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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冰王子的天使【黑色童話Part I 2】作者:千尋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2-3-21 14:19:56     標題: 冰王子的天使【黑色童話Part I 2】作者:千尋 (全文完)

冰王子的天使【黑色童話Part I 2】作者:千尋

內容簡介

如果無情冰王子,碰上熱情小太陽──

感謝老天,她終於尋回那被雪后拐走的王子哥哥!

豈知,原本溫柔的他,早已被改造成無情冷血人,

過去總對她柔聲誘哄,如今只會賞她急凍冰塊臉;

以前會為她唸故事書,現在卻愛用一字箴言將她打發。

她深信冰山解凍後柔情不減,於是努力練就死纏爛打太陽神功!

太陽神功第一式,用自己的熱臉慢慢溫暖他的「冷屁屁」;

太陽神功第二式,努力講「熱笑話」軟化他僵硬的嘴角;

太陽神功第三式,散發無比熱情,撬開冷面人的尊口……

不久後,她知道自己的努力有了回報,

因為他開始回應她、在乎她,對她敞開心扉,為她大吃飛醋,

甚至還主動散播喜訊,想將她綁在身邊……

不對啊,據聞這傢伙早有個同居七年的女友,怎還來招惹她?

而妄想左擁右抱已罪無可赦,竟又搞出個多金未婚妻來添亂,

可恨!難道她發功過猛,把萬年冰山男變成多情花心男……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2-3-21 14:20:52

楔子

  台灣的夏天熱得像蒸籠,即使太陽西斜、黃昏將至,柏油路上的熱度依舊半分不減。

  汪大嬸一一澆過院中花木,掐起兩根手指,把塑料水管頭捏扁,水管裡的水遭到擠壓,噴出兩道水柱,在空中畫出兩道弧線,灑落在門外的馬路上,瞬間,熱燙路面飄散出一股刺鼻味道。

  「熱死了,這種天誰受得了?」汪大嬸喃喃自語著,將整片路面灑印出墨黑色塊。

  這是個由六十幾戶別墅聚集而成的小小區,落成至今有些年了,這批房子是由同個建商於同一時期蓋的,因此造型與規畫一樣,都是地坪二十幾坪的三層樓透天屋,屋前是三、四十坪的院子,有的住戶只養了些韓國草,把院子當成車庫,而有的則像汪大嬸家一樣,經營出一片綠意盎然的小花圃。

  這群住戶當中,以五號那家最為特別,因為他們院子裡種的全是樹,像玉蘭樹、桑樹、樹蘭……等等這類生長很快又易於管理的植物,唯一的花草只有籬笆邊的那叢夜來香。

  正值盛夏,月亮一出,夜來香小小的針狀花苞便綻放出醉人香氣,許多夜歸的住戶經過這裡,往往會忍不住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讓沁人心脾的花香,洗去一身疲憊。

  這戶人家的父親很少出現,經常進出的是一名風姿綽約、溫柔婉順的少婦以及小男孩,男孩九歲了,是個家教很好的孩子。

  他會拉小提琴,會寫一手好書法,對小動物很有耐心,會主動與附近鄰居打招呼,也經常幫助老先生、老太太過街,他笑口常開,溫暖的眼睛裡充滿智慧光芒,是那種每個母親理想中的小孩。

  把孩子教養得這樣好,身為母親功不可沒。

  凡是這裡的住戶全知道,少婦是把全副心力都投注在孩子身上了,孩子小的時候,她經常抱著孩子在院子裡來來回回的走,一面走,一面念著唐詩宋詞,慢慢哄孩子入睡。

  孩子大一點,她在院子裡架起搖籃和立燈,拿著故事書,點起一盞溫柔燈光,母子倆坐在搖籃裡,她為兒子講過一個又一個的睡前故事。

  如今孩子大到能夠認字閱讀了,母子倆仍經常窩在搖籃裡,他講述學校的事情給媽媽聽,媽媽對他講著自己的人生經歷,說到有趣處,母子相視而笑。

  雖然男主人不常在家,但這絕對是個溫暖而幸福的家庭。

  相形之下,小區的倒數第二戶就……呃,唉……

  這家庭的夫妻天天都在吵架,據說,丈夫錢賺得少,又愛賭博,對家庭完全不負半分責任。

  而妻子白天在工廠上班維持家計已經夠辛苦了,回到家還得照顧一雙兒女,以及小姑和別的男人生下的私生女,這種長期體力和精神透支的日子讓她心浮氣躁,脾氣一來就忍不住咒罵老公、小孩。

  每每夫妻吵得凶了,遭池魚之殃的往往是那個外來的小外甥女。

  女主人會順手抓起籐條,往小女孩身上打,非得要老公、兒子、女兒搶上前來,全家哭鬧一陣才肯罷手。打完孩子,當舅媽的當然會心生愧疚,但面對無解的生活壓力,她改變不了這種惡性循環。

  小女孩今年五歲,名字叫做朱苡宸,家裡沒錢讓她上幼兒園。

  說起來,她算是相當乖巧的孩子,舅媽忙,她會主動幫忙打掃家裡。才五歲而已,會洗衣、會拖地,給她一整天時間,她有辦法把家裡弄得乾乾淨淨。小區中知情的鄰居都很同情她,可說到底,是她舅舅自己不爭氣,她可憐、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舅媽,何嘗不值得同情?

  朱苡宸又挨打了,雖然只挨了三下,但舅媽又轉身去找新棍子,念國小的表姊和表哥看情況不對,連忙把她推出家門,要她快跑,快點躲進她的安全城堡。

  她點點頭,快步跑出家門,可腳上掉了一隻拖鞋,被烤得快融化的柏油路面很燙腳,她只好勾起沒穿鞋的左腳,一跳、一跳,從路的那一頭跳到小區前頭。

  她在五號那戶的鐵門前停下,兩隻手勾在鏤花大門的鐵桿,引頸往裡頭張望。這裡就是她的安全城堡,可她不知道阿姨或大哥哥在不在家?

  將耳朵貼近鐵桿,享受上頭傳來的微涼,她緩緩閉上眼睛,心裡想著,為什麼她不能當這家的侄女?為什麼別人的媽媽那麼溫柔,她卻連媽媽都沒有?嘟起嘴,她的心裡有一些不平。

  「阿紫,你在做什麼?」

  聽見聲音,她回頭,看見背著小提琴的大哥哥,淚水還掛在腮邊,她卻笑彎了嘴,讓對方看見她剛掉的門牙處,露出一個黑黑的山洞。

  「我不是阿紫,我是阿朱。」因為掉牙,她講話有些漏風,稚嫩的聲音聽起來更可愛。

  「什麼?再講一遍。」

  「我不是阿紫,我是阿朱。」她努力再講一遍,臉都漲紅了。

  他拉起她的手,打開門,一面往裡頭走一面問:「你舅媽又生氣了?」

  她點頭,大哥哥的問話不會讓她不舒服,會讓她覺得不舒服的是同情的口吻,以及那種「誰讓你的命那麼不好」的悲憐眼光。

  她還想再強調一次「我是阿朱,不是阿紫」時,他笑著揉揉她已經亂成一團的頭髮,拉起她剛挨打的手臂說:「你自己看看,這是什麼顏色?」

  她低頭看一眼,直覺回答,「紫色。」

  「所以嘍,你是阿紫,不是阿朱。」

  「哦。」她點點頭,從這刻起,朱苡宸認同自己叫阿紫。

  他牽她進屋,走進客廳後,朝廚房喊了一聲,「媽,我回來了。」

  「回來啦,洗洗手,準備吃點心嘍。」

  漂亮阿姨邊說著、邊迎了出來,看見兒子身邊的朱苡宸時,細細的眉頭皺起,走到她面前,撥開她貼在額頭凌亂的散發,手指撫過她的手臂,心疼的問:「阿朱,會不會很痛?」

  她搖頭,看見大哥哥的那刻,她就忘記疼痛了。

  「不痛就好,上去洗個澡,換上哥哥的衣服,洗乾淨後下來吃點心。今天在阿姨這裡吃晚飯,等舅媽氣消了,阿姨再送你回家。」

  阿姨是舅媽的好朋友,只要她勸勸舅媽,舅媽的心情就會好很多。

  朱苡宸點頭,其實她比較想搖頭,如果可以留在這裡,永遠不回去該多好?

  大哥哥握住她的手,往樓梯方向走,上樓梯之前,阿姨又喊了她的名字,她轉頭,阿姨慈藹地對她說:「阿朱,不可以怪舅媽哦,舅媽很辛苦,她只是一時情緒控制不住,不是她的錯。」

  她用力點頭。

  她還小,不知道這就叫做洗腦,倘若有人一天到晚在孩子耳邊說,賺錢很重要,錢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長大後,他對於金錢便會生出一種執著。

  同樣的,雖然朱苡宸老是挨舅媽修理,但阿姨天天對她說:「不是舅媽的錯哦,她很辛苦,你要體諒她……」這種話,聽一天、聽十天,聽得夠久,便一句句烙進心裡、骨頭裡,因此即便長久挨打,她也沒有懷恨過舅媽。

  有幾次,舅媽打得太凶,連自己都哭了,她還會怯怯地拿著衛生紙去安慰舅媽,惹得舅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流不只。

  他們上樓、他們洗澡,大哥哥幫她滿佈傷痕的手腳上藥膏,他對這種事已經駕輕就熟,而她也早已習慣疼痛,有幾次痛得想尖叫的時候,看見大哥哥溫暖的眼睛,便不知不覺的遺忘疼痛。

  他的手指慢慢地在她的手臂上輕柔地畫著圈圈,讓藥膏滲透進去。

  他替她擦藥,嘴巴也沒休息。「很痛的時候,你就想想,世界上有人正在忍受比你更痛一百倍的事,你就不會痛了。」

  她點頭,雖然不太懂那是什麼意思,但是大哥哥說的每句話,她都牢牢記住。

  因為大哥哥很厲害,他可以考第一名,可以當班長,可以參加作文比賽,表姊說,這種人叫做天才。

  大哥哥是表姊的同班同學,表姊說:「我們班的女生都很喜歡他。」

  她問表姊,「天才是什麼?」

  「就是最厲害的人,他講的話、做的事都是對的。」

  這句話她聽得懂。既然大哥哥是天才,她當然要用力記住他說過的每句話,以後才可以變成和大哥哥一樣的天才。

  「記不記得上次哥哥說的?」

  「記得。」她乖順回答。

  「那你說說看。」

  「哥哥說,薔薇在荊棘中成長,越痛,開得越漂亮。」

  「很好,還有呢?」他喜歡講大道理。他有一本名人語錄,等他全部都背起來以後,作文就會更上一層樓—這是老師說的。

  「忍耐加和藹就是力量。」

  她不知道什麼是和藹,但她曉得,舅媽打她的時候不要哭、不要生氣,叫做忍耐,是大哥哥教她的。

  接下來,她又背了許多句子,諸如「充滿戰鬥精神的人,會永遠快樂」、「人生最高的理想,在於追求真理」、「灰心生失望,失敗生動搖,動搖生失敗」、「一分鐘的思考,抵得過一小時的嘮叨」……

  她背得很流利,大哥哥越聽越高興,於是決定吃飽飯後給她講故事。

  她興奮得跳起來,「耶!」一聲,繞著大哥哥轉圈圈。他看著她缺了牙的嘴巴,笑彎嘴角。

  阿姨的菜很好吃,她把整碗飯吃光光,阿姨誇她好棒,還送給她一個軟軟的狗狗大玩偶陪她在夜裡睡覺。

  晚飯後,她和大哥哥坐在庭院的搖籃裡。打開立燈,他拿著故事書,她抱著狗狗,窩在他懷裡,聽著他清亮的嗓音,一句一句念故事。

  「從前,有個心地很壞、很壞的惡魔,他打造了一面會扭曲事實的鏡子。在這面鏡子的映照下,所有的美好會被縮小得看不見,而所有的瑕疵會被放大到極致。

  「惡魔得意揚揚地想將鏡子向天界的人炫耀,卻在飛往天堂的路上,一個不小心失手,讓他心愛的鏡子掉了下來。

  「鏡子從很高、很高的天空掉到地面,眨眼間,摔成千千萬萬的小碎片。

  「這些小碎片四處飛散,如果小碎片掉到人們的眼睛裡,那人便會覺得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變得很醜惡,如果小碎片刺進人們的心,那人的心將會變得堅硬而冷酷。

  「有一對小男孩跟小女孩,他們的感情非常好,常常在一起玩、一起讀書,在花園嬉戲、閱讀。然而這一天,風揚起的時候,小男孩突然覺得眼睛被什麼東西給刺了一下,從此,自他眼睛看出去的東西都變得醜陋、令人憎惡。

  「他越來越冷酷無情,連和自己感情最好的小女孩都看不順眼,美麗的玫瑰在他眼裡成了邪惡巫婆的令牌,可愛的小鴿子在他眼中成了惡魔的座騎,他一天比一天更不想待在家裡。

  「這時,小男孩遇見了美麗高貴的雪後。雪後問他:『你願意搭上我的馬車,到雪的國度作客嗎?』小男孩癡癡地看著雪後,不顧身後小女孩的呼喚,跳上雪後的馬車揚長而去。從此,他成為雪後的囚徒。

  「所有人都說小男孩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但小女孩知道小男孩沒有死,他只是被雪後帶走。她對著滿園的玫瑰花發誓,她一定會把小男孩帶回溫暖的家……」

  故事聽完,朱苡宸在他耳邊低聲說:「如果哥哥被雪後帶走,我一定會去救你!」

  他看著入「故事」太深的她,笑說:「好啊,我等阿紫來救。」

  風吹過,帶起一陣夏日涼風,夜來香在月色下綻放,甜蜜香氣四處飄散,幾聲蟬鳴揚起,屋子裡傳出的小提琴樂章,成為夏夜的背景音樂,她笑著,也幸福著。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2-3-21 14:22:48

第一章

  這裡是高級住宅區,每一戶都有高高的圍牆、大大的院子,以及兩三隻兇惡的看門狗。

  現在是下午四點鐘,小學剛放學,但大部分的成人都不在家裡頭,會留在家裡的不是菲傭、越傭就是台傭。

  僻靜的馬路上,偶有一兩部奔馳車經過,路的兩旁種著大樹,即便是炎熱的夏季,人們來往於這條馬路也會覺得清涼無比。

  私立小學的校車在路旁停下,放了七、八個學童下來,安凊敘刻意在原地停留了十幾分鐘,等所有人都到家後,才緩步前行。

  他背著書包,低頭走著,書包裡有老師剛發的獎狀。他月考又拿到第一名了,獎品還沒有拆,大概是水彩、文具用品之類的東西,他不是太在意。

  他比較在意的是,今天朝會的升旗台上,校長頒發各年級演講比賽的冠亞季軍,小三的他和小六的哥哥安幗豪視線對上時,對方眼底的忿忿不平,讓他一陣頭皮發麻。

  因為,大哥只拿到季軍,而他得冠軍,最糟的是,校長還對他們說:「安議員怎麼沒抽空來看你們兄弟領獎?兩位公子都這麼優秀……」

  大哥痛恨別人說他們是兄弟,痛恨凡事輸給他,他不允許自己輸給弟弟……這樣說並不正確,應該說,他不允許自己輸給「那個女人」的兒子。

  安凊敘皺起濃墨的雙眉,將腳邊一粒小石子遠遠踢開,他一路走,嘴巴裡一路叨叨念著,忍耐加和藹就是力量,忍耐會讓敵人相形見絀,會使自己益加強大……

  突然一堵高牆擋在他面前,眉梢一抽,他咬牙,緊握拳頭,緩緩抬頭,直至接觸到安幗豪那怒不可遏的目光。

  安幗豪發育得很好,才小六就已經快長到一百七十公分,相較於身高不到一百四十的安凊敘,他簡直是巨人國的居民。

  「你很得意嗎?」他雙手環胸,俯視著矮人國的「弟弟」。

  「沒有。」他咬牙回應。

  怎麼得意的起來,早就猜到他會在半路上攔截自己,就像過去每一次輸給他時那樣,給他一頓好打。

  「沒有?你在升旗台那一眼,不是在心裡嘲笑我?」他手一推,恨恨地把安凊敘的頭推到另一邊。「說話啊,怎麼不敢說?」

  安幗豪又推他一把,這回推在胸口,安凊敘站立不穩往後倒去,屁股先著地,整個人摔在泥地上,他仰頭望向安幗豪那雙飽含怒意的眼睛。

  「你是不是在心裡想,安幗豪這個廢物又輸我了?就算他拚死拚活、用功到三更半夜,也不可能像我這麼厲害?你是不是很得意,獎狀上面寫的是冠軍不是季軍?」

  說著,他用腳踹上安凊敘的腰腹,一陣疼痛入心,痛得安凊敘身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就算比我優秀又怎樣?你媽就是不要臉的女人,賤女人生的賤種,你身上流著骯髒的血,一出生就是垃圾!」

  他每說一句便踢一下,見安凊敘不回手、不喊救命,光是用手護頭,更火大了。他怒不可遏,雙眼冒著熊熊烈火,蹲下來,拉開安凊敘的手,一拳揍上他的臉。

  他對著安凊敘盡情吼叫,拳頭一記記落下,恨不得這個討人厭的傢伙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但無論怎麼打,他就是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生存,他恨!他恨得將全身的力氣全發洩在對方身上。

  他恨他,從一年前安凊敘被帶回家裡那刻,他就恨不得把他殺掉!

  他原本是天之驕子,父母眼中唯一的驕傲、師長心目中的模範生。

  好勝的母親什麼事都不要他做,即便到現在,鞋帶也不必自己綁,他要做的只有考第一、比賽奪冠,他做到了,在安凊敘來之前。

  但安凊敘一來,他就被比下去,安凊敘的小提琴拉得比他好,他剛加入學校樂團,自己的首席位置就被擠掉;安凊敘的功課比他優秀,他從不考一百以下的分數;安凊敘的人緣比他好,打到家裡的電話,十之八九都是找他;左右鄰居對父親誇獎的人是安凊敘,現在連家裡的傭人也對安凊敘比對他好。

  他痛恨這種狀況。

  最恨的是,就算母親再討厭安凊敘,也不願落人話柄,她不打他、罵他,連動都不敢動安凊敘一下。

  母親只會關起門來對他恐嚇,「我看你,樣樣不如人!與其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不如好好栽培你妹妹!這兩天,會有新的英文家教到家裡幫你上課,你認真學吧,國小畢業就出國唸書,免得輸你弟弟太多,太難看。」

  他不想孤零零地被丟到國外,他想跟在最崇拜的父親身邊,想像爸爸一樣,念台大,畢業後競選市議員、市長、立法委員,當個政壇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都是安凊敘害的!他不要出現就好了,他為什麼不要去死一死……

  安幗豪越打越用力,直到力氣全抽盡,才狼狽起身,喘著氣,指著他痛罵。

  「你最好不要給我回家!你要是敢再讓我看見你,我見一次,打一次!呸!」安幗豪在他身上吐一口痰後,拍拍手上的灰塵,往家的方向走去。

  安凊敘趴在地上,腫脹的眼睛微微睜開,看著安幗豪腳步走得夠遠了,才緩緩撐地坐起,找了一棵大樹靠著。

  仰頭望天,他突然好想媽媽,好想院子裡的桑樹,他知道身為男孩子不可以哭,但此刻他的淚水無法克制,淚珠一串串滾過滿是塵土的稚氣臉龐,畫出兩道痕跡。

  他搬到安家已經九個月了,日子過得不愉快。永遠不在家的爸爸、冷漠的大媽,以及時不時對他拳腳相向的哥哥,如果不是爸爸那句承諾,他連一分鐘都待不下。

  爸爸說:「你乖點,等住滿一年,就可以搬回去和媽媽一起住。」

  為這些話,他忍耐,天天把對阿紫說過的話搬出來講,鼓吹自己不要心存怨恨,他每用紅筆畫去一天,心裡就得到一分安慰。

  再三個月,再三個月他就可以回家,那時媽媽一定熬了滿冰箱的桑椹汁,等他回去喝。他會分給阿紫,但是要她陪自己背名人語錄,他還要給阿紫講故事,就講……她最喜歡的雪後好了……

  下垂的嘴唇微微上揚,分明是狼狽不堪的臉,卻帶著幸福光輝……

  路的另一端,十四歲的阿雪左手提著一個有造型的寵物籠子,右手拉起名牌皮箱,她正打算離家出走。

  沒錯,就是離家出走,她再也忍受不了親人們爭奪財產的醜陋面容,寧可一隻皮箱走天涯。

  遠遠地,她看見樹下那個瘦弱身影,冷冷一笑,他也無法適應弱肉強食的家庭嗎?

  她認得他,安凊敘,他是安議員家的「養子」。

  去年安議員要競選連任,安家全家都出來為他站台,但有家八卦週刊挖出他在外面養小老婆、生下私生子的事件。為證明沒這回事,他把安凊敘推上檯面,說他是自己哥哥的私生子,但哥哥幾年前去世,孩子由情婦帶著,既然事件曝光,他和哥哥的情婦商討過後,決定領養這個侄子。

  這個解釋不論真假,他都得到妻子的大力支持,報紙上他好男人的形象更加穩固,也因此安凊敘正式搬入安家。之後,安議員更是高票獲得連任,結局皆大歡喜。

  只是……果真皆大歡喜嗎?

  家裡事關起門來,誰也管不著,阿雪已多次看見安凊敘像現在這樣,被安幗豪揍到一身狼狽地坐倒在樹下,身上掛傷,神情落寞。

  她頓頓腳步,考慮兩秒,向他走近。「你……」

  她才說一個字,他就蜷縮起身子,滿眼防備地望著她。

  有趣,他的神情和「阿飛」看見老鼠時一模一樣。

  阿飛是她的貓,貓抓老鼠是千年不變的定律,但,她的阿飛看見老鼠會拱起身子,虛張聲勢地做出攻擊姿勢,可事實上它根本就是害怕,害怕一隻小到不能再小的……天竺鼠。

  放下寵物提籠和行李箱,她走到安凊敘身邊,坐下。她屈起膝,嘴邊噙起一抹冷笑。

  「生氣嗎?有什麼好氣的?世界本來就是這樣,比你強的,自然要打壓你、欺負你,哪天輪到你比他強了,他還不是得眼睜睜看你掠奪他的一切。」她清亮的嗓音說道。

  安凊敘轉頭看她,一臉質疑,掠奪兩字像鐘聲,清脆響亮地敲擊著他的耳膜。

  「與其在這裡可憐兮兮地覺得自己受委屈,不如壯大自己,任誰也不敢欺負你。」

  壯大自己?那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念頭。

  他只想要乖乖忍耐,忍耐到暑假,就可以見到媽媽;他想照著爸爸的意思,努力當好小孩,努力熬過這一年;他以為忍耐是力量,怎麼會是……反擊更有力?

  見他眼底的戒備鬆懈,阿雪淡淡一笑,十歲的孩子和肚子餓的阿飛一樣好拐,她揉揉他的頭,像揉阿飛的毛那樣,她喜歡這個小子。

  「你想跟我走嗎?」

  話出口,她才曉得原來自己還是會害怕,雖然那樣有骨氣的一挺背離家出走,終究這個世界於她太大、太孤單,她想要他這個盟友。

  安凊敘直直地盯著她老半天,才緩緩搖頭。「不行,我要留在這裡,等我媽媽來帶我。」

  想起母親,他臉上漾起一彎柔軟笑容,漆黑的雙眼湧入溫暖。

  她扯唇,說不出心口湧上的滋味是什麼,是嫉妒他還有媽媽可以來帶他遠離骯髒齷齪的家庭,還是害怕未來將要一個人生活?

  不,所有人都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知道她驕傲得就算害怕也不會允許自己表現出害怕。撂下冷笑,她起身,拿起寵物提籠和行李箱,頭也不回的遠走。

  當時她並不曉得,這天,安凊敘望著她背影的眼神裡,有著淡淡的依戀與不捨。

  ***

  再遇見安凊敘時,已經是八月底的事。

  阿雪在捷運站看見嘴角破裂、眼睛掛著黑輪,一臉無措的安凊敘,失魂落魄地坐在捷運站一角,垂下頭,擰扭著自己的十根指頭,無助得像只流浪貓。

  只花了一分鐘考慮,她走到他面前。

  安凊敘順著她的球鞋往上看,首先見到兩條裹著黑色牛仔褲的腿,再往上,她的腰很細,細得用力一扭就會斷掉似的,繼續往上,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臉龐,倔強自負卻充滿戒備的目光在看清楚她的五官時,瞬間溫柔。

  他再不是幾個月前那個乖巧的小可憐,他眼底增添了桀驁與憤懣,微揚起的嘴角噙著一絲冷漠淡笑。很好,他似乎開始認同這個社會的冷酷傲慢,阿雪有些得意地想著。

  至於她自己,獨居的幾個月時間裡也有了若干改變,她的心更冷,她的嘴巴更壞,她也更勇於面對那群「長輩們」。

  現在的她,把寂寞當成零嘴,把孤獨視為理所當然,她再不需要同黨盟友,不需要友誼依恃,她要的是……另一隻可以被改造的阿飛。

  「你去哪裡?」她問得簡短。

  「去找媽媽。」他答得簡單。

  從七月初學校放暑假,他就一直等待母親來帶自己回老家,但七月份過去,八月份來臨,眼看開學的日子漸漸逼近,母親沒來,父親借口忙碌,不願帶他回去。他再也等待不了,便背起行囊和全部零用錢,獨自返鄉。

  「找到了嗎?」看他那副落魄模樣,她不必聽就知道答案。

  「她,不要我了。」他眼中凝起寒光,咬牙切齒的道。

  她雙手環胸,望著被棄養的男孩,臉上的笑容和他的一樣冰冷。「所以現在—」

  「我還可以跟你走嗎?」

  她把視線拉開,對上不遠處的售票機,像在思索什麼似的,而他沒有不耐,靜靜等待她的答案。

  許久,她問:「你不怕我是壞人?」

  「不怕。」他凝目回答。

  她再壞也壞不過拋棄自己的母親,壞不過天天拿他當沙包打的安幗豪,壞不過時時出陰招害他的大媽,更壞不過無視自己存在的父親。既然不要他,為什麼要把他生下來?為什麼要把他帶回來?為什麼……他有無數的問號,而每個問號都帶著濃濃的恨意。

  阿雪清冽的目光像兩道射線,射向他的臉,她彎下腰,勾起他佈滿青紫的小臉。

  「你應該怕的,說『不怕』,代表你還不夠認識這個世界的陰險。沒關係,我會慢慢教導你,別輕易相信任何人。」

  於是,他跟著她回家,成為家裡的第二隻阿飛。

  阿雪的家很大,雖然是公寓,卻有近百坪,六房三廳、一隻貓,還有個二十四小時的女傭。女傭只會在鈴響的時間裡出現,其它時候就像個隱形人。

  在安凊敘住進去的第二天,有一整面落地窗的空房間被改成健身房,阿雪冷冷地丟下一句話,「你想打贏安幗豪,就得先練出幾塊能看的肌肉。」

  然後,在健身教練的安排下,他一天運動三個鐘頭。

  阿雪沒讓他上學,不只他,她自己也沒到學校唸書,但他們有各科家教,他們學的不是國語、數學、藝術與人文,而是經濟、哲學、會計、英文和西班牙語。

  她還聘請國立交響樂團的首席來教他拉小提琴,請知名大師教導他們國際禮儀,他們有一間很大的書房,書房裡全是專業書籍。

  沒人研究過這種與人群隔離的精英教育,對孩子的成長會不會造成心理上的影響,然而阿雪和安凊敘很滿意這樣的生活。

  十歲到十七歲,七年當中,阿雪把他從瘦小的一百四十公分的軀體拉拔到一八五,也把一雙溫暖眼眸變得銳利清冷。

  他很少笑,每次發出的笑容都帶著某種目的,如果缺乏目的,他吝於施捨笑意。他很少說話,但一開口,就能直指標的,說動人心。

  他長得很帥氣,有種超乎年齡的成熟氣質,走在街上,常吸引許多大齡婦女。曾經有模特兒公司經紀人看上他,想盡辦法邀他加入,而他的回答只是一個眼神,一個冷到讓人心驚膽顫的眼神。

  阿雪在十六歲那年小試身手,開始玩股票、基金、期貨,雖賺得不多,只獲利兩成,但心養出自信,她越玩越大,成為股市裡的大戶,本來就有錢的她,錢更是多到可以翻天。

  循著自己的經驗,她讓安凊敘在十五歲那年也嘗試投資,結果卻是慘賠,比起她,他缺乏對金錢的敏銳度。

  但他的意志堅定,不肯認輸,於是他們開始日夜研究國內外股票、全球經濟,之後他決定再度出手,向阿雪借兩百萬,投入股市。

  十六歲那年,他不但將欠阿雪的錢還清,還賺到人生的第一個一百萬。十七歲,阿雪在他身上大手筆投資,年底時,一個登記著藍伊雪的名,實際上卻屬於安凊敘的戶頭裡,已經有著讓人瞠目的財富。

  清晨七點,多數十七歲的孩子,正背起沉重書包趕公交車、趕捷運,趕著在鐘聲響起時進入校園,但安凊敘沒有,他正在練胸肌,一顆顆汗水爭先恐後在他裸露的上半身冒出,年輕的肌肉、完美的線條,他因為健身,磨練出堅強毅力。

  忽然,門被打開,他離開健身器材,順手拿起毛巾,拭去身上汗水。

  轉身,只見阿雪慵懶地靠在門板上。他微微的笑意滲入眼角,她是唯一一個,讓他還願意免費微笑的人。

  「我有話要告訴你。」語罷,她把手上的開水遞給他。

  「好。」他接過水,不急不躁,一口一口慢慢吞下。

  兩人走進書房,阿雪走到阿飛窩著的沙發裡,把腳連同身子蜷進去,右手緩緩順著阿飛柔軟的金黃色毛髮。

  安凊敘坐在書桌前,打開筆記型計算機,沒有催促阿雪開口。

  「你先做好心理準備,近日,我們要去拜訪你的父親。」她一開口,就是震人心神的語句。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父親,事實上在心裡,他早就沒有父親。

  聞言,他敲著鍵盤的手一頓,阿雪的話雖震撼人,但他早已不是血氣方剛的小男生,略做思索後,他打開網頁,瀏覽全球股票,貌似不經意地問:「為什麼?」

  「你需要身份。」

  「為什麼?」

  「你賺的錢應該存在自己的戶頭裡。」

  她語氣清淡,撫著阿飛背毛的那隻手沒有停下,那是她在思考時專有的表情與動作,他知道。同居七年可以讓人瞭解彼此的許多小習性,因此他沒打擾她。

  「阿敘,你害怕回家嗎?」她又問。

  「不會。」他並不害怕去見自己的父親和那位已經二十歲、上大學的異母哥哥,不過要他見他們,需要一個充分的理由,否則他連應付都不想。「我不介意把錢存在你的名下。」他補充說道。

  「但是……」她沉默了兩分鐘,再度開口,「我想送你出國唸書。」

  「為什麼?」出國唸書的理由有許多個,見世面、學語言、拿文憑……這些理由他都不需要,他的能力不用文憑來背書。

  阿雪離開阿飛熱愛的那張沙發,走到書桌邊,蓋上筆記型計算機屏幕,強迫他與她視線相迎。「我要結婚了。」

  「為什麼?」她才二十一歲,不是應該結婚的年紀。

  「我要從『她』的手裡搶回我爸爸的公司。」她臉上帶著冷酷。

  所以她要把他從這個家裡趕走,迎入一個陌生男人?安凊敘皺起眉頭,手指輕輕在桌面上敲叩,那是他焦慮時的小動作,就如他明白她,她一樣清楚他的習慣。「你要那個公司做什麼?你不缺錢,也沒有經營意願。」

  「所以,我要找個能夠替我經營的人嫁。」她轉開視線,看向他背後那排書架。

  「你只是在賭一口氣。」

  「也許,我想證明自己夠強大。」

  「那麼,你等我。」

  「等你做什麼?」

  「等我滿十八歲娶你,我替你經營公司。」

  她輕巧地漾出笑容,身子往前趴,手肘靠在桌面上。

  「謝謝你,可惜我等不及了,姑姑的野心越來越強烈,我要在她爬上董事長寶座之前將她拉下來。」

  她連多一天都不要等,不要讓那女人稱心如意。

  「你已經找到適合人選?」

  「對。」那是個有魄力、有擔當的男人,他需要她的錢,而她需要他為自己效力,兩人在一起,互蒙其利。

  「那是個好男人嗎?」

  「我為什麼需要好男人?期待他給我好生活嗎?」

  她嗤之以鼻,好生活要依靠好男人給?算了,這世上連親人都妄想把她的骨頭拆吞入腹,她憑什麼對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男人存有過度期待。

  他的眉毛益發緊聚,她說得對,與其期待別人,不如依靠自己,但那個男人可靠嗎?他會不會回頭吞掉阿雪所擁有的一切?

  「你已經決定,再沒有轉圜空間?」

  她拉緊嘴唇。「對。」

  看著她固執的眉目,安凊敘只能把擔心拋諸腦後。算了,若真有那麼一天,換他來收養阿雪。

  「好,我回去。」久久,他拋出一語。

  「我陪你回家。」

  「你不必幫我,這點小事我能夠自己解決。」

  小事?很好,她喜歡他的篤定自信,不枉她花了七年心血,把他養成堅毅獨立、自信卓然的男人。

  「我不打算幫你,我只是想看熱鬧,看看安理衛發現失蹤多年的兒子突然蹦出來時,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微勾的嘴角噙起冷然笑意。

  會很震驚吧?!親人間的震驚,她喜歡得緊呢。

  ***

  高級的牛皮沙發散發淡淡光澤,原木製成的書架上排列著許多精裝書,安理衛的書桌比一般的尺寸要大上一倍,坐在後面,不怒自威。

  父親的權威是靠這些外在的東西填裝起來的,而他安凊敘,不需要。

  第一次站在這張書桌前的時候,他九歲,害怕得全身發抖,卻還在心裡用偉人名句安慰自己,書桌後面的父親距離他遙遠且威嚴,而站在父親身邊的大媽和哥哥憤懣不平的臉色,至今,他記憶猶新。

  安凊敘刻意挑個全家都在的時間出現,他冷漠地拉起眼角,他不認為這號表情叫做笑,但教導他禮儀的教師說過,身為紳士,即便無心意,臉上仍要掛著高貴的表情。

  沒錯,這個表情不是笑,而是一種俯瞰天下的高貴。

  他刻意穿著一身昂貴的手工西裝和手工訂製鞋,這家裡每個人都是識貨的,自然看得出他一身價值不菲的裝束。

  沙發上,大媽臉上的嫌惡即刻出現,只消一眼,安凊敘便看穿她的心思,她以為他是阿雪包養的禁臠?

  無所謂,他不打算解釋,她要怎麼想都行。

  安幗豪的臉色則在瞬間變得尷尬難堪,他可以將之解釋為罪惡感嗎?

  倘若他當年死在外頭,那麼他臉上的表情的確合理地反應出他的罪惡感,因為他是造成自己在這個家,一刻都待不下去的主要原因。

  至於拿著一塊水果,不曉得該不該往嘴裡塞的妹妹,他對她已全無印象,他相信她對自己也沒有任何記憶,畢竟那他離開那年,她只是個五歲的幼稚園小孩。

  安凊敘與父親對望,父親的驚訝讓他眼角的淺笑加深。沒想到是嗎?沒想到離開父親的孩子可以活得更好、更茁壯?他恨他們,恨這一大家子,恨他們聯手欺凌一個缺乏反擊能力的小男孩,這個恨,他會帶著、負著,直到自己拳頭夠硬的那天為止。

  「父親,我想和您談談。」他的聲音醇厚,姿態氣度沉穩得不像個十七歲少年。

  吐了口長氣,安理衛回過神,思忖著,這些年這孩子究竟去了哪裡?

  他曾幾度暗地托人找過,卻不敢明目張膽,生怕消息傳出去,毀壞自己的形象。身為政治人物,他必須時刻謹慎小心,絕不能落人話柄,否則前途毀棄不過是轉瞬間的事。

  「好,我們到書房裡談。」他起身,轉身走向書房。

  安凊敘微點頭,向大媽和「哥哥」示意後,優雅旋身,微彎起手肘,讓阿雪勾起他的手。

  此際,他收回打量的目光,站在這張曾經讓自己感到害怕的書桌前面,輕撇了撇嘴唇,他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恐懼的,他已經不是當年被強勢帶離母親身邊的小男孩,如今的他有學問、有能力,也有教人欣羨的財力。

  「這些年,你在哪裡?」

  「父親不必擔心,我過得很好。」

  他高貴的神態竟讓身為父親的安理衛自覺矮了幾分,彷彿他是睥睨天下的王者,自己不過是匍匐他腳邊的小角色。

  搖頭,安理衛發覺不對勁,強振起精神,他不應該受影響。

  「看你的樣子,是混得不錯,既然如此,你回來做什麼?」

  「我計劃出國唸書,需要借用父親的證件,和父親的親筆簽名。」

  「是出國唸書,還是出國當人家的專屬牛郎?」他不屑地看了穿著亞曼尼套裝的阿雪一眼,只覺她面容熟悉卻記不起來,她究竟是哪一號人物。

  「我可以將父親的話解釋為對親生兒子的關心嗎?」他在提到親生兒子四個字時,臉上帶著濃濃的譏誚與邪惡,他的目光像一把銳針,瞬間刺上安理衛全身,他恨他,一個虛偽矯情的父親。

  「隨你怎麼解釋,只不過我有權利義務,保護未滿十八歲的子女。」

  「針對這點,我很感激。首先,感激您承認我是您的子女,而非隔了一層血緣的侄子,再者,感激您在我消失七年之後,突然覺得自己有權利義務保護未滿十八歲的子女。」

  他這話惹出阿雪兩聲清脆笑聲,這傢伙真毒,「談判課」的錢沒白花,回去時她要記得買個禮物送給老師。

  但他同時也挑出安理衛的怒火,這算什麼?一失蹤就是七年,期間沒有消息、毫無聯絡,如今一出現就給自己難堪?

  雖然他與這個兒子相處的時間短暫,但在他十歲之前,自己從沒短少過他的花用,就連他的母親,他也不曾虧待,沒想到竟養出這麼一個沒心肝的孩子。

  他用力握緊拳頭,額間青筋暴張,怒視安凊敘,「如果你是來挑釁的,你可以走了,我不會給你任何文件和簽名。想出國?自己想辦法。」

  「辦法我當然有,只不過聽說父親想競選立法委員,若不是生怕牽連到父親的名譽,今天怎會特地走上這一趟?既然父親這樣說了,好吧,我就照著原先計劃進行。阿雪,我們走吧!」他走到沙發邊,優雅地向阿雪伸出右手。

  這樣就走啊?真沒意思。

  她望望他,皺皺可愛的小鼻子,可他們家阿敘都這麼說了……好吧,她心不甘、情不願的緩慢起身。

  「等等。」

  聽見安理衛的聲音,一心想看好戲的阿雪,立刻把懸在半空中的屁股迅速貼回沙發裡。

  安凊敘對她挑挑眉,給了她一個勝利在望的目光,接著他氣度沉穩、緩慢轉身,回到那張大到讓人不自在的辦公桌前。

  「父親,您還有其他的事?」

  「把剛剛的話說清楚。」

  「父親想知道我另外的做法嗎?很簡單,我打算召開記者會,向大眾說明我的真實身份,借此引出母親,經由她的幫助,或許對於出國唸書這件事,我可以進行得比較順利。」他氣定神閒地與父親對望。

  他暴怒地向桌上捶了一記。「你這孽子,我到底做錯什麼事情,讓你這樣對待我?」

  「您不清楚嗎?需不需要我簡單向您做個匯報?第一,您不該對婚姻不忠實,佔有我母親、生下非婚生子;第二,您不該為了消滅對自己不利的輿論,硬把我從母親身邊帶走,改變我的生活;第三,既然您作主讓我回到這裡,您就必須把母親不能給我的關懷加倍給我,而不是放任我自生自滅,任人欺凌;第四,在過去七年,您沒有盡過一天身為父親的義務,就不該在今天要求身為父親的權利。」

  他每字每句講得鏗鏘有力,事實上他父親犯下的最大錯誤是,不該讓他離開這個家裡,因為當他有了足夠的實力,將是安家惡夢的開始。

  說得太好了!阿雪真想站起來給他拍拍手。親情?呸!不過是可悲、可鄙的東西。

  她的確是站起來了,只是沒真的拍手,而是走到安理衛身前,冷笑說道:「我想,您大概不曉得我撿到令郎時,他身上有多少傷口。我不確定那是您、您的夫人或您的公子當中哪位留下的,不過那些照片和驗傷單我還留著,我相信一個非婚生子的家暴兒,應該會多少衝擊到您的年底選情。」

  「你們是來威脅我的?」他氣得臉紅脖子粗。

  「威脅?不,我是來告知父親,自己未來幾年的求學計劃,如果您願意配合……」安凊敘從皮夾裡面掏出一張名片。「請聯絡我們的律師。」

  說完,他偕同阿雪往門邊走去,手握上門把時,他略略回頭,叮囑一聲,「因為出國時間有些緊急,我會等父親二十四個鐘頭……」他抬起手腕,看一眼腕間的勞力士表。「明天晚上七點四十七分,如果王律師沒接到父親的電話,那麼很抱歉,為了我的前途,只好對父親的名譽稍加妨礙了。」

  七點五十二分,他們離開安家大宅,出門前遇見也正要外出的安幗豪,他連半句話都不敢對安凊敘說,只低著頭,從他們身邊飛快走過,坐上等在外頭的凱迪拉克。

  阿雪看著他的背影說:「你那個哥哥不如你。」

  「我知道。」

  「你做得很好,為求目的不擇手段是對的,不管對象是誰都一樣。」

  安凊敘揚起唇,洩露出一絲冷然笑靨,再度回答,「我知道。」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2-3-21 14:23:56

第二章

  公寓很大,有四房三廳,朱苡宸只租下客廳、廚房和臥室,但對她而言,所有的廳室都只有一個功能——當書房。

  她有三部電腦,房間裡那部是桌上型的,正在連結網路做搜尋,另外兩部一在餐桌,一在客廳桌上,電腦前面都有一個乾淨座位,隨時隨地等著主人入座。而扣除電腦前面五十平方公分以外的區塊,只能用四個字形容——慘不忍睹。

  她有很多書,經常書架擺滿了,就擺在所有看得見的櫃子上面,櫃子滿了,地板也是可利用空間,弄得若有不熟的人進入這裡,恐怕會以為自己陷入五行八卦陣。

  除了放眼所及的書海外,東邊一個空的麥片袋子、西邊一條啃了一半的吐司麵包,塑膠空瓶、塑膠袋到處亂丟,臥室更恐怖,衣服、褲子、內衣,到處都有,如果不是靠牆處有一個看起來很像衣櫥的長方形物體,恐怕會令人誤解她這房裡的缺乏秩序是情非得已。

  這種地方,只有朱苡宸才能住得悠然自得。

  她對生活沒有太多要求,同學常嘲笑她是「植物人」,只要有陽光、空氣和水,她就可以活下去。

  認真想想,也沒錯,她不介意有沒有漂亮衣服,不在乎有沒有男人追求,對入口食物的滋味無所謂,對居住環境更是可以避風遮雨就行。

  她對於多數女生看重的東西不上心,對於物質的要求也少得可憐,她甚至連鏡子都很少照。

  其實她長得不賴,五官清靈水秀,眼睛水亮烏黑,是那種讓人覺得舒服的長相。她的身材高挑修長,皮膚白皙透亮,沒有特別保養,清淡的飲食和荷爾蒙讓她的肌膚維持在最好的狀態中。

  她是個政治學者,很奇怪的行業,會踏入這行,多虧恩師路嚴教授的帶領,否則她也從沒想過,自己會和硬邦邦的政治扯上關係。

  她的工作是觀察,進而分析、研究各國情勢,再打成一篇又一篇的論文報告,另外她也在大學裡當助理講師,幫教授代了幾門課,上一些政論性節目,這樣的收入以目前社會中二十五歲的女性而言,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努力了好一陣子,她從電腦螢幕裡把頭拔出來,取下俗氣到無法形容的黑框眼鏡,揉揉發酸的眼睛,伸個懶腰,這才拿起手機撥號碼。

  「教授,我已經把那篇巴基斯坦宗教與政治論述E給你了,你收收看,沒收到的話再告訴我。」正準備掛上電話時,路嚴喊住她。

  「阿朱,上次教授幫你介紹的那個男朋友,你覺得怎樣?」

  怎樣哦?她仰頭注視天花板上的燈泡,努力回想那個男人的長相,以及他說過的話。可是想半天,對不住,她腦袋裡仍然一片空白,只隱約記得他好像患有強迫症,把水杯一下子移到右手邊,一下子又移到左手邊,害她的注意力全落在那杯白開水上面。

  「教授……對不起,我……」

  「又記不得人家長什麼樣子?你這孩子,真不知道要怎麼說你才好。」

  「大概……沒有緣分吧,教授,以後再說啦,反正我現在也很忙。」

  「不行,這個不能等以後再說,政傑是我教過的學生裡相當優秀的一個,他很有責任感,生活安穩,前途不必擔心,最重要的是,他超會做飯、打掃家裡,有他幫忙,我就不擔心那天發生地震時,你會被狗窩裡的那堆書給活埋。你啊,沒見過女孩子像你這樣,對生活這麼漫不經心……」

  接下來,路教授足足嘮叨了十分鐘,朱苡宸瞄一眼牆上時鐘,七點三十二分,繼續對著教授思思啊啊j敷衍回話。

  「……總之,我再幫你們安排見一次面,他這個月到德國出差,下個月他回來,我和你師母陪你一起去,政傑可是你師母看上眼的。」

  「呃……好吧。」對教授,她半點拒絕能力都沒有。

  她沒有父親,從小只能想像被父親疼愛的感覺,沒想到上大學之後,能碰上亦師亦父的路嚴教授。路教授沒有女兒,兩個兒子都在國外,她便成為熱心的他和師母的掌上明珠。

  他們疼她、寵她,就連現在她住的屋子,還是教授那位名門媳婦的嫁妝,她只用少少的錢便租了下來,否則,依她的身價,根本住不起這種地段、等級的房子。

  「很好,等時間確定後,我再打電話告訴你。」

  「知道了。」

  「對了,六月初你空出來沒有?」

  「有,屆時教授到美國出差,我會去幫教授上課,也會去陪師母住幾天。」

  「你不必過來陪師鍵,我這次出差會帶師母一起去,順便去看兩個兒子。」

  「這樣啊,師母一定很開心。」

  「當然。對了,最近流行感冒很嚴重,你自己要注意身體。」

  「知道了,教授再見。」

  她掛掉電話,再看一眼時鐘,七點四十四分,時間還早,她緩步走進廚房,泡了杯十谷米漿,這是她的晚餐。

  電話響起,她走進臥室,拿起分機。

  「阿朱,是我啦,舅媽。」電話那頭,傳來熱絡的聲音。

  「舅媽,你好嗎?我寄回去的錢你收到沒有?」

  「我就是要跟你講這個,台北租房子貴得要死,你幹麼還給我寄錢?我現在又不缺錢,你表哥、表姐都會賺錢,你啊,還是把錢留下來存嫁妝。」

  她笑著對舅媽撒嬌。「我已經有嫁妝啦,幹麼還存?」

  「你在說什麼啊?」

  「舅媽,你忘記啦,你自己答應要當我們的嫁妝,上次我和表哥、表姐猜拳,是我猜贏了,你以後要跟著我,不可以反悔。」

  「你這孩子就是嘴甜。」舅媽在電話那頭咯咯笑得開心。「昨天,我看見你又上電視,舅媽很驕傲,竟然可以把你養成大明星!」

  只是一般談話性節目而已,她哪是大明星,不過舅媽高興就好。

  「舅媽想不想當星媽?不然下次我要到電視公司時,帶舅媽一起去。」

  「哎呀,我會不好意思啦!你去就好,不過什麼時候要上電視,一定要告訴我,我要找我的朋友一起看。」

  「好,我知道。舅媽,我和表哥已經約好,下個星期要回家。記得哦,我們最愛吃……」

  「鹵豬腳!我一定會鹵兩大鍋,讓你們帶回台北吃。」舅媽接話。

  目前朱苡宸和表哥在台北工作,表姐則留在老家當國中老師,不過,表哥不斷遊說表姐申請調職,屆時,他們就可以理直氣壯把舅媽接到台北。

  「舅媽,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會給你帶九份的芋圓回去。」

  舅媽最愛吃九份芋圓,只吃一次就吃上癮,還說別處都買不到那麼好吃的芋圓。

  「好,我最喜歡吃那個。」

  電話掛掉後,她才想起來,又被外甥女岔開話頭,她原本是要叫她別再寄錢的說。

  看一眼鬧鐘,七點五十六分,朱苡宸飛快地拿起一本翻過千百次的陳舊圖畫書,跑進廚房,端來泡好的十谷米漿,席地坐到客廳面向廚房的角落,背靠著牆,打開畫冊。

  七點五十九分三十七秒,她喝了一口溫熱的晚餐,四十六秒、五十三秒……六十秒……

  一秒不差地,隔壁公寓的小提琴樂聲準時響起,她聽著美妙樂音,不自覺的嘴角上揚,甜甜的笑、甜甜地想起那年夏天,搖籃裡的仲夏夜之夢。

  她不曉得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只是再熟悉不過,熟到能哼能唱,熟到夜裡夢中經常造訪。當多年不聞的曲子再度從夢裡清晰,她說不出滿心的感動。

  她輕輕翻開畫冊,畫冊圖片上,冰雪皇后帶走小男孩,女孩哭乾淚水,夜夜思念。滿園的玫瑰花瓣一片一片漸漸枯萎,女孩的心一天一天哀愁,她背上行囊,不畏前途艱苦,她要去尋找男孩,尋回屬於他們的永恆……

  這麼多年來,在她記不住那些想要追求自己的男人面孔同時,卻也忘不了那個曾經為她念故事的男孩。

  台北街頭,宣傳車到處放送,大幅廣告佔領了公車、大樓,以及每個可以吸引人們視線的角落。

  又到了選舉季節,所有候選人卯起來宣傳,整個城市變得熱鬧而沸騰,彷彿是巴西的嘉年華會。

  安凊敘回到這裡,已經兩個月。

  在美國十二年,他念了人人都說厲害的哈佛商學院,拿到博士學位,考了一堆據說是很難考的證照,除此之外,讓他覺得真正有一點成就感的是,他擁有數億身價。

  第一次聽到「錢滾錢,才是最聰明且迅速的賺錢方式」這句話,是在他十五歲那年,投資股票慘敗,賠掉阿雪一大筆錢之後。

  他不但想盡辦法在跌倒的地方站起來,而且站得更直、走得更快,還要奔跑、跳躍,他憑的不過是一股不服輸的精神。

  他沒想到,那個失敗經驗造就了他未來的人生,他沒想過要換工作,但阿雪認為,他頂著這麼好的文憑留在家裡操作股票、期貨太浪費,應該找點事情做做。

  找點事情做做嗎?他清冽的目光落在大樓牆面的候選人廣告看板上,那是市議員登記第三號的安幗豪。三十二歲的他看起來很不一樣,沒了從前的暴怒與張狂,金框眼鏡賦予他斯文、愛家愛國的好男人形象,他和……他的父親很像。

  報紙的社論說,年輕有幹勁的安幗豪,初次投入政界選舉,他有父親的背書與扶持,處處表現出專業精神,黨內長輩有計劃的栽培,與全家人的支持,讓他立於不敗之地。

  相較起另一名同樣高學歷、形象良好,卻沒有家世做後盾的候選人,安幗豪的勝算大上太多,這個結論由前幾次明顯落差有段距離的民調結果可知。不過兩人明裡暗地還是不斷較勁,只希望能打敗對方,贏得更多選票。

  定定望著那帶著溫柔笑意的廣告看板,安凊敘面無表情,目光卻更形寒冽。必贏是嗎?挑了挑眉,他倒要看看安幗豪怎麼贏。

  朱苡宸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盯著那幅廣告看板太久、太專注,久到讓許多人都順著他的目光往上望,以為那裡有外星人入侵。可是她東瞧西望,不過就是幅看板,並沒有特別之處,於是她悄悄把目光往下移十度,落在他那張帶著寒意的臉上。

  他長得不錯,五官清晰分明,就老人家的說法是——滿臉的聰明相。

  他的身材高挑,穿著一襲休閒服,看起來有幾分雅痞味道,但讓她挪不開目光的是他那雙眼睛,冰冷、不帶絲毫溫度,若非注視看板的黑瞳有著些微移動的痕跡,還真會令人誤以為他的視線並非停留在看板上安幗豪的面孔,而是穿透這層看板,落在某個人類無法理解的空間。

  怎麼有人的眼神可以這般冷漠,彷彿整個世界都入不了他的眼?

  搖搖頭,朱苡宸把臉轉向另一方。

  突地,她皺起眉,那部歪歪斜斜的紅色小轎車是……酒駕嗎?

  當轎車越來越靠近,她終於看清楚那女駕駛滿臉的驚惶失措。完了,這部車真的有問題,依她行進的方向……

  朱苡宸下意識反應,奮力跳了起來,朝那個仍專注看著看板上的男人衝過去。

  她的衝刺速度很快,產生的衝擊力道也很大,當兩人身子相觸,安凊敘被朱苡宸推開的剎那,耳邊炸起一聲轟然爆響,紅色轎車撞上他方才站立的地方,無辜路燈在瞬間攔腰折斷,轎車也因為重大撞擊終於停了下來,車頭凹陷、不斷冒煙。

  路人和鄰近店家老闆被巨響吸引過來,有人扶起雙雙跌在路邊的朱苡宸和安凊敘,也有人努力和轎車已然變形的車門搏鬥,企圖把卡在裡頭的女駕駛給救出來。

  好幾個路人掏出手機,同時撥著報案電話,有個熱心商家拿出滅火器,對著冒煙的車頭噴去,喧嘩聲、爭鬧聲在人們耳際響著……

  獨獨被人扶起的安凊敘靜靜站在一旁,彷彿事不關己,眼前的一切不過是戲劇裡某個稱不上高潮的場景。他冷眼地看著人們來去,臉上始終不帶半分表情。

  在關鍵時刻推開他的朱苡宸,在強烈的衝撞中扭傷了腳踝,她看一眼擦傷的手肘和膝蓋,面有難色。

  扶她起來的男路人柔聲問:「小姐,需不需要我幫你叫救護車?」

  救護車?她哪有時間。

  「不必,謝謝你,我回去擦點藥就好。」她客氣道過謝,路人朝她點頭示意後就離開了。

  她轉頭看向被自己「救」下一命的男人,他……沒說半聲謝謝,沒關心救命恩人的傷勢嚴不嚴重,竟是兀自找個適合地點,觀賞車禍現場。

  她不是形容錯誤,他的確是在「觀賞」,像看電影那樣,漠不關心地觀賞一個可憐的、受重傷、正在呻吟、卡在駕駛座的無助女子。冷血!他不是屬蛇就是屬蜥蜴的。

  她一拐一拐的走上前,決定再給他一個機會,證明他不是變溫動物。

  她用手指戳戳他的後背,見他轉過頭,她奉上一個熱情笑臉。

  對,她是沒必要對他表現得那麼客氣善良,只不過,她已經習慣笑臉迎人,沒辦法指著對方的鼻子破口大罵。所以,算了,吃點虧吧,誰讓她養成了「壞習慣」。

  「先生,你還好吧?有沒有受傷?剛剛……我把你壓在下面。」

  正常人在聽見這句話之後會怎麼做?

  通常會恍然大悟,堆起笑顏說,哦,你就是剛剛救下我的那位小姐,對不起,我太驚慌,沒注意到你,你有沒有受傷?真的很感謝你,要不是你,我現在就是那根斷掉的路燈……

  以上是正常人的反應,而他,不正常。

  他淡淡地上上下下掃過她幾眼,便轉過身,離開。

  是她的理解錯誤嗎?難道她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才是她的救命恩人?難道他不是人類,而是一部X光掃瞄機,光靠上下掃她個幾眼就能確定他不需要負道義責任?

  不對,這樣不可以!

  朱苡宸拐著腳,向前追去幾步,揮手,對著他的背影大喊,「先生、先生,你停一停!」

  他停下來了,旋過身,與她視線相對,清冽冷淡的視線,好像她不是一個人,只是停在路邊的一部車子。

  安凊敘等著她追到跟前,才問:「有事嗎?」

  有事嗎?她直覺回答,「沒事……」

  沒事把他叫住?他皺皺眉,作勢離開。

  見他又要走了,她才回神。她在幹麼啊,怎麼他一句話就讓她傻掉?

  「不對、有事!」她急忙扯住他的衣袖,「剛剛如果不是我的話,你現在恐怕就躺進救護車裡了。」

  「然後?」他接著她的話問。

  然後,她要他報答救命之恩?沒有,她不是這個打算,她只是要、是要……她咬牙,把磨出一大片紅色傷口的手肘對著他。「你看,我受傷了。」

  點點頭,表示他理解她的意思,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個名牌皮夾,從中抽出幾張千元大鈔和名片。

  「你先去看醫生,錢不夠的話,再打電話給我。」

  他……用錢來打發她?她看起來很像詐騙集團的首腦嗎?

  朱苡宸不敢置信地望著他的修長手指,以及那幾張看起來很新的千元紙鈔。

  她搖頭,急忙擺手說道:「我不是要跟你要錢。」

  「不然你想要什麼?」

  「至少你該跟我說一聲謝謝吧?」

  安凊敘皺起兩道濃密黑眉,她大費力氣的追上來,只是要他說聲「謝謝」?謝謝和八千塊大鈔,哪個人會選前者,忽略後項?

  他不可思議地盯著她,懷疑剛剛那一摔,有沒有摔壞她的腦袋。

  她卻錯解他的停頓,以為他高貴得不屑對「賤民」說謝謝。於是,帶著一點教訓口吻,對他說道:「聰慧的人擅於自省,勇敢的人擅長謙卑,而善良的人懂得感謝。」

  她的句子柔軟了他的眉心,很久以前,他曾經熱愛過這樣的句子,只不過後來……他皺起眉頭,又是一臉的冷肅嚴厲。

  朱苡宸仍叨叨絮絮的講不停,「我沒有跟你要錢的意思,我追上來呢,一來,是表達我的關心之情,想問看看你有沒有被我壓傷,另一個呢,不管你承不承認,我都是幫了你的忙,對於幫助過你的人,你是不是應該在禮貌上表達一點……」

  他沒等她說完,加大聲量,截下她的嘮叨,「謝謝。」

  丟下這兩個字後,他再次轉身、再次離開她的視線。

  她愣愣地凝望他遠去背影,有這種人嗎?一句「謝謝」說得那麼敷衍,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比對待流浪動物更糟。

  可是,他已經說過謝謝啦,她還能夠追上去,批評他的道歉不夠嚴謹?她總不能說——我後悔了,那疊千元大鈔給我。

  鼓起腮幫子,她說不清楚心裡那個模糊的情緒。

  歪歪嘴巴、聳聳肩,算了,還是去趕火車吧,和表哥約定的時間快到了。

  阿雪掛在安凊敘的沙發上,頭下腳上,據說這樣可以讓她因為懷孕而變粗的小腿細回來。安凊敘根本不相信這種說法,如果這方法有用,生完老三快兩年了,她那兩條腿早就變成火柴棒。

  「阿敘,你都沒聽我說話,看我、看我……」

  她慵懶的聲音像小貓,慵懶的動作也像貓,由此可證,身為人類,不應該吃飽沒事幹跑去養貓,養到最後,人不人、貓不貓,人貓不分。

  他無可奈何地把視線從電腦螢幕移開,轉往她的方向。

  目睹他臉上的無奈,她咯咯笑出聲,他那模樣像極阿飛被二二欺負到欲哭無淚時的表情,二二是她的第二個兒子。

  「你到底想要怎樣?」

  「也沒怎樣,就想替你介紹個女朋友咩!我老公那個秘書很不錯耶,留美的,身材好、臉蛋佳,配我們家阿敘再好不過。」

  以前她冷清的音調如今被她家的「大太陽」融化,變成帶了奶油巧克力的濃醇,讓他「相當」不適應。

  他輕哼一聲,「你不過是討厭那只愛玩暗戀的小麻雀,一天到晚把目光放在你老公身上。」

  這個女人還是一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連共同生活過七年的他都可以出賣。

  「賓果!阿敘猜對了,果然很聰明哦,書沒白念。」阿雪坐直身子,挑起右眉,直直望向安凊敘。

  「你擔心什麼?就算那只麻雀把心肝腸胃全掏出來,掛在你老公身上,他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可是人嘛,多少要未雨綢繆,別臨渴才掘井,我都已經換過三次老公了,再換下去,我擔心自己會打破伊莉莎白的紀錄。」

  她嘟起嘴,裝可憐的無辜表情可以騙過無數男人,水汪汪的大眼睛轉啊轉的,好像下一秒淚水就從裡面掉出來,不認識她的人會以為她真的很可憐,決定鼎力相助,但對於安凊敘而言……他只是歪了歪嘴。

  「你不是很喜歡破紀錄嗎?」

  「可是破這種紀錄似乎沒什麼好得意的,何況我現在帶著三隻拖油瓶,加上人老色衰,男人只會越換越壞。」

  他撇撇嘴角,冷眼掃她。「放心,若沒有男人可以換,我無條件當你的第四任。」

  哈,她一笑,像小女生般赤著腳奔到他身後,掛在他背上,細細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笑瞇瞇的道:「原來,阿敘還是像以前那樣迷戀我啊!」

  迷戀?免了。不過……依戀是真的,在他孤立無援時,她拉了他一把,七年的同居生活,她對他的意義已不是一般的室友或贊助人,而是真正的親人,即便他們並沒有血緣關係。

  「叫你老公把那隻小麻雀調走。」不管掛在自己身上那只懶貓,安凊敘繼續搜尋網頁。

  「講過啦,可我老公菩薩心腸啊,直說倫家孤苦無依,沒有父母照顧,就剩下他這個哥哥了,他不能不管她……」撇撇嘴,早知道就別嫁!都是大呆惹的禍,當初要是沒懷上他,那只被稱之為大太陽的老公要娶她,還有得等呢!

  「找個人綁架小麻雀。」安凊敘冷血地說道。

  「你以為我沒想過?可她越可憐就顯得我越可恨,人家是白雪公主,我是冰雪皇后,鬥不過的啦!」

  她可是女魔頭,阿敘的冷血還是從她身上遺傳過去的,再骯髒的法子她都想過,只不過,能怎麼辦呢?她的冷血就是會被那顆大太陽給融化。

  安凊敘直覺想說,關他什麼事。可話差一點點衝出口,他轉念一想,怎麼不關他的事?在很多年前,阿敘、阿雪就是不能分開的生命共同體。

  「不然,在你的辦公室裡面擺一張特助桌子。」

  反正她那個班有上沒上都一樣,不過做做樣子,讓人家認清楚誰才是公司的正主兒,若多他這個特助,他也只要敷衍了事就行了。

  「所以,你要去追小麻雀了?」阿雪的眼睛瞬間發亮。

  阿敘出馬,只勝不敗,終結了小麻雀,她的人生自此無慮無憂!

  「不對,我要去讓你家老公徹底明白,他有妹妹要照顧,你也有『弟弟』需要照顧,至於用什麼方法『照顧』,我們關起門來,憑君想像。」

  阿雪張大嘴巴,盯住他不放,笑得不能自己。

  「阿敘,你真邪惡耶,不過……我就愛你的邪惡!」

  說著,她動手揉亂他的頭髮,把他設計師弄出來的髮型揉成一個大雞窩。

  看著阿雪,他又想起那個只要謝謝、不要八千元大鈔的女生,如果阿雪才是女人的正常標準,那麼,一句謝謝就能打發的女生肯定不正常。

  他總是想起她,在這幾天當中,莫名其妙、毫無道理地想起,是因為他在她身上看見小時候那個愛講大道理的自己,還是她的蠢選擇教人印象深刻?

  阿雪勾起包包,目的達到,準備回家嘍!

  安凊敘關上電腦,跟著起身,從玻璃缸裡拿出鑰匙。「我送你回去。」

  她笑著賴在他身上,問:「你要從現在起開始,『照顧』姐姐嗎?」

  他偏過頭,沒回答,居高臨下看著只到自己肩膀的女人,都三十幾歲了,還嫩得像小孩,若不是太瞭解她,恐怕會以為她是個清純可愛的高中生,但其實她那顆心……曾經,比誰都冷、都硬。

  阿雪想也不想地勾起他的手臂,把臉貼靠著他。回家嘍!

  送了阿雪回來,安凊敘把車子開到地下室時,發現有人佔住他的停車格。雖然車窗上留有號碼可以Call人,他還是很不爽。

  拿手機、撥號,他靠在銀灰色的積架跑車上,冷然地等待車主出現。

  沒多久後,電梯門打開,朱苡宸和表哥從裡面走出來,她尚未見到停車格主人,就搶先一步道歉。

  「對不起,臨時佔用你的停車位,造成你的不便……」

  然而,聲音突地斷掉,他是……不太能夠記住男人長相的她,竟然一眼就認出這個自己從車輪底下救回一命的男人。

  他也住在這棟公寓大樓?跟父母親同住嗎?應該是吧,年紀輕輕的哪有錢買下這種公寓?表哥都當好幾年高收入的醫生了,也還買不起這裡。

  像他這種人,全身上下冷得像北極冰層,他父母一定很辛苦,三不五時得到醫院裡治療凍瘡……

  「對不起,我馬上把車開走。」在朱苡宸胡思亂想同時,表哥出聲,他拍拍她的肩膀,說:「下個月放假我再來看你。」

  「你才不是來看我的咧!」

  「對,我是來監督你整理房子的,我怕你被埋在垃圾堆底下。」他隨口接了兩句,迅速鑽到駕駛座,把車子開離停車格。

  安凊敘也認出她了,他冷眼看著兩人,猜測他們的身份,朋友?戀人?

  關他什麼事!帶著一絲不明所以的怒火,他坐進駕駛座,等對方一把車子移走,他就流暢地停好車子。

  下車、大步走向電梯,她也還在那裡等電梯。

  他沒說話,即使近日總是無緣無故想起她,他仍然沒有同她攀交的慾望。

  朱苡宸瞥他一眼,試圖找到一句可以聊天的話頭,但是他依舊是面如冰霜,冷冷地拒人於千里之外。

  電梯來、電梯開門,進電梯、壓下樓層鍵。

  咦?他們都住八樓?!

  八樓只有四戶,他不會剛好、不小心就住在她家隔壁?

  哎呀,又不是演偶像劇,他怎麼會是那個拉小提琴的鄰居?他大概是劉伯伯的兒子,聽說他學成歸國,要到大學裡當講師。肯定是他,因為對門住的是一對中年夫妻,小孩還在念國中。

  安凊敘蹙眉,從沒見過像她那麼「多話」的女生。

  對,雖然她並沒有開口,可那豐富多變表情分明就是說盡了千言萬語。她的眼神自始至終沒從他臉上移去,好像他臉上長出兩竿蘭花,還是世界稀有品種。

  終於,電梯門打開,他迫不及待離開她的視線,可惜並沒有成功,她跟在他身後,他仍然感受得到兩道灼熱目光緊緊跟隨。

  他筆直走到屋前,拿出鑰匙開門。

  朱苡宸猛然驚覺,他竟然是……是每天八點……

  一個帶著微微顫抖的聲音自安凊敘背後傳來,下一秒,一隻小手抓住他的衣服一角,他不想轉身,卻還是下意識轉了身。

  激動地浮起閃閃淚光,她哽咽的問:「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你每天晚上八點鐘,拉的第一首曲子叫什麼?」

  她在聽他練琴?他凝睇著她泫然欲泣的表情,他的琴聲有這麼感動人心?

  見他沒有發言意願,朱苡宸再度扯扯他的衣服,哀求道:「請你告訴我,那個……對我很重要。」

  他望著她半晌,語調清冷回答,「韓德爾的席巴女王進場。」

  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一顆晶瑩淚水自她眼中咱地落下,耳裡,他好像也聽到了眼淚墜地的聲音。

  她用力點頭,一個九十度大鞠躬,發出最最衷心的感激。「謝謝。」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2-3-21 14:26:04

第三章

  從那天之後,朱苡宸經常出現在安凊敘跟前。

  第一次的出現,是因為他的刻意,他把每天拉的曲目「席巴女王進場」換掉,九點練習結束後,不到三分鐘,門鈴響起。

  他打開門,看到她可憐兮兮地捧著一杯灰糊糊的噁心東西,要求他拉韓德爾的「席巴女王進場」。

  他本來不打算順從她的意願,但她眼底過分熱烈的希冀,讓他不知不覺的走回屋裡,從琴盒裡拿出小提琴。

  她跟了進去,聽完曲子後,滿足讚歎,鞠躬彎腰,再三道謝,她笑著對他說:「在這裡聽好清楚呢……」

  於是他知道,她每天在七點五十九分的時候,會把背貼在牆壁上,傾聽他的音樂。

  那天晚上聽完曲子之後,朱苡宸講了很多鄰居的小八卦給他聽。雖然,他才不在意自家左右住了什麼人,但他竟然沒有不耐煩地截斷她的話,將她趕出家門,這點,連安凊敘自己都深感意外。

  第二次碰面,是他請的清潔工請假,而他無法忍受垃圾桶裡的東西留在屋裡過夜,因此親自拿了垃圾到外面等垃圾車。

  他遇見她,她像好幾天沒睡覺,亂蓬蓬的頭髮、粗黑框的眼鏡,身上穿了件難以形容其醜陋的連身長衫。

  看見他,她笑得熱情洋溢,終於想起來還沒有向他自我介紹過,於是她說:「你好,我叫朱苡宸。我是助理講師,朋友都叫我阿朱。朋友是沙漠裡的甘泉,朋友是憂鬱時的最佳良藥,我希望能夠當你的好朋友,以後請多多指教。」

  阿朱……她勾起他久遠的記憶。

  幾句勵志小語、一聲阿朱、一個乞求成為朋友的熱切眼神,讓他忘記人類是種陰險動物,忘記與他們交手時要戴上面具,也忘記擺出冷冽面孔,逼她自動離自己三步遠。

  不過就算他擺出冷酷,她也不會因此遠離他,因為她有某種怪異的性格與熱忱,就像太陽,即便非自願,也會在不知不覺間融化週遭的寒冰。

  倒完垃圾後,在小小的電梯裡,她向他提出幾個問題,他當然沒回答,而她卻也沒讓氣氛冷掉。

  她說,你很少出門對不對?我也是,我的工作大部分會在家裡完成,所以我盡量把學校的課排在同一天。

  她說,你的工作是什麼?為什麼可以天天待在家裡?我是研究政治的,你沒聽過這種行業對不對?我在高中之前也沒聽過,後來跟了教授,就一路走進這行,沒有喜歡或不喜歡,人生嘛,不就是為了賺三碗飯,而且這一行,不會有太多人和你搶。

  她說,你有沒有碰過很詭異的事情?有一件事情我就覺得很詭異,之前,我有個老毛病,總是記不得男人的長相,可是那天我推了你一把之後,竟然記住你了耶,很厲害吧?

  一直到很後來,他才明白,那是她的職業病。

  為教學互動,她習慣在說話之前先拋出問題,然後不管學生肯不肯回答,她都會進入原先預備的課程。

  之後第三、第四……第無數次,她會在他進出門前探出頭來,對他熱情一笑,說:「你要出門啊。」、「你回來啦?」、「今天過得好嗎?」、「你的衣服很好看。」諸如此類的廢話。

  她說廢話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沒有拿膠帶把她的嘴封住的慾望。

  她對每個人習慣性裝熟也不奇怪,反正她的個性就是熱愛討好每個人。可是被阿雪訓練出嚴重潔癖的他,竟然沒有在她拉扯過自己的衣角後,馬上換下衣服;沒有在她不小心靠上他肩頭時候,嫌惡地拍拍肩;沒有在她好意地將一杯看起來黑糊糊、噁心的十谷米漿遞給他時,將它丟進廚餘桶裡,反而因為她說,它對人體很好哦,就乖乖喝掉……這狀況很奇怪。

  他並不曉得朱苡宸的存在對自己有什麼意義,他只是確定自己並不討厭她,也許……也許這些和她的小名叫做「阿朱」有關吧?

  安凊敘打開電視,電視螢幕裡大力放送著安幗豪的緋聞,傳聞中的女主角被記者追著跑,幾次她用手指滑過眼角,拭去淚水。

  該如何解釋這種事?

  是遺傳、是輪迴?安幗豪和安理衛都娶了個強勢霸道,卻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女人,但也都愛上溫柔、能給予心靈慰借的音樂老師。

  當年,安理衛為了挽救自己的政治生命,偽造他這個私生子的身份。九歲的孩子,願意退讓成全大人們的外遇,乖乖地為他圓謊。

  如今,這個女人會怎麼做?和他的母親一樣,當個安靜無聲的第三者,默默吞下滿腹委屈、成全安幗豪的前途?說實話,他很期待答案。

  下一條新聞,安幗豪牽著妻子的手、兩人聲淚俱下,他說自己不想為了一次選舉,讓與妻子之間的深厚感情遭到破壞。

  接著,他大力控訴對手的造謠抹黑,甚至要選民睜大眼睛,看清楚,是要選一個只會惡意抹黑的候選人,還是選一個能真正為大家做事的人,最後依舊是老套的戲碼,他按鈴向八卦雜誌社及對手提出告訴。

  安凊敘笑了,發自內心的愉快笑意。

  惡意?抹黑?越來越有趣了。

  他雙手橫胸,盯著電腦螢幕,看著激動落淚的安幗豪,看著強勢霸氣的「大嫂」,她誓言扞衛自己的家庭,絕不容許外人摧毀。

  但如果摧毀婚姻的不是外人呢?如果女孩不肯心甘情願地成為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第三者呢?

  安凊敘舉杯,嘴角噙著笑意,為即將到來的勝利感到快樂。

  他有過許多成功經驗,包括申請到一流大學、考到一流執照、在每次的金融風暴來臨前脫身……然而,從來沒有像這次贏得這樣暢快淋漓過。

  手機響起,他看一眼來電顯示,是康易成,與安幗豪競爭最激烈的議員候選人。

  很不巧的,他恰恰是安凊敘在哈佛唸書時的同學,當年兩人都是遠渡重洋求學的異鄉遊子,所以即便他性格冷清孤僻,仍舊與康易成培養出革命情感。

  「阿敘,你看到新聞了嗎?」

  電話中,康易成的語氣帶著極大興奮,自從安凊敘找上他,表示要為他低迷的選情操盤後,他的民調數字節節上升,而今天緋聞案爆發,那些因形象清新而支持安幗豪的婆婆媽媽們,恐怕要轉移目標了。

  「看到了。」不自覺地,他的嘴唇拉出得意笑容,眉毛彎起漂亮弧線,驕傲在眼角張揚。

  「怎樣?要不要把剩下的照片交給八卦雜誌?」那照片香辣火熱,一旦爆出,肯定能為雜誌帶來高銷售量。

  「不,再晚個兩星期,暫時讓他鬆口氣。」

  「為什麼要給他時間喘息,直接殲滅不是更好?」

  「現在離選舉還有十六天,我們掀出底線,頂多逼得他召開記者會。你也看見,他的演技多好、哭功多強,屆時他坦承自己犯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再用柔情攻勢發誓自己永不再犯,而他的妻子跪哭求得選民原諒……最後他的母親、父親跳出來,提及當年的烏龍外遇事件,最終,一句陰謀論被挑出來,屆時林小姐就不是外遇,而是敵方陣營所使的仙人跳了。」

  說完,他一哂,台灣的瘋狂選舉,往往比八點檔鄉土劇更具可看性。

  「天啦,我還真沒想到這個。」

  「總之,先緩兩個星期,這段時間盯緊安幗豪的行蹤。他勢必會找上林小姐,不管是安撫,還是協商分手,如果林小姐再要求個『臨別秋波』,留下證據的話……你就穩贏不輸了。」

  「知道了。阿敘,如果我贏,你一定要來幫我。」

  幫?他對政治不感興趣,他只對打壓安家有莫大樂趣。

  掛掉電話,再看一眼電視裡、紅著眼眶的安幗豪,他已經沒有印象,不知道當年父親面對鏡頭時,是不是也像他這般無辜壓抑?

  關掉電視,安凊敘拿出琴盒,心裡想著,隔壁的朱苡宸是不是又捧著一杯黑糊糊的東西,貼在牆壁上傾聽?

  阿朱……可惜她身上沒有幾個類似家暴留下的青紫,不然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喊她阿紫。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情太好,在拿起小提琴的同時,他竟然有一股衝動,恨不得去敲開她家大門,親自為她演奏。

  然,當他握上門把時,又垂下雙眉,這算什麼,分享?

  他的痛苦不需要旁人分享,快樂自然也不需要。

  鬆開手,歎口氣,他打算走回原地拉琴,但像是很有默契似的,門鈴在此刻響起。

  她來了?帶著兩杯黑糊糊的「維他命B群」?他沒有刻意露出微笑,是臉部細紋自己作的主,自動擺出一張喜悅表情。

  他打開門,朱苡宸虛弱地扶著門框,滿臉潮紅,發腫的雙眼幾乎睜不開。她試著勉強擠出笑臉,用沙啞嗓音問他,「對不起,你這裡有沒有伏冒熱飲?我快不行了。」

  吃伏冒熱飲就行了嗎?那麼滿街的診所、醫院用來做什麼?

  他不是多事的人,絕不會插手與自己無關的事,她不過是鄰居、不過是剛好小名和那令他牽掛的鄰家妹妹相同,他不需要多事。

  他在心底對自己說過好幾個回合,然後轉身,去拿感冒藥來給她。

  她半瞇眼,說一聲謝謝,沒有敷衍,是真心誠摯的感激,接著轉身離開他家。

  他並不想多作挽留,但是關上門……

  關上門之後呢?他應該去拉小提琴,應該去做該做的事情,不應該站在門邊側耳傾聽,試圖聽取那個女人的動靜。

  隔壁的大門打開了,他聽見。

  砰!重物墜地聲,他也聽見了。

  想也不想,他直接衝出家門,果然,笨阿朱倒地不起!

  ***

  如果不是他順手帶上自己家的門,卻忘記把鑰匙帶在身上;如果不是她昏得很徹底,怎麼都叫不醒;如果不是他的家庭醫生正好在附近……他絕對無法忍受在這樣的屋子裡待上三分鐘!

  髒!亂!沒有秩序!

  這不是房子,是垃圾集中場!安凊敘不曉得在這裡,怎麼能夠安然存活?

  朱苡宸住處的沙發、櫃子、桌面……所有平整的地方通通堆滿書籍,地上放眼所及全是空瓶、空塑膠袋,她的工作應該不是什麼政治研究,而是資源回收。

  他懷疑,如果這個時候來個六級地震,他和她會不會雙雙被埋在書本底下,現代版的焚書坑儒故事就此傳開。

  他抱她進屋時,根本不曉得該把她放在哪裡,的確,有一間看起來很像臥室的地方,但道路險阻、層層障礙橫在客廳與臥室中間,他根本無法在抱著她的情況下突破障礙、抵達目的地。

  於是,他放棄臥室,沿著牆角緩慢行進,生怕一不小心,踩到某種可疑物品,摔死她,也摔死自己,他可不想因為過失致死而吃上官司。

  他費了大力氣,好不容易打開其他幾間房,很可惜,裡面空空如也,連一片可以躺的薄木板也沒有。於是,再不情願,他還是得抱著她回到看起來很危險的臥室。

  安凊敘用他的長腿當武器,展現腿力把所有橫在路中央的東西全部一舉踢開,然後把她往床上一放,再把壓在她身下的幾本原文書掃到床底下,拉起那條顯然破舊到可以稱之為抹布的棉被,往她身上一蓋。

  緊接著,他打電話,醫生說二十分鐘之內到。

  再然後,他覺得自己的家庭醫生是個親切、性格還算不錯的男人,決定自己有義務讓他快快樂樂進門、平平安安離開,於是他彎下腰,開始打理她滿屋子的東西。

  他是個極有效率的男人,當門鈴響起時,他已收拾了兩大袋垃圾放在門口。

  因此,醫生進門後沒有碰到他幾十分鐘前所遇見的困難,走到病人的床邊,看完病、打完點滴,醫生留下足夠的藥品,平安、充滿喜樂地離開。

  天晚了,病人需要看護,因此安凊敘仍坐在床邊,等待點滴結束。

  然而,五分鐘之後,他開始出現幻覺,先是腳底發癢,之後手臂跟著癢起,他狠狠抓幾下,又發覺連頭皮也在癢,他壓根沒辦法安然的坐在這張看起來很久沒有擦拭過的椅子上。

  他想轉身跑回家,用力把門關起來,免得這裡的細菌越區入住……

  不對,他的大門被反鎖了,沒關係,大不了找個鎖匠……

  但是,吊在她手上的點滴……他咬牙切齒,在狠狠撓了十幾下頭髮之後,他再也坐不住。

  拿起手機,急Call他的鐘點女傭,用五倍價錢讓她找到一票人來上夜班。再打電話給他的設計師、造型師……他深深相信,這種環境沒有一票人來打理,根本無法恢復正常情景。

  這一覺,朱苡宸睡得超級舒服,枕頭很軟、棉被很軟,空氣中還帶著淡淡的香氣。她高舉雙臂,伸個懶腰,把身體延伸到最極致,緩緩睜開眼睛……驚嚇指數兩百!

  這裡是她的房間?怎麼這麼陌生?她的書呢?她的垃圾呢?她東一件、西一件像萬國旗的衣服呢?即便是身子以下、床墊以上的被單……也不是她熟悉的那組,怎麼會呢?她的窗戶不可能乾淨到可以看見對面大樓,她的化妝台至少疊了十幾本書,不可能乾淨到能夠……擺上精油蒸氣機?

  她猛地跳起,這時,她發現身上的衣服也不熟悉,她整個人驚恐到最高點,她跳下床,開始放聲大叫。

  怎麼會?怎麼可能?怎麼……

  她衝出了房門,她的家整個變了!熟悉的東西不在原處,窗明几淨得像樣品屋,難怪她會聞到香氣,因為餐廳桌上正插著一束金黃色的香水百合。

  她用力摀住嘴巴,眼睛瞠到最大直徑。

  怎麼回事?她被外星人綁架了嗎?外星人見她聰明可愛、清秀端莊,覺得她的基因肯定不壞,於是抓她來交配,生出「人T」混血?

  她哭喪著臉,狠狠地又放聲大叫兩回。

  「叫夠了?」

  安凊敘斜靠在廚房門口,他一手擦在腰間、一手捧住杯子,喝著她經常喝的十谷米漿,味道……比視覺更好。

  「你、你……你……」她像跳針的唱盤,重複著同樣一個字。

  他也被綁票了?

  女ET相中他的高大威猛、英俊雄壯?

  「我很好,不必問候,不必道早安。」

  他走到煥然一新的沙發上,坐下,輕輕敲著放在同樣全新的茶几上筆電的鍵盤。

  哪有人敲鍵盤的速度可以這麼快卻又這般優雅?朱苡宸盯著他的動作,久久闔不上嘴。

  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她應該……哦,對!她走到他面前,深吸兩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瘋狂。「請問,我們被外星人綁票了嗎?」

  他給她的回應是,雙瞳裡流露出些微悲憐,不會吧,年紀輕輕的,一場重感冒就把她的腦袋燒成豆腐乳?

  「看你的表情,我們應該還在地球表面哦?」

  她接下來的話讓安凊敘稍稍恢復正常,不過他還是探了探她額頭溫度,確定疾病已經遠離。

  「既然如此,為什麼我的房子會……」她無法形容,只好翻過手掌,十指向上左右比幾下。

  「從豬圈變成住屋?」他接得言簡意賅,傷人度卻是百分之百。

  她沒花時間討論他的無情用語,「呃,對,可以請你略略向我說明嗎?」

  「我請了五個人,花了六個鐘頭。」

  花六個鐘頭把她所有的東西通通丟掉?

  她咬牙切齒,雙手緊握拳頭,無聲哀怨著,他是有潔癖哦,別人的房子他插什麼手?

  她真的很想發飆,可惜一來她不習慣對人發瘋,二來他那張冷面判官臉……如果她發瘋,他會怎麼做?

  深吸氣、深吐氣,吸吸呼呼,再吸吸、再呼呼,她努力讓心臟回到一分鐘八十下時,才相當克制地笑問:「請問,我必須要到哪個回收場,才能找回我滿屋子的書?」

  那些書是她多年收藏,用錢也換不到的重要資料,他眼睛眨也不眨,就將它們……天!現在她寧願自己是被外星人抓去混基因。

  「左手邊第一個房間。」沒抬頭,兩手繼續敲鍵盤,但他可以猜得出她臉上的哀怨表情。

  沒丟?

  朱苡宸飛快跑到他指定的房間,一整排落地書架,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她以為被回收的書,最厲害的是,書不但分門別類,還按筆畫一一排好,列印出來的資料也整齊放在架子上……這個,鐘點工人不會做吧?那麼,是他嗎?

  失而復得的快樂,讓她想再度尖叫。

  呼!謝天謝天!她緩緩吐氣。

  走到靠窗處,一張約一百八十公分的長架子,擺著她的三部電腦,打開電腦,她確定做到一半的工作有確實存檔,心底再感激一次天地神明。

  他是怎麼辦到的?僅花一個短短的晚上?或者她已經昏睡三天三夜,自己卻一無所知?

  走出房間,她想向他解釋,她付的租金租下一房兩廳已經很過分,實在不應該使用其他空房。但……這又關他什麼事?望著乾淨到像新居落成的空間,她有幾分羞愧。

  一個女人實在不該把日子過成這樣的,表哥每來一次就念一回,然後認命地動手幫她打理收拾。

  也許是小時候做得太多吧?那時為了當乖小孩,為了討好大人,她認真做家事,每回厭倦到近乎痛恨時,她便告誡自己,寄人籬下的孩子沒有權利厭煩家事。

  後來搬離老家,她每回拿起抹布,那種自己是無家孤兒的無力感便會侵蝕她的知覺。她痛恨那種感覺,所以非到萬不得已,絕不動手做家事。

  她想,自己還是有幾分反骨任性的,她任性地把生活過得懶散而漫不經心,似乎想彌補童年的自己似的。

  他還在敲電腦,姿勢依舊的高貴優雅,如果他說自己是染上黑頭髮的英國爵士,她想,她會相信。

  「我去刷牙洗臉。」

  突兀的說完這句話,她又悶了,對紳士說這個,就像問總統「我可不可以去尿尿」一樣,好奇怪哦,就算她想回房脫衣服裸奔,也與他無關啊。

  如她的意料,他沒回答,果然……額頭三條黑槓,她垂頭走進房間。

  她沒迅速轉身去看他,否則她會發現,優雅的爵士在她進入房間時,很不優雅地噗哧一聲,捧腹大笑。

  當朱苡宸再度出現時,安凊敘已經工作完畢、筆電關機,她在浴室裡斟酌老半天的話,走到他面前,卻發覺不知道該怎麼說。

  「呃,那個,那些書架要多少錢?我應該要還給你。」這筆錢她花得不甘願,雖然是他自作主張,但也算得上是……幫忙。

  「加上五個鐘點女傭,一共十七萬三千兩百元。」

  設計師、新寢具、家庭醫生的出診金以及她身上的睡衣,他都沒算進去,夠意思了。

  「十、十……七萬……」她的聲音顫抖,兩隻貼在臉上的手心用力過度,把她的臉弄得像壓壞了的紅龜粿。

  十七萬是她一年半的租金,是她活期存款裡的總額,是她……

  就算她是個很會賺錢的粉領階級女性,但這筆錢,她打算用來給自己買房子,而不是給滿屋子的書買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啊!

  她在心裡沉默地哀叫兩聲後,悄聲問:「我可不可以分期付款,每個月攤還一萬五千塊,行不行?」

  他點頭。

  「你還有其他的問題?」這是他主動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有,最後一個,我昨天晚上穿的衣服……」

  「你發燒,流了滿身大汗,是造型師幫你換下的。」想到什麼似的,他又補上一句,「造型師是女的。」

  「哦。」她緩慢應答。

  安凊敘見她不再說話,反問:「所以,你已經問完了?」

  她合作地點頭。「對,問完了。」

  他瞄她一眼,今天話這麼少,是病毒影響了腦細胞?「既然你已經問完,我有問題。」

  「好啊,你問。」

  他起身,走進她的臥室,朱苡宸想起自己剛換下來的衣服隨手丟在未整理的床鋪上,呃……她巴自己的腦袋一下,連忙追著他的腳步進房間。

  果然,明顯有潔癖的男人,在一聲長歎之後,開始幫她鋪被子,她狠狠咬了一下唇,飛快拿起衣服丟進浴室裡。

  轉過頭,發現鋪好被子的他正對自己皺眉。呃,好吧,她移動雙腳,走進浴室,把剛丟進來的睡衣從磁磚地面上撿起來,當著他的面,放進洗衣籃。

  「你有話問我……呃,我準備好了,請問。」她規規矩矩站著,乖得像個小學生。

  安凊敘從櫃子上拿出一本童話書,和黃色的大狗玩偶,問:「你這是從哪裡買來的?」

  「不是買的,狗狗是我小時候的鄰居,一個很美麗的阿姨送我的,故事書則是她兒子的。」

  「她兒子的故事書為什麼會在你手裡?」

  「這個故事很長。」她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解讀錯誤,他的表情好似在……期待什麼嗎?

  「長話短說。」

  「小時候我經常被我舅媽打,每回挨了打就躲到鄰居阿姨家裡,那裡是我的『安全城堡』。阿姨人很好,很溫柔,她會給我做飯,大哥哥會為我擦藥。他們家的院子裡有一個搖籃,大哥哥經常坐在搖籃裡給我講雪後的故事,還講大道理給我聽。

  「大哥哥會安慰我說,因為舅媽的眼裡有一片惡魔的鏡子碎片,才會看不見我的乖巧,只要我用愛心、用溫柔,慢慢感動舅媽,總有一天,惡魔的鏡子融化了,她就對我很好。他說的那些話給我很大的力量,讓我撐過那段痛苦難熬的日子。

  「可是,有一天,一部神秘的黑色車子來到阿姨家門前,我聽說大哥哥被人接走了,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只知道從那天起,大哥哥再沒回來過,後來阿姨就把這本書送給我。」

  她想告訴他,更多關於大哥哥和阿姨的故事時,一抬眉,卻發現他冷漠的雙眼染上一層溫柔。

  她的故事很感人嗎?疑惑間,安凊敘開啟雙唇,輕輕吐出兩個字——

  「阿紫。」

  無數的情感隨著這聲「阿紫」爭湧而上,不管他是否承載得了,他凝望著眼前的女子,過往的一幕幕在腦海中倒轉重現,澎湃的情感,壓得多年來幾無激昂情緒的他胸口起伏不定。

  「我不是阿紫,我是阿朱。」她直覺回答。

  「你看自己的手上、腳上是不是被打得到處紫黑、紫黑的?你當然是阿紫,不是阿朱。」他也憑直覺出口。

  轟地,驚天大雷震斷了她的神經線,阿紫……阿紫……在她夢中縈迴無數遍的名字。

  她口乾舌燥,並不是因為發燒、流失過多水分,而是因為眼前的男性……吞吞口水,她很用力地發出三個字的音節。「大、哥、哥。」

  安凊敘那張呆板冷漠,鮮少有表情的臉上,浮現睽違多年的溫柔,他張開雙手,等著發愣中的女孩跳上來,像很多年前那樣。但她還在發呆中,他只好低低地對著她輕喚,「阿紫。」

  找到了!她終於找到被雪後帶走的大哥哥。

  連續三日,朱苡宸陷在幸福的粉紅色泡泡當中,她每分鐘都想引吭高歌,她每走一步就想踮起腳尖熱舞一番,連夜裡睡覺,嘴角也會不由自主上揚,她好快樂,快樂得想飛到天空。

  她找到了耶,終於找到他!

  有緣千里來相聚,無緣對面不相逢,他們在「無緣」加上「無緣」再加上「無緣」乘以N……之後,終於接到「有緣」這條線。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2-3-21 14:28:53

那天,她狠狠地撲進他懷裡,把他整個人往後撞倒在床上,他在下、她在上,動作曖昧得讓人臉紅心跳,可她不在乎,因為她找到他了!

  雖然他的熱情表現只有六十分,雖然他的笑容弧度不夠深,雖然他的擁抱在短暫尷尬後結束,雖然他連一句「嗨,好久不見,你好嗎?」這種問候都省略,但她還是很開心,開心得想尖叫。

  連續三天,她每天定時去按他家門鈴,他沒請,她自入,至於到他家裡做什麼?說實話,她也不是太明白,她只想看著他、黏著他,確定自己已經在茫茫人海當中找到他。

  但安凊敘和她的熱情表現大不相同。

  他失控的溫柔,在想起自己被母親拋棄的同時結凍。

  她不明白他的改變,只一心一意地要把自己的快樂帶到他眼前。

  她給他說笑話,他臉上的寒冰卻在轉瞬間凍死她的熱笑話;她給他說小社區裡這幾年發生的故事,他不感興趣,直接丟下她,進入工作室、鎖門。

  熱臉迎上冷屁股?

  沒關係,被雪後帶走的男孩,連心都是冷的嘛,她雖不曉得這些年在他身上發生了哪些事,但她有本事融化舅媽眼裡的鏡子碎片,就有能力融化他心底的冰層。

  朱苡宸這樣樂觀地想著,於是她開始抱著筆電和資料到他家工作,隨時隨地,只要他的視線對上她,她便無條件奉上一張熱情笑臉。

  他有點小可惡,鐘點女傭煮的飯他自己吃,完全沒有邀客人同席的意思,擺明了她的不受歡迎。但她不生氣,仍然笑臉迎人。拿著麵包和開水,拉開椅子、坐在他的對面,和他一起吃午餐,然後一路叨叨絮絮,說個不停。

  「……舅媽下班時,我們已經把家事做好,表哥、表姐也煮好飯菜,舅媽匆匆洗過澡,就帶著晚餐到阿姨家,陪阿姨說話、吃飯。知道嗎?你離開之後,阿姨很寂寞,如果沒有舅媽陪伴,她連半點東西都不肯吃。

  「有時候,舅媽會帶我一起去你家。小時候,我聽不懂她們在聊什麼,長大之後,才從舅媽那裡慢慢知道,她們是同病相憐的女人,都沒能遇到一個可以依靠終身的好男人,才會在生活裡拖磨著。舅媽告訴我,阿姨很羨慕她,因為好歹她還有三個小孩,可以相依為命的過日子。

  「阿姨離開後不久,舅媽也跟舅舅離婚了,那時我好害怕,擔心舅媽會把我送到育幼院,可她沒有,也沒讓我和不負責任的舅舅一起走。她留下我、照顧我,直到我高中畢業。我常常在心裡告訴自己,大哥哥是對的,只要有足夠的耐心,我就能融化舅媽眼底的魔鏡……」

  「那些話都是狗屎!」

  一句飽含怒氣的話突然迸出,打斷她的聲音,朱苡宸錯愕,但在錯愕之後,她揚起熱情笑容。

  他聽進去了耶,聽進她說的每句話,雖然現在的他不像九歲時,那樣溫暖親切、認真傾聽,但他依然沒有漠視她告訴他的事。

  「你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改變這麼多?」她定定的望住他,熱切的目光浮上淺淺哀愁,那部神秘大黑車子的主人沒有愛他、善待他嗎?

  那個說起「充滿戰鬥精神的人,會永遠快樂」、「人生最高的理想,在於追求真理」、「灰心生失望,失敗生動搖,動搖生失敗」、「一分鐘的思考,抵得過一小時的嘮叨」……就會精神奕奕的小男生,被誰揮動魔棒,改造得冰冷無情,柔軟的心腸轉硬,熱忱被冷酷取代?

  「如果你被父母親拋棄,你就不會相信那些鬼話。」安凊敘嗤笑一聲,清冷笑容讓人感到一股寒意。

  她苦笑搖頭,「大哥哥,你忘記了,很早以前我就被父母親拋棄,是你教會我相信人性、相信樂觀自信會替自己贏得幸福與成功。」

  他失言了,看見她眉心豎紋,他有幾分抱歉,但他並沒有對她表達歉意。不過,他轉身進廚房,拿來一副新碗筷,並且抽走她手上的麵包,丟進垃圾桶裡。

  所以,她已經受邀,共進晚餐?朱苡宸勾勒起燦爛笑容,表達出她的好心情。

  「你剛剛說到拋棄?我不認識你父親,但就我所知,你離開之後,阿姨很想念你。她哭著對舅媽說自己很蠢,被騙了,還說這輩子再也無法見到你。她用盡心思卻想不出辦法,成天病懨懨的、不吃不喝,對著你的小提琴掉眼淚,就算舅媽和左右鄰居盡心安慰,可她仍然一天比一天沉默。」

  始終冷淡的面容因為她的話掀起波濤,手中的筷子在不知不覺間掉落,她的意思是……啪地,他將筷子壓在桌面。

  「把話說清楚,什麼叫做被騙?什麼叫做這輩子都見不到我?」

  「聽說,本來有過約定,只讓你離開一年的。可期限到之後,阿姨打電話、按住址去找你,才發現電話是空號,住址是假的。後來她上台北,在市議會附近攔截到黑頭車的主人,對方恐嚇阿姨說,你在他手上,如果阿姨再搗亂,日子難過的人是你。阿姨怕你被欺負,強壓著滿肚子傷心,不敢再北上找人……」

  額間浮上青筋,嘴角處硬扯出一道生硬的曲線,安凊敘全身僵硬如冰冷雕塑,很好、好得很!原來……這才是真相。

  他錯恨了母親,她沒拋棄過他,而自始至終的始作俑者都是安理衛……胸口那堵恨越發猛烈,波濤洶湧地打上他的腦子,緊緊咬住牙關,他、將、會……一筆一筆、一條一條,仔仔細細地與他清算。

  見他不語,朱苡宸繼續說下去,「後來阿姨病得很重,舅媽時常去看她、給她送飯,可是阿姨不吃,只是不斷哭著,我只好拿起你的故事書,跟她講雪後的故事。

  「我告訴阿姨,等我長大,會像小女孩那樣歷經千辛萬苦,把大哥哥找回來,請她別再傷心。阿姨聽見很高興,她把故事書送給我、抱著我說:『那大哥哥就拜託阿朱嘍!』。

  「後來她病得越來越嚴重,連床都下不了,舅媽很擔心,到處借錢要送阿姨去大醫院。可是幾天後,我去阿姨家裡,阿姨不在了,聽舅媽說,阿姨被她的哥哥接回去養病,之後再也沒有阿姨的消息。

  「舅媽收下阿姨給的鑰匙,也收下阿姨的托付。阿姨說,阿敘那麼聰明,一定會記得回家的路。她請舅媽有空經常過去看看,也承諾她的病一旦好轉,就會馬上回來,因為她的阿敘遲早也會回來……」

  她越說,他的表情越凝重。她的話崩裂了他心底最堅硬冷冽的厚冰,心像被什麼東西狠力搗過、捶爛,他丟失多年培養而成的穩重,奮力將碗盤一推,拉起她的手,力氣之大,在她腕間烙入紅痕。

  「走!」他有滿肚子的火氣不曉得該找誰發作,他只知道自己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做些什麼。

  「去哪裡?」朱苡宸不明所以地看他。

  「去找舅舅。」

  「你曉得你舅舅住在哪裡嗎?」

  她的話像一盆冰水,瞬間潑醒了他,他從不曉得自己還有個舅舅,又怎會知道他住在哪裡?頹然坐下,他痛苦地捏緊拳頭。

  她看著他失望的表情,心底惻然。那年帶走他的,到底是誰啊?是誰這樣忍心拆散一對情深母子?

  「所以,你也不知道你舅舅的下落?」

  他沒回答,但額間暴張的青筋給了答案,她的手壓在他肩膀上,屈下身,眼睛與他相對,「不要擔心,我們會找到阿姨的。」

  安凊敘緊蹙眉頭,不信她的話。

  「我給舅媽打電話,也許她有阿姨的聯絡方法。就算沒有……還是會有其他辦法,會有的、一定會有的。」

  「其他辦法」換句話說就是「沒有辦法」,但她熱情的目光,充滿自信的臉龐,就是莫名其妙地說服了他,他望向她,蹙起的眉頭緩緩鬆懈。

  她笑著點頭再點頭,像在說服自己也說服他似的。

  「記不記得,薔薇在荊棘中成長,越痛開得越漂亮,只要我們不畏艱難、努力尋找,終有一天,你和阿姨的感情會開出美麗薔薇。而且,灰心生失望,失敗生動搖,動搖生失敗,我們不能動搖心志,只要純粹相信,就一定會找到阿姨。」

  她講了一大堆小時候他要她背的話,然後……他相信了她。

第四章

  其實,他不如表面上這麼冷酷。

  其實,他的心也有溫暖的一角。

  其實,他並沒有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

  這些「其實」,是在朱苡宸綜合他所有的行為之後,所下的結論。

  比方,他明明可以給幾顆感冒藥就不理人的,可他不但理了、幫了,還額外把她的屋子做了一番大整理。比方,她忙到沒時間上門賴他,他也會讓鐘點女傭做完飯菜後,送一份到她家裡。比方,他會在拉小提琴時,打開大門,讓她聽得更加清楚。比方,倒垃圾時,他會按下電梯,等待從屋裡匆匆忙忙追出來的她,然後一手接過她的垃圾……

  她相信自己已經找到正確鑰匙,打開他的語言中樞,從此他的回答,敷衍成分降低,用冷漠逼她住嘴的情況減少,雖然他依舊不是愛講話的男人,但她多盧幾下,也能盧出幾句中聽或不中聽的話。

  「舅媽問過社區裡每一戶人家,沒人曉得阿姨去了哪裡,但有人兩年前到台北看醫生,在大醫院遇見阿姨。由此推斷,阿姨沒有出國,她應該在台北。」

  安凊敘沒有回話,因為這點,他已經透過徵信社知道了。

  朱苡宸跑進他的廚房倒水喝,順手拉了把椅子坐下,喝完開水,杯子隨手擺,在桌面壓出一個水印,水印礙了他的眼。

  他沒有瞪她,雖然她真的很缺乏秩序性,也是這樣的生活白癡才會把自己的房子弄成像遊民收容所。

  他動手把杯子拿到水籠頭下沖洗乾淨,再拿塊抹布將水漬擦去。如果做出這些事的是別人,他會一把將對方推出屋外,並在門口貼張公告,上面寫著——此人與狗不許進入!

  「舅媽還去問了菜市場裡和阿姨比較熟的老攤販,但沒人聽說過你舅舅的事。」

  她見他走出廚房,也跟著出去,他轉頭,發現她沒把椅子擺回原處,很忍耐地歎口氣,走回餐廳,將椅子推到桌子下,擺正。

  朱苡宸神經大條到不知道自己已經犯了他的大忌,仍然在他身後聒噪不已。

  「你會不會很難過?我知道這個結果令人失望,不過我們一定可以想到其他辦法,追出阿姨的下落。」她再度信心滿滿地說。

  安凊敘背對著她苦笑,苦笑讓他的額間勾出兩條抬頭紋,真不曉得她從哪裡來的自信?

  他怎麼不看她?是生氣嗎?還是她的答案讓他太失落?她兩手緊緊握住他的手,逼他回頭看自己。

  「你對我很失望,對不對?」她鼓著腮幫子,滿眼抱歉。

  失望?不,他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當年離開時,他不過九歲,現在他已經二十九歲了,二十年的光陰可以抹去許多記憶,何況是難尋的蛛絲馬跡。況且,她用的是最不濟事、最沒效率的尋人法,當真全指望她,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找到媽媽。

  「沒有。」

  「對不起,我會再加油的。」她舉手發誓,表情可愛得一如當年,好似她還是那個被打得哀哀叫的小女生。

  他心想,她要怎麼加油啊?連專業人士查那麼久,也不過查到一點點稱不上線索的線索,憑她?靠幾個二十年前的老鄰居?

  忍不住,他揉揉她的頭髮,她笑了,笑得燦爛如一顆紅太陽,煨暖他的心。

  揉頭髮……那是很親密的舉動吧?這是否表示他們的關係已然飆快車,回到兒時的親密?

  她抱起他的手臂,臉貼在他的肌肉上,甜美笑著。

  「中秋節我要回老家過節,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舅媽很想念你,她在電話中要我轉告你,退休後她沒事做,經常去你家修剪花木。你們家院子的樹長得很高了呢,老桑樹結出來的果實,比菜市場賣得還要碩大,採下來熬醬、熬汁,好喝得不得了。如果你回去的話,還可以喝到今年四月份的新貨。

  「她還在玉蘭樹下擺了鋁梯,採下來的玉蘭花,舅媽都拿來供菩薩,請菩薩保佑你健康長大,保佑阿姨身體恢復健康,也保佑你們母子早點團圓。怎樣,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沒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還有人默默關心自己,求天求地的求他能平安健康?她的話讓他心底滑過一道暖流。

  想回去看看嗎?是啊,很想。

  多年前那個苦等不到母親的男孩,曾鼓起勇氣,回去過一次。他爬牆、爬窗,摔得手腳傷痕纍纍,卻發現母親已經不在那裡,他在空無一人的大屋子裡,哭得驚天動地,一路從老家哭回台北。

  被遺棄的孤獨和自卑,在瞬間膨脹發酵,他忍耐了那樣長久啊,誰知,竟是他下了謬誤的結論,錯怪了母親。

  他不只一次自問,如果那時候自己沒在捷運站遇見阿雪,會怎樣?

  回到充滿惡意的「家」,繼續當別人的眼中釘,活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卻仍不時踩到地雷,飽受一頓刻薄奚落或暴力相向?

  在那樣動輒得咎、仰人鼻息的環境中生活二十年,他的性格會變成什麼樣?猥瑣卑微、低聲下氣,還是刻薄寡廉?

  親人?哼!

  他並不曉得,此刻自己的表情和阿雪提到家人時,一樣充滿不屑與輕蔑。環境總是改變著人們,就在不知不覺間。

  突然,他聽見朱以宸嘴裡傳來輕柔的歎息聲,她伸出兩手扳住他雙頰,把他的臉轉過來與自己正面相對。

  她的手心微涼,在炎熱的氣候裡,帶給他一絲舒爽。

  「你覺得我很想挑戰『如何靠自己一人完成千場談話』嗎?」她轉移話題,捨不得他臉上的冷漠。在幸福中成長的人,不會出現這種表情,她心疼他吃太多苦頭,那個苦啊,肯定多到謀殺了他的溫暖善良。

  緩緩歎息,安凊敘發覺自己喜歡她的碰觸。

  「我的意思是,你好歹給點回應,我講一句,你不必回答一句,但至少給個嗯、呃、哦、啊,隨便一點小聲音,讓我知道你的耳膜有接收到我的音波,行不行?」

  他沒回應,並不是反對她的話,而是貪看她的表情。她擠眉弄眼、嘟嘴斜唇,把一段簡單的話,硬是添入許多生動。

  「就算是挑釁也好過零反應,我又不是廣播電台,可以對著你這支麥克風,喃喃自語兩個鐘頭。」

  他笑一聲,拉開她的手,繼續往客廳方向走。

  很好,笑,也算是某種程度的反應。

  「拜託嘛,給點面子行不行?」

  她攔在他面前,兩手平舉,帶點耍賴,盧著他、鬧著他,硬是要盧出他一個回應。

  他凝睇她,半晌,回答,「好。」

  好?意思是以後他很樂意在她喋喋不休時,給點正常反應?她一笑,得寸進尺問:「好什麼?」

  「我跟你一起回老家。」

  什麼?一愣,沒想到竟能盧出他這個回答!她還以為他近鄉情怯,需要更多的說服,才肯踏上歸鄉旅途,怎麼知道他這麼乾脆!

  奮身一躍、用力鼓掌,她顧不得他的潔癖,偏是撲進他懷裡,大叫、大笑,用足行動表情,表達自己的快樂之意。

  視線落在他背後的朱苡宸,並不曉得自己此刻的投懷送抱,在他的眼角眉梢烙進一絲笑。

  她勾上他的手臂,不顧他是否不快,不介意是否熱臉又貼上冷屁屁,她拉著他走進客廳,推著他坐進沙發,再靠著他聒噪叨絮,不停說話。

  安凊敘望著神采飛揚、手勢動作很多的她,淺淺地拉扯起嘴角,心想「如何靠自己一人完成千場談話」對她而言不算挑戰,而是一種熟能生巧的習慣。

  她從老家的改變,說到社會在這二十年來的重大變遷。

  是職業病,但這長篇大論因為有許多專業術語,聽得不至於讓人太憂鬱;她從政黨輪替,討論到民心,歸納出百姓所需。他在心底冷笑,民心不過是「生活」二字而已,自古以來都是,根本無需贅言廢語。

  她再從學生對某些論點的贊同與不贊同,提出自己的看法,最後,她談到八年級生的生活態度與觀念……他的結論是——她很適合做馬拉松式演講。

  他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她的熱情臉龐,說話時,她過度活潑的眼耳鼻唇,生動地吸引人心,她反覆詰問的說話方式,幾次讓他忍不住加入話題。

  就這樣,他們一路對答,卻不記得,話題怎會牽扯到這裡。

  她問:「以前我見過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在你家裡進出,她是誰啊?」

  會在他家裡進出的還有誰?他想也不想回答,「阿雪。」

  她點頭緩道:「阿雪很美,有種冰山美人的氣質,可臉上會不自覺地帶起一抹嘲諷譏誚,好像天底下的事都不順她的眼。」

  有嗎?現在的阿雪在大太陽的照拂下已然改變許多。如果她還看得見阿雪臉上的譏誚,那是因為她距離阿雪夠近,若是以往,她根本無法靠近。

  「這本來就是個讓人不順眼的世界。」安凊敘垂下眼睫、眉間微皺,好像不耐到極點——那是阿雪專用臉。

  朱苡宸望著如出一轍的表情,他和那位阿雪關係很親密吧?莫名其妙地,一股不明酸氣溢入胸襟,心像被什麼東西錐上,痛了那麼一下下。

  ***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2-3-21 14:30:13

看著躺在地上的阿紫……

  對,他改不過來,她說她叫阿朱,可他就是認定她是阿紫,沒關係,阿朱、阿紫本就是雙胞胎,不信?去翻翻《天龍八部》。

  她給他一副鑰匙,讓他可以隨時進出她的家。鑰匙是她硬塞的,他沒有多說什麼,便接了下來。

  他來了,因為她已經超過三十六個小時沒出現在自己面前,這是非常奇怪的狀況。就算在感冒事件之前,她也會有事沒事地到他家晃兩下,感冒事件之後,更別說她大半的時間都窩在他家。

  因此,他有足夠理由懷疑,她又暈倒在某個角落。

  她說過,她是經由「流行性感冒病毒」票選出來的性幻想最愛人類,所以每次新聞報導「流行性感冒進入高峰期」,隔天,她必定會進診所報到,讓醫生大人宣佈她又被新一波病毒迷戀上。

  如果她懶著、拖著,抵死漠視它的存在,就會像上次那樣,嚴重到需要點滴伺候。

  她對病毒沒有防禦力,一如她對帥哥缺乏免疫力,那句話說完的時候,她的臉突然向他靠過去,額頭頂上他的、笑得賊兮兮的說:「現在知道,為什麼我一日不見你,如隔三秋了吧?」

  那時怎麼會討論到這個?

  哦,想起來了,那個時候他心情有點糟,對她的不請自來遷怒,他冷聲問她,「我家有黃金嗎?值得你天天來探勘?」

  她回答NO、NO、NO,緊接著就是和流行性感冒有關的那段對話。

  因此三十六個小時,那麼長的一段光陰失聯,他勢必得走上這麼一趟。

  再試一回朱苡宸的額溫,確定她沒有發燒,安凊敘推她兩下,想把她叫醒,只見她揮揮手,模糊說著,「求求你,再給我睡兩分鐘。」

  電腦還開著,地板散放著一、二十本書,剛整理不久的屋子又變得一團亂,她的生活嚴重鬆散。

  他針對這點指責過她,她回答,「我忙嘛,備課、寫Paper、上電視,占掉我大部分的生活。」

  他從鼻子裡冷哼兩聲,接下她的話,「是啊,忙到連吃飯睡覺都不正常,你這種人若是對疾病擁有良好抵抗力,那麼那些三餐正常、努力運動、健康過生活的人算什麼?」

  聽他說完,她像是發現新大陸似的,厚臉皮地趴上他的背脊,笑眼瞇瞇地在他耳畔說道:「你在關心我?別擔心,我不是一般哺乳類,我屬禾本科植物,有空氣水和陽光就可長得很棒!」

  趴在背上的她讓安凊敘明白一件事,他不只喜歡她掌心的溫度,也愛上她身體帶來的柔軟溫暖。

  彎下腰,他善心大發地把她抱進房問,那張床……

  他歎氣搖頭,那張擺滿書籍資料的床,怎有空間容納她?他嚴重懷疑,這幾天她根本不在床上睡覺。

  低頭,他瞪她兩眼。

  不高興,卻還是把她往自己家裡抱。她睡得很死,根本不是再多睡兩分鐘就可以解決的事。但她剛碰到他的枕頭,便滿足地低喃一聲,往床深處鑽去,對此,他有權懷疑,她和穿山甲是表兄妹。

  看著她滿足的睡顏,他瞪她,凌厲目光落在她臉龐那刻,緩緩地變得柔和,因為她光潔臉龐連睡著也帶著恬適微笑。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呆呆地凝視熟睡的她。

  五分鐘過去……應該離開的,他又不是沒事做,幹麼杵在這裡看一個傻女人睡覺?

  但他移不開目光,只好繼續由上而下俯視她,任眼底眸光拉起淺淺笑意,任好看的黑瞳洩露出自己對她的在意。

  他看她,看得很仔細。

  她右眉尾處接近髮際的地方留著舊疤,那是當年為躲她舅媽的棍子,撞在桌角時留下的。傻瓜,一個女孩就這樣破了相,還不懂心存怨恨,人性本奸險,牽拖魔鏡做什麼?是,天底下有惡魔,還不只一個,因為那些惡魔分住在每個人心中。

  她怎能忘記當年她舅媽是怎麼打她?又怎能因人家留她住下而感激涕零,還說什麼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就能融化舅媽眼底的魔鏡……

  錯!那是因為她越來越大,大得能夠分擔家務、大到能夠賺錢回鎮家裡,她舅媽才會容許她留下。

  這叫做投資報酬率,天底下哪有這麼多的好心?鬼才相信!

  說他改變?但哪個人不改變,九歲到現在,若是他樣貌不改變、身高不改變、性情不改變……那麼他就會被診斷出罹患罕見疾病。

  嗤一聲!明明是很不屑的聲音,明明是刻意地維持著對整個世界的敵意,但他的怨恨噁心,偏在看著她沉靜的睡顏時消失殆盡,冷峻的臉龐多了幾道柔和的紋路。

  阿紫用她的溫暖說服著他,世間沒有壞人,只有情非得已的無助人們。

  如果他心中的仇恨是某種毒藥造成的病徵,那麼她陽光燦爛的笑臉,肯定是仇恨解藥,一凝眉,便解除他所有不滿。

  他還是沒辦法挪開自己驕傲的長腿,好像雙腳站定之處,被人糊上三秒膠,搞得他動彈不得。

  他想她,他想時刻看見她,安凊敘誠實的對自己招認。

  為什麼?因為她的笑臉太燦爛,常讓他在不知不覺間,多吃一碗飯?不,他在乎身材,不會想要為了那碗飯,在健身器材上多花時間。

  因為他喜歡屁股比常溫高上一點點,所以戀上她用熱臉來貼?不對,屁股需要溫度,裝個免治馬桶就行了,不需要天天面對她的傻勁。

  還是因為她說話的態度樂觀如陽光,而他的房子需要陽光來消除塵□?這理由更扯,他的房子有專人打理,而且她也不是殺菌機。

  就著床沿坐下,他握上她的手。

  快醒來,他有話想對她說。

  真難得,他居然要「主動」對她說話。

  前幾天,他們難得地吵了架,而吵架的導火線是電視新聞裡,大力放送著安幗豪的緋聞照片。那時,他的心情好到不行,緋聞事件讓安幗豪的民調在短短三天內掉下兩成。

  她沒有感受到他的快意,還歎氣道:「台灣的選風真是既惡劣又不成熟,身為候選人該做的事,是提出自己的政見和專業,說服選民投自己一票,怎麼會是去揭人瘡疤。」

  他冷聲應一句,「選民有權利知道自己將選的人,真實面貌如何。」

  「不對吧,選民投票,挑的是有沒有心、有沒有能力為百姓做事的候選人。安幗豪的學經歷相當不錯,並且從小耳濡目染,對政界規則游刃有餘,他父親從政至今,表現良好,在許多政治人物當中,算是有所作為的大老了,他不應該因為這種事而落敗。

  「倘若安幗豪做的壞事是貪污、收受饋贈,那麼他的確不適任這個位置,但他不是,感情這種事……或許,他和他妻子之間已經貌合神離了呢。」

  他嗤之以鼻,「所以,在感情中貪污不算貪污,對妻子不負責任的男人就會對選民負責任?」

  兩句話,正中靶心。他朝語頓的她發出冷笑。

  她忘記安幗豪在事件之初,是怎麼否認這段感情的?一個夥同丈夫對外說謊的妻子,和搞外遇的男人一樣骯髒可惡。再說,睜眼都能說瞎話了,選民憑什麼相信他會誠實,而身為政治人物的首要條件不就是要誠信?

  「我沒有說他的行為正確,我只是認為康易成的手段不光明磊落,他要贏,就該贏在政見上、贏在能力上,贏得對方心服口服,怎麼會是贏在揭發對手的緋聞上頭?虧他還是哈佛畢業的,你說,這樣公平嗎?」

  「只要結果是對自己有利的,手段和過程重要嗎?如果你非要討論公平與否,哼!他可沒有一個當政治大老的父親。」

  他冷淡語句,激起她的不平。「錯!過程比結果更重要,康易成好歹是個形象清新的人物,這一屆沒選上,憑借他的能力,下一屆依舊很有希望。可他用這種手段,就算贏來暫時的勝利,也不見得能夠持久。

  「如果他是個有能力的政治人物,就會一任一任地選下去,如果他缺乏能力,就算這屆選上,也一樣是短暫的勝利。

  「如果安幗豪那些緋聞照片後來查出來是作假的或仙人跳,你不覺得這種選舉手段太過分?」

  她替安幗豪說話,說得他不爽。「那女的是他大學女友,兩人在一起很多年,照片多到可以拿來做家族史,而她的小孩正在驗DNA。」

  沒有多言贅語,四句話推翻她意有所指的造假,再次堵得她無法辯駁。

  經過半晌,朱苡宸才擠出一句,「每個人婚前都有交朋友的自由,說不定後來他們的感情昇華為友誼呢?如果證實小孩不是安幗豪的呢?如果他因為不實謠言而落選了呢?不管怎樣,我不欣賞康易成的做法。」

  他的眉毛不自覺緊縮,那……不是康易成的做法,是他,安凊敘的做法。

  他在她身邊躺下,側身,他的嘴唇靠近她的耳朵,不管她是不是醒的,他都急欲對她說。

  「阿紫,你聽清楚了。第一,安幗豪敗選,大輸康易成;第二,外遇小孩DNA結果出爐,孩子確實是安幗豪的。他的外遇對像林小姐開記者會對外宣佈,一個連無辜孩子的存在都全力否認的男人,她不要了,從此她的孩子與安家再無瓜葛,她要獨立扶養;第三,那位深愛丈夫、衷心相信丈夫無辜的妻子,見不得第三者佔盡版面,跳出控訴安幗豪的不忠,大鬧離婚。」

  他每個字句都說得洋洋得意,而朱苡宸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只是一點一點地偎近他的身體,他微笑、他開心,他把她圈進懷裡。

  這是他要的結果。

  誰說外遇的第三者就得乖乖閉嘴承受所有加諸於己身的不公平?那位林小姐……他欣賞她的勇敢,欣賞她在安幗豪否認後,破釜沉舟,寧願丟掉男人的按月供養,也要爭取孩子的自尊與權利。

  他幼稚地捏捏她的柔嫩臉頰,笑吟吟的說:「你輸了,不光明磊落的行為幫助千萬選民不受蒙騙。」

  這一捏,手感出奇的好,再捏兩下,彈性十足,讓他一捏再捏,捏上癮,就像他小時候手癢,熱愛捏包裝塑膠上的小泡泡那樣。左手捏不過癮換右手捏,他用各個不同角度、不同手法捏,越捏越……歡喜……

  ***

  環視乾淨到讓人訝異的房子,朱苡宸懷疑,安凊敘的實際職業是清潔公司老闆,不然他怎能隨時隨地找來一票人手,在她昏睡的幾個小時裡,把房子弄得煥然一新。

  聳肩,算了,每個人有各自的特殊嗜好,只要他別追著她討清潔費就好,何況她怎能阻止他日行一善的快樂?奸詐一笑,她端起一盒新出爐的蛋塔,開心地去按他家門鈴。

  「吃一點吧,我學生剛送來的。」

  她把蛋塔放在餐桌上,走進廚房裡,倒來兩杯冰開水。入秋了,但天氣還是烤得人頭頂冒煙。

  安凊敘走到桌邊,看著還在散播香氣的蛋塔。「他知道你打算當掉他?」

  她愣了一下,明白他的嘲笑。「你不要把每個人都想得這麼有心機,他送蛋塔才不是為了成績,要我手下留情。」

  她抓起蛋塔咬一口,哦,香脆可口,真是讓人吃得好滿足。

  「不然他幹麼送你蛋塔?」

  「人家早就畢業了,他年紀和我差不多,是因為家庭因素才拖延好幾年念大學,現在是一家麵包店的老闆。」

  念政治的跑去開麵包店?那讀電機的去賣魚丸,讀應用外語的去搖泡沫紅茶,讀法律的……去當電話詐騙集團的老大……還真是一群學無致用的傢伙。他惡意地想著。

  「他見你沒人要,想追你?」她只顧吃,掉了滿桌的蛋塔屑屑,他忍受不了,走進廚房拿來兩個盤子。

  「你想到哪裡了,他是感激我當老師的時候對他很好啦,而且我怎會沒人追?我是我們的辦公室之花耶,不說你不知道,我晚上還要去相親……」話講到一半,看見他遞來盤子,她換過話題。

  「不必給我啦,等一下還要多洗一個盤子,多浪費水資……」

  又說到一半,她被他的冷眼射到,乖乖接過盤子,把蛋塔放在上面輕咬。

  安凊敘低頭清理桌面上的碎屑,耳朵裡還縈繞著著她那句「我晚上還要去相親」。突然,一把莫名火氣熊熊燃起,他橫眉豎目,把屑屑掃進垃圾桶的同時,連同抹布也丟進去。

  啪,相當用力的一聲,像在發洩什麼似,朱苡宸心一驚,抬頭望向他。

  他沒搭理她,轉身走進客廳,她端起他的盤子,也急忙跟進。

  她說錯話了嗎?帶著歉意笑臉,她坐到他身邊,把擺好蛋塔的盤子遞給他,他別開臉,不接。

  「吃一口啦,味道很好,聽說是他們店裡的熱賣商品。」

  他屁股往旁邊挪,拿起一本商業雜誌轉移注意力。

  「你不喜歡吃蛋塔,不然我給你煮好吃的?」

  說罷,她把蛋塔放在桌上,勾住他的手臂,臉貼在他肩膀,親親熱熱地說話。

  自從知道他是失散多年的大哥哥,她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將兩人關係從南北極般遠的距離,拉到台灣與菲律賓般近。

  而他,似乎沒有想像中那樣排斥她的靠近。

  他斜眼瞟她,她煮飯?那要附上幾瓶正露丸,才不會吃出人命?

  「別用這種鄙視眼光看我,我不是不會煮,只是懶得煮,我拿鏟子的時候,你還不曉得會不會自己擦屁股咧。」她驕傲地抬高下巴。

  他的回應是一聲「哼」。

  「我沒騙你,我很小就懂得寄人籬下是什麼滋味,我還沒上學先會掃地洗衣,還不會寫字就懂得如何煎蛋、炒青菜。」她說得自滿自傲,完全沒有受虐小媳婦的自悲自憐。

  「你那麼行,怎麼把房子住得像豬圈?」

  「表哥常說,我小時候做太多家事,物極必反,現在才會把房子搞成這樣。」她的額頭貼上他的右臉頰,兩隻手臂圈上他的腰,像小時候那樣,自然而然、理直氣壯。

  「借口。」他沒將她推開。

  「不是借口,不信下回你去我辦公室看看,我的桌子是辦公室裡最乾淨的一張,像你這種有潔癖的人,絕對很樂意和我當隔壁鄰居。」

  他現在不就是她的隔壁鄰居?至於說他潔癖,何不說她邋遢得太徹底,既然她保持清潔是做給別人看的,怎麼不三不五時做給他瞧瞧?別老是一出現就破壞他屋裡的整齊清潔。

  見他又不應話,朱苡宸露出滿臉痛苦的表情,誇張得像便秘三天般苦悶。

  他沒好氣,接過她的盤子,冷淡說道:「收起你的臭臉。」

  她還以為,愛擺臭臉的人,對臭臉的容忍度是旁人的十倍,沒想到她不過擺了三秒鐘,他便無法忍受。唉,下次她應該對他說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臭人者,人恆臭之」……這類的大道理。

  她眉開眼笑的開口,「我哪有擺臭臉?只是看你心情不爽,以為我又要挑戰『如何靠自己一人完成千場談話』了。」

  「你要怎麼完成千場談話是你的事,別找我當聽眾。」

  她跪到沙發上,面對他,笑容可掬的問:「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剛剛我說錯什麼,讓你火氣大到連抹布都丟掉?」

  「你說呢?」

  「你不喜歡學生送蛋塔給我?」

  他的回答是「哼」,所以,猜錯了?

  她努力回想,自己還講過什麼。「哦哦,你覺得我說自己是辦公室之花太驕傲?瞭解,驕傲為失敗之母,你教過我的咩!」

  他翻白眼,所以又猜錯?朱苡宸反覆把自己說過的話,一字一句從記憶中翻出來。

  「我沒說什麼啦,最後我只說『晚上要去相親』,那句又沒什麼好生氣的……」

  她咕噥著,換來他兩聲帶著同意的「嗯嗯」。

  他不高興她去相親?她的心猛地發出連環爆炸聲!一般而言,男人會為了「隔壁鄰居」或「多年不見的小妹妹」去相親感到不爽嗎?絕對不會!

  既然不會,那他的不爽代表……她對他而言,已經脫離「隔壁鄰居」,進步為「朋友」,甚至比朋友再多上一點點,或者……比一點點更加幾分?

  她偷偷彈指,暗爽在心,決定再試探一回。「可是,那個男生條件很好,又是我的教授介紹的,不去的話不好意思啊。」

安凊敘的反應是,恨恨瞪她兩眼,撂下話。「你去啊,去了以後就別再到我家進進出出!」他的臉更臭了,可是從來沒有一次,他的臭臉會讓她感受到千般百般的幸福。

  於是,這天晚上,朱苡宸突然得到「猛爆性腸胃炎」上吐下瀉到無法參加相親宴。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2-3-21 14:30:53

第五章

  朱苡宸捧著臉坐在沙發上,靜靜等待正在使用電腦的男人,等他敲敲打打,把一堆她陌生到極點的文字給輸入進去。

  他到底是做哪一行的?說老實話,她還真的不知道,只曉得其一,他很閒;其二,他足不出戶一樣可以賺到很多錢;其三,和他共事的人不必接觸到他的臭臉;其四,他有個討人厭的冷僻性格,卻有張讓人流口水的帥臉。

  他沒催她還錢,她自然還得不幹不脆。

  她本想把那些書架賣給二手店,沒想到對方獅子大開口,用不到半個月的東西竟然只願意給她三成價錢,為不想虧本太多,那些教人心痛的東西,留在她家裡落地生根。

  她不是八卦成性,但她很想瞭解那些年他去了哪裡,怎會一部黑色大車子載走他,原本溫暖的他就變成冷酷無情的大男人?難不成世間真有惡魔的鏡子,會把人心變得冰冷?

  安凊敘無預警轉過頭,她立即拋給他一張大笑臉。

  「你做完了嗎?可以出發沒?」

  他靜望她一眼,自問,為什麼有人可以笑得那樣開心無偽?笑容難道不只是某種工具,某種為達目的所使的手段之一?

  「再五分鐘。」

  她笑著,「不要緊,你繼續忙,反正時間還早,我……去廚房找點東西吃。」

  說完,她起身離開,他一面敲著鍵盤,一面想著她散放在沙發裡的書,卻沒動手收拾,看來他對髒亂的容忍度因為她而變大。

  他歎氣,看完書不曉得物歸原處嗎?沒見過有人可以生活得那麼隨興卻又那麼快樂。

  快樂……敲打鍵盤的手指凝住……她,多年的受虐兒,憑什麼快樂?

  他沒放任自己沉溺在思緒裡太久,安凊敘加快動作,待會兒他要和她一起回老家,那是約定已久的事。

  昨晚他整理行李,超過兩個鐘頭。

  這句話不是代表他很閒,而是意謂著他的鄉愁。近鄉情怯,他被父親藏匿在那裡九年,誰都不樂意自己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可是誰又曉得,多年後回首相望才恍然明白,見不得光的那九年,才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無憂的歲月。

  昨夜他輾轉難眠,記憶裡的夜來香滲進他的肺葉,那個失去主人多年的搖籃,不知道還能不能乘載他的重量?

  那時,他經常背著小提琴,從街的那頭走進社區裡,也經常在路的那頭碰見已經五歲卻沒辦法上學的阿紫。

  阿紫,一個身帶青紫傷痕的小女生,明明受盡委屈,卻還要乖乖聽著大人的洗腦,一遍遍體諒狠心舅媽的無助,人生到底是誰欠了誰、誰虧了誰?

  偏偏他也加入洗腦行列,因為狠心舅媽是母親的好朋友,他講著大道理,要阿紫牢記,忍耐是最大的力量,有能力的人,會將敵人變為盟友,善良是維護幸福的最佳選擇……

  然後,阿紫口裡那部「邪惡的黑車子」接走他,短短幾個月生活,他開始鄙視那些大道理。

  有能力的人,會將敵人變為盟友?屁!那是趨炎附勢的人做的事。

  忍耐是最大力量?更是屁!有力量的人會反攻、會打得高高在上的偶像變成野獸,而忍耐只是懦弱無能的借口。

  他用道理說服阿紫看淡受虐事實,卻無法用同樣的道理讓自己原諒傷害他的安家人,諷刺嗎?對,相當諷刺,但人生何嘗不是一部諷刺史。

  敲下最後一個字,關上電腦的同時門鈴響起,朱苡宸先他一步去開門。

  門外是她見過幾次的阿雪,兩個女人相對望,她還未反應,一抹興味便勾上阿雪的嘴角。

  阿雪上下打量這個身材高挑、面容清麗的女人,她怎麼會出現在阿敘的屋子裡?

  「呃,不好意思,安凊敘在書房,我去叫他。」她指指關上的那扇門。

  「叫他之前,可不可先幫我把外面的東西拿進來?」

  阿雪不客氣地支使她,朱苡宸也沒什麼反彈情緒,一點頭,熱情笑過,就走到門外幫她拿……兩大箱行李?

  她要搬到這裡?朱苡宸錯愕地看著地上的行李箱,竟不曉得該怎麼反應。

  「有問題嗎?」

  阿雪清冷的聲音傳來,她連忙搖頭,「沒問題。」

  她不允許自己多想,拉起行李箱,隨著阿雪身後進屋。

  才把箱子擺放好,她就發現阿雪蹙起眉頭,盯著桌上的飲料、餅乾和散亂書本,嫌惡問:「那是你弄的?」

  「不好意思。」

  朱苡宸連忙屈身,拿來衛生紙,迅速把桌面清理乾淨。她清得很認真,沒發現望著自己屁股的阿雪,一臉莫測高深。

  她輕咬著自己的指甲想著,不會吧,阿敘容忍這麼髒的女人在自己身邊五十公尺範圍內自由活動?

  朱苡宸弄好桌面,順手拍了拍沙發,笑眼瞇瞇的說:「你請坐,我去請……」

  「等等,我有話問你。」

  儘管阿雪態度高傲,不過朱苡宸性格裡存在有「習慣性熱忱」,因此她微笑點頭,「好啊,你請問。」

  「你和阿敘是什麼關係?」

  她抬高下巴,刻意表現得很欠扁,而站在書房門口的安凊敘正雙手橫胸,看好戲似的,看她打算演多久的「吃醋女友」。

  「我哦,我是安先生的隔壁鄰居,剛剛好……」朱苡宸拿起桌上餅乾,秀兩下。「剛好有人送我一大堆餅乾,我就帶一點來給安先生,敦親睦鄰嘛。」

  她依然笑得滿臉熱情,偷咬嘴唇,她再笨,還是有「趨吉避凶」的自覺,這位阿雪小姐的眼睛已然散發出「吾非善類」的暗示,她打死都要表明「此地、真的、無銀三百兩」。

  安先生?她避嫌功力一流。

  阿雪看一眼朱苡宸身後的「安先生」,他張牙舞爪的眼神正在凌虐這位所謂的「隔壁鄰居」的後背,忍不住,她差點爆笑出聲。

  這女的還真「太陽」,面對「元配」上門挑釁,還能笑得一臉熱情,強,令人佩服。她同意了,她家的大太陽能融化她,而現在這隻小太陽對上阿敘……贏面很大。

  「那麼……」阿雪指指她腳邊兩個並排的行李袋。「那個,又是怎麼回事?你要和阿敘一起出門旅行嗎?我不曉得現代人是這樣敦親睦鄰的耶。」

  「呃,呃……那個,不是……」朱苡宸連忙上前,一手抓起一個行李袋。「你誤會了,我要出差到南部去,要去好幾天,所以我藉著送餅乾,想拜託安先生幫我收報紙和牛奶,順便注意一下門戶。哦……是安先生,對,安先生在忙,我就坐在這邊等,不好意思,剛好肚子有點餓……」

  「就把敦親睦鄰的禮物吃掉?」

  阿雪壓壓自己的眉頭,極力抑住即將脫口而出的大笑。

  當然,害她增加笑紋的,除了極力撇清的小太陽之外,後面那個目露凶光、青筋暴張的男人更討喜。

  「對、對、對,就是這樣。」

  朱以宸指指身後的書房方向,她尚未發現安凊敘的身影,也沒發現他一張臉臭得足夠吸引蒼蠅紛紛飛過牆來。

  阿雪很壞心地想添點亂,「所以你們之間沒有任何的關係?」

  「當然沒有,你想到哪裡去了!」朱苡宸誇張的大揮其手。「我想,」她比比自己的手腕。「我差不多該離開了,這樣好了,就麻煩您幫我知會安先生,請他幫我注意一下門戶。」

  話丟下,冒出滿身冷汗的她,匆匆提起行李袋就要往外走。

  驀地,一道陰惻惻的聲音傳出,讓她的後頸瞬間冒出無數雞皮疙瘩。

  「你提著我的行李,要去哪裡?」

  她像得了僵直性關節炎般,極其緩慢地轉身,看見安凊敘好整以暇,雙手橫胸,帥到爆表地靠在牆邊,唇角似笑非笑,可眼底恍若迸出鬼火磷光,陰森森地盯住她的臉。

  「呃……」她僵起笑,回頭對阿雪微微一點,緩步向安凊敘走過去,靠近他時,她咬著牙,細聲說:「你的腦袋有問題啊?女朋友找上門,我是在幫你!」

  「不必!」他大手一揮,抓住她的手腕,一起朝阿雪走去。

  不必?

  現在是什麼情況,難道他打算和阿雪分手,所以拿她當借口?那麼,她會不會太虧?還沒當過正室,先演外遇小三,她的微薄名聲會否因此破壞殆盡?

  又或者,他們沒有要分手,他只是想借自己激怒阿雪,讓她弄清楚,誰才是離不開對方的那個?

  一旦功成,她這假小三就可以身退,至於代價……不知他會不會慷慨大方地把那個十七萬三千兩百元給她一筆勾消?

  當她滿腦子亂想的時候,安凊敘開口了,對象是阿雪。

  「你來這裡做什麼?」

  阿雪瞄了朱苡宸一眼,笑得像只壞貓。「中秋節嘛,月圓人團圓,人家想來和你共度佳節啊。」

  她也走到他身邊,親密地貼靠上去,清冷笑意笑得朱苡宸全身發冷。她的笑和安凊敘還真是同家公司出品……

  她總算弄懂舅媽常說的那句話,龍交龍、鳳交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安凊敘和阿雪,天上一對,人間一雙,在天為比翼鳥,在地是連理枝,世上再也找不到有人比他們更匹配。

  她緩歎一聲,「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曖昧關係被「戀愛百分百」給徹底打敗,不曉得哪個壞蛋在她肩膀壓上磚頭,讓她的呼吸窘迫。

  「你那三隻拖油瓶呢?」

  「被他們家老爸帶走啦!他以為挾天子可以令諸侯哦,哈哈哈,他忘記現在不是三國時代,曹操墳塋上的雜草已成綠蔭。想要天子嗎?阿敘,走,我們進屋裡,去給他生一拖拉庫。」想起自家那該死的大太陽,阿雪再顧不得演戲,滿肚子火氣轟地一下子燒上來。

  朱苡宸看看他再看看阿雪,越分析越是紛亂,阿雪講得無厘頭,她只能勉強聽得懂他們要進屋生小孩。

  心撞得更凶,像倒得亂七八糟的保齡球瓶,鏗鏘鏗鏘摔滿地,鼻子灌進強酸,教她呼吸不順,喉嚨卻嚥下強鹼,熱辣辣地灼燒著所有知覺。

  「可不可以不要每次吵架就到我這裡來避難?」他瞪她一眼。

  「吵架?你太看得起他,他敢跟我吵,我馬上換董事長!」阿雪咬牙切齒,冷酷的五官出現裂痕,都是那隻大太陽害的,害她的大冰山表情破功。

  「有種的話才講,不要沒本事的話說滿籮筐,到頭來,人家摸兩下,貓毛就順了。」安凊敘一面說,一面鄙視地摸了摸她的「貓毛」。

  「阿敘,你翅膀硬,膽子大,敢造反了哦?」她兩手分別捏上他的屁屁,來而不往非禮也。

  朱苡宸看著兩人間的親暱,覺得喘不過氣。屬於兩個人的世界,能容納多少空氣,足供多少人呼吸,都是固定的,多了一個人,就會教人窘迫。

  她咬唇,再看他們一眼。現在,他……不可能和她回老家了,衰頹了雙肩,她緩慢轉身,正準備默默退場時,阿雪冷然冒出話頭——

  「死阿敘!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這位小姐為什麼提著我送你的袋子?那可是名牌貨。」

  朱苡宸一驚,低頭,發現安凊敘的袋子果然掛在自己手上,頓時尷尬得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卻走到她身邊,接過她手上兩個袋子,瞅她一眼,那一眼,朱苡宸分辨不出是善意還是惡意。

  「她,阿紫;她,阿雪。」簡單六個字,算是做過介紹。

  「然後呢?」阿雪雙手抱腰,惡意陡升。

  「我們要出門,如果你想待在這裡,記得回家時,把門窗和瓦斯關好。」

  「意思是,你為了她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阿雪拉起眼角,側過臉,冰雪女王重現江湖。

  屁!她會一個人?他們家那隻大太陽若是沒有在十分鐘之內追到這裡,他馬上去戶政事務所辦理改姓。

  阿雪看著手足無措、滿臉窘迫的朱苡宸,邪心更起。「看來人家是閉月羞花,我是昨日黃花,在你眼中,早已分出輕重,唉……」她這聲唉,唉了近二十秒,才又黯然接續道:「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過去共寢同居的七年,已然灰飛煙滅,你們一起出去玩吧!如果我想不開,在這裡搞自殺,要記得幫我辦理後事。」

  他們倆同居七年?朱苡宸這下更是臉色慘白鐵青。

  「你怎會自殺?你只會逼得別人自殺。」

  丟下一句話,安凊敘轉身,卻發現默然不語的朱苡宸眉目泛愁。她信了?下意識的,他跟著皺眉。

  哎喲,她們家被訓練得紋絲不動的小阿敘,竟為這個太陽女皺眉?

  她興致大增,還想加點油、添點醋,幫這對小倆口調點味道時,門鈴再度響起,這下子,皺眉人易位。

  安凊敘飛快拉起朱苡宸的手,走到門邊打開門,看也不看來人一眼,丟下話就走。「盡快把你們家的冰雪女王給處理掉!」

  雙雙坐上車子,扣好安全帶,被弄得一頭霧水的朱苡宸仍然保持沉默,她把頭轉向車窗,靜靜看著往來路人。

  她不說話?想和他打冷戰?

  安凊敘眉毛皺緊,不過,下一秒鐘隨即舒展開來。

  不會的,她不說話會死,她絕對撐不過三分鐘。

  可是,她居然撐過三分二十七秒?

  他打開收音機,想藉著電台主持人的議題,套出她幾句話。他的阿紫是那種給一點話頭,就會滔滔不絕的女性。

  但……主持人已經從生育力降低的問題,談到國家經濟,可那沉默的小女人還是緊閉嘴巴,半句話不說。

  生氣!他啪地關掉收音機,跟她比倔強,她最怕他變臉了,往往他臉色轉換,她便立刻變著法子找話題,直到他的臭臉回心轉意。

  好樣的!她竟敢給他從頭到尾看窗外,完全沒發現他的冰塊臉已經進入七月半!

  他明白她被阿雪的話影響,也知道她誤會自己和阿雪有關係,可他不想解釋。

  因為解釋就得回顧過去,就得提到那群「親愛的家人」,就得……那是他最慘淡的歲月,他連想都不願意回想。

  安凊敘的眉頭幾乎要扭成雙麻花。

  二十分鐘過去,他再也沉不住氣,開口妥協。「阿雪大我四歲,十歲到十七歲,她收留了我整整七年。」

  他的話繃緊她的神經,朱苡宸迅速轉頭,問:「她是邪惡黑頭車的主人?」

  「不是,我只在邪惡黑頭車家住了一年。」

  接著,縱使他再不舒服,還是把在安家的故事說全了,只不過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厭惡感叢生。也許是因為傾聽的女人,從頭到尾都帶著理解而同情的目光,而他講到咬牙處,她還會插進話,替他把那群人痛罵一頓。

  因此,原本不想講的故事,連細節處他都說得清清楚楚,並且越說越起勁,把那些他以為八百年都不會再提的事件一一提起。

  「後來呢?十七歲之後,你去了哪裡?」

  「阿雪送我去美國唸書,而她嫁給她的第一任丈夫。那個丈夫替她要回了她父親的公司,公司負責人再次登記為她的名字。」

  「第一任?所以……剛剛那個……」不是大老公?

  「我二十一歲那年,她離婚了。再婚的對象是第一任丈夫的弟弟。」

  那時,他本想當她的第二任丈夫,氣死第三任的,沒想到她性子急,竟然等不及他訂機票回台,就草草嫁給第二任。直到現在,他還沒搞清楚,那個第二任為什麼願意娶阿雪?

  「然後呢?」

  「過得不幸福嘍,她就改嫁給現在的小三。目前看來,情況還好,生了三隻拖油瓶。雖然,她老是把小三壓到底,但小三還是很高興,得意自己能夠終結阿雪的戀情。」

  說到底,那隻小三很可憐,都明媒正娶了,還是讓人小三來、小三去叫不停。

  他不能抗議,因為他本來就是阿雪第二任時的小三,再加上又是第三任,「小三」這個稱呼,大概這輩子都跟定他了。

  「聽起來,阿雪不太在乎別人的眼光。」

  他挑了挑眉。「幹麼在意?自己過得自在就行。」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他從阿雪身上學來的,做人嘛,就該放寬心、為所欲為,一天到晚顧慮一些有的沒的,到最後什麼事都做不了,也做不好。

  像阿雪,想做就做,想反悔就反悔,她永遠是那個拿到最後勝利的人。瞧,和她鬥了一輩子的強勢姑姑,忙忙碌碌二十年,得到什麼?

  安凊敘失控似的說著,說他在父親家裡那一年中的生活,說他對母親的思念,說他回到家卻發現人去樓空,那種被遺棄的疼痛,讓他至今,午夜夢迴,仍然深刻……

  接著,他講到赴美就學前,回家裡和安理衛談判的事,臉上的冷笑教人心驚,麗當他提到自己如何幫助康易成打敗安幗豪,他眼底的冷冽更讓她輕顫不已。

  疑惑被解開,朱苡宸終於明白是怎樣的恨意,讓他對人們失去信任與真心。難怪他和阿雪那樣相像,七年的同居生活,很容易改變一個孩子的個性。

  「自在是件好事,家要別去傷害別人。

  她說這句話,原是希望他別繼續學習阿雪的作為,可他聽在耳裡,卻有了別的意思。

  什麼叫做「別去傷害別人」?她仍然為安幗豪叫屈,認為他的手段不光明?搞清楚,所有的因皆是安幗豪一手造成,有因必有果,怎麼可以自己開了花,卻嫌蜜蜂招惹,結出不想要的果實?

  兩人的對話至此終結,輪到他別開眼,沉默。

  他為安幗豪事件生氣,她卻誤解他的不快意。

  是不是因為,她批評了對他人生很重要的女性?

  好吧,阿雪是他的大恩人,不管怎麼說,當年沒有阿雪的收留,現在的他,不會擁有高學歷、高收入,他的優渥生活,恩人功不可沒。

  說這個話,確是她不對,她認錯。

  她笑得一臉如陽,轉移話題,「昨天我打電話去給舅媽,她聽說你要一起回老家,開心得不得了。」

  他沒反應。

  她再接再厲,「記不記得你念的國小,後來我也進去念了,蔣老師你還有沒有印象?她經常在課堂裡提到你,她說你是她最驕傲的學生。」

  他繃緊臉、不言語,兩眼直視前方道路。

  轉話題也沒用?也是啦,她不該恣意批評人。

  她把臉靠到他肩膀,笑眼瞇瞇的道:「不要生氣啦!我講笑話給你聽。有個食人族家庭上飛機,點餐的時候,空姐問他們要雞還是魚,食人族爸爸說什麼,你知道嗎?」她頓了頓,見他全無反應,接續又道:「他說,請給我旅客名單。」

  說完,她刻意笑得花枝亂顫,但他仍理都不理。

  皺皺鼻子,她得勤奮不懈,才能獲得最後成功。

  「我有一個學生啊,我問他,你為什麼想要念政治系?你猜他怎麼回答?他說,我念這個系,是為了想在金融改革中參一腳。」

  她笑得東倒西歪,他還是正襟危坐,絲毫不覺得她的金融改革有什麼地方好笑。

  「你有沒有吃過火雞肉飯?我知道嘉義有一家老店很好吃哦,等一下經過的時候,我帶你去吃好不好?我最喜歡他們加在飯裡的醃瓜,咬在嘴裡又香又脆,吃了還想再吃,怎樣?」

  不怎樣。他不看她。

  她癟嘴,低下頭,繼續用力思索,努力尋找新話題。

  朱苡宸並沒有注意到,在自己低下頭時,安凊敘的嘴唇翹起,靜待她下一張笑臉,下一個新話題。

  ***

  回到家時,舅媽和表姐已經準備好滿滿一桌子菜,等著他們到來。

  兩人下車,表姐立刻湊上前,拉起安凊敘的衣袖問:「安凊敘,你記不記得我?我小學時候可是整整暗戀你四年呢,你們是我們班的凊敘王子。」

  她並不知道過去親切體貼又溫柔的白馬王子,已經在冰庫裡冷凍了二十年,凍得又冷又硬,她急急忙忙把熱臉送上來,朱苡宸看得心驚膽跳?別開臉,不忍目睹表姐在瞬間低溫下被急速冷凍。

  但令人訝異的,他……笑了,在和她一路冷戰之後,他對她的表姐……笑了?

  早知道他碰到老同學會換上一張臉,那她幹麼死拖活拖,拉著他買太陽餅、吃雞肉飯,早點把他送到表姐面前不就好了。

  「什麼王子啊!我們恨死你了,你是我們男生的公敵,每回老師要提一個校內榜樣,想也不想就說安凊敘,當時對我們班來講,天底下有兩個最佳模範,華盛頓和安凊敘。」表哥一番話講出了安凊敘的笑意,他覺得好似在不久前才見過安凊敘,卻想不起是何時何地。

  「哪有這麼誇張。」安凊敘客氣說。他認出眼前的男人是之前在住處停車場與朱苡宸在一起的人。想起自己當初竟還對此感到頗不是滋味,便覺得好笑,心裡的陰霾消散不少。

  朱苡宸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原來他也有社交能力這麼好的時候?

  「我說得半點不誇張,當時,男生常常聚在一起密謀,要把你抓起來霸凌,誰讓你這囂張傢伙既沒有砍倒櫻桃樹,也沒有當過美國總統,憑什麼可以成為最佳典範?」

  這回,冰王子竟然笑出聲音……

  她講笑話的功力有輸表哥這麼多嗎?朱苡宸連忙接口,「幹麼砍櫻桃樹?他又不說謊話。」

  豈知,她開口,他臉又臭了。

  這人怎麼這麼愛記恨!她不過小小地批評一下下他的心頭肉……算了,以後提到阿雪,她就給她歌功頌德、表彰其賢淑典雅就好。

  舅媽從廚房裡出來,看見久別的安凊敘,心情一陣激動,捂著鼻子,嗚咽哭了出來。

  「朱媽媽好。」安凊敘有禮地打招呼,那禮貌恭敬的表情,和小時候的模範生一模一樣。

  她拍拍他的肩膀,哽咽道:「阿敘,你總算回來了,要是早一點、早一點就好……你媽媽若是看見你長得這麼好,一定很開心。」

  「媽,別這樣。」表姐拍拍母親的背,先前知道安凊敘要來,她已經偷偷哭過好幾場。

  「我忍不住嘛……阿敘,你不知道當年你被帶走,你媽媽成天哭,整個人瘦得不成人……」她吸吸鼻子。

  眼前的婦人和印象中愛打阿紫出氣的「兇惡舅媽」截然不同,圓圓胖胖的臉上堆滿慈藹,早已不見當年的刻薄與憤懣。婚姻帶給她的傷害,遠比他們所知道的更深刻,看來離婚,對人類而言不全然是壞事。

  安凊敘也跟著輕拍著她的肩,給予安慰。「關於我舅舅的事已經有初步消息了。」

  他一提,朱苡宸和舅媽同時抬頭看他,她簡直無法相信,他是怎麼辦到的?二十年了,他從哪裡得到的線索?

  舅媽倒是沒有質疑他的能力,只是一連串的確定再確定。「真的嗎?真的嗎……太好了,找到你媽,你一定要馬上告訴我,我很想她,那麼多年不見,她肯定認不出我。」

  「我一定會告訴朱媽媽。」他承諾道。

  「夠了,媽,讓客人站在門口講話,人家會說我們不懂待客之道。」表哥插話,接手兩人的行李。

  「是啊,快進來,菜都快涼了。今天煮十二道菜呢,隔壁小雯結婚,辦桌宴客都沒吃得這麼好。」表姐跟著打圓場,把客人迎進家裡。

  朱苡宸看到菜時也嚇一跳,「舅媽,我們家發財了嗎?歡迎我也不必煮這麼多嘛,很辛苦的。」

  「你想得美,媽媽是為了凊敘做的。」表哥戳戳她的頭。

  「早說嘛!就知道舅媽最偏心,那我讓他自己回來不就得了。」

  「讓他?講得那麼順嘴,你和我的白馬王子是什麼關係?」表姐朝她擠眉弄眼,滿臉的壞心眼。

  「我和他……」

  她向安凊敘望一眼,他丟給她個冷然眼神,意思是,「你敢給我否認就試看看!」無奈她卻解讀成,「你敢胡說八道就給我試看看!」

  因此她連忙搖手,「沒啦,哪有什麼關係,就隔壁鄰居啊,他買房子買在教授媳婦隔壁,我剛好租那裡……平常我們一起倒垃圾,東聊西聊,他就認出我、我就認出他,然後、然後……」

  她又惹毛他了,什麼隔壁鄰居!她真要用這四個字界定兩人關係?安凊敘的眼神冷得幾乎把桌上的熱湯凍起來,但某位肇事者沒注意到他的冷,因為光是表哥表姐就讓她難以應付了。

  「然後就一起回家?哇塞,你們這對『隔壁鄰居』交情不是普通好哦!」表哥揶揄她。

  表姐也落井下石。「對啊,哥,你到台北工作那麼多年,也沒見你帶過半個隔壁鄰居回家,是不是你比較孬啊?」

  舅媽堆起滿臉笑,「不要這樣講,阿朱是女生,當然比較害羞。阿敘你來說,如果你們真的沒關係的話……」

  表姐搶話,「那我就當仁不讓了!凊敘王子,我願意為你到台北定居。」

  「這樣最好,你一上來,媽就沒理由留在老家。」表哥馬上附議。「這樣的安排簡直是太完美了,凊敘你快說,你和阿朱有沒有『關係』?」他講最後那兩個字時,語調曖昧到讓人很想找個樓跳一跳。

  安凊敘莞爾,轉頭對舅媽說:「朱媽媽,我們兩年之內還不會結婚,因為兩個人工作都忙。」

  他的話像兩百二十伏特電壓,一下子就把朱苡宸電昏在當下。

  他說什麼?兩年內當然不會結婚,二十年內也不見得會結,他們……他們不過是比朋友好一點點,牽牽手,抱兩下,沒有約定、沒有承諾,連「我愛你」這樣簡單的三個字都沒說過,怎麼會……牽扯到結婚?

  他是不知道這種話會讓人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嗎?還是天真到以為,別人會聽得懂他話中的真正意思?

  「我懂,老太婆很開明的啦!阿朱兩個表哥表姐都二十八、九歲了,誰也沒也動靜,我還能不曉得現代流行晚婚?來,吃一塊豬腳,喜氣喜氣……」

  安凊敘帶著滿臉笑意,很愉快地把豬腳接進碗裡,很愉快地放進嘴中,整個晚上,他不曉得在愉快什麼,雖然話不多,但從頭到尾,笑容很配合。

  只有她在一旁尷尬陪笑,想澄清這個「玩笑」,想問他到底是何居心。她瞄了瞄身旁嘴角掛笑的他,那不時投射過來的警告視線,讓她把開口的衝動全隨柔嫩的豬腳吃下肚。

  不過撇開這件事不說,看他這愉快的模樣她也很高興,不禁想著,是不是她一個人的熱度不夠,得連同舅媽他們,使出四顆大太陽的威力才能夠融化他心底的厚冰層?

  如果是的話,或許……她該時常帶他回家鄉。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2-3-21 14:32:26

第六章

  安凊敘那模稜兩可的話,讓舅媽讓出家中唯一一張雙人床。

  洗過澡,朱苡宸望著躺在床上輕鬆自在的安凊敘,再大的火氣都沒了。說實話,她無法對他生氣,自重逢到今天,他未曾這般放任自己,恣意暢懷開心。

  晚飯後,他們應景地買來一堆煙火,朱家三個大小孩加上安凊敘玩得很瘋,他們尖叫連連,隔著牆與鄰居大嬸聊天的舅媽,不時被他們的笑聲吸引,跟著呵呵笑著。

  放完煙火,他們在簷下坐了好一會兒,表哥沒頭沒腦地迸出一句,「阿朱,要幸福哦!」

  她沒回答,而安凊敘代替她應上一句,「阿紫,一定會幸福的。」

  安凊敘說完,他們互問,「她為什麼叫阿朱(阿紫)?」

  表哥解釋,「我和妹妹都不願意被喊阿朱,可是媽媽對『阿朱』這小名情有獨鍾,非要找個人來喊幾聲。我們當中,苡宸最乖,媽媽怎麼喊,她都乖乖應,於是名字同樣是朱XX,只有她的小名是阿朱。」

  然後,他告訴他們,關於那個小腿、小胳臂總是青紫交錯的女孩的故事。

  於是,表哥表姐明白阿紫的由來,他們心疼地把朱苡宸摟進懷裡,輕聲說:「對不起,以後我們會加倍疼你,你不要怪媽媽。」

  「我哪會怪舅媽,舅媽很辛苦,要是沒有她,我連大學都進不了,事情都過去了,以後不要再提。」她理所當然地回答,換得安凊敘一個意味深遠的目光。

  現在,所有人都回房,安凊敘雙手支在後腦勺,睇望她的,仍是意味深遠的目光。

  「看什麼?」她站在床邊,歪著頭問。

  希罕地,他朝她一笑,帶著兩分調侃、三分頑皮,問:「你怎麼不上床?」

  「上……床……」她又卡住了,「僵直性脊椎炎」二度發作,臉上笑容僵硬,回台北後,一定找間骨科掛急診……

  「這裡只有一張床。」她紅著臉道。

  他歪歪嘴巴,手指在嘴唇下緣滑過,半瞇一隻眼,笑道:「我的視力沒有問題。」

  「你不怕自己的權宜之話,造就無法彌補的下場?」

  「權宜之話?哪一句?」

  「我們兩年內不會結婚那句。」

  「那是事實,不是權宜,難道你想在兩年內嫁給我?」他勾勾眼角,丟給她一個從她表哥那裡學來的曖昧眼光。

  「問題是那『事實』容易引發別人錯誤的聯想。瞧,我們現在被分到同一個房間了。」她攤攤手,指指那張令人彆扭的雙人床,否則的話,睡在這裡的應該是表姐和舅媽。

  「我覺得沒什麼不好。」反正,她又不是沒在他眼皮子底下睡過覺。

  吼!他要玩就是了啦!不怕擦槍走火就是了啦!好啊,誰怕誰,有種就放大膽量莫驚慌!仰起下巴,朱苡宸一甩頭,拋出千嬌百媚的狐狸笑,咯咯咯,魅惑指數一百分。「我是無所謂啦!不過萬一半夜狼性大發,垂涎你吹彈可破的肌膚及完美無瑕的胴體,對你做出天理不容的壞事……你可要多多海涵。」

  他大笑,伸手拉過她,將她扯上床,順帶將她臉上偽裝出的淫笑逼成驚慌。

  「放心,那種事不叫天理不容,而是『身心舒暢』,不必等夜半,你現在想做的話,我可以全力配合。」

  她的驚慌竟比她的笑臉更吸引人心,他看著她驚訝過度的傻臉,抑不住狂笑慾念。於是,他笑了,捧腹大笑,笑得肆無忌憚且放縱,不擔心隔音太差,被鄰房的舅媽聽見。

  如果說,她的驚慌吸引了他的心,那麼此刻,他真誠溫暖的笑容,同樣地吸引了她,她怔怔看著他的臉龐,有一瞬間的恍惚,好似時空回到若干年前,那時他還是給予溫暖她的大哥哥。

  不由自主的,她伸手,輕觸他的臉,他的笑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終於,安凊敘斂起笑,回眼望她。

  她也回神,鬆開手,低頭吶吶說道:「這裡是小地方,讓人錯認我們是男女朋友不大好。」

  「為什麼不好?」

  他側過身,一手支在耳下,與她面對面相望。他靠得她很近,近到紊亂了她的呼吸,因為呼吸急促,所以運送含氧量的紅血球拉警報,因為紅血球拉警報,所以她臉紅心跳,有腦充血的預兆。

  他喜歡她漲紅臉的可愛模樣,所以動作加碼,把自己的手擺在她腰際,沒想到不擺還好,一擺上去,柔軟的睡衣服貼著她的曲線,而他的大掌可以明顯確知,那個曲線處的觸感有多麼……柔軟。

  於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和她一起迎接腦充血效應。

  「如果舅媽開心過度,到處發送喜訊,不到兩天,你就會被大家認定為『阿朱家那口子』。」

  「我以為自己早就是阿朱家那口子……難道,我們不是男女朋友?」他直覺反問。

  他開始口乾舌燥,因為繼腰部線條後,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胸前曲線,他是健康成熟的男人,面對刺激不可能全無反應。他開始後悔了,後悔那些話,把兩人關在同一個房間內,因為他想「狼性大發」,垂涎她吹彈可破的肌膚、完美無瑕的胴體,想要對她做出「天理不容」的壞事……

  朱苡宸也連吞好幾口口水。我們不是男女朋友嗎?他怎能問得理直氣壯,毫不猶豫?難道……對他而言,他們早就是男女朋友,只因他習慣冷漠,表現不出熱情?

  今天,他口袋裡裝了多少顆震撼彈?東丟一顆、西砸一粒,震得她的小腦袋嚴重錯亂。

  安凊敘躺回枕頭,雙手壓回後腦勺。閉起眼睛,他努力忘記掌心下的觸感,並在心底默誦商業法規,以求平心靜氣。

  終於,呼吸回歸正常,沖腦血漿回到心臟,他又能以正常眼光看她。

  而她持續維持在發呆狀態中,於是在她的笑臉、驚惶之後,他也欣賞起她的發呆面容。

  「你表姐說謊。」一笑,他成功轉移她的注意力。

  「什麼?」朱苡宸趴在床鋪上,用手肘支撐起上半身,偏過臉,正視他的眼。

  「她從來沒有暗戀過我。」

  他是指,表姐說的那個白馬王子,純屬場面話?「你怎麼知道?」

  「以前她見到我,就會嫌惡地別開臉,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我是千年老蟑螂。」

  那算是……安凊敘式幽默?不管好不好笑,他盡力了,於是她大方的送給他一張燦爛笑臉。「你誤會了,對女孩子而言,那叫做害羞,不是嫌惡。」她比出食指在他眼前晃兩下。

  他一握,抓住她的手,握在掌中。「你又知道了。」

  「我記得以前表姐回家,常拉著我說你的事,像學校有貴賓來,你在操場的司令台上拉小提琴啦,你參加演講比賽拿冠軍啦,班上有誰誰誰很喜歡你,許多好朋友在私底下還為了你吵架……還有一次,你送我回家,她從二樓窗口看見,羨慕得不得了,還問了我一個蠢問題。」

  「什麼蠢問題?」他的興致被她活靈活現的描述給挑起。

  「表姐說,下次舅媽火大的時候,我可不可以躲在她後面,讓舅媽把她痛打一頓。我小時候不懂,想說哪有人那麼笨,自願挨打,後來才曉得,表姐羨慕我,可以常常進出你家,聽你說故事,讓你幫我敷藥。」

  「真的?」

  「騙你有糖吃?」

  「你把證人的名單開出來,我去向她們求證。」

  「別裝了,你會不曉得自己很受歡迎?」

  「不知道,我只和男生玩。」他搖頭,不過那個時候的自己,人際關係好像真的很不錯。

  「知道嗎?每次我從你家回來,表姐常喜歡摟著我,問你的事,小時候我不太會形容,只會講一句話。」

  「哪一句?」

  「大哥哥的笑很像太陽公公,誰曉得長大會變成北極冰原。」

  她的話堵住了他的快樂,讓他又變回習慣性沉默者。她知道自己誤觸了那個開關,雖然有些後悔、懊惱,卻也有些躍躍欲試,她想試著把北極冰原再次變為熱帶雨林。

  她趴在床上,側眼望向他的臉。「我有個同事性格豪爽,說話很歐巴桑,她的口頭禪是『夭壽骨』,我們平日聽習慣了也不覺得什麼。直到有一次小學放假,她把七歲的女兒帶到辦公室裡,你知道小女生進辦公室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安凊敘搖了搖頭,以為她想轉移話題,避開他逆轉的性格問題。

  因為他今天心情不錯,所以樂意配合;因為今夜的氣氛太美,所以他捨不得搞砸一切,於是他丟掉屎臉,重新展現溫和的自己。

  「她女兒說,夭壽骨,冷氣開這麼強,是要把我冷死哦!當場,我們辦公室裡爆出一陣大笑,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我們可以想見二十年後的小女生會長成什麼樣子。之後,我們開始熱烈討論,環境改變一個人和基因對人類的影響,哪個比較嚴重?」

  「基因。」他搶答。

  朱苡宸搖頭,「不,我認為是環境,基因是只提供個體發展的可能性,環境才是造就一個人性格的重大因素。

  「知不知道陳樹菊?一個十三歲就得出來賣菜負擔家計的女人,她從早忙到晚,三把青菜五十元,每天工作十七、八個小時,中餐只吃白飯加麵筋罐頭,為什麼她可以捐上千萬給沒錢唸書,生病沒錢就醫的人?

  「是她基因裡有憐憫、仁慈的染色體嗎?不是,而是因為她親眼看著母親繳不出醫藥費而死在醫院;還有功課名列前茅的自己,因為貧窮而無法繼續升學,這樣貧困的環境促使她特別能夠體會窮人的苦痛。」

  見他無語,她又說:「我恨過舅媽,在很小的時候,我常幻想舅媽是個壞心大巫婆,幻想她把我養大之後,會將我放在鍋子裡煮來吃。

  「是你和阿姨,教導我心中無恨。因為心中無恨,所以裝得下更多的愛。慢慢的,我長大後,終於明白舅媽沉重的悲哀,而在我心目中原是好人的舅舅反而才是加害者。我無法改變大人之間的事,只好盡全力創造舅媽的快樂。

  「你也親眼看見了,如果不是你和阿姨,我和舅媽不會有今天的關係。知道嗎?除舅媽和表哥表姐外,我沒有其他親人了,我很珍惜他們,很高興世界上有人和我血脈相連。」

  她停下話,望向沉默的他。

  安凊敘知道她想說服自己什麼,但他的性格已然形成,他早就習慣憎恨,吝於付出愛。

  「你讓我變得溫暖熱情又善良,而你自己卻變得冰冷寒酷。這段日子裡,我常常自問,我的大哥哥,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回來。」她深深一歎,在他變臉之前,繼續把話說完,「就算不能放下仇恨,至少別去碰觸仇恨吧!把那些待你不好的人,遠遠拋開,讓自己過得幸福而自在,不是很好?」

  他沒有予以回應,她也沒有逼他回應,只是把本來枕在下巴的手抽出來,食指、中指比成雙腳交互著前進,走路似的一步步走到他的肩窩處。

  「以前我常把頭靠在這裡,靠著靠著,所有的傷心委屈就不見了。」

  手指繼續往上走,走到他濃密的眉頭。

  「你笑起來的時候,這裡會往上飛翹,看見你上揚的眉,我會忍不住想要跟著笑,於是,就忘記舅媽的雞毛撣子長什麼樣了。」

  手指往下一點點,走往他的嘴唇處。

  「你開心的時候,嘴巴會變成漂亮的彎月亮,看見月亮升起,我身上的疼痛就像被施了魔法,消失無蹤。」

  她的手指還想前進到他的耳朵,告訴他,她喜歡他傾聽自己說話,她很想在他專注的耳朵裡,埋下自己無數秘密。

  但是他沒讓她成功達陣,他伸出左手握上她的右手,當年的溫暖再度將她包圍。

  他將她攬入胸口。

  她柔軟的身子彷彿還是當年那個小女孩,她崇拜的眼神依舊,總是讓他相信自己是擎天樑柱,有能力當個「偉人」。他喜歡她眼裡的自己,更喜歡她對著他笑的表情。

  朱苡宸窩進他懷中,雙手環住他的腰,粉紅的唇勾勒出美妙的線條。

  她心底明白,不管他變不變得回當年的大哥哥,他那句疑問證明的事已經攻陷她的心。

  他們不是男女朋友嗎?

  是,她願意是、樂意是,她很高興他們是男女朋友。

  ***

  他們手牽手回到安凊敘老家。

  昨晚朱苡宸擔心的事成真,舅媽果然一大早就到處散播好消息,而這個地方也真的很小,於是所有鄰居都得知,當年那個老是挨打的小女孩和那個家教很好、人人都喜歡的男孩在一起了。

  走過汪大嬸家,數十年如一日,她還是拿著水管澆灌著柏油路面,只不過她的頭髮白了,而當年種下的小樹已長得蓊蓊鬱郁。

  「阿朱,回來了啊!」看見她,汪大嬸拉開門,走到街心。

  「汪大嬸好。」朱苡宸規規矩矩地鞠躬。「汪大嬸看起來還是很健康,好像……比我上次看到的時候更年輕,說實話,你有偷偷跑去打玻尿酸哦?」

  她很會跟老年人哈拉,不對,應該說她對誰都很能夠講話,連面對安凊敘這種冰人都能接連講兩個小時,可見她的功力有多深。

  「哎喲,愛說笑,都老了,上次汪大嬸有在電視上看見你哦,你上電視很漂亮。」

  「對啊,電視台的人有幫我化妝,我要是有汪大嬸年輕時的一半漂亮,早就被叫去當偶像明星了。」

  安凊敘受不了地看她一眼,諂媚、巴結、拍馬屁。

  「阿朱已經夠漂亮了啦,你舅媽很驕傲,到處叫人家看你的節目。」

  那不是她的節目……算了,老人家開心就好。

  「謝謝汪媽媽,我才想看你年輕時的照片呢!舅媽說,汪大嬸年輕的時候,比白嘉莉還美。」

  「你啊,這張嘴這麼甜。唉,想當初你舅媽年輕時那麼歹命,現在總算出頭天了,你在大學教書,姐姐在國中教書,哥哥又是醫生,三個孩子都那麼有成就,她總算是苦盡甘來,當年吃的苦都值了。」

  「是啊。」她笑著應和。

  「啊他……就是阿敘嗎?」

  「對啊,阿敘一直想回老家看看。」

  「阿敘長得真高、真帥,還會不會拉小提琴?聽阿朱舅媽說,你念美國最難念的那間阿彌陀佛大學哦?小時候我就看你們兩個特別要好,還跟你們媽媽、舅媽說,不如讓你們結成兒女親家,沒想到果然長大變成男女朋友……」

  哈佛變成阿彌陀佛?安凊敘佩服這群老太太們,但他和朱苡宸一樣,沒有多加置喙,只是微笑著,剩下的全留給這多話的小女人去應付,而她,應付得游刃有餘。

  就這樣,聊過十幾分鐘後,他們才在汪大嬸依依不捨的目光中離開。

  朱苡宸拿出阿姨交給舅媽保管的鑰匙,打開大門。

  表哥開始工作後,就逼舅媽從工廠退休,退休後老人家的時間多了,除了和鄰居說說話,就是到這裡整理花草、清清屋子。一進門,她就見到安凊敘呆住了,那一景一物都是當年的模樣,未曾改變。只是樹長得更高些,而那叢夜來香已經攀滿籬笆。

  她拉拉他的手。「要進去屋裡嗎?」

  他有些激動地回握她的手,掌心裡滿是汗水。

  他點頭,兩人牽手進屋,沙發還是那個樣子,牆上的時鐘仍然滴滴答答響,只是更老更舊了。

  她走到窗邊,一把拉開窗簾,讓屋外的陽光透了進來。

  安凊敘下意識地指指那片落地窗說:「以前,我媽媽經常站在落地窗前拉小提琴。」

  「對啊,而你拉提琴的位置是在二樓陽台。」

  那時,她經常站在門外,仰望二樓陽台,看著他拉小提琴的身影。五歲的孩子不懂愛,卻清楚明白什麼叫做喜歡,她喜歡大哥哥的聲音、喜歡他的溫柔、喜歡他對她的小心疼護,喜歡他……是一件持續很久的事。

  「我父親,因為母親的提琴聲而愛上她。」

  可最終,他選擇回到對自己事業有幫助的元配身邊,如果結局注定這樣,當年為何要放任愛情發展?他無法原諒父親。

  朱苡宸抿唇點頭,把話題轉開,「這個樓梯,你害我摔跤過,記不記得?」她撩起頭髮,耳際露出一個淡淡的疤。

  那時,阿姨開玩笑的對他說:「糟糕,你害阿朱破相,以後一定要娶人家。」

  他沒有鬧彆扭,而是很「負責任」地回答,「娶就娶,反正我很喜歡阿紫。」

  那個兒女親家的戲言,就是從這裡傳出來的。

  「我不是故意的。」安凊敘解釋。

  「就算你是故意的,也沒關係。」她落落大方的回應。

  「為什麼沒關係?」

  「因為……」她湊近他耳邊,輕語一句,「因為我喜歡你啊。」

  她的臉龐倏地翻紅,撇下他,飛快的跑上樓梯。

  他望著她的背影,淺淺一哂,笑得不深,卻絕對真心。

  他跟著上樓,走進自己的房間,小孩子的單人床仍然擺在熟悉的位置,覆蓋著書桌的白布蒙上一層厚厚的灰。他一把拉開白布,課本、故事書,還有插滿鉛筆的竹筒未曾挪移過位置,母親……一直在等他回來。

  拿起小學的日記簿,隨手打開,稚嫩的筆跡寫著——信念是成功最大的支柱。

  然後,洋洋灑灑一篇與自信有關的文章,出現在格子簿裡,他細細讀著,卻彎了眉頭。

  當年的他,還真喜歡講大道理,可發生在朱苡宸身上的事,一旦落在自己頭上,他便控制不住仇恨、敵視,心裡只求一個天翻地覆,把那個害他不淺的安家徹底摧毀。

  突然,阿朱的聲音鑽進他的腦袋——是你和阿姨,教導我心中無恨,因為心中無恨,所以裝得下更多的愛……

  「這個床,我有份。」朱苡宸拉開覆在上面的防塵布,天藍色的床罩頓時出現他們眼前。

  曾經,他發了瘋地想要當太空人,母親給他買下一套又一套的天文書籍,還在天花板貼上許多夜光星星。

  母親貼上星星的第一天,他迫不及待把她帶到自己床上,抱著她軟軟的身子,關上電燈,他和她一起徜徉宇宙間。

  手撫過小小的枕頭,她笑著轉身,說:「小時候我真羨慕你,有一個這麼疼你的媽媽,有時候我很想問:『大哥哥,你可不可以把媽媽分我一半?』很傻對不對?媽媽哪裡可以分給別人,只是我打出生後,就沒見過母親,聽說她把我丟在醫院就消失得無蹤影,還是醫院通知舅舅去把我領回來的。」

  她在笑,但陽光笑臉裡罩入一層陰霾。

  「你那個時候應該問的。」安凊敘順順她的頭髮,勾起她的下巴問。

  「問什麼?」她笑著靠近他。

  「問我肯不肯把母親分你一半?」他對著她的耳朵說話,暖暖氣息吹過,癢呼呼的,害她的心也跟著發癢。

  「如果我問了,你會怎麼回答?」

  「我會說,好!分你一半。」

  他的答案讓她的心沁入一股淡淡蜂蜜,情不自禁,她勾住他的手臂;情不自禁,她把臉貼上他寬寬的胸膛;情不自禁,她閉上眼睛。她想,她的大哥哥已經悄悄回來。

  入夜,他們在朱家吃過飯後,又來到他的老家。

  夜來香甜甜的香氣在空氣問飄散,兩人坐在搖籃裡,腳一下一下地點者泥地。

  搖籃輕輕搖晃,晃著晃著時間彷彿回到過去、回到那個仲夏,他的母親在落地窗前拉韓德爾的「席巴女王進場」的那個夜晚。

  「我討厭愛情。」他突發一語,嚇到了她。

  「為什麼?」

  「愛情只會帶給人們痛苦。」他偏激過度。

  「為什麼?」

  「你認為我母親有因為愛情的存在,而過得快樂幸福嗎?」

  「所以,你認為婚姻比較實際嘍?」她問。

  「婚姻怎麼會實際?」他失笑,敲了敲她的腦袋,然後順手一勾,把她的頭勾進自己胸口。

  「怎麼不實際?不管高不高興,婚姻就是會把兩個人給綁在一起,共同的責任、共同的目標、共同的食衣住行,讓兩個人未來的幾十年緊緊相系。」

  「有嗎?你舅媽和舅舅,有因為婚姻成為共同體,而緊緊相系?」

  「那你到底要說什麼?說……愛情婚姻都是某種愚蠢行徑?」她猜測。

  「我想說,別對婚姻有過度且不切實際的希冀。」

  「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

  「阿雪經歷過三段婚姻,她在第一任丈夫的身上得到公司的所有權,而她不會去向他要求天長地久、情愛不休;她的第二任丈夫讓她的大兒子有了名分。她也不會去奢求男人做不到的事,她給對方自由的同時,也給了自己相對的自由,並且她很聰明地在得手自己想要的東西後,斷得一乾二淨。」

  拿婚姻來換取利益,她真想批評阿雪是個沒心肝的女性,但上次的批評讓兩人冷戰數小時,她不願意再去踩他的地雷區。

  「那麼她現在有錢、有地位,連傳宗接代的孩子都有了,她幹麼嫁給第三任丈夫?」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在第三任丈夫的身上,絕對有她想要的東西。」

  「所以你的意思是……婚姻不對、愛情不對,那麼請問,男女之間有什麼是正確的?」

  「感覺,只要感覺對,在一起快樂,就夠了。」

  「可是,只要感覺對了,你就會忍不住想要多點時間和對方在一起,就會希望她的身邊除了你,再沒有別人;就會希望對方的一生一世能和自己共同度過。感覺、感情、愛情、婚姻,那不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嗎?」

  「所以,男女之間最好只要感覺,不要感情,把兩人定在最美好的那個點,不要貪心躁進,否則只會讓那感覺加速消失。」

  因此,他們目前只是感覺正確,其他的談不上也不能談?所以那句「我們不是男女朋友」,只是一時情緒失常才說的?

  她想問,你的意思是,想阻止我即將到來的貪心嗎?

  可她望著他,看了很久……垂下頭,能夠「一個人完成千場談話」的朱苡宸,在此刻選擇沉默。

  她的沉默讓他心裡浮上一層隱憂,他握住她的手,輕淺一問,「怎麼不說話?」

  「你要我說什麼?」她苦笑,回望他。

  他細細觀察她的眉目,一抹呼之欲出的哀愁勾動他的心思。「你不同意我的論點?」

  「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對阿雪小姐不尊敬,但我真的沒有辦法認同以婚姻為手段,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她努力讓口氣平和,不帶絲毫批評意味。

  「你以為人生是個怎樣的過程?」

  「每個人的人生不一樣,但大抵離不開問題。我們不斷地發生問題,然後盡全力去解決問題,並從中得到成就與樂趣。」

  「不,所謂人生,是指一個人從出生之後,積極努力,讓自己的生活好上加好的過程。所以我們要唸書,因知識可以讓自己矗立於社會中,所以我們要賺錢,讓衣食無憂。所以,我們要在危險來臨之前預作提防,以便哪天它真正到來,能不至於手足無措。而當我們在唸書、賺錢或作預防時,是需要立下目標並善盡手段的,而那些目標值得用許多東西來交換。」

  「包括婚姻?」

  「對,包括婚姻。」

  「阿敘,你真的受阿雪小姐影響很深。」朱苡宸無奈歎氣。

  「不好嗎?她現在的生活美滿自在、隨心所欲,那是每個女人都想追求的。」

  他堅持,人生沒有白吃的午餐,要得意、要盡歡,就要用某些東西去交換。

  但她無法認同,因為她受「大哥哥」的影響很深,她深深地把那些大道理奉為圭臬,深深地相信,真愛不能被交換。

  她又沉默了,靜靜靠在他的肩膀,暗暗忖度,自己有沒有阿雪影響人的本事,能夠影響他相信真愛無價、婚姻崇高,認同人生可以少一些成功,卻不能用愛情去換取代價。

  「又不說話?」安凊敘握住她的肩膀,推開她,有一絲惱怒。

  他痛恨女人聒噪,卻無法忍受她的沉默。她對於他而言,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你要我說什麼?」

  「說服我不要用婚姻交換我想要的東西,說服我人生不要不擇手段。」

  他要她說服……他?

  意思是,她的觀念有受他認同的空間?意思是,他不排斥被她影響,也不排斥她趕走他腦袋中的阿雪?意思是,他剛才的話並不絕對,只要口才夠好,就可以讓他的觀念俯首稱臣?

  和他談話像進行了場三溫暖,沉到谷底的心,因為這幾句話再度高懸。

  「換句話說,你講那一大堆,是為了說服我認同你的想法?」

  朱苡宸笑了,原來他們只是在辯論,他不一定非要遵循阿雪路線。她的笑彌平了他的眉,拉起嘴角,他喜歡那個侃侃而談的阿紫。

  「是。」他半點不隱瞞。

  「可事實上,你並沒說服我。」

  「所以呢?」

  「所以,我不認為自己也能說服你。」這招叫做欲擒故縱,想進入愛情地界的男女,都得學習的手法。

  「連試都不試就棄械投降,你好大的出息。」他輕蔑地瞄她一眼。

  她大笑。「誰說我棄械投降了?我是自信滿滿。」

  「怎麼說?」

  「時間到了,自然就曉得我到底有沒有說服你啊!」她抓起繫在腰間的帶子甩著轉著,一臉的莫測高深。

  「把話說清楚。」

  「如果,你想用婚姻在我身上交換什麼,對不起,你一定換不到。如果明知道換不到,你還是要我和聯手共創婚姻,那麼我便是說服你了。」

  「如果沒有說服呢?」

  「那就是到最後,你決定去找個有東西可以交換的女生,那我……也只好認嘍。」

  「怎麼個認法?」

  「很簡單啊,快刀斬亂麻,老死不相往來,天涯各一方,別思念,祝福你生活悲慘五十年!」

  「也許我們可以是朋友。」

  「哈!藕斷絲連?想都別想,我不是外遇的料,我自己沒有父母親疼惜,我發誓,除非不生小孩,否則我就是要給孩子一個完善的家庭。怎樣?」說著,她朝他揚了揚眉。

  「什麼怎樣?」

  「我的慷慨言論,有沒有說服你了?」

  「哈哈,不是說自信滿滿,到時候就知道?」安凊敘點頭。「走著瞧吧,到時候就知道!」

  他笑著用力一踢腳,搖籃大力晃起來。

  「我不過是想偷看一下目前的成果嘛,小氣!反正……我習慣考一百分,我一定可以征服你,而最後你絕對無法離開我!」

  她驕傲的笑像初升的朝陽,甜蜜、溫暖且帶著濃濃的幸福感。

  夜風輕吹,花香依然甘純香甜,雙人相互依偎,在月光下、在美麗的秋涼夜。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2-3-21 14:33:46

第七章

  接下來的日子,朱苡宸卯足全力「說服」安凊敘,並且在每次的說服過後,笑容可掬地問:「我說服你了嗎?」

  他呢,則是一臉莫測高深的反問:「你說呢?」

  上星期,她給他做了生日蛋糕和滿桌菜餚,送他一個久隔二十年,都不曾有人慶祝的生日。他終於承認,關於家事廚藝,她是不為也,非不能也。

  那個晚上賓主盡歡,她趴在他的床上,笑瞇兩顆圓眼睛問:「我說服你了嗎?」

  他的回答是揚揚眉,一句反問,「你說呢?」然後翻身,背著她。

  她不是第一次和他同床共枕了,他翻身,她亦翻身,背著他,一句一句把雪後的故事念一遍。

  這個星期二,她買一瓶加拿大冰酒,酒精濃度很低,甜味很高。兩人喝光酒,她把瓶子裝滿清水,插上酒紅玫瑰,開始說起那年夏天,一個國中男孩走向她,問她願不願意和他做朋友。

  很簡單的初戀故事,但戀情只進行短短三個星期,就因為男孩的學業成績大退步,被父母親狠揍一頓後,結束。

  故事說完,她趴在他的背上,臉頰相貼,笑問:「我的戀愛運是不是很爛?」

  他沒告訴她,這樣的戀愛運爛得不夠徹底。但她的初戀惹火了他,然後他帶著幾分挑釁的口氣說:「我交過一個金髮女友,她是毒藥……」

  聽到這裡,朱苡宸用力拍手,「一爛還有一爛高!我服輸,輸得五體投地。不過,我還認識一個男網友,他想約我出去。」

  「你們出去沒?」他心頭的火又被點燃了,可惜她沒發覺他那把妒火。

  「我本來想去的,但教授臨時丟給我一個工作,讓我去不成。不過,幸好沒去成。」

  「為什麼?」

  「我一個同事覺得好奇,她看著照片裡高大威猛的帥哥,心想,這麼優的型男,為什麼需要靠網路認識女人?」

  「照片是假的,事實上他是噴火龍。」安凊敘心胸狹隘地猜測。

  「沒有,照片是真的,而對方看起來比照片更帥。後來,同事頂著我的名字去赴會,三杯酒下肚,那男人竟開始對她毛手毛腳,不過,她說被那麼賞心悅目的男人毛兩下,也算小賺一筆。她本來打算裝暈,看那個男人會不會再對她更進一步,誰知道……」

  「怎樣?」他有了興致,因為被毛手毛腳的不是他的笨阿紫。

  「那男人看她暈趴在桌上,竟然動手去掏她的錢包,幸好那天她錢包裡只有兩千元,她就當吃了碗昂貴豆腐,讓他拿走錢,揚長而去。」

  「如果只是裝暈,她大可以當場揭發對方。」

  「那個男的一八五,身上兩塊肌、三塊肌,到處都是肌,一個沒搞好,她隔天要帶黑輪上班嗎?這啊,叫做花錢買平安。」

  「後來呢?」

  「哪有後來,他在我留言板上銷聲匿跡,我則把他的惡劣行徑PO上網。這件事過後,教授要我別在網站上亂認識男人,從此,他就開始積極幫我介紹相親對象。」

  「當中有不錯的嗎?」安凊敘冷聲問。剛被澆熄的心頭火,又隱隱冒出火苗。

  「身世職業都不錯,但是有一點很慘。」

  「哪一點?」

  「我始終記不起他們的模樣。」不過她記不得男人長相,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

  她的「慘」讓他愉悅萬分,他點頭同意。「你的男人運果然很糟。」

  「對啊,我的男人運在五歲過後就結束了,幸好,現在又重新好轉。」朱苡宸笑著勾了一下他的下巴,小小地給他性騷擾一下。

  這句話絕對是甜言蜜語,這個舉動也絕對不是性騷擾,所以他忍不住恣意歡欣。

  她曖昧地靠上他的胸口,微抬頭,細看著他的粗眉大眼,看著他堅毅的鼻樑,以及讓人很想侵犯的雙唇。如果他的冷漠是某種偽裝,那麼她願意當散發高溫的夏陽,融化他眼底的真心意。

  她笑著湊近,兩手環在他的脖子上,嘴唇在他耳邊調皮,「真是的,你的酒量怎麼這麼好?」

  他的酒量有好嗎?那瓶冰酒才幾西西,酒精濃度又低,難不成她以為這樣就可以把他撂倒?

  「你……想做什麼?」

  「我想把你灌醉,上下其手,讓自己不再夜夜吞著口水,想像你的裸體,搞得夜夜輾轉難眠。」

  「我應該把這話當成恭維嗎?」

  「不是恭維,是真心讚美。」

  朱苡宸用手指在他胸口圈圈畫畫,企圖學習風情萬種的龐德女郎,卻沒想到自己動作拙劣,學了形體卻學不出精髓,惹不來男人的慾火焚身,只逗出他的哈哈大笑。

  她的唇貼上他的下巴,她再度問:「我說服你了嗎?」

  不意外的,他仍然回她一句,「你說呢?」

  她沒氣餒,掌拍桌面、氣勢萬鈞的道:「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匍匐在我的石榴裙下!」

  於是他又大笑,回答,「想我匍匐石榴裙下,至少你也穿穿裙子吧!」

  她攤攤手,好吧,是她的錯,是她貪圖行動方便,剪除女人嬌美特徵。但她還是沒氣餒,在他耳邊問:「你喜歡我穿普通裙子,還是夏威夷草裙?」

  安凊敘三度大笑,俯下身,再也忍受不住。他封上她的唇,那熱得像太陽的紅唇,在呼吸間、在舔吮裡,一點一寸,融了他的硬心。

  整個「說服」的過程裡,安凊敘沒松過口,但明顯的,他的笑容一日多過一日,連拉小提琴時,臉上也會帶著醉人醇笑。他的話也變多了,不再讓朱苡宸挑戰「如何一個人完成千場談話」,不管他的話是不是帶著幾分調侃、幾分嘲笑,她都甘之如飴。

  朱苡宸深信,成功是給做足準備的人。

  因此,她不斷在他身上做準備,不斷為他種起一株株名為「幸福」的秧苗。她想,當一個人擁有的幸福太多,多到心口再裝不下時,恨自然會被擠壓出來,以便留出更大的空間容納愛。

  他痛恨髒亂,她習慣髒亂,但他不會亂吼、亂叫、亂罵人,只會走過去,把她製造出來的髒亂,不動聲色地整理乾淨。

  她喜歡這個感覺,好像她總是闖禍,而他尾隨在後,為她處理解決,這種感覺叫不叫寵溺?也許在別人眼裡算不上,但她認為它是。

  她喜歡安凊敘用這種方式寵愛自己。

  不過,有一片髒亂是他看著礙眼,卻不打算動手整理的。

  那次,她從外面頂著滿身濕,走進他屋裡,她不肯先去換衣服,任由雨水從她的褲角一滴滴落下。

  而他也顧不得滿地髒水,只是拿一條大毛巾追著她跑,他一面幫她擦乾頭髮,一面念著要她先去洗澡。

  她才不理呢,她走進他的書房,把一大片軟木片用膠帶固定在牆壁上。

  那個丑啊!任誰都看不順眼,何況是熱愛整齊清潔,具有高度美感的安凊敘。

  終於她把軟木片固定好,拍拍手,走近走遠,熱情的欣賞了好一陣,才滿意點頭。

  他歎氣問:「現在你可以先去洗澡了吧?」

  她又不是不曉得,自己和感冒病毒是莫逆之交,難道要搞到昏倒才爽?擔心她的安凊敘在心底埋怨著。

  「好啊,可是你要先發誓。」她抓起他拿著大毛巾的手。

  「發什麼誓?」

  「發誓你不會趁我洗澡的時候,把它處理掉。」

  他的確有這個意思,不過她先把話說出口,他只好打消念頭,很勉強,但還是點了下頭。

  取得承諾,朱苡宸得意地回到自己家裡,洗個香噴噴的澎澎澡。

  兩天後,安凊敘找來設計師,硬是把被她破壞的那面牆,做成藝術空間。雖然全開的軟木片減少了三分之一面積,但聊勝於無,好歹這是兩人都能接受的妥協。

  那天過後,她三不五時就拿來一些風景照片,用圖釘釘上。

  「你在做什麼?」他理所當然地對她這種奇怪動作發出疑問。

  「我在策劃我們的蜜月旅行。」

  「蜜月旅行?」

  她會不會想太多?見他皺起濃眉,害她心底冒出一點一點的小疙瘩,但她依然飛快地揚起笑臉。

  「知道、我知道,兩年內不會結婚的嘛,這句話我還記得,我只不過是在未雨綢繆。」

  「綢繆什麼?」

  「萬一我們不小心玩出小生命;萬一哪天你發神經;萬一哪天我的『說服』水到渠成;萬一娶我變成萬眾歸心,我可不想隨隨便便找家旅行社,就定下我的蜜月旅行。」她笑得很熱情,熱情得足以順開他的濃眉毛。

  他笑道:「與其擔心這個,倒不如多花點力氣想辦法『說服』我。」

  「說得也有道理。」

  她同意,然後勾下他的頭,送上自己的吻,甜甜軟軟的嘴唇,讓他再度入迷沉淪。

  她吻得兩人呼吸急促,吻得兩人心跳加速,逾矩的身子交纏,沒人想到會不會玩出小生命,他們只想憑著本心。

  然,理智在最後時刻回籠,朱苡宸用力推開他,閉上眼睛,退到牆邊,她對自己猛搖頭,再深吸幾口氣,張眼,竟然發現北極冰人和自己一樣狼狽。

  這是個重大發現,原來北極冰人也有失控的時候。

  安凊敘臉色潮紅,整齊的襯衫和頭髮被她的魔手揉得一團亂,他兩手擦腰,胸口起伏不定,好像剛完成萬人馬拉松,他直直盯著她,眼底燒著熊熊慾火。

  她想找出一句適當的話來緩和情勢,但渾沌腦袋及語言中樞混濁到不行。可她偏偏要裝出一副泰若自在、天下無大事的安定模樣,於是一句找死的話出現了。

  她說:「呃……我那個『說服』的用力度,還不賴吧?」

  果然找死吧!他赤紅了眼,一把勾起她的腰,咬牙切齒吐出兩個字,「不夠。」

  緊接著,不由分說,他將她一把抱起,吻再度落下,不過這回的用力度……

  唉,男人的體力就是比女人好上許多,所以他一面吻,一面把不知死活的女人抱進寢室裡,再一面脫掉她的衣服,裸裎相見,唇舌滑過每個讓她心靈激盪的部位……

  就這樣,在這個漫漫長夜,她的「說服」進級,變得更具說服力。

  日子這樣過下來了,他們在彼此的「說服」中,一天天親密,朱苡宸留在他房裡的時間,也因為男人的體力充沛……越來越長。

  這幾個星期,她甚至把工作帶到他家裡進行,好像非要時刻看見彼此,才能證明這麼幸福的日子是真不是假。

  安凊敘想過,這樣的生活持續下去,也許他會一笑泯恩仇,把那個跟父親、哥哥、大媽的記憶一筆勾消,也許他會珍重未來甚於回顧過往。

  只不過,計劃永遠跟不上變化,他的想法在找到母親後,徹底顛覆。

  他找到母親了。

  她在療養院裡,一待將近二十年。

  當他牽著朱苡宸的手站在病房前,任他鼓起再多的勇氣,都無力推開那扇沉重的門。

  是她握住他的手,助他一臂,他才有辦法將門推開。

  靠窗的輪椅上,一個枯瘦的婦人凝望著窗外,無助的表情,任誰見了都心疼不已。

  安凊敘頓時心潮沸騰,他以為可以彌平的恨意翻江倒海而來,憤怒盈滿雙瞳,五官在狂怒中扭曲變形,額間青筋畢露,他雙手緊緊攢住拳頭,眼睛瞇起一絲危險氣息。

  他的母親,為一段沒有價值的愛情,竟在這四面白牆的牢籠中,虛度多年歲月。她美好的人生被誰親手摧折?她的世界因誰頹傾?這一刻,他向上蒼發誓,他絕對要讓那一家子為此付出代價!

  朱苡宸放開他的手,走到阿姨跟前,輕輕撫過她滿頭銀絲,朱苡宸的手微微顫抖著。

  婦人偏過頭,茫然的眼睛童稚地望向她,她不認得她了,可朱苡宸記得她,記得清清楚楚。

  她擠出笑臉,緩緩蹲下身,與婦人平視,「阿姨,你還記不記得阿紫?阿紫答應你的事做到了喲,我把大哥哥從雪後手裡搶回來了呢!」

  婦人沒說話,只是隨著她的笑,癡憨笑著。

  朱苡宸看一眼滿面忿然的男人,他站在門口,不肯移動腳步,她想,他需要更多的時間來平穩心情。

  「阿姨,你是小龍女哦!成天關在這裡,不哭不笑不激動,臉上半點皺紋都沒有,看起來像三、四十歲呢!我舅媽要是見到你,肯定要嫉妒到不行。」朱苡宸發揮親和的談話技巧,她仍然笑著,純粹的笑、不帶心機的笑,笑得婦人的眉眼也染上笑意。

  「你怎麼都不說話?叫一聲阿紫啊,阿紫很想你呢!」她跪在輪椅前,兩手環抱住婦人的腰,頭躺在她的膝蓋上,像小時候那樣。

  婦人沒有排斥,茫然的眼神裡出現一抹溫柔,她低下頭,輕撫著朱苡宸的頭髮。

  她在婦人膝間不停說話,「阿姨,好久不見,你過得好不好啊?阿紫過得很好耶,我在大學裡當助教,不是臭蓋的,有學生在偷偷暗戀我呢!」

  然後,她聽見婦人的笑聲,她跪直身子,認真地看著婦人的笑靨。

  回來了,阿姨的溫柔笑臉,她拉起阿姨的手,貼在自己臉上。「阿姨,我們回家好不好,我不喜歡這裡。」

  「回家?」終於,乾涸的喉嚨發出聲音,她無措的眼神帶著哀戚。

  朱苡宸回想護士跟他們說的話,護士說,阿姨的病在精神疾病中並不算嚴重,她只是沉溺在自己編織的世界中不願出來,醫生不明白她為何而固執,再好的藥,都對她產生不了效果。

  為什麼不願意走出來?是因為在等待兒子回家嗎?那好,兒子回家了,她也該從那個虛無縹緲的世界裡回來。

  「是啊,我們回家,阿姨、阿紫還有阿敘,一起回家。」朱苡宸用力點頭,幫她把散亂在頰邊的頭髮順到耳後。

  婦人看著她認真的眼神,喃喃地、重複她的語句。「阿敘?」

  「對,你兒子阿敘。」

  她笑了,「阿敘喜歡星星。」

  「對啊對啊,好棒哦,阿姨記起來了!告訴你,阿敘可有出息的呢,他隨便在電腦前敲打幾下,就能賺很多很多錢,他賺很多錢做什麼呢?他要養媽媽呀,阿敘最愛媽媽了……」

  不管阿姨聽不聽得懂,她就是要一句一句說下去,朱苡宸注意到了,每次說到「阿敘」兩字,阿姨就會笑得歡喜,笑得眼底茫然散去,阿敘是她心口上無法割捨的痛,對吧。

  終於,安凊敘把思緒整理好,來到母親面前,朱苡宸讓出位置,讓思念母親多年的孩子重回母親懷抱。

  「媽,阿敘回來了……」他抱住母親,哽咽著。

  這句話,他在夢中說過千萬次。夢裡的他,是個十歲孩子,他坐火車、坐公車,回到種滿夜來香的家,他打開一扇門、兩扇門,他奔到落地窗前,一把抱住母親的纖腰,哭道,媽,阿敘回來了……

  婦人的眼神聚出焦點,輕輕撫摸他的臉龐。

  「阿敘……阿敘……」她喚著,一聲聲輕喚,像每個清晨,她對著空無一人的床鋪喚阿敘起床;像每個黃昏,她等著房門被打開,然後,她再笑著轉身問上一聲,「阿敘回來了呀,快去洗手,吃點心嘍!」

  「對,我是阿敘,阿敘回來了!」安凊敘一把抱住母親瘦削的雙肩,雙眼蘊淚,那串晶瑩終是滑下臉龐。

  他們帶阿姨回家,朱苡宸更是理直氣壯地搬到安凊敘家長住。

  雖然家裡請了看護,但除了上課、上節目的時間外,她把剩餘時間全花在照顧阿姨身上。

  十二月,阿姨終於會與人對話,不再與空氣裡的虛幻人物搭腔。

  一月,朱苡宸突發奇想,把小提琴塞到阿姨手上,她僵硬的手指頭,在幾日的練習之後,慢慢地拉出昔日熟悉的旋律。

  二月的某一天,朱苡宸在廚房洗碗,倒完垃圾的安凊敘從屋外進來,阿姨竟然走到他面前,笑著說:「阿敘回來啦,快去洗手,吃點心嘍!」

  那樣一句話,讓他再度紅了眼眶。

  四月,今年的冬天待得特別久,好不容易等到四月,阿姨才換上一襲粉色洋裝。那是安凊敘訂做的,他畫出記憶裡的洋裝款式給設計師,請他為母親裁製。

  穿上新洋裝,阿姨顯得很興奮,她問:「我們家阿敘長大了,我還穿這樣,好嗎?」

  她的話讓兩人當場愣住,齊齊轉頭,她……恢復了?

  看見她愛憐地撫摸身上的洋裝,他們互視,笑逐顏開。

  安凊敘走到母親身後,環住她的腰說:「我們家媽媽是全天下最美麗的媽媽,怎麼穿都美麗。」

  而朱苡宸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道:「阿姨,明天我帶你去染頭髮。」

  雙臂伸展,他將母親和她一起攬入胸懷,第一次,他覺得自己有能力緊緊抓住自己的幸福。

  ***

  空氣裡的溫度降到冰點,兩張冷臉相互對視,聰明的「小三」和拖油瓶們早早懂事地躲進房間裡,不妨礙兩條冰川會談。

  「為什麼?」阿雪冷酷地盯著安凊敘問。

  「那是他欠我母親的。」他轉身,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

  「你已經使出那麼多暗招,讓他丟掉華曙企業的董事長寶座,還不滿意?」

  「他仍然是出入有名車、住豪宅、吃佳餚珍味的大老爺。」

  他口中的那個男人叫做安理衛,是給他一身骨血的父親,但他冷冽含恨的口氣,教人聽不出他們的關係。

  「他老婆給他戴綠帽子。」阿雪指出業界都曉得的半公開秘密。

  「又如何?他老婆也不是什麼好貨,兩人不過是旗鼓相當。」

  當年,就是她為了想繼續擔任「議員夫人」和「華曙企業的董事長夫人」,才會作主把他帶回家裡,逼他和親生母親一刀兩斷。

  這件事,他自未曾謀面的舅母口裡得到真相。

  「所以,你要他們一家子都悲慘地過下半輩子才肯歇手?」

  「對。」

  當初鬧了半天,安幗豪還是沒有離婚。偉大的妻子願意包容丈夫的「小失誤」,並在未來的立委選戰中,夫妻心手相攜,邁向國會殿堂。

  「所以,你非要娶向喻勝的女兒,和他聯手,也搶下一席立委寶座?」

  「對,向喻勝是政黨大老,他的人脈和實力不容小覷,他承諾,會想辦法讓我通過黨內初選。」

  「真偉大,為打垮自己的親生父親,竟然願意娶個陌生女人!」

  「我們並不陌生,我們已經『交往』兩個月,何況,向鈴謙喜歡我。」

  「你長這麼帥,有能力、有才華,光靠自己一雙手,就掙得那麼多的身家財富,哪個女人不會喜歡你?」阿雪翻白眼,就像他們家那隻,如果不是她看得緊,多少小麻雀想來分一杯羹啦!

  「問題她不是別人,她是向喻勝的女兒。」

  「就算被你搶到立委寶座,安家還是老樣子啊!社經地位高,形象清新,那些東西是你父親花了幾十年時間經營的,不會輕易被打垮。」阿雪點出事實。

  「不,向喻勝手上握有他官商勾結的貪瀆證據。」

  「你還真是處心積慮呵,可是那又如何?官商勾結的人還少了?不差你老爸一個。」

  「一旦我浮上選舉檯面,我的過去就會被一一挖出來檢視,我的身份、我母親的際遇,以及安家如何讓一個十歲小男孩變成流浪街童,這些事實會讓安理衛數十年的經營毀於一旦,再加上妻子的不貞……」笑瞇雙眼,他彷彿看見安家落敗的那天。

  「而且這回,我有政治評論家路嚴願意站在我這邊,替我分析我的政見,幫我的政治生涯鋪路。」

  「這些事只要一本八卦雜誌就可以解決,不需要你用婚姻去交換。說穿了,你是想把事情搞大,讓安家永無翻身之日。」她冷笑幾聲。

  「沒錯。」

  八卦雜誌的爆料,經過幾個星期就會風平浪靜,有向喻勝做後盾,他可以一波一波地把安家打趴。

  「看來,所有事你全算計好了?」

  「是。」

  「那麼你的阿紫呢?她認同你的做法?」

  「她會認同的。」她親眼看見安理衛是如何傷害他母親的,這口怨恨,他無論如何都吞不下去。

  「你憑什麼認為她會認同?」

  「我不會和那個女人有夫妻之實,而且等我徹底將安理衛打垮,我就會馬上離婚。」

  「你太天真,沒有任何女人會認同你的做法。何況,到時你想離婚就能離得成?你剛也說啦,向鈴謙很喜歡你不是?她何必把一棵點石成金的發財樹往外送?就算你沒辦法為她暖床,外面多得是樂意搞一夜情的男人。有了錢、有了地位,頂著某某立委夫人的頭銜,說不定還有人肯給她一點特權,這麼好的老公啊,有點頭腦的女人都不會放手,你那位大媽不就是這樣嗎?」

  「你的小三不就認同了?」

  他堵得她說不出話,阿雪恨恨的看向自己養出來的小貓。好,算他狠,敢用她的老公堵他。

  湊近他的臉,阿雪皮笑肉不笑地道:「第一,我老公不是小三、是『大三』;第二,你最好有我的好運氣,而你的阿紫能像我家大三一樣寬宏大量。不過……聽說女人可以藉著一層薄薄的處女膜證明自己的清白,男人就沒有這等優勢了吧,請問,到時你怎麼向阿紫證明,你的身心沒有背叛她?」

  見安凊敘無言,她冷笑。小三是她在叫的,別的人請放尊重點。

  「快回家吧,想一篇感人肺腑的華麗語言,看看你家阿紫會不會贊同你的孝順行為,說不定,她還真是無私的大太陽呢,願意無條件照拂她熱愛的人們。」

  阿雪奸笑兩聲,打開門,不送。

  安凊敘離開了,阿雪還恨恨地盯著那扇緊閉的門,好似那扇門與安凊敘是同一陣線。

  房間的門打開,「小三」走近她身邊,環起她的腰,柔聲笑道:「別生氣,他只是一時想不清楚,給他一點時間。」

  「他啊,固執到死,有人可以說動他才有鬼!早知道就給他棄養,把養他的糧食拿去養貓,我都可以養一屋子了。」

  他失笑,輕輕吻上她的臉頰,說:「千萬不要,你知道我對貓毛過敏。不過……親愛的老婆,你真的覺得我是你的好運氣嗎?」

  她轉過頭,似笑非笑地問:「你說呢?」

  她沒拿面鏡子照照自己,否則她會發現鏡子裡的自己,和剛剛那只她想棄養的小貓,一模一樣。

  離開阿雪家後,安凊敘開始想著該怎麼說服朱苡宸,讓她等自己兩年,等所有的醜聞全數爆開;等安家那群人得到應有的報應,到時他會回來,他們一起回老家,反正他們都是電腦工作者,偶爾有必要再上台北就行。

  他計劃著,然後發現已經快接近約定的時間後,他加快腳步到停車場。

  他約了向喻勝和向鈴謙,他們要一起去大學裡找路教授。路嚴不只形象好,多年的政界觀察讓他有敏銳的政治嗅覺,有他相助,他相信自己會贏。

  匆匆趕到約定地點,接向喻勝和向鈴謙上車,一路上笑語不停,向喻勝對這個年輕有為的未來女婿滿意極了。

  向鈴謙是個都會女子,看男人和看股票一樣准。

  就如同阿雪說的,像他這樣的男人,沒有幾個女人不喜歡,除非他擺出昔日臭臉,可為達目的,他怎麼可能在向鈴謙面前耍臭臉?

  因此,所有發展全掌握在他手裡,他幾乎可以預見明日的勝利。

  只是誰也沒想到,在他還沒擬定計劃如何說服朱苡宸之前,他便先在路教授的辦公室裡碰上不該遇見的人。

  朱苡宸驚訝到無法開口,目光直擊安凊敘以及……掛在他身上的向鈴謙。

  他無法對她做任何解釋,因為向喻勝、向鈴謙在場,而他不願意打破計劃,所以他只能假裝與朱苡宸不熟識。

  路嚴為他們介紹,「來,我向大家介紹,這是我的愛徒朱苡宸,這幾年我有許多論文都是出自她的手筆,她啊,是我接班人的唯一人選。」

  向喻勝向她伸出友善的手,朱苡宸不得不禮貌性回握,只不過藏在胸口裡的那顆心再無法平靜。

  問號一個接一個,像泡泡似的湧出,這個女人是誰?為什麼她和阿敘那樣親密?為什麼她的眼光離不開阿敘?為什麼……

  三秒鐘,教授的幾句話解除她的疑惑。

  「阿朱啊,向喻勝先生你是認識的,這位是向鈴謙小姐和安凊敘先生,他們很快要結婚了,到時喝喜酒,我們一起去……」

  結婚?向鈴謙和安凊敘?誤會大了,她還以為會是朱苡宸和安凊敘呢!

  太陽射出冷光,她淡淡地望向安凊敘,目光自始至終,不離……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2-3-21 14:37:36

第八章

  關起房門,朱苡宸冷靜地聽著安凊敘努力解釋「很快就要和向鈴謙結婚」這件事,他把來龍去脈、每個細節都講解、分析得一清二楚,那口條、語法,很適合當教授,他絕對有本事把無聊到讓人瘋狂的課,講得台下學子熱情向學。

  平日裡波瀾不興的冷漠臉龐,為了說服她,充滿豐富多變的表情,還帶上手勢做輔助,看得她有一股發笑的衝動。

  可不是嗎?多年後重逢,轉了性子的他話少,而她話多,她不介意熱情頻頻被潑冰水,就當他是牙牙學語的孩子,需要大量吸收語言資訊,才能學會開口,因此每每他給予些許回應,她便兀自高興老半天。

  好不容易,到了後來,他願意和她一句一句對答,讓她這個「語言課」教師充滿成就喜悅。

  誰想得到,他終於畢業了,畢業感言的每句話,邏輯都合理到讓她無從反駁,雖然內容讓人很滴血。

  早該看出來的,自從將阿姨接回家,他突然間變得很忙,宅男經常性出門,安心將母親交給她照顧。

  誰想得到,他的忙是為了對付親生父親,是為了織就一張大網,讓安家無法東山再起。

  該怪他狠毒嗎?不,她不是那種人家打完左臉還湊上右頰,求人家多揍兩下的聖賢,她不會天真地認為,所有的恨都該不咎既往。

  所以,她會說那叫做因果報應,當初安理衛一個錯誤決定,造就親生兒子的性格脾氣,是他親手把溫暖男孩變得刻薄寡情;是他把溫柔的阿姨弄得患上精神疾病,他該為自己種下的因,嘗受苦果。

  她不會反對阿敘報復,只是……值得嗎?

  為仇恨把自己的婚姻搭進去,會不會太大手筆?況且他可以算計一切,卻無法算計女人心,他真以為可以複製阿雪的成功經驗,真的相信到最後,向鈴謙會願意吞下這個啞巴虧與他平和分手?到時候,已成為公眾人物的他,真能無損無悔地全身而退?

  不,她無法樂觀認同。

  安凊敘望著她冷凝的臉孔,她沒有罵人、沒有憤怒狂吼,她連一點點的情緒都沒有表現出來,但他的心像被什麼東西強行扳走一半,空空的、虛虛的,像站在危樓之上,腳下分明是堅固的泥土,卻總覺得下一秒鐘,自己將要失足。

  她越是這樣,讓他越心急著想說服她,他寧可她同自己辯駁,寧可她像瘋婦一樣,對自己狂喊吼叫,也不願意她安靜得……讓他心慌。

  「你該對我有信心,我說到做到,兩年!我發誓不會讓你等上更多的時間……」

  看著他篤定的眼神,朱苡宸知道,沒有人可以改變他的決定。

  可,她生氣嗎?

  當然氣,氣壞了、氣瘋了!氣得想隨手抓起架上厚重的原文書,狠狠地砸上他的後腦,把他那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念頭給打出腦袋。

  如果將安家千刀萬剮,能保他一生幸福無虞,OK!不必他麻煩,她很樂意親自操刀,問題是,不能嘛,就算那一家人全被他搞死了,又如何?

  他怎麼能蠢到丟棄手邊的幸福,去執行一項半點意義都沒有的報復舉動?

  朱苡宸低低發出兩聲嗤笑,似怒似諷,似一鍋沸騰爆濺的熱油,而她的心在油鍋裡滾了幾圈,炸得中空外脆,一碰就斷。

  滿肚子的怒火欲發無處洩,因她明白,他是個固執的男人,她無法說服他的,從一開始,他就打定主意瞞她,不正代表了他打算先斬後奏,不管她能否接受,到最後,他都會逼迫她接受的。

  他認定知道內情的她會妥協,算準她離不開他、離不開生病的阿姨,也料定她將會點頭,給他計劃中所需要的兩年?

  他錯了,大錯特錯!

  她可以在任何地方妥協,獨獨在愛情裡,無法放下身段。

  她是無父母疼惜的孩子,她絕不允許自己的下一代重蹈覆轍,而阿姨更是一個血淋淋、活生生的例子,她怎能容許自己愚昧?

  她絕對相信,當年安凊敘的父親肯定也對阿姨說過,等我,等我結束那個令人憎恨的婚姻,我會來到你身邊。

  可到最後呢?

  是,他與元配相處困難,夫妻之間已無情愛,但為了社會形象,為自己的事業與未來,割捨愛情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實例就在眼前,她憑什麼相信與篤定,愛情的力量大過一切,他終究會回到自己身邊?

  苦著、澀著,心口舌尖像翻倒了五味醬,酸甜苦辣全在那裡徹底翻攪。

  她深深皺起眉頭,十指在胸前扭絞著,她不哭,哭只會弱了氣勢,無法改變現況。就算淚水能夠教他心痛,又如何?她依然阻止不了他的計劃,安家是他的心頭刺,阿姨的病讓那根刺又扎深了五公分,痛得鮮血淋漓的他,無法不動手拔除。

  「所以……」安凊敘再次停下長篇大論,走近她,抱住她,他相信她一定可以理解。

  她的確是理解了,但無法認同。她甚至分辨不出壓在心頭上的,是怒或是慟,她定定看著他的眉眼,利爪狠狠撓著、撕扯著她的五腑六髒,一下一下的抽搐,讓她用力抓住他的衣襟,半天不能言語。

  朱苡宸壓著、吞著堵在喉間的不明物體,好半天,才從牙關裡擠出一個字。

  「好。」

  她說好!

  喜悅浮上臉龐,他竟然說服她了?這麼簡單,他還以為要一次、兩次、無數次的說服,才能慢慢說得讓她點頭答應。

  沒想到,她應了好,簡單俐落,不必多餘商量。

  可是她的表情……太陽姑娘染上寒霜……她是真心說好,或是敷衍?她是支持認同,或打算陽奉陰違?

  安凊敘猶豫了,勾起她的下巴,與她四目相對,再次確定。「你說好?」

  「對,我說好。」她沒有自大到認定自己說「不好」,他就會捨棄多時經營。

  「你沒有任何想法,想要和我溝通商量?」

  「溝通應該是你和向鈴謙之間的事。我們之間,不需要。」

  他該去問問向鈴謙願不願意成為他的復仇工具,問問她是不是願意和他當兩年有名無實的夫妻,至於他和她,那樣大的觀念分歧,她除了生氣,其他的,無能為力……

  「你沒有其他的話想對我說?」

  「我說了,你肯聽嗎?」

  朱苡宸淒然一笑,心痛得想抱住些什麼,更想狂怒發飆,丟得他一屋子亂,讓潔癖的他和自己一起狂叫咆哮、怒氣張揚。可是她相信,就算弄出這般場景,也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咬牙,她吞了。

  「你不說,怎麼知道我不會聽?」他望著她的臉,鼓吹她說出想法。

  他喜歡他們的溝通方式,很理智、沒有吵嚷哭鬧,沒有瘋狂發飆,他們很努力地讓對方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如果所有的情侶都能用這樣的態度談分手,那麼台灣每年會減少許多社會案件。

  「好,我說。」

  「我洗耳恭聽。」

  「第一,我認為最好的復仇是過得比他們更好,我們和阿姨幸幸福福地生活,彼此關心對方、疼愛對方,把對方的快樂視為人生最重要的事,與安幗豪和他妻子、你父親與你大媽貌合神離的婚姻生活相較,我們不是贏他們太多?

  「第二,你心疼阿姨,想為阿姨討回公道,我舉雙手同意,但你只要把真相攤在陽光下,就像對待安幗豪和他外遇的女人那樣,民眾會知道你父親當年是怎麼對待你們母子,知道他是個為求勝選、不在乎說謊的男人,像這樣有道德瑕疵的政客,不會得到太多的支持。

  「第三,如果你覺得這樣猶嫌不夠,那麼就試著用你的誠意去打動向喻勝,兩人同手聯心,揭發你父親的貪瀆事件,他會一蹶不振的。」

  「你太天真了,事情如果像你說的那麼簡單就好了。首先,我們的幸福傷害不到那家人,我要的是把他們加在我們身上的,倍數還給他們。

  「第二,緋聞只能引起兩個星期的討論,不會再有更多,安幗豪外遇事件曝光、失去議員寶座後,他一樣可以參選立委,因為人們對於男人的不貞諒解度很高的。

  「第三,向喻勝和安理衛雖是死對頭,但明裡仍然寒暄熱絡、誰也不願撕破臉,要他揭發安理衛的貪瀆情事,他也會擔心自己被反咬一口。在政壇上混那麼久,有幾個人是乾淨的?所以我只能靠聯姻,取得他的信任,由我自己來『大義滅親』。」

  屆時,他少不得要裝裝可憐,假意自己無心,假裝只想查貪污案、端正社會風氣,誰曉得黑水會回潑到自己父親身上?那齣好戲,他已在心裡沙盤演練無數回。

  想到這裡,安凊敘目光灼灼、滿懷信心。

  望著他的表情,朱苡宸有強烈無力感,只能再次無聲歎息。

  瞧,她沒有猜錯,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改變做法,說再多都只是白費唇舌,就算她用鬧的、吵的,也吵不出他的妥協,到最後,頂多是把他們之間的情誼破壞殆盡罷了。

  歎氣,她再不言語。

  安凊敘一把將她摟進懷裡,輕撫著她的黑髮,軟軟地在她耳邊低語,「阿紫,我不會讓你傷心的,我發誓,絕不會讓你步上我母親的後塵,不管我和誰結婚,你是我心裡唯一的女人。」

  她相信他嗎?

  相信,當下他的話絕對真心,但環境改變、人心會跟著變,她不是未成年少女,愛情再美好,也不至於讓她失去理智與分析。

  輕輕推開他,朱苡宸看著他精爍的眼睛,輕聲說:「知道了,我先回去,下午有個政論節目要訪談。」

  「好。你回去之後,不要胡思亂想,我會把所有的事全部解決,你只要做一件事——相信我。」

  她點點頭,再不回話,唯有在心底悄悄地對他說聲再見。轉身走出房門時,她忍不住垮下雙肩,好像剛跑完五千公尺,這席對話抽乾了她所有力氣,疲憊感瞬間襲心。

  但朱苡宸沒想到阿姨會站在門外,她滿臉的憂心忡忡,不曉得聽到多少談話。

  「阿姨,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和阿敘,是不是吵架了?」她的病況漸有起色,恢復速度快得讓醫生很滿意。

  「沒有,你不要亂想,我們怎麼會吵架呢?」朱苡宸勉強擠出一個刻板笑容,讓她安心。

  「那麼留下來吃飯,廚子做了紅燒獅子頭。」

  「下次吧,我今天有點忙,晚上我給阿姨買泡芙回來當宵夜好不好?」

  她明白,結束了,她和阿敘到此為止,他們之間不會有兩年或兩個月,因為她不會給他這種機會。

  回家,短短的幾步路,她卻舉步維艱。突然間發現,未來的漫漫長路沒有他的手相牽,她會走得多麼孤獨……她原本是不怕孤獨的,是他帶領她嘗遍幸福,卻又鬆開她的手,逼她認同他的謬誤。

  仰頭,兩行清淚滑過眼角,她的心,一寸一寸緩緩失去溫度。

  當太陽不再做核融合反應,不再散播光芒,那麼這顆太陽便進入死亡期。所以,當真愛宣告結束,愛情一片一片枯萎,她這顆小太陽也落入寂滅……

  回到家、鎖上門,她深吸氣、釋放滿腔憤怒,她抓起手邊所有東西,使盡所有力氣將它們丟出去,彷彿她丟的不是書本或保特瓶,而是她說不出口的怒氣。她破口大罵、她怒聲指責,她憑恃的,不過是豪宅的隔音,四片牆,隔絕她的怒氣,同時,隔離了她與他的心。

  ***

  安凊敘永遠碰不上朱苡宸,明明她還是住在隔壁,明明一樣在他家裡進進出出,但他總是遇不上她。

  他回到家裡,聽母親說兩分鐘前她還在,說她買了套裝當禮物,母親和看護太太兩個人還對著鏡子試了半天,笑得很開心。

  他於是匆忙到隔壁按門鈴,但按半天,朱苡宸沒出來開門,是不在家了嗎?是電梯上上下下,他們又錯身?

  這種狀況持續五天之後,他猜出來了,她在避著他。

  他並不反對給她一點時間沉澱心情,但她的表現讓他越來越不安,因為之前即便避開他,她每天還是會抽空過來陪伴母親。

  可是這回,她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在家裡出現了。

  「媽,阿紫今天也沒過來?」他詢問的口氣有些急躁。

  「對啊,她沒過來。」

  說完,母親又低下頭去擺弄手裡那捆毛線,最近她迷上打毛線,她一面打一面和看護說話,許多時候,她的精神好到讓人以為,她的病已經百分百痊癒。

  「她昨天也沒過來?」他又問。

  她連頭都沒抬,就說:「對啊,阿紫昨天也沒來。」

  想了三十秒後,他拿起朱苡宸給的鑰匙,打開她家大門。

  屋子裡還是很凌亂,書本、衣服、垃圾一樣丟得很自在,可以證明她沒有搬家,只是……她到底去了哪裡?

  失去她的下落,安凊敘心神不寧。回家後,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客廳裡來迴繞著,怎麼繞都繞不到出口。

  母親見他這樣,問:「阿敘,你在擔心阿紫嗎?」

  「對,她不知道去了哪裡。」他滿臉憂心忡忡。

  「不要擔心。」她放下毛線,走到兒子身邊,拍拍他的手背。「阿紫去美國參加一個座談會,跟他們教授一起去的,要一個星期才會回來。」

  原來是這樣……他緩緩鬆口氣,知道她在哪裡,慌亂的心頓時篤定下來。原來他也開始對她有了控制欲,想確實知道她每分每秒在哪裡;原來失去她的消息,會讓他的心空蕩蕩的,失去憑依。

  她對他的影響,比他自己知道的更深,他想,他無法離開她了。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2-3-21 14:38:44

第九章

路教授已經回來,但她仍然不在,安凊敘時時進出她的家,但很明顯的,她並沒有回來。

  他的坐立不安,再度看在母親眼底,她笑著把兒子拉到身邊,安撫道:「放心啦,阿紫有打電話回來,她說美國是個好地方,想在那裡多待幾天。」

  「那裡有什麼好?」他直覺反對。

  他在美國待了那麼長一段時間,半點都不覺得那裡比台灣好。

  「這個你要自己問她,阿紫說她給我買了一個很漂亮的包包,回台灣後,要陪我提著新包包回去老家走走。」

  母親說得滿臉笑容,她想起那個老家了,想起老家附近的好鄰居,她真想念她的夜來香,不曉得有沒有在盛夏裡綻放?

  安凊敘有些歉然,低下頭說:「媽,對不起,我最近比較忙,等我有空,我一定陪你回老家。」

  母親摸摸他的頭說:「阿敘,不要那麼忙、不要賺那麼多錢,把時間留下來,多陪陪我和阿紫,好不好?」

  「知道了,我會盡量。」他環起母親的肩膀。

  「你都不知道,每次你出門我就好擔心。」

  「擔心什麼?」

  她眉頭皺起,滿眼憂鬱。「擔心你一出去就回不來了。」

  這麼擔心嗎?如果他和向鈴謙結婚、搬出去,媽媽怎麼辦?

  歎氣,他摟了摟母親,說:「媽,你別害怕,阿紫就住在隔壁,如果我不在家,就讓她搬過來陪你,你說好不好?」

  提到阿紫,母親眉頭綻放。「阿紫要搬過來嗎?好啊,阿紫最聽我的話了,她什麼時候搬過來?我去給她整理房間。」

  「我會盡快跟她說,你先不要心急。」

  「要是她不想搬呢?」

  「媽,別煩惱,我會說服她的。」

  擰眉,他握緊拳頭,再重複同樣一句話,給他兩年,只要兩年時間,他就能夠給媽媽和阿紫想要的生活。

  三個星期過去,朱苡宸依舊沒有回來。

  安凊敘越等越心煩,煩到經常性恍神出錯。早上他開車差點撞上路人;中午和向鈴謙吃飯時,竟脫口叫她阿紫;他在百貨公司看見相似的背影,居然丟下向鈴謙跑去追人,結果發現認錯人;他更常在她屋門前面站老半天,才發現自己走錯地方。

  他不正常了,心裡像有什麼東西在那裡抓著撓著,讓他不得安寧。

  阿雪碰到他,一開口就是諷刺,她動不動就說,哈哈,看來你們家的太陽姑娘,沒有我們家大三的包容度,而安先生的運氣更是沒有本小姐十分之一好。

  再不然就揮揮手說,散了散了,散了比較快,往後就一心一意愛人家向小姐,不要沒事跑去提高台灣的離婚率。

  至於她家的小……大三,則是用一種憐憫的眼光望著他。

  因此安凊敘必須一天講三次,每次都比上一次更用力地說服自己。

  他說,他沒有做錯,惡人就是要惡人治,如果輕易放過安家,這個世界便沒了真理。

  但他的自我說服,隨著朱苡宸的長時間不歸,篤定程度日趨薄弱。

  他反覆反省自己,到底是哪裡說錯?

  那天,他明明已經說服她,她回答「好」、她說「知道了」,他有給她表達意見的機會,也明白地指出她的錯誤認知,他以為……他們已經說定了。

  對,他同意她需要時間消化情緒,但她那麼聰明、那麼理性,肯定能夠體會他的心意。既然能夠體會,為什麼一去不歸?

  三個星期了,他沒有過這麼長的時間見不到她的面,他心浮氣躁,一顆心像吊了桶水,七上八下。

  明明是秋老虎的天氣,他卻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寒意,是不是因為他的小太陽不在家裡?

  很久了,自從他能夠掌握自己的生活之後,他再沒有作過惡夢。但這段日子,他頻頻在惡夢中驚醒,醒來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自己夢見什麼,只覺得一顆心、空落落的,像被誰挖去一角、被誰掏空。

  他的煩連母親都看得出來,她幫不了忙,只能踮起腳尖拍拍他的頭安慰說:「阿敘,別擔心,事情總會解決的,不要太固執哦,你啊,老是讓自己鑽進牛角尖……」

  那些話,很多年前,母親時常在枕畔對他說。

  他真是愛鑽牛角尖、處處為難自己的男人?他果真是固執到不懂變通?

  終於終於,他終於見到朱苡宸了,不是家裡或電梯裡,而是在五星級餐廳,當時,他的手臂上勾著向鈴謙的手,而她正和一個看起來很……青年才俊的男人把酒言歡。

  她穿得很漂亮,是他從沒見過的洋裝和高跟鞋,她的長髮上了卷子,大大的波浪垂在後背,她還上一層淡淡薄妝,大眼睛被黑眼線一勾,變得更大、更圓、更吸引人,而微翹的嘴唇讓粉紅色唇蜜渲染出醉人光暈。

  轟地,蓋達組織在他腦袋裡製造恐怖攻擊,連環爆炸聲,震盪了他的耳膜、他的心。

  她、怎麼、可以……用那樣專注的眼神看著其他男人?那眼光會讓那男人誤解她對自己有意思。

  他頓時化身為噴火龍,一張口,高溫就會將眼前的青年才俊燒熔。

  安凊敘氣急敗壞,忘記手臂上勾著的向鈴謙,他大步跨上前,不客氣地怒瞪那青年才俊,他的目光像刀子似的發出寒冽警告,他的頭頂像烈火般的冒出熾熱火焰,嚇得對方像做了一趟三溫暖,冒出一身汗。

  他半句話不必說,氣勢就壓得人矮上一截,青年才俊不得不反省自己在什麼時候得罪過對方。

  情況變得超級詭異,向鈴謙也走到桌旁,她看看安凊敘再看看朱苡宸,安凊敘的目光分明沒有落在後者身上,可她就是感覺兩人之間暗濤洶湧。

  安凊敘不開口,青年才俊也不知道該怎麼與他對話,好不容易鼓足勇氣,他客氣起身,「對不起,這位先生……」

  所有的事情就在這刻發生,服務生送上今晚的大餐;青年才俊拉開椅子,準備對安凊敘講兩句客套話,安凊敘死盯著青年才俊,卻準確無誤地一把抓起朱苡宸的手,迅速將她帶離。

  向鈴謙轉身望向兩人的背影,抿著紅唇輕笑,「就說嘛,就算我長得傾國傾城、美得不可方物,也不可能讓人在第一次見面時,就決定向我求婚。他愛上的,果然是我老爸。」

  「小姐,對不起,你在說什麼?我沒聽清楚。」青年才俊客氣地問。

  服務生在猶豫過幾秒之後,還是迅速將餐點擺放在餐桌上。

  向鈴謙笑著說:「沒什麼,我是說,看來那位小姐無福享用這頓龍蝦大餐了,食物丟掉太浪費,我可以坐下嗎?」

  青年才俊瞥了一眼他們離去的方向,同意道:「我想也是,一個人吃飯很寂寞,你願意坐下來的話,我會很感激。」

  他們談判的地點在哪裡?在他的車上。

  他想演戲,偏又不做全套,竟然把未婚妻丟在餐廳,拉了她就跑,擺明未婚就已經有第三者在等卡位,除非向鈴謙有腦殘現象,否則會願意嫁給他才有鬼!

  「他是誰?」安凊敘的聲音好像從冰河裡發出來的,要把人的骨頭給凍結。

  「是同事介紹的朋友,聽說家世背景不錯,正在找適婚對象。」她不說謊話,也沒必要說謊。

  「所以你在相親?」

  「對。」

  「為什麼要相親?你不是說你知道了嗎?你不是願意等我兩年,不是……」

  「我從來沒有說過這些話。」她冷冷地反駁了他的話。

  「我們理性溝通過了,我已經說服過你同意我的做法。」

  錯了,他們是溝通過,但他不曾說服她。看著他氣急敗壞的模樣,朱苡宸心底突然有一個念頭閃過,去他的理性溝通,她寧願和他大吵一架!

  於是,她搶走他的話。「沒錯,你說服了我,你一向都能說服我的。所以小時候,你說服我不要對舅媽心存怨恨,我乖乖照做。

  「如今你的再度說服,讓我突然瞭解,對啊,你的話真是要命的正確!這是個交換的世界,我們用生命去交換工作,用青春交換金錢,用金錢交換快樂……你真的是該、死、的對。」

  她的口氣咄咄逼人、她的態度惡意囂張,她每句話都是削尖了的銳針,一下下錐刺著他,她甚至冷笑著給他拍拍手、給他豎大拇指,滿臉的崇拜,崇拜到他起雞皮疙瘩。

  「既然如此,你應該體諒我,我必須為我母親出一口氣。」安凊敘咬牙,將明知不合宜的話,說了出口。

  「是啊,我『相當相當』能體諒。」她又附和他的話,只不過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似的。

  「如果是你的母親被關在精神療養院二十年,你會不會怨、會恨,會想要報復對你母親不義之人?」他試著保持理智、試著不被她的口氣挑釁,他努力向她再次解釋。

  「我會,會怨、會恨,會想報復對那些不義之人。」同樣的附和,她簡直是一百分的好學生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和那個男人相親?」

  「你剛剛說的,和我相親,這兩者當中有關係嗎?」朱苡宸偏過臉,笑著裝傻。

  他的眼光投向她,不解。這是在演哪一出?「如果你同意我,就會等我兩年。」

  「哦。」她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終於明白是哪裡不對了。」

  「哪裡不對?」

  「我同意你的計劃,但並不打算加入你的計劃,就像我同意你和向鈴謙結婚,卻不必當你們的婚禮秘書;我同意你對安理衛全家施展報復,卻不必拿著紙板、抗議書,到他家給他們落井下石。」

  她終於在他面前爆發,雖沒揚他一巴掌,卻是結結實實地讓他明白,她把他的說服當成狗屎。

  靜靜看著她怒不可遏的臉龐,意外的,安凊敘沒發火,相反的,他的嘴角微微挑起。

  吵架是溝通的一種,他寧願吵架,也不願意她像過去幾個星期那樣,莫名其妙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火大讓他站在危樓的危機感消失,倘若那天她肯這樣溝通,或許他們早就達成協議。

  他樂觀地想著,只要肯說、肯面對,他就不擔心說服不了她。

  「繼續往下說。」他樂於傾聽她的憤怒。

  「知道我最同意的是什麼嗎?我最同意的是你的論點,同意用婚姻交換某些東西是正確且必要的事情,因此同意和銨禎相親。

  「銨禎的父親是電台總經理,如果我和他結婚,我不但可以經常上電視,運氣好的話還可以成為新聞主播。你知道我從小到大最崇拜的人是誰?是沈春華,知名主播,我希望能和她合作,希望能夠走她走過的路,希望自己在四、五十歲時,是個受人讚佩景仰的女人。

  「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如果有機會讓我踏進那個圈子裡,我會平步青雲,而銨禎恰恰是那張入場券,我認為自己應該用婚姻換得那張入場券,一如你用婚姻換取某種支持與勢力。」她一口氣說完,面帶笑容地回望他。

  「你在諷刺我?」他深吸氣,提醒自己不要生氣。

  很好,他聽出來了。沒錯,她就是在諷刺他,用他的邏輯諷刺他的行為。不過她卻回答,「我哪有諷刺你?我明明是聽話的小阿紫,你怎麼說,我怎麼學,你應該很高興,即使經過二十年歲月,我仍然把大哥哥的話當成聖旨。」

  「我怎說,你怎麼學是嗎?」

  「是啊,您可是我的最佳典範呢!」她再嘲諷他一回。

  「那我要你拒絕所有的男人,乖乖和我母親搬回鄉下老家,等我兩年,兩年後我會回去和你結婚。」他強抑怒氣。

  哈,他當她是什麼啊?朱苡宸偏頭望他,如果眼光可以化為利箭,他的身體已經被她射成篩子了。

  她蹙眉冷笑,彷彿他說的是天底下的大笑話。

  「大哥哥,我只是崇拜你,可我不是白癡耶,我有我的目標理想,有我的前途未來,怎麼可能搬回鄉下老家?

  「不然這樣好了,看在你是我最崇拜的大哥哥份上,你給我兩年,我也優惠你兩年,兩年後你把安家整垮,而我在電視台裡闖出名號,之後我們各自離婚再結婚,到時,我們就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了,你說怎樣?」

  她帶笑的臉龐、流利的語彙,把安凊敘的冰山臉炸出大量熔漿,他從不覺得小太陽有曬傷人的可能,現在,他確確實實被她曬出三度灼傷。

  光是想到她要去和別人結婚,別說兩年,就是兩天他都受不了!

  所以該死的,她的態度擺明,他怎麼做,她便百分百效仿,除非他打死自己的邏輯,否則她就要依他的邏輯也去結婚。

  他徹底明白,他根本不曾說服過她,她的「知道了」,代表的不是理解妥協,而是「很好,從此你過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小鬼橋」。

  他用力吐氣,握住方向盤的手指泛青。他的想法沒錯、他的計劃縝密無缺,為什麼沒有人肯支持?

  他不發一語,兀自強壓著胸中怒氣,直到把她送回家裡,沒想到不知死活的她竟然當著他的面,在等電梯的空檔撥出電話,向那個叫謝銨禎的男人道歉,並約定下次見面時間。

  轟!火山爆發了!他的頭髮著火了,他的手腳、身軀連同心臟都開始發燒,他必須冷靜、必須思考,如果計劃得在「失去阿紫」為前提的情況下進行,他、他、他……他氣得幾乎咬碎牙齒!

  電梯打開,上樓,在抵達目標樓層,看著她走出去後,他再次按下電梯鍵,離開大樓公寓。

  他開著快車在路上奔馳,他自問、自答、自我分析,他想破頭,還是想不出自己錯在哪裡。

  問題是,同樣的邏輯用在自己身上他理直氣壯,合理到不行,為什麼朱苡宸拿去用了,會讓他火氣大發,讓他恨不得變身成噴火龍,把天底下可以幫助她達到目的的男人全部燒成灰燼?

  他想了又想,想得頭快破掉,最後他不甘願,卻還是從手機裡找出小三的號碼。

  接起電話的人是阿雪,她冷聲問:「請問,找我們家老公做什麼?」

  「我必須要和他談談。」

  「沒空,我們正在嘿咻嘿咻做運動,要談話的話,請提早三個月前預約。」

  快被他的木頭腦袋氣瘋的阿雪,一開口就不打算饒人。幸好,小三畢竟是小三,有海納百川的容人度量,他安撫了老婆之後,接過手機。

  「阿敘,有什麼事情嗎?」

  「我必須和你談談,現在。」

  「好,在哪裡?」

  ***

  安凊敘在半夜三點四十七分回到大樓公寓,他沒回家,而是用鑰匙打開朱苡宸屋子的大門。

  她還沒睡,縮在沙發裡,無聊地翻閱雜誌。她從不看雜誌的,這是她人生中買下的第一本雜誌。他進門的時候,她正好翻到兩個很可愛的金髮小孩,包著尿片在院子裡逗蚯蚓的畫面。

  他的出現讓她嚇一大跳,直覺想問他怎麼進來的,但他比她更快一步搖了搖手上的鑰匙,她想起他的鑰匙還是自己硬塞出去的。

  她也睡不著?這是安凊敘浮上腦海的第一個念頭。

  「你說服我了。」他坐到她身邊,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教她滿頭霧水。

  「什麼意思?」她狐疑望他。

  「用婚姻換取所需,是一件笨到很徹底的事。」

  「因此……」

  「因此,我不會和向鈴謙結婚。」

  因為晚上那場鬧得太凶,他被向鈴謙退婚了?「所以……」

  「所以不必等兩年,我現在就要和你結婚,即使我無法用婚姻向你換到任何東西。」

  「為什麼你會突然……」想開?他的固執程度,和實心鐵柱一樣硬。

  「因為我無法忍受你和別的男人相親,所以推己及人,同意你一樣無法忍受我和別的女人走入禮堂。」

  「你不是說過,你需要他們家的幫忙?」

  「那是在你能夠接受的情況下,而眼前的狀況……我顯然太高估自己的魅力。」

  他還是無法不歎氣,全盤推翻計劃是讓人很傷心的事,只是這回……算了,小三說得對,當阿紫是他最重要的選項時,其他的都可以捨棄。

  就是用這麼簡單兩句話,小三輕輕鬆鬆地戳破他的執迷,讓他明白自己的真心。

  看著他無奈的表情,朱苡宸終於破啼為笑。

  沒錯,他是高估自己的魅力,就算他好到讓人愛不釋手,她也無法逼自己走向不歸路。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我放棄A計劃,決定進行B計劃,我還是要讓安家該受到報應的人,一個個站出來面對自己的因果,但B計劃當中有一點很重要,我需要你的配合。」

  「哪一點?」

  「你說過的那一點。」

  「我忘記自己說過什麼了。」

  「你說,最好的復仇就是過得比他們更好。我要過得比他們更好,先決條件就是你要嫁給我。」他說得斬釘截鐵,毫無轉圜餘地。

  「我嫁給你,你確定嗎?」是他自己說兩年內不結婚的。

  「確定。」他從口袋掏出一枚戒指,定定望著她。

  朱苡宸只考慮了五秒,就把手指頭奉上。

  她露出這幾個星期以來的第一張真心笑臉,和煦暖陽再度照拂他的冰冷心腸,她握住他的手,認真而仔細地說:「其實,我的婚姻還是可以讓你交換到一些東西。」

  「什麼東西?」

  「幸福以及……」她轉身,從那本正在翻閱的雜誌裡找出一本孕婦手冊,放進他掌心,「打開,裡面有你孩子的第一張照片。」

  「你、你的意思……」安凊敘像觸電般,整個人從沙發裡彈了起來。

  看他驚惶失措的模樣,她笑得彎腰,在他面前秀著新買的雜誌《媽媽寶寶》,翻到玩蚯蚓的小娃娃,讓他看清楚,孩子很可愛,他們不是外星怪物。

  「怎樣,有沒有覺得比娶向鈴謙划算?」

  他的回答是低吼一聲,然後把她高高抱起來,很俗氣地轉上三五圈,像古老的電視劇一樣。


作者: lavenderchi    時間: 2012-3-21 14:39:24

尾聲

  夏天夜晚,夜來香的甜美花香瀰漫在涼爽的夜空裡,男孩和女孩坐在樹下的搖籃裡,男孩打開搖籃旁的立燈,黃色的燈光柔和了男孩的臉。

  男孩八歲,五官清秀端正,他的臉龐帶著別人不敢親近的冷淡,但他看著女孩的雙眼,有著抹滅不去的溫柔。

  他叫「小三」,有人笑說他的小名和他父親的綽號都是小三。當然,這是不被他媽媽同意的。

  他叫小三,是因為排行老三,大哥叫做大呆,據說,是因為他長得很像老爸,而老爸在老媽眼裡很呆,所以叫大呆;萬一,二哥生下來比大哥更像老爸的話,二哥就會被喊二呆,幸好,他比較像媽媽。二哥叫做二二,在媽媽打死不生老四的狀況下,他是理所當然的小三。

  至於他父親的綽號,阿敘叔叔說,他是母親的第三個老公,所以叫「小三」。

  不過每次媽媽聽到這個話,就會踢阿敘叔叔一腳,說,請叫他大三,或者大太陽。

  對,他爸爸還有另一個綽號叫做大太陽,而彎彎的媽媽是小太陽,據說他們都有融化寒冰的能力。

  兩顆太陽在一起,會讓人想到什麼?后羿?不對、不對,那是神話,他比較喜歡科學一點的講法,兩顆太陽會造成地球溫室效應,融冰會讓北極熊失去棲息地。

  啊,離題了,他比較想提的是彎彎,就是靠在他胸口的這個小女孩。

  她是阿敘叔叔和小太陽阿姨的女兒,生出來的時候,皮膚白得不得了,嘴唇紅得不得了,眼睛大得不得了,肚子圓得不得了……

  在一大堆「不得了」的情況下,大呆說:「她是白雪公主,我決定叫她白雪。」二二說:「她的皮膚像雪,應該叫她阿雪。」沒創意,那是抄媽媽的名字;他說:「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應該叫她彎彎。」媽媽翻了個白眼,說哪個人笑起來眼睛不是彎彎的。

  三個乳名都不算頂好,所以大人們決定,等娃娃長大之後,再決定叫什麼。

  為了這個,他們三兄弟各使暗招,在沒人的情況下,分別偷偷叫她白雪、阿雪或彎彎,希望她從熟悉到習慣,再從習慣到喜歡。

  沒想到,才七個月,剛學爬的娃娃一聽到「彎彎」就笑得花枝亂顫,於是小三拔得頭籌,從此,女娃兒的乳名叫彎彎。

  彎彎從會爬開始,就喜歡黏著小三,小三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弄到最後,大半天看不到小三,她就會張開小口放聲大哭,因此,把女兒寵上天的安凊敘,不得不花大錢買下阿雪家的隔壁公寓。

  之後,彎彎越黏越過分,兩個人變成一體,連他們要到鄉下老家陪奶奶,都不得不把小三帶上。

  因此此刻,彎彎窩在小三懷裡,窩得很舒服,小三一面翻書,一面給她念故事。搖籃輕輕晃著,夜風徐徐吹拂,漂亮奶奶在落地窗前拉著耳熟能詳的「席巴女王進場」。

  小三一字一句地念著童書裡的故事,聲音低低的,像哄人入眠的搖籃曲。

  「小男孩在冰宮裡凍得全身發紫,但他感覺不到寒冷,他專注認真地跟雪後玩一種用冰雪碎片做成的拼圖遊戲。拼圖幾乎就要完成了,偏偏還差最後一個字沒有拼出來。

  「雪後在出門前告訴小男孩,『如果,你把最後一個字拼出來,你就可以重獲自由,再度成為自己的主人。』

  「雪後離開後,歷經千辛萬苦的小女孩終於找到小男孩,她不顧身上的纍纍傷痕,撲到小男孩身上放聲大哭。只是,小男孩的臉上依然不帶半分表情,他冷酷地望著女孩,好像從來不認識她。

  「小男孩的冷漠讓小女孩感到痛心極了,她放聲哭倒在小男孩的胸膛上,眼淚一滴滴落在男孩心間,她溫暖的淚水融化了他被冰雪封凍的心,小男孩的眼底浮上心疼,漸漸地,他紅了眼眶,眼淚沖掉眼底惡魔鏡子的碎片。

  「他們喜極而泣,緊緊擁抱彼此,他們分工合作想把拼圖完成,卻沒想到怎麼都拼不出雪後要的字。當疲倦席捲兩人,他們相擁著躺下來,靠著彼此的身體睡著了……

  「雪後回來了,發現他們熟睡的身子,恰恰拼出最後一個字——永恆,於是小男孩重獲自由,兩人攜手回家。

  「當他們回到家的時候,一切如昔,彷彿什麼都沒有改變,只是走進屋內後,卻突然間變成大人,他們緊緊牽著彼此的手,夏天……已經來了。」

  故事說完,小三把童書合上,半睡半醒的彎彎抬起頭,喃聲道:「小三哥哥如果被雪後帶走了,我一定去救你。」

  他聽見了,低頭看她,笑著回答,「好啊,我等你來救。」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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