睡,那就好……
靜籲出口氣,她揚唇,無聲笑著。
她退到角落,察看了小紫爐內香料熏燃的狀況,再讓兩面窗板留著小縫,以防房內過悶,之後才小心翼翼退開再退開,退回自個兒房裡。
脫鞋,放下兩邊紗帷,上榻躺平。
此時月光正盛,皎色透過窗紙照進,房中不需點燈也能看見物事。
突然間,她雙眸驚愕地張圓,直盯著出現在紗帷外的一道修長男性身影。
……是說,這事也不是第一回。
要裡頭一次撞見,她絕不是瞠大眼睛罷了,怕還要張聲驚叫,可見是熟能生巧……呃,一回生、二回熟?還是……三折肱而成良醫?
腦中思緒亂轉,她望著那抹身影漸漸靠近,輪廓從朦朧轉成清晰,心臟怦怦跳,她頓覺呼息困難,今晚所練的吐納功夫全都白搭。
緩緩,她側過身子,微蜷著,抱著羽被面向榻內,那模樣像似她睡熟了翻身,不知周遭起了什麼動靜。
她閉起眼,努力拉長呼息,面頰熱烘烘,四肢百骸皆熱。
即便這樣的事,從那晚公子枕她大腿而眠之後,就一而再、再而三發生,要她平常心以對也實在太困難,這、這絕對是她樊香實的修行之道啊!
紗帷被撩開,有人坐上榻。
那人靜坐了會兒,接著就……就躺落下來,輕輕挨著她的背。
唉,怎又跑過來跟她擠同一張床榻?都不知她、她忍得年變苦嗎?!
“阿實睡了嗎?”
是聽主子這麼問,樊香實暗暗咬牙,揪著被子沒出聲。
然後,全都因為那聲歎息,低幽歎聲從背後傳來,仿佛強忍著什麼,仿佛……仿佛內心翻騰著諸多情感,有著許多的、許多的煩惱,有無數的、無數的悵惘,無處宣洩亦無法宣洩,所以只能化作幽幽歎息,在空山明月中低低徘徊。
全因為那聲歎息啊……
閉緊的眸子於是輕掀,咬住的唇瓣終於放鬆,她也跟著低幽一歎。
“公子……”魂夢初醒般喚了聲,她蹭著蹭著翻過身,看到他倦極輕合的眼睫。說不出的心痛,也許是不敢說出的心痛,她認輸了,低柔道:“不是睡下了嗎?怎又醒了?”
“阿實,我頭疼。”
說著,他長臂探來,自然而然環住她的腰。
他的臉輕抵她的頸窩,此時此刻她完全見識到這個男人不修邊幅的一面。
他面頰生出青青胡髭,挲得她的嫩膚微微發癢,即便上榻睡覺,他竟連外衫都沒脫,這麼一壓,明兒個衫子肯定皺巴巴。可是她說不出任何重話。
畢竟,她的公子在跟她撒嬌呢。
也許他並未察覺,但他確實變得很不一樣。
歸咎起來仍是小姐絕情離去所造成的吧?
“那阿實幫公子揉揉?”
“嗯……”
她將手移到他的臉,輕撥那頭既長又直的柔軟散發,指尖按在他微顫的額角穴位,那地方似有血氣突沖,讓他額面隱隱浮出青筋。
好像真的很痛啊……
不痛不痛了……公子不痛了,阿實揉揉,什麼痛都沒了……不痛不痛……不痛不痛……公子不痛了……
她內心一遍又一遍默語著,好似祈福的咒語,手指一遍又一遍按揉,希望他不再疼痛,希望他能合睫安眠,不記前情,忘卻舊仇,只需要好好睡上一覺,醒來神清氣爽……
借著月光打量近在咫尺的這張俊龐,這麼好看,淡掩的長睫落下優雅的扇影,以前是滿懷歡喜欣常著,單純地想去親近,如今再看,越看越心悸,於是呼息亂了,她得費勁自製,然後暖潮暗湧,心熱體熱,她覺得好羞恥,不明白那些發生在身上的事。
她是老實頭,她是不太聰明,但也曉得她一個大姑娘跟男人睡在一塊兒,而且睡了還不止一次、兩次,這實在不太妙。
但是公子需要她。
沒有她,誰來緩和他的頭疼之症?
他的眉峰忽而一弛,鼻息徐長,略灰敗的唇模糊勾起淡笑。
雙目未張,他低幽呢喃道:“阿實身上有自然香氣,唔……是夜合花香……你今晚又賴在那片花叢裡了?”
她應了聲,指仍揉著他的額角,臉皮竄熱,很勉強地擠出聲音。“因為溫泉群的關係,有水氣有熱氣,也就能拉長花期,那一大片夜合花依然開著呢,一入夜,花苞就緩緩綻開,靜靜透香,我、我很喜歡……對了,說到香味,公子今晚不是點了空神香嗎?怎還是無法入眠?”
他墨睫略動,突然徐徐掀啟,深瞳墉懶地鎖住她,柔聲道:“那味松脂空神香用在別人身上頗有成效,不知為何,對我卻是無用,愈聞,頭似乎愈疼,還是阿實身上的氣味最好……聞起來……舒服……”
他投落的不是小石,而是巨岩,澎地一聲落進她心湖,掀起浪濤。
她必須很吃力、很吃力地圈住自己的心。
“公子……”
“嗯?”躊躇了會兒,她悶聲問:“今日,孫姑娘問起『血鹿胎』的事,我是想……想說那塊『血鹿胎』這麼珍貴,卻都進了我肚子裡,公子給得那樣大方,都不覺可惜嗎?”她猶然記得那雪下七日,軀體受“血鹿胎”保護,穩住一絲氣息,她元神離了體,與他在一起。
陸芳遠模糊一笑。“想想是有點可惜啊,所以阿實得把自己抵給我,一輩子都要乖乖聽話,可不能忤逆主子。”
“那、那其實我已經很聽話了呀……”她臉紅囁嚅。
聞言,他沒答話,唇角仍掛著笑,雙目合起。
“公子……”
“嗯?”
依舊掙扎了半晌才擠出聲音,樊香實鼓著勇氣,小心翼翼道:“『武林盟』的人送孫姑娘上『松濤居』那天,他們帶來消息,說……說封無涯棄堂主之位,從『五毒教』出走,此事讓教主薩渺渺極為震怒,遂下追殺令。”抿抿唇。“小姐跟在封無涯身邊,豈不是很危險?小姐長年在居落內將養,如今卻要奔波江湖,能吃得消嗎?公子……公子是不是也派人找他們了?我偷偷問過和叔,他什麼都不說……”
“阿實,我想睡了。”交睫的雙目抬都沒抬,兩眉徐開,真要睡著一般。
“可是公子……”按揉男子額穴的動作一頓。“小姐和封無涯他們——”
“他們如何?那是菱歌自己選的路。我已放手。”說話時,語氣平淡得可以,全無高低起伏,他依然舒眉合目,看也沒看她一眼,卻突然握住她指,重新壓在額角。“繼續揉,別停。”
“唔……是。”咬咬唇,樊香實只得按他的意思去做,再次替他揉著。
兩人皆無語了。
紗帷內好安靜,靜到似乎連心跳聲、呼息聲都能細細捕捉。
或者是貼得太近,在這小小所在,彼此氣息避無可避地交融,她竟也嗅到他發上、衣上的夜合香氣,微地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那氣味其實是被她所沾染上的,她身上的花香悄悄流向他……
說放手,就能瀟灑放手嗎?
果真放手了,那時時在夜是鬧頭疼又是為何?
她沒辦法捉摸公子的心思,卻是知道,有什麼在他內心翻騰著、變化著,他按捺住未爆發出來,那是他的陰暗面,卻也最最真實。
好半晌過去,她按揉的動作緩緩停住,手指仍留在他臉上。
像被貼住、吸引住,她知道要收手,卻無法乖乖照辦。
她依心而為了,心裡喜歡這樣做,喜歡他面龐輪廓,喜歡碰觸他,喜歡……
“公子……”她恍惚喚著。
男子深眠無語,鼻息拂過她的手背,暖暖的,癢癢的,她一顫,體內被點燃一把火,神魂騷動,覺得全身汗孔都細細泌出了蜜,腹是一酸,她憑著本能夾緊雙腿,很羞恥,又忍不住去想,想……想要……
她想要什麼?
“公子……”想要這個男人嗎?她該怎麼要?能要得起嗎?
他側臥在她的榻上,與她面對著面,離她好近、好近,近到只需她把臉往前一湊,就能……能要到他。
“公子……”他仍舊無語,真是睡熟似的,於是她把臉湊近。
她要了他的唇。
四片唇瓣輕輕相貼,柔軟輕觸,她不敢壓得太緊,就這樣大膽卻又不太爭氣地偷香,只是光這麼做而已,她眸中竟已湧淚。
頭往後撤,離開他的嘴,她才曉得呼息,淚水也跟著溢出眼眶。
為什麼要哭,她也鬧不明白,或者……一直想這麼做,一直希冀著能這麼做,然後忽地放膽去做,不知齤,不顧臉面,就是做了。吻了公子,吻了想吻之人,做出這樣的“壞事”,大功告成,所以開心得掉眼淚吧?
揉掉眸底的迷蒙,一抬睫,她整個傻住。
男人那雙受逃花的長目此時正凝望著她,眼神沉靜,最深、最深的瞳心卻閃爍著光點,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又無比耐人尋味。
樊香實覺得自己快哭……不,她已經哭了,臉蛋脹紅,淚水湧得更厲害。
怎麼辦?怎麼辦?公子原來醒著嗎?!
嗚,又玩她!
“阿實喜歡我……”他低啞道,不是問句,卻如若有所悟的歎息。
她還僵著,不知該怎麼答話,他已探手抹掉她眼角與頰面的淚,淡淡笑道:“阿實喜歡她的公子。”
“嗚……”好丟臉、好丟臉,但又有如釋重傷之感,埋在心底不肯挖掘的事突然擺在眼前,逼她去看,逼得她不能再躲。已經這麼喜歡他,她的心意,原來如此。
好喜歡、好喜歡,想佔有著他,一直喜歡他。
“別哭……”他歎息,額頭靠了過來,用好低、好柔的聲音說給她聽,他說:“阿實,別哭,我喜歡你喜歡我……”
所以,別離開他、別背棄他。
別走。
她是他的寶。他的。
氣息陡濃,他回敬她一記吻。
一樣是四片唇瓣相貼,但力道不同、氣勢不同,掀起的熱火狂濤更是不同。
她想要的那種吻,他可以給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28:02
第七章
唇瓣貼觸,吻她,他的舌描繪她嫩唇形狀,隨即探進她口中。
她剛開始像被嚇傻,眸中含淚,微啟的小嘴任由他吮吻。
他漸漸察覺她變得柔軟,蠢蠢欲動著,然後終於隨他而動,她含著他的唇舌回吻,憑本能,依著欲望,發燙的軀體緊挨著他。
長吻過後,她歡快的神情深刻印在他腦海中,她臉蛋醉紅,兩眼迷蒙,仿佛中了迷毒,他說什麼,她都會照辦,任他予取予求。
相濡以沫,不是一住困難之事,畢竟對他陸芳遠而言,但凡上了心的事,再難、再雜都能覺精,他可以做到很好,吻得她目眩神迷,不知今夕是何夕。
原來她要的只是這樣的東西。
他的親吻。他的撫弄。與他體熱依偎。與他交頸而眠。
她要他的親近再親近。
也許她仍懵懵懂懂,不十分明白,但他卻有所體悟——她不自覺間把絕對致勝的“利器”交到他手中,那“利器”是他,他的唇、他的手、他的氣息與身軀。
原來只需這麼做,把自己當作毒,一口口餵食,等她成癮,就算趕她走,她也絕對癡黏他不放,或者連命都肯雙手奉上。
他喜歡她心甘情願追隨。
他喜歡她來喜歡他。
這表示她在他掌握裡,不出亂子。
“公子,在往南路上,咱們派去的人手這幾日皆被封無涯甩脫,到現下尚無消息回傳。”
議事廳後頭通往各院落的回廊,陸芳遠坐在雕花石欄上,他坐姿隨意,秋陽淺淺灑在廊上,亦淺淺鑲了他半身。
和叔見他表情似笑未笑不知想什麼,目中卻顯暗晦,不禁又道:“公子,封無涯出身南蠻,此次他叛教出逃,薩渺渺下了追殺令,估讓封無涯應會一路退回南蠻。南蠻地形複雜,莽林遍佈,確實是避禍的所在,只是小姐……或者會吃不消……”略頓,語氣一整。“公子,還是由我親自去一趟?”
陸芳遠揚睫看他一眼,淡笑搖頭。
“和叔,把咱們的人都召回北冥吧。”
“可是小姐她……”眉間皺紋一深。
“菱歌願意跟著封無涯,她跟他走了,就算和叔找到她,強押她回來,她能開心嗎?”他說著體貼的話,眼神憂鬱,指間揉弄著一朵半開的小白花。
周遭靜了靜,突然聽到和叔語重心長地歎道:“小姐實在不該那樣對待公子,太不應該,竟還刺傷公子……”
陸芳遠不答話,僅是抿起薄唇,心事重重般看向前方某處。
“那就按公子意思,把人手盡數召回便是。”和叔後來道。之後,他又談了些話才離開去辦事。
陸芳遠低頭望著手裡白花,複雜思緒全掩入瞳底。
他就要居落內的“老臣”、“重臣”們可憐他。錯不在他,錯的是脫離“松濤居”、背棄他陸芳遠的人。
小白花在夜晚綻開,在長夜將盡前含合,被他玩弄在手的這朵夜合花是昨晚在溫泉池上發現的,或者是隨風飛落,或者是受人擺佈,或者是因誰又鑽進那片花叢內,不意間弄落了這一朵……
花朵雖小巧,花瓣卻滑嫩厚實,掐揉幾下,透明汁液濡染他的指端,終也嗅到夜中才能聞到的香氣。
他下意識將沾染花汁的指舉到鼻端,嗅過又嗅。
有人靠近。
聽到那腳步聲,不是他認為的那一個,眉心極淡蹙了蹙,他側目瞥去。
“阿實呢?”問著端茶走近的小藥僮。
“公子啊……”小伍眨著眼,癟癟嘴,很委屈地喊了聲。“阿實這些天總賴在煉丹房,一直搶咱們幾個的事做,現在正在篩藥丸,符伯還誇她做得好、幹得漂亮俐落。她抓著藥篩子不放,我要她還給我,她都不還……她不還,符伯也不念她幾句,就喚我過來替公子送茶了……”分內的活兒被搶走,像有人欺到頭頂上來,相當不是滋味。
陸芳遠斂下目光,暗自沉吟。
躲他嗎?
為什麼要躲?
害怕?羞澀?不知所措?所以……能躲就躲?
她喜歡他,喜歡她的公子,她的心意昭然若揭,那一晚,她幾是暈厥在他懷裡,因她偷親他的嘴,更因他回報的那一記長長、長長的深吻。
彈開那朵被蹂躪得瓣裂汁溢的小白花,他緩緩立起。
“……公子?”
“沒人管她嗎?那好,我去替你討公道。”他徐聲道,唇角微勾。
“呃……公子不要罵阿實!其實……其實也還好啦,公子把阿實帶開就好,不要凶她啦……公子,要不要先喝茶?是說都端來了,不如先喝茶緩個一下、兩下又三下,公子公子,等等我——”
當小伍端著茶盤,氣喘吁吁追回煉丹房時,怡巧趕上公子爺長指一勾,把抓著篩子篩得興高采烈的樊香實召了去的場景。
看到阿實一臉發青又脹紅的,臉色連連轉變,小伍罪惡感陡升,直罵自己不該一狀告到公子面前去。
唉,這煉丹房什麼藥丸都有,就是沒後悔藥。
磨磨牙,他雙肩一垮,乾脆把端給公子喝的茶咕嚕咕嚕全灌光。
而另外一邊,樊香實在眾位藥僮的注目下,垂著頭,微縮著肩,糾著眉,咬著唇,乖乖起身跟隨陸芳遠離開。
他們一前一後走著,也不知公子打算走到哪裡去,反正她跟著他的步伐便是。
於是走著走著,跟著跟著,走過長長的廊道,他們轉上那道通往溫泉群的石階,穿過雲杉林,走進位在“夜合蕩”溫泉畔的六角小亭。
進了小亭,前頭那頎長身影終於停住,樊香實竟還怔怔撞了上去。
她痛哼一聲,當陸芳遠旋過身,就見她揉著鼻子、糾著眉心的可憐模樣。
他不說話,微微抬高下顎,那近乎睥睨的姿勢充分顯示出身為主子的氣勢,淡淡注視她,深邃眼底卻又竄著星火。
樊香實很快地覷他一眼,忙又垂下臉,揉著鼻頭的小手也連忙撤下。
“公……公子有什麼事嗎?”
光被他這麼靜靜盯著,她面頰便如著火一般,好似人就浸在溫泉池裡,還是熱度最高的那一池。
那一晚,她對公子做了什麼?公子又對她做了什麼?
這幾天她仿佛還在雲端裡飄浮,那一晚離體的魂魄尚未收回,很沒有真實感。
男人靠近她,兩潭深目一瞬也不瞬地直鎖住她,他進一步,她很不爭氣往後退一步,他再進,她再退,最後她的背撞上亭柱,無路可退,他俯視著,似要吸走她最後的神魂。
“公子……”鼻音好濃,都快哭了。
“你躲我?”陸芳遠聲嗓沉靜,面龐微峻。“為什麼?”
她默聲垂下頸子,淡淡金陽抹亮她發上的紫澤,親吻她泛紅的潤頰。
“阿實喜歡她的公子,你承認了,不是嗎?”他語調持平,像是徹底的旁觀者,平靜敘述事實。
她臉蛋紅過又紅,幾要滲血,雙眸已覆著薄薄水氣。
“阿實……當然喜歡她的公子,可是公子……”螓首陡抬,咬著唇,她很費勁地呼息,突然惡向膽邊生,鼓勇道:“公子沒必要安慰我!我自喜歡我的,又、又不幹你的事,你心底也是有喜愛的人,喜愛那麼多年、那麼久,小姐她……她是走掉了,你心裡難受,那也不該自暴自棄……”
“不幹我的事?”他飛眉一挑,臉色更嚴峻。“……我自暴自棄?回應你的吻是自暴自棄?!”
遭主子如此硬聲硬氣反問,樊香實大大眸子滾出兩串淚珠子。
說實話,她沒想哭的,但身不由已啊!心音太促,胸口疼痛,渾身冒汗,眼眶自然跟著冒汗。
“不是那個意思……”吸氣,再吐出,她用手背拭淚的模樣總那麼孩子氣。
“那是什麼意思?”是他甚少咄咄逼人,但今日此時就逼她。
她眼淚落得更凶,被嚇著一般。
驀地,她微顫的身子被拉了過去,陸芳遠收攏雙臂抱住她,抱得有些緊。
“……公子?”她不敢推拒,老實說亦不想推拒,他身上氣味如此熟悉,早已在時光漫流中緩緩淌進她的心,誘發最柔軟的情愫,要她如何推開?
他下顎摩挲她的細發,熱息拂過她耳畔,低而沉重道:“你說錯了,我不是安慰你,而是在你身上尋求慰藉。阿實被她的公子徹底利用,竟還不曾察覺嗎?她的公子其實很落寞,但,誰都不能告訴,只能告訴阿實……只能抱緊你,感受你的體熱、心跳、脈動才覺有辦法喘息,才覺自己並不那麼失敗,再如何道糕,身旁仍留有一份暖意,永不離身……”
胸脯如同被箭狠狠刺入,釘在箭靶上,樊香實越聽越痛,恍然大悟。
她被他的話牽動,嗚嗚哭著,伸手想緊緊回抱他,他卻將她推離了。
“別哭,沒事了。阿實在我身邊就好,不會有事。”他撫著她的濕頰,似乎很無奈,俊龐鬱色,更挑人心弦。“阿實聽話,別哭了……”
公子說什麼,她都照做,於是她很努力地止淚,身子輕微抽搐。
他笑了笑。
不笑還好,笑了實在教人難以抵擋,很容易便覷見他隱在笑容後的孤傷,他還拍了拍她的頭頂心。
“再不那樣做了,都是我不好,嚇著阿實,再不那樣子了。”
再、再不那樣……
“那樣”指的是哪樣?是指不再親她、吻她、抱她嗎?!
她怔怔望著他離去的身影,淚自然而然凝住,凝在眸眶裡,於是他的身影花花霧霧,被打得碎碎的、朦朦朧朧。
她心好痛,覺得自己無比笨拙,好想喊住他,再跟他多說一些什麼,但偏偏什麼話都吐不出口,喉頭繃得難受。
好難受……
她背靠亭柱慢吞吞滑坐在地,蜷起身軀,想哭,又記起公子不要她哭,只好拚命忍著,忍得滿臉通紅,淚還是滾了出來。
好難受啊……
她不十分聰明,她自個兒是知道的,但爹給她起了“香得實在”這個名字,就是要她實實在在做自己。
芬芳儘管孤獨,也有它獨特且樸實的香氣。
她就當一朵樸實花,不在白日跟眾花爭芳,只在夜來時候悄綻,夜半開,天明前斂去花容,收束花香,這樣就好。即便是喜歡上一名男子,情竇初開,也悄悄慕戀,不去驚擾誰。
但,她所傾慕的男子需要她慰藉,還有誰能親近他身邊、親靠他的心?
沒有。
就只有她。
她是他的“貼身小廝”,既然如此,就該貼近他生活……可是一切都被弄擰了,公子肯定很受傷,傷上加傷,都是她樊香實太笨拙才惹出來的。
“阿實,不痛快就揍我,揍到你痛快為止,我絕不還手,你、你打吧!”
“每年這時候都要我揍你,小牛哥不累,我都累了。”斜睨與她一起跪在地上燒紙錢的黝黑少年郎一眼,樊香實歎口氣。
“今兒個是樊叔的忌日,你一來就愁眉苦臉的,我瞧著難受啊!那一年都是我愛惹是生非,才會、才會……”說到最後,竟狠狠扇了自個兒幾巴掌。
樊香實瞠眸瞪著他立即腫高的面頰,沉默了會兒,跟著把滿滿一大袋的紙錢命元寶塞進他懷裡,道:“有力氣揍自己,還不如幫我燒紙錢,哪,燒完這一袋還有另一大袋等著,要慢慢燒,不可以燒太快,太快的話,我爹會收得手忙腳亂,聽見沒有?”
“唔……”牛家小哥抱住一袋紙元寶,怔怔點頭。
樊香實也不理他了,逕自把冥錢投進小火堆裡,這兒風大,小牛哥適才還替她找來好幾塊大小石頭,迭著兩層圍成一圈,化在圈內的紙錢和紙元寶,都是給爹和娘用的。
不遠到,覆雪的大石上系著兩匹馬,這是曾是她的家,有一間小土屋,土屋後面是座小穀倉,屋子前方不遠到有著雙親墳頭,但自那場大雪崩落後,因雪層過於深厚,即便春夏時期也未能盡融,而一到秋冬,白雪又落,層層迭迭再次堆積,經過這幾個年頭,地形大大改變,哪還尋得到她的屋和爹娘的墳?
雖是什麼也看不到了,每年爹或娘的忌日,她仍會回到舊地,小牛哥會來陪她,尤其是爹的忌日,每一年他都會來。
火舌吞噬著每張冥錢、每個紙元寶,兩人專注手邊之事,約莫三刻鐘後,該燒化的東西漸漸化盡,她身畔的少年郎虛咳一聲清清喉憂,慢吞吞出聲。
“阿實,過完年,我打算離開北冥,到外頭闖闖。”
聞言,樊香實倏地抬起被火光烘出一層暈暖的小臉,定定看他。
俊黝面龐朝她咧出一口白牙,又道:“有這麼吃驚嗎?好歹你哥哥我也快二十歲了,一直窩在老家也不是個事,太憋屈我這等人才啊!”
“你哪算什麼人才?”她回過神,好笑地沖他皺皺鼻子,一會兒才正正神色,問:“小牛哥要去哪裡?你阿娘那兒……說了嗎?”
“我娘知道的,我跟她提過了,老家這兒還有大牛在,我哥是家裡的頂樑柱,有他看顧著,我也才能放心走出去。”微微笑。“我打算跟一位遠房叔叔一塊兒學做生意,出北冥,往中原走趟一番。叔叔說,江南江北盡是好地方,只要買賣實在,人面鋪廣了去,不怕沒生意上門。阿實,我做生意肯定比種田、砍柴來得厲害,你信不?”
她忍不住笑出聲,還沒答話,提著紙錢的手指突然一縮,吃痛輕呼。
“瞧你!燙著了是嗎?我看看!”他握住她的手,又趕緊刨出一小坨雪包住那根尺發紅的指。
光顧著聽他說話,她沒留意自個兒的手太靠近火舌,不小心才挨這麼一下。
“小牛哥,我沒事啦!”唉,她哪有那麼嬌貴?
只是她試著抽手,動了動,他卻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小牛哥?”咦?怎麼……反倒握得更緊一些?!
“阿實,你有沒有想過離開『松濤居』?”他看她的眼神突然變得不太一樣。
樊香實心臟咚咚兩響,再遠鈍也能意會出一些什麼了。
她搖搖頭,堅定地抽開小手,鎮靜地答:“我沒想過。”
他有些急。“怎會沒想過?難道你要一輩子窩在『松濤居』嗎?你是姑娘家,總該嫁人的,窩在『松濤居』你能嫁誰?”
“我……我沒想過嫁人……”她細聲囁嚅。
一聽,他更急了。“你不嫁人?你怎不嫁人?你家公子不讓你嫁人嗎?”
“不關公子的事,你別胡說啊!”她垂下臉,把剩餘的幾個紙元寶繼續投進火堆裡。突然間,她雙腕被他握住。
“小牛哥?”他究竟想些什麼?
“阿實你……你跟我走吧!”
他面龐深紅,眼睛直勾勾,有股豁出去的神氣。
“原希望你在北冥這兒等我,可我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你信我,我肯定能混出一片天地的,阿實跟我走,我、我會待你好,不讓你吃苦……”
若運起內勁,輕易便能掙開他的抓握,樊香實卻不願那樣掃他臉面。
小小年紀就成孤兒,每段緣分和感情對她而言都太過珍貴,小牛哥與她從小親近,青梅竹馬之情即便她被帶進“松濤居”之後亦不曾消褪,卻不知他已將兩人想到男女感情上頭去了。
她是既錯愕又苦惱,心慌意亂,很怕處理不好眼前之事,但,她絕不願傷他啊!所以讓她想想,想好了再慢慢說,她不跟他急,她要慢慢說。
“阿實——”
誰喚她呢?
聲嗓微揚,隨風傳來,而野風似在那喚聲上刻意刮扒過,傳進她耳裡竟覺熟悉中透出凜冽,讓她背脊不禁顫了顫。
循聲,她側眸看去,就見自家公子跨坐馬背之上,馬匹“喀噠喀噠”地輕踩四蹄,緩緩朝這兒踱近。
一拉近距離,陸芳遠扯住韁繩翻身下馬。
佇立,他撫著馬頸卻不說話,僅讓目光淡淡落在黝黑少年郎的臉龐上,之後又淡淡移到那雙緊握姑娘家細腕不肯放的手上。
感覺小牛哥似乎松了松,勁樊香實乘機一扭雙腕,抽回手。
“公子……”好奇怪,她又沒做錯事,為何會覺心虛?且,竟是心虛到不敢迎視公子一雙靜含深意的俊目。
陸芳遠的目光重回青年面上,神態尋常,淡淡頷首,道:“是牛家小哥吧?阿實常提及你,記得之前你還為『松濤居』眾人領過路。”
小牛哥不懂為什麼此人一出現,他握住阿實的手勁就軟了?是對方眼神不過輕輕一掃,卻像著了銀刃血光,膚上竟是生疼。但他牛小哥雖然是“小哥”,膽量不該只有一丁點兒啊!
“陸大爺,您放了阿實吧!”他聲朗如雷,拔背挺胸。
“小牛哥!”樊香實一凜,倏地側顏瞪住他,只驚聲一呼,卻無法再言語。
陸芳遠眉間不動,秋潭般長目納進似有若無的什麼,深褐色瞳心爍過犀光。
“阿實並未賣身給『松濤居』,她若想走,我不能攔。”
聽得此言,樊香實陡又調正臉容直視她的公子。
他說,只要她在他身邊就好,就不會有事。
此時此刻的他為何安素若此?
公子他……當真由著她作決定嗎?
試圖看進他眼裡、心裡,越執竟去看,她越陷迷陣,宛如北冥十六峰的春霧加秋霜層層壓迭而下,罩得她身處雲山,無處是方向。
“阿實?”身旁青年詢問般低喚。
她眼神又動,看著小牛哥發亮的年輕面龐,他眉目間期待的神色讓她心口繃緊,有些不能呼息。
於是她掩下雙睫,閃躲著,眸線定定停在他胸前。
她仿佛沉默許久,忽地察覺小牛哥上身微傾,像要探掌再握她的腕。
她下意識欲退,公子清漠的聲音卻在此時切入——
“阿實,回去了。”
她聽話慣了,低應一聲,隨即跑到大石邊解下自己的坐騎,扯著馬就往陸芳遠所站地方走去。
然而黑緞功夫鞋在雪地上踩落幾個印子之後,她突然打住,終於想通何事似的。她旋身揚睫,竟拉著馬調頭走回一臉落重的少年郎跟前。
表情無波的陸芳遠因她此舉眉間一凜,不禁往前踏出一步。
樊香實當然不知她家公子瞬間心緒之起伏,仰望小牛哥那張臉,心裡仍有些慌,但已能坦坦然望著他笑,像方才什麼事皆未發生,又像即便發生過什麼,也船過水無痕,她與他仍是青梅竹馬,情分不減。
“小牛哥,往後在外學做生意,你性子可要收斂些才好,別動不動就跟人急,跟人爭得臉紅脖子粗。”眨眨眼,嘴角微翹。“我方才笑斥你哪算什麼人才,那自然不是實話,你腦子好使,手腳也靈活,真肯下功夫去學,一定有大成就的,阿實擦亮眼睛等著瞧!”
她撓撓紅臉,最後朝他點了點頭。“小牛哥,那……我回去了。”
她牽馬再次轉身,一道青衫長影等在那兒。
“阿實別去……”小牛哥啞聲喚她,她卻已踏著鐙子翻身上馬,而那聲低喚太沙嗄、太模糊,未入她耳中便教風吹零碎了,什麼皆未剩。
樊香實微扯緊韁繩,見公子亦上了馬背,她才策馬跟上。
如今的她騎術已練得頗好,馬蹄輕撒之際,她回眸一笑,騰出一臂朝目送她離去的少年郎用力揮手。
幾丈外,他便已聽到她的小牛哥近乎告白的話語。
阿實你……你跟我走吧!
你是姑娘家,總該嫁人的,窩在“松濤居”你能嫁誰?
阿實跟我走,我、我會待你好,不讓你吃苦……
他怎能讓她真從五指間溜走?
在他費了大把心力喂她、養她、培育她、呵護她後,怎可在未收成前放手?
因她喜歡著他,那麼,他就有九成把握。要他拿自己當餌吊著她,拿自己當毒喂她成癮,又有何難?況且他幾日前初試那麼一回,唇舌交纏、體熱相偎的溢味並不討厭,甚至……還讓他有些享受。
他這身軀或者太渴望旁人體溫,他不想承認又似不得不認。
她偷親他,他後來回敬一吻。吻前,內心帶著算計,若欲取之,必先予之,她要什麼他皆能給,要她甘願追隨於青衫之側,吻時,體內從中而外熱燙不已,若有柔水由方寸湧出,丹田氣海蠢蠢欲動,那倒是他從未觸及的境地,屬肉欲之流,有些紊亂,偏離他修習的氣道,但他並不完全排斥。
再不那樣做了……他拿這樣的話安慰她,表情卻自傷自憐,因他已明白,示弱並非真弱,完美的示弱能讓對手輕易卸下盔甲、拋卻武器。
再不那樣做了……這是以退為進,倘若再要他的親吻、他親匿之撫,只能由她主動出擊,打破藩籬。
只是沒料到會突生枝節,“松濤居”外竟也有人覬覦她!
他不會給她機會離開,絕不容許事情脫離掌控,殷菱歌已是一例,而樊香實絕不能再出差池。
所以,他必須做點什麼,讓兩人間的牽扯更深刻、複雜一些,讓她從此認定“松濤居”無處想去。
追隨主子快馬回到“松濤居”時,霞紅已染遍整幕天際。
翻身下馬,得把坐騎牽回馬廄裡,樊香實如以往一般上前接過公子手中的韁繩,眸珠偷偷溜轉,溜了公子一眼,看到霞光輕鑲他的發、他半邊俊頰,她心口猛然悸動,忙咬唇低頭,拉著兩匹駿馬轉身就走。
她應該再跟他好好談過才是。
一徑躲避,把話悶在心底,實在不是她向來的作風啊!
公子需要她,不是嗎?
他親口說,他是在尋求慰藉才不禁抱她、親她。
頭昏昏,近來一想到主子的事,她腦子就混亂得很,被馬蹄來來回回飛踏過好幾輪似的,而且胸房時而繃緊、時而劇烈怦動,病症連發,實在招架不住。
“魯胖叔、魯大叔,我把馬牽回來了!對了,還有公子的坐騎也一起回來了。”踏進一道敞門,她揚聲,就見兩名大叔各扛著一大簍果乾和一簍新鮮蘿蔔,正幫廄是三十年匹好馬努力“加餐飯”。
這一對魯氏雙胞兄弟是養馬好手,年少時兩人確實生得極像,連雙親都難以分辨,但如今年紀四十開外,一個胖、一個月壯,魯胖硬是比自家兄弟魯大多長出一大圈肥肉,要分誰是誰,比反掌還輕易。
“回來啦?正好,一塊兒牽過來喂飽。”魯大叔嚷了聲,頭抬也未抬繼續忙。
“我也來幫忙!”她笑道,暫將內心煩惱擱下。
“實丫頭,給你爹準備的紙錢、紙元寶全捎過去了嗎?雖明白今兒個是什麼日子,也知道你上哪兒去,但公子八成久等你不回,心裡不踏實,就親自出去找你了……”魯胖叔說著、說著,忽地眯眼瞧過來,瞥向她身後。“咦……嘿嘿,原來公子也跟過來了呀!”
樊香實聞言回眸,不禁一怔。
公子寬袖輕垂,徐步而來。
他一雙逃花長目深邃難測,見她望來,他亦迎上,四目相接,她手心止不住滲汗,咽了咽唾沫,他倒像尋常無事一般。
是說,他方才把韁繩交給她之後,不是就該往屋裡去,回他的議事廳或“空山明月院”才是,怎靜悄悄尾隨過來?
唉,公子啊公子,便是要為難她,一刻都不讓她寬心裡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28:32
第八章
樊香實留下來幫魯大、魯胖兩位大叔餵養馬匹,陸芳遠也留下不走。
她不太明白他為何不走。
魯家大叔和胖叔跟他談起馬經,談馴馬功夫、談春天育種、談馬廄修繕等事,他搭話搭得極好,全然不留痕跡,仿佛他特意來此,就為聊那些事,但她知道不是那樣的,卻又無法參透他究竟想怎樣?
……是要找她說話嗎?
但策馬回程路上,他半句不吭,現下又有魯家叔叔們在場,他能對她說什麼?而她又能跟他表白些什麼?
她想,他真是來為難她的,因為結束馬廄的活兒,她離開往位在另一端的小小養鹿場走去時,發現他竟又尾隨而來。
他循著她的方向,走著她走過的路,步履不快亦不慢,靜靜跟著。
傍晚時候,涼冽山風一轉冷厲,把重重霧氣全都吹開,她髮絲盡管束起,仍被撩出好幾縷,覆額散肩地飛蕩,衫擺亦翻飛不定。
走在沿地勢開建的小道上,她咬著唇瓣,極想轉過去,朝尾隨身後之人衝口問:公子到底想幹什麼?!
想歸想,畢竟膽子還沒練肥、練壯,她僅悶著頭,腳步越來越快,沖進養鹿場時還把平時負責看顧的祁老爹嚇了一跳。
“實丫頭怎麼啦?鬼追你了嗎?跑這麼急做啥?”跟著,祁老爹就“見鬼”了,那只跟在樊香實身後的“男鬼”。“呃……公、公子,原來是公子啊!唉,公子追著實丫頭玩嗎?原來啊原來……”
祁老爹瘦黑臉龐突然漾笑,像窺見早已了然於心的事,隨即語氣持平道:“實丫頭,那七、八頭花鹿全都食飽了,你可別再餵食,再喂的話,要撐死那些小傢伙的,知道嗎?”
“祁老爹,我就瞧瞧它們便好,不會再喂第二回,您信我!”
“你上次把一頭小鹿喂到翻白眼、口吐白沫,小鹿胃袋幾要撐破,哼哼,要咱完全信你,還得長長一段時候,唔……夠花上你一輩子嘍!”
“那……那、那……好啦,那一次確實是我不對嘛!可小鹿眨巴著溜溜大眼看著我手裡食物,鼻頭直蹭過來,不喂給它吃我良心不安,才會一口氣喂太多啊!”低頭認錯,螓首垂下,垂得下巴都快抵著胸了。
“就知你心太軟,連只小鹿也治不了你,說你爭氣不爭氣?”
祁老爹罵了聲,罵聲帶笑,不像真發怒,卻有幾分寵疼親近的意味。
“唔……是不太爭氣……”她抓抓鼻子乖乖認錯。
祁老爹灰眉一抬,望向她身後那人,淡聲道:“公子,您自個兒收拾她吧,該幹的活兒全都幹完,我這把老骨頭真沒勁了,是該喂飽自個兒,然後好好歇息去嘍!”語畢,他慢吞吞晃出養鹿場,把場子留給主子和憨直姑娘。
沒聽見公子答話,樊香實亦抿唇不語。
這幾隻花鹿是北冥品種,“松濤居”雖也用鹿茸入藥制丹,但之所以豢養它們,主要是為了取鹿血滋養樊香實。
鹿只頗親近人,她一探手,它們鼻頭便蹭過來,蹭得她手心濕潤發癢。
公子就立在斜後方,她能感受到他兩道目光的力量,無形地穿透肉體,沉沉壓在心頭。她垂頸,狀似與鹿只玩得自在,眼尾餘光卻不住往後瞟,猜想他沉默跟隨她,到底欲對她說什麼、做什麼?還是……僅單純想親近她?
我不是安慰你,而是在你身上尋求慰藉……
只能抱緊你,感受你的體熱、心跳、脈動才覺有辦法喘息……
記起那日他情緒外顯所說的字句,如何不臉紅心跳?但他最後卻說——
再不那樣做了……
心裡一酸,莫名想哭,她竟很在意他說的那一句。
驀地,他朝她而來,徐緩縮短距離,她心臟瞬間狂跳。
“公子原來在這兒啊!終於找著您啦!”大管事符伯蒼勁的聲嗓阻了進來,成功阻住陸芳遠的腳步。
“何事?”淡問,他長身微側。
似乎感覺到現場有些緊繃,符伯疑惑地望著他們倆。“……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就是帳房那邊有點事,藥庫那邊也有點事,峰頂上的藥園也有那麼一點事……阿實,你病了嗎?臉紅得跟猴兒屁股似的,咦?還哭了呀?!”
“我沒事,我、我也沒哭!”揚聲嚷完,咬住唇,她頰如霞燒,跟著低低急語:“符伯和公子慢慢談,阿實先走了!”也不等誰發話,她悶著頭跑掉。
“這孩子怎麼啦?”符伯用枯掌挲挲頸,一臉莫名。
望著她跑開的身影,見她舉臂用力往臉上蹭,陸芳遠極淡一笑。那是她慣有的拭淚動作,肯定又是用手背擦淚,力道總有些相魯。
他就是故意相逼。
再溫馴的小動物被逼至角落,也會憑本能反擊,他在迫她出手。
樊香實提氣賓士,也不知要奔往哪裡,此時的她全然不想回“空山明月院”,就是循著石道不停往上竄。
待她意會過來,人已鑽進“夜合蕩”泉畔的那一大片花叢裡。
這裡是她的小秘境,此刻花未開,暗香已浮,似有若無盈進她鼻間,撫觸了她的心,突然間再難忍住,她抱著雙膝竟“哇啊——”一聲大哭起來。
哭過一陣,她抽氣再抽氣,為何感到如此委屈?她自問著,卻找不到強而有力的理由,只覺胸口難受,覺……得覺得公子很壞,明明是他來找她的,但見著她、跟著她,偏偏不跟她說話……
她被“吊”得很難過,根本是欺傷人嘛,公子真的、真的很壞啊……
“嗚嗚嗚……”還要哭,小臉埋在膝上,嗚嗚哭泣。
“阿實出來。”
“嗚……嗄?咳咳咳——”被那突如算來的聲音驚嚇到,她哭到嗆住,一時間又要哭、又要咳,十分狼狽。
窸窸窣窣一陣,一道青影分拂花叢踏進,侵入她的小巢穴。
好丟臉……她心虛得不敢抬頭,雙肩因為忍咳而輕顫,嗚嗚泣聲還沒辦法立時停止。方才哭昏頭了,都不知公子幾時來到,又站在花叢外聽了多久?
然後,她聽到一聲長歎,幽然若夢,如夢中延生而出的情絲,婉轉徘徊。
如夜合之香在暗夜飄蕩,她心湖也蕩開了什麼,一絞,絞得她終是抬睫望他。
“阿實是不打算跟我說話了嗎?”俊唇微撇,噙一絲苦笑。
……什、什麼?!
她淚珠猶在睫上,眸子不敢置信地睫圓了,瞪著惡人先告狀的陸芳遠。
“還是不跟我說話?”他神情苦惱,在她面前盤腿而坐,又曲起一臂,手肘靠膝,以手支著額角。
樊香實快把兩顆眼珠子瞪出眼眶。
吸吸鼻子,她用力喘氣擠出話。“公子不要……不要血口噴人……”如此一辯,心裡又覺委屈,想來是在氣他,但又覺他模樣憂鬱可憐……頭都暈了,眼前全然不是她能掌榨的局面,亦非她能立即厘清的情緒,她想忍住不再哭,但眼淚偏握要跟她作對,一波汾又一波湧出來,讓她更難堪。
一隻寬袖溫柔貼近。
公子依舊歎氣,卻似拿她莫可奈何了。
他輕抓袖子幫她拭頰擦淚。
她哭得眼花花、臉也花花,他一挨近,她像受盡欺淩又飽嘗委屈的孩子見到親人一般,淚難止,反倒哭得更厲害。
“公子……”喊了聲,就這麼啥也不管地撲進他懷裡,欖住他的頸項,蹭著他胸膛,哭聲陡又放大。
陸芳遠由著她摟抱,但並未回抱她,仿佛費勁克制著。
她察覺到他身軀變得僵硬,隱隱有氣盤騰在他周遭……
驀然間她腦門一麻,公子他、他竟在運氣抵禦?!
他想抵擋什麼?
是……是抵擋她嗎?
眸珠浸淚,她從他硬邦邦的懷裡抬起哭紅的臉蛋,極近地望入他深目之中。
男人目中苦澀,努力想掩去波瀾,但畢竟是慢了,那深黝黝的瞳心因她的撲近而喜亮著,只是不敢放縱。
再不那樣做了……他對她承諾過。
不再忘情地抱她、俊她、親她,不再試圖親近她,因那太過孟浪魯莽,會嚇著她。所以,再不那樣做了。
她終於明白過來,公子原來是在強迫自己不親近她!
接近,但不能太親近,公子想讓他們倆如過往那樣相處,但不可能了,他已經那麼貼近過,她四片唇瓣纏綿難休的感覺已深深印在她腦海中,深入她骨血裡,還有……還有他臂彎是的溫暖啊,怎是說擺脫就能擺脫?
她更用力抱他,涕淚全蹭在他青衫上。
“血口噴人……是嗎?你見著我就發怵,心裡起了疙瘩,但你跟你的小牛哥倒有那麼年話可說。”陸芳遠暗啞開口,似想淡然揭過,偏生不能。
她一聽,更覺難受。“我沒有……嗚……又沒有不跟公子說話,小牛哥他……”
“阿實想跟他去嗎?”
晴空雷響一般,他的問話突然轟將過來,炸得她耳膜生疼。
她微微放鬆摟抱的勁道,仰臉,霧眸怔怔瞧他。
男子面龐依舊清俊無端,五官依舊俊氣橫生,但眉宇間晦暗之色平添輕鬱,竟有本事惹得他整個人泛華光,美還有更美,俊仍又更俊,無邊無際的姿采動人心弦,即便憂悒,亦是無邊無際的好看。
怎會這樣?怎能這樣?樊香實只覺世間不平之事又添一樁。
然後,那張攪碎她心神的英俊臉龐終於垂下,深淵般的雙目投落在她瞼上,再次追問:“你想離開『松濤居』,跟著你的小牛哥遠離北冥嗎?”
他問聲發緊,緊得讓她背脊陡地竄上一股寒勁,鼻間卻又發酸,熱呼呼的氣直往眸眶沖騰。
暫態間,像把一切都瞧清了。
公子裹足不前,她亦裹足不前。
公子明明盼望她留下,不願她走的,卻硬要裝出瀟灑大度的姿態,說什麼她若要離開“松濤居”,他無權阻攔,明明……明明不希望她走嘛!
可惡、可惡啊……她內心胡亂罵著,一時間卻也弄不清誰較可惡?
是公子的憂鬱隱忍傷人心?
抑或她的躊躇不進更為磨人?
原來皆是多情種,而她實在也不知為何再單純不過的主僕之緣會演變成現下這模樣……對公子上了心,迷迷糊糊動了男女之情,見他難受,她便難受,他開懷歡喜了,她也才真歡喜,鬧得眼裡只餘他。
小姐當初狠狠傷過他一次,而今他為她的去留痛苦,她豈能捨得?
捨不得,所以把自己歸給他了。
他守著當日所說的承諾,再不那樣親她、摟她,既是這樣,山不轉路轉,就由她來做些逾越再逾越的事,沒有主子,更無僕婢,就僅是一顆想親近他的心,一具想親近他的身軀,男人與女人,他和她,在這小小的所在回歸到最純粹的性情,依心而為,暫不多想……
“阿實若走,公子該怎麼辦?”低問,她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心口火燎。
“你當真想走?!”陸芳遠聲硬,面龐有些扭曲。
她察覺到了,公子似想扯緊她、捆抱她,但他咬牙未動,眼神驚過狠色。
他強忍的姿態讓她心中酸澀,想起小姐刺傷他的那一幕,後來他按著傷到、背靠岩壁頹坐下來,當日那表情仿佛重現在她眼前。
她沒有答話,亦答不出話,絞心之痛益發難受,腦中與血脈是有一股氣騰騰亂沖,她螓首一側,臉陡地湊上,笨拙卻熱烈地吻住他的唇。
極想、極想吞咬什麼,她心尖顫慄,渾身顫慄,顫抖的十指更是緊揪著這具男性身軀。他的氣味如此美好,化在她舌尖上,盈滿她的鼻腔,她被一股力暈拉了過去,雙手在他頸上、背上一陣亂揉,然後……她、她無法呼息了!
“呼嗚……”憋氣憋太久,她發暈,臉蛋紅若滲血,下一瞬,她猛地將濕潤小嘴從他嘴上拔離,大口喘息。
她籲喘不已,水漾雙眸卻直勾勾望著遭她小狗吞食般強吻的陸芳遠。
她瞧見自己的傑作,面前男子兩片唇瓣愕然般微啟,唇澤鮮紅欲滴,而唇上……唇上盡覆著水光,全是她大膽狂妄幹下的好事!
她面紅耳赤,卻固執得不肯挪開眸光。
他眼神深邃難明,同樣直勾勾注視她。
仿佛彼此扯緊一根無形弦,雙雙凝注無語,那根弦愈扯愈緊、愈來愈繃,他們都往對方眼裡試探,以為能瞧出一絲端倪,孰不知跌得更深,那是個無底的所在,心頭火,血裡欲,意志漸遠,神魂俱凜。
“錚”地厲響,無形弦斷狂情生。
樊香實低“唔”一聲,頸後隨即被人緊緊按住,她的小嘴遭擄驚。
她偷吻,他回敬她深長之吻,此際她突如算來強吻,他回敬的力道必然更強、更烈,像似這一切全是她自找的,他咬牙忍下,她卻一再撩撥,所以他違了那個“再不那樣做了”之諾,一切的一切,全是她的錯。
既是錯了,便得受罰。
他的嘴懲罰般重重摩挲她的嫩唇,在她發出嗚咽時,他熱舌乘機竄入,沒費多少力氣便撬開她的齒關,逼迫她領受這深入的纏綿。
樊香實一開始被“打”得節節敗退,但內心那股委屈尚未盡釋,公子侵逼過來,她火竄得更旺,既憐他也惱他,燒得她頭昏腦脹,全身都痛,於是再也顧不得什麼,他來什麼招,她全接了,而且越接越順手,還能舉一反三搶攻,不讓他獨領風騷。
女子柔軟身軀陡地撲過來,陸芳遠順勢倒下,一株夜合花矮木被壓得往旁頹倒,他狀要撐起,但胸前伏著一人,那人猛攻、強攻他的面龐和喉頸,跨坐在他腰際,兩手猛往他身上亂揉胡搓……
如何抵得過?
他瞳中神韻漸散,喉中逸出斷斷續續的嗄吟,由著她上下其手。
此時此刻的樊香實,其實不太清楚自個兒的行徑。
她僅是……僅是欲念被點喚出來,混著火氣和不平的心緒,點點滴滴攪和在一塊兒,公子要她決定自個兒的去留,她還能去哪兒?他又怎能如此輕放她?
雖是憐他、惱他,最終卻是如此渴望他。
渴望他的懷抱、他的溫言慰藉、他的徐朗笑顏,她一直是渴望他的,這份渴望之情汪汪漠漠如大海湧狂潮,終將她淹沒。
她多想喚,他但不敢出聲,隱約覺得這一刻太過脆弱又無比珍貴,若不緊緊把握住,將再無奪取的機會……是的,就是奪取。她很想從他身上奪一點什麼,他倆之間本是八竿子也打不著,如今牽牽連連糾纏在一塊兒,她春心深藏、素心若夢,能不能就任情任性這麼一回,要他到底?
身下的男子被她鬧得衣帶鬆散,襟口大敞,她依著本能亂親、亂吮、亂咬,從他的臉龐到下顎,再滑過咽喉、寬肩、胸膛一路往下。
她小手拉扯他的衣褲,聽到他低嘎的喉音,那尾音微顫的呻吟讓她腦後一麻,身子如置在冰炭之間,既冷又熱,背脊震顫,一顆心卻火熱難當……從不知他動欲後的叫吟能這般……這般驚她之心、動她之魄。
公子……
公子……
她氣息愈益芳濃,手撫過他的腰,過丹田,再往下探去。
隨他習武練氣,她對人體筋脈穴位的分佈並不陌生,男女身軀不同之處她亦是知曉,知道男子動欲、氣海騰沖時,元陽必將怒長,知道女子渴望、春心大動時,陰谷必然柔水盈盈。
她似癡女不斷揉撫,餓獸般往他身上胡蹭,揉揉揉,蹭蹭蹭……然後……然後……再然後……還要做什麼呢?公子的唇,她親了、吮了、啃了,公子的身子,她舔也舔過,咬也咬過,當公子的“貼身小廝”時,不敢胡瞄的地方也被她亂撫一通,再來呢?
為什麼奪取了這麼多,她卻感到挫敗?像似……根本沒抓住要領?
“嗚嗚……”她突然收手,從他身上滾下來,平躺著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掩臉哭得淚喪。
陸芳遠過了會兒才意會到——她想就此打住!
她、她竟想就此打住?!
他都已經……已經被她……這個小混蛋!
自己刻意引透,成功引她出手,她突然來個半道收勢,不肯做完,他竟是氣到全身都痛,又恨不得張了氣,把這地方全掃成平地。
她不是喜歡他嗎?!
看著他時,她常是眼神爍光,整張小臉發亮,他這個“餌”完全投她所好,她為何不要?為何啊?!
換他翻身壓過去,大手硬是拉開她捂臉的雙手,緊盯她濕漉漉的眸子。
“你玩我嗎?”幾是從齒縫中迸出來。“玩得可是盡興?”
“公子……”吸吸鼻子,她滿面通紅,也不懼他陰黑臉色,只是很挫折、很沮喪地哭道:“嗚……我、我沒有盡興……”
陸芳遠聽了怔愣,怒硬的眉微挑。
“我以為這樣就能盡興,很親近、很親近公子,心裡就會舒坦……可是沒有啊……還是……還是好難受……”她兩顆珠眸仿佛浸在玉泉裡,眉心忽而委屈輕蹙,身子在他底下扭動。
怕是她方才全憑一股蠻勇,才會不管不顧撲上來。胡亂撒了氣。卻不知最終之道。陸芳遠表情一緩。又惱又無奈,卻也覺得好笑。
“阿實想要我嗎?”他問,滑下一手拉開她的衣帶,悄悄撥開她的外衫前襟。
樊香實昏然喘息,似未聽明白他的問話。
她啟著朱唇,汪汪雙眸情蕩欲烈。
她此時模樣讓他左胸結結實實一抽,有針往裡頭紮一般,挑刺出一絲過於柔軟的心緒,忽而感到荒謬,他既是道貌岸然、自私自利之徒,做任何事必有目的,又何來真正的柔情?
“阿實要我嗎?”
這一次他覆在她耳邊,嗓音迷離,虛柔尾音便如喉間逸出的呻吟,力道極強,震得她本能地挺起腰臀往他身上貼蹭。
“要……我要的……”她夾帶哭音答道,掙開他的鉗握後,雙手不斷在他臉上、身上遊移撫揉。
“不離開北冥,不離開我?”
“不離開公子……不走……”聽他如是問,她指尖撫上他清孤俊雅的眉宇,烈欲之中更有憐惜,啞聲道:“我跟公子在一起……”
他眼神異變,瞳心如霧中松濤,似湖山漠漠,深意幽藏。
一時無語,他喉結上下輕動,隨即略偏頭,鼻側貼上她的,終於啟聲,聲音混有熱息,漫漫熨燙她早就紅透的頰膚。
“好,就在一起。”
仿佛要將誓言封印,他的唇印上她紅潤小嘴。
精瘦修長的男性身軀抵進她兩腿之間……
是夜奇暖,像溫泉群的熱氣全籠罩過來。
當第一蕊夜合花靜謐謐打開花瓣時,樊香實也綻開了花苞般的柔潤身子。
衣衫盡褪,有她的和公子的,層層鋪在有著泥香、莫香的地上,襯得她雪嫩嬌軀真如一朵受白潔花,在夜中、在男人身下綻放。
花香從依稀轉為深濃,她奇異地也泛出身香,在欲濃時,濕潤中透出勾人心魂的體香,於是在暖氛中糾糾纏纏,與他身上一貫的清冽氣味攪混在一塊兒,淡中有郁,冷裡寄暖,那是濃合的味道,由體內深處漫出,絲絲如綢,縷縷似蜜,是污濁亦是愛跡,弄潮兩人的身體。
就在一起。
她和公子真在一起了。
無絲毫阻隔,緊緊、緊緊融進彼此血肉裡。
終是嘗到滋味了呀!原來這樣才能稱作“奪取”,儘管那女子最最細緻、最最柔膩的地方疼痛燒灼,卻能驅走那無以名狀的空虛。
她於是實在了,在神魂翻騰於九天之外又跌落在雲端之上後,離體的魂魄終於從雲端緩緩怪下,附了體,她整個人終能安然著地。
夜合啊夜合,一朵、兩朵、三朵、無數朵……她已如花那般,綻開了,又羞合了,只余香氣如實,從未消彌。
喚聲侵入幽夢,她不自覺顫了顫。
環在她腰上的力道突然緊了緊,她的腦袋瓜被按住,細細幾個吐納之後,她才記起自個兒的臉正貼著男子胸膛。
公子的胸膛。
夜合花叢外,符伯嘀咕聲透著納悶,穿過枝椏縫間——
“怪了,喊著都沒人應聲,公子和阿實跑哪兒去?連晚飯也不吃嗎?之前不是就回居落,怎一下子又不見人影兒……”
她不敢出聲,靜靜伏著,一顆心七上八下,緊張得滲汗。
尋不到人,符伯離開了,直到腳步聲完全遠離,靜得不能再靜,她才全身一軟,籲出一口氣。但,沒能放鬆太久,畢竟現下的處境實在尷尬得很,渴欲意動之時,什麼都不怕,絲毫皆不羞,想要便去親近、恣意奪取,然一切大縱過後,她光溜溜挨著他,肌膚相親,體熱貼慰,她、她還需一些勇氣才能面對公子啊……
“阿實,花都開了。”
他嗓聲低啞,猶帶情絲,輕輕鼓動的胸膛讓伏在上頭的她亦跟著起伏。
她微怔,螓首一偏,果然瞧見周遭的矮木高高低低開了無數小白花,花氣彌漫,香實芳遠,而一彎明月懸於天頂,恍若在笑。
“花開了……”她笑,徐徐呼息吐納,不禁抬頭瞧他。一瞧,臉蛋泛潮欲,說什麼也忘了,只怔怔瞅著他清俊面龐,眼神雖是她所熟極的淡定眼色,但目中星光點點,似笑非笑,很折磨她的心志。
正欲避其“鋒芒”,公子卻擁她坐起,接著還抱她起身。
“呃……”等等!這、這這是抱她上哪兒去?“公子,我、我沒穿衣褲!”她圓眸倉皇,掙扎著想下來,哪知不動還好,一動只覺渾身上下皆痛,尤其腰骨和雙腿內側,谷陰之處亦是醉疼難受。
她哀叫了聲,皺著一張娃兒臉,癱軟在男人臂彎裡。
“是啊,你是沒穿。”陸芳遠淡淡然,頓了頓又道:“沒關係,我也沒穿。”
為何她覺得……公子又在耍著她玩,嗚……
所以說,這表示公子此刻心情頗好,是嗎?
進出夜合花叢時,她多是矮著身鑽進鑽出,此時抱她出去的男人側身拂開花叢,拿他自個兒的肩頭和寬背開道,枝椏窸窸窣窣輕打他裸身,倒沒半根落在她身上。她心口溫軟,身子益發無力,臉蛋遂大膽貼靠了去,嗅著他的氣味,聽那沉而穩的心音,感受他膚上溫熱。
未出花叢,始覺秋寒風冷。
她不禁瑟縮,但很快就不覺冷了,因他抱她走入溫泉池。
上一次兩人在這泉池中,是因她中了“佛頭青”之毒,他抓她浸藥浴、為她落針,後又在池中為她行氣祛毒,此時她仍在他懷裡,在這池子裡,仍舊軟綿綿提不起勁,但意境已大不相同,暖氛旖旎,她方寸生波。
坐入泉池中,她被他摟在胸前,雙腕手脈竟被他適力按住。
“公子?”又來幫她行氣?為什麼?
她的疑惑立解,因由他指上所發出的兩股熱氣沿著她的手脈入奇經八脈,在體內行回,緊繃的肌筋於是放弛,酸疼之處一消全散,她不禁合睫軟歎,腦袋瓜舒服得往後靠,偎在他頸側。
舒軟得幾要睡著,又或者她真靠著他睡去,待意識清醒些,公子已放開她雙腕了,但他的手……他的手正探到前頭,在水中輕揉她大腿內側!
他的撫捏其實很規矩,不帶撩撥,指掌皆放在她大腿上,但那些舉動讓水流有了波動,在底下輕輕拍擊,她腹部不由得一緊,有些禁不住地貼著他弓起身軀,柔潤足尖悄悄蜷縮。
細喘了聲,她抓住他的掌,隨即轉過身面對他。
男子俊容在溫淡月光下分出明暗,一雙長目如此委婉。
他斂眉,沉靜不語,表情讓人無法猜透。
但,絕對的秀色可餐啊!
他羽睫如扇,沾染水氣後更顯文秀,額面、頰面浮出暖紅,額間有顆細小水珠順鼻樑滑下,落在他泛亮的唇瓣上,她記起他唇上的力道,明明那般柔軟,暗透冷香,“回敬”她時卻那麼霸氣……啊,穩住穩住!樊香實,穩住!
他黑墨墨的長髮已然披散,與她同樣垂散下來的紫澤髮絲在池面上柔柔交纏,這麼濕,如此潮熱,她一陣心促,好半晌才嚅出聲音。
“……已好上許多,不那麼……那麼難受,公子可以停手了……”
陸芳遠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專注看她,靜靜道:“阿實是我的了。”
聞言,像有無形壘塊梗在她喉間,雙眸忽而略潮。
他進入她身體時,她昏昏然蹙眉,後來察覺到了,只要她一蹙眉心,咬唇忍疼,他便會停住。公子雖不說出,其實一直細細觀看她表情變化,她疼,他就忍著,當她沒那麼疼,他又更深入一些,直到她完完全全成為他的。
她是他的,可她卻問不出——公子是不是也是阿實的?
事情變成這樣,她沒後悔,她很歡喜。
但他如此任她予取予求,她再遠鈍,還是瞧得出癥結所在。
公子想把她留住。
即便她從未想過離開北冥,但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怕她步上小姐後塵,為牽絆她,才拿他自己勾住她。
怎可能不上鉤?
在她徹底弄明白心裡想法後,怎可能不吞他這個“餌”?
好喜歡、好喜歡他,喜歡到想與他深深交融,如果能這樣在一起一輩子,她就心滿意足,夢裡都要笑了……
她似乎真笑了,想著,戀著,沖著他咧嘴笑,而他眨眨逃花長目,嘴角亦揚。
這樣溫柔的公子,這樣溫柔地望著她,此生有過這一刻,她永記於心。
於是她主動向前,藕臂環上他的頸項,濕潤柔唇吻住他。
是夜果真奇暖,不管是花叢之內抑或泉池當中。
夜是,水聲濺瀲,柔發蕩漾,索吻與迎合的兩人嗅到陣陣香氣,已不知是體香抑或花香……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29:24
第九章
中秋之前,江湖第一美人孫思蓉終於回復原有的嬌貌,身上紅毒盡除。離開“松濤居”的這一日,是“武林盟”盟主餘世麟親自來接,一位是第一的美人,一位是風流瀟灑的武林盟主,又如此毫不掩飾的親好,若說盟主無意于美人、美人無心于盟主,十個有九個不信。
看過餘大盟主的真容,樊香實不禁想,將來自家公子到了四、五十歲的年紀,應該也不比盟主大人差,而且公子氣質更溫煦斯文些,若學盟主大人也在唇上蓄起兩撇小鬍子,絕對更具書卷氣。
此次隨餘世麟來訪的“武林盟”人士多了些,幾個瞧起來頗有分量的俠士全聚在居落裡的議事廳,樊香實方才已趁著送茶、送糕點茶果進去的機會探知一二,該是那些人想遊說公子下山長駐“武林盟”一段時候,因中原與西南“五毒教”之間的狀況愈演愈烈,怕當真在對方手中吃大虧,北冥十六峰離中原著實遠了些,而遠水難救近火。
她察言觀色,心想那些人是白費唇舌了,不管開價多高,公子不會去的。
議事廳裡坐了一屋子人,公子有和叔陪著,她左右派不上用場,遂溜出議事廳外,卻與今日準備離開的孫思蓉在回廊上相遇。
美人對她親親熱熱,拉著她說話。
“阿實,這位是歐陽少俠,單名一個靖字,立青『靖』。”
孫思蓉熱心熱懷替她引見,待她有些笨拙地抱抱拳回過江湖禮數,孫思蓉再為她介紹另一位。
“而這一位是單少俠,雙字『馥宇』,香馥之馥,寰宇之宇,阿實與兩位少俠年齡相若,無妨多親近親近。”
交談過後她才弄明白,原來歐陽靖與單馥宇皆得稱孫思蓉一聲“小姨”。
歐陽靖的娘親是孫思蓉的大姊。單馥宇的娘親是孫思蓉的二姊。
歐陽家與單家這兩位在中原武林已小有名氣的少俠,竟都是江湖第一美人的外甥。
此時,較為年長、約大她兩、三歲的歐陽靖朝她深深作了個揖,誠摯道——
“多謝阿實姑娘關照我家小姨,小姨都說了,在『松濤居』祛毒療傷的日子,全因有阿實姑娘相伴,才覺有別樣快活,不那麼難熬。”
望著歐陽靖亮晶晶的雙目、爽朗相獷的五官,樊香實臉容不紅也難,只得作禮,略急答道:“沒什麼的,都是該當要做的事,我、我很樂竟……”
一旁,與她差不多年紀的單馥宇又深深作了一揖,開懷道:“我也謝謝阿實姑娘,小姨說你好,那你一定很好、很好。咱們就做做朋友,多親近親近,朋友之義,兩肋插刀在所辭,往後阿實姑娘若有難處,儘管來西河『單家莊』找我,在下一定為姑娘赴湯蹈火。”
那是一張無比率性的少年俊龐,濃眉大眼,笑起來露出可愛虎牙,樊香實一瞬也不瞬地瞪著他,想像著這位單家小少俠將來若成大俠了,光采奪目,都不知要迷倒多少武林千命和俠女英雌呢。唉,只怕可哥芳心盡付於他,最終都要傷懷,幸好啊幸好,她已有公子,芳心可哥也有地方寄予,嘻嘻,不怕了。
“多謝單小爺。”她這次抱拳回禮就順手些了,臉蛋仍紅,靦腆回笑。
“什麼大爺、小爺的?”孫思蓉不以為然地挑眉,捏捏她的手背。“一個是你歐陽哥哥,一個是你小單哥哥,阿實若喜歡,我隨便指一個給你!”
一聽,樊香實已有暖澤的頰面更是紅撲撲。
明知孫大美人是逗她玩的,她仍發窘,吶吶不成語,倒是歐陽靖與單馥宇早見怪不怪似的,先是朝她露出乞求諒解的笑,再替她解圍。
“被小姨這麼一鬧,阿實姑娘要看低咱們倆了。”歐陽靖笑道。
“小姨,這是您老人家第幾回把我指出去?”單馥宇無辜歎氣,兩手一攤。
聽到“老人家”三字,正中孫大美人罩門,當場一把擰住單馥宇俊臉,狠狠扯開。“老?我哪兒老?!敢說我老?皮癢欠揍嗎?阿實,幫我一塊兒捏死這個渾小子!”
樊香實忍不住笑出聲。
他們逗她,把她逗得發窘,現下又將她逗笑了。
“阿實——”熟極喚聲從身後傳來。
回廊上的嬉鬧立時止下。
樊香實回眸,獨見公子傷手立在不遠處。正納悶他怎把一干重要人士丟在議事廳,自個兒走來這兒,她尚未問出,聽他徐靜又道——
“茶沒了,我口渴。”
她意會過來,苗條身子一旋,忙跑向他。“議事廳旁的小室備著一大鐵壺熱水,我幫公子沖茶。”
陸芳遠垂目看她,眼神驚過她兩瓣紅粉緋緋的霞腮時暗暗一沉,她眸光仍清亮亮,唇邊笑弧猶在。
“嗯。”他頷首,面無表情。甫拾步欲走待她跟上,回廊那端,遭“松濤居”主人視若無睹的孫大美人卻笑音清鈴地喚住他。
“陸公子請留步,我有一事商量。”
一開始,陸芳遠似未聽到那話,逕自負手前行,但樊香實聽到了,腳步於是一頓,她回頭望向回廊那端的三人,再轉頭瞅著公子背影,迷惑地晃著腦袋瓜,正張口要喚,那寬袍飄逸的修長身影終是停下,又徐徐轉過身來。
不知因何,樊香實竟覺他旋身的動作似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好像遭人拖累,且不得不對付一般。
“孫姑娘何事商量?”他淡漠問,問時,目光淡淡掃過立在第一美人身畔的兩位少年郎。
饒是英雄出少年,歐陽家與單家的兩隻初生之犢被他不冷不熱的詭譎眼神掃過,竟也莫名地遍體生寒!
“也不是如何難辦之事,只因我與阿實妹子甚是投緣,若陸公子允可,我想請阿實隨我同行,回江北住一段時候。陸公子以為如何?”孫思蓉問,話中用字儘管尋常,語氣倒有探究和挑釁意味,聽得樊香實雙眸微瞠,有些傻了。
唔……若按之前例子,她想,公子八成會說——
“阿實並未賣身給『松濤居』,她若想走,我不能攔。”
他應該會這麼答吧?把去留之權交在她手裡,卻又自苦……她與他都已經這麼親近,這麼、這麼要好,有朝一日她真要走,他還是不攔她嗎?
“我的人,只追隨我。”她的公子如是道。
竟是……全然出乎她的意料!
心臟驀地狂跳,血液迅速竄流,樊香實胸間堵堵的,她使力再使力,大口呼息。她想啊,多多少少她是有些奴性,的很不愛子然一身的感覺,總希冀有誰可以絆住她,給她一個實實在在的地方,將她豢養。
她喜歡自個兒屬於 誰。
那表示她並非孤獨一個,不管喜怒哀樂、憂歡禍福,都有人幫她擔著、護著。
丟下話,陸芳遠不再多說,轉身便走。
他踏出幾步,身形又是一頓,頭未回,喚著猶自怔立於原地的人。“阿實。”
“啊?呃……是,我替公子沖茶——”她回過神,朝孫思蓉墉姨甥三人笑著點點頭,這才跑開,快步跟上前方那男人。
白日,“松濤居”裡著實鬧了一小陣。
陸芳遠後來懶得應付,直接下逐客令,並將一干“武林盟”的重要人士全丟給和叔和符伯送客,自己則上了趟峰頂藥園。
返回居落時夜已深沉,他提氣竄至“夜合蕩”,在泉中浸浴一番,又在六角亭台內換上乾淨的內襦和衣袍,才踏著徐慢步伐走回“空山明月院”。
院中,有人在夜月下為他等門。
見他出現在青石道的那一端,坐在廊簷下的樊香實眸中微亮,連忙起身迎去。
“公子回來啦!”
“嗯。”
“公子尚未用晚膳吧?肚子餓不?灶房那兒留了公子飯菜,我去熱一熱端過來?”她微仰的臉蛋鑲著一層皎光,杏目融春,眉眸間的青澀不知何時起了轉變,仍是稚嫩的,卻顯出幾絲溫潤寧靜。
他眼神闃暗,在她跑開要去幫他張羅飯菜時,他寬袖一動,大掌輕握她細腕。
“不必。我在峰頂藥園那兒與眾人一起用過飯了。”
“喔……那便好。”樊香實點點頭,揚眉又問:“那我幫公子沏杯熱茶?”
他深深看她一眼,放開她的腕,寬袖淡拂長袍。“晚了,該睡了。”語罷,他驚過她面前,逕自走入房內。
被幹晾在原地,樊香實雙眸略瞠,眼珠子溜溜轉了一圈,很是納悶。
唔,公子似乎不太痛快……
是今日應付“武林盟”那些人,所以有些乏了嗎?
抬首望明月,低頭瞅著地上落寞的影兒,仍舊不明白。
深吸一口沁寒夜風,吐出胸房中的濁氣。
她拍拍冰頰,也慢吞吞旋著足尖,回到自個兒房裡。
上榻,抱膝而坐,房中未點燈,但有清瑩月光,與公子寢房相通的那道小門亦無燈火透出,她躺下來歎了口氣,兩眼望著床頂好半晌……睡不著,心頭仍悶著,腦中轉來轉去都是今夜那張略帶孤傷、似拒人於千是之外的男性面龐,氣息不由得一濃。
不管了!
她突然翻身坐起,隨意套上鞋,“光明正大”溜到主子寢房。
樊香實一挨近那張大榻,臉頰陡燒,差點驚呼出來。
側臥在榻上的陸芳遠根本沒睡,一雙晦明莫辨的眼瞳在幽暗中盯住她,把她輕手輕腳又探頭探腦地靠近榻邊的模樣看個明明白白。
“唔……呃……”被逮個正著,被盯得心臟怦怦跳,她倏地直起腰,在榻邊站得直挺挺,變得規規矩矩,低問:“公子還沒睡下,莫不裡頭又泛疼?”
陸芳遠嘴角滲出模糊笑意,但沒讓她發覺。
“……是有點疼。”他眉峰適時皺起,仿佛真疼。
“那、那阿實幫公子揉揉?”聽他喊疼,扮規矩的模樣一下子全破功,不待陸芳遠發話,她已急急脫鞋上榻,挨坐在他身側。
陸芳遠也不阻她,就由著她輕挪他頸部,讓他的頭枕在她大腿上。
力道略重的指按在他兩側額穴,她十指皆張,同時照顧到他頭顱上的天靈與其他幾處穴位,指在他濃發之中,揉壓的勁力徐徐透進頭皮,疏滯行阻。
他籲出口氣,全無自覺地歎出長長一口氣,突然才悟出,其實頭疼之症早已發作,是他未去理會,並非真的不疼。
樊香實一瞬也不瞬地凝望腿上這張再熟悉不過的俊容。
見他眉峰之間的糾結漸解,嘴角疲憊的紋路漸弛,她心湖方才落下點點歡喜,指端之力更是虔誠持勁。
自從有過“夜合蕩”那一夜的歡愛,白日裡,他依舊是她的公子,但入夜之後,有些事變得不太一樣了。
主僕二人同住一院,寢房相連,夜裡,他至她榻邊尋她,常是為了紓解頭疼之患,以她的腿為枕,堂而皇之霸佔她的榻床。
後來,她膽子越練越大,開始懂得往他身上“索討”……她竊吻偷香,行徑很下三流,但她就當個下三流,甘心情願。全怪公子的睡顏太誘人,她把持不住,也就順遂渴望,想親便親,不再強忍。
但她想,當她不要臉“偷襲”時,公子肯定是知道的。
他一向淺眠,且武功深厚,有人吻他、舔他,怎可能不知?
但,他是默許的。
光因他的默許,就夠她內心歡騰,竊喜不已。
近日,她真覺自個兒是個好色之女,春心大動,春潮湧生,每每一靠近公子總教她面潮耳赤,腦海中一幕又一幕盡是那晚夜合花叢中的場景,還有那處“夜合蕩”的泉眼溫泉池,這麼熱……那樣充滿……她見識過這個男人掩在溫文清俊下的狂騷,自持一事對她而言,確實太難。
原來,她還能以這樣的方式愛他,不需再拚命壓抑,而明白自己心意後,以往攪纏於胸、隱隱作痛的情愫頓時豁然開朗。
她手勁漸輕,垂眸凝望他五官舒和、氣息徐長的面龐,不禁微微一笑。
想他該已睡了,她正小心翼翼擺弄他的頭,欲讓他睡得舒適些,幽微夜中,忽又蕩開幽微嗓聲,淡且徐緩,似喉未全開,夾帶一絲暗啞,道:“阿實,往後別跟『武林盟』那幫初出茅廬的小幹說話。”
她一愣,思緒糾結,隨即腦中閃過一道銀光,劈開渾沌。
“聽清楚了嗎?”未得她應聲,陸芳遠慵懶地掀開雙睫,問聲亦慵懶。
樊香實想到白日在議事廳外的回廊上,他突然出現帶走她;想起孫思蓉姨甥三人,那歐陽家與單家亦在“武林盟”內……初出茅廬的小子?唔,公子指的便是這件事吧?難不成,他今夜古古怪怪、冷冷淡淡,對她愛理不理的,就為這個?因她跟人家說說笑笑?
見他兩眼微眯,她心口一促,細聲道:“……聽清楚了。”
他低哼了聲,重新合睫。
不知是否怕枕麻了她雙腿,他頭一歪,倒回榻上,冰柔髮絲有一大半尚覆在她腿上。
越想,越想笑,她終於開竅,湊近他耳畔低聲問:“公子可是吃味了?”
男人長睫顫了顫,眼皮底下的目珠微微滾動,他薄唇竟是一吐——
“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
是的話,那當然……當然……把她樊香實的心花全炸開了啊……
下一瞬,柔軟輕潤的吻落在他嘴角,姑娘家的馨香鑽進他鼻中。
當第二個啄吻落下時,底下男人突然發動奇襲,他將臉轉正,穩穩承住她俯下的嫩唇,抬起一掌按住她頸後,將她壓向自己,另一手則去摟她的身子。
樊香實順勢撲到他身上。
輕輕逸笑的唇瓣被他的舌侵入,於是笑聲隱去,她覺他滑動、勾卷,唇舌抵死般纏綿,她心中火熱,那股火拓向四肢百骸,漸覺整個人像淹沒於“夜合蕩”中,周遭都是暖潮,她體內也湧出蜜潮,被他的吻、他的撫,絲絲勾引出來……
四片唇糾纏不休,兩具軀體親匿貼蹭,他樓住她一翻,將她置於身下。
陸芳遠面龐微抬,就見一張染了情欲的潤嫩小臉沖著他笑,他深瞳略縮了縮,有什麼往心口扒抓。
“公子,阿實不會喜歡初出茅廬的小夥子,我想,我還是比較喜歡年歲大些、沉穩些又斯文些的男子……”抿著笑,靦腆卻敢放膽表白。“像公子這般,那就很好,不會再有更好的了。”
她抬起上身想吻他,髮絲卻被他手臂壓住。
他目光在短短一瞬間變化再變化,深深淺淺掀起風浪。
“公子?”她小手撫上他的臉,挲過那條條分明的俊美棱角,知他心緒波動,卻不知他想些什麼。
他目中那似具深意的風浪一下子全收斂,取而代之的是點點星火,而星火足可燎原。
他氣息深濃,把她的髮絲揣在單掌之中,一圈圈揣住。
“公子,我……唔唔……”
他俯下臉“啃食”她的紅唇,堵了任何話語,另一手已悄悄扯松她衣帶,滑入她襟口裡,在她身上點起燎原之火……
中秋之夜,“松濤居”裡的眾人在議事廳前的園子擺酒上菜、吃餅剝柚子。
這一夜老天很給臉,給了一個大大晴空。
仰望天際,明月圓滿如玉盤,高懸於上,似在似遠似近處,而秋風儘管淒清,卻被酒酣與人語盡數拂暖。
樊香實頭戴魯胖叔剝給她的抽皮小帽,啃著今兒個和大娘、婆婆一起揉制的萍蓉棗泥餅,啜著祁老爹自家釀的桂花酒,聽著符伯和灶房大娘鬥嘴鬥不休,見和叔平時冷淡的嘴角揚起一絲軟弧,又見幾個藥僮們頭上同樣頂著抽皮帽,被居落裡的其他大叔抓到一旁學劃酒拳,劃輸了還真被灌酒,唔,小伍和小柒的眼睛都醉茫茫了……她看著、看著,雙眸彎彎笑開,一直笑,她很喜歡這樣的中秋夜啊,只是仍有淡淡惆長。
今年月似去年圓,但小姐不在了,而公子是否正因如此,所以不願同歡?抑或真有事耽擱?
“阿實,滿上滿上,咱倆再來一碗!”祁老爹抱著酒罈子來尋他的小酒友。
“好啊!就滿上!我陪老爹醉在一塊兒!”她咧嘴大笑,那些該有、不該有的悵惘,已不去多想。
相如一輪月當空。
陸芳遠佇立在萬丈高峰上,腳下雲海浮湧。
一時有四季,雖是中秋,北冥高峰上白皚皚一片,全是萬年之雪。
“松濤居”的藥園雖說位在峰頂,但此地是比藥園所在處更高的地方,當真是峰之頂端。此時並未落雪,但山風狂野,在耳邊呼呼吹嘯。
他是在七天前上來的,在這最高、最險之處等待一株“寒玉鈴蘭”開花。
此花劇毒,花期四年一回,雖是毒花,卻可用來對付百來種毒症,或達以毒攻毒之效,或轉作解藥引子增強療效,只要使用得當,便是寶物。
“寒玉鈴蘭”在昨日便已開花,他摘下,以層層錦帕覆住擱於扁匣中,此時安置在他懷內,該辦之事已了,他卻拖延了一日未返。
在想什麼?
想……今夜當是十五中秋,一個少了師妹的中秋佳節……他微微勾唇,內心竟無年大波瀾,嘴上的笑於是揉進嘲弄,再次認清自己的無情。
他本是無情之人,如今卻披著一個多情且柔情的外皮,認清這一點,不將誰縈懷,直至非下手不可之時,便能狠絕。
四周的風依舊呼嘯吹揚,他似又聽到菱歌那些話——
師哥,我見過阿實和你在一塊兒的模樣,她望著你時,眼睛總是水亮……
那姑娘喜愛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棄她嗎?
風陡靜,忽又張狂,一靜一狂間,他的闊袖鼓揚,寬袍獵獵作響。
低眉掩睫,亂風穿耳,腦中浮出一張喜愛他、尊崇他的紅紅臉容。
我還是比較喜歡年歲大些、沉穩些又斯文些的男子……像公子這般,那就很好,不會再有更好的了。
不會再有更好的了……
他又想笑,似也當真笑出,胸中鼓動,笑音流泄,只是被風夾擊亂拂,一出口便淡了,什麼也聽不清。
不會再有更好的了。
那個被人賣了、八成還會幫人數銀兩的姑娘,這麼說他。
她性情爽朗,模樣堅強,畢竟是女兒家,愛哭愛笑,喜歡抱人,更愛讓人摟著……摟緊她,她會瑟瑟發抖,像似太過歡喜又太過渴望,那喜,從深心處湧上,才讓她無法抑止地瑟顫,越抖便越要抱緊他。
是啊,不會再有更好的,他會待她很好、很好,好到能教她任由他搓圓揉扁。
畢竟,她是他養出來的好東西。
他自當珍惜。
突然間,一股濃欲般的渴望刷過他全身,緊緊纏占整個心魂。
……想見她。
極想、極想、極想。
他長目陡張,足下發勁,驀然轉身朝峰下一掠,鴉青長髮甩出的飛弧尚未落下,他人已奔出幾丈遠。
他想見她。想見樊香實。
輕身功夫絕妙之巔,一路賓士回藥園,陸芳遠騎上擱在藥園小莊馬廄內的坐騎,再一路往“松濤居”策馬直馳。
即便再趕、再快,前前後後亦是花去三個多時辰才返回“松濤居”。
步進“空山明月院”時,中秋早過,已是隔日的寅時三刻。
整座居落陷進歡慶後的寂靜,他猶在這逼近淩晨的時分,嗅到風中殘存的酒香與甜柚香氣。
他在自個兒榻上找到那個極想、極想見到之人。
將懷裡裝有“寒玉鈴蘭”的扁匣伸隨手擱於桌上,他在榻邊撩袍而坐,就著透進房中的清光打量那張靜謐謐的臉蛋。察覺軟被底下似有異樣,輕輕一揭,竟見她懷裡尚摟著一個酒罈子!抱酒霸佔他的床榻,越來越沒規矩了……他冷俊的唇不禁放軟。
她滿身桂花酒香,指腹刷過她緋紅嫩頰,竟還這麼暖燙,都不知飲下多少酒,如此不知節制,實在討罰。
他指勁一沉,掐了掐姑娘家的蜜頰。
挨他掐擰的姑娘很無辜地皺皺眉,哼疼出來,扭頭欲要躲開,偏生無法閃避,渴睡又酣醉的眸子終於勉強掀開細縫,迷迷濛濛望見榻邊那熟極輪廓。
注視了會兒,她格格笑出,十指越發抱緊懷裡酒罈,胡亂呢喃道:“公子……公子……把酒滿上,阿實是好酒友、上好的酒伴,祁老爹,喝……”
怎蹦出祁老爹?莫不成將他看作別人?!
也不知這不滿心緒從何而出,似覺自己如此這般渴望見她,但她卻喝得醉醺醺,歡暢淋漓,著實教他隨怒。
突然間,那柔軟發燙的嬌身攀過來,小蛇般的細臂纏住他腰際,遭拋棄的酒罈子可憐地滾到一旁,旋了兩、三圈便止,她的小腦袋瓜偏還不斷往他腰腹蹭啊蹭、摩挲再摩挲。
他火一起,按住她的身子,扳起她酒紅未散的小臉。
嘴一張才要開念,她卻癟癟嘴,眸裡溢出瑩光,鼻音甚重地模糊喃著——
“……公子……別難過,阿實幫你哭過,都哭過了……你別難過……小姐不在了,還有我,我不走的,好不好?不走……不嫁人……喜歡……很喜歡你……你不要討厭阿實……公子,這樣在一起,好快活,每一天都快活,你知道嗎……”
她說快活,淚水卻一波波墜下,有些落在榻面上,有些掛在她勻粉頰面上。
陸芳遠盯著那張粉顏,左胸怪異的絞疼又起。
沉著臉,壓下胸中古怪感覺,他一把拽她起身,將她橫抱入懷。
“唔……要睡……祁老爹,我、我劃贏了,該老爹喝……喝啊……”
“喝得這般醉,誰是誰都認不得了嗎?”他緊緊箍住她,眯目瞪人。
可惜他眼神再如何嚴厲,懷裡的人兒根本感受不到,還沖著他咧嘴傻笑,笑著笑著,水眸一合又要睡著,紅唇嘟囔著。
“公子快回來啊……”
“怎不帶我去?峰頂……峰頂有花……”
“……等花開,怎不帶我去……阿實不怕寒的,我也想看花開……”
他深吸口氣,閉目,再張開,整了整面龐。
他一身風塵,她一身酒氣,北冥淩晨深透寒意,他抱她出“空山明月院”,直直奔向“夜合蕩”。
甫近溫泉群,夜合香氣若即若離,暈暈顛顛迷染了整片泉氳。
他抱她走進溫泉池,坐定,擁她在胸前,然後才慢騰騰地為兩人脫衣卸褲,從上到下,從他到她,全都掙脫遮掩之物,就這麼赤條條、如初生嬰兒般袒露,他抱著她,她貼著他,肌膚相貼,無一空隙。
他的一隻長臂橫至前,抓握她賁起的女峰,五指似憐愛又似泄忿地熨燙她的肌膚,然不管為何,樊香實的神魂到底震了震,有些醒了,卻又覺被一把大火燒騰得難以忍受。
“公子……”她可憐兮兮的擰眉,螓首往後靠,紫澤髮絲糾纏他的肩、他的胸。
她眨眨眸,努力要定住眸線,偏偏飲酒過量,只見他面龐粗淺線條,卻看不清他的五官神態但他的眼,黑且絢亮,是模糊中輕易能辨的方向。
“真認出我了?”
“你……你回來了……”她再眨眨迷眸。
“今夜極想你,所以趕回來了。”
他平淡透微寒的語氣,直白說出心情,到底是力道十足。
樊香實耳中被那淡淡一句、少少幾個字滾輾過去,背脊麻顫,一股氣往腦門沖,瞬間又醒幾分。
“大夥兒都過完中秋,公子錯過了。”她扭身瞧他,心臟怦怦跳,滿身潮紅。
他有些面無表情,徐徐眨眼,目底盡攏煙氳,眉宇間看得出風霜。
她等著他再多說些話,他卻不語,只抬手撩開她的濕發,指腹一下下撫挲她的頰,還有她柔軟下唇,仿佛正仔細看她,極想她,所以此時看得專心一意。
她亦努力地注視他,鼻翼微歙,水下的胸脯一陣陣鼓伏。
“阿實,往後別喝那麼多酒。”他道,拇指又輕挲她酒氣未消的紅頰。
“嗯……”她點點頭,細細喘息。
“更不准你抱著酒罈子上榻。”
“唔……嗯……是。”確實是她不對。
突然,她頰肉被一把捏住,揚睫瞥見公子漂亮的黑眉一扭,眯目瞪她。“還敢給我邊喝邊睡?把榻上、被上弄得到處是酒味,膽子大了呀你?”
“那個……那個是……唔不好……”被掐著臉,她說話口齒不清。
頭一扭,她掙脫公子的指掐,不等陸芳遠再使招,人已整個撲上。
她牢牢欖住他的頸項,緊貼他的髮鬢、他的身軀,熱息有些急促、有些耍賴地噴在他耳邊。
“公子剛才說很想我、很想我,不是嗎?”
“我沒說。”他也耍賴。
“哪、哪能這樣?你明就說了!”
“你喝得醉醺醺,聽錯了。”
“我聽得真真的,聽得酒都醒了,我——唔唔……”男人側過臉,含住她的唇。
仿佛等待的就是這樣一個深入淺出、輾轉相濡的親吻。
許久、許久,四片唇瓣才稍稍分開,樊香實喘息不已,卻輕輕笑著。
臉容微垂,額頭靠在他顎處緩緩調息,她低柔呢喃道:“公子,往後花開,你也帶阿實上峰頂吧……”頓了頓。“在峰頂上,若因花開得晚些而錯過佳節,至少有阿實陪著,就不那麼孤單了。”
“嗯。”他低應,一掌撫著她後腦勺。“阿實……”
“嗯?”
“獨自在峰頂時,我確實想你。極想。”
他懷裡一身水潤的姑娘抬起紅撲撲的臉蛋,猶有醉色的杏眸彎成兩道小拱橋,沖著他直笑。
未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30:31
夜合花
(下)作者:雷恩娜
樊香實小小年紀便成孤兒,本以為獨自一個也能活得好,
哪知這大名鼎鼎的陸公子才小小送暖,她就快支持不住。
他有著溫暖的胸膛,她想抱住他哭一場,跟他說好多話,
沒想到他竟一臉寵愛,半玩笑、半認真地對她說——
他要把她養得肥肥嫩嫩,然後再宰殺進補,問她跟不跟?
她去她去啊!她好開心,公子說要養她、帶她在身邊呢!
怎知,他話中的“養”是真,“殺”亦是真,絕無玩笑。
公子說什麼,她都聽,公子要她做什麼,她都做,
因為這些年,公子待她確實好,好到讓她甘心引頸就戮,
就當還了這份恩,從此不管陰間或陽間,她已不欠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31:29
第十章
兩年後
夏季的北冥山風如活潑少年郎,爽朗且愛嬉鬧,甫在林海裡湧動,一下子已吹到年華剛滿雙十的姑娘腳下,作弄般翻動姑娘家淺色夏衫的衫擺。
“哪,拿去,阿實可端穩了,別灑出來。”管著鹿園子的祁老爹遞來一隻碗。
樊香實兩手掌心在淺色夏衫上擦了擦,擦去手汗,這才小心翼翼地接過祁老爹手裡那碗新鮮鹿血。
“瞧你,真不中用,臉糾成一團做啥?”祁老爹搖搖頭歎氣。“放心,咱抓著小鹿動刀放血,手段是俐落得不得了,你方才不都瞧見了嗎?那口子開在鹿只後腿,小小一道,放完血立即幫它們裹傷,不礙事,不痛的。”
“老爹又不是鹿,怎知不痛?”她癟著嘴嘟囔。
“咱說不痛就不痛,你這丫頭還有話啊?!”祁老爹挑眉瞪人。
“老爹,我真不想喝……”瞅著那碗鮮稠鹿血,一向身強體壯的她開始反胃。
“唉,這事你跟公子說去,老爹作不了主,唯一能作主的就是請你喝酒。”
公子要她做什麼,她都做的,但公子要她飲鹿血一事,她每個月都得刁難自己一次,這住事實在痛苦。
再有啊,她記得很清楚,兩年前公子曾經說過,要她再飲鹿血兩年,倘是她狀況大好,便可終止這項折磨人的“差事”……她現下壯得像頭牛,氣血充足得很,不必再飲了吧?
唔……無論如何,都得跟公子談個一清二楚啊!
“實丫頭,你就忍忍吧,公子要你飲鹿血,肯定有他的道理。嘿嘿嘿,說到底也是因為心疼你啊,若換作別人,且瞧公子願不願意去心疼?”
聽這話,她心跳促了促,氣息一濃,幾要不敢去看祁老爹那雙帶笑的眼。
她想,這兩年她和公子之間的那點變化,即便自覺藏得隱匿,可好像也瞞不過居落裡的一些人,尤其是幾位火眼金睛的“老臣們”。
她張口欲言,喉頭如被堵了,啥都說不出。
幸好祁老爹沒想為難她,話鋒忽地一轉,要她乾脆當場把鹿血喝了,說是長痛不如短痛,咕嚕咕嚕一口氣灌完了事。
……她很想,但沒辦法。
這碗鹿血剛離生體,仍帶微溫,此時腥氣猶濃,她……她再如何勉強自己都無法吞下一口。
離開鹿園子,她端著碗慢吞吞爬上石階回到主屋,原打算先回“空山明月院”,慢慢飲過鹿血,再慢慢調息練氣,當然,還得在榻上多鋪兩層棉布,今夜或明日一早,她的月事差不多該來了……
午後日陽灑在她臉上,淡淡溫柔淡淡涼,她臉皮卻微微竄熱。
行到議事廳前的回廊時,有人從裡頭走出,是一男一女。
樊香實一愣,因若依大管事符伯的安排,今兒個公子應是清閒一天,不會有客來訪才是。
此時一雙男女從議事廳內走出,她下意識揚睫,覷見廳裡公子的身影……也就是說,公子剛與這雙男女相談過,他們是臨時到訪的客人。
既是來訪“松濤居”的客人,她自然得讓道,由對方先行。
捧著碗,她退到一邊,背抵著廊柱站立,淡垂細頸等待那雙男女通過。
突然間,那年輕女客腳步一頓,一雙美眸朝她瞥來,直勾勾瞪著。
“流玉,怎麼了?”攙扶著那少女的黝黑少年郎緊聲一問,如電的目光循著少女的視線朝她射來。
樊香實竟呼息一緊,腳底陡然生寒。
發生何事?
她、她身上有什麼不對勁嗎?
這惑地瞪大雙眸,她迎向那少女的注視,卻聽對方微顫嗓聲道——
“師弟,她、她……她身上有血鹿氣味!”
樊香實聞言愕然,忽又笑了,把碗端得高高的。“你是聞到這碗鹿血吧?”
名喚“流玉”的姑娘沒回答她的話,甚至瞧也不瞧那碗鹿血一眼,一張小臉白得全無血色,只嚅著蒼唇虛弱低喃。
“師弟……她、她身上有那股血味,我嗅得出,那人該是把那東西喂給她……原來竟用那種法子養她在身邊……”
樊香實見對方快要暈倒的模樣,心裡原有些急,卻又被那黝黑少年激迸銳光的眼神看得倒退一步,整個背緊緊黏著廊柱。
威脅感陡然湧上,很莫名其妙,她忽覺自己是塊上等香肉,正被貪婪覬覦。
對方要出手了!對她出手!
她察覺得到,一顆心提到嗓眼,雙眸圓瞠。
電光石火間,一道青影瞬間挪移般佇立在她面前,是公子!
公子拿修長身軀和寬闊肩背將她遮掩,讓她避去對方那兩道似要撕吞她的目光,只不過他這舉止雖似隨意,但劍拔弩張的氛圍卻不減反增。
無語。
對峙著,誰都未再多說一字。
樊香實聽到那黝黑少年郎一聲冷哼,眨眨眼,已見那人扶著病姑娘未掉,她偷偷從公子身後探出臉,恰見那少年回頭,對方目光直勾勾逼壓過來,就瞧她,只瞧她,儘管已隔開一段距離,仍教她膽顫心驚。
直到那雙男女走出視線範疇,她才籲出口氣,壓下驚愕問:“……公子,出什麼事?他、他們是誰?”
陸芳遠轉過身,嘴角淡抿,垂目看她,神情一如平常,仿佛方才任何事皆未發生。他目線往下移,停在那碗鹿血上,見她十指扣得緊緊,緊到指尖都泛白,不知她是否受了驚嚇,抑或擔心鹿血要溢出來?
“給我。”他淡淡道,攤開一手,見她動也不動,只傻乎乎望著他的掌心,他忽地一指挲過她微翹的鼻頭,再道:“把碗給我。”
“啊?噢……”她回過神,臉紅紅,舉案齊眉地交上那碗鹿血。
她還想說話,陸芳遠一手持碗,另一手已探去握住她的柔荑,拉著便走。
“公子?!”樊香實再次變傻。
這兩年,她與公子雖已這般要好,但便如夜合之花,白日拘謹收束,在夜晚時分才在彼此懷裡綻開體香,甚少在大白天且又是大庭廣眾之下有親匿舉止,此時被他牽著手,走過長長回廊與蜿蜒的青石板適時,一路上已被七、八位居落內的人撞見,她雙頰火熱,與公子相黏的手心更是熱到泛麻。
回到“空山明月院”,坐在花梨木雕凳上,那碗鹿血擱在她面前桌上,她心音仍促,好半晌方記起離去的那雙男女。
唉,她明明要問的,怎傻傻跟著公子走,欲問之事全擱腦後了?
“公子,那一男一女是上咱們『松濤居』求藥嗎?我見那姑娘臉色很差……”
她話音陡弱,因立在她身旁的男子輕手扳起她的潤顎,拇指挲過她下唇。
她揚睫迎上他的眼,裡邊深沉如淵,落進她心裡卻成狂濤萬丈。
她樊香實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她家公子顯露出這種眼神,如沉靜海面又似沖天烈焰,生生掐著她的心。
“乖乖把鹿血喝了。”陸芳遠微勾嘴角。“阿實,你這『顧左右而言他』的拖延戰術,使得也太老,該換招了。”
她有口難辯,臉紅結巴道:“我、我才沒有……什麼拖延……”
“那就快喝。”他替她把碗端起。
委委屈屈低“唔”一聲,她接過碗,在他的注視下連連深吸好幾口氣,這才鼓足勇氣灌下一大口。
屏住呼息,她將鹿血吞下,吐出一口帶血味的氣息,再次屏息,灌下第二口……她眉心糾結,灌下最後一口時,喉兒突然發燥,是靠著意志力才硬生生把那口血咽進肚裡。
灌完後,她雙眸自又是浸在兩泡淚裡,每一次皆然。
擱下碗,淚珠順著勻頰滑下,她真的沒想哭,是強忍過頭,眼淚自主地溢出來的。
她以為會等到公子的一杯清茶,以往常是如此,她在他面前灌完鹿血,他會安慰般為她送上清水或清茶漱口去味……然,這一次沒有。
下顎再次被輕攫、扳起,她眼前一暗,猶沾血味的唇瓣被他的雙唇密密吻住。
他的舌探進,輕敲她齒關,她情不自禁開啟,歡喜迎入,於是爽冽氣息席捲她的味覺與嗅覺,在她心房掀起一波波瀲灩, 暖意不斷擴散……擴散……
許久,她柔若無骨般靠在他懷裡,藕替圈環他腰際。
口中腥味盡除,即便未除,她其實也感覺不出了,所剩的只餘他的氣味,霸道地佔有她的五感。
他仍是佇立著,雙袖輕輕摟著她,在這夏陽舒爽且溫和的午後,他時不時要落下一、兩吻,吻著她的頭頂心,像似極珍惜般,捨不得放手。
樊香實忘記自己欲問些什麼。
忘得結結實實又徹徹底底。
就連不想再飲鹿血之事,她都忘記同他提。
她貪戀地縮緊雙替,仿佛想把自己融進他血肉內。
陸芳遠瞳色一沉,驀地彎身將她攔腰抱起,直直未向床榻所在的地方。
樊香實渾身熱到如身在蒸籠當中,一是因甫飲過鹿血,一是因他灼燙的眼神。
“公子,現下還是白日……”房中明亮,光束大把、大把穿透窗紙,他的五官亦摟朗分明,她心尖顫動,不禁裹足不前。
“白日不行嗎?”他抱她坐在榻上,扯松她衣帶,手探進她衣下一拂,露出一邊蜜色潤肩,他俯頭輕啃,舌尖在她鎖骨細膩蜜肌上留連不未。
她氣息短促,顫聲道:“可是我、我剛飲過鹿血,要練氣行血……”
“恰好……我可助你。”
他話中帶笑,他、他竟是在跟她調笑!
樊香實雙手緊揪他衣衫,輕細吟哦一聲,偏過臉去尋找他的唇,與他耳鬢廝磨……可,尚有一個難題未決啊……
“公子,要是做到一半……那個……姑娘家的那個……來了,怎麼辦……”
陸芳遠一會兒後才聽懂她的憂慮。
突然間,他抱著她低低笑出聲,還越笑越響,絲毫不加掩飾。
“公子——”怎麼笑話她嘛?她很認真的!若癸水突然來潮,那……那……
“唔,倘是那樣啊……”他終忍住笑,整了整神色,似深思熟慮過了,湊在她耳邊認真道:“那只好請阿實的小手和小口幫我行氣過宮,你覺如何?”
他如願地看到她那只嫩耳,瞬間爆紅。
他亦如願地讓她忘記欲追問之事,讓她眼裡只有他,腦中只想著他。
*
入夜,今晚的月掩在烏雲後,月黑夜沉,濃濃霧氣籠罩整座居落。
樊香實剛將幾疊乾淨衣物送至“夜合蕩”的六角亭台放置,又到灶房提來一大壺熱水,回到“空山明月院”時,院中無人,濕重的霧氣幾要遮了眼。
她低頭一思,輕咬唇上笑意。想是白日時太過胡鬧,公子耽擱了手邊一些正事,此時仍在煉丹房那邊忙著吧。
她進屋,將熱水擱在小火爐上溫熱著,隨即又踏出屋子,欲過去煉丹房那邊瞧瞧,且看能否幫上忙。
走出院落,濃霧後忽現一抹身影,她不及看清已柔聲喚出——
“公子……”
驀然間,她身子陡緊,體內氣息全被勒擠出來似的,待風撲打上身,她才意識到,有黑衣客瞬間制住她周身大穴,劫了她疾飛!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眸。
第一波驚這尚未穩下,竟還有更高、更強的第二波湧上——有人追來,生生阻了黑衣客奔竄之路,一聲“留下!”將人困在“空山明月院”中,那聲厲喝在她耳中爆開,嗓音有些熟悉,似曾聽聞,一時之間卻記不起來。
月光陡然現身,從雲後露臉。
借著犀光,搶著短短一瞬,她瞧見追上來的那人一身暗色勁裝,發絞得極短,深目高鼻,薄唇方顎,竟是……竟是封無涯!
鬥到激酣之處,封無涯不知使了什麼招,她一陣天旋地轉,人竟是易了手,改而落進他懷裡。
這會兒,換黑衣客不依不撓,死命搶將過來。
對方一近身,她一瞧,人又懵了,是白日偕那病姑娘上“松濤居”的那名黝黑少年郎!
她何時成了香悖悖,盡來搶她嗎?!
那少年功夫了得,封無涯一手緊箍著她,處處愛制,一時間亦分不出高下。
當第三道身影介入這聲武鬥,樊香實心頭終於稍定,眸中險些噴淚。
嗚,她家公子終於駕到!
陸芳遠陡一現身,由側邊切入,有意合封無涯之力先攻少年。幾招之下,那少年便知大勢盡失,遂長身一拔,瞬間沒進沉沉濃霧中,不再戀戰。
眨眼間去掉一名敵手,“空山明月院”中,兩名男子靜靜對峙,氣氛竟較先前的武鬥更緊繃。
樊香實喉中滯澀,無法言語,四肢皆僵,只剩眼珠子還能溜轉。
她被封無涯扣在身前,此時夜風漸漸顯露,吹薄了院中霧氣,公子的面龐和身影愈益清晰。
熟悉的淡青夏衫,一雙闊袖輕垂。
他靜靜佇立,直順髮絲散在肩頭和胸前,他神色尋常,面無表情,卻是這種無表情的表情才更教人心驚。
“你帶走她有何用?”陸芳遠淡淡打破沉默,幽沉帶冷的目光掃上她的臉,又緩緩移向她身後的封無涯。
好半晌,她才聽到封無涯低嗄回答——
“想帶走她的不是我。”
樊香實的眸珠不安分地轉來轉去,突然間被徽擲出去,待定神,竟已落在公子懷裡!她一怔,隨即記起封無涯適才多次絆住那黝黑少年,他若要劫她,合該追出“松濤居”再與那少年纏鬥,而非硬將對方留下。
那……那性封的既是無意劫她,還來扮好人救她,又有何目的?
她努力轉動眼珠,希望公子快替她解穴,心想,即便打不過封無涯,她一雙快腿也還能跑去知會和叔,請居落內的好手前來助陣。
公子看我、看我!
快低頭看我!幫我解穴啊!
但無論她如何動眸,陸芳遠像未察覺似的,僅摟她在懷,甚至連個眼色也沒給她。
然而,從她的眸線望去,能見他溫玉下顎微微繃起,那神色狀若沉吟。
“所以,你把菱歌送回來了。”他了然般低聲道,不是問話,亦非歎息。
樊香實心口重重一震,瞳心湛動。
小姐回來了嗎?
在哪兒呢?
她思緒單純,此時此際只覺能見故人,而故人安好,那便歡喜。
她知這居落內的人都念著小姐,總盼小姐有朝一日返回“松濤居”,卻沒料到當年帶走小姐的壞蛋會將人帶回來。
這一方,封無涯亦是震了震,闃黑雙目一瞬也不瞬地直視陸芳遠,過了好一會兒才不太情願地開口。
“菱歌在她自個兒的院於是。”一頓。“我將她安置在那裡,過來此劍尋你,恰見黑衣客劫你懷中那住玩意兒……你養那玩意兒養那麼多年,那味藥引應已養成,而當初你養懷中那個人,全為了替菱歌續命,不是嗎?該知道的事,菱歌全跟我提過,要救治菱歌,非她不成。”
非誰不成?
誰呢?
樊香實感到莫名寒意,仿佛居落四面八方的風同時吹拂而上,她腳底生涼,那股惡感從下而上穿透全身。
公子、公子,你看我啊!看著阿實啊!
小姐怎麼了?要救小姐,究竟非誰不可?
再有,你懷中是我,你告訴姓封的,我不是什麼“玩意兒”,我是人,是阿實,我有名有姓,我是樊香實……
終於,她的公子垂下長睫,深幽目光落在她面容上。
他承接她的注視,她睜圓雙眸怔怔瞧他,有什麼剖心而過,她呼息陡緊……這樣的公子,此時此刻與她四目相接的男子,對她而言太過陌生,他眼底沒有感情,如北冥冬臨,冰雪層層厚疊,掩蓋一切生機……
他是誰?
而對他來說,她又是誰?
……抑或者,她僅是個“東西”?
“那方『血鹿胎』盡入她腹中,你當初不就存著那樣的心思嗎?用『血鹿胎』養活她,保她性命,再把她當成『藥器』,慢慢滋養她的心頭血……”
“菱歌提過她殷氏一族短壽之症,你對此事亦上了心,不是嗎?如今我把菱歌帶回『松濤居』,不正合你意?”
“陸芳遠,你欠殷家的一切該當還清,你現下所擁有的一切盡是你師父殷顯人和菱歌給你的,你必得救菱歌!她是你師妹,唯一的師妹,是你師父託付于你的唯一一人,你必得救她!”
封無涯說到最後,語氣陡狠。
樊香實怔怔然看到,看到他目中微潮,仿佛霧氣入了眼,盤踞不去。
他在厲害怕,怕公子不原出手,因此急了,又是威逼又是利誘——
“陸芳遠,你如肯救菱歌,要我姓封的做什麼,我絕無二話!”
“你要我跪下求你嗎?那有何難?”
*
“小姐啊,沒想到封無涯還挺有情有義,當年為了小姐叛教出逃,如今又為小姐重返北冥。還有小姐……他、他當真下跪了,而且不只跪下,還跟公子磕頭,磕得額頭都破了,血流滿面呢!我本來看他不順眼,但他這麼又跪又拜的,呵,突然變得順眼好多。”
沉寂了兩年歲月的“煙籠翠微軒”,在前天夜是子人返家之後,終於添上一抹生氣。
但,也僅是少少一抹,因被送回“松濤居”的殷菱歌已陷入昏迷,臉容蒼白得尋不到一絲血色,唇瓣灰敗,氣息弱極。
樊香實用棉巾沾了水,小心翼翼潤過小姐略幹的唇,邊服侍著,邊低幽又道:“小姐,封無涯說,你和他原本就要有孩子了……”
原本。
而如今卻沒了。
她一手悄悄伸去覆在殷菱歌平坦的腹部,想像懷了孩子卻又沒了,究竟會有多痛?是否跟她的心一般疼痛?
這兩天,她聽懂一些事,弄明白了一些前因後果,從一開始的驚愕、迷惑、不敢置信,漸漸變成接受。
有時“不知”確實比“知”幸福。
當真相坦然在前,那像是無數根針慢慢、慢慢紮進血肉內,紮進心中最柔軟而毫無防備的地方,讓她想也痛,不想也痛,每一口呼息吐納都要牽動血脈,痛到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擺脫那種絕望之感……
她順了順小姐的髮絲,將被子攏好,忽而微微一笑。
“小姐,阿實終於明白了,當年你硬塞給我盤纏,連半騎都偷偷幫我備好,要我連夜離開『松濤居』,原來不是討厭我想趕我走,而是護著我呢!”她真笑出聲,面頰發白,雙眸略紅。“小姐難不成是見我留下,走不成了,只好來一招山不轉路轉,換你瀟灑走?”
她定定望著枕上那張憔悴瘦削的臉,望了許久,輕聲呢喃道:“小姐,不會有事的……該還的東西,阿實會老老實實還清……”
有人進了雅軒,撩開門簾走入。
來的人是在居落內做事的大娘。
“阿實啊,灶房那兒幫你留了幾碟菜,還有一大碗你最愛的打鹵麵,快去吃,這兒有大娘照看著,不會有事的。”
“嗯,謝謝大娘。”她眨眨眼,盯掉熱氣,咧出好大笑顏。
小姐返家,“松濤居”是的眾人自是欣喜萬分,卻也為小姐的病擔上心。
然而樊香實是知道的,居落裡的人僅單純以為封無涯之所以送小姐回來,是為了向公子求醫,卻不知公子若要下手醫治,非用上她樊香實不可。
非她不可。
揉揉仍發熱的眼,她一骨碌躍起,來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
“大娘,不成了,聽到打鹵麵,我肚子要打響鼓嘍!”
“快去快去!能吃就是福啊!吃飽些,把自個兒養壯些才是道理。”一歎。“可別像小姐這樣,唉唉,本來不都養得好好的,哪知離開兩年多,回來就成這模樣,不教人活活心疼死嗎?”
她沒接話,只淡淡勾唇。
此時撩開簾子正要走出,恰與踏進雅軒的封無涯打了照面,對方手裡端著一碗冒熱氣的湯藥,剛嶺面龐冒出許多青青胡髭。
見到她,他雙目微凜,樊香實倒坦然了,對著他淡淡又笑。
“我幫小姐擦過澡,換上乾淨衣物……對了,新的臉盆水也已換上。”低聲交代後,她不等他回應,人已掠過他面前往外走。
誰知一踏出雅軒外的廊道,那人便等在那裡。
淡青衫色一直是她眼中最悠然、最可心的一抹。
她從不知自己會如此依戀他,光想著往後不見他身影,她便五臟六腑俱痛,像生生往心魂上劃下一刀。
他負手靜佇,眼神又是那種湖山漠漠之色,淡然且深遠,讓人探不著底。
可,無所謂了。
那些當知與不當知的底細,她已然知曉。
公子默然無語,不妨由她開這個口。
他和她總得好好談過,談過後,她想,她當能釋懷。
徐步走到陸芳遠面前,她揚睫瞧他,略靦腆一笑。
他和她向來是極有默契的,即便她在他眼裡僅是一個“玩竟兒”,她眉眼一動,他已知其意,遂緩緩跟上她的腳步,走出“煙籠翠微軒”,走上那百來階的石梯,在這天際將暗未暗之時,穿過那片雲杉林,來到“夜合蕩”。
她走進那座六角亭台,此時六面細竹簾皆高高收束,登高臨下,能望見遠處的山巒與浮雲,而另一邊則是煙氳輕漫的溫泉群。夜合未發,但不知是她想像得太深,抑或真有花開,爽冽的清風拂來,真也挾帶那迷人馨香。
她轉過身,靜靜面對他。
明明如此熟悉,此刻面對面相視,竟詭譎地生出陌路之感。
她一笑,晃了晃腦袋瓜,許多話梗在胸臆,是到了該問清的時候。
“怎麼辦好呢?公子這樣瞧阿實,實在讓人難以生恨。”
尾隨她一路過來的陸芳遠一張俊顏依舊不生波浪。
面無表情最是無情,可真要說,他的那雙眼仁兒黑黝黝、深幽幽,似無情無緒,又似攏著太多東西,只是她已無力去分辨。
“公子跟阿實談談,好嗎?”她語帶請求。
他深深看她許久,薄唇終是一掀,嗓音幽沉。“想談什麼?”
她咧嘴一笑。“談你我之間早該談開的事。”
見他抿唇不語,她撓撓臉,不禁低下頭,片刻才又重拾話語。
“公子,瞧小姐那模樣,其實已到命懸一線的地步了,是嗎?”
陸芳遠微微頷首,抿抿唇終於出聲。“殷氏一脈皆難活過而立之年,倘是懷上身孕,結果更糟,而菱歌還小產了,氣血雙虧,要活不易。”
“公子會讓她活著的。”她忽而道,肩稍輕動,卻未抬頭,軟潤的嘴角一直翹翹的,仿佛心裡帶喜,再難、再嚴酷的困局都成風花雪且。
沒聽到男人駁斥她的言語,這亦在她預料當中,要小姐活,唯樊香實死。
她會死吧?畢竟,他們要的是她的心頭血。
喉兒微燥,她咽了咽,悄悄深吸口氣,道:“公子,封無涯那晚說,阿實是個『藥器』,拿來養藥用的,他還說,那藥就養在我心頭……”略頓,她慢吞吞揚睫,有點小苦惱般瞅著,他苦笑。“公子……那幾隻小鹿是否受我拖累了?其實我身強體壯,根本不需鹿血補身,之所以飲那些鹿血,是為了滋養當年那方『血鹿胎』凝在我心頭的那一點點寶血……”
陸芳遠五官沉靜,氣息亦靜。
樊香實知他默認了,晃晃腦袋瓜又是笑。
“你該早些告知我的,公子什麼都不說,你害阿實每個月喝那鹿血喝得兩眼汪汪,心不甘情不願。要是知心頭養著那麼寶貝的東西,我會練氣練得更認真些,把心頭血養得漂亮又飽滿。”
“你不怨我?”他忽問,語氣持平。
她眸珠思索般溜轉了圈,唇上的軟弧淡淡。
“怨啊。怎不怨呢?既怨又恨,恨得牙癢癢,唔……按理說,似乎應該要有這樣的感覺才是,可嘴上這麼說,也這麼告訴自己,真要身體力行,又有點兒不知該怎麼怨、該如何恨……唉唉,怎麼辦?我連這事都做不好,真頭疼。”說著,她舉起小拳頭敲了敲額角,仿佛極是苦隨。
突然間,像似她手勁太重,她一聲呼疼,揉著額頭,眼淚便跟著湧出。
淚水越掉越多,擦都來不及擦。
她都拚命要自己別哭了,但依舊哭得像個絲毫不能忍痛的三歲小娃。
“我……嗚嗚……我沒有怕……我才不是怕……心頭血就心頭血,小姐需要這味子救命藥引,那就來取啊!我不怕,該還的我一定還清……那年那場雪崩……嗚,反正早該命絕了,這條命到底是撿回來的,我、我多活好些年呢,有啥好不甘心……可是……可是公子很壞啊……真的很壞、很壞、很壞……你怎麼可以這樣?大壞蛋……大壞蛋——嗚嗚……”下一瞬,她被拉進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懷抱,微顫的身子被牢牢抱住。
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揪緊青衫,一直往他胸前淌淚。
抱住她的人就如以往那樣輕撫她的背、她的發,很疼很疼她似的。
他用下顎溫柔地摩挲她發頂,好聞的氣息包圍她,然後有無數輕吻落下,憐愛般落在她濕漉漉的腮畔和紅通通的耳際。
他俯下頭,側臉吮住她的小嘴。
她到底抵抗不了他的男色,嗚嗚咽咽,還是讓他的舌鑽了空,在她檀口中肆虐,將她徹徹底底吻了個遍。
咄!
驀地一響,乾淨俐落,微震耳鼓。
於是,她左胸劇痛!
那痛來得太突然,直直狠紮進去!
她驚駭瞠眸,齒關不禁一咬,死死咬著他下唇,口中立時嘗到血氣。
他的臉離她好近、好近,長目幽深,一瞬也不瞬地凝住她。
她搜尋他面龐五官,什麼也看不出,只有墨羽般的長睫微微顫著,只有兩丸千年古井般的眼仁映照出她苦笑模樣。
她松了齒,放開他的唇,眸光緩緩往下挪移,就見左胸上刺入一根鋼針。
她認得那根娃兒小指般粗細的鋼針,那是他黏身藏於袖內的兵器,比刀俐落,比劍靈動,那年在厚厚雪層底下,他曾用那根鋼針救過他們倆。
所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嗎?
“這樣很好……有始有終……挺好……”她極想笑,真的。自從前天夜里弄懂了一些事之後,她總想笑。
雙膝一軟,身軀如斷線傀儡,她倒進他臂彎裡。
他唇傷似乎頗嚴重,一絲鮮血淌至顎下,她顫顫抬手觸摸他的頰、他的顎,抹掉那縷血紅……不知是否她觸覺出了問題,竟覺他臉膚一下子變得好冰,方才還熱燙不已,現下卻發涼一片。
望著,她掀著唇,每個字都牽扯了那抹劇痛,卻執意要問。
“公子……我……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喜歡過我?是真心的……不是騙我、蒙我,是真心的那種……有沒有……有沒有……”她眼神渙散,等不到她要的答覆,一股兇猛的力量抽走她的神魂,讓她意識跌得非常之深。
她暈厥過去。
男人橫抱她,朝煉丹房疾馳。
他神色平靜,近乎無情,然而心長在他身上,疼了痛了,滯悶著、難受著,全是如人飲水,只有自己清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31:50
第十一章
一股溫熱從胸中抽離,那裡血與氣,那裡她的,卻是人家借她心房養成的。
她下意識提氣想挽留那注血氣,但溫熱終失,她氣泄神散。
到頭來,還是虛空一場。
竟是虛空一聲……
她在虛空中找到自己,似夢境又非夢境,她不管,直朝前奮力而行。
“你走開,不要跟來!”
樊香實回頭對那青衫男子揚聲嚷嚷,霧太濃,濕氣沉重,她的衫擺與鞋子仿佛濕透,每踏出一步都覺黏滯難行。
那男子身影漸漸行近,不理會她的阻遏,霧從他臉上散開,清美面龐曾是她最喜愛的……唔,即便現下,她仍是喜愛啦!
“你還要什麼?我把該還的還清,不欠你了,你別跟著我!”她生著氣,卻沒學會如何這他大發脾氣,只曉得自個兒氣自個兒,頂多鼓著雙腮瞪人。
“別走遠了。”男人這麼說,嗓音幽柔,望著她的眼神無比專注,像似只看著她,不論發生任何事,只願這樣看著她。
她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頭一甩,轉身再走。
面前依舊大霧茫茫,她不知身所何在,不知該走往哪裡,但無所謂的,只要走得遠遠,把那抹青衫影狠狠甩開,那便好。
或者這是她的陰間路。
她嗅到夜合香氣,有花香一路送,她亦頗為安慰。
她忽而回眸,身後已無人,霧氣重重。
明明是她要的結果。心中卻悵然若失。但既是陰間路。又怎能讓他跟來?
攥著小拳頭揉揉起霧的雙眸,她深吸口氣,一回身,陡地驚喘。
“你、你你……”瞪著那突然擋住她去路的男人,說不出話。
“我說,別走遠了。我說的話,你不聽了嗎?”他低柔問。
曾經,他說什麼,她都聽,他要她做什麼,她都做。但,畢竟是曾經。她依然瞠眸瞪著他,抿唇無語,很努力地想擊退不斷竄上鼻腔和眼眶的熱潮。
“回去。”他道。
她不答話,選了另一方向想奔進霧中,哪知他似移形換位,她竟自投羅網撞進他懷裡。
“跟我回去。”
回哪裡去?哪裡有她安身之到?
爹娘留給她的小屋早都沒了,而他養她整整八年,她能還的都還上了,能給的全給了,他的地方又如何能待?
她拳打腳踢掙扎起來,邊哭邊罵,邊罵邊哭,胸房好痛好痛……
“咦……阿實?阿實,醒了嗎?!噢——娘啊,我的眼睛!沒想到連作夢,你手勁都這麼猛!樊香實,要是醒了,就給你小伍爺爺開個眼,別揮來打去——”
樊香實皺眉低“唔”一聲,眼皮子終於掀開。
她仍昏沉沉,滿額冷汗,但此時坐在榻邊俯身望她的這張臉,她認得。
“小伍……你、你怎麼跟我一塊兒來?你也死了嗎……”
“少咒我!什麼死不死的?!我活得好好!”的見她神識不清,他也懶得跟她計較,只急急道:“阿實,你是不是惹惱公子了?你被關在這煉丹房後的密室都十來天了,大夥兒問起你,公子只說你得了病,需要行氣調養,所以抓你來閉關……唔,不過現下瞧你臉白得跟塗麵粉似的,真得病了呀?還是中毒?”
當了多些年藥僮,如今已升格管著新進藥僮的小伍多少從陸芳遠身上學了幾手,他皺皺鼻子猛嗅,沒聞到什麼毒物氣味,遂又把起樊香實的手脈,脈象極沉,不好斷定。
“哎呀,你到底怎麼了?我是偷溜進來的,這密室開關我還是偷覷公子許久才找著的,大夥兒全等著我帶消息出去……樊香實!別又睡了,你跟我說說話啊!”
勉強撐起精神,扯唇一笑。“我沒中毒……只是……可能得調養一段時候了……”在那片黑霧中走那麼久、那麼遠,霧一散,怎又回到這世間?
小伍撇撇嘴道:“公子也真是的,要調養幹麼抓你閉關?而且他……他還……”臉泛紅,他頭一甩。“他還拒絕了大娘和婆婆的好意,說由他親自顧著你便成,這、這哪成?公子根本把你當成他的了,這麼大大咧咧、不遮不掩的,你到底是女孩兒家,很吃虧的你曉不曉得?”
樊香實虛弱又笑,除了笑,實在不知作何表情。
“小伍,謝謝你……我、我不會有事的……你快些出去,別被瞧見了,公子他、他原是不讓人知道的……”所以才把她困在密室裡吧?
能活,當然好。
阿爹教過她的,只要有一線生機,總得努力活下去。
她求活,若有機會,定是費勁掙一條生路。
只是她不懂……不懂他為何救她?
他要的是她的心頭血,取出那寶血,在他眼中她就成無用之物,已廢了的玩意兒,又何必花心思去救?
不懂啊不懂……她倦極般正欲閉眸,卻聽小伍一聲顫呼。
她背脊亦隨著發顫,循著小伍的視線望去,密室的暗門竟已開啟。
闊袖寬衫,正是那抹淡青色澤。
她腦中沉甸甸,心頭也沉甸甸,知道小伍要遭殃了,掀唇欲語,卻什麼都說不出。
隱約間,似聽到那人低沉一聲“出去”。
……叫誰出去呢?
挨在她榻邊的小伍不見了,她吸氣再吸氣,進入胸肺內的氣卻如此之少。
待她再次睜開雙眸,映入眼簾的竟也是一張男性面龐,但已不是小伍,是他,那個她最最不願見著、卻又最最喜愛的男子。
“醒了?”陸芳遠低嗄問,眉目微沉,似不確定她是否真醒。
她定定看他,一時間胸內風起雲湧,無數、無數的情緒起伏交騰。
她身子顫抖抖,一顆心亦顫個不停,顫著,劇痛著,仿佛當日那刺入之痛重演,她疼到面色若紙,早無血色的臉更白三分,幾是澄透。
“小伍他……你、你別為難他……”咬牙,她硬擠出話。“你不願旁人知道我帶傷的因由,我……我不會說的……你別為難小伍……”
他雙目一盧浮宮,似發怒了,但怒氣未發,僅沉聲道:“放心,我只罰他在煉丹房守夜半月,不會殺他。”
聞言,她神態一松,合睫又想睡去。
忽而胸前一涼,她發顫,雙眸陡又掀開。“你、你……不要……”
他揭開她的衣,外衫和裡衣都掀開了 。
她大驚,開始拳打腳踢,之前是在夢境中揮打,肉身不覺特別痛楚,此時動手動腳在他掌下沒命般掙扎,一動,她咻咻喘氣,五指連心,指動心也動,扯得她心脈痛到不行。
“別掙扎。再動,吃苦的是你自己。”他按住她裸肩。
樊香實確實也無力再動,額上冷汗越冒越多,泛涼肌膚感覺到他透出熱氣的指溫,讓她身子一下子緊繃,一下子發軟,腹內竟興起曖昧的酸軟,動欲的滋味從丹田漫開……都這模樣,都落到這地步,她還是抵擋不住他的親近,這身子太熟悉他的碰觸,像被馴化的獸,嗅到他的氣味、感覺到他,便收斂了爪子,由著他予取予求。
她的傷在左乳上方,他掌心虛貼著,往那小小深洞撒進藥粉。
她感受到他的專注,感受到他的貼近和氣息……牙一咬,她抿住幾要出口的吟哦,小臉側向一邊,閉眸不願去看。
實在該唾棄自己,怎麼這麼禁不起撩撥?
她、她真該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忍到眼角滲淚,她雙頰白中透出虛紅,好半晌,那折磨她心志的敷藥之舉終於結束,他在那傷上覆蓋淨布,再一層層替她將衣物拉上。
溫柔的指撫上她的頰,沿著她側顏姣好的弧度緩緩撫摸,她呼息一顫,氣他也氣自己,藏在眼角的淚水氣到滲流出來,被他輕柔一揩。
走開!快走開!別再招惹她!
她很弱、很無用,撐不住的!
好心點,別這麼玩她!
上天沒聽從她的願望,他就賴在那兒,一手還探去按她的手脈。
靜謐謐且緊繃的氛圍裡,他突然啟唇出聲,徐慢道:“按我師父殷顯人當年寫下的療法,取得『血鹿胎』後,必得再尋一名初潮將至而未至的少女,讓她吃下『血鹿胎』,再助其行氣,將胎血化開後,再重聚于少女心頭,然後慢慢將養這抹血,可養上八到十年,養成後,少女心頭血成為最純、最佳的藥引,無論混進任一味藥中,皆能提出最強藥效。”
樊香實真的、真的沒想哭,但眼淚卻違背她的意願,流過一波又一波。
儘管她緊緊閉眸,那些濕潤的叛徒仍舊不斷滲出眼角,被他拭過又拭。
她不看他!
不要看他!
“阿實……”
聽到那聲低喚,她突然嗚嗚哭出聲,下一瞬又狠狠咬住唇瓣。
“你在那時闖了進來,在我終於拿到『血鹿胎』,急著想找一名小姑娘當『藥器』的時候闖了進來。”他的手太過溫柔,一遍又一遍撫弄她的濕頰,揩掉她翹睫上的露珠,然後拂開黏在她濕頰上的髮絲。“於是我惡心一起,將那方『血鹿胎』盡數喂了你,你這一頭深紫發,亦是食盡『血鹿胎』才成這模樣……我保你性命,就為往後取你心頭血,你現下氣我、恨我,皆是該當……你好好養著,等身子大好了,留在『松濤居』裡,想要什麼儘管開口,我不會虧待你。”略頓。“就當作我對你的補償。”
又有什麼往心裡紮進,樊香實呼息一濃。
她不懂他了,原來自始至終從未懂過……既要傷害她,又為何救她?還說什麼補償?她又哪裡需要他償還什麼?
緩緩地,她轉過臉,張眼瞧他。
他表情一如往常,就那雙眼神深黝了些,仿佛掩住了點似有若無的東西。
“什麼補償……我、我不需要的……”她喘息,無奈苦笑,硬把一字字說得明白。“那裡還債……說到底,還得感恩公子當時出手救我一命,如今還了該還的,了結這段緣,那、那也是該當……”
他眉峰一蹙,長目細眯了眯。
她也不怕他著惱,蒼顏再次撇向一邊,這會兒她未閉眸,那根頭尖尾鈍的鋼針就擱在榻邊矮幾上,落進她眼裡。
她怔怔盯著它,鋼針不沾一滴血,流光迷人……好半晌她才問:“我的心頭血是怎麼取出?又……又如何活下來?”
周遭靜極,她本以為他沉吟不答,卻聽他平靜道——
“鋼針中空,針中有針,直入你任脈左側半寸之處,那裡心經匯入心室交合之點,刺中後,再以緩勁彈針,引出三滴心頭血。”
“三滴……”她再次怔然。
宛若在鬼門關走過一遭,虛弱至此,竟只要她三滴血……她忽而慘慘一笑。“那確實是公子手下留情……我聽了封無涯那些話,都覺自個兒小命必然不保……公子為救小姐,把阿實養了那麼久,即便小姐後來離開,不知歸期,你……你仍每月盯我飲鹿血,月複一月……”
他仍專注看她,那眼神便如她陰間路上那這大霧中,那青衫客注視她時的目光一模一樣,專注到深不可測,讓她難以承受。
她挪開眸線,潤潤略幹的唇瓣,輕聲問:“小姐那邊怎麼樣了?是不是好些?”
等了好一會兒,沒等到他的答覆。
她微斂的睫不安分地動了動,卻見他從袖底掏出一個扁匣。
他打開匣蓋,將匣子放在她枕側。
“今天日陽方落,花就開了,我瞧著幾朵生得很好,全摘來給你。”
匣內裝著十來朵半開的夜合,花香如絲如縷漫開,樊香實眼眶陡又發熱。
男人探袖輕撫她的頰,指端溫柔勾卷她的髮絲,徐雅嗓音欲將人融成一灘柔水般鑽進她耳中——
“待阿實養好了,我陪阿實上『夜合蕩』賞月、賞夜合可好?”
淚滾落下來,完全擦招架不住,她不住地調息,一動氣調息,左胸便痛,但這樣的痛來得太好、太適時……她合該清醒,去了半條小命才爬上岸,她再不醒覺,連她都要瞧不起自己。
“公子不必如此……”她忍著一抽一抽的、有形的、無形的心痛,白著臉,一字字磨出雙唇。“你既已替我留了命,我自會好好珍惜……”略頓,扯了扯唇角。“當年公子陪我躺在雪層裡,我便說過……只要有一線活命的機會,就該努力活著……如今公子手下留情,阿實很承這個情,待我把傷養好,這些事……我誰都不告訴,也、也不會怪罪誰……”喘息,徐徐拉長呼息,想讓胸口別糾得這麼緊。“……我只求一事,求公子別再騙阿實,公子心好,我喜歡,公子心惡,我也喜歡的,但就是不願公子騙阿實,所以……所以你別再說那些哄人的話,也別做那些能收買人心的事……別……別再讓我以為公子真有情……”斷了念想,斷了,她的心也就不那麼痛。
說完話,她覷向他,氣息忽地一滯。
他雙眉壓得極沉,目光更是深沉難,擺明是動了怒。
他動怒,無形怒濤翻湧而出,周遭之氣驟繃。
他瞪著她,帶看挾柔的雙目忽而含霜伴雪。
她不驚無懼注視著他,心輕顫,卻坦坦然。
他抿緊薄唇,明明發大火了,卻未對她撒氣。
長身沉靜立起,那張俊龐上的怒色眨眼間已斂得乾淨,起身時,指間猶然勾著她的發,他挲了挲,略緊一握才放開。
“你的傷雖裹了藥,外敷後還需內服,我去取湯藥過來。倘是累了,再睡會兒,等會兒再喚你喝藥。”叮囑之語仍說得徐慢低柔。
樊香實將半張臉壓進枕中,任髮絲輕覆,她不哼聲,感覺他仍在看她,片刻過去才聽到密室壁門滑開之聲。他終於離去了。
花很香。
她張開眸子,那匣子小白花無辜地躺在那兒。
想像他摘花的身影,內心不禁一蕩,但如今的她是如夢初醒,會心動,無力回天的心動,卻也明白事情底蘊,不再自困。
細想想,她軟聲指責公子騙她,其實,他從未欺她。那一年他便說了,他想將她帶回“松濤居”,養得肥肥嫩嫩再宰殺,問她跟不跟?是她一逕賴著他、喜歡上他,他把話挑明瞭,她卻半句不信。
想起小伍說的,這幾日都是公子親自照看她,那肯定什麼醜態都被他瞧盡,在他面前真連一丁點兒尊嚴都沒了……既是醒了,既是留了命,她就得快快養好自個兒,養好了,也才有力氣去想將來該何去何從。
不願再欠他,除了一條命,她什麼也沒了。
這一次,她真是孑然一身……
煉丹房那張平時用來打坐行氣的榻上猶印著血漬,他沒讓藥僮換下。
那是樊香實的血。
那晚在“夜合蕩”的六角亭台裡,他對她下手,抱她疾馳來此時,將她鎖在煉丹房中,那些血漬正是那時留下的。在他取完那三滴心頭血,封她血脈將鋼針拔出時,再如何俐落小心,仍讓她胸前濺了血。
下手時,他相當冷靜,情緒冰封近乎無情。
那姑娘喜愛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棄她嗎?
菱歌的話不斷在他腦中響起,他記得那個早烙在心上的答案——
他能。
只是時機未到。
如今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封無涯將殷菱歌送回,正中他下懷,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要的這股“東風”早養在身邊,有什麼好遲疑?
他無絲毫遲疑,卻不知事後心思會紊亂至此。
他養著她,原就存著宰殺她的念想,他行惡,惡人本該行惡,他沒有半分愧疚,卻在她半身淌血、面白若紙時恍了神思。
說穿了,不就是個姑娘而已,養在身邊跟養條狗沒兩樣,待她一點點好,她就掏心掏肺,想往他身上蹭些溫情,僅是如此而已。
我見過阿實和你在一塊兒的模樣,她望著你時,眼睛總是水亮亮……
經過“這一役”,應該再難見她望向他時水亮亮的眼神了。
惋惜嗎?
他一時間竟答不出來,但見她清醒後避他的模樣,無由地讓他心頭起火。
為她摘花,那是一時興起,下意識想見她笑……她卻已不信他。
這是必然的結果,他早該了然于心,何須發怒?
樊香實可棄,如今的她尚餘什麼價值?
他未取盡她心頭血已是心慈手軟,養著她的這幾年,他把她想望的一切全堆到她面前,待她還不夠好嗎?
公子心好,我喜歡,公子心惡,我也喜歡的,但就是不願公子騙阿實……
他胸中陡窒,指力不禁一掐,“砰”地厲響,一隻陶土藥壺碎在他掌裡。
“公子!”適才被趕出密室的小伍原本惴惴不安地躲在一旁摸著手邊事,見陸芳遠從密室出來,一路晃到煉丹房隔屋的煎藥小房,他仍是不敢上前,突見自家公子提爆燒燙燙的藥壺,裡頭藥汁盡泄,公子不覺燙,他都擰心了。
不只小伍,幾個在聲的藥僮全嚇了一大跳。
小伍尋思快些,立即端上臉盆水,急聲道:“那藥汁燙手,公子快浸浸!”
陸芳遠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礙事。”
碎片割傷手掌,幸好僅是細細兩、三道,他渾不在意,只瞅了眼地上藥渣,問:“這是煎給小姐的藥?”
“是。”答話的小藥僮忙蹲下去收拾。
樊香實的三滴心頭血,在當日已被他混入這些年來陸陸續續為菱歌搜羅到的奇珍藥材中,熬製成漿,再凝漿成膏,而後揉制過篩,篩出共十粒藥丸。
他每日讓殷菱歌服一丸,再輔以湯藥與行針過穴,在第七日上,殷菱歌終於清醒,第十日已能出聲,但仍需要長期調養。
倘是在以往還看不清自己真面目之時,師妹虛弱到無法下榻,每日醒著的時候不出一個時辰,他一顆心肯定高懸不下,時時守在師妹身邊事必躬親。
然,此時此際,人事已非。
“再重新熬一碗送去。”他面無表情地交代。
“是,公子。”
他走近另一隻正擱在小火爐上熬得滾沸的藥壺,剛要揭蓋,一旁小伍已道:“公子,那是阿實的湯藥,差不多熬好了,您……呃?”
揭蓋瞅了眼,陸芳遠也不懼燙,徒手抓著壺柄將藥汁倒進白盅裡。
他看著湯色,確認藥香,然後舀了一小匙親嘗。
驀地,腦中閃過一道雷電——
這些天,他心確實高懸不下,卻不為菱歌;他也時時守在某人身側,事必躬親,那人更非菱歌。
他何須這麼做?
自問時,答不出,內心一陣厭煩,繼又想起密室裡那姑娘閃避的眼神、說出的話,煩悶感便層層堆疊,嘴裡嘗的、鼻中嗅的,盡是惱恨滋味。
“將藥端去密室。”他突然把那盅湯藥遞給愣在一旁的小伍。
垂著寬袖,他一腳都已跨出煎藥小房,卻頭也沒回又丟下一句。“記住,喊她起來,盯著她把藥喝完。”
“……是,公子。”小伍當然知道主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誰,只是聽主子這語氣……也不曉得哪裡不痛快?
樊香實結束十多天的“閉關調養”醒來後的隔日,終於從煉丹房後的密室搬回“空山明月院”,而且是陸芳遠親自幫她搬,一路橫抱她走回院內。
畢竟是主子的院落,居落內的人要想進來探望,總得趁主子不在,偷偷摸摸溜進來,又或是趁著幫她送水、送藥、送飯菜時,停下來與她多聊幾句。
樊香實很感激這些人,每每有人來探看,她總強撐精神笑得開懷,不想讓他人掛心起疑,若問起她的病,只說是練功時嚴重岔氣、嘔了血,且心經帶損,才需在密室靜心調養。
不過,當婆婆和大娘問起公子和她之間的事時,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應付。
“這事啊,阿實也不要不好意思,這樣挺好。小姐當年是狠了點……唉,算了,反正都嫁人了,公子若喜愛著你,那也算圓滿。”
“阿實,咱瞧公子待你很上心啊,那日見他抱你回這院子,公子臉上可小心了,生怕碰疼你似的。”
“那幾日說是在密室內閉關調養,阿實的大小事全賴公子照料吧?”婆婆拍撫她的手,喜上眉梢。“公子老大不小,你也滿雙十了,是該在一起,可既是在一起,總得請居落內的大夥兒吃喜酒,是不是?阿實要不好意思提,婆婆去替你探口風?”
她簡直有口難言,白蒼蒼的臉色竟也脹紅,無法解釋,只能拚命對婆婆又求又乞又拜,求她老人家別去對公子亂提一通。
她真嚇壞了。
這“松濤居”雖好,卻如何還能再待?
移回“空山明月院”後,她更努力養傷,早晚服用湯藥,外敷內服,待能半起,又開始盤腿凝神地練氣,愈練愈覺公子當時那一刺,刺得萬分巧妙,竟能避開她的胸骨與肺臟,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直直刺入心頭那指甲般大小之地。或者正因如此,她肺經未傷,行氣練功時成效就好上許多。
到得夏末時節,她左胸的傷已淡淡收口,下地行走時也能一口氣走上大半個時辰而不會氣喘吁吁,面泛潮紅。
好幾次,她會偷偷走到小姐的“煙籠翠微軒”覷看。
守著雅軒的是封無涯,如今他還真像“松濤居”的上門女婿,除服侍小姐起居瑣事外,居落內的一些活兒他也得幹。
至於小姐……樊香實看著,心裡頗覺安慰,小姐狀況一日較一日好轉,每日清醒的時候漸漸變長,雖仍虛弱無比,但畢竟讓在意她的人有了盼頭。
她臉皮嫩薄,怕自個兒尷尬也怕對方尷尬,所以一直沒正大光明探望小姐,如今知道她樊香實血沒白流,心頭這小窟窿沒白挨,其實也就足夠。
該還的,真的都還了。
此時,有溫熱的指探來按住她手脈。她陡一震。
張開雙眸,練氣行功太過專注的她竟未察覺公子是何時到來,又何時上了她的榻,與她面對面盤坐。
她實不願他如此靠近,總難管住那最最低俗又最最真實的欲念,每當對他動欲,她便攥拳、暗掐腿肉,甚至緊咬下唇,什麼爛招都能使,偏偏掌不住心,心都已多個窟窿了,卻還是鮮活亂跳。
手脈受制,左右兩股豐沛熱氣陡地滲進血肉,順著經脈遊走她全身。如此一來,又是欠下人情,她有些緊張地掙了掙,卻掙脫不開,揚睫見他面色不豫,她心一跳,衝口便出——
“不勞公子費心,阿實自能行氣。”
她語氣微繃,但表情很沒氣勢,只盼他好心一點別來撩撥。
哪知他臉色陡變,她不願靠近,他卻猛地一扯將她帶進他臂彎裡。
如此一動,她左胸尚未痊癒的傷又被扯疼了,秀眉不禁擰起。
她忍痛般悶哼一聲,下一瞬,他倒是靜止動作,僅靜靜維持摟抱她的姿勢。
疼痛一過,樊香實試著推開那片男性胸膛,他卻不動如山。
不僅推不開,他還得寸進尺將她整個人撈過來,讓她背部緊貼他胸前坐著,然後可預料的,她雙腕手脈再次被他精准按住,她不願再承他的情,他偏偏一波又一波地將情、將恩往她身上推送。
她還不起的。
然而有他從旁相助,她體內氣息果然充沛騰躍,在瞬間彌補了虛空,補足所欠缺的。
他的氣在她體內引導她,讓她能輕易循著途徑,小周天又大周天地行氣於奇經八脈當中。
“靜心,隨著我的氣走。”他體熱透出,再徐徐滲進她背膚。
她咬咬牙,好不甘心,對他的“好意”擋都擋不了,只能被迫接受。
當下凝神閉眸,甯定心志,讓他的氣充盈全身,再慢騰騰循著他的流動而流動,不噪進,穩紮穩打。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他斂氣于丹田,她額面業已滲出溫熱薄汗,渾身輕飄飄,身軀熱且柔軟。
有好半晌,她完全不想動,覺得這樣賴在他懷裡好舒服,整個人仿佛浸淫在漫漫溫潮中,隨波起伏。
直到他忽而收攏雙袖,熱息拂上她臉膚,一個吻似有若無落在她頰面,她陡然一驚,倏地直起纖背從他懷中退開。
她一下子動得太急,不禁輕捂左胸傷處,本能地想按住那方帶牽動的肌筋。
“公子……多、多謝公子……”道謝時,連他雙目都不敢仰視,當然也就錯過他驟然間一變再變的神色。
“當真謝我嗎?”陸芳遠輕哼了聲。
他的怒氣是外顯的。她偷覷他一眼。儘管語氣淡然,嘴角甚至還有一抹微微上翹的弧,但樊香實清楚知道面前的男人發怒了。
這樣的公子對她而言甚是陌生。
心緒外露,且容易動怒的陸芳遠,在她腦中似不曾存在,一時間她竟接不上話,只能怔怔杵在那兒。
幸好他沒進一步為難她,他若對她出手,她只有挨宰的分,更怕的是她肯定把持不住。她說過,倘是他心惡,她也是喜歡的,何況他對她一直那樣好,連在男女情欲上頭,他亦能拿自己滿足她……只是如今的她,已搞不清他的意圖,不願他騙她,不願他為安撫她而哄她、引誘她。
不是真心的,她便沒辦法蒙著眼假裝一切無事,一切皆好。
兩人在榻上對峙了會兒後,陸芳遠先打破沉默——
“明日起,我隨『武林盟』外診一名退隱的江湖耆老,來去約莫十日,我不在之時,你藥要繼續喝,一日兩回,外敷的藥我已備妥在院內。另外,每日早晚都得練氣,這功課不可落下。”
道完,他下了榻,立在榻邊拂了拂衫。
樊香實仍有些發愣,他一下榻,她眸光不由得追上。
四目相接,她背脊輕輕一顫,心口促跳兩下,又是那種溫溫漠漠的眼色,即使他眉宇間仍藏不豫,眼神卻透著探不見底的柔軟。
她連忙撒開臉不敢再看,只咽咽喉兒,略艱澀地低應一聲,表示聽到了。
他又靜佇片刻,離去時闊袖微動,到底沒再碰觸她。
他離開時便如來時那樣悄靜,待她緩緩回過神,房中一切未變,被攪擾的只有破掉的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32:18
第十二章
公子王子不在“松濤居”的這幾日,風忽而帶起秋涼。
今日,在“空山明月院”養了好些天的樊香實終於向魯胖叔和魯大叔“蹭”來一匹馬,確實是“蹭”,她挨著兩位大叔又說又乞又捧的,跟前跟後,大叔們見她臉色雖沒以往紅潤,身子卻似大好了,這才勉為其難拉出一匹溫馴母馬,讓她出去跑跑馬、透個氣兒。
上了馬,也沒個確切目的,策馬輕馳,自然回到當時舊家所在。
此夏末秋初時節,當年再加這些年累積下來的厚實冰雪層已消融了些。北冥十六峰一時有四季,以往這兒該是秋高氣爽,卻因地形改變,風向改變,也改了她腦中曾有的記憶,只剩白雪了。
有人在不遠處燒東西,像似……燒著紙錢!
她微微吃驚,一夾馬肚疾馳過去。
馬匹尚未完全停下四蹄,她已因看清那人,驚喜顯露,不管不顧翻身下馬。
“小牛哥!”
二十出頭歲的高大青年抬起黛(矛勿黑)黑面龐,沖著她咧嘴大笑。
“阿實,我給樊叔、樊嬸捎完這簍子紙錢和紙元寶,才想上『松濤居』瞧你呢!哈哈哈,你倒自個兒跑來了,咱們倆整兩年未見,默契可還是在啊!”
樊香實用力頷首,眼淚奔了出來,又哭又笑。
幾日後,當“松濤居”的主子返回居落,聽聞大管事符伯捎上來的消息後,一張波潤難興的俊龐僵得難看,像極力克制著。
許久、許久,那兩片薄唇才磨出話,語氣持平且徐慢。
“什麼叫……出去後便不見回?”
“就是……聽魯大、魯胖說了,阿實討了一匹馬,騎馬出去,之後就沒回來。”符伯頭很疼地歎氣。“她沒回來,倒托人把馬送回『松濤居』,是牛大娘家的大牛子把馬拉回來的,牛家那兩兄弟大牛和小牛從小與實丫頭就相識,這事公子也曉得的……”
符伯話尾一弱,瞄到主子的模樣似有些恍惚,也不知有無聽進他說的話。
周遭靜謐謐,好半晌陸芳遠才動了動,一雙眼仁黑得深不見底,平靜問:“知道她去了哪裡嗎?”
“大牛子搖頭說不知,可明擺著是謊話,因他一說謊,臉便似吞了大把朝天椒,紅得透紫。”一頓。“後來咱遣人去探,才知那幾日到中原兩江一帶學做生意的小牛回北冥老家,還給牛大娘添了不少江北、江南才有的好玩竟兒,阿實外出那日,恰好是牛家那只小的啟程離開北冥的日子。”
符伯又等了好半晌仍聽不到主子發話,遂抬起老眼再去瞧清,就見自家公子五官凝定不動,死死不知盯著何物看,一張嘴抿得平直。
躊躇了會兒後,符伯不禁一歎。“公子莫不是跟阿實鬧不愉快了?那丫頭連走都不知會一聲,依她性情做出這等事,實讓人無法理解。”深深再歎,慢吞吞道:“唉……是說兩口子談談情、鬥鬥嘴、吵吵架,那也尋常得很,都成雙成對了,還鬧什麼脾氣?”他覷著那張俊龐,試探一問:“要不……咱們追上去?他們才走五、六日,咱們快馬去追,日夜兼程,肯定追得回來,公子意下如何?”
“讓她走。”陸芳遠聲微冷,平靜但冷淡。
符伯老臉一僵。“可是……”
“她想走就走。”
“但是公子跟阿實不是……”
“符伯,我覺累了。”
“是說那丫頭身上不還帶著傷嗎?唉,成什麼事了?不好好在居落裡養著,跑那麼遠做啥?若真跟著小牛子走了,跋山涉水的,一趟路那麼遠,也不知能不能撐住?”符伯嘟嘟囔囔故意叨念著,可惜沒啥成效,身為主子的男人眉目轉淡,一臉事不關己了。
到得最後,符伯只得摸摸鼻子道:“呃……那、那咱吩咐人送晚膳過來,公子吃飽就歇著吧,有什麼事明兒個一早再說。”
老管事退了出去,屋中一靜,陸芳遠又端坐許久,仿佛入了定。
底下人將熱騰騰的飯菜送來,不敢多逗留,放下託盤、擺好碗筷就退出院子。
他瞥了那桌子熱食一眼,桌上無茶,他極自然脫口而出——
“阿實,我要熱茶……”驀地止聲。
他面龐微微扭曲,似發怒了,修長手指忽地攥了攥。
他立起,長衫服貼,闊袖輕垂,杵在原到片刻才挪動腳步。他走進開在屋中右側的那道小門,仿佛他頭又泛疼,得去尋一名女子、尋一雙巧手來替他揉散額角兩團脹痛,那女子身子柔軟,總帶迷人身香,夜來時,枕在她腿上,那幽香如花綻開,比任何一味藥更能寧神。
這是間再樸素不過的小寢房。
樸素的桌椅擺設,樸素的榻面和枕被,枕頭旁隨意擱著一小疊乾淨衣物,好似打算今晚浴洗後換上,所以沒收進衣箱內。
兩扇窗的窗板全半啟著,風吹進,吹得兩面床帷在朦朧微光裡晃動,樸素無色中,就那輕紗栽成的床帷帶出一點點姑娘家的軟味。
只是輕紗床帷之後,沒有那具苗條柔軟的身軀。
公子頭疼,那……那阿實幫公子揉揉……
他瞪著隨風飄動的紗帷,兩腳生了根,像這麼瞪著,那姑娘身影就會出現似的。
公子是惡人,那阿實也當惡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子想怎麼做都行……
傻蛋!
傻透徹了!
所以物極必反,傻了透徹,反倒覺得絕頂聰明,出去便不回來了。趁他不在時溜走,仿佛興之所至,因而為之,什麼也沒收拾,走得瀟灑自若。
踅身走出小寢房,離開那個漾著她身香的所在,他步出屋子,踏上青石板道,在淒淒夜風中出了“空山明月院”,走上那條長且陡峭的石階,穿過林子來到“夜合蕩”。
趕了兩天路,他風中僕僕,一眉秋霜,此時若是下溫泉池浸洗一下亦是該當,所以此夜來到這是,再尋常不過,他什麼也沒想……沒想……
雖說沒想,兩隻腳像有自個兒意識般,待他稍稍回神,人竟已入了夜合樹叢。
花在日陽下山時便開了,一朵朵皎白,香氣如此實在,勾引他腦中思緒、他深埋的情絲……
夜合……夜合……
夜來相合……
他問過那樣的話——
阿實要我嗎?
不離開北冥不離開我?
那姑娘答——
我跟公子在一起……
那一晚他和她在一起了兩具濕熱身軀以再親匿不過的姿態彼此糾纏,深入中還有深入纏綿,他將她握在堂中在那當下他已知,她那顆鮮紅跳動的心亦在他掌握之中,牢牢被他掐著。
既是控住了她,養在身邊,可現下呢?
我不走,沒有要走,阿實留下來陪公子,不會走!
他耳中猛地轟來這麼一句,從記憶深到翻騰開來,如狂風大浪撲頭打面,淋得他渾身盡濕,狼狽不堪。
一股怒火騰騰竄起,是不甘,更是憤恨,剎那間那股不甘心與怨懟吞噬了意識,他闊袖疾揮,喉中陡地厲喝——
啪啪啪——
氣勁從指而發,雖未真實碰觸,周身的夜合樹從卻被掃得歪七扭八!
不解氣,他還不住手,闊袖再揮、三揮、四揮,狂了般折騰那些樹叢,只聽“啪啪啪——”連聲不斷,一株株夜合全被疾發的氣勁掃倒,嚴重些的都已攔著樹腰從中折斷。
……痛快嗎?
收手,垂袖,恍惚望著被他弄零碎的四周圍。
痛快啊,怎不痛快?
但他鼻間鑽進花香。
又是那樣實實在在的馨味,要他不能忘、忘不了、了結不清、清不盡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
一時之間,所有痛快全滅了,蝕心蝕魂一般,花雖死,香猶在,人已遠,情長存……他怎會對她有情?!怎會?怎會?
莫不是太可笑?
他陸芳遠早就深識己心,他明白自己,亦明白她,知已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他是最最無情之人,一直都是贏家,以無情表相披著多情皮囊,僅此而已,又怎可能有情?
說到底,就是不甘!
肯定只因為“不甘心”這三個字!
她既承諾陪他,就不該背著他逃走,儘管他欺負她、哄騙她,但……她不能就這麼走掉!寧可他負天下人,不讓天下人負他,他陸芳遠就是個道貌岸然、壞到不能再壞的偽君子,他認了,怎樣?偏不讓她逃!
一想通,下定決心,他轉回身,躍出散倒的夜合花叢,離開“夜合蕩”,直直朝底下奔。
“……公子?!”
“咦,出什麼事了?”
奔至百來層石階的底端,恰遇見正要上溫泉群泡澡的符伯與和叔。
陸芳遠神態凝靜,僅是啟唇說話時,語氣略顯緊促,他道:“我去找人,不知何時能回,居落內的事就麻煩二位。”
直到他奔遠了,奔得瞧不見影,和叔扣著自個兒的臉盆子還有些發怔,一旁的符伯已率先回神,呵呵笑,朝著公子奔離的方位揚聲大嚷——
“追去吧追去吧!咱們會守好『松濤居』,會天天給小姐熬補氣湯藥,也會應付好『武林盟』的。公子此時不追,更待何時?記住了,得把阿實那丫頭帶回來啊!她要是玩野了,押也得押回咱們北冥!”
隨風挾帶,那些話全傳進陸芳遠耳中。
往馬廄方向疾馳間,他嘴角顯笑,笑弧透出險惡,左胸緊繃難受,他不願去理,只覺符伯說的當真不錯。
這一出手,押也得把那姑娘押回北冥!
因為他,陸芳遠,很不甘心!極不甘心!
四個月後
中原地方,江北永寧大城內。
城西大街上地點最佳、占地最方正、採光最好的店鋪上,掛著一面紅底黑字的大招牌,上頭刻有“撚花堂”三字。
這“撚花堂”專做女人家的生意,店頭擺的是各色胭脂水粉、一疋又一疋的綺羅綢緞,當然還有姑娘家發上簪的、耳上別的、頸上戴的、腕上套的各式飾品,連女孩兒家房裡擺著、玩著的小物件也相當齊全。
永寧城裡這家“撚花堂”是江北總鋪,零售之外也做大宗買賣,鋪子後頭連著倉庫和一個偌大的院子,前頭則除了原先的買賣,還隔出一塊地方,擺了好幾張精緻桌椅,兼做茶館生意,只是這開在“撚花堂”鋪於是的小茶館,賣的茶全是道逃細選、其中皆有一套進究的好茶,配的糕點茶果更不一般,不光是滋味,好模樣也得小巧漂亮。
樊香實已在“撚花堂”附設的小茶館裡做了兩個月跑堂兼打雜。
當日她遇上小牛哥,知他一大清早祭拜完她爹娘、上“松濤居”探她後,即要啟程離開北冥,當時她真沒多想,只覺若跟他走,便什麼煩心事也沒了。她喜愛“松濤居”,但賴在那裡,已不知該如何自處。
一下定決心,愈益覺得可行,於是跟著小牛哥回家,將馬匹托給大牛哥,牛嬸還哭了,直問她這是怎麼了,她還能笑著安慰對方——
“就跟著出去遊逛遊逛,我又沒賣身給『松濤居』,想上哪兒都成的,嬸別急啊,阿實會回來的,總要回來呀,我爹和我娘葬在這兒呢,我的根也在這兒,難道能一輩子不回北冥嗎?”
她會回去,等到……心平靜了,也攢點錢,有本事替自己在北冥置個小屋,到那時,倘是巧遇了公子,她底氣足,思緒清明,應該就能尋常笑對。
她當日便跟著小牛哥一起啟程。
馬車裡不只載她,還載著另一名妙齡姑娘,那姑娘小名巧兒,性情活潑,模樣俏麗,據聞是領著小牛哥做生意的遠房叔叔妻族那邊的女兒,因生意關係頗有往來,這兩年跟小牛哥便越走越近,知他近鄉,竟也不顧禮教跟了來,看來女方家的人倒挺看重小牛哥,默許自家女兒跟在他身畔。
一路上,她看著小牛哥與巧兒姑娘之間的相處,內心禁不住發軟,心想小牛哥感情終有著落,一方面替他歡喜,糾結於心的其中一塊石頭終落了地,另一方面又覺自個兒有些多餘,實在對不住人家小倆口。
今兒個是大晴日。
初冬的江北都還嗅得到暖陽氣味,風儘管是冷的,若與北冥朔風一較,那寒意還差了點兒天上與地上的距離。
端著碗剛稱好的藥汁,樊香實來到位在“撚花堂”後面院子的某間廂房前,推門而入。
房內的人正輕咳著,見她走進,勉強忍下咳聲,蒼白若紙的臉容露出淺笑。
“實姊姊,怎是你端藥來了?前頭不忙嗎?”
“忙,你調出的那幾味薰香粉讓店裡忙翻了,永甯城的姑娘們全擠到咱們櫃上,哪有不忙之理?”樊香實半開玩笑,端藥近榻。“江寒波被楊姑喊去搬貨幹粗活,沒能幫你送藥,我溜進灶房想喝口茶歇會兒,就被妥以重任了。”說著,她手裡的藥遞將過去。
病臥榻上的姑娘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接過碗,對她道了聲謝。
病姑娘姓李,名流玉,她有個武功高強的師弟,名叫江寒波,這一雙師姊弟正是幾個月前拜訪“松濤居”,在議事廳前的回廊上與她打過照面之人。
那個江寒波還曾扮作黑衣客,夜闖“空山明月院”,只為劫她。
怎會和他們一雙師姊弟牽扯上?
而且越牽扯,還越像朋友之間的相交?
關於這些疑點,樊香實這些日子想過又想,想不出個所以然,只道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果然全靠一個“緣”字,緣來便聚,或者哪天緣散便也要散。
她當時隨著小牛哥離開北冥,其實一開始就被江寒波盯上。
他劫她不成,並未放棄,一直在暗處窺伺,就等好機會來到。
她從“松濤居”出走,根本是幫了他一個大忙,才出北冥地界不到一日,他便也駕著一輛馬車,大刺刺尾隨于後,車內躺著李流玉。
停就跟著停,走就隨著走,讓江寒波如此跟了三日,樊香實漸感不安。若是僅有自己一個,那便罷了,但身邊尚有小牛哥和巧兒姑娘,不能因她害了旁人。
被尾隨的第三日夜裡,他們兩邊的人皆野宿在臨溪的背風面山坡,她主動找上他們師姊弟倆。
仔細回想,她記起當日李流玉頭一回見到她時,曾提到她身上嗅得出血鹿氣味,不是因她手中端著鹿血,而是“血鹿”二字。
那方“血鹿胎”在她身上,早化進她血肉中,精華凝於心頭。
所以,他們要的人是她樊香實。
當時,馬車內的李流玉病得幾是脫了形,見到她後,瘦臉上顯得特別烏圓的眸子上上下下瞧她,最終卻歎——
“姊姊,你的血味淡些了,那人養了許久,倒也下得了手。”
聽得這話,樊香實背脊竄麻,左胸房那個圓圓小小、初初癒合的傷口瞬間又覺疼痛。她問——
“你如何得知?”
“我鼻子好使,自然推敲得出。”
後來確實證明,這個李流玉果然嗅覺靈敏,能耐超出尋常人不知千百倍。
那晚野地山坡的馬車內,李流玉對她道明,他們為尋那方千年“血鹿胎”一路往西,去到了域外的血鹿牧族,多方打探,才知幾年前“血鹿胎”已流進北冥“松濤居”,這才又追上“松濤居”,哪知一切都遲了。
“我這病,需要的是“血鹿胎”,而非它養出的心頭血。再說了姊姊,你自個兒都傷成這模樣,哪禁得起再次釋血?那晚師弟夜闖“松濤居”劫你,我不允,他一向聽我的話,那一次卻瞞著我去做,我已罵過他了,姊姊別對他生氣,他……唉……他總怕我活不成。”
那夜過後,江寒波仍駕著馬車一路跟隨,讓她總有虎視眈眈之感。
樊香實不禁思忖,或者“血鹿胎”養出的心頭血對流玉的病仍多少見效,但那病姑娘對她實在開不了這個口,流玉不讓師弟下手,但江寒波聽話歸聽話,不動她,卻仍舊一路跟隨,仿佛這麼“黏”著,總有一日“黏”到事情開花結果。
結果,便形成如此詭譎的局勢——
他們師姊弟二人從北冥跟了來,跟著小牛哥、巧兒姑娘和她,先到川東與小牛哥那位遠房叔叔會合,接著棄馬行船,到巧兒位在兩湖一帶的本家拜訪,待一行人來到江北永甯談生意時,前後都過了快兩個月。
她在城中遊逛時見“撚花堂”張貼請人的告示,還供食、供宿,每個月除薪酬外亦能分紅,當下就決定試試。
她留在永甯,江寒波自然是想留下就近盯住她,但“撚花堂”請人有個條件,只要女子,不要男人。
後來是因“撚花堂”一干女人們見李流玉病得嚴重,見不得姑娘家顛沛流離,才勉為其難在“撚花堂”大後院也撥了間房給江寒波棲身,而既是住下,就不能吃白食,江寒波一個被當成三個來用,要是堂外有什麼粗重活兒,絕對叫上他,有什麼好吃的,肯定他最後吃到。
“撚花堂”是那些女人們各有各的故事,待熟稔些,她們笑著對她透露——
“咱們這兒的『撚花堂』儘管大,也只是江北總鋪,真正的本鋪設在江南,但『撚花堂』背後尚有個大靠山,說白了,咱們全是江南『飛霞樓』出來的。『飛霞樓』向來以女為尊,『撚花堂』當然跟隨……”
“……『飛霞樓』常是收容一些被休離,或遭遇其他不幸而無立身之處的可憐女子,樓子姓花,花家共有姊妹四人。近些年,『飛霞樓』在道上的名氣越來越響亮,底下生意越拓越寬,這『撚花堂』正是其中一支。”
“唔……不過樓主不常來江北就是,倒是花三姑娘走貨走得很勤,十天半個月便能瞧她上門。阿實,往後得空,也帶你過江回『飛霞樓』玩玩,樓內『好風景』難得一見,你見了,絕對受益匪淺。”
之後不久,她便見到花三花詠夜了。
三姑娘年紀與她相若,模樣嬌媚卻不失英氣,當時花三身邊還跟著一位名叫餘皂秋的年輕漢子,那人高大陰沉,性子很怪,安靜到教人發毛,但似乎跟三姑娘是一對兒的。
再有,她在那當下不懂“撚花堂”是的姊姊、姑姑、大娘們提起“飛霞樓”,為何說到最後要笑得那般曖昧,後來才知,江南“飛霞樓”之所以聲名大噪,是因靠著所謂的“玉房秘術”大發利市,攢了錢之後再開貨行、開茶館、飯館等等鋪子,替眾女們謀了好幾條出路。
然而等到她再問明白什麼是“玉房秘術”後,“撚花堂”裡的女人們笑得更是前俯後仰,邊笑邊說,她則聽得面紅耳赤,頭頂心都要冒煙。
“阿實妹妹嘗過那銷魂滋味嗎?”
她被問得僵口不能言語。
一怔神,神魂飛掠,仿佛鼻間又是那熟悉花香,在沁涼的北冥月夜下,她緊緊擁抱那個男人,也緊緊被他所抱。
她嘗過那神迷魂銷的滋味,血肉渴欲,曾以為當中有情,到頭卻如幻影。
此時,望著李流玉捧著碗,喉頭艱澀滑動,努力吞下每口湯藥的模樣,她內心一緊,不由得問:“真好嗎?”
“什麼?”李流玉抿掉唇上藥汁,嗓音微弱。
“吃下『血鹿胎』,你的病真能大好?”
病容略怔,隨即淡笑。“說實話,我也不十分確定。但已經沒關係了,血鹿牧族已拿不出第二塊千年『血鹿胎』,對我到底有無效用,答案不重要。”
樊香實靜默半晌,慢吞吞道:“這些日子你天天灌湯藥,那些僅是滋補藥材,可你身子太弱,虛不受補,養了近兩個月仍一日較一日蒼白虛弱……”
李流玉也默然片刻,再啟唇時,神態甚是平靜。
“實姊姊……其實壽長或壽短,我原已看開,就是……獨獨放不下師弟,而他也夠狠,糾糾纏纏不肯甘休,我幾度在鬼門關前徘徊,心想就放開算了,最後還是狠不下心,還是要為他回來……我若走了,留他一個太可憐,所以總捨不得走,每往陰黑地方踏出一步,總要回頭瞧他……為了他,我很想活下去,想讓命再長一點,能陪他久一些。實姊姊,我就只是這樣想而已。”
說話的人沒哭,樊香實倒是潮了雙眸。
她內心羨慕。
她看到的男女感情是真實的,有人能相愛如斯,只不過她沒能遇上,而這“撚花堂”裡許多女子也都沒能遇上。
深吸一口氣,她抿抿唇,又抿抿唇,仿佛一件事必須經過再三思索方能出口。
最後,她揚睫,雙手不自覺攥緊,聲音低卻清晰。“若是我願意一試呢?”
“實姊姊……”李流玉眉心微攏,雙眸湛動,似瞧出了點什麼。
“就試用我的心頭血,或者……或者可行?”
李流玉沒答話,僅怔怔瞅著她,似一時之間也不知能說什麼。
踏出那間廂房時,兩人最後所談之事尚無一個結果。
李流玉是極願意去試的,然樊香實血中之氣已不似以往,她怕莽撞嘗試,失敗便算了,最終是要害了別人。
至於樊香實,說到“願意一試”時,她心房突突騰跳,真有種豁出去的感覺。
走在大後院通往前頭鋪子的石磚廊道上,她下意識撫著左袖袖底,那裡她縫了一個狹長暗袋,隨身帶著當時刺入她心頭的那根中空鋼針。
當時被隔於密室養傷,她醒來時見到這根鋼針,兩日後,它猶然擱在同個地方。她不知那男人為何沒取走它,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藏了它,似乎將它偷偷占為已有,莫名解了一點點怨氣。
離開北冥“松濤居”時,除當時身上衣物和這根鋼針外,她真什麼也沒帶走了。
想想是有些淒情啊,卻也自覺瀟灑,而今這根鋼針又要派上用場嗎?
她……她對自己下得了手嗎?
就朝左胸留下的那個小圓疤直直刺入,應該可行的,只是……怕自個兒臨了膽氣不足啊!倘是她退縮手軟,又能請誰相助?
事情橫在眼前一時難解,她歎了口氣,兩手拍拍雙頰,再深吸口氣振作精神,跟著撩開厚重的門簾子來到前頭店鋪。
她方才歇息了快半個時辰,一進茶館這邊的店頭,忙接過一位中年婦人手中的託盤,託盤上乾乾淨淨擺著一杯甫沖好的玉銙香茶,她脆聲道:“茹姨,我來我來,換您到後頭歇會兒吧!這茶是哪桌客倌點的?我送去。”
“阿實阿實,是一位很俊、很斯文的公子呢!”茹姨掩著嘴,細嗓壓得僅餘氣音。
樊香實聞言一笑,把託盤遞回去。“那還是茹姨去招呼吧。”相處雖才兩個月,但她深知這些“姨”字輩、“嬸”字輩,甚至是“婆”字輩的前輩們,對於欣賞英俊公子、斯文相公也是興致勃勃得很。
“我去做啥?要開花也是年輕姑娘去開。快去,茶都要涼嘍!”揮帕子趕人。
樊香實忍笑,整了整表情。
跟著,她眸光朝茹姨指的那張臨窗的雕花方桌挪去。
這一瞧,她胸口狠狠一顫,肚腹似挨了一記重拳,打得她五臟六腑幾要移位!
好、好痛……
她本能咬緊牙關。
該是離了十萬八千里遠的人,該是與她八百根竿子都打不著了,此時此刻,怎又出現眼前?
離得這麼近,近到她能分辨他的五官模樣,近到她又跌進那雙不見底的深幽長目……而他呢?
男子淡淡定定臨窗而坐,長髮簡單地縛於身後,俊龐迎風,幾縷跳脫綁束的青絲晃蕩,如江南的風中飄柳,既柔且軟。
好痛……
但至少她意識到痛,她仍有掌控心魂的能耐,不教自己出醜。
她漸漸縮短與他之間的距離,手中託盤端得穩穩,“撚花堂”裡熱鬧吵雜,她兩耳皆聾一般,什麼也聽不見,只餘心跳,從胸房沖上她耳鼓,擂出一片山響。
而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臉上、身上,直勾勾凝注,看得深極。
“客倌,這是您點的『玉銙香』。”斂下眉眸,她將茶擱上桌面。
她真想給自個兒贊聲好!好啊!當真太好!她聲音不疾不徐,中規中矩,竟無半字糾結,全順順地彈出舌尖、溜出雙唇。
所以,撐著點,她能撐過去的!
“您慢用。”
話落。微微福身。她合睫悄籲了口氣,轉身欲退。
此時分,她腦中掀起思路無數——
想著要走、要逃。
想著等走回拒台之後,她就要閃回店鋪後準備開溜。
想著接下來是否該離開江北,又該往哪兒走?
想著她這一走,李流玉的病該要如何?
“啊!”所有思路驟然而斷,她身子甫動,一隻小手已被男人牢牢扣住!
她這時才真正、真正對上他的眼。
他的那雙微彎、似帶笑意的眼,眼底,冷冰冰卻竄著火,一片詭譎。
芳遠香實。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32:51
第十三章
客倌?
她稱呼他……客、倌?!
陸芳遠額角鼓跳,那把在體內悶燒了將近四個月的火氣,在此時鬧騰欲沖。
他遲了好幾天才動身尋她,原是追蹤牛家小哥一輛馬車,未料甫出北冥地界,所追蹤到的車輪子痕跡變成一前、一後兩輛車,且往川東而去,並非他一開始所認定的中原兩江,讓他不禁起疑先前料定的那一輛馬車,究竟是否為牛家小哥所有?
之後他南下,行船入中原富庶之地,而後再北上找到在那兒談買賣的牛家小子,他並未現身,連著幾日暗地跟蹤、夜探,才從對方欲捎往江北永甯的一封信中瞧出端倪。
於是北上後複又南下,來到永寧“撚花堂”。此時,他坐在臨窗雅座,見她撩簾而出,見她與旁人親匿說笑,見她抬睫瞧向他,前後竟已花去這麼長時日。
而她來到他面前了,竟敢將他視作陌路?!
這一邊,樊香實掙了掙,沒能掙開他的掌,又怕引起旁人注目,一張臉嚇得微微發白,仍故作鎮定問:“不知客倌……還有什麼吩咐?”
他的掌心好燙,施勁一握,像也掐握她的心,她瑟縮著,又氣自己的畏懼。
“你說呢?”他不怒反笑,笑得她頭皮泛麻。
“……你、你……來這裡幹什麼?”裝不下去了,她拿背擋住其他人視線,嗓音壓得極低,挾帶怒氣。
“你說呢?”
……是要她說什麼?!
這樣玩她很有樂趣嗎?
她圓亮雙眸忽而起霧,水光含在眼眶裡,以往她會拿手背恨恨的、還有點孩子氣地擦去,但如今她卻抬高下巴,深深呼息吐納,很努力要把眼淚逼回去。
察覺她雙眸泛光,陸芳遠臉色微微一變,看著她的目光不禁複雜起來。
相別幾月,她腴頰消瘦更多,離開北冥“松濤居”時,她臉色狀帶病氣,如今亦未調養過來,下巴太過尖細,小小臉上,兩丸瞳眸顯得更圓、更黑,此時還輕覆淚霧……他原本頂著一把大火,恨極、怒極,不甘心她讓他難受,忽見她這模樣,才意識到這些尋她不獲的時日裡,他一顆心高懸,就怕她頭一次離他這麼遠,在外頭要吃苦受罪,儘管曉得她會努力活下去,仍舊憂心。
在意一個人的感覺並不好受。這點讓他感到厭煩,而且愈益喜怒無常。
捺下心思,他在桌上放下一塊小碎銀子作為茶資,沉靜道:“回去了。”
隨即他便徐徐起身,握著她的手要離開,仿佛她僅是跟主子鬧脾氣才溜出來散心的小丫頭,如今玩夠了,主子親自來尋,她也該乖乖聽話隨他走。
樊香實驚喘了聲,沒料到他突然來這麼一招,不禁被他拖走了三、四步,一手還攥著店裡的小託盤沒放。
“阿實?!”茹姨在她身後訝呼。
聞聲,她回頭看,沒察覺眸裡眼淚已滾出來。
此時眾人目光全聚集過來,她神智有些穩了,連忙用力扭動手腕,聲音仍壓得很低,但禁不住泄出哭音,求著——
“我不跟你走了,你放過我吧。我在這兒做得挺好,她們待我很好,我喜歡這兒,喜歡這兒的人,你放過我吧……”
陸芳遠胸中如中巨錘,因尋到她而略平息的怒濤再次高掀。
他不太確定那樣的心緒波動是否全因憤怒。
胸臆繃緊,喉頭亦被狠狠掐住,他吐不出一絲氣息,也搶不進丁點兒空氣。
他這一怔,握力陡松,收在掌裡的那只秀荑如咬破網子的魚,驚嚇溜走。
樊香實逃得很快,想也未想已奔回“撚花堂”後頭大院。
要逃要逃啊!
她像只無頭蒼蠅在回廊上來回踏步,本要衝回房中收拾包袱,又想是否該跟誰辭別,繼而再想,她扔下公子逃進來,前頭莫不會出什麼亂子吧?
果不其然,前面鋪頭已傳來聲響,她還清楚聽到茹姨罵著——
“像你這種男人,老娘見多了!狼心狗肺,人面獸心,靠著一張小白臉到處招蜂引蝶,招搖撞騙,賴著女人吃飯!哼,你不就是想強帶阿實回去,要她繼續做牛做馬來專養你這混蛋!告訴你,阿實不想走,那她就可以不走!”
頓了頓,繼續叫囂。
“等會兒你給老娘寫張離緣書,寫清楚了,就寫你和樊香實將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樊香實是樊香實,你是你,往後再來煩她,老娘打斷你狗腿!”
一聽,樊香實都快暈了。這兒確實庇護各路受難女子,她也算受到庇護,但這、這……這誤會實在有夠大!
罷了罷了,解鈴還需系鈴人,把自個兒的事推給別人擋,算什麼事?她爹可不是這麼教她的,她哪有資格躲?
牙一咬,她正要衝回前頭,上臂突然被一把拽住。
“出什麼事?”江寒波眉鋒淩厲。
她唇瓣略掀,竟不知從何說起,內心亂成一片。
然而,也無須多說了,她瞧見江寒波利目一抬,看向她背後。
寒意從腳底竄上,她迅速調頭,陸芳遠已然立在那兒,深黝眼仁銳光疾掠,直直瞪住江寒波那只拽緊她臂膀的手。
“豈容你來撒野?姊妹們,十二劍陣伺候!”
茹姨怒喊一聲,眨眼間,“唰唰唰”連番驟響,十二位“撚花堂”的女子仗劍而立,長劍泛銀輝,各守陣位將闖進後院的陸芳遠團團圍住。
“上!”
一聲脆喊,眾女此起彼落群起而攻,陸芳遠一蹬腿亦迎將上去,但他目光不曾從江寒波身上移開半寸,他直勾勾盯著。
對付十二劍陣,這劍陣或者精妙絕倫,或者變化多端,但他打法相當、相當簡單,亦無比、無比俐落,簡單俐落到讓傻傻望著的樊香實生出警覺,瞧出端倪的雙眸瞠圓,張聲大叫——
“小心他使——”
“毒”一字未及出口,便見陸芳遠兩隻闊袖疾揚,包抄他左、右、中三路的女子立時軟倒。
眾女不知他底細,又太仗恃這威力強大的劍陣,防不了他以迷毒突發。
但“撚花堂”眾女見事甚快。有人倒下便有人遞補上去。而陸芳遠就搶這短短瞬間!
他提氣拔飛,躍出劍陣之外,雙足尚未沾地已然出招,一出招便下重手,壓得江寒波不得不收回握住她上臂的那只手,凝神對付。
對方一撤,陸芳遠並不搶攻,卻是寬袖一卷,將樊香實扯進懷裡。
奪了人,他連三竄,上瓦頂後揚長而去,飄飄青影落子眾人眼底……
樊香實當真心灰意冷了。
被挾帶著騰竄疾飛,她掩著雙睫,不打不鬧,一身重量全賴給他。
風撲打面容,鑽進鼻中,她避無可避地嗅到獨屬他的清冽淡香,心驀然一絞。
明明很思念,卻不允許去想,怕深陷泥淖一輩子爬不出來,覺得自己很無可救藥……就是喜愛啊,那裡自她十二歲那年頭一次見他,承了他的恩情,之後結了緣,結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八年緣分所換來的心情,就是喜愛。烙在心版,想起時會很痛……這些年,他待她確實很好,很好很好,好到他騙她、傷她、害她,她仍舊忘不了他待她的好,即便如夢如幻一場,她還是顧念他的……但,能不能就此饒了她?
抵擋不住了,她至少能選擇走開。
然而都已走那麼遠了,怎麼還不放過她?他怎能不放過她?
無數思緒在腦中左沖右突,待她察覺他足下功夫略緩,人已被挾進一處四合院。
這地方不大,卻十分隱密,院子是靜悄悄,一個人影也不見,像似他臨時租下,不收奴不買僕,只為了挾她來此算帳。
他踢開北屋的門,抱她進小廳,跟著鑽進內房,將她丟上那張軟榻時,他胸膛隨即欺壓過來,單憑一掌便制住她雙腕,摁在她頭頂。
“你幹什麼?!”她一時驚疑不定,口氣很沖。
“你跟江寒波怎麼認識的?”陸芳遠沉聲問,臉色陰黑,想到她被對方握住手臂並未掙扎,兩人應已相識。
她望著他,眸珠微湛,仿佛不認得眼前的他,好一會兒才蹭出話。
“……他從北冥一路跟來,帶著流玉……他和師姊李流玉就住『撚花堂』那兒,我、我也住那兒……”
莫怪當時地上的車輪痕跡會由一輛變成兩輛。陸芳遠思忖,想到她那時便被盯上,他氣息有些不順,鼻翼歙動,目光似恨不得瞪穿她。
“他們親近你自有其目的,你難道不知?”
“我知道啊……”她低語,眸光輕斂,似有若無避開他過分專注的凝視。“『血鹿胎』反正是沒了,只好退而求其次,他們想要的東西,就跟你之前想要的是一樣的……都為了我那一點點心頭血。”
她感覺他身軀陡地緊繃。
那副修長而堅硬的身軀壓制著她,也許是她太敏感,只覺陣陣男性體熱透出薄衫,滲進她衣裡、膚裡、血裡,她呼息寸斷,不敢納進太多氣息,儘管如此,鼻中已盡是他的氣味,熟悉且讓她眷戀,卻因眷戀而軟弱漸現,於是面泛潮紅,眸盈秋水,身子開始有些變化,酸軟潮濕,不能自製……
樊香實,你、你好不爭氣!
暗暗狠罵一句,她閉眸偏開臉,哪知下巴被扣住。
下一刻,濕熱的男性唇舌覆下,含吮她的嘴,逼她啟唇。
她扭動腦袋瓜,被摁住的雙腕拚命掙扎,但這個男人根本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死死扣住她,牢牢吻住她。
她氣息幾斷,嗚咽了聲,檀口已遭他侵入。
她想咬他的。真的。真的很想。但長年以來尊他為主子,他說的話,她慣於聽從,他要她做的事,她總要照辦,奴性一時難解,此時被他這麼欺負霸佔著,心裡存著反抗,真要傷他,她倒再三躊躇,怎麼也狠不下心腸。
她沒辦法對他狠,只好自己受委屈,如此嗚嗚咽咽、半推半就,結果便是被吻了個徹底,舌根泛麻,遭他緊緊糾纏。
她幾乎拚了吃奶的力氣,只為守住最後一絲神智。
她努力守著,吃力守著,眼角早已泛淚,即便不願哭,淚水仍乖舛地滲流出來,滑進耳裡,浸濕鬢髮。
終於,那熾熱薄唇退開,改而落在她的頰面和耳畔。
她不知哪來的一股神力,狠狠一掙,硬是從他身下溜開,但,沒來得及下榻,她整個人就被倒拖回去,重新鎖在他身下。
“不要了不要了——走開!你別這樣,不要這樣啊——”
她哭喊,很不爭氣地淚流滿面。
什麼狠招都不怕,就怕他又這樣引誘她。
怕他這樣不在乎自己的吻、不在乎自己的身軀,深知她想、她要、她渴求,所以大方給予,明明對她生不出男女之情,卻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勉強自己。
她的求饒不知怎地惹得他竄火!
她先是聽到一聲裂帛撕綢的厲音,胸前陡涼,而她連擦淚的機會也沒有,雙腕已被狠狠縛住!好半晌,樊香實才意識過來,意識到是他撕裂她的衣衫,而且用了衣衫碎條捆綁她兩手!
這個人……不是她所認識的陸芳遠!
“松濤居”大名鼎鼎的陸公子不會如此火爆易怒、如此心緒外顯,更不會恃強淩弱,用這等下九流的手段欺負姑娘。他一直是溫潤如玉、淡定若水,就連要害,她亦能平靜佈局,等待那麼長時候,在下手那一刻心狠手穩,不讓她退縮,更讓她恨都恨不了。
不能恨,便不去恨,她坦然面對情字,所以,不要強迫她恨他啊!
陸芳遠太清楚該怎麼碰她,才能迅速撩撥她體內情火。
他舔吮啃咬她細膩的耳和頸側,無數的吻沿著她頸上淡淡青筋遊走,他的手修長且大,掌心仿佛養著火苗,點點撒在她裸膚上。
她僵硬的身子漸漸濕軟,抵在兩人之間、被綁縛的雙手漸漸不再推拒。
當他進入她時,她拱身嗚咽了聲,昏昏然半掩的眸子驀然張開。
她對上他的眼,那是受著狂色的目瞳,像那年秋,他踏雪而來敲她屋門,那時他身後的天際亂雲橫渡,那些亂雲此時就生在他瞳底。
太渴望這樣的滋味,渴望這個男人,渴望他抱她……她敞開又緊縮,一遍遍用蜜流般的玉湖挽留他,動情動欲無法克制,她淪落在他手中。
亂雲橫渡必有異象,或者那時的異象除那一場雪崩外,還有就是她遇上了他。
他是她心裡美好的情懷。
他亦是她內心的魔。
悲哀湧現,她從團團迷障中清醒。
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就是對他一直存情,才因情生欲,情與欲交纏,如藤暮繞樹將她整個人捆縛,她能割捨嗎?有本事割捨嗎?
可若是不舍,她將如何?
胸口劇烈疼痛,無形卻再真實不過的痛一次次淩遲她的意識,啃咬她的肉體,她再次劇烈地掙扎起來,在他精勁的身下不斷、不斷扭動,只盼逃離離眼前一切,完全不在乎會不會弄傷自己。
他怒火更盛,她感覺得出他的緊繃與熾熱。
腿間親匿相連,他用力扣住她,俯身強吻,逼她啟唇讓他探進,她卻牢牢死死咬住不放,於是口中嘗到腥甜,被自己咬破的內頰與唇瓣冒出鮮血,她咬傷自己,一半的血滑進喉裡,一半則溢出嘴角。
強索的動作驀然一頓,陸芳遠抬起頭,目中幾欲噴火般死瞪著她。
原就不豫的臉色此時變得更陰鬱,染欲的俊雅五官微微扭曲,他乖戾道:“你不是說,我心好,你喜歡,我心惡,你也喜歡嗎?阿實喜歡她的公子,你記得一清二楚,不是嗎?”
“嗚嗚……不要了……放開我,你放開——放開——”樊香實眸中盡濕,看不清他,感覺他抓握力道不知因何突然變輕了,她沒有錯失這個機會,屈腿一蹭,擺脫他的佔有,蜷著身子往榻邊滾。
她逃得不夠快,腳踝再次被他按住!
氣憤、羞恥、傷心、絕望……層層疊疊的感覺湧將上來,她一時間驚急攻心,想也未想竟發狠地一頭撞向床柱!
“樊香實!”
一聲厲喊似穿透厚厚雲霧鑽進她耳裡。
她聽得朦朦朧朧,當額角炸開劇痛,腦中當真一片空白,再也聽不到丁點聲響了……這樣很好,安安靜靜如凝滯不動的千年古井,她要縮在這井是,連那小小的一片坐井觀天,她也不想看了,她可以屈膝環抱自己,把臉埋在雙膝上,這樣很安全,即便身子背叛她的意志,她的神識亦是安全的……安全的……
她撞得很用力!真不要命似的,狠狠撞上去!
陸芳遠寬袖一展,千鈞一髮間,將那個即要倒落榻下的人卷到臂彎裡。
急著想從他身邊逃開,逃不掉,竟只想到用這種臭招嗎?
混蛋!
他左胸緊繃,那力道裡外夾擊,在他胸中狠狠磨過又磨,然後仍是那股不甘心、那股騰騰竄燒的火氣,氣到令他感到疼痛,撕心般的疼痛。
他沒察覺自己手勁放得極輕、極柔,將懷裡那具綿軟無力的身子翻正過來。
瞧清後,心口又是一抽。
她衣不蔽體,容色慘白,適才那狠力一撞,床柱的邊角劃破她額面清肌,除了高高腫起一坨,額上亦破了口子,幾縷鮮血滲出。
不是說,只要有一線活命機會,就會努力活著嗎?
不是說,他替她留了命,她自會好好珍惜嗎?
既是如此,如今怎會做出自戕之舉?
真是他將她逼急了,逼得她倉皇如受驚嚇的小鹿,逼得她不得不逃,才弄得額面流血,唇邊帶紅,是嗎?是嗎?!
他同樣衣不蔽體,容色慘白,有什麼在內心翻湧,是他認清自己本性後一直嘲弄的東西,也是他認為最不可能會套用在他身上的玩意兒。
……怎會有情?
神魂深深顫慄,先是冷麻鋪滿全身,然後是一泉又一泉的熱流這刷而過,既冷又熱,冷時顫抖,熱時抖得更狠,從裡到外皆被狠狠扒下一層皮似的。
他垂目,一瞬也不瞬地凝視那張傷顏,看得如此深刻真切,想著他與她的過往,點點滴滴在腦中穿梭重演。
公子……
公子啊……
仿佛聽到那一聲聲輕喚,常是飛揚活潑,帶著點依賴,倘若做錯事,心虛了,就法生生的,試圖博取他憐憫。
然而最佔據他記憶的,是她以低柔憐惜的嗓音,說著——
公子……阿實幫你哭過,都哭過了……你別難過……
公子……有阿實陪著,就不那麼孤單了……
公子……公子……公子……
那一聲聲柔喚皆帶情,惹得他竟當真……當真也有情了……
驚駭當面襲來,他氣息一滯,蒼白面色更白三分,既惱又恨地瞪著懷裡姑娘,好半晌挪不開眼。
儘管惱恨,他仍輕柔探她鼻息、測她頸脈,然後將她放回榻上,拿枕子枕好她的頭,最後再輕柔地為她拭血治傷。
這一日反覆折騰,榻上的姑娘真是累了。
神魂暫散,墜進無憂無慮的黑甜境地,她以為自己安全,然風暴已至。
她的公子被她激得執念深種,怕是一輩子都不會放她干休……
左乳靠胸央的地方微癢,樊香實扭了扭身子想避開那抹搔撫,但那感覺如影隨形般深進她夢中,不能擺脫。
醒來時,發現自己仍在榻上,仍衣衫不整,男人坐在榻邊仍舊離她好近,此時,他兩手不知探了什麼藥膏,正輕輕塗抹在她左胸上的圓形小疤。
藥膏略涼,帶有淡香,是“松濤居”煉丹房內自個兒調製出來的外敷用藥,她知道的。這藥裡邊就摻有“寒玉鈴蘭”一味,每日少量多次塗抹,能脫皮去疤。
“這藥含有微毒,之前你口子尚未收齊,不能使用,如今可酌量試試,只要拿捏得當,一個月後能讓疤痕變得平整光滑。”
樊香實怔怔望著那張神態溫淡的俊龐,記憶有些錯置,仿佛回到北冥的山居生活,公子對她說話、細細籲嚀她時,總淡淡笑著,仿佛……從未有過任何爭執,她想起的那些片段,僅是她在夢中胡亂攪弄出來的另一個夢。
“額角的傷口子不大,我處理過了,希望不會留疤。”說著,他的目光略揚,迎向她怔然的注視。
樊香實渾身一震,腦中記憶一波波拉回。
她低喘了聲,已被鬆開綁束的小手緊張地抓攏敞開的前襟,慢上許久才曉得要掩住胸前春光。
她身子往後蹭,撐坐起來,退退退,再退退退,直到背部抵著榻內牆壁。
陸芳遠並未出手制止,僅沉靜看著她逃開,眼中的光點忽幽忽明。
待坐定,樊香實便自食惡果了。
適才她一下子動得太急,此時只覺頭量目眩,難受極了。
她擰眉抿唇強忍,有股氣在五臟六腑內翻攪,攪得她腦袋瓜不禁歪向一邊,像太過沉重而頸子無法負擔重量,只好任其滑落似的。
她頭一歪,身子也跟著歪倒,有人及時托住她。
男人不知何時上榻了,扶著她的身子,讓她沉重的腦袋瓜枕著他的腿,如同以往她替他按揉額穴那般,他的手輕扶她的額,另一手壓著她的天靈,下一刻,徐緩而充沛的暖氣由天靈穴進入,穩下她心神。
“不是說怎樣都要求活,只要有活命機會,無論如何不放棄,你一直這麼想的,不是嗎?”他嗓聲低幽。“所以,別再做那樣的事。”他指尖帶暖,拂過她腫高的額傷。
樊香實掩著睫,聽著他的話,心口一陣顫慄。
此時回想,實不知為何會如此激狂,他逼她,真將她逼得無路可逃了嗎?
但他現下何嘗不是在逼她?只不過換了另一種法子,硬碰硬行不通,他就想以柔克剛……然,對她而言,他的溫柔更具危險啊……
“阿實……”他忽地低喚,徐徐問:“聽到了嗎?”
樊香實心想,她大可不必理應他,她應該狠一點,拿他當陌生人對待。
但是……只能說她體內“奴性”難除,聽到那聲“阿實”從他嘴中喚出,她仍抿著唇瓣,然鼻中已細細哼了聲當作回應。
他似笑了,手從她額上、頭頂撤下,五指為梳,理著她微髦的髮絲。
“若是往後我逼急你了,你盡可報復在我身上,可以打我、捶我、掐我、咬我、啃我……所有你能想到的招數,我都樂意奉陪。”
樊香實再次陷進“此公子非彼公子”的困惑中。
她氣息稍濃,想從他膝上挪開頭,長髮卻被壓住。
內心氣惱,她依然閉眸,偏過臉不肯看他,卻道:“身為北冥『松濤居』的公子,既與中原『武林盟』交好,就應該行正道,出手要光明磊落……”內頰與唇上受傷,一說話,免不了碰觸傷口,她眉間微蹙忍著痛,慢慢又擠出話。“……你怎能偷偷使毒?這樣跟『五毒教』有何分別?”
然而,她沒等到回應。
男人梳理她長髮的指仍有一下、沒一下慵懶動著。
到底是她沉不住氣,她轉正臉容掀睫瞧他,恰是望進他熠熠生輝的瞳底,似乎她願意質問他、指責他,比什麼都好,比遠遠從他身邊逃開、視他為陌生客要好上百倍、千倍、萬倍。
樊香實心頭莫名一燙,本能欲再撇開臉,秀顎已被扣住,他的手勁輕柔,姿態卻是不容違拗。
“『撚花堂』眾人圍攻我一個,她們就夠正派、夠光明磊落嗎?她們得慶倖,我使的僅是迷毒,中毒者昏迷兩個時辰後自會轉醒。”他一頓,深深看她。“再者,我行事本就偷偷摸摸,光明磊落是裝給別人看的,你難道不知?”
他話中似帶自嘲,樊香實益發看不透他。
話說回來,她哪來本事看透他?
眸底不爭氣地發熱,既轉不開頭,只好來個眼不見為淨,可是她剛閉韶眸子,他的指同時挲上她的唇瓣,惹得她不得不再次瞠目瞪人,而眸底盡是戒備,身子亦隨之繃緊。
他沒有更進一步侵略,只是眉字間略沉,低聲問:“為什麼不告而別就離開『松濤居』?”
“不行嗎?”她口氣逃釁,一顆心暗暗跳得飛急,畢竟從未用這樣“大不敬”的語氣對他說話。
他不把她的虛張聲勢放在眼裡,只道:“你跟著你的小牛哥走,曾想過跟他在一起嗎?”不等她答話,他瞳心晦暗不明,沉靜又說:“可惜晚了。我暗中跟了他幾日,見他與一名嬌美姑娘有說有笑,態度親匿,你想指望他來成全你,怕是不成。”
樊香實自然知曉,那美姑娘不是巧兒還能有誰?小牛哥走到哪兒,巧兒總跟著,長輩也都慣著她、由她去,況且雙方都談婚事了,小倆口黏得更緊。
只是被他這樣揪出來說,她滿嘴不是滋味。
“我的事又幹小牛哥什麼事?我的事也、也不幹你的事……”她咬牙,呼息略急,好半晌才勉強穩下,幽幽道:“為何不能離開北冥?你說過,我並未賣身給『松濤居』,我若想走,誰都不能攔。”
“倘若我不讓你走呢?”他淡淡問,簡單的字句卻透出乖戾。
“你不能攔我!”
“我偏就要呢?”
“你、你不能攔我,沒有這種道理!”說到最後竟一陣氣虛。
“是嗎?”
樊香實一驚,臉色白了白。
她雙手揪著衣襟,衣襟底下,他適才替她抹上的藥膏仍滲香泛涼,他的手勁、他叮嚀的語氣、他注視那疤痕時的眼神,在在都如此溫柔……他為何要這樣待她?大費周章追她來此,對她既蠻橫又懷柔情,為什麼?
她當真不懂啊……
亂雲橫渡、亂雲橫渡……那些如絲如絮、如綿如雲的隱晦情緒,如此紊亂,又蠻行在他眼底,盤據不去。
“……你就不能……不能饒了我嗎?”這疲憊求饒的聲音是她的嗎?
聞言,陸芳遠沉默不語,優美的唇抿得發直。
淚水一時間湧出,浸潤樊香實的眸子,她忽而扯唇笑,那樣的笑,像似被自己的淚嚇到,有些手足無措,於是只能笑了,嘲笑自己也掩飾不安,那模樣竟格外惹人心痛。
“為什麼非得這樣不可?你讓我走,這樣不好嗎?”
她吸吸鼻子,試著跟他進理。
“能服侍你的人多的是,小肆、小伍他們手腳伶利,腦子好使,你隨便挑都能挑個比我好、比我盡責……如果是因為……因為我這具身子……”霞過雙腮,她表情靦腆且嘲弄,仍笑著,倔氣地抬手抹掉眼淚。
“如果是為了我這身子,比我嬌、比我美的姑娘多了,如果你願意,想要什麼樣的姑娘不成?我有什麼好?我長得僅是周正,根本不美,你非得把我扯在身邊幹什麼?”她小心翼翼潤著雙唇,努力調息,努力把欲說的話盡情道出。
“……我知道,小姐當年離家,你心裡一直很傷,可是她過得挺好,不是嗎?那個封無涯待她是真心誠意的,那樣就好,不是嗎?你……你當真喜愛小姐,心上有她,見她開心快活了,不管她跟誰在一塊兒、身處何處,她快活,你也該快活,不該是這樣嗎?”
一下子說太多話,她閉閉眸壓下似要再起的暈眩,深吸口氣,費勁將滯悶的胸房充得飽飽的,再徐慢吐出。
“公子啊……”
她忽而輕喚,那聲“公子”讓陸芳遠凝住似的心神陡然一震。
這是自他們重逢後,她首次開口喚他公子,近乎以往討好親匿的語調,不再是毫無干係的陌路人。
原來啊原來,竟是這麼渴望聽到她口中吐出那個稱謂。
他定定然看她,拇指揩去她眼角清淚,讓她幽喃般的聲音靜靜滑進耳中——
“公子其實不再需要阿實了。”
思緒略頓,他一會兒才聽懂她所說的,斜長俐落的雙眉微糾。
樊香實抿唇,臉蛋慘白中透虛紅,淡淡彎了嘴角。
“那年公子和我之所以在一塊兒,一是我真心願意,真心想要,另一原因是,公子那時難過需要有人陪著,而那個人最好是完全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當時你身邊這樣的人就我一個,我想要你,你也就順了我……可是現在的你已經無事了,只要公子願意看清……看清小姐她過得很好,所以你該替她歡喜,心裡不難過,也就無事了,你已不需要我在身邊陪伴……”
所以好心一點,饒過她吧,可以嗎?
她倦極般合掩雙睫。
四周寧靜。
男子無語。
這讓她心神稍稍一弛,模糊暗想,他也許正思索她的話,考慮她所說的。他會放過她的,如果他能想通的話。
突然間,她上身被樓住,抱起,貼近一副精實寬闊的胸膛。
男人的心跳近在咫尺,僅隔著胸骨血肉,每一聲皆清晰叩進她耳裡,那心音便如他的嗓聲,慢吞吞帶著讓人著惱的悠然。
“阿實,你說對了一些事,卻說錯了好多事。其中錯得最離譜、最急需更正的是,你說我心上有菱歌……”略頓,他的唇湊得更近,氣息吹拂她的嫩耳。
她的身子不禁輕顫,感覺他將她抱得更緊。
“阿實,我心上沒有她。本以為有,後來才明白,我根本誰都不愛。”
一個吻,落在她細柔的鬢角。
“所以,我心中從來就無誰。你可聽明白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33:21
第十四章
沉緩溫柔的語調,說著無情的話語,樊香實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心上無誰。
也就是說……他心上無她。
雖是早已了然之事,親耳聽他說出,胸中仍會緊縮到痛。
她動了動,欲離開他的懷抱,他卻將她摟得略緊些,緩緩又道:“我在你身上養著那些心頭血,養了長長的八年,原以為一輩子派不上用場,但封無涯卻把菱歌送回『松濤居』……與其說養心頭血是為了菱歌,還不如說是為我自己。阿實,我就是這麼自私自利,凡事皆想自己意思,什麼道貌岸然、皮裡陽秋之句,說的就是我這種人。”
她螓首不安分地挪抬,他大掌輕按著,不讓她妄動。
他低笑了聲,繼而道:“所以我對你下手,那是我養了許久的東西,拿它來醫治菱歌僅為實現多年前的預謀,長年來的心血得到回報,有了一個答案。阿實,我內心該有多歡快,你能猜得到嗎?”
樊香實不再扭動、挪蹭了,她挨著他溫熱的身軀,用力、用力吸取他身上的氣息。
她的心在一次次磨礪中變得堅強,既柔軟卻也堅強。許多時候,事情真相的確醜陋無比,但她可以去記住那個待她很好的公子,記住曾有的心動和欲念,那些很真,半點不假,她內心清楚。
“公子願意說這些話,不再騙我、瞞我……這樣很好……”喉頭堵堵的,她略吃力才把話說出。
陸芳遠又低笑一聲。“好。從此不再騙你、瞞你,那你跟我走,回『松濤居』。”
這次他沒有阻止她抬頭。
樊香實帶傷的臉容惶惑不安,眸光閃爍不定,突然間意會到,他們說了那麼多話,她仍未問出他非要她回“松濤居”的意圖究竟為何?
他還是笑,眼中如蕩開漣漪的湖心。
她明知道這男人可能又想使“美男計”引誘她,但知道歸知道,她一時間竟挪不開眼,氣息變濃。
“阿實,你說,如果一個自私無情如我的人,有朝一日動了情,心裡住進一個人,將會如何?”
她無法答話,不明白他欲探知什麼,可是卻莫名其妙口乾舌燥,只能怔怔望著他,怔怔地聽他再道——
“如果是我,我想,倘是心裡那個人不喜愛我,我必會使盡辦法讓她無我不可。若是她逃了,開心跟著別人一起過日子,那我仍會使盡辦法要她回心轉意。如果我放手,她是快活了,我卻暗自孤傷,這樣是不行的……阿實,你說我這種人惡不惡?”
她張口,無語,頰面的虛紅濃實了些,真是由血肉裡透出。
陸芳遠面龐沉靜,語氣亦靜。“是了,我算不算惡人對你而言沒多大差別,你說的,我心好,你喜歡,我心惡,你也是喜歡的。”
她整張臉脹紅,紅得快燒起來似的。
如今再想否認早就晚了,她坦然得很,只是被他挑出來說,不臉紅也難。
她垂下眸睫。“……那、那阿實希望公子有朝一日真能動情,能遇到很好的姑娘,而那姑娘也是喜愛你的,兩情相悅,那樣才好。”
她腰身忽又一緊,兩人上半身貼得幾無空隙,害她雙眸不禁瞠圓,直勾勾對上他那雙微眯的深邃長目。
“如果我說我已經——”他眉峰陡蹙,似察覺到什麼。
咻——
一道銀光穿透窗紙射入!
陸芳遠闊袖略揮,那道銀輝“咄”地一響改而插在床柱上,是一把菱形飛刀。
“是江寒波……”她認得那刀,在“撚花堂”時,她見過江寒波練這門暗器。“公子!”她一抓沒能碰到他的袖角。
陸芳遠身影極快,眨眼間已竄出四合院北屋。
樊香實耳中嗡嗡亂響,但此時此刻要她乖乖安置在榻上根本不可能。
她蹭著身子下榻,胡亂將衣衫理好,鞋也沒穿便跟著沖出去。
被帶來這裡是午時左右,此時外頭已黃昏,除蔽的四合院內掀起一場武鬥。
一身玄黑的少年纏著那抹藍青色身影鬥將起來,前者擦擦狠辣,渾不怕死,誓要拚個玉石俱焚一般,後者步步為營,以靜制動,慣以四兩撥千斤化去危勢。
樊香實扶在門邊細細喘氣,欲制止卻不知如何是好,急得一顆心都快嘔出來。
尤其見到江寒波不要命的打法,她更急了。
江寒波武功雖好,卻非公子對手,這一點他自己肯定也清楚,卻還是一股腦兒豁出去,拚得雙目發紅,狀若瘋漢。
姊姊別對他生氣……
唉,他總怕我活不成……
腦中閃過李流玉那張臉,仿佛也聽到那姑娘略受苦惱的笑歎。
他們師姊弟倆的感情實在是……實在是教她既羨慕又嫉妒,讓她不知不覺亦牽掛難放,讓她也不由得苦惱笑歎。
院子裡武鬥的兩人,佔優勢的那一個漸漸失去耐性,寬袖大揮,將少年震飛出去,接著飛身竄近,五指成掌欲下狠招——
“住手!”
陸芳遠耳膜陡震,腦中亦震,那震盪透進血肉,震得他不得不懸崖勒馬,在千鈞一髮間硬是咬牙沉氣撤下掌力。
五臟六腑劇烈翻騰,他重重吐出一口氣,目中的溫雅早已盡散,只有噗噗騰燒的怒火,他厲瞪那個突然竄出、險些挨他掌力的姑娘,咬牙切齒,一副恨不得將她揉碎了事的模樣。
“樊香實!”他狠狠喚她,怒氣盡展無遺。
“你、你……你別……別傷他……”
她竄出擋在江寒波身前,那是本能之舉,但他那一掌雖及時撤下,她面上仍舊一寒,此時才知害怕,連說話都不利索了。
“你胡鬧什麼?!”陸芳遠氣到一頭散發仿佛注入生命,在他身後揚動。
樊香實被他吼得又是一陣頭暈目眩,費勁抓穩思緒,她掀唇又閉口,閉口又掀唇,最後直接堅定地蹭出一句——
“我想救李流玉。我想試。”
“你當真肯了?!”她身後的少年緊聲問。
她回眸去看,江寒波背靠著石牆勉強立起,一手捂胸,嘴角血絲潺潺,那張年輕面龐說多慘有多慘,但乖戾的雙目晶晶發亮。
“我想試。”她重申。
“你別想!”杵在她面前的陸芳遠厲聲道。
“我想。”她重新看向他,專注而鄭重地看他。“我要這麼做。”點頭,再點頭,像似加強內心意念。“我會這麼做。”他死死瞪著她,闊袖微動,打算將她扯進懷裡,她卻快他一步道——
“我想試著救李流玉,但究竟該怎麼救,仍要請公子幫忙。”沉靜了會兒,她臉色蒼白,卻靦腆道:“我怕自己下手取心頭血,要取得亂七八道,你……你剛巧來了,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你來,由你下手,我、我膽氣就足了些……你幫我救李流玉好不好?”
陸芳遠終於體會到,原來人的怒氣是可以一層疊上一層,永無止境地攀高。
他往前踏出一步,她卻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小臉上的戒備神情讓他心頭火竄得更高、燒得更猛烈。
“過來。”他立定不動,事實上是氣到全身發僵。
樊香實回頭瞅了江寒波一眼,後者面色帶金,顯然內息被打得大亂。她調過頭再看陸芳遠,鼓起勇氣再道:“那、那你答應我了?”
“阿實,過來。”
她渾身一震,那顫慄從腳底沿著脊柱竄到頭頂心。
“過來。”他差不多把一輩子的耐住都賭上了。
咬咬唇,想著他這趟尋來中原的目的,一股說不出的酸楚情懷在胸中漫開。
她終於聽話地走過去。
不僅是走近,她還直直走入他懷裡,雙手抱住他的腰。
陸芳遠利眉微挑,呼息悄悄一窒,臉色稍霽,甚至還朝著滿臉戾氣卻又無能為力的江寒波投出淡淡勝利的微笑。
他舉袖想拍拍她的頭,卻聽她細細啞啞地嚅出話——
“拜託你幫我好不好?你答應我,幫我試著救救流玉,等這住事情過後……我、我一定跟你走。我跟你簽賣身契,我跟你回北冥,回『松濤居』,不會再不告而別,你說的話,我都聽,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再不離開你……”她仿佛低笑,笑中隱著憂傷,嗓音更輕。“……儘管弄不懂為何你非把我逮回去不可,若你希望有我伴著,我就伴著,等哪天你厭倦了,瞧見我就煩,到那時,再讓我走吧。”
一雙大掌按住她兩肩,將她推開一小段距離。
欸,果然又看到他發火的眼。
欸……這樣也不成,那樣也不成,是要如何?
她大膽迎視他,眸光一瞬也不瞬。“我想救她。”如果不識李流玉,不知江寒波的豁命相搏,不知那雙師姊弟之間的情分,她樊香實當然活得自在安心,壞就壞在她跟人家已有了三分交情,心軟無藥醫啊,又怎能見死不救?她也是圖個心安理得。
“你幫幫我好嗎?”她眸底泛熱,覺得自己還能成全別人,那也算一大樂事呢!她吸吸鼻子,對著他討好般微笑,怕他怒火亂竄,還笑得有些怯生生。“你能救小姐,也一定能救流玉,那塊『血鹿胎』反正是被我吞了,你再取一次心頭血幫流玉試試……”
略頓,她咽了咽唾液,很抿唇又道:“那個……其實你上次動手時,真的很俐落,我也、也沒受多少痛楚。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你第一回已經挺熟練,第二回應該會更上手。總之我……我就這個請求,你應了我,好不好?”
她竟然這樣跟他談條件?
拿自己的命跟他談條件?!
陸芳遠有股想將她撕吞入腹的衝動!
他暗暗磨牙,臉色鐵青,額角太陽穴突突亂跳,額面與頸子都已浮出青筋。
什麼叫“一回生、二回熟”?
這是他作繭自縛,抑或她傻得語無倫次?
無數思緒在腦中起伏,許久、許久,他勾唇冷笑了,從齒縫中擠出聲音,一字字說得清楚明白。“恕我幫不上忙。那根用來取血的精鋼長針已然遺失,沒有它,無法取心頭血。”
樊香實嚅著唇似要說什麼。
她沒說話,卻伸手進袖裡摸索,最後從袖底暗袋掏出一長物。
“……公子的鋼針是……唔……是我偷走的……”
她低頭認罪,遞上那根精鋼所制的中空長針,一直遞到陸芳遠眼下。
突然間,按住她雙肩的男性大掌狠狠用力,十指似要掐進她血肉裡。
隨即,她耳際爆開一聲惡狠狠的怒駡——
“樊香實,你混蛋!”
她頭還在暈,此時又被震得兩耳隆隆作響,縮著頸,她委屈又耍賴辯道:“那我還你嘛!偷了它是我不對,我現下還你還不成嗎?”
“你、你實在是……混蛋……混蛋!混蛋!混蛋——”罵到最後嗓音都抖了。
挨了狠罵,她眼裡冒出兩泡淚。
內心既酸澀又難受,結果她卻是向那個罵她的男人尋求安慰——癟癟嘴,她忽然“哇啊——”一聲哭出來,身子撞進他懷裡,緊緊揪著他的衣衫。
“你幫幫我嘛,嗚嗚嗚……我自己不敢刺,嗚嗚……我想救流玉,我想試,可是我不敢自個兒動手……嗚嗚嗚……你幫我嘛……”
陸芳遠覺得這輩子似乎沒這麼折騰過。
他曾以為自己有情,後來覺醒於自己的無情,而現下又成什麼事了?
胸中那顆心原來鮮紅火熱得很,撲撲騰跳,因為一遇上這個老實頭姑娘,他七情六欲盡起,喜怒哀樂皆興,就只剩“舉旗投降”這一臭招能使。
可恨!可恨至極!
他兀自咬牙切齒,雙袖卻緩緩環住了她,將哭泣的姑娘摟在懷裡。
一抬眼,發現姓江的那個小子正對他挑眉,他冷著眼瞪回去,眼神充滿警告。
現在別惹他!
他一肚子火,再惹他出手,真要鬧出人命!
第一次下手——
鋼針刺進肉體,那聲音悶悶鈍鈍,他含著她的唇,試圖將她呼疼聲音全都掩蓋,掩蓋在一個深吻中。
真的太痛了吧,她咬傷他的唇,狠狠咬緊,睜大眼睛直直望進他神魂深到。
他遭攻擊的唇瓣不覺疼痛,倒是左胸莫名緊縮,被突如其來的力道發狠死掐一般,似告訴他,他做錯了,從那一年將她帶回“松濤居”一直到現在,他總是做錯,隱瞞了真相與本心,到頭來,要自食惡果的。
“這樣很好……有始有終……挺好……”她瞅見嵌進胸口的鋼針,恍惚揚唇,對他低喃。
他頭頂仿佛被倒落一大桶冰水,渾身顫慄,膚上爬滿冷意。
從未有過這種感受,她只是他養在身邊的玩意兒,時候到了,他拿他該得的,有什麼不對?又何曾對不起誰?這撕心裂肺的感覺著實詭異,沒頭沒腦的,他究竟著什麼魔?
她身子滑落,他心頭緊繃,展袖將她穩穩摟住。
她怔怔瞅著他,那雙清澄透亮的眸子似能看穿他的神魂。
她問,語中透著希冀——
“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喜歡過我?是真心的……不是騙我、蒙我,是真心的那種……有沒有……”
他心臟絞縮,恨極這種感覺,恨極了她。
這樣不對!
他渾身泛寒,雙腿仿佛無法著地,有什麼啃蝕著他的心,這樣真的很不對。
我從未喜歡過誰!
他該要大聲在她耳邊咆哮,讓那聲量穿透她的神識,直達她腦海裡。
但,他什麼話都說不出,僅是抱著她飛馳。是他下的手,自然由他善後。
冷汗點點滲出毛孔,他膚上一片寒涼。
他的心亦是一片的涼。
再一次下手——
江寒波之所以瘋狂糾纏,幾是一間間搜了永寧城的大小宅子,翻個底兒只為找回樊香實,全因李流玉的狀況忽然惡化,昏睡過去,如何也喚不醒。
既是要救,必須快。
陸芳遠重新踏進“撚花堂”時,若非樊香實和江寒波擋著,努力說明,“撚花堂”裡的十二劍陣險些又要祭出。
他既能使迷毒,“撚花堂”眾女也非省油的燈,經手的買賣就有薰香、迷藥這一塊,再要對付他,自然也做妥了防備。
此時,門“咿呀”一聲被推開,僅著雪白中衣的娃娃臉姑娘端坐在榻上,十指輕絞著垂在胸前、黑中帶紫的髮絲,聽到聲響,她雙手下意識攥緊,抬起雙眸望著那個走到她面前的青衣公子。
四目相接,陸芳遠面無表情,好半晌才道:“你要後悔還來得及。”
樊香實烏瞳湛了湛,掀唇欲說,卻不知該說什麼。
她知道他仍在發怒,頭上頂著一片火,兩眼這麼冷,凍得她由裡到外直哆嗦,分不清是被他目光凍著,抑或上一次取血之痛銘記在心,如今要再試第二回,膽氣再足也很難不驚無懼。
“流玉那邊還好嗎?”搜遍腦子,只想出這一句。
“死了八成,還沒完全死透。”
他語氣乎板刻薄,仍然首勾勾凝望她,看得她不自在地摸臉理髮,一張下巴變尖瘦的娃兒臉白裡透紅。
她扯唇,半開玩笑。“你這話要被江寒波聽見,他又要跟你鬧。”
“好啊,我就等他來鬧。”
當他用再乎淡不過的語氣說著乖戾的話時,其中的狠勁十足十可怕。樊香實咬咬唇,心裡歎氣,松了握髮的手,改而輕摳底下軟榻。
這地方仍是他在江北永寧住下的四合院。
她後來問了,他告訴她是“武林盟”的人替他弄來的,所以……或者……唉,“同氣連枝”就是這種意思吧。“武林盟”有難,他視難度大小酌收費用出手相幫,他有求于“武林盟”,對方立馬幫他辦得妥妥貼貼。
昨日他重回“撚花堂”,瞧過昏迷不醒的李流玉後,只跟江寒波道,要他救人,就把人搬到他的四合院來,別想他也跟著住進人多嘴雜的“撚花堂”後大院。丟下話,他扯著她便走,也不給她充裕時間跟“撚花堂”內的眾女說話。
他這公子脾氣不發作便罷,一發作實在教人恨得牙癢癢又拿他沒轍。
心裡忽而一軟,仿佛浸在“夜合蕩”的溫泉池中……樊香實有些驚奇地眨眨眸,這是從他重重傷她到現在,她首次能完全敞開內心,不勉強自己,不掩藏本心,或者還有一點點惆悵,但並不悲傷,因為連惆悵都很有滋味,她像似回到之前的那個樊香實,可以坦坦然地跟她的公子撒嬌耍賴,他不再騙她、瞞她,儘管他內心無情,她心中卻不再滯礙。
她就做她自己,想愛誰,便去愛。
深吸口氣,她表情難脫靦腆,將那根擱在枕邊的鋼針取了來,遞給他。
“這個……你拿去。”
見他杵在那兒還是不接,她拉來他的袖,硬把鋼針塞進他手裡。
“我準備好了,動手吧!”她說得豪氣干雲,接著往榻上一倒,頭枕著枕子,雙手交疊在丹田處,躺得端端正正。
混蛋!
陸芳遠克制不住又在心中狠罵。
第一次下手,他毫不留情,直到刺進她體內,他五感才全面接受了她傳遞過來的波動,即便心驚心絞,也是事後之事。
然此時握住這根鋼針,他掌心竟隱隱發汗,那種恨極她的感覺再次升湧,只是這一次他明白了,之所以恨她、惱她,是因動了情。
他在榻邊落坐,垂眸,髮絲垂在他兩邊頰側,將一張俊龐烘托得更加雪玉迷人。
他抿成一直線的唇冷冷吐出話。“把衣衫脫了。”
樊香實眨眨眸,紅潮迅速漫上清肌。
她躊躇一會兒後,銀牙一咬,有些發顫的指慢吞吞拉開腋下衣帶,敞開襟口,春光半露,僅讓他看到左乳近胸央的那個舊傷。
雖說要取血救人,她是自願的,但臨了要挨那一刺,她還是膽怯得很,緊緊閉上雙眸,就盼能夠舒緊挨過去。
哪知,等了又等,等到的是他撫罩過來的溫掌。
那只透暖的大手探進衣內,按在她左乳上,她不禁一顫,儘管他的指僅是安分地放在那處舊傷,還是讓她渾身顫慄,腹中可恥地掀起溫潮。
她略驚嚇地掀開眼睫,定定望著他。
他的面龐依稀沉靜,讓人瞧不透,她卻口幹加舌燥,著迷般望著。
然後,那薄而有型的男性唇瓣輕輕摩挲低聲道——
“李流玉的病是因心脈嚴重受創,與菱歌的狀況不同。我取你心頭血喂她,先保住她小命,再與江寒波輪流為她輸入真氣,倘是過程順利,十日後定見成效。如果醫治的法子有誤那,就是她命該絕,誰也救不了。你明白嗎?”
他這是在跟她說清楚、進明白,怕流玉真不能活,她要把罪怪到他頭上嗎?
“嗯。”她咬牙頷首,臉蛋紅撲撲,一直看他。
“我不能在你身上用迷藥,那會使心脈跳動整個緩下,氣凝不出,不利於取血……你聽明白了嗎?”
“嗯。”她深吸一口氣。
既是交代清楚,她再次以為他就要動手了,沒想到他掌心大張,五指輕托她的乳,仿佛那綿軟的重量無比可人,他托著、密密罩住,手勁或重或輕地撫弄。
她呼息在瞬間加急,眸底竟湧水霧,想也未想已伸手按住他的掌,牢牢抓緊。
通紅的臉蛋略現倉皇神氣,但極快便穩住心緒,她望著他那張晦明莫辨的面龐,扯扯唇瓣欲笑,第一次沒有成功,又試了一次才淡淡笑出。
“你、你不需要這樣的……”
陸芳遠不太明白地眯了眯眼,聽她再道——
“上一次取心頭血時,你為了引開我的注意力……唔……吻得我目眩神迷,然後再出其不意下手……”手指纏進他五指中,不教他妄動,臉紅紅道:“這一次不用的,我已有心理準備,不會逃也不會亂動,你……你儘管下針取血,我應該挺得住,不需要公子幫我分散注意力。”
他面色陰沉又盯住她好一會兒,定在她乳上的拇指惡劣地挲動。
樊香實雙肩忍不住瑟縮,上身卻微拱,哼出細細呻吟。
輕易被撩撥,她有些懊惱想咬唇忍住,男人溫熱唇舌已探進,照樣是吻得她天旋地轉、目眩神迷。
當他退開之時,她感覺舌下被渡進一顆藥丸,口中略泛清苦,她盯巴著圓眸不明究理,欲啟唇問,陸芳遠修長五指一貼,按住她的嘴。
“別說話,那是用參材煉製而成的大補藥,含在舌下讓它慢慢化開。”
人參常用來吊命,他是怕她一口氣緩不過來,小命被閻羅王收走嗎?樊香實聽話含著,讓唾液融開藥丸,神情怔然。
他語氣持平又道:“你想救李流玉,那就救,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望你記得之前許下的承諾,待這邊的事到理過後,你賣身給我,跟我走。”
她本能地嚅著唇要說話,濕濕軟軟的唇瓣挲著他的指腹,無法出聲。
她頰面染霞紅,既然被下閉口令,只好點點頭回應,跟著見他一臉似笑非笑,頭頂上那片火似乎收斂了些。
他又靜靜凝望她片刻,直到那顆參丸盡數在她口中化開,他撤開覆在她唇上的指,上身朝她傾下,寬袖掩著她。
樊香實以為他又要吻她,雙眸不禁輕合,卻感覺他面頰輕貼她的,熱氣拂過,他的唇貼蹭在她耳畔。
她聽到他低嗄、一字字慢吞吞道:“阿實,我心中從來就無誰,直到你闖進來,於是我心裡就住了人……”
他、他說什麼哪?!她瞠圓眸子,傻裡傻氣的,一時間分不清虛實。
她的嘴再次被吻住,他竟也沒合睫,嘴糾纏著她的,瞳心深幽幽的光迷惑她的神智。
他在此時下手。
扣在指間的鋼針刺進她左乳上方那個舊痕。
手段一樣那麼俐落乾淨。
樊香實仍痛到不行,眼淚一下子濡濕雙頰,但奇詭的是,那痛仿佛是瞬間之事,迅速席捲而來,沖刷全身後,又迅速揚長而去……是因他專注纏綿的吻?還是他深邃如淵的注視?還是……還是……是了,是他最後說的話……
她一直、一直想去聽懂,神魂放在那個點上,肉體疼痛反倒減輕,但沒辦法啊,她還是聽不明白……
怎麼這樣?他為什麼只說一遍?是怎能這樣……欸,連問都沒法子問,因他的舌一直、一直攪著她的小舌……
她全身輕顫,氣息漸淺,迷迷糊糊合上雙眸,畏痛的淚依舊流不停,點點滴滴似都淌進陸芳遠無情的內心。
有情其實無情,當他以為真無情,偏又動了情。
他以訊雷不及掩耳之速彈針取血,再封她胸前幾到穴位,跟著拔針、止血、上藥一氣呵成。
最後,他替她擦淚,俯身啄吻她的眉眸。
他的唇在顫抖,手指在顫抖,整個人從裡到外都無法克制地發顫。
突然間又恨起來,他神情變得乖戾,湊在她耳邊啞聲道:“樊香實,等你醒來,立刻在賣身契上給本公子簽名畫押,聽清楚了嗎?”
枕上那張秀顏寧靜無語,唇色便如頭一次取血那樣漸轉灰敗,他胸中頓掀劇痛,又是那種撕心裂肺的感受。
若真能無情到底,那該有多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33:54
第十五章
肯定是騙她的……
肯定是!
都說好不再騙人,怎又故態復萌?
什麼……她闖進去?
又什麼……什麼他心裡住了人?
不信不信!明明就是故意拿話誆騙她,故意惹得她心有懸念,故意要她連墜進夢境,神魂都沒法子好生歇息。
這一次不再是濃濃大霧,她兩腳踩在綠草地上,起伏的丘陵不斷延伸,她認得這個地方,是北冥十六峰的丘陵地,阿爹曾帶著她在這兒墾地種田,他們種麥也種黍米……她又回到北冥了嗎?
遠遠、遠遠的那一端,有抹熟悉身影。
她邁開雙腿奔過去,使勁地跑,看清那人模樣後,她歡喜大喚——
“爹!爹——爹啊——”
她這到高壯黝黑的中年漢子面前,顧不得自個兒氣喘吁吁,一手揪住他的袖。
“阿實怎麼來了?”他褐臉帶笑,粗厚大手揉揉女兒頭頂心。
樊香實圓亮眸子都笑眯了,仿佛回到幼時,想也未想便道:“我來找爹啊!”
“你來找我,有人要找不到你,怎麼辦?”
她用力搖頭。“沒人找我的,我跟著爹種田,還要上山砍柴打獵。爹,我身手很好,我練功夫了,公子教我好多東西,公子還教我……他教我……公子……”突然記起什麼,她眉心微扭,一臉迷惑。
樊大叔再次摸摸她的頭,溫聲道:“阿實,你的公子在找你。”
她突然癟嘴,眸裡泛光,卻又倔氣道:“他只會騙我。”
——樊香實!
——給我回來!
朗朗晴空突然爆開一記大雷,她聽到那男人惡狠狠喚她,什麼斯文俊氣、什麼溫潤如玉全都死了似的,他狠起來跟閻羅大王沒兩樣。
她雙肩不禁縮了縮,將爹的衣袖抓得更緊。
“我家阿實長大了,心裡有喜歡的人了。”樊大叔臉上有感慨有歡喜。“回去吧,爹在這兒挺好,你不能老跟著我,阿實還有自個兒的路要走,快回去,聽話。”
緊緊抓住的衣袖不知怎地已從她手中消失。
“爹啊——”大霧眨眼即至,她什麼都看不清,只記得爹消失前的笑臉。
——樊香實!
那怒不可遏的喚聲再次爆響,她腳下驀地一空,整個人往底下直直墜落!
“哇啊啊——”
“唔……”夢境裡中氣十足的淒唇叫喊,在醒來後僅如貓兒的喵叫。
樊香實只覺下顎微疼,口中發苦。
她一直想把那苦透舌根的苦味吐出去,但有人不允她這麼做,硬封住她的嘴,連她的氣息也要強佔。
眼皮沉得要命,吊著千斤重的石塊似的,她費了好大勁力才掀開雙睫。
公子的臉近在咫尺,眼神……唔,有些兇惡,朗眉壓得有些低,眉峰有些糾結。他的手扣著她的下巴,嘴黏著她的嘴……好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他在喂她苦藥,自己先含藥汁,再一口一口喂她。
見她睜開眼睛,瞳心迷蒙卻有神,陸芳遠緩緩拔開雙唇,定定看她。
“……真醒了?”他聲音低啞沙嗄,幾難聽明。
“嗯……”靠臥在他懷裡,提不起半分力氣。
“很好。”他摸摸她泛涼的頰,道:“你若不醒,我會過去弄死李流玉。”
“什、什麼?”她沒聽錯吧?!
陸芳遠坦蕩蕩地表明惡心。“沒道理她活了,你卻活不成。沒道理江寒波痛快開懷了,我卻傷心難過。”
她傻了般怔怔望他,見他面龐清瘦,唇上與下顎原本光潔的肌膚竟冒出小胡渣,眼白的地方隱約布著血絲,而嘴角細紋略深……如此不修邊幅的公子,她似是頭一回瞧見。
他說“傷心難過”說得那樣理所當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好像她當真出事,把一條小命玩完了,他真會既傷心又難過。
肉身疼痛,心中卻微熱,她不知該如何接話,只氣若遊絲問:“我睡了很久嗎?上次……我記得……是、是十多日……這一次呢?”
“今天是第二十一天。”他聲音聽起來平靜,目中戾氣尚餘,氣她這麼久才醒似的,又仿佛曾深進她的夢,知道她有意在那裡逗留,不肯走。
“好奇怪……沒道理啊……我才跟我爹說了……說了一會兒話而已,我要跟他種田、上山砍柴,還要跟他……跟他……”
“你哪裡都不去。”陸芳遠心頭一凜,截斷她的話。
他將藥碗湊近她嘴邊,她不由得擰起眉,不太聽話地抿起唇瓣。
哪知他的眉擰得比她還糾結,一臉威脅。“張口。”
……唔,這男人只會仗著公子脾氣凶她。
以前他還會溫柔哄她、誘她,如今他不良的底細全教她瞧清,所以也不遮不掩,火氣來了就爆,不痛快就瞪人。
但,這樣才是真正的陸芳遠吧……
胡亂想著,自憐自艾地悄歎一口氣,樊香實最後還是乖乖張嘴了。
藥碗輕抵著唇,她縮在他臂彎裡小口、小口啜飲,跟只小貓兒沒兩樣。
藥很苦,想到這四合院內沒請僕役,那這碗藥肯定是他親手熬出來的,一這麼想,她便也認命,不再叫苦,儘管喝得極慢,仍喝得乾乾淨淨,一滴不剩。
喝完藥,他依然將她摟著,如同抱著一個小娃娃那樣。
樊香實在他懷裡努力、努力地呼息吐納,但心房不太配合,即便她吸進再年空氣,都覺不夠,而每一下呼息都抽痛,這樣的慘狀她經歷過,只是心頭血一減,這次狀況似乎更嚴重。
一切都十分糟糕,卻有一極好、極好的事——
公子抱著她,仿佛很為她擔憂那樣,很憐惜地抱著她。
他的眼中不再冰冷漠然,有著火氣和某些太複雜的情緒,那些情緒逼近表面,讓她幾能碰觸到。
只恨現下太過虛弱,好想進一步探究,好想看清,但肉體太沉重,拖累了她。
她細細喘息,費勁嚅唇擠出聲音,問:“流玉她……她怎麼樣了……”
“放心,死不了。”
“唔……呵……那、那便好……”她恍惚揚唇,突然有股欲望想摸摸他清耀面龐,但手臂好沉,怎麼都舉不起來。
實在無法再保持清醒,她放棄對抗,讓兩片沉甸甸的眼皮垂下。
“公子,我還是想睡……”喃出這一句的同時,她腦袋瓜一歪,再次睡去,那模樣仿佛睡著後便不打算醒來。
倘是當初任她凍死在那雪層底下,是否他此時就不用受這種苦?這些天,陸芳遠常這麼想。
她把他害慘了,這幾年來深進他的命中,深進他的血肉內,讓他執著於她。
而他也把她害慘了,讓她連連受苦,可恨的是,她還受得心甘情願……
這幾天他還想著一事,如果他未追來江北,抑或來得晚了,她最後是否牙一咬,當真自個兒動手,用那根鋼針朝胸上舊傷直刺?
他能想得出答案,正因猜測得出,才會泛出滿額滿背的冷汗,五臟六腑俱震。
“阿實,你膽敢再睡到不願醒,我真會弄死李流玉。”
威脅之語徐緩低柔,幽幽如吟唱,睡去的人像是聽見了,身子不禁輕顫了顫。
他將她擁得更緊一些,讓她的背心貼著他左胸,指按在她手脈上,摟著她行氣,源源不絕的真氣從手脈進入她心經。
“阿實,快點好起來,你還要賣身給我,你不好,我可虧大了。”
他的聲音一路追進樊香實的黑夢中,聽到他的威脅,她無奈又氣惱,想回嘴,出口卻無聲。然後他說她若不好,他要虧大了……欸,她才想問他哪裡虧大?頂多是……頂多只是她好不了而已……
咦?臉上濕濕的……
她在哭嗎?
不……不是的,她沒哭,那、那裡誰掉淚了?
突然而生的一股渴望,渴望去看清,那股是氣灌注在心魂裡,被黑夢拉扯住的她幾是使盡吃奶的力氣,才讓神魂掙開那層厚重黑雲,勉強使役太破爛的肉體,細細掀啟兩道眼縫。
頭往後靠在男人的頸窩,她眸線緩緩往上挪,覷到有淚掛在他下顎。
他沒睜開眼睛,懷抱她卻如入定一般,全身真氣蒸騰。
公子……哭了……
有、有虧這麼大嗎?!
她腦中千思萬縷,有太多的不敢置信。
胸房溫熱充滿,感覺到他的氣在體內遊走。有人為她落淚,她身子雖痛,卻再不會痛到想哭了。突然間,死命將她往暗處拉扯的那股力仿佛不再那樣執著,她模糊記起,他說要醫治流玉,除用她的心頭血去試,還必須由他和江寒波輪流輸以真氣。
既是如此,她昏迷不醒的這些天,他除了顧著流玉那邊,還得照顧到她這一頭。真氣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之物,他連日來大量消耗,難怪熬到雙頰消瘦。
他肯定很惱她,惱到恨不得把她抓起來好好教訓一頓!
別再生氣啊……她會好好的,會努力讓自己好好的……
所以,不能浪費他一絲一縷的真氣,她要醒著,在他守護下慢慢調息練氣。
她不能不好。
於是沉靜地合上雙睫,滴在頰面上的淚讓她心裡發軟。
她悄聲歎息,勉強自己跟上他的呼息吐納,她要趕緊好,甚至比以往更好。
當清醒的時候越來越長之後,樊香實漸漸察覺到這座四合院的變化。
可能是公子一出現就在“撚花堂”鬧過一場,後來江寒波也攪進來,個中緣故又關係到她與流玉兩姑娘,“撚花堂”向來以女為尊,她與流玉雖搬離大後院了,茹姨等人仍三天兩頭過來探看。
前陣子她帶傷昏睡不醒,流玉也未醒覺,公子所開出的藥單,上頭的二、三十種藥材便是“撚花堂”那兒直接備過來的,連她和流玉的替換衣物等等,也都是茹姨讓人備好送至。
或者正因如此,她們來訪,公子儘管一臉冷淡,亦不會拒人於門外。
至於“撚花堂”那邊,樊香實當真哭笑不得。果然是做買賣的行家,茹姨竟打起公子袖底那味迷毒的主意,琢磨著要向公子買配方,倘若公子不賣,便退而求其次談談合作的可能性。
她在取完心頭血後的一個月,終於能自個兒下榻走出房門。
流玉被安置在西邊屋子,她過去探望了。
這些天她若向自家公子問起流玉的狀況,得到的答覆永遠是“死不了”三個字,還是那天茹姨過來,她又問,才從茹姨口中得知,流玉竟比她還晚醒,而且直到現下,每日頂多也只能維持一個時辰醒著,大部分時候仍是深睡。
原先是有些擔心的,但見到安靜躺在榻上的姑娘,那張瘦巴巴小臉不再蒼白如紙,雖然仍有些病態,與以前相較卻已紅潤許多。
再有,她在流玉的屋內看到跟公子一樣消瘦、不修邊幅的江寒波。
見到她扶著牆,拖著慢吞吞的步伐進屋探視,江寒波並未過來扶她一把,僅定定看她,最後的最後才見他嶺唇微掀,沙嗄卻無與倫比地認真道——
“我欠你一次。你想殺誰,我替你殺。陸芳遠我也殺得了,我功夫儘管不及他,但明著不行就暗著來,你若不願跟他回北冥,我就殺他,他一死,你海闊天空任遨遊,想上哪兒都成。”
這孩子……實在是……太不可愛!
成天打打殺殺的,眼中盡是戾氣,五官明明生得頗英俊好看,卻總愛糾眉抿唇……再有啊,他那顆腦袋瓜究竟中不中用?思來想去的,結果竟只想到用這種法子答謝別人嗎?
樊香實心想,幸好流玉有救,八成也只有流玉才勉強管得動他吧?
她後來婉拒了江寒波的“好意”。
她會跟陸芳遠回北冥的。
儘管她和公子之間看似平靜,其實還有不少大大小小的事橫在其間,但她仍會跟他走,她得守諾。
又過兩天,這座空靜的四合院都不太寧靜了,既是“武林盟”安排的住處,有事相求時,對方自然知道上哪兒找人。
“阿實,我瞧陸大爺當真忙啊,北冥『松濤居』離中原那麼遠,那些江湖人士都能千里迢迢奔去找他,如今大爺就在江北,那些人還不成籮成筐往這是擠?”牛小哥看向半敞的窗外,東屋那端剛走兩人,現下又來一雙。
樊香實低低應了聲。“公子是很忙啊……”明明身上帶傷的是她,他卻瘦得比她還多,闊袖寬衫只覺單薄,偶爾不經意一瞥,見他斂眉垂目,那神態總好像被什麼狠狠地折騰煎熬過似的。
“小牛哥,過來這兒坐,我們說會兒話。”她喚著,指了指榻旁的一張圓凳。
他收回視線,走近那張凳子撩袍坐下。
“阿實,我一到江北就上『撚花堂』找你,還順道給你帶了一些好玩、好吃的,哪知撲了個空,還好那邊的人知道你的下落。只不過啊……”他皺擰兩道粗黑濃眉,打量那張原本看起來滿好捏、如今兩頰卻有些凹陷的臉蛋,搖頭歎氣。“你會不會也鬧得大發了?竟把自個兒搞成這德行!要被我娘知道我沒照顧好你,她准把我的皮給剝了!”
樊香實抓抓臉,不由得露出靦腆苦笑。
“那、那也是不得不那樣做嘛……流玉快撐不下去,唯一的救命藥幾年前被我吞個精光,我就想,或者可以試試……”語氣略揚。“再說了,由公子動手,我也安心些的。”
“這麼前思後想,我也才鬧明白當初帶你離開北冥,怎麼江寒波他們會突然出現又硬跟著不放。”牛小哥挲著下巴,想了會兒,目光一湛又道:“阿實,那時你要跟我走,我啥也沒問,以為你僅是突然想出去走闖遊逛,又不想陸大爺阻你,嘿嘿,現在我可是看明白了。”
樊香實微挑細眉。“……看明白什麼?”
“明白你那時九成九是跟陸大爺鬥氣,你偷偷跑掉,陸大爺追出來親自逮人,唉……原來是這麼回事,雖然我書讀得不多,『近水樓臺先得月』這句話倒是有聽說過,也難怪你一開始不跟我走。”
“你、你……就你話最多!”比練氣還見效,她的臉咧地一下全紅了。
牛小哥咧嘴笑,兩手一攤。“我是話多啊,要不生意怎麼興隆?至於你和陸大爺跑跑追追鬥氣的活兒,我和我家巧兒也有過三六九回,咱們彼此彼此啦,你也別跟我急。”
懶得再跟小牛哥解釋,何況,根本難以解釋啊!
樊香實遂抓起枕子丟向他,但力氣使不太出,結果倒像拋給他,對方自然輕輕鬆松接個正著,還哈哈大笑起來。
此時,厚布門簾被人撩開,來者一出現,在房中大響的笑聲陡然止住。
“呃,陸大爺……”牛小哥將枕子放回榻上,拘謹地站起。
陸芳遠略頷首,神情沉靜,淡淡道:“你與阿實聊得頗開懷。”
旁人儘管沒察覺,坐臥在榻上的樊香實卻嗅到一股陰險氣味,頸後突地生涼,她不禁縮了縮脖子。
牛小哥聞言抓抓頭,瞟了樊香實一眼,爽朗笑道:“是啊,陸大爺,我與阿實總有不少話可以聊,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往後也變不到哪兒去吧!”
“那挺好。”陸芳遠微乎其微揚起嘴角。
揭簾子進房時,他手中提著桶水,牛小哥此時留意到了,大步走上前幫忙。
“陸大爺,我幫您,您東屋那邊不是來了好些江湖上的朋友?您忙去,這種提水的活兒我能做的。”
陸芳遠沒將桶子讓給他,仍淡淡然、如聊天般平緩道:“不用了,這是等會兒我要幫阿實浴洗所需的水,我親自處理便好。”
耳中轟隆一響,樊香實臥坐的姿勢被公子理所當然的話“轟”得歪倒下去。
她悶哼一聲,扯疼傷口,卻不敢叫痛。
“呃……呵呵……原來是、是這樣啊……”牛小哥眼神又朝她瞟去,突然間意會到什麼,忙收回目光不敢亂看。
陸芳遠微笑再道:“這陣子天色晚得很早,我想趁著白日較為暖和,早些幫阿實浴洗比較妥當,所以請那些訪客回去了,畢竟江北的冬雖比不上北冥凜冽,但入夜後,風仍舊大得很,倘是弄濕身子,不小心又吹了風,到時傷上加病,那就不好了。”
再聞言,樊香實暗暗哀號,咬牙切齒,已倒在榻上一動也不動……噢,不,她還是有動,動手悄悄拉來被子蒙了頭,裝昏。
“那、那……那我也該告辭了。”牛小哥拱了拱手,黝黑面龐隱隱竄紅。
“那就慢走,不送。”在場唯一不知羞恥、毫無道德良知的人,表情仍一派的溫文加儒雅。
“那……嗯……那阿實就有勞陸大爺多多關照。”臨去秋波追加一句。
“那是自然。”
樊香實聽到有腳步聲離去,又聽到有腳步走近,那人先去關上半敞的窗,然後走到角落那扇屏風後,嘩啦嘩啦地將水倒進擱在那裡的大浴盆內。
他沒理會她,卻是出去了,一會兒便又回來,同樣走到屏風後倒水,如此來來回回共五次。
最後他終於朝她走近,在榻邊半下。
一隻大手試圖拉開她罩頭的被子,她並未揪緊。
當她那張小臉重見天日時,陸芳遠表情看起來有些似笑非笑。
她則閉眸繼續裝睡,反正這陣子她不是吃就是睡,要不就是被他抱在懷裡練功行氣,再不然就是……就是被他有意無意折騰……可惡!可惡!她到底是女孩子家,即便前後兩次取血帶傷,都得仰賴他“徹頭徹尾”地照顧,總之是吃喝拉撒睡,所有私密事全交了底,那、那也不是她願意的啊!他幹麼當著旁人面前整弄她?
“生我氣了?”知她裝睡,陸芳遠撫著她的發,低柔問。
豈敢!
她墨睫略顫,眸珠在眼皮底下輕動,打定主意不理他。
驀然間,他的指挲過她下唇,她內心暗暗驚叫的同時,小嘴已被擄掠。
“唔……唔嗯……”這種情況下要她再繼續無動於衷確實太困難,唔唔嗯嗯地哼出聲,她圓眸陡地怒張,而他竟也未閉雙目,兩人就這麼舌纏著舌、鼻貼著鼻,緊緊相凝,像似誰也不肯認輸,誰也不放過誰。
仍是她身子尚弱,體力不及他,最後嗚咽一聲,唇舌與氣息盡歸了他。
過了好半晌,他才緩緩離開她已豔紅略腫的小嘴,拇指仍在她膚上摩挲,引起已一陣陣輕癢。
“我對你的牛小哥只是實話實說,我做錯了嗎?你不愛我說假話,怎麼我說了真話,你反倒著惱?”
他……他這人……簡直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樊香實磨磨牙,心裡有氣,道:“我已經可以自個兒洗浴,用不著誰幫忙!”
“是啊,好不容易。”他逃眉笑。
再跟他鬥下去,不管文鬥或武鬥,輸的只會是她。
她略抗拒地撒開臉,微乎其微閃避他的觸碰,神情輕染憂鬱。
陸芳遠注視她雙頰微鼓的臉容好半晌,隱約間忍下一聲歎息,低柔道:“我在浴盆里加進熱水了,起來吧,別讓水冷掉。”
這一次,他沒動手抱她下榻,僅在一旁守著,讓她自己慢慢挪動身子。
樊香實先是撐坐起來,再扶著床柱慢慢站立,如今她已然清醒,不能總賴著他替她到理那些極私密的大小事。
欸,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再一次取心頭血確實過傷,這一次,她都自覺恢復得著實太慢,自清醒後,她忍著痛、抵抗倦潮,天天認真地行氣練功,勤勉再勤勉,沒想到仍舊事倍功半,最後還得靠公子以真氣相輔……此時她下榻才站穩不到半會兒,甫覺胸中之氣無法接繼,頭泛暈,面色一白,雙膝便軟了。
陸芳遠適時接住她,將她打橫抱起。
無用至此,她禁不住眸眶一熱,挫敗地垂下細頸,有些哀莫大於心死般把小臉埋在他頸窩。
感覺他似乎安慰般吻了吻她的發,隨即抱她走往角落屏風後。
“我、我想自個兒洗……”她小小聲堅持。
陸芳遠沒使強迫她,而是將她放在浴盆邊的小圓凳上。
他交給她一隻半個掌心大的小藥盒,道:“把這藥塗在傷上再洗浴,別把傷口弄濕了。”
“嗯。”接過藥盒,她揚睫看他。
“我就在屏風外。”撫了她嫩頰一把,這才轉身走開。
樊香實看著他投落在薄綢屏風上淡淡的影子,雙腮發熱,然這樣總比讓他親自動手來得自在些了。
她環顧一眼所處的小角落,一套乾淨中衣擱在小架上,兩條略長的巾子和棉布在唾手可取的盆邊,浴盆裡的清水約八分滿,冒著霧般的白煙,還有,她手裡握著男子遞給她的小藥盒。
她雖喚他公子,卻是他來服侍她。
這些日子他為她所做的,最終是想補償她嗎?
有些事她不敢深想,隱約感覺到變化,又怕是自個兒胡亂作夢。
他內心孤寂,她則害怕孤寂,兩個人竟也能湊在一起,而往後之事誰又能知?所以就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動作緩慢,前前後後花去大半個時辰才將自己弄好。
當她微顫指尖想系好腋下的衣帶,打了三次都沒打成,逕自苦惱咬唇時,陸芳遠在此時踏進屏風內。
她坐在小凳上,揪著兩條衣帶子抬頭看他,竟委屈道:“我弄不好它們……”
陸芳遠因她的委屈語氣和苦惱表情,禁不住挑眉。
他再次將她抱起,直接抱回榻上,如每回領著她行氣那樣,讓她坐在他懷裡。
他沒先幫她處理那兩條衣帶,卻是略撥開她衣襟,確定那傷口乾爽未濕,最後才慢條斯理撚著細細衣帶,在她腋下三寸的地方打了個漂亮小結。
“好了。”他目中如綻桃花,很滿意自己所打出的“傑作”似的。
“唔……嗯。”樊香實靠著他細細喘息,眸光略揚,忽而想起那時懸在他顎下的淚珠,神情不由得怔忡。
“怎麼了?”陸芳遠瞧進她眸裡。
她心一凜,瞳仁兒湛了湛,卻問:“公子……公子要把迷毒的配方賣給『撚花堂』嗎?”
“阿實覺得呢?”
他的不答反問讓她又是一愣,想了會兒,嚅著粉唇道:“茹姨說,她們『撚花堂』幕後大主『飛霞樓』,樓中有十二金釵客、二十四名銀箏女、三十六位玉天仙……七十二姝中亦不乏制迷毒的能手……”拉緩呼息吐納,她慢慢提氣。“茹姨還說,天下迷毒千百種,但公子所制的那一種……很、很純……是上上等的好貨,而且藏在袖底攻其不備那一招,也……也很搶眼……”
“所以你希望我跟『撚花堂』合作?”他淡淡揚唇,笑意布進眼底,這幾日在眉間累積出來的紋路真也淡了些。
“……『撚花堂』裡皆是女子,以往皆是練劍陣自保,但畢竟貨走南北,隻身在外就……就危險些……若有些好使的小東西傍身,便安全許多……”
“唔……”陸芳遠沉吟了會兒,徐眨長目。“那就看你表現了。”
她整個傻住,在他胸前把臉蛋仰得高高。
“阿實若乖乖把傷養好,我或者會把那份配方給了你那位茹姨,分文不取。”
又不是她不想養傷!
是這一次狀況與前一次真有不同啊!
有時行氣許久,丹田僅微微發熱,胸內仍覺虛浮,她也想養好,偏就不易嘛!
她張唇欲辯,卻瞥見那一閃即逝的眼神。
他眼底有瞬間闃暗,深藏的一抹情緒於是浮現,仿佛極憂心她這模樣,其實內心很明白不是她不肯養傷,而是真真重傷了元氣。
突然間她心房悸顫,欲辯已忘言,只小小聲道:“我、我乖乖養傷便是……阿實先替『撚花堂』裡的眾人謝過公子。”講得好像她萬無一失,絕對、肯定能把身子養到大好。
陸芳遠輕應了聲。
他替她攏了攏長髮,摸到發尾帶濕氣,便用闊袖捺了捺。
“公子……”
“嗯?”
“你、你掉過淚嗎?”她試探著,香腮通紅,眸中有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期待。
陸芳遠明顯一怔,舌頭被貓叼走似的,一時間竟是無語。
最後他鬆開她的發尾,假咳兩聲,神情平靜道:“不曾。”
他又騙她!
樊香實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喉頭微澀,原有些落寞,但……胸內不太中用的那顆心卻猛地劇跳起來。咚咚——咚咚——咚咚——
他、他他……臉紅了!
奇顯的粉色突然間佔領那整張英俊面龐,尤其是頰面部分,他顴骨抹了紅彩,不管怎麼看,從哪個角度看,他——陸芳遠,北冥“松濤居”大名鼎鼎的陸公子,真是臉紅了!
害她……害她也不知所措起來,竟只是趕緊垂下頭、撇開臉、合起眸子,溫馴卻又略發顫地繼續窩在他懷裡。
欸,她頭一回見他臉紅呢!
陸芳遠好似沒發現她已察覺,以為她又發虛。
他撫撫她的頭、她的臉,在她發燙的耳邊吐出氣息——
“阿實跟我回去吧。這是畢竟不是自個兒的地方,有幾味藥仍是得回『松濤居』才拿得到。居落裡還有溫泉群可助你行氣練功,還有你的那片夜合樹、那片傍晚過後才開的夜合花,回到那裡,你才能好好養傷。”
她聽著,腦海裡已浮出小白花含苞待放的模樣,呼息一濃,挨他挨得更緊些。
他說:“阿實,我們回去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34:23
第十六章
離開江北時,流玉狀況漸穩,但樊香實仍沒來得及與她好好聊過,就連“撚花堂”的眾女,她也沒能一一辭別,恰是離開前的一日午後,茹姨又過來探望,她也才有機會與茹姨好生辭行。
如此算來,她離開北冥也有大半年,當時走得匆促,而今重回北冥十六峰的地界,當真近鄉情怯得很。
回到舊地時正是冬季的尾巴。
在十六峰的谷地,雪已融成水,潺潺涓涓化入小溪中。
上了山腰,座落于林海間的“松濤居”依舊半隱在霧裡,依舊美得教人屏息。
樊香實被人從馬背上抱下來時,居落裡聽聞到消息的人全跑出來瞧了。
符伯、和叔、魯大叔、魯胖叔、祁老爹、小伍和小肆幾個年長些的藥僮,還有管著灶房的婆婆和大娘們,還有許多、許多人……那一張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此時見著了,她才知內心有多思念。
她很想掙開公子的懷抱,靠自個兒站好,但從江北到北冥這長長旅途,儘管走得不快,甚至是太慢了些,仍耗去她太多精力。
見她一臉虛弱,一副快把小命玩完的模樣,婆婆突然嚷了聲——
“阿實,你是怎麼了?怎麼溜出去一趟,卻把自個兒搞成這模樣?你這丫頭怎麼都不會照顧自己,這是怎麼了?”
她沒想哭的,但婆婆這一嚷嚷,見她老人家憂心忡忡,又見符伯、祁老爹等人全一臉擔憂,她突然就沒忍住:“哇啊啊——”一聲,很委屈般哭出來。
“不會了……嗚嗚嗚……以後不會了啦……嗚嗚嗚……”
她哭得沒力氣去留意陸芳遠的神色,等稍稍定下神,人已被他抱回“空山明月院”,她還抽噎抽個沒停,直到他用熱巾子捂了捂她濕漉漉的臉,她才慢慢調息,覷見他似笑非笑的眉眼,帶著戲謔,仿佛她哭得像個小娃兒很有趣、很逗他開懷似的。
這一晚她睡得極好、極沉,深眠而無夢。
她想,她對這地方是依戀太深了,既回到神魂中已認定的歸屬之地,便能毫無防備,全心放鬆。
而回到“松濤居”讓她最最訝異的是,小姐留在居落內,就為等她樊香實回來!小姐等著公子將她帶回來,等著與她清清醒醒見面,與她說些話。
殷菱歌來到她身畔的時候,她正被陸芳遠抓去煉丹房浸完藥浴,洗浴過後又被抓去施了針,微敞的胸前“種”著十來根銀針,樊香實臉蛋紅撲撲,被公子命令不准亂動,丟下命令後,陸芳遠自行走掉,留她悶悶臥著,就在這尷尬時候,殷菱歌翩然到來,在煉丹房用來打坐的寬榻邊撩裙坐下。
“小、小姐……”看清來人,她先是一怔,隨後真是滿面通紅,連腳趾頭都熱了。她心想,她跟公子在一起,小姐肯定是……肯定是瞧得出的……再加上她此時衣衫不整,春光半露,至於是誰下的手,用膝蓋想也知,因此就克制不住地臉紅心虛。
殷菱歌瞅著她許久,細細看,看得無比仔細,最後探出皓腕摸著她的深紫發,仿佛那髮絲有年麼珍奇,值得用心碰究。
樊香實心口發緊,硬是擠出話來。“我其實……還、還滿喜歡這種發色,小姐別想太多……”養藥就養藥,取她心頭血就取她心頭血,既是過往之事,她撐過來了,那就向前看,不再縈懷不去,怕只怕小姐心懷歉意要哭給她看。
殷菱歌抬起羽睫,臉容是一貫的清美脫俗,她望著她許久又許久,蔥白般的纖指畫過樊香實的蜜頰,低幽出聲。
“阿實真傻。”
樊香實一下子就弄懂她的意思,想著,小姐定也從公子那邊聽到有關她在江北幹下的事,取過第一次血還不夠她怕,還興起膽量再取第二次心頭血,結果鬧到自己胸中空虛,氣血兩虧,不是傻,是什麼?
然而,她沒後悔的。
“小姐比阿實還傻。”她大膽道,仍聽話地直直躺著不敢亂動,能動的只有眼珠子,溜溜轉動,充滿生氣。
殷菱歌聞言竟怔了怔,反問:“是嗎?”
“是啊!”樊香實義正詞嚴地點頭。“小姐跟著封無涯走,還不夠傻嗎?”
“那阿實一輩子賣給她的公子,應該比我傻吧?”殷菱歌問道。
“唔……”她扭眉,努力想詞。
殷菱歌忽地笑出,那抹笑當真好看,好看到讓樊香實都看傻了。
“阿實,大恩不言謝,我總之……很承你這份情。”她握了握樊香實的手。“你能在師哥身邊,待他好,讓他也待你好,我心裡真歡喜。”
“小姐……”
“阿實,我明兒個要走了。”殷菱歌淡淡道。
“小姐都回來了,為什麼還走?”雙眸略瞠。“……還要跟封無涯回南蠻嗎?”
殷菱歌點點頭。“我和無涯的家在那兒,如今是該回去了。”
樊香實兩片唇張合了幾次,終於低聲問出。“小姐可曾後悔?”
那張總讓她感到有些冷淡、不好去親近的美顏,對她露出難得一見的女兒家嬌態,殷菱歌霞染雙腮,菱唇勾揚出一抹恬靜風情道——
“阿實,若是從頭來過,我仍要跟他私逃。”
一輛馬車停在山道旁,負責駕馬車的封無涯一臉出恭不順般,望著站在不遠處交談的一男一女。
那青衫男子,他從來就沒看順眼過,至於那女的,他封無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看不順眼他。
綠草如茵的小坡上,殷菱歌臉容微紅,對特地前來送行的陸芳遠低柔道:“師哥,當年用銀匕傷了你,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
陸芳遠微微一笑,目中悠然,已不將當年之事擱於心上。
他瞥了眼馬車那頭的封無涯,那男人明明很不痛快卻仍乖乖憋著,難得。他笑笑道:“你能把『五毒教』的封堂主調教成那模樣,也算厲害。”
殷菱歌隨著他的目光看向封無涯,接著眸光挪回來,靜瞅著他不說話。
“怎麼了?”陸芳遠被她帶笑的古怪眼神瞅得直挑眉。
“師哥也被調教得頗好,阿實確實厲害。”
他長目微瞠,惱即細眯。“是我調教那個老實姑娘。”
“……師哥,你、你竟會臉紅?你真的臉紅了呢!”驚訝掩嘴。
“殷菱歌,你可以走了。”語氣刻竟持平,聽起來仍有惱羞成怒之感。
女子輕柔悅耳的笑音於是揚開,馬車上的封無涯聽了更鬱悶,陸芳遠則眉峰成巒,薄唇淡淡抿起,同樣鬱悶中。
她笑聲好一會兒才止,雙眸水亮溫潤,忍不住伸手拉拉他衣袖。
“師哥,我喜歡你如今這模樣,真的、真的很喜歡……”沒有算計,不起惡心,喜怒哀樂似乎都活了,不再掩得滴水不漏。“師哥,你能找到阿實,能帶她回『松濤居』,能讓我與她說說心裡話,我很感激你。我希望你與阿實往後都好,你只要待她好,她會一直陪你,在你身邊。”
陸芳遠低低應了一聲,淡斂雙眉,狀似沉吟。
殷菱歌見他神情有異,不禁問:“師哥想些什麼?”
他抿抿唇,目中略暗。“她很難再信我。”
雖未言明話中的“她”指的是誰,但殷菱歌一聽便知。
陸芳遠又道:“她喜愛我,卻很難再信我……她看我的目光已跟以往不同,不再是單純的喜愛崇拜,有時是飄忽的,像似不牢牢抓住她,她隨時能消失。”
這該是此生頭一次,亦是唯一一次,他對旁人說起有關“情”的事。
殷菱歌靜靜聽,唇邊帶著柔軟笑意,聽他苦笑道——
“這叫作繭自縛、自作自受吧,現下可領受到個中滋味了。”
當那雙全然信任、一直、一直看著他的汪亮眸子,突然不再對他盡情盡意地閃亮時,那感受太過複雜,既憤怒又慌懼,像是一條命莫名其妙掌控在他人手裡,自己卻無能為力。
“師哥,你別再騙她、蒙她,她總會信你的。”殷菱歌放開他的衣袖,深吸一口氣,笑道:“她那麼、那麼喜愛你,總會信你的。”
陸芳遠面色一緩,尚不及再說,被晾在山道上的馬車“車夫”終於按捺不住,將馬車弄得嘎嘎作響,兩匹馬也使勁地噴氣用鬃。
殷菱歌回頭看了眼,“欸——”地歎氣,道:“我得走了。師哥,替我多照顧阿實,我欠她很多。”她旋身走開,走離幾步又回眸一笑。“師哥,多保重。”
“你也是。”他道,隨即見她微撩裙擺,朝等在馬車上的人跑去。
他看到封無涯迎向她,緊緊摟住她,抱她上了馬車。
不知姓封的在抱怨什麼,菱歌噘嘴撒賴地笑,抓著衣袖幫姓封的擦臉,那男人立即不鬧了,乖馴得很。
馬車輪子再次滾動時,封無涯朝他望來,隔著長長一段距離,對他淡淡頷首。
他淺笑,迎風靜佇,直到馬車消失在他眼界。
這條通往“夜合蕩”的長長石階,樊香實以往提氣一奔,一會兒便能直沖到頂端,如今她身子養過再養,練過再練,進展雖緩,至少日日皆有進步,趁今兒個午後春光薄暖前來“挑戰”,希望能攀得上去。
踏上石階,北冥春風帶松香,她一直很喜歡那氣味,佇足休息時,用力多吸了好幾口氣。
小姐隨封無涯離開已十多天,她仍時常想起那日跟小姐的談話。
阿實,若是從頭來過,我仍要跟他私逃。
“若是從頭來過,我仍會跟隨公子回『松濤居』吧……”她自言自語低喃,晃晃腦袋瓜自嘲地笑。
就這麼爬幾階,停下來調息,再蹭上幾階,再停下來調息,待她爬上頂端時約莫已過一刻鐘,較她自個兒所預計的還快了些,而且爬到最後中氣雖不足,但已不會頭暈目眩,渾身發顫。
步伐徐慢地走過雲杉林,“夜合蕩”即在眼前。
回到“松濤居”後,公子每晚不是抓她浸藥浴,要不就拎她上“夜合蕩”浸溫泉,助她活血行氣。他拎她上來時,夜合香氣依舊晚香幽蕩,但從不讓她有機會鑽進那方夜合花叢中。
午後悠閒,她自個兒悄悄蹭上來。
此時夜合雖含苞未放,但那樹叢後一直是她獨享的小天地,陪她度過許多傷心與快活的時候,是該溜進去瞧瞧的。
有些扯疼左胸肌筋,她忍著,仍固執地彎下身,從矮樹從底下鑽進去。
她聽到裡邊傳出動靜!
不應該有誰占了她的地方啊,但……真的有人在她眼前!
“……公子?”
她雙膝還跪著,手掌猶撐著草地,見到陸芳遠跪坐在那兒,雙手捧著一株夜合樹的根,青衫沾染泥土,長髮與俊龐沾著草屑。她當真傻掉,瞠眸結舌好半晌,再難擠出半個字。
陸芳遠似乎也沒料到她會突如其來出現。
他目珠湛了湛,五官微微一扭。
愣了會兒,他先回過神,放下裹著滿滿泥土的樹根,筆直走向她。
“你自行上來的?”邊問,邊伸手探她略微泛濕的秀額。額溫不再冰涼涼,他微一笑,卻見自己把手上的軟泥黏到她額膚上,他微乎其微地挑肩,笑意忽深。
“嗯……”樊香實頷首,眨眨眸,再眨眨眸,掀動唇瓣正要說話,眼珠子一溜,人又懵了。
“這些樹……這、這這些樹……這裡……這裡怎麼了?!”
她的小小所在被毀得亂七八糟!
好幾株夜合樹東倒西歪,以前能美好地圍出一個小穴,如今小穴已毀,但奇妙的是,儘管被毀得不成樣,只要根仍紮在土裡,樹依舊能活,花苞依然瑩瑩如玉,頑強生長著。
見她無事後,陸芳遠轉身又回去處理那球樹根。
樊香實蹭了過去,挨在他身邊,看看擱在地上的鏟子和剪子等等器具,又見他將樹根重新埋進已挖好的土洞裡,然後撥上泥土埋好。他兩袖都髒了,沾著黑泥的修長十指竟是……這樣好看!
她看得兩眼一瞬也不瞬。
埋好一株夜合樹後,他扶起另一株斜倒的樹,探頭仔細觀察著根部。
樊香實心神漸定,望著他神態認真的側臉終於又問:“……公子,這些樹怎麼了?”
陸芳遠忙碌的手頓了頓,斂眉垂目,瞧也沒瞧她一眼,靜了好半晌才答:“我把它們打傷、打壞了。”
“為、為什麼?!”雖已隱約猜出是他下的手,但聽他平靜道出,她仍然驚愕得很。
以為又得等上半晌,他卻很快答道——
“符伯那天告訴我,你出去之後就不見,還托牛家老大送馬回來,我一聽,心裡著實不痛快,就躲來這兒,拿這片夜合樹撒氣。”
“嘎?!”她兩隻圓溜溜的眼睛瞠得更大,眼珠子都快掉出來,近來養得稍稍見肉的秀頰也跟著鼓起,不是生氣,而是太過震驚。
陸芳遠飛快瞥了她一眼後,又轉回去碰究樹根,嗓音持平再道:“我想,反正你是走了,這個小小地方你也不在乎了,既然不在乎,毀了它正好,就這樣。”
什麼叫……就這樣?
樊香實傻在原處,一時間厘不清心緒。
她該氣惱嗎?可是……可是……他的耳朵紅了!得細心去看才看得出,那似有若無的紅澤悄悄、悄悄在他膚上漫開,他竟又臉紅了!
咬咬唇,試著從一團混亂中拉出一條思緒,她問:“那……那……這些天你都不讓我溜進來,正為這原因了?”
“唔……嗯。”他有些敷衍地點點頭。
唔……那他是怕她回來見著,心裡難過,所以才趕著要把被他打傷、打壞的樹叢好好整頓,至少在她發覺時,樹都已長好,不再歪七扭八……他是這樣打算的,是嗎?
樊香實想著,內心漸漸清明,愈是想通了,心跳愈促。
不好意思再問,她學他扶起一株斜倒的夜合樹,樹上還懸著花苞,為了讓樹別再歪著長,她取來他備在一旁的竹枝和細繩,幫夜合樹撐立起來。
她沒再繼續追問,陸芳遠反倒越在意。
待她綁妥竹枝撐架,取剪子要剪掉過長的細繩尾巴,手剛摸到剪子,已被他一把握住。
她一怔,尚不及揚睫看他,人便被放倒在柔軟草地上。
一時間在這個小所在曾發生過、那些關於她也關於他的事,“轟”地一聲全湧發上來,她面頰異紅,眸珠盈水,仰望懸宕在她上頭的男性俊容。
陸芳遠輕壓著她。目光細細滑過她的五官。好半晌才開口。
“阿實。你不告而別的那一晚。我頭一次那樣氣恨。心口恨到幾要炸開。全身的血都在騰囂一般……我以為壓制得住,不斷、不斷告訴自己,樊香實是什麼東西?有什麼不能舍?她要走,由她便是,有什麼好在乎?”她聽著,看著,身子緊繃,生怕漏聽他說出的話,錯過他表情的轉變。
陸芳遠摸摸她的臉,這舉措讓她嫩頰也沾上軟泥,一張小臉髒兮兮,竟覺無比可愛。
他笑了,低啞道:“結果是我高看自己,究竟沒忍住那股怒恨,於是氣勁從指而發,那晚我橫掃這一片夜合,待收手,四周滿目瘡痍,我獨立其間,以為真痛快了,內心卻空蕩蕩,很傷……阿實,像我這種道貌岸然的惡人怎會心傷?但事實擺在眼前,不想承認,卻不得不認,你說慘不慘?”
樊香實抿著唇瓣,因為不這麼做,怕自己會嗚咽出聲。
他耐心等著,等她問,她知道他的意圖,心裡狂鬧,終是忍不住問了。
“……是什麼事,不得不認?”
他臉上紅潮更加明顯,目光深靜。“我心中從來無誰,卻不知早已有你。”
淚水從她兩邊眼角滾滑,她雙眸依然眨也不眨,很執拗地看他,仿佛不信。
“阿實,我心上有你。”
他微微笑,語氣甚是平靜,有種悠揚深遠的味道,似是不管她信或不信,他的心意就是如此,能被接受,那再好不過,倘是不信他,那也無妨,就靜靜等候,等待她全心全意、全然信任的眸光。
樊香實說不出話,但一雙眼濕得嚴重。
當她掩下密睫的同時,她的唇亦被他溫熱的嘴掩住。
他不需要她說什麼,只要她待在身邊,心甘情願再次追隨他。
被吻得迷迷糊糊之際,樊香實聽到男人沙嗄低語,他說——
“你那日問我有沒有掉過淚……阿實,我其實哭過一回……當日在江北,你再次取心頭血,我抱著渾身癱軟的你氣到落淚……也痛到落淚……”
她記得。
記得男人眼淚落在她臉膚上的溫燙感覺。
“嗚……你、你那時騙我說沒有……嗚……我就記得有,明明就有……”小手揪著他的衣。
“不騙你,再也不那樣了,阿實莫哭好嗎?”
“不好不好!”
他再次親吻她,這一次,身下的人兒唇舌熱烈,激切無比地回應。
他摟著她滾離那些鏟剪工具,亦改而讓她伏在他身上,她小手急切拉扯他的衣衫,扯松了前襟,探進他胸前亂揉。
她的吻很“生猛”,在他唇上、耳畔和頸側既吮又啃,簡直跟一頭剛被捕獲、正拚死一搏想逃竄的小野獸沒兩樣。
陸芳遠向來知道自己這身“青春肉體”對她而言十二萬分鮮美,絕對是上上等的珍饈,但遭她這般攻擊,他氣息再難持緩,咻咻喘了起來,再也分不清是引誘了她,抑或被她所引誘。
既喜愛他,又疑他、氣他。
樊香實壓著他胡亂“撕咬”,心裡那股委屈漸散,結果心魂這麼一弛,力氣竟用盡了。她真氣本就不足,今日能自個兒慢慢蹭上“夜合蕩”已是大大進展,又因他的一席情話鬧得內心波濤洶湧,剛才沖他撒野耍賴全憑一股突如其來的蠻勁,此時心弛氣散,人便跟枯掉的小花似的,軟綿綿萎倒下來。
陸芳遠愣了好一會兒。
這場景是如此熟悉——
一個是遭受連環“攻擊”,被徹徹底底撩撥欲火的男人。
一個是不管不顧燃起大火後,卻倒在一邊不肯負責的姑娘。
這個……混蛋!
“……我、我沒力了……”瞥見男人充滿指責的厲目,樊香實羞愧低喃,臉色雪白透微紅,弱得很。
還敢癟嘴給他看?
陸芳遠翻身伏在她上方,換他扯松她衣帶,敞了她的衣襟,十指齊落,精准且邪惡地對她的身子做出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阿實,我力氣很足,夠咱們倆一塊兒用。”
“公子我、我……你……唔……嗯哼……”
他們野合在夜合樹叢中,衣衫沾了泥,身軀盈春香。
一切的事模糊又清晰,但樊香實記不得什麼了,只記得他的眼神忽幽忽亮,一直看她,一直專注看她……
事後,她完全癱軟,覺得剩餘的一點點力氣只夠拿來呼息,再多就沒了。
男人將她拎了出去,抓她一起入溫泉池,泡得全身粉嫩嫩、紅通通,然後又將她“打撈”起來帶進六角亭台。
亭台內,六面細竹簾子全數掩下。
陸芳遠將懷裡軟綿綿又光溜溜的姑娘放在紅木躺椅上。
檢查她已成痂的傷口,確定無事後,他從小櫃中取出乾淨棉布擦拭她的身子和頭髮,她合著睫,在這時候纓嚀了聲,翻過身,改成趴臥姿態,裸嫩的身子略略蜷縮,那模樣真像一隻吃飽喝足、正打著盹兒的貓,連那聲纓嚀聽起來都像小貓打呼嚕。
他手背挲過她的臉頰,微微一笑,取了一條長巾覆在她身上。
將她大致弄妥後,他才開始整理自身。
六角亭台這兒只備著他的衣物鞋襪,他隨意著裝,中衣衣帶也沒系妥,順手抓了住外衫便套上了,前襟還大刺刺半敞,偏是這般衣衫不整也能穿出幾分風流味道。
他坐在躺椅邊緣,拉動軸繩,將離得最近的那幕細竹簾卷高起來。
春光映入,春風淡柔,他看她趴伏的身子似小貓拱身扭了扭,粉唇微揚,安憩的雙睫輕動如蝶,心裡突生一股歲月靜好之感。
有個可心的人作伴,就好。
這個人性情跟他絕對是南轅北轍。她明朗,他晦暗。她擇善固執,他道貌岸然。她寧可被欺也不願負人,他則全然相反。
但正因如此不同,他才會欲放不能放,心上有她。
他的手悄悄滑進長巾裡,掌下的蜜肌無比滑膩,他撫摸那美好的背部弧度,來來回回,愛不釋手。
她又發出細細纓嚀,怕癢似地縮縮身子。
知道她並未睡下,僅是被折騰得有些脫了力,他俯靠過去,在她耳邊低語。
“阿實,關於你的那張賣身契,是不是該找個時候好好簽下?”
他極具耐住等著,等啊等,等到他所說的話字字鑽進她小腦袋瓜裡,被她完全理解,徹底明白,等到她很無辜地張開迷蒙眸子,憨憨模樣惹得他湊唇過去偷了幾個吻,然後再等到她終於勉強召回心神,定定望著他。
“賣、賣……唔……賣身契?”她像不知該說什麼。
此時她這模樣是有些可憐啊,但,不能怪他,既不想再騙她、蒙她,總還能為自己爭取最佳“攻擊時刻”。
陸芳遠道:“你該不是忘了吧?在江北時,你嚷嚷著要賣身給我。”
她沒忘啊,只是有點招架不住他突然在此時提這住事。
賣身……真賣身進“松濤居”,那、那當真就這麼定了,從今往後,她命裡只有他,這裡就是她一輩子的家,她不會再有其他男人,一生追隨公子,一生只有他……
她不禁自問——
樊香實,你可願意?
陸芳遠緊接又道:“賣了身之後,你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全歸我,既是我的,沒經過主子允許,就不准你再強出頭,拿五臟六腑或血肉筋骨去幫人醫病。樊香實,你聽清楚沒有?”
她張唇欲語,哪裡敵得過他連篇說辭,一急,遂抓著躺椅扶手勉強爬坐起來。
春風吻過她的紫發,一縷縷親吻,輕揚她的髮絲。
她身上長巾於是順勢滑落了,一褶褶圈在她蠻腰處,她裸著身子回眸瞅他,眸中探究意味深濃。
“你想悔嗎?”陸芳遠一字字緩慢問,儘管極力掩飾,英俊面龐仍明顯繃緊。
忽而間,樊香實內心一片清明。
她終於弄懂他硬要她賣身的意圖,那是怕她血中已被他養出珍奇藥物,怕她心太軟,怕往後又遇上非救不可之人,她會自作主張一頭往裡邊栽!
她的命,對他而言很值錢,因為她是他的阿實。
“我沒要悔的。”她張著水亮眸子,肉體虛弱,精神卻喜。“阿實賣給公子,不悔的……”
四周驀地陷進空前的沉靜。
陸芳遠緊緊看她,看了許久、許久,直到她嬌向軀輕顫,似有些撐不住,他展袖一摟,順勢擁她入懷。
赤裸身子躺在他懷裡,雖說兩人該做與不該做的事全都做了徹底,樊香實仍覺羞赧,微側身軀掩住胸脯,發燙臉蛋埋在他心窩。
“阿實……”
她聽到公子喚她,嗓音低柔,觸動她的心。
她墨睫掀啟,發現他面龐離自己好近,奇異紅澤持續在他膚上漾開,像大筆揮下的寫意山水畫,每一筆皆有隱喻,每一鋒皆藏情。
然後,她聽到他問——
“連賣給我都不悔了,既是如此,何妨就嫁了我吧?”
她傻了似的。
她聽見他所說的,聽得清清楚楚,但,不懂。
眸心漾開一圈圈疑惑的漣漪,無辜且詢問般瞅著他。
陸芳遠笑笑再問:“阿實,你既願賣身給你公子,那麼,是否也願意嫁給你的公子,當他的妻?”
混亂……
混亂!混亂!混亂!
她腦袋瓜裡猛地爆開什麼,炸得她一個頭兩個大,昏昏然尋不到方向。
見她許久、許久答不出話,陸芳遠瞳色略暗,替她拉上長巾,低柔道:“你曾說,該還我的,你都還清,再不欠我什麼了,那我欠你的又該怎麼還?”大手撫著她仍微濕的發。“阿實,我該怎麼還?”
樊香實掙引好半晌才找回自個兒的聲音,吶吶道:“你、你沒欠我什麼的……”
他與她之間究竟誰欠誰,糾纏得太深,實在分不清,何況從頭到尾皆關情,曾因無情所以心狠,又因有情而柔軟,還能怎麼還?
“那就嫁我。”他再將話繞回。
“你……那個……我、我沒嫁過人的……”稍回過神後,她小臉脹紅,連頸子都紅了,有點語無倫次。
陸芳遠忍俊不禁地低笑。“是啊,阿實沒嫁過人,這我是知道的。”
她張著大眸瞅他,咬咬唇,突然將臉埋進他懷裡。
他聽到她苦惱般細聲喃著——
“哪能這樣嘛……”
於是,他沒再進一步逼她,心想,她內心或者猶藏疑惑。
但她如今已回到他身畔,回到他觸手可及之處,這一點最為至要。
輕歎了聲,他在她發頂落下一吻,用長巾重新將她裹好,然後收攏雙袖,將她抱回“空山明月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35:04
第十七章
樊香實心裡是有疑惑,但更多的是手足無措。
……成親?
公子突如其來送出這麼一招,她從未想到那上頭去,一時間根本招架不住。
哪能這樣嘛……
那一日過後,她見到陸芳遠時原有些不自在,直到發現他仍然一臉沉靜,待她如常,且未曾再提兩人婚嫁的要求,她才松了心。
松心,什麼都不多想,她用了這一季剩餘的春日以及接下來的整個夏季,在陸芳遠的緊盯下努力養身。
其實在春末時分,她胸上的口子已結痂脫落,又因天天得跟著公子練氣、被他抓去浸藥浴,還動不動就得挨他的銀針炙治,再加上吃得飽、睡得香,時序來到夏末秋初時,她元氣已複,身上的肉又長回來,娃兒臉頰腴嫩得很,任誰瞧了都想捏個幾把。
捏得最凶的要數她家公子。
他手勁不重,卻既捏又揉的,好像她的圓臉有多好玩,隨他搓圓揉扁,有時光是動手不盡興,他還真張口啃她了……什麼“松濤居”大名鼎鼎的陸公子?私下邪得很,唔,如今這世道,公子都不公子了……
再有,他這人怎麼這樣?在春天時候提過那麼一次,而且還是在她弱到已然癱掉的狀態下提的,那……那、那要她嫁他,他當時問得那般突然,總要讓姑娘家斟酌斟酌、矜持矜持、再考慮考慮啊!她沒及時答覆他,後來幾天也未再說到這件事,哪知他真就不再提了!
如今春、夏兩季都過完,湖裡秋蟹正肥美,她原是放鬆了的心已從迷惑、不解、推敲、仍然不解,最後乾脆就懸在半空中七上八下。
他是要她怎樣?
難不成這一回要由她開口嗎?欸……哪能這樣嘛……
中秋漸近,去年這團圓佳節她是在江北“撚花堂”度過的,今年回到北冥,恰是“寒玉鈴蘭”四年一度的花期。
“松濤居”掌著峰頂藥園的管事早早捎了消息下來,道峰頂突降大雪,“寒玉鈴蘭”喜寒,怕要提早開花。
這一次,樊香實心裡可樂了,她家公子上峰頂等待花開,竟也將她拎了上去。
又因不確定何時花開,也許要在峰頂待上七、八日,所以她備衣、備糧、備火種,殷勤得不得了,還沒到動身之日,整張臉蛋已喜孜孜,笑得兩眼彎彎。
陸芳遠見她樂不可支的模樣,不禁笑問:“峰頂上極寒,除萬年雪以外什麼也沒有,有什麼好樂?”
她想也未想便答:“有公子。”
此話一出,後果嚴重,當晚是沒法睡了,斯文的人一旦折騰起來,那是比野蠻人還要狂上十倍……
北冥十六峰。主峰山巔。
二人雙騎抵達之時,峰頂上天色已暗,雪花如羽,夜風野大。
巔峰之處有個足夠容納十人左右的天然石洞,以往陸芳遠上來皆是在石洞內過夜,峰頂上極為難行,那石洞洞口恰開在長著“寒玉鈴蘭”的陡峭山壁上,他先拉著樊香實以輕身功夫躍進洞裡,回頭便要去取馬背上馱負的糧食衣服等物,也得找地方將馬匹安置好。
“乖乖待著,別亂跑。”離開前,他揉捏她嫩頰一記,眯眼告誡。
“跑哪兒呀?又沒地方跑!”樊香實鼓起頰,見他還想探袖過來荼毒她的臉,她惡向膽邊生,以下犯上撲過去也掐他的頰,而且左右都掐。
陸芳遠沒料到她會反撲,長目不禁瞠張,然後眨眨,又眨了眨。
她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踮高腳尖,拉下他的臉,飛快啄吻他薄唇。
“公子也不要亂跑,快去快回。我……我先將洞裡整理整理。”臉皮竄熱,她撤了手正要轉身,結果還是被男人抓回去重重吻了一通才甘休。
陸芳遠都出洞好半晌了,她仍腿軟坐在地上,臉還是熱呼呼啊熱呼呼。
拍拍熱頰,她“嘿”地一聲躍起,認真打量這洞裡、洞外。
洞外有道窄長的平臺,往下便是萬丈深崖,“寒玉鈴蘭”便生長在平臺邊上。
樊香實看過它採擷下來的花,倒裡頭一次見那奇花怯生生含苞待放的模樣。
真美。身含劇毒,卻美麗絕倫,尤其背景是一片寶藍穹蒼和點點雪花,更覺孤高清麗。
她賞了會兒花,回身進洞。
靠近洞口的地方堆著不少幹樹枝,她想,八成是公子之前留下的,遂撿了一大把過來準備生火。
她剛用打火石將樹枝點燃,背後突然一涼——
寒毛豎立,可怖的寒意瞬間貫穿全身!
不知哪來的直覺要她不可輕舉妄動。
她悄悄握住一把已燃火的樹枝,屏息,然後慢慢、慢慢地轉身面向洞口。
那是一頭龐然大物。
那頭巨獸,灰中夾黑的雜色皮毛蓬鬆而略焦,它四足強而有力,尾巴放得低低的,然後緩慢地掃動。
狼。
以目力去測,這頭灰狼至少有她兩倍大,它的齒驚人尖銳,它的眼……樊香實掌心生汗,整個背也已汗濕,她頭一遭深深感覺到自己是一塊香肉,狼的眼神這麼告訴她。
她能應付嗎?呵,即便不能,也得硬著頭皮對付了,只要有一線生機,就努力求活……爹,幫我……爹,保佑阿實啊……她不能死,她要跟喜愛的男人在一起,陪他很久、很久……
灰狼撲來時,她將地上那火堆踢向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滾向一旁,持在手中的火一直走熄。
她俐落爬起,雙眸沉著,一下子已搶到洞口邊。
然那頭餓狼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她不及逃出洞,狼已從她身後再次撲來
陸芳遠全身血液幾在瞬間結凍!
他帶著糧食衣物走回時,原是在雪峰上徐行,尚未抵達石洞就知有異……風不對,氣味不對!當下他東西全拋地上,提氣竄回。
只是當那頭龐大巨物再次撲向樊香即時,他眼睜睜看著,卻還差兩個竄伏才能趕到她身邊,他大喝,希望引來那頭巨獸注意,足下不停,寬袖疾揚,一片小東西已以暗器手法疾射而去。
他力道下足十分,那暗器穿透灰狼頭部,但它原已躍在半空,前足銳爪盡出,撲騰過來的猛勢仍把不及躲開的樊香實壓倒,大張的狼嘴對準她頸部壓倒。
壓倒。靜止不動。狼不動,她亦無絲毫動靜。
“阿實!”
趕到時,他快瘋了。
“阿實——阿實——”
沒有聲音回應他。
那狼身沉重,他一發狠,竟兩下揮袖便把它掃開,比在掃斷那片夜合樹撒氣時狠上好幾倍,那頭大狼生生讓他掃出洞口,掉進萬丈深谷中。
他看到她。
她半身的血,雙眸瞠得大大的,眸中無神……然,是有氣息的!
她胸脯鼓伏明顯,正用力再用力地喘息,把凜冽空氣用力吸進肺臟,再重重吐出濁氣……
活著。她還活著!
陸芳遠低頭看她血染的腰側,雙手不停在她身上摸索,試圖找出傷口,急聲問:“哪裡受傷?哪裡痛?阿實,告訴我,跟我說話!”
聽他驟然一吼,樊香實渾身一震,猛地回過神。
“沒……沒、沒有……”喉頭堵塞,嗓音發顫,她轉了轉漸複神采的眸珠,扯住他不斷在她身上搜尋傷到的手。“這些都不、不是我的血……我沒傷著……”
她微微舉高握在手中的武器。
他定睛一看,竟是那根精鋼冶制出來的中空鋼針。
那根鋼針在江北取過她心頭血後,就光明正大變成她的了。
樊香實此時艱澀擠出話,道:“我沒有亂跑,我、我很乖的,可是它突然就出現了……我不知道它何時躍進洞裡,但是……但我有察覺到,只是洞口被它堵住,我沒辦法逃……我、我必須誘開它,才能竄出去……”
她吞咽唾液,小臉發白,方才全靠求生意志強撐,如今危險一除,她說話都不利索了。
“第、第一次它撲過來,我、我有滾倒避開的……但它動作好快好快,再撲過來時,我來不及躲……來不及了,我、我轉過身,拿鋼針對准它,儘量放低身子……它撲過來,鋼針就直直刺進它心窩,不是我的血……公子,不是我的血,我沒事的……你拿暗器打它了是不?那頭狼躍在半空時,突然嗥叫了聲,它摔下來,我、我就順利刺中它了……公子發暗器打它了是不?你、你你——啊!你流血了?!”
她看到他鮮血直流的右手食指,指上的指甲已少掉一半,露出裡頭嫩紅血肉。
“你……這是怎麼了?”
她急問,捧著他的手連忙坐起來,適才所受的驚嚇瞬間仿佛都淡了,眸中只餘他的傷指。
他抿唇不語,兩眼一瞬也不瞬,目中厲色猶在。
樊香實細細搜尋他的眉宇神態,忽然間明白了,心中不禁一痛。
“你幹麼扳斷指甲當暗器打啊?!”
他乖戾地望了她好一會兒。“我沒帶銅錢。”
樊香實一愣。
呃……說得也是,來這是確實用不著帶銅錢銀兩。
“那、那你袖裡那些藥瓶、藥罐、藥匣呢?”
“跟那些糧食衣物整理在同個包袱裡,丟在雪地上了。”他嗓音平板。
“嗄?!”她又是一愣,隨即懂了。他肯定察覺有異,飛奔回來時哪還顧得上那些東西。“那總能隨手捏個雪球當暗器打吧……”
他靜了靜,好一會兒才道:“我沒想到。”
以他腦子那麼好使、絕頂聰明的人,卻說“沒想到”,結果只會扳下自個兒指甲打狼……她想了又想,哪還能不明白他?根本是見她命懸一線,心裡慌急,才會“只想到”要那麼做。
胸房裡淌滿如蜜的感情,心疼,卻是帶柔軟的疼痛。
她從窄袖袖底摸出一小瓶金創藥,捧著他的手,小心翼翼撒上藥粉,邊道:“還好我有備藥,唔……阿實跟著公子有樣覺樣了,什麼東西都往袖底塞,除了鋼針、金創藥、打火石——”說到這裡時,她取出一條巾子沖他一笑。“也有姑娘家的手巾,剛好幫公子包紮——哇啊啊!”
她驚呼一聲,因整個人被他驀地扯進懷裡,死命摟住。
“你的手還沒裹好——唔……”話音突然微弱,覺得他的雙袖把她勒得好緊,幾是將她肺裡的氣全都擠出,似恨不得……恨不得將她生生擠進自己血肉內。
直到這時,她方察覺到他的不對勁。
他的身軀明顯顫抖,抖個不停,那樣的恐懼從內心發出,如大潮興起,奔騰至四肢百骸,終於按捺不住了,所以從膚孔噴湧出來,讓他無力克制。
他的下顎抵在她肩上,面龐埋在她柔軟髮絲裡。
樊香實清楚感覺到,他灼熱氣息一波一波從劇烈鼓動的胸膛中泄出,那不斷交替的熱氣吹動她髮絲、烘熱她的耳,她甚至聽到似有若無的暗啞低吼從他喉中滾出,仿佛極怕,仿佛突然間發現自己竟這麼弱,竟抵擋不住驚懼的情緒,以往的強悍霎時間兵敗如山倒,所以惱恨,又不得不承認。
他這個“後怕”也太嚴重了些……但,攪得她整顆心發軟啊!像把她的心也拿去浸在“夜合蕩”的溫泉池裡,那麼暖,那樣溫柔有情。
他駭然若此,似把她該怕的那一份也一併怕進去。
樊香實悄悄一歎。
沒法子了,被他雙袖箍住上臂,她只好勉強抬起兩隻前臂,摸啊摸的,慢慢撫上他的寬背,小手平貼在他背上,以她眼下所能做出的最大動作輕柔拍撫。
“沒事了,公子……沒事了……你莫怕……”
她頭皮微痛,因他揪住她的發,迫使她必須仰高臉蛋。
他開始不分青紅皂白攻擊她,熾熱的嘴從她耳畔一路滑向她的頰、她的唇,吻得既重又深,仿佛這麼做才能確定她仍在身邊,沒有走遠。
樊香實任由他將吻蔓延到全身,他越是悍然侵略,她益發柔軟迎合。
此時此刻似乎不該如此毫無顧忌地交纏在一塊兒,但也唯有這樣的親匿親愛,才能緩解那股深沉的懼意。
當他再次吻上她的唇時,她內心的火熱完全被挑起,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背,感覺他急促的心跳與自己相互撞擊……
他分開她的腿,她用力摟住他的頸項,他們深入彼此體內,滲進對方神魂裡……
許久過去,男人緊繃的身軀終於放鬆下來,她感覺他神智漸穩,呼息吐納漸漸緩長,但那一雙有力的臂膀仍牢牢環住她。
樊香實在他懷裡挪中間,抬起緋嫩臉蛋。
此時,那些起火的樹枝早都燃盡,洞口卻一片銀亮,還缺一點點便十分圓滿的秋且露出臉來,高懸穹蒼之上,月輝奇清,照拂纏綿的男女。
她藉著月光近近端詳男人,小手撫上他的頰,指尖輕畫他厲色已褪的眉眼。
“沒事了……”
“嗯。”深目微眯。
“公子還怕嗎?”喘息著,她低聲問。
“怕。”陸芳遠老實回答,瞳中爍光。“八成這一生都要怕。”
為她擔驚受怕。
她定定看他,似乎是看懂意思,嘴角抿出一抹笑來,臉再次埋在他懷裡。
然後,她聽到她家公子在她耳邊低幽歎道——
“阿實,原來喜愛上一個人,愛她勝過性命,實是一件太糟糕的事。”
那聲幽歎中夾雜著苦惱、大澈大悟、莫可奈何等等心緒,聽起來可憐兮兮卻又無比可愛,聽得樊香實心裡一陣笑,不禁側過臉去親他的唇。
挲著他的唇瓣,她低柔道:“確實很糟糕啊……可我就喜歡這樣糟糕的事。”
這一晚,峰頂石洞內柔情繾綣,而石洞外,奇花提前盛開。
對於在峰頂遭狼只攻擊一事,陸芳遠事後與和叔各領一批人手,搜尋了很大範疇,就怕再度發生狼只集結成群、下山攻擊穀村的意外。
然經搜查後,目前看起來風平浪靜得很,但該防範的仍需準備,至於有狼只在峰頂出沒一事,“松濤居”這邊也已告知所有谷村村民,提醒眾人小心。
中秋過後兩日,居落內好似還浸潤在佳節暖氛裡。
這一天,常為“武林盟”之事上“松濤居”拜訪的趙大叔再次來訪。
樊香實口中的這位“趙大叔”全名叫趙不非,是“武林盟”內部及對外的理事好手,家裡在江北一帶也是大財主,他武藝雖不甚突出,但性情開闊,所交之友遍及五湖四海,是個豪爽重義之人。
趙不非這一日上“松濤居”倒不是為盟內之事,而是這些年常與居落內的眾人往來,中秋佳節雖已過去,他還是趕著馬車載來好幾壇佳釀,說是要與“松濤居”的大夥兒好生聚聚,飲酒賞月。
結果因為主子的默許,今兒個日陽才西下,酒香已浮滿整座居落。
這次沒在議事廳前的小園裡鬧騰,因為主子與符伯、和叔還在廳裡談事,又因婆婆和大娘們見趙不非拎酒來訪,乾脆大展手腳,一口氣置辦出十來碗下酒菜,於是大夥兒就在灶房外的小院子擺起幾張長條凳,再擱上長板充當桌子,擺著菜,滿上酒,吃吃喝喝。
“阿實,你說,今年都幾歲了?”趙不非剛與祁老爹鬥完酒,滿面通紅,雖還不到酸的地步,但爽朗性情更外顯,見阿實與幾個藥僮窩在一起搶烤雞吃,遂一把將她拉了出來。
樊香實也不是真貪嘴,而是與那群“藥僮弟弟們”一塊兒搶食很歡樂有趣,此時聽趙不非這麼問,她手裡還捏著撕搶下來的一片雞胸肉。
將肉放在嘴邊咬了一口,她慢慢嚼著,溫吞笑道:“趙叔叔,我二十有一,唔……都快滿二十二嘍!”
趙不非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瞧,好好一個大姑娘家,外頭青年才俊那麼多,偏要窩著不肯嫁!你十八歲時我就提過的,當時你若肯,『武林盟』裡新進的才俊和那些小有名氣的少年英雄隨你挑,有你趙叔叔看頭顧尾,還不能把你早早嫁出『松濤居』嗎?”
樊香實只是笑,低頭繼續啃雞肉,兩邊顴骨卻都暈紅了。
她但笑不語,倒是搶到雞腿、正在一旁痛快啃食的小伍替她發話——
“趙爺,您要想把阿實嫁出去咱們『松濤居』,咱小伍送趙爺三個字。”
“哪三個字?”趙不非挑眉。
小伍咧開油亮亮的嘴,道:“不、可、能。”
“嘿,不可能?那我還真得試試嘍!”趙不非說這話時,在這小院子裡大快朵頤的人除樊香實外,所有人的眼睛全盯著他,而所有盯著他的眼神全都在告訴他——不可能啊不可能。
他較真了,拉著阿實不肯放,直接便問:“告訴趙叔叔,你希望自個兒心上人長什麼模樣?是要瘦高一點、還是要粗壯一些?要模樣斯文的、還是豪邁粗獷的?你說你說,咱都能給你找來!”
這是……欸……要她說什麼好?
雞肉啃完了,沒東西啃,樊香實只得努力吮指,吮得乾乾淨淨,卻頭疼得很。
突然——
“阿實不是已有心上人嗎?”
語調徐徐、語氣淡定的男子嗓音從洞門那邊傳進灶房小院。
眾人循聲抬眼,瞧見來人,有些已發出嘿嘿笑聲。
樊香實同樣抬頭去看,就見陸芳遠一襲青藍衫徐步踏來,身後還跟著符伯和和叔,應是談完該議之事,便一道過來小院同歡。
聞言,趙不非調頭看她,炯炯深目挺吃驚地瞠張。“阿實有心上人了?!”
此時分,全院子裡的人又齊齊把目光轉到她身上。等著。
“唔……應該是有吧。”她含蓄道,嫩頰燒紅,一手撓著臉。
趙不非濃眉挑高。“應該有?那就是有了!既有心上人,為什麼不嫁?”
她眼珠溜溜轉,本想傻笑蒙混過去,哪知陸芳遠卻附和趙不非的話,問道——
“是啊,既有心上人,阿實為何不嫁?”
她怔住,隔著一小段距離瞪著他。
……他又在跟她求親嗎?
第二回求親。
在大夥兒面前要她給出承諾,或者啊,也有點挾眾人之勢逼迫她的意味,要她不得不表態。
但,她不惱,卻是極為開心。
她揉揉紅得快發紫的霞頰,很抿唇,很鎮定道:“倘是心上人跟我求親了,我自然要嫁。”
聽得這話,大夥兒目光齊齊又刷向陸芳遠,充滿期盼。
“我要娶你。阿實嫁我嗎?”
“松濤居”的主子果然沒讓所有景仰他、愛護他的人們失望。
“好。”被求親的姑娘允得痛快,水眸晶晶閃亮。
陸芳遠直到此時,繃緊的面龐才顯出一絲軟化,嘴角舒暢揚起。
“過來。”他突然又端起主子的架勢,全是被她慣出來的,因為她半點也不會拒拒,直直朝他奔去,握住他朝她探出的溫暖大手。
直到他們手牽著手走遠了,小伍才把臉湊到猶自發愣的趙不非面前,呵呵笑。
“趙爺,您瞧見了吧?就是這麼回事。您要想把阿實嫁出咱們『松濤居』,就那三個字——不、可、能。”聳肩嘿嘿笑。“畢竟肥水不落外人田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趙不非不得不點頭。
確實是這個理啊……
另一邊,被自家公子牽著手、一路拉回“空山明月院”的樊香實,頰上紅暈深濃,嘴角揚著,笑得有些傻氣。
走在她前頭的陸芳遠都已停下步伐,她卻還直直撞上。
陸芳遠甫轉身,就見她揉著小鼻頭,水汪汪大眸很是無辜。
“想什麼?”他忍笑,拉下她的手,發現那小巧鼻頭真撞紅了,他非但沒幫她揉,還故意捏了一把,而且捏完鼻頭還不甘休,又去捏她腴嫩臉頰。
他此時看她的眼神像饞得牙癢癢,幾要垂涎,恨不得捧住她的臉猛啃。
樊香實內心一歎,她也是近來才驚察到他這個怪癖,似是從她身子養好些,臉蛋長了肉,雙頰變豐腴且蜜裡透紅……他就啃上癮了。
她拉住他的袖,不讓他繼續荼毒,眨眨水眸笑咪咪道:“就想……公子終於又跟我求親了呢!”
陸芳遠目光閃亮。“哼哼哼,我當著眾人面前求親,你若不允,總有人讓你非點這個頭不可,光是婆婆和大娘們連環施力,我就不信你往後有好日子過。”
“唔……”她傻笑,在闊袖中摸到他的手,見那食指斷甲已長出薄薄一層新膜,她小心翼翼碰著,在那已收口的傷處落了輕吻。
每回她親近他時,陸芳遠能覺察出蜜般稠鬱的感情從心中緩緩淌過,既陌生且熟悉,柔軟溫暖,有時卻會帶點酸澀痛楚,但那樣的痛又非真痛,而是胸臆間漲滿無法言喻的東西,繃到生疼。
“阿實……”
“嗯?”
他在她應著聲、仰起臉蛋時吻住她。
她溫馴張口,與他相濡以沫,當他將她摟近時,她雙臂也已抱住他的腰。
半晌,他額抵著她的,緩緩調息,略沙啞道:“阿實,往後別跟『武林盟』的人說話,不管老的、中的、青的、少的,都別理他們,聽到沒有?”
樊香實腦袋瓜往後拉開一點點距離,瞪著他,見他神情輕鬆,眼仁兒爍著光,根本是有意鬧她。
“不聽。”她大膽反抗。
陸芳遠挑眉,環在她腰上的雙袖收緊。“不聽?不是說公子說什麼,你都聽,公子要你做什麼,你都做嗎?”
“有理就聽,公子說得無理,就不聽。”
“真反上天了?有你這樣的奴婢嗎?”他露出森森白牙。
樊香實鼓著雙腮,眼珠子溜溜轉,想了會兒,紅著臉、略結巴道:“沒有這樣的奴婢,但、但有這樣的娘子……相公的話說得沒道理,那、那當娘子的自然可以不聽,而且也該管管……”
陸芳遠似未料到她會這麼說,專注凝望她好一會兒,看得她頭頂都快冒煙。
她羞赧地垂下頭,他不讓她閃避,硬扳起她的臉。
他揚眉勾唇,突然笑得很帶邪氣。“阿實想管教我嗎?”
樊香實眨眨雙眸,本能地吞吞唾液,她張口欲言,卻覺這是個陷阱,怎麼說怎麼錯,不知他打什麼主意,一時間竟無話可答。
哪知,她的公子突然將她攔腰抱高,笑中帶惡華——
“阿實,我讓你管啊,等會兒進屋上了榻,我任由你管教。你可歡喜?”
轉變來得太快,她是瞬間僵化,喪失了及時逃脫的時機,直到被抱進屋、放上榻,她才猛然醒悟他所謂“上榻讓她管”的意思。
“等等——大夥兒都聚在小院,咱們還得回去,你、你……不能……他們會猜到的!”他把她拉走,若整晚躲在“空山明月院”中不現身,居落裡的人肯定都知他們倆窩在一塊兒幹什麼“好事”了。她要回灶房小院啦!“聽我說!你等一下——”
“不聽!不等!”陸芳遠逗上了癮,把蹭著身子想逃的姑娘挾回來。“不是要管我嗎?我讓你管個夠。”
“不管了不管了!我沒要管的——”
“當真反了,要你管,你竟敢不管,我的話都不聽了,嗯?”
結果鬧到最後,抵擋不住男人美色的樊香實果真就很可憐、很哀怨,又不失強悍地“管教”了她的公子一頓。當然,這中間過程血淚斑斑,還得陸芳遠先一步步“管教”了她,她才能以彼之道、還之彼身,反過來“管教”他……
夜裡醒來,醒在男人臂彎裡,她靜靜笑,感覺彼此的心跳。
她只稍稍一動,橫在腰上的男性臂膀微微地施力,讓她知道他亦醒來。
幽暗中,聽他慵懶呢喃:“阿實……我的……”
她微怔,隨即模糊部翹已嘴角,柔軟身子更貼近他。“你也是我的呢。”
陸芳遠雙目雖懶洋洋合著,薄唇卻已揚笑。
樊香實捧著他的臉,吻上他薄唇上綻開的那朵笑花……
夜合芬芳似隨風由輕敞的窗子漫進,芳遠且香實,滿室生馨,多情而繾綣,一如榻上的人兒……
是夜,香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3-8 01:35:44
番外篇
<流玉寒波>
尋找那方傳說中的千年“血鹿胎”,找了許久、許久,李流玉心裡早覺累了,想放棄,想就這樣拋下一切,神魂離了體,不必再承受肉體的虛弱痛苦,但是啊但是,每每看到伴在身邊的少年,他執拗性情這些年來當真變本加厲,有時都到教人髮指的境界,看他那雙佈滿戾氣的銳目,目中糾纏著深深依戀,總讓她無法瀟灑棄絕,心中疼痛。
她有什麼好呢?
論臉蛋,她長得僅秀氣而已,也不頂美。
論身段,那更別說了,有段時候她病得幾乎脫了形。
再有,她年紀還比他大一歲。
她和江寒波師出同門,那個師門卻是以培養殺手為主的地方,師徒之間僅有上下關係而無情分。
她九歲踏進那個地方,以她的資質再如何努力習武也成不了高手,但師父看中的是她能識味辨毒的靈敏嗅覺,將她養在身邊,一來可防敵人下毒,二來則借她的天賦用以制毒。
她第一次看到江寒波時,她進師門已兩年,他是師父檢來的孩子,渾身髒亂,又瘦又黑,一雙眼卻似野獸,望著人時,像隨即要撲上去撕咬。
師父說他筋骨奇佳,不出幾年調教便可成為頂尖好手,殺人的好手。
往後的六年歲月,他為習武吃盡苦頭,武藝突飛猛進。
這師門裡人雖不少,但毫無溫情,彼此之間皆隔著一道無形之牆,冰冷之外,有時亦極為殘酷,當有誰起了反意或萌生脫離念想,下場皆相當淒慘,從無例外。
後來她仔細想過了,在那六年當中,她之所以會一直留意他,甚至一而再、再而三接近他,應是為了他那野獸般的眼神。
之後,師門一場內鬥。
有人暗中串連,群起反之,師父遭眾人圍攻時,順手拿她當擋箭牌,當時她胸前與背央俱受了掌力,心經受損嚴重,若非江寒波搶救,她早在那時就該命絕。
她仍活著。
活得好好的。
站在屋前小空地,她抬手搭在眉上望了眼湛藍天際。今兒個日陽燦爛,她剛曬上的衣褲應該過午就能收了。
抱著洗衣用的木盆子進了屋,這屋子不大,就一個小廳、兩間房,後面再連著一個小灶房,至於茅房則建在另一邊,離屋子較遠。
她將木盆收妥在角落,穿過小廳來到後頭灶房,爐灶上蒸著食物,一團團白煙帶出一陣陣香味。
當她彎腰試圖挪動一個大甕,手一滑,險些撲跌在地上時,剛走至灶房門口的江寒波迅速躍近,光憑一隻手臂就撈住她。
他沒說話,只用眼睛瞪人,好像她實在不應該這樣嚇他。
流玉站穩了,有些靦腆地眨眨雙眸,柔聲道:“朱大嬸說,醃上的醬菜得擺在陰涼處,我瞧角落那裡挺好的,所以才想把大甕挪到那邊去。”一頓。“唔……可是它好重,我差點跌倒呢!”語調輕鬆,顯然是想軟化某人太過銳利的眉目。
江寒波瞥了那大甕一眼。
那甕醬菜是前幾天那個話有些多的朱大嬸教她醃漬的,幾種菜洗得主乾淨淨,一層一層往甕是塞,然後又是糖又是醋,她學著做,做得興致勃勃。
自飲這下“血鹿胎”凝成的心頭血,從昏迷中醒來後,應是陸芳遠跟四合院的擁有者打了招呼,她繼續在江北那座四合院裡養病,儘管陸芳遠帶著樊香實回北冥去了,也無人出現趕他們走。
流玉的狀況一直到三個月後才完全穩定,能下榻行走,一口氣還能走上大半個時辰,食量也變好了,臉色雖仍太過雪白,但比起以往那慘白灰敗的顏色,當真好上太多。
他帶她離開江北,先是找到他之前藏白銀金條的地方,那些金銀是當年師門混戰之後,他先安置好受重傷的流玉,然後回到舊地,從師父寢房中的暗室是取出的。那暗室是他無意中發現,裡頭所藏金銀財寶之數難以估計,他取出一部分藏於某到。
然後拿到那筆金銀後,他們往氣候溫暖的地方而行。
在去年夏末秋初時,他帶她來到這個河畔小村落腳,她說夜是的小河很美,月光在河面上泛光,那瀲灩如一條條銀魚……因此,就住下了。
這屋子是他跟朱大叔買下的,據說是蓋好要給兒子娶媳婦住,未料朱家大兒進城裡學手藝,被大戶人家的獨生閨女喜歡上,兩情相悅,誰都拆不開,那大戶人家的老爺也不瞧低人,卻只開了一個條件——成親可以,但男方得進自個兒家門。逼不得已,朱家兒子只好做了上門女婿。
如此一住,到如今也快滿一年了。
這一年來的日子,流玉病癒,他心中大石終於放下,歲月靜好,遠離了江湖那些打打殺殺,他還購置一塊不算小的肥田,種稻、種菜、種果子,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他喜歡這樣子過活。
目光從大甕調回眼前女子那張粉顏,見她討好般微笑,鼻中嗅到她身上淡淡馨香,他體內隱隱發熱,丹田處熱得尤其唇厲害。這樣的情形並非首發,近日卻愈益嚴重,有什麼在胸中撩搔,他微乎其微一顫,陡地放開擱在她腰肢上的手。
她的身子,他看過,不僅看過,還徹底照料過。
但那時的她如此病弱,擁她在懷時,他只覺憂心難受,卻從未有過什麼下流念想。然而現下他內心噪動,仿佛她身子轉好後,他藏在體內的獸性也轉醒了,每每她一近身,他就受不住,男性的欲望瞬間怒長,無法自製,很可恥地想對她做出一些很可恥的事。
放開她後,他彎身抱起大甕,完全不費吹灰之力,把那只沉甸甸的甕搬到灶房陰涼的角落擱置了。
李流玉望著他寬闊的背影淺淺一笑,隨即道:“在田裡忙了一上午,快去洗洗臉、擦擦汗,我再炒樣青菜就可以開飯了。”
“嗯。”他低應了聲,離開灶房時身形有些怪異,一直背對著她,像怕被她瞧見他身上不該瞧見的……
午飯的桌上盡是江寒波愛吃的菜色。
糖醋魚、粉蒸排骨、鹵牛肉……他捧著盛滿米飯的大碗,大口、大口吞食。
“吃點菜,別光吃肉啊!”李流玉暗暗歎氣,硬是挾了一大箸剛炒好的空心菜擱進他碗裡。見他扒飯的動作頓了頓,她秀眉一扭。“吃。”
江寒波濃眉也一扭,瞪她一眼,又瞪著碗裡青菜,最後撒了撇嘴,還是張口把空心菜給吞了。
李流玉抿唇笑,當然不會這樣就饒過他,又陸續挾了好幾箸菜放進他碗裡,知道他總聽她的話,他不愛吃菜,可她挾給他的,他就吃。
午飯結束,不管是肉是菜還是大碗米飯,全被清得乾淨無比,連一粒米都沒留。
江寒波見囤積在灶房後的柴片已不足,遂抓著斧頭在後面劈起柴,他劈得專注,一會兒已弄好一堆,前頭此時來了人,那人跟流玉熟稔地交談,他邊收拾散落一地的柴片,邊凝神去聽,是那個三天兩頭就過來串門子的朱大嬸。
外邊,朱家大嬸送來三條苦瓜,嗓門清亮道——
“剛從棚架上摘下來的,天這麼熱,多吃點苦瓜降火氣。”
“謝謝大嬸。”流玉笑容滿面地收了禮,回贈了對方一小盒香粉。“這粉是我自家做的,春天時候河畔開了些花,我採花,將花風乾之後研磨出來的,大嬸拿回去用用,抹在臉上、身上或是彈些在衣衫上,都行。”
流玉所制的香粉、香膏等等,在這河畔小村早就廣受喜愛,此時朱大嬸見那香粉盒,笑得合不攏嘴,歡喜地收了回禮,嘴上卻道:“哎呀,這反倒是我占了便宜,多不好意思!”
“大嬸若喜歡用,我往後就多做一些。”遠親不如近鄰,總得打好關係。
朱大嬸笑咪咪地跟她聊,說了會兒話後,大嬸突然話鋒一轉,問道:“流玉啊,你那兄弟今年幾歲了?滿二十了吧?”
李流玉先是一怔,眨眨眸,跟著才點了點頭。“剛滿二十。”
“那好那好,羅家那個阿玉丫頭今年十八,這麼配起來挺好。”朱大嬸自言自語幾句,忽地拉住她的手,熱心熱懷道:“是這樣的,我這次其實是受人之托,想過來跟你探個信兒。你也知道這小村適婚的小夥子、大夥子全往城裡做生意、學手藝去了,留下的盡是一些大叔、老伯,但你那位兄弟當真不一樣啊,長得俊,體格又好,姑娘家見著沒有不喜愛的,那羅家跟咱們家又常往來,知道他們家阿玉對你那兄弟有意思,就托我來說個媒。長姊如母啊,你能否去跟你兄弟說說,瞧這事成不成?”
李流玉再次怔住。
這些年她隨師弟尋找“血鹿胎”,對外多以姊弟相稱,來到這個小村,村民們有人問起她和江寒波的關係時,她亦是循用舊例,直接道明他們倆是姊弟。
如今“小弟”的婚事竟問到她這個“長姊”頭上了。
“嗯……唔……好。我會跟他說的。”喉裡盡是澀味,她臉有點苦。
但得到回應的朱大嬸絲毫沒瞧出來,又跟她說了些話才離開。
倚門而立,她怔怔然杵了好半晌,等轉過身來,心中一悸,江寒波不知何時已站在那兒,沉著眉,肅著眼,抿著嘴,直勾勾注視她。
他肯定聽到了。
突然間,她竟感到一陣心虛,不自覺垂下玉頸。
“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姊姊。”後面兩字從他口中吐出,聽起來特別刺耳。
李流玉咬咬唇,硬是逼自己開口。“朱大嬸只是托我問問而已……你不喜歡,那我回了她便是……”
“我不喜歡?我不喜歡?!”他口氣陡硬,下顎緊繃,英俊面龐佈滿戾氣。“為何非得我不喜歡,你才要回了對方?為何你方才不直接回絕掉?我對你……對你怎麼樣,你還不知嗎?有人上門替我作媒,你搶也不搶,還幫忙牽線,你是要我娶妾啊?!”
李流玉頭一遭被自個兒師弟訓得一愣一愣。
心虛感不斷擴張中,腦子突然不好使了,所以她實在不知接下來怎會說出那句話,但意識到時,話已出口,放出八匹千是馬也追不回來。她吶吶嚅唇道——
“……你又還沒娶妻,沒有妻子,說什麼娶妾?”
結果,她這句話讓江寒波整個炸窩了!
他氣得臉色鐵青,大拳一揮,砰地巨響,硬生生將小廳的桌子從中捶爆。
李流玉嚇了一大跳,一手壓住自己嘴巴,一手按在胸口。
她怔望著他用力調息的模樣,寬闊胸膛起伏劇烈,雙肩聳動不停。
她嚇著了,但滲出眸眶的淚水並非驚嚇之因,而是心中疼痛。
她真的很糟糕,明明知曉他的情意,那種執拗、純粹、真實且深刻的情意,她卻總是裹足不前,明明這麼喜愛他的,喜愛到想陪他終老一生,為什麼仍要瞻前顧後,這般小心翼翼?
是因為覺得她和他都太年輕,卻又經歷過太多,心都蒼老了嗎?
她怎麼這麼笨?怎麼可以讓其他女孩兒家有機可乘?怎能明白他的心意,卻又不懂回應、不會珍惜,一逕以為兩人之間這樣便足夠?
以往她一條命如風中飛絮,下一刻飄到哪兒都沒法確定,如今大好了,她的心還留在過往的陰影裡,所以遲遲不肯往前踏出嗎?
笨死了,李流玉!
穩下心緒,她正要出聲喚他,江寒波突然頭一甩,大踏步走出屋門。
“寒波——”她急喚。
他沒有理她,扛起擱在竹籬邊的鋤頭,頭也不回地走掉。
江寒波一直到日落西山、天整個暗下,才停了田裡的活兒,扛著鋤頭慢吞吞回家。
家。
他有個家。
他和她兩個人的小地方。
可是努力這麼久,以為抓牢她、與她再親近不過了,為何最後還是只有他一頭熱?
他沒談過感情,但那柔軟的情愫不經他允許就纏繞於心,他都還弄不懂,整個人就栽進去,眼裡只有師姊,只她一個,再沒有誰。
她是被他糾纏到怕了吧?
腦中晃過這想法,他竟扯唇笑,他沒能瞧見自己的笑,那樣的笑認命又苦惱。
甫望見小屋,他便看到一抹纖瘦身影在竹籬笆外徘徊。
他心中一悸,步伐略頓,但那姑娘已遠遠瞧見他的身影,竟朝他迎了過來。
小跑到他面前,李流玉雙眸泛光,欣喜神色夾帶一絲不及掩去的倉皇,女子似驚怕之事突然間解快,一顆心重重安回原來位置,臉上表情卻沒能收拾乾淨。
“你回來啦……”她在離他約一臂之距的地方煞住腳步,笑問。
他定定看她,僵硬頷首。
她笑得更美。“我煮好晚飯了,燉了苦瓜排骨湯,還蒸了兩顆水蔥蛋,你肯定肚餓了吧?回去我端盆水讓你洗洗手,咱們就開飯。”
想起白日之事,他心裡仍有芥蒂,五官還是僵的,但見她笑容可掬的模樣,他即便想狠心對待也是徒勞無功,最後只是沉默不語。靜靜跟著她走回去,回到那個被他認定是“家”的地方。
晚飯時候,他依舊扒了兩大碗米飯,將她煮的菜肴掃個精光。
吃完飯,沉默地幫她收拾好碗筷,他趁夜溜到河邊洗了澡,潺潺河水清澈涼爽,從頭到腳消了他的暑氣,卻消不掉他心中鬱氣。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對上她,他都是乖乖挨宰的分,往後若再發生類似的事,他再怒個幾回准要嘔血。這一回,絕對要跟她談個清楚明白,以杜絕此“歪風”!
他攥緊雙手,踏著堅定的步伐沖回屋子,沖過小廳,沖到她房前,想也未想便推門而入——
“流玉,我——呃!”猛然頓住。
房裡的少女屈膝坐在小矮凳上,她身子赤裸,長髮如瀑,一旁擺著一隻大木盆子,她正用盆裡的清水擦拭那雙勻稱白淨的玉腿,那動作讓她髮絲自然垂覆下來,掩著胸前春光,但又沒能掩盡。
江寒波僵在當場,峻唇微啟,兩眼瞪得都快爆眼珠。
他不是沒看過她的身子,但上次看時,已是一多年前之事,而且那時她虛弱得很,又瘦又弱又蒼白,然而眼前的這具少女身體雖仍纖瘦蒼白,線條卻柔潤得不可思議,溫潤的巧肩,細瘦的玉臂,還有那雙該死修長的腿和她發後微隆的雪白胸脯。
他胃袋一沉,那股氣下至丹田,再往底下沖了三寸,在他腿間大動。
更糟糕的是,李流玉似也愣住了,他僵住不動,她亦僵住不動,沒尖叫,沒驚呼,更沒想要遮掩身子,就怔怔與他四目相凝。
江寒波心臟怦怦、磅磅地跳得山響,待意識到身體竄了邪火,他滿面湧紅,跟著就惱羞成怒了。
“你脫衣服為什麼不落閂?!有你這樣的姑娘嗎?都不怕人看嗎?”
亂七八糟低吼完,他“砰”一聲替她關上門,走掉。
許久、許久又許久,李流玉才動了動,緩慢直起腰身。
師弟沒敲門就闖進來,她確實驚住了,但……因為闖進來的人是他啊!所以就……就……很自然而然地愣在那兒讓他看了……
她這時才知要臉紅,實在也慢得離譜。
想著他適才模樣和撂下的話,她不禁感到好笑,既又想著他來找她,定是有話欲說……應是為了朱大嬸提的那住事了。
如今想想,她總是欺負他,辜負他的心意。
在矮凳上又坐了會兒,思緒起伏,當心中所有波瀾皆靜止,她垂下玉頸,菱唇因內心浮現的快意而淺揚,恬靜卻笑染羞意。
拭淨身子,她不穿衣衫,卻只用一條長長棉布裹住自個兒。
她推門而出,穿過小廳,來到他房前。
她禮尚往來,同樣沒敲門就闖進去。
江寒波面向內牆側躺在榻上,他哪裡有辦法入睡?
當另一間房的房門打開時,他聽到她的腳步聲,心頭一凜,兩耳豎起,更是忍不住要去捕捉她的聲響。
豈料她竟朝他這邊來了!
她、她她當真自個兒推門入內?
他不想理她,他現下狀態絕對不適合理會她,所以,繼續裝睡。
“寒波……”李流玉知他根本沒睡,見他沒動靜,心裡有些退縮,但倘是就這麼放棄,她就不知下次能否再鼓足勇氣。
深吸一口氣,她裹著棉布上他的榻,蹭過去貼靠他的背,棉布裡探出一隻雪白藕臂,很“大氣”地橫在他腰上。
江寒波瞄到那只光裸玉臂,整個人一跳!
“你幹什——”他迅速翻過身面對她,本來怒扭雙眉,一臉惡氣,最後卻只知張目結舌。她身上裹著棉布,裹得鬆鬆垮垮,讓他瞧見她裡頭啥也沒穿!
“……你、你幹什麼?”老天!他頭昏……
“我想……跟你……”李流玉臉也紅、身子也紅了,掀著軟唇、貓喵般嚅話道:“我想跟你這樣和、和那樣……”
他氣息一滯。“什麼這樣、那樣?你到底想怎樣?!”
“就是……那個……”用說的說不清,她都快燒起來,他還拚命質問她,很氣人啊!
惡心一起,她撲去欖住他頸項,柔軟光潔的身體從棉布中完全破繭而出。
她吻住他的嘴,笨拙地輾轉吸吮,亂舔一通。
江寒波先是愣住任她亂來,待回過神,他大手一摟,將她牢牢壓向自己堅硬又火熱的身體。
他另一掌插進她秀髮中,略粗暴地按住她後腦勺,峻唇一張,貪婪地侵略她的檀口。她想退,不可能了,小舌被他纏住,他的吻潮濕生猛,如千年的地底岩槳猛然爆發,沖奔天際,情欲橫流。
他摟著她翻身,將她困于底下,昂揚的下身抵在她兩腿之間。
“姊姊……”他很故意地喚了聲,眼神火熱,嘴角微揚。“你說,我到底有沒有妻子?”
欸,他還為那件事生氣就對了。
李流玉被吻得玉頰緋紅,氣息短促,一雙水潤眼睛慵懶眨動。
她注視他,一瞬也不瞬,抬手撫摸他年輕剛毅的面龐,雙腿輕輕勾著他強而有力的腿肚,歎息般呢喃道:“寒波,我想跟你做夫妻……我想跟你在一起,誰看上你,我都不讓……我不讓的……”
他黝黑眼仁明亮無比,閃動光芒,鼻翼歙張,難掩內心激蕩。
摸著她的臉,他啞聲道:“好。我們做夫妻……”
這一夜,兩具年輕身體彼此探索。
當他花了一番功夫終於進入她體內,然後忍忍忍,忍到她忍過那波破處的疼痛,皺緊的眉心終於略略放鬆時,他實在無法再忍,於是按住她身子馳騁起來。
他得到她,也被她完全擁有。
歡愛後,他在她耳際低語:“姊姊,你是我妻子了。”
昏昏沉沉、虛軟無力的李流玉聽到那句話,眼睫顫動,無力掀開,嘴角卻笑了,因他那句話裡,每個字皆歡喜。
原來啊,她能令他這樣開心。
她要他一直、一直這樣開心……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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