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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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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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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03:43
標題: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3-8-20 19:43 編輯
2012-3-30 11:03:38 上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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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到萬歷四十年,既想吃喝玩樂,又想直線救國。
沒錯,就是這么一個充滿情趣和矛盾的故事。
晚明,江南,末世繁華;
《菜根譚》的雅,《金瓶梅》的俗;
老僧經商,名妓禮佛;
袁宏道品茶插花抒性靈,李卓吾釀酒參禪續焚書;
董其昌書畫雙絕,卻是鄉紳惡霸;張宗子少年紈绔,老來夢回西湖;
雅者見雅,騷者見騷。
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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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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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04:19
雅騷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一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第
「少爺,能不能只念大字,小字不念?」
盛夏酷暑,書房門窗緊閉,悶熱如蒸籠,柳葉格的方窗還遮著簾幕,生怕窗外的亮光漏進來,所以外邊青天白日,書房裡卻像是暗夜,一盞白瓷高腳燈擺在紅木大書桌上,只點一根燈芯,燈焰如豆,燈火暈黃,剛好照得見小奚奴武陵手裡那卷《春秋經傳集解》。
「不行,先念一句大字,再念大字下邊的小字,不要含含糊糊,要念清楚一點。」
紅木大書桌上擺著一架漆彩屏風,把書桌隔成兩半,小奚奴武陵和白瓷燈在這邊,而屏風那邊的少爺更是呆在幽暗裡。
小奚奴武陵十三、四歲的樣子,模樣勉強算得清秀,這時愁眉苦臉看著手中的書卷,叫苦道:「小字好多啊,少爺,我喉嚨在冒煙,怕是要啞了。」
「不是早就泡好桑菊杏仁茶了嗎,潤喉好得很,念吧,不要偷懶,今天把這卷念完,我賞你一分銀子,以後每天一卷,《春秋經傳集解》一共三十卷,全念完了賞你三錢銀子。」屏風後幽暗中的少爺誘之以利。
小奚奴武陵推托不得,只好喝了兩口桑菊杏仁茶,用袖子拭了拭汗,就著昏黃的油燈開始唸書,念了四、五頁,就覺得口乾舌燥,額頭的汗水滴在書頁上,好幾滴一起洇暈開,書頁濕了一大塊,手心也是汗津津的,這天太熱了,門窗又是緊閉的,因為油燈就在邊上,武陵又不好扇扇子,屏風後的少爺倒是很有節奏地一下一下搖著折扇。
「少爺,我不行了,這天太熱了,我,我,我頭暈眼花,噁心嘔吐,怕是中暑了,呃——呃——」
小奚奴武陵決定學張彩來這一招,不然的話,少爺聽起書來是沒完沒了的,誰吃得消啊,今天的那一分賞銀不要也罷。
「張彩說嗓子啞了,你又說中暑,那我怎麼辦,豈不是要悶死!」
「少爺也歇歇吧,整天聽書,耳朵也會累的是不是——要不,我陪少爺到後門石拱橋下納涼,那裡特別涼快,還能聽到西張那邊大宅子裡的戲班唱曲,怎麼樣,少爺?」
「外邊陽光太曬,怕對眼睛不好。」
「不是有眼罩嗎,我給少爺找來。」
小奚奴武陵生怕少爺反悔,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青布眼罩,走到書桌後——
少爺端坐著,瞇著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後閉上眼睛道:「好,幫我繫上。」
武陵站在少爺身後幫少爺系眼罩,一邊打量著少爺的後腦勺和背影,少爺今年十五歲,只比他大一歲,但少爺的個子卻比他高很多,現在坐著也不比他矮多少——
「好像書僮就應該矮一些似的,山陰縣城的那些少爺都比他們的書僮高半個頭以上,偶爾有個子高的書僮,背卻是駝的,沒辦法,哪能比家少爺高呢。」
小奚奴武陵這樣想著,一邊麻利地為少爺繫好青布眼罩,少爺便站起身,一手搭在他肩頭說聲「走吧」。
小奚奴武陵承受著那隻手,緩步走過去開門,門一開,大片陽光「轟」地湧入,霎時將昏暗的書房填得亮堂堂的,少爺說道:「這日頭好曬!」
武陵也覺得太陽很曬,可總比悶在書房裡好,而且不用沒完沒了地唸書,說道:「少爺跟我來,後門石拱橋下絕對涼快——少爺小心腳下。」
小奚奴武陵如牽盲人一般引導著少爺向後門走去,心情舒暢,不用唸書就是解脫啊,這一個多月來,他和張彩兩個人已經輪流把四書五經全念了一個遍,倒不是他和張彩刻苦好學,而是因為少爺要聽他們唸書,少爺眼睛有病,紹興名醫魯雲谷說了,少爺這眼疾得養,要待在不見光的暗室裡,至少待滿一百天,眼力才能慢慢恢復,所以少爺無聊啊,就抓著他和張彩兩個整天唸書給他聽——
「小武,東籬下的那些茉莉都開花了吧。」扶著他肩膀慢慢走路的少爺突然開口道。
武陵轉頭一看,果然,後院靠東頭那一溜籬笆牆邊的茉莉都開花了,花瓣雪白,綠葉襯托,還有幾朵是紫茉莉,非常醒目。
「少爺,你怎麼就知道茉莉開花了,好像昨天都還沒開?」
「聽,蜜蜂嗡嗡叫,嗅,茉莉花很香。」
小奚奴武陵歪著腦袋看了少爺一眼,少爺的青布眼罩並沒有摘下,武陵心道:「少爺耳朵現在靈得很,一點點細微聲響少爺都聽得一清二楚,不過這似乎不大妙,都說瞎子耳朵格外靈——少爺眼疾能好嗎?」
武陵有點擔心,若少爺眼睛好不了,那可就難侍候了,不說別的,單這每天要聽書就夠他和張彩兩個受的,真是怪哉,少爺以前眼睛好好的不愛看書,現在眼睛有病卻想起讀書來了,這不是折騰人嗎,若眼睛好不了,那讀再多的書又有什麼用,難道還能參加科考!
武陵還覺得少爺自眼睛有病後脾氣也變了很多,起先是大哭大鬧非常狂躁,這也難怪,好好的眼睛突然看不到東西誰不急啊,後來少爺就沉默寡言了,再後來就讓他和張彩兩個輪流唸書給他聽,而且說話口氣也和以前很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呢,就好像少爺突然長大成人了,讓小奚奴武陵生出陌生和敬畏的感覺。
……
投醪河西通府河,南連廟河,在流經紹興府學宮後折了一個大灣,嘉靖二十一年張氏族人出資將河道拉直,這個大灣就成了張氏宅前的內河,張氏族人聚居在河灣兩岸,有一座三拱石橋連接,河東的稱東張,西岸的稱西張,西張富貴,東張貧弱,除了冬至祭祖和一些宗族議事之外,東張和西張來往不多,畢竟血緣關係已在三代之外,親情逐漸淡薄,而且因為貧富和地位懸殊,東張難免卑怯,西張難免驕氣,相處很難融洽,所以也就不怎麼來往。
現在是夏季枯水期,投醪河這個河灣只有淺淺兩丈多寬,三拱石橋左右二拱下面都沒有水,就成了盛夏納涼的好去處。
張原坐在拱橋下的一塊大青石上,聽著流水的聲音,嗅著水氣和野花的味道,感受著習習涼風,眼睛上蒙著的青布罩散發著清涼藥味,這個眼罩是紹興名醫魯雲谷為他特製的,眼罩裡夾有清火明目的藥物。
「少爺,我去拿釣桿來,一邊乘涼一邊釣魚。」
張原聽著小奚奴武陵的腳步聲跑去又跑來,覺得心裡非常靜,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靜,自從兩個月前莫名其妙成了紹興府山陰縣張氏子弟,而且眼睛還有病,張原的驚恐、焦躁、痛苦、茫然可想而知——
一覺醒來回到了四百年前,誰能淡定?
身體也不是他原來的身體,變成了少年人,名字倒是一樣,姓張名原,現在的他還有表字,張原,字介子,生於萬曆二十六年,今年虛歲十五,兩個張原的靈魂融合,就是現在的他,當然,後世的靈魂是主宰。
兩個多月過去了,在幽暗中張原想了很多,繁囂落定,狂躁歸靜,回首前塵雖覺無奈,可既然到了這裡,那就好好活著。
前世的張原喜歡讀書,讀過復旦教授樊樹志的《晚明史》,對萬曆、天啟、崇禎三朝的歷史有點瞭解,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也讀過,知道萬曆十五年就是公元一五八七年,現在的他出生於萬曆二十六年,今年虛歲十五,也就是說現在是公元一六一二年,離明朝滅亡還有三十二年……
「晚明、江南、紹興張氏,還有什麼?」
一隻小蛙從河灘的雜草亂石叢中躍出,蹦跳近前,把戴著眼罩端坐不動的張原當作泥塑木雕,放肆地跳到張原的鳩頭履上,鳩頭履輕輕一動,小蛙甚是敏捷,感覺危險,迅即躍起,不料有一把大如半邊天的扇子猛地撲下,小蛙遭當頭一擊,打回地面,一隻大腳已舉起,就要踩下——
「饒你去吧。」
大腳凝在半空,回過神來的小蛙趕緊躍躥逃命。
在河邊釣魚的小奚奴武陵回頭問:「少爺什麼事,饒什麼?」
「沒事。」張原輕輕放下腳,緩緩搖頭,唇邊微露笑意,心裡的話也不知是對誰說的:「這樣的世道,我又能怎麼樣,我才十五歲,眼睛都不知道能不能治好——晚明的江南,末世繁華,名士風流,我且先慢慢領略,再考慮其他。」
風從西岸吹過來,帶來縹緲的歌聲,彷彿出污泥的蓮花,在烈日烤炙下蒸發出腐朽的甜香——
小奚奴武陵興奮地道:「少爺,聽,西張大宅子裡的『可餐班』又開始唱曲了!」
張原側耳細聽,簫笛悠揚伴奏,聲調柔緩婉轉,字字清晰入耳: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
張原心道:「這是湯顯祖的南曲《牡丹亭還魂記》,臨川四夢壓卷之作,這個時候就已經到處流傳搬演了嗎?」
作者: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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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06:11
第二章 釣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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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麼回事,對岸高牆裡的絲竹歌喉很快就沉寂了,往日可是要吹拉彈唱好一陣子的,小奚奴武陵覺得有些無趣,擔心少爺沒曲子聽就要回去繼續聽他讀書,回頭看,少爺坐在那用折扇輕輕敲著膝蓋,似乎在想什麼心事?
「少爺現在似乎挺能想事,好學深思的樣子。」
武陵沖少爺做了個鬼臉,繼續釣魚,他性子急,魚剛咬餌就提釣桿,所以總釣不到魚,氣忿忿地在那嘀哩咕嚕罵魚,腳不停地踢,不斷有小石子踢落水中,魚都被趕跑了。
張原慢慢走過去,說道:「小武,讓我來釣。」
武陵趕緊起身,扶少爺坐在大圓石上,重新鉤好魚餌,將釣桿遞到少爺手裡,然後站在一邊看,心想:「少爺的性子比我還急,我釣不到少爺就能釣到!而且少爺看不見水面魚漂,怎麼能知道魚上沒上鉤?要不等下我提醒少爺——」
正這麼想,就聽少爺說到:「小武,你不要出聲。」
武陵答應一聲,吐了吐舌頭,心道:「少爺成神仙了,連我心裡想什麼他都知道!」當即抿著嘴蹲在一邊看少爺蒙眼釣魚。
只見少爺執著釣桿,時不時手腕輕輕一抖,水裡的魚餌也跟著動,過了一會,浮在水面那鵝毛管製成的魚漂一沉一沉的,魚咬鉤了!
武陵很想提醒少爺一聲,卻又記得少爺不許他開口的,只好緊緊抿著嘴,看著那魚漂不停地動,心裡那個急啊,少爺倒是不急,手穩穩的,是根本就不知道魚兒已經上鉤了吧。
可就在這時,少爺執桿的右手一抬,「嗖」的一聲輕響,一條灰黑色的小扁魚應聲而出,在空中蕩蕩悠悠,魚尾不停地甩動。
「哇,是條鰣魚,這鰣魚個頭不小,有四寸多長!」
武陵大喜,追著摘魚,一邊讚道:「少爺好厲害,蒙著眼睛都能釣到魚。」
鰣魚在竹簍子裡活潑潑亂跳,武陵瞧得歡喜,趕緊又掐一截曲蟮掛在魚鉤上,讓少爺繼續垂釣。
卻聽少爺說道:「西張那邊有人過來了,看看是誰?」
武陵走出橋拱向對岸略一張望,就飛快地跑回來向張原報告說:「是西張的戲班聲伎,有十幾個人,是朝這邊來的,呃,張三公子也在,不會是也來這裡乘涼的吧,西張亭子閣子那麼多——」
張原眉頭微皺,這個張三公子大名張萼,字燕客,今年十六歲,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三,這是西張小一輩的排行(張原是東張子弟,不參與西張的排行),東張貧弱,但畢竟也是大族,貧弱只是相對西張而言的,張原一家有僕有婢,衣食不愁,但與張萼的家境相比,那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西張富貴,張萼一家之豪富更是冠於西張——
少年張原對西張的那些族伯(叔)祖、族伯(叔)、族兄弟瞭解得並不多,只知道他的曾祖與張萼的曾祖是同胞兄弟,張萼的曾祖張元汴是隆慶五年辛未科殿試狀元,而他的曾祖到老都只是個生員,西張、東張就是從那一輩起開始拉開距離的——
至於張萼的父親張葆生,張原知道的是,張葆生是萬曆二十四年舉人,工書畫、精賞鑒,交遊遍天下,董其昌、陳眉公都是他好友,是紹興府首屈一指的大收藏家,秦銅漢玉、周鼎商彝、哥窯倭漆、廠盒宣爐、法書名畫、晉帖唐琴,沒有不收集的,但其獨生子張萼卻是個十足的敗家子,人是非常聰明,就是貪玩,張萼的貪玩可不是一般少年的人那種頑皮——
年初在杭州,張萼在北關街市看到有戶人家養金魚,五條小金魚色彩斑斕可愛,他就要買,人家不賣,他硬是出到三十兩銀子買下,萬曆年間三十兩銀子若按米價來算相當於四百年後的人民幣兩萬五,在乘船回紹興途中,五條小金魚陸續都死了,死一條丟一條,張萼毫不可惜——
張葆生花五十兩銀子買下的宣德銅爐,張萼拿出來把玩,嫌銅色古舊不甚光亮,要放在炭火中燒煉,不料就燒化了,也只翻個白眼,若無其事——
燒壞宣德爐是少年張原親眼所見,以前的張原整天跟在這個比他大半歲的族兄屁股後面轉,對張萼出手的豪闊極是羨慕,恨不能生於西張富貴之家——
張原的母親呂氏雖然寵愛張原,但家境如此,不能和張萼的母親王夫人比,張萼要多少銀子給多少銀子,張原的母親每月只給張原六錢銀子零花,按說六錢銀子可供三口之家半月溫飽,也不算少了,但張原跟著張萼這個紈褲子弟廝混,自然覺得半兩多銀子實在是太寒酸了——
「少爺,我們先回去吧。」
小奚奴武陵過來扶張原,武陵有點怕那個張三公子,那傢伙喜怒無常的,以前也常捉弄張原,還有一次莫名其妙打了武陵一個耳光,卻又丟給武陵半兩碎銀,說是賑災銀,然後大笑而去,武陵雖是家奴,又得了半兩銀子,可還是感到屈辱。
張原「嗯」了一聲,手搭著武陵肩膀剛走出石拱,就聽到橋上一個鴨公嗓子叫道:
「原來是介子,聽說你眼睛有病,我卻一直沒空來看望你,莫怪莫怪,現在眼睛好點了沒有?」
這人一邊說話,一邊快步轉到橋下來,身後跟著一片雜沓的腳步聲,笑聲嗤嗤,香氣襲人,是「可餐班」的那一群聲伎,都是十四、五歲的俊美少年。
鴨公嗓子就是張萼,十六歲的張萼早已進入變聲期,說話聲音低沉嘶啞,不大好聽。
張原站定了,答道:「好多了,多謝三兄關心。」
張萼搖著竹骨折扇,眼睛瞇縫著上下打量張原,對張原戴著的青布眼罩很感興趣,問:「介子,魯雲谷說你這眼睛會不會瞎掉?」
張原答道:「不會。」
張萼道:「那不好玩——」
可餐班那群沒心沒肺的少年聲伎笑聲不絕。
「好玩?」在一邊扶著張原的小奚奴武陵撇撇嘴,心道:「那你怎麼不把自己眼睛弄瞎!」
張萼道:「瞎了其實也沒什麼,可餐班不就有個瞽師嗎,彈的三弦那可是一絕。」
見張原沒吭聲,戴了個眼罩就好像有點莫測高深了,便靠近道:「介子,讓我看看你眼睛,能不能好我一看就知道。」伸手就要摘張原的眼罩——
張原退後一步。
武陵忙道:「三公子,我家少爺眼睛不能見光,魯名醫吩咐了的。」
張萼倒不是那種粗蠻之輩,而且大家都是同宗兄弟,若硬扯張原的眼罩起了衝突也不大好,手中折扇收攏又「刷」地一聲打開,對張原道:「介子,摘下眼罩讓我看看,我就把這折扇送給你,這可是你很想要的折扇,蘇州沈少樓所制。」
張萼喜歡利誘,喜歡用銀子砸人,而且屢試不爽,他不介意讓別人占實質上的好處,他要的是別人在他的利誘下改變初衷、屈從他。
張原略一回想就記起來了,去年有一回張原跟著張萼去西城大觀堂遊玩,在一家扇鋪看到蘇州制扇名家沈少樓製作的折扇,張萼當即買了一把,張原雖然很想擁有這樣一把名家折扇,捏在手裡搖搖擺擺可有多神氣,無奈囊中羞澀,只能眼巴巴看著,買不起,沈少樓製作的折扇要賣到二兩八錢銀子,太奢侈了。
「怎麼樣,介子?」張萼催促道。
張原知道張萼的性子,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若是以前的張原,看就看吧,反正摘掉眼罩時他就閉上眼睛也不怕見光,還白得一把好扇子,但現在的張原已經不是原來的張原,貌似神非,不會任人擺佈的——
「不如這樣吧,三兄,我與你下一局象棋,你贏了,我把眼罩送給你,我贏了,你每日找兩個人讀書給我聽,如何?」
張彩和武陵兩個識字不多,要他們兩個讀書實在是難為他們,錯字連篇的,張原自己也聽得累。
作者:
eric7877
時間:
2012-3-30 11:06:32
第三章 蒙目棋(週一求票沖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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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萼聽張原說要下棋,便問:「你眼睛已經好了?」
張原道:「還沒好。」
張萼翻白眼道:「眼睛沒好怎麼和我下棋!」
張原反問:「三兄難道沒聽說過蒙目棋嗎?」
蒙目棋也稱盲棋,眼睛不看棋盤,全憑口述心算,這需要超強的記憶力。
張萼大感興味:「你學會下盲棋了?」
張原「嗯」了一聲,一邊的武陵卻在發愣:少爺什麼時候學盲棋了,這些天少爺根本就沒摸過棋子,無論是象棋子還是圍棋子都沒摸過。
張萼笑道:「介子,兩個多月不見,你還真是狂妄起來了,敢和我下象棋賭勝負,嘿嘿,你沒忘了你的象棋、圍棋都和跟我學的吧。」
張萼說得沒錯,張原象棋、圍棋都是跟張萼學的,張萼非常聰明,笙簫絃管、蹴踘彈棋、撾鼓唱曲、博陸斗牌,種種紈褲子弟的勾當一學就會、再學就精,在象棋上,以前張原從來就沒有贏過張萼,就連和局都少。
張原語氣平淡:「此一時,彼一時,三兄只說要不要下吧。」
張萼也覺得張原神態語氣與往日有異,再次打量了張原兩眼,「嘿」的一笑,問:「是不是最近得到什麼象棋秘譜學了幾招,是《夢入神機》還是《百變象棋譜》?」
見張原不動聲色,並沒有被道破計謀的尷尬驚慌,這讓張萼猜不透張原哪來的底氣,扭頭吩咐:「王可餐,你跑回去叫小廝們把象棋棋具給我火速搬到這裡來。」又問張原:「你說要兩個人讀書給你聽,讀什麼書?」
張原道:「當然是四書五經、八股時文了。」
張萼被嗆到似的「呃」的一聲,然後大笑起來,邊笑邊說:「介子你真行,眼睛壞了才想到要讀書,要考生員秀才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張原澹然無語,靜聽張萼狂笑。
張萼笑了一陣,說道:「行,你像棋若贏了我,我就每日安排兩個識文斷字的清客到你那裡聽你差遣,要讀什麼就讀什麼,直到你眼睛好了為止,夠意思了吧——」
說到這裡,張萼停頓了一下,斜眼瞅著張原身畔的小奚奴武陵,續道:「不過若你輸了,就把武陵給我,嘿嘿,這小子挺倔,我喜歡。」
大熱天的武陵只覺背脊一寒,西張那邊的公子少爺都好孌童,張三公子已經十六歲,只怕也學會那調調了,武陵叫道:「不行不行,少爺千萬不要答應。」
張原笑笑,說道:「三兄,是你先說要看我眼罩的,我輸了,只送你這青布眼罩,別的沒有,若三兄不肯對局,那請讓個道,我要回去了。」他很瞭解張萼的性子,好比釣魚似的穩穩的,不怕張萼不上鉤。
張萼氣得笑起來:「我要你的眼罩做什麼,你這是咒我眼睛得病,可惡!實在可惡!」轉念一想,又道:「也罷,反正我就算贏了,你也不能作主把武陵給我,你母親會到宗祠去哭訴的,說西張又欺凌東張了,這樣吧,我贏了就把你的眼罩丟進投醪河中,以後也再不許你戴眼罩,你戴眼罩的樣子我看著就來氣——對了,若是和棋,就再下,分出勝負為止。」
張原點頭道:「那行,就這麼說定了。」
武陵扶張原坐回石拱下那塊大青石,小聲道:「少爺,你像棋下不過他的呀,現在陽光又這麼晃眼,摘了眼罩不好的。」
武陵不相信少爺能下盲棋,就算會下,也下不過張萼。
橋上腳步聲驟起,張萼性子急,他吩咐的事下人哪敢怠慢,都是跑著來,黃花梨木的棋桌、櫸木棋枰、雞翅木雕刻的雙面象棋子、還有兩把烏木官帽椅,支的支、墊的墊,很快就在遍佈鵝卵石的拱橋下擺端正了。
張萼笑吟吟在棋桌右首坐下,武陵也扶張原過來坐在另一端。
張原很清楚張萼的棋路,擅長用炮,攻殺凌厲,什麼當頭炮、窩心炮、順手炮,火力很猛,但防守粗疏,以前張原因為被攻得無力還手,所以抓不住張萼防守的漏洞,現在,當然不同了——
戴著青布眼罩的張原徐徐開口道:
「兵7進1。」
一邊的王可餐便將張原一方的一顆紅兵推進一路。
張萼一愣,張原棋路都是跟他學的,開局一般先手都是當頭炮,後手就屏風馬,這進兵局從沒見張原下過,進兵局又名仙人指路,攻守兼備,頗為複雜,張原從哪裡學到這仙人指路了,這種開局也不是輕易掌握得了的,張原是亂來的吧。
「炮二平五。」
張萼架起他擅長的中宮炮,既然張原進兵緩攻,那他就率先搶攻,以前贏張原贏習慣了,所以根本沒把張原放在眼裡,而且現在張原蒙著眼睛,只怕下不了幾步就會連自己的棋子在什麼位子都搞糊塗了吧,哈哈,他要看張原鬧笑話,盡情嘲弄一番——
「馬8進7。」
「馬二進三。」
「馬2進3。」
「車一平二。」
……
盛夏六月的午後,熾熱的陽光在水面上蒸騰起一片氤氳水氣,有一種烘烘的味道,兩岸的草木都曬得蔫蔫的,有兩個少年聲伎看不懂棋,赤了腳想去戲水,一踩在那些鵝卵石上就直跳腳,滾燙的,趕緊回到拱橋陰涼下。
棋局在繼續,王可餐一邊依著張原所說的著法移動紅方棋子,又將張萼的著法報給張原聽——
此時的張原的腦海一片清明,兩個多月眼睛不能視物,絕對是一種極限修煉,心練得極靜,好比新磨的刀鋒一般敏銳,在這種心境下聽張彩、武陵讀書,聽過一遍就能記憶,四書五經,耳聞成誦,現在下盲棋,腦海裡就能想像出一張好大的棋盤,紅黑雙方棋子錯落有致,棋子移動歷歷如在目前,一直下到五十多步棋,絲毫不亂,而且後發制人,雙車和連環馬已經逼到黑方中宮,呈必勝之勢。
張萼眉頭越擰越緊,手裡的折扇「嘩嘩」地扇,眼睛死死盯著張原,不敢相信這是張原蒙著眼睛下出來的棋,他似乎守不住了,想兌子求和都沒機會了。
又下了幾步,張原雙馬逼宮,黑將束手就擒。
張萼盯著棋盤一動不動,王可餐、潘小妃這幾個少年聲伎面面相覷,不敢出聲,燕客公子心高氣傲,脾氣火爆,這回下象棋輸給蒙著眼睛的張原,定然會大怒,得注意點,別惹火上身。
「砰」的一聲,張萼將黃花梨木棋桌往右側一掀,棋桌翻倒,三十二個雞翅木棋子滾了一地,張萼大叫一聲:「氣死我也!」瞪了安坐不動的張原一眼,怒沖沖走了。
那些少年聲伎跟著走了一大半,只有王可餐、潘小妃還有幾個搬棋具來的家僕沒走,那幾個家僕在收拾棋桌、在亂石灘中找棋子。
發脾氣是無能的表現,張原搖了搖頭,扶著武陵的肩緩步回家。
小奚奴武陵喜孜孜的,萬萬沒想到少爺蒙著眼睛能贏張萼,少爺真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王可餐跟上來道:「介子少爺,你方纔的棋真是精妙,贏得一點也不含糊,真讓人佩服。」
王可餐象棋棋力不弱,不然張萼也不會叫他來擺棋,王可餐說話帶著蘇州、昆山那一帶的腔調,輕言細語,極是溫柔,若只聽聲音,絕對會認為王可餐是女子,在戲班中王可餐也是演旦角的——
「可餐班」的這些少年聲伎都是張萼的大父張汝霖(紹興人稱呼祖父為大父)幾年前從蘇州那邊買來的,張汝霖是萬曆乙未科三甲進士,在外為官多年,五年前被彈劾罷官,對仕途心灰意懶,從此營建園林,蓄養聲伎,紹興張氏的戲班頗負盛名。
張原道:「三兄肯定惱了,我這是僥倖贏了一把,代我向三兄致歉啊。」
王可餐道:「燕客公子雖然不悅,不過肯定不會食言的——介子少爺好走。」
作者:
eric7877
時間:
2012-3-30 11:06:58
第四章 兔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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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後門進去,穿過小園,經由一條狹窄的穿堂,就會看到一個長方形的大天井,天井邊擺放著兩株盆栽的黃棠棣,黃色、粉色的花朵已凋零,天井西南兩面是相連的兩棟二層木樓,張原的母親呂氏住在南樓,張原住西樓,穿堂的另一側有一排土牆瓦房,是廚下、雜物和僕役的住所。
小丫頭兔亭腦袋探出欄杆,伸長脖子喚道:「少爺,太太正找你呢。」
江南仕宦家族,下人稱主人為老爺、稱主母為奶奶,還有稱主母為太太的,張原家只有兩個丫頭,一個就是這兔亭,張原也不清楚這丫頭名字怎麼這麼怪,應該是他父親張瑞陽買下這丫頭時給取的名吧。
母親呂氏已經出現在二樓廊欄邊,問道:「原兒你去哪裡了,這大熱天的,哦,戴著眼罩啊。」
——雖是兩世靈魂融合,但張原對母親呂氏的情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母親的慈愛淪肌浹髓、深徹肺腑,因為張原的眼疾,呂氏到處求醫問藥,急白了頭髮,幸好紹興名醫魯雲谷很明確地說能治好張原的眼疾,呂氏這才稍稍寬心,這些天來,每天夜裡臨睡前,呂氏都要坐在兒子床頭,用蒲葵扇為兒子扇涼,一遍又一遍地誦念《白衣大士咒》,禱求南海觀世音菩薩讓她孩兒眼疾能痊癒,張原就在母親的誦經聲中沉沉睡去,覺得特別安心——
「孩兒去後面拱橋下乘涼了,母親有什麼吩咐?」張原仰頭問。
呂氏道:「你父親托西張的族弟寄了信回來,娘念信給你聽。」
小丫頭兔亭「咚咚咚」下樓來,說道:「少爺,小婢扶你上樓。」把手伸到張原掌中。
張原握住小丫頭的手,兔亭今年才十歲,手很小很柔軟,張原兩個多月不能開眼,都記不清兔亭長什麼模樣了,印象裡是梳著兩個丫髻、兩隻大眼睛既好奇又畏怯地東看西看,是有點像小兔子,這是兔亭名字的由來嗎?
張原上到二樓,天氣熱,房間裡待不住,大丫頭伊亭搬了兩張竹椅擺在樓廊上讓呂氏和張原坐著。
透過欄杆空隙,呂氏看到下面天井邊的武陵還在咧著嘴一個勁地笑,便問:「原兒,你們在石橋下玩什麼,武陵笑得那麼好?」
張原道:「孩兒和張萼下了一局象棋,贏了。」
呂氏驚道:「你摘眼罩了!」
張原道:「沒摘,孩兒下蒙眼棋。」
呂氏不會下棋,不知道蒙眼棋的難,也沒在意,只是叮囑兒子要遵照魯雲谷說的百日之內眼睛不要見光,然後便念信給兒子聽——
張原的父親張瑞陽早年想通過科舉出身,但直到三十歲還連個生員都沒補上,蹉跎老童生,只好另謀出路,拜託西張的族叔張汝森,在開封周王府謀了個掾史的差,這是不入品的小吏,張瑞陽在周王府這一幹就是十多年,小心謹慎,勤勤懇懇,終於升到掾史長,從九品,年俸米六十石,折銀三十兩,也就是張萼五條小金魚的錢,但對張原一家來說,這些銀子可有大用場——
張原家在鑒湖東岸有田一百二十畝,一年要交兩道賦稅,夏稅征麥、秋糧征米,萬曆初年張居正改革賦稅,推行「一條鞭法」,夏稅秋糧不再收實物,一律折為白銀上交,這固然有便民之處,但對男耕女織自給自足沒有銀子來源的民戶來說,就麻煩了,非得用米麥去換銀,而每逢納稅之月,那米麥就被壓得極賤,賣不到應有的價錢,很吃虧,張原家一百多畝田每年稅銀也不是小數目,還有徭役折銀、日常用度、僕役、雇工的銀錢花費,有張瑞陽寄回來的銀子周轉,家境就顯寬裕了,張瑞陽年俸銀三十兩,每年寄回來卻有六十兩,可見在周王府當差還是有點油水的——
因為路途遙遠,張瑞陽兩、三年才回紹興一次,住不上兩個月就又走了,張原對父親感情相對淡漠,這次張原患了嚴重的眼疾,呂氏本來都要寄信向張瑞陽報急的,後來得魯雲谷醫治,這才打算等張原眼疾治好後再寫信——
所以張瑞陽並不知道兒子得了眼疾之事,信中說張原年已十五,不要整日只知玩耍,應該進社學就讀了,三、四年後學業有成再參加縣學考試,縣學考試一年一次,只要每次考試名次有進步就好,三十歲之前爭取考中生員秀才,那樣就能食廩免役了……
張原不禁搖了搖頭:三十歲前考取秀才,這個要求是高了還是低了?
呂氏見兒子搖頭,以為兒子不願去社學讀書,忙道:「你父親不知道你的近況,讀書進學的事當然要等你眼睛好了再說,你不愛讀書也無妨,只要我兒眼睛好,讀不讀書都是次要的。」
張原這次的眼疾可把呂氏嚇壞了,兒子如果眼睛好不了,那就連娶妻都難了,所以她只求兒子無病無災,別的都不去想了。
張原微笑道:「孩兒眼睛一定能好的,書也要讀,母親放心。」
「好孩子,好孩子。」兩鬢霜華的張母呂氏眉花眼笑,原兒經此一病,不但懂事知禮了,性子也沉穩了許多,只盼原兒眼疾早日痊癒。
大丫頭伊亭察顏觀色,見呂氏高興,便湊趣道:「少爺已經在讀書了,太太不知道嗎,張彩讀書給少爺聽嗓子都讀啞了。」
都在一個院子裡,張母呂氏怎麼會不知道兒子聽書的事,呂氏雖然高興,卻有隱憂,和小奚奴武陵想法一樣,覺得這兆頭不大好,兒子似乎在努力適應盲眼的生活,她卻不知道兒子現在心靜生智,只要聽過一遍的書大致上就能背誦,有這樣的天賦,不讀書、不科舉豈不是浪費。
呂氏只以為兒子要聽書是為瞭解悶,道:「張彩、武陵兩個小廝識字不多,讀不過來,不如出錢去雇兩個童生來讀書給你聽,一天約莫一錢銀子,我張家也花得起。」
張原正要開口讓母親不要費心,卻聽張彩在樓下稟道:「太太,止水巷的馬婆婆要拜見太太。」
張母呂氏道:「請馬婆婆進來。」吩咐伊亭去迎接一下馬婆婆。
張原問:「母親,這馬婆婆是誰?」
張母呂氏道:「是上回在大善寺燒香遇到的,馬婆婆人很熱心,聽說你眼睛不好,馬婆婆就說普陀山的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去普陀山進香才能消災解孽——這次來想必是問我明年二月十九要不要帶著你去普陀山進香的事。」
張原忙道:「母親,兒子眼睛沒什麼大礙了,再養一段時間就會好,普陀山在海外,風浪難測,母親不要去,菩薩各廟都有,心誠則靈,家有餘錢的話扶貧濟困、行些善事最好。」
呂氏打量了兒子兩眼,心想原兒嘗了眼疾之苦真和以前大不一樣了,點頭道:「那就過幾年等你長大自己去普陀進香還願——」
母子二人說著話,馬婆婆上樓來了,六十多歲的樣子,根本不用伊亭扶持,手腳利索得很,未語先笑:「張奶奶,老婆子來打擾了,這位就是府上少爺吧,果然生得俊,天庭飽滿,眉清目——這眼睛好些了沒有,菩薩保佑,少爺的眼疾一定會好的……」
這馬婆婆說話很爽利,像剪刀空剪「嚓嚓嚓嚓」,與張母呂氏寒暄了一會,便說有要事商量,張母呂氏就引著她進房密談。
張原坐在樓廊竹椅上,輕搖折扇,他現在聽力敏銳過人,母親與那個馬婆婆在房裡低語他聽得一清二楚,沒想到這馬婆婆並非邀他母親呂氏去普陀山進香的,卻是來為他說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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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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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07:23
第五章 名門美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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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婆婆對呂氏說張原如今眼睛有病,就應該趕緊訂下一門親事,這是防備個萬一嘛。
馬婆婆沒有明說的是:若張原眼睛真的好不了,那恐怕就娶不到清白人家的女孩兒了,只有趁現在還在醫治、外人尚不知底細時把婚事定下,紹興張氏是大族,既已定親再想悔婚訴訟那就得掂量掂量。
熱心的馬婆婆指出問題又能解決問題,她向張母呂氏推薦止水巷一戶人家的閨女,什麼人物齊整、針線女紅樣樣來得,世代務農,家世清白,只要張家多給彩禮,好事應該能成……
張原實在忍不住了,喚道:「兔亭——」
小丫頭兔亭趕緊上前問:「少爺,什麼事?」
張原囑咐了幾句,小丫頭小雞啄米般點頭,便走到太太臥室門邊,脆聲問:「馬婆婆,你夫家貴姓啊?」
馬婆婆一愣,答道:「姓牛。」
小丫頭又問:「馬婆婆說的那位止水巷的女孩兒是姓牛還是姓馬?」
馬婆婆沒提防這小丫頭,隨口答道:「姓牛。」
兔亭便小碎步跑回來報告說:「少爺,馬婆婆說那女孩兒姓牛。」
張原點頭道:「也姓牛,很好。」
房間裡的張母呂氏便問:「馬婆婆,那位牛小姐可是你夫家的親戚?」
馬老婆子有點尷尬,她本不想這麼早就露底細,但既然呂氏已經問起,那也不能隱瞞,笑道:「太太你聽老婆子細細說來,那次在大善寺裡遇到太太,聽說了府中少爺得了眼疾的事,老婆子就想這山陰張氏是書香門第,總不能因為少爺眼睛不好就胡亂娶妻吧,老婆子就想到我夫家那個侄女不錯,家世清白,更難得是性情溫柔,府上少爺萬一眼睛好不了,那女孩兒也絕不會嫌棄——」
張原咧嘴無聲地笑了笑,心道:「我成了殘次品、可憐蟲了,就因為我眼睛有病,就要把什麼牛姑娘馬姑娘塞給我,好像還是恩賜似的,嗯,不嫌棄我,我真應該感激涕零了。」
就聽母親說道:「我那孩兒今年才十五歲,還不急著議婚,他的眼疾也一定會好的,有勞馬婆婆費心了。」
母親口氣裡透著不悅,哪個做母親的能被人這麼說自己兒子啊,好像她兒子就娶不到妻子似的。
馬老婆子顯然也鬱悶,本來準備好了一肚子委婉說辭,定能說得呂氏動心,不料被一個小丫頭兩句話問亂了方寸,直接就兜出底來了。
「是,是,太太說得是,張原少爺的眼睛一定能好的——」
馬老婆子陪著笑,又東拉西扯說了一通里巷瑣事,臨到傍晚才告辭。
小丫頭兔亭過來道:「少爺,馬婆婆臨走時為什麼狠狠瞪小婢,小婢先前問錯話了嗎?」
張原笑道:「沒問錯,馬婆婆是覺得你小小年紀就這般伶牙俐齒,吃驚了,才瞪大了眼睛看仔細你。」
小丫頭「噢」的一聲,喜孜孜地走開了。
大丫頭伊亭送了馬婆婆回來,對張母呂氏道:「太太,那個馬婆婆出去時一路嘀嘀咕咕,說什麼好姻緣錯過,以後少爺想娶都娶不到那麼好的了,還說太太一定會後悔的。」
張母呂氏知道馬婆婆話裡的意思,心下不快。
張原道:「母親,這馬老婆子口口聲聲燒香念佛,心裡簡直兇惡,巴不得我眼睛好不了,她好幸災樂禍,這種牙婆以後不要再讓她進門——母親不用擔心,孩兒眼睛一定能好的,其實現在已經能看見東西,只是要遵醫囑,才戴眼罩,再過一個月就可以不戴了,然後讀書上進,有了功名,娶一房名門美眷,也與母親爭氣。」
爭氣可不是嘴上說說的,要爭氣會很累,可向來貪玩懶散的兒子能說出這樣的話,已經讓張母呂氏喜得合不攏嘴了。
……
第二天辰時,王可餐領著西張的兩個清客上門來了,小奚奴武陵早就等著了,大喜,這下子他和張彩兩個輕鬆了,不用唸書,如釋重負啊。
這兩個清客一個姓詹,名士元,一個姓范,名珍,都是三十來歲,童生身份,張原之父張瑞陽便是童生,可不要小看童生,並不是讀了點書就能稱童生的,童生要經過縣、府兩級考試,取中者才能稱童生,如果再能通過提學官主持的道試,那就是附學生員,也就是秀才,所以說童生雖不是科名,但能闖過縣試、府試兩關,還得有點學問的,比之一般白丁書生要受尊重。
詹、范兩位是外人,總不好關起門窗挑燈讀書,張原便依舊戴著眼罩,在西樓書房與詹、范二人相見,看不到人,只聽聲音,詹士元聲音迂緩,不時還咳嗽兩聲,范珍嗓門尖細,好似太監。
范珍說道:「燕客公子讓我二人來為介子少爺讀書解悶,不知介子少爺要讀什麼書,是稗官野史,還是話本小說?」
張原道:「有勞兩位先生,我近日開讀《春秋經傳集解》,三十卷都在書桌上,請——」一面命武陵為兩位先生沏茶。
武陵上茶後退出書房,在廊前與王可餐說話。
王可餐壓低聲音道:「三公子的大父門下清客三十多人,聽說要來給介子少爺讀書,個個踴躍,詹、范兩位都是爭著來的,小武你可知其中緣由?」
武陵搖頭道:「不知道。」
聲音如少女一般的王可餐說道:「那是因為三公子說了,來給介子少爺唸書的,一人一天五錢銀子,這還不爭著來嗎。」
「一人一天五錢銀子!」武陵咋舌道:「那讀上一個月,兩個人豈不是要三十兩銀子,我的娘哎,你們西張就是有錢。」
王可餐輕笑道:「那可不是我的西張,是三公子有錢——哎,小武,你家少爺怎麼像變了個人似的,棋下得那麼好就不說了,言談舉止都變了很多,你沒覺得嗎?」
武陵道:「少爺眼睛有病嘛,脾氣性情總會變一些的。」
王可餐問:「介子少爺的眼睛能好嗎,不然就太可惜了。」
武陵道:「肯定能好,少爺眼睛現在也看得到東西的,就是怕見光,還得養一陣子。」
……
書房裡的范、詹二人輪流為張原念誦《春秋經傳集解》,每念十五頁就換人,輪到詹士元唸書時,范珍起身來回踱步,冷眼看那張原,這蒙著眼睛的少年坐在書桌另一端靜靜傾聽——
「是在聽嗎,該不會坐著睡著了吧,那豈不是白費口舌,雖然能得五錢銀子,可這也太無聊了,而且念得口乾舌躁。」
范珍暗暗點頭,心裡有了計較,待輪到他讀時,他便開始跳行讀,這樣讀完十五頁就輕鬆不少,詹士元在喝茶,不留心就聽不出來,至於說少年張原,《春秋經傳集解》本來就比較繁難,就是專心聽也不可能聽出他漏了字。
范珍念道:「五年春,公矢魚與棠。夏四月,葬衛桓公。秋,衛師……」
《春秋》是五經之一,《左傳》是解釋《春秋》的,西晉杜預編輯的這部《春秋經傳集解》又彙集了前人對《春秋》和《左傳》的註釋,這個范珍比小奚奴武陵還懶,武陵只是不想念那些註釋小字,范珍連《左傳》都是大段大段跳過——
指節輕叩紅木書桌,張原開口道:「范先生,是不是漏了一段?」
范珍一驚,心道:「這少年怎麼就知道我漏念了一段?」問:「這書介子少爺以前讀過?」
張原道:「只前些日聽過《春秋》,也知道《左傳》是逐句解釋《春秋》的,范先生念了『五年春,公矢魚與棠』,卻沒念《左傳》對這一句的解釋。」
范珍是極圓滑的人,聞言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我這是故意試你一試,哈哈,既然介子少爺如此認真好學,范某敢不專心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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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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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07:56
第六章 紙上得來終覺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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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知道張原聽書極為認真,范珍和詹士元也就不敢馬虎,打起精神,輪流唸書,用了一個半時辰,將《春秋經傳集解》第一卷念完,張原要留兩位先生用午餐,范、詹二人堅決辭了,說下午未時末再來為介子少爺讀書,燕客公子吩咐的事,他二人不敢怠慢。
張原心情愉快,聽了將近兩個月的書,今天上午是最暢快的,以前張彩和武陵兩個念得磕磕絆絆,念錯的字又多,他一邊聽還得一邊猜,好不費神,現在好了,有范、詹兩位代讀,讀得又快又易懂,現在回想一遍,方才聽過的第一卷一頁一頁歷歷如在目前,全記住了。
張原心道:「范、詹二人僅僅是童生,學問就不低,至少四書五經是通讀了的,這樣看來大明朝的秀才還真不是那麼容易考的,相當於後世的名牌大學生吧。」
此後數日,范珍、詹士元二人一天兩次來到張原府上為張原誦讀《春秋經傳集解》,一天讀兩卷,有時讀完一卷,時候尚早,張原便向范、詹二人請教一些經義疑難——
讀書而能提問,那就表示書讀懂了,會思考了,而更讓范珍、詹士元驚異的是:少年張原提問時引用經傳原文,隨口朗朗而誦,竟很少有錯漏的字句!
除了請教經義,張原還向范、詹二人詢問一些時事、政令、風俗、生計——
清客上接官僚士紳,下接販夫走卒,見聞多、閱歷廣,與他們交談,可以瞭解很多書本上無法瞭解的事,這正是張原所需要的,原來的那個張原年齡小,比較懵懂,知道的事情太少,現在的他雖然對晚明的歷史大事件比較瞭解,什麼「薩爾滸之戰」、「晚明宮廷三大案」、「閹黨與東林之爭」……但紙上得來終覺淺,歷史的長河是由小事情一點一滴匯聚起來的,如果不能充分瞭解身處的世界,又如何能在這個非常時期左右逢源,乃至脫穎而出?
范珍恰是健談的人,談掌故、說見聞比唸書有趣,詹士元雖然談得不多,但說出來的都頗精闢,比如「命運低,得三西」,是說山西、江西、陝西三地不好做官,山西、陝西土地貧瘠,民風剽悍,抗稅之事時有發生,而江西人多地少,出外謀食的人多,兩京十三省,算命、看相、堪輿的都是江西人,收不到他們的稅——
聽詹士元說到三西,張原不禁想道:「陝西的李自成、張獻忠這時也差不多出生了吧,這兩大煞星似乎還是同齡人。」
……
這日傍晚,范、詹二人為張原讀完一卷書出來,繞到後面準備經由三拱石橋回西張,卻見張萼指揮工匠在拱橋下搭建一個竹亭,說是這裡涼快,在亭子裡讀書、下棋愜意——
范珍、詹士元面面相覷,只要來一場暴雨,這石橋三拱就都要過水,竹亭就會被水沖走,這簡直就是往水裡丟銀子啊!
可張燕客張三公子就是這性子,他想做的事一刻也耽擱不得,只求暢一時之快,銀錢在所不惜。
「老范——老詹——」張萼喚道。
范珍、詹士元二人趕緊走到橋下,拱手道:「燕客公子有何吩咐?」
張萼手搖折扇,問道:「兩位給張介子讀書,讀得可好?」
范珍道:「甚好,介子少爺聰慧過人,過目不忘,不對,是過耳不忘。」
「哦,張介子何時有這麼聰明了!」張萼翻了個白眼,意似不信,問:「所讀何書?」
范珍答道:「《春秋經傳集解》,已讀完第十卷。」
張萼點點頭,卻道:「明日上午你們兩位不要去給他讀書,我去,嘿嘿。」
……
六月二十二,節氣已過大暑,三伏進入中伏,正是一年最熱的時候,張母呂氏天一亮就帶著大丫頭伊亭還有張大春、張彩父子去城外田莊監督佃戶繳納麥租,宅中除了張原、武陵、兔亭外,還有張彩之母和廚下的兩個老年僕婦,總共就只有這麼幾個人,與西張的婢僕成群是沒法比的,但在東張八戶中又算得上富足了,東張有些人家連婢僕都沒有一個,洗衣做飯全要主婦自己動手。
小奚奴武陵一早就將書房灑掃除塵,整理得窗明几淨,服侍少爺用過早餐後,他自己匆匆喝了兩碗米粥和一塊糖糕,便去門前等候范、詹兩位先生。
紹興官紳富戶的宅第大門外還有牆門,或六扇,或四扇,用細花篾簟,釘上鎏錫釘,十分華美,而尋常民戶只在大門前圍一道竹籬,開兩扇柴門,武陵就倚在柴門邊等,等了半個多時辰沒看到范、詹兩位先生來,看看日影,差不多是辰時末了吧,難道范、詹二人今天有事不來了?
武陵剛想進去向少爺說一聲,卻見三公子張萼頭戴方巾,身穿簇新的湖羅衫,手搖折扇,搖搖擺擺地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俊俏書僮。
「小武——」張萼叫道:「你家奶奶去收田租了是吧?」
武陵應道:「是。」
「介子呢?」
「少爺在書房等著聽書。」
張萼笑了起來:「可憐見的,眼睛壞了就只有整天坐在屋裡,沒人給他唸書就只有發愣。」
他身後的俊俏書僮也「嗤」的一聲笑,趕緊伸手捂著嘴。
武陵小聲爭辯道:「我家少爺眼睛已經好了。」
「好了嗎,還戴不戴眼罩?」
「還戴著呢。」
「那就是沒好。」張萼回頭看了那俊俏書僮一眼,使了個眼色,對武陵道:「我自進去讀書給你家少爺聽,你不用跟著侍候,我嫌你笨手笨腳的。」說罷,帶著那書僮進去了。
武陵沖張萼的背影瞪眼,心道:「說我笨,你更笨,我家少爺蒙著眼睛下棋都能贏你,哼。」
對那個走起路來扭扭捏捏的書僮,武陵發自內心地鄙視:「肯定是個撅臀邀寵的孌童,哎喲,不妙——諸天菩薩、各路神仙,保佑我家少爺不要被三公子帶壞了,千萬保佑啊。」
……
張原早起練了兩遍簡化版的太極拳,雖然拿定了主意要當書生,但健身還是要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要不得,現在是養眼的時候,練太極拳正合適。
母親和伊亭去田莊了,武陵在門前等詹、范兩位先生,這內院只有他和兔亭兩個人,那小丫頭走路極輕,像貓似的,以張原現在的耳力都幾乎聽不到她的動靜,但只要叫一聲「兔亭,」那小丫頭很快就會從門邊探出腦袋來問:「少爺有什麼吩咐?」
腳步聲從過廳一路而來,張萼叫道:「介子,介子——」
免亭怯生生的聲音:「三公子,我家少爺在書房。」
張原走到書房外,拱手道:「三兄你怎麼來了?」
張萼過來碰了碰張原的手肘,笑道:「今天由我來給你唸書聽,我念得比詹、范他們好。」
張原料想張萼不會老老實實給他唸書,卻也不懼張萼搗鬼,道:「那好,有勞三兄了。」聽張萼身後還有一人,淡淡的脂粉香,問:「三兄還帶了誰來?」
張萼道:「一個書僮,你以前沒見過的。」
張原不再多問,進到書房坐下,武陵遞上兩杯香茶後退出去,擔心張萼捉弄他們少爺,在廊下聽了一會,聽到張萼開始唸書了,這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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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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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10:24
第七章 白晝讀禁書
張萼念書念得極快,不停歇一氣將《春秋經傳集解》第十一卷念了二十頁,“啪”地將書丟在書桌上,喘氣道:“好累,好熱。”
張原道:“三兄先歇會,喝口茶。”
張萼喝了兩口茶,搖著折扇說道:“專念一本書太無趣,我今日帶了一本書來,包管你聽得如癡如醉。”
張原微微一笑,問:“什么書,誰寫的?”
張萼不答,卻問:“還記得袁石公嗎,公安三袁的老二,三年前路過山陰還來拜訪過我大父——你年幼,肯定不記得了。”
張原道:“我記得,袁中郎,大名士。”穿越晚明不知道袁宏道那簡直就是《鹿鼎記》里平生不識陳近南——
張萼“啊哈”一聲:“你還真記得啊,那我告訴你,這書便出自袁中郎之手。”
張原記得袁宏道四十來歲就去世了,便問:“袁中郎還健在嗎?”
張萼道:“死了,前年死的,壽僅四十三歲,少年時花天酒地淘虛了身子骨,所以夭壽。”
十六歲的張萼這么評價著袁宏道,卻不想想他自己孌童美婢、暴殄天物比年少時的袁宏道還荒唐。
張原心道:“可惜,袁宏道就死了,我原本還指望他提攜一把呢。”
既是袁中郎所著,以張萼的性情應該是喜歡袁中郎的《觴政》或者《瓶史》,《觴政》談飲酒,《瓶史》論插花,這兩本書張原曾經隨便瀏覽過,若能再聽張萼讀一遍,那就能記住了,既然要走讀書科舉之路,那么文人士大夫的這些雅趣都要學一學,否則沒有共同語言會顯得格格不入,要改變,必先融入——
張原道:“那就請三兄為我讀一讀袁中郎的大作。”
“此書字數極繁,我先挑一段念給你聽,豎起耳朵仔細聽哦,這等奇書不是尋常人看得到的——”張萼清咳一聲,翻書輕響,開始念道:
“過了兩日,卻是六月初一日,天氣十分炎熱。到了那赤烏當午的時候,一輪火傘當空,無半點云翳,真乃爍石流金之際。有一詞單道這熱:祝融南來鞭火龍,火云焰焰燒天空。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紅爐中。五岳翠干云彩滅,陽侯海底愁波渴。何當一夕金風發,為我掃除天下熱。這西門慶近來遇見天熱,不曾出門——”
張原聽到“西門慶”三字,不禁輕輕“咦”了一聲。
張萼便問:“怎么?”
張原道:“沒怎么,三兄繼續。”
張萼續道:“這西門慶近來遇見天熱,不曾出門,在家撒發披襟避暑,在花園中翡翠軒卷棚內,看著小廝每打水澆花,只見翡翠軒正面栽著一盆瑞香花,開得甚是爛漫。西門慶令來安兒拿著小噴壺兒,看著澆水。只見潘金蓮和李瓶兒家常都是白銀條紗衫兒,密合色紗挑線縷金拖泥裙,李瓶兒是大紅焦布比甲,金蓮是銀紅比,唯金蓮不戴冠兒,拖著一窩子杭州攆翠云子網兒,露著四鬢,額上貼著三個翠面花兒,越顯出粉面油頭,朱唇皓齒——”
讀到這里,張萼抬眼望著張原道:“怎么樣介子,這等描寫可算得如在眼前否?”
張原道:“果然是精到的好文字。”
張萼道:“我再挑一段惹火的讀給你聽,就是西門慶和那李瓶兒——”壓低聲音念道:
“西門慶見她紗裙內罩著大紅紗褲兒,日影中玲瓏剔透,露出玉骨冰肌,不覺淫心輒起,見左右無人,且不梳頭,把李瓶兒按在一張涼椅上,揭起湘裙,紅褲初褪,倒掬著隔山取火干了半晌,精還不泄。兩人曲盡于飛之樂,不想金蓮不曾往后邊叫玉樓去,走到花園角門首,想了想,把花兒遞與春梅送去,回來悄悄躡足,走在翡翠軒槅子外潛聽。聽夠多時,聽見他兩個在里面正干得好,只聽見西門慶向李瓶兒道:“我的心肝,你達不愛別的,愛你好個白屁股兒——”
張原指節叩擊紅木桌:“好了,不要念了。”
那個脂粉香的書僮吃吃的笑。
張萼則是大笑,說道:“怎么,是不是渾身燥熱,按捺不定了?”
這個年代的少年人,看到稍微露骨一點的兩性描寫就沖動得不行了,這是因為沒有蒼老師的啟蒙啊,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張原笑道:“還好,還能克制。”
張萼神秘道:“介子,你可知這是什么書?你若說得出書名,我輸你一個美婢。”
“啊!”那脂粉書僮叫了起來:“不行不行,公子不要——”
“閉嘴。”張萼喝道,語氣兇狠:“欠揍是不是。”
那書僮打扮的美婢頓時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張萼暴虐無比,對待隨侍、婢仆稍不如他意,就拳腳相加,打得滿地打滾,沒人敢解勸。
張原搖了搖頭,他不想再和張萼打賭,都是同宗兄弟,沒必要,也勝之不武,上次贏張萼是為了希望有人念書給他聽,養眼期間他只想好好聽書,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張萼硬要送上門找虐,那也只好成全他——
就聽張萼詭笑道:“此婢年方十七,白皙苗條,頗有幾分姿色,就象我方才念的那兩句‘粉面油頭,朱唇皓齒’——怎么樣,介子,賭不賭?你說得出書名,我就把她送你當貼身侍婢,你也十五歲了,也懂得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了吧,嘿嘿,此中妙處難與君說哦,試試便知。”
張原忍不住想笑,好比一個初中生在他面前賣弄,說道:“你要和我賭,只說你想要我做什么,至于我贏了要什么,那應該由我說。”
“好。”張萼收攏折扇在左手虎口一擊:“你說,凡我所有,隨你要什么。”
張萼絕不信張原會知道這書的書名,市面上也沒有這書的雕印本,他手里的這卷是袁中郎的手抄本,袁中郎借給了南京工部主事謝在杭,謝在杭又借給他大父張汝霖,他是從大父枕邊偷出來看的,張原看過什么書他是一清二楚,絕不可能知道這部書——
張萼心里得意地想:“張介子肯定會說這是《忠義水滸傳》,因為《忠義水滸傳》里也有西門慶和潘金蓮,介子水滸也沒讀全,這回定上了我的圈套,哈哈。”
張原道:“三兄先說說贏了想要我的什么?”勝券在握的感覺真不錯。
張萼道:“兩件事,一是把你得到的象棋秘譜送給我,二是以后在我面前依舊不得戴眼罩——”
張萼對上回下象棋輸給張原耿耿于懷,認定張原是得了某本象棋秘譜才棋藝大進的——
“對了,”張萼補充道:“還有一點,介子,我不喜歡你現今和我說話的這種神態語氣,這點你得改,不然我會發火的。”
原來的張原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轉的,語氣帶著巴結和羨慕,現如今呢,戴個眼罩,說話不緊不慢,對他毫無敬意,這不行,得改。
“行。”張原一口答應:“我輸了,象棋秘譜肯定交出來,眼罩也從此不戴,至于神態語氣若有不對,三兄可以隨時呵斥我。”
張萼大樂:“不錯不錯,就是要這態度——現在該你說了,你贏了想要我的什么?”心里道:“介子這蠢貨,定然是認為這書是《忠義水滸傳》了,還這么一副篤定的樣子,裝什么智珠在握的神仙啊,嘿嘿,很快就有好戲看了,快哉,快哉。”
作者:
eric7877
時間:
2012-3-30 11:10:46
雅騷 第八章 宿慧
酷暑天氣,還是上午就已經悶熱難當,不遠處投醪河岸的高柳鳴蟬沸沸盈耳,蟬們有時會不約而同地一靜,靜得讓人耳朵頗感不適。
張萼滿臉油汗,「嘩啦嘩啦」地搖扇,突然把扇子朝那書僮打扮的美婢懷裡一丟:「給我扇涼。」
那美婢雙手執扇,賣力地為張萼搧風,雖然張萼喜怒無常,有時會發脾氣打人,但西張富貴,即便是婢僕也是臉上有光,若輸到東張為婢,那臉可丟光了,而且要吃苦受累,東張的婢女可是要洗衣做飯的,看那個伊亭就知道了,洗衣洗得手脫皮。
「嗯,燕客公子一定不會輸的,不會輸的。」這美婢使勁這麼想。
張原倒是不怎麼出汗,心靜自然涼嘛,他在考慮贏張萼什麼東西——
「喂,介子,說啊,你想要我的什麼?要不除了這個美婢之外我再加白銀三十兩,如何?」張萼催促道。
張原開口了:「我說對了書名,既不要美婢也不要銀子,只需三兄以後對我言聽計從,而且要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在我面前你的那些公子脾氣一絲也不要有,我會呵斥你的。」
「你!」張萼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來,氣得呼呼喘氣。
張原端坐不動,摸到摺扇,輕輕搖起來。
張萼怒喘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道:「行,依你,全依你,哈哈。」
張原道:「若有人言而無信,賭輸了卻要反悔那怎麼辦?」
張萼怒道:「我張萼不是那麼卑鄙下賤的人,我答應的事就沒有食言反悔的道理,我只看你怎麼贏我!」
「好。」張原道:「我來說你方才念的是什麼書——」
「你說,你說。」張萼屏住呼吸,不知怎麼回事,原本必勝的信心竟在這一刻動搖了——
就聽張原緩緩說出三個字:「金——瓶——梅。」
張萼的呼吸先是一滯,然後驟然粗重,不說話,光在那喘氣,又從美婢手裡奪過摺扇拚命扇,半晌,嘶啞著嗓子道:「你,你怎麼知道這書?這絕無可能啊,絕無可能!」
張原不疾不徐地道:「我不僅知道這書名,還知道你方才念的這一段的回目。」
「回目?」張萼腦袋已經有點發懵:「那你說說是什麼回目。」
張原念道:「李瓶兒私語翡翠軒,潘金蓮醉鬧葡萄架。」《金瓶梅》這一回的描寫極其露骨,張原印象深刻。
簌簌的翻書聲,張萼翻到這一頁了,其實張萼知道張原說的回目沒錯,但還是不由自主要翻到這一頁看看,他真的懵了——
「介子,你看過這《金瓶梅》?」
「嗯,看過。」
「在哪裡看到的?」張萼真是無法置信,張原怎麼會知道《金瓶梅》,這是他前天才從大父枕邊偷出來看的啊。
張原道:「不要問那麼多,我只問你,這賭局我贏了嗎?」
張萼默不作聲,使勁扇扇子。
那個美婢聽張原說不要她做賭注,頓覺輕鬆,卻又有點怨尤,覺得自己被張原輕視了,心道:「東張窮鬼,請我我都不來,哼。」
見張萼臉漲得通紅,額角直冒汗,這美婢便捏一方胭脂汗巾近前,媚聲道:「公子爺,小婢給你擦擦汗,公子爺不用著急上火,介子少爺也是和你開玩笑的,這賭約不算數——」
「啪」的一聲脆響,張萼一巴掌將那美婢扇倒在地,吼道:「我張燕客何時說話不算話過,有人說我是紈袴、我是敗家子,但我不是潑皮無賴,你這賤婢敢輕侮我,今日非揍死你不可。」
張萼正怒氣無處宣洩,這婢女也算湊趣,拳腳交加,打得那美婢滿地打滾,哀哀直叫。
一直在書房外候著的武陵趕緊進來,站在少爺身邊,生怕張萼發起狂來亂打人。
小丫頭兔亭也在門邊探頭探腦,一臉的驚嚇。
張原站起身,一拍書桌,喝道:「張燕客,你既說自己不是潑皮無賴,那怎麼還是言而無信!」
張萼怒沖沖道:「我打我的婢女,關你何事。」猛地醒悟,他打賭已經輸了,他得聽從張原的吩咐,不得亂發脾氣——
野馬一般的張萼強自按捺住內心的狂躁,聲音憋得粗嘎:「我不會食言的,介子,你說,你要我做什麼?」
張原道:「不急,你先回去吧,記住自己說過的話就是了。」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啊,張萼滿臉羞紅,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門邊的小丫頭兔亭趕緊一閃,不然都要被張萼撞到。
那個書僮打扮的婢女這時掙紮著爬起來,哭哭啼啼整理著鬢髮和衣裙,然後向張原福了一福:「介子少爺,小婢回去了。」抹乾眼淚正待出門,卻見張萼大步流星回來了,就以為張萼又要揍她,唬得臉煞白,就想往張原這邊躲。
張萼沒理她,逕自走到張原面前,說道:「介子,請你告訴我,你在哪裡讀過這《金瓶梅》?」說著,將手裡的袁中郎手抄本搖得唰唰響,不搞明白這事他會發瘋的。
張原答道:「我自得了眼疾後,在昏暝中沉思,開啟了宿慧,很多書都是前世讀過的,就是這樣。」
張萼「呃」的一聲,心想這也太神奇了吧,但又不由得他不信,介子的確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言談語氣有種不怒而屈人之勢,讓他不敢輕慢。
小丫頭兔亭在門邊怯生生道:「少爺,魯醫師來了。」
張原忙道:「快請,小武先去。」
小奚奴武陵小跑著出去迎接魯云谷,張萼沒有立即就走,他要看看魯云谷為張原治眼疾。
……
紹興文風極盛,大多數家世清白的紹興子弟少年時都會進入社學讀書,到二十歲左右見考取秀才無望,這才轉投他業,或經商、或游幕,魯云谷也是這樣,讀書不成轉而自學醫理,他對醫道有天賦,醫不經師,方不襲古,敢於用新藥方,屢有奇效,他最擅長醫治小兒疾病,從醫短短數年,名揚紹興八縣——
魯云谷不俗,行醫之外,於茶藝很有研究,吹得一口好笛,手植的蘭花多有名貴異種,他最看不慣別人抽煙、酗酒和隨地吐痰,因為不想看到這些,他很少出診,只在家中接治病人,登門為張原治眼疾算是例外了,第一次是拗不過張母呂氏的苦苦哀求,後面兩次卻是自願來的,因為他覺得少年張原言談極有意思,不是俗物。
魯云谷跟隨小奚奴武陵到張宅正廳坐定,就看到戴著眼罩的張原手搭在一個小丫頭腦袋上走了過來,而跟在張原身邊的竟是張萼——
魯云谷認得張萼,張萼是山陰縣的著名紈袴,名氣不小,魯云谷對張萼簡直是深惡痛絕,原因在於年初在龍山花會有人出售一盆名貴的梅瓣春蘭,魯云谷本想買下,卻被張萼搶了先,搶先也就罷了,卻與人鬥氣,當場將花了五兩銀子買下的梅瓣春蘭用腳碾得稀爛,酷愛蘭花的魯云谷氣憤不過,上前理論,張萼一句「關你何事」,揚長而去。
作者:
eric7877
時間:
2012-3-30 11:12:40
第九章 插花和捷徑
「魯先生,這大熱天的又勞你枉駕惠臨,多謝,多謝。」張原長揖,一面命武陵趕緊上茶。
魯云谷起身還了一禮,瞅也不瞅一邊的張萼,說道:「我來複診,看看你的眼力恢復得如何了,閒雜人等還請退避吧。」
張萼就知道魯云谷看不慣他,當即「嗤」的一聲冷笑,譏諷魯云穀道:「還閒雜人等退避,你以為你是山陰縣令啊。」
魯云谷憤然起身,向張原一拱手:「告辭。」
張原忙道:「魯先生,魯先生,請稍等。」
魯云谷見張原蒙著眼睛快步向他走來,擔心張原跌跤,趕緊趨步上前將張原扶住,說道:「在下改日再登門吧。」
張原道:「魯先生稍待,先聽我一言。」轉頭對張原道:「三兄,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嗎?」
張萼頓時氣勢一挫,蔫頭蔫腦,無可奈何地應道:「不會忘。」
張原道:「魯先生是來為我治病的,你怎可如此無禮,快向魯先生道歉。」
魯云谷瞪大了眼睛,張萼的桀驁不馴是出了名的,即便是其父張葆生要張萼向人道歉只怕也難,張萼會聽族弟張原的話?
就見張萼臉皮紫漲,腦袋轉來轉去,好像要掙脫什麼似的,忽然低下頭,走到魯云谷面前,一躬到地,悶聲悶氣道:「魯先生,多有得罪,告辭了。」掉頭幾步搶出廳外,一溜煙走了。
魯云谷愣在那裡,半晌問:「介子世兄,方才那人真是張萼張燕客?」
張原笑道:「這怎麼會錯,我族兄嘛——魯先生請坐。」
魯云谷坐下,搖頭笑道:「張燕客轉性了,竟會向魯某道歉,這也算得一樁奇聞了。」
一邊的小奚奴武陵心裡快活,管不住自己的嘴,說道:「魯先生有所不知,我家少爺方才與燕客公子賭書贏了,燕客公子以後必須得聽我家少爺的話。」
「什麼輸了,又贏了?」魯云谷一頭霧水。
張原解釋道:「是讀一段書,讓我猜書名。」
魯云谷哈哈大笑,能讓著名紈袴張燕客服軟那可真不是容易的事,問:「賭的哪部書?」
張原清咳一聲,答道:「《金瓶梅》。」
魯云谷思索片刻,從沒聽說過有這樣一部書,問:「是與袁中郎的《瓶史》一般論插花的嗎?」
有瓶、有梅,不就是插花嗎?
張原正端著杯子喝茶,「噗」地噴了,咳嗽不止。
小丫頭兔亭趕緊為少爺撫背。
魯云谷以一個醫者的口吻說道:「喝茶、進食時莫要說話,就是要說也不要著急,慢慢說。」又問了一句:「是論插花的嗎?」
張原只好答道:「差不多,也有講插花的。」
魯云穀道:「那《金瓶梅》可否也借魯某一閱?」
張原道:「抱歉,魯先生,那書是張燕客的。」
魯云谷「哦」的一聲,不再問《金瓶梅》的事,走到張原面前,讓張原背光而坐,然後解掉眼罩,仔細診看張原的眼睛,詢問良久,點頭道:「介子世兄心能靜下來,這很好,你的眼疾病因在於自幼太過於喜歡吃糖,又且性子急肝火旺,養目先要養肝,養肝必先養性,性情平和,心靜神清,自然耳聰目明,你這眼疾很快能痊癒了——今日是六月二十二,在七月十五盂蘭盆節之前就可摘掉眼罩了,近日只要不去炎陽下行走、不要注視燭火,在室內不戴眼罩也可,就是不能看書識字,切記,還有,就是痊癒後也要儘量少吃甜食,不要過度用眼,養眼是終身之事。」
張原道:「記住了,多謝魯先生細心診視。」心裡道:「看來我需要一副墨鏡,不知道在澳門的那些西洋人有沒有墨鏡賣。」
魯云谷今日有閒,上門為張原複診,順便也想與張原說說話。
兩個人坐在正廳外的圍廊上,搖著蒲扇閒談。
長夏的午前,看著簷外白熾的日光,鋪地青磚似在蒸發熱氣,這種天氣能坐在簷蔭下揮扇閒談顯然是相當愜意的,偶爾還有清風拂來。
魯云谷心情甚好,每次與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交談,他都有耳目一新、茅塞頓開的感覺,很多他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這少年卻能一語道破,比如筷子插在水杯裡,為什麼水面上的那截與水中的那截看上去像是彎折的?
魯云谷心想:「東張的這個少年此前怎麼默默無聞,都說西張的張宗子、城南祁氏的祁虎子是本縣的兩大神童,依我看這個張原張介子絕不在那兩位之下,只怕還勝過那兩位。」
……
傍晚,張母呂氏從鑑湖田莊回來,說是收成不好,佃戶的麥租只收上六成,這幾年收成都不好——
張原心想:「上半年不都是風調雨順嗎,怎麼會收成不好,鑑湖那邊可都是良田,只要不遭洪澇,哪裡會年年收成不好!」
張原有一種感覺,張彩之父張大春極有可能從中漁利,因為他父親張瑞陽長年在外,母親呂氏畢竟是女流,這些年張原家的田租都是由張大春打理——
這些疑問張原現在只是放在心裡,他眼睛還不好使,不宜多操心,待完全脫去眼罩後再幫母親料理一下這些事也不遲,平時多留心便是。
次日,范珍、詹士元二人照常來為張原誦讀《春秋經傳集解》,讀罷一卷,閒談時間,范珍道:「介子少爺可知燕客公子的事?」
「什麼事?」張原問。
范珍道:「燕客公子昨日傍晚喝得爛醉,提一根竹節鞭,見人就打,後來又叫人給他眼睛蒙上,說要冥想開啟宿慧,滿口胡言亂語,跌跌撞撞撒酒瘋。」
范珍、詹士元知道張萼昨天來了張原這裡,一回去就大發癲狂,不知是不是張原言語觸發的?
張原道:「三兄是極聰明的人,是千里馬,千里馬必不馴,嗯,慢慢會好的。」
又過了幾天,范珍對張原道:「燕客公子這幾日學靜坐,還整日蒙著眼睛,雖然不明說,但顯然是學介子少爺,不知究竟是何緣故?」
張原笑道:「三兄那天聽我說心靜生智,耳聽更勝目視,聽書記得更牢,想必是這個緣故。」
范、詹二人都笑。
范珍看著張原半眯著眼睛的樣子,這十五歲的少年去掉眼罩看上去容貌清雅,但還是有些稚澀的,只是神態口氣依然穩健冷靜,范珍心想:「難道真有這種事,聽書能記得更牢?不過這少年倒真是過耳成誦。」
張原從范、詹二人處瞭解到,想要考童生、考秀才,必讀的書如下:
《四書集注》、《孝經》、《小學》、《五經》傳注、《周禮》、《禮儀》、《春秋三傳》、《國語》、《戰國策》、《性理》、《文選》、《八家文集》、《文章正宗》——
初步估計,熟讀這些書至少需要三年時間,然後從五經中選取一經作為本經,縣考、府考都從本經出題,張原為自己選的本經就是《春秋》,三十捲的《春秋經傳集解》他已經聽范、詹二人讀完,也已記憶於心,只是沒想到還要讀那麼多的書,這童生、秀才真不是那麼容易考的啊。
卻聽范珍又道:「也有取巧考上秀才的,別的書都不讀,只讀《四書集注》和本經,然後揣摩八股時文,考中的也有不少,嘿嘿,這等不學無術的秀才,還不如我和老詹。」
作者:
eric7877
時間:
2012-3-30 11:13:16
第十章 一樹梨花壓海棠
《四書集注》和《五經》傳注張原已經聽過一遍,其他的《國語》、《戰國策》四百年後就讀過,既然要專治《春秋》,那麼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和楊士勳的《春秋榖梁傳疏》不可不讀,張原家裡並沒有這兩部書,托范珍從西張借來讀給他聽。
已經是農曆七月上旬,張原的眼睛恢復得差不多了,他曾經嘗試過,自己看一頁書和聽人讀一頁書,記憶效果大不一樣,自己看書只能記住一小半,而聽一遍卻能記住十之**——
張原心想:「看來老天爺是要我一輩子養眼啊,也好,過目成誦不稀奇,過耳不忘才難得,只是我身邊得常備兩個能讀書給我聽的人,老范、老詹不長久,得另外物色,嗯,紅袖添香夜聽書似乎不錯,可我還小,也沒銀子,慢慢來,從長計議吧。」
張原一家對張原的改變似乎並不詫異,張母呂氏認為兒子是經歷了眼疾之苦變得懂事了,而與張原朝夕相處的小奚奴武陵只覺得快活,他喜歡現在的少爺,兩次把西張的燕客公子整得灰頭土臉,真是暢快啊,十歲的兔亭可以無視,伊亭呢,不識字,沒覺得讀書與不讀書的少爺有什麼區別,至於張大春、張彩父子,他們尚未領教介子少爺的手段。
七月初七乞巧節這日午後,張原正在書房裡聽范、詹二人為他誦讀《春秋繁露》,聽到後園小門有人在拍門,從後門進出的一般都是圖方便的婢僕下人,張原便讓武陵去看看是誰?
不一會,武陵領著一個十七、八歲容貌娟秀的婢女來了,這婢女跪在書房外,哀哀哭泣道:「介子少爺,小婢求介子少爺——」
這婢女一開口,張原就辨出這是當日跟著張萼來作賭注的那個美婢,問:「什麼事?」
張母呂氏也聽到後園有人敲門,讓大丫頭伊亭過來看看,伊亭一看跪在少爺書房外的這個西張婢女,奇道:「咦,秋菱,你來這裡做什麼!」
這個秋菱平時很神氣,伊亭在投醪河邊洗衣服,她有時會站在河岸垂柳下一邊嗑瓜子一邊與伊亭閒話,有一次還故意與伊亭比誰的手好看,伊亭一年四季都要下水洗衣服的,手自然粗糙,哪有秋菱的手細嫩,但伊亭也不是好惹的,回敬道:「我是辛苦一點,但從沒挨過打,我家太太對下人好。」秋菱惱羞成怒,再也不睬伊亭了——
而這時的秋菱顯然神氣不起來了,哭哭啼啼道:「伊亭姐,幫我求求介子少爺吧,我家公子要把我送給看門的老蒼頭。」
范珍忍不住笑出聲來,對張原道:「是這麼回事,燕客公子學介子少爺蒙眼靜坐了幾天,似乎未見生智,讓人讀書給他聽,卻越聽越心躁,這個秋菱也不知怎麼惹到燕客公子了,三天兩頭挨打,不過送給看門老蒼頭的事范某卻未聽說——」
跪在門檻外的秋菱接口道:「就是早間的事,三公子命小婢晚邊就與老蒼頭成親。」
范珍笑道:「是那個姓吳的老蒼頭嗎,六十多歲了,一樹梨花壓海棠啊。」說著還「嘖嘖」兩聲,似甚豔羨。
秋菱哭道:「小婢求求介子少爺——」
伊亭道:「這可奇了,燕客公子要把你配給下人,你來求我家少爺做什麼!」
秋菱道:「燕客公子曾與介子少爺有賭約,小婢——小婢情願服侍介子少爺。」
張原一聽這話,心裡頗不舒服:「這個秋菱當日聽張萼說要把她輸給我,連叫著不要不要,到今日要被張萼送給吳老蒼頭了,才想著來東張,嘿嘿,我張介子就只比老吳頭強點?」搖頭道:「我不要你服侍。」
秋菱大哭道:「介子少爺,求你救救小婢吧,那老蒼頭又老又醜也就罷了,還一身的疥瘡,小婢寧死也不嫁他,求求介子少爺,只有介子少爺能讓三公子回心轉意,求求少爺了。」
范珍奇怪地問:「什麼賭約?」
秋菱這時也顧不得了,把當日張萼輸給張原的事說了出來。
范珍、詹士元二人面面相覷,心道難怪燕客公子那日撒酒瘋,原來是有這麼一樁大鬱悶事。
范珍笑道:「此婢言語可憐,與那吳蒼頭也的確不般配,介子少爺若能把她從三公子處要來,那也是一樁美事。」
張原覷眼看那個秋菱,雖有幾分姿色,也只是俗豔,而且嫌貧愛富太勢利,他沒什麼興趣,搖頭道:「我不要她服侍——武陵,送她走。」
「且慢,」范珍朝張原一揖:「介子少爺,借一步說話。」
詹士元明白范珍的心意,笑道:「在下先回去了,范兄留下與介子少爺長談吧。」
詹士元走後,書房裡只有張原與范珍二人,范珍朝張原深深一揖,低聲道:「好教少爺得知,范某內人早逝,一直未續絃,若少爺能讓三公子將秋菱許給我為妾,那范某感激不盡。」
張原微笑著打量這個范珍,年近五十,山羊鬍子,清清瘦瘦,嗯,不錯,君子成人之美,這樣的善事做做無妨,說道:「那我試試。」
范珍大喜,連連道謝。
張原便把秋菱叫進來,說了范先生意欲娶她為妾,問秋菱意下如何?
秋菱就怕配給又老又醜又腌臢的老吳頭,而且要面對西張那些婢僕的鄙夷,臉全丟光了,還不如死掉的好,這范清客斯斯文文,雖然年齡也不小了,但與老吳頭相比那卻好得多了,哪有不答應的。
張原當即寫了一封書帖,就讓秋菱回去交給張萼,秋菱畏縮不敢去,張原道:「事成與不成,就在這書帖。」秋菱這才接了書帖回西張去了。
張原道:「范先生,時辰還早,請范先生把這第七卷唸完吧。」
范珍便開始唸書,大約念了十餘頁,就聽張彩來報,西張三公子來了。
范珍心道:「果然是召之即來啊。」
卻聽張原道:「范先生先到側室暫避一下,我也要給我三兄留點顏面不是。」
范珍暗暗點頭,這個張原為人處事真不像是十五歲的少年啊,如此的氣度和城府,絕非池中物。
……
張萼來到書房,見只有張原一人,心下一鬆,氣色頓緩,拱拱手,問:「介子,喚我何事?」
張原道:「三兄請坐,我有一事與三兄商量。」
張萼見張原言語客氣,心下歡喜,道:「好說好說,介子有何事?」
張原道:「聽說三兄要把秋菱送給看門的吳老蒼頭,那秋菱跑到我這裡哭哭啼啼,說寧願服侍我也絕不嫁那老吳頭,這樣看來,我張介子比那老吳頭還是更討美人歡心一些啊。」
張萼哈哈大笑,說道:「那賤婢竟跑到你這裡求告來了,怎麼,介子你要她?」
張原道:「嗯,送我吧,怎麼也要勝過那老吳頭啊。」
張萼笑道:「那好,等下就讓她過來,介子,我要先與你下一局棋。」
張原依舊蒙眼與張萼下棋,對局結果是,張原又勝了。
張萼現在對這個小他半歲的族弟已經有點佩服了,說道:「介子,明日我與你下圍棋,你還敢蒙眼與我對弈否?」
象棋能下盲棋的人不少,但圍棋千變萬化、子數繁多,沒有聽說誰能蒙目對弈的。
張原道:「試試無妨。」
張萼道:「好,明日見。」
當日傍晚,秋菱過來了,帶來了她的奴契,有張萼的背書。
作者:
eric7877
時間:
2012-3-30 11:13:44
第十一章 竹亭、盲棋、看雨
拱橋下的那座小竹亭早已建好,因為張萼最近蒙目靜坐,一直沒去看那亭子,所幸也沒下過大雨,亭子還沒被河水沖走,送來秋菱的次日午後,張萼讓聲伎王可餐來請張原來拱橋下竹亭對弈。
這日天氣尤為悶熱,秋老虎啊,遠處天邊有灰色云層在堆積,都已立秋了,天還這麼熱,實在是反常,估計晚邊會有一場暴雨。
張原來到拱橋下就摘掉了眼罩,眼罩不是墨鏡,老戴著不舒服的,誰願意昏天黑地摸索啊。
「哈哈,介子。」
張萼大笑著迎過來,見張原身邊隨侍的還是小奚奴武陵,便道:「怎麼還是小武跟著,秋菱呢?」
沒等張原回答,又湊近低笑道:「介子,那美婢服侍得可好?」
張原笑道:「什麼美婢,讓你打得全身青一塊紫一塊,我看著就倒胃口,已經轉手送給范珍了。」
張萼一愣:「就送人了!介子你比我還敗家啊,那樣一個妙齡婢女少說也要百把兩銀子,身上有些淤青何妨,養幾天不就白嫩如初了。」
張原道:「不說了,已經送掉了,來,我們下棋。」步入竹亭。
送了就送了,張萼也無所謂,他本就是揮金如土的,花大價錢買來的東西玩厭了隨手丟棄是常有的事,搖著頭道:「秋菱已是你東張的人,你怎麼處置是你的事,就是便宜了老范,秋菱那賤婢床笫之間還是頗肯湊趣的。」跟著進到亭中。
竹亭雖小但雅緻,是用新斫下來的翠竹搭建的,能嗅到清新的竹香,只是與週遭環境太不搭配,邊上就是河灘碎石,頂上是橋拱,建個竹亭在這裡,實在是不倫不類,但張萼覺得不錯。
一張精緻的黃花梨木棋桌,兩條烏木八足圓凳,棋桌上擺放著千年榧木棋枰和永昌府出產的棋子,對角四個座子已經擺上。
張萼問道:「介子,要不要賭點什麼?」
張原道:「不賭。」
張萼笑笑,也不強求要賭,他現在感興趣的是張原怎麼下盲棋,自堯創圍棋以教其子丹朱以來,就沒有聽說誰能下盲棋的。
猜先,張原執白先行。
張原背過身去,面朝投醪河水,半閉著眼睛,說道:「去位人官。」
這第一手其實就是星位小飛掛,但古棋記譜法就是這麼記的,把圍棋分成四大區域,東北是去位、西北是上位、東南是入位、西南是平位,然後再把十九道用十九個字來標識,這十九個字是「天地人時行官斗方州日冬月閏雉望相生松客」,因為要下盲棋,張原昨晚臨陣磨槍,瞭解並準備了一下。
張萼點頭道:「好,你還真敢下盲棋。」便拈一顆白子落在「去位人官」那個點上,這是代張原落的子,同時口裡念道:「去位人日」,這是黑子三間低夾。
張原起先還有些忐忑,擔心自己記亂了這複雜的圍棋手數,畢竟圍棋下盲棋是極難的事,即便是職業頂級大棋士也下不了盲棋,據他所知,後世只有一個名叫鮑云的業餘六段能下盲棋——
幾十手棋過後,張原有了自信,他能清楚地記得每一個棋子的位置,圍棋與象棋不同,圍棋除了棋子被吃,落子後是不能移動的,這相對來說會好記一些,難就難在子數繁多,而且要儘量避免打劫,打劫太複雜了,很可能會出現記憶混亂。
執黑的張萼卻是越下越吃驚,和象棋一樣,張原的圍棋也是跟他學的,以前張萼要讓張原兩個子,而現在是平手分先,僅僅五十手棋,張萼的黑棋已經盡落下風。
張萼盯著張原的背影撓頭了,他實在想不明白,張原的圍棋怎麼也能這麼犀利?
若說象棋得到一本秘譜揣摩一下、學幾個套路或許能用得上,但圍棋顯然不是靠看看秘譜就能提高棋藝的,看來介子是真的心靜生智、開啟宿慧了,這讓張萼既羨慕又嫉妒,他蒙眼靜坐了小半個月,半點智也沒生,心浮氣躁搞得嘴巴起泡。
……
起風了,堆在天邊的灰暗云層象吹氣一般膨脹起來,云層的顏色逐漸變濃變黑,閃電噼啪作響,雷聲隆隆,一場暴雨即將滂沱而下。
有兩個人悄然走下橋來,也到了亭子上,張原背著身子,不知來人是誰,但自從這兩個人的到來,張萼的棋路有了一些變化,下出的棋明顯要比張萼強一些,張萼瞭解以前張原的棋力,張原也清楚張萼的棋力,以後世的衡量法,張萼棋力相當於業餘弱二段,而現在的張原有業餘強四段的實力,可以讓張原三個子——
「有人來為張萼支招了,這人棋力大約三段弱。」
張原也不點破,繼續對弈,白棋已呈壓倒性優勢,這時就是聶衛平來了他也不懼。
黑云籠罩住了整個天空,拱橋下昏暗如暮夜,張萼他們都快看不清棋盤了,腦袋栽在棋盤上盯著看。
張原卻是悠閒,因為擔心熾亮的閃電晃到眼,乾脆閉上眼睛。
突然,「唰」的一聲,由遠而近,好比沙地上走來鴨群,大雨下來了,原本死氣沉沉的投醪河頓時活躍起來,好似一條隱在地表的潛龍,搖頭擺尾開始浮現。
武陵輕聲道:「少爺,這裡不能再待了,很快就會漲水的。」
張萼叫道:「不行,挑燈夜戰也要把這局棋下完。」
張原可不願和張萼這個瘋子磨蹭,說道:「三兄,你們是幾個人戰我一人啊。」
張萼沒出聲,聽到另一個人笑了起來,這人說道:「介子,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你何時學得這一手好棋,只怕我也不是你的對手。」
張原轉過身,雨下來之後,天稍微亮了一些,只見張原身邊站著兩個人,一個是聲伎潘小妃,另一個是眉目清朗的少年,十六、七歲的樣子,身量中等,雙顴微突,下巴稍尖,眼睛極有神。
「啊,是宗子大兄。」
這個宗子大兄不出現,張原就還沒來得及記起,這時現身竹亭,張原的兩世記憶霍然交匯,張岱張宗子,周作人、林語堂、黃裳極推崇的晚明小品文大家,張原讀大學時有個老師就是張岱的崇拜者,說張岱的《湖心亭看雪》是天下第一等的文章,因為老師極力推薦的緣故,張原也看過不少張岱的小品文,最欣賞的是張岱曠達詼諧的性情,張岱的《自題小像》自嘲道:
「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著書二十年耶而僅堪覆甕,之人耶有用沒用?」
這是明亡後張岱貌似曠達其實傷感的感慨,而現在,張岱才十六歲,是紹興張氏子弟,是西張的長房長孫,更是一個有品味的紈褲子弟——
「少為紈褲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
這就是此時的張岱,大張原一歲的族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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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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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14:21
第十二章 白頭蹉跎老神童
「介子,這幾個月我在武林讀書,不知道你得了眼疾,現今可大好了?」
張岱笑著上下打量這個族弟張原,他是昨日才從杭州回到山陰的,聽王可餐說起張原下蒙目棋的事,頗為好奇,方才又聽說堂弟張萼在這橋下與張原對弈,便趕來看看,見張原果然是背轉身子不看棋枰全靠記性下棋,這讓自負聰慧過人的張岱非常驚異,因為張岱非常清楚圍棋的盲棋有多麼難,再細看棋局,張萼的黑棋已呈敗勢,他接手幫著下,卻也無力挽回。
張原也打量著這位名傳後世的族兄,應道:「已經大好了,多謝宗子大兄關心。」這才想起張岱去杭州讀書是為了鄉試備考,因為今年是壬子年,每逢子、午、卯、酉年就是鄉試之年,三年一次,八月舉行,故稱秋闈,中舉的士子次年進京參加京城會試——
張岱是紹興府的神童,八歲時跟著大父張汝霖到西湖的別墅避暑,大名士陳繼儒也在西湖遊玩訪友,陳繼儒騎著一頭大角鹿,往來湖濱,好似神仙中人,某日,陳繼儒來拜訪張汝霖,見到了張岱,便對張汝霖說,聽說你這個孫子善屬對,我要當面考考他,就指著屏風上的《李白騎鯨圖》出了上聯:「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八歲的張岱應聲對道:「眉公跨鹿,錢塘縣裡打秋風。」陳繼儒別號眉公,陳眉公放聲大笑,摸著張岱的小腦袋說:「那得靈敏至此,吾小友也。」——
張岱十二歲時縣試、府試、道試連捷,成了山陰縣最年少的秀才,紹興人都說西張又要出狀元了,張岱的高祖張元汴就是四十年前的狀元郎——
因為年幼,張岱沒有參加己酉年的鄉試,而這一次,則是志在必得了。
有著後世記憶的張原卻是心裡清楚,張岱才高命蹇,少年成名,到白頭依然是老秀才,這科舉取士雖然看似公平,但也有很多才學過人之輩蹉跎場屋、困頓一生,遠的不說,山陰本地的就有徐渭徐文長,徐文長才華橫溢,可就是死也考不上舉人,大名士陳繼儒也只是個秀才功名,當然,焚燬襕衫、放棄科考的陳繼儒做他的隱士高人,也混得很不錯。
生逢此世,跑到陝西去嘯聚災民作亂自稱闖將、八大王那不是張原的理想,象范文程那樣做滿清的開國功臣更是張原深惡痛絕的,也不能學陳繼儒做悠哉悠哉的隱士,陳繼儒在明亡之前就死了,他張原現在才十五歲,所以只有科舉這條路可以走,一步步來,只希望不要走得太累,還得留點精力享受生活不是——
但從陳繼儒、張岱的經歷來看,學富五車、才華橫溢並不一定就能科舉順利,八股文考試一定另有訣竅,他一定要找到這訣竅,而且出名要早,若是等到崇禎十六年才考上進士,那可就哀哉了。
……
張岱見張原眯著眼睛在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便叫了一聲:「介子——」
張原這才恍然道:「哦,宗子大兄不是下月初九鄉試嗎,怎麼卻回來了?」
張岱道:「這次回來主要是向大父請教一些事,也沿路散散心,月底再赴武林。」
張萼道:「大兄這次鄉試,自是手到擒來,有什麼好著急的,也就是看名次高下而已,若能中解元那就快哉了。」
張岱嘴角含笑,矜持道:「解元是命數,爭不來的。」
十六歲的張岱顯然是信心滿滿,中解元要靠祿命,但中舉卻是穩穩的。
一邊的張原卻是暗暗嘆息,眼前這個少年意氣風發的宗子大兄,一直考到明朝滅亡、考了三十年也沒考上舉人,然後國破家亡,披髮入山如野人,只有借手中筆回首往事前塵、追憶末世繁華,實在是可悲可嘆——
「如果可以,我應該幫幫這位宗子大兄。」然而轉念又想:「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不經歷國破家亡滄桑之痛,宗子大兄肯定寫不出那些飄逸灑脫、飽含深情的絕世美文——《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金山夜戲》、《二十四橋風月》……這些絕妙的小品文怎麼辦,這可都是文學瑰寶啊,不能因為宗子大兄的命運改變了就沒了啊。」
……
雨越下越大,橋面上一片「沙沙」的雨聲,雨水又沿著石縫淌下來,先是滴滴嗒嗒,再是成串成溜,那投醪河水也喧囂沸騰起來,風聲、雨聲還有雷聲,在這橋拱下說話要叫喊才能聽得見——
張萼還捨不得這局棋,叫喊道:「介子,這棋還下不下了?」
張岱搖頭喊道:「沒法下了,輸得不能再輸了,三弟,你下不過介子的。」
張萼不服氣,但大兄張岱的棋力穩穩壓他一頭,大兄既這麼說,那這棋只怕真是不行了。
張萼這回倒沒有惱羞成怒踢翻棋桌,只是唉聲嘆氣,忽然又高興起來,喊道:「大兄,你來和介子下一局,領教一下介子的厲害。」
張岱有點躍躍欲試,卻道:「這水馬上就要漲過來了,再不走就要連亭子一起被沖走——對了,這竹亭是三弟讓人建的吧。」
張萼笑道:「捨我其誰,誰有我這般風雅。」
張岱笑道:「且看這風雅的亭子能不能扛得住暴漲的河水。」
這時,小丫頭兔亭拿著兩把油紙傘過來了,橋拱下有張岱、張原、張萼、武陵、王可餐、潘小妃,連同兔亭一共七人,兩把傘哪裡夠。
兔亭說:「宅子裡也沒有那麼傘。」
潘小妃道:「我去叫人拿傘來。」脫下青絲鞋提在手裡,冒雨跑著去了。
聲伎潘小妃名字酷似女子,卻是演小花臉的,性子也爽朗,而旦角王可餐神態舉止都像女子。
潘小妃很快就跑回來了,身後跟著兩個健僕,每人腋下挾著三把傘,自己就是赤頭淋雨,這樣跑得快。
張岱道:「先不忙回去,我們且到橋上看水。」
張原便與張岱、張萼一起到石拱橋上俯看投醪河水,兩千年前越王勾踐誓師伐吳,會稽父老送上壺漿甜酒,勾踐跪而受酒,命人將酒倒進這條河裡,軍士迎流痛飲,這就是投醪河得名的由來。
一場暴雨,投醪河水奔流浩大起來,這河灣漲水尤其快,眼看著三拱橋下全部過水,那個竹亭已被水淹了半截,張原等人就在橋上撐著傘看這竹亭什麼時候才會被水沖走?
張岱詢問張原下盲棋的事,張原倒沒怎麼說,那張萼卻竭力替他吹噓,說張原過耳不忘,洋洋三十捲的《春秋經傳集解》聽過一遍就能背誦,更神奇的是因為眼疾而開啟了宿慧,上輩子讀過的書都記得——
張岱暗暗稀奇,他很清楚堂弟張萼的習性,自高自大,桀驁不馴,哪裡會這麼誇讚別人!
張岱道:「那我倒要見識一下介子的過耳不忘,現在就到介子家去,也向五伯母問個安,可好?」張原之父張瑞陽在東張排行第五,所以張岱稱張原母親為五伯母。
「快看快看,亭子浮出來了。」潘小妃大叫道。
張原探頭一看,拱橋下那個竹亭載浮載沉地出來了,半歪著緩緩流去。
張萼連叫:「有趣有趣,下游有人會揀到個亭。」瞥眼看到站在張原身邊的小丫頭兔亭,便加了一句:「揀到個兔亭。」
這話沒有多好笑,張萼卻捧腹大笑,這傢伙真是異於常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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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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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14:59
第十三章 蜀道難
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小丫頭兔亭拿傘出去好久了,還沒看到張原回來,張母呂氏有些擔心,由伊亭陪著,小腳伶仃小心翼翼走過坑坑窪窪積水的後園,站在後門口朝投醪河那邊張望,正好看到張原他們過來了,這才放心。
「五伯母安好。」
張岱向張母呂氏施禮,少年張岱奢靡浮華,鮮衣駿馬、美婢孌童的許多愛好與堂弟張萼差不多,但他不會向張萼那般狂躁不可理喻,他知書達禮。
張萼以前來找張原玩耍,有時遇見張母呂氏只是叫聲「伯母好」,就匆匆而這,哪會鞠躬施禮,這時見張岱行禮,也就跟著行禮問安,所以說張萼是被他母親王夫人寵壞了的。
張母呂氏含笑道:「宗子何時回來的?快進來,快進來,避避雨。」
張原與張岱、張萼來到西樓書房坐定,武陵上茶,張岱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小口,眉頭微皺,沒說什麼,但也不肯再喝,顯然是嫌張原家的茶太劣。
張原微微一笑,心道:「張宗子,你還嫌我家茶劣,我可知道你的底細,你少年時享用太過頭了,老來窮困潦倒,竟要親自挑糞灌園,被兩個老妾呼來喝去的使喚——」
張萼問:「大兄,你和介子先來一局圍棋如何?」
張岱欣然道:「時辰還早,先對弈一局,再考校介子過耳不忘的本事。」問:「介子,還下盲棋嗎?」
張原道:「是。」這並非故意藐視張岱,而是因為下盲棋需要非常的專注和耐心,能極大地鍛鍊記憶力和想像力。
張岱頗為不悅,淡淡道:「那好,我就見識一下介子的盲棋。」
雨還在「嘩嘩」地下著,屋頂窗外,好似急管繁弦,頗助棋興,這局棋下了半個多時辰,張岱執白,終局輸了五子半。
張岱有些愧恧,偏那張萼又在一邊哈哈大笑道:「大兄也下不過介子啊,哈哈。」
年少傲氣,張岱面皮掛不住,負氣道:「介子,再來一局。」
張原道:「宗子大兄,今日就下到這裡吧,我還要向大兄請教詩書。」
張岱的心智不是張萼比得了的,略一回想方才的對局,現自己始終沒有勝機,看來這不是一局的勝負,而是介子的棋力實在是在他之上,再下也定然輸多贏少,更何況是負氣的對局——
「嗯。」張岱道:「聽說你聽了一遍《春秋經傳集解》就能成誦,那我考考你,文公四年,經傳都記了些什麼?」
張原背誦道:「四年春,公自至晉。夏,逆婦姜於齊。狄侵齊。秋楚人滅江。晉侯伐秦。衛侯使甯俞來聘。冬十有一月壬寅,夫人風氏薨。」
這是《春秋》記載的魯文公在位第四年生的大事,背誦完經文,張原又將《左傳》對這一年大事的解釋朗朗誦出。
張岱喜道:「一字不差,怎麼以前卻沒看出介子有如此天資!」
張萼道:「不都說了嗎,介子是得了眼疾後靜坐入神開啟宿慧了。」
張岱道:「那介子可稱得上是讀書種子了,想必也是要由科舉求功名了?」
張原毫不含糊地應道:「正是。」
張萼撇嘴道:「俗!」他覺得自己整天鬥雞走馬不俗。
張岱笑道:「甲第科名,世上第一豔事,黃榜一出,即使深山窮谷,也無不傳其姓氏,試看天下士子,誰能不俗?」
張萼道:「我就不俗,我視功名如糞土。」
張岱搖著頭笑,不和這個堂弟理論,問張原:「介子開始學制藝了沒有?」
制藝就是時文,就是八股文,是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命劉伯溫創製的文體。
張原道:「正要向大兄請教制藝。」
張岱道:「你是以《春秋》為本經是吧,我是《詩》,八股文並不難,你把《四書集注》和春秋三傳讀通了,就能學做八股文,只是我輩書生,不能專務八股,那樣眼界小了、心思腐了,將為韓、柳、歐、蘇這些前賢所笑,我極欣賞東坡說的『為文當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
張原點頭稱是,心道:「這是蘇軾《文說》裡的話,當然是絕妙的文論,嘿嘿,我算是明白徐文長、陳繼儒、張宗子這些才子為什麼屢試不中了,八股文規矩很多,你才情大,寫起來萬斛泉湧、滔滔汩汩,肯定要衝破八股的樊籬,那就是破格了,考官要講規矩的,自然不能錄取你。」
卻聽張岱又道:「時文也有做得好的,王季重、劉啟東都是時文大家,於規矩之中有飛揚文采,兩人都已中了進士。」
張原問:「王季重就是王思任吧,那劉啟東是誰?」
王思任也是紹興人,孤傲剛直,豁達詼諧,魯迅曾引用過這位老鄉的一句名言「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污之地」,至於劉啟東,張原記不起是誰了?
張萼道:「劉啟東便是劉宗周,一介窮酸。」
原來就是劉宗周啊,張原「哦」的一聲,劉宗周是晚明儒學大師,開創的蕺山學派很有名,黃宗羲就是劉宗周的學生——
就聽張岱喝道:「三弟不得無禮,啟東先生是大父都敬重的人。」
張萼「哼」了一聲,說道:「是他先對我無禮。」
張岱奇道:「啟東先生怎麼對你無禮了?」
張萼憤憤道:「他不是在城東大善寺設館授徒嗎,上月大父命我去向他求學,我去了,可半天不到,他就把我趕出來了,對大父說此子不可教也,害我挨大父痛罵——真正氣死我也!」
張原、張岱都大笑起來,張萼這副輕浮暴躁的紈袴模樣,以嚴謹剛直著稱的劉宗周當然不會收他為徒。
張萼卻又洋洋得意起來,說道:「那窮酸拒我入門,我也沒讓他好過,當夜我就帶了兩個小廝跑到大善寺,朝他住處窗戶丟石子,還把他的門都給砸了,估計那窮酸唬得屁滾——」看了一眼張原,閉上了嘴。
張岱連連搖頭,這個堂弟太荒唐,二叔父不在家,大父也管不了他,不過張萼看上去對介子似乎頗為忌憚,這是怎麼回事?
張原又問張岱童子試的事,張岱道:「童子試的截搭小題難做,縣試、府試、道試都是只考一場,每場做兩篇八股文,縣試、府試是四書題,道試會有五經題,今年童子試早已結束,介子要考就要等到明年了,逢丑、辰、未、戌年進行歲考,寅、巳、申、亥年科考,明年二月先是縣試,然後是四月府試,後年參加提學官的道試。」
張原心道:「秀才也是三年考一次啊,這還真耽誤不起。」
張岱又道:「童子試最難,據我所知,大約五十取其一,鄉試三十取一,會試十取一,而我們紹興府文風極盛,讀書人多,生員尤為難考,估計六、七十才取一。」
這好比向張原當頭潑一盆冷水,六、七十取一,這錄取比率也太低了吧。
張萼笑嘻嘻道:「介子,知道蜀道難了吧,何如吹笛唱曲、博6弈棋快活,你有盲棋神技,去武林、去金陵、去廣陵,包管也得一世逍遙,無拘無束,不比做官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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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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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15:25
第十四章 兔子,走著瞧(過年好)
傍晚時分,雨過天晴,原本蒸籠一般的悶熱一掃而空,竟能感覺到絲絲秋意了,說夏雨如赦書真是一點也沒錯,真讓人如蒙大赦。
張原送張岱、張萼至三拱橋邊,但見晚霞映空,天清氣朗,渾不見方才電閃雷鳴、急風驟雨的痕跡,只有浮浮漲漲、充塞兩岸的投醪河水顯示著方才那場暴雨的威力。
雨後空氣清新,張原深吸一口氣,作揖道:「多謝宗子大兄的指教,祝宗子大兄秋闈早傳捷報。」
張岱笑道:「若秋闈得中,我就得趕赴京城參加明年初的會試了,以後只怕難得與諸弟們一聚了,本月十八,我請族中同輩兄弟游砎園,另外還要請幾位即將同赴鄉試的本縣同學,可餐班聲伎到時也會在砎園搬演新劇《牡丹亭還魂記》,絕對是眼福耳福啊——介子到時可以出門嗎?」
張原道:「魯云谷先生說我盂蘭盆節後就可隨意了。」《牡丹亭》還是要看一看的,也藉機認識一些優秀的山陰士子,不能整日宅在家裡讀死書。
張岱說道:「好,到時我讓人來邀你。」說罷,點了一下頭,與張萼並肩走上拱橋,王可餐、潘小妃等人一溜跟在後面。
走到橋西,張岱回頭看了一眼,見張原還立在河岸一株高槐下,若有所思的樣子,在張原身後,是東張八戶高高矮矮略顯破舊的宅院——
「三弟,東張的介子真是神了,蒙目下棋、過耳成誦,以前怎麼沒現他有這個本事!從小他都是唯你馬是瞻的小跟班,得了一場眼疾就變了個人一般,真是匪夷所思。」張岱一邊走一邊搖頭。
張萼見大兄也誇讚張原,不知怎麼的心裡竟是有點快活,說道:「也許風水輪流轉,該轉到他們東張了。」
張萼是口無遮攔的,張岱瞪了他一眼,說道:「風水轉到東張後,你還怎麼整日花天酒地!」
張萼笑道:「也不會一下子就轉過去吧,再有個二十年就夠我受用了,待我死後,管他東張西張,誰貧誰富。」
張岱冷笑一聲,不再理睬張萼,心道:「有我張宗子在,西張就不會敗落——介子若能科舉上進同樣也是我山陰張氏的榮耀,東張、西張,本是同宗。」
少年張宗子豁達又自信。
……
石橋這邊的張原獨自在槐樹下站了很久,紹興府童子試六、七十取一,這還僅僅是秀才,鄉試舉人又是三十取一,會試進士再十取一,也就是說從儒童到進士,等於要從幾萬讀書人殺出一條血路來,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來比喻一點也不誇張,比他後世經歷過的高考要殘酷得多。
怎麼辦,混吃等死似乎也是一種活法,張萼可以這麼活,他不能,三十年後胡馬渡江、剃光腦門留大辮子的日子不是那麼好適應的吧,王思任絕食死了、劉宗周絕食死了,張岱想做忠臣但殺頭怕痛絕食怕餓,躲進深山苟活——
天邊的晚霞漸漸暗淡下去,近處喧囂的投醪河水也收斂安靜了一些,暮色降臨。
張原將腳下一塊石子輕輕踢向投醪河,水花也沒濺起一朵,突然大叫一聲:「兔子,走著瞧!」
身後也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少爺是叫小婢嗎?」
張原轉過身,見小丫頭兔亭站在後園門邊,兩隻眼睛瞪得老大看著他,腦袋上梳著的兩個小丫髻還翹著兩截辮梢,很像兩隻兔耳朵。
張原笑了起來,說道:「沒叫你,我看到對岸跑過一隻野兔。」
「啊,有野兔,在哪裡?」
小丫頭頓時活泛起來,跑到張原身邊,伸長脖子朝對岸張望,卻哪裡有什麼野兔。
張原伸手彈了彈兔亭那免耳朵一般的辮梢,問:「兔亭,這丫髻誰幫你梳的?」
「是伊亭姐姐。」小丫頭答道。
……
晚飯後,大丫頭伊亭提了一竹籃衣服到穿堂這邊的水井來洗,這是少爺張原換下的衣服,午後大雨少爺與西張的少爺們玩耍弄濕了衣服換下的。
伊亭只為太太呂氏還有少爺張原洗衣服,也會順便幫兔亭洗一下,因為兔亭還小,至於武陵,她是不管的,武陵換下衣服都是求廚下的那兩個僕婦幫忙。
穿堂左側有個小門,過了小門就看到一排土牆瓦房,那是張原家的廚下、雜物間和僕役的住所,這裡與後園相連,水井就在後園邊上,後園菜畦的澆灌以及全家的用水都靠這口水井。
圓圓的水井圍著一圈石井欄,井欄下的青苔或厚或薄,一隻漆著桐油的水桶擱在井欄邊上。
伊亭放下竹籃,解開水桶橫柄上盤著的繩子,正要去井裡提水,那排瓦房最東頭的一間跳出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僕,頭戴闊邊深網巾,身穿青布衫褲,腳上是盪口鞋,五短身材,一臉的斑痘,笑問:「伊亭姐,今天怎麼到這邊洗衣了?」
這男僕就是張彩,張大春的兒子,是張原家的奴僕,有奴契的。
伊亭斜了他一眼,說道:「河裡漲水了,不到這裡洗去哪裡洗。」手一鬆,水桶「撲通」一聲落到井裡。
張彩站在伊亭身後,看著伊亭彎腰提水,為了做事爽利,伊亭用淺色布條緊緊束著腰,這個彎腰奮力提水的姿勢就顯得絹布狹領長裙下的圓臀很翹。
張彩眼睛亮,嚥了一下口水,說道:「伊亭姐,讓我來幫你。」上前故意挨挨擦擦,手去碰伊亭的臀——
伊亭裙下一腳踢出,張彩「哎喲」一聲,跳開幾步,俯身揉著小腿骨,叫道:「伊亭姐,你好狠心。」
張彩的父母今天不在城裡,去鑑湖田莊了,只有兩個廚下的僕婦聞聲走出來,笑嘻嘻看熱鬧。
伊亭理也不理張彩,自顧提了三桶水倒在一個大水盆裡,坐在一條小板凳上開始洗衣服。
那張彩揉了幾下小腿,不痛了,又過來蹲在伊亭面前,滿臉堆笑道:「多謝伊亭姐腳下留情。」
伊亭搓洗著衣服,頭也不抬,冷冷道:「離我遠點,別惹我。」
張彩往後稍微挪了挪,壓低聲音道:「伊亭姐,我有一件大事要告訴你——」等了一會,見伊亭沒反應只顧洗衣,便接著說道:「是這樣的,我爹要為我提親了。」
伊亭這才「哦」的一聲,說道:「那是好事啊。」
張彩挪近一步,問道:「你可知我爹要提親的是哪個女孩兒?」
「不知道。」伊亭隨口應道,隨即察覺有點不對,抬眼看那張彩,張彩一臉的熱切,斑痘泛彩。
伊亭的兩條柳葉眉慢慢豎起來,張彩一看勢頭不對,趕緊起身退開,卻聽伊亭道:「張彩,你過來,問你話呢。」
張彩慢慢靠近,隨時準備逃開,說道:「你問吧。」
伊亭低聲問:「你爹要向誰提親?」
張彩不吭聲,過了一會才答道:「伊亭姐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不行。」
伊亭「啪」地一聲將手裡的棕刷丟在大木盆裡,瞪著張彩道:「我絕不肯。」
張彩撇撇嘴,咕噥道:「只要太太肯就行——」
「你說什麼!」伊亭怒道。
「沒說什麼沒說什麼。」張彩趕緊逃開幾步,離得遠些又死皮賴臉道:「伊亭姐,我張彩人物也算齊整,家底也殷實,你為什麼不嫁我?」
「家底殷實?」伊亭冷笑一聲:「都是從主家田地裡掏摸來的吧。」
張彩臉上變色,收起嬉皮笑臉,說道:「伊亭姐,話可不要亂說。」悻悻然回自己屋裡去了。
伊亭心煩意亂地洗衣服,心想:「太太過於相信張彩一家了,什麼事都交給張大春打理,別的不說,單那夏麥秋糧這兩季田租,張大春與佃戶合謀,就從中剋扣一小半,哼,風調雨順,年年歉收,都收到張彩家箱底去了。」
張大春一家欺得了上瞞不了下,只哄著張母呂氏,大丫頭伊亭頗有心思,早就冷眼瞧出不對勁了,也曾向張母呂氏提起過,張母呂氏半信半疑,女流之輩,張原父親又長年在外,也無力追查整治——
洗好了衣服,伊亭提著竹籃回內院,西樓少爺的書房裡亮著燈光,少爺在讀書呢,少爺自得了眼疾後似乎精明曉事了許多。
「要不要把張大春的事告訴少爺,讓少爺拿主意?」
站在內院大天井邊的伊亭猶猶豫豫地想,抬頭看,半圓的月亮升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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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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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16:02
第十五章 將遊園(書友們,龍年大吉!)
伊亭晾好衣服,沒見太太使喚她,便走到西樓書房外,從門縫一覷,見少爺穿一件玉色直掇,剛剛洗浴畢,還披散著頭,背著雙手在書房裡來回踱步,口裡不停歇地背誦著什麼。
伊亭不識字,但看少爺那凝神專注的樣子,顯然不是胡言亂語,定是在背誦詩書,心道:「少爺長進了,識字明理,我可以把張大春的事向少爺說說,免得太太受張大春讒言讓我嫁給張彩,我嫁誰也不嫁張彩,靠摳挖主家昧心財,我伊亭看不上。」
伊亭想等少爺背誦完了再進去,可站在門外等了好一會,少爺嘴裡滔滔不絕,什麼這年春、那年夏的沒完沒了,只有一次似乎記岔了去翻書,還沒等她進去,又開始背誦了。
伊亭等不住了,輕輕叩了一下門框,叫聲:「少爺——」
張原正在溫習前兩天范、詹兩位清客讀給他聽的《春秋榖梁傳疏》,溫故而知新,背誦的同時也在加深經傳義理的理解,聽到大丫頭伊亭的聲音,轉身面向門口,說道:「伊亭嗎,有何事?」
伊亭進到書房,向張原福了一福,開口道:「少爺,小婢有件事要稟知少爺,就是張彩家的事。」
「哦。」張原眉毛一挑,坐到椅子上,看著伊亭道:「你說。」
少爺舉止神態真像個大人了,伊亭忐忑的心鎮定了一些,說道:「就是鑑湖田莊佃戶稅租的事,那張大春——」
武陵快步進來,說道:「少爺,范珍先生求見,還帶著秋菱。」
張原道:「請范先生到前廳坐,我馬上就來。」待武陵去後,方對伊亭道:「你先大致說說。」
伊亭便將她知道的關於張大春勾結佃戶以歉收為由少交田租的事說了,張原問:「我母親知道這事嗎?」
伊亭道:「也知道一些,但太太有倚重張大春一家的地方,不便翻臉,怕無人打理田莊。」
張原點點頭,問:「伊亭,你怎麼會想到要對我說這些,我——才十五歲。」
伊亭道:「十五歲那也是家主,少爺會長大的,最要緊的原因呢,就是小婢方才在井邊洗衣時,聽張彩說要讓他爹爹向太太提親,把小婢嫁給他,小婢不願,小婢不能與這種人一起損害主家。」
張原起身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南樓去,我自有計較,不會讓你嫁給張彩的。」
伊亭走後,張原匆匆束了頭,戴個凌云巾,到前廳見范珍。
范珍一見張原,趕緊起身一揖到地,說道:「介子少爺,范某特來拜謝,本想在酒樓宴請介子少爺,卻怕府上的奶奶責怪,哈哈。」
年屆五十的范珍如沐春風,面帶春色,想必秋菱侍候得好。
立在范珍身邊的秋菱跪謝介子少爺相救之德,並說要入內院向太太磕頭,張原便讓兔亭帶秋菱進去,張母呂氏起先茫然不知所以,待聽秋菱說了原委,甚喜,兒子這事處置得極好,不然的話,她可不肯讓秋菱留下服侍兒子,兒子才十五歲——
前廳的范珍呈上二十兩銀子為謝,張原笑道:「范先生何必多禮,我這也是舉手之勞。」不肯收。
范珍為人精明圓滑,經過這一段時間相處,很清楚眼前這個少年是極聰明的人,對聰明人就要實話實示之以誠,直言道:「區區二十兩銀子哪裡值得秋菱之價,范某受少爺之惠多矣,這只是略表感激之心,少爺若不肯收,那范某真要愧死了。」
張原微微一笑,不再推辭,說道:「我有一事要請范先生幫忙。」
范珍忙道:「少爺請說,只要范某力所能及,自當盡力。」心裡有點擔心,不知張原要他幫什麼忙?
張原便說了家奴張大春私扣田租的事,請范珍幫他查一下。
范珍一聽是這事,頓覺輕鬆,立即顯出義憤填膺的樣子,說道:「這家奴可惡,介子少爺放心,此事包在范某身上,十日為期,定給少爺一個答覆。」
只要不是太費銀錢的事,范珍願意為張原效勞,一是因為贈婢之惠,二是范珍覺得張原不是凡器,若有一日出人頭地,那他范珍可以
張原道:「那我先謝過范先生了,范先生查訪這事時暫不要驚動了那張大春。」
范珍道:「范某明白。」又閒談一陣,秋菱出來了,張母呂氏還送了秋菱一條蘇樣六幅裙和一件銀飾,所謂蘇樣,就是蘇州流行的式樣,大江南北無不以蘇州的流行為式樣。
……
此後數日,張原依然在家裡聽書,一邊等范珍的消息,這幾天來為他讀書的的是詹士元和另一位姓吳的清客,西張清客多,范珍有事不能來,自有別人頂上,一天五錢銀子哪。
做清客打秋風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個不俗的清客的標準是:能寫得一筆好字,有點才情卻不張揚,酒量一定得好,必要時也可以吟兩歪詩來湊趣,還要覷主人喜好,象棋、圍棋、戲曲、馬吊之類的都要會一點——
這姓吳的清客就寫得一筆顏體好字,張原聽書之暇,就向吳清客請教書法,他倒沒有奢望成為徐文長、董其昌、王鐸那樣的大書法家,大書法家需要天賦和後天的苦練,他沒有那麼多工夫,晚明文化鼎盛,才子輩出,他不可能琴棋書畫樣樣頂尖,那樣欺人太甚,他的目標是科舉,可毛筆字若不過關對科舉很不利,范珍曾說過他的同鄉某人八股文做得頗好,本是能中秀才的,就是字太劣,被提學官當場黜了——
張原現在的字就很劣,以前的張原貪玩,沒怎麼練字,四百年後的張原鋼筆字倒是寫得不錯,毛筆幾乎沒摸過,所以必須練字,不求出類拔萃,總要中規中矩,不能讓閱卷官一看到字就皺眉,字是人的臉,不求最帥,但不能讓人一見生厭——
讀書、練字的時光漫長又易逝,練字時覺得日子難熬,但轉眼就過了盂蘭盆節,到了十八日上午辰時初,西張那邊來了一個小廝,說宗子少爺請介子少爺游砎園,張原去稟知母親,張母呂氏知道兒子悶在家裡幾個月了,現在眼疾基本痊癒,出去散散心也好,便叮囑兒子在外不要與人爭執,留心養眼,早去早歸——
張原帶了小奚奴武陵出門,跟著西張那個小廝往城西行去,不遠,也就三里地。
砎園是張岱大父張汝霖去年營建的,張汝霖罷官在家,蓄聲伎、建園林,專務享樂,砎園所費不下萬金,園林倚山傍水,長廊曲橋,極為華縟精美,建成之初曾有兩個老者遊園,一個說這簡直是蓬萊仙境了,另一個搖頭說,蓬萊仙境恐怕也沒這麼好看。
張原以前沒有去過砎園,這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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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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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16:26
第十六章 蝴蝶振翅
砎園位於城西龍山下的龐公池畔,龐公池據傳是兩千年前越王勾踐練水軍的地方,如今成了無主的廢池,張岱的大父張汝霖買下池邊十餘畝地,命工匠巧為佈置,借龍山之勢,得龐公池水之用,使得佔地僅十畝的園林彷彿有數十畝寬廣,站在龐公池的東岸一望,山水縈徊,亭台樓閣,真如仙境。
張原讓西張那個小廝先行,他和武陵隨後到,《牡丹亭》還沒開演吧,不急,沿龐公池畔慢慢走,多看看。
正緩步眺望山水之際,忽聽不遠處有人叫道:「介子,介子哥,你眼睛好了?」
張原回頭一看,就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跑著過來了,圓臉,眼細,笑嘻嘻的,張原記得這是東張的堂弟張定一,與他同年,但月份小他三個月,在府學宮後面的社學讀書,以前兩個人也常在一起玩耍。
張定一跑了過來,伸手到張原眼前搖晃,問:「介子哥,你看得到我?」
張原笑道:「看不到,你什麼時候學會隱身術了?」
張定一也笑,說道:「介子哥眼睛好了,大喜啊,請小弟吃糖果吧。」以前的張原喜歡吃糖,口袋裡總揣著甜點。
張原道:「眼睛不好,不能吃糖。」
張定一「哦」的一聲,問:「介子哥這是去哪裡?」
小奚奴武陵嘴快,答道:「西張的宗子少爺和燕客少爺請我家少爺遊園看戲。」武陵很有些得意,說話時還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腰間,那裡有二兩銀子,范珍不是送了少爺二十兩銀子嗎,少爺把銀子交給太太,太太就讓少爺留下五兩銀子零花,他武陵是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以前少爺一個月的的零花錢才半兩銀子。
張定一一聽遊園看戲,頓時細眼瞪大,叫道:「都沒有請我,我也要去。」
張原道:「那就一起去吧。」
張定一卻又有些擔心,說道:「張燕客沒請我,會趕我走的。」
張萼不喜歡張定一,以前只要張原跟班,不要張定一跟班。
張原道:「沒事的,都是同宗兄弟,到了園子裡不要踢樹折花就是了。」
張定一跟著張原慢慢的走,遠遠的聽到砎園有調弦弄索之音,張定一心急,說道:「介子哥,快點走啊,演戲開始了。」沒等張原加快腳步,他自己先跑著去了,不一會就到了小眉山外。
小眉山就是砎園的門戶,竹樹掩映,編籬為牆,西張的張岱、張萼、張卓如在園門迎客,張萼搖著摺扇,瞥見張定一在探頭探腦,喝一聲:「做什麼!」
張定一以前挨過張萼的打,嚇得趕緊掉頭就跑,跑到張原跟前哭喪著臉說:「介子哥,張燕客可惡,不讓我進園。」
張原道:「不讓你進園那你就回去嘛。」
張定一當然不肯回去,跟在張原、武陵後面又到了小眉山外,見張宗子、張燕客都與張原打招呼,很是熱情,張萼現他了,這回只瞪了他一眼,沒趕他走。
張岱八面春風,灑脫爽朗,善能交朋友,對張原道:「介子,我為你引見幾位即將與我一道赴鄉試的同學友人——這位是上虞倪汝玉,書畫皆精,好潔成癖,千萬不要在他面前吐痰哦,哈哈。」
張原看這倪汝玉,二十來歲的年紀,紅絲束,衣袍鮮豔,簡直就像靚妝女子,他知道晚明士子生活浮華放蕩,在服飾上也與女子一般爭奇鬥豔,當時有一打油詩譏諷此事:「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襟,遍身女衣者,儘是讀書人。」所以倪汝玉這模樣並不稀奇。
張岱又指著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士子說道:「這位是會稽姚簡叔,時文精妙,兼擅丹青。」
張岱最後引見的是與山陰張氏有姻親關係的本縣祁氏的子弟,祁奕遠和祁虎子,這二人是堂兄弟,祁奕遠十八歲,祁虎子年才十一。
祁虎子小小年紀也戴著方巾,還一臉的嚴肅,張岱挽著他的手對張原道:「介子,這位祁虎子是本縣第一神童,前年九歲就連過縣試、道試兩關,本來道試也能過,但提學官說虎子年齡太稚,需要磨礪一下,答應下科再錄取他。」
一邊的祁虎子的堂兄祁奕遠笑道:「虎子是小神童,宗子是大神童,本縣兩大神童今日齊聚,堪稱盛會了。」
眾人皆笑,只有年齡最小的祁虎子不笑。
張原打量著這個祁虎子,心道:「這位就是祁彪佳吧,我記得他是晚明最年少的進士,十七歲就是進士——十七歲又能讀到多少書,能有多少閱歷,只能說寫八股文也有天賦或者說訣竅。」
張萼指著張原大聲道:「諸位,我這位族弟也是神童,三個月前得了眼疾,不料因禍得福,開啟了宿慧,現在過耳成誦,還能蒙目下象棋、圍棋,連我宗子大兄都不是對手。」
倪汝玉、姚簡叔等人都知道張萼說話不怎麼可信,齊聲問張岱:「宗子兄,真有此事?」
張岱笑著點頭證實:「真有此事。」
倪汝玉道:「在下想當面一試,不知介子賢弟意下如何?」
祁奕遠也說要試試張原的盲棋。
張原微笑道:「諸位仁兄,今日是遊園聽曲的,不是專來考校我的吧。」
張岱大笑,說道:「先遊園,再聽曲,最後再弈棋。」便與張萼一道引導眾人登小眉山,上天問台,走過臨水長廊,越小曲橋,在鱸香亭小坐。
鱸香亭的左側是一片竹林,竹林間雜有烏桕樹,時已初秋,烏桕樹葉開始泛黃紅,雜在碧綠的竹林中顯得頗為惹眼。
倪汝玉、姚簡叔賞玩不已,相約要以此景作畫。
曲笛悠揚從竹林那邊傳來,還有簫聲鼓點,聽來彷彿仙樂縹緲。
張岱起身道:「演劇即將開始,我們過去吧。」引著張原等人穿過竹林小徑,來到霞爽軒。
霞爽軒是砎園中建築比較集中的地方,有霞爽軒、壽花堂和戲台,霞爽軒可容二、三十人,坐在霞爽軒就可觀賞隔著一池碧水的戲台上搬演的戲曲。
畫著花臉的潘小妃過來請示張岱是否開演,得到答覆後匆匆回戲台去了,很快,曲笛聲起,笙、簫、三弦、琵琶伴奏齊鳴,一個掛須的老末登台開唱:
「忙處拋人閒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玉茗堂前朝復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曲笛橫吹,鼓點撾響,這老末變了個曲調又唱:
「杜寶黃堂,生麗娘小姐,愛踏春陽。感夢書生折柳,竟為情傷。寫真留記,葬梅花道院淒涼。三年上,有夢梅柳子,於此赴高唐……」
張原閉上眼睛,靜心傾聽,右手按在大腿上,輕輕打著節拍,一時間薰然如醉——
這初秋的午前,陽光明媚,清風拂來,池水漾起微微的漣漪,真是悠閒的時光啊。
「我們是為現在活著,為這一刻活著,這不是得過且過,而是領悟了生活的真味。」
這時的張原感覺那些歷史大事都離他很遠,他不必焦慮,不必著急,慢慢品味,簡單地堅持,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因為蝴蝶振翅,就將有颶風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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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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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16:57
第十七章 思無邪
《牡丹亭還魂記》有五十五出,今日上午當然不可能全劇搬演,張岱命「可餐班」聲伎演的是《標目》、《言懷》、《訓女》、《延師》、《驚夢》和《冥判》,共計六出,前四出戲較短,很快就過了,待到《驚夢》一出,觀戲的張原等人都是精神一振,王可餐飾的杜麗娘歌喉一囀,讓人心旌搖曳:
「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翦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張萼竊笑道:「此女思春了,嘿嘿。」
張岱讚道:「可餐本腔精到,妙入情理,比年初時大有進步。」
遊園驚夢後接著演《冥判》,這一齣戲熱鬧,大花臉、小花臉、丑角、老旦、老末、小貼粉墨登場,張定一、武陵等人覺得這一出最有趣,正看得起勁,忽見一個小廝飛跑著過來,向張岱道:「宗子少爺,不好了,大老爺帶人來遊園了。」
張岱也吃了一驚:「大父不是去會稽訪友了嗎,怎麼就回來了。」他這次邀友遊園看戲是自作主張,並未經得家中長輩同意,若是平時也就罷了,可現在這個時候顯然不合適,因為下月就是鄉試,三年一次的鄉試何等重要,不在書齋溫習功課,卻聚友飲酒看戲聽曲,豈不是荒廢學業!
張萼也怕大父呵責,忙道:「大兄,咱們趕緊溜吧。」
張岱看了一眼還在專注聽戲的倪汝玉、姚簡叔等人,搖頭道:「那我顏面何存,拼著被大父罵了——不要驚動戲班,繼續演,我去見大父。」
張岱出了霞爽軒,直奔小眉山園門,卻未遇到大父,一問才知大父與幾位友人已經入園了,砎園內各景路路相通,大父一行應該是從另一條路進去了。
張岱返身回園,從貞六居繞道霞爽軒,見大父已經到了霞爽軒側面的壽花堂,張萼、張卓如在霞爽軒這邊伸頭縮腦,準備過去挨罵,戲台上的《冥判》倒是還在繼續演。
……
張原起身恭立,看著族叔祖張汝霖走了過來,張汝霖年近六十,體形肥胖,圓臉團團像個富家翁,在他身邊那個穿著道袍直裰的中年人身材高瘦,這人鼻樑高挺,鳳目蠶眉,臉上總帶著笑意,這中年人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少年郎,頭戴藤絲儒巾,穿素色細葛長衫,絲鞋淨襪,容貌俊秀——
「還要搬演哪一出?」張汝霖開口道。
張岱有些尷尬,答道:「回大父的話,就點了六出,已經演完了,孫兒因為連日讀書作文頗為辛苦,便邀了幾位即將赴鄉試的友人遊園散心。」
張汝霖道:「這幾位都是即將赴鄉試的生員嗎,哦,弈遠、虎子也在。」
祁奕遠、祁虎子、倪汝玉、姚簡叔上前向張汝霖施禮,倪汝玉、姚簡叔在紹興府諸生中頗有名氣,張汝霖也聽過這二人的名字,便含笑回了半禮,待張原、張定一上前時,張汝霖卻不大認得東張的這兩個族孫,只擺擺手,便對身邊那個高瘦的中年人道:「謔庵,孫輩不知輕重,鄉試在即,還飲酒聽曲,實在荒唐。」
這名叫謔庵的中年男人笑道:「讀死書沒有用,學問正要從酒和戲中來,李白鬥酒詩百篇,湯若士的《牡丹亭》更是字字珠璣,有大學問、真性情在。」
張汝霖搖著頭笑,向張岱等人道:「今日讓你們見識一位大名士——」指著那中年男子道:「這位便是我山陰最年少的進士王季重先生,號謔庵。」
王思任擺手笑道:「令孫張宗子今年十六歲,若鄉試、會試連捷,那才十七歲,我如何比得了,更何況我二十歲中進士,今年三十九歲,還不是一介鄉居野老。」王思任年初在知州任上被言官彈劾罷官,上月才回到家鄉紹興。
張汝霖笑道:「宗子制藝尚欠火候,本年鄉試要中舉只恐不易,還要請謔庵多多指教,謔庵的時文天下馳名。」
張原聽說這中年男子便是王思任,頗為驚喜,在祁彪佳十七歲中進士之前,二十歲中進士的王思任就是年少成名的典範,都說「五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這話雖是指唐宋的科舉,同樣也適用於明代,進士難考,五十歲能考上的就算年輕的了,有的老孝廉考上進士沒兩年就老朽得動彈不得或者乾脆一命嗚呼了——
張岱等人紛紛向王思任見禮,王思任道:「都是少年才俊哪,方才聽那《牡丹亭還魂記》可有領悟?」
張岱、張萼等人都不敢出聲,怕大父張汝霖責怪,畢竟《牡丹亭》是被不少人視作淫詞豔曲的,張汝霖可以聽,他們這些後輩不能聽。
張原上前道:「小子以為一曲《牡丹亭》只寫了三個字——」
「三個字。」王思任來了興趣,看著張原道:「那你說說是哪三個字?」
張原道:「思無邪。」這三個字是孔子評價《詩經》的,意指有真性情。
霞爽軒裡悄然無聲。
王思任撫掌笑道:「說得不錯,便是這三個字,哈哈,肅翁,這位也是你孫輩嗎,能一語道出這三個字也不是易事,山陰張氏果然人才濟濟。」
「黃口小兒知道些什麼,胡說而已。」張汝霖也笑,問張原:「你是張瑞陽之子?」
張原應道:「是。」
張汝霖點頭道:「前些時聽說你得了眼疾,看來是大好了,入社學讀書未?」
張原道:「尚未。」
站在張原身後的張萼插嘴說:「大父,介子有過耳成誦之能,是患眼疾時練出來的本事,他還能下蒙目棋,象棋、圍棋都能。」
不知為什麼,張萼現在很喜歡吹捧張原,是想捧殺?還是因為把張原捧高點,那麼他自己連續輸給張原就不顯得那麼不堪了?
張汝霖卻不信張萼的話,這個孫子頑劣異常,讓他頭痛,張汝霖瞪了張萼一眼,說道:「你——把我的枕邊書拿到哪裡去了?」
張萼心裡叫聲「苦也」,他忘了把那三卷《金瓶梅》放回去,也記不得隨手塞在哪裡了,支吾道:「孫兒沒拿,孫兒不喜讀書。」
張汝霖道:「不是你拿還有誰敢拿,待回去再收拾你。」
張萼叫道:「冤枉啊,大父,不就是《金瓶梅》嗎,那種書滿大街都是,孫兒何必拿走大父枕邊的。」
王思任問:「肅翁,《金瓶梅》是何書?」
張汝霖低聲道:「是袁石公手抄的一部奇書,袁石公譽之為『滿紙煙霞,勝過枚生《七》』,此書並未刊行於世,我輩可讀,小兒輩不能讀,書中描摹世相,亦涉床笫間事。」
王思任微笑,忽然扭頭看了一眼身後那個跟得他很緊的俊俏少年,清咳一聲,那少年低下頭去。
張汝霖瞪著張萼道:「還敢說沒拿,這回定杖責不饒。」
張萼一聽要杖責,有些怕了,這時只有死咬沒拿書,叫道:「大父,孫兒真的沒拿,孫兒只在大父那裡看到這書的名字,與介子偶然說起,介子說這《金瓶梅》滿大街都是,他早看過了,都能背誦。」
張汝霖氣得笑起來,指著張萼道:「好,很好,張葆生生的好兒子,當面說謊。」
張萼道:「孫兒沒有說謊,介子可以為證,介子,你背誦一段《金瓶梅》給我大父聽聽。」說著,悄悄做了個作揖的姿勢,這是求張原救他。
作者: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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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17:27
第十八章 一概看不懂
霞爽軒中人一齊注目張原,張原面向張汝霖,說道:「叔祖,晚輩的確看過《金瓶梅》——」
「是張萼偷去給你看的吧。」張汝霖怒氣衝衝打斷張原的話。
「不是。」張原道:「晚輩看過《金瓶梅》的全本,是一百回本。」
張汝霖眉頭微皺,他從南京工部主事謝肇淛那裡得到的袁宏道手抄本《金瓶梅》三卷,總共三十回,顯然不是全本,袁宏道似乎也未看到全本,張原這小子竟敢說看過一百回本,冷笑道:「《忠義水滸傳》倒是有一百回。」
張原道:「《金瓶梅》一百回,如千針萬線同出一絲,又千曲萬折不露一線,寫姦夫淫婦、貪官惡僕、幫閒娼妓,惟妙惟肖,如在眼前,我想那作者不經患難窮愁、不歷人情世態,決寫不出這樣的妙文。」
這話一出口,張汝霖驚愕了,這還真像是看過《金瓶梅》並且有會於心的人才能說出的話,可這個十五歲少年在他面前侃侃談《金瓶梅》,實在是很奇怪的事,喝道:「你在哪裡看得的這書,小小年紀就如此荒唐!」
張原稍一遲疑,張萼就代他答道:「大父,介子因為眼疾而開啟了宿慧,這《金瓶梅》他是前世就看過的。」
「胡說。」張汝霖攘袖上前就要給張萼一個大耳光。
張萼往後一躲,叫道:「大父,孫兒所說句句是實,介子不就在這裡嗎,大父一問便知。」
張原躬身道:「叔祖,晚輩的確看過《金瓶梅》,卻記不起是在哪裡看過的,只能托之於前世。」明朝人信這話應該不困難吧,又道:「叔祖說晚輩看《金瓶梅》荒唐,晚輩不知荒唐在何處?晚輩年幼,書中的猥褻之事,晚輩一概看不懂,一律翻過,晚輩只看書中的人情世相、因果悲喜。」
張萼心裡暗讚一聲:「介子,真有你的,在我大父面前當面說謊,面不改色心不跳,什麼一概看不懂、一律跳過,嘿嘿,我那日讀到西門大官人撫摸李瓶兒的大白屁股你立時叫停,你是很懂的,難為情了。」
都是過來人,誰沒少年過,張汝霖自然不信十五歲的張原看到男女褻事就會「一律翻過」,可張原這麼說,他也不好再指責,說道:「你既說看過百回本的《金瓶梅》,那我問你,這書是個怎樣的結局?」
張原道:「當然是縱慾亡身、妻離子散。」
張汝霖默然,細思西門慶跡的經過,欺男霸女,享樂無度,那麼盛極必衰,家破人亡也是自然之理——
那一直不怎麼說話的祁彪佳突然開口道:「不是說介子兄過耳成誦嗎,就把那第一百回背誦出來,燕客兄就不用受責了。」這小神童一直惦記著張原的過耳不忘呢,極想見識一下。
張汝霖道:「說得是,張原,你且將《金瓶梅》最後一回背誦來聽聽。」
張原心道:「《金瓶梅》百萬字,你讓我背誦,我神仙啊。」說道:「稟叔祖,晚輩背誦不了。」
張萼急了:「介子,你過耳成誦的呀。」
張原道:「沒人讀《金瓶梅》給我聽過。」
張汝霖「哼」了一聲,說道:「這麼說只要有人讀給你聽過你就能背誦了,那好,方才戲台上演的《牡丹亭還魂記》第十出『驚夢』,你是一字一句聽清楚了的吧,背誦來聽聽。」
說這話時,張汝霖還向一邊的王思任搖頭苦笑,那意思自然是孫輩出醜,讓王思任見笑了。
卻見張原鎮定自若地道:「晚輩可以試著背誦。」深吸了一口氣,徐徐背誦道:
「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你側著宜春髻子恰憑闌。翦不斷,理還亂,悶無端。已分付催花鶯燕借春看。春香,可曾叫人掃除花徑?分付了。取鏡台衣服來……」
就這樣一路悠悠地背誦誦下來,竟將遊園驚夢這一出兩千餘字背誦得一字不差。
王思任打量著少年張原,連聲道:「奇事,奇事!」他身後那個俊俏少年也睜大眼睛盯著張原。
張汝霖還是不大相信張原有過耳成誦之能,「可餐班」聲伎經常在西張後園試演《牡丹亭還魂記》,張原聽得熟了也不稀奇,道:「張原,我還要考你一考——」轉頭對王思任道:「謔庵,由你出題如何?」
王思任對張原很感興趣,點頭道:「好,我唸誦一篇三百字短文,賢侄,請聽仔細了——」朗聲念道:
「京師渴處,得水便歡。安定門外五里有滿井,初春,士女云集,予與吳友張度往觀之。一亭函井,其規五尺,四窪而中滿,故名。滿之貌,泉突突起,如珠貫貫然,如眼睜睜然,又如漁沫吐吐然,藤蓊草翳資其濕。遊人自中貴外貴以下,中者帽者,擔者負者,席草而坐者,引頸勾肩履相錯者,語言嘈雜。賣飲食者,邀河好燒,好酒,好大飯,好果子。貴有貴供,賤有賤鬻,勢者近,弱者遠,霍家奴驅逐態甚焰。有父子對酌,夫婦勸酬者,有高髻云鬟,覓鞋尋珥者,又有醉詈潑怒,生事禍人,而厥夭陪乞者。傳聞昔年有婦即此坐蓐,各老嫗解襦以惟者,萬目睽睽,一握為笑。而予所目擊,則有軟不壓驢,厥夭抉掖而去者,又有腳子抽復墮,仰天露醜者。更有喇嚇恣橫,強取人衣物,或狎人妻女,又有從旁不平,鬥毆血流,折傷至死者,一國惑狂。予與張友賈酌葦蓋之下,看盡把戲乃還。」
張原自然而然地閉上眼睛微笑傾聽,這篇遊記太熟悉了,就是王思任寫的《滿井遊記》,晚明優秀的小品文之一,比王思任大幾歲的袁宏道也有一篇《滿井遊記》,袁文名氣似乎更大,但張原以為這兩篇同名遊記各有千秋,王文描摹世相生動活潑,袁文寫景唯美清新飄逸,難分高下,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嘛,就好比五四名家朱自清與俞平伯同遊南京秦淮河,寫下同名的散文《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對照著看,別有趣味。
這不足三百字的《滿井遊記》,張原聽了一遍背誦下來當然沒有問題,這下子張汝霖終於相信了,笑道:「張瑞陽生了個好兒子啊,如此天資不讀書求上進那是暴殄天物。」
張萼只盼大父忘掉要責罰他的事,說道:「大父,孫兒也知友愛,介子前些日子眼疾無法看書,孫兒讓范珍、詹士元等人輪流讀書給介子聽,洋洋三十捲的《春秋經傳集解》都已讀完,現今又開讀——介子,最近聽什麼書?」
張原答道:「《春秋繁露》和《春秋榖梁傳疏》。」
張萼道:「對,就是這兩部書,介子聽書一遍就能記住,若是自己看書,那也與常人一般。」
張汝霖對張岱說道:「好生款待你的同學友人,還有,你去對可餐班說『驚夢』一出再演一遍,謔庵先生要觀賞。」看著張原道:「你隨叔祖來。」向王思任做個「請」的手勢,與王思任並肩回壽花堂。
張原知道這位族叔祖有話要單獨問他,便邁步跟在後面,張萼從後扯了扯他袍袖,拱手作揖,求張原幫他掩飾,張原點頭。
張萼即命一個伶俐的小廝飛奔回府,定要找到那三卷《金瓶梅》,然後放回大父臥室的另一處,只要找到書就好辦了,他再收買大父身邊的侍婢,給那侍婢一些錢物,讓侍婢對大父說三卷書是她收拾床鋪時放到另一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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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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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17:48
第十九章 左耳進右耳出
霞爽軒在東,壽花堂在北,戲台在南,圍在中間的就是半畝大小的一池碧水,在霞爽軒或壽花堂都可以觀賞戲台上的演出,軒、堂、台之間有曲廊相連。
前幾日一場大雨,暑氣消退了一些,依山傍水的砎園當然更為涼爽宜人,午前的日光照射下來,池中鯉魚往來游動,那些鯉魚大大小小,顏色紅黃灰黑,成群結隊地游躥,當那些魚兒不約而同潛入水裡時,水面漣漪圈圈紋紋,微微蕩漾,好似一塊絲綢的大幕被風吹皺,這大幕在等著張原去豁然拉開,就會有美妙的事情生——
「會上演什麼,鯉魚躍龍門?」
張原一邊跟在族叔祖張汝霖身後走,一邊這樣想,一尾肥胖的大紅鯉魚率先躍出水面,幕幔撕破,若無其事。
就在這時,張原聽到身邊那個緊跟王思任的俊俏少年「嗯」了一聲,鼻音婉轉,帶著詢問、試探、矜持,含意豐富,同時腳步一緩,與身前王思任拉開幾步。
張原從池魚這邊收回目光,側頭去看,正與少年目光相接,這少年個頭比他還高一些,雙眸如黑寶石一般,清瞳可鑑,見張原看過來,少年眉毛微微一挑,嘴邊那一絲笑意很像王思任,低聲問:「你幾歲?」
這少年先前立在王思任身後,張原沒留意,他眼疾雖然好了,但眼睛還不是很好使,這時近在咫尺,總看得清楚了,第一感便是,這少年是女郎,女扮男裝的,因為那膚色、眼神、聲音都像是女子——
雖然如此,張原還是不敢確定,這世道怪事多,那「可餐班」的聲伎王可餐就是少年郎,可那模樣神態比女子還像女子,還有,李玉剛花枝招展的在那唱《貴妃醉酒》,不明底細的人誰敢說他是男的?至於說看胸,呃,這少年一襲素色細葛長衫寬大飄逸,除非很大,否則也看不出來,再說了,他憑什麼探尋人家是男是女?
「算是十五歲吧。」
張原答道,這世上不確定事情太多了,他可是兩世為人,所以不好斬釘截鐵地說自己只有十五歲。
霞爽軒與壽花堂相隔不過四丈遠,也就只有問答一句的時間,張汝霖和王思任已經步入壽花堂,轉過身來就座,那俊俏少年急趨數步,又站到了王思任身後。
戲台上的曲笛已響起,王可餐裊裊婷婷而出,開唱:「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
張原侍立在族叔祖張汝霖身後,等待問話。
張汝霖很耐得住性子,眼睛只看著戲台,手按節拍賞戲聽曲,並不開口問話,這想必也是一種試探,看看這個頗有天賦的族孫耐心如何?
張原耐心當然足夠,百日的黑暗熬過來,這片刻等待算得了什麼,侍立一邊,穩穩沉靜。
等到「驚夢」一出唱了一大半,張汝霖站起身,走到壽花堂外的圍廊上,面對竹樹蓊鬱。
張原跟了出來,叫聲:「叔祖。」
張汝霖點點頭,問:「你這過耳成誦的本事真是得了眼疾後才有的?」
張原答道:「是。」
張汝霖道:「這也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而且你眼疾也痊癒了,那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有這樣天分足可自傲了?」
張原道:「晚輩沒有這樣想過。」
張汝霖問:「怎麼會沒這麼想過?」
張原道:「晚輩覺得記性好若不能活學活用,那讀書再多也只能算是兩腳書櫥,更何況晚輩現在只囫圇吞棗記得幾部書,義理不明、文理不通,哪裡敢自傲呢,有宗子大兄、祁虎子這樣的神童在前,晚輩真沒覺得有什麼可自傲的。」
張汝霖頓時和顏悅色起來,連連點頭:「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這從容不迫的氣度,宗子也不如你,嗯,你今年十五歲,啟蒙雖然晚了一些,但還來得及,你眼睛既已痊癒,那就儘早入社學讀書吧,先把社學必讀的書籍通讀了,待明年我推薦你去大善寺師從啟東先生,啟東先生是萬曆二十九年辛丑科進士,這些年因為接連守喪,一直未入京選官,啟東先生儒學淵博,更且精於制藝,因家貧去年來大善寺設館,擇徒極嚴,祁虎子已拜在他門下,張萼頑劣,被拒之門外——」
說起張萼,又想起《金瓶梅》,張汝霖問:「你真的不是在張萼處看得的《金瓶梅》?」
張原道:「晚輩不敢欺瞞叔祖,的確是眼疾昏蒙憂憤難當時,夢見一山,有瀑布如雪,松石奇古,山岩間卻有幾個書架,藏書數千卷,晚輩一一翻看,醒來時能記得大半,而且記性也變好了。」
張汝霖不得不信,說道:「那是你的宿慧,也是福緣哪,好了,你去吧,勤學苦讀,會有出人頭地之日的,以後若有什麼難處就來告訴我。」
張原道:「多謝叔祖,晚輩一定努力上進。」施禮而退——
張汝霖又道:「去向謔庵先生見個禮,莫失了禮數。」
張原正有此意,王思任是他比較欣賞的晚明人物之一,還有,王思任身邊的那個俊俏少年是什麼人,這點好奇心還是有的。
戲台上的《驚夢》一出已演完,張原走到王思任座前,鄭重施禮:「小子張原拜見謔庵先生。」
王思任笑問:「尊叔祖已經考過你了吧,還要來我這裡請考?」
張原道:「曲終人散,晚輩是來向先生告辭的。」
王思任號謔庵,自然是非常會說笑的,說道:「賢侄天生神耳,讓人羨慕,只是這每日除了讀書聲,還有雞鳴犬吠、鄉鄰爭罵,種種聲響過耳不忘,豈不脹塞?」
張原含笑道:「好教謔庵先生得知,耳朵有兩隻,可以左耳進右耳出。」
王思任放聲大笑,對張汝霖道:「肅翁,你這個族孫有趣,也有捷才。」他身後的那個俊俏少年也低著頭笑。
張汝霖笑道:「謔庵既這般說,不如收他為弟子,謔庵的時文乃是一絕,都說時文枯燥,謔庵的時文卻是靈動多姿,於八股框框中,偏能才情逸出,兩百年來第一人也。」
張原便待拜師,王思任卻一把扶住他,笑道:「我這時文學不得,學我者必不中,既我自己也不知當年怎麼就中了,僥倖,僥倖!」
張汝霖大笑,連聲道:「謔庵,你太謙了,不肯教他也就罷了,怎麼把自己也一併取笑了。」
王思任道:「能笑得自己方笑得他人,不然只顧笑他人,那是輕薄。」
張汝霖向張原擺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王思任的那些非禮踰矩的奇思怪想不適合少年人多聽。
張原走出壽花堂,回頭見那俊俏少年也正好朝他看過來,肯定是一直盯著他背影看呢,便向那少年招招手——
少年一愣,遲疑了一下,走了過來,拱手問:「何事?」
張原也拱手道:「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少年道:「姓王。」不肯說名。
張原心道:「必是女子無疑了,喉結似乎也不明顯——哦,我才十五歲。」拱手道:「王兄,後會有期。」轉身往霞爽軒那邊走去,不料那少年追上幾步低聲問:「那《金瓶梅》哪裡能購得?」
張原「啊」了一聲,心道:「看《金瓶梅》的少年惹不得啊。」搖頭道:「買不到,買不到。」大步回到霞爽軒,再看那少年,已經站回王思任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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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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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18:10
第二十章 安內(求推薦)
已經是午時初刻,張原正待向大兄張岱告辭,忽聽那倪汝玉大叫起來:「啊呀呀,有人吐痰!」就見張定一撒腿就跑,想必就是他吐的。
張岱走到倪汝玉身邊問:「倪兄,哪裡有痰,趕緊讓人沖洗沖洗。」
好潔成癖的倪汝玉一臉嫌惡地指著霞爽軒外的池水道:「方才那小子吐口痰到池裡,被一尾紅鯉魚給吞了,啊呀呀,這亭子呆不得了,一看到這池水,看到這魚,我就渾身不舒服。」說罷,袍袖一甩,往天問台那邊去了。
張原、姚簡叔等人面面相覷。
姚簡叔笑道:「這倪汝玉恐怕以後連魚都不敢吃了,至少鯉魚是不會吃了。」
張原搖頭,心想:「真不知道這傢伙是怎麼活到這麼大的!挑糞灌園,那麼菜吃不得;豬羊齷齬,那麼肉吃不得——」
……
張原與小奚奴武陵出了砎園,繞到霧露橋頭的魯氏藥鋪拜會魯云谷,魯云谷為張原診視雙眼,確認眼疾已痊癒,又叮囑慎用目力,要長期養眼,閒談了一會,張原告辭,魯云谷要留他用飯,張原道:「家母還在等我回去呢。」
回到家中已經過了正午,張母呂氏正倚閭盼望呢,說道:「原兒,常為你讀書的那位范先生方才來訪,因你不在,就未進門,說午後再來。」
張原心想:「范珍定已查明張大春截扣租糧的事,嗯,等下看范珍怎麼說。」
張母呂氏又道:「你姐姐託人捎了信來,問你眼疾好了沒有,她可是日夜惦記著呢,娘已回覆說你眼疾痊癒了,今日都去西張那邊遊園了。」
張母呂氏今年四十八歲,一共生了五個孩兒,只有張若曦、張原姐弟兩個得以長大成人,其他三個都夭折了,張若曦比張原大九歲,和母親呂氏一樣非常疼愛這個小弟,張若曦十七歲時嫁給松江府青浦縣生員6韜為妻,每年正月末都會回山陰拜年,陪母親和小弟住上一個多月,張原識的字都是姐姐若曦教的,姐弟之間感情深摯,以前的張原不怕母親,卻有點怕姐姐若曦,又敬又愛又怕,這份情感自然也深植在現在的張原心田——
今年初,張若曦攜一子一女在山陰娘家住了一個多,三月中旬回到松江,四月上旬突然接到母親託人捎來的急信說張原眼睛瞎了,張若曦驚得花容失色,讓夫君6韜陪著連夜僱船從松江出,又是水路又是6路,五百里路程六天趕到,6韜三天後便回青浦了,張若曦留下陪伴患病的弟弟,直到五月初張原得魯云谷醫治後,眼疾大有起色,而張若曦兩個幼兒都留在青浦,也不能久離,這才辭別母親和弟弟回青浦,叮囑說小弟眼睛好了後立即報知她——
張母呂氏道:「上月底我就托車馬行的人捎信告訴若曦,說你眼睛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料今日她又捎信來問,看來是沒有收到信。」
張原道:「姐姐這段日子也和母親一樣為我擔驚受怕了,母親若同意的話,我想待秋涼後去松江看望姐姐,還有小外甥、小外甥女。」
張母呂氏道:「這裡去松**浦,也將近有十日的路程,你從未獨自出過遠門,娘哪裡放心得下。」
在這個年代,離家百里就算是出遠門了。
張原道:「兒子已經長大了。」站直身子道:「個子都已經比母親高了。」
張母呂氏笑道:「好好好,我兒已經長大了,娘心甚慰。」想了想,說道:「這樣吧,明年三月初七是你姐夫三十歲壽誕,到時你去松江祝壽,可好?」
張原答應了,用過午飯,在書房裡練了半個時辰大字,武陵來報,范先生來了。
張原洗了手出去迎接范珍到書房坐定,小丫頭兔亭端茶上來,范珍等兔亭退出後便從懷裡掏出一卷薄冊子遞過來,嘴角含笑,低聲道:「幸不辱命,介子少爺請看。」卻又縮回手,說道:「還是唸給少爺聽吧。」便用輕快的語調念道:
「立佃約人謝奇付,佃得張大春水田四十畝,田畝坐落於鑑湖東,歲交麥二十石、糧四十石……」
張原眯眼細聽,眉毛漸漸擰起來,上月他聽母親說過,田莊一百二十畝田今年總共才收到麥租四十五石,去年收到的秋糧是六十石,而范珍收集到的證據,單佃農謝奇付一戶承租的四十畝地一年就交了夏麥二十石、秋糧四十石,那麼估計一百二十畝田莊一年能收到麥租六十石、米租一百二十石,也就是說張大春每年至少私吞了夏麥十五石、糧米六十石,現在的市價一石米值七錢銀,張大春一年就要從張家鑑湖田莊的一百二十畝田租中私吞五、六十兩銀子——
張原很是憤怒,他父親張瑞陽在外辛辛苦苦一年下來也就是六十兩銀子寄回家,這家奴張大春每年剋扣也有這麼多,真是欺人太甚,張家的田租有一半飽了張大春的囊,而且更可惡的是,張大春與那些佃戶訂了兩分契約,私下的那一份田主竟然是署他張大春的名字。
張原平靜了一下心情,問:「范先生,這四家佃戶交的秋糧比夏麥都多出近一倍,這是何故?」
范珍暗暗點頭,張原心思很細,答道:「近年來,鑑湖那邊的田都已經開種兩季水稻,每年秋糧產量幾乎翻倍,而張大春為少爺家收租賬面上依舊按一季稻來收,那多出的一季糧租就全歸他所有了,這家奴著實可惡,介子少爺意欲如何處置?」
張原沉吟了一下,說道:「我先將此事稟明家慈,張大春投在我父門下也有十五年了,家慈應該會給他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若不知悔改,我必嚴懲。」
范珍已經聽說了上午砎園聽戲時張汝霖賞識張原的事,更確信自己眼光沒錯,張原一定能出人頭地的,說道:「介子少爺有何吩咐儘管說,范某無不盡力。」
張原道:「好,多謝范先生,范先生先到前廳少坐,我去向家慈稟明此事。」
張原將范珍送到前廳,便回到內院,到南樓去見母親呂氏,將范珍收集到的張大春私吞田租的證據說與母親聽,大丫頭伊亭也在一邊,伊亭心道:「少爺果然開始查治這件事了,就不知道少爺能不能對付得了那個張大春?」
證據確鑿,與心中原有的疑惑暗合,張母呂氏氣得雙手抖,好一會才問道:「原兒,你打算怎麼辦?」
張原道:「押送官府問罪,退出這些年私吞的租銀。」
張母呂氏為人慈和,心下不忍,說道:「先好言說說,他若肯退出私吞的租銀就不要治他的罪,張大春也有妻小呢。」又補充道:「就讓張大春交還近三年來剋扣的田租,遠的就不要追究了。」
張原就知道母親會這麼說,可是你與人為善,人家認為你可欺,吞進去的銀子只憑好言相勸要他吐出來,那是極其困難的,說道:「兒子明白了,會給張大春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若他拒不承認,不肯悔改,那就按兒子說的,送官府問罪。」
張母呂氏不無擔心道:「我兒年幼,要不等你父親明年回來再追查這事吧。」
張原道:「母親放心,兒子已經成人了,如果這點家事都處置不了,以後如何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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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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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18:33
第二十一章 初出茅廬
張原袖了那卷小冊出了南樓,來到前廳,范珍端了杯茶在慢慢地啜,一邊逗小丫頭兔亭說話,見張原出來,起身道:「介少爺,在下方還記起了一事,那張大春還有個大兒在縣城郊外的夾裡村,買下了好大一片田地,又在城裡開了一間白蠟鋪,亦農亦商,好不滋潤。「 gе更新最快」」
十五年前張大春攜妻帶前來投靠張原之父張瑞陽,入奴籍的就張大春夫婦和張彩三個人,好像是聽說張大春還有個大兒,不過這也很正常,城郊的農戶日難過就投靠到有錢勢人家為奴,但不會全家為奴,總會留一個、兩個兒為清白身,只是這張大春到張原家十五年,那大兒就在外面掙起好大一份家產,這其中有一大半是從張原家裡敲剝出去的吧。
張原心道:「我母親每月給我六錢銀零花,家裡也是一切節儉,這倒好,養了這麼一條大蛀蟲!」說道:「還要勞煩范先生,明日一早出城去把租我家田地的那三戶佃農帶到這裡來做個人證,我會讓張萼叫上兩個健僕隨范先生一起去。」
范珍道:「好,明日一早我就出城。」
正說話間,張萼來了,笑嘻嘻的拱手道:「介,今日多虧你幫我遮掩,不然的話我就得躲到母親房裡去逃打。」
張原笑問:「那現在已經沒事了?」
「沒事了。」張萼施施然坐下說道:「那三卷《金瓶梅》已找到,悄悄送回去了,我本打算請人抄錄留存的,沒時間了,可惜那三卷書我還沒讀完,我也和介你一樣,很多頁都是一律翻過,我專看那些看不懂的,嘿嘿。」
范珍恭維道:「三公近來學問長進啊,說的話很是深奧,在下半懂不懂。」
張萼狂笑。
張原也忍不住大笑,半晌方道:「三兄來得正好,弟有一事求三兄幫忙。」
張萼現在對張原的態度已經大變,以前是被賭約束縛不得不聽從張原的吩咐,召即來揮即去,憋屈無奈,所幸張原並沒有動輒就祭出賭約來拿捏他,每次都是好言相商,這讓張萼憋屈大減,而今日上午張原還幫他掩飾,很是仗義,張萼覺得這個族弟夠意思,張萼是這樣的一種人,他是脾氣暴躁,但他對你好時,簡直可以掏出心肝來——
張萼道:「什麼事,儘管說。」
張原便說了借兩個健僕陪范珍出城一趟。
張萼道:「兩個怕不夠吧,四個,反正那些人閒著也是閒著,我等下回去就和管事說一聲,對了,老范你出城做什麼?」
范珍道:「為介少爺辦點事,需要幾個人手。」
張萼問:「什麼事,是不是介看上哪個美貌村姑,要搶?」
張原笑道:「別胡扯,是田莊有點事。」
詹士元和吳庭二人聯袂來了,為張原讀書的,一天五錢銀,所以他們很積極。
范珍便起身告辭,說明日午前再來回話,張萼有話問范珍,也一同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低聲問:「老范,近來樂否?」
范珍一看張萼那猥瑣的笑就知道張萼想問什麼,雖然秋菱以前侍奉過張萼,但現在已是他的愛妾,他不想與張萼交流關於秋菱的床笫褻事,道:「樂不思蜀,樂不思蜀,三公,范某有急事要辦,先走一步了。」拱拱手,快步走了。
張萼歪了歪嘴,自言自語道:「紹興人有句俗話,說莫和新婚少年郎一起走路,走不過他啊,心里美,行步如飛,范珍這老小也走得這麼快,都快五十歲了。」
……
張母呂氏以為兒這就要當面質問張大春剋扣租糧的事了,心裡還有些提著,不料依然聽到西樓的讀書聲,搖了搖頭,心道:「原兒畢竟還未成丁,膽氣不壯,怕是不敢向張大春發難,還是等他父親回來再理論吧。」
大丫頭伊亭也有些失望,若張原怯懦不敢整治張大春父,那她就有些不尷不尬,她是把張大春父可得罪了——
這時,聽得天井邊張彩的聲音道:「太太,我爹有事要稟知太太,請太太移步前廳。」
伊亭心裡「突」的一跳,不禁叫了一聲:「太太——」
張母呂氏明白伊亭擔心的是什麼,安慰道:「放心吧,你不願意,我就不會嫁你出去,我這邊還離不得你呢,來,與我一道下樓。」
張母呂氏和伊亭來到樓下,見張原已將詹士元、吳庭兩位清客送走,返身對候在一邊的張彩道:「你先出去,讓你爹爹稍等一會。」
張彩走後,張原對母親呂氏道:「孩兒已有佈置,待明日人證到齊再與張大春說事,張大春今日想必是要為張彩提親,我去應付他,母親只管上樓安坐就是了。」
張原來到前廳,張大春、張彩父立在那等候。
張大春見只有張原一人出來,便問:「少爺,奶奶呢?」
張原道:「母親讓我來問你有什麼事要說?」
張大春道:「就是為我兒張彩的婚事來向奶奶稟明。」
張大春五十多歲,身材短小,下巴突出,微微躬著身,一雙黃豆小眼打量著張原,察言觀色,前幾天兒張彩對他說了伊亭不肯嫁過來的事,拒絕也就罷了,但伊亭說的那些話讓張大春既惱火又不安,他思謀著已準備好了說辭,等張母呂氏問起田租之事,他當能自圓其說,可等了幾天沒見動靜,不免心虛,所以今日借張彩的婚事來試探,看看張母呂氏怎麼個回答——
張原笑了笑,說道:「張彩想娶伊亭是嗎,是好事啊,我去和母親說說,明天再答覆你,記得明日莫要外出。」
張大春喜道:「是是,多謝少爺,多謝奶奶。」
父兩個回到穿堂這邊的瓦房,張彩喜不自勝的樣,張大春當然不會像兒那樣高興得太早,不過張原年幼,張母呂氏一向慈和心軟,他也沒什麼好擔心的,而家主張瑞陽每次回來都是行色匆匆,忙著走親訪友,也沒時間管田租的事,所以這麼些年不都過來了嗎——
張大春心道:「家奴不從主家撈好處,哪誰願意當家奴!我當年投靠到東張為奴也是一時糊塗,我以為張瑞陽至少能補個生員,那樣還能借點勢,不料只是個童生到底——我一同鄉,投身松江府華亭縣董老爺家為奴,呵,沒幾年就闊了,置起好大的田產,我是沒法比……」
轉眼就是第二天了,上午巳時末,武陵過來道:「張叔、彩哥,少爺請你們去說事。」
張彩喜道:「看來太太是同意讓伊亭嫁我了——小武,你有沒有聽到什麼消息?」
武陵搖頭道:「沒聽說。」心道:「想得美,伊亭姐不嫁你呢。」
張大春、張彩父二人來到前廳,就見張原坐在那張官帽大椅上,邊上還有那個經常來給少爺讀書的姓范的清客,張大春心道:「這范清客怎麼也坐在這裡,難道是要他來為我兒與伊亭做媒?」
卻聽張原說道:「張叔,我想聽你說說鑑湖田莊的田租的事,望張叔不要欺瞞我。」
張大春有點發懵,怎麼突然說起這事了,定了定神,說道:「少爺,田租的事待老奴過兩天向少爺和奶奶細細算來,今天說的是我兒張彩的婚事,不知奶奶可肯讓伊亭嫁給我兒張彩?」
作者:
eric7877
時間:
2012-3-30 11:18:58
第二十二章 耕肥田告瘦狀
這張大春這時候還想著為兒子娶伊亭,對自己多年私吞主家田租的事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
張原向張彩招招手,張彩走近問:「少爺,有何吩咐?」
張原將手邊那卷薄冊子遞給張彩:「你爹不識字,你讀給你爹聽聽。」
張彩答應一聲,退後幾步,開卷念道:「立佃約人謝奇付,佃得張大春水田四十畝,田畝坐落於鑑湖東,歲交麥二十石、糧四十石——」
張彩對他爹與佃戶私簽契約的事不大清楚,朗朗地唸著。
張大春立時反應過來,打斷兒子的唸誦叫道:「胡說,沒有這樣的事!」上前一步,向張原躬身道:「少爺,老奴在張家多年,少爺剛出世那年老奴就來了,照顧田園,從不懶惰,主家的農具器物,不敢疏失,田租契約都是家老爺在山陰時訂下的,老奴代主家收租,一向忠心勤謹,絕無私心,但因為田靠近鑑湖,那鑑湖常大水,所以經常歉收,奶奶菩薩心腸,減收田租都是奶奶同意的,少爺千萬不要聽別人閒言碎語——少爺,是不是伊亭那賤婢對少爺說的這些事?」
張大春告白時情詞還算懇切,但一說到伊亭,就臉露凶相。
張原淡淡道:「張叔,讓張彩把冊子唸完嘛,事情擺明了說才好,張彩,念。」
張彩看看少爺張原,又看看老爹張大春,不知是念還是不念——
張大春一把奪過兒子手裡的冊子,大聲道:「這都是挑撥我家主僕關係的鬼話,少爺,你還年幼,不懂這些事,還是請奶奶出來,老奴當面向奶奶說清楚。」
張原道:「張叔,你沒覺得我已經長大成人了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私立契約,截吞田租,瞞得了一時,卻不可能一直欺瞞下去,我母親說過了,張叔在我家多年,也算恭謹,只要將近三年的截留的田租退還,就不再追究,張叔好好想想。」
張大春揉了揉眼睛,仔細看著張原,張原得了眼疾後基本都待在內院書房,他很少看到張原,在他的印象裡,這個少爺雖不能說就是廢物,卻也不像是能有出息的,可今天這麼不急不躁地逼問他田租的事,非常沉穩的樣子,竟讓他有些畏懼——
張大春雖不識字,心思卻不遲鈍,心想:「退還三年截留的田租,要是一筆一筆算清楚的話,差不多就有一百五十兩銀子,那阿大的白蠟鋪也白開了,不行,銀子絕不能退。」
張大春道:「少爺,老奴不知道少爺聽了誰的閒話這麼來誣衊老奴,老奴一家三口投在張家,這麼多年也只求個溫飽,少爺要憑空捏造這許多租糧來讓老奴償還,那還不如殺了老奴。」說著,直挺挺跪下,耍賴了。
范珍對張原道:「介子少爺,這刁奴豬油蒙心了,哪知悔改,叫那三家佃戶進來對質吧。」
張原心知這事沒法好言解決,便道:「讓他們進來。」
小奚奴武陵飛跑著出去,很快就進來一群人,其中四人是西張那邊的男僕,另三個便是租種張原家田地的佃農,佃農老實,還以為進了官府衙門,倒頭便拜,那名叫謝奇付的佃農嘴巴還會說兩句,叫道:「大老爺,大老爺,小人田租都是交了的,都是張大管家讓小人說水災歉收,其實一釐也沒少,都交給了張大管家。」
張大春一看三個佃農都被叫來對質了,心知不妙,這事遮掩不得了,忙道:「少爺,是老奴一時糊塗,老奴情願退還三年田租,老奴這就籌措銀錢去。」小跑著出門去了,張彩也要走,卻被西張的健奴揪住。
張原道:「讓他走。」
兩個健奴手一鬆,張彩一溜煙追他老爹去了。
范珍道:「這刁奴恐怕不會那麼老老實實交回三年剋扣的田租,不會就此逃跑吧。」
張原道:「跑是不會跑的,我料他是去找人想辦法了,少不了要見官,我也不能干坐著,我去找西張的族叔祖要個貼子,免得到時措手不及。」
……
那張大春一路小跑到了府河邊姚秀才家,張彩跑得快,也趕上來了,父子二人一起來見這姚秀才。
姚秀才是山陰縣知名的訟師,有生員的功名,又曾做過吏典,熟悉大明律,替人寫狀紙,捏詞教唆,人稱刀筆先生,尋常人家見了這姚秀才都躲著走,生怕不小心惹到他就被一紙訴狀送到縣衙去,訴訟既費時間又費錢財人力,小民打不起官司,但偏有人借官司財,紹興俗諺「耕肥田不如告瘦狀」,這姚秀才沒事都要找事去唆使人告狀,對送上門的張大春自然是和顏悅色耐心聽其傾訴——
姚秀才聽了一會,打斷道:「等一下,你說主家是西張還是東張?」
「東張,家主張瑞陽。」張大春回答。
「東張。」姚秀才點點頭:「嗯,繼續說。」心道:「西張的事我不敢管,東張嘛,還是有辦法的,那張瑞陽我也曾見過,不是什麼狠角色,哦,還長年在外。」
待張大春把事情說清楚了,姚秀才斜著三角眼,手捻山羊鬍,說道:「你求我幫你,許我什麼好處?」
張大春躊躇了一下,說道:「若官司能贏,小人願以白銀二十兩酬勞姚先生。」
姚秀才慢條斯理道:「我這裡的規矩向來是以涉案銀錢的多少來定酬金,三取其一。」
張大春臉頰抽動,肉痛啊,咬牙道:「就依先生,小人還有個條件,小人不想在張家為奴了,想借這個機會乾脆脫離張家,請先生幫小人想想辦法。」
姚秀才道:「好說,既已對簿公堂,那以後顯然不可能再維繫主僕身份——怎麼,你尋到新主家了?」
張大春信口道:「是啊,小人有個親戚在松江府華亭縣董老爺府上執役,捎信來召小人去跑腿。」
「松江華亭董老爺?」姚秀才坐直身子,問:「是董其昌董翰林?」
張大春也不知那董老爺是不是什麼董其昌董翰林,他只是給自己壯膽,見姚秀才都有點肅然起敬的樣子,便點頭道:「是,正是董翰林董老爺。」
姚秀才道:「那不錯,你要攀高枝了,我問你,張瑞陽之子要你退還三年來剋扣的田租共值多少銀?」
張大春道:「也就八、九十兩銀子。」
姚秀才:「休得瞞我,三年至少有三百兩銀,我幫你贏了官司,你得給我一百兩銀子。」
張大春叫道:「姚先生,那張家才多少田地,不過百畝,小人能剋扣得了多少,三年總共不過一百二十兩。」
姚秀才道:「罷了,我也不與你囉嗦,你給我八十兩銀,我幫你贏下官司,並脫離張家。」
張大春自然不肯給這麼多,幾番討價還價,說定酬銀五十兩,先付二十兩,餘下的待贏下官司後再付清。
張大春在這裡等姚秀才寫狀紙,命小兒子張彩去大兒子的白臘鋪取二十兩銀子來。
姚秀才寫起狀紙來下筆如有神,不須兩刻時,狀紙寫好了,吹了吹紙上的墨跡,說道:「你兒子怎麼還沒取銀子來,少年人這麼磨蹭,等下把他腿給打折了吧。」
張大春以為姚秀才是在說笑,陪笑道:「等下他來了小人罵他。」
姚秀才道:「我不是和你開玩笑,非得打折他的腿不可,要贏官司,你父子兩個總有一人要斷腿,這樣才能告得贏,你若心痛兒子那就你斷腿好了,就怕年老骨脆,接續好了也落個殘疾。」
張大春眨巴著黃豆眼,猜到了姚秀才的妙計,說道:「折手行不行,腿斷了百日內走不得路,難受。」
「不行。」姚秀才一口拒絕:「就得斷腿,然後抬著上公堂,這樣顯得悽慘,才有用。」
張大春想想覺得有理,只好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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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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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19:26
第二十三章 山陰縣衙
西張宅第豪華,牆門六扇,以木為骨,削竹豎編,門前種白皮鬆,階沿全用青石,高牆內重堂復道,堂宇宏邃,與東張的衰寒真有天壤之別。
張原由張岱陪著一路進來,走了好一會才到北院,張汝霖正與王思任在北院涼棚下聽瞽師彈三弦,那個疑似女扮男裝的俊俏少年也在,還有幾個湊趣的清客。
初秋天氣,午後還是很熱,一走到涼棚下,就覺涼爽遍體,這涼棚引水周流,暑氣盡去,張原和張岱侍立一邊,等那瞽師彈完一曲,瞽師「箏箏琮琮」彈個不休——
張原感覺有人盯著他,轉頭看時,見那個王姓少年正別過頭去。
張原低聲問張岱:「宗子大兄,謔庵先生身邊的那個少年是什麼人?」
張岱道:「不清楚,沒引見,想必是季重先生的子侄吧。」
瞽師彈罷一曲,張汝霖與王思任笑談了幾句,王思任指指張原,張汝霖也看過來,招手道:「過來——有何事?」
張原便將家奴張大春之事說了,又道:「那張大春求府河畔的訟師姚秀才寫狀詞去了,姚秀才顛倒是非,極是健訟,晚輩少不了要上公堂說明,晚輩年幼,未見過官長,怕受欺凌,求叔祖作主。」
張汝霖搖著頭道:「一點雅興,被你敗壞得一乾二淨。」又道:「山陰張氏何曾被人欺凌過,張原,經此一事,你要憤讀書才對,你若是縣學生員,誰敢欺負你,即便有事,給知縣遞個『治下門生』的貼子說明便是。」
王思任笑道:「肅翁毋乃責之太苛,張原今年才十五歲嘛,難道人人都要如張宗子十二歲中秀才嗎。」
張汝霖本是板著臉教訓晚輩,被王思任這麼一說,也笑了起來:「我是激勵他,張原資質不錯,必須磨礪,荒廢了可惜。」向王思任說聲:「少陪。」起身去了。
王思任招手讓張原近前,問:「聽說你夢中讀書數千卷,除那《金瓶梅》外,不知還有什麼奇書?」
張原還沒得到張汝霖的答覆,有點進退不得,隨口道:「奇書甚多,玄幻都市歷史科幻,應有盡有。」
王思任一愣,問:「什麼幻?」
張原忙道:「就是說經史子集都有,還有笑林諧史,晚輩猶能記憶一二則。」
王思任道:「試為我說一則。」他身後那個俊俏少年也神情專注起來。
張原道:「不過晚輩眼看官司在身,實在無心說笑。」
王思任笑道:「這算得什麼官司,你儘管說來,縣衙門我等下也要去一趟的。」
張原大喜,作揖道:「多謝謔庵先生。」想了想,說道:「說一個賊人急智的故事,有一賊,白晝入一人家,偷得磬一口,剛出門,就遇到主人回來了,情急智生,賊問主人說『老爹買磬否?』主人說『我家有磬,不買』,賊拿著磬走了,到了晚上這家人找磬,沒了。」
王思任大笑,他身後的那個俊俏少年也捂著嘴笑,盈盈的眸子盯著張原。
說話間,張汝霖回來了,將一封書帖遞給張原,說道:「你持我書帖去見侯縣令,侯縣令自會為你作主——謝什麼,東張西張不都是一張,叔祖只盼你早日科舉成名,方不負天賜異秉。」
張原自是唯唯受教。
僕人來報,侯縣尊派人來請季重先生赴宴。
張汝霖笑道:「謔庵,你那門生又來請了,你還是去吧,代我說一聲,天熱體胖,不想動彈。」
王思任起身道:「方才聽了一個賊人急智故事,是得去一趟。」對張原道:「隨我來。」
張原辭了叔祖張汝霖和大兄張岱,隨王思任出府,那個俊俏少年自然也是隨行,侯縣令派了四張涼轎在西張府門前等著,王思任不乘轎,不過兩、三里地,步行前去。
山陰縣衙、會稽縣衙還有紹興府衙同在一城,這在大明兩京十三省都是少有的,山陰縣衙在城西,前面是縣衙公署,後面是廨舍,縣衙正中是節愛堂,節愛堂東側為幕廳,西為庫房,節愛堂後是日見堂,各三楹,左右兩階分別是吏、戶諸房和糧、刑諸科,東為土地祠,西為牢獄,當然,衙前廣場少不了一座聖諭亭,亭中立一石碑,上刻朱元璋的《聖諭六條》:「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
山陰縣令侯之翰,太平府當涂縣人,萬曆三十五年丁未科三甲進士,侯之翰年齡與王思任差不多,但一見王思任,卻是口稱侍教生,侍教生就是門生,卻原來王思任十六年前任當涂知縣時,侯之翰就是那時才考取生員的——
王思任當然連稱不敢當,只以平輩論交,正寒暄間,衙役遞上一名帖,侯縣令一看——治下門生姚復,縣衙常客,皺眉道:「這人又有什麼事!」
衙役道:「姚秀才是來告狀的,說他一表親被人毆打至殘,請縣尊升堂審案。」
侯之翰道:「這都什麼時辰了,申時了,讓他明日再來吧。」
訟師要把持訟狀,少不得要勾結縣署的吏典衙役,這衙役平時也沒少受姚秀才好處,說道:「縣尊,那苦主斷了腿,在縣衙門前哭嚎,已有不少百姓圍觀,只怕不好拖到明日。」
侯之翰叱道:「腿斷了先去續骨接腿,明日再來,難道明日本縣就不認他斷腿了。」
王思任問道:「那苦主要狀告誰?」
衙役道:「本縣童生張瑞陽之子張原。」
王思任側頭對張原笑了笑,向侯之翰道:「侯兄,先審案,為民解憂要緊,在下願旁聽。」
侯之翰笑道:「老師要聽審案,那侍教生實在惶恐。」見王思任堅持要旁聽,也就不再推遲審案,即刻升堂。
日見堂是侯縣令處理日常公務之處,侯縣令請王思任坐在大堂一邊,張原和那個俊俏少年立在王思任身後。
姚秀才上堂來了,長揖不拜,這是生員的權利,可以見縣官而不跪,在姚秀才身後,一老一少抬個竹擔架,擔架上躺著一人,滿身泥污,扭著身子不住喊痛,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左小腿紅腫淤血。
抬擔架的兩個人,老的便是張大春,那躺在擔架上的就是張彩。
張原眼睛眯了起來,沒想到張大春出的代價還不小,把兒子張彩的腿都給打斷了,要以此來誣陷他嗎?
忽聽身邊那俊俏少年輕聲問:「這人是你打的?」
張原扭頭看著那張俏臉,微微一笑,低聲道:「我打沒打人全靠縣尊判定。」
那姚秀才呈上狀紙,又義憤填膺地慷慨陳詞,說童生張瑞陽之子張原小小年紀下手狠毒,只因家僕張彩不慎打翻了茶盞,竟喪心病狂把家僕張彩腿給打斷了,請老縣尊明鑑。
既有被告,那自然要到堂回話對質,侯之翰正要命衙役去傳張原,卻聽王思任道:「侯兄——」起身走到侯之翰身邊。
侯之翰趕緊站起來:「老師有何事見教?」
王思任道:「侯兄問問那苦主,腿是何時何地被張原打斷的?」
侯之翰不明白王思任為何關心此案,依言問姚秀才,姚秀才裝模作樣問了張大春幾句,回話道:「稟縣尊,張原於今日午後未時三刻在自家宅中毆打僕人張彩致殘,證據確鑿。」
王思任笑道:「今日未時三刻,張原在西張狀元第聽三弦說故事,哪裡能匆匆跑回去打人。」
此言一出,滿堂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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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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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19:50
第二十四章 不動心
侯之翰問王思任:「老師認得那張原?」
王思任回頭向張原示意,張原便走過來向侯之翰施禮道:「小子張原拜見縣尊大人。」說著從袖底取出族叔祖張汝霖的書帖呈上。
侯之翰匆匆一覽,心裡有數,看看人物齊整的少年張原,又看看堂下的姚秀才,心道:「姚鐵嘴,你真是自不量力,竟敢誣告張汝霖的孫輩,且不論王老師方才已經說了張原午後是在西張狀元第聽三弦說故事,即便這家奴真的是張原打的,那又能如何,家主毆打奴僕,只要不是致死致殘,那也算不得什麼罪,而家奴誣告家主,那是要流杖充軍的。」
張汝霖是紹興巨紳,在江南士林都是極有影響的人物,無論紹興知府還是會稽、山陰兩縣的縣令,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拜訪張妝霖這樣的本地知名鄉紳,不然的話,政令難行,官也做不長,姚秀才告狀告到張汝霖孫輩頭上,這不是以卵擊石嗎。
姚秀才不認得張原,堂上說話他在堂下也聽不清,他也不認得王思任,聽這王思任幫張原說話,又見侯縣令似乎對此人頗為敬重,不免心裡有點虛,但這時還要硬撐著,冷笑道:「公堂之上,說話可得有真憑實據,張原打人,眾目睽睽,是抵賴不了的,請縣尊將張原拘來一審便知。」
侯之翰見姚秀才對王思任無禮,正待作,王思任勸住了,張原又向侯縣令說了幾句,侯縣令便命差役去張原家傳喚證人。
姚秀才不認得張原,張大春、張彩父子卻不會不認得,早已驚得目瞪口呆,躺在擔架上的張彩都忘了喊痛了,他可是真的痛,那一棍子是結結實實抽下去的啊。
不過一刻時,范珍便帶著謝奇付等三名佃農到了縣衙大堂,張大春驚惶失措沒來得及告訴張原就站在侯縣令身邊,姚秀才一看來的四個人有三個是面色黧黑、老實巴交的村夫,當然不會是張原,餘下那一個也不對啊,雖然像是讀書人,可那模樣都有五十歲了吧,張大春說張原才十五歲——
姚秀才叫道:「縣尊,被告張原為何不到案,是畏罪逃竄還是枉法不拘?」
侯之翰一拍驚堂木,喝道:「姚生員,你看清楚了,張原就在本縣身邊,你說他今日未時三刻在家中打斷了家奴張彩的腿,純屬誣告,那時張原正在西張狀元第,如何跑回去打人!」
姚秀才一驚,看了看立在侯之翰身邊的那個少年,心道原來這少年便是張原,張原是跟著瘦高個中年人一起來的,這中年人是專為張原說情來的吧?
姚秀才冷笑道:「縣尊當堂審案,枉法說情者就坐在一邊,小民的冤屈如何能得伸張?縣尊,那府衙離此不過數百步,縣尊若不為小民作主,紹興城也還是能找到別的說理之地的。」
侯之翰聽這訟棍姚復竟敢恐嚇他,怒道:「姚復,你包攬詞訟,侮蔑官長,本縣難道不能報知提學大人革除你的頭巾功名嗎!」
姚秀才一看侯縣令這是鐵了心要包庇張原了,他不怪自己捏造誣陷,卻恨別人包庇說情,心知這案子他贏不了,再強撐下去無趣,只有日後再尋隙報復,扳倒侯之翰方顯他姚鐵嘴的手段——
姚秀才躬身道:「既然縣尊曲意回護張原,那治生無話可說,治生告退。」掉頭就走。
張大春無助地叫:「姚先生,姚先生——」
姚秀才睬也不睬,一徑走了。
案子很清楚了,有三個佃農的人證,張大春雖然比較狡猾,但見官卻是第一次,沒有了姚秀才作主,他也搗騰不起來,被侯縣令幾句話一問,就全招了,問他兒子張彩的腿是誰打的?說是姚秀才的家人動的手,一棍下去「咔嚓」兩聲,腿斷了,棍折了——
侯縣令連連搖頭,對王思任道:「老師你看這愚奴,為侵吞主家一些財貨,不惜把自己兒子腿給打折了——」
堂下那躺在擔架上的張彩知道自己的腿白斷了,號啕大哭起來。
張大春也知道家奴誣陷主人罪大,連連磕頭道:「小人無知,小人無知,求縣尊大老爺開恩——少爺,少爺,求少爺饒了老奴吧,老奴願退出私扣的租銀。」
侯縣令道:「家奴侵吞主家錢物,更誣陷主家,兩罪並罰,財物繳歸主家,父子二人流放金山衛充軍。」
張大春鼻涕眼淚都下來了,磕頭磕得額頭出血,張彩也翻下擔架,跪著求縣尊老爺開恩,少爺開恩——
張原身邊那個俊俏少年蹙額不忍,輕輕碰了碰張原肘袖,輕聲道:「你——饒他們這回吧。」
侯之翰也看著張原,等張原開口,張大春父子是張原家奴,若張原願意網開一面,那他自然是遵照張原意願來落張大春父子。
張原皺著眉頭,張大春侵吞租銀固然可惡,而在姚秀才挑唆下讓張彩斷腿來訛詐他更是可恨,這等人當然不能再留在家裡,若看到磕頭求饒就心軟那是不行的,說道:「縣尊容稟,家母先前說過,只要張大春退還三年來侵吞的租銀就不再追究,但張大春父子不認為家母是寬大待他,反以斷腿相訛,這是另一樁罪狀,第一樁罪狀還是依家母所說的處置吧,這斷腿訛詐、家奴告主的罪有國家律法在,不是小子能置喙的,請縣尊依律處置。」
侯縣令點點頭,又與張原商議了幾句,即宣判張大春退還主家租銀一百五十兩,父子二人充軍金山衛。
張大春父子大哭著被差役拖出去了,那王姓的俊俏少年「哼」了一聲,顯然是認為張原心腸硬,人家磕頭磕出血來還無動於衷。
張原不看那王姓少年,對侯之翰道:「縣尊,那張彩斷腿雖是咎由自取,不過還是先讓醫生為他續接腿骨,免得終生殘疾為好。」
侯之翰允了。
張原又道:「家奴張大春雖然可恨,但教唆他打斷兒子腿訛詐主家的卻是訟師姚復,縣尊若只懲處張大春父子,任姚復逍遙無事,只恐此人日後還要作惡。」
侯之翰道:「我即行文提學官,要求革除姚復的生員功名,看他以後還如何作惡——對了,他還收了張大春二十兩銀子,明日讓衙役催討了還你。」
王思任在一邊冷眼旁觀,面色有些凝重,張原這個十五歲少年再次讓他刮目相看,眼睛都刮痛了,一般少年人遇到這種事,要麼咬牙切齒恨不得加倍報復,要麼一見流淚求饒就心慈手軟,而張原卻是極為冷靜,該怎麼辦還是怎麼辦,並不受情緒影響,這種性情似乎是能幹大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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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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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20:13
第二十五章 煙鎖池塘柳
一介白丁少年列席縣尊大人的晚宴,實在是破天荒的事,若不是看王思任的臉面,侯縣令是不會這般屈尊的,而且掌燈前張原還是被告,現在成了他座上賓,侯之翰擔心遭人非議——
王思任道:「天音兄,方才一案可有遺憾之處?」
侯之翰道:「沒有。」
王思任道:「那又何必心存顧慮。」
侯之翰笑了起來,躬身道:「多謝老師開導,學生總是這般瞻前顧後,是以多年也不長進——老師請,王世兄請,張世兄請。」
晚明有功名者稱座師、房師的兒子為世兄。
侯之翰知道王思任的口味,宴席素樸清雅,都是紹興本地特產,酒是紹興荳酒,菜有八盤,分別是破塘筍、獨山菱、河蟹、三江屯蟶、投醪河鰣魚、湘湖蓴菜、十香咸豉和鮮湯一品,另有紹興最出名的花白米飯。
廨舍晚宴設有兩席,兩人一席,自然是侯之翰與王思任同席,張原與那王姓少年一席。
王思任原以為是一人一席,不料侯縣令比較節儉,這讓王思任有點尷尬,看了看他那個兒子或者女兒,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只是道:「小兒輩不得飲酒。」
侯之翰笑道:「老師是本地人,難道還不知這紹興荳酒不醉人的嗎,世兄小飲兩杯無妨。」
便有一個青衣童子來為張原和王姓少年斟酒,王思任只是看看,也沒說什麼,自與侯之翰談論一些朝野、士林之事。
暮色降臨,廨舍外漸漸昏暗,室內的燈燭就明亮起來,酒香淡淡,幾樣紹興名菜讓張原食指大動,舉杯道:「王兄,請。」
那王姓少年對張原方才在公堂上沒聽他勸告有些不悅,裝作沒聽到,自顧挑吃鰣魚,很專心的樣子。
張原淺淺飲了一杯就不再讓童子斟酒,見王姓少年吃了一條鰣魚又向另一條下箸,這盤裡總共就兩條鰣魚,便笑道:「王兄,留條魚尾給我。」
王姓少年臉微微一紅,縮回筷子,卻聽張原說道:「你喜歡吃就吃吧,這鰣魚就是我家門前投醪河裡的,我常能釣到。」
王姓少年終於開口了,輕聲道:「你平時除讀書外都做些什麼?」
張原道:「少年人玩的都玩,下棋斗蟲、蹴鞠唱曲、鬥雞走馬、釣魚射箭,我都會一點,王兄平時玩些什麼?」心道:「是繡花嗎?」
王姓少年睫簾下覆,看著自己執筷子的手,說道:「也差不多,都是玩這些。」抬眼望著張原,問:「聽說你夢見幾個大書櫥,裡面奇書數萬卷,你一夜之間全讀完了,並且醒來後都記得,真的?」
張原道:「有數萬卷嗎,我沒說數萬卷啊,也就千把本書,算不得什麼奇書,既不能匡世濟民、也不能獲取功名,是閒書,我族叔祖這樣優遊林下的士大風看的。」
王姓少年道:「我就愛看閒書,說說,你夢裡都看了哪些閒書?」
張原心想:「你當然就愛看閒書了,你又不用考童生、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我可有得累。」
張原現在基本確定坐在他對面的不是王姓少年而又王家女郎,應該是王思任的女兒吧,王思任怎麼帶著女兒到處閒逛,晚明風氣有這麼開放嗎?
這王家女郎又追問了一句:「說說,你都在夢裡讀了哪些書?」
張原道:「很多很多,我不大記得書名了,只記得其中故事,哎,不說這些,吃菜吃菜。」埋頭剝吃河蟹。
王家女郎欲言又止,只好也吃菜。
隔席王思任提高聲音道:「張原,來這邊,縣尊要考考你。」
張原「呃」的一聲,差點噎到,心想:「考考考,老師的法寶,我兩世為人都逃不脫要考。」從侍童手裡接過手巾拭了手,向王家女郎一點頭,起身走到王思任和侯之翰席前,躬身問:「縣尊要考學生什麼?」
侯之翰方才聽王思任對張原頗有溢美之詞,便說要考考張原,這時仔細打量了張原幾眼,嗯,眉疏目朗,模樣不錯,神態舉止從容大方,不像是第一次見官長的人,問道:「肅之先生是你大父?」
張原道:「是我族叔祖。」
侯之翰「哦」的一聲,心想:「原來不是張汝霖嫡系啊。」又問:「可曾參加過縣試?」
張原道:「學生還未入社學。」
侯之翰道:「那定是家學淵源了。」
張原道:「家父長年在外,學生未經正式啟蒙,只家姐閒時教識幾個字。」
縣尊大人侯之翰感到有些無奈,這麼個連社學都沒進過的少年,家裡也沒人教他詩書,能有什麼學問!可王思任明明白白誇獎這少年,說此子前程不可限量,侯之翰要給王思任面子,只好挑些容易的考考張原,問:「對句想必是學過的吧,本縣出個上聯你來對——」
張原心道:「對句我還真沒學過,我倒是記得一些古今名聯,什麼畫上荷花和尚畫書臨漢字翰林書之類的,可誰敢擔保縣尊大人一定就從我知道的對聯中出題呢,咱不能事先安排啊,又不是演戲。」但這時如果再示弱說不會,那在縣尊大人眼裡他就是一廢物了,也太掃王思任面子了,更何況邊上還有一個王家女郎看著呢。
張原道:「縣尊大人,對句是孩童啟蒙的彫蟲小技,學生雖不敏,也是學過的,前些日思得一上聯,至今還沒對上——」
「哦。」侯之翰來興趣了:「說來聽聽。」
張原道:「上聯是:煙鎖池塘柳。」
侯之翰臉露笑意,心道:「這五字句意境倒是不錯,卻有什麼難對的,虧你還要想好幾日——」仔細一想,臉色變了,這五字句帶有「金木水火土」部啊!
王思任聽到這「煙鎖池塘柳」之句,也開始思索對句,左思右想湊不到合適的,單憑句中意境來對不難,但要暗合五行就太難了。
想得酒冷菜涼,兩位進士也想不出對句,侯縣令自然也就忘了要出對子考張原了,其實也不是忘了,而是覺得張原自己想的上聯這麼難對,可見是對句的高手,他侯之翰一時半會哪裡想得出象「煙鎖池塘柳」這樣絕妙的上聯來考張原,所以就不出對了,一心想要對出「煙鎖池塘柳」的下聯。
嗯,經過巧妙轉換,現在變成張原考縣尊大人了。
作者:
eric7877
時間:
2012-3-30 11:20:53
第二十六章 後生可畏
張原立在侯之翰邊上,等候縣尊大人答題,那侯縣令苦思良久,捻斷了數根須,也想不出能對得上「煙鎖池塘柳」的佳句,抬眼看對坐的王思任,苦笑道:「此對甚難,老師可有佳對?」
王思任瞅了瞅不動聲色的張原,笑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天音兄還得問張原才是。」
侯之翰便問:「張原,你已想了數日,可有好對句?」
繞了一圈,侯縣令又發問來考張原了,是張原自己出的題,考官考生都是他,不作弊那也天理難容。
張原道:「稟縣尊,學生擬了這上聯後,為求下聯,走路也想,吃飯也想,倒是思得兩個對句,卻都不甚合意——」
侯之翰道:「說來聽聽。」
張原朗吟道:「燈堆銀漢橋。」
「燈——堆——銀——漢——橋。」
侯之翰和王思任一起吟哦品味,侯之翰道:「五行部首倒是有了,這意境差些,還有麼?」
張原又吟道:「桃燃錦江堤。」
王思任讚道:「這句好,雖然與上句『煙鎖池塘柳』相比還是略為遜色,平仄也稍欠妥,但也稱得上妙對了。」
侯之翰也點頭附和:「煙鎖池塘柳,桃燃錦江堤,誠然妙對。」
張原道:「兩位大人過譽了,這種對句總難免堆砌牽強,白白耗費心力,於心智學問無補,學生現今是專心讀書,已不再想這些彫蟲小技了。」
侯之翰連連點頭,現在看張原的眼光已與先前不同,和顏悅色問:「已學制藝否?」
張原道:「還沒有,學生以前貪玩失學,自患眼疾之後,才翻然改悔,目下正讀春秋三傳,學生以為,若四書五經都未讀通就早早學制藝,那簡直就是飲鴆止渴,只恐成為學問空疏、不諳時務的迂腐之人。」
王思任拊掌道:「此言大善,正是力健行遠之策,好,那我就來考考你的春秋經義,左傳讀了沒有?」
張原道:「已通讀。」
通讀和已讀是大不一樣的,讀過一遍就是已讀,而通讀則是基本掌握了全書的意韻。
王思任點點頭,正要開口提問,忽然失笑,對侯之翰道:「天音兄是治春秋的名家,還是天音兄問他吧。」
侯之翰科舉本經就是《春秋》。
侯之翰推讓一番,最終還是由他來問,既知張原學問不淺,那他當然不會只讓張原背誦經傳,思忖片刻,發問道:「春秋經傳,以你之見,是偏重讀經,還是偏重讀傳?」
這個問題可以回答得很淺也可以回答得很深,這就要看張原對春秋經傳義理的領悟。
張原想了想,答道:「聖人作經,雖云微言大義褒貶繫於一字,然非淺陋者可識,必於三傳熟思玩味,方能貫通,若只從聖人之經鑽研,舍三傳而不事,譬如渡江河而忘舟楫,欲其濟溺,胡可得乎?」
侯之翰聽得雙眼發亮,張原此論很有見識,是認為要經傳並舉,側重於傳,這與今之士人重經輕傳的學風頗有不同,讚道:「小小年紀有這樣的見識,難得,明年二月縣試你來,本縣取你。」
張原趕緊謝過縣尊大人。
王思任笑道:「憑此一問,就算過了縣試了嗎,天音兄不怕人說你包庇?」
侯之翰大笑道:「似張原這等人才,正該曲意包庇,當然,明年縣試還是要來參加的。」
那邊席上的王家女郎以手支頤看這邊張原應考,嘴角含笑,忽聽王思任咳嗽一聲,趕緊坐直身子,目不斜視地吃菜。
王思任問:「張原,你吃飽了沒有?」
張原實話實說道:「學生還沒吃飽。」
侯之翰笑道:「只顧考他,幾乎忘了他還沒吃飽,去吃,去吃,莫急,等下本縣派人送你回家。」
侯縣令心情愉快,在他治下發現一個人才那也是他的政績之一,日後張原若能科舉揚名,侯縣令就是他的老師,就算張原官做得再大,見了他也得尊稱老師,大明朝官場錯綜複雜的關係皆由此而來。
張原的確餓了,因為張大春的事他中午都沒吃飯,這宴席的菜雖清淡卻鮮美,花白米飯更是香軟可口,十五歲的張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裡的正德青花瓷碗又小,張原接連吃了五碗,邊上的侍童盛飯不迭,對坐的王家女郎瞧得嘴巴合不攏,張原看了她一眼,解釋道:「我中午沒吃飯。」
這王家女郎先是一愣,隨即「噗嗤」笑出聲來,越想越笑,無法自制,乾脆伏在餐桌上笑個不停,一邊侍候的童子也忍不住笑。
張原心道:「笑點這麼低,這有什麼好笑的。」
王思任皺了皺眉頭,隨即展顏問:「張原又說了什麼笑話,說來大家聽聽。」
張原起身答道:「學生並沒有說笑話,只是說了句中午沒有吃飯,實在不知哪裡可笑了。」
王思任與侯之翰對視一眼,也是哈哈大笑。
王思任笑道:「張原,你豈不知紹興有句俗語說一日赴宴三日飽,是說鄉人赴宴,早一日就先餓著,以便宴席上騰出肚皮大吃,吃得飽,後一日也不覺得餓。」
張原一本正經地稟道:「學生絕非故意先餓著,而是因那家奴狀告之事急得忘了吃飯,是以方才多吃了幾碗,不料就成了俗語中人,好慚愧。」
這話一出,王思任、侯之翰又笑,侯之翰連聲道:「此子善謔,此子善謔。」對王思任道:「頗似老師親傳。」
王思任道:「後生可畏,我當避他出一頭之地。」這是昔日歐陽修讚賞蘇軾的話。
張原對面的王家女郎已經快笑得掉到桌子底下去了,王思任連連咳嗽都沒用。
飯飽席散,張原告辭,王思任二人則有留在侯縣令的廨舍歇息,侯縣令命一名衙役送張原回去。
張原拜別縣尊大人,又拜別王思任,說道:「不知何時能再聆聽謔庵先生教誨?」
王思任笑道:「我在會稽山營建避園,園成後當邀你族叔祖來遊園,到時一併邀請你。」
王思任身邊那男裝女郎雙眸亮晶晶的看著張原,唇邊笑意依然不散。
張原跟著一名衙役出了縣署廨舍,卻見小奚奴武陵候在外面,一見他出來,趕忙提著一盞燈籠迎上前道:「少爺,你可出來了。」
張原道:「不是叫你先回去嗎。」
武陵道:「我是先回去了,吃了飯又來了,太太惦記著少爺呢。」
張原便讓那差役不用送,他有小奚奴伴著回去。
主僕二人沿府河慢慢的走,武陵道:「少爺,張彩一家已經搬出去了,太太還有些不忍呢。」
張原沒說話,心道:「晚明江南地區家奴反噬主人的事不少,我寧要雇工,不要家奴,雇工隨時可解僱,家奴看似攜家帶口甚至帶著田產來投靠,其實是為了逃稅,還有就是借主家之勢謀利,甚至仗勢欺人、為非作歹,當然,我現在連生員功名都沒有,不會有人來投靠,不過那一天會來的,只需要努力,有針對性的努力——」
想到這裡,張原童心忽起,笑嘻嘻向著黑暗中的河水發問:「府河你說呢?」
府河無聲流淌,默認了張原的話。
作者: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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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21:27
第二十七章 靜夜思
張原家中本就人口少,張大春一家三口搬出去後,宅子就更顯得冷清了,小奚奴武陵提一盞燈籠孤零零地照著張原回來,應門的是小丫頭兔亭。
張原入內院見母親,張母呂氏因為張彩一家離去而悶悶不樂,上了年紀的人總是念舊,雖然是家奴張大春對不住主家,但張大春父子流放充軍還是讓張母呂氏有些不忍。
張原知道母親的心意,說道:「母親,這宅子裡少了人手,明日兒子託人尋一戶忠厚本分人家來幫忙,訂立書契,每年給銀錢若干,這樣更聽管。」
張母呂氏現在已不擔心兒子的處事能力了,兒子真的長大成人了,能為父母分憂,這讓張母呂氏很欣慰,又聽兒子說侯縣令答應明年縣試取中他,更是歡喜,說道:「那我兒要盡快入社學,莫辜負縣尊的期望。」
張原應道:「是,兒子明日還有些事,後天就去社學求學,母親放心便是,兒子會好學上進的。」
一邊的伊亭說道:「小婢有房遠親,家在鄰縣會稽的昌安門外,為人老實本分,不願為奴,願為長工,少爺要僱人的話,小婢託人捎個口信讓他來這裡,太太和少爺看得中意就留下,不中意就打發回去。」
張母呂氏道:「好,明日就讓他來,這宅子裡人少就太冷清。」
伊亭笑道:「太太不用急,等少爺娶妻成了家,那可就熱鬧了。」
這麼一說,張母呂氏立即上下打量兒子張原,笑眯眯的很想抱孫子的樣子,點著頭道:「嗯,原兒過了年就十六了,可以議親了,呵呵,還好上次沒答應那馬婆子,什麼牛姑娘、馬姑娘的就要往我兒這裡塞,我兒現在眼疾痊癒了,什麼樣的好閨女娶不到!」
張原擔心母親急著給他說親,忙道:「母親,兒子還小,要以學業為重,你看西張的宗子大兄,比孩兒年長一歲,都有秀才功名了,還沒成親,孩兒也立志要金榜題名進士及第之後才考慮婚事。」
張母呂氏雖然讀書不多,但也是有點見識的,知道考進士有多麼難,張原之父張瑞陽考秀才考了十幾年都沒考上,張原卻說要高中進士後才考慮婚事,若一輩子考不中那豈不是糟糕,說道:「兒呀,西張的宗子可是定下了水澄劉氏的閨女為妻的,只是未成親而已,待娘為你慢慢物色,你也不用急。」
張原哭笑不得:「兒子沒有急,兒子只是想專心讀書。」
張母呂氏笑道:「娘知道我兒用功,這樣吧,待我兒補了生員後再議親事,這總行了吧。」
張原點頭道:「兒子聽母親的話。」心裡卻想:「一切順利的話,考上秀才也得後年,到時再說吧,到時可以藉口要參加鄉試,又可拖一年,拖得一年是一年——」
陪母親閒坐了一會,張原回到西樓,練了小半個時辰大字,便洗浴睡覺,躺下後很久睡不著,聽到外間的小奚奴武陵輕輕叫了一聲:「少爺——」沒聽到應聲,武陵便吹熄燈盞,睡到那張小竹榻上,翻來覆去「嘎吱」了幾聲,很快就只剩輕微的鼾聲。
下弦月柔和的光芒悄悄透入窗隙,光斑在地上緩緩移動,月光與黑夜形成深沉浩大的呼吸,讓難眠的人敬畏並且思索。
張原睜大眼睛看著床頂,藉著地上月光的微茫,床頂的彩漆吉祥圖案隱約可辨,想著以前馬老婆子要為他做媒還有方才母親說他議親的事,獨自好笑,他擔心的是某一天突然就吹吹打打給他送一個新娘子來要他成親,從沒見過面,不知美醜,不解性情,卻要立馬洞房花燭,據說這是人生的一場豪賭,挑開紅蓋頭之際,懸念揭曉,有的人贏了,郎才女貌,夫唱婦隨,有的人輸得一敗塗地,痛苦終生——
這似乎也很有戲劇性,但張原顯然不希望自己的婚姻像一場賭博,他想自己作主,首先,他不想娶纏足小腳女子為妻,這是先決條件,好在這是在明朝,女子纏足大約是三居其二,若是再晚個一、兩百年,那想娶個未纏足的女子就難了,山野村姑、婢女僕婦倒是有不纏足,除此就很難找了。
這樣想著,那個王家女郎自然就浮現心頭,雖是男裝,但個子細高,容貌似乎也頗美,在沒有眼鏡的時代,眼睛不好使就數看不清美女這點最痛苦,張原對此已有感觸,不過他對這王家女郎並沒有心動的感覺,不知是因為自己身體年齡還小,還是因為這王家女郎開口就說要買《金瓶梅》而嚇到他了?
……
第二天上午,伊亭托腳伕行的人捎信給會稽縣昌安門外的那位遠房親戚,不過十多里路,當日傍晚,那戶人家一家四口就來了,是夫妻二人帶著兩個兒子,夫妻二人都是三十多歲,男的叫石雙,女的叫翠姑,都是本分的鄉下人,兩個兒子大的十三歲,叫大石頭,小的九歲,自然也就叫小石頭。
張母呂氏見這家人模樣憨厚老實,大手大腳的身體也壯實,問幾句話,口齒也算清晰,兩個小孩看著也不甚頑皮,心裡便有幾分歡喜,問一邊的張原:「原兒,你看如何?」
人是伊亭介紹來的,算是知根知底,張原又問了石雙夫婦幾句話,基本滿意,便讓這一家四口到穿堂那邊的瓦房住下,正是先前張大春一家住的房子,說好先按短工算,一家四口在張家吃住,月給工銀五錢,若主家滿意,再定長年雇工文契,工銀還可再添,承擔的官府徭役折銀由主家代繳。
石雙、翠姑夫婦千恩萬謝,這樣的工銀算是高的了,最要緊的是主家代繳徭役銀,這實在太舒心了,不用擔心官差和鄉甲的敲剝催逼,安安心心侍候主家就是,而且家世依然清白,兒子長大後自立門戶娶妻生子,參加科舉都可以,而家奴之子是不能參加科舉的。
這樣,石雙一家四口就在張家住下了,石雙雖然不如張大春活泛,不能管理田莊的事,但好在實誠,做事勤勤懇懇,張原家總共不過一百二十畝地,張原自己抽空去管理一下就行,謝奇付那三戶佃農依舊按張大春與他們定的契約繳納田租,當然,田主不能再署張大春的名字。
張大春的一百五十兩欠銀自有官差代為追討,張原不用操心,他準備著去府學宮後的社學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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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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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22:17
第二十八章 學堂樂
七月二十二日一大早,張原請西張大兄張岱相陪去府學宮後的社學拜師求學,小奚奴武陵提著個大籃子,籃子裡有新鮮的蔬菜四色、米糕一磚、酒一壺、肉兩斤,這是拜師的贄見禮。
大明朝開國之初,朱元璋下詔立社學,每五十家就要立一社學,以便良家子弟求學,社學都是官辦,四書五經之類的書籍免費,社學蒙師由當地縣令聘請,俸錢也由縣署支付,學生除第一次拜師需要贄禮之外,一般也不再交費——
永樂、宣德年間社學最為興盛,人稱「家有弦誦之聲,人有青雲之志」,朱元璋通過科舉之路把天下士子的心給籠絡住了,但嘉靖以後私學興起,有些州縣的社學就逐漸廢馳了,紹興府是文風鼎盛之地,社學辦得較好,僅山陰一縣就有社學近兩百所,府學宮後的這一處社學近年因為有良師指教,儒童中考取童生、補生員的比其他社學多,所以來此求學的儒童竟有四十多人,而一般社學不過一、二十人——
府學宮後社學位於府河左岸,距張原家不過一里地,原是一處神廟,供奉的神祇是無名之輩,嘉靖時毀淫祠,神廟就改作社學了,從大門進去是一個方形的小院,那社學蒙師已經立在學塾門邊等候新入學的儒童,是個瘦削的中年人,白淨面皮,鬍子稀疏,兩眼無神,張原向他作揖行禮時這蒙師還打了一個哈欠,待接過張原親手呈上的拜師贄禮才臉露笑意,嗯,肉菜都還新鮮。
新入學的儒童要由父兄陪伴拜見蒙師,張原父親不在家,張原也沒有同胞兄長,只有請族兄張岱來,張岱一見這個打哈欠的蒙師就是一愣,作揖問:「原來是兆夏兄,曾先生已經不在這裡了嗎?」心想:「周兆夏也能當塾師!」
新來的蒙師周兆夏自然不會不認得神童張岱,二人都是本縣生員,周兆夏是二十年的老生員了,呵呵笑道:「宗子賢弟,少會,少會,那曾先生老母病故,回家奔喪去了,這裡的儒童暫由愚兄教導。」
張岱看了看族弟張原,笑了笑,說道:「介子,那你就在兆夏兄這裡學兩天吧,我不能多待了,明日便要去武林。」
周兆夏道:「宗子賢弟是去應鄉試吧,預祝高中,愚兄現在功名心是淡了,只以啟蒙後學為業。」
張原道:「大兄明日幾時動身,我為大兄送行?」
張岱擺擺手:「不用了,你好好在社學讀書,別學燕客的樣。」說完,一邊搖頭一邊笑,走了。
張原雖然覺得大兄張岱的神態有些奇怪,卻也想不明白是為什麼?
周兆夏領著張原進學堂,學堂高敞,原是做神殿的,現在擺著幾十張桌椅,卻只有十幾個學生稀稀落落坐在那裡,見到張原進來,好奇地看過來,張定一也在其中,起身叫了一聲:「介子哥。」
邊上一個儒童便問張定一:「你叫他什麼,戒指?他家開戒指首飾鋪的嗎?」
又有儒童低笑道:「這麼大個子了才來讀書,有十六歲了吧,嘻嘻,站在那裡的樣子好傻。」
張原也覺得自己有點傻,這裡的儒童最小的才七、八歲,大多數是十二、三歲,倒是有一個年齡看上去比他還大的,卻是木愣愣的——
張原心道:「我要從小學一年級讀起嗎?」
「安靜,安靜——」
蒙師周兆夏一拍醒木,然後向諸生介紹張原,張原向諸位同學施二拜禮,同學們還禮,這就完事了,也沒說要拜孔子拜梅花鹿什麼的。
周兆夏把張原叫到一邊,問:「《三字經》讀過沒有?」
初入社學,八歲以下的先習《三字經》,然後是《百家姓》、再後是《千字文》,周兆夏看這張原十五歲才入社學,恐怕是幼時頑皮搗蛋不肯讀書的,所以才這麼問。
張原答道:「四書五經學生都已讀過了,進社學是向老師請教制藝。」
周兆夏「哦」的一聲,意似不信,道:「那我考考你,堯舜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這算什麼問題啊,張原耐著性子答道:「是兩個人,一個叫堯,一個叫舜。」
周兆夏又問:「那澹台滅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澹台滅明是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複姓澹台,字子羽,因為容貌醜陋,曾遭孔子的嫌棄,不願教他,澹台滅明發憤自學,終成大賢,「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就是指澹台滅明。
對於熟讀四書五經的張原來說,問這種問題簡直是藐視,想起方才大兄張岱那奇怪的神態,心中一動,答道:「斷然是兩個人。」
周兆夏並沒有哈哈大笑起來,似乎張原答錯在他意料之中,嗯,這個問題太有難度了,不能怪張原,說道:「不要好高騖遠,老老實實從《三字經》讀起,制藝是那麼好學的嗎,讀上五年書再學制藝——這是你的書,保管好,回你的座位上去,就是那邊,左起第三排。」
張原捧著那冊薄薄的插圖本《三字經》入座,就聽蒙師周兆夏打了一個哈欠道:「好生唸書,不認識的字互相問,等下本師會來抽查的,記住,要默讀。」撣撣袍袖,踱進鄰室再不見出來。
張定一挪過來與張原鄰座,低笑道:「先生睡覺去了,別吵醒他就行。」
張原翻了個白眼,問:「這先生什麼時候來的?」
張定一道:「來了有半個月了,這先生好,不怎麼管我們,原來的曾先生嚴厲得要命。」
張原問:「不是說這裡有三十多個學生嗎,怎麼——哦,明白了,周先生一來,好學生就走了,就剩你們了。」
張定一笑嘻嘻道:「我們也不差,每日早出晚歸讀書呢,嘻嘻。」
現在是正辰時,紅日東照,塾舍光線明亮,風從府河吹來,帶著略含土腥味的水氣,天氣不冷不熱,這正是讀書的好時光啊,但看塾舍的這些學生,要麼在交頭接耳說話,要麼在紙上塗塗畫畫,有的還在空地上翻起了斤斗,有的執小彈弓將紙彈到處亂射——
張原耳朵靈敏,聽到鄰室鼾聲隱隱,問張定一:「這姓周的白天都睡大覺?」
張定一吐吐舌頭:「介子哥你膽子好大,敢這麼叫周先生——周先生也不是都白天睡覺的,有時是夜裡打馬吊,白天就要睡大覺,周先生最愛打馬吊。」
張原知道馬吊就是麻將的前身,這吊先生不是誤人子弟嗎!
「撲」的一聲,一團紙彈射在張原後腦勺上,張原回過頭去,幾個十來歲的儒童端端正正坐著,不知是哪個射的他。
張定一指著其中一個道:「介子哥,是他,李柱,李柱射的你。」
張原站起身,那李柱以為張原要過去揍他,趕緊跳出座位,哇哇叫著逃跑。
「吵什麼!」
一聲大喝,蒙師周兆夏怒氣衝衝出來了,被攪了睡癮的人是易怒的,周兆夏一把揪住自投羅網的李柱,拖到書案邊,要用戒尺揍李柱。
李柱大叫道:「先生,先生,不是我,是新來的張原張戒指要打我,張原還稱呼先生你為姓周的,很無禮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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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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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22:52
第二十九章 訓師
周兆夏不信新來的儒童張原敢稱呼他為「姓周的」,揪著李柱的耳朵皮,喝道:「還敢胡說,把手伸出來,十戒尺。」反手摸到書案上的竹製戒尺,就要揍李柱。
李柱大哭起來:「他真的說了,說你姓周的,白天睡大覺,嗚嗚嗚——」
周兆夏慢慢扭過頭,盯著張原,問:「你當真說了?」
張原站在那裡,答道:「當真。」
周兆夏沒想到張原會這麼回答,他以為張原會否認或者狡辯,所以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一會,隨即像炸起的爆竹,一蹦三尺高,咆哮如雷:「你敢,你當真敢,你不敬師長,本師今天就替你父母好好教訓你。」揮舞著戒尺就衝上來。
「周兆夏!」張原伸手抓起長板凳,舉過頭頂,喝道:「你敢打我試試看。」
周兆夏懵了,學堂裡的十幾個儒童也全傻了,見過調皮搗蛋的學生,沒見過象張原這樣囂張的,直呼蒙師的名字,還敢舉著板凳和蒙師對打!
看樣子這人真敢砸,周兆夏就沒敢衝過來,離張原七、八步遠,用戒尺遙點著張原的腦袋道:「好,好極,破天荒,有這樣的學生真是破天荒,你這目無師長的敗類,在家定是逆子,在朝定是亂臣。」
張原一臉鄙夷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不用你評價,也輪不到你來評價,你不是我老師,把贄禮給我還回來,你這等人配為人師表嗎,夜裡打馬吊,白日無精打采,在學堂睡大覺,你這不是誤人子弟是什麼!你敢打我,你近前試試,我保證一板凳下去讓你腦袋開花。」
周兆夏白淨面皮臉漲成豬肝色,冷笑道:「我怎麼沒教你了,不是讓你讀《三字經》嗎,你牛高馬大的還在念『人之初』你好有臉嗎,我都不好意思教你,所以讓你有不明白地方問同學,難道要本師手把手教你識字!」
和這種人理論一點意思都沒有,張原道:「把贄禮還我,你不是我老師。」
周兆夏道:「好,我也沒有你這樣的學生。」走到鄰室將張原送來的裝有菜肉米糕的籃子往張原腳邊一丟,「砰」、「啪」兩聲,籃子落地,酒壺破碎,高敞的學堂裡酒香四溢。
張原踢了踢滾到腳邊的籃子,說道:「你摔破了我的酒壺和籃子,菜也摔爛了,你得賠償,我一早置辦這些贄禮費了兩錢銀子,今日不賠我兩錢銀子我決不與你甘休。」
倒不是斤斤計較,而是這樣的無良蒙師必須懲治。
周兆夏算是明白今天遇到無賴學生了,連聲道:「好好,我賠你。」在袖底摸索著摸出一小塊碎銀,擱在書案上,說道:「我會向縣尊狀告你欺師滅禮的行徑,以後任何社學你都休想去讀了。」
張原忽然笑了起來,心想自己和這麼個庸人鬥什麼氣,咱是斯文人,怎麼能掄板凳鬥毆呢,放下板凳,坐下說道:「別把師啊師的掛在嘴邊,你當不了我老師,這樣吧,我出一道經史問難,你若能辨得過我,我隨你到侯縣令那裡任打任罰,你若辨不過我,還是趕緊別在這裡誤人子弟了。」
周兆夏冷笑道:「連澹台滅明是幾個人都不知道,還敢考我!」轉念道:「好,你問,凡四書五經,儘管問。」能考上秀才,這些書總是爛熟的。
張原道:「聽好了——《孝經》云『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這立身行道,行的是什麼道?」
周兆夏一驚,張原這小子能問出這問題看來不像是連《三字經》都不會讀的人,答道:「這有何難,這道當然是夫子之道。」
「夫子之道是什麼道?」
「是先王之道。」
「先王之道是什麼道?」
「就是,就是禮義廉恥。」
張原笑道:「你也知廉恥嗎?我告訴你,《孝經》所云立身行道乃是大學之道,大學明德親民,止於至善,無論什麼道,先從立身起,大丈夫所謂身,必聯屬國家天下而後成者,如言孝,則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天下皆孝而孝始成,如言悌,則必長吾長以及人之長,天下皆悌而吾之悌始成,吾人此身,與天下萬物原是一個,料理自身處,便是料理天下萬物,故立身行道,首重日用常行,你身為社學蒙師,懶惰暴躁,不教授諸生學問卻呼呼大睡,還命諸生默讀,朗讀會吵到你做春秋大夢是吧?」
忽聽有人在學堂門外「呵呵」笑起來,張原立即聽出來人是誰,他現在聽過一遍的聲音就不會忘。
靴聲橐橐,這人走進學堂,身後還有兩個隨從。
周兆夏一見此人,頓時滿臉臊得通紅,結結巴巴施禮道:「侍生見過縣尊大人。」
來的正是山陰縣令侯之翰,今日是休沐日,不坐堂,想起這邊社學的蒙師曾友元奔喪歸鄉了,新聘的生員周兆夏不知教得如何,便來看看,剛走到門廊上就聽到有人在學堂中辯難立身之道,便駐足傾聽,聽出一人正是塾師周兆夏,另一少年人的聲音很耳熟,起先沒辨出是誰,後來才想起是張原的聲音——
侯之翰不禁笑了起來,前日在縣署夜宴,張原風度溫文爾雅言語又詼諧風趣,沒想到今日卻是這般咄咄逼人,周兆夏也太不成體統,竟然在授學時自顧睡覺!
張原躬身道:「學生拜見縣尊大人。」
侯之翰向張原點點頭,誇獎道:「張原,你方才說的《孝經》立身之道說得極好,立身行道正該如此,本縣要獎賞你,就免你三年的賦役錢糧吧。」
只有秀才生員才能免賦稅免徭役,侯之翰這等於是給張原秀才的特權了,在侯之翰看來,以張原之才,補生員是早晚的事,他這是先示恩在前。
獎勵了張原,侯之翰冷眼看著額頭冒汗的周兆夏,又看看學堂裡稀稀落落的儒童,皺眉問:「怎麼才這麼幾個學生,人都到哪裡去了?」
周兆夏訕訕道:「稟縣尊,因天氣炎熱,有些儒童告假在家讀書。」
「天氣炎熱?」侯之翰冷笑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都快八月了,我看不是天氣炎熱的緣故,而是你荒廢教學,以至於好學的儒童都不來了,只餘一些頑童和愚魯的,正喜你睡覺不管他們。」
周兆夏用袖子拭了一把汗,無力地辯道:「縣尊大人,請聽侍生辯解——」
侯之翰不想聽他辯解,看著地下的酒壺碎片和竹籃,籃裡的菜肉都翻出來了,問:「這又是怎麼回事?」
周兆夏宛若溺水撈到救命草,忙道:「縣尊為侍生作主,這個張原目無師長,竟掄板凳要砸侍生——」
侯之翰看看一邊澹然而立的張原,氣質沉靜優雅,聽周兆夏當面控告也不著急,這像是掄板凳動粗的人嗎?
侯之翰笑了,問周兆夏:「你方才是不是晝寢?」
周兆夏頭巾都還沒戴呢,心知睡覺之事瞞不過去,低頭道:「侍生昨夜讀書至深夜,方才偶感睏倦,就想小睡片刻——」
「好了好了,別說這麼多。」侯之翰臉現厭惡之色,打斷道:「這竹籃是誰打翻的,酒壺呢,怎麼回事?」
周兆夏不知怎麼回答。
侯之翰冷哼一聲:「周兆夏,本縣今日若不來視察,這社學就會被你給廢了,這蒙師你做不得,你的廩生也降一等。」
生員也是分等級的,第一等是廩生,不但免徭役,每月還有錢糧領,第二等是增廣生員,沒有錢糧領。
周兆夏臉若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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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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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23:26
第三十章 草繩少女
蒙師都沒有了,這社學自然關門大吉,侯縣令讓儒童們回家等候新蒙師的消息,張定一、李柱這些儒童都走了,只張原一個人留下,因為侯縣令有話要問他。
侯之翰立在學堂門前高階上,看著人去蕭寂的院堂,搖了搖頭,問張原:「你今日來拜師入社學?」
張原道:「是,學生前日蒙縣尊教誨,受益匪淺,深感若有明師指點,求學當事半功倍,族叔祖肅之先生也讓我先入社學,所以學生今日一早就來了,未想遇到這麼一個——」住口不言。
侯之翰呵呵笑道:「本縣沒想到你脾氣還不小,唇槍舌箭,把老生員周兆夏辯得啞口無言,誰要想當你的老師也難。」
張原道:「學生求學心切,見這蒙師懶惰誤人子弟,是以一時性急,與其爭執,請縣尊見諒。」
侯之翰笑道:「無妨,無妨,沒有點火氣衝勁也就不是少年人——這裡的塾師得另聘,待本縣與羅教諭商量一下,總要請一個端謹飽學之士來執教方好,你既求學心切,本縣介紹你去都泗橋社學讀書,那裡的蒙師是個博學老儒,只是離你家遠了些,有四、五里地。」
經此一事,張原不想再從社學讀起了,道:「多謝縣尊,學生暫不想入社學了,聽聞大善寺有大儒啟東先生在設館授徒,學生想去那裡求學,就不知啟東先生肯不肯收學生?」
侯之翰「哦」的一聲道:「啟東先生學問當然是極好的,只是脾氣執拗古怪,本縣是不能幫你引見了,你自己可以去試試,要知道,拜在啟東先生門下求學的都有秀才以上的功名,甚至有舉人在他那裡學制藝,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我縣神童祁彪佳祁虎子,祁彪佳是童生——」
言下之意,張原連童生都不是,只怕劉宗周不肯收的。
話鋒一轉,侯之翰道:「季重先生極是賞識你,他雖說不收弟子,你若懇切相求,或許他就允了,季重先生的制藝精妙絕倫,不在劉啟東先生之下。」
張原問:「季重先生還在山陰嗎?」
侯之翰道:「昨日已回會稽。」
張原心想:「會稽雖說與山陰相鄰,但離家還是太遠,要拜在王思任門下讀書,那就得住在王家,我母親豈不孤單,還是大善寺近,若劉宗周不肯收我,那再求王思任不遲。」說道:「家慈因學生年幼,尚不肯讓學生離家求學,學生回去稟知母親再定,或許明年可以。」
侯之翰點點頭,沒說話,也沒示意張原可以走了,默立半晌,忽問:「張原,你可曾定下親事?」
張原心「突」的一跳,心想怎麼回事,縣尊大人有愛女要嫁給我?縣尊大人一張地包天的馬臉,只怕女兒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娶妻重性情也要重容貌,不然怎麼養眼,麻煩,難道我的婚姻非得給人包辦了?答道:「學生年幼,尚未定親,學生曾向家母說起過,要等補了縣生員再考慮婚姻之事。」
「甚好。」侯之翰讚道:「有志氣,本縣雖對你的所學瞭解不多,但憑你前日對春秋經傳和今日《孝經》立身之道的領悟,縣試、府試連捷是沒有問題的,道試就不敢擔保了,目下要緊的是你必須盡快學習制藝,畢竟明年二月縣試、四月府試,時日無多,道試卻不用急,還在後年,尚有時間準備。」
「是。」張原恭恭敬敬道:「學生不會懈怠的。」
別了侯知縣,張原獨自出了學堂,小奚奴武陵沒在外面等他,肯定是想不到少爺會這麼早放學。
站在府河西岸,看河中舟船往來如梭,對岸就是會稽縣,張原看了一會,覺得有些無聊,他今日是憋著勁來學八股的,沒想到遇到的是這麼個蒙人的塾師,大吵了一架,還得另覓明師,雖說侯知縣免了他三年的徭賦,但他今年才十五歲,要到明年才是納稅人,所以暫時意義不大——
現在大約是巳時初,回家用午飯還早,范珍、詹士元他們知道他入社學了也就不會過來給他讀書聽,所以回家也無聊,想著大善寺的劉宗周,張原就沿府河向北行去,大善寺就在山陰縣城的東北端,隔著老遠就能看到大善寺塔的鎦金塔尖。
張原家在縣城中心靠西南的位置,往東行一里地就是府河畔的社學,從社學這裡到大善寺大約有三里多路,中間隔著紹興衛,紹興衛指揮使轄下有四千多軍士,都在這衛所裡,每月兩次浩浩蕩蕩拉到城南教場操練,幼時的張原常跟著張萼去看衛所士兵操練——
張原從衛所東側繞過,面前是一座小山,這小山的名字叫娥眉山,也不知是怎麼得名的,山也不奇秀,不過是個小山色,樹木都被大善寺的僧人砍去當柴火燒了,山和僧人們的腦袋一樣光禿禿了。
轉過娥眉山,六面七層、高十幾丈的大善寺塔赫然聳立在眼前,讓人有虎軀一震的感覺,油然而生佛法廣大,就想要頂禮膜拜。
這大善寺張原以前來過多次,大善寺香火很盛,所以寺前廣場就很熱鬧,引壺賣漿的、賣燒酒的(據說酒是寺中僧人所釀,喝了這酒佛祖就心頭坐云云,定是賣酒的為攬生意胡說)、賣果子的,喊著山陰謝橘、蘇州山楂、蕭山方柿什麼的,哪裡的出產有名就喊是哪裡出的,假貨居多。
張原直入山門,進到寺中向僧人打聽劉啟東先生的學館在哪裡,寺僧往寺後面一指,就匆匆走了。
張原繞到寺後一看,有一排茅屋,都是關門閉戶的,也沒聽到讀書聲,心中納悶:「劉宗周到底在哪裡設館啊,算了,還是明天讓張萼帶我來,張萼是來讀過半天的。」
大善寺後又有座小山,叫雙珠山,這山倒是林木茂盛,據說此山關乎大善寺的風水,所以寺僧嚴禁入山伐薪,和尚因為要香火旺佈施多,所以也是要講究風水的。
張原見這山景緻頗佳,就想登高望遠養養眼,上到半山,忽聽山下腳步聲急促,有人奔上山來,這人跑得好快,張原回頭一看,來人似乎是個少女,背著一個竹簍,奔躍如飛,忽被枯枝絆了腳,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好在身手敏捷,單手一撐,站穩了,可竹簍裡的東西滾了一地——
張原眯起眼睛看,這下子看清楚些了,的確是個女孩子,膚色白得異樣,從竹簍裡滾出來的好像是紅紅的橘子。
這少女用藍布帕包頭,草繩扎腰,很是寒酸,不知躲避什麼跑得那麼急,卻又捨不得滾在地上的橘子,俯身麻利地揀著——
這時,張原聽到山下有人喊:「那賤人往這邊上山了,六虎,你去那邊攔她,老四,這邊追,別讓她跑了,這賤人極有姿色,哥幾個今日有得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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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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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23:57
第三十一章 墮民和喇唬
藍帕包頭、草繩扎腰的少女拾起最後一個橘子,又向雙珠山頂奔來,一抬頭,猛然發現張原早就候在那裡了,嚇了一大跳,神色驚慌,就往邊上樹叢亂石鑽去,似乎怕極了張原。
這雙珠山雖不陡峭,好歹也是山,山路總是崎嶇不平的,更何況那無路之處,枝丫縱橫阻攔,野草藤蔓纏腳,根本走不快,枝條一彈,把那少女裹頭的藍帕又勾下來了——
張原雖然不清楚這少女是什麼人,但聽到山下那六虎、老四什麼的傢伙叫喊著「哥幾個今日有得樂了」,就知道那些是什麼人,心道:「這也太猖狂了吧,大善寺啊,又是人來人往的,就敢這麼追逐少女,奇怪的是這女孩子怎麼往偏僻無人的地方跑?」
「你別跑,趕緊蹲下。」
張原沖那個在灌木叢中掙紮著亂鑽的少女壓低聲音喊,那少女扭頭看了看他,遲疑了一下,依言蹲下,低著頭裹藍帕。
張原回頭看來路時,兩個頭戴闊邊網巾的漢子就跑上來了,橫眉豎目,一副粗蠻凶相,從張原身邊跑過時其中一人歪著腦袋瞪著張原,問:「看到一個墮民女孩沒有?」
張原往山上一指:「跑過去了。」
兩個漢子往山上大步奔去,一人道:「那賤人很能跑,都沒影了。」
另一人道:「跑不了的,老子在止水巷附近看到過她一次,估計她家就在牛角灣三埭街,今日找不到她,明日哥幾個就到三埭街去找,一家一家,搜也要把那賤人——」
兩個漢子跑過山崗,聲影俱無。
張原眉頭微皺,他知道三埭街,就在縣城東北角王家山下,離大善寺這邊大約一里多路,三埭街也叫墮民巷,是山陰墮民最大的聚居地,以前他隨張萼出去玩耍,母親呂氏總要叮囑一句「墮民街有惡人,不許去那裡玩」,好在張萼也沒帶他去玩過,張萼說那裡又髒又臭,沒什麼好玩的,那時的張原只知道墮民巷住的都是些乞丐、樂戶、漁民、娼妓、奴婢,這些人世世代代都是墮民,清白人家是不與墮民往來的,只有家裡有紅白喜事才叫那裡的樂戶來幫忙吹吹打打,還有其他一些下賤雜務也是找墮民來幹——
現在的張原卻是清楚墮民的由來,一部分墮民是與朱元璋爭天下的張士誠的部下,還有一部分是元朝的漢人官吏和沒有逃回漠北的蒙古貴族,另有一部分說不清楚,據說宋朝時就有了,墮民大都集中在紹興府八縣,以山陰縣墮民最多——
「你先別急著出來,我到山上看看,若那些人走了你再出來。」
張原對那個蹲下灌木叢中的墮民少女說道,那墮民少女沒應聲,蹲在那裡一動不動,若不是張原知道她就在那裡,一眼掃去還真發現不了。
張原快步上山,還沒到山頂,那兩個漢子又跑回來了,罵罵咧咧道:「娘的沒看到,真是奇了怪了,就這麼一座小山她能飛到天上去,或者鑽進土裡去!」
另一人道:「再找找,找不到的話,就到三埭街去搜。」
「呼哧呼哧」,山樑那邊又跑上來一個漢子,想必就是六虎,這六虎道:「沒看到她從山那邊跑下去啊,定然還在這山上。」
先前那人道:「這山雖不大,草木卻茂盛,不好搜,明日去三埭街找她。」
六虎道:「那些墮民還是很齊心的,還有會武藝的墮民,二虎哥想要從墮民街帶她走只怕不容易。」
二虎道:「那賤人敢以次充好騙老子,欺負老子沒吃過塘棲蜜橘嗎,不嚴懲怎麼行,反正墮民女子都是娼妓,老子讓她陪睡那是看得起她,會武藝怎麼樣,難道還敢打老子,叫上縣衙的劉班頭一起去,包管那些墮民嚇得屁滾尿流。」
六虎淫笑道:「嘿嘿,那賤人看著年齡還小,說不定還是個雛,模樣很水嫩啊,那皮膚雪白雪白——」
張原算是聽明白了,那墮民少女應該是在大善寺廣場賣橘子,把本地的橘子說成是杭州的塘棲蜜橘,不想遇到二虎、六虎這幾個喇唬光棍,喇唬光棍就是地痞流氓,山陰縣就有這麼一夥喇唬,號稱十虎,這三個應該就是十虎中人,這些剌唬本來沒事都要尋釁找事敲詐勒索,更何況還讓他們找到點事,更何況對方又只是個卑賤的墮民女孩——
三個喇唬走上山崗,看到張原走了上來,先前問張原話的那個傢伙瞪起眼睛道:「這小子剛才說看到那賤人跑上山的,哪去了,是這小子藏起來了吧!」
另一喇唬道:「這小子敢騙我們,先揍他一頓再問他話。」
與這些喇唬狹路相逢,有理說不清,四書五經辨難更沒用,最直接的就是用拳腳狠狠揍他們一頓,但張原顯然不行,他才十五歲,倒是練過簡易太極拳,但只作健身用,硬碰硬行不通,這時必須借勢——
張原拱手道:「幾位認得縣衙的劉班頭?」
三個喇唬面面相覷,先前說話的那喇唬斜眼看著張原,問:「怎麼,你認得劉班頭?」
邊上的六虎冷笑道:「這小子是借我們的話頭呢,二虎哥不是提了一句劉班頭嗎,這小子聽到了,問問他,劉班頭長得什麼樣?」
張原不動聲色道:「那日我隨叔祖去縣衙赴宴,天色晚了,縣尊命一個衙役送我回府,那衙役就是姓劉,就不知是不是你們說的劉班頭。」
中間的那個漢子是二虎,二虎是個歪頭,斜眼上下打量著張原,張原不是生員的頭巾襕衫,只是個白丁而已,而且年齡也小,不過十五、六歲吧,縣尊會請這麼個小孩赴宴?
二虎問:「你叔祖是誰?」
張原道:「就是狀元第的張肅之先生。」
三個喇唬都是一驚,齊聲問:「西張張汝霖?」
張原「哼」了一聲,不答,當面叫別人長輩之名是很無禮的。
二虎便問六虎:「張汝霖表字是肅之嗎?」
六虎道:「好像是,人稱肅翁。」
二虎又打量了張原兩眼,問:「你可認得七磐?」
張原說道:「這是我四叔爾蘊先生的號,怎麼,你們也認得我西張四叔?」
張汝霖第四個兒子張燁芳,字爾蘊,號七磐,今年二十六歲,是生員功名,前年隨二兄也就是張萼之父張葆生去了京城,這個張七磐,二十歲前是山陰城有名的惡少,比現在的張萼還荒唐,終日與一幫惡棍少年廝混,那些惡少年稱呼他為主公,好像黑幫老大一般,二十歲後才折節讀書,三年時間學業大成,號稱名士,可見也是個極聰明的人——
那二虎也不知張七磐的表字是爾蘊,只知是西張的老四,見張原鎮定自若,不像是蓬門小戶的子弟,嗯,張氏子弟還是惹不得的,拱手道:「原來是張公子,誤會,誤會,張公子來這裡何事?」
張原道:「來大善寺訪友不遇,就到山上來看看,三位請吧。」從三喇唬身邊走過,上到山崗,回頭看,那三個喇唬東看西看慢慢下山,猛聽得其中一人大叫:「好賤人,卻原來躲在這裡!」
躲在山道邊灌木叢中的墮民少女竟被他們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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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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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24:30
第三十二章 金剛怒目
「禿驢,敢和貧道搶師太,禿驢!禿驢!」
張原大叫著,快步奔下,他要幫助這個墮民少女,先前若不是他讓那女孩子躲著不要出來,這女孩子是可以悄悄溜走的,不過聽這三個喇唬的口氣,就是追到墮民巷也要把這女孩子搜出來,暫時逃掉了也沒用,喇唬太囂張,墮民太卑微。
張原這樣銳聲大叫是為了引人來圍觀,山下就是大善寺,大叫「禿驢搶師太」可謂聳人聽聞,和尚們香客們聽到了必來圍觀,那樣他就安全了。
三個喇唬見張原大喊大叫跑下來,都是一愣,這小子失心瘋了,什麼亂七八糟的瞎叫喚?
二虎叉著腰,喝道:「別理那小子,揪這賤人出來。」
四虎、六虎鑽進灌木叢,那墮民少女就往樹叢深處逃,但雜樹亂藤很難走,四虎、六虎兩邊一抄,她很難逃了。
張原奔到二虎跟前,怒道:「你們想幹什麼,這女孩子曾在我家幫傭,你們這些禿驢想幹什麼,禿驢!搶師太的禿驢!」
二虎被罵得莫名其妙,伸手在頭頂網巾一摸,頭髮網巾都在啊,兩眼一瞪:「小子胡說什麼,少管爺爺們的事,快走,快走。」倒還不敢對張原怎麼樣,喇唬不是強盜,畏強凌弱本就是喇唬的生存法則。
樹叢中的墮民少女已經被兩喇唬逼住,那少女叫道:「別過來,別逼我,我,我會打人的。」
那六虎淫笑道:「嘿嘿,你還會打人,來呀,打我呀。」
四虎道:「賤人出來,聽我二虎哥發落。」伸手抓住墮民少女的手臂,就往外拖,不料那少女手臂一回,力氣大得異乎尋常——
四虎一個踉蹌,差點栽倒,罵道:「好賤人,幹粗活倒是有兩把子蠻力,不信拖不了你出去。」猛拽那少女的手臂——
墮民少女驚慌道:「別逼我,我真的要打人了!」
那六虎笑道:「四虎哥你也忒沒用了,一個小女孩對付不了,瞧我的——哎喲——」一跤摔倒在地。
四虎叫道:「這賤人好像會武藝。」
六虎爬起身,怒道:「不信咱兩個大男人對付不了這麼個小賤人——」
……
張原在樹叢外看不明白,但聽這動靜,似乎這墮民少女身手不錯,兩個喇唬拖不到她出來,這少女還在驚慌地叫著別逼她,不然她會打人——
張原跑開幾步,離二虎遠點,叫道:「喂,小姑娘,你打得過就儘量打,不用怕,打倒他們,少爺給你作主,少爺衙門裡有人,你儘管打好了。」
這時就要裝紈袴,不然那自卑慣了的墮民少女是不敢向良民動手的,以賤毆良,罪加一等,墮民少女顯然是怕這個。
就聽那墮民少女略顯稚嫩的聲音問道:「當真?」
張原應道:「當真,儘管放開手腳打——」
那墮民少女道:「那算你打的,不怪我。」
張原道:「對,就是我打的,見官也這麼說。」
「你說什麼!」
那二虎凶神惡煞向張原逼過來。
張原已經聽到山下寺院的和尚們有動靜了,被罵禿驢,是可忍孰不可忍,佛祖也不是一味慈悲,也會金剛怒目,和尚們很快就會趕來察看——
見二虎氣勢洶洶逼過來,張原穩穩站著不動,說道:「你動我一下試試,我敢保證你在山陰無立身之地。」
二虎還真不敢動,只是色厲內荏道:「關你屁事,這墮民賤人以次充好訛我銀錢,難道不該懲罰。」轉頭不理張原,沖樹木裡罵道:「兩個廢物,半天揪不出那小賤人——」
話沒說完,就聽得「噼啪」幾聲,然後就是二虎、四虎兩喇唬的倒地呼痛聲,樹枝「沙沙」響,那墮民少女出來了。
二虎嚇了一跳,退步幾步,吃驚地看著這墮民少女,一邊問:「老四、老六,你們怎麼了?」
回答他的是一陣呻吟叫痛聲。
張原大喜,沒想到這墮民女孩子真有這麼強的身手,咦,這女孩子模樣怎麼有點怪?
那墮民少女髮髻亂了,長發披散下來,映著正午的陽光,絲絲縷縷泛著黃金般的色澤,膚色白得異樣,不像一般女子那樣的白,臉上有一道被樹枝刮破的血痕,一雙眸子看向張原,那眸子幽黑中隱顯寶藍,好似永昌府出產的黑棋子,身高和張原差不多,但容顏明顯稚嫩,年齡應該比張原還小——
這墮民少女一出樹叢,先是反手扶了扶背後的竹簍,那些橘子對她來說顯然很重要,另一手抓著方才掉下來的裹頭藍帕,問張原道:「這位少爺,這個人要不要打倒?」指了指二虎。
張原喜道:「打倒,揍他,算我的。」
「好。」這墮民少女見有人撐腰,那就毫不含糊,身子一矮,動如脫兔,眨眼就到了二虎面前,二虎怒吼著單拳朝墮民少女臉部猛擊,墮民少女身子微側,就已閃過,一腳踩在二虎腳背上,同時揮拳擊中二虎心窩,二虎叫痛彎腰,墮民少女飛腳橫踹,二虎倒地。
張原瞧得眼花繚亂,讚道:「打得好!」
「誰在本寺後山叫罵打人!」
「是哪裡來的行腳僧嗎?」
「阿彌陀佛,施主造下深重的口業——」
張原回頭一看,大善寺的僧人們上來了,一大夥,有的還掄著棍棒。
這墮民少女一見來了這麼多人,又驚慌起來,說一聲:「多謝少爺。」就向山崗上跑,一邊跑還一邊用藍帕裹頭,縱躍之際,有橘子從她背後竹簍抖了出來,這墮民少女立即察覺,回頭見那隻橘子一路向張原滾下去,便沒去揀,回身奔上山崗,從山那邊下去了。
那隻紅紅的橘子一路滾到張才腳邊,張原俯身拾起,見表皮都摔破了,露出多汁的橘瓤,剝去橘皮,掰一瓣橘瓤送到嘴裡,又甜又水,這橘子不比杭州的塘棲蜜橘差啊。
「阿彌陀佛,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中年僧人為首,十幾個大善寺和尚擁上來了,見一個青衫少年悠閒在站在山道上剝橘子吃,邊上一個漢子捂著胸口在叫痛,左邊樹叢中又歪歪倒倒走出來兩個漢子,一個捂著嘴,一個捂著眼,罵著賤人。
張原道:「大師父,方才有個和尚打倒了這三個喇唬,揚長走了。」
中年僧人瞅了瞅那三個漢子,果然是喇唬,常在寺前騷擾香客、恣橫勒索,冷哼一聲:「你三人再敢在本寺周邊為非作歹,本寺將報官嚴懲。」好言問張原:「小施主可知打人的是哪裡的和尚?」
張原道:「不知。」
中年僧人又問:「似乎聽得有什麼師太,這又是怎麼回事?」
張原心道:「這和尚好耳力,我在山上就喊了那麼一句師太,他就聽到了,嗯,和尚禪坐,也能心靜生智。」說道:「只有和尚,沒有師太。」
那二虎揉著心窩坐起身,喘著氣罵道:「狗屁,和尚也沒有,只有一個賤人,那賤人——」
張原道:「大師父,這喇唬罵你們狗屁、賤人。」
寺僧對這些喇唬本就嫌惡,被張原這麼一說,火上澆油,嗔心大起,幾個執棍棒的寺僧衝過來朝三喇唬就打,還是為首那中年僧人持重,說道:「不要打,綁起來送到縣衙刑科房去。」
張原在和尚們綁人之時下了山,一徑出了大善寺,已經過了正午時,得趕緊回家,母親要擔心的。
那個橘子已經吃完,張原奮力一擲,將橘皮丟進府河,橘皮隨水漂浮遠去。
作者: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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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24:51
第三十三章 七擒七縱
遠遠的就望見自家的竹籬門邊跳出兩個小廝,一個是武陵、一個是大石頭,後面還跟出一個,是小石頭,武陵既歡喜又抱怨,說道:「少爺你可回來了,太太都問好幾遍了,社學裡沒人,隔院的定一少爺都回來了,說少爺和社學蒙師吵架,把蒙師都氣走了——少爺你去哪裡了?」
張原笑罵道:「張定一那猴子胡說八道,我要揍他。」進門洗了把臉就去見母親,說了早間在社學的事,去大善寺只說尋師不遇,沒說碰到喇唬欺負墮民少女,免得母親擔心。
張母呂氏先前聽張定一顛三倒四胡說,雖不大相信,但沒見到兒子,難免擔憂,現在方明白原來是這麼回事,侯縣令還免了兒子三年賦徭,當然高興,只是社學蒙師如此不堪,大善寺的啟東先生門檻又高,便道:「我兒不用心急,你眼睛初癒,也不宜多用目力,還是讓西張的清客先生們讀書給你聽,待明年再進學吧。」
張原道:「兒子今日去大善寺沒遇到啟東先生,明日讓西張的三兄陪我去,這制藝時文一定得學了,明年二月的縣試和四月的府試兒子一定要參加。」
兒子肯用功,做母親的還有什麼話說,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這麼說你姐夫明年三月初七的壽宴你去不成了。」
張原道:「當然是學業為重,到時再看吧,若孩兒這段時間制藝學得不錯,那還是可以去的,縣試是二月中旬,府試是四月下旬,松江府青浦縣往返約千里,有二十天時間也夠了。」
張母呂氏歡喜道:「好,我兒有計較就好,先去用飯吧。」
午後,張原獨自在安靜的書房裡臨摹的顏真卿的《麻姑山仙壇記》,此碑是顏真卿晚年所書,字體莊嚴雄秀,結構遒峻緊結,張原練此碑很有感覺,所以進步也很快,心裡想著再練兩個月大字後便要開始練小楷了,科考只有小楷用得上,練大字是為了練間架和筆力——
想到筆力,張原就想起上午在大善寺後山遇到的那個會武藝的墮民少女,那少女雪白的皮膚和微黃的頭髮,還有略帶幽藍的眸子,表明這少女帶有色目人的遺傳基因,先輩想必是元朝時從西域來到中原的色目人,色目人人種很複雜,黃種人、白種人、黃白混血都有,這少女的先輩應該是葛邏祿、回回這樣的白種色目人,到少女這一輩也不知經歷過多少代混血了,大明朝立國都有兩百四十多年了——
小丫頭兔亭窺見少爺執著筆發呆,料想少爺要結束今日的練字了,便捧了青瓷筆洗進來,筆洗裡盛著清水。
張原將毛筆伸在筆洗清水中一下一下攪動,看著清水變得黑濁,心想:「那墮民少女也不知叫什麼名字,容貌似乎很美,現在年齡還小,可在墮民街那樣的環境難免要墮落的吧,娼妓、樂戶、打漁、乞丐、殮屍、擔糞、剃髮、絞面,這是墮民們的職業——」
又想:「那三個喇唬光棍已被押送見官,暫時是不會去找那個墮民少女的麻煩了,那少女能打,也不怕他們,嗯,等過些天我去三埭街看看,若能給她一些幫助就幫助一下,她小小年紀有這樣的身手實在讓人奇怪,她從哪裡學來的功夫?」
……
張岱、倪元璐、姚簡叔等赴杭州鄉試的生員七月二十三日午後從南堰門碼頭乘船,先經由西興運河到蕭山,在蕭山歇一晚再赴杭州,杭州鄉試之期是八月初九。
張岱見張原也來送行,便笑問:「介子,那社學蒙師周兆夏教得可好,受益不淺吧?」
張原苦笑道:「大兄可惡,早知道那周兆夏是那等人,也不與我說知,害我與他大吵了一架。」
張岱哈哈大笑,說道:「當他面怎麼與你說,總要讓你親自領教一下方好。」
一邊的張萼忙問:「怎麼,介子你和誰吵架?」
張原便將昨日上午在社學的經歷說了,眾人都是大笑,張萼笑道:「介子我真是服了你了,只聽說老師把學生趕走的,我就是,卻沒聽說學生趕跑老師的,這也算得一樁奇聞了。」
說笑一會,張岱等人乘船啟程了,個個意氣風發,認定此次鄉試自己必中了。
張原看著大烏篷船遠去,心裡想著一個月後宗子大兄失望而歸的樣子,感著科舉之路的艱難,不禁微微搖頭。
一邊的張萼道:「介子你搖頭晃腦做什麼,你既不去社學,那與我下大棋去。」
張原道:「下棋可以,但三兄你明日得帶我去大善寺,指點一下劉啟東先生在哪裡設館,我昨日去沒找到。」
張萼道:「你想到劉古板那裡求學,只怕他不肯收你,你若有本事就和他辯論,趕他走最好。」
張原道:「莫要小瞧了世間學問,我也只能和周兆夏那樣的庸人辯一辯,啟東先生是知名大儒,我和他辯,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張萼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你和他下盲棋,他鐵定贏不了你。」
張原道:「少扯了,要下棋我就與你下一局,你輸了明日一早陪我去大善寺。」
「好。」張萼答應了,卻又忽然醒悟道:「咦,你還沒說你輸了怎麼辦?」
張原笑道:「我不會輸的,輸了就不去大善寺嘛。」
張萼也笑,連說張原奸詐,兩個人來到西張府內,到張萼的書房下棋,張萼的書房是遊樂場,正經的書沒看到幾本,雙陸、彈棋、投壺、圍棋這些佔據了寬大的書房。
下的是圍棋,張原依舊要背坐著下盲棋,張萼讓他依舊蒙起眼睛,說這樣可以面對面下,否則對著張原的背影他感到憋屈,似乎張原在藐視他。
張原笑著依張萼所言,他的眼罩現在還是隨身帶的,這夾帶有清火明目藥物的眼罩戴著很舒服,張原感到眼睛疲乏了就會取出來戴一會,閉目養神——
對局結果毫無懸念,張萼執白大敗,張萼現在對敗給張原並不怎麼氣惱了,宗子大兄都不是張原的對手,那他下不過張原也正常,可既然棋力相差懸殊,為什麼如此熱衷找虐?
張原正待解下眼罩,卻聽張萼道:「介子稍等,我新得一物,甚是新奇有趣,你若只憑摸索就知道是何物,那我就服了你。」
張原心道:「你還沒服我嗎,要我七擒七縱?」說道:「行,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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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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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26:33
第三十四章 雙鏡記
張萼的書房裡有一種古怪的香氣,也辨不出來是什麼香,混雜的香,張萼喜新厭舊,房間的薰香也常常換,昨日雞舌、今日佳楠、明日又可能換上香檀,張萼雖然豪奢,卻遠不如張岱有品味,他只知求新求奇求昂貴——
張原鼻翼抽動,扶了扶眼罩,問:「三兄有什麼新奇之物讓我看,不,讓我摸?」
聽得箱櫃挪移開啟的聲音,張萼得意道:「新得了兩件寶物,你若都知道是何物那我就服你。」取出一物,走過來放在張原面前的榧木棋盤上:「你摸摸看,猜得出這是做什麼用的我就把它送給你。」
張原伸手過去,輕輕按住那物,略一摸索,忽然失笑,他摸到的這東西冰冰涼,薄薄圓圓,分為兩片,中有綾絹相連——
「你笑什麼。」張萼道:「你別小看這東西,極是神奇,坊間可沒有得賣。」
張原輕輕撫摸著那薄薄圓圓之物,說道:「我知道此物做什麼用,就是不清楚它在這裡叫什麼名。」
張萼道:「這玩藝名字不少,有這樣稱呼那樣稱呼的,反正是新奇之物,以前沒有過,誰都可以給它取名,只要你說出它做什麼用我就服你,此物就送給你,要知道我是花了五兩銀子買來的,告訴你,紹興府可沒得買。」
張原笑道:「三兄雪中送炭,此物正是我想要的,多謝多謝。」
「你說你說,說出來是做什麼用的就送給你。」張萼大聲道,不信張原還能見過此物,連他都是前日才見識到的。
張原將那物的綾帶繞在自己左手食指上,說道:「我管這個叫眼鏡,這是戴在眼睛上的,就像我現在戴的這眼罩,當然,它是透明的,讀書過度,視物不清,戴上它就能看得清,對不對?——三兄,你怎麼不吭聲了?」
張萼在翻白眼,叫道:「張介子,你怎麼連這個都知道,這也是你夢裡見過的?你做了多久的夢啊,怎麼什麼都見過,真邪門了!」
張原心道:「什麼事都往前世、往夢裡裡一推也不大好。」便笑道:「三兄博覽方物,也有疏漏的時候嗎,這種眼鏡在蘇州那邊幾年前就有了,家姐年初歸寧就和我說起過,松江府諸生有戴這眼鏡的,所以我一摸便知。」
蘇州是大江南北奇技淫巧、稀罕方物匯聚之地,而且據張原所知,眼鏡這東西似乎萬曆中期就有了,所以推說蘇州有完全立得住腳。
張萼罵道:「那我豈不是上當了,賣與我的奸商說此物是西——」
張萼及時閉了嘴,改口道:「聽你這麼說這眼鏡值不了五兩銀子了,那奸商,我非砸了他的店不可,還說是特意給我捎帶的。」
張原道:「這眼鏡還是很稀有的,五兩銀子我認為值。」五兩銀子相當於人民幣三千多塊,嗯,後世名牌眼鏡也要這個價吧。
張萼聽張原這麼說,心裡稍微痛快些,說道:「行,這眼鏡就送你了,你戴上試試看,我試過,頭暈。」
張原摘下眼罩,仔細看在大明朝算是稀罕物的眼鏡,這鏡片似乎是水晶石的,手指觸上去冰冰冷,玻璃沒有這麼冷,戴上眼鏡,透過鏡片望出去,整個世界都明亮清晰起來,眼睛也沒有不適之感,簡直是為他驗光定製的一般,讚道:「妙哉,真是好東西,這下子不愁看不清遠處了。」
——少年張原的眼疾一半是因為肝火旺和甜食吃得過多,另一半卻是遺傳近視,以前的張原不喜讀書,不存在夜以繼日看書看壞眼睛的事,但卻是個近視眼,這自然是遺傳,張原的父親張瑞陽秀才沒考上,眼睛卻讀壞了,十步外就看不大清楚別人面目,現在的張原雖然不至於近視得那麼嚴重,估計也有三百多度的近視,日常生活是沒有任何影響,但能看得更清晰豈不是更好,所以正需要這麼一副眼鏡。
張萼見張原喜歡,便道:「既然你喜歡,那五兩銀子也值了,喏,這是眼鏡盒子。」
張原接過眼鏡盒子一看,盒子鏤刻精美,材質是名貴的雞翅木,精緻小巧,隨身攜帶也很方便,便摘下眼鏡小心收好,謝道:「多謝三兄,我眼睛不大好,正用得上。」
張萼脾氣雖然暴躁,但素來豪爽,擺手道:「自家兄弟,這算得什麼。」卻又一臉神秘地道:「我還有一物,你再能猜出做什麼用的,那我——那我——」
張萼也不知道張原若猜出來他就該怎麼樣,說:「反正你猜不出來,那賣此物與我的人說,這東西在大明朝只此一件,蘇州也絕不會有。」
張原的胃口也被吊起來了,道:「好,那倒要見識見識,要蒙眼嗎?」
張萼道:「這個——不必了,我拿在手上給你看,看你能不能說出是做什麼用的?」說著從一個小皮箱裡捧出一物,很得意地呈在張原面前:「看,這是什麼?」
張原這時沒戴眼睛,眼睛也是一亮,又驚又喜,心道:「萬曆年間就有這東西了嗎,這在歐洲也才出現沒幾年吧,這就漂洋過海來到我大明朝了!」
張萼見張原臉有驚異之色,更得意了,輕輕旋轉手中那黃銅製作的圓管,竟又抽出一截稍細的銅管,再旋,又抽出一截,三截相連,長約一尺二寸,午後陽光照進書房,照在這打磨得極精細的黃銅管上,金屬的色澤光鮮璀璨——
「神奇吧,可伸可縮,能粗能細,好似**。」張萼用了這麼個比喻,他自己先大笑起來。
張原沒有笑,他眯眼細瞧張萼手中的三段銅管,沒錯,這就是望遠鏡,這時叫千里鏡,絕對是歐洲人帶來的,晚明中西方文化交流極其頻繁,那些來到東方的傳教士幾乎個個都是科學家,中國人尊佛祖尊神仙尊孔子,天主教很難插進來,所以傳教士們迂迴變通,曲線傳教,利用自己先進的數學、天文、地理、物理知識與開明的士大夫交往,成效顯著,發展了一批信徒,利瑪竇是這些傳教士中的代表人物,人稱「泰西大儒」,泰西就是指西方,不過利瑪竇現在已經去世了,張原記得很清楚,利瑪竇萬曆三十八年病逝於北京,利瑪竇獻給神宗皇帝的有自鳴鐘,沒有望遠鏡——
張原隨口問:「三兄,你這望遠鏡哪裡買來的?」據他所知,望遠鏡好像是德國傳教士湯若望萬曆末年帶到中國的,怎麼現在就有了?
讓張原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突然發生了——
張萼正得意洋洋呢,一聽張原這話,神態霎時大變,臉色鐵青,低頭看著手中的望遠鏡,呼吸粗重,突然大吼一聲:「賊奸商,騙得我好苦!」手起管落,將那黃銅望遠鏡砸在花梨木桌角上,應手斷為兩截。
張原「啊」的一聲跳起身來,惋惜無比:「三兄,你這是做什麼,何苦!」
張萼氣憤如癲狂,繞室疾走,忿忿道:「賊奸商騙我說這望遠鏡大明朝只此一件,就是在泰西諸國也很稀有,奸商說是在濠鏡澳門的一位泰西船長手裡買得的,要了我一百八十兩銀子,奸商可惡,奸商可惡,真正氣死我也!」
張萼發癲了,開始亂砸書房裡的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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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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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27:09
第三十五章 寶物光芒萬丈
侍候張萼的兩個小廝、兩個婢女都待在書房外的簷廊上,無聊,卻也不敢隨便走開,兩個婢女年長一些,有十五、六歲,小廝才十一、二歲,二婢正輕聲調笑二小廝呢,突然聽到張萼在房裡大發雷霆並且亂砸東西,二僕二婢頓時驚得面無人色,雖然張萼大發脾氣並非第一次,應該見怪不怪,只是張萼每次發脾氣總有一個下人要挨打,今天那倒霉蛋會是誰?
侍婢春蘭機靈,說聲:「我去稟告太太。」飛一般跑了,先躲過去再說。
另外三個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出,也不敢進去相勸,正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聽到東張的那個介子少爺一聲吼:「張燕客,給我坐下!」
二婢一僕驚得咋舌,心道:「介子少爺敢這麼吼我家公子,只怕要挨打,那可麻煩,介子少爺的母親必來哭鬧。」同時,三人也鬆了一口氣,燕客公子找到出氣筒就好了,這拳腳只要不是落在他們身上就是慶幸。
卻聽書房裡寂然無聲,小廝福兒湊在門隙裡一瞧,就見燕客公子站在那呼呼喘氣,眼睛瞪著與他面對面的介子少爺,介子少爺也回瞪——
好半晌,張萼喘息稍定,說道:「介子,我不是發你的脾氣,我是罵那奸商,奸商可恨,我非砸了他的店不可,可惱的是他的商舖又不在這裡,在澳門。」
張原拉著張萼讓他坐下,扭頭對書房外喚道:「上茶,上茶。」
小廝福兒趕緊端上茶來,偷偷看了燕客公子一眼,三公子的臉還是氣得有些紅脹,卻是老老實實坐在那裡,與往常不揍人不消氣大不一樣,小廝福兒暗暗稱奇:三公子怎麼這麼聽介子少爺的話,真是稀奇!
張原揮手讓小廝出去,然後端起茶喝了一口,方道:「三兄,聽我一言,賣你望遠鏡的那商人沒有欺騙你,這望遠鏡在當下的大明朝極有可能只此一件,當然,一百八十兩銀子應該是貴了點,但你要想想,這望遠鏡從數萬里外的泰西國運到澳門,貴點也說得過去。」
張萼吼得口乾舌燥,喝了兩口茶,問:「既然只此一件,那你怎麼一眼就知道是望遠鏡,你,夢裡見過?」
張原笑笑,不正面回答,說道:「我夢裡還見過很多事物,遠超出你的想像,所以我知道不稀奇,很多事除我之外,無人知曉。」
張萼笑了起來,搖著頭道:「罷了罷了,介子你是神仙,我贏不了你,我甘拜下風——」眼珠子一轉,道:「不,我還有一樣寶物,包管你前所未見。」
張原聽說還有寶物,心想:「張萼這傢伙寶貝真是多啊,有錢就是好,可以蒐羅到大量好東西,看來我讀書科舉之餘,還得想點求財之道,沒銀子辦不了事啊。」說道:「好,讓我見識一下,不過我有言在先,不管我識不識得此物,你不得發火,不得摔東西。」彎腰拾起那斷為兩截的望遠鏡,連連搖頭。
張萼道:「我絕不發火,不摔東西,大丈夫言出如山。」
張原道:「取寶物出來吧。」
張萼道:「介子你還得蒙上眼睛才行,此寶光芒萬丈,會傷到你的眼睛。」
張原依言戴上眼罩,聽得張萼出了書房,過了一會,回來了,不是一個人,還有個女子的腳步聲,男子腳步與女子是有區別的,便問:「三兄,你帶了誰來?」
張萼道:「一個女婢,捧寶物的——蓮夏,快把寶物捧到介子面前,小心點,捧出來,讓介子摸摸,看他知不知是何物?」
張原聽到那名叫蓮夏的婢女嬌怯怯答應了一聲,輕盈盈走到他面前,帶來淡淡的芳香,隨即便是「窸窸窣窣」的聲音,看來那寶物用錦緞包裹,果然珍貴啊——
一邊的張萼道:「介子,伸手,往下一些。」
張原伸手過去,觸處細膩如瓷,不禁一愣,這是何物?手上微微用力,盈盈一握,但覺綿軟如酥,隨手賦形,掌心還被一凸點頂著,不自禁地按住一揉,面前的婢女蓮香突然嬌哼一聲,聲音媚得讓人心一顫。
「要命了!」
張原趕緊收回手,笑罵道:「張燕客,你也太荒唐了,這算什麼事啊,這個蓮夏,出去出去。」一邊扯下眼罩,看到一個長袖短衫、碧蘿長裙的女子背影閃出門去。
張萼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來,按著肚子一邊笑一邊說:「哈哈哈哈,介子,我真服了你,你還真連這個也見識過,哈哈,你不是童子身了吧,是誰,伊亭還是兔亭?」
張原家總共就這麼兩個丫頭,不過想想兔亭實在太小,不大可能,張萼就一口咬定伊亭與張原有染。
張原哭笑不得,喝道:「別胡說!我問你,唐人小說《南柯太守傳》和《枕中記》你可曾讀過?」
張萼正經書不喜歡讀,舉凡野史筆記、豔情小說他是要看的,道:「自然讀過,《枕中記》就是黃粱一夢嘛,《南柯太守傳》經臨安湯若士編成南曲《南柯記》更是家喻戶曉,你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張原道:「告訴你吧,我做的那個夢便與這《南柯記》、《枕中記》差不多,所以我見多識廣,就是這樣。」
張萼定定的看著張原,問:「你娶公主當駙馬了?做高官了?」
「誰當駙馬做高官了?」
一個婦人的聲音突然在書房外響起,張萼的母親王夫人來了,張原趕緊起身行禮。
王夫人瞧著狼藉的書房,皺眉道:「萼兒你這又是做什麼,好好的又摔東西!」
張萼笑嘻嘻道:「母親,孩兒和介子說戲玩耍,要扮個武生,不慎撞倒了這些器物。」
王夫人忙問:「傷著身體沒有?」
張萼舒展著手臂道:「沒有沒有。」
王夫人聽婢女春蘭說張萼又發脾氣了,又氣又急,張萼每次發脾氣都是傷人傷己,所以趕緊過來看,聽了一句「駙馬公主」什麼的,看來兒子的確是與張原在演戲玩耍,便道:「不要胡鬧了,也玩夠了吧,張原,你娘喊你回家吃飯了,回去吧。」還把張原當小毛孩呢。
張原便向王夫人施禮告辭,張萼送他出來,一路笑個不停。
張原道:「三兄,那望遠鏡只是連接處壞了,鏡片沒有破碎,你找能工巧匠修好,這望遠鏡的確是大明朝獨一無二的。」
張萼答應了,還在笑。
張原道:「別送了,你回去吧,明日一早記得陪我去大善寺。」
張原獨自經三拱石橋來到自家後院門前,覺得那隻手掌膩得慌,便去投醪河洗了洗手,想想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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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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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27:49
第三十六章 後台
第二天早上,張原還在喝米粥吃綠豆餅,張萼帶著一個健僕和一個小廝就過來了,這傢伙想到要做一件事那比誰都急。
張母呂氏道:「今日天氣陰陰的,怕是要下雨,你們還是改日再去大善寺吧。」
張原道:「兒子本來昨天就要去的,因為送宗子大兄晚了就沒去,今日一定要去了,下雨就更好,只盼啟東先生見我冒雨前來求學,念我心誠,就收下我了。」
張萼笑道:「下雨算得了什麼,要下雪,介子跪在雪地上苦苦哀求,跪上個一天半天的,就是神仙都要收下你。」
張母呂氏笑了,卻道:「若那啟東先生真這般難講話,我兒也不必苦苦哀求,山陰縣這麼大,就沒有其他明師了嗎?」
張母呂氏只是一個慈母,並沒有多麼高超的識見,她不想讓兒子受委屈吃苦頭,什麼孟母三遷、岳母刺字,那是傳說,而她只是一個疼愛孩子的母親而已。
張萼對劉宗周全無好感,讚道:「五伯母說得對極了,明師多得是,何必非要向劉啟東那窮酸求教。」
張原道:「孩兒曉得,死乞白賴苦求沒有用的,孩兒會讓啟東先生明白,孩兒值得他教。」
張原帶著小奚奴武陵與張萼三人一道正待出門,卻見縣署的兩個差役登門了,其中一個就是那日廨舍晚宴後奉侯縣令之命送張原回家的那個劉差役,兩位公差今日上門是送銀子來的,張大春侵吞的三年租銀已經追討回來,一百五十兩,一分不少。
張萼大大咧咧道:「才一百五十兩,你們當差的從中私吞了不少吧。」
紈袴惡少張萼在山陰是無人不識,身高體壯、絡腮短鬚的劉差役只有叫屈道:「三公子,小人哪敢啊,當日結案明明白白是一百五十兩——介子少爺,小人沒說錯吧?」心道:「若換個其他人家,怎麼也得從中撈個三、五十兩,可張原是縣尊看重的人,又是張汝霖的族孫,真是一分也不敢動,白白跑腿受累卻還要遭盤問,真是沒天理。」
張原道:「沒錯,是一百五十兩,多謝兩位公差——」猛然想起一事,問:「張大春請秀才姚複寫狀紙訴訟,付了二十兩定銀,這個討回來沒有,在這一百五十兩銀子當中了嗎?」
劉差役臉現尷尬之色,說道:「介子少爺,只要一百五十兩銀子一分沒少,其他的事少爺就不必多操心了吧。」
這麼說姚秀才的二十兩銀子顯然是沒討回來,而是從張大春那裡多追討了二十兩,張大春不值得同情,但姚秀才更是可恨,慫恿張大春誣告家主,非但沒受到懲處,收的訟銀竟也不交還,真是豈有此理!
張原心裡清楚姚秀才要把持訟狀就定然要與縣署的吏典衙役勾結,所以這些差役不去追討姚秀才只威逼張大春,說道:「兩位公差辛苦了,在下本想給幾兩銀子請兩位喝茶,既然姚復的銀子沒追討回來,那就請兩位公差再辛苦一下,討回來的二十兩銀子就算是我送給兩位公差的辛苦錢。」
二十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了,姚秀才平日打點這些公差肯定沒有這麼多,張原誘之以利,不怕劉差役不與姚復翻臉。
劉差役點頭哈腰道:「是是是,一定追討,多謝介子少爺。」
張原見劉差役口氣有些敷衍,難道是畏懼那訟棍姚復,便又道:「縣尊說過,要革去姚復的生員功名,兩位公差不必忌憚他。」
張萼火爆脾氣,叫道:「姚訟棍敢狀告我張家人,不行,現在就去討回銀子來,劉差役,前面帶路。」
膀大腰圓的劉差役那張黑臉顯出極為難的樣子,作揖道:「不瞞兩位公子,小人的確不敢追討姚秀才的銀子,若哪一日真把他生員功名給革了,那時小人再為介子少爺去追討他的銀子。」
張萼勃然大怒,叫著:「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張原卻是眉頭微皺,姚復不過是一個秀才,若說是舉人話劉差役這般怕他還說得過去,舉人是可以當官的,示意張萼不要發火,問:「劉公差,你的意思是說縣尊大人革不掉姚復的功名?」
劉差役心道:「這個張原心思實在機敏,一下子就看透了我的心思。」趕緊搖頭道:「小人可不敢說這樣的話——」聲音往下一壓:「不過小人聽說姚秀才的堂兄是個京官,好像是吏科給事中,三年前回鄉一趟,連布政司的大老爺都敬他,日日請酒。」言下之意很清楚了,連浙江布政使都敬畏姚復的堂兄,侯縣令還敢動姚復?
六科給事中是七品言官,明代言官品秩雖然不高,但權力很大,監察六部諸司,彈劾百官,這些言官固然有很多直言敢諫的,但貪贓枉法、公報私仇的也很不少。
張原點頭道:「果然是有後台的,不然山陰縣生員有多少,姚復如何把持得了訴訟。」
一邊的張萼道:「大父正是被言官彈劾才辭的官,難怪姚訟棍如此囂張,我不信就治不了那姚訟棍。」
劉差役取出一紙公文道:「介子少爺沒其他吩咐的話,請在這裡畫個押,表示銀兩足額收迄,小人好回衙結案。」
張原畫了押,命武陵封二兩銀子送給劉差役二人喝酒,兩個差役連稱不敢。
張萼嚷道:「姚訟棍的銀子討不回來,還送他們銀子做什麼,一分都沒有!」
張原道:「這是兩碼事,姚復的事不能怪劉公差他們——兩位儘管收下,日後若真革了姚復的功名,那時還得兩位出力追討。」
劉差役推託不得,只好拜謝收下,出了張家的竹籬門,對同伴道:「這位介子少爺不但聰明,而且穩重,還很會做人,小小年紀,了不起。」
同伴道:「姚鐵嘴得罪了張家人,只怕不會有好結果。」
劉差役道:「我等聽差辦事的下人,見風使舵就是,不過這張家介子少爺日後定然有大出息,不是張三公子那草包能比的,那草包就知道叫嚷——」
廳上的張萼果然還在那叫嚷,說嚥不下這口氣,要帶幾個僕人打上門去。
張原道「三兄,這事不要魯莽,事情鬧大了不好收拾,叔祖定要責罰我們,姚復現在有功名在身,不好輕易動他。」
張萼瞪起眼睛道:「那就這樣算了,不行,絕對不行!」
張原道:「當然不行,姚復一定要整治,我自有辦法,走著瞧。」
張萼頓時轉怒為喜,問道:「介子有何妙計,快說快說。」
張原道:「不急,我們先去大善寺——啊呀,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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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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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28:37
第三十七章 二顧茅廬
七月下旬的天氣依然炎熱,但這雨一落下來就有涼風隨至,一陣秋雨一陣涼啊。
張原見這雨淅淅瀝瀝不緊不慢地下著,看來是有得下一陣子了,不想再拖,與張萼幾個打著傘去大善寺。
從張原家到大善寺大約五里路,除了一段青石板路,其他都是沙土路,雨才下不久,土路還沒開始泥濘,就怕回來時路滑不好走,張萼和張原穿的白皮靴,武陵他們則是草鞋,張原是自己打傘,張萼呢,只顧走路,那個健僕伸長手臂為他打傘,自己只戴個竹笠遮雨。
張萼問道:「介子,你說咱們該怎麼整治那姚訟棍?」
張原道:「姚訟棍生員功名未革,不好堂而皇之整治他,得用奇兵,先打聽一下姚訟棍有什麼癖好,還有他以前做過的惡事、得罪過的人,只要是關於他的事,瞭解得越多越好。」
張萼心領神會道:「明白了,這叫知彼知己,然後呢?」
張原笑道:「先瞭解了,才有然後。」
張萼道:「好,這事交給我了,我讓下人們去打聽。」想起另一事,說道:「那望遠鏡我已命人送到杭州去修理,杭州能工巧匠多——介子,我送你的眼鏡呢?」
張原道:「在小武的搭兜裡。」
張萼道:「怎麼不戴上,也讓那劉宗周瞧個新鮮。」
張原道:「那我給你戴,你戴上眼鏡啟東先生就認不出你了,你就與我一起拜在他門下。」
張萼笑道:「難道要被他趕兩次嗎,那眼鏡我也戴不得,一戴就頭暈眼花。」
……
一路說話,早到了大善寺,下雨天這寺前廣場就冷清了許多,攤販少,香客也少,張原遊目四望,沒看到那個背竹簍賣橘子的墮民少女,想著應該抽個時間去三埭街看看她,那些喇唬一旦放出來只怕還會去找她麻煩的。
幾個人繞到寺後,張萼指著那一排茅屋道:「就是那裡,你自己去吧,不然那窮酸看到你與我一道,只怕立即趕你走。」
張原道:「咦,還真是這裡,我前日來就沒看到有人。」
武陵道:「少爺,那邊門現在也還是關的。」
張萼的小廝福兒先跑過去看,覷著門縫一間間看,跑回來說:「公子,沒看到有人,五間房子都沒人。」
張原悵然道:「莫非啟東先生的學館搬走了?」
張萼道:「難說,或許那窮酸收不到學生,只好離開了。」
張原道:「問問寺裡的和尚就知道了。」與張萼繞回前殿,正遇那日在後山見過的那個中年僧人,這僧人在大善寺看來是頗有地位的——
「大師父,請問一下,後邊設館的啟東先生哪裡去了?」張原恭恭敬敬問訊。
那中年僧人也認出了張原,合什道:「阿彌陀佛,劉檀越逢單日授課,雙日休息,今日是七月二十四,劉檀越一早外出訪友了。」
張原心道:「我前天來也是雙日,難怪不見人。」說道:「謝過大師父,那我明日再來。」
張萼道:「搞得像劉備三顧茅廬似的,你當他是諸葛亮哪,依我說就另找明師去,八股文寫得好的人有的是,劉啟東不過是有點虛名而已。」
中年僧人也認得張萼,張汝霖的孫子嘛,就是前些日讓劉檀越趕走的那個學生。
張原道:「不管啟東先生肯不肯收我,總要見上一見,明日我自來,不需三兄相陪了。」合什向那中年僧人告辭,忽問:「大師父,前日在後山騷擾的那三個喇唬,送到官府如何發落了?」
中年僧人搖頭道:「還能如何發落,這些喇唬很有些門道,當日就放出來了,小寺以後還少不了要受他們騷擾。」
張原一驚,前天就放出來了,喇唬們只怕已經找去三埭街了,得立即趕去那邊看看,便道:「三兄,我們走吧,我突然想起一件急事。」
張萼也一臉肅然地向那中年僧人告辭,說道:「祝大師父早日得證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然後笑嘻嘻轉身就走,走出大殿就哈哈大笑。
張原知道「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意指無上智慧和圓滿,凡人哪能證無上智慧和圓滿呢,若證得圓滿就該去西方極樂世界了吧,中年僧人沒理睬張萼的祝福,顯然還不想往生極樂。
出了大善寺山門,雨暫時停了,灰暗的云層壓得很低,很快還會有大雨。
張萼問:「介子,你有什麼急事?」
張原道:「我去三埭街有點事,三兄要不要一起去?」
張萼奇道:「怪哉,你去那墮民區有什麼事,找娼妓的話也不去那裡啊,嘿嘿,改日我領你去一個好去處,包管你像夢裡當駙馬那般快活。」
以前的那個張原如果一直跟張萼這傢伙混下去,估計也會是吃喝嫖賭的敗家子,而且還比不得張萼有那麼多家當好敗——
張原道:「你不去,那我自去了——小武,走。」與小奚奴武陵挾著傘向城北行去。
張萼卻又跟了上來,說道:「這下雨天的左右無事,就跟你去一趟吧,喂,介子,去三埭街到底何事?」
張原道:「尋找一個墮民女孩子,前日我在寺後見她被三個喇唬欺負,就幫了她一下,沒想到那三個喇唬就被放出來了。」
張萼「哦」的一聲,問:「那墮民女子很美?」不等張原答話,他自己就笑道:「定然是個美人,若是個老婦,那你肯定懶得管。」
遇到這麼個族兄真是無奈,張原道:「若是老婦,我也管,老婦回家會領出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出來。」
張萼大笑,連聲道:「介子介子,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善謔,笑死我了。」
雨又落下來了,比先前大得多,張原青衫下襬濺了無數小泥點,白皮靴也進水了,好在這種天氣淋濕了也無所謂,不至於著涼。
幾個人從止水巷溪石鋪成的街道上走過時,小奚奴武陵突然靠近張原道:「少爺看到沒有,左邊,門前有個泥爐的,靠在門邊的那個就是馬婆婆,到過我們家的。」
張原一聽是給他說過媒的馬老婆子,便轉頭去看,他以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這時見這馬老婆子五十多歲的樣子,滿臉皺紋,黃牙外露,見張原看過來,便微微側著臉,斜瞅著這冒雨而行的青衫少年,眼睛陡然睜大,想必是認出張原了——
張原加快腳步,一直走到止水巷口才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馬老婆子冒雨站在巷道上,身邊還有一個看似年輕的女孩子,馬老婆子朝他指指點點,應該是與那女孩子說他什麼事——
「那女孩子是誰,牛姑娘?」
張原笑了笑,出了止水巷。
三埭街就在止水巷北,有三條小街,組成「∩」形,約有四、五百戶人家,還沒到三埭街口,就看到污水橫流,道路也坑坑窪窪,兩排破爛的矮房子向街道縱深一間挨一間伸展開去。
張萼止步道:「介子,我不進去了,你自己進去找人吧,我在這裡喝茶等你。」對那個給他打傘的健仆道:「能旺,你跟介子去,護著他點。」
止水巷口有一茶樓,張萼帶著小廝福兒進到茶樓,從窗口望見張原和小武、能旺三個人打著傘走進了那殘破不堪的三埭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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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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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29:04
第三十八章 蓬門美玉
張原撐著油紙傘在前,小心翼翼找著落腳處,三埭街沒有排水的陰溝,一遇下雨天,街面就積水,鋪街的溪石高低不平,張原就找那些露在積水上面的街石落腳,街石長年累月被踐踏得光溜溜的,這就要小心打滑——
走這樣的路,一趟兩趟或許還覺得挺有趣,可居住在這裡的墮民每日進進出出,顯然不會覺得有趣,但他們也習慣了,沒什麼抱怨的,日子艱難也要挨蹭著過下去。
墮民們很勤勞,這下雨天在家裡也不閒著,張原一路慢慢走進去,聽到彈棉花的「嘣嘣」聲,看到父子二人坐在門邊扎那燒給死者用的紙房子、嗅到熬飴糖的焦甜香味,忽然聽到胡琴悠揚而又淒切的聲音,板鼓的聲音也點進來了,還有嗩吶、三弦——
「少爺,這些墮民還快活得很哪,吹拉彈唱的,我聽說可餐班的那個彈三弦的瞽師也是這三埭街的人。」
小奚奴武陵覺得這裡很熱鬧。
張原知道這是墮民中的樂戶在練曲,這應該就是紹興戲越劇的前身吧,越劇就是紹興墮民發展起來的。
一個穿著黑色比甲的婦人立在屋簷下抬頭看著天,似乎是想出門,張原近前作了揖,問道:「請問一下,常在大善寺前賣橘的那位小姑娘是住在這邊嗎,那姑娘頭髮有些發黃,年齡不大,個子與我差不多。」
這少爺模樣的人竟向她作揖,這讓那婦人有些驚惶失措,沒聽明白張原說什麼,張原就又重複了一遍,婦人方道:「不知少爺問的是不是真真,真真前些天是在大善寺賣橘子?」
張原道:「那個真真會武藝嗎?」
婦人道:「這個賤婦就不知道了,不過真真的爹爹似乎會武藝,這裡的人都管他叫黃須力士。」
張原心道:「黃須?那肯定就是了,那墮民少女被喇唬欺負只敢逃跑不敢還手,可見平時也很少展露身手,嗯,真真,這名不錯,夢裡真真語真幻——」
問明了真真家的位置,張原謝了那婦人,與武陵、能柱繼續往墮民巷深處走去。
那婦人看著張原三人走遠,這才撐了一把破傘往巷口走去,還沒到巷口,迎面四個漢子大步過來了,戴著寬竹笠,腳下是草鞋,一人劈面喝問:「兀那賤婦,前些天在大善寺賣橘子的那個小賤人是不是住在這街上?」
這墮民婦人趕緊退讓在一邊,問道:「是真真嗎?」
「什麼真真假假。」那漢子瞪眼道:「我問的是賣橘子的小賤人,你不知道嗎?」
那婦人見這四個漢子凶神惡煞的樣子,不敢多說話:「賤婦不知,幾位老爺問別人吧。」
那漢子「哼」了一聲,與三個同伴大步走過,踩踏起的污水濺濕了婦人的比甲,婦人心道:「這夥人就是找真真的吧,真真犯什麼事了?不過先前那個斯文多禮的少爺應該不是來找真真麻煩的——」
……
張原依那婦人指點,找到一家門前豎著一架竹轎的人家,窄窄的木門緊閉著,張原收起傘,過去敲門,只敲了兩聲就聽到屋裡有人問:「誰人?」
這正是那個墮民少女的聲音,張原先前的擔心放下了,喇唬們應該還沒來滋擾,應道:「是我,張介子。」
那墮民少女當然不知道張介子是誰,只是聽聲音有些耳熟,「吱呀」一聲開了門,看到立在矮簷下的張原,她那雙黑裡透著藍的眸子霎時瞪大,很吃驚的樣子,趕緊低頭福了福,問:「這位少爺,有什麼事嗎,那日真是多謝了。」抬起頭來時,謙卑的神態中隱含戒備和倔強,她不清楚張原找到這裡做什麼,這幾天她都在提防著喇唬,雖知張原與那些喇唬不是一路人,但還是感到緊張。
張原還沒答話,就聽得裡屋有個男子問道:「真真,是誰人?」
名叫真真的墮民少女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道:「少爺,我爹爹問你是誰?」
張原微笑道:「我姓,張原,張介子,就住在府學宮那邊。」
裡屋的男子道:「張家少爺啊,抱歉抱歉,小人近來身體染病,不能聽差,少爺另找人吧,抱歉——」劇烈咳嗽起來。
墮民少女真真見張原眉頭微皺的樣子,料想張原不是來找她爹爹的,輕聲道:「我爹爹是轎伕,病了好幾天了,不能出工——張家少爺,你有什麼吩咐呢?」
蓬門陋戶,潮濕陰暗,這墮民少女真真與其他墮民女子一般穿著藍黑兩色的裙裳,但雪白的臉、明亮的眸子就好似污泥地中生出的白蓮,這才是真正的蓬蓽生輝。
張原豎起傘尖朝下滴水,說道:「沒什麼事,就是來看看,那幾個喇唬沒來滋擾吧?」
墮民少女真真道:「沒來,還真是怕他們來,爹爹又病著——張家少爺,你,要進來坐一坐嗎?」
墮民少女真真雪白的臉頰微微有些漲紅,有點害羞,有點卑怯。
左鄰右舍已經有人探頭在看,老站在門前也不像話,張原道:「好。」跟著真真進屋,這房子低矮狹小,只有裡外兩間,外間就是燒飯的灶台,還有一張方木桌、幾條矮凳,雖然寒酸簡陋,但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不會顯得骯髒齷齪,只是屋裡有一種草藥的味道,還有病人的味道,張原對這些比較敏感,嗯,灶台上一個小泥壺正「咕嘟咕嘟」在煎藥,這戶人家只有這父女二人嗎,這年幼女孩子既要外出賣橘子,又要照顧生病的爹爹,可知這日子艱難——
這家裡顯然沒有來過象張原這樣的貴客,少女真真有點不知怎麼應客,手別在身後、臉漲得通紅、眼睛不敢看張原,還是張原提醒她:「藥是不是煎好了?」她才大夢初醒似的「啊」了一聲,扭身去把泥壺裡的藥斟在一個瓷碗裡,端在手裡道:「張家少爺,那我先給爹爹喂藥了。」
張原道:「令尊得了什麼病?」心想你爹爹人稱黃須力士,應該是身強力壯的啊,什麼病把他打倒了?
真真看著手中碗裡升騰的藥氣,說道:「爹爹突然發病的,發高熱,全身發黃,還發昏——」有一滴眼淚落在藥碗裡,趕緊拭淚。
張原懂得一些病理常識,說道:「這應該是急性黃疸,請的哪裡的醫生開的方子?」
真真抬眼驚喜地看著張原,問:「少爺會治病嗎?」
張原不答,指了指她手中的藥碗。
真真答道:「這是一個街鄰幫忙采來的草藥,倒是有點用,可黃熱就是退不盡。」
張原心知這墮民家庭貧困,付不起醫生的診金,只有自己胡亂吃些草藥,扛過去就過去了,扛不過去就死了,心道:「我張原不是救世主,可既然見到了,那就幫一把,真真的父親會武藝,從軍可比當轎伕強,怎麼能讓他病死在這破屋下。」便道:「這藥別吃了,你爹爹還走得動路嗎,跟我去找醫生看病。」
墮民少女真真又驚又喜,朝裡屋叫了一聲:「爹爹——」又放下藥碗,跳進裡屋,不一會扶出一個身形魁梧的大漢來,這大漢三十多歲,面如淡金,頜下一部短鬚,須色金黃,果然是黃須力士,只是兩眼凹陷,氣色頹敗,病得實在不輕。
大漢強撐著見禮道:「張家少爺,小人穆敬岩,少爺恩德,小人父女感激不盡。」
穆敬岩那日聽女兒回來說起過大善寺後山有個少爺幫助她的事,這時見張原還只是個少年人,略略放心,就怕是覬覦他女兒美色的,他女兒還小,今年才十四歲。
張原見穆敬岩兩腿打抖的樣子,從這裡走到霧露橋魯云谷那裡去顯然不可能,便道:「真真,姑娘你找一個鄉鄰,我這裡有個僕人,兩個人用外面的竹轎抬你爹爹去看病。」
穆真真道:「我可以背我爹爹去。」
正這時,聽到門外有個粗嗓門叫道:「穆真真,穆真真那個小賤人,給老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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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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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29:38
第三十九章 快使用雙截棍
張原一聽那粗嗓門就知道來的是那個綽號二虎的喇唬,還真是不早不晚,恰恰就是這時候來了,他卻不知二虎被墮民少女穆真真兜心一拳擊中心窩,痛得直不起腰來,從衙門出來後回家躺了一天,又吃了傷藥,內服外敷的這才好了一些,倒費了數錢銀子,是以今日一早就糾集了三虎、四虎和六虎,又和衙門的劉班頭打了招呼,氣勢洶洶的就來了,因為領教了那墮民少女會武藝,所以這四喇唬袖子裡還藏著匕首和短棍。
穆真真也聽出來者是誰了,臉色一變:「爹爹,是那幾個喇唬找上門來了。」眼睛卻看著張原,顯然是想張原給她撐腰,那她就敢放手與喇唬打,她不怕他們。
張原道:「我去看看。」走出門去,就看到四個喇唬堵在門前大呼小叫。
張萼的健僕能柱瞪眼道:「叫什麼叫,我家公子在這裡,走開走開。」能柱平時跟著張萼,那也是橫著走的。
二虎、四虎和六虎看到張原從窄門走了出來,一齊瞪大了眼睛,叫道:「怎麼又是你!」
二虎揉著心口怒道:「好小子,害爺爺差點吃官司,若不是爺爺衙門裡有人,爺爺就被你害苦了。」
張原問:「你們衙門裡的靠山是誰啊,說出來,嚇嚇我吧。」
「告訴你,那劉——」
四虎就要叫出劉班頭的名字來,被二虎制止住,二虎打量著張原,反正已經撕破臉,也不客氣了,問道:「小子,你真是張汝霖的孫子,我看怎麼不像,你跑墮民巷幹什麼?」
能柱怒道:「敢犯我家大老爺的名諱,活膩味了是吧。」能柱是個莽夫,也不看看對手有幾個人,攘袖就要上前動手。
張原知道能柱不會武藝,肯定打不過這四個喇唬,叫道:「能柱,且慢動手。」對四喇唬道:「還是把你們衙門裡的人叫來,大家好好說話。」
那個三虎一直沒說話,冷眼看著張原,這時笑著開口道:「我知道這小子是誰了,張瑞陽的兒子,東張的,以前我見過,這兩年長大了差點認不出來了,他不是西張張汝霖的孫子,不用怕他——不過咱們還是別理睬他,揪那小賤人出來就是。」
即便是東張子弟,那也不是一般喇唬敢惹的。
二虎便衝著張原作出一副凶相道:「小子,別不識相,滾遠點,若你是張汝霖孫子我等還忌憚你三分,可你既然沒那麼好的命,沒生在西張,那就老老實實滾開,不然爺爺們的拳腳可不長眼。」
能柱就叫道:「介子少爺,能柱去叫三公子來吧。」
張原道:「不必。」聽到身後沉重的腳步聲,回頭去看,穆真真扶著她爹爹穆敬岩出來了,穆敬岩雙手撐在門框上咳嗽喘氣。
張原問穆真真:「這裡有四個喇唬,你打得了嗎?」
穆真真問:「算是少爺你打的嗎?」
張原笑了起來,點頭道:「算,打倒了全部綁起來,我跟著去衙門,你不用去。」
那穆敬岩喘著氣道:「真真,莫要與人動手——」
穆真真道:「爹爹,張家少爺說了,算他打的,我只是代張家少爺打人,對不對,張家少爺?」
張原笑道:「很對。」
那四個喇唬早已氣得七竅生煙,二虎性子暴烈,摘下頭上的寬沿竹笠猛甩過來,被能柱揮手打落,二虎已抽出藏在袖底的短棍,棗木,兩頭包鐵,約一尺四寸長,獰笑道:「小子,滾開,不然敲爛你腦袋——那小賤人,今日你跟我們走就饒了你,不然砸了你這破家,你這個病爹我看也沒兩口氣了,就讓爺爺送他上路如何?」
四虎、六虎也一齊抽出短棍來逼近,只有三虎右手依舊籠在袖中,刀子一般不輕動。
穆真真從她爹爹穆敬岩腋下鑽過,眨眼的工夫又鑽了出來,手裡多了一樣古怪的武器,兩截棍子,一長一短,長的那截約一尺二,短的八寸,雙棍之間以四寸長的鐵鏈相連——
「雙截棍,快使用雙截棍——」
張原瞧得有點發呆,穆真真會使雙截棍,這明朝時就有雙截棍了嗎,雖然這雙截棍兩截不是一樣長的,但顯然是故意這麼製作的,明朝的雙截棍就是一長一短的嗎?
穆真真一個箭步就攔在張原三人跟前,這時那二虎揮舞著包鐵棗木棍已經率先衝過來,穆真真右腕猛地一抖,短的那截棍子如毒蛇吐信般迅捷彈出,「啪」的一聲,棍梢抽中二虎執棍的手腕,二虎「啊」的一聲痛叫,短棍落地,捧著手腕跳後幾步,嘴裡「噝噝」吸氣。
穆真真也沒追過去再給二虎幾棍,退回一步,攔在張原身前,這位置正是簷漏處,一串串雨水直接落在少女穆真真雪白的脖頸上,她好似渾然不覺,苗條的身子微微躬著,像一頭蓄勢待發的小獸。
二虎叫道:「這小賤人厲害,哥幾個一起上吧。」
這時住在穆真真家附近的左鄰右舍都有人站了出來,指指點點罵那些喇唬,四個喇唬有些心虛,那二虎叫道:「看什麼看,穆真真這個小賤人前日在大善寺賣爛橘子騙錢,還打傷了哥幾個,以賤毆良,罪加一等,我今日是揪她去見官的——六虎,去叫劉班頭來,劉班頭應該到巷口茶樓了。」
六虎答應一聲,轉身向巷口跑去,還沒跑出就歡喜地大叫一聲:「劉大哥,你來了!」
一個身材高大的差役身穿淡青色盤領衫,戴平頂巾,系白搭膊,佩帶錫牌,也不帶傘,冒著細雨大步而來。
左鄰右舍那些墮民一個個噤若寒蟬,穆真真臉色也煞白,原本有力地握在手裡的雙截棍也有些打顫,轉頭望向張原,叫聲:「張家少爺——」
墮民最怕見官,不管有理沒理,到了刑科房先挨幾板子然後再問話,十四歲的穆真真這時就像一隻落在了籠子裡的小雌獸,悲哀而又不甘。
四喇唬見劉班頭來了,頓時氣勢大漲,迭聲叫著「劉班頭——劉班頭——」
二虎將那紅腫的右手腕舉得老高,訴苦道:「劉班頭,你看你看,這小賤人竟用棍子抽——」
一句話沒說完,「啪」的一聲,那劉班頭劈頭給了他一耳光,罵道:「狗東西,也不看看是誰!」
二虎這下子完全懵了,他捂著半邊臉,驚愣地看著一向與他稱兄道弟、酒肉往來的劉必強劉班頭,叫道:「劉班頭,是兄弟我啊,二虎啊。」他還以為劉班頭匆匆而來打錯人了。
劉班頭罵道:「打的就是你,趕快過來向介子少爺賠罪。」說著,走到張原面前,叉手施禮道:「介子少爺,小人來晚了,這幾個潑貨沒冒犯到你吧。」
那些圍觀的墮民一個個目瞪口呆,這一幕變化太快,他們剛才還在為穆真真父女擔心呢,眨眼就這樣子了,喇唬挨耳光,平日劉班頭向這個青衫少年恭恭敬敬行禮,這少年是什麼人?
穆真真的驚喜自然更不用說,這下子她真的不用擔心了,這些喇唬是她代張家少爺打的,打了白打,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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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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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30:20
第四十章 絕不饒恕
山陰縣差役劉必強,早先聽二虎幾個說被一墮民小賤人打了,今日要去揪那小賤人見官,二虎請劉必強到三埭街坐鎮,萬一那些墮民敢聚眾頑抗,劉必強可出面威嚇驅散——
劉必強將追討回的銀子交還給張原之後,回縣衙點了個卯,看看無事,便奔三埭街來了,先不忙進去,且上止水巷茶樓喝茶,待鬧起事來再進去不遲,不料卻遇到張萼帶個小廝也在樓上喝茶,趕緊見禮,問燕客公子怎麼會在這裡飲茶?
張萼道:「陪我弟介子來的,介子到三埭街救小美人去了,說有喇唬騷擾他那如花似玉的小美人。」
劉必強一聽這話,心裡就咯噔一下,茶也不喝了,匆匆別過張萼大步向三埭街趕來,看到一群人聚在街心,六虎正跑出來要去找他,劉必強沒空搭理六虎,眼睛一掃,果然看到張原與一個墮民少女站在一起,二虎三人手持木棍罵罵咧咧——
劉必強心知不妙,二虎他們這回要倒大黴了,惹誰不好惹到張家人頭上,這個張原又是侯縣令看重的人,所以劈面就給二虎一記耳光,算是苦肉計,好讓張原消消氣,能饒過他們。
二虎挨了結結實實一耳光,左耳嗡嗡響,還沒回過神來,劉必強衝他吼道:「幾個蠢貨,還不過來向介子少爺賠罪!」
張原冷冷道:「當著我的面犯我叔祖、父親的名諱,揮舞著棍子威脅我,一句賠罪就揭過了嗎?」
劉必強額頭冒汗,他早就知道張原不是好惹的,當日公堂上張大春痛哭流涕求少爺饒恕,張原也不心軟,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而在姚秀才之事上,張原能屈能伸極為冷靜,不囂張也絕不軟弱,這回二虎惹上張原,只怕沒那麼好收場。
「誰敢犯我大父名諱!」
張萼也趕來了,他見劉差役急匆匆奔三埭街去了,想必有事,就跟來了,正聽到張原的話,頓時大怒,對人稱父祖之名,等於是指著鼻子罵你。
能柱跳出來指著二虎四人道:「三公子,就是這四個喇唬,犯了三次大老爺的名諱,極其無禮,還說要打——」
「你是死人嗎。」張萼吼道:「你不會揍他們,揍!給我揍!」
能柱當即沖上去對那二虎就是拳打腳踢,二虎不敢還手,只是躲閃,還很不甘心地警告能柱:「莫要欺人太甚,莫要欺人太甚——」
張萼見能柱一人勢單力孤,便對那些圍觀的墮民道:「這幾個喇唬是來欺負你們墮民的,一起揍,沒事的,儘管揍,公子我給你們作主,誰肯出力揍,本公子還有賞。」說著摸出一小錠銀子托在掌中,約有五兩。
張原在一邊看著張萼那樣子,心道:「張萼的紈袴味就是地道,我還真是模仿不來,起碼不能隨隨便便就掏出五兩銀子來。」
那些圍觀的墮民看看張萼,又看看張原,他們還是更相信張原,張原喝一聲:「打!」
幾個年輕力壯的墮民互相使個眼色,一齊衝上去對四個喇唬揮拳就打,其他的墮民也蜂擁而上,亂拳齊下,這些墮民平日裡沒少受喇唬們欺辱,這些喇唬調戲墮民妻女、敲詐墮民錢財,墮民們平日都是忍氣吞聲,今日終於出了一口惡氣,有的人一邊打還一邊哭,穆真真也擠過去踩了一腳,走回來對張原囅然一笑,有些難為情——
差役劉必強站在張原身邊,聽到人堆中的二虎幾個在鬼哭狼嚎求饒,他也不敢開聲阻止,二虎他們這頓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
聽得一個墮民叫道:「這光棍還帶著刀!」
帶匕首的是三虎,一直沒敢動刀,這時被拳打腳踢,匕首就掉到了地上,被一個墮民拾了過來呈給張原,張原道:「劉公差,你收著。」
劉必強將匕首收了,說道:「介子少爺,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張原對張萼道:「三兄,也打得差不多了吧。」
張萼方才也過去練了兩下手,很是痛快,提高嗓門叫道:「好了,打夠了,你們這些墮民,打起來就沒完,都停下,這銀子,你們拿去分了吧,哈哈,別為了分銀子又打起來。」
人群散開,四個喇唬一身泥漿滾在地上,顏面盡失,又疼痛難忍,那副狼狽的樣子讓張萼瞧得哈哈大笑,張萼道:「沒想到會遇上這事,實在有趣——介子,我們喝茶去,咦,這就是那賣橘子的小女孩?」
穆真真趕緊往張原身後一躲,張萼哈哈大笑,說道:「放心,介子是我弟弟,我不會和他搶你——」
口無遮攔的張萼越說會越不像話的,張原打斷了話頭道:「不忙喝茶,把這四個喇唬綁了送官。」
那劉必強一聽這話,吃了一驚,說是張萼打人狠,這張原更狠哪,打完了還要送官,趕忙低聲下氣道:「介子少爺,這事就不必鬧大了吧,這幾個蠢貨有眼無珠,冒犯了三公子和介子少爺,打一頓是應該的,這送官就不必了,這些小事就不要心動縣尊大人了吧。」
張原道:「劉公差,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是這幾個喇唬太猖狂,今日不是第一次冒犯我,前日在大善寺就對我要打要罵的,今日還帶著刀棍,若不是劉公差及時趕到,我已傷在他們手裡,我還是那句話,將四喇唬押送到官府,縣尊若認為他們犯的只是小事那就是小事。」
劉必強倒吸一口冷氣,這張家小少爺著實是個厲害角色啊,這是要整到底啊,若驚動了縣尊那他是沒能耐幫二虎幾個了,但張原話說得很明白,他也不敢再多說,只好道:「是是,小人這就押解他們到刑科房。」便讓幾個墮民拿繩索把二虎四人捆上。
張萼本沒想到要把四喇唬送官,聽張原這麼一說,也嚷道:「對,要送官,等下拿我大父名帖去見侯縣尊,這光棍敢欺到我張家人頭上,不嚴懲怎麼行——好了,介子,我們喝茶去,那茶樓有在說《水滸》的,說得不錯,聽聽去。」
張原道:「三兄,我成苦主了,也要見官的,前幾天才和姚復對簿公堂,這次又要去,我成訟棍了,讓能柱代我去見官吧,縣尊大人若問起,就說我身體受傷,去魯云谷那裡醫治去了。」
張萼哈哈大笑,就命能柱跟去縣衙。
劉必強哀嘆:「二虎這幾個蠢貨這回是踩到鐵釘板上了。」
張原回身去看穆敬岩,這身形魁梧的黃須大漢一臉的黃汗,若不是有門框支撐,都快站不住了,張原趕緊叫了兩個墮民鄰居幫忙,用竹轎抬起穆敬岩去霧露橋畔找魯云谷醫治,張原、穆真真也跟去,張萼自然不願意見到魯云谷,也不聽說書了,跟著去衙門看熱鬧。
作者:
eric7877
時間:
2012-3-30 11:31:10
第四十一章 秋葵之美(求推薦)
雨這時已經停了,雖然天還是陰陰的,但在墮民少女穆真真看來,四下里是一片亮堂,心裡也亮堂。
她扶著竹轎,看著躺在轎上的爹爹,為爹爹拭汗,偷眼看走在另一邊的張原,心裡滿滿都是感激,這感激一點也不沉重,就像一團輕飄飄的云塞在心裡,讓她走路都輕盈盈的。
「張家少爺——」
穆真真想說句感激的話,可一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臉漲得通紅。
張原朝她點點頭,說道:「不用擔心診金的事,魯云谷先生是我朋友,他定會治好你爹爹的病。」
「嗯。」穆真真使勁點頭,眸子霧氣濛濛,顯得愈發幽藍了。
一行人來到霧露橋畔魯氏藥鋪,魯云谷見到張原,開口便問:「聽說姚訟棍慫恿你家家奴狀告你?」
張原一聽這話,心裡就想莫非魯云谷與姚復有舊怨?道:「等下再與魯先生細說,先治病救人,我還有一稀罕物與魯先生共賞。」
魯云谷微微一笑,先去洗了手,然後過來給穆敬岩診病,問發病時日和症狀,翻看穆敬岩的眼皮,又問吃了什麼藥後,魯云谷眉頭微皺,左右打量了一下穆敬岩,點點頭,沒說什麼,又去洗手,這魯云谷的潔癖也快趕上倪元璐了。
再次洗手回來,魯云谷對穆敬岩道:「這是黃疸急症,卻拖延了這麼多日才來就診,若不是你素來身體強健,只怕已經死了——」
穆真真嚇了一跳,趕忙問:「魯先生,我爹爹——」眼淚都要出來了。
魯云谷不緊不慢地道:「當然,那草藥對退熱還是有點用的,所以就算不來我這裡冶,也死不了,但慢慢的肚子就會膨脹,拖個十年、八年,也得死。」
張原聽魯云谷這麼說,這病顯然能治,急性黃疸不算疑難雜症,笑道:「魯先生,你這麼慢條斯理的嚇人,病人嚇都要給你嚇死了,趕緊開方救命吧。」
魯云谷被張原說得笑起來,原先的肅然就沒有了,當即開了一張方子:
犀角一錢、黃連三錢、穿心蓮四錢、板藍根一兩、梔子四錢、丹皮三錢、玄參八錢、生地八錢、連翹四錢、茵陳蒿五錢,另有魯氏藥鋪獨制的安宮牛黃丸。
這藥應該不便宜,又是犀角又是牛黃的,張原道:「魯先生,這診金和藥費都算在我賬上,過幾日一起結算。」
魯云谷「嗯」了一聲,讓藥鋪小僮揀藥包好,又說了煎藥之法和劑量,便道:「抬他走吧,大約七日就能痊癒。」
兩個墮民抬起竹轎出了藥鋪大門,躺在轎上的黃須大漢迭聲說著:「多謝多謝,多謝張家少爺,多謝魯先生。」這卑微誠樸的墮民也不知該怎麼表示自己的感激,「真真,給兩位恩人磕頭。」
墮民少女穆真真趕緊跪下給魯云谷磕頭,魯云谷是見得多了,任穆真真磕頭,不讓病人磕頭病人會過意不去,只抬了抬手,道:「去吧,好生服侍你爹爹。」
穆真真又挪膝過來給張原磕頭,抬起淚濛濛的眼:「張家少爺——」額頭黑了一大塊,是泥。
張原想去攙扶又怕驚到她,說道:「趕緊回家煎藥去,早服藥早好,你以後儘管去大善寺賣橘子,沒事了。」
穆敬岩、穆真真父女走了以後,下雨天藥鋪也閒,魯云谷便與張原到藥鋪後面的小院看花閒談,吩咐武陵道:「你回家告訴你家奶奶,就說介子少爺在我這裡用午飯。」
武陵見少爺沒有異議,便打著傘回去,這雨又綿綿落下來了。
魯云谷讓小僮烹松蘿茶款待張原,魯云谷雖只是個醫生,但卻有傲骨,就是侯縣令來他也不會以松蘿茶相待,只有他看得上、談得來的友人,才會以這上等好茶待客,張原雖只是個少年,魯云谷卻以平輩友人視之——
張原啜了一口香茗慢慢品味,讚歎道:「好茶,只有常喝六安茶,偶而品嚐一次松蘿,才分外覺得清香通靈,云谷先生常常得品松蘿,就沒有在下這樣美妙的體驗了。」
魯云谷笑道:「你以為我是大富豪?這三兩紋銀一斤的松蘿我平日也舍不得喝,今日是借你的光——說說,姚訟棍這次怎麼敗在你手下了?」
張原便將當日公堂之事說了,魯云谷點頭道:「你有肅之先生、王季重先生關照,侯縣尊又器重你,姚訟棍自然害不了你,我叔母當年可是被這惡棍逼得懸樑自盡——」
魯云谷臉有些憤紅,端起茶盞悶悶地喝。
張原道:「可以的話,魯兄不妨說與我聽聽,那姚訟棍多行不義必自斃,也該倒霉了。」
魯云谷抬眼看張原,笑了笑,說道:「你雖然聰慧過人,但畢竟年齡還小,這人心之險惡與齷齪啊,我以後再與你說。」
張原也沒追根問底,免得魯云谷難堪,反正張萼會讓人打聽姚訟棍的惡事,魯云谷叔母既是被姚訟棍逼死的,那想必也會打聽得到。
魯云谷起身道:「不說這些了,介子來看看為兄這幾株秋葵開得如何?」執了傘,與張原一起走到院邊看那三株新開的秋葵。
秋葵沐雨,其色如蜜,赤心細干,頗為養眼,這小院雖只有半畝大小,但經魯云谷細心栽培,四季花卉不絕。
魯云谷又問起張原求學之事,張原在社學痛斥蒙師周兆夏的事也已傳揚開來,人都誇讚說山陰張氏就是出才子,儒童能把秀才問得啞口無言,實為稀罕事。
張原道:「求明師難,大善寺我去過兩次了,都沒遇到劉啟東先生,明天一早再去,定要讓啟東先生收我為弟子。」
魯云穀道:「好,介子努力向學吧,日後科舉成名莫要視我為路人便好。」
張原笑道:「魯兄有這般好茶,這般好花,小弟就想著日日來滋擾,又怕別人說張家少爺是個病秧子,天天出入藥鋪,以後沒人給小弟說媒。」
魯云谷放聲大笑,想起一事,問:「你說有稀罕物給我看,是什麼?」
張原道:「忘了,是眼鏡,在小武身上,改天給魯兄看。」
魯云谷不知眼鏡是何物,也沒多問。
張原在魯云谷這裡用了午餐,正準備回去,卻見小奚奴武陵領著差役劉必強和一個幕客模樣的人找到這裡來了,幕客姓禇,是代侯縣令來看望張原的,劉必強領著去了張原家裡,小奚奴武陵轉領著二人來魯氏藥鋪。
褚幕客很客氣地詢問張原傷勢如何,並說縣尊震怒,要嚴懲那幾個光棍喇唬——
張原道:「傷勢不要緊,衝撞了一下而已,已經服了魯先生的傷藥,魯先生說不礙事的,只是受驚不淺,至今猶戰戰兢兢——多謝縣尊大人關愛,褚先生辛苦。」
褚幕客見張原無恙,便道:「縣尊讓在下來問一下張公子,那四個喇唬該如何處置,張公子是原告嘛。」
躬身侍立一旁的差役劉必強腹誹道:「什麼時候原告能代縣尊判案了,還不是看人來的。」
就聽張原道:「這些喇唬擾民太甚,就連大善寺都不得清淨,前日寺僧不是揪了三個喇唬送縣署刑科房嗎,當日就放出來了,懲治不力,所以才會有今日之事,學生聽聞這幾個喇唬號稱十虎,約有十多個人,整日遊手無賴,恃強凌弱、欺侮良善,詐騙財物,簡直是為害一方,縣尊大人若能為民除此一害,山陰百姓必拍手稱快,感縣尊惠政。」
那劉必強心道:「完了,二虎他們這回少不了要流放充軍了,山陰十虎一鍋端。」
褚幕客點頭道:「在下明白了,一定把張公子的話轉告縣尊,張公子好生養傷,在下先回縣衙覆命。」
張原道:「好,過兩日學生身體好些了,一定去縣署當面感謝縣尊愛護,對了,學生再冒昧說一聲,抓捕十虎時先莫走漏風聲,不要有漏網之魚才好。」
劉必強心下凜然,張原這話顯然是在敲打他,警告他不要預先通風報信,以致其餘幾虎逃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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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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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31:57
第四十二章 華麗的蝨子
張原前前後後對劉宗周的瞭解如下:
劉宗周,字啟東,紹興府山陰縣水澄裡人,水澄劉氏是大族,張岱的未婚妻就是水澄劉氏的女郎,劉宗周是遺腹子,在外祖家長大,外祖章穎是浙東名儒,不但五經精通,寫八股文更是有獨得之秘,門下弟子多有高中進士的,劉宗周在外祖父的教導下,十八歲應童子試,名列第二,二十歲鄉試報捷,四年後也就是萬曆二十九年第一次進京參加會試,即高中進士,科舉稱得上是一帆風順,張原想要向劉宗周求教的正是這打開科舉之門的鑰匙——
至於說劉宗周是晚明最後一個大儒,開創了蕺山學派(此時的劉宗周還沒在蕺山講學),連黃宗羲這樣中國伏爾泰式的人物都出自他門下,張原心思卻還沒在這方面,他不想做儒學大師,他要的科舉順利、少年成名,這並不是說張原功利心有多麼重,如果可以,他願意如魯云谷那樣懸壺濟世,閒時吹笛唱曲,侍弄花草,或者如大兄張岱那樣做個有品味的紈袴(張萼那樣的惡俗紈袴不予考慮),遊山玩水,縱情聲色,然而時不我待啊,你在這裡之乎者也悠哉優哉,農民軍漫山遍野殺過來了、滿清鐵騎自北而南了,到那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劉宗周雖然五經淹博、詩書滿腹,救國卻無一策,或者說雖提出了救國之策,卻是迂闊不堪實用,直頭餓死的氣節固然讓人肅然起敬,於國於民又有何益,勉強算是獨善其身罷了——
而他,張原張介子,兩世宿慧,能在這末世繁華看出悲涼、聲色犬馬體會感傷、高談闊論獨具隻眼、舉世皆醉唯我獨醒,看那,華麗的袍子下都是蝨子啊,他能安安穩穩皓首窮經求學問嗎?
人生就是一場修行,公門中是最好的修行,所以必須科舉、必須做官,這樣才能嘗試力挽狂瀾,當然,也不必因為這兩個必須而把自己逼得太緊,茶飯不思、言語無味,整日憂心忡忡國將不國,不用急,現在還只是萬曆四十年,他才十五歲,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要的是找到那條正確的路,遙望遠處的目標,堅定地走下去,也不是悶著頭趕路,沿途也可吃喝玩樂,只要別走錯路,嗯,吃喝玩樂也把國給救了,哈哈,可能嗎?不可能嗎?
……
綿綿秋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天一夜,早上時雨停了,陰云散去,現出朗朗青天,雨後的泥土路走上去容易打滑,張原就在白皮靴上繞了幾道草繩防滑,帶著小奚奴武陵卯時末就出門了,求學要早,以示心誠。
張母呂氏還問兒子要不要備拜師的贄禮?想著上次的酒壺都被周兆夏給摔爛了,張原就不想第一次就帶著贄禮去,還是等劉宗周答應收下他再備贄禮吧。
一路上張原就想著吃喝玩樂的救國之路,一步步來,先求學,把八股文學好學精,對付過明年的縣試和府試,秀才功名是第一步,不,讓劉啟東先生收他入門是第一步。
主僕二人走了小半個時辰,到了大善寺外廣場,廣場是大塊大塊麻石鋪成的,踏在上面很結實很爽利,張原使勁跺腳,把皮靴底粘著的厚厚泥皮跺散,遊目四望,這天氣一放晴,廣場上就熱鬧起來了,賣各種糕點吃食的、賣香紙香燭、賣酒賣茶賣果子的,嘈雜喧鬧,感覺比他獨自來的那天還熱鬧,是因為喇唬們銷聲匿跡的緣故嗎?
小奚奴武陵眼尖,叫道:「少爺少爺,你看,穆真真。」
張原朝武陵指的方向看去,就見一個藍帕裹頭、黑色裙裳的少女健鹿一般奔過來,跑到近前,快活地叫了一聲:「張家少爺。」屈膝萬福行禮。
張原笑道:「小心,背簍的橘子不要滾出來。」
墮民少女穆真真笑了起來,反手從背簍裡抓出幾個橘子,一手遞給張原,一手遞給武陵:「張家少爺,請吃橘子。」
張原打量了穆真真兩眼,這墮民少女雖然裙裳舊暗,但收拾得乾乾淨淨,還帶著橘子的清香,微黃的長發梳成墮民女子常見的那種高髻,不知這時候的人是什麼眼光,把這當作墮民的髮式,在張原看來,這種發髻很有型,很可能是盛唐遺風,有胡人女子奔放風味,而且穆真真皮膚白,黑舊的裙裳穿在她身上,就好比一個精美的大瓷瓶因為要搬運必須包裹填充一些破草爛絮以免損壞,誰都知道那軟草敗絮下包裹著的是細白的美瓷——
穆真真見到張原,心裡原本只是滿滿的快活,見張原上下看她,就忸怩起來,垂下眼睫,雙手還那樣伸著,又說了一句:「張家少爺,請吃橘子。」
張原道:「我馬上要去見老師,不吃橘子——小武,你拿一個吃。」
武陵便從穆真真手裡取了一個橘子,穆真真再要多給幾個武陵就不肯要了。
張原問:「穆姑娘,你爹爹服藥後好些了沒有?」其實不用問,猜也猜得出來,若穆敬岩病情沒好轉,穆真真也不能這麼高高興興出來賣橘子。
穆真真果然快活地答道:「多謝張家少爺,多謝魯先生,我爹爹身體好多了,喝了一次藥,熱就退了,也不會頭暈老要躺著了。」
黃須力士穆敬岩身體素來強健,現在對症下藥,自然療效顯著了。
張原道:「很好,照顧好你爹爹,病好了也要休養一段時日,不要急著出去聽差,以後若有什麼難處,可來府學宮後面的東張找我——我先去讀書了,再會。」向這墮民少女點了一下頭,邁步便行。
小奚奴武陵一邊剝橘皮,一邊快步跟上,舉著橘瓤問:「少爺不吃橘子?」
張原道:「不吃,啟東先生嚴厲,我得小心一些。」
武陵就自己吃,走到大善寺山門前回頭一看,說道:「少爺你看,穆真真還站在那看著少爺呢。」
張原沒有回頭,直入山門,轉到寺後,忽聽有人叫他:「介子兄,是來求師嗎?」
張原轉頭一看,卻是年方十一的山陰神童祁彪佳祁虎子,由一個年輕力壯的家僕跟著,從寺院另一側繞了過來,喜道:「祁賢弟來得好早啊,正好為我向啟東先生引見一下。」
祁彪佳少年老成,朝張原上下一瞄,說道:「小弟只是個童子,如何能為介子兄引見,先生規定,一入書室不得交頭接耳說閒話,先作《四書》義一道,二百字以上,介子兄不如與我一道進書室一起作《四書》義,然後等先生晨讀畢呈給先生看,先生若認為你值得教導就會收你,小弟年初也是這樣拜在先生門下的。」
把《四書》解義當作日課,這是縣學、府學對生員的要求,張原連社學都沒上過一天,就讓他作《四書》義,顯然是為難的事。
張原略一思索,點頭道:「也好,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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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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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33:07
第四十三章 八股第一篇
茅屋五間,張原跟著祁彪佳進到左起第二間,這茅屋雖然簡陋,但打掃得乾乾淨淨,臨山的兩扇長窗採光甚好,屋內也寬敞,擺放著六張杉木書桌,這木桌只刷一遍桐油,桌腿還有樹皮未刨淨,靠左窗的那張書桌已有一個青年士子在伏案書寫,祁彪佳朝那士子施了一禮,叫聲:「黃兄早。」
那黃姓士子擱下筆,起身還禮,又向張原拱了拱手,問祁虎子:「這位是——」
張原作揖道:「在下張原張介子,是來向啟東先生求學的。」
黃姓士子道:「在下江州府彭澤縣黃霆黃默雷。」自報姓名後便無二話,指了指壁間粘貼的一張福建竹紙,就坐下執毛筆邊想邊寫。
張原見這個九江來的黃默雷戴方巾穿襕衫,顯然也是生員,劉宗周在這裡收的學生除了神童祁彪佳之外都有生員以上的功名,張原心道:「希望我能成為第二個例外。」
祁彪佳走過去看壁間那張紙,念道:「暴虎馮河,富貴可求。」看了張原一眼,到左邊一張杉木書桌邊坐下,他的僕人將書籃放在書桌上,就先回去了。
張原也過去看那八個墨字,行楷端莊老媚,極有功力,應該就是劉宗周所書,張原心想:「這「暴虎馮河,富貴可求」就是今天的作文題嗎?」
看那祁虎子,取個小瓷瓶,倒了幾大滴水在硯台上,開始不緊不慢地磨墨,這年僅十一歲的神童眉頭微蹙,顯然是開始緊張思索了。
張原也就不多問,不懂可以多看,他要先看看祁彪佳怎麼寫這四書義作文,暴虎馮河與富貴可求都出自《論語·述而第七》,是兩段毫不相干的話——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這是暴虎馮河的出處,而富貴可求的原文是——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所謂截搭題,就是把經書語句截斷牽搭湊成一個作文題,這是以限制思維的方式來辨察考生才智之高下,用條條框框來訓練考生循規蹈矩的行政素養,所以說八股文雖然說弊端不少,但絕對是高智商者的專利,寫好八股文比寫好律詩還難,戴著鐐銬舞蹈而能應節合拍並姿勢優美,這豈不是本事?只是童生試甚至鄉試很多考官都只看第一場七篇八股文,有的甚至只看第一篇首藝就決定錄取與否,這就有了很大偶然性,有那事先恰好練過這題八股的,就僥倖中式了,但絕大多數中式者都是智力高超之輩,八股文是高智商遊戲,這些聰明才智之士往往將大半生精力用於琢磨怎麼寫好八股文,別的一概不聞不問,再怎麼聰明也會被訓練得循規蹈矩腦筋僵化,也許這正是朱元璋創八股取士的初衷,他就是要讓天下讀書人把聰明才智用在這上面,磨去他們的棱角,如此,朱氏王朝統治就固若金湯了。
張原唐宋名家的古文讀過不少,《古文觀止》也曾熟讀,八股文卻沒讀過,只知八股文是要代聖賢立言,就是模仿聖賢的語氣來闡述對經義的理解和發揮,把自己代入孔夫子,從孔夫子的思維角度去考慮事情,這也需要一定的想像力,而八股文的基本格式是破題、承題、起講、正文,正文必須用兩兩相對的四組有邏輯關係的句子——
書室裡陸續又來了三個士子,年齡最大的那個都快四十歲了,比老師劉宗周還大,劉宗周萬曆三十九年二十四歲中進士,今年應該是三十五歲,這三個士子看了壁上那截塔題,各自忙忙碌碌開始作文,也沒人搭理張原。
書室總共六張桌子,五張有人了,剩下那張桌子一直沒看到人來,張原心道:「沒人最好,歸我了,我先看看祁虎子是怎麼寫這篇截搭題四書義的?」見祁彪佳執著毛筆腦袋微搖,已經在紙上寫了好幾行,便走到他身邊去看,還沒等他看清楚上面的字,祁彪佳就扭頭說:「介子兄,你別站在我身邊,被人盯著看我寫不出來,等我寫好了,再借紙筆給你。」
小神童還很有講究,張原笑笑,踱開去,祁虎子都不讓他看,別人更不好去看了,正感覺有點無聊,忽聽窗下那個九江生員黃默雷輕聲道:「張兄——」
張原走近前去,黃默雷指了指書桌上那張寫滿小楷的竹紙說道:「這題我已作好,張兄可以參看一下,就是不要照抄,不然啟東先生會趕你走的。」
張原本打算參考一下別人是怎麼寫的,一聽黃默雷這話,卻暫時不想看了,能寫成什麼樣就怎麼樣吧,反正我的確是沒有學過八股,我只按經義去聯想去發揮,微笑道:「多謝黃兄,黃兄既已寫好,就借我筆墨一用。」
黃默雷道聲:「張兄請。」就離開座位,出了書室。
張原端端正正坐下,鋪開一張福建產的竹紙,在硯台一角篦了篦筆尖,開始寫了起來,字寫得不算好,卻也勉強能看了,寫滿兩百字還意猶未盡,又取了一張紙寫了小半張,這生平第一篇截搭題算是作好了,擱下筆一抬頭,就見幾步外一個中年儒士站在那看著他——
這儒士三十多歲,方臉,清瘦,眉骨和顴骨聳起,鼻樑也高,整個臉部線條剛直峻刻,很嚴肅的樣子,也不知是何時就站在那裡了,張原作文太認真,沒注意,這時一見,料想就是劉宗周,趕緊起身道:「學生張原拜見啟東先生。」
這中年儒士就是劉宗周,微微一笑,說道:「我聽友人說起過你,你以《春秋》為本經?」
張原不知道是誰對劉宗周提起過他,見劉宗周神態溫和,看來是對他印象不錯,精神一振,恭恭敬敬答道:「回先生的話,學生才讀畢春秋三傳,領會不深,今日前來就是想拜在先生門下求學。」
劉宗周點點頭,說道:「這題四書義你也作了嗎,拿來我看看。」
張原道:「學生以前沒學過制義,這題只是隨意發揮,並不合八股規矩,請先生指正。」說著,將兩張竹紙呈上。
劉宗周接過眼睛一掃,眉頭就是一皺,字寫得不佳,看著心裡不舒服,且看看寫的是什麼吧——
「徒手搏虎,徒身涉河,此皆粗勇無謀,夫子特設為譬喻,非謂子路實有此。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臨事能懼,好謀始定。用舍不在我,我可以不問。行軍不能必勝而無敗,勝敗亦不盡在我,然我不可以不問。懼而好謀,是亦盡其在我而已。子路勇於行,謂行三軍,己所勝任,不知行三軍尤當慎,非曰用之則行而已。夫子非不許其能行三軍,然懼而好謀,子路或有所不逮,故復深一步教之。而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此言不可求而必得。若屬可求,斯即是道,故雖賤職,亦不辭。若不可求,此則非道,故還從吾好。吾之所好當惟道。故言暴虎馮河乃是言道,兼亦有命。富貴可求重言命,兼亦有道。知道必兼知命,知命即以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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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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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33:38
第四十四章 我意獨憐才
劉宗周起先那一皺眉落在了張原眼裡,心裡不免有些慚愧,這字是寫得差了點,以後還得繼續練,但很快,他現劉宗周眉頭舒展開來,眉鋒不時一挑,似有讚賞之意。
這篇兩百多字的截搭題作文劉宗周看了兩遍,抬眼看著張原道:「你隨我來。」轉身便行。
張原跟在劉宗周身後,進到右起第二間茅屋,有個老僕在收拾屋子,見劉宗周進來,那老僕便退出去了。
劉宗周在一張高靠背竹椅上坐下,面前有凳子,他沒叫張原坐,張原自然也不能坐,恭恭敬敬侍立,等候劉宗周話,劉宗周似乎在考慮說辭,半晌沒開口,就在張原以為時間凝固了的時候,劉宗周開口了:
「你既已通讀春秋三傳,那我問你,三傳同釋春秋,有何不同?不要長篇大論,簡而言之。」
張原略一思索,答道:「左氏偏於事,文采斐然;公羊、榖梁偏於義,屬辭謹嚴。」
劉宗周點頭嘉許,問:「春秋三傳你已讀過幾遍?」
張原道「左傳讀過兩遍,公、榖二傳只聽過一遍,學生數月前患眼疾,不能看書,只能聽。」
劉宗周問:「如此說你耳聞成誦,並非虛言了?」
張原答道:「傳言難免誇大,學生要靜下心來聽書才能勉強記得一些。」
劉宗周嘆道:「只聽一遍,就能深解書中味,這樣的天賦實為罕有——」語氣一變,嚴肅道:「張原,那我問你,你讀書識字是為的什麼?」
張原道:「讀書明理,追慕先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劉宗周肅然道:「說出你內心真實的想法,拜我為師,所為何來?」
張原知道這位劉啟東先生是出了名的嚴厲,說套話空話只會被他看不起,當下直指本心道:「拜先生為師,只為學制藝。」
劉宗周似乎憋了一口氣,這時一下子吐出來,有點失望的樣子,說道:「原來如此,可惜可惜——學制藝當然是要科舉做官了,我再問你,你做官為了是什麼?」目光炯炯,直刺人心。
張原鎮定自若地答道:「治國平天下。」
劉宗周問:「有私慾否?」
張原道:「人非聖賢,孰能無慾,依學生淺見,即聖賢亦是有欲,夫子奔走列國,推行禮樂王道,豈不是欲?孟子的魚與熊掌之譬喻,亦是說欲,在於取捨而已。」
「錯!」
劉宗周大喝一聲,頜下短鬚拂動:「你所言之慾乃是佛家之慾,佛家若要人無慾,則是寂靜涅槃,無死無生,這豈是先聖達儒所說的人欲!」
劉宗周突然這麼大聲,張原都被他嚇了一跳,恍然記起這位啟東先生是反佛健將,一生都在闢佛,他雖然也繼承王陽明之學,但對王學的雜於禪卻很不滿,對程、朱集儒釋道之大成的理學也多有異議,他希望重歸孔孟的純正儒學,劉宗周認為剔除了禪宗思想的王陽明心學就是純正的儒學——
張原趕緊道:「學生說了只是淺見,請先生教導。」
劉宗周舒緩語氣道:「說良知則易流於禪,倉促間也難與你辨清,你人才難得,我深惜之,雅不願你急功近利為俗欲迷惑,我可以收你為弟子,但你要答應我,二十歲前你不得參加科舉。」
張原愕然,他來求師就是學制藝備戰明年的童生試,劉宗周卻要他二十歲前不得參加科舉,這算怎麼回事啊!
張原小心翼翼道:「學生不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當年赴童生試似乎也還沒到二十歲吧。」
劉宗周微笑起來:「你這後生倒瞭解得清楚,要以我之矛攻我之盾嗎,我實告訴你,我現在亦後悔當年學八股太早,所以我中進士後猶遠赴德清拜在敬庵先生門下悉心求教,這才初涉儒學門徑,而你——」
劉宗周伸指虛點了一下張原:「你的天賦資質在我之上,我十五歲時對四書、《春秋》遠沒有你讀得通透,而你僅憑自學領悟就能達到這一步,我不及也,所以說你小小年紀就學制藝實在是可惜,依我本意,你二十歲參加科舉還是早了,最好是終生不參加科舉,你家境小康,不用為衣食煩惱,就專心做學問豈不是好。」
劉宗周上身前傾,目光殷切地望著張原,他對張原的期望很高,以張原的穎悟,加上他的悉心教導,張原成為一代大儒也絕非不可能。
張原卻是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該怎麼對劉宗周說,說農民要造反了,劉宗周肯定會說瘡癬之疾何足為慮,說大明朝要滅亡了,會亡在努爾哈赤兒子皇太極的的手裡,劉宗週會問努爾哈赤是誰,然後大罵張原一通——
張原謙虛道:「先生過譽了,學生天賦既不如我族兄張宗子,更不如就在隔壁的祁虎子。」
劉宗周道:「張宗子心思太雜,是紈袴天才,祁虎子誠然聰慧,但還是不如你,從你那篇四書義中我能看出你的好學深思且能貫通,甚合我意,但作為八股文卻是不合格的,所以你不適合學八股,應以求學立言為志。」
張原心道:「糟糕,就盯上我了,我真不適合做學問啊。」說道:「先生,你也不要限制我哪一年才能參加科舉,我可以一邊科舉一邊追隨先生做學問,先生自己不也是這樣嗎,有進士功名,照樣求學不輟。」
劉宗週一針見血道:「我中進士迄今已十餘載,猶未出仕為官,你能嗎?」
張原老老實實道:「不能。」
劉宗周道:「那你就專心向學,不要考慮功名之事,或者考個生員功名,免得賦役騷擾,如何?」
張原作最後的努力:「先生,左傳所云不朽三事業,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學生就是想立功,這立功怎麼就不如立言呢?」
劉宗周道:「立功自有人立去,我今見你適合立言。」
張原沒辦法了,道不同不相為謀,深施一禮道:「學生不是做學問的人,拜別先生。」退後兩步,轉身要走。
劉宗周沒想到張原這麼決絕,站起身道:「你小小年紀,功利心怎麼如此之重!」他想挽留,他認為張原人才難得,是讀書種子。
張原無話可說,明年的科考他是一定要參加的,回身又向劉宗周深深一揖,退出茅屋,走到先前那間書室,向祁虎子和黃默雷打了個招呼,找到武陵,便離了大善寺回家去。
祁彪佳和黃霆二人以為張原作文不佳,被先生所黜,但後來看到啟東先生,啟東先生唉聲嘆氣,連道:「可惜,可惜。」
祁、黃二人不明白啟東先生在惋惜什麼?
張原帶著武陵從寺前廣場走過時,沒有看到穆真真,那墮民少女也沒想到張原這麼快就走了,以為要學到午時三刻呢,所以她午時初才注意並等著,她的背簍裡還留了幾個最好的橘子,張家少爺先前怕先生罵不敢吃,現在放學了總可以吃了吧。
然而等到過了正午時,穆真真見寺後學館那十來個學生都走了,也沒看到張原主僕出來,她繞到寺後一看,學生已經沒有了,只有那位劉先生和一個老僕在。
穆真真埋怨自己疏忽沒注意到張家少爺放學,心道:「那我午後再來吧,午後張家少爺也要來這裡讀書的。」
這墮民少女懷著期待相見的喜悅,輕快地翻過寺後雙珠山,回三埭街去了。
作者: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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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34:07
第四十五章 熟讀唐詩三百首
張母呂氏對劉宗周沒有收下張原為弟子倒不是特別失望,她安慰兒子道:「我兒莫要心急,你還年幼,年內就在家聽聽書、練練字,少用眼力,這眼睛呀還得再養一些時日為好。」張母呂氏對兒子眼疾痊癒後的種種表現已經很滿意了,不敢奢求兒子十七歲就能補生員,所以對明年初的縣、府二試並不是看得很要緊。
張原應道:「母親說得是。」心裡想:「劉宗周不肯教我制藝,難道我就學不了八股了,有道是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今年的鄉試黃榜揭曉後,那些取中的時文就會被書坊以最快的速度刊刻印行,從童生試一直到會試、殿試的文章應有盡有,就好比後世語文高考滿分作文一樣,很容易就能買到,而我的優勢正在於眼界見識和學習領悟能力,只要用心揣摩,一定也能寫好八股文。」
張原拿定主意,也就將拜師劉宗周的事放在一邊,用過午飯後,讓武陵去請范珍先生或者詹士元先生來為他讀書,他要先把《周禮》、《禮儀》、《八家文集》和《文章正宗》這些社學必讀書目聽完,再開始精研八股,還有,字得下狠勁練練,不要讓別人看了皺眉。
武陵剛出門就又轉回來了,說三公子來了。
張萼一襲鮮衣現身了,身後跟著的是小廝福兒,張萼心情大好,因為他剛才問了武陵,知道張原也被劉宗周拒之門外了,哈哈,難兄難弟啊,他裝出一臉的沉痛,道:「介子,你可體會到我當時的憤懣了吧,劉宗周欺我們兄弟太甚啊,我們想個辦法,把那腐儒從大善寺趕跑,出一口心頭惡氣,如何?」
張原忙道:「三兄切莫動這個念頭,啟東先生是我尊重的儒者,他倒不是不肯收我入門,是不肯早早教我八股制藝。」
張萼撇嘴道:「那還不是一樣,你去求學不就是學八股嗎,難道求他教你下棋!」
張原懶得和張萼多扯,問:「昨日喇唬一案可有消息?」
張原道:「不知道,能柱在那候著,等下我派人去問問。」
張萼做事沒有長性,今天興致勃勃,也許明天就興味索然了,張原提醒道:「三兄你也別老對啟東先生耿耿於懷,可恨的是姚訟棍,可打聽到他的什麼私惡沒有?」
張萼撓頭道:「我忘了,我這就去問,看那些下人打聽到什麼沒有。」
一邊的福兒小聲道:「我家公子這兩日忙著議親呢——」
「多嘴。」張萼大喝一聲,福兒趕緊閉嘴。
張原笑道:「誰家女郎這等好福氣,要嫁給揮金如土的張郎?」
張萼很無奈地道:「我娘急著要我娶妻,說娶妻後就能收住我野馬之心,找什麼三姑六婆四處為我說媒,訪得會稽商氏的女郎年齡適合,會稽商氏也是世家大族,與我山陰張氏算得門當戶對,可這商氏家人要了我的庚帖去,卻並不送其女郎的庚貼回來,說是要先看看我的人品,我的人品不是盡人皆知的嗎,窮奢極欲秦始皇啊。」
張原大笑,心道:「你倒還有點自知之明。」說道:「想必是耳聽為虛,要眼見為實。」
張萼點頭道:「對極,那商氏家人就是說要先看看我再定,我滿大街的走,哪裡看不到我,非要指定在哪裡見,我是任人挑揀的剩菜嗎,哼,決不去。」
張原道:「婚姻大事,還是去吧,試試姻緣。」
不料張萼道:「要不介子你代我去相親,你還沒有我生得俊美,那商氏家人若能看中你,那我自然更不在話下。」
張萼雖是個行事荒唐的草包,但模樣確有幾分英俊,張汝霖的幾個孫子論容貌還得算張萼第一,但張原顯然不認為自己比張萼生得難看,佯怒道:「三兄,你欺人太甚。」
張萼笑道:「也不會虧待你,據說會稽商氏有三位正值妙齡的女郎,一姑二姪,你我兄弟各娶一個,剩一個沒人要,哭去,哈哈。」
張萼難得說幾句正經話,專扯這些沒名堂的事,張原道:「三兄,你忙你的去吧,我要聽書了,以後還得請你每日安排清客為我讀書。」
張萼道:「我也不忙什麼事,讀書不急,我們先下一局棋玩玩?」
張原拒絕道:「你又下不過我,你還是找別人多練練去。」
張萼不滿地「哼」了一聲,走了,過了大約一刻時,范珍和吳庭兩位清客聯袂登門,聽說介子少爺還要人讀書給他聽,西張門下清客個個踴躍,左右無事,來掙五錢銀子也不錯。
閒話不說,開始讀書,春秋三傳已讀完,開始讀《周禮》,張原用曾國藩讀書法,一本書沒讀完絕不讀另一本,讀一本是一本,當然是清客們讀,他聽,他現在很享受這種學習法,用耳朵聽不但節省精神,而且記得更牢。
范珍、吳庭二人輪流讀書一個半時辰,然後由吳庭指導張原練習書法,依舊是顏真卿的麻姑碑大字,吳庭說此碑至少應臨摹半年後方可改習小楷,這是基礎,跨越不得,又贊介子少爺筆力大進,年底便可改習小楷。
傍晚時范、吳二人剛離去,健僕能柱過來了,向張原報知喇唬案情,說山陰十虎抓了九虎,只走脫了一虎,這些喇唬一收監,就有不少曾受其欺壓的本縣民眾上縣衙控訴喇唬之罪,估計流放充軍是免不了的。
此後數日,張原都是在家聽書、練字,足不出戶,到了月底二十九這一天上午,應門的大石頭跑進來說:「少爺少爺,有個黃鬍子的大個子要見少爺。」
張原一聽就知道來的是三埭街的穆敬岩,這黃須力士應該是病好了來謝恩的,便先讓武陵去迎穆敬岩進來,他隨後來到前廳相見。
穆真真也來了,這幾日她天天在大善寺廣場賣橘子,卻總遇不到張家少爺,前日壯起膽向那個最年幼的那個學生詢問張原張少爺為何沒來讀書?得到的回答是先生沒收留——
穆敬岩一見張原出來,便即跪倒,穆真真自然也跟著跪,穆敬岩道:「張少爺再造之恩,小人犬馬難報。」
張原趕緊上前拉穆敬岩起來,這黃須大漢今日形神與那天是迥然兩樣,雖然神態依舊謙卑,但一跪、一立這簡單的動作就顯利落矯健,一站起來比張原高一個頭。
張原讓穆氏父女二人坐下說話,父女二人不肯坐,正這時,忽然來了一個縣學署的門子,說學署孫教諭要見張原,請張原即刻去學署相見。
大明朝府、州、縣都設有學署和學官,府學設教授一人,州學設州正一人,縣學設教諭一人,縣學的教諭掌本縣文廟祭祀,本縣的童生、生員都歸教諭管,有些生員不懼縣尊卻怕教諭,應該是縣官不如現管的道理,張原現在連童生都不是,社學也沒去讀了,按理說這縣署教諭也管他不著,這孫教諭傳他何事?
張原請穆敬岩父女在這裡等著,他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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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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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34:45
第四十六章 敢出豪言驚上座
山陰縣學署建在縣城西北的臥龍山下,東側是學宮,西側是儒學,學宮就是文廟,內有大成殿,是祭祀孔子之處,進門處有一半月形的泮池,新進學的生員進入學宮祭拜孔子就要從泮池小橋上通過,所以入學也稱入泮,隆慶以後,新補的生員游泮,方巾襕衫,意氣風發,插金花,乘白馬,前有彩旗,後張黃蓋,這樣的風光那可是莘莘學子夢寐以求的。
張原在學宮櫺星門外朝裡面張望了一下,那學署門子便喚道:「是這邊,往這邊來。」
在學宮櫺星門的西側就是儒學門,張原跟著那門子從儒學門進到一個大院,再從儀門進去,又是一個四合大院,正北是儒學正堂,也稱明倫堂,是教諭給縣學諸生講學之所,東面為致道齋,西面為育英齋,那門子趨至致道齋門外,稟道:「教諭老爺,張原傳至。」回頭示意張原進去。
張原一撩袍裾,步入致道齋,抬頭卻見劉宗周和一個形容乾癟好似老山參一般的老儒並肩坐在那裡,心念一動:「今天是二十九,是單日,劉宗周應該在大善寺授徒講課啊,怎麼來學署了,還把我叫來意欲何為?」
乾癟老儒想必就是孫教諭了,張原作揖道:「學生張原見過教諭大人,見過啟東先生。」
劉宗周點點頭,那孫教諭咳嗽一聲,開口道:「張原,你可是打算明年參加縣試和府試?」
張原隱隱感到不妙,答道:「學生是有這個打算,所以近來勤學苦讀,不敢懈怠。」
孫教諭問:「你可曾入過社學?」
張原回答:「未曾入社學,學生全靠自學。」
果斷不出張原所料,這孫教諭說道:「既未入社學,八股文也不會作,明年考不得,你年齡尚幼,莫要拔苗助長,還是過三年再考吧,那時底蘊也深沉些,可望縣、府、道三試連捷,你意下如何?」
張原怒氣暗生,心道:「好你個劉宗周,你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啊,你自以為是為我好是吧,好心也會做壞事的懂不懂,若只看後果,腐儒和奸臣也差不了許多——」
說劉宗周是腐儒顯然是偏激了,但這時張原實在有些氣急,朗聲道:「教諭大人又沒考過學生,怎麼就認定學生底蘊不足,不會做八股時藝?」
孫教諭被張原這麼一問,自然而然就側頭看了劉宗週一眼,劉宗周道:「張原,你不會八股制藝這話是我說的。」
張原道:「昨日不會不等於今日不會,今日不會不等於明日不會。」
孫教諭聽得笑了起來,對劉宗周道:「啟東先生,你這學生傲氣十足啊。」看來劉宗周是鐵了心要收張原為弟子了,所以孫教諭才會對劉宗周說「你這學生」——
劉宗周也笑了笑,說道:「如此說來,你已學會八股章法了?」
張原道:「回啟東先生的話,學生本想再讀兩個月經義和古文,再來學作八股,但既然啟東先生、孫教諭都說學生不會八股,那學生明日就開始自學制藝,以三個月為期,到時若作不出中規中矩的八股文,學生甘願放棄明年的兩試。」
很多人學了一輩子也作不好八股文,這個張原敢狂言三個月作出中規中矩的八股,孫教諭不悅道:「張原,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以為八股文是那麼好作的嗎!」
劉宗周卻是眉頭一皺,心裡有點後悔不該這麼逼這個少年,物極必反,少年人又傲氣,這下子倒好,張原一心要學制藝了,雖說三個月時間掌握八股文技法並非不可能,但絕對是拔苗助長,對眼前這個早慧的少年肯定危害極大,因為一旦框框形成,張原思想和才華就會被束縛住,思路就總在那些框框中打轉,也許科舉能夠成名,但做學問就肯定是廢了,這是讓劉宗周痛心的——
若張原真的只是一個十五歲少年,那麼劉宗周的擔憂不會錯,這般突擊學習八股肯定是不妥的,很有可能功名不成,腦子還學廢了,山陰縣有不少這樣的迂腐讀書人,百無一用,但現在的張原卻是心裡有數,以他兩世的見識和眼界,哪能被八股給框住,而且三月之期他也是留有餘地的,因為本來他就要為明年二月的縣試做準備,無非是再抓緊一些,他有過人的領悟能力和過耳成誦的記憶力,學不好八股那才是咄咄怪事——
張原不卑不亢道:「教諭大人,學生知道制藝極難,但學生願意加倍刻苦去學習。」
這麼一說,劉宗周更加擔憂了,擺手道:「罷了罷了,張原你也不要設什麼三月之期,少年人不要與人賭氣,那樣有損無益,你明年二月還是來考吧,待有了生員功名再靜心求些學問,如何?」
劉宗周是真正的惜才,不想張原這讀書種子夭折,不料門邊卻有一人突然冷笑道:「三個月學好八股文嗎,那我等這些讀書幾十年的豈不是都要羞死。」
張原一聽這語意尖刻略帶嘶啞的聲音,不用回頭,也知道來的是姚訟棍,心道:「很好,又遇上了,這姚訟棍倒是來得不早也不晚。」
姚復今日來是向孫教諭告假的,他最近要去南京一趟,不能參加八月下旬的季考,姚復年近五十,現在已不想考舉人了,並不是所有的生員都能參加鄉試的,在三年一度的鄉試之前,提學官會在各府、縣諸生中進行科考,被評為第一、第二等的生員,才可以參加鄉試,二十年來姚復曾經有過兩次考到二等,但在隨後的鄉試中都是名落孫山,其後專務攬訟掙錢,斯文敗類,天良喪盡,哪還有暇讀聖賢書,自然更談不上去鄉試——
還有,生員與舉人、進士不一樣,生員並非一勞永逸終生制的,縣學教諭每月要進行三次講學,每次連續講三天,生員基本上就是三天上學三天休息,每月月初還有一次小考,每季還有季考,月考若作文不佳會被教諭訓斥,季考則更嚴格,考試成績分六等,一、二等的有賞銀,三等的不賞不罰,四等的要挨板子,五等的罰三個月不許穿襕衫以示輕賤,六等的直接革除生員功名,當然,幾乎沒有哪個教諭會把屬下生員判為六等——
姚復這老訟棍現在是聽講基本不來,月考也常告假,但季考比較嚴格,生員考試等級要上報提學官的,所以一般不能請假,姚復卻是照樣請假,無非是給孫教諭一點贄禮而已,縣學教諭是從九品的窮官,除了每年六十石米的微薄俸祿,只有靠生員送禮,姚復這樣常要請假送禮的生員是孫教諭比較樂意看到的。
姚復向孫教諭一揖,雖不認識劉宗周,但見劉宗周與孫教諭並排坐著,自然是個人物,也向劉宗周施了一禮,便道:「學生方才在門外聽此子口出狂言,竟說三個月學會八股文,這簡直是藐視本朝太祖法度啊,洪武御製的八股取士制度是這般輕賤的嗎!」
姚訟棍很能扣大帽子,言辭咄咄逼人。
劉宗周道:「少年人偶出大言,並不足怪。」
姚復道:「年少輕狂就可以胡言亂語嗎?」
張原道:「請問姚訟師,我哪一句是胡言亂語?」
姚復聽張原叫他姚訟師,怒道:「你狂言三月學會八股文,這不是胡言亂語嗎?」
張原道:「三個月後我若寫不出來,那才算胡言亂語,若寫得出來,並且能得到啟東先生和孫教諭的認可,那就不是胡言亂語,而是年少英拔,只是姚秀才這般針對我,意欲何為,把這縣學署當作訴訟公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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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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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35:22
第四十八章 真真認主
姚復先一步出了儒學門,一個僕人和兩個轎伕在門外等著,姚復坐上閩轎,僕人扶著轎槓,快步離去,行至半裡外的光相橋頭,姚復扭身撩起轎帷朝學署看了看,那個張原也出來了,正與一個小廝在說話──
姚復冷笑一聲,放下轎帷,坐正身子,心裡頗不痛快,有些煩躁,對自己糊裡糊塗與張原這小子的賭局感到莫名其妙,他堂堂生員,與一黃口小兒慪氣打賭,實在是有**份,但方才在儒學致道齋中,孫教諭與那劉宗周都似乎有意縱容,激得他不得不賭,張原小子終生不參加科考又算得什麼,張原老爹考了半輩子也只是個童生,這與終生不科考也沒什麼區別,而他卻要以放棄生員功名來和張原小子賭,雖然他自知必勝,但勝之不武啊,勝了也沒什麼益處,無非是削了山陰張氏的顏面而已──
姚復有些無趣,但既立了契約,而且此事定會傳得沸沸揚揚,這就非賭不可,為了確保自己必勝,他還得對去年歲考一、二等的生員進行拉攏,少不得要請酒送禮,五十四個人哪,這筆開銷可不小,但又節省不得,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張原那小子三月後真能寫出不錯的八股文,那他豈不是糟糕,這個必須要考慮到的,他是訟師,要算無遺策才行──
可今日他是來向孫教諭告假的,告假不成卻陷進這麼個有賠無賺的賭局,姚復甚感鬱悶。
……
「少爺,那姚訟棍來做什麼?」小奚奴武陵跟在張原後面問。
張原道:「我與他打了個賭,我要讓他丟掉生員功名。」
武陵大感興奮,問:「少爺與他賭什麼,一定能勝嗎?」
張原道:「賭八股,不能勝的話我怎麼會與他賭。」
光相橋畔有一些柳樹和公孫樹,午前陽光頗為曬人,柳樹上的蟬們叫得很起勁,然而再有一兩場秋雨,這些鳴蟬就會銷聲匿跡。
張原拾起地上一枚公孫樹落葉,小扇子一般的葉子半青半黃,兩指捻著葉莖猛地一旋,葉子飄飄飛旋落下,遊目四望,青天白日,小橋流水,心情似乎不錯。
主僕二人回到家已經是巳時末,墮民穆敬岩依舊立在前廳等候,見張原回來,趕緊上前見禮。
張原道:「不必多禮──穆姑娘先回去了嗎?」
穆敬岩答道:「真真進去拜見奶奶了,還沒出來。」
張原便吩咐小石頭:「小石頭,讓你娘多備二人的飯菜,我要留穆家父女用餐。」
穆敬岩惶恐道:「小人怎麼敢在府上用飯。」
張原道:「這算得什麼,來,請坐,我有話問你。」張原沒對穆敬岩太客氣,墮民被人輕賤慣了,過於客氣的話穆敬岩會如坐針氈,反而是難為他。
穆敬岩連坐都不坐,謙卑地道:「少爺有什麼事要吩咐?」
這黃須大漢站在那裡,即便是躬著身,也如半尊鐵塔一般很有威勢,這若是騎著戰馬,披堅執銳,該是何等英武。
張原道:「坐下,坐下好說話。」
穆敬岩這才坐下,坐的姿勢也是挺腰提臀,隨時準備站起來。
張原問:「我看你不似漢人,先輩是色目人嗎?莫要疑懼,我只是好奇,隨便問問。」
穆敬岩陪著小心道:「回少爺的話,小人祖輩似乎是蔥嶺那邊的葛邏祿人,小人並不知是哪一代祖先在什麼時候來到中原的,只幼時聽先父說過祖輩是前朝的探馬赤軍千夫長,到小人這一輩也不知多少代了,祖宗姓名都記不得了。」
張原心道:「探馬赤軍是什麼軍隊?千夫長這軍銜可不低。」問:「你這一身武藝是家傳的吧?」
穆敬岩道:「先父去世時小人才十二歲,也沒學到什麼武藝,只習得一路槍法,至於拳腳工夫,小人是看先父耍練看得多了就記住了一些,自己胡亂練的。」
張原笑道:「穆姑娘也身手不凡。」
穆敬岩道:「小人沒有教她,也是她自己亂看亂學,小人怕她惹禍,這次若不是遇到少爺,小人父女,唉──」
張原安慰道:「你這般武藝,做轎伕真是太屈了,以後若有從軍機會,你可願意從軍?」
穆敬岩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了,說道:「小人這墮民身份是不能入行伍的。」
張原道:「不急,機會總還是有的,英雄豪傑不怕出身低,你那槍法武藝還是不要荒廢,閒時也練練。」
穆敬岩大為感動,應道:「是。」
小石頭跑回來道:「少爺,太太已經吩咐過留飯了,我娘早準備了,快要開飯了。」
張原讓石雙陪穆敬岩,他入內院去見母親。
內院大天井畔,那兩盆花葉凋零的黃棠棣已經移走,換上的是兩盆僧鞋菊和兩盆秋海棠,僧鞋菊是魯云谷送的,花開得正好。
張母呂氏坐在南樓下的圍廊上,大丫頭伊亭、小丫頭兔亭侍候一邊,墮民少女穆真真坐在張母呂氏面前的一張小杌子上說話,見到張原進來,趕緊起身叫了一聲:「張家少爺──」垂眼看著自己的鞋尖,那是草履,白白的腳拇指露出來了。
張母呂氏笑眯眯問:「我兒,學署先生傳你何事?」
張原道:「就問兒子八股文學得如何了,莫要懈怠。」
張母呂氏「嗯」了一聲,叮囑道:「學署先生雖如此說,但我兒也莫要太心急,累壞了身體可不好,眼睛尤其要養。」前兩個月兒子的眼疾可把呂氏嚇壞了。
張原道:「兒子曉得。」
張母呂氏招手讓穆真真走近些,說道:「真真乖巧,小小年紀又沒了娘,可憐見的,以後讓她常來我家走動,算是認我家為主,年節忙時來幫忙,也給她父女算一份工錢,我兒以為如何?」
三埭街的墮民往往會認一戶清白人家為主,這樣算是有個依靠,年節、婚喪、壽誕到主家幫忙,得主家一些賞賜,主家有勢力的話,這墮民也少受人欺負。
張原道:「好啊,母親決定了就是。」
穆真真掩飾不住喜色,說道:「那小婢讓爹爹來給太太磕個頭吧。」
伊亭與穆真真出去,不一會帶著穆敬岩進來了,穆敬岩隔著天井向張母呂氏磕頭,張母呂氏道:「好好,認得了,你出去吧。」
穆敬岩退出。
張母呂氏對穆真真道:「難怪真真十四歲就這麼長身量,卻原來真真的爹爹是這麼個長大漢子──真真比我兒張原還高一些吧。」
穆真真忙道:「小婢哪有少爺高。」膝蓋微曲,讓自己矮一些。
張原笑道:「真真會武藝的,很能打,所以個子高。」
張母呂氏也很感興味,說道:「我聽小武說了,真真一棍子就把一個喇唬打跑了,真真你怎麼打的?」
小丫頭兔亭沒等吩咐,飛快地就尋了一根木棍來,要讓穆真真舞弄給太太看。
穆真真忸怩不安,臉漲得通紅,說:「太太,小婢不會武藝的,就是有一點蠻力,那日也是被喇唬逼得狠了才動手,小婢平時從不與人爭鬥。」
張母呂氏也沒強求穆真真耍棍,便命傳飯,留穆家父女用餐,用飯畢,穆家父女拜辭回三埭街,張母呂氏還送了穆家父女一些米面和布匹,囑咐穆真真有閒常來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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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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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35:55
第四十九章 我意孤行
送走了穆家父女,張原回書房練了幾頁大字,范珍、吳庭二人就來了,依舊是讀書,《周禮》、《儀禮》已讀完,現在開始讀《八大家文鈔》,洋洋八十捲,也是從西張那邊借來的,張汝霖藏書數萬卷,前些日對看管藏書樓的僮僕說過,東張的張介子來借書任其自便,《八大家文鈔》就是昨天下午借來的,此書由嘉靖年間古文家茅坤編選,風行一時──
要寫好八股文,必須有古文的基礎,張原沒打算跨越這一步直接去學八股,而且古文他有一定的素養,韓柳歐蘇的散文他讀過很多,喜歡並且有會於心,這次聽范、吳二人讀《八大家文鈔》,先讓二人讀篇目,現有一半都是他讀過的,這些讀過的篇章就跳過,這樣預計十天可以聽完這部書,然後就是南宋大儒真德秀編選的《文章正宗》四十捲,也預計十天聽完,八月下旬開始學制藝,有條不紊,並沒有因為與姚復的賭約而打亂自己的學習計劃,只是稍微緊迫一點而已。
晚邊時范珍、吳庭二人辭去,張原陪母親用晚飯,還沒吃飽,大石頭跑進來說:「少爺,縣尊派人請你去,說有要緊事。」
張母呂氏道:「咦,這天都快黑了,縣尊找你何事?」
張原知道侯縣令找他是什麼事,說道:「想必也是科考的事,侯縣尊不是答應孩兒明年縣試必過嗎──孩兒去去就回。」匆匆將碗底幾口飯吃完,漱口淨面,帶了小奚奴武陵隨那差役去縣衙,直入廨舍。
山陰縣令侯之翰立在廨舍書院門前,皺著眉頭,臉有不豫之色,見張原進來,沒等張原近前施禮,便開口道:「張原,你太讓本縣失望了,逞什麼少年意氣,竟與姚復打賭,你這是把自己的科舉前程都葬送了你知不知道!」
張原道:「學生正日夜苦讀,學生有把握三個月後寫出中規中矩的八股文。」
侯之翰凝目細看張原,這少年神情澹然,並沒有因為近日得了他和王季重的賞譽就恃才輕狂的樣子,可怎麼就會在學署與姚復鬥氣打起賭來呢,嗯,應是姚復奸詐故意出言激將挑逗張原,少年人畢竟沉不住氣,就與姚復立下這麼一個必輸的賭約,唉,此子雖然聰慧,也稱得上勤奮,但還是稚嫩啊,這下子中了老訟棍姚復的圈套了──
「進來說話吧。」
侯之翰返身進到左邊一間小室坐定,張原侍立。
侯之翰看著窗外沉沉暮色,說道:「聽說你去了大善寺向啟東先生求學,啟東先生沒收下你嗎?」
張原道:「啟東先生勸學生不要參加科舉,追隨他專心做學問,學生婉辭了。」
侯之翰「嘿」的一聲,心道:「這個劉宗周真是不合時宜,這就好比將要入洞房的新郎,忽有一和尚要勸這新郎剃出家,真是煞風景壞興致,張原這個拒絕得好。」
對於侯之翰來說,當然希望治下門生科舉做官了,官做得越大越好,說道:「你既知科舉榮耀,怎麼就拿自己的前程與那姚復鬥氣拼賭呢!」
張原道:「學生不願與姚復這等斯文敗類同列,想憑此賭局褫奪其衣巾功名。」
侯之翰連連搖頭,問:「你有必勝把握?」
張原毫不遲疑地道:「學生有把握。」
侯之翰冷笑道:「就憑你三個月後的八股!」
張原不語,他倚仗的當然不僅僅是八股,他另有大殺器,但現在不便對侯縣令明說。
侯之翰見張原不吭聲,便語重心長道:「張原,本縣愛惜你人才,吾師謔庵先生也曾囑咐我對你多加關照,可你卻這般任性使氣,就算你到時能做出清通規範的八股文,又如何敢擔保五十四諸生中會有三十六人以上認可你!那姚復為諸生多年,人面熟交遊廣,你怎麼賭得過他,除非你寫得出象啟東先生或者季重先生那樣無可挑剔的時文,那樣或許能服眾口──張原,你寫得出嗎?」
張原答道:「當然寫不出。」
侯之翰也知道張原寫不出,說道:「你既寫不出,那就贏不了,與其讓你到時顏面掃地成為笑柄,還不如現在就取消這賭約,反正你還年幼,既非君子也非大丈夫,不怕食言,有本縣為你作主,姚復也不敢要挾你,難道他還能阻止得了你科考。」
「呃,耍賴,耍賴其實也不錯,能把姚復氣個半死,誰讓我才十五歲呢,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張原這樣想著,口裡道:「縣尊關愛,學生感激涕零,但學生讀聖賢書,雖然年幼,怎可言而無信,豈不是讓姚復這等人看輕。」
侯之翰瞪眼道:「你小小年紀怎麼也迂腐起來了,事急從權不知道嗎。」
張原道:「學生並非不知變通,是學生有必勝把握。」
侯之翰默然,半晌道:「張原,本縣苦口婆心與你說了這麼多、說得這麼明白,你還這般自以為是嗎。」
張原懇切道:「請縣尊相信學生,學生決不會讓你失望。」
侯之翰冷冷注視張原,張原坦然面對,案上一盞紙罩燈將二人的影子映在板壁上,龐大的影子一動不動。
良久,侯之翰臉色和緩下來,說道:「既如此,那麼本縣拭目以待,你好自為之吧。」
張原拜別侯縣令,走到門邊,聽身後的侯縣令道:「少年人莫要好面子強撐,及時回頭還來得及。」
張原回頭向侯縣令一躬身,說道:「學生不會後悔。」
侯之翰看著張原從容離去,心想:「這個張原好像胸有成竹似的,難道真有什麼奇計?」
侯之翰思索了一會,搖了搖頭,心道:「反正我是想不出來有什麼好對策,唉,隨他去吧,是泯然眾人還是聲名雀起,全靠他自己。」
……
張原回到宅中,讀書、練字、睡覺不提。
次日午前,張原剛送走范珍和詹士元,魯云谷登門了,魯云谷方才在藥鋪聽人說了張原與姚訟棍賭約的事,大為著急,急急趕來──
「賢弟,你怎可與那姚訟棍打賭啊,此人奸詐無比,你贏不了他的,賢弟好學深思,若賢弟說三年後製藝八股為本縣諸生之冠,愚兄信你,可三個月,怎麼也不行啊,更何況你即便贏了,這姚訟棍也會耍賴,此人傷天害理之事沒少做,怎會守約,到時他拒不放棄生員功名,你又奈他何,而賢弟若輸了,那他就會得理不饒人,揪住你不放。」
張原微笑道:「讓魯兄擔心了,但小弟有把握勝他,他耍賴我也有辦法對付,只是現在不便對兄明言。」
「當真?」
「當真。」
魯云谷起身道:「好,愚兄信你。」少年張原是他平生遇到過的最有奇思妙想的人,而且不是空想,格物致知,窮極物理,老儒遠不及。
魯云谷還沒送出門,張萼又跑來了,叫道:「介子,禍事了,禍事了,大父大雷霆,急命你去回話呢,就是你與姚訟棍打賭的事,讓大父知道了,你可小心點。」
張原無奈地苦笑:想掩藏一個妙計就有這麼難,這個問那個問,族叔祖不比他人,我是不能瞞了,必須把此計對這位族叔祖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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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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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36:23
第五十章 息怒
時已正午,張原跟著張萼去西張見族叔祖張汝霖,接連晴了幾天,秋陽熱烈,張原眯起眼睛,又把張萼手裡的摺扇拿過來遮陽,張萼笑道:「介子,你還真成了深閨女郎了,這些天也沒見你出門,怎麼就與姚訟棍賭上了,能贏嗎?」
張原不答,卻道:「三兄,你前幾天叫來回話的那個僕婦嘴巴倒是會講,說了一大通姚復的私事、惡事、醜事,什麼居喪娶妾、奸騙寡婦、占人田產、子母錢坑人、挑唆人訴訟,可仔細一問,卻都是張三李四沒有確切名姓的,事情前因後果也說不清,還得一一訪問明白才行,這事三兄吩咐下去了沒有?」
張萼道:「早吩咐下去了,就按你說的,每一件事查訪明白,何年何月、何地何人,過兩日定能給你回話——怎麼,你想狀告姚訟棍,他可是有名的姚鐵嘴,又有京官做靠山,依我說,明的不行咱就來暗的,把他引出來狠揍一頓出氣就行。
張原笑道:「我也不告他,我也不打他,我就與他賭八股。」
張萼道:「大父連你被劉宗周拒之門外的事也知道了,你還敢與人打賭,這下子兩罪並罰,介子你要倒霉了。」
張原道:「你幸災樂禍?」
張萼笑嘻嘻道:「有點。」又道:「對了,過些天你陪我去會稽看商氏女郎去。」
張原一口拒絕:「不去,我去算怎麼回事。」
張萼笑道:「你一定得去,到時我會去央求五伯母,五伯母下令你陪我去,你敢抗命?」
面對如此憊懶的族兄,張原只有搖頭。
從側門進去,復道重堂,曲院迴廊,走了好一會才到了張汝霖居住的北院,張萼低聲道:「介子,你自己進去吧,恕不奉陪了。張萼怕見大父張汝霖,張汝霖一見就要責罵他。
一個小廝來領張原進去,走到垂花儀門,又有一個美婢接著,這美婢向張原福了一福,柔聲細語道:「介子少爺請隨婢子來。」領著張原穿過一個過廳,來到張汝霖書房外,輕聲道:「介子少爺可得小心回話哦,大老爺今日心緒不佳。」
這婢女心還蠻好,張原側頭打量了她兩眼,瓜子臉、尖下巴、眉細眼媚,咦,臉怎麼突然就紅了?
「張原,進來。」
張汝霖在書房裡發話了。
張原趕緊進去恭恭敬敬向族叔祖行禮,年近六旬的張汝霖四平八穩坐在書案後的官帽椅上,眼睛瞪著他,說道:「聽說你用終生不參加科舉去和他人打賭,可有此事?」沒等張原回答,張汝霖就一拍書案,喝道:「你還真是狂妄啊,三個月寫出能服眾的八股,山陰張氏只出才子,從不出狂生,你是第一個。」
張原躬身道:「回叔祖的話,族孫並非狂妄,而是想借此事激勵自己不要懈怠,心思越逼越妙,學業也是如此,族孫最近一個多月讀書近兩百卷,頗能記憶,請叔祖明察。」
聽張原這麼一說,張汝霖火氣消了大半,他也曾向范珍等人詢問過張原聽書之事,幾個清客對張原交口稱讚,說張原天資聰穎,與張宗子堪稱雙璧,而且張原聽書極為用功,每日聽書近四個時辰,從無倦色,偶有發問,皆能觸及書中奧妙,張原求學之刻苦是無可指責的——
張汝霖搖頭嘆道:「痴兒,痴兒,你雖知用功,卻不知人心險惡,若那姚復拉攏收買去年歲考前二等的諸生,嗯,訟師姚復定然會這麼做的,那你即便寫出中規中矩的八股文章,也贏不了此局,五十四名諸生要有三十六人以上認可,這個太難了。」心裡道:「應對的下策倒也不是沒有,就是與姚復一樣也拉攏那些生員,只是這樣,山陰張氏從此就讓人看輕了。」
卻聽張原道:「昨日侯縣令也過問了此事,族孫有些事沒有明說,擔心事先洩漏會生變數,今日叔祖又問起,族孫不敢再瞞,族孫有把握讓那五十四諸生中的絕大部分人認可族孫的八股時文,姚訟棍必敗。」
「哦!」張汝霖雙眉一軒,坐直身子,招手讓張原近前:「說說,你究竟有何奇計?」
張原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對族叔族細細說了。
張汝霖聽到後來是哈哈大笑,笑過之後,神情卻又嚴肅起來,上上下下打量張原,看得張原頭皮發麻——
張汝霖開口道:「你小小年紀卻有這麼深的機心,並且深諳人情世理,這都是做夢學得的嗎?」
張原無話可答,乾脆默不作聲。
張汝霖卻又微笑起來:「叔祖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只是驚嘆你的宿慧,不學而能知,世間竟真有這等奇事!」
張原辯道:「叔祖,族孫並非不學,族孫每日聽書數萬言。」
張汝霖笑道:「好好好,你既肯學又有宿慧,這說對了吧,難怪你敢與姚復立賭約,卻原來是看透了這一點,果然是立於不敗之地,但叔祖要告誡你,這種事可一不可再,以後不許再與人打這種賭,聽到沒有。」
「是。」張原應道。
張汝霖又道:「那制藝你還得抓緊苦學,不可恃有奇計就輕慢。」
張原道:「族孫知道,奇計奇謀要與真才實學相輔相成才行,到時若寫不出清通規範的八股文那也是丟臉的事,族孫沒敢懈怠,目下正讀八大家古文和理學文章,八月底開始揣摩經典時文,九月中旬動筆習作八股。」
「甚好,甚好。」張汝霖見張原佈置得有條不紊,心下大慰,張原比張岱還小了一歲,張岱雖然亦是聰慧過人,但還是玩心太重,不如張原專注。
張原又道:「有一事還要請族叔祖出面——」
張汝霖道:「嗯,你說。」
張原道:「到九月底時,族孫想去會稽向謔庵先生求教半個月,還得叔祖帶領前去。」
張汝霖笑道:「你倒打得好主意,王季重的時文當然是絕妙的,只是你為何捨近求遠,大善寺的啟東先生不是離得更近嗎,啟東先生的制藝博雅純正,更適合學習。」張汝霖這是故意揭張原的短,看張原怎麼解釋讓劉宗周拒之門外之事。
張原便將那日大善寺拜師之事說了,又道:「啟東先生巴不得我輸給姚復,此次賭局若無啟東先生促成,也賭不起來,所以啟東先生是絕不肯教族孫八股的。」
張汝霖大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笑吟吟看著這個族孫,能被劉宗周認定是讀書種子絕非等閒啊,他長孫張岱和祁家的小神童都沒有得到過劉宗周這樣的嘉許,東張要出大才子了,這也是山陰張氏之幸。
這時有侍僮來問大老爺何時用飯?張汝霖便道:「張原你也沒用飯吧,陪叔祖一起用餐吧。」
張汝霖嫡孫、從孫十餘人,能被留飯的唯有長孫張岱,北院侍候的婢僕見東張的張原這般受寵,無不暗暗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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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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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36:47
第五十一章 悶騷
張原陪族叔祖張汝霖用罷午餐,茶僮奉上香茶,這個侍僮是專門侍候張汝霖飲茶的,頗習茶道,張汝霖吩咐道:「給張原也烹一杯舨櫪矗用惠泉水。」
茶僮下去後,不移時又捧上一隻精瓷茶盞,張原輕揭茶蓋,一縷清香裊裊升上鼻端,沁入心脾,視茶湯,柔白如玉露,香幽色白味冷雋──
張汝霖一邊品茗,一邊說昔日袁宏道評點名茶,把陽羨舨枇形第一、天池茶第二、松蘿茶第三、西湖龍井第四……
張原用心聽記,這些可都是知識哪,耳濡目染就在於此,有些世家子弟也沒見怎麼用功學習過,但底蘊就是不凡,皆在於平日環境的熏陶。
張汝霖飲茶過半,便開始考問張原讀書心得,從四書到《春秋》、從唐宋古文到程朱理學,張原對答如流,每有闡,都讓張汝霖頻頻點頭,讚道:「我原以為你聽過一遍的書只是死記,不料卻能精通如此,難怪劉啟東非要收你入門,呵呵,張瑞陽有兒如此,當大欣慰也。」
又坐了一會,張原告辭回去,依舊是先前那個美婢領他出垂花儀門,那美婢微微側著身子靠前一些走著,上身是長袖短衫,下面是碧蘿長裙,因為那樣走路身子有些扭著,倒顯得腰肢柔媚、臀部微撅,張原不免就多看了兩眼,覺得這背影有些眼熟──
那美婢偷眼見張原看她,霎時間又是滿臉通紅,加快腳步走到垂花儀門邊等著。
張原看她那滿臉通紅的樣子,心道:「這怎麼回事,此婢如此悶騷,我只看了兩眼你就激動成這樣!」上前低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這婢女臉更紅了,紅得要滴血,頭都抬不起來,說一聲:「介子少爺好走,大老爺有事吩咐婢子呢。」扭身逃也似的回去了。
張原出了北院,緩步回家,心裡想:「這婢女不會就是那日張萼騙我寶物光芒萬丈的那個蓮夏吧,背影看著是有點象,但當日那個蓮夏坦胸露乳,很是豪放,而方才這個婢女卻動不動臉紅,有點對不上號,可問她名字為什麼又不說!」
張原也沒打算找張萼問問這事,管她誰是誰,現在沒心思想那些,他還小,學八股要緊,雖有錦囊妙計,但制藝八股也得跟上。
此後數日,張原幾乎大門不出,每日聽書、練字,勤學不輟,范、吳那些清客如今都極佩服張原,聰明的人常有,但聰明人往往懶隋,所以既聰明且又肯學的人少有,更何況張原還只是個十五歲少年,如此刻苦自律,實為罕見。
……
這幾日三埭街的穆真真幾乎每天都會來張原家裡轉一轉,每日一大早,只要不下雨,這墮民少女就要一路小跑到十里外的西興運河碼頭,用五十文銅錢買下三十斤本縣出產的謝橘,謝橘也很好吃,只是沒有杭州塘棲蜜橘名氣大,所以賣不出好價錢,那一次穆真真想以山陰謝橘冒充杭州塘棲橘,不料就被幾個喇唬盯上,差點受辱,那以後她再沒敢那樣了──
穆真真每次只買三十斤,不敢多買,怕一時沒賣出去橘子爛掉了會賠本,三十斤橘子裝在背簍裡,再一路跑著回家,做好早飯,與爹爹兩個人吃過,爹爹出門聽差,她就背著橘子去大善寺廣場叫賣,賣掉十斤橘子大約能賺六、七文錢,三十斤全部賣掉的日子很少有,所以扣除那些沒賣掉的橘子本,一天下來也就賺十來文錢,彼時一兩銀子能兌換一千三百文銅錢,穆真真要賺到一兩銀子需要半年、要跑幾千里路──
上午或者下午,若是背簍裡的橘子賣得差不多了,穆真真就會從大善寺走到府學宮這邊,到張原家裡向張母呂氏磕個頭,張母呂氏就會把她剩下的幾斤橘子全部買下,起先穆真真很過意不去,芒刺在背一般,堅決不肯收錢,她不是因為橘子賣不掉來求張家給買去的,她是來……
張母呂氏見這衣裳暗舊、皮膚雪白的女孩兒很不安的樣子,便道:「真真莫要拘束,我家本來每日都要買些果子,張原愛吃蔬果,橘子也正是他愛吃的,你不送來我也要叫翠姑、伊亭去外邊買,你送來了豈不更省事,錢一定要收,我也不多給,這只是你應得的,不過五、六文錢,你若不收,那我也不敢要你的橘子──伊亭,買三斤橘子去。」
「我收我收,小婢收下了。」穆真真趕緊收下那幾文錢。
伊亭在一邊捂著嘴笑。
穆真真聰明得緊,心知張母呂氏是故意這麼說的,但這樣,她心裡就很舒服,感著張母呂氏的良善,所以每日有空就來,陪張母呂氏說會話,幫著做些雜活,一邊豎起耳朵聽西樓張家少爺的動靜,少爺在讀書,哦,不是少爺在讀書,是少爺在聽人讀書,少爺是眼睛不大好嗎?
穆真真來張家好幾次了,卻一次也沒看到張家少爺,少爺總是在聽書、聽書,有時會聽到少爺與讀書的先生說話,穆真真就會精神一振,凝神想聽清楚少爺說的是什麼,但少爺說的都是書裡的話,她幾乎一句都聽不懂。
在張家宅子裡坐了一會,拜別張母呂氏,墮民少女穆真真背著空竹簍回家,從府學宮到三埭街有六、七里遠,穆真真走得不甚輕快,因為聽不懂張家少爺說的是些什麼,這讓穆真真心裡有一點難受,好像張家少爺離她很遠,張家少爺不從書房裡出來她就永遠也見不著──
雖然這樣,但只要第二天橘子賣得差不多了,穆真真就會不由自主似的拔腿向府學宮這邊興沖沖的快步走來。
八月初五這天下午穆真真過來時,剛與張母呂氏說了一會話,就見張家少爺的那個堂兄帶著個小僮進來了,笑嘻嘻向張母呂氏見禮,還向她「哈」的一聲笑,她趕緊往張母呂氏身後一退。
張母呂氏含笑道:「張萼啊,好些天沒看到你上門了,去哪裡遊玩了嗎,來,坐下說話。」
張萼道:「侄兒哪裡也沒去,本來是要尋介子玩耍的,介子卻整日讀書,我也無趣,大父還責罵我不學無術。」
張母呂氏道:「張原他不是要與那姚秀才賭八股文嗎,所以這些日加倍用功呢,這孩子也是任性,卻與人打這麼個賭,害我擔心。」
張萼道:「介子說他不會輸的,五伯母放心好了。」聽到西樓書房傳出書聲琅琅,便揚聲道:「介子,不要聽書了,出來歇一歇,我有東西給你看。」
書房讀書聲止了,范珍和詹士元二人先走了出來,見張母呂氏坐在南樓廊下,范、詹二人趕緊深施一禮,又向張萼拱拱手,回身衝著送出來的張原道:「介子少爺,那我二人先回去了,明日再來。」
張原送了范、詹二人回來,見穆真真立在母親身後,便點頭招呼道:「真真姑娘來了。」
穆真真一顆心「怦怦」亂跳,一時竟忘了向少爺施禮。
張萼叫道:「介子,我在這裡,你卻先與穆真真說話,我可是好幾日沒過來了。」
張原挽住張萼的手,笑道:「三兄莫怪,我們到房裡說話,我向三兄賠禮道歉。」拉著張萼進到書房,問:「怎麼是三兄一個人過來?」
張萼笑嘻嘻從懷裡摸出一本小冊子,沖張原一揚:「姚訟棍的惡事全在這裡,何年何月、何人何事,記得清清楚楚,鐵證如山哪──我有言在先,你若不陪我去會稽,這冊子我就不給你。」
張原道:「好好,陪你去陪你去。」接過冊子,一頁頁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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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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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37:17
第五十二章 憂心錯占鳳凰儔
姚復,字還興,生於嘉靖四十三年,今年四十九歲,萬曆二十三年成為山陰縣增廣生員,結妻嚴氏早亡,現有六妾和三子四女,家有良田三百畝、綢緞鋪三間、米行一家、書鋪兩間,姚復早年家貧,這萬貫家財都是他一手積攢起來的,可謂白手起家——
姚復貪財好色,行事不擇手段,狠厲奸詐,睚眥必報,萬曆二十六年姚復曾辦了一個學館,招了二十餘名儒童,但隻馬馬虎虎教了三個月,因為忙著放子母錢贏利,就丟下那班儒童不管了,整日就是逼債、交際,比那個愛打馬吊的社學蒙師周兆夏惡劣百倍,姚復不但不管儒童,還不讓儒童退學,端午、中秋、重陽、冬至和過年這五大節還有春、夏、秋、冬四季的束修和學貺,門下儒童若敢少了一分,他就趕上門去罵,有那儒童敢掇了桌凳退學,他就揍那儒童,還反誣儒童不敬師長,路上騎了牲口撞見先生也不下來見禮,要拽了去見官,嚇得那儒童的父兄趕緊求饒,雖然如此霸道,但退學的儒童還是越來越多,最後學館是關門了,反正姚復也有了新的財路,可他嚥不下那口氣,打聽得他門下的儒童大都轉到一個名叫柳英才的生員的學館求學,他便雇了兩個喇唬,在那柳英才回家路上的偏僻處,將柳英才截住,毆成重傷,右腿都打折了,雖然明知是姚復指使的,但抓不到那兩個喇唬,姚復又行賄官差,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笑又可恥的是,只要曾經在姚復學館唸過幾天書的儒童,後來有中了秀才的,姚復就要趕上門去索要謝儀,說是他早年栽培的功勞。
姚復的堂兄姚誠立萬曆二十三年乙未科中了三甲進士,此後姚復愈驕橫起來,私刻了堂兄的圖章,以堂兄的名義給本地知縣寫信,包攬詞訟,慫恿人打官司,他好從中漁利……
張原一頁頁細看,看到魯云谷叔母的事了,卻原來魯云谷的叔父早亡,叔母周氏年輕守寡,因為育有一子一女,也就沒有改嫁,這周氏頗有幾分姿色,但品格賢淑端正,居家育子,很少出門,某日在門前等待幼子讀書歸來,被這姚復覷見,打聽得周氏守寡,家中又頗有田產,就妄想財色雙得,託人上門為媒,要娶周氏續絃,周氏自是不肯,這姚復三天兩頭託人上門做媒,三姑六婆走馬燈一般遊說不休,周氏乾脆吩咐家僕,不許放外人進來,姚復又揚言周氏若不從他,他就要讓周氏身敗名裂,周氏當然不予理睬——
周氏幼子時年八歲,拜在本街方秀才門下啟蒙,這方秀才與姚復有些怨隙,面責姚復莫要欺孤兒寡母,姚復心生惡計,大造謠言說周氏與方秀才通姦,並以**《痴婆子傳》為藍本,捏造出周氏與方秀才以及家中奴僕淫|亂的種種醜事,命人傳抄數十本,四處宣揚,生生逼得周氏懸樑自盡,方秀才控訴姚復誣人清白致人死亡,姚復就又以堂兄名義給提學官寫信,抨擊方秀才,致使提學官罷去方秀才功名,方秀才氣得嘔氣而亡,隨後幾年,方家田產也盡被姚復侵佔了去——
「姚訟棍好惡毒啊!」
張原看到這裡也忍不住怒罵一聲,張萼接口道:「是毒,這種人不嚴懲實在是我山陰人之恥,介子你快說,有什麼法子能對付他?」
張原道:「待我看完。」
姚復近二十年來,大大小小惡事著實不少,子母錢放債,卻暗中搗鬼讓借債人還不起債,然後將其抵押的田產據為己有,還有,萬曆三十三年姚復喪母,居喪期間卻納妾,大違人倫禮儀——
張原看完這本小冊子,點頭道:「果然作惡多端,那麼搞死他也算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了。」
張萼興奮道:「怎麼搞死他,快說快說。」
張原道:「不急,先剝奪了他的功名再說,然後再整治他,也讓他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又問:「這冊子某年某月某人某事都記得很清楚,那斷腿的柳英才是不是還在世、被誣的方秀才後人在哪裡,這些都知道嗎?」
張萼道:「怎麼不知道,不知道能寫得這麼清楚,我是派了人去一家家查訪了的,那柳秀才右腿被打折後雖然續接好了,但近年因為年紀大了,受傷的右腿就比左腿短了一截,走起路來一顛一跛,方秀才的兒子在西郭門外幫人傭工,說起當年父親的事還痛哭流涕,還有好多苦主,都是有名有姓,隨時能找到人。」
張原道:「這事先放一放,三兄在外面切莫說起,就好比什麼也沒生一般,風平浪靜,我也只在家裡苦讀,不要讓姚訟棍預先有了防備,等過了兩個月我們再暴起難,打他個措手不及。」
張萼喜道:「妙極,就是這樣,到時有什麼要我做的,你儘管說。」
張原道:「這事少不了還要三兄幫忙,沒有三兄相助這事也辦不成。」
張萼更是歡喜了,說道:「這算得什麼,咱們同宗兄弟,我不幫你誰幫你,而且那姚訟棍也太可惡,我就想看到他惡貫滿盈,那真是大快人心。」
張萼雖然紈袴,還是很有正義感啊。
卻聽張萼話鋒一轉,說道:「對了介子,為兄幫了你這麼多,去會稽看商氏女郎你絕不可推託了。」
張原無奈道:「什麼時候去?」
張萼道:「中秋節之後,八月十六,到時我來找你一起去便是。」
張原一本正經道:「三兄,不是我不肯陪你去相親,我是擔心萬一那商氏女郎沒看上你卻看上了我,那你豈不是要惱羞成怒。」
張萼退後一步,上下打量張原,然後狂笑起來,笑得站不住,坐在椅上笑,兩腳亂蹬。
小丫頭兔亭小腦袋在門邊探了一下,縮回去了。
張萼笑了好半天才笑緩過勁來,說道:「介子,你也太會逗噱了吧——」
張原道:「三兄,我可不是說笑,我很擔心——」
「別,別,別說了。」張萼趕忙搖手,笑道:「別再逗我,等下害我腸子笑斷掉你要償命的。」
張原無語了,陪人相親反被點了鴛鴦譜的事他看得多了,馮夢龍的《醒世恆言》有一篇「錢秀才錯占鳳凰儔」不就是說這事的嗎,哦,《醒世恆言》現在還沒刊行吧,馮夢龍現在多大年紀了,是在蘇州嗎?
張萼笑嘻嘻拍著張原肩膀道:「我說介子弟啊,你何時自命風流起來了,你還很擔心,憂心忡忡是吧,哈哈哈哈,笑死我也!這樣吧,若那商氏女郎真的看上了你,那自然就是歸你娶,反正我以前又不認識她,關我何事,哼,她敢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她呢。」
張原道:「那也不行,我有言在先,未補生員之前不論婚事。」
張萼又笑,連聲道:「不行了,不行了,你今日就是存心想笑死我,你還擔心人家商氏女郎會追到你家裡來逼你啊。」
張原也笑,說道:「好了,不扯了,到時我陪你去就是了。」
作者: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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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37:48
第五十三章 後園私會
張原送三兄張萼出門,返身回到內院,見穆真真快步過來向他福了一福:「少爺,小婢回去了。」
張原道:「都已經午時了,就在這裡用了飯再回去吧。」
「不了。」穆真真將放在天井邊的那個竹簍負在背上,向張原嫣然一笑:「謝謝少爺。」又轉身向張母呂氏微一屈膝,脆聲道:「太太,婢子走了。」輕快地出了門。
張母呂氏道:「我也留了她呢,她說她爹爹還要等她回去做飯,是個孝順孩子啊——原兒上次說真真的祖輩是從哪裡來的?」
張原道:「說是從蔥嶺、金山那一帶遷來的葛邏祿人,離我們這裡有幾萬里遠,葛邏祿人是白種人,藍眼睛白皮膚,頭有褐色、黃色、栗色——」
小丫頭兔亭聽得張大了嘴,眼睛睜得滾圓。
伊亭道:「那豈不是與夜叉鬼一般了,真真沒那麼醜吧。」
張原笑道:「那些進入中原的葛邏祿人到真真這一輩也不知有多少代了,真真的模樣與我們也差不多。」
張母呂氏道:「真真皮膚白,好似敷了粉一般,這每日風裡來雨裡去的,也不見曬黑。」問:「張萼給你看了些什麼,那樣大笑?」
張原道:「三兄大笑是因為說起了姚秀才的事,說姚秀才一旦把生員衣巾輸給我,就會人人唾棄。」
張母呂氏道:「那姚秀才名聲不好聽,早些年魯云谷先生的叔母——」覺得兒子還小,不宜知道這些,張母呂氏改口道:「我兒與那姚秀才打賭,可得提防他一些。」
張原心道:「原來母親知道魯云谷叔母的事啊。」口裡道:「兒子不是在刻苦讀書嗎,就是要贏那姚秀才。」
張母呂氏讀書不多,也不清楚制藝八股之難,可兒子張原每日這麼苦讀她卻是看在眼裡的,天道酬勤嘛,她相信兒子能贏,慈愛道:「我兒讀書也莫要太辛苦,記得要養眼。」
……
聽書、問難、練字,一天過去了。
又聽書、又問難、又練字,又一天過去了,閉門苦讀的時日既漫長又倏忽如逝。
中秋節前一天傍晚,張萼過來對張原道:「姚訟棍就已經開始逐一登門拜訪那些生員了,本縣生員分佈甚廣,東南西北的遠的有上百里,姚訟棍先從離城遠的生員拜訪起,雇來的轎伕草鞋都跑爛了幾雙,據姚家的僕傭說,姚訟棍這些日子在家裡常脾氣,想來就是被介子你給氣的,害得他姚訟棍這些日子無暇幫人訴訟漁利了,損失極多啊,哈哈,姚訟棍已經開始倒霉了。」
張原微笑道:「姚訟棍少不了要碰壁,五十四位諸生也不可能都會被他那麼點小恩小惠收買。」
張萼笑道:「正是,姚訟棍慳吝,只知不擇手段斂財,要他把錢物送給別人真好比割他的肉,不過他只需真正籠絡住五十四人中的十九人就足夠了,或許會肯出點血本——介子,咱們的妙計何時開始施展?」
張原道:「不急,咱們謀定而後動,讓姚訟棍四處多送點禮,讓他肉痛去。」
張萼道:「好,那我先回去了。」
張原道:「三兄回去見到范先生他們說一聲,明日不用來讀書了,明日過節,放假一天,先前我忘了對范先生說了。」
張萼「嗤」的一笑:「你也真是會磨人,范珍那幾位讀書讀書嗓子都讀啞了,什麼放假一天,是兩天,後天你要隨我去會稽,忘了?」
……
到了中秋節這一天,張母呂氏安排翠姑、伊亭幾個上街購置月餅、西瓜、素肴、果品、毛豆……喜氣洋洋、忙忙碌碌準備過節。
張原除了讀書練字外也無所事事,八月秋色淨美,午後時光悠長,張原獨自在書房裡練大字,這顏真卿麻姑碑前前後後臨摹了百餘遍,現在寫出來形似是有了,懸腕揮毫,筆力也練出來了,但要神似還得繼續苦練,王獻字練字用掉了十八缸水、懷素練廢的毛筆堆成了小山,他張介子若一年半載就成了書法家那也太藐視古人了——
他練了小半個時辰大字,還待再寫幾行小楷,忽然提筆側耳靜聽,整個宅院悄然無聲,好像就剩他一個人了。
張原擱下筆,走到廊簷下,叫了兩聲「兔亭」,沒人答應,往日不需要叫第二聲的,那紮著兔耳朵丫髻的小丫頭就會飛快地從某處蹦出來,看來是跟著翠姑、伊亭她們上街去了,正待回房自己拿筆去清洗,卻聽得腳步聲輕快而來,穆真真兩手捧著一大盆玉簪花進來了——
「少爺,有什麼吩咐?」
穆真真將那盆玉簪花放在天井邊,直起身來問。
張原道:「沒什麼事。」進房拿了筆洗和毛筆出來往後院走去。
穆真真跟在張原後面,說道:「少爺洗筆嗎,讓小婢來吧。」
張原道:「我自己洗,也順便到園子裡透透氣——真真,你今日怎麼來了,不在家裡與你爹爹一直過節?」
穆真真道:「爹爹讓縣上叫去聽差了,說是去蕭山,今日是回不來的。」
一般民眾除了繳納賦稅外,大約每三年會輪到一次徭役,諸如解糧入京、興修水利、以及本縣的一些雜役等等,也可折銀代役,但墮民不同,縣上隨時可傳喚墮民聽差服役,遇到那惡劣的縣吏會連飯錢都不給,墮民還要自己帶著食物去聽差——
張原道:「那你就在這裡過節,也熱鬧。」
穆真真「嗯」了一聲,有些歡喜的樣子。
後園也沒別人,籬笆牆下那一溜茉莉前兩個月開得熱烈,現在都凋零了,靠院門的那兩株一丈多高的桂樹開出了細小黃白的小花,芬芳襲人。
張原用筆洗在一個石槽裡舀水,慢慢洗著毛筆,他蹲著,穆真真有些不自在,覺得自己太高高在上了,就也蹲了下來,張原側頭衝她一笑,她臉頓時就紅了,這讓張原想起西張那個被他看一眼就面紅耳赤的美婢。
「真真,你練一路武藝給我看看可好?」張原認真地問。
穆真真連連搖頭,紅著臉不肯練。
張原是真的想見識一下,說道:「那我先練一套給你看看,拋磚引玉。」擱下筆洗,起身練了一遍簡化版的太極拳。
穆真真也直起身來,待張原練完,說道:「少爺這拳打不了人。」
張原笑道:「哪裡打得了人,只有讓人打——我這只作舒舒筋骨用,讀書寫字累了就練這麼一遍,好了,該你練了。」
穆真真想說「我又沒答應你練了我就要練」,不過似乎不能這麼和少爺理論,穆真真挨挨延延,動不開手腳。
張原道:「快練吧,園子裡又沒別人。」說這話時張原覺得有點不對勁,像是在引誘小姑娘。
穆真真道:「婢子的小盤龍棍沒帶來。」這是想推託。
「小盤龍棍?」張原問:「就是上回打喇唬的那種雙截棍嗎,叫小盤龍棍?」
穆真真點頭道:「是。」
張原道:「小盤龍棍下次帶來練給我看,今日先練一路拳腳。」
穆真真為難道:「少爺,小婢真的不會拳腳。」
張原道:「咦,你那日在大善寺後山打倒三喇唬不就是拳腳?」
穆真真道:「有人在面前我就知道怎麼打,空著練不會。」
張原「呃」的一聲,也不知這墮民少女是不是在騙他,哪有這樣的事,這時聽到內院那邊母親在說話,伊亭她們都回來了,便笑道:「那好,下次我帶你出去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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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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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38:14
第五十四章 雪精
明淨的夜空沒有一絲云翳,那輪明月無遮無攔地升了上來,玉盤瑩澈,清輝遍地,張原家內院天井邊擺一張烏木圓桌,桌上一個大漆盤,置著月餅、素肴、果品、毛豆、荳酒,還有一個青皮黑紋大西瓜——
穿堂那邊的石雙一家還有兩個僕婦也在水井邊擺了一桌,果物、糕餅齊全,也有一個大西瓜,翠姑約束大石頭、小石頭先不許吃,安排妥當後一起進內院向太太和少爺祝賀節日,張母呂氏早讓伊亭準備好了節禮,石雙、翠姑和那兩個僕婦每人三十六文錢,大石頭、小石頭各有十六文錢,石雙夫婦前日已與張原家訂下長年雇工文契,夫婦二人一年工錢八兩銀子,這在紹興府算是很高的雇工價了,石雙夫婦自是勤勤懇懇、小心侍候主家。
拜謝了太太和少爺,石雙一家和那兩個僕婦回水井邊賞月過節。
張母呂氏笑呵呵對兔亭、武陵等人道:「你們也有節禮,伊亭,給他們吧。」
兔亭、武陵每人三十六文錢,二人都歡天喜地向太太磕頭謝賞。
穆真真站在那盆玉簪花邊上,見太太給眾人賞錢,這讓她頗有些不自在,卻見太太向她招手道:「真真,上前來,你也有節禮賞錢。」
穆真真「啊」的一聲道:「太太,這使不得,小婢根本沒為太太和少爺做過什麼事,怎好討賞。」
張母呂氏道:「你父女二人既已認我家為主,那年節賞錢是不能少的,也不多,你與你爹每人十六文錢,待明年再加一些。」
穆真真雙手別在身後,忸怩不安不肯要。
伊亭道:「真真不要推託,今日過節呢,太太喜歡熱熱鬧鬧,喜歡看到大家喜笑顏開的樣子。」
張母呂氏笑道:「伊亭說得很是。」見穆真真收下了,便親自給伊亭節禮賞錢,伊亭是得力的大丫頭,想必賞錢要多一些,具體是多少張母呂氏沒說。
張原坐在圓桌邊吃葡萄,見大家賞錢都完了,便道:「母親怎麼不給兒子賞錢,大家都有,就兒子沒有,母親忒偏心。」
張母呂氏笑了起來,說道:「還說呢,上回的五兩銀子你用到哪去了?」
張原道:「兒子一分沒用,全給小武收著呢。」
武陵便跳進房去,很快取那兩塊小銀出來給太太看。
張母呂氏笑眯眯看著兒子,說道:「你倒真是轉性了,以前每月給你六錢銀子零花你總嫌少,銀子放在懷裡等不及捂熱就給花掉了,現今怎麼不會花錢了。」
張原道:「兒子現在不花小錢,要花就花大錢。」
張母呂氏道:「難道五兩銀子還不夠你花?」
張原道:「遠遠不夠,兒子現在胃口大得很。」
張母呂氏對伊亭笑道:「看他,看他,越說越不著邊際了。」
伊亭奉承道:「太太,少爺這不是不著邊際,少爺是前途無量,侯縣尊和西張的大老爺都誇少爺又好學又聰明,那大善寺的劉進士要收少爺為學生,少爺還不肯呢,因為少爺以後要做狀元。」
張原「嘿」的一笑,有些話會越傳越離譜,站起身,拍拍那個大西瓜道:「吃西瓜吧,刀呢?」
伊亭取了刀來,剖開西瓜眾人分食,這叫西瓜會。
月亮移上中天,坐在天井邊抬頭就能望見,內院清亮亮的好似清晨或者薄暮一般,眾人都坐在月光裡,眉目都清新可愛。
張母呂氏忽然幽幽嘆了口氣,對張原道:「咱們在這裡賞月熱鬧,你父親一個人在他鄉淒惶呢,去年他回鄉過了五十壽誕,這怕是要到後年才能再回來了。」
張原道:「後年母親五十大壽,父親一定會回來的,如果順利的話,兒子那時應有了生員功名,父親就不用遠離家鄉外出謀職了,留在家裡過陪伴母親,你二老過清閒日子。」
張母呂氏原本有些傷感,聽兒子這麼一說,頓時眉花眼笑,點頭道:「我兒成人長大有出息了,父母都寬心呢,你父親想必也收到你上月寄去的信了,明年你若過了縣試、府試,成了童生,那一定要盡快報知你父,讓他也歡喜歡喜。」
張原應道:「是,兒子一定努力。」
穆真真這時要辭了回去,張母呂氏道:「真真回去做什麼,你爹爹又不在家,都已經是亥時了,這裡到三埭街也不近,就在這宅子裡歇著,你就和兔亭睡。」
兔亭嚇了一跳,央求道:「太太,不要。」
張母呂氏道:「什麼不要,你這小丫頭難道還嫌棄人家真真?」
「不是不是。」小丫頭兔亭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眼裡透著懼意。
還是伊亭明白兔亭的心意,附耳對張母呂氏說了幾句,張母呂氏失笑,只好道:「那兔亭和伊亭一塊睡,真真睡兔亭的小房間。」
紹興荳酒不醉人,但還是有些酒勁的,張原一時睡不著,外間的武陵已熄燈睡下,四下里非常安靜,這時隱隱聽得西張那邊有蕭鼓管弦之聲,張原心道:「族叔祖好興致,在搬演劇目呢。」起身悄悄出房門,來到後園。
月華如水,靜夜的桂樹芬芳更郁,西張的絲竹歌喉聽得愈清晰了,辨得那曲詞道:
「——榮華掃盡前生分,枉把痴人困,蟠桃瘦成薪,海水乾成暈,那時節一番身敢黃粱鍋待滾……」
張原心道:「原來是臨川四夢的《邯鄲記》啊,這已經是尾聲了吧,那麼我的好戲就要接著上演了。」
……
次日一早,張萼就來了,先去拜見張母呂氏,說了要張原陪他去相親的事,張母呂氏喜道:「那好啊,這可是喜事。」便把張原叫過來:「原兒,陪你三兄去,你也多日未出門了,也借此機會散散心,莫要整日讀書,讀壞了眼睛怎生是好。」
張原只好答應,隨便吃了點食物,便帶了武陵出門,卻見門前好大陣仗,六名轎伕抬著三架藤轎,隨從十餘人,其中有可餐班的王可餐和潘小妃等人,張萼的堂弟張卓如也陪同前去相親。
張萼道:「介子、卓如,你們兩個乘轎——」
張原道:「我倒寧願步行,有多少路?」
張萼道:「就是會稽觴濤園,在府城南,離此十里,相親是其次,算秋遊吧。」
張原道:「十里路算得什麼,練練腳力,回程裡時再乘轎。」
張萼道:「隨便你。」
健僕能柱牽了一匹周身雪白的高頭大騾子過來,這騾子不但皮毛如爛銀一般,就連四蹄皆白,實在稀罕。
張萼對張原道:「這白騾是宗子大兄的,名叫雪精,是大兄的外祖陶蘭風先生送給大兄的,能日行二百里,嘿嘿,大兄不在,我且借來騎騎。」
張原道:「對了,鄉試黃榜張貼出來了嗎,宗子大兄中舉沒有?」
張萼道:「就這兩天會有消息到,估計是必中的——能柱,扶我一把。」
能柱一手牽著白騾,一手扶張萼,張萼還沒騎上去,那白騾就猛地一躥,脫韁跑了,若不是能柱及時抱住,張萼就要摔個仰天八叉,站穩了大罵那騾子,喝命眾僕攔住那白騾,他今日非騎這騾子不可。
張卓如道:「這騾子極是跋扈,只宗子大兄能御。」
張萼偏就不服,遊園相親拋在一邊,要與眾僕擒那白騾,那白騾撒開爛銀也似的四蹄,風一般跑得沒影了,卻哪裡追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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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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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38:46
第五十五章 湖心亭看蘿莉(求票)
張萼沒騎到白騾,暴跳如雷,大喊大叫,吩咐下人分路去追那騾,追回來先抽幾十鞭子再說。
一個老僕過來央求張原道:「介子少爺勸勸我家公子吧,去觴濤園要緊啊,我家奶奶很看重今日這回相親。」西張的這些下人現在都知道張萼比較服張原。
張原便走過去道:「三兄,觴濤園還去不去,我可是放著舉業和賭局捨命相陪啊。」
張萼怒氣稍減,擺手道:「罷了,等回來再收拾那該死的騾子。」坐上藤轎,總算出了。
一行人向西過了府河,從東南面的稽山門出了會稽城,觴濤園在會稽城南四里處,是會稽賀氏的私家園林,據西張的那個老僕說會稽賀氏與商氏是姻親,與山陰張氏也頗有往來,所以約在賀氏觴濤園相見,觴濤園的菊花和海棠很有名,秋日遊觴濤園正是時候。
秋高氣爽,秋色宜人,山**上,目不暇接,為了賞景,張原也坐上藤轎,讓武陵把那眼鏡給他,戴起眼鏡來看那遠山近樹,就好似一層煙霧塵土被洗淨了一般,看著特別新鮮明麗。
張萼看到了,拍腿道:「哈哈,差點忘了我的望遠鏡。」急命健僕能柱回去取他的望遠鏡來。
張萼的話就是急急如律令,健僕能柱飛奔著去了。
張原問:「那望遠鏡修好了?」
張萼點頭道:「就是三日前才從杭州送回來的,表面看著是完好無損,也能伸能縮,就不知裡面有沒有壞,介子等下幫我看看。」
一路賞景閒談,早到了觴濤園外,守園的賀家僕人接著,領張萼、張原等人入園,說道:「幾位公子請自便,小人還得應門去。」說罷就走了。
張萼覺得受了冷遇,頗不痛快,說道:「今日出行諸事不順,連騾子都刁難我,這婚姻我看成不了,商氏女郎與我八字不合。」
張原與張卓如面面相覷。
張卓如問:「三兄,那商氏女郎在哪裡?」
張萼憤憤道:「我哪知道她在哪裡,只說讓我今日來觴濤園,許是戲耍於我。」
張原安慰道:「三兄莫急,這園子景緻頗佳,即便只是遊園也很不錯。」
張萼心情不好,美景也成惡景,說道:「這破園子哪比得了砎園,你們要遊玩就玩去,我去那邊亭子裡坐著喝杯甜酒解悶。」又罵能柱道:「那該打的懶奴,還不把望遠鏡給我送來。」
一邊的武陵腹誹道:「能柱才去了多久啊,就是象鳥那樣會飛也沒這麼快。」對張原道:「少爺,那咱們去那邊走走,那邊景色好,有個大湖。」
張原喜歡水,聽說有湖,便跟了武陵沿右邊小徑行去,收起眼鏡放回雞翅木盒子裡,讓武陵收好。
這觴濤園比砎園大很多,但園景設計佈置遠不如砎園精緻,勝在花木繁密,雖已深秋,落葉繽紛,但仍隨處可見盛開的秋海棠、萬壽芙蓉和玉簪花,菊花也很多,只是大多尚未綻放。
花樹陡然一稀,一個大湖出現在眼前,這湖比砎園畔的龐公池大了數倍,約有數百頃,湖心還有個小島,島上建有樓閣,天朗湖廣,秋波杳杳,島上樓閣遠遠看去很美。
張原道:「要是有條小船,就劃到湖心島看看去,小武你可會划船?」
「能劃呀。」武陵道:「紹興人不會划船的少有。」
張原笑道:「我就不會划船。」
武陵道:「少爺哪裡需要划船,少爺是坐船的。」說著沿湖岸往東小跑,叫道:「少爺,我找船去,這麼大湖,定然有船。」
張原隨後緩緩而行,看看湖水,看看花木,心情很好,八股文、賭約什麼的暫時都拋開不去想,且享受眼前這一刻,三兄張萼實在是個煞風景的傢伙,這麼好的景緻卻不知道欣賞。
欸乃聲響,一條小船從湖邊穿了過來,划船的正是小奚奴武陵,笑嘻嘻道:「好不容易找到一條船,坐兩個人正合適,少爺,上來。」將船靠在一處平坦的湖岸邊。
張原小心翼翼上船,坐好,武陵賣力地划槳,小舟破水,行駛甚快,小半裡水路,片刻功夫即到,又繞島劃行了一會,島很小,繞島一週也不過六、七十丈,見小島東面泊著一艘一丈多長的雙槳烏篷船,比武陵劃的這條小船大一些,武陵道:「那邊的島岸正好泊船。」便划船過去。
張原道:「原來島上有人啊,我們這樣上去會不會有點冒昧?」
武陵道:「不要緊吧,是主人邀我們來的。」說話間,小船已經貼著那烏篷船靠岸。
烏篷船裡空空蕩蕩,舟子也沒見到。
張原跳上岸,武陵將小船與烏篷船系在一起,也上岸來,說道:「不知是不是商家小姐的船,若商家小姐在這裡,那我們就去叫三公子來。」
小奚奴武陵倒沒想太多,張原卻有點進退維谷了,若真是商氏女郎在此,他卻先趕來相見了,這,這總不大好意思吧。
張原道:「小武,我們就在這岸邊轉轉,等下就回去。」
武陵撓頭道:「既然上來了,那邊亭子、閣子總要去看看吧,也就幾步路,少爺走累了?」心道:「你可一路都是坐轎子啊。」
張原忽然失笑,心道:「無非是游個島而已,我顧慮這麼多干什麼,我以後的路長著呢,見微知著,老是顧慮這顧慮那,那豈不要陷在晚明這泥潭裡死翹!」說聲:「走,登亭子望遠去。」
這島雖小,卻高聳,就好似一座巨大的石塔,大半部分浸沒在湖水裡,露出水面的塔尖就是這島。
斜斜石徑向上,張原還沒走上十級石階,就聽到上面閣子裡有個女童稚嫩的聲音道:「唉,兩局棋都沒吃到姐姐一個子,好難受,明日我得讓澹然姑姑好好教教我。」
另一個也是女童的嗓音道:「咦,景徽你今天怎麼不哭了?」
聲音更稚嫩的那個女童道:「你想讓我哭,我偏不哭,我答應姑姑的,今天不哭,你這個壞姐姐。」
又有一個老年僕婦的聲音道:「景蘭小姐,你就不要逗景徽小姐了,她要是哭了,澹然小姐也要埋怨你的——啊,怎麼就哭了!」
張原走上幾步抬頭一看,閣子裡有六個人,兩個是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大的那個與兔亭差不多大,十來歲的樣子,小的只有六、七歲,正在抹掉眼淚,另有四人是僕婦打扮,忙著安慰那哭泣的景徽小姐,沒現張原主僕走了上來,倒是那個景蘭小姐看到了,大喝一聲:「來者何人?」
張原愕然,這小姑娘問話怎麼這麼彆扭,演義小說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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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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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39:19
第五十六章 剎那養成
閣子中的四個僕婦一齊驚訝回頭,見是一個少年公子和一個小奚奴,詫異之色頓緩,半抱著景徽小姐的那個老年僕婦問道:「這位小公子來這裡何事呀?」
張原含笑道:「我是來遊園的,見湖心島風景好,就過來看看,打擾了,我很快就下去。」
四個僕婦相互交換著眼色,那個十來歲的景蘭小姐也看著張原,只有六、七歲的景徽小姐專心地抽抽噎噎,長長的睫毛輕輕一動,就有一串眼淚滑過粉嫩的臉頰。
那個老年僕婦問道:「公子可是姓張?」
張原點頭道:「嗯,姓張,張原張介子。」這是提醒對方他不是張萼張燕客。
那老年僕婦臉上皺起笑意,有些熱情地道:「張公子來閣子觀景吧,不妨事的,我家兩位小姐還小呢。」又加了一句:「我們也是來遊園的。」
張原道了聲:「多謝。」上了閣子朝東南北三面眺望,從這裡可以俯瞰整個觴濤園,明豔秋陽下,但見山陵起伏,林木蓊鬱,靠近湖東的那一大片青白色是什麼?
張原讓武陵取眼鏡出來,戴上一看,雖然清楚了很多,但眼鏡畢竟不是望遠鏡,無法辨別那是什麼花,估計是玉簪花,這麼一大片玉簪花,不下十餘畝吧,著實可觀,等下過去看看——
張原繞閣眺望風景之時,四個僕婦就肆無忌憚地打量張原,還不時壓低聲音相互說著什麼,都忘了安慰那個哭泣的景徽小姐了。
小奚奴武陵喜歡多嘴,見兩位小女孩在下圍棋,那年幼的棋下輸了在那哭,很可憐愛的樣子,便用一種炫耀的語氣道:「我家少爺也會下棋,能下蒙目棋,棋很厲害,少爺是不是?」
看似專心哭泣的景徽小姐突然接話了:「蒙目棋,那是什麼棋?」聲音稚嫩好似新綻放的花蕊。
武陵道:「蒙目棋就是蒙著眼睛下棋,象棋、圍棋都能下。」
「騙人!」那個景蘭小姐毫不客氣地駁斥:「蒙著眼睛怎麼下棋,看都看不到,抓著棋子瞎丟嗎。」說這話時,這小姑娘還鄙夷地橫了武陵一眼,眼光掃過張原,順便把張原也鄙夷了一下。
景蘭、景徽兩位小姐雖然年幼,卻很美,讓人不自禁地就想裝自大逞英雄,更何況被鄙視了,武陵有些氣急,對張原道:「少爺,你看她們不信你能下蒙目棋!」
張原失笑,小武畢竟還是小孩子啊,這還和小姑娘較上勁了,說道:「不信就不信嘛,難道非得讓人家信,好了,我們下去吧。」
武陵沒掙回面子,有些不忿,輕輕「哼」了一聲道:「是我家少爺不和你們一般見識。」
這下子那個景蘭小姐不依了,嚷道:「騙人,大言不慚,還敢說不和我一般見識,可笑,真可笑。」她還真就大笑起來。
武陵漲紅了臉,叫道:「少爺——」這是想讓少爺露一手。
和這麼個小姑娘鬥氣,有意思嗎,張原瞪了武陵一眼,向閣子裡的兩位年幼的小姐和四僕婦點點頭,說道:「打擾了。」轉身出了島閣,正要拾級而下,卻聽那個景徽小姐用她那花蕊一般的聲音道:「張家公子哥哥,那蒙目棋是怎麼下的呢?」
張原止步回頭,就見那老年僕婦牽著景徽小姐的手走到閣子邊,老年僕婦皺著笑臉道:「張公子在這裡多遊玩一下不礙事的,教我家小姐下一局棋吧。」
老年僕婦說話時,她腿邊那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景徽就仰著臉看著張原,眼睛若點漆,烏黑又瑩澈,睫毛忽閃忽閃,粉嫩的臉頰還掛著淚痕,梳著小丫髻,後垂色絲辮髮,穿著綢制的淡花小褙子,腳上是小繡鞋,極是惹人憐愛。
張原便道:「那好,就下一局,你們兩個誰與我對局?」
景徽道:「你和我姐姐下吧,打敗她,為我報仇。」說這話時,還捏著兩個小粉拳。
那大一些的景蘭看著張原道:「下就下,我又有何懼哉!」
張原忍不住笑,這小姑娘說話真好玩,喜歡掉文,便走到棋枰邊,麻利地收拾好殘子,問:「誰先行?」
景蘭道:「當然是你了,你是幫小徽下的,小徽與我對弈我從來都是讓她先行。」
張原也懶得多說,擺好對角座子,便執白棋先行掛角。
景蘭一拂額前劉海,說道:「張公子眼睛睜得這麼大,這可不是蒙目棋。」
這小姑娘還真是伶牙俐齒,張原微笑道:「這局贏了我,才能見識我的蒙目棋。」
張原下棋時,身高不滿三尺的景徽就站在張原身邊,張原每下一步棋,小姑娘就先看姐姐的臉色,若姐姐皺眉了,她就眉開眼笑,姐姐皺眉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小姑娘心裡樂開了花,就側頭看張原,張原會衝她笑一笑,小姑娘也笑,輕聲讚道:「張家公子哥哥棋下得真好。」
景蘭被張原攻殺得疲於招架,百忙之中沖妹妹「哼」道:「你知道什麼!」
「我就知道,就知道姐姐要輸了。」景徽笑得很得意。
小姑娘景蘭的棋力其實還不錯,大約有張原授五、六個子的水平,可現在非但不讓子,還是張原先行,這棋當然沒法下,若不是張原手下留情,盤上的黑子會被提得剩不了幾顆。
未至終盤,景蘭知道自己輸定了,小臉漲得通紅,叫道:「不服不服,再來再來。」
張原哪還肯再陪她再來,安慰道:「景小姐棋力很好的,再練一段時日,我肯定下不過你,我還有事,再見再見。」
景蘭通紅著小臉,很不甘心,卻又不能拖著張原不讓走,說道:「你也沒多強,你肯定下不過我姑姑。」
小姑娘惹不起,叔叔姑姑都搬出來了,張原甘拜下風道:「是是,肯定下不過。」向那個可愛的景徽擺擺手:「我走了。」
卻見這小姑娘很認真地問:「張家公子哥哥,你說的景小姐是誰呀?」
景徽這麼一提,景蘭也回過神來了,說道:「他以為我們姐妹姓景呢,方才梁媽不是叫了我們的名字嗎。」
張原「哦」的一聲道:「抱歉,那麼可以請教兩位小姐貴姓嗎?」
兩個小姑娘對視一眼,一起矜持起來,不肯說,小景徽笑眯眯的。
那個老年僕婦梁媽笑道:「張公子,我家小姐就是姓商。」
張原看了武陵一眼,武陵目瞪口呆,想必是在想難道西張三公子來相親的就是這兩個商氏女郎,這也太小了吧。
下了閣子往島岸走去時,武陵向少爺說了自己的疑問,張原道:「不可能,那大的也不過十歲,相什麼親,估計是她們的姑姑。」
武陵道:「姑姑那又太老了。」
張原笑道:「有比侄女還小的姑姑呢。」
武陵也笑,道:「可又沒看到她們的姑姑。」
張原道:「想必是去看我三兄去了。」心裡對那個商景徽印象頗深,這麼美麗可愛的小姑娘真是少見。
走到泊船的島岸,卻見又有一艘烏篷船正緩緩靠過來,一個健壯的僕婦率先跳上岸,系好纜繩,隨後便有一今年輕女郎腳步輕捷地步上岸來,這女郎梳著三小髻,戴金釵珠頭巾,穿著湖綠色的窄袖褙子,腳上是平底繡花鞋,不大也不小。
這女郎一上岸就很快活地說了一聲:「好極,總算脫身了。」輕舒雙臂,踮起足尖,似要舞蹈一般,卻猛然看到張原主僕,吃了一驚,那張俏臉眼見就緋紅起來。
而張原也是吃了一驚,眼前這女郎就好似閣子裡的那個商景徽突然長大了十歲!
作者:
eric7877
時間:
2012-3-30 11:39:54
第五十七章 及時雨
這梳著三小髻作閨女裝束的女郎進退不得,上島閣的路被張原主僕二人擋著,退回烏篷船當然不肯,張原呢,讓路上船又不捨,因為這女郎實在太美,美得讓人擔心一轉背就會再也見不到了,所以也就這樣站著,很有點狹路相逢的意思。
「喂,哪裡來的狂生,在這裡攔路!」
一個高亢的嗓門陡然叫了起來,張原沒被嚇著,那女郎倒是嬌軀一顫,回頭含嗔道:「周船媽,聲音輕些。」
那健壯僕婦憨憨一笑,看著十步外的張原道:「還以為是哪裡來的狂生呢,卻是個毛頭少年。」
張原本來是想學《西廂記》張生那樣自報家門「小生姓張名原字介子,紹興府山陰縣人也,今年十五歲,六月十九子時建生,並不曾娶妻——」卻被這船婦一句「毛頭少年」給說蔫了,嗯,他才十五歲,確實是毛頭少年,哪能稱小生。
又有兩個婢女從烏篷船裡出來,好奇地看著張原主僕,小奚奴武陵有點承受不住這樣的看,低聲道:「少爺,我們走吧。」
張原「哦」的一聲,幾步閃到一邊,讓出路來,要等對方過了他再上船離開,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嘛,其實呢——
那女郎卻是躑躅不前,似乎擔心從張原身邊走過會有什麼不測的意外,稍一遲疑,開口道:「請問一下,上面閣子可有人?」聲音如花蕊在春風中吐露芬芳。
張原還未及答話,商景蘭的聲音從石徑上傳來:「小姑姑回來了,可把我和小徽等急了,小徽今日又哭了。」
「沒有,小徽沒有哭,小姑姑我沒有哭,我樂著呢。」商景徽斷然否認,並拋下一串笑聲為證,好似天女散花。
隨著笑聲,商景蘭、商景徽兩姐妹一前一後蹦蹦跳跳下來了,後面跟著梁媽幾個僕婦,叫著:「小姐小姐走慢些,小心腳下。」
商景蘭跑下來見到張原,趕忙對那女郎道:「小姑姑,就是他,就是他。」
張原無奈,這是什麼話,好像他犯了什麼大罪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似的,不過這話倒像是他想對自己說的:沒錯,就是她,沒見到時不知道是誰,見到時往日迷惑就豁然貫通,嗯,沒錯,就是她——
商景徽也跑下來了,見到張原,滿臉歡喜,對那女郎道:「小姑姑小姑姑,是他,是他。」還向張原甜甜叫了一聲:「張公子哥哥好。」這才跑到那女郎身邊,與姐姐商景蘭一左一右拉著女郎的手,好似一塊美玉綴著兩串明珠。
這美玉一般的女郎便是這小姐妹的姑姑商澹然,商澹然聽到小姐妹這個「就是他就是他」,那個「是他是他」地指認,有點摸不著頭腦了,不明白這少年對小姐妹做了什麼,不過看小徽那笑靨如花的樣子,應該不是壞事,正待彎腰詢問——
四個僕婦下來了,那梁媽健步過來,沖商澹然使個眼色,聲音低低地道:「大小姐,就是他。」
商澹然秀眉微蹙,問:「怎麼?」
梁媽背著身子,手朝肩後一指,低聲道:「這就是張家的公子。」
商澹然愣了一下,隨即囅然而笑,側過身子,輕聲道:「不是他,那人我見過了,是個惡俗紈袴,我從松濤亭外過時,那人還在亭子裡呵斥奴僕,大叫大嚷,全不顧體統,山陰張氏子弟,呵——」
商澹然說話聲音雖輕,張原卻是聽到了,他這對耳朵現在堪稱寶物,不但過耳成誦,簡直還能當竊聽器用,心道:「來相親的果然是這個小姑姑商澹然啊,看來三兄是沒戲了,不知三兄看到過這位商小姐沒有,沒被商小姐看上會不會氣得捶胸頓足?」
老年僕婦梁媽聽商澹然這麼一說,也是愕然,不禁回頭看了張原一眼,她們幾個僕婦只知道今日來相親的是山陰張氏子弟,張原說他姓張,梁媽她們當然以為張原就是來相親的那位,卻原來不是,倒費了她們許多眼光來打量。
張原沒理由還留在這裡聽人私語,向商澹然作了一揖,又向商景徽笑著擺了擺手,準備上小船,武陵在解纜繩,卻聽身後商景蘭道:「等一下,請等一下。」張原轉過身,就見商景蘭搖著她小姑姑的手道:「姑姑幫我報仇,這個張公子贏了我的棋,姑姑幫我贏回來。」
商景徽道:「姑姑不要贏回來,張公子哥哥是幫小徽的。」
商澹然「嗤」的一笑,眸子斜睨了張原一眼,心道:「原來這少年是在島閣上與小蘭、小徽他們下棋啊,他也姓張?」說道:「不要鬧了。」對幾個僕婦道:「去閣子收拾了,咱們也要回去了。」
輸得很不甘心的商景蘭道:「姑姑,這位張公子能蒙著眼睛下棋,說蒙著眼睛就誰都下不過他了。」
張原笑道:「景蘭小姐,我說過這話嗎?」
商景蘭卻衝他嘻地一笑,說道:「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我姑姑在這裡了,你敢和我姑姑大戰三百回合嗎?」
商澹然俏臉飛霞,啐道:「小蘭,你就愛亂說話——梁媽,趕緊收拾器物,我們回去。」
張原看著這女郎的側影,苗條秀頎,很平常的窄袖褙子穿在她身上竟是分外清新窈窕,小腰秀項,曲線跌宕流暢,彷彿一支洞簫曲,圓潤、婉轉、輕柔、幽美——
商澹然回過頭來,見這少年盯著自己看,稍感不悅,隨即察覺這少年神情嚴肅,似在思索很要緊的事,這讓商澹然突然想起前幾日聽到的一個傳聞,開口道:「這位小哥也是山陰張氏子弟嗎?」
張原心道:「稱呼我小哥,那是把我當小孩子了,你有多大,也就大我一歲吧。」拱手道:「是東張的張原張介子,今日是陪我西張的三兄來遊園的。」
商澹然猜出張原說的三兄是誰了,面色微紅,問道:「那與姚生員打賭的可是你?」
張原與姚復的賭約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有說少年張原狂妄的,沒入過社學、沒學過制藝卻要三個月時間寫出清通規範的八股文,簡直是異想天開;也有說姚秀才作惡多端,天降神童要收拾他……反正說什麼的都有,商澹然雖在閨中也有耳聞——
張原微笑道:「一時氣盛,讓商小姐見笑了。」
商澹然看著張原,這少年遊園遊湖,還和小蘭下棋,一副優哉悠哉的樣子,看來是自知贏不了,乾脆拋開不管了,山陰張氏子弟都是這德行嗎?
商澹然心下不喜,點點頭,說道:「張公子請便吧。」
商景蘭大失所望道:「姑姑,不下棋了嗎?」
商景徽道:「姑姑不要幫姐姐下,姑姑可以自己和張公子哥哥下一局。」
正這時,猛聽得霹靂一聲,眾人都受驚不小,急看天上,天不知何時已黑了半邊,隨著這一聲雷,天外黑風驅趕著濃云往小島這邊來了,云到哪裡,雨就到哪裡。
作者: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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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40:30
第五十八章 暴雨下的溫馨
觴濤園的這個湖雖不算大,但這時風起云湧,湖水也起落澎湃起來,泊在島岸的三艘船隨著湖水漲落起伏,一下一下撞著岸邊堅石,似乎想衝到岸上來躲避風浪。
商景蘭、商景徽小姐妹兩個指著鋪天而來的烏云嚷道:「云壓下來了,云壓下來了,啊啊啊。」
烏云漫過湖東岸那一大片玉簪花的上空,可以聽到綿綿簌簌的聲響細密而又浩大,那是雨點落在花葉上匯聚起來的聲音。
商澹然的一個丫頭叫道:「趕緊上船避雨吧。」
張原道:「不行,這船隨浪顛簸,小孩子上船不穩當。」
那老年僕婦梁媽道:「到閣子去躲雨,等雨過後再回去。」
張原和武陵退在一邊,讓幾個僕婦帶著商景蘭、商景徽姐妹先上去,那商景徽還沖張原招手道:「張公子哥哥,快上閣子呀,雨來了。」
武陵找來的的這條小船無篷,張原當然要上閣子,笑道:「快跑,雨追過來了。」
小美女商景徽「格格」笑著,拉著周船媽的手,一腳一個石階,攀登得很快。
商澹然與兩個丫鬟走在後面,走了十餘級,商澹然回頭看了看,見張原主僕還站在那不動,便道:「兩位也到閣子裡先避雨吧,這時候切莫急著划船回去。」
簡單的一句關心的話,並不是有什麼情意,這女郎只是擔心少年人莽撞或者新奇,會不顧風雨划船離島,那樣或許會有危險,她沒有因為對張原印象不佳而冷漠,暫把男女有別的羞怯放在一邊,提醒一句。
張原的心「怦」的大跳了一下,哦,怦然心動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啊,方才第一眼看到這女郎,那種商景徽突然長大十歲的感覺也讓他心動了一下,那是因為商澹然的美麗,而這次,是善良。
張原道:「多謝提醒,商小姐先上去,我們等下一口氣跑上來。」看著商澹然輕提裳裾,腰肢輕擺,腳步輕快地拾級而上——
這商澹然應是未纏足的!
少爺不動彈,小奚奴武陵也傻愣愣站在那裡不動,看著湖水一湧一湧地拍岸,那雨已經落到湖這邊來了,湖水一片皺點,突然覺得額頭一涼,幾大滴雨珠灑在腦門上——
武陵終於耐不住了,大叫起來:「少爺,雨落下來了!」
張原叫聲:「快跑!」主僕二人飛快地往島閣奔上,十餘丈距離,也就片刻工夫,潑水一般的雨就追在後面,在二人跑進閣子的一瞬追上了,狠狠灑了二人一頭一臉才掠閣而過,整座湖心小島都被籠罩在了雨幕中。
跑進閣子,張原又笑又喘,心跳得很快,用衣袖拭了拭臉上的雨滴,再看閣中情形,就見六個僕婦形成一道肉屏障,再過去是兩丫鬟,閣子南側才是商澹然、商景蘭、商徽姑侄三人。
雨「沙沙沙」地下著,湖面水氣迷濛,云層壓得低,天昏地暗,就看不清半裡外的湖岸,這裡就好似茫茫大海中的一個孤島一般。
商澹然背對著張原,背影恬靜窈窕,她面朝閣外,一手牽著小景徽,對商景蘭道:「小蘭,你可記得有寫雨的詩,背誦一首給姑姑聽?」
小景徽踴躍道:「姑姑姑姑,我記得我記得,小徽先背——」便脆聲背誦道:「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商景蘭被妹妹搶了先,有些不快活,說道:「你只會背這麼兩首詩,恰巧就有首是寫雨的,小徽,你的運氣可真好。」
商澹然微笑道:「小蘭別急,還有好幾首寫雨的詩,姑姑教過你的,你仔細想一想。」
不料商景徽又嚷嚷道:「姑姑姑姑,我又記得兩句——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後面是什麼小徽不記得了,姐姐也沒念清楚,好像是下了雨後就開了好多大紅花。」
九歲的商景蘭快哭了,又被妹妹搶了一句寫雨的詩去,這讓她還去哪找,帶著哭腔道:「有本事你就把整首詩都背下來,我就服你。」
六歲的小景徽道:「我是聽姐姐背詩時才記得這句的呀,姐姐背全首給姑姑聽吧。」
商景蘭賭氣道:「你背過一句的,我不背了,我另想。」這倔強小姑娘咬著嘴唇思索,越急越想不出來。
商澹然提醒說:「王摩詰有一首,小蘭會背的——」
「哈。」這一提醒,商景蘭立即記起來了,大聲朗誦道:「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商澹然誇獎道:「對了,這是這一首,小蘭背得一字不差。」
商景徽道:「原來是這一首啊,那我也知道,姑姑彈琴時不也唱著這詩嗎。」
商澹然捏了捏小侄女柔軟的小手,笑道:「是了,曲子叫《陽關曲》,便是以音律表達詩意的。」
閣子另一側的張原嘴角含笑,靜靜聽著這商氏姑侄三人的溫馨問答,不禁想起姐姐張若曦,在他幼時,姐姐也是這麼教他識字背詩的,他現在雖是兩世靈魂交融,但對姐姐的情感依然深烙腦海——
「張公子哥哥——」
小景徽不知何時走到張原跟前來,仰著小臉問:「張公子哥哥你會不會背誦下雨的詩?」
張原想捏一下小姑娘粉嫩的臉蛋,伸出手又覺得不妥,這可不是他的侄女或者外甥女,不好亂動,可惜他既沒有侄女也沒有外甥女,姐姐張若曦的兩個孩兒都是男孩——
張原半蹲著身子,微笑道:「好,景徽小姐都記得這麼多寫雨的詩,那我也背一首,蘇軾蘇東坡知不知道?」
「知道。」商景徽脆聲道:「我小姑姑最愛蘇東坡的詩文。」
「嗯,我念是這首詩叫《有美堂暴雨》,就是蘇東坡寫的。」
「暴雨?好哦好哦,我和姐姐念的幾首好像都是小雨,暴雨的詩沒讀過,張公子哥哥快念。」
這小姑娘真是太可愛了,張原曲指在她粉嫩的左臉頰上輕輕一彈,吹彈得破,還好沒破,念道:
「遊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云撥不開;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十分瀲灩金尊凸,千杖敲鏗羯鼓催;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鮫室瀉瓊瑰。」
商澹然有些驚訝,因為她考問兩個侄女時,自己心裡想到的就是這首《有美堂暴雨》,這詩就是寫西湖吳山暴雨的,與今日情形很相似,不料這個少年就背誦出來了,又聽張原在給小徽細細講詩裡的意思,說得也很通透,心道:「前年張肅之先生的第四子張七磐來拜訪大兄時,縱酒長談,意氣風發,張七磐說他們山陰張氏子弟不需自幼苦讀,放任自流就可以,等到想讀書時自然就會讀用功,並且後發先至,比那自幼苦讀的還領悟得通透,山陰張氏出才子,真是這樣嗎?」
商景徽過來了,笑容可掬道:「姑姑,小徽又學會一首詩了,寫暴雨的,好詩,張公子哥教的。」
商澹然點頭道:「的確是好詩。」
商景徽道:「姑姑我都會背這首詩了——」小姑娘急於表現,便背誦起來,中間忘了一句,就踮起腳尖伸長脖頸問閣子那端的張原。
張原笑道:「千杖敲鏗羯鼓催,打鼓呢。」
「是是,這句好難記哦。」商景徽又往下背。
商澹然誇道:「小徽記性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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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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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41:13
第五十九章 貼身肉搏
小姑娘商景蘭很不快活,覺得今天真是倒霉,背詩接連被小妹景徽搶了先,先前與張原下棋也輸得好慘,妹妹年幼不好責怪,要怪就怪那個張公子,說道︰“姑姑,你和那位張公子下一局棋吧,姑姑打敗他,他先前可神氣了。”
商澹然含笑搖頭︰“不下。”心道︰“和一個初次見面的少年男子對坐下棋,這象什麼話。”
商景蘭抓著姑姑商澹然的手搖晃著,扭著身子央求道︰“姑姑下一局嘛,姑姑下一局嘛,對了,張公子會下蒙目棋的,咱們把他眼楮蒙起來,這樣他就看不到姑姑了,就合乎禮儀了對不對?”
那邊的張原沒忍住,笑出聲來。
商澹然臉有些紅,微嗔道︰“不要歪纏,要不姑姑與你下一局,授四子?”
商景蘭很倔,不達目的不罷休,噘著嘴道︰“我下不過姑姑,我和姑姑下棋就象我和小徽小棋一樣,沒意思的——”
“不會呀。”小景徽插嘴道︰“和姐姐下棋很有意思呀,就是姐姐不要殺得太凶嘛,總要讓小徽吃到幾顆子才好。”
商景蘭大聲嘆氣,覺得和這個妹妹說話真是牛頭不對馬嘴︰“小徽,姐姐和姑姑說話你小孩子不要插嘴好不好。”對商澹然道︰“我下不過姑姑,好象也下不過那位張公子,所以姑姑和張公子下棋才有意思——”看看風雨如晦,閣子里比較昏暗,又加了一句︰“姑姑和張公子挑燈夜戰好了。”
商澹然趕緊咳嗽起來,佷女商景蘭近來在看《三國演義》,喜歡的是燕人張飛,所以動不動就大戰三百回合,這在外人面前也這麼童言無忌,真讓商澹然難為情,叱道︰“再不听話以後決不帶你出來玩。”
商景蘭被姑姑這麼一呵斥,小嘴一扁,要哭的樣子。
一邊的商景徽驚道︰“啊,姐姐要哭了,小徽都不哭,姐姐也不要哭。”
這麼一說,無異火上澆油,商景蘭小嘴扁啊扁,眼淚奪眶而出。
商澹然趕緊俯身給佷女拭淚,安慰道︰“好了,姑姑還會帶你們出來玩的,快別哭了。”
執著的商景蘭抽抽噎噎道︰“那姑姑和——張公子——下不下棋?”
商澹然哭笑不得,真是拿這個佷女沒辦法,可這事當然是不能答應的,一時好生為難——
張原把這邊的動靜听得一清二楚,小姑娘商景蘭這般賣力地撮合,銘感五內啊,怎能讓她受委屈呢,便揚聲道︰“商小姐,在下的確能蒙目對弈,只須把棋子落點告訴我,不必紋枰對坐也可對局,這雨一時半會也止不住,就讓景蘭、景徽兩位小姐看個熱鬧也好。”
商景蘭眼淚頓時一收,眼楮眨巴眨巴地看著姑姑商澹然。
小景徽鼓掌道︰“好啊,好啊。”
商澹然知道下蒙目棋需要過人的心算和記憶能力,只是耳聞,卻從沒見識過,不免有些好奇,看看兩個眼巴巴的小佷女,便低低地“嗯”了一聲。
商景蘭立即大聲道︰“張公子,我姑姑答應了,這回定要殺得你片甲不留。”
“聲音輕點。”商澹然坐到棋枰邊,擺好座子,好似自言自語道︰“白棋先行,去位人官。”玉指縴縴拈一枚白子放在右上星位小飛掛的位置。
張原應聲道︰“去位人方。”這是對商澹然小飛掛的那顆白子進行一間低夾,果斷要貼身肉搏。
商澹然從棋盒里拈一枚黑子放在張原說的那個位置上,然後又拈一枚白子落下,口里道︰“去位官行。”
張原應答如響︰“去位官人。”這是小飛守角。
不需一刻時,盤上布下了三十余顆子,都集中在棋盤的左上角,張原的一塊黑棋佔據了角地,另一塊黑棋將商澹然的兩塊白棋分割開,一塊帶著兩塊,三塊未活的孤棋向中腹奔突廝殺、抵死糾纏。
商澹然越下越驚奇,已經下了五十多手棋了,棋盤右上角密密麻麻,三塊棋爭先求活,局勢咬得很緊,她現在每步棋都要想了又想才落子,可張原幾乎不假思索,只要她一說出白棋落子的位置,張原就會應聲說出應手位置,好象張原面前有塊更大的棋盤、看得比她還清楚似的。
商澹然面臨難局,她的兩塊棋要求活,而黑棋只需照顧一塊,商澹然拈子躊躇,抬眼望去,六個僕婦依舊攔在中間,看不到閣子那邊的張原,便示意僕婦讓開些,這才看到張原主僕二人立在閣子入口處,張原背對著這邊,雨不停地飄進來,青衫下擺半濕,張原面對著的是石壁青苔、空闊湖水和潑天大雨,當然沒有棋盤——
商澹然心道︰“真能憑心算下棋啊,而且還棋力高強,我似乎敵他不過,棋力強勁也就罷了,這等記憶力著實罕見。”凝定心神,鼓勇再戰,但兩塊白棋被一塊黑棋糾纏住,搞成了兩者不能兼顧、必死其一的敗局。
商澹然蹙眉苦思,她的兩個小佷女坐在棋桌對面,都是雙手托腮,眼楮瞄瞄棋局,又看看姑姑——
小景徽對姐姐耳語道︰“姑姑好象下不過張公子哥哥,姑姑發愁了。”
商景蘭“哼”了一聲,仔細看棋,她的棋力比景徽高出甚多,看得出姑姑有塊白棋很危險,原地做不出兩只眼,突圍又前無去路,這讓商景蘭驚詫了,姑姑在她眼里幾乎是無所不能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怎麼能在圍棋上輸給這個張公子,而且張公子不看棋盤的哦。
商澹然想了很久也找不到對策,正要認輸,抬眼見兩個小佷女都盯著她,便忽然生出一個狡黠的念頭,唇邊帶笑,說道︰“平位望閏。”說出這手棋時,卻不落子,靜等張原答復。
這回張原沒能立即回答應手的位置了,而是“咦”了一聲,右手捏緊又松開、松開又捏緊,還開始來回踱步,顯然遇到難題了。
小景徽見姑姑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幾乎要洋溢出來一般,便道︰“還是姑姑厲害,姑姑使了絕招,張公子哥哥是不是要輸了?”
商景蘭瞪大了眼楮,她不明白姑姑這手“平位望閏”是下在哪里的,怎麼如此絕妙,能頃刻間反敗為勝!
商澹然看著閣子邊那個青衫少年踱步苦思的樣子,她用拳頭頂著嘴唇,苦苦忍笑,終于忍不住,將手里那枚白子往棋盒一丟,說了聲︰“是我輸了。”轉身扶著閣子圍欄,對著閣子外的湖水笑個不停,細軟腰肢嬌顫,這笑竟是止不住。
景蘭、景徽小姐妹面面相覷,不明白姑姑為什麼認輸了卻笑得這般開懷?
那六個僕婦也是莫名其妙,澹然大小姐很少這般失態啊,這怎麼回事?
張原轉過身,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商小姐捉弄在下,讓我想得好苦。”
商澹然本已慢慢止住笑,听張原這麼一說,忍不住又笑起來,半俯著身子,不敢回頭,但笑聲卻是掩不住。
張原笑吟吟看著這笑得花枝亂顫的女郎,這女郎亦莊亦諧實在讓他欣喜,其實當商澹然說出“平位望閏”那手棋時,他就知道這女郎是在捉弄他,因為“平位望閏”這位置已經有棋,不可能疊上去啊,可若是即刻就說破,那就沒意思了,所以裝著摸不著頭腦苦思的樣子——
這不是裝傻,這叫情趣。
作者: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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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42:00
第六十章 澹然心亂
小姑娘商景蘭看看忍俊不禁的姑姑商澹然,又看看張原,她還是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問︰“姑姑,‘平位望閏’這手棋到底是下在哪里啊,張公子既無應手,姑姑怎麼就認輸了?”
商澹然笑聲是低下去了,卻還是不回頭,笑得俏臉緋紅的樣子不好意思轉過來。
姑姑不回答,商景蘭便問張原︰“張公子,‘平位望閏’這手棋是下在哪里?”
張原便施施然踱過來,拈一枚白子疊在棋盤中央的一枚黑子上,微笑道︰“就是這里。”
“啊。”小姑娘商景蘭恍然大悟,“格格”笑道︰“原來姑姑是在捉弄張公子啊,哈哈,好玩,太好玩了——姑姑,這可不可以說是雖敗猶榮?”
商澹然正待繃住臉轉過身來,被佷女這麼一句“雖敗猶榮”又說得笑起來,未想更凶猛的還在後面,小景徽來了一句︰“張公子哥哥,你雖勝猶恥哦,你被我姑姑捉弄了。”
不行了不行了,商澹然上身壓在閣子欄桿上,小腰軟軟,湖綠色的窄袖褙子緊貼在身上,腰臀輪廓盡現,也可看出雙腿筆直修長,商澹然這時也顧不得姿勢不雅,笑得幾乎要軟倒在地,兩個僕婦趕緊上前攙她,這都被張原看在眼里,喜歡這女郎的未被禮教壓抑的天性。
景蘭、景徽兩姐妹見姑姑輸了棋還這麼快活,她們自然也湊熱鬧笑個不停,島閣里充滿了歡快的笑聲,笑聲是會感染的,那幾個僕婦也覺得莫名的快活,一個個笑逐顏開。
小奚奴武陵自然更是快活,少爺終于露了一手,少爺先前不肯露,卻原來是要在這小姐妹的姑姑面前露啊,少爺聰明。
商澹然終于止住了笑,慢慢轉過身來,見張原已經突破僕婦的屏障走到這邊來了,自是不好再叫張原退出去,她就立在欄桿邊,問︰“張公子棋力高強,棋路也頗怪異,不知張公子曾向哪位名手學過棋?”
張原此局雖然屠龍大勝,卻也見識到了商澹然的棋力,商澹然的棋比張岱還要稍強一些,與張原相比大約是差兩子的水平,本來也不至于這樣大敗,只是張原布局新奇,讓商澹然頗不適應——
張原站在棋桌邊,答道︰“在下的棋是野狐禪,沒有師從過什麼圍棋名手——在下看商小姐的棋卻是堂堂正正,想必是得過名師指點的。”
商澹然道︰“無錫名手過百齡先生,五年前曾來會稽拜訪家兄,在敝舍盤桓了數月,我曾得他指點了一些棋藝,年幼棋淺,讓張公子見笑了。”
張原點頭道︰“過百齡,這個人我知道,大國手。”張原當然知道過百齡,在黃龍士橫空出世之前,晚明過百齡的棋藝震古爍今,首輔大臣葉向高、東林巨子錢謙益都贊賞過百齡的棋藝,過百齡留下的《官子譜》,讓三百年後的吳清源都極為推崇。
“大國手?”商澹然有些訝然︰“過百齡先生只能算是名手,真正的大國手應是京城的林符卿,四方名手都敵不過他。”
張原含笑問︰“不知那過百齡年歲幾何,尚未進京?”
商澹然道︰“過先生年才弱冠,據說今年初進京去了。”
張原道︰“這就是了,過百齡一進京,林符卿的棋壇霸主地位就不保了。”
“張公子認得過百齡先生?”商澹然見張原說得如此肯定,不免要這樣問。
張原道︰“未曾識荊,只是見過過百齡對局的棋譜,所以我敢認定此後四十年棋壇是過百齡的天下。”
“哦。”商澹然覺得這少年說話很有意思,含笑問︰“張公子現今的棋藝似不在五年前的過百齡之下,張公子難道不想有朝一日與過先生一較高下?”
“對,大戰三百回合。”一邊的商景蘭終于插進話來了,而且是這句她很喜歡的最有氣勢的話。
張原笑道︰“在下並不想挾棋游走公卿之門,就不與過先生爭了,讓他獨霸去。”
商澹然抿唇輕笑,想問沒問,她的小佷女替她問了,小景徽道︰“張公子哥哥不下棋卻又想做什麼呢?”
張原道︰“當然是讀書、科舉、為官,嗯,棋也是要下的。”
商澹然秀眉微微一揚,她沒想到張原會這麼回答,不禁問︰“做官又為的什麼?”
張原答道︰“大抵是想多做一些事,我也沒完全想好,走著瞧。”
商澹然微笑起來,問︰“那張公子與姚生員的賭約,張公子能贏?”
張原點頭道︰“能贏。”
商澹然問︰“要作的八股文是什麼題?”
張原笑道︰“現在當然不知道是什麼題,姚生員是有名的訟師,怎會留這麼個大漏洞,到時要由姚復來出題,劉啟東先生和縣儒學孫教諭審題,這也是預防姚復胡亂出題,八股題也得中規中矩才行,太刁難我也不行,而閱卷仲裁的是山陰縣學的五十四名生員。”
商澹然道︰“得到五十四人當中的三十六人認可才算你贏對嗎?”
張原點頭道︰“是。”
商澹然問︰“張公子學制藝幾年了?”
張原道︰“才讀完《八大家文鈔》和《文章正宗》,今日是陪我三兄游園散心,回去後就要閉門揣摩八股了。”
商澹然不知該說什麼了,說這少年狂妄嗎,偏這少年說話不疾不徐,神態謙和,看不出半點驕氣;說這少年愚昧無知,言談之間穩重且有識見,不象是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人,更何況方才商澹然圍棋還輸給了張原,這就給了她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張原真的能贏下八股的賭約。
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這場大雨下了小半個時辰,漸漸的小了,老僕婦梁媽在念叨︰“雨快些停,雨快些停,我家景徽小姐餓了,景蘭小姐也餓了,是不是?”
小景徽道︰“是,肚子好餓。”
景蘭忽發奇想道︰“若這雨緊下緊下不得停,湖里狂風巨浪,船不能行,那我們會不會餓死在這里?”
說得眾人都笑起來,看那天,卻是頑雲撥開,青天顯現,雨漸漸停了,幾個僕婦已在收拾器物準備離開。
不知為什麼,商澹然感到悵悵不樂,前一刻還是恬靜安樂的,這一刻卻如此惆悵,這種情緒毫無來由,繚繞心頭,卻揮之不去,隨口問︰“張公子與那姚生員賭約是何時?”
張原道︰“是十月二十九,到時商小姐要來觀禮嗎?”
商澹然臉一紅,搖頭道︰“我怎麼能來。”稍一停頓,又道︰“就先預祝張公子贏那姚生員的頭巾來。”說著自己也笑了。
張原看著她笑,看得商澹然扭過頭去,心里卻只有羞沒有惱,這少年面容雖然還有點稚氣,但言談語氣成熟穩重,尤其是那眼神,這怎麼看人的,要看到人心里去似的——
垂下眼睫不去看張原的眼楮,看到的是張原那淋濕了的青衫下擺和蕩口鞋,一步一個淺淺的水印。
商澹然有些心亂。
作者:
eric7877
時間:
2012-3-30 11:42:58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一章 重色輕友張介子
雨後空氣清新,島上花木滴翠,只是石階有些濕滑,周船媽背起商景徽先下去,其余僕婦搬棋桌等器物下船,張原、武陵主僕依舊走在最後,下到島岸一看,那條無篷小船艙底積了半尺深的水,要把這些積水清理掉可得小半個時辰,而且還要有木瓢才行,當然,若是力氣夠大,把小船拖上岸,來個底朝天也行,可張原和武陵顯然沒這個力氣——
小景徽最是仗義,笑眯眯道︰“張公子哥哥,你們這船不能坐了,坐我們的船,我們的船有篷,不怕落雨。
兩艘烏篷船的四個船婦都看著大小姐商澹然,等她發話。
湖上風大,商澹然戴的金釵珠頭巾被吹拂得有些亂,剛把這縷鬢發掠到耳後,那縷發絲又滑出來,她沒意識到她這掠發的姿勢有多麼優雅和嫵媚,還有,她那絲綢質地的窄袖褙子也被風往身子一側吹去,勾塑出臨風飄舉的曼妙身姿——
商澹然說道︰“嗯,張公子兩位就坐這邊這條船,黃媽、蔡姑,你們兩個送張公子到東岸。”
兩位船婦答應一聲,解纜登船,張原向商澹然道謝,與武陵上了左邊這條烏篷船,未想小景徽卻跟了過來,在岸上伸著小手︰“張公子哥哥,拉一下我,小徽也要坐這條船。”
岸石崎嶇,雨水濕滑,張原生怕商景徽腳下一滑跌到湖里去,趕緊伸手拉住她,小姑娘有張原的手借勁,膽壯了,一步跨上船頭,快活地笑著,朝著還在岸上的商澹然、商景蘭招手道︰“姑姑、姐姐,快上船來呀,船要走嘍。”
商澹然趕緊近前道︰“小徽,快上岸來,咱們坐那條船。”朝邊上那條烏篷船一指。
商景徽道︰“不嘛,小徽喜歡坐這條船,姑姑快上來。”
張原知道商澹然不肯上船的,這同船渡還是等以後,來日方長,對商澹然道︰“要不商小姐就坐這條船,我到那條船上去,免得景徽小姐上上下下的。”
商景徽卻拉著張原的手自作主張道︰“張公子哥哥也坐這條船,大家一起都坐這條船,好熱鬧。”
商澹然無奈,對老僕婦梁媽和另一個年青僕婦道︰“你二人到那船去照顧小徽,千萬留心別讓她在船上亂走。”
兩個僕婦答應著,上了張原這條船,梁媽牽著商景徽進到篷艙,坐好,商景徽問道︰“姑姑和姐姐不上來嗎?”
老僕婦梁媽道︰“姑姑和姐姐坐那條船。”
商景徽不依了,扭著身子要鬧。
張原忙道︰“景徽小姐,我說一個故事給你听,好不好?”
商景徽一听說故事,立即不鬧了,睜著一雙可愛妙目,問︰“是什麼故事呀?”
張原示意船婦撐船離岸,便將馬三立著名的段子《逗你玩》稍微改了一下,小偷的名字不叫“逗你玩”而改叫“騙你的”,小景徽起先沒听懂,張原又說了一遍,這回听明白了,原來是賊哄騙小孩子的啊,小景徽笑得不行,讓梁媽推開篷窗,向跟在後面的那艘烏篷船銳聲叫道︰“姑姑——姑姑——”
商澹然從那艘烏篷的篷窗探出頭來,就听小景徽叫道︰“姑姑,張公子哥哥說了個笑話故事給我听,有趣極了,姑姑,小徽講給你听好不好?”
商澹然道︰“好,等下講給姑姑听,你先做好,不要亂動。”
商景徽等不及,她覺得這個故事太有趣了,要盡快與姑姑和姐姐分享,就那樣攀著篷窗,身子被梁媽抱得緊緊的,小腦袋歪著,沖著後面那艘烏篷船大聲說著︰“姑姑——有個賊,想偷一戶人家菜圃里的瓜果,那菜園里有個小孩看守著,小孩的爹爹在小屋里面修理農具,吩咐小孩說——”
突然船身一震,商景徽吃一驚,扭頭看時,卻已是靠岸了。
張原過來輕輕握了握小姑娘柔若無骨的小手,微笑道︰“景徽小姐,我上岸去了,再會啊。”
“張公子哥哥要去哪里?”商景徽睜大眼楮問。
張原道︰“回家啊,回我的家,在山陰。”
這六歲的小女孩“哦”的一聲,瞬時沉默下來,看著張原主僕二人先後跳上岸,張原向她揮手道別她也一聲不吭。
老僕婦梁媽察覺小姑娘神情有異,柔聲問︰“景徽小姐怎麼了,怎麼突然悶悶的了?”
問了好幾聲,商景徽才答道︰“張公子哥哥走了。”
梁媽撫著她的小腦袋笑道︰“景徽小姐呀,這張公子不是你自家哥哥,他當然要走,要回他自己家去,咱們也很快就要回咱們的家了,你娘親在等著你呢。”
商景徽點點頭,可還是覺得心里不快活。
……
岸上的張原看著載著商景徽的烏篷船掉頭向西,後面那艘船不待靠岸即轉向,沒能再見商澹然一面,不免遺憾,便遙遙一揖,料想商澹然應能看到——
忽听身後有人叫道︰“介子,你怎麼在這里!”
張原回頭一看,三兄張萼帶著兩個僕人大步過來了。
張萼推了張原一把,笑道︰“我還以為你掉到湖里喂魚鱉了,方才那麼大的雨你躲在哪里?”
張原一指湖心島,說道︰“我到那邊小島上去了。”
兩艘烏篷船才駛出十丈外,張萼問︰“那是誰家的船,賀家的?”
張原道︰“應該不是賀家的,是商家的,是商氏小姐送我過的湖。”
“啊,商氏女郎。”張萼嚷了起來︰“我都沒見著,你倒見著了,可惱哇!哎,介子,那商氏女郎品貌如何?”
張原瞥眼看到能柱手里捧著個長方木盒,忙道︰“是望遠鏡嗎,取來我看。”
張萼道︰“這望遠鏡不行,遠處近處都模模糊糊,介子你試試看。”
張原執著望遠鏡,輕輕旋轉後面兩截銅管,調整焦距,對著商澹然那艘烏篷船,方形的篷窗一閃而過,趕緊又拉回來,正看到坐在篷窗邊的商澹然手托香腮、眉鋒微蹙、秀目含愁,那目光與望遠鏡對了一下,露出詫異之色——
“如何了,介子,望遠鏡有用嗎?”張萼伸著脖子問。
張原道︰“很好,很清晰。”十丈外的商澹然近似眼前一般,比方才在島閣上看得還清楚,細密整齊的雙眉象畫上去的一般,那雙眼楮晶亮醉人,和她佷女景徽一樣靈慧可愛,更有一種少女的秀美和輕愁——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是不是能看到商氏女郎。”張萼一邊嚷著一邊要來拿望遠鏡。
“等一下,等一下。”張原伸手格住,望見那烏篷船轉向西北方向駛去,已經不能從篷窗看到商澹然了,這才把望遠鏡給張萼︰“好了,你看。”
張萼湊近一看,“哈”的笑了一聲︰“介子,你真行,果然好清晰,待我來看,我要看看那商氏女郎在哪艘船上——”
尋尋覓覓看了好半晌,只看到兩個攘袖劃船的船婦,商氏女郎的影子都沒有,那兩艘船一前一後繞過湖心島,不見了。
作者: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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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43:43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二章 泥妝杜麗娘
張萼移開望遠鏡,揉了揉眼楮,雖然沒看到船里的商氏女郎,但發現這望遠鏡果然有用,視遠如近,實在是一大樂事,連聲道︰“妙哉,妙哉,看來這一百八十銀子花得還是值啊,介子,你說呢?”
張原附和道︰“當然值了,大明朝獨一無二的望遠鏡嘛。
張萼揉了幾下眼楮,又湊著望遠鏡對觴濤園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口里道︰“妙極,以後我攜此望遠鏡登高望遠,可窺探他人閨闥秘事,哈哈,妙不可言。”
張原無語,雖說後世那些買望遠鏡的家伙也大多存了這麼個偷窺的心思,但如此夸張地說出來倒是少有,發乎情可以,但終歸要止乎禮嘛,現在是什麼時候,萬歷四十年啊。
張萼看了一陣,又向張原請教了旋轉銅管對焦,笑道︰“原來如此,遠近不同就要旋轉這兩截銅管調試,明白了。”命能柱將望遠鏡收好。
一個頭戴玄羅帽、身穿半新不舊天青夾紗褶子的中年管家小跑著過來道︰“啊呀,張公子讓小人好找,飛濤館的酒席早已備好,我家老爺等著呢,幾位快請。”
張萼撢撢袍袖,沉著臉問︰“商氏女郎也在貴處留飯嗎?”
這中年管家道︰“商家大小姐已經乘船回去了。”
張萼冷笑道︰“既約我在觴濤園相見,為何面也不露就走了?”
賀氏管家陪笑道︰“張公子有所不知,那商家大小姐已經見過公子了——”
“咦,見過我了,在哪里?”張萼忙問。
賀氏管家道︰“張公子在松濤閣飲酒時,商家大姐姐便已悄悄見過張公子。”
張萼皺著眉頭想了想,恍然道︰“是有那麼幾個婢女從閣邊走過,我還叫她們上閣同坐喝杯酒呢,不過小姐什麼的沒看到。”
賀氏管家笑道︰“那商家大小姐正是雜在婢女當中呢,這不就見過張公子了。”
張萼叫道︰“她怎麼能這樣,她是暗處我在明處,她看到了我我卻沒看到她,這不是暗算人嗎!”
賀氏管家不知張萼指的是什麼,不敢答話,只是道︰“張公子,已經是午時了,各位想些必也都餓了,先請去飛濤館赴宴,我家老爺等著呢。”
“不去。”張萼憤憤道︰“我心中不快,食不下咽,就不打擾了。”
“這個這個——”那賀氏管家搓著手,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連連作揖。
張萼越想越生氣,說道︰“我哪知道商氏女郎會雜在婢女中窺探我,若是早知道的話,我當然會正襟危坐,裝模作樣取本書吟哦什麼的,就不會跳著腳罵僕人,還又調笑婢女——”
能柱身體強健,腦子卻不大靈光,為了證實自家公子所言不虛,插嘴道︰“沒錯,我家公子那時正在閣子里罵僕人,罵得就是我能柱。”
張原笑了起來,武陵躲在他身後笑。
張萼也是氣極反笑,在能柱屁股上踢了一腳,罵道︰“無怪乎今日事事不順,原來帶出來的都是些蠢人。”
賀氏管家忍著笑,力邀張萼去听濤館赴宴,張萼搖頭道︰“不去了,請轉告賢主人,張燕客回山陰去了。”轉身便往園門方向走。
賀氏管家陪著笑臉跟在後面,一再請求,張萼道︰“我說了不去就是不去,也沒有怪罪你家主人的意思,我也知道這次相親是不成了,商氏女郎看穿我了,我無顏見你家主人,怪只怪商氏女郎狡猾,我悔不听母言,不慎中計。”卻原來張萼出門時,其母王氏千叮萬囑,要他今日莫要耍性子,要溫文爾雅,又說那商氏女郎乃是會稽絕色,有西施之容、詠絮之才,讓兒子萬勿錯過——
賀氏管家知道憑他是留不住這位脾氣火爆的張公子了,請張萼稍等,他急去報知他家老爺,等賀老爺從听濤館趕來,張萼、張原、張卓如早已乘轎去得遠了,賀老爺搖著頭道︰“老夫听說來相親的是張葆生的兒子張燕客,就知此事難諧,張燕客暴虐荒唐,太僕寺少卿商明兼寵愛小妹猶勝女兒,怎會將妹子嫁給這種人,罷了罷了,由他去,明日送帖子去對張萼的祖父肅之先生解釋一下今日之事。”
……
大雨之後城外道路泥濘,六個轎夫抬著三藤轎小心翼翼地走著,近城郊就是硬石路,就好走多了,王可餐偏就在硬石路上滑了一跤,弄得半身泥污,這極似女子聲伎泫然欲涕,張萼瞧得哈哈大笑,心情舒暢了一些,命轎夫暫停,叫道︰“可餐,來兩句牡丹亭,你這污泥妝的杜麗娘極有韻味,快唱!”
王可餐被逼不過,只好唱了一句︰“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唱得上氣不接下氣,兩手還都是泥漿。
張萼拍著轎桿叫著“妙極妙極”,命王可餐再唱,身段也要比著,不能光唱不動彈。
王可餐一身狼狽,眼淚都快下來了,望著張原求助。
張原道︰“三兄,別捉弄王可餐了,這樣唱有什麼意思,大煞風景。”
張萼道︰“我最愛煞風景——”想起方才商氏女郎用船送張原渡湖,不免有些醋意,問道︰“介子,你在那湖心島與商氏女郎都做了些什麼?”
張原橫了張萼一眼︰“三兄這是什麼話!”
張萼笑嘻嘻改口道︰“我是問你見著商氏女郎沒有,果真絕色否?”
張原道︰“模模糊糊看到了個影子,大雨時天暗,渡湖時商氏女郎是在另一條船上。”閣中對弈之事當然不說,人言可畏嘛。
張萼點點頭,他先前是看到有兩條船,說道︰“介子,你與那商氏女郎似乎比我有緣一些,改日你讓人提親去,不過那商氏女郎可比你大著一歲,紹興人忌諱女子比男子大一歲,你忌不忌諱?”
張原笑道︰“我不忌諱。”
張萼大笑︰“如此說你是有意了,哈哈,介子喧賓奪主,我和卓如弟今日倒是陪你相親去了。”
張原道︰“我有言在先,未補生員之前不提親事。”
張萼笑道︰“行行行,讓商氏女郎等著你,後年你補生員,你十七、她十八,歡歡喜喜入洞房。”
張原閉了嘴,不與張萼多說,不然張萼會越說越猥|褻。
張原在府學宮前下了藤轎,與武陵回到宅中已經是未時初刻,主僕二人都是饑腸轆轆,吃飯時覺得今日飯菜分外可口,正大快朵頤之時,忽听後園有騾馬嘶鳴,張原奇道︰“似乎是白騾雪精在叫。”
一邊的小丫頭兔亭道︰“是白騾子在叫,真真姐姐抓回來的白騾子。”
張原“哈”的一聲笑,那跑掉的白騾雪精卻被穆真真抓回來了,問︰“真真呢?”
兔亭道︰“真真姐姐在這里用了午飯就回去了,剛走不久。”
張原吃飽了飯,去後園看白騾,這白騾個高體健,應是公驢與母馬生的,俗稱馬騾,這馬騾從頭至蹄都是白的,被拴在一根木樁上,在牆邊不安分地磨蹭著背腹。
張原吩咐道︰“小武,牽這白騾牽到西張那邊去。”轉念又道︰“先在這里養幾天,這時牽回去說不定被三兄抽個半死,還是等宗子大兄回來再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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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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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44:09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三章 姚記書鋪
張原在後園看白騾時,母親呂氏走過來問他今日陪張萼相親之事,張原對母親沒有隱瞞,一五一十都說了,母親的心總是很敏感,新奇地打量著兒子,見兒子眼里神采不同往日,便笑呵呵問︰“我兒喜歡那商氏女郎?”
在母親面前,張原永遠是孩子,被母親這麼問起,難免有些赧然,眼楮望著足尖,輕輕應了一聲︰“是。
張母呂氏既歡喜又憂慮,兒子開竅了,懂得好色慕少艾了,這表明兒子真的長大成人了,做母親的哪個不欣喜,可是東張不是西張,與世代冠纓的會稽商氏門第頗為懸殊,商澹然是太僕寺少卿商周祚的幼妹,甚有美名,那商周祚進士出身,在福建做了幾年縣令,清廉有政聲,遷南京任職,近年又做了京官,會稽商氏與山陰西張是世交,商周祚的祖父與張萼的曾祖父張元汴是同榜進士,壽享遐齡,但商周祚的父親卻是中年病逝,其母悲傷過度也在兩年後魂歸道山,商澹然自五歲起便由兄嫂撫養,商周祚憐惜幼妹早孤,格外疼愛——
張母呂氏試探著問︰“我兒既喜歡商氏女郎,為娘就托媒妁去會稽商家探探音訊可好?”雖然希望不大,但試試又何妨,做母親的總認為自己的兒子優秀俊拔,會有意外之喜的。
張原道︰“兒子現在只是一介儒童,等有了生員功名再說。”
張母呂氏道︰“我兒就算都順利,那也要後年才補生員,那時你已十七歲了,商氏女郎今年芳齡幾何?”
張原道︰“好象是十六歲。”
“長我兒一歲。”張母呂氏眉頭微皺,隨即又舒展開,說道︰“長一歲也不見得八字就一定不合,為娘想說的是,後年我兒十七歲,那商小姐可就十八歲了,若是之前就被他人定親娶了去,我兒豈不是要後悔莫及。”
經母親這麼一提醒,張原才意識到在晚明十八歲的大家閨秀還未訂親的那是很少有的,倘若真如母親所說,等他中了秀才乘白馬、插金花游泮時,商澹然已嫁作了他人婦,那真要後悔死,今日觴濤園一見,相互的好感應該是有的,但據此就認為商澹然已對他一見傾心、就會苦苦等他,那顯然太意淫——
“那依母親之見,兒子又該當如何?”張原向母親求教。
張母呂氏憐愛地揉了揉兒子額頭,卻問︰“我兒與姚秀才打賭,真能贏嗎?”
張原道︰“母親放心,兒子一定能贏。”
“那好。”張母呂氏道︰“待你贏了那姚秀才,在本地有了一些才名,那時為娘托人去會稽商家說媒也有底氣一些,我兒以為如何?”
張原曾對母親還有侯縣令都說過,要等補了生員後再議親,但那是因為沒遇到好女子,現在遇到了,難道還死抱著曾經說過的話不放,這豈不是迂腐,議親又不是立即就結婚,立即結婚那是得考慮考慮十五歲的小身板吃不吃得消,訂親當然要先下手為強,成親可以緩幾年,這是終身大事,當下道︰“兒子但憑母親作主。”
說話間,大石頭來報,範先生、吳先生來了——
于是,張原的日課又開始了,《文章正宗》還有最後兩卷,听完後就要開始制訂制藝八股了。
申時末,《文章正宗》最後兩卷讀完,張原道︰“兩位先生辛苦了,且先喝口茶,等下還要請範先生或者吳先生領我去書鋪買一些時文選集,明日開始讀時文。”
範珍、吳庭都知道張原與姚秀才的賭約,他們是最清楚張原學問進展的,張原用了不到二十天時間就听完了百余卷的《八大家文鈔》和《文章正宗》,當年他二人讀完兩套書那可是費了大半年時間,當然,他們沒有張原這麼勤奮,張原現在每日听書在四個時辰以上,而且張原听過一遍之後,書中內容的十之八九就能記憶,這豈是他們讀大半年所能及的——
但是,制藝八股畢竟不能等同于背誦詩書,這需要高超的悟性,僅以破題為例,同一個題目就可以有十幾種破題方法,全在于作者的靈活運用,今日已是八月十六,張原還沒讀過一篇八股,距離十月二十九只有七十多天了,到時要臨場作出清通規範的八股文,這實在是超出範珍、吳庭二人想象之外的事,但少年張原的沉靜好學和非凡的穎悟,又讓二人不敢有任何輕視取笑之意,只有拭目以待了——
範珍道︰“我陪介子少爺去買,老吳你先回去。”
吳庭道︰“左右無事,我也陪介子少爺逛逛書鋪,看有沒有什麼新出的話本小說,也買幾卷來,夜里解解悶。”
離張原家不遠的府學宮周邊就有好幾家書鋪,張原帶了小奚奴武陵,與範珍、吳庭二人一道出門往府學宮而去。
府學宮就是紹興府的學宮,比山陰縣學高一個等級,縣學設教諭、府學設教授,其他的諸如大成殿、明倫堂都差不多,張原以後考試很方便,縣試、府試、道試都在家門口。
府學宮外的十字街,店鋪鱗次櫛比,以賣文具的居多,單單一樣紙,就有江西鉛山的竹柬紙、江西廣信的綿紙、陳清款的宣紙、五色箋、薛濤蜀箋、鏡面高麗紙、松江譚箋,各方名紙,應有盡有;墨是徽州墨、筆是湖州筆,還有賣文具匣、硯匣、筆格、筆床、筆屏、硯山、鎮紙、裁刀、書燈,諸如此類,琳瑯滿目——
正走著,武陵叫道︰“少爺,這里有一家大書鋪。”
張原與範、吳三人抬眼去看,這書鋪有匾,大書“姚記書鋪”四字,範珍笑了起來,對張原低聲道︰“冤家路窄,這是姚復的書鋪,我們另尋一家。”
張原道︰“就是這家,誰會把主顧往外推,正好讓姚秀才知道我刻苦讀八股,讓他驚懼不已。”
範珍與吳庭對視一眼,搖了搖頭,範珍心道︰“姚復這些日子四處拜訪本縣生員,忙得不可開交,他若得知你今日才來買時文選集研讀,哪還會驚懼不已,只怕是要開懷痛飲一番,都省得到處送禮交際了。”
“姚記書鋪”的大門一側還懸著一塊板子,板子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面寫著幾行魏碑大字︰
“新到姑甦墨憨齋主人《全像古今小說》第五、第六卷。”
“新到庚戌科殿試探花錢謙益制藝精選三十篇。”
“新到……”
“新到……”
張原笑了起來,這書店廣告幾百年都差不多啊。
四人在門前稍一流連,便有那書鋪伙計出來熱情招呼︰“三位才子要買書嗎,請進請進,本書鋪各類書籍齊全、紙張上等、雕版精良,三位才子請隨意挑選。”
張原踱進“姚記書鋪”一看,這書鋪果真不小,分成三大格,分別是“經史、子集、雜說”,書架數十架,整齊擺放著一疊疊書籍,油墨香濃郁。
吳庭去“雜說格”翻看那新到的姑甦墨憨齋主人著的《全像古今小說》,範珍陪著張原挑選時文選集,那書鋪伙計跟在張原身邊賣力地推薦這套書、推薦那套書,象老鴉一般聒耳。
範珍道︰“不用你推薦,我們自會看、自會選,再羅嗦我們就走了。”
那書鋪伙計這才閉了嘴,訕訕地候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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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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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45:12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四章 驕兵之策
制藝時文集子與經史巨著擺放在一起,落落大滿,佔了姚記書鋪“經史格”的一大半,從最近三科的杭州鄉試到京師會試的中式時文幾乎全部搜羅編輯刊行,鄉試解元和殿試的狀元、榜眼、探花還分別有專集,至于說童生試的優秀八股文也有,基本都是紹興本地的生員之作,張宗子與祁虎子這兩大山陰縣神童竟然也有一本時文合集,就叫《神童制藝》,一卷十八篇。
張原拿起《神童制藝》略一翻看,笑道︰“這本是必買了。”先放在一邊,再行挑選,問範珍道︰“範先生,這怎麼都是紹興府生員的時文,鄉試時文也只有杭州的,別處的有沒有?”
範珍道︰“府縣不同,文風也不同,紹興學子當然只學習揣摩本地名家的時文,這樣中式的機會大,不過江南十二府的文風時尚也都差不多。”
張原心道︰“應該是揣摩考官的文風喜好更重要。”問︰“嘉靖年間的時文風氣與現今應該有區別?”
範珍道︰“當然有區別,區別很大,現今的時文已隱然與古文合流,八股題割裂經文、截頭縮腳,恰讓作文者有了隨意發揮的余地,更能展現學識和才情,這其中尤以會稽王季重先生的制藝最為突出。”
張原點點頭,嘉靖以來,官文正統的程朱理學對士人的控制力大為削弱,佛、道、諸子百家、王陽明心學,乃至西學東漸,各種思潮一時並起,八股文代聖賢立言的經學性質自然受到極大的沖擊,那種板著臉孔說教的八股文已經不流行了。
張原拿起一冊印制精良的書冊,正是店門廣告的《庚戌科殿試探花錢謙益制藝精選三十篇》,錢謙益的大名可以說是如雷貫耳了,晚明三大詩家之首,又是東林黨魁,最出名的是娶了秦淮名妓柳如是,還有後來“頭皮癢甚”的削發降清以及暗中資助反清義軍,總之錢謙益是一個才華橫溢而又矛盾糾結的人物,當然這些都還是後話,現在是萬歷四十年,歲在壬子,錢謙益高中庚戌科探花,也就是前年的事,錢謙益還不到三十歲,風流蘊藉探花郎啊,此人學識豐贍,制藝時文應該要學習一下,買了。
範珍又推薦了八股文著名選家陳際泰編選的《皇明時文定》,陳際泰是臨川才子,十五歲為諸生,今已年過四十,依然未能捷于鄉試,但八股文章卻有盛名,這真是讓人很不平的事。
《會稽王季重闈墨三十六題》這自然是必買的,但劉宗周的八股文集子卻沒看到,問書鋪伙計,伙計說劉啟東的專集沒有,但可以從歷科會試制藝中去找,劉啟東是萬歷二十九年辛丑科的——
正找書時,書鋪進來一個方巾衫的青年秀才,張原一見,忙拱手道︰“黃兄也來買書。”
這青年秀才就是從九江來黃霆黃默雷,今日是雙日,啟東先生不授課,他就過來看看有沒有新到的鄉試時文,黃霆為了向劉宗周求學,放棄了今年的鄉試,離家千里、負笈求學,並非視功名如糞土要追隨劉宗周做學問,而是為了在三年後的江西南昌鄉試中更有把握一些——
黃霆見是張原,還禮道︰“原來是張兄,張兄買了些什麼書?”看了看張原選的這些時文集子,笑道︰“前幾日啟東先生還提起你,說那個張介子的制藝不知學得如何了?——怎麼,張兄現在才開始學?”
張原點頭道︰“是啊,多謝啟東先生關心。”
黃霆笑了笑,沒再多說,因為當時啟東先生是說經一蹶者長一智,今日之失,未必不為後日之得也,這分明是認為張原輸定了,要蹶,要狠狠跌一跤。
黃霆向書鋪伙計詢問今年鄉試的時文到了沒有?
伙計道︰“鄉試三場,一日一場,從初九到十一,其後閱卷、唱名、寫榜總要到下旬,今日才十六,連黃榜都沒張布,至于墨卷傳出、刊行,最快也要九月中旬。”
黃霆見無書可買,便要回去,張原請黃霆到他宅中小坐,黃霆婉謝,先回大善寺去了。
選好了要買的書,張原讓書鋪伙計搬書去計價,一共二十八卷,其中陳際泰編輯的《皇明時文定》二十卷、《會稽王季重闈墨三十六題》二卷、《庚戌科殿試探花錢謙益制藝精選三十篇》一卷、《神童制藝》一卷、《本縣童生試佳文精選》二卷,吳庭買的《全像古今小說》兩卷也一並計價,共計銀子八錢四分,而且已經是優惠價——
這書真是貴得嚇人啊,一卷書不過薄薄幾十頁,二十八卷書疊起來也沒半尺厚,不過轉念一想,這可是明版書啊,而且紙張油墨也都不差,張原便命武陵付錢。
書鋪伙計正用銀秤稱量銀子時,一乘閩轎在店前停下,姚復下轎進到書鋪,他是在得到書鋪管事的急報才特意趕過來的,扯著面皮干笑兩聲︰“原來是張大公子啊,張大公子如此好學,真讓姚某肅然起敬。”
張原左右一看,驚詫道︰“咦,姚記書鋪,這是你的店?那這些書我不要了。”
姚復顯得相當的和氣生財,道︰“張大公子不要意氣用事嘛,買書歸買書,賭約歸賭約,井水不犯河水。”問伙計多少銀子,道︰“四分零頭免了,就算八錢銀子——張公子還要不要多買一些制藝時文,讀書破萬卷,下筆才能如有神嘛。”
張原道︰“讀完這二十六卷,也差不多就到十月底了,告辭,屆時縣儒學再見。”
姚復站在書鋪門前看著張原四人走遠,冷笑連連,心頭篤定,他原還擔心張原會有什麼詭計,諸如由張汝霖出面游說本縣那些生員之類的,這個不可不防,所以他指使得力家僕關注張原和西張的動靜,但張原只是閉門家中坐,也不知是不是在讀書,今日倒是去會稽游園了,西張也一如往日,渾沒把張原與他的賭約當作一回事——
所以姚復認定這賭約他是必勝了,但又覺得懊惱,心道︰“當日怎麼就和這麼個黃口小兒賭上了,還立契存照,這小子現在才開始讀八股,簡直是戲耍我嘛,這些日子將請客送禮已花去了幾十兩銀子,上次得的張大春訟銀二十兩全貼進去了還不夠,前日去蕺山見那個文秀才還被那腐儒痛罵了一頓,真是氣死我了,待這次賭局後,我要讓那腐儒嘗嘗我的手段,我要讓他家破人亡。”
今日見過了張原,姚復已不打算再拜訪其他生員,五十四諸生只要有十九人不認可張原的制藝八股那就是他姚復贏,而這十九人姚復已都打點疏通好,贏是肯定贏,只可惜那些花出去的銀子——
“張原小子,莫以為輸了只是終生不參加科舉,我姚復豈會這麼容易放過你!”
姚復冷哼一聲,坐上閩轎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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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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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46:13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五章 看騾吃草
自八月十七日始,張原潛心揣摩八股時藝,在听那些名家時文之前,他先請範珍給他講了八股文的大致格式,範珍是老童生,八股文雖然寫得不怎麼樣,但格式和作法還是懂的,一篇體式完備、中規中矩的八股文由破題、承題、原題、起講、入題、出題、提二比、中二比、過接、後二比、後二小比、大結這些部分組成,講究結構嚴謹,章法細密,範珍又將每一部分的構成和作法細細的說了,一邊的詹士元略作補充——
張原默思片刻,點頭道︰“好,就請範先生為我讀《本縣童生試佳文精選》。
範珍清咳兩聲,一抖直裰道袍,架起二郎腿,喝了一口茶,翻開書卷,開始朗讀起來,讀了十篇童生試小題八股,由詹士元接著讀,上午兩個時辰讀完了上下兩卷《本縣童生試佳文精選》,範珍笑道︰“那麼午後便可以讀《神童制藝》了,以介子少爺這樣的神速,不須十日就可就昨日買來的時文集子盡數讀完。”
張原搖頭道︰“不能這樣囫圇吞棗,這八股文體我不熟悉,听得費勁,每日上午讀兩卷就夠了,午後我自己細細回想,慢慢揣摩,這個不能求快。”
範珍二人自然樂得休息半天,範珍道︰“那我二人明日辰時初再來,介子少爺午後若有什麼吩咐可隨時讓小武來喚。”便與詹士元一道告辭走了。
用午飯時,張原還在想著滿腦子的破題、承題,一邊吃飯一邊怔怔出神,張母呂氏笑道︰“看這孩子,讀書讀迷糊了,只顧扒飯,菜都忘了夾了。”夾了兩筷子肉菜到張原碗里……
過了八月中秋,這天氣明顯的就轉涼了,午後又下起了小雨,張原獨自在西樓書房踱步吟哦,上午听過的那兩卷《本縣童生試佳文精選》又在心里流水一般過了一遍,可以說是爛熟于心了,但試著以同樣的題目自己擬作一篇,卻覺得無從下手,題都破不進去,思路被限制得難受,左一想出格了,右一想又出格了,好比在一個狹小的房間里奔跑,房間里處處都是障礙物,而且天還是黑的,看不清障礙物,能不走幾步就摔一跤嗎?
張原也不知在書房里踱了多少步,先前還在書房外侍候的小丫頭兔亭被少爺來回不停地走晃得眼暈,這時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張原走累了、想累了,坐在椅子上叫“兔亭倒茶”,沒人答應,又叫了兩聲還是沒人答應,搖頭道︰“兔亭這丫頭沒以前好使喚了,學會偷懶了。”揉了揉腿,準備自己去倒茶。
“少爺要什麼?”
墮民少女穆真真戴著個竹笠出現在書房門口,依舊是藍黑色的裙裳,挽著沿,露出兩截白白的小腿,腳上是草鞋,腳拇趾露在外面,沾著泥污,唯一與以前不同的是不再以草繩扎腰,用上了一條青布帶,繞腰三匝,扎得緊緊的——
穆真真摘下竹笠,斜擱在廊檐下滴水,又麻利地將背簍卸下,背簍里還有半簍謝橘,因為午後天落雨了,大善寺廣場沒什麼人,這些橘子就賣不出去了,穆真真本來不想來張家,怕張母呂氏把她這半簍橘子全買下,那就太過意不去了,心里是這麼想,可是卻管不住自己的腳,不由自主的就往府學宮這邊來了,到了張家,應門的大石頭早就熟識了,叫了一聲︰“真真姐。”就埋頭看瓦盆里兩只蛐蛐相斗,穆真真就直入內院,正听到張原在說兔亭偷懶,便忙問少爺要什麼?
張原起身道︰“真真來了,這下雨天的,進來先擦把臉。”
書房里有水盆和絲麻面巾,張原將那面巾遞給穆真真,穆真真受驚躲閃,這是少爺用的面巾,她怎好接過來擦臉,道︰“不用了不用了,小婢洗把臉就行。”走到水盆邊,掬水洗臉,又洗了洗手,正待象往常那樣用袖子擦臉,忽然醒悟少爺正看著她,手剛抬起就又放下,兩手別在身後,在後腰蹭了蹭濕漉漉的手背,但臉上的水珠沒擦,滴濕了衣領,兩道秀氣的柳葉眉被水打濕,好似羊毫沾水的長鋒——
張原將絲麻面巾往她面前一伸,道︰“快擦干臉,我有事吩咐你。”
穆真真一听少爺有事吩咐,這才接過面巾,飛快地抹干臉,問︰“少爺什麼事?”
張原笑道︰“我背書背得口干舌燥,想喝茶,兔亭跑得沒影了——”
穆真真道︰“小婢這就去吩咐廚下給少爺燒熱茶來。”
張原道︰“那要等到什麼時候,你拿兩個橘子給我吃。”
穆真真便去挑了兩個又圓又大的橘子來,先用面巾拭干,再剝去橘皮,將兩個完整的橘瓤托在掌心呈給張原,張原取了一個,掰一瓣送進嘴里,贊道︰“好甜!這一個,真真你吃。”
穆真真托著那嫩紅水盈的橘瓤,搖著頭正要說她不吃,就听少爺提高聲音道︰“叫你吃你就吃,別我說什麼你就搖頭。”
少爺好象發脾氣了,穆真真吃了一驚,趕緊將那橘瓤塞進嘴里,抬眼看少爺時,少爺卻是一臉的笑,說道︰“吃,我一個人吃沒意思,再拿幾個來,我們一起吃。”
這橘瓤不小,穆真真嘴又不大,塞得鼓鼓的,臉也有些紅,趕緊回身,咀嚼咽下,又拿了幾個橘子進來,張原道︰“我自己剝。”取一個橘子剝著,見穆真真不動手,便含笑道︰“真真,要我剝給你吃嗎?”
穆真真趕緊剝了自己吃,臉卻越來越紅,渾身不自在,卻又不想走。
張原吃了幾個橘子,和穆真真說了會話,繃了一天的腦筋總算輕松些了,學八股可比听古文費神得多,當然,收獲不小,他在努力確定八股文那狹小房間里障礙物的位置,等一一確定後,他就可以在房間自由奔跑,遇到障礙則一躍而過,今天先不多想了,且練一會大字——
穆真真拿著筆洗去後園盛水,回來說︰“少爺,兔亭在看白騾吃草,專心得很,少爺不要責怪她。”
張原道︰“我都忘了那白騾了,等下我去看看。”耐心練完一遍麻姑碑,穆真真幫他洗筆,他先往後園來了。
後園西牆根下鋪著一些干草,有飄檐,淋不到雨,白騾雪精臥在牆根下,很閑適地咀嚼著干草,小丫頭兔亭蹲在白騾跟前,呆呆地看白騾上下兩排牙齒交錯磨動吃草,嘴巴也跟著一動,似乎她也在咀嚼著草料——
張原笑了起來,叫一聲︰“兔亭——”
小丫頭“啊”的一聲,如夢初醒似的,站起身迷迷瞪瞪稟報道︰“少爺,騾子在吃草。”
張原道︰“我看兔亭你也在吃草。”
“撲哧”一聲,跟出來的穆真真忍不住笑。
張原笑道︰“別傻傻的看了,快烹茶去。”
小丫頭走了以後,張原對穆真真道︰“兔亭方才肯定是蹲在這里睡著了,在做夢——”
穆真真笑著接口道︰“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大白兔。”
張原微笑道︰“應該是,等下你問問兔亭。”
不知為什麼,穆真真心里莫名的快活,點頭道︰“好,等下問她。”
已經是申末時分,天色暗暗的,張原看著天空不停飄下的細雨,問︰“真真,你爹爹從蕭山回來了沒有?”
穆真真道︰“不知道,中午時還沒回來,也許這時候已經回來了。”
張原道︰“你明天來把小盤龍棍帶來,讓我見識一下,真的想見識,不許推托。”
穆真真咬了咬嘴唇,臉兒紅紅地應道︰“是,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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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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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47:04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六章 穆家有女初長成
第二天午後,穆敬岩、穆真真父女二人一起來了,穆敬岩用一根哨棒挑著兩只綠頭野鶩,這兩只野鶩是他從蕭山回來在西興運河邊的蘆葦叢中抓到的,野鶩肉質鮮嫩,穆敬岩父女自己舍不得吃,就給張原家送來了。
張母呂氏正在給張原縫制冬衣,張原已然發身長大,去年的冬衣眼見是短小穿不得了,見穆真真送來了兩只野鶩,喜道︰“天氣涼了,張原讀書辛苦,正想給他買只鴨子進補,這綠頭野鶩比家養的鴨更好。”即命伊亭去吩咐翠姑,將一只野鶩用豆蔻、肉桂一起炖了,好給少爺補身子,又對穆真真道︰“怎好生受你爹爹送的野鶩,伊亭,給真真五十文錢。”
穆真真急得要哭了,跪下道︰“太太若要算錢,婢子以後再不敢登門了,這些天來婢子沒賣完的果子,太太不論好壞都買下,婢子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昨天還是半簍——”
張母呂氏忙道︰“好好好,你快起來,兔亭,扶真真起來。”不再提給野鶩錢的事,上下打量著穆真真,深秋天氣涼了,這墮民少女還穿著草鞋,不冷嗎,便問伊亭可有不穿的舊履找來給穆真真穿——
伊亭去房里找了兩雙舊履出來,穆真真卻穿不了,伊亭雖然也不裹足,而且年齡比穆真真還大了幾歲,可穆真真的腳卻更大,穆真真自幼都是赤腳走路,這兩年才穿草履,單是每天跑一趟西興運河碼頭就是二十多里路,這腳哪里小得了。
穆真真見自己腳比伊亭姐的腳還大,不禁低下頭去,很是自卑,江南富庶之地,裹足之風已經很普遍,女子大腳就表示身份低賤、缺少教養。
張母呂氏笑道︰“真真是有武藝的,自然要腳大,待我這冬衣縫好後,給你做一雙青布履。”
穆真真叫聲︰“太太——”眼淚汪汪不知該說什麼好,這自幼喪母、飽受欺凌、一直苦慣了的女孩子,得了別人一點關愛就感激得只想把自己的心掏出來報答。
張母呂氏微笑道︰“這沒什麼的,我也喜歡做這些,伊亭、兔亭她們的鞋子都是我做的,就是式樣不甚新時,跟不上甦樣哦。”
小丫頭兔亭出去了又進來,手里拿著一樣東西,遞給穆真真道︰“真真姐,你掉東西了。”
穆真真一看,臉紅了起來,這是她帶來的小盤龍棍,來見張母呂氏就擱在了南樓廊階上,兔亭卻給她拿進來了。
張母呂氏便問︰“真真這是什麼?”
穆真真低聲道︰“小盤龍棍,少爺昨天說要看。”
張母呂氏笑道︰“這就是小盤龍棍啊,張原午飯時還說起了,他是要看你練小盤龍棍呢,你這去他那邊,不用急著回去,你父女二人就在這里用晚飯。”
穆真真想推辭又不知怎麼說,已經生受張原母子很多恩惠了,推辭一餐晚飯會不會顯得矯情?
穆真真透過長窗向西樓那邊望了望,說道︰“少爺在听書,不好打擾。”
張母呂氏道︰“他現在上午听書,下午自己在書房里轉圈琢磨八股文,我都擔心他轉暈了,你去讓他歇一下也好。”
穆真真答應一聲,握著小盤龍棍出了南樓,站在天井邊遲疑了一下,覺得這樣子進去有些不尷不尬,便對跟出來的兔亭道︰“兔亭,給少爺倒一杯茶來,讓我端進去。”
兔亭便到南樓下面的茶水間,撥開炭火,將茶壺燙了燙,很快用描金漆盤端出一杯茶來,穆真真將小盤龍棍倚在廊沿上,接過漆盤,端茶進到西樓書房,見少爺背對著門正飛快地翻書,口里還念念有詞︰“——未作破題,文章由我;既已破題,我由文章——”
穆真真端著茶盞站在門邊一動不動,生怕驚了少爺的思路,看著少爺要轉身了才開口道︰“少爺,茶來了。”
張原“咦”的一聲︰“真真怎麼是你,兔亭呢?”
梳著兩個免耳朵丫髻的小丫頭應聲閃到門邊,叫了聲“少爺”,手里抓著小盤龍棍,長的那截還在地上拖著。
“哈,真真帶雙截——不,小盤龍棍帶來了,很好,這就去後園演給我看看。”張原合上手中的那卷《皇明時文定》,今日上午範珍、吳庭為他讀了《皇明時文定》的第一、第二卷,這二十卷《皇明時文定》精選了從洪武十七年至萬歷三十年這近二百年間的優秀八股文四百二十篇,並且每篇都附有精短的評語,選文側重于嘉靖以後,嘉靖、隆慶、萬歷三朝的選文佔全部篇目的三分之二,對科舉應試具有很強的實用性和針對性,尤其是股文之後的評語,對張原幫助很大,待二十卷讀完,對二百年來八股文體制演變已及體例和作法就能有清晰的了解了——
開卷有益,心里歡喜,且休閑一會,勞逸結合方是久長之計。
張原大步在前,穆真真握著小盤龍棍跟在後面,小丫頭兔亭最喜看熱鬧,豈能錯過,碎步跟著。
三個人來到後園,武陵和小石頭正從投醪河邊拔了一些青草來喂白騾雪精,听說穆真真要耍練小盤龍棍,都是大喜,小石頭飛跑著去叫他哥哥大石頭也來看,這兄弟二人早就從武陵這里听說了穆真真打喇唬的事——
穆真真臉兒紅紅,一長一短的小盤龍棍在手里絞來絞去,忸怩、拘束。
張原鼓勵她道︰“武藝用來防身,懲惡揚善,這正是你的本事,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最欣賞有本事的人,真真,開練。”
穆真真使勁點了下頭,抿著唇,緊了緊扎腰的布帶,反手握著小盤龍棍,身形瞬間一挺,含胸撥背,英姿颯爽,就象轉眼間換了個人一般,那個卑微、羞澀的墮民少女沒有了,代之是一個剛烈、鋒利的靈魂——
就听一聲嬌叱,棍影帶著風聲疾揮而出,好似流星趕月,棍梢竟掠到一丈開外,不待長棍勾回,手腕疾旋,又變向劈出,霎時間,雙截棍盤旋飛舞,棍影如扇,棍風如嘯,張原是瞧得眼花繚亂,這不是舞棍,每一下可都是實實在在的,被抽上一棍就得筋斷骨折——
張母呂氏也過來了,笑眯眯立在穿堂口看穆真真練棍,小院的石雙父子三人和穆敬岩也從水井那邊來到後園,穆敬岩向張原母子叉手唱諾,張原母子眼楮都盯著那一團翻翻滾滾的棍影,根本沒注意到他。
又是一聲嬌叱,那團棍影陡然消失,穆真真停止反手握著雙截棍挺身直立,好似原地未動,只是額角微現薄汗,胸脯起伏著,腰扎得緊,顯得胸有些大,這十四歲的墮民少女已是曲線玲瓏、亭亭玉立。
“好極!好極!”張原鼓掌大贊,熱烈的眼神看得穆真真不好意思起來。
張母呂氏問︰“真真這樣能打得了幾個人?”
這也正是武陵、兔亭和石頭兄弟最關心的問題,一齊豎起耳朵——
穆真真咬著嘴唇,望著爹爹。
穆敬岩上前幾步向張母呂氏叉手施禮,道︰“真真胡亂練的,讓太太見笑了。”
張母呂氏道︰“怎麼會是亂練,這種兩截棍子比一截的難練,真真舞弄了這麼久也沒打到自己一下,好生了得,說說,真真打得了幾個人?”
穆敬岩只好答道︰“空手的話等閑四、五個漢子近不了身的,有小盤龍棍在手還能再多打幾個。”
小石頭問︰“能不能打十個?”
穆敬岩笑。
大石頭道︰“何止,真真姐這麼厲害,我看二十個都能打。”
張原听這小兄弟二人說話,不禁想起前日在觴濤園湖心島遇見的商氏姑佷,那商景蘭在此定要說“穆真真有萬夫不當之勇”,小景徽眼楮會好奇地瞪得老大,商澹然呢,猜不出她會說什麼?
張原打算月底就去會稽向王思任求教制藝,不知能不能再遇商澹然,晚明風氣雖然比前代活潑自由一些,女子游山游園的不少,但在會稽街上走一走就想遇到商澹然顯然不現實,嗯,走著瞧,學八股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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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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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47:48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七章 馴騾
此後十余日,張原听完了二十卷本《皇明時文定》,《神童制藝》也听過了,《會稽王季重闈墨三十六題》上下二卷放在最後,在八月的最後一天全部听畢,還好是听書,相對要存神一些,不然短短半個月要讀完這近百萬字的枯燥說理文章肯定要頭暈腦脹,八股文比古文要難記憶一些,因為體例單調,都是代聖賢立言,一個個道貌岸然,很難找到方便記憶的亮點,所以張原只能記得其中的一小半文章,當然,王思任的三十六篇精彩時文是爛熟于心的,听過一遍,還自己讀了一遍——
這些天依舊是每日上午听書,下午思考揣摩八股奧義,傍晚時到後園看穆真真練武,再就是與武陵幾個一起到投醪河畔放牧白騾雪精,這白騾似乎待在東張更適意,放開它韁繩它也不過橋回西張去,閑著這麼個雪白坐騎不騎一騎實在過意不去,張原試著騎那白騾,白騾暴躁,摔了張原一跤,還好沒跌傷,第二天傍晚穆真真把她爹爹穆敬岩叫來了,穆敬岩扣著韁繩,讓張原盡管大膽地騎上去,張原小心翼翼剛跨上鞍座,白騾就開始撒潑想把張原顛下來,穆敬岩單臂抱住白騾脖頸,用勁一勒,白騾四蹄亂刨掙扎,大鼻孔劇喘,就是動彈不得,黃須力士果然名不虛傳——
這樣接連試了幾次,白騾縱然桀驁不馴,也被制得服服帖帖,看到穆敬岩的黃胡子就老老實實,穆敬岩當然不可能每天都來侍候張原騎騾,小奚奴武陵就找了個花臉面具戴上,下頜粘上黃絲線,竟然也管用,把張原、穆真真幾個笑得肚子疼,多騎了幾次,白騾雪精也就認了,不管有沒有黃胡子、黃絲線,它都很溫馴,當然,這溫馴只限于張原,所以當涼秋八月最後這一天的黃昏,張岱和張萼兩個出了北院門,走到三拱橋上看到張原騎著那白騾在河岸悠閑漫步時,都是大為驚詫——
張萼怒道︰“好孽畜,當日不肯讓我騎它,介子騎著卻這麼溫馴,氣死我也!”也不管大兄張岱就在身邊,叫著“拿鞭子來,拿鞭子來”,要抽這白騾。
張原騎著白騾“得得得”上了石拱橋,翻身跳下,牽過白騾,笑對張岱道︰“宗子大兄回來了,騾子還你,當日這騾子跑到我家後園,我就代養了幾天。”
張岱笑了笑,說道︰“還好是你幫我代養了這幾日,不然這白騾就讓燕客給抽死了。”
張萼道︰“也不抽死,就打得這畜生服帖為止——咦,介子,你沒用鞭子抽,它怎麼就服你?”
張原見大兄張岱雖然臉帶笑意,卻難掩失意和落寞,就知道大兄這次是落第而歸了,張原這幾日苦讀八股,沒留心杭州鄉試的消息,但若是張岱秋闈得中,報喜的人應該會比張岱先到山陰,定會傳得沸沸揚揚,但現在張岱回來了,西張別無動靜,顯然張岱落第了,這對自幼有神童美名的張岱是一個沉痛打擊,也是生平第一次遭受重大挫折,必須散散他的心——
張原笑道︰“三兄有所不知,我與這騾子打了個賭,我說我能背出它主人張宗子當年道試的那篇‘文不在茲乎’的八股文,背得出它就服我,背不出它就踢我——”
張萼大笑起來︰“這麼說你是背出來了?”
張原道︰“那是當然,不然它怎肯服我——要不三兄你騎它試試。”
張萼笑得直不起腰,連連搖手道︰“不試了,不試了,我哪里背得出大兄的八股文。”
張岱也是放聲大笑,對張原說︰“介子弟若真能背出那篇制藝,我把雪精送你。”
張萼便催著張原快背快背,不然白騾怎麼會服貼,張原便背誦道︰“文不在茲乎?文值其衰,聖人亦自疑也——”
張岱笑道︰“對了,就是這麼破題的,再背誦後面的。”
張原瑯瑯地將當年張岱道試的這篇兩百七十二字的四書義一字不差背誦出來,張岱贊道︰“介子弟真能強記啊,這白騾歸你了。”
張原搖頭道︰“不用大兄相贈,我也是騎著玩,我又沒遠路要行,大兄自己留著騎。”
張萼笑道︰“大兄還不知道,介子還和本縣另一頭大孽畜打了個賭,那孽畜姓姚,叫姚復,賭注著實不小,賭的是姚復的生員頭巾。”
張岱听張萼把姚復比作孽畜,大笑道︰“听說了,昨日在船上就听說了。”面容一肅,問︰“介子你這個賭得魯莽了,哪能用自己一生的科舉來賭,那姚復的生員功名算得了什麼!”
張萼不以為然道︰“介子他必勝的,他有妙計,大父那日听說介子與姚復的賭約,起先也很惱火,把介子叫去要嚴加呵責,也不知介子與大父說了什麼,大父竟留他用飯了,笑呵呵的,我問介子到底有可妙計,他卻說天機不可泄漏,連我也瞞著。”對張原道︰“現在大兄也問你了,介子你要從實招來。”
張原道︰“這個事情確實不能早說,早說出去萬一泄露了風聲就起不到最佳效果,待我從王季重先生那里學了八股回來,差不多下月中、下旬的樣子,那時就可以施展妙計了。”
張萼心癢難熬,但張原不說,他也不能逼著張原說究竟是什麼妙計,他前些日子還裝著很憂慮的樣子向大父說起張原賭約的事,說姚復到處拉攏生員,介子弟只怕要輸,不料大父張汝霖不以為意,說讓張萼到東張去看看,看看張原是怎麼埋頭苦學的,苦心人天不負,張原怎麼會輸——
張汝霖又借機教訓了孫子張萼一頓,張萼哪里肯服氣,腹誹道︰“什麼苦心人天不負,照樣負,介子那是因為有妙計。”
張岱听張原說要向王季重學制藝,問︰“季重先生答應收你為門生了?”
張原道︰“還不知肯不肯收,我明日要求族叔祖帶我去。”
張岱道︰“大父現在有閑,你去對大父說。”
張原便與張岱去見族叔祖張汝霖,張萼自然是避之不及,自與清客們飲酒下棋去了。
張汝霖在北院書房里整理一些書札,听張原說了來意,便問︰“我知你這一個月來都在閉門苦讀,都讀了哪些書?”
張原便將這一個月讀過的書一一說了,張汝霖信口考問,張原對答如流,張汝霖臉露笑意,點頭道︰“通讀了這些書,是可以學作八股了,嗯,明日我就帶你去會稽拜訪王季重。”轉頭對長孫張岱道︰“看到了沒有,張原既聰明,又肯用功,聰明你不缺,你缺的就是用功。”
張岱唯唯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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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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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48:16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八章 住家弟子
九月初一,張原早早起來,先到後園蹦跳一回,又練了兩遍太極拳,正準備回內院沐浴更衣,忽听得正對投醪河的後園小門“砰砰”響,心道︰“誰這麼一大早來走後門,還踢門,如此無禮?”走到門邊問︰“誰人?”
沒人應聲,張原就以為是哪個早起的頑童經過這里順便踢了幾下門跑了,很可能就是張定一,那小子最近沒去社學讀書,整日東游西躥,幾次到他這邊來,見他在听書或者練字,就無趣地走了——
張原轉身回去,沒走兩步,又是“砰砰”的踢門聲,張原掉頭喝道︰“什麼人!”
這次有回應了,卻不是人話,而是一聲騾鳴。
張原急忙去拔了門栓打開後門,果然是白騾雪精,一早在河邊吃草吃得滿嘴青沫,就到東張這邊來了,白騾雪精這些天在張原家後園待慣了。
武陵在穿堂口叫道︰“少爺,水備好了——哈,雪精回來了,哈哈,雪精喜歡咱們這里。”昨日傍晚張原讓他把雪精牽回西張還給張岱,他就很不樂意,垂頭喪氣的,沒想一早起來就看到這白騾回來了,真是喜出望外,趕緊過來牽著雪精,撫摸其脖頸背脊,很是親熱,對張原道︰“少爺,不要把雪精送回西張了,好不好?”
哪里有動靜,哪里就有小丫頭兔亭,這小丫頭見白騾回來,喜笑顏開,也央求道︰“少爺留下雪精,雪精只吃草,不吃飯。”
張原笑道︰“行行行,就留下,我等下對宗子大兄說。”
武陵和兔亭歡天喜地,圍著白騾雪精打轉。
……
用罷早餐,張原衣巾一新地出門了,小奚奴武陵跟隨侍候,先去西張拜見族叔祖張汝霖,在北院垂花儀門外,那個領他進去的婢女不是上回那個看一眼就臉紅的美婢,張原隨口問起,那婢女道︰“介子少爺是說蓮夏嗎,蓮夏她爹爹病重,所以暫不來隨侍。”
張原心道︰“那美婢果真就是蓮夏,當日怎麼會被張萼叫去如此這般呢?”一抬頭,就已看到族叔祖張汝霖頭戴凌雲巾,穿著直裰道袍,立在廊階上——
見張原進來,張汝霖笑道︰“你倒來得早,老夫都還未用飯,你且到書房稍候。”
張原向族叔祖叉手唱諾,就去族叔祖的書房等著,族叔祖的書房比較凌亂,書畫、卷帙堆得到處都是,不是婢僕偷懶,而是張汝霖不讓婢僕整理,一整理反而找不著他要找的東西了——
張原見書桌上有一封名帖,精致的松江譚箋,紅帕包裹,上書“友生董其昌拜”六個小楷,董其昌的字很好認,小楷高秀圓潤、豐神獨絕,張原以前見過影印的董其昌書帖,這真跡是第一次見,看來族叔祖張汝霖與董其昌有往來,以後他想必也能有機會見到書畫雙絕的董其昌。
族叔祖的案頭堆了很多書,都是音韻訓詁之類的書,一支湖州中鋒羊毫擱在硯台上,筆墨半干,還有一卷裝訂好的空白書冊,首頁用繩頭小楷寫了幾行字,張原隨便瞄了一眼,族叔祖好象是要編纂一部韻書。
等了小半個時辰,一個侍僮過來說︰“介子少爺,大老爺喚你去。”
張原便跟著那侍僮來到前廳,張汝霖已準備停當,兩個侍僮、六個健僕隨行,張汝霖乘帷轎,張原乘繩轎,一行十余人出門向東往會稽行去,王思任府第距離山陰府學宮大約有七、八里地。
過了府河,便是會稽縣城,張汝霖對張原道︰“謔庵在會稽山下的避園尚未建成,現今他還是住在城中,我昨晚遣人先去問明白了,免得今日拜訪不遇。”又笑道︰“謔庵先生對你很器重,說張介子小友來訪,他要倒屣相迎。”
張原道︰“族孫近日讀了謔庵先生闈墨三十六篇,很是驚訝,沒想到時文也能這麼寫,極富才情想象,並不輸于唐宋古文。”
張汝霖微笑道︰“學劉啟東的時文易,學王謔庵的時文難,你可得用心啊,莫要畫虎不成反類犬。”
說話間,過了杏花寺,杏花寺四周遍植杏樹,這深秋時節,當然沒有什麼杏花,葉子都落盡了,樹丫光禿禿的。
王思任府第就在杏花寺東邊,有張氏健僕先行投刺通報,兩頂轎子停在王宅大門前時,王思任已經迎了出來,拉著張汝霖的手笑道︰“肅翁來得好早,這才辰時末,就已到了外縣。”
張汝霖笑道︰“謔庵才名遠播,孫輩求師心切,今日一早就到我那邊候著了——張原,還不過來見禮。”
張原上前施禮。
王思任含笑上下打量著張原,說道︰“一個多月不見,張世兄風采愈佳了,想必是听書多有領悟。”
張汝霖道︰“正是,張原近日苦讀《會稽王季重闈墨三十六題》,頗有所悟。”
王思任迎張汝霖、張原入內,邊走邊道︰“山陰書商可惡,將我墨卷胡亂刊印,售價奇高,卻不分我半兩銀子。”
張汝霖笑道︰“難道貴縣的書商就肯分你銀子?”
王思任道︰“會稽書商尤為可惡,道上遇見我,會說季重先生,你那是時文集子近來是洛陽紙貴啊,雕版都印廢了幾版,季重先生聲名遠播了——也不分我銀子,瞧那神氣,似乎我還得請他喝酒謝他。”
張汝霖大笑。
張原心道︰“謔庵先生倒很有版權意識。”
入廳分賓主坐定,張原沒敢坐,站在族叔祖身側。
張汝霖品了兩口茶,說道︰“謔庵也知道我今日來意,就是帶張原來拜師的,束贄禮都已備好,張原,磕頭。”
王思任道︰“且慢,兩個月不到的時間教他寫出讓人心悅誠服的時文,這個在下敬謝不敏。”
張汝霖笑道︰“謔庵也知此子與人打賭之事嗎,拜師只是拜師,能學到什麼地步在于他自己,至于賭約,他自己另有良策,不用替他擔心。”
“哦。”王思任看著張原,臉現笑意,道︰“那好,不過我還要先考考他。”
張汝霖道︰“此子近來用功頗勤,謔庵盡管考他便是。”
王思任先問張原近來都讀了哪些書,听張原回答後,點頭道︰“果然勤奮。”便就《八大家文鈔》和《文章正宗》這兩部書向張原問了六個疑難,張原一一作答。
張汝霖捻須頜首,顯然很滿意族孫的回答,王思任提的這幾個疑難可不是一般死記硬背就能答得上的。
王思任贊道︰“此子聰慧過人,辨析精微如老儒,這如何是童子的識見!好,你就留在我這里,我教你三個月,有三個月時間就能得授我所領悟的時文精義,當然,這只是窺了門徑,而要真正寫好八股,至少三年的磨礪。”
張原當即鄭重拜師行禮,王思任留他祖孫用午飯,張原因為要回去報知母親,午後便隨族叔祖回了山陰,說好明日再來王思任府上,算是上門弟子,要住在王家,以便朝夕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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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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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48:51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十九章 風月場老手
張母呂氏听張原說求學三月都要住在會稽王家,有些不喜,兒子長這麼大還從沒離開過她一日,說道︰“我兒在家住慣了的,這到別人家去,只怕諸多不便。
張原道︰“母親不必掛心,兒子能照顧好自己,隔個三、五日就會回家一趟的,謔庵先生家也不遠,不過七、八里地。”
張母呂氏也知兒子學業要緊,沒再多說,當夜幫兒子收拾好衣物、文具,次日一早命石雙挑了,送張原去會稽王思任府上,讓小奚奴武陵也跟去侍候少爺,本來打算叫一乘藤轎來送張原去,張原不肯,說要步行。
張母呂氏送到竹籬門外,叮囑兒子初五那日一定要回來,又叮囑說早晚天冷莫要著涼、讀書不要讀得太晚要多養眼,又擔心兒子不習慣王家的吃食怎麼辦,說話難免有些絮叨,張原笑道︰“母親,兒子這算不得什麼遠行,還沒離家十里呢。”
張母呂氏笑道︰“好了,不說了,你們去。”看著兒子和武陵在前、石雙挑著行李在後,三人繞過府學宮不見了,這才轉回內院,先到西樓書房看看,書桌筆墨紙硯都收走了,兒子不在家,四下里就顯得空空蕩蕩的,沒有了那些讀書聲,還真是不習慣——
又想︰“兒子書讀得好、八股文作得精彩,以後還要赴杭州鄉試,還要進京參加會試呢,那才是真正的遠行,那時我可不更要放心不下?”
正自出神,忽听穆真真的聲音問道︰“太太,少爺就走了嗎?”
張母呂氏轉頭一看,穆真真站在書房門外天井邊,微微躬著身,顯得背上的竹簍頗為沉重。
“真真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有事嗎?”
張母呂氏走到門外,見這墮民少女白里透紅的面頰浸出薄薄一層細汗,腳上的草鞋滿是塵土,顯然是走了很遠的路。
穆真真扯起袖口擦了一把汗,微微有些氣喘道︰“少爺喜歡吃橘子,這要到會稽讀書好幾日不回來,小婢就去碼頭接了一簍橘子好讓少爺帶去——太太,少爺幾時走的?”
西興運河碼頭來去二十多里路啊,真是個傻孩子,橘子哪里買不到,要這麼急急的趕來!
張母呂氏心下感動,說道︰“才剛轉過府學宮,你快去,能趕上。”
話音未落,穆真真轉身就跑,追出府學宮以東一里地,快到府河了,終于看到了張原的背影,忙喚道︰“少爺——張家少爺——”
張原止步回頭,見穆真真大步奔來,到了近前這墮民少女突然顯得有些羞澀,說道︰“小婢給少爺送橘子來了。”
張原見穆真真滿頭大汗的樣子,感其心意,也不多說,只是喜道︰“好極,我正好帶到會稽去吃。”
石雙放下挑子,將兩籃行李並作一頭,另一頭裝上三十斤橘子。
張原道︰“真真你還沒吃早飯,到我家吃去,記住,常來看看我母親。”
穆真真心中歡喜,脆聲應道︰“少爺放心,婢子每日都來。”
張原說了聲︰“好。”向穆真真擺擺手,轉身向府河東岸的會稽縣城而去。
主僕三人來到杏花寺東頭的王思任府上還只是辰時初刻,王思任的管家迎著,說︰“張公子來得這麼早,我家老爺才剛起床。”領著張原進到內院西側的幾間廂房,指著其中一間道︰“這是我家大公子住的房間,大公子去年赴南京國子監讀書,這間房就空下了,老爺昨日吩咐,張公子來就住這一間,張公子書僮也安排了一張小榻,其余日常用具都是齊備的,張公子看看若還有什麼要備置的盡管吩咐小人。”
張原看了看,房間窗明幾淨,一應器物也收拾得干干淨淨,笑道︰“管家辛苦了——小武,給王管家買壺酒相謝。”
武陵便將事先封好的六錢銀子送上,王管家不肯收,張原道︰“我在此求學,以後還有多勞煩管家之處,若管家兩壺酒錢都不肯收下,那我以後想請管家幫忙都不敢開口了。”
王管家見這少年人謙和有禮,說話也委婉,心下頗喜,收了銀子道︰“如此小人生受了——張公子可曾用過早飯?哦,那張公子先在這里等著,小人去看看老爺好了沒有。”
石雙將筐內行李和橘子搬出,就辭了少爺先回去了。
張原走到門前打量著這小院,小院呈長方形,左邊院牆下有一座八尺高的太湖石,孤峰聳起,奇峭凌厲,太湖石下面種著幾株雁來紅,深秋季時節,雁來紅葉片鮮艷奪目,葉底還有一枚枚小卵一般的漿果,靠右是隔牆,有一扇月洞門,門是從那一側開的,此時木門緊閉。
張原心道︰“這是內院西側,月洞門那邊應該就是謔庵先生與內眷的住所了,呃,這是西廂房。”
昨日張原從族叔祖張汝霖那里得知謔庵先生有一妻二妾,膝下三子二女,長子年方弱冠,在南京國子監求學,另二子尚幼,長女王靜淑,去年嫁與蕭山陳氏,次女不知何名——
張原當時就想︰“這麼說那次跟隨謔庵先生到園的那個王姓少年極有可能就是謔庵先生的次女了,那王氏女郎年齡應該與我差不多。”
若說以前張原對那個要買《金瓶梅》的王氏女郎還有一些好奇,但此時置身王宅西廂小院,張原只想著好好讀八股,不想惹上別的事,待贏了那姚訟棍後就讓母親托人去商家提親,如此而已,心思很簡單。
正想著,王管家來了,說老爺有請。
張原便跟著管家來到前院書房拜見王思任,為人師表的王思任不再與張原說笑了,肅然道︰“張原,你既已讀了數百篇時文,你且說說,八股難在哪里?妙在哪里?”
張原道︰“學生以為破題最難,一旦破題不好,後面就會全寫歪了。”
王思任道︰“說得不錯,作時文譬如選色,其面在破,其頸在承,其肩胸在起,其腰肢在股段——”忽然閉了口,心道︰“我怎麼向一個少年人這般譬喻,慚愧慚愧。”
王思任以欣賞美女來喻八股文的高下,張原听得是津津有味、茅塞頓開,見王思任閉嘴不說,一時沒醒悟是何故,接口道︰“那麼其足當為全文之結束,八股總體在長短縴,其神態艷媚,在若遠若近、是耶非耶之間,而總以臉面為主,臉面不美,其余的再美也是遜色,所以說破題第一,先生,是這個道理嗎?”
王思任抬頭望著屋頂木梁,心道︰“這是十五歲少年嗎,似是風月場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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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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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49:26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章 臨死抱佛腳
張原見王思任白眼望天不理睬他,當即醒悟,以美色喻八股實在是肆意了一些,得注意自己十五歲少年人的身份啊,不過這也是謔庵先生你自己提的頭,學生只是略作發揮而已。
王思任目光下移,瞥了張原一眼,這少年神態恭敬,靜候他發話,王思任微微搖了搖頭,說道︰“你果然用功,且有妙悟,你對八股還有哪些領悟,說來給我听听。”
張原哪敢再多說,恭恭敬敬道︰“學生全靠先生點撥。”
王思任冷冷道︰“這麼說你是極善舉一反三的了,我說一句你倒能說三句。”
張原額角見汗,不敢出聲。
王思任暗笑,心想︰“板著臉嚇他這一下也夠了,這也怪我自己戲言在先,當然,這譬喻著實精當。”放緩語氣道︰“少年人戒之在色,你還沒到十六歲,耽欲傷身,這修心養性的功夫不要廢了。”
張原真有點跳進黃河洗不清的感覺,他怎麼就成了好色少年了,也無從分辯,只好唯唯受教。
王思任對張原虛心誠懇的態度比較滿意,開始施教道︰“萬歷之前,破題多用三、四句,萬歷初年以來,破題只能用兩句,破題切忌連上犯下,語帶上文稱連上,語侵下文為犯下,破題貴在流利、貴在大雅、貴在古律、貴在自然,大題之破貴在簡括雍容,小題之破貴在圓融靈巧,縣試、府試也就罷了,道試以上,考官都是八股名家,識見犀利,一眼就掃到這破題二句,這兩句若醒目中意,那麼這篇時文十之八九就能過,破題平淡,後面寫得再如何花團錦簇,也容易被閱卷官錯過——”
這是八股名家經驗之談,極富真知灼見,靠自己揣摩領悟哪能見得這般分明,張原靜心傾听,不知不覺就閉起眼楮來,這已成了他的習慣,卻又猛然醒悟謔庵先生不比範珍、詹士元他們,哪有學生在老師面前閉著眼楮听講的!
王思任見張原剛閉上眼楮又突然睜開,他听說過張原過耳能誦的傳言,笑道︰“無妨,怎麼方便記憶就怎麼做。”又說了一番破題的要領,最後道︰“這破題說著容易,真要一個題目擺在面前要你破、要破得圓融靈巧豈是易事,我先教你破四書小題,但這有個先決,四書倒背如流還不夠,還要能聚能分,所謂能聚能分,就是信手從四書中摘一句,比如夫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你就得把四書中與這句意義相近的其他句子全部背誦出來——我給你三天時間,三日後我來考你。”
王思任說罷,徑自回內院了,他有兩個書房,前院這個書房用于接待外客,現在就讓張原在前院書房學習。
《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這四書是有意科舉者必須熟記背誦的,不計朱熹注釋的話,《大學》和《中庸》不過幾千字,《論語》一萬多字,《孟子》篇幅稍長,三萬多字,對張原來說,連朱熹的四書集注他都能隨口背誦,這五、六萬字原文當然更不在話下,但正如王思任所說,死記硬背沒有用,必須聚散隨意,這就要求張原必須一句一句去梳理、去整合、去辨析,八股文耗費心智,由此可見一斑。
四書早已熟記于心,倒也不用翻書,張原就那樣老僧參禪一般坐在書房的大椅上,每半個時辰就在書房里來回踱幾步,然後又坐回椅子上默學深思。
小奚奴武陵坐在書房外的一條小杌子上,隨時听候少爺的吩咐。
臨到午時,王管家來請張原主僕用飯,飯菜用食盒盛著已經送至西廂房,有鮮魚、有咸肉、有時新蔬菜,飯是紹興的花白米飯,很是可口。
用罷午餐,武陵將食盒送回廚下,張原又回前院書房來回踱步,默默梳理四書義。
武陵無聊,王家的僮僕他又不認得,沒人和他說話,百無聊賴剝橘子吃,見少爺面前的茶盞干了就去廚下給少爺端一杯熱茶來。
未時末,王思任從內院出來,先走到書房這邊,武陵一見,趕緊起身,正要叉手唱諾,王思任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朝書房里看了看,張原閉著眼楮默坐在那里,若不是擱在書案上的手會時不時會叩擊一下桌面,都會讓人誤以為他坐在那里睡著了。
王思任笑了笑,帶了兩個僮僕出門赴約去了。
午後時間漫長,武陵無所事事,坐在書房外打盹,沒發現自家少爺正遭人偷窺——
一個容貌俊秀的少年公子躡手躡腳走到書房邊,先看了一眼坐在小杌子上打盹流涎的武陵,皺了皺鼻子,轉頭望向書房里面,見張原閉著眼楮坐在那一動不動,等了一會,還是不睜眼也不動,這少年公子便悄悄移步進房,隔著書案與張原對坐,也是一動不動,當然,清亮雙眸卻是睜得老大——
張原正在梳理四書中關于夫婦之道的相關語句,什麼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什麼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鼻間忽然嗅到淡淡的脂粉香,睜眼一看,“啊”的一聲驚呼,站起身來——
書案那端的少年公子見張原受驚的樣子,不禁“嗤”的一笑,起身拱手道︰“張兄莫驚,是我。”
張原心道︰“我正是因為知道是你,我才驚。”拱手還禮道︰“哦哦,原來是王兄,在下正苦思默想四書義,請王兄不要打擾,不然謔庵先生會責罵的。”
這王姓少年,不,王姓少女在自己家里顯然還要活潑一些,說道︰“不要緊,我爹爹去延慶寺了,老和尚請他吃齋飯說佛法,一時回不來,我和你說說話——”
張原心里叫苦,西廂記這出戲可不好亂演啊,這是晚明,不是四百年後,少男少女不好隨便說話的,說道︰“抱歉,在下沒空陪你閑話,學八股要緊。”
張原口氣有些生硬,這王姓女郎卻不以為忤,反而深表理解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和一個姓姚的秀才打賭是不是,可你這樣臨死抱佛腳來得及嗎?”
臨死抱佛腳,這個形容得好,張原無奈道︰“怎麼說也要抱抱啊,我這不是在刻苦學習嗎。”
王氏女郎熱心道︰“若是規定好題目的,就請人代筆——”
張原道︰“這不行,臨場出題的。”
王氏女郎道︰“那就沒辦法了,只有靠你自己了,我爹爹今日教你學什麼?”
張原便說謔庵先生讓他梳理歸納四書義理,沒想到這王氏女郎“嘿”的一聲道︰“我就知道爹爹要來這一套,以前教我阿兄也是這樣,其實我爹爹早已梳理得極完備了,你等著,我去給你把我爹爹的手稿拿來。”轉身風一般的就去了。
武陵揉著眼楮進來道︰“少爺,方才那人是誰?”
張原只好答道︰“王公子。”
武陵想起來了,說道︰“哦,是上回在園遇到的那個王公子是,難怪眼熟,走得這麼快做什麼,倒嚇了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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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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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49:47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一章 嬰姿
不須一刻時,那王氏女郎就又來了,走得急,面色泛紅,微微氣喘,將一卷厚厚的書冊遞給張原道︰“這就是我爹爹輯錄的四書提要,專門針對寫八股文的,你看看。
張原接過那沉甸甸一卷書冊,見封面沒有題鑒,翻開一頁來看,王思任精麗的小楷賞心悅目,不禁贊了一聲,再凝神讀了兩頁,嘆服道︰“熟讀此書,四書義這種小題的破題就可迎刃而解,這簡直就是科考秘笈啊。”
王氏女郎笑道︰“這書我都看了,不是我大言,我若是現在去參加童生試,中個秀才怕也不難。”
小奚奴武陵舌頭“嗒”的一聲,表示驚嘆,也有點不信。
王氏女郎斜了武陵一眼,說道︰“你先出去,不要妨礙我與你家公子說話。”
武陵退出書房外,坐在小杌子上剝橘子吃,心想︰“王可餐姓王,這王公子也姓王,看著都象女人。”
張原翻看了幾頁,將這書冊遞還給王氏女郎,說道︰“這個我不能看,謔庵先生會責罵我的。”
王氏女郎瞪大眼楮道︰“不是,你這麼迂腐古板。”
張原被她說的笑起來,解釋道︰“謔庵先生讓我自己梳理領悟,而沒有把這書冊給我照著背誦,這絕非先生吝嗇藏私,而是自己梳理出來的能領悟得更深刻,照著背誦看似進境快,其實欲速則不達。”
“奇哉!”王氏女郎嘆道︰“我爹爹當日也是這麼對我阿兄說的,可是你十月底就要與姚秀才賭八股,事急從權嘛。”
張原微笑道︰“多謝關心,不急,還來得及。”
王氏女郎盯著張原看,半晌道︰“那我可不管你了,你自己用功。”
張原以為她說完就會走,不料她還坐在那里,還說︰“用功啊,我看著你用功。”
張原哭笑不得,說道︰“王兄,你這麼看著我,我怎麼能專心用功。”
這王氏女郎道︰“奇怪了,你以後入縣學、入國子監,難道都是一個人閉門學習的?”
張原無語。
正這時,一個青衣小婢慌慌張張跑來,開口便叫︰“嬰姿小姐,夫人找你呢,你快回去。”
門口的武陵“嗒”一聲,手中剝了一半的橘子掉在地上,目瞪口呆。
本來好整以暇端坐著的王氏女郎那張粉臉通地一下就紅了,也不敢抬看張原,離座轉身,足不點地似的飛快走了。
張原耳朵尖,隱隱听得這位王嬰姿小姐在低聲罵丫頭,不禁笑了起來,心道︰“這下子露餡了,她以後不好意思再出來了,這樣最好,我可不想對不住敬愛的王思任老師。”
武陵揀起地上的橘子,走過來道︰“少爺,這王——”
張原雙眉一揚,道︰“不許對別人說起今日之事,誰也不許說,若傳出去,我就揍你。”事情一經傳揚就會變質,流言蜚語就來了。
武陵忙道︰“小的哪敢,小的一向守口如瓶,少爺放心好了。”見少爺閉上眼楮想書了,他便退出門外,依舊坐在小杌子上,浮想聯翩,連手里剝好的橘子都忘記吃了——
武陵雖是個家奴,但自幼陪著少爺讀書識字,肚子還是有幾滴墨水的,最近幾年西張那邊又經常搬演戲曲,《西廂記》啊,《牡丹亭》啊,武陵都看過,《西廂記》看了好幾遍了,今日見這王家小姐女扮男裝跑到少爺這里來,武陵油然想起了《西廂記》,在武陵看來,“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簾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這詩既好懂又有風情,實乃好詩,比什麼“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妙得多,而現在,自家少爺似乎要與這王氏小姐上演真真實實的《西廂記》,這讓小奚奴武陵興奮且無比期待,轉念一想︰紅娘在哪里,紅娘呢?
此後三日,小奚奴武陵時刻期待著好戲上演,但讓他失望的是,那個王嬰姿小姐一直沒再出現,少爺也總是閉著眼楮想書里的事,武陵心想︰少爺這老是悶在書房里讀書多沒意思啊,怎麼和戲里演的不一樣啊,是因為沒有月亮嗎?嗯,月初是沒有月亮,再過幾天就會有的,只盼不要落雨——
……
初四日午後申時,王思任到書房來了,這三天他對張原基本上是不管不問,但張原的默學苦思他是知道的,雖說三天時間要梳理貫通四書實在有點勉為其難,但張原不能以常理度之,誰讓張原年少氣盛與那姚復立下賭約呢,所以張原必須在三日內做到這一步,不然,十月底前寫出清通的八股就是痴人說夢——
張原見王思任進來,趕緊起身侍立。
王思任坐下,看著張原,問道︰“尚能貫通否?”
張原恭恭敬敬道︰“請老師提問。”
王思任笑道︰“胸有成竹啊,好,那我問你,四書里提到的仁,有幾處?仁有幾種析義?”
張原從容不迫,一一答來,尤其是對仁與富貴、仁與禮樂、仁與君子小人的辨析尤為入微,王思任听得捻須微笑,又擇其疑難精深處,問答半晌,王思任點頭道︰“敏而好學如此,真是讀書種子啊,哈哈,啟東先生可是在盼著你輸給那姚秀才。”
張原道︰“老師想必也知道那姚生員的劣跡,學生也是借賭約之機激勵自己勤學上進,順便為鄉梓除一害豈不是好。”
王思任那日听張汝霖說過,張原另有良策勝那姚復,這八股張原本來就是要學的,便道︰“你既已融會貫通,那就可以看看我輯錄的一部四書筆記了,對于四書小題的破題論述頗精,讀後對于四書義小題八股,無論如何出題都能應對自如。”轉頭對門邊侍候的小僮道︰“去內院書房,在乙字號書櫥,取我那部封面無字的筆記來。”
小僮應聲去了。
張原卻是心里叫苦,那部四書筆記就在這書房里,前日王嬰姿小姐匆匆離去並未將這部書冊帶走,他也沒有翻看,隨手放在一邊,現在王思任讓小僮去取,哪里取得來!
此事頗為曖昧,一時不好解釋,張原正在琢磨說辭,那小僮回來了,稟道︰“老爺,沒有找到那部筆記,小奴把乙字號書櫥都找遍了,就是沒有。”
王思任搖了搖頭,對張原道︰“稍待,我親自去找。”起身欲行——
張原忙道︰“老師且慢,學生有話說。”
張原沒有什麼話說,只是把那冊四書筆記捧了出來。
王思任愕然,問︰“怎麼會在這里,我前日都看到在內院書櫥中?”
張原道︰“是初二日午後王公子拿來給學生看的,學生並沒有看。”
“王公子?”王思任眉頭微皺,便即恍然,二話不說進內院去了,過了小半個時辰才出來,暮色已然沉沉而下,書房里一片昏暗了。
王思任命僕人掌燈,對張原道︰“筆記既已拿來那你就讀,三日前不能讀,現今可以讀了。”竟對女兒王嬰姿私會張原的事只字不提。
王思任不提,張原自然也不會提,想越描越黑嗎,就當王嬰姿是王公子好了,說道︰“老師,學生明日想回山陰看望母親,後天一早歸來。”
王思任允了。
作者:
eric7877
時間:
2012-3-30 11:50:18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二章 越王橋上
初五這天一早,石雙就帶著幼子小石頭到了王思任府上,奉張母呂氏之命來接張原少爺回家,還送來了兩條半尺多長的鰣魚和十斤東陽南棗,王思任讓管家回贈一塊浦江火腿。
在王家用過早餐,張原、武陵主僕二人還有石雙父子起身回山陰,這日天氣晴好,初升的秋陽朗朗照人,會稽縣城的主要街道已有執役的民夫灑掃過,走起來塵土不揚,一路過了杏花寺、錢肅王祠,前面便是會稽、山陰兩縣的界河——府河。
接連三日悶在書房里讀書思考,張原也覺得有點疲憊,這時站在府河越王橋上,看不舍晝夜流淌的府河水映著朝陽波光粼粼,河上往來舟楫,有漁歌唱早,自是心胸一寬,回想這三日求學的收獲,更是心情大好,有明師指點和自己揣摩果然是大不一樣啊,不會走彎路,事半功倍——
又想︰“昨日傍晚老師進去問王嬰姿四書筆記的事,想必嬰姿小姐會分辯說她是男裝,我並無察覺,只不知老師信不信,有沒有責罵嬰姿小姐?老師到前院來時倒是臉色如常,就不知心里到底是怎麼想的,老師可是一等一的聰明人啊——還好我才十五歲,應該不至于產生太多的誤會,以後注意點莫要與那嬰姿小姐再有什麼瓜葛就好,嬰姿小姐露了餡,應該不會再出來了——”
對于王嬰姿,張原並沒有太多想法,不象一見商澹然那樣讓他有怦然心動之感,王嬰姿就象是鄰家小妹,如果可以,出來一起說說話那很好,只是置身晚明,哪能隨便與人家在室閨女說話,王老師肯定要把他當成了女婿,雖然那日他以美色喻八股發揮得太過頭,王老師板著臉教訓了他,但從這兩天來看,王老師顯然並不在意,應該是認為少年人好色一點是情有可原的……
張原停下腳步看流水沉思時,武陵和石雙父子也站住等候,三個人都是笑呵呵的,武陵在向小石頭問白騾雪精的事,得知白騾一直留在張原家這邊,武陵更是快活了,說道︰“那你今日怎麼不把白騾牽來,讓少爺騎著回去啊。”
小石頭撓頭道︰“這個我沒想到,雪精也不讓我牽它,我哥也不行,只有兔亭和真真姐可以。”
武陵道︰“我也可以,我有黃胡子。”
小石頭道︰“小武哥,我戴了那花臉面具的,還是不行。”
武陵笑道︰“你太矮小了,怎麼也扮不象。”
有一艘狹長的龍首船“咚咚”地敲著鼓從越王橋下劃過,張原探著頭看,問一邊的石雙︰“石叔,端午節早過了,怎麼還劃龍船?”
石雙道︰“明日是海龍王生日,要祭拜,海龍王廟不就在那邊嗎,咱們方才走過的。”
張原道︰“那是錢肅王祠。”
石雙道︰“錢肅王就是海龍王,會稽人都這麼叫,海龍王廟會極熱鬧的。”
張原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們走。”
過了府河,繞過市門閣,從玉虛觀和雙義廟之間穿過,前面便是紹興府學宮,轉過府學宮,小奚奴武陵眼尖,叫道︰“少爺,太太在門前等著呢。”
張原趕緊加快腳步,率先趕到竹籬門前,笑道︰“母親,兒子回來了。”
張母呂氏眉花眼笑︰“估摸著你們就要回來了。”卻又把兒子左看右看,說道︰“我兒好象清瘦了一些,是不是先生家的飯菜我兒不愛吃?”
張原笑道︰“先生家的飯菜很合兒子胃口,兒子每餐都吃幾大碗花白米飯,母親再看看,兒子哪里瘦了?”
張母呂氏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又道︰“你姐姐從青浦寄信來了,你來看。”
張原跟著母親進到內院,看姐姐張若曦親筆寫的信,姐姐那晉人小楷,別有風致,張若曦在信里說得知張原眼楮痊愈,喜極而泣,特意去了城外觀音庵上香還願,又知張原勤學苦讀,甚感欣慰,既然張原有意明年三月來松江為姐夫祝壽,那她到時會派僕人來接,又說了一些兩個小外甥的瑣事,隨信寄來的很多嘉興魚脯、南京桃門棗、甦州山楂糕、松子糖等方物。
山楂糕、松子糖是以前張原最愛吃的,現在不敢多吃,略嘗了幾塊,留下一小半,其余的都給武陵、兔亭和石頭兄弟分食了,下午穆真真來時,張原就把那一包山楂糕和松子糖給穆真真,讓她等下帶回家去。
穆真真現在既賣紹興謝橘也賣東陽南棗,對張原道︰“少爺,明日小婢也去會稽——”說這話時,這墮民少女那雙幽黑瑩藍的眸子盈盈看著張原,顯然是要張原猜她去會稽做什麼?
張原立在後園石槽邊,撫摸白騾雪精的脖頸,側頭望著穆真真,說道︰“待我猜來,嗯,你是要去會稽海龍王廟趕廟會是不是?”
穆真真瞪大眼楮道︰“啊,少爺怎麼一猜就中!”
張原微笑道︰“明日你與我一起去會稽,我在家里等你,你不用趕得那麼急,稍微晚一點沒關系。”
穆真真就是這麼盼望的,少爺又說到她心里去了,歡喜道︰“小婢明日不用趕早去碼頭,今日爹爹陪我去了,挑了一百五十斤南棗和謝橘回家,南棗多存放幾日不會壞。”
張原道︰“好,你明早卯時末趕到這里就可以了。”
武陵牽著白騾的韁繩道︰“少爺騎騾玩。”
張原今日書一下都不踫,徹底放松一下腦子,這三天里他學到了太多東西,必須讓腦子緩一緩,勞逸結合是必須的。
系好鞍橋,張原跨上白騾,趴著身子從後園小門出去,沿投醪河東岸小跑著,武陵、兔亭跟著白騾跑,小丫頭兔亭快活的尖叫象竹哨一般。
穆真真起先也跟著跑了一段路,又覺得有些難為情,她可比兔亭大好多,不是小孩子了,便停下腳步,站在一株高柳下看少爺騎著大白騾跑遠了又兜回來,心里真是歡喜。
“得得得……”
馬蹄掌鐵敲擊著堅石,兩匹高頭大馬踏過石拱橋,從西張跑到東張這邊來了,馬背上的乘客是張岱、張萼兩兄弟,張萼揚鞭指著遠遠跑來的張原笑道︰“大兄你看,介子得了頭騾子也騎得這麼歡天喜地,真正小家子氣。”
張岱道︰“不然,雪精可不比一般騾子,短程快跑也不輸于我們這兩匹馬,又有驢的耐力,能日行兩、三百里,可堅持七日,馬就不行。”
說話間,張原跑到二人跟前,勒住白騾,執韁拱手道︰“大兄好,三兄好。”
張岱問了張原在王思任那里求學的情況,點頭道︰“謔庵先生是少年進士,對于八股定然是有獨得之秘的,只要他肯傾囊相授,介子又肯勤學,自然受益匪淺。”
張萼道︰“整日讀那些無趣的東西悶也悶死了,人生百年都沒有,若等你高中進士那日突然就嗚呼哀哉,那豈不是白忙一場。”
張原笑道︰“這麼冤的少有,總不能因為怕死就什麼都不干,這紈褲啊也是三兄才能做。”
張萼哈哈大笑,又道︰“過幾日就是重陽了,我們兄弟約了一些友人登玉笥山,介子你一定要來。”
重陽是九月初九,今日是初五,正好苦學三日後休息一日,重陽敬老,也要回來與母親一起過節,張原道︰“好,到時兩位兄長來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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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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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50:48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三章 一出門就相見
白騾雪精霸道,把公雞司晨的專職也給搶了,每日天剛破曉,它就在後園嘶鳴起來,白騾一叫,翠姑養的那只大公雞就懶得叫了,想必是因為嗓門小,叫不過那騾子——
張原睜開眼楮,大大地伸個懶腰,听得腳步聲輕快細碎走過穿堂,這是小丫頭兔亭,這幾天武陵不在,照看白騾的任務就由兔亭主動承擔了,每日一早放白騾到投醪河畔吃草,夜里給白騾添一些豆料,還要給白騾刷毛,小丫頭顯然很樂意這個差事,今日因為武陵回來了,生怕武陵搶了先,一听騾叫,翻身就下了床,飛快地穿好衣裳就沖出來了——
听到白騾嘶鳴的武陵也正準備起床,卻听里間的少爺說道︰“兔亭已經去了。
武陵笑了起來,仰天又倒在床上,說道︰“讓她,讓她。”笑了一陣,問︰“少爺今日騎雪精去會稽嗎?”
听到少爺“嗯”了一聲,武陵便急忙起身趕去後園,讓兔亭莫要放走了白騾,少爺今日要以騾代步,且喂點豆料,讓雪精有勁一些。
卯時末,張原正在吃麥果粥和黃餅,穆真真就背著沉重的一簍果子就從六里外的三埭街趕來了,竹簍用一塊小籬笆分成兩隔,一邊是東陽南棗、一邊是山陰謝橘,一共四十斤,竹簍邊還插著一桿小秤。
張原不問穆真真有沒有吃過早飯,問的話她肯定說吃過了,直接吩咐道︰“去廚下盛一碗麥果吃。”
“少爺,小婢吃過了。”
“吃過了,走這麼遠路也餓了,再吃一碗。”
少爺的口氣不容辯駁,穆真真“噢”的一聲,遵命吃麥果粥去了。
張原笑笑的將手里半塊黃餅塞進嘴里大嚼,然後漱口淨面,去向母親稟知他要去王思任先生家了,說重陽節一早回來。
張母呂氏道︰“不如初八日晚邊就回,那樣可在家歇兩夜。”
張原道︰“那好,我到時向先生稟明就是了。”
武陵興沖沖牽了白騾過來道︰“少爺,出發。”
張母呂氏忙道︰“我兒莫要在大街上騎牲口,街上人多口雜,萬一驚了牲口不是傷人就是傷己,要不叫一乘藤轎來。”
張原道︰“母親說得是,那兒子不騎騾上街了,兒子不是怕走路,只是一時興起。”便讓武陵把白騾牽回後園。
張母呂氏依舊命石雙送張原去會稽王家,穆真真早已在竹籬門邊等著,見少爺三人出來,趕忙蹲下身,背起竹簍——
石雙道︰“真真,我用籮筐幫你挑過去。”
穆真真忙道︰“不用不用,謝謝石大叔,我背得動,去海龍王廟能有多少路啊。”
石雙道︰“那我幫你背一程,。”
穆真真就是不肯,說她背慣了的,不用人幫。
四個人就上路了,穆真真走在最後面,看著幾步外少爺的背影,心里就有一種莫名的歡喜,渾不覺得有什麼重負,輕盈盈就過了越王橋,去王思任府第是筆直走,往錢肅王祠是往左拐——
穆真真問︰“少爺要不要先去看看祭海龍?有扮及時雨、有扮黑旋風的,很好玩。”
背簍沉重,兩道麻繩將穆真真雙肩勒往後扯,青黑色的比甲緊緊繃起,將十四歲的墮民少女那並不高聳的胸脯輪廓勾勒凸顯出來,走了四、五里路,額角微汗,面色微紅,黑潭一般幽碧的眼神怯怯動人——
武陵也很想去看,說道︰“這才辰時初刻,王老爺怕是還沒起身呢。”
張原道︰“那好,去看看就走。”
石雙自無話說,跟著少爺就是。
明明是錢肅王祠,但會稽人偏偏就叫成是海龍王廟,把五代時吳越之主錢肅王稱作是海龍王,會稽、山陰兩縣遇有干旱洪澇就來賽社禱神,據說很靈驗。
離著兩、三里遠,就听得鑼鼓聲響,繞過一片柏樹林子,就望見官河南岸的錢肅王祠,祠前廣場人不多,搭著兩座大戲台,看來是要賽社爭勝,時辰還早,戲台上尚未有優伶登台,只鑼鼓敲得震天響。
穆真真道︰“少爺,那小婢賣果子去了。”
張原道︰“好,我稍微轉轉就走。”
穆真真叫賣橘子、南棗去了,張原與武陵、石雙繞廣場轉了一圈,都只是一些閑人,什麼扮宋江、李逵的伶人一個也沒見著,武陵道︰“這要午後才熱鬧,少爺,我們午後再來看。”
張原笑道︰“先生會揪我的耳朵皮,小武你到時要來看一會也行,不要超過半個時辰。”
武陵甚喜,謝了少爺。
張原游目搜尋穆真真的身影,見她正在東邊戲台下為一個老者秤量果子,不錯,賣出一斤就輕了一斤,對武陵、石雙道︰“我們走——石叔你現在就回去,不用送了。”
石雙道︰“太太吩咐過的,一定要把少爺送到王老爺府上。”
張原搖頭笑道︰“我母親總把我當小孩子呢。”
石雙道︰“少爺不用往回走,沿著這官河往東走一段路,也能繞到杏花寺那邊。”
張原、武陵便跟著石雙沿官河南岸東行,一路上行人絡繹不絕,都是來趕廟會的城郊百姓,廟會是普通民眾的窮歡樂,生活困苦、長年勞頓的百姓一年也就這麼幾次可以解解悶、逗逗樂——
一輛單轅雙輪馬車不緊不慢地駛了過來,馬車左右跟著二婢二僕,道上行人紛紛避讓,在江南,馬車可比轎子尊貴,若非官宦人家,哪里能有馬車。
這河畔土路狹窄,張原與石雙、武陵二人也避在路邊等那馬車過去,馬車轔轔而過,張原撢撢衣袖,正待上路,忽听得一個純稚童音叫道︰“張公子哥哥——張公子哥哥——”
“是商景徽。”
張原急回頭,見那馬車並未停下,依舊向前駛動,這側的車窗卻伸出一只白白的小手,使勁搖著——
張原向馬車追出幾步,又放慢了腳步,覺得不好去追趕,這時,那馬車又緩緩停了下來,車廂里傳來小景徽的哭聲。
張原趕緊快步上前,跟在馬車邊的兩個僕人轉身瞪著他,見是一個斯文俊秀的少年書生,這才臉色稍緩,一個婢女便對車窗說了句什麼,過了一會,車門打開,先露出一雙小繡鞋和扳著車門的一只小手,車邊那婢女正要伸手來抱,小繡鞋蝴蝶般飛起,一個小女孩靈活地跳下車來——
張原听到車里有婦人“哎呀呀”的聲音,顯然是擔心小女孩摔著,張原很有禮貌地向這個梳著五色絲辮發的小女孩作揖道︰“景徽小姐,你好。”
小景徽臉上還掛著幾滴淚珠,卻已是笑靨如花,淚珠就是花瓣上的晨露,小小的人也向張原福了福,動作惹人憐愛,脆聲道︰“張公子哥哥你好,我就知道今天能遇上張公子哥哥,只要一出門就能遇上對不對?”
張原心想︰“敢情自上回游觴濤園後,小景徽一直就沒出過家門啊。”正要彎腰和小景徽說幾句話,那個婢女過來道︰“張公子,道上說話不方便,請公子到祠前廣場邊再說話。”
很多鄉人都在看著,這情景著實有些尷尬,但小景徽太可愛,而且車上不知有沒有她的小姑姑,張原當然不會掉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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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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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52:02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四章 六寸金蓮嚇死人
馬車轆轆前行,兩個婢女一左一右牽著商景徽的手走,商景徽不時回頭看張原一眼,好象怕張原不跟上來,還時不時兩只小手抓緊婢女的手借力縮腿一跳,然後“格格”直笑。
那兩個婢女起先見景徽小姐半路向著一個陌生男子叫哥哥,哭鬧著要停車要下來,二婢都是很緊張,生怕鬧出她們無法應付的事,這時見張原還只是個少年,又且溫文爾雅,這才略略放心,其中一婢笑著對商景徽輕聲道︰“景徽小姐,你倒好好走路啊,這樣會摔著的。”
馬車在錢肅王祠廣場東南一角停下,一個婢女拉著商景徽不許她亂跑,另一個婢女湊著車窗听車中人吩咐,片刻後,那婢女過來問張原︰“張公子是山陰狀元第張肅之先生之孫嗎?”
張原道︰“肅之先生是在下的族叔祖,在下張原張介子,是東張子弟。”
那婢女“咦”的一聲,問︰“上月在觴濤園不是張公子你嗎?”
張原微笑道︰“那日我也去了觴濤園,是陪我族兄張萼去的。”
那婢女眼神奇怪地看了張原一眼,說聲︰“張公子請稍等。”又去馬車邊與車中人低語——
商景徽拽著婢女靠近張原兩步,仰著小臉問︰“張公子哥哥這是要去哪里,賽社還沒開始呢,你怎麼就要走了?”
張原道︰“我在會稽王季重先生那里求學,早上從山陰過來,听著鑼鼓熱鬧,就順道過來看一看,怕先生責罵,所以要趕著去上學啊。”
那個傳話的婢女又過來了,這次是對商景徽說話︰“景徽小姐,張公子要趕去讀書了,不能遲到,遲到了先生會責罰的——”
商景徽睜大亮晶晶的眸子問張原︰“先生會用竹尺打你手心嗎?”
兩個婢女“吃吃”的笑。
張原笑道︰“如果遲到好久那說不定就要打手心——景徽小姐好好看賽社禱神,我先走了,下次再會。”車里的肯定不是商澹然,商澹然知道他的名字,應該是景徽的母親,這個就不好多說話了。
傳話的那個婢女生怕商景徽鬧,彎腰勸道︰“張公子再不走就會遲到很久了,婢子帶你先去廟里看龍王好不好?”
商景徽兩道可愛的小眉毛微蹙,小嘴噘了噘,向張原搖搖手︰“張公子哥哥快走,別遲到了,下次我還要出門的,記得等一下我哦。”六歲的小景徽難得出一次門,最近出來兩次都遇到了張原,就以為只要出門就可見到張原。
兩個婢女忍著笑,牽著景徽小姐的手,看著張原主僕三人走遠,一個婢女到車窗邊稟道︰“夫人,那位張公子走了。”
車里坐著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嫻雅婦人,這婦人便是商周祚之妻傅氏,是商景蘭、商景徽二人的母親,上月商澹然去賀氏觴濤園相親,回來時傅氏問她張萼公子如何?商澹然道︰“惡俗紈褲。”再問其他的就不肯說了,傅氏也就認為與山陰張氏聯姻不成了,不料夜間景蘭、景徽小姐妹二人在榻上嬉戲時,“咭咭格格”說什麼張公子和姑姑下棋、張公子背著身子下棋、張公子哥哥說了笑話……
傅氏好生奇怪,便盤問小姐妹二人,小景徽說得有點顛三倒四,九歲的商景蘭說得很明白了,遇雨、下棋、渡船,不過沒記住那張公子的名字,反正是山陰張氏的公子沒錯——
這可把傅氏給弄糊涂了,小姑商澹然很鄙薄地說那張公子是惡俗紈褲,怎麼又會與其對弈並且交談,而且听這小姐妹說澹然姑姑那日在島閣很快活,笑得直不起腰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第二天傅氏問商澹然是不是這就回絕山陰張氏的提親,商澹然毫不猶豫地點頭,傅氏試探道︰“小妹啊,嫂子听小蘭、小徽說——”
商澹然俏臉霎時緋紅,嬌嗔道︰“嫂嫂,小蘭她們亂說的,嫂嫂趕緊回絕了那說媒的婆子。”
傅氏就以為那張公子在與澹然下棋時有什麼輕薄言語或舉動,這才讓澹然鄙薄的,悄悄去問景蘭,景蘭、景徽姐妹記性很好,景蘭幾乎把當日張公子與姑姑說的每一句話都對母親說了,沒什麼輕薄言語啊,又問那張公子是不是長得好丑?也不是。
還好老僕婦梁媽清楚當日之事,對太太說是有兩個張公子,來相親的那個張公子澹然小姐一看就不喜歡,島閣上下棋的那個張公子澹然小姐似乎印象不錯,卻又不是來求親的——
傅氏心道︰“原來如此,就不知那下棋的張公子訂親了沒有?”悄悄托人打听了一下,張肅之先生有六個孫子,適齡的就只有張岱、張萼、張卓如三人,但張岱和張卓如已經訂了親,張岱赴鄉試未回,難道澹然看上了張萼的堂弟張卓如,可人家已經訂親了啊。
那以後傅氏再不提山陰張氏子弟的事,只是小景徽還老把那個張公子掛在嘴邊,那個“騙你的”笑話總說不厭,不料今日帶著景徽來看海龍王就被景徽看到這個張公子了,卻原來不是西張子弟,而是東張的,傅氏當然是知道東張的家世遠不如西張,與商氏官宦世家不太匹配,但方才听張原說在王季重先生那里求學,王季重是會稽名士、制藝名家,以前沒听說收過學生,怎麼就收下這個張原了?
傅氏決定回去就讓人打听一下這個張原的情況,夫君遠在京城,小姑年已二八,再不訂下親事就晚了,這個必須她來操心,翁姑早逝,商澹然五歲起就由兄嫂撫養,長嫂如母,傅氏是把商澹然當女兒看待的,夫君更是寵這個小妹,澹然六歲纏足時受痛不過大哭,夫君在外听得不忍,惻然道︰“罷了罷了,由她,纏足亦是一時習俗,唐宋女子大都不纏足,即本朝以來,江浙、嶺南女子也多不纏足,正德以後江南女子纏足之風才愈演愈烈,不纏也罷。”
商周祚一時不忍,小妹商澹然也就不纏足了,這就連帶女兒商景蘭也不纏足,而今商景徽六歲了,按說也該纏足了,小姑姑和姐姐不纏足,她哪還肯纏,這讓傅氏很是無奈,差可安慰的是,澹然和小蘭、小徽的足天生縴瘦,雖比那纏足的要大不少,但不至于六寸金蓮嚇死人,還能掩飾得過來——
秋陽薰暖,錢肅王祠前廣場的人越來越多,兩座戲台的鑼鼓敲得更起勁了,賽社快要開始了,商夫人傅氏從車窗里看著女兒景徽拉著婢女的手蹦蹦跳跳向一個墮民少女走去要買橘子吃,不禁微笑起來,心想︰“若是纏足了,小徽哪里能跳得這麼歡,唉,孩子纏足著實可憐,硬生生把足骨對折過來,我當年也不知哭過多少回!”
小景徽過來了,一手一個艷紅的山陰謝橘,笑容可掬道︰“娘親,那賣橘子的姐姐說不收我們錢。”
景徽身後的那婢女用一個小籃子提了橘子過來,說道︰“是啊太太,那墮民女子好奇怪,硬是不肯收錢——是不是看我們景徽小姐可愛?”
商夫人笑了起來︰“豈有此理,快去把錢給人家。”
那婢女回頭一望,說道︰“走了,人多,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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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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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52:38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五章 天生此才
小奚奴武陵一點也不想那《西廂記》了,《西廂記》里的張生根本就不讀書,專想著鶯鶯小姐,哪象少爺,整天就悶在書房里,這兩天少爺抓到他讀書,讀王老爺寫的四書筆記,總有十多萬言,兩天就要他讀完,雖然少爺賞了他一錢銀子,可這銀子實在不好掙,喉嚨冒煙啊——
嗓子干,就要不停喝水,水喝多了就要撒尿,只有就借如廁之機緩口氣,每次都要磨蹭好一會,這次挨挨延延回書房時,忽然听到書房里有人在念書︰
“禮者,仁也 仁不可名,而假于禮以名……”
武陵大奇︰這是誰,這麼好,代他來讀書?
……
王思任這日午後又去延慶寺為老僧寫經了,悶了幾天的王嬰姿小姐長衫儒服的又悄然來到前院,在轉廊邊听書房里武陵為張原讀書,那小奚奴嗓子都快讀啞了,不禁心里暗笑︰“這個張介子果真是怪人,不喜讀書喜听書,過耳成誦就是這樣的嗎。”
听了一會,那小奚奴擱下書出去了,等了好一會也不見回來,王嬰姿便躡足進到書房,見張原背著身子立在窗前,在看窗外的幾竿細竹——
王嬰姿拿起那卷覆在書案上的四書筆記,接著小奚奴方才念過的左一行,輕聲念誦了起來,甫一出聲,就見張原的背影動了一下,卻沒轉過身來,王嬰姿就繼續念,不間斷念了十多頁,喉嚨終于癢癢了,想找茶喝,案上兩杯茶是張原主僕的,小漆盤里有十幾個橘子,便覆著書,取橘子剝吃。
張原終于轉身來了,含笑道︰“多謝嬰姿小姐。”
王嬰姿見張原稱呼她為“嬰姿小姐”,面上一紅,說道︰“沒什麼了,等我吃一個橘子,我再幫你讀完,也沒剩多少頁了。”
張原只好由她,王嬰姿讀得比磕磕絆絆的武陵強多了,聲音听著也悅耳。
王嬰姿繼續讀書,這次她把剩下的三十多頁近一萬字全部讀完,小奚奴武陵很恭敬地端了一杯茶進來,說道︰“王小姐請用茶。”
王嬰姿笑道︰“這是到你們張家了嗎。”話一出口覺得不大妥,趕忙轉換話題道︰“張兄既已讀完四書筆記,那麼四書小題無論是正題還是截搭題,破題都難不住你了,明日我爹想必就要教你承題、原題、起講、入題之法,這些都是八股文的頭部,最是重要,我爹爹也有專門論述這些的手稿,我去給你拿來——”
“不要不要。”張原趕緊阻止,又問︰“上回你拿書出來,你爹爹沒責怪你?”
王嬰姿抿了一口茶,答道︰“沒有啊,就是問了我一些話,然後告誡我不要再到這邊來——不過我想來就來,也不要緊,對?”
張原笑了笑,心道︰“想必王老師還只把王嬰姿當作小女孩,十五歲,也的確是小女孩,嬰姿小姐尚不解風情。”
王嬰姿與張原說了些閑話,一盞茶飲盡,便起身道︰“我先進去了,出來好久了,我娘會找我的,下次我還來給你讀書。”說罷就走了,直截了當。
起風了,書房北窗外那一叢細竹蕭蕭的響,張原負手立在窗前,看那暮色就象是一把沾著淡墨的大刷子,刷一遍,天色就暗一些,漸漸的,那幾竿細竹模糊成水墨畫——
……
第二天,也就是初八日,王思任果然如王嬰姿所說開始傳授張原承題、原題、起講、入題之法,看來王思任以前教兒子就是這麼教的,所以王嬰姿清楚這些套路。
王思任上午、下午各講了一個時辰,然後考問張原領悟了多少,一番問難之後,王思任大為滿意,他現在發現張原的長處並不僅僅是記性過人和學習刻苦,更在于非凡的領悟力,往往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很多需要閱歷、經驗才能深切領悟的道理,張原只須他稍一點撥,小叩則發大鳴,就好比那日他以美色喻八股一般,張原接過話頭就能發揮得淋灕盡致——
王思任看著眼前這個少年,心道︰“天生此才,用于治學,當為鴻儒;用于治世,當為名臣。”想到這里,問︰“張原,我想听听你的志向?”
張原道︰“就是贏了那姚秀才。”
王思任笑道︰“往長遠里說。”
張原道︰“那就是明年的縣試、府試。”
王思任道︰“再遠大一些。”
張原道︰“還有道試,若補了生員,還得指望鄉試中舉,僥幸中了舉呢,當然要進京會試了,也揚老師之名。”
王思任笑道︰“我是問你終生追求的志向。”
張原心道︰“我若說大明朝快亡了,到時王老師你會餓死,而我就是來拯救這大明朝的,王老師你肯定會瞪起眼楮、拿起竹尺揍我。”恭恭敬敬答道︰“學生大志向尚未確立,下月若不能贏那姚復,那麼再有什麼大志向都是空談。”
王思任問道︰“你不是有必勝的妙計嗎?”
張原道︰“妙計是有,不過也要八股寫得好才行。”
王思任道︰“依你這樣的好學敏悟,本月底就可正式動筆制藝,寫出中規中矩的時文並非難事。”
張原喜道︰“全賴老師點撥。”
王思任笑著搖了搖頭,他倒是希望張原能說出象北宋張載那樣的豪言壯語呢,不料張原只是要贏那姚復,另外就是想著怎麼一路科考過關,實在倒是實在,就是有點俗——
僕人來報,張公子的家僕石雙來了,還送來了一筐秋白梨。
王思任笑道︰“你母親派人接你回去過重陽是,好,你收拾一下就回去,這幾日讀書也辛苦,明日登高舒懷,解解讀書的悶氣。”
……
山陰習俗,重陽日早起沐浴,佩茱萸、吃栗子糕、飲菊花酒,張原家自然也不例外。
且喜這日天氣晴美,辰時初刻,張岱、張萼、張卓如就聯袂來約張原去登玉笥山,玉笥山在會稽縣稽山門外,與會稽山相連,相傳當年大禹在此山頂得到記載有山河體勢的金簡玉書,這才治水成功,又因為此山峰頂形似香爐,所以又稱香爐峰,乃是紹興府勝景之一,也是會稽、山陰兩縣民眾重陽登高首選之地。
張岱、張萼都騎著大馬,張卓如乘轎,僕從二十人,可餐班十余位少年聲伎攜著笙笛簫管一並前去,張母呂氏見張岱、張萼都騎馬,也就答應兒子騎白騾出城,囑咐路上要小心,命武陵和大石頭跟隨侍候。
一行四十余人浩浩蕩蕩穿城過縣,出了稽山門,張原記得上次去觴濤園也是這條路,玉笥山就在觴濤園賀家湖的西南面。
張原騎著白騾雪精,意氣風發,步行雖然健身,到底還是有坐騎神氣,白騾雪精頗為神駿,與張岱、張萼二馬爭馳,竟不遑多讓,三人把一眾隨從和聲伎、還有乘轎的張卓如都遠遠拋在後面,早早的就到了大禹陵下,從這里無法再騎馬,得步行上山,玉笥山登山石階有一千多級,山勢郁郁蒼蒼,山道磅礡蜿蜒。
張原三人駐足欣賞陵前碑亭,一面等僕人們趕上來,卻見七、八個士子說說笑笑而來,張岱一看,對張原道︰“這都是我們山陰的生員,奇了,還都是去年歲考一、二等的,其中兩位與姚復關系頗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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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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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52:59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六章 紈褲風采
“啊,宗子兄、燕客兄,一向少會,這位是——”
幾個生員與張岱、張萼寒暄,見張原面生,便出言相詢。
張岱笑道︰“說出他的名字來可謂如雷貫耳,幾位仁兄都是去年縣學歲考前二等的,不會沒听說過。”
那幾個山陰生員面面相覷,忽然齊聲道︰“他便是張原張介子?”
張原微笑作揖道︰“張原見過諸位仁兄。”
那七位山陰生員神色便有些古怪,拱手還禮道︰
“介子兄,失敬失敬。”
“介子兄,久仰久仰。”
“……”
張萼哈哈大笑︰“介子,你與那姚訟棍的賭約現在已傳得沸沸揚揚,你這可算是一賭成名了。”
一個身形短小、臉色臘白的生員冷笑道︰“就不知道成的是什麼名,美名還是——”
張萼大喝一聲︰“楊尚源,我認得你,你是姚訟棍的親戚!”
張岱、張原皆笑。
臉色臘白的楊尚源這下子也有了一些血色,怒道︰“親戚又如何,到時只論八股,我倒要見識一下三個月能學出什麼八股來。”
張原懶得爭辯,現在和這些人爭執沒有意義,十月底方見分曉。
張萼卻是忍耐不得,這楊尚源分明就是姚訟棍一伙的,不打擊不爽,說道︰“我介子弟已拜在會稽王季重先生門下,楊尚源,你倒是去王季重先生那里試試,看季重先生會不會瞧你一眼,嘿嘿,依我看來,你這秀才功名想必也是倩人替代或者剿襲擬題得來的。”
倩人替代就是雇佣槍手代考,在縣試、府試中屢見不鮮,雖然簡單有效,但容易被人告發,那是遣戌充軍的大罪;而剿襲擬題則稍微復雜一些,就是延請制藝名士在家,預先猜題,擬出十余題各撰一篇,計篇酬價,讓那考生記誦背熟,腦子笨背不熟的就要想方設法將這些預先擬作的八股文帶進考場,若論夾帶的工夫那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什麼招數都有,剿襲似題極具操作性,估計大明朝的秀才十個當中至少有一個是靠這種辦法考取的,因為考題必須出自《四書》、《五經》,而且《五經》也只選一經作為本經,這樣命題的範圍就太有限了,往往出現重復命題,幾十年前甚至幾年前的考題又拿來考,所以說截搭題也是為了應對剿襲擬題的無奈之舉,但即便有截搭題,被猜中考題的也很不少——
可是當面說人家秀才功名是請槍手或者抄襲來的,這比打人打臉、罵人揭短更狠三分,也只有張萼敢這麼肆無忌憚,山陰第一紈褲豈是浪得虛名的。
楊尚源的臘白臉霎時漲成豬肝色,他是四年前中的增廣生員,倩人替代倒是真沒有,但剿襲擬題可以有,這種事很普遍的,只不過大多數人運氣不佳沒猜中題而已,他楊尚源在道試中的兩道八股題中恰就猜中了一道截搭題,那道題正是表舅姚復幫代擬的,楊尚源當時是喜得抓耳撓腮,這是祖宗有靈、鬼神護佑啊,當即洋洋灑灑寫下,就中了,可畢竟不是光彩的事,向來諱莫如深,不料今日讓張萼在這麼多人面前說了出來,張萼當然不可能知道他當日擬題得中的事,只不過隨口亂說,歪打正著,擊中了楊尚源的要害——
“張燕客,你辱人太甚,我絕不與你干休!”
煥然生色的楊尚源憤怒地大叫起來,可因為貪杯好色淘虛了身子,中氣不足,這陡然大叫,聲音尖厲,象是太監。
張萼從不怕惹事,點著頭道︰“惱羞成怒了,被我戳中痛處了,那你狀告我啊,趕緊讓你親戚姚訟棍寫狀紙去啊。”
楊尚源氣得渾身發抖,若是別人,他果斷要告,要告得對方家破人亡為止,這樣的羞辱與被挖祖墳也差不了多少,不共戴天啊,可對方是張汝霖的孫子,張汝霖雖是致仕在家的鄉紳,但山陰張氏的影響力不是他表舅姚復能抗衡的,張汝霖的父親張元汴是狀元不用多說,就說張汝霖的岳父,山陰朱賡,禮部尚書、內閣首輔,雖說朱賡三年前就已去世,但門生故吏遍天下,他楊尚源小小秀才哪敢捋張汝霖的虎須!
楊尚源怒叫道︰“張燕客,你仗勢欺人,我要上京城擊登聞鼓告御狀。”
張萼大笑起來︰“皇帝都十幾年不上朝了,你去告御狀,行,你趕緊去,你若不去,你就是烏龜王八蛋,嘿嘿,告御狀,這只配嚇唬嚇唬村夫,說我仗勢欺人,我偏就欺你你又能怎樣,你平日與姚訟棍狼狽為奸,欺負良善、霸人田產這些傷天害理的事會干得少?”張萼受張原之托命人查訪姚復的惡事,連帶也知道了不少楊尚源的惡事,姚復的很多惡事都有楊尚源的份。
楊尚源真沒轍了,氣恨難平,瞪著張萼,又瞪著張原,這事都是因張原而起啊,說道︰“張燕客,你妄想把我氣走,休想,下月二十九,我要與山陰諸生一同見證張家又一位大才子美色遠揚,嘿嘿,美名遠揚。”說這話時就對著張原冷笑,意似挑釁。
張原方才悄悄問大兄張岱︰“這個楊尚源學識如何?”
張岱低聲道︰“只務求田問舍,不怎麼讀書的,庸陋之輩,談何學識。”
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張原笑道︰“這位楊兄,不要這麼瞪著我,我為你獻一策可證你之清白,我兄燕客不是說你科場舞弊嗎,你似乎不服,不如就打個賭,由我兄命題,你當場寫一篇八股出來,也由本縣一、二等生員來評判,五十四人中有三十六人認可你,那就是你贏——”回頭問︰“三兄,你出什麼賭注?”
張萼大笑,說道︰“我們兄弟同心,我若輸了,我也終生不參加科舉——”假意嘆道︰“唉,萬一輸了,那就可惜了我這狀元之才,楊尚源若輸了,那就證明他的功名果然是舞弊得來的,這腦袋上的方巾也不好意再戴了。”
張原道︰“楊兄,這很公平了,用的都是當日你親戚姚秀才與我打賭的同樣的方法,這總不能說山陰張氏仗勢欺人了,如何,敢一賭否?”
楊尚源張口結舌,他哪敢賭,他還有點自知之明,制藝平平,在本縣諸生中人緣也算不得好,去年歲考評為第二等是因為送了禮給孫教諭——
“可笑。”楊尚源叫道︰“誰不知道張燕客是不讀書不上進的,你要拿科舉與我賭的話還不如干脆拿天上的月亮和我賭。”
這分明是譏笑張萼求科舉就是水中撈月啊,張萼怒道︰“那你說,你要賭我什麼,隨你說。”
楊尚源不理睬張萼,卻朝張原一指︰“我要和你賭。”一來是東張勢弱,二來是楊尚源不敢按張原說的方法與張萼賭,因為那樣他輸的可能性極大,所以他要轉換目標,指向張原。
張原含笑問︰“楊兄要與我賭什麼?”
楊尚源道︰“作八股太費時,我只與你賭破題,各出一題讓對方破,誰破得快破得好,就是贏,我也不與你賭什麼功名,反正你下月的賭局肯定是輸,今日我只與你賭銀子,誰輸了,誰給對方紋銀一百兩,敢與我賭否?”
楊尚源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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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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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53:22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七章 牛刀小試
古越晚秋,天氣初肅,禹王陵岣嶁碑兩側松柏森森,會稽、山陰兩縣前來香爐峰登高的民眾陸續而至,見一群書生不去登山卻立在碑前唇槍舌劍,便都圍攏過來看熱鬧。
楊尚源見張原一時未答話,便以為是心怯,愈發盛氣道︰“張介子,敢與我賭否?”
張萼哪里看得過楊尚源這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叫道︰“介子,和他賭,萬一輸了也不用怕,銀子我和大兄代你出。”
張岱一抖馬韁,開口道︰“我兄弟三人這兩匹馬一頭騾,抵得一百五十兩,一百兩太少,就賭一百五十兩,就不知道尚源兄拿得出一百五十兩銀子否?”
楊尚源舉手道︰“且慢,我有言在先,我是與張介子賭,宗子兄乃本縣神童,可不得暗中相助你這族弟。”
張原問︰“是賭一百五十兩嗎?”
楊尚源打量著那二馬一騾,估摸著不止一百五十兩,便道︰“好,就賭一百五十兩。”
張原問︰“我的賭注在此,楊兄的銀子呢?”
楊尚源冷笑道︰“你若贏了我,一百五十兩銀子分毫不少。”
張原朝在場諸生和圍觀民眾拱手道︰“這里尋不著紙筆,無法立契存照,諸位就是見證,莫要讓人耍了賴去。”
圍觀民眾哄笑道︰“誰敢耍賴,今日不讓他出這大禹陵。”
擔任仲裁的就是在場的七位生員,張岱也是其中之一,八股文破題這兩句不難裁定,圍觀者當中也有好幾個士子,張原不懼楊尚源耍賴,他近日從王思任那里苦學的破題法要牛刀小試了,新出硎的刀那是分外鋒利。
雙方約定,由楊尚源先出題,出的是四書題,張原必須在楊尚源踱出七步之內念出破題二句,待張原出題時亦如是。
楊尚源當然沒有把握在七步之內又快又準地破題,但他認為自己無論如何都比張原強,四書題八股他作過幾百題,若是運氣好讓他踫上舊題,那豈不是應答如響,就算他不能在七步之內破題,張原同樣也做不到,因為他出的題極為生僻,雖在四書中,但科考卻不會出這樣的題,所說這次賭局他的贏面顯然極大,最不濟也是不分勝負——
張岱與那六位士子立在碑亭一邊,楊尚源和張原立在岣嶁碑下,楊尚源好整以暇道︰“介子兄準備好了沒有?”
張原道︰“希望楊兄莫要跑得太快,記住,是踱步,不是跑步。”
圍觀人群一陣哄笑。
楊尚源冷笑一聲︰“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听好了,我出的是四書題便是——‘梁惠王章句上’。”
說完那個“上”字,楊尚源便邁出了第一步,而且這一步邁得還不慢,雖不能說是跑,但顯然不是踱,圍觀人群便有叫“小人小人”譏諷楊尚源的,楊尚源白著臉絲毫不為那些嘲笑聲所動,只要快快邁出七步,他就立于不敗之地了——
“梁惠王章句上”不是《孟子》里的句子,而是標題,《孟子》第一篇就是這“梁惠王章句上”,共七章,自來科考都是從章句中出題,從沒有拿標題來出題的,但這“梁惠王章句”又的確是四書中的,所以不能說楊尚源出題違規——
張原在緊張地思索,那楊尚源腳步子邁得小而快,二步、三步、四步、五步——
仿佛腦海里有一具琴,誰又在琴弦上劃了一下,“錚”的一聲,張原靈光乍現,脫口道︰“有了——以一國僭竊之主,冠七篇仁義之書。”
楊尚源走得頗快,張原念出破題二句後,他也已走完了七步,但張原開始念時他還剛邁出第六步,眾目睽睽之下再怎麼無恥也不好從這上面耍賴,現在只有看七位生員如何評判張原這破題二句了——
梁惠王本是諸侯卻自稱王,說是“僭竊之主”甚是得當,而“梁惠王章句上”是《孟子》七篇的第一篇,《孟子》開篇便講仁義,故稱仁義之書,張原這兩句切中題旨,將題意破得干干淨淨。
圍觀人群中的士子已有人大聲叫起“妙”來,張岱微笑不言,介子果然敏捷,現在他倒要看跟著楊尚源一起來的那六位生員怎麼評判這一破題,誰要是說張原破得不佳,就必須作出比這兩句更好的破題來。
那六位生員交頭接耳一回,一致表示張原破題無懈可擊,其中一位與楊尚源私交甚篤的生員朝楊尚源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表示他愛莫能助,這題太難,他無法比張原破得更好。
楊尚源又臘白了臉,嗯,白里透青了,他強自鎮定道︰“張介子,算你有點捷才,你也出題,也記住哦,不要跑。”
不待張萼出言譏諷,圍觀人群早已嘲罵聲一片。
張原朝眾人拱手道︰“請安靜,我要出題了,楊兄,我這題只兩個字,你听好了——‘子曰’”。
“什麼?”楊尚源問。
張原冷冷看著楊尚源,不答,也未邁步。
人群中已有人叫道︰“《論語》第一句就是‘子曰’,楊秀才,別裝聾作啞了,張公子,開步走。”
張原問︰“楊兄,這下子听清楚了,我可以踱步了。”說罷,端起架子,表演踱步,一步是一步,著實標準。
楊尚源背脊浸出冷汗,既然他能以《孟子》標題出題,張原又如何不能以“子曰”二字為題,可這種兩個字的題讓他無從入手啊,這怎麼破,眼看張原踱步雖慢,可畢竟只有七步,也就片刻工夫,張原七步已踱完,他還是心頭一片茫然——
圍觀人群中有夸贊張原的、有譏笑楊尚源的,鬧哄哄,嘈雜無比,有人叫著︰“給銀子,給銀子,秀才打賭,不許耍賴。”
楊尚源有點懵,他根本沒考慮過自己會輸,他還想著自己騎著白騾、左右各牽著一匹馬神氣活現回山陰呢,怎麼一下子就把一百五十兩銀子輸出去了,他楊尚源雖然頗有田產財貨,可要輸一百五十兩銀子出去,實在肉痛啊,一百五十兩銀子可供五口之家十年的溫飽了——
楊尚源冷笑道︰“銀子我自然會給,但誰會帶著這麼多銀子來登高,待回去我就會把銀子送上。”故作輕松地朝張原拱拱手,然後對另幾位生員道︰“我們這就登香爐峰去。”心里打定的主意是︰“時過境遷,空口無憑,要我拿銀子,哼哼,休想!”
張原道︰“且慢,先給了銀子再走,沒銀子可讓僕人回家去取——諸位說對不對?”
“對對對,這楊秀才看樣子就是想耍賴了,不許他走。”人群嚷嚷道。
這時,張氏家僕和可餐班的一伙人都到了,張萼喝道︰“能柱、馮虎,看住這個白臉奸生,他要敢走,就給我揍。”
能柱、馮虎兩個健僕響亮地答應一聲,盯著楊尚源,摩拳擦掌。
楊尚源甚懼,雖說他有生員功名,但張家勢大,打了真怕是白打,色厲內荏道︰“誰敢動手!我又沒說不給銀子,我楊尚源缺那點銀子嗎。”
人群中有人叫道︰“別說大話,欠債還錢,沒錢回家找娘子床頭要去。”
哄笑聲一片。
張萼道︰“不能放他回去,此人卑鄙,一放走就肯定躲起來不見人。”對楊尚源道︰“你不是帶了僕人嗎,讓你僕人速速回去取銀子來。”
楊尚源面色慘白,估摸這形勢,今日不給銀子是脫不了身了,便把僕人叫到身邊,耳語了幾句,那僕人點頭領命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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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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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53:48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八章 蟹會
從大禹陵到山陰縣城有十來里路,楊尚源的僕人來回最快也要一個時辰,張原他們當然不耐煩等在這里,張原拱手道︰“楊兄與我們一起登玉笥山,重陽登高,可避災禍。
相傳東漢汝南人桓景得遇仙人費長房,費長房說九月初九這日桓景家中會有大難,當作絳囊盛茱萸系臂,登高飲菊花酒,可避災禍——
楊尚源心情惡劣,冷笑道︰“今日我偏就不登高,看看能有什麼災禍。”心道︰“我就待在山腳下,你們也一起陪我,出不了心頭惡氣好歹也惡心你們一把。”
張萼正待發火,張原止住道︰“既然楊兄不願登高,那也由他,就讓馮虎、能柱還有這些轎夫伴他,何時見了銀子,何時讓他走。”
張萼笑將起來︰“楊尚源,你以為賴在這里不走就能把我們也拖住是,山陰蠢貨,汝為第一。”吩咐能柱他們看住楊尚源,就是官差來了也不放,收到銀子才放人。
楊尚源怒道︰“你們張家欺人太甚!”
張萼道︰“對君子講仁義,對你這種卑鄙小人就得使用霸道,就是棍棒——我們走。”
那個與楊尚源交情好的生員拱手為楊尚源說情,挽著楊尚源的手道︰“尚源兄,我們還是一起上山。”
楊尚源也怕被一群家奴圍住,裝著不情不願的樣子,跟著上山了。
圍觀人眾見楊尚源那副灰頭土臉的樣子,又是一陣哄笑,也都散了,分道上山。
從大禹陵這邊上香爐峰有兩條路,轎夫路和螺絲路,轎夫路好走,螺絲路難行,張原他們走的就是螺絲路,這螺絲路一千多級石階盤旋繚繞,山道邊就是懸崖峭壁,岩突兀,頗為險峻。
張岱、張萼、張原、張卓如兄弟四人走在前面,楊尚源死樣活氣拖在後面,再後面就是張氏家僕和可餐班的十余人——
張岱對張原、張萼搖頭道︰“一人向隅,滿座不歡啊。”
張萼笑道︰“不然,看楊尚源他那丑角模樣,讓我大樂。”
那六位生員起先也的確是尷尬不樂,但一趟險路走上來,過半月岩、南鎮殿、翠微亭,到得香爐峰頂,遙望會稽城,心胸一暢,都有說有笑起來,只有楊尚源除外,一直陰沉著臉,與晴朗的天氣對照鮮明。
只待了片刻,峰頂游人就越來越多,張岱道︰“玉笥山離城太近,游山成了看人了。”
張萼道︰“我們趕緊下到翠微亭,等下亭子又被人佔了。”
張岱向一同登山的山陰諸生道︰“諸位仁兄,在下今日要立個蟹會,請諸位仁兄大快朵頤。”
金秋九月,河蟹與稻粱同肥,正是食蟹的好時節,這幾位生員上山時就看到張氏僕人挑著好幾擔酒菜,其中有個僕人兩只大籮筐里都是菜盤大的河蟹,久聞山陰西張庖廚之精甲于江左,張汝霖還著有《饔史》四卷專論美食,西張宴會人所歆羨,所以這幾位生員單听到“蟹會”二字,就覺舌底生津、食指大劫,連聲道︰“有幸,有幸,叨擾,叨擾。”
眾人下到翠微亭,翠微亭外有一片石,闊數丈,光潔可坐,那些張氏家僕挑著兩個爐子、數十斤木炭、還有鍋碗瓢盆,其余酒菜羅列一片石上,又從南鎮殿那邊挑來山泉水,很快生起火來煮蟹,河蟹無須鹽椒而五味俱全,滾水三沸,蟹肉香味便飄出,河蟹要趁熱吃,冷則有腥味,張岱四人還有七位生員席地而坐,執蟹大嚼,這河蟹背殼如掌而墳起,紫鰲如小拳,掀掉背殼,膏膩堆積,如玉脂珀屑,甘美豐腴即水陸八珍也及不上——
單單吃蟹則味寡,以肥臘鴨、牛乳酪、琥珀蚶為佐食,菜蔬有用鴨汁煮白菜色如玉版、兵坑筍,果品有謝橘、風栗、風菱、秋白梨,酒就是菊花酒。
那楊尚源起先枯坐不食,冷眼相對,那凜然氣節好似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一般,但見張氏兄弟還有另六個生員吃得嘴手油膩、不亦樂乎,他耐不住了,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心道︰“我憑什麼不吃,今日白白丟了一百五十兩銀子,不吃就更虧。”取過一只河蟹,奮力掀開蟹殼,專吃那些蟹黃,鰲腿都不吃,隨手丟棄,這樣大肆浪費著心里才好過一些——
張岱、張原他們根本沒注意楊尚源可笑卑劣的舉止,他們坐在一片石上,可餐班十余人已經在地勢稍高的翠微亭上演戲,笛管笙簫,悠揚動听,今日演的是一出小劇,只生、旦、淨三個角色,叫《梳妝執戟》,取材于《三國演義》,講的是呂布與貂蟬在相府後園鳳儀亭私會,恰被董卓撞破,呂布逃跑,董卓擲戟刺呂布不中——
王可餐扮貂蟬、潘小妃穿著高底靴扮成高大的呂布、馬小卿演董卓,潘小妃扮的這呂布甚是急色,百般逗弄王可餐,撫胸親吻,撩裙摸腿,無所不及,弄得扮貂蟬王可餐嬌羞不已,那種欲拒還迎的媚態,雖知王可餐是少年郎,也讓人情興勃然。
上香爐峰的和下香爐峰的游人都走不動路了,聚在翠微亭周圍觀劇,看到妙處、听到嬌音,喝彩聲雷動,驚得南鎮殿的道士都跑了過來,以為山塌了,卻見是演戲,也就站在那看,嘻嘻而笑,早把“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忘在了一邊。
這日的玉笥山是張氏兄弟大出風頭之日,山下的人上不來,山上的人下不去,差點釀成亂子,直至午後未時末,游人才逐漸散去,張原等人酒足飯飽,相扶著下山,到了大禹陵,楊尚源的管家和兩位僕人早已等候多時,呈上三錠大銀,都是五十兩一錠的——
楊尚源河蟹、臘鴨吃得太多,這時肚子鼓脹,不停打嗝,說道︰“張介子,呃,看明白了,呃,白銀一百五十兩,呃,一分不少,哼,後會有期,呃。”拱拱手,就要上轎走。
張原心細善察,見楊尚源的那個僕人眼神有些畏縮閃爍,料想其中定有緣故,便道︰“且慢,我要驗銀。”
楊尚源臉色一變,強自鎮定道︰“一百五十兩,分毫不少,你可以找那邊小販秤量一下。”
張原問︰“這樣的大銀可是官府銀作局所鑄?”銀作局鑄的銀錠有銘文編號。
楊尚源道︰“這是碎銀熔鑄的,銀色、份量與銀作局的大銀一般無二。”
張原道︰“那就隨我去縣衙戶房鑒定一下。”
楊尚源怒叫道︰“你欺人太甚,我已給了銀子你還不放我走,今日我就與你拼了。”張牙舞爪撲過來就要與張原撕打。
張原往邊上一閃,早有能柱上前截住楊尚源,張原看出楊尚源表面狂怒,內里驚慌,料定這銀子有假,也是大為惱火,怒道︰“楊尚源,我還真低估了你的無恥,先是想耍賴,賴不掉就想用假銀來糊弄我,沒什麼好說的了,揪他上衙門。”
張萼便讓馮虎用石頭砸其中一錠大銀,砸來砸去,銀錠忽然裂開三瓣,里面卻是黑鉛,果然是灌鉛的假銀。
私鑄假銀,這個罪不小,楊尚源一下子癱在地上,連連求饒,願意賠銀二百兩。
張原冷冷道︰“你作惡坑人也該到頭了,揪他見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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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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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54:09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七十九章 常恐秋節至
張原兄弟四人騎馬、策騾、乘轎在前,馮虎、能柱奉命看住楊尚源的那兩個轎夫,逼著二轎夫抬了楊尚源徑去山陰縣衙,再後面就是那六位山陰生員,還有數百名來此登高的山陰民眾,反正都是順路回城,都一齊跟著看熱鬧。
楊尚源一路上百般折騰,先是哀求,哀求沒用就恐嚇,恐嚇沒用就耍賴,故意從藤轎上翻下摔在地上,捧著腿說被張氏家奴毆打致殘,賴在地上就不起來了。
張萼暴怒,喝命能柱等家僕把楊尚源先揍一頓再說,楊尚源不是說被打殘了嗎,那就真打殘他——
張原趕緊制止住,奴僕毆打有功名的生員那是重罪,勸道︰“三兄不必為這等無恥小人生氣,待見了侯縣尊,剝了他的頭巾衫還不好收拾他嗎。”又對身後那些跟隨的山陰士子百姓道︰“諸位都看到了,此人無恥到了什麼地步,光棍喇唬都不如啊。”
姚復、楊尚源一向名聲不佳,山陰民眾方才又親眼見這楊尚源卑劣行徑,唾罵聲不絕,紛紛說要去縣衙作證,別的不說,私鑄假銀就太坑人了。
張萼命能柱、馮虎二人將楊尚源綁在藤轎上,抬著上路,一行人浩浩蕩蕩從稽山門入會稽城,跟隨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從越王橋上過時,遠遠望來,五孔長橋上熙熙攘攘都是人。
……
姚復今日也舉家登高過重陽,女眷多就沒去玉笥山,去的是城西的臥龍山,離家近,風景亦佳,與幾房小妾調笑嬉戲至午後才下山,在半山上看到黑壓壓一條長龍繞過教場往縣衙而來,今日不是紹興衛練兵之日,而且那人群服色雜亂顯然不是軍士,姚復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很樂意發生一些什麼事,這樣他或許就有機會從中謀利,所以一見大批民眾擁往縣衙,他如何能錯過,說不定就有人請他寫訟狀打官司,這些日子因為與張原那小子的賭約,他都沒進過縣衙把持過訴訟,實在是損失不小——
姚復帶了一個家奴先行下山,剛走到縣學附近,就見表外甥楊尚源的管家急急趕來,後面還跟著那個孟秀才,兩個人都是滿頭大汗。
這孟秀才就是與楊尚源去玉笥山的六生員之一,楊尚源被張氏兄弟揪去縣衙,他就和楊尚源的管家來找姚復求救——
姚復立在縣學前的光相橋畔,從容不迫道︰“莫急,出了什麼事,慢慢說,沒有我姚某人應付不過來的事。”
待听得楊尚源是與張原打賭輸了一百五十兩銀子、又以灌鉛假銀償付,被張原識破,現已押送縣衙問罪,姚復再也無法淡定,罵道︰“豎子無謀,不該與張原打賭,更不該以假銀償付,貪吝愚蠢,這下子被張原小子抓住了把柄,哪會輕易放過他!”
楊尚源那管家急得頓足道︰“姚老爺,快救人啊,張家那幾兄弟都說要剝掉我家公子的頭巾衫,那個張萼更是口出狂言,說今日先剝姚復外甥的頭巾,下月再剝姚老爺你的——”
“呸。”
姚復大怒,向橋下吐了一口痰,來回走了幾步,對孟秀才道︰“你速去縣衙見尚源,叮囑他一口咬定是被張原毆傷——”
孟秀才為難道︰“很多人看到的,都擁到縣衙去作證了,這個怕是咬不住。”
姚復搖了搖頭,說道︰“那就只有退一步了,咬定對假銀不知情,是前些時從松江商家那里得來的,若非今日張原驗銀,尚源受了松江奸商之騙猶懵然不知,嗯,只有這樣說了。”
孟秀才道︰“好,我這就去告訴尚源兄。”匆匆去了。
姚復又對楊尚源的管家道︰“速速回楊家,讓我表甥女把剩下的假銀藏好,對了,你們那假銀沒在本地使用過。”
楊尚源的管家搖頭道︰“沒有沒有,若在本地使用豈不讓人打上門來了,都是在外府蒙混的,也只用出去兩錠。”
姚復點頭道︰“既如此,那事情還不至于無法收拾,你去對我表甥女說,準備五百兩銀子送到我這里來,我要去縣、府打點,這關系到他腦袋上的頭巾。”
楊尚源的管家連聲答應,急忙忙去了。
姚復在橋頭站了一會,西風颯然,吹得他遍體生寒,心里也隱隱有些寒意,他沒料到張原能有這樣的捷才,張原拜在王思任門下真的制藝突飛猛進了,竟讓在場的幾個生員都無可指摘,如此說等到下月底張月真有可能作出中規中矩的八股文——
想著張萼說今日要先剝尚源的頭巾、下月就來剝他的,姚復很是憤怒,卻突然打了個寒戰,抬頭看看天,天高雲淡,是個好天氣,他怎麼突然就覺得天陰陰的呢,嗯,天氣涼了,他得回去加衣裳,再去拜訪紹興知府徐時進,一定要把尚源的功名保住,還有,本縣的生員還得繼續去拜訪,要確保下月的賭局萬無一失——
……
張原等人押著楊尚源到縣衙時,縣令侯之翰也剛從會稽回來不久,今日受老師王思任之邀,與延慶寺的老僧一起談禪論詩,侯之翰問王思任︰“張原在老師那里學制藝,不知進境如何?”
王思任笑道︰“此子聰慧,遠勝于我,而且勤學深思,猶為難及,你倒不用擔心他下月的賭約。”
侯之翰笑道︰“老師都這麼說,侍教生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就等著看張原下月的精彩制藝了。”
未想剛回到縣衙,張原就來告狀了,而且跟來了大批民眾,這讓侯之翰有些驚慌,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民眾聚集,稍有處置不當,就易釀成民變,急召縣丞、主簿一同升日見堂審案。
那孟秀才這時也趕回來了,沖上日見堂,不顧侯縣令正在問話,附耳對楊尚源耳語幾句,楊尚源連連點頭——
侯之翰一拍驚堂木,喝道︰“孟生,你敢擾亂公堂!”
孟秀才趕緊行禮道︰“縣尊,侍教生不敢。”退在一邊。
張萼對身邊的張原道︰“介子,他們又要搗鬼。”
張原道︰“想必是找姚訟棍拿了個主意,可惜他們忘了一個人,有這人在,楊尚源就翻不了身。”
事情很清楚,證人極多,侯之翰命刑科房吏目將證人名字一一登記畫押,剩下的兩錠大銀也全部打碎,都是灌鉛的假銀,當然也不是全假,包在黑鉛外面的還是真銀,三錠假銀合計真銀大約五十兩,楊尚源一口咬定他是受了松江奸商的騙,事先也不知道這是假銀。
侯之翰問松江奸商名字,楊尚源就胡亂編了一個張三李四,心道︰“松江商人數萬,看你怎麼查去。”卻听張原說道︰“縣尊,還有一個人證,可以證明楊尚源事先知道這些銀子是灌鉛的假銀。”
侯之翰便道︰“帶證人上堂。”
楊尚源一驚,心想︰“這是哪個證人?”他本來假裝腿斷了躺在地上,這時昂起頭看證人是誰,一個照面,大驚失色,那被兩個張氏家僕左右夾著上堂來的漢子,不就是先前奉他之命回去取假銀的僕人楊盛嗎?難怪方才回來的路上沒看到楊盛,卻原來是被張原派人先給拘押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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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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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54:56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八十章 良師箴言
重陽節後的這日,張原來到會稽王思任府上已經快巳時了,石雙挑著兩只籮筐,一只籮筐裝的是蕭山方柿和山陰謝橘,另一只籮筐是大河蟹和瓦欏蚶,昨日在玉笥山上“蟹會”,張原覺得河蟹風味極美,所以今日一早命石雙去買了二十斤大河蟹送給老師王思任一家嘗鮮。
身穿淺藍直裰的王思任立在前廳檐廊上,開口便道︰“張原,看來你昨日是贏了不少銀子,還知道買些果品、螃蟹孝敬師長,也算知禮。”
與楊尚源打賭打官司的事情傳揚得還真快啊,張原趕緊躬身道︰“老師容稟,學生並非輕狂好賭,實是被那楊秀才所逼,其勢不得不爾。”
王思任看著這個少年弟子,神情依然謙遜冷靜,此子小小年紀,城府不淺啊,說道︰“隨我到書房說話。”轉身往前院書房行去。
張原跟著王思任來到書房,王思任坐下,他躬立,遵命將昨日游玉笥山遇楊尚源的前前後後細細說了——
王思任臉露笑意︰“‘以一國僭竊之主,冠七篇仁義之書’,這兩句著實破得不錯,你倒是恃才敢賭。”
張原道︰“不是學生魯莽,而是學生堅信那楊尚源七步之內破不了‘子曰’,所以學生不會輸,不過學生也差點贏不了,那楊尚源實在是走得太快了——”
一句話把王思任給逗樂了,哈哈大笑,笑了一陣,突然笑容一收,肅然道︰“張原,你以為憑你的捷才就能贏楊尚源,到了官府還能拿到賭銀?”
張原不敢說話,靜听王思任教訓。
王思任道︰“《大明律》規定,‘凡賭博財物者皆杖八十,攤場錢物入官,其開張賭場之人,同罪’,所以說侯縣令把一百五十兩賭銀判給你乃是循私,當然,你這種與賭博還是有區別的,內閣首輔葉向高還在府中與人下棋賭彩呢,賭的是宋拓《淳化閣帖》,這是我親眼所見——《大明律》何嘗不可以鑽空子,真正理論起來看的還是面子和交際,你若不是張汝霖的族孫、不是我王思任的門生,小小儒童敢上公堂告秀才,而且還是打賭,不管有理沒理,先就亂棍叉出了,你說是不是?”
張原恭恭敬敬道︰“老師教訓得極是,學生行事還是有些輕率。”
王思任道︰“不然,我不是指責你,而是要你明白情與勢,要你明白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能做,以後你科舉入仕,將會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物,各種勾心斗角、利益相爭都少不了,你莫要看有些人言辭冠冕堂皇、有理有據,其實也是為自身利益代言,就好比姚復的堂兄姚誠立,在朝中有直言敢諫之名,但其實如何呢,他的直言敢諫也是精挑細選的,他不可能指責一切朝政弊端,他只針對那些明里或暗里有損于他或他師友的那些所謂朝政弊端才會挺身而出,所以說一入仕途,自身德性品質是其次,關鍵在于其背後的利益——”
張原腦海又有琴弦“錚”然而響,此前他一直沒想明白的一件事情經王思任這麼一說,頓時豁然貫通,王思任二十歲中進士,混跡官場也近二十年了,又是極聰明詼諧之人,很多事當然比他看得透,這一點撥,張原豁然開朗,他以前讀晚明史料,對最終導致明朝滅亡的東林與閹黨之爭的看法是︰東林雖亦有小人,但多數為君子;閹黨固多小人,但未嘗沒有正直才智之士——
而這一刻,他明白了,既已在朝,個人道德品質起的作用就有限了,不論是君子還是小人,龐大的利益體系會裹挾著你、潛移默化影響你的一言一行,也許這還是在你的不知不覺間,當你慷慨陳詞,自以為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之時,其實你是站在利益的基石上,當然,也有不顧自身利益的人,但只要他說話、他行動、他的言行能影響到朝政,那就是代表了某一種利益,因為朝廷政策就是為了利益平衡,明白了這一點就不易被表象迷惑,就會明白東林是利益集團、浙黨、楚黨、閹黨也是各自依附宗族、師生、姻親結成的利益集團,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如此而已——
“對了,似乎王老師因為曾與閹黨人物關系頗密,崇禎朝東林黨全面當政時,王老師也受排擠,仕途不得志,以後如果可能的話,我這個做學生的必須要助老師一把,王老師看似嬉笑怒罵不甚正經,但大節不虧,絕對比錢謙益、周延儒強。”
張原想明白了這一點,臉上神采當然大不一樣,王思任便問︰“張原,你笑什麼,是不是又有所悟,說來听听?”
張原道︰“學生听老師方才所言,若有所悟,不過尚未理清頭緒,只明白了這一點,一個人要為自己所作所為找理由是很容易的。”
王思任捻須微笑道︰“你現在明白我對你說這些並非是指責你了,行事要審時度勢,要善于借勢,楊尚源斗不過你並非因為他理虧,而是他的勢力不及你——還有一件事你怕是不知道,姚復昨晚分別拜訪了侯縣令和紹興知府徐時進,那徐時進與姚復堂兄姚誠立是同科進士,與令族叔祖肅之先生亦是同科。”
張原道︰“學生知道這事,學生也擔心案情會有反復,那姚復極善鑽營的,所以昨日傍晚就請族兄張宗子去求族叔祖給徐府尊送去了拜帖。”
王思任笑道︰“好極,你倒是算無遺策啊,只是那楊尚源咬定說沒有私鑄假銀,假銀是從松江商人購進織花絨布時上了當,就思謀著用出去,這就不好定他重罪,但生員功名應該是保不住的,侯縣令已經行文提學官,要求革除其功名,假銀之事,還要繼續追查。”
張原道︰“楊尚源沒了秀才功名,以後也不敢肆無忌憚作惡了,再作惡就好治罪。”
王思任道︰“你不要想那麼多了,把心收回來,今日開講八股正文。”
張原趕緊肅立道︰“是。”
王思任道︰“我現在教你的都是小題八股,小題題意難明、題情難得、縴挑瑣碎、粘上連下、拘牽甚多,所以小題最是難工,作好了小題八股,大題八股就不在話下。”
當下王思任將八股正文的提二比、出題,中二比、後二比,束二比和大結六部分一一細講,每講完一部分,就要出題讓張原作,比如講到提二比,就出題“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讓張原擬提比出對二股,張原思索片刻,說道︰“明于天地之性者,不可惑以神怪,斯人非獨可惑也,夫以求福之心勝,而用是以行其佞諛之計耳;通于萬物之情者,不可罔以虛無,斯人非獨可罔,夫亦窺利之志殷,而藉是以行其媚悅之術耳。”
王思任贊道︰“善!提二比與破題不一樣,破意要干淨,提二比要余意不盡,這樣才好續寫下面的。”
用罷午餐,接著講,張原肯學、領悟得快,王思任這個當老師的也講得有勁,不知不覺,昏黃的斜陽照在書房東壁上,已是黃昏時分。
晚餐吃蟹,張原嫌房中點燈悶氣,就與武陵二人把桌子搬到院中對著太湖石吃蟹,初十的月亮早早升起,太湖石下的幾株雁來紅在月影下姍姍可愛,武陵恍然大悟似地道︰“啊,有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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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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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55:23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八十一章 月照西廂
半輪明月從月洞門牆頭升起,清輝瀉地,澄淨空明,但覺面目衣裳濯濯如洗。
張原用布巾擦了擦手,看了一眼那輪缺月,哂道︰“小武,你是第一次看到月亮嗎,大驚小怪的。”
武陵道︰“是第一次,第一次看到王老爺家的月亮。”
張原笑問︰“是不是比咱們東張的月亮要明亮一些?”
武陵道︰“好象是哎,少爺,你說會不會是嬰姿小姐在牆那邊先用抹布把這月亮擦拭干淨了才放出來的?”
“阿耶!”張原驚嘆了︰“小武,你行啊,真能想,你以為人家王小姐是洗盤子的廚娘啊。”
武陵捂著嘴“咕咕”笑,象蛙。
正這時,忽听月洞門那邊有人說道︰“背後取笑人,可恥。”聲音不大,但頗具穿透性,院牆有一丈高,而且木門緊閉,這聲音依舊清晰入耳,也許是因為月下安靜的緣故。
張原與武陵對視一眼,都是噤若寒蟬,這正是王嬰姿王二小姐的聲音,怎麼這麼巧,偏偏就被她給听到了呢?
武陵顯然比張原激動,有月亮就是好啊,《西廂記》的好戲似乎真要上演了,可他是小廝,不是紅娘,理應回避,不然嬰姿小姐怕是不肯開門過來,總有點害羞不是——
“少爺,我突然有些頭暈,我先睡覺去了。”
武陵幾步入房,鞋子一脫就上了榻,豎起耳朵听外面的動靜,外面悄然無聲,沒听到月洞門開啟的聲音,也沒听到少爺和嬰姿小姐隔牆說話的聲音。
小奚奴武陵在心里對自己說︰“別急,別急,再听听,肯定有戲——”又想︰“不知少爺和嬰姿小姐見面了會做些什麼,不會象戲里咿咿呀呀只是唱?”
武陵雖然看過《西廂記》和《牡丹亭》的這些才子佳人的戲,但畢竟尚未成人,只知男女之事很有趣,究竟如何個有趣法則不甚了然,想起昨日在玉笥山翠微亭王可餐與潘小妃演的貂蟬和呂布,其中呂布亂摸貂蟬那一段似乎很來勁,少爺和嬰姿小姐會那樣嗎?
等了很久,外面一直悄然無聲,少爺似乎在月下睡著了,小奚奴武陵也等得睡著了,一覺睡到天蒙蒙亮,卻還沒忘昨晚的事,起來到里間一看,少爺睡得正香,沒有任何異樣——
武陵撓頭納悶了︰是他錯過了好戲還是戲根本就沒演?
此後兩日,武陵細心觀察,少爺只是听講、讀書、練字,因為王老爺一直待在府中,王嬰姿小姐也就沒有到前院來,夜里月亮依舊,卻是什麼事也沒發生。
武陵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西廂記》里的崔鶯鶯小姐是死了爹的,王老爺卻是健在,這活生生多出個角色,難怪格格不入,少爺這出戲不好演——
……
專心學制藝的張原顯然不知身邊的小奚奴武陵還有這麼些心思,這三天里他已把小題八股文的作法和技巧盡數牢記,十二日傍晚僕人石雙來接他時,王思任送他出門,說下次來便要出題讓他作完整的八股文,作滿三十篇小題八股然後開始教大題八股,十月中旬之前可把八股作法訣竅全部相授,能學得這麼快的也只有張原了。
張原回家的次日一早,張萼就來了,對于楊尚源沒被抄家收監,張萼很是不滿,說道︰“那侯縣令定然也收受了姚訟棍和楊尚源的錢物,不然何以不去抄楊尚源的家,楊家肯定還有假銀,這私鑄假銀的大罪還不夠抄家嗎。”
張原道︰“打賭之事鬧上公堂,侯縣尊還把銀子判給我,已經很給我們山陰張氏面子了,侯縣尊不可能因為這事就抄一個有功名的生員之家,這次只要能革去楊尚源的頭巾,那就是我們大勝。”
張萼道︰“我是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姚訟棍、楊無賴兩個踩翻在地,踏上幾腳——對了介子,這都九月中旬了,你的錦囊妙計還沒影哪!”
張原點頭笑道︰“該是施展妙計的時候了,這個還得三兄鼎力相助。”
張萼道︰“這還用說,大父也吩咐過,盡力助你,可惜宗子大兄前日去武林訪黃寓庸先生了,不然也會助你,你說,要我幫什麼忙,八股文我可一竅不通。”
張原取出上回張萼給他的那本錄有姚復私惡丑事的小卷冊,說道︰“三兄召集五名書寫流利的清客,讓他們每人將此書冊抄錄五遍,各自裝訂成冊,三日後交給我。”
“就這些?”張萼問。
張原道︰“錦囊妙計有多個,這是第一個,三日後才開第二個。”
張萼笑道︰“我明白了,你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當年姚訟棍捏造淫詞誣蔑魯雲谷的叔母,咱們也用這招對付他,這叫惡有惡報。”
張萼說話總是不大中听,張原道︰“咱們這個可不是捏造誣蔑,這都是三兄你派人察訪出來的。”
“是是是。”張萼笑道︰“咱們這是證據確鑿,姚訟棍想賴都賴不掉,可抄錄二十五份是不是太少了,不夠分發啊,干脆去雕版印刷,印個上千冊到處發,本縣士紳人手一冊。”
張原道︰“二十五份足夠了,也不用到處發,三日後我再告訴你用途。”
這倒不是張原要故弄玄虛,對族兄張萼賣什麼關子,而是張萼實在是口風不嚴,性情太急躁,上次在大禹陵與楊尚源斗氣,當時張萼要是知道將用什麼計策對付姚復的話,氣急之下很可能就會說出來,只想著立即打擊楊尚源的氣焰,而不考慮妙計泄漏姚復就會預先防範——
張萼道︰“行,下次你從會稽回來,二十五冊姚訟棍丑史就會擺放在你的書案上——我先回去了,那個蓮夏的老爹病重,我得讓人送五兩銀子去,以前答應過她的,蓮夏你知道?”張萼擠眉弄眼。
張原月初就知道那美婢蓮夏的爹爹病了,便道︰“三兄知道行善了,很好,我也助五兩銀子,從楊尚源那里贏來的銀子我母親全讓我自己管了。”
張萼笑道︰“那好,銀子拿來——論起來你出五兩銀子也是應該,你摸了的。”
張原知道他指的是什麼,瞪眼道︰“你與婢女聯手捉弄我,還敢向我要銀子,不給了。”
張萼大笑,說道︰“別裝模作樣了,你當時那是摸得個不亦樂乎,又捏又揉,蓮夏都被你摸得嗯嗯叫喚了,我可是看得清楚、听得分明——”
“三兄,說話小聲一些。”
張原無奈,母親正在天井邊裁衣,這要是听到了問起豈不尷尬。
張萼壓低聲音道︰“當時我是許了她五兩銀子她才肯解衣的,想必是她爹有病,急著用錢。”
張原翻白眼道︰“你這不是趁人之危嗎!”
張萼無賴道︰“不是我,是你,我可沒動手,好了好了,廢話少說,給銀子,咱們這也算是雪中送炭了,她一個婢女被摸了幾下能得十兩銀子,美死她了,南京秦淮河的名妓也沒這個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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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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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57:47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八十二章 月色如霜膚色如雪
又是三天過去了,這三天時間里張原作了十二篇小題八股文,全部是四書文,小題八股的題目要麼撩頭去尾,題意不完整;要麼任意截搭,題意割裂難明,所以說小題八股是最難作的,偏偏縣試、府試、道試都是小題八股,而到了鄉試、會試反倒不會出這種小題,這是因為參加童子試的儒童人數太龐大,考試題目太難出了,極易重復,為了防止剿襲擬題,截搭、割裂經義的小題就應運而生,所以山陰縣童生試是最難的,大約六、七十取其一,而一旦闖過了秀才這一關,鄉試、會試的錄取比率會越來越高,真是萬事開頭難啊——
八股文的字數有下限無上限,洪武三年詔令規定五經文限五百字以上,四書文限三百字以上,張原現在作的是四書文,每篇都在四、五百字之間,這是最合適的,寫得太長,考官也懶得看,這不是做學問,這是應試作文啊,當然,小題八股對訓練邏輯思維能力極有幫助,試想,要從牛頭不對馬嘴的截搭題中找出其內在聯系,要破題、要承題、要代聖賢立言,這絕對需要超強的邏輯思維能力,大明官員一個個精明機巧,善能文過飾非,皆由此而來——
小題名目繁多,有四十多種,什麼截上題、截下題、截上截下只留中間題……王思任選了三十種不同形式的小題讓張原作,每日作四篇,傍晚評點一次,指點得失,讓王思任驚奇的是,張原的八股文出手不凡,哪象是第一次作八股的人,這真是難以理解,只能歸之曰“宿慧”。
學有所得,歸家休息就分外愉快,十六日傍晚張原回到家中,那二十五冊手抄的姚訟棍丑史果然已經疊在他書案上。
穆真真也在這邊,她爹爹穆敬岩又被抓差去了上虞,當日回不來,張母呂氏對她說過,只要她爹爹不在家,就讓她到這邊來。
晚飯後,張原向母親說要去訪魯雲谷,張母呂氏點頭道︰“我兒讓魯先生再看看你眼楮,為娘倒是擔心你近日讀書辛苦,眼楮又出毛病呢。”
張原笑道︰“兒子眼楮好得很,一直留心養眼呢,好,好,我听母親的,也順便讓雲谷先生幫我看看眼楮。”
張原讓武陵提了一籃蕭山方柿給魯雲谷送去,出竹籬門時,穆真真跟了出來,說道︰“少爺,婢子也想去給魯醫生磕個頭——”
張原道︰“你爹爹病好了之後,你父女兩個不是去磕過頭了嗎,不用老磕。”見這墮民少女有些忸怩的樣子,便改口道︰“也好,跟我去走走。”
穆真真頓時喜上眉梢。
小丫頭兔亭提了一盞燈籠跑過來︰“少爺少爺,要不要燈籠?”
張原抬頭望了望天,暮色沉沉,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說道︰“大晴天的,等下月亮就升上來了,比燈籠還亮,兔亭,回去。”
兔亭“噢”的一聲,提著燈籠回去了,兩只兔耳朵丫髻一抖一抖的,伊亭把兔亭的丫髻越扎越高了。
張原帶著武陵和穆真真出門,來到兩里外的霧露橋畔魯氏藥鋪,魯雲谷正悠閑地在後院喝茶,日間病人多,這時才閑下來,見張原來了,大喜︰“介子,多日不見,學問大進了,可喜可賀。”張原重陽登高智斗姚復的外甥女婿楊尚源,此事轟傳一時,魯雲谷自是拍手稱快。
穆真真跪下便磕頭,魯雲谷奇道︰“咦,咦,這是做什麼!”
張原笑道︰“真真,我說了,不要磕頭,魯先生還以為你求他出診呢,他好不容易才歇會。”
穆真真容色與尋常女子有異,魯雲谷是記得的,笑道︰“我是收了診金藥費的,介子僕的銀子,兩清,你要磕頭就磕介子少爺。”
穆真真還沒站起來,听魯雲谷這麼一說,含羞望著張原,有磕頭之意,又怕張原不喜——
張原忙道︰“趕緊起來,你是磕頭蟲嗎。”拉了穆真真一把,穆真真趕緊站起來。
魯雲谷親自去烹松蘿茶款待張原,不移時,香茶端上來了,兩個人品茗閑談半晌,張原從懷里取出那卷書冊遞給魯雲谷道︰“魯兄請看。”
魯雲谷以為是張原寫的八股文,笑道︰“好,愚兄拜讀。”翻開一看,臉色漸漸就變了,看到自己叔母周氏遭姚復逼迫誣陷最終憤而自盡時,魯雲谷臉漲得通紅,氣喘起來,執卷的手微微發抖,十幾年的舊傷疤被揭開,傷痛徹骨——
張原揮手讓其他人退出去,說道︰“魯兄,姚復作惡多端,也該收拾了。”
魯雲谷合上書冊,神情激動道︰“介子你說,要我做些什麼?”叔母去世之初的那兩年,還是十六、七歲少年的魯雲谷帶著小佷子多次狀告姚復,卻都是毫無結果,這些年只有飲恨吞聲,今日見張原收集姚復的惡事,報仇雪恨之心頓熾——
張原道︰“十一月間,提學官會巡視紹興府,到時魯兄和其他一些受姚復陷害欺凌的苦主可一齊去提學官那里狀告姚復,我料姚復那種無恥之徒下月底八股輸給我也不會自解頭巾的,定要耍賴,非得強力剝奪。”
魯雲谷道︰“好,我立即命人去余姚把我小佷叫來。”
張原道︰“不急,下月中旬初再去叫人不遲。”
魯雲谷道︰“介子下月有必勝把握否?那姚復可是四處交際,請客送禮。”
張原微笑道︰“必勝。”取回那本小冊子,收在懷里,繼續飲茶談天。
魯雲谷激動的心緒難以平息,就讓小僮取酒來,他要喝兩杯,說道︰“介子你喝茶,我喝酒,愚兄多年沒有象今晚這麼心胸開暢了,一定要喝兩杯。”
張原勸道︰“魯兄莫要喝醉了,貪杯誤事啊。”
魯雲谷惕然道︰“賢弟教訓得是——”
張原忙道︰“何敢教訓魯兄,來,我也陪魯兄喝一杯,就一杯。”
……
從魯氏藥鋪出來,已經是亥初時分,九月既望的圓月高懸天際,魯雲谷送張原主僕三人至霧露橋,還說要一直送到府學宮後張宅,張原笑道︰“魯兄不必送,我有女護衛。”笑笑的看了穆真真一眼,穆真真羞得臉緋紅。
魯雲谷上次听張原說過穆敬岩父女有武藝,笑道︰“那好,我就不送了,我也是手無縛雞之力。”
月色甚美,何必走得那麼快,避月如仇嗎?
張原沿途慢慢的走,慢慢的看,穆真真和武陵跟著,穆真真從後面看著月下漫步的少爺,心里甜甜的象喝了蜜,這是她第一次跟著少爺慢慢走路啊,而且還是夜間——
小奚奴武陵則有些無趣,這麼好的月亮,又不是在王老爺家,那王老爺何時會出個遠門呢?
從府學宮前的十字街走過,兩邊店鋪燈籠高掛,燈火明亮,月色難入,張原回頭看看,這時才發現穆真真的黑色比甲有些短窄,捉襟見肘了,這十四歲的墮民少女正是猛長身子的時候,比他還長得快,兩個月前初見時,穆真真和他差不多高,現在看著明顯比他高了,他這幾個月也是長高了不少的,只有武陵不長個子,還沒到發身長大的時候。
穆真真見少爺回頭上下打量她,臉又紅了,低頭看著自己的草鞋,有些自卑。
穆真真膚色如雪,穿黑色比甲襯著皮膚其實很引人注目,只是衣裳太舊,比甲是那種暗舊的黑,這就顯得寒酸難看了。
正好路過一家成衣鋪,張原便讓穆真真跟他進去,讓裁縫為穆真真裁制一套棉布衣裳,稍寬大一些,穆真真還要長呢——
可憐的穆真真手足無措,任那女裁縫量腰量胸,傻了似的。
作者: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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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1:59:54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八十三章 外來和尚好念經
兩套裙裳,一套是青色絹布狹領長襖和長裙,一套是黑色松江棉褙子和長裙,連裁縫工銀一共四錢二分,為少爺管錢的武陵沒帶銀子出來,那女裁縫笑道︰“認得認得,張家少爺啊,誰人不識,這是貴府的婢女嗎,小模樣好俊。”說好三日後送裙裳到張原家里再收銀子。
從成衣鋪出來,走過十字街,燈火一暗,月色照人,一直不會說話似的穆真真終于開口了︰“少爺,這可費了好多銀子了,婢子怎麼生受得起。”
這墮民少女說話的聲音在清冷的夜風中顯得有些悲戚。
張原微笑道︰“我母親早說過要為你裁制一套衣裳,我不想母親勞累,這縫衣裳也極費眼神的,今日正好順便,就在鋪子里縫制。”看了一眼穆真真露在草鞋外的腳拇指,問︰“我母親不是為你做了一雙青布鞋嗎,怎麼不穿,不合腳?”
“不是不是。”穆真真忙道︰“是因為現在天氣尚未冷,婢子舍不得穿。”
再過幾天就是二十四節氣的霜降,夜間很有些寒意了,穆真真還說天沒冷,要到下雪才是冷嗎?
小奚奴武陵看得出來少爺對這墮民少女甚好,便道︰“真真姐,咱們家太太和少爺最是和善,既是少爺賞你的衣物,你就收下,你跟少爺出門,穿得寒酸,少爺也沒面子不是。”武陵與穆真真同齡,月份晚一些,個子矮一截,所以也跟著石頭兄弟和兔亭叫真真姐。
張原“嘿”的一笑︰“小武,你這張嘴越來越會說話了,是不是暗示也要給你縫制新衣,穿得光光鮮鮮讓我有面子?”
武陵一撢衣襟,笑道︰“太太每年都給我四季衣裳,小武我已經是光光鮮鮮的了。”
穆真真依舊局促不安道︰“婢子初到主家,什麼事都沒做,卻生受這麼多好處,真是有愧。”
張原嘆道︰“哎呀,真真你真@攏 庋 髂耆攣乙 山 賜憬恪﹦惴蜃J 性堵訪揮械昧Φ娜耍 絞蹦愫湍愕盼胰!br />
穆真真臉現異彩,喜道︰“好。”旋又為難道︰“少爺,我爹爹隔三岔五就要當差的,縣衙工科房的典史老爺若找不到我爹爹听差那是要發怒的。”
張原道︰“到時我會向侯縣尊稟明,那兩個月不征你爹爹當差便是。”
穆真真甚喜,覺得自己父女可以為張家少爺效力,這樣受主家好處才會心安。
……
次日上午,張原去西張拜見族叔祖張汝霖,張汝霖正在書房編他的那部韻書,見張原進來,擱下筆笑呵呵道︰“張原,要施妙計了?”
張原恭恭敬敬行禮後,方道︰“正要請叔祖示下。”
張汝霖道︰“我已吩咐過劉管家,你等下去他那里讓他安排人手便是,先坐,叔祖要考考你,看你這些日子在王謔庵處制藝學得如何了。”先考張原的認題,就是隨意從四書和春秋中摘一句,讓張原背誦原句的段落,強記正是張原的本事,自然難不倒他——
張汝霖點頭道︰“那我來出兩題,你來破題,呵呵,不須賣弄七步捷才,總以破得周正為好。”略一沉吟,出題道︰“子曰為政以德。”
張原破題道︰“為政有本,舍君德無以也。”
張汝霖點頭表示嘉許,又出題道︰“子曰君子不器。”
張原破題道︰“聖人論全德者,自不滯于用焉。”
張汝霖這兩道題出得正,張原破題也是堂堂正正,張汝霖挑不出任何毛病,又問道︰“你開始作八股了沒有,哦,且背誦一篇給我听听。”
張原便背誦了一篇昨日作的小題八股,這一篇得到了王思任的贊賞——
張汝霖手在膝蓋上打著拍子,象是在听曲一般,一篇听罷,贊道︰“我若是提學官,單憑這一篇就可拔你為生員——我無憂矣,你下去安排妙計。”
張原從北院出來,先找到張萼,然後二人一起去找劉管家,讓劉家管挑選五名識字能干的家僕,附籍西張的家奴有數百戶,選這麼五個人有什麼難的,不移時,五名家僕來了,都是識文斷字、能說會道的,張原問他們對周邊各縣熟悉否,有說熟悉作余姚的、有說熟悉諸暨的……
紹興府八縣,會稽、蕭山、諸暨、上虞四縣與山陰離得近,張原便讓四名張氏家僕各攜三冊姚復丑史分赴這四個縣,找縣城酒樓茶館、車行碼頭的說書瞽者,每縣找三個說書人就行,讓說書人根據這書冊記載的事編成說書每日說唱,連說三日即可,付那說書人一兩或二兩銀子,只要給銀子,而且說的又不是那說書人本地的事,不用擔心打擊報復,那些說書人何樂而不為——
又命一名家僕遠赴杭州,在學政官署附近的茶樓酒肆、菜場鬧市找說書人說唱姚復丑事,如此這般,布置停當,除同城的會稽緩些日子再施行外,其余去三縣和杭州的僕人明日一早就啟程——
張萼覺得張原的計策平平無奇,說道︰“介子,何必大費周章,除了去杭州宣揚可讓擔提學官風聞之外,去其他四縣宣揚有何必要,外縣人根本就不知道姚復是誰,要就在本縣竭力宣揚。”
張原笑道︰“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在本地宣揚很快就會讓姚復知道,他或許會有什麼對策,而從鄰縣傳回來那就大不一樣了,本縣人會認為這事都傳到外縣去了,姚復丑名遠揚了、要倒霉了,這與在本縣直接宣揚的效果大不一樣的,而且姚復沒有對策,等他搞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已經臭不可聞了。”
張萼哈哈大笑,說道︰“我倒不知同樣是造謠中傷卻還有這麼些講究,介子,你果然陰險狡詐。”
張原白眼道︰“三兄,你就不會用個好詞嗎,這叫足智多謀、運籌帷幄好不好,而且這怎麼是造謠中傷,每件事都有苦主的。”
張萼笑道︰“都一樣,都一樣,我偏愛反著用詞。”又很期待地道︰“等那些丑聞從外縣傳回,那時要看姚訟棍——”
一時想不好妥當的詞,張原接口道︰“姚訟棍就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張萼贊道︰“妙,姚訟棍訟棍肯定是當不成了,改綽號叫姚老鼠。”
張萼越想越樂,興致勃勃,硬拖著張原去下棋,象棋、圍棋各下一局,當然都是輸,留張原在西張用了午飯,午後又要張原陪他去使用望遠鏡偷窺他人內宅——
張原趕緊道︰“這不行,這不行,三兄,這種事少干,讓人家發現了不好。”
張萼不以為然道︰“無妨,誰也不知道我拿根銅管是在干什麼,不過我也沒看到什麼秘事,只有一次——”
張萼壓低聲音道︰“就是前幾日,我從臥龍山俯看姚訟棍的內宅,見姚訟棍大白天把一個青年婦人拉進房里半天才出來,那婦人不是姚宅的女眷,是乘轎來的,就不知是誰家淫|婦?可惜此鏡不能穿牆透視,不然就妙哉了。”問︰“介子,你可知世間有沒有能隔牆視物的鏡子,似乎古時神醫扁鵲就有這本事?”
若能好好引導,張萼或許可以成為大明朝的發明家,愛迪生那樣的。
張原道︰“那種鏡子幾百年後會有,你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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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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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2:01:03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八十四章 夕陽下說書人
大網已撒開,就等著慢慢收網了。
此後半個多月,張原照常在王思任那里學八股,從小題到大題,從四書題到春秋題,與小題相比,大題更需要對儒家經義精深的體悟和強大的概括能力,大題八股有些是取一個經義段落作為題目,題意明確,這就限制了作者的自由發揮,考試時大家破題都差不多,考官若不仔細閱卷,很可能就遺漏了好文,這就是有些八股名家屢試不第的原因——
所以王思任要求張原破題一定要奇句奪目,使考官一見驚嘆,不敢棄卷,然後是終篇大結時要有妙語振起全篇,讓考官執卷流連,這樣的制藝,豈有不高中之理?
王思任傳授的制藝方法極具針對性,這正是張原所需要的,制藝八股是進身之階、是步入仕途的敲門磚,你要是真以為自己可代聖賢立言、要以八股匡濟天下,那你讀書就讀傻了,先秦時的聖賢能解決晚明的危機?
只是破題要奇句奪目、終篇要妙語振起,這話說得容易,真要動筆可知有多難,所以王思任要求張原在明後兩年內不間斷地訓練,每日都要作兩篇制藝,這樣在三年後的杭州乙卯鄉試才有中舉的希望,在王思任看來,張原在童子試連捷補生員是不在話下的,他王思任的親傳弟子怎麼可能連秀才都不中!
這些日子王思任很少外出,一心輔導張原,所以王嬰姿小姐難得有露面的機會,這讓小奚奴武陵很遺憾,不過武陵堅信,王老爺總要出遠門的,《西廂記》怎麼能有頭無尾呢——
十月十一黃昏,石雙來接張原回家,主僕三人走過杏花寺前的一個腳夫行時,就見一群腳夫圍著一個瞽者在夕陽下听說書,一堆人影拖在地上——
那瞽者懷抱三弦,“錚錚琮琮”彈幾下,用蒼涼的嗓音半說半唱道︰
“方思鯨吞,又想鳩佔,奸人偏有多般惡。話說那姚黑心見自己學館的儒童都走了,轉到了一個名叫柳英才的生員學館,姚黑心認作是柳秀才搶了他學生,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便雇了兩個光棍,一個叫蔡大虎,一個叫李二虎,都是凶神惡煞、滿臉橫肉,平日隨身帶著流星袖棒、秤錘尖刀,好勇斗狠,橫行霸道,在山陰是人見人怕,那姚黑心吩咐道︰‘蔡大虎、李二虎,你二人去那柳秀才回家的路上候著——”
張原主僕三人駐足傾听,張原笑著心想︰“這說書瞽者編得不錯,連兩個行凶喇唬的名字都考證出來了,還知道喇唬帶了什麼凶器,親眼所見一般,姚訟棍有了個新綽號叫姚黑心,呵呵,有意思。”
有個腳夫插嘴道︰“那柳秀才我認得,就是山陰城北華舍村的人,現在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路,窮困潦倒,可憐哪,姚黑心真是黑心啊。”
“趕緊閉上鳥嘴,听書,听書。”便有其他腳夫呵斥說不要打擾了瞽者說書。
張原立在腳夫圈外听了好一會,听到瞽者說姚復誣陷魯雲谷叔母的事了,這瞽者添油加醋,說那周氏如何美貌、如何端莊,姚復見色狂亂,思謀鳩佔,說得繪聲繪色——
斜陽從錢肅王祠那邊墜下,雜亂的人影消失,腳夫們听書的興致不減,一邊听一邊罵姚復,張原見天色已晚,便讓武陵賞那說書瞽者二十文錢,轉身離開時听到幾個腳夫在背後小聲議論︰
“咦,這位少爺好象就是要與姚黑心賭八股文的張公子,山陰狀元第的。”
“嗯,沒錯,這張公子在王季重王老爺府上求學,經常在此路過——王季重王老爺你們听說過?”
“怎麼會不知道,咱們會稽最年少的進士,八股文第一的、又會說笑話的王老爺,誰人不知。”
“這張公子上月贏了姚黑心的外甥,這月不知能不能贏那姚黑心?”
“肯定贏啊,王老爺何等才學,王老爺的學生怎麼會輸給姚黑心。”
……
走遠了,听不見腳夫們的議論了,小奚奴武陵笑道︰“少爺,姚黑心這回是出大名了,到處都在說姚黑心。”
石雙道︰“是啊,小人前兩天去鑒湖田莊督促佃戶交二季稻租糧,也听到有老者坐在田頭說姚秀才的丑事。”
張原心道︰“鄰縣的傳聞已經流布到山陰,姚復想必也听說這事了,現在應該是坐立不安了,也難說,姚訟棍皮厚無恥,或許不把這些當一回事,強自鎮定呢。”
張原主僕三人前腳剛到家中,後腳張萼就來了,一見張原就捧腹大笑,笑了一陣才說話道︰“介子,告訴你一件大好笑事,我們派去鄰縣的不是每人只帶三冊姚復丑史嗎,每縣只找三個說書人,據那些家僕回來說,一傳十,十傳百,其他的說書人以為時下流行說姚復丑史,就爭相說姚復——我起先還不大相信,以為那些奴僕夸大其詞,昨日我去會稽繁華地轉了一圈,就發現有七處在說姚黑心的事,哈哈,笑死我也,這些人都是瞎起哄啊。”
張原笑道︰“會稽人肯定說得更起勁,因為他們都知道姚復此人,三兄可知本縣反響如何?”
張萼笑聲不絕︰“那還用說,這幾日越傳越廣,竟扯出很多我們當初沒查訪出來的姚黑心丑事,其中有一件——上月我不是對你說過嗎,我用望遠鏡看到姚復大白天把一個青年婦人拉到房里去,當時我也不知道那是誰家淫|婦,介子你可知那淫|婦是誰?”
張原光著眼道︰“我怎麼會知道。”
“你猜?”張萼賣關子。
這事怎好亂猜,張原道︰“姚訟棍居喪時還納妾,與婦人通奸也算不得什麼了。”
張萼忍著笑,低聲道︰“別的也就算了,偏這婦人還是他表外甥女,雖是遠房,也是血親啊,嘿嘿,你現在知道那淫|婦是誰了。”
張原愕然道︰“楊尚源之妻?”
張萼笑道︰“那還會有誰,我說這姚訟棍荒淫無恥勝過西門慶哪,哎,介子,你讀過《金瓶梅》全本的,那西門大官人有沒有亂|倫胡來的,前面三十回好象沒看到。”
西門慶似乎沒怎麼亂來,西門慶的女婿陳經濟比較亂來,張原道︰“姚訟棍是比西門慶還惡劣,世間事遠超書本描述啊。”
張萼道︰“姚訟棍的丑事這兩天突然就沸沸揚揚起來,有人說姚訟棍派了家奴到處打听看是誰傳出來的,查來查去說是從外縣傳來的,姚訟棍無可奈何了,對了,還有一事,去杭州的家僕福旺回來說,杭州有個新來的說書人叫柳逢春,號敬亭,人都叫他柳麻子,這柳麻子把姚訟棍丑史編了一下,那叫說得一個精彩,活靈活現,哪天我讓人去把柳麻子請來,到我們山陰來說書,說姚復丑史——”
“柳敬亭,柳麻子。”張原心道︰“柳敬亭說書,很有名的,柳敬亭這時就已經在杭州說書了嗎?”
就听張萼又道︰“介子,你說那姚訟棍現在是不是茶飯不思、坐臥不寧啊,嘿嘿,明日我攜望遠鏡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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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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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2:01:33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八十五章 姚訟棍的苦與樂
早在十月上旬,姚復就已經得知市井間關于他的流言蜚語,起先並不在意,這些年背地里戳他脊梁骨的人不少,他姚復還不是越活越滋潤,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嘛,他也想到了可能是張原那小子散布的,派人去查探,卻說是外縣流傳來的,這就讓他有點莫名其妙了,這個時候必須要冷靜、要若無其事,相信只要過一段日子,這些傳言就會煙消雲散——
與張原的賭期越來越近,姚復沒敢怠慢,繼續請客送禮,上月外甥婿楊尚源賭八股文破題輸給張原,這給姚復敲了一記警鐘,張原這小子不簡單,讓他不敢有任何輕視之心,他必須要贏張原,甥婿楊尚源雖未收監治罪,但據說侯之翰那贓官已經行文提學官要革去尚源的生員功名,所以說他這次若輸給張原,尚源的功名肯定不保,他倒是可以耍賴的,誰會乖乖的自卸頭巾?
但半個月過去了,坊間流言非但沒有漸漸平歇,反而越傳越廣,姚府的廚子去集市買菜,都要被人拖住讓那廚子講講家主姚復的事,不然菜都不賣給那廚子,姚府的僕佣一早開門,就會看到門前一地的臭蛋爛菜等穢物,每天都要罵罵咧咧地清掃——
這些也都罷了,真正讓姚復擔心的是,自從十月中旬起,他每次宴請本縣諸生,就有人推托不來,隨著月底臨近,托故不赴宴的諸生越來越多,他攜禮前去拜訪,明明在家,門僮卻說主人外出了,這讓姚復又氣又恨,這些住在縣城里的生員家境都比較富裕,對幾次宴席、一些薄禮並沒看在眼里,現在姚復聲名狼藉,他們不想沾惹姚復,君子潔身自好嘛,起碼暫時要避嫌——
姚復無奈,只好投那些生員所好,送些字畫啊、古玩啊,卑詞厚禮曲意巴結,這倒起到了一些效果,那些收下禮物的生員答應到時會助他贏下賭局,雖然如此,可那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姚復郁悶可想而知——
這日上午巳時,姚復悶在宅子書房中,心情煩躁,還有十天就要去縣儒學與張原賭制藝了,本縣五十四名諸生中的二十人他都送上了厚禮,贏張原應該沒有問題,只是這實在是虧啊,前前後後他已費去了數百兩銀子,早知如此,他干脆就托病不出,放棄那賭局,雖說立了文契,但違約又如何,又不會受刑律處置,最多被人取笑一陣,過一段時間自然平息,可現在不行,箭在弦上了,賭局的聲勢鬧得很大,他只有硬著頭皮挺著,而且甥婿楊尚源還要他幫一把呢,他若龜縮在宅子里,不但尚源的功名難保,以後他也別想包攬訴訟了,子母錢也不好放了——
“老爺,茶來了。”
一個婢女端上茶,心煩意亂的姚復伸手來接,嫌茶盞邊沿有水,劈手就將滾燙的茶水潑到那婢女身上,嚇得那婢女一跤跌倒在地,又趕緊爬起跪著求饒,所幸穿的是夾襖,若是夏天裙裳輕薄,怕是要燙破皮,手背上濺到了一些茶水,火辣辣的痛,也不敢察看有沒有燙起泡,只是哀哀跪著求饒——
僕人來報楊少爺夫婦來了,姚復一肚子邪火,心道︰“怎麼兩個人一起來了,曉茶畏懼我?”起身換了一襲道袍,出去見楊尚源夫婦。
生員犯了訴訟,在功名未革去之前,官長不得對其用刑,所以楊尚源在上月的假銀案中只是費了幾百兩銀子,損失雖大但身子安然無恙,可是侯縣令已經提請學道要革去他功名,學道按例下月巡視紹興府考察諸生,非常時期啊,楊尚源驚懼不安,一見姚復便道︰“表舅,提學官下月便要來,這可如何是好?”
姚復一見楊尚源這副哭喪的樣子更是惱火,喝道︰“慌什麼,只是革你的頭巾,又不會革的腦袋。”姚復惱楊尚源上次與張原賭破題,以致連累到了他。
楊尚源張口結舌,有苦難言。
楊尚源之妻潘氏款款上前施禮道︰“阿舅莫要嚇他了,這些日相公他可是寢食不安,夜里都是長吁短嘆的,今日來就是向阿舅問計的,這頭巾總要保住啊。”
潘氏年約三十,除了膚色白膩外,眉目身段都算不得好看,比不上姚復後納的兩房小妾有姿色,偏偏姚復就要勾搭這表親外甥女,這婦人也是水性楊花,半推半拒就入港了,此後隔三岔五便要來看望表舅,很孝順似的,算起來也有兩、三年了,近日因為街坊風言風語多,潘氏收斂了一些,今日與丈夫一道前來向表舅問計,表舅可是足智多謀的老訟師——
世間與人偷奸的妻子大抵如此,那做丈夫的往往是最後一個才知情的,而楊尚源還要愚昧一些,到現在還蒙在鼓里,見妻子為他說話,便也開口道︰“表舅,不是甥婿心急,實在是事情刻不容緩,懇請表舅一定要為甥婿想個法子啊,華舍那邊的一百畝地我也準備賣掉,籌銀救急。”
姚復慢條斯理道︰“我自己有賭約在身,弄得焦頭爛額,哪里管得了你,我已打算閉門不出,不赴月底賭約了,任憑他們恥笑去。”
“啊。”楊尚源驚道︰“表舅,萬萬不可啊,表舅已買通二十名生員,這賭局你是必勝的,只有勝了那張原,表舅才能重振名聲,不然——”
“不然怎樣?”姚復作色道︰“你都听到些什麼!”
表舅喜怒無常啊,楊尚源趕忙道︰“沒听到什麼,沒听到什麼,甥婿只是求表舅作主,表舅若不出面,那甥婿這頭巾真就保不住了。”說著摸了摸腦袋上的方巾,無比留戀的樣子。
那潘氏見姚復板著臉不說話,心道︰“這老厭物是在拿腔作調呢。”便對丈夫楊尚源道︰“相公還是趕緊去華舍村看看,田要賣,但不要賤賣,盡快籌了銀子來,表舅幫你辦事也得有銀子打點才行。”
姚復這才開口道︰“嗯,趕緊籌銀子去,這要打點督學保你功名,沒個幾百兩銀子哪里行。”
楊尚源愁眉苦臉,這一番折騰,家當要去掉一半,但為了保頭巾只有這樣了,向姚復行個禮︰“那甥婿這就去了。”問妻子潘氏道︰“娘子是現在回家,還是待晚邊我回城再來接你回去?”
潘氏眼風朝姚復一掃,說道︰“妾身這就回去,表舅心緒不佳,不敢打擾了。”
姚復拖長聲音道︰“曉茶啊,這都快午時了,表舅這里還差你一口飯嗎——尚源你,表舅就不留了,辦正事要緊,快去快回。”
姚復送楊尚源到前院大天井就轉回來了,見潘氏已不在廳中,干笑兩聲,便往書房行去,書房里有一張小榻,正是他慣常與潘氏偷歡之所。
那個被潑了一身茶水的婢女收拾了書房地上的水跡,回房換了件舊夾襖,看右手背,燙起了一個大泡,含淚用針挑了,找了香油抹上,擔心姚復要使喚她,便又到書房這邊來,卻見木門緊閉,躡手躡腳到窗下一听,听得里面潘氏低低的膩笑︰“我家相公才出門呢——”
姚復的聲音有些喘︰“我的心肝,你阿舅不愛你別的,就愛你這一身白肉。”
這婢女露出鄙夷的神情,無聲“呸”了一下,趕緊走了。
張萼沒有順風耳,若讓張萼听到姚復這句話,定會大叫起來︰“姚訟棍也讀《金瓶梅》嗎,何以這淫詞艷語如出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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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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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2:02:09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八十六章 冷豬肉
十月初五立冬以來,天氣一日冷似一日,進入下旬,接連下了幾天冷雨,張原在王思任的前院書房作八股,手冷腳冷,燒火盆嘛又不到時候,正是濕冷尷尬時節。
門前的武陵突然大聲咳嗽了一下,隨即便听到王嬰姿小姐的聲音輕叱道︰“假咳什麼,這是我家,哪要你來通風報信!”
張原微笑起來,嬰姿小姐總是直言快語,毫不扭捏,與一般深閨中的官宦小姐很不一樣,想必是受其父爽朗詼諧的性格影響,這些日子嬰姿小姐偶爾會出來一下,看張原作八股,閑言幾句就進去了,相處得很自然,只有武陵常常大驚小怪,喜歡來點咳嗽示意什麼的——
王嬰姿已經穿上了寒裘,顯得臉白白小小的,手里提著一個黃銅暖爐,走進書房將暖手爐放在書案上,說道︰“給你暖暖手。”
張原正手冷呢,喜道︰“多謝。”將雙手覆在暖手銅爐鏤空細格上,感受著炭火騰騰的熱氣,抬眼含笑看著王嬰姿,問道︰“老師出去了?”
王嬰姿“嗯”道︰“爹爹不出去我哪敢出來,會豎目瞪我的。”
張原笑道︰“只是瞪一下嗎,那也不要緊。”
王嬰姿道︰“又不是瞪你,你當然不要緊了,我爹爹倒是常夸贊你,我都听煩了。”說著“格”的一笑,歪著頭看張原寫的八股文,念道︰“——君臣定位也,至于天怒人怨,眾叛親離之秋,則君臣又非定位矣——嗯,這是四書題。”
張原道︰“寫完這篇,今日的功課就完成了,下午我要回家,三日後就要與姚秀才斗八股了,忐忑啊。”
“你忐忑什麼。”王嬰姿不禁莞爾道︰“爹爹說你是必勝的,爹爹還答應帶我去山陰儒學看你賭八股呢——”又歪著腦袋看了看張原那篇尚未完稿的八股文,說了一句,“不過你這小楷字可真是粗笨難看。”
這句話把張原給打擊了,張原自我感覺近兩個月書法大進,一筆小楷也是有模有樣了,說道︰“那就請嬰姿小姐寫兩個字讓我鑒賞一下。”
王嬰姿瞪大眼楮笑了起來,這位王二小姐笑得有點特別,別的女子笑起來大多是眯起眼楮的,她卻是眼楮瞪大,兩道黛眉揚起,又驚奇又笑的樣子,說道︰“不服氣是,讓我爹爹把你夸贊得不知天高地厚了是?”
被一個十五歲女孩子當面取笑,張原簡直要惱羞成怒了,笑道︰“這些日子也的確听多了美言,嬰姿小姐給我潑盆冷水也好。”
王嬰姿眉毛揚得更高了︰“嘻嘻,我還以為你會氣得跳起來呢,涵養不錯嘛,那好,我來給你潑涼水,很冷的哦——干脆我把你這篇八股文續完。”
張原讓位,王嬰姿坐過來,提起筆,在墨硯上稍一潤筆,就一溜往下寫︰
“故興王崛起而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順之者為王佐,亦為帝臣,帶礪之所必及也;逆之者為賊黨,亦為亂臣,斧鉞之所必加也……”
半篇兩百余字的八股文不須一刻時,寫好了,張原眯起眼楮細看,這八股續得如何先不說了,單這幾行小楷字,真讓他汗顏,明顯比前面他寫得那幾行整齊圓潤——
王嬰姿擱下筆,瞪眼笑看張原,張原好象臉紅了,一盆冷水澆下去會臉紅的嗎?
張原嘆服道︰“嬰姿小姐大才,小生——呃,在下佩服佩服。”
在門邊豎著耳朵听的武陵心下大喜,好戲來了,少爺自稱“小生”了,入戲了啊,少爺改口做什麼!
王嬰姿倒沒察覺有什麼不對,直言道︰“你這小楷沒有章法,你以為把大楷縮小了來寫就是小楷嗎?”
張原慚愧,他的確是這樣的,他的小楷就是縮小版的麻姑碑,請教道︰“那要怎麼練?”
王嬰姿道︰“我爹爹沒教你書法嗎,哦,急著學八股是,那我隨便和你說說,小楷下筆時不要用逆鋒,尖鋒就行,收筆時要提一提,不要回鋒,筆也不要抓得太緊,腕要活起來,手指莫捻筆桿——我爹爹法帖甚多,你等下問我爹爹要。”
張原真心佩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多謝嬰姿小姐指點。”
王嬰姿真象老師似的也不還禮,大刺刺地受了。
說罷小楷,又談八股,王嬰姿說她也沒怎麼專心學過制藝,只是前幾年爹爹教兄長制藝時,她旁听,慢慢的也就會了。
張原心道︰“耳濡目染、家學淵源就是這樣的,不過這也要王二小姐聰明。”
王嬰姿道︰“現在我是不看那些儒經時文了,一點用都沒有,代聖賢立言又不能真正做聖賢,難道還想到孔廟吃冷豬肉嗎,連孟子差點都沒冷豬肉吃。”
所謂冷豬肉就是文廟供奉孔子的豬肉,孟子、朱熹這些歷代聖賢的牌位也能在孔廟配享祭祀,這個張原自然是知道的,但孟子差點沒冷豬肉吃又是怎麼一回事?
“是我爹爹說的。”王嬰姿輕笑道︰“本朝高皇帝初讀《孟子》時,看到‘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君有大過則諫,反復之而不听,則易位’,高皇帝大怒,下旨將孟子牌位移出孔廟,不許孟子吃冷豬肉了,歷來孔孟並稱,有孔無孟可不行,高皇帝後來開恩許孟子吃肉,不過把孟子的那些礙眼的句子都給刪了,科考也不許從那些刪句中出題。”
張原大笑,王嬰姿也笑,門邊的小奚奴武陵沒听明白,見二人笑得那麼好,他跟著笑。
正其樂融融時,一個小婢飛跑進來道︰“二小姐,老爺進門了。”
王嬰姿“哦”的一聲起身便走,走了幾步,又走回來把那暖手爐提走了,說道︰“爹爹會看到的,反正你已寫好八股,不用暖手了。”露齒一笑,走了。
王思任進到書房,見張原正伏案作文,問︰“今日兩篇制藝作好了嗎?不要多禮,繼續寫,我立即評點,午後你就要回去的。”
王嬰姿的筆跡當然不好讓王思任看到,張原便將王嬰姿續的那篇八股文抄錄了一遍,連同前面一篇春秋題八股一起呈給王思任,王思任瀏覽一過,說道︰“這兩篇破題精當,首尾綰合,都算得佳文,春秋題猶勝。”
張原心下暗喜,說道︰“學生小楷甚劣,請老師借幾冊小楷法帖供學生臨摹。”
王思任點頭道︰“你這字是得下苦功練一練,我借兩冊小楷書帖與你,一冊是唐人鐘紹京所書《靈飛經》,一冊是本朝祝枝山的《前後出師表》,小心莫要污損。”
都是真跡哪,哪敢污損,張原道︰“學生還想臨摹老師的小楷。”
王思任笑道︰“你這是奉承我,哈哈,也罷,我前些日書寫了一卷洛神賦,就送與你了。”又道︰“這些日子被延慶寺的老僧抓差寫經,筆都寫枯了。”
……
用罷午飯,張原回西廂房收拾了行李,等著石雙來挑回去。
武陵問︰“少爺,以後不來這里住了嗎?”
張原道︰“以後每半月來一次,將所作的八股請老師評點,不用再住在這里求學了。”
武陵有點失望,這才剛听到一句“小生”,怎麼就沒戲了?就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戲?想著三日後少爺就要以八股揚名山陰學署,姚訟棍要倒大霉,武陵又快活起來,滿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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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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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2:02:42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八十七章 好戲開場
十月二十九日之前的這三天,張原除了晨起在後園練練太極拳、黃昏時在投醪河畔騎白騾之外,其余時間都是待在書房看書、閉目深思和練習小楷,王嬰姿說得不錯,不用逆鋒而以尖鋒下筆,收筆時不要回鋒,稍加練習,寫出來的小楷就圓潤了許多——
與投醪河畔東張宅第的寧靜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此時的山陰城浮躁喧囂,臨近十月底,縣城來了不少鄰縣的諸生士子,都是前來觀看張原與姚復賭八股文的,有幾位竟然從數百里外的杭州趕來,可見此次賭約何等的受人矚目,影響力已超出紹興府八縣,山陰本地就更不必說了,百姓就象過節似的人心浮動,舉凡茶樓酒肆、妓船曲坊、市集商鋪、街頭巷尾,隨處能听到議論這件事的,姚復的丑事自然被傳得沸沸揚揚,而張原呢,則被夸贊為少年才子、名門高弟,其過耳成誦、盲棋心算也被添油加醋地宣揚,當然,對于張原三個月學八股並且要寫得清通規範,很多人表示懷疑,認為張原年少輕狂,不應該如此草率與姚復打這個賭——
張岱也從杭州趕回來了,為族弟張原壯聲勢啊,因為張岱也是本縣一等食廩生員,列名考核張原的五十四諸生之中。
二十九日辰時初,張原準備停當,衣履一新,由同族兄弟張岱、張萼、張卓如陪同前往臥龍山下的的山陰儒學。
接連下了幾日的冷雨,這日偏就雲開日現,青天湛藍,暖暖冬陽,讓人心胸一暢。
張氏兄弟四人聯袂而行,袍袖翩翩,沿途就有人圍觀,嘖嘖贊嘆狀元第好子弟、人才輩出,還有人給張原鼓勁︰
“張公子,一定要贏那姚黑心啊,剝了姚黑心的頭巾,看他以後還怎麼仗勢欺人。”
“張公子,我堂兄就是五十四諸生中的閔秀才,他說了,不管張公子制藝寫得怎麼樣,他都要助你,張公子盡管放心。”
“張公子……”
張原是一路作揖答禮,八面玲瓏,滿面春風,當然也就走得慢了,張岱、張萼、張卓如常要站著等他。
張萼笑道︰“介子陰險哪,這妙計一出,不戰而屈人之兵,妙極妙極。”
張岱道︰“我昨日看了介子的幾篇制藝,老辣至極,即便不施妙計,也能贏那姚復。”
張卓如道︰“就不知那姚訟棍會出什麼題來刁難介子?”
張岱道︰“他不能亂出題的,有啟東先生和孫教諭作主,由不得姚復胡來。”
張萼看沿途民眾這聲勢,忽道︰“那姚訟棍會不會嚇得不敢來,這個不可不慮。”
張卓如道︰“這可難說,姚復向來無恥。”
張萼怒道︰“那廝若敢不來,壞我興致,我絕不與他甘休。”
在張萼看來,姚復是今日學署這出大戲的第一丑角,供人嬉笑怒罵的,這丑角不登場怎麼行,氣忿忿道︰“我先不去學署了,我帶些人去姚宅,姚復若不出來,我就打進門去揪他出來。”
張原一听,忙道︰“三兄切勿魯莽,你若這麼一鬧,今日好戲就看不成了,姚訟棍必然借機耍賴。”
張萼瞪起眼楮道︰“那龜孫子縮在宅中不出來怎麼辦,不也看不成好戲?”
張原道︰“三兄莫急,先看那姚復出不出來,不出來的話三兄可糾集一些人到姚復宅前叫罵,不要去沖門打砸,只造成聲勢威壓即可,侯縣尊和孫教諭都在學署等著,見姚復不至定會派人來促駕,姚復絕扛不住這兩方壓力,硬著頭皮都要來,畢竟他還存著僥幸之心。”
張萼轉怒為喜道︰“介子你簡直是留侯、武侯轉世,算得死死的,好,我這就帶人去姚宅盯著,敢不出來演戲,絕饒不了他。”轉身便回西張召集奴僕去了。
張岱笑道︰“姚復這回是騎虎難下了,有燕客促駕,他不來也得來。”
張氏兄弟三人步行來到山陰縣學署外的光相橋頭,見儒學大門尚未打開,文廟和學署門前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都是外縣的、本縣的諸生士子,張岱交游廣闊,紛紛揖讓寒暄,並向諸生引見族弟張原——
小販們聞風先動,知道今日儒學宮前肯定熱鬧,都從大善寺聚到這邊來了,賣柿子的穆真真也在其中,她沒過來相見,只遠遠的看著張原少爺。
兩輛馬車停在光相橋畔那幾株公孫樹下,一個中年儒生帶著兩個小童下了馬車,另一輛馬車卻沒有動靜,那兩個小童前發齊眉、後發以五色絲交纏結成發辮,一個八、九歲,另一個五、六歲,二童都是眉目如畫,玉雪可愛,幾個婢女環侍。
張原沒有注意停在橋那頭的那兩輛馬車,他正與黃霆和祁彪佳敘談,黃霆過幾天就要回九江——
一個婢女走了過來,見張原與人相談正歡,就躑躅不前,不敢打擾,還是武陵看到了,覺得這婢女面熟,稍一回想就記起來了,這是會稽商氏的女婢,那次在觴濤園湖心島閣見過,武陵便扯了扯張原衣袖道道︰“少爺,有人找你。”
張原回過頭來,那女婢便含笑萬福道︰“張公子,我家——我家兩位小公子來了,在那邊,還有小公子的叔老爺。”
張原一看,光相橋那一頭、金黃色的公孫樹下,一個黑須儒生牽著兩個小童,他雖瞧不清二小童的面目,可猜也猜得出來那是商景蘭、商景徽姐妹,心下就是一喜,他很願意看到小景徽,就不知她們的小姑姑今日會不會來?
祁彪佳也轉頭看去,“啊”的一聲道︰“那不是商世叔嗎?”他倒先快步過去了。
張原趕緊跟上,那女婢碎步相隨,她本來還有話對張原說,但有祁彪佳在,就不好說了。
祁彪佳走過光相橋,到那中年儒生跟前深深施禮道︰“商世叔也來看張介子賭八股嗎,這位就是張介子。”
張原趕緊施禮道︰“晚輩張原張介子見過商叔。”
這中年儒生便是商景蘭、商景徽姐妹的叔父商周德,商周德含笑打量著張原,說道︰“果然是少年才俊,銳意敢為。”
張原道︰“慚愧,晚輩行事草率,讓商叔見笑了。”
商周德笑道︰“怎麼會草率,你是謀定而後動嘛,輸贏早定,我今日來就是見識一下你的八股制藝,王季重的高徒,定然出手不凡。”
張原連連謙遜。
站在叔父身邊的小景徽見張公子哥哥一直沒和她說話,就踮起足尖,身子一聳一聳的要吸引張原注意,本來小嘴嘰嘰喳喳小雀似的,此時卻不開口,想必是來之前叔父告誡過她不許亂說話,所以她只顧盼著那雙晶亮幽黑的眸子——
不能對這小姐妹二人裝著不認識,張原作揖道︰“景蘭小姐、景徽小姐,一向可好。”
商景蘭“噓”的一聲道︰“張公子莫要說破,我們可是男童呢。”
既然姐姐先開口了,小景徽也就開口道︰“說破也不打緊,我們還是小孩子,叔父,是不是?”
商周德笑道︰“小孩子要少說話,用眼楮看就是了。”
小景徽乖巧懂事道︰“知道了,要和小姑姑一樣,只在車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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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2:03:06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八十八章 澹然法眼
公孫樹下,紅黃色的落葉滿地,十月的朝陽照過來,樹影淡淡,一輛單轅馬車靜靜停在那里,若不是那駕車的棗紅馬不時會甩動一下馬尾,簡直就是一副靜物畫,但這樣的靜美只是表象,車廂里完全是另一副情景,充滿了曖昧溫情,商澹然與長嫂傅氏、二嫂祁氏就坐在這輛馬車中,傅氏與祁氏輕輕撩著車帷,透過車窗的柳葉格看著那個婢女去請張原過來——
商周德之妻祁氏就是山陰祁氏的女郎,祁氏看著光相橋上走來的那兩個少年,輕笑道︰“嫂子你看,那個小一些的是我堂兄的長子祁虎子,小神童啊,他也來看熱鬧呢,邊上那個就是張原張介子了,果然人物齊整——”低聲補充了一句,“能入我家澹然法眼的哪里會差。
“二嫂嫂,我何時說過了!”
商澹然半羞半惱,她今日穿著紫貂寒裘,深色的貂裘襯著潔白無暇的臉,眉目如畫,此時略帶羞意,那雙眸子更是晶亮醉人。
傅氏知道商澹然臉皮薄,忿開話題道︰“小徽常常說起張公子哥哥、張公子哥哥的,這也怨我,只生了她姐妹兩個,早先那個男嬰卻夭折了,不然小蘭、小徽也會有一個親哥哥。”
祁氏安慰道︰“嫂嫂青春年少,還能生養呢。”
傅氏笑道︰“青春年少的是你,我都三十五歲人老珠黃了,還有——”住口不說。
祁氏知道大嫂傅氏欲言又止的是什麼,說道︰“大兄不是說明年要接你們入京嗎,到時你們就可團聚了。”
傅氏微微嘆息道︰“他那個人呀剛直廉潔過了頭,哪有官長用俸銀抵賦銀的,只怕京官也做不長——”
商澹然雙手交疊端端正正坐著,一眼也不瞧車窗外,全部精神集中于雙耳,听得十步外張原與她叔叔說話,小徽突然冒出那麼一句“知道了,要和小姑姑一樣,只在車里看”,商澹然臉霎時就紅了——
祁氏放下簾帷,輕笑道︰“張公子看過來了。”
商澹然的臉紅得發燙。
傅氏搖頭笑道︰“小徽就是叮囑不得,越叮囑她她偏就說出來了,這孩子倒不是故意要這樣,只是叮囑了的事她記得牢,不知不覺就說漏嘴了。”
祁氏笑道︰“若不叮囑,小徽也會說出來,反正她都要說出來——張公子那麼聰明的人,不會不明白。”
商澹然羞得抬不起頭了,忽听有人喊︰“儒學開門了。”
……
小奚奴武陵跑過橋來叫道︰“少爺少爺,學宮門開了。”
商周德便道︰“張公子,去,靜下心,寫一篇好八股,一舉揚名。”
張原躬身道︰“晚輩一定努力。”看了看商景蘭、商景徽姐妹,微笑道︰“你們要進去看嗎?”
商景蘭、商景徽一齊仰頭看著叔父商周德。
商周德道︰“等下里面會擁進很多人,我們就不進去了,就在這橋邊靜侯佳音。”
十一歲的祁彪佳對那九歲的商景蘭看了又看,商景蘭拿眼楮瞪他他還看,簡直是小狂生,這時祁彪佳說道︰“商世叔,儒學里面甚是寬廣,孫教諭與商世叔也認識,世叔可以在育英齋或者致道齋暫歇,介子兄與姚復斗八股應該是在明倫堂。”
商周德想著嫂子傅氏她們都在馬車里,她們總不好也進儒學,便笑著搖頭道︰“里面人多氣悶,還是這河邊清爽——你們趕緊去。”
小景徽有些不快活,小嘴微微撅起,張原便安慰她說︰“景徽小姐,等下我把寫的那篇八股背誦給你听可好。”
“好啊好啊。”小景徽一下子就快活起來,卻問︰“張公子哥哥的八股文會不會很好笑,象上次‘騙你的’那樣?”
這下子連商周德都忍不住笑起來,商景蘭學著長輩那樣嘆息一聲︰“唉,幼稚。”
張原只好道︰“嗯嗯,也有可笑之處。”向商周德施了一禮,眼楮瞄過後面那輛馬車,馬車毫無動靜。
張原與祁彪佳進了儒學大門,外院里已經擁進了很多人,正面儀門依然緊閉,一個學署門子立在門邊,看著這麼多人,手足無措。
不斷有本縣諸生過來與張原寒暄,有的直接表示支持張原,姚復那種斯文敗類就該革去功名;有的表示請張原努力寫好這篇八股,只要合乎規範就會讓張原過關;有的則立在一邊冷眼打量張原,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又等了一刻時,來了一班縣衙差役,劉必強領頭,進了儒學大門就大聲道︰“諸位,諸位,侯縣尊有令,只有本縣諸生才可以進儀門旁觀此次時文盛會,其余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進去。”
八股文賭局改稱時文盛會,妙!
那些從杭州、從蕭山、從上虞等地遠道而來的諸生士子不依了,嚷嚷不休,外院一時喧囂嘈雜。
差役班頭劉必強一看,很多外來士子都是戴方巾穿衫的,他鎮不住,正要勸導,卻見儀門開了,一個干癟如老山參的老儒當門而立,喝道︰“儒學之中,豈容喧嘩!”
這孫教諭年老力衰,嗓門也不行,院中又是鬧哄哄的,沒幾個人能听見他的呵斥,只是看到儀門開了,便漸次安靜下來。
孫教諭招手讓劉必強過來,問︰“侯縣令何時到?”
劉必強叉手道︰“回教諭老爺的話,縣尊即刻便到。”又說了外縣諸生不肯退出之事。
孫教諭皺眉道︰“怎麼來了這麼多人,簡直是鬧市了,這成何體統。”吩咐道︰“既是外縣來的,有功名的就讓他進來,其余的一個不許放入。”
劉必強故意問︰“那張原張公子呢,他尚未有功名?”
孫教諭道︰“只他一人除外。”親自把關,看著諸生一個個魚貫而入,連同外縣來的約有兩百多人,都立在儒學大堂下的四方院中,還有不少本地秀才尚未到來,也許不來了,並非人人都愛湊熱鬧。
一個差役飛奔來報︰“縣尊大人到——”
孫教諭便命院中諸生列隊相迎,這些諸生又不是軍士,哪里排得好隊,一听說要列隊,反而更是亂糟糟。
孫教諭連連搖頭,他認為是外縣那些諸生有失禮儀,這時也顧不上這些,與學署副職朱訓導一起迎出儒學大門外。
山陰縣令侯之翰帶著縣丞、主簿數人乘轎過了光相橋,在橋頭下轎,卻沒有立即入儒學,稍等了一會,又有兩輛轎子到來,幾個僕從跟隨,正是王思任和王嬰姿父女——
王嬰姿如影隨形跟在其父王思任身後,看似腦袋不動,眼楮左顧右盼,很快在人群中找到張原,見張原也正看過來,她便微露笑意,垂下眼睫,不再顧盼。
孫教諭迎侯之翰和王思任到儒學大堂明倫堂坐定,明倫堂頗為寬敞,可容一百多人,是平日為生員講學之所,孫教諭讓朱訓導去把那去年歲考一、二等的生員喚上堂來。
朱訓導捧著名冊,立在堂前唱名,念一個名字便有一個生員步上堂來,有念到名字沒人答應的,便用手中筆在那名下輕輕一點作個記號,很快便念完五十四人名字,上堂回復道︰“五十四諸生有三人未到,分別是楊尚源、遲道聲、呂敬修。”
孫教諭問堂下諸生有誰知道遲道聲、呂敬修為何不至?
便有生員稟道︰“遲道聲近日臥病在床、呂敬修喪父守制,都不能來。”
孫教諭點點頭,說道︰“宣張原上堂。”又皺起眉頭︰“姚生、楊生怎麼這時還不到?”
正這時,學署門子急急來報︰“教諭老爺,府尊大人到了。”
在場諸生,聞聲都是一靜,都在想︰“府尊大人竟也關注這場八股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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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2:03:39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八十九章 謠言止于智者
在場諸生一齊注目學署儀門,但听外院的嘈雜聲一時俱靜。片刻後,三位官紳夾搖大擺地進來了,居中的是紹興知府徐時進,左首身軀肥大、容貌慈和的是張汝霜,右邊方臉清瘦的中年儒士是劉宗周。
侯之翰、王思任、孫教諭等人早已迎出明倫堂,作揖寒暄,迎入大堂,侯之翰請府尊大人居中上座,徐時進擺手笑道︰“今日是啟東兄和孫教諭考評肅翁族孫的制藝,在下只是旁觀,哈哈,旁觀。”只在堂上側座坐了,張汝霜、王思任等人也都入座。
徐知府看著濟濟一堂的山陰諸生,問︰“肅翁族孫張介子是哪一位?”
張原上前施禮道︰,“張原拜見府尊大人。”
徐知府滿面笑容道︰,“果然年少英俊、華采內蘊,本府听聞你有過耳成誦的本事,能蒙目與人對弈,難得,難得。”
張原恭恭敬敬道︰“多謝府尊大人夸獎,傳言難免夸大,小子只是心靜肯學而已。”
王思任微笑看著張原,心想︰“此子不卑不亢,見到大人物也絲毫不露怯相,會有大前程的。”回頭看了一眼立在他身後的女兒嬰姿,王嬰姿瞪大眼楮笑笑的望著堂下的張原,沒注意到爹爹看她。
那徐知府示意張原退在一邊,問孫教諭︰“諸生都到齊了嗎?”
孫教諭趕緊離座道︰,“啟稟府尊,本縣去年歲考一、二等的五十四位諸生到了五十一人,其中兩人一是臥病一是居喪”
“那還有一位呢,何故未至?”徐知府問道。
孫教諭道︰“還有一位是姚復的甥婿楊尚源,姚復也還未沒到。”
楊尚源現在也算山陰名人了,臭名遠揚,徐知府微微一笑,說道︰,“趕緊讓人去催一下,這麼多人難道干等他兩個。”
侯之翰命班頭劉必強和學署的門子一道去催姚復速來儒學,劉必強與學署門子哪敢怠慢,一路跑著去,從縣儒學宮到府河畔姚宅有三里多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到得府河畔,卻見聚了半條街的人,叫喊聲此起彼伏︰,“姚訟棍,滾出來!”
,“姚黑心,鼠輩,出來受死!”
,“再不出來吾等就沖殺進去,鬧他今天翻地覆”
差役班頭劉必強既吃驚又納悶,這是怎麼回事,姚復犯眾怒了,可這些叫喊的人怎麼有點象是在唱戲?
沒錯,這些叫得最凶的正是西張“可餐班”的少年聲伎,平時吊得一把好嗓子,這時派上用場了,尤其是常演淨角的馬小卿,叫得聲震屋瓦、高亢入雲,而姚宅則大門緊閉,大門上都是臭蛋和稀泥一山陰第一紈褲張萼張燕客站在臨河的一座青石墩上,大冷天的還搖著折扇,意氣風發”顧而樂之,張萼也沒料到會有這樣的聲勢,先前他只帶了可餐班幾個大嗓門聲伎、還有家奴二十余人前來罵姚復,不料一開罵,人就越聚越多,紛紛參與罵姚復,有些人越罵越怒”就要砸門進去,還是張萼命人止住、
劉必強看到了張萼,心知圍罵姚宅定是張萼領的頭,便與學署門子一起過去見禮,張萼一見他二人”喜道︰,“侯縣令讓你們來的,叫姚復去儒學?”
劉必強道︰“是,可這樣子一”朝姚宅門前一指,“怎麼能叫得開門?”
,“隨我來。”
張萼跳下石墩,讓家奴開道,又喝命眾人閉嘴”官差來了一就這樣,劉必強到了姚宅大門前,門上都是污穢,沒法用手敲門”就用腳踢,“ ””大聲喊道︰,“姚秀才姚秀才一小人劉必強,奉侯縣尊、孫教諭之命,請姚秀才速去縣學署,徐府尊也在儒學大堂上等著,姚秀才莫要遲延一”
此時的姚復如熱鍋上的螞蟻,命十來個健壯的家僕各執棍棒守在前院,生怕外面那些叫罵的民眾沖進來打砸傷人。
楊尚源也在這里,哭喪著個臉埋怨道︰,“阿舅應該早早就去縣儒學,這些人再怎麼也不敢罵到學署去。”
姚復怒道︰“現在說這些有何用,我還能出去嗎!”
忽然听到門外傳來差役班頭劉必強的聲音,姚復松了一口氣,走近大門高聲道︰“劉班頭,先把我門前那些人都趕走,不然我如何去得了學署。”
劉必強應道︰“你開門,沒人會傷你,趕快趕快,縣尊、府尊都在等你。”
姚復便整整衣巾,對甥婿楊尚源道︰,“走,今日背水一戰了。
姚宅大門打開,兩頂藤轎抬了出來,姚復在前,楊尚源在後,五、
六個家奴護在藤轎兩旁,這藤轎月一露頭,門前就響起一片喊打聲,劉必強生怕姚復又縮回去,忙向眾人道︰“諸位鄉親,諸位鄉親,是府尊和縣尊兩位大人要召見姚秀才,大伙莫讓在下為難。”朝轎夫一揮手︰快走”
兩乘藤轎抬著姚復、楊尚源二人飛一般往臥龍山下的山陰學署而去,劉必強和那學署門子追在後面。
張萼扇子一收,朝西一指,好似指揮著千軍萬馬,叫道︰“大伙都去縣學署,看看姚黑心今日全都透頂、惡貫滿盈。”坐上腰輿,兩個健僕抬起張萼,大步飛奔,在光相橋頭追上了楊尚源那乘藤轎。
張萼心里琢磨道︰“姚黑心還有甥婿楊尚源死心塌地追隨,總要讓這兩人也反目成仇才好。”便命健僕靠近楊尚源的藤轎,扳住轎沿道︰“楊兄稍等,我有話說。”
楊尚源見張萼言語客氣,便問︰“張兄有何事?”
張萼道︰“楊兄今日是鐵定要助那姚黑心了?”
楊尚源冷笑一聲不答,這還用回答嗎?
張萼耐著性子道︰“楊兄難道就沒听說姚黑心的那些傷天害理的傳言?”
楊尚源撇嘴道︰“謠言止于智者,我一概不信。”
張萼勃然大怒,拍著腰輿叫道︰“你妻潘氏與姚復通奸,你也不信!”
楊尚源臉紅了又白,怒道︰“你血口噴人,我要狀告你。”雙手抓著轎沿,身子在發抖。
張萼卻又笑了起來,搖著頭道︰“楊兄實在是太耳悲了,我都不忍心和你說那些了你自己慢慢想,你還謠言止于智者,王八蛋智者。”
那邊姚復已在儒學大門前下轎,叫道︰“尚源,尚源,速來。
楊尚源怒視張萼,張萼道︰“府尊、縣尊都在里面,你去告我憑空污你清白呀,快去。”
楊尚源氣急敗壞地在儒學大門前下轎,姚復在等著他也無暇注意他臉色,說道︰“我方才趕得急,一路顛簸,方巾想必掉到半路上了,你頭巾先借我一用。”伸手過來就摘下楊尚源的方巾,自顧戴上,轉身便進了儒學大門,頭也不回道︰“你讓僕人趕緊沿路回去找一”
楊尚源摸著腦袋,方巾沒有了,怎好見官長無可奈何,只有命奴僕趕緊沿來路去找,卻見西張的一個健僕捏著一頂方巾過來了,說道︰“楊秀才,這是你的方巾嗎?”
楊尚源一看,頭巾染上了菜色,綠油油的怒道︰“誰敢污我方巾!”
這西**僕便是能柱,聞言劈手就將那方巾丟在楊尚源腳邊,橫眉豎目道︰“我是在路邊水溝揀來的,好心來問你,你卻這般凶惡難道你也要告我。”轉身便走。
楊尚源看著腳邊那污穢發綠的方巾,忽然醒悟,大明朝禮制等級規定,娼妓和樂戶男子才戴綠頭巾,妻子與人偷情也稱給丈夫戴綠頭巾一楊尚源直氣得臉皮紫漲、手腳冰冷,往年他與表舅姚復狼狽為奸欺男霸女之事沒少干,沒想到今日被人欺到頭上,竟是一籌莫展。
兩個差役快步出來大聲道︰“生員楊尚源,速速上明倫堂再敢延誤,杖責不貸。”
楊尚源摸著頭髻道︰“且容我回去戴了方巾再來”
兩個差役攙著他道︰“縣尊大人等急了正發怒呢,快去快去。”
半拽半架著楊尚源,來到明倫堂外才放開他。
眾目睽睽,楊尚源只好硬著頭皮上堂,向徐府尊、侯縣尊、孫教諭等人行禮孫教諭見楊尚源赤頭來見,大為不悅,喝道︰“楊生無禮,頭巾何在?”
楊尚源看了一眼立在一邊的表舅姚復,低頭道︰“學生慚愧,方才趕路急,頭巾被風吹落水溝一”
侯之翰擺手道︰“罷了,莫追究他失禮,他這方巾也戴不長了。”
楊尚源面色如土,滿堂都是方巾諸生,張原也戴著儒童漢巾,只他一人赤頭露頂,好似犯人一般。
這樣的八股盛會、丑角好戲連台,張萼豈能待在儀門外干瞪眼,但守門差役不放行,他雖是豪門紈褲,也並非不知輕重,沒敢在這里鬧場,靈機一動,說道︰“我大父就在堂上,我有要事稟報我大父,若耽誤了大事,你兩個吃罪不起。”
兩個差役集然認得張萼,面面相覷,側身一讓,放張萼進去了。
張萼來到明倫堂外,與諸生站在一起,嫌看不清楚、听不分明,拼著被大父責罵,闖上大堂道︰“大父,孫兒有急事稟報。”朝堂上眾官施了一禮,徑直走到大父張汝霜身後站著,輕聲道︰“大父,孫兒是來觀摩介子弟制藝的。”
張汝霜知道這個劣孫是何德性,“哼”了一聲,沒理睬他也沒趕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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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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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2:04:21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九十章 夫人不如鳥
張原與姚復立在明倫堂上,堂廡兩側是五十二位諸生,。但听得魁星閣上的齋夫擊磐三響,冉院、外院一時鴉雀無聲,就連儒學大門外等著看熱鬧的民眾也都安靜下來,一個個屏息凝神,似乎想听到明倫堂上張原與姚復的言語交鋒孫教諭欠身道︰“府尊大人、縣尊大人,除兩名生員告假之外,其余諸生俱已到齊,請兩位大人示下。”
紹興知府徐時進道︰,“本府有言在先,今日只是旁觀,這是你學署的事,還是孫教諭和啟東先生主持此事吧。”
孫教諭局促不安,在座的都走進士出身,只他一個是舉人,他哪敢主事,向劉宗周拱手道︰,“啟東先生,還是請你主持此次八股賭一八股盛會吧。”
劉宗周略一謙讓,便道︰,“那好,就由在下充當一次考官吧。”
看著堂下的姚復、張原,說道︰,“五十四諸生少了兩人,那就各減其一吧,張原所作的制藝只要獲得三十五人通過即可。”
姚復覺得各減其一對他很不公平,尤其是喪父守制的呂敬修和臥病在床的遲道聲都是他厚禮打點過的,呂敬修喪父不可能是假,可呂父死得也太不是時候了,遲道聲極有可能是裝病,遲道聲收了他送去的宋人黃山谷手書《法華經》七卷,那是他花六十兩銀子從杭州買來的,今日竟然裝病不來,著實可惡!
姚復力爭道︰“啟東先生學生以為應該把張介子的制藝送給呂、
遲二生閱覽,看他二人如何評價,如此方顯公正。
堂上眾官都笑了起來,人家一個喪父、一個臥病,這姚復還要追到人家府上讓其閱卷,還有比這更不近人情的嗎?
徐知府開口道︰,“姚生不要羅 ,听憑啟東先生安排。”
姚復看了側座的徐知府一眼,唯唯稱是。
那徐知府最近一個月前後兩次收過姚復白銀共計五百兩,當然,這五百兩銀子都是楊尚源出的姚復利字當頭,自己甥婿又何妨坑一下,反正連甥女都敢染指,還有什麼事他做不出來,他用楊尚源的銀子保自己頭巾,徐知府答應到時為他轉圜,只是徐知府也沒料到,短短一個月,姚復會聲名狼藉到如此地步,徐時進為官一方也是要講名譽的所以要相機行事兩個學署齋夫抬了考桌、考椅來,擺放在大堂正中,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劉宗周道︰,“張原,請入座,準備制藝。”
張原向堂上官長施了一禮,便端端正正坐在考椅上,靜等姚復出題,劉宗周道︰,“姚生,按約定,該由你出題四書題、春秋題,任選其一。”
姚復道︰,“我出四書題一”這個四書小題他想了很久了,存心是要刁難張原的,怎麼刁鑽乖僻就怎麼來,說道︰,“我擬的這小題便是“文王既歿可以人而不如鳥乎,。”
此題一出,堂上諸生都是“哄”的一聲,這是一道截搭題而且是無情搭,所謂無情搭,就是把四書五經中兩句毫不相干的句子拼在一起作為八股題,而作文者破題時,又必須把這牛頭不對馬嘴拼湊起來的八股題所謂的題意予以融通貫穿所以這種無情截搭題作出來的八股文往往離奇荒謬,甚至歪曲儒家經義,因為這種題根本沒法下手,只好亂寫一通堂上眾官也是搖頭”“文王既歿”四字出于《論語》”“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出于《大學》把這兩句扯到一塊也算題嗎?
張萼見堂下諸生神色有異,他是不明所以,低聲問︰,“大父,這種題難不住介子吧?”
張汝霜,“哼”了一聲沒答理他。
王嬰姿卻是知道這種,“無情截搭題”有多麼難,無情搽往往題都破不了題破不了那還怎麼往下作文,她爹爹當初教授張原八股訣竅時對這種無情搭是一語帶過,因為這根本沒法教,亂出的題,怎麼教,只有亂踫,憑運氣,而且隆慶以後,科考中已經很少會出現這種題了王嬰姿很是氣憤,小臉都漲紅了,聲若蚊鳴道︰,“爹爹,這人真無恥,這種題現在科考都不出了。”
王思任抬起手佞下一按,示意王嬰姿不要說話,他要看看劉宗周對這個八股題會怎麼說?
劉宗周勵志聖賢之學、以弘揚儒家【道】德為己任,八股文是要代聖賢立言的,劉宗周豈能容這種離經叛道的邪題,開口道︰“經義之設,本為揚榷大義,剔發微言,或且推廣事理,宣昭實用,奈何截頭縮腳、
割裂牽強、曲解孔孟、邪義紛起,這如何能代聖賢立言?此題不妥,姚生另擬。”
姚復冷笑道︰,“學生與張介子立的文契寫得明明白白,出題由我,既然啟東先生不準出這道題,那學生也擬不來孫的題。”這分明是要耍賴。
劉宗周道︰“出題是由你,但也要合乎規矩,萬歷以來,科考中哪里還有這種無情截搭題,你要出截搭題也必須是有情搭。”
王思任開口道︰“正統六年詔令天下督學,出題不許摘裂牽綴,及問非所當問,違者,風憲官糾劾論罪。”
王嬰姿甚喜,還是爹爹厲害,博聞強記,把一百多年前的聖旨都背下來了,這下子看姚黑心還有什麼話說。
姚復強辯道︰“這只是賭局游戲一”
孫教諭喝道︰“這是八股盛會,風雅之舉。”名不正則言不順,必須正名,怎麼能說是賭局呢。
姚復見堂上眾官都冷眼相看,只好道︰“就算是吧,可這畢竟不是科考,當然由得我出題。”
姚復與劉宗周爭議這四書題時,張原面上不動聲色,心里緊張思索,若姚復咬定就要以“文王既歿可以人而不如鳥乎”為題,那他也決定應對這一挑戰,這世間沒有不能破的八股題,差孫是破得好和破得差而已。
徐知府來打圓場了,笑道︰“這種無情截搭題固然不合規矩,但早年也風行一時,主要是為了防止考生剿襲似題,這種題近年是少見了,但今日並非莊嚴科場,還是有些游戲意味,不如這樣吧,這道題就讓張原破一破,破題即可,不須作齊八股,然後姚生再擬一道科考正題由張原制藝,諸位以為如何?”
徐時進這是在暗助姚復,這道無情截搭題若張原破不出或者說破得不好,那麼張原氣勢先就怯了,後面那道題再怎麼作得好,也不好再以勝局為由逼迫姚復交出頭巾功名這里以知府徐時進為尊,既然徐知府這麼說,劉宗周也不好再堅持,便鼓勵張原道︰“張原,且嘗試破題,破不出也無妨,不要胡亂破,違了聖賢之道。”
張原已經思考了好一會,起身道︰“學生就口答吧。”這是他藏拙之法,他的小格雖有進步,但顯然難讓堂上眾官和在場諸生滿意,只怕及格都算不上,畢竟認真練字才四個月時間,而口答既顯思維敏捷,也更灑脫一些。
劉宗周訝然道︰“你已破題?”
張原點頭道︰“只是此題割裂過甚,學生破得不甚典雅一”
劉宗周道︰“你且破來听听。”
徐知府、侯縣令、張汝霜、王思任一齊身子前傾,堂廡兩側的諸生也都凝神傾听,靜觀少年張原如何破這道“文王既歿可以人而不如鳥乎”的無情搭四書題?
張原破題道︰“夫人不如鳥,則真可恥矣,恥矣恥矣,如恥之,莫若師文王。”
這個破題很有戲謔之意,但能把文王與人不如鳥聯系起來,而且符合儒家【道】德,當然是破得精準的,這需要超強的思維能力和想象力,還有,就是捷才。
眾人先是愕然,隨即哄堂大笑。
徐時進等人都忍不住笑,張萼也裝模作樣來一句︰“妙哉。”
王嬰姿“撲哧”一聲,笑聲乍出 ,所幸滿堂都是笑聲,沒人注意到她笑得這麼大聲。
只有兩個人不笑,張原和姚復。
張原是說笑話的,當然要繃著不笑,眾人皆笑我獨淡然嘛︰姚復心里清楚眾人發笑不是因為張原可笑,而是因為張原破題破得妙而且詼諧,所以他哪笑得出來,叫道︰“破題只兩句,他這多少句了!”
張原毫不客氣地反擊︰“姚秀才以百年前的無情題考我,卻要我以今日破題法來應對,規矩都是你立的嗎?”
劉宗周道︰“嘉靖以前,破題可三、四句,張原這麼破也合乎規矩,這本是嘉靖前的考題。”
徐知府也道︰“姚生,莫要糾纏,趕緊另出題吧。”
姚復無可奈何,思付片刻,出題道︰“君子矜而不爭。”
“君子矜而不爭”出于《論語衛靈公第十五》,這是堂堂正正的四書題,很能考驗作文者的功力,劉宗周點頭道︰“好,張原開始作題吧。”
“且慢。”姚復又有話說了︰“此題甚易,實在是太便宜他了,所以張介子必須在兩刻時內作出這篇四書題。”
堂上諸生又是“嘩”的一聲,童生試乃至道試都要考一天,這姚復卻讓張原兩刻時內作出一篇四書題八股,這不是存心刁難嗎,就是照抄都要抄好一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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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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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2:04:47
第九十一章 有涯之生無涯之學
徐知府沒有出言反對姚復的無理要求,作為下官的山陰縣令侯之翰當然不好要然開口,別教諭自不必說,而張汝集是張原的族叔祖、王思任是張集的老師,二人都要避嫌,只有看主考官劉宗周如何決斷了一劉宗周此人很正直,他本來是很盼望張原輸的,但絕不願意用歪門邪道讓張原輸掉此次賭局,說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姚生,若你歲考時別教諭命你兩刻時之內完全一篇制藝,你會作如何想?”
姚復狡辯道︰,“這並非科考,既是八股競爭,那自然要有難度,難道也要讓他考上一天,讓堂上諸位官長、堂下數百諸生都候在這里不成?”
張原對劉宗周的人品很敬佩,躬身道︰,“多謝啟東先生主持公道,既然姚秀才要刻意刁難,在下就迎難而上,我也不須兩刻時,現在就開始口答一唯君子善處人己之間,不害其不矜群也。”這兩句便是破題。
姚復大吃一驚︰“你,你,平日作過這題?”
張原不答,卻道︰“姚秀才是不是要出爾反爾,要求換題?”
姚復是很想換題,但看著堂上眾官臉s ,終于不敢冒大韙,悻悻然道︰,“算你運氣好,那你就背誦吧。”連連冷笑。
,“君子矜而不爭”這題張原其實並沒有作過,只練習過破題,說道︰“我若背誦,只恐姚生口不服心亦不服”君子矜而不爭,我且讓你一次,你可另出題。”
姚復也斜著三角眼瞅著張原,心道︰“這小子狂妄過頭了,好好的宿稿不用,卻要我另出題,好,我就拼著被人恥笑也要讓你嘗嘗狂妄的後果。”腆著臉道︰,“你既如此說,那我就成全你,我擬的這題是一“雖曰未學,。”
立在爹爹王思任身後的王嬰姿听到姚復出的這題,差點笑出聲來,張原作過哪些題她和她爹爹王思任一樣清楚,先前的,“君子矜而不爭”
張原沒有作過,而姚復換的這,“雖曰未學”卻正是張原十天前作過的,還得到了她爹爹的贊賞,姚黑心機關算盡出爾反爾卻最終把自己套了進去,張原好狡猾,運氣也好,既讓姚復出丑,更顯他的大度”這真是太好笑了,簡直要笑死人“就听張原沉吟道︰,“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此題是截上題,難!甚難!難矣哉!”
姚復面有得s ,催促道︰,“兩刻時,莫要拖延時間,趕緊口答呀,張大才子。”不趁機諷刺更待何時。
張原朝堂上官長作揖道︰,“且容學生踱步思索。”
劉宗周溫言道︰,“請便。”
張原踱到明倫堂堂口,朗聲道︰“雖曰未學賢者論學,必歸之盡倫者焉。”
這是破題,劉宗周、張汝霜、別教諭都微微頜首表示贊許,只有張原的老師王思任一臉的嚴肅,似乎對弟子張原這樣破題並不滿意,真是嚴師啊,只有王嬰姿清楚爹爹的心思,爹爹方才裝著咳嗽扭過頭狠狠笑了幾下,都被她看在眼里、
張原聲音很大”那些立在院中的本縣、外縣諸生先前見堂上爭論j 烈,卻听不大明白,差役又攔著他們不許他們擁近堂口,一個個延頸翹首,好似一群呆鵝,這時見張原走到堂口大聲朗誦,便知張原開始作八股了,而且竟然是口答,便有數十諸生跟著大聲道︰“雖曰未學一賢者論學,必歸之盡倫者焉。”
儀門外大院中那些童生、儒童和閑雜人等听到了,也以更宏大的聲音重復︰“雖曰未學賢者論學”必歸之盡倫者焉。”
真正的聲震屋瓦、勢若崩雷,儒學大門至光相橋的民眾都听得一清二楚。
明媚的陽光下,光相橋畔馬車邊的商景蘭、商景微姐妹自然也听到了,商景微吃驚道︰,“啊呀”怎麼了,那些多人喊什麼!”
商周德笑道︰,“小微莫驚,這是張公子開始作八股了,讓人傳揚出來,好讓儒學宮內外的人都听到。”
商景徽瞪大亮晶晶美眸歡喜道︰“小微明白了,張公孫哥哥這是讓人傳揚給小微听呢,張公孫哥哥答應過小徽的”
商景蘭小嘴一撇道︰,“傳揚給你听,那你听明白了沒有呢?”
商景微道︰,“婁小,沒听明白,可是叔父肯定听明白了,叔父是不是?”
商周德卻道︰,“叔父也不是听得很明白,你問你小姑姑去,澹然肯定听明白了。”
商景微便跑到公孫樹平母親和叔母、小姑姑乘坐的那輛馬車邊,踩著松軟的落葉,踮著足尖、小手攀著車窗喚道︰,“姑姑,姑姑一”
車窗簾帷很快拉開了,細柳格木窗也撐起,現出商澹然含羞的俏臉,含嗔道︰“叫這麼大聲做什麼!”
小景微嘬起小嘴,“哦”的一聲,聲音壓得極輕極細︰,“小姑姑,你听明白張公子哥哥的八股文沒有呀?”
見小佷女這樣子,商澹然又想笑,輕聲道︰,“這是張公子要以這篇八股責罵那個姚秀才了。”小景微喜道︰“罵得好,姚黑心做了很多壞事對不對,張公子哥哥當眾罵他,好哦好哦。”
這時,儒學大門中又傳出暴雷一般的隆隆聲音︰“蓋不學無以明倫,倫而有不盡焉,亦不足以為學矣。”這是承題。
小景微忙問︰“姑姑,姑姑,張公子哥哥又怎麼罵姚黑心了?”
商澹然道︰“你上車來吧,姑姑和你說。”
小景微連連搖頭道︰“我不上車,外面好玩。”說著還在松軟的落葉上跳了兩下,又問︰“姑姑快說呀。”
商澹然便解釋道︰“這是張公孫以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大小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些人倫來譏諷姚秀才”因為姚秀才就是喪盡人倫。”
車廂內的傅氏和祁氏也都是斷文識字的大家閨秀,听商澹然這麼解釋,都是點頭微笑。
雷霆般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宜子夏于倫之能克盡者,而必謂之學與歟”
“今夫以生質為足恃,而不知學之功一”
“以庸行為無奇,而不知學之要者,皆未足以言學也。”
“……”
商景微咋舌道︰“哇,張公子哥哥罵得好快,罵了這麼多了。”
商澹然忍不住,掩起簾帷”笑個不停。
兩個嫂子看著這個美麗的小姑子笑得花枝亂顫一般,二人對視一眼,都是點點頭,長嫂傅氏心道︰“看來澹然對這個張公孫是很有意思了,這張公孫雖走出自東張,但年少才俊,拜在王思任門下,今日八股賭局看來是必勝了,明年取中秀才應是不難,這豈是西張紈褲張萼能比的”最要緊的是澹然自己中意,夫君就是這麼吩咐的只是澹然比張原大了一歲,而且未纏足,也不知張原及其父母忌諱否?”
張原這篇“雖曰未學”的四書題八股比較長,將題意發揮得淋灕盡致,足有六百字,四書題下限是三百字,其上不限,儀門內外的儒生士子每听張原朗聲誦出兩句就傳揚喊叫,喊得聲嘶力竭,越喊越【興】奮,最後全篇大結時更是喊得洶洶崩屋︰“然則舍學而求明倫與舍明倫而求學者,皆未審夫學之所謂也。”
聲音戛然而止,內外俱靜。
明倫堂上,張原向劉宗周躬身道︰“啟東先生,學生制藝口答完畢。”
方才張原開始口誦八股時,別教諭便命朱訓導在一邊筆錄”這時朱訓導也將墨跡未干的卷紙呈與劉宗周。
劉宗周不看墨卷,只看著面前的張原,心里一嘆︰“此子短短三個月,竟真把制藝精研到如此地步,可惜呀可惜!”劉宗周簡直痛心疾首”這樣的良材佳質學八股那是暴殄天物啊!
堂上和堂外諸生都注目劉宗周,看他如何評價張原這篇制藝?
只听劉宗周說道︰“三代之學,皆所以明人倫,你闌發精到,題無遺義矣,我贈你一句話”
張原恭恭敬敬道︰“請啟東先生垂訓。”
劉宗周道︰“不論你日後到了何等地步”皆莫忘了學問一事。”
張原能感覺到劉宗周對他的殷切期望,心中自是感動,答道︰“學生原以有涯之生,追求無涯之學。”
劉宗周凝視著他”漸漸的眼中露出笑意,他想起陽明先生的龍場悟道,點點頭,示意張原退在一邊,拈起墨卷對堂下諸生︰“此篇制藝諸位都已耳聞,作得如何諸位心里有數,現在便開始評判,先請一齊站到東首一”
五十二名諸生連同赤頭的楊尚源都站到到了堂廡左側,就听劉宗周道︰“有誰認為這篇制藝不佳,請站到西首,我有話要問。”
五十二諸生面面相覷,沒一人挪步,就連楊尚源也沒動彈。
姚復一看不妙,叫道︰“啟東先生此舉對學生不公孫,諸生擔心得罪張原,所以不敢站出來。”
劉宗周喝道︰“為何諸生怕得罪張原卻不怕得罪你?”
姚復面紅耳赤道︰“山陰張氏豪霸一方,誰人不知。”他是豁出去了。
坐在堂上側首的張汝霜冷哼一聲,終于開口道︰“那依姚秀才說又該如何評判?”
姚復道︰“學生以為,裁五十二張紙片分發給諸生,認為此文能過的就寫一“是,字,不能過的就寫一“否,字,如此方顯公孫。”
王思任含笑道︰“此番評判難道是卑鄙無恥之事嗎,要如此偷偷摸摸?”
徐知府道︰“本府有一言”
堂上眾人都看著徐時進,要看府尊大人有何公孫評判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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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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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2:05:21
第九十二章 大宗師到
受人錢財替人消災,紹興知府徐時講還是很想幫姚復一把的,畢竟姚復送了他五百兩銀子,而且姚復還以其堂兄姚減立的名義給他寫了一封信,拜托他關照其堂弟雲雲,姚誠立與他是同榜進士,當下有些交情一但目下這種情勢,姚復已是必敗之局,若張原只是尋常人家子弟,那他徐時進軟硬兼施壓制一下張原無妨,可張汝霜和王思任都坐在邊上,而且主持此次所謂八股盛會的劉宗周對這個少年張原也是青眼有加,更要緊的是,明倫堂內外的儒生、儒學大門外的民眾已經完全倒向了張原一邊,姚復人品敗壞,遭人唾棄了,現在他若力挺姚復,那簡直是犯眾怒,他徐時進豈會如此愚蠢!
但若一點表示都沒有又說不過去,徐時進開口道︰,“啟東先生說東首諸生有誰認為這篇制藝不佳的就站到西首,愚以為,不如改換一下,東首諸生有誰認為此篇制藝絕佳、當得絕大多數諸生首肯的請站到西首一這樣如何,啟東先生?”
王思任暗道︰,“看來姚復送的禮金不菲啊,徐時進竟然這般偏袒他,徐時進老奸巨猾,這是深諳權謀之道才能想得出的計策,這樣一改換,貌似差別不大,其實天差地別,全在于人心微妙的把握”不過這只在雙方勢均力敵時才有用,現在,嘿嘿,白費心機。”
張汝霜有些惱了,但還是忍著沒開口。
劉宗周憤然道︰“好,就依徐府尊所言”問姚復︰,“姚生,你還有何話說?”
姚復見徐時進也不支持他搞小紙片定勝負,心有怨言,卻也無可奈何,拱手道︰,“但憑府尊大人作主。”
劉宗周對東列諸生道︰,“諸位讀聖賢書、明倫知禮,今日又是在這學署明倫堂上,但憑天理良知來決斷,莫受其他影響,認為張原此篇制藝當得諸位絕大多數首肯的”請站到西首。”說罷,目光炯炯,注視諸生。
張岱當然率先出列,便有十幾位生員立即跟著他一起走到西首,隨後又有十余人陸續走了過去,留在東首的還有十九人,這十九人遲遲疑疑,東張西望立在明倫堂外的那些本縣、外縣近兩百喜員都瞪著東首這十九個人,這十九人互相看看,又有三個人邁步往西首走去姚復一看”急了,剩下的這十九人正是他厚禮打點過的,怎麼也往西頭走啊,這三人一走過去,支持張原的不就超過三十五人了嗎!
姚復也實在無恥無畏,竟去攔住三人作揖道︰“方兄、魏兄、俞兄一”滿臉陪笑,就差沒說出“三位可都是收了我厚禮的呀”這句話了一這三位一看,哇,還攔路啊,堂上眾官都看著哪,三人左右一分,繞過姚復,逃也似的到了西列,生怕姚復扯住他們不放。
這樣一來,張原已經獲勝。
但事情還沒有完,剩下的十六人如決堤之水,紛紛往西首走過去”
最後連赤頭光頂的楊尚源也走了,楊尚源又不是傻子,一個人堅守有何用,給人當笑話嗎,所以也不管表舅那悲憤凶厲的眼神”低頭疾行去了西列。
東廡下空空蕩蕩,一今生員都沒剩下,原來眾叛親離,就是這個樣子的嗎?
堂外諸生喝彩聲如雷,歡呼聲迅速蔓延到儀門外、儒學大門外,很多有心的、無心的、義憤的、純粹看熱鬧的,都歡呼起來,紛紛議論道︰,“妙極,張原張公子八股大勝,這下子要錄姚復的頭巾了一”
,“錄了嗎”錄了嗎?”
,“肯定要錄,姚黑心方巾稠衫進去”赤頭青衣出來,哇哈哈,大快人心啊!”
“……”
光相橋畔的商澹然听到歡呼聲,心知大局已定,便道︰,“兩位嫂嫂,我們回去吧。”
傅氏“嗯”了一聲,開車帷吩咐一個婢女,那婢女便過去對商周德稟明,商周德招呼兩個小佷女道︰“小蘭、小微,我們該回家去了。
商景徽驚道︰,“就要回去了嗎,叔父,待張公子哥哥出來後咱們再回去吧,小微想問張公子哥哥一些事呢。”
商周德道︰,“那張公子一時半會怕走出不來,咱們不能總等在這里,叔父可是腿都站酸了。”
商景徽忙道︰,“那叔父上車歇著呀,小微腿一點都不酸。”說著屈腿踴躍一下,表示她腿不酸,又問商景蘭︰“姐姐腿酸嗎?”
商景蘭道︰,“我也不會。”商景蘭對那個張公子哥哥沒有妹妹小
微興趣那麼大,她是因為難得出門一次,總想多玩一會,看看熱鬧也好。
商周德笑道︰“那你們兩個問你們母親去,叔父不作主。”
小姐妹二人趕緊去問母親,傅氏笑道︰,“我也不作主,問你們小姑姑。”
商澹然羞道︰,“為什麼問我啊,隨便你們好了。”
小景徽“哈”的一聲笑眯了眼”“姑姑真的是隨便我們嗎”那我們還要在這里等。”
商澹然不理她們,其實她自己也想看到張原出來。
小孩子眼尖,這時小景微突然看到一個有點眼熟的身影,趕忙走到婢女芳華身邊,扯了扯芳華裙腰,小手朝橋那邊指著︰,“芳華你看,你看,上回給橘子我吃的”婢女芳華沒明白景徽小姐說什麼,朝她指的方向一看,恍然道︰,“哦,是那個墮民女子啊。”
對岸的正是墮民少女穆真真,她穿著黑舊的褙子和磨得起毛的青布裙,上個月張原為她在成衣鋪縫制的兩套裙裳早已送到她手上,可是她舍不得穿,覺得穿那麼簇新的裙裳若不慎讓背簍磨破了那就太可惜了,逢年過節再穿穆真真只就看到光相橋頭這一對美麗可愛的小姐妹了,心知她們是為張家少爺而來,就不知是少爺的什麼親戚?這時見那個五、六歲的小
女孩向她招手,便趕緊跑了過來,躬身笑問︰“小姐有什麼吩咐?”
小景微朝她背簍一望,問︰,“我口渴了,這位姐姐簍子里還有橘子嗎,上回姐姐沒收我的錢。”
一邊的商周德眉頭微皺,小徽對著一個墮民女子也叫姐姐,實在是不成體統。
十四歲的墮民少女穆真真飽嘗人世辛酸,心思極細,商周德的微一皺眉已落在她眼里,趕忙道︰,“小姐叫婢子真真吧,婢子就是張少爺家的奴婢,就是學署里寫八股文的那個張少爺、
”
卜景微睜大黑漆晶亮的眸子,喜道︰,“原來是張公子哥哥家的人,怪不得上回不收我們橘子錢。”
商周德看著穆真真從背簍里取出方柿遞給景微、景蘭,便有婢子代為接過,仔細錄皮讓兩位小姐吃,商周德問穆真真︰,“你是認張原家為主家吧?”
穆真真應道︰,“是。”
商周德點點頭,還想問穆真真關于張原的一些事,忽見一個戴平頂巾、系白搭膊的差役,騎著一匹棕s 箱馬,一路喊著︰,“讓開,讓開,急報,急報”馬蹄踏過光相橋,向儒學宮奔去。
商周德心道︰,“這又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人聲嘈雜的儒學宮門前也霎時安靜下來。
連甥婿楊尚源都棄他而去,這一刻姚復真感到悲哀了,他萬萬也沒有想到會落到今天這一地步,他不去自省,他只恨別人,這些天他三天兩頭請客送禮,立在堂廡西首的那五十二人當中的大部分生員他都登門拜訪過,或多或少都送過禮,其中十九人更是他曲意結交的,以為此番八股賭局必勝,不料卻走得一個不剩,竟沒一個留下支持他,連楊尚源這畜生也走開了,難道這些人真以為他輸了賭局就會拱手把方巾儒服還給省督學?笑話,休想!
姚復也算意志強悍了,遭受如此重大打擊也只喪氣了片刻,又重整旗鼓不氣餒了,哈哈大笑道︰,“一群趨炎附勢的小人”朝西廡諸生一指”“你們個個落井下石,就以為我姚某人就要倒霉了,大明朝開國兩百多年,誰曾見過打賭把生員功名賭掉的,大明律哪一條規定了?”
西廡諸生一听姚復罵他們是小人,無不大怒,紛紛痛罵姚復,秀才罵人,之乎者也,文部部熱鬧有趣,張萼喉嚨發癢,在大父身邊不敢開罵,悄悄溜到西廡下、廁身諸生間,開口大罵,眉飛色舞立在院中的浙江諸縣的諸生也紛紛加入罵團,矛頭齊指姚黑心,罵得分不清罵什麼。
姚復把心一橫,千夫所指,他視若無睹,全當罵別人,心里只是想︰,“罵吧罵吧,但你們又能奈我何!”
堂上眾官面面相覷,徐知府不發話,他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徐時進知道姚復是想耍賴摸混,但在場諸生會放過姚復?他徐時進是不想再淌這混水了,起身作聲道︰“山陰儒學,成何體統!”向王思任、張汝霜一拱手︰“兩位先生少坐,在下先回府衙了。”
府尊大人明顯是有責怪之意啊,那孫教諭極為惶恐,正這時,忽見一差役大步奔來跪稟道︰,“府尊大人,督學大宗師已到府衙,听說大人在山陰儒學,便徑向這邊來了。”
大宗師便是一省督學,又稱提學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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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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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2:05:46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九十三章 鬧市捉賊
明憲宗成化年間,甦州府常熟縣有個舉人名叫桑悅,此人是個狂生,自稱文章天下辜一,這個有趣的士人單寫過一首打油詩,昭示提學官的權威,詩曰︰,“提學來,十字街頭無秀才︰提學去,滿城群彥盡沉醉。青樓花映東坡中,紅燈夜照《西廂記》。”
意思是說提學官按臨某地,那麼這個地方的秀才就都規規矩矩、
老老實實,等提學官一走,就又花天酒地、青樓西廂起來,因為提學官的職責是端正士風、監督府、州、縣學官三級學官以及管轄一省生員,能決定生員的前途命運,生員不怕正官,就怕掛職按察司昏使的提學官一浙江提學使王編,萬歷二十年壬辰科二甲進士,年過五旬”曾任巡按御史,素有威嚴、文章亦佳,去年始任浙江提學使,本月初九,他便服路過學政官署前的茶樓,見一個黑面麻子在說書,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分寸拿捏,很是精彩,便駐足听了一會,卻原來說的是山陰秀才姚復的丑事,諸如毆人致殘、居喪納妾、逼奸寡婦、侵人田產,種種惡行,不一而足,茶館听書者一個個听得怒不可遏,都說這樣的無良生員怎麼就沒人敢管,縣官管不了,提學官也管不了嗎?
回到官署,王提學便查看紹興府山陰縣生員名冊,果然有姚復這個人的名字,心里便記下了,十一月他將督學紹興府山陰、會稽兩縣”
準備到時查問一下這個姚復,若真如說書所言那般惡劣不堪,定要先萃其功名,再付有司治罪。
初十日,王提學收到山陰縣令侯之翰提請萃除生員楊尚源的諜呈公文,說楊尚源以黑稽假銀行騙雲雲,王提學心道︰,“山陰乃是才子之鄉,士風竟如此敗壞嗎,看來下月要大力整頓一番了”
同時王提學還听到一個傳言,說山陰學署本月二十九日有八股制藝盛會”王季重的學生張原將與秀才姚復比試八股,王提學讓人打探了一下,果有此事,于是王提學決定提前按臨山陰縣,事先也未向紹興府、山陰縣出示行程告牌,二十九日上午辰時乘官船到了山陰,讓人去府衙一問,知府徐時進去了山陰儒學,王提學一行便徑往臥龍山下而來,官轎還沒到光相橋”卻被一群告狀的攔住官轎申冤,這其中就有跛腿的柳秀才、家破人亡的方秀才的兒子、魯雲谷的佷子還有其他一些苦主,狀告的都是秀才姚復隨行差役喝道︰,“這是督學大宗師,並不受理冤案,要告狀的去山陰縣衙和紹興府衙退散,退散。”
這些人的冤情王提學早從說書的柳麻書那里听說了,便命差役不要驅散這些人,他要親自詢問一下究竟,王提學有點疑心是不是有什麼人要陷害生員姚復,不然的話為何事事如此湊巧,他在學署前茶樓經過就會听到關于姚復丑事的說書?才剛到山陰就有這麼多人攔轎喊冤?
王提學對這些痛哭流涕、跪地不起的苦主道︰“你們都起來,隨本官去山陰儒學,紹興知府、山陰縣令都在那里,你們要狀告的生員姚復也在那里,但本官有言在先,若汝等冤情屬實,本官必為汝等申冤昭雪,若是受人挑唆誣告,那將嚴懲不貸。”
跛著腿的柳秀才老淚縱橫道︰“稟大宗師,學生是萬歷十五年的秀才,萬歷二十七年學生因開學館與姚復有些糾葛,被其雇凶毒打致殘”學生怎敢誣告,求大宗師作主。”
王提學溫言撫慰,下轎步行,領著這一群苦主向山y n儒學行去,至光相橋頭,正遇前來迎接的紹興徐知府、山陰侯縣令,兩位本地的長官見到提學大人帶了一群告狀的苦主一起到來,都是愕然。
王提學表情嚴肅道︰,“這些都是狀告山陰生員姚復的苦主,徐知府、侯縣令平日對姚復之事都未曾耳聞嗎?”徐時進聞言心微微一沉︰,“姚復功名不保了,我也幫不了他。”
侯縣令立即想到這極有可能是張原安排的”心平頗感不悅,因為張原對他隱瞞了這些”可若能借此良機嚴懲姚復那也正是他所樂見的,姚復把持本地詞訟已讓他厭惡,常常慫恿挑唆他人來告狀,不勝其煩,若能拔除這個眼中釘也算是為本地除了一害一侯縣令拱手道︰“老大人容稟,狀告姚秀才的苦主近年並不多,下官任本地縣令也只兩年,雖知姚復頗有惡行,但因為其有生員功名在身,不能拿問,既然老大人按臨,那正好嚴查。
王提學問︰,“那姚復還在儒學內嗎?”
侯縣令道︰,“姚復方才還與本縣儒童張原在明倫堂上*制藝。,不知這時離開了沒有?”急命差役去看姚復在否,若已不在儒學中,速速將其找回來,大宗師傳見。
姚復一听差役來報說大宗師來到,立感不妙,侯縣令不能摘他生員方巾,提學官卻能,所以他看到徐知府和侯縣令迎出去後,就想趕快溜走,若大宗師傳見,他就推說染了急病,來不了,這時絕不能讓大宗師撞上,大宗師不期而至極有可能與張原有關,是針對他來的一姚復剛走到堂口,就听身後張原說道︰,“姚秀才要去哪里,大宗師既至,你怎好不見?”
張萼大叫道︰“姚訟棍想逃跑,攔住他。”
听到這一聲大叫,那姚復干脆撤腿就跑,可這時他哪里跑得脫,院中兩百多位各縣諸生,頓時將他團團圍住,百般譏諷,這時的姚復就好比籠中豺狼,任他呲牙咧嘴,也無人怕他,就是圍著不讓他走,姚復年近五十,力弱體衰,哪里還能突圍,東拉西扯間,不慎方巾落地,慌忙揀起時,已不知被誰踩了幾腳,早已弄得骯髒了張汝霜與王思任立在堂口,看著這鬧市捉賊似的荒唐一幕,都是搖頭苦笑,有辱斯文啊,一個人要何等的可憎才會到這種人人喊打的地步!
浙江提學使王編在知府徐時進和縣令侯之翰的陪同下,步入儀門,還沒來得及與張汝霜、王思任、劉宗周等人家暄,首先看到的是一大群諸生圍堵姚復的可笑場景,王提學喝命諸生散開,那姚復頭上的方巾污穢歪斜,面紅耳赤,嘶聲道︰“大宗師救我、
”
王提學問︰“你便是姚復?為何如此狼狽,諸生為何欺你?”
任是姚復平日如何健訟能辯,這里也張口結舌了,支吾道︰,“諸生受人挑唆,欺負學生,求大宗師作主。”
諸生見了提學官,不敢亂開口,張萼卻是不懼,大聲道︰,“集大宗師,這個姚復听說大宗師到來,自知罪惡深重,生怕大宗師責罰他,就想溜走,諸生這是不許他走。”
王提學見姚復這昏模樣,印象已是極劣,心想︰,“看來那些苦主狀告他的事都不會假。”說道︰“是非曲直,且到堂上公論。”回頭命人把柳秀才等人一並帶上明倫堂,這儒學大堂就暫時當作審案公堂了。
那姚復一見跛腿柳秀才這些人都來了,頓感大難臨頭,這時也顧不得什麼不妥了,叫道︰,“大宗師,家兄姚誠立曾與大宗師同為六部言官,學生久聞大宗師賢名,今日一見,三生有幸。”這是想攀交情、
求開恩,本來這些話只能私底下來說,現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姚復又正是不尷不尬待罪的時候,當眾說這些話不擺明是想讓提學官徇私包庇他嗎?
這倒不是姚復愚蠢,而是情急了,此時不攀交情,等到審案後罪證確鑿,那時想攀交情也晚了,所以明知不妥也要這麼喊出來,不喊就沒機會喊了。
這簡直是侮辱,王提學勃然大怒,喝道︰,“摘了他頭巾,先杖責二十再問話。”
提學官隨從都帶著杖罰生員的刑杖,也只有提學官才能杖責諸生,府學教授、縣學教諭雖說也可懲罰生員,但只能用竹板打手心,象社學導師教訓小孩子似的,流于兒戲一姚復哀求道︰,“大宗師,學生年老體弱,挨不得杖責啊,求大宗師開恩。”
王提學居中而坐,喝道︰,“打,二十杖也打不死你。”
張岱、張萼、張原三兄弟站在明倫堂外,位于諸生前列,很近地看堂上姚復受杖,真是暢快啊,姚復又受不得痛,挨一下就慘叫一聲,張萼低聲笑道︰“姚訟棍也有今天,大快人心啊,對了,我且到大門外對眾人說知此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便擠出人群,出去對眾人宣告姚復受杖責之事果然,片刻後就听得儒學大門歡聲一片。
此時姚復已挨過二十杖,委頓在地。
王提學納悶道︰“百姓何故歡呼?”張原答道︰,“稟大宗師,山陰百姓聞知姚復受大宗師杖責,皆歡呼雀躍,稱頌大宗師嚴明。”
王提學道︰,“是嗎,那本官今日要細審此人,看他到底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以致如此天怒人怨。”
當即命姚復與柳秀才等苦主一一對質,讓別教諭和朱訓導在一邊記錄在案,以便多方求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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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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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2:06:14
第九十四章 二丑
姚夏惡行累累,罪證確鑿,大宗師至編只審問了柳秀才被毆致殘和魯雲谷寡嫂被逼致死兩案,就拍案而起,喝道︰“把姚復的衫也給錄了。”
學政官署的差役便上前來錄作姚復的衫,其實這只是一個形式,革除功名最終是要提學官行文紹興府和山陰縣學署的,但此時摘方巾、
錄襉衫這種明明白白、實實在在的羞辱性懲罰,卻讓在場諸生一個個心下惕然,提學官的權威實在讓他們敬畏啊。
那姚復此時已是方寸大亂,他愚蠢可笑地雙臂互抱不讓差役錄他衫,似乎襉衫是他的盔甲能保護他不受傷害,拉拉扯扯之際,衫撕破了,露出底襖,發髻也亂,披頭散發“王提學連連搖頭︰“斯文喪盡,斯文喪盡!”對山陰縣令侯之翰道︰,“姚復已然不在諸生之列,不具備生員特權,後面的案件還是由侯大人接審吧,回縣衙再審,嘿嘿,這明倫堂審案,只怕是本朝第一宗吧。”
侯之翰便命班頭劉必強帶人將姚復壓回縣衙牢獄關押,待他回衙再提審,姚復被拖出去時還大喊大叫︰,“徐府尊,徐府尊,還望念在與家兄同年情分上,救救學生、
”
府尊大人很是尷尬,擔心姚復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他受賄之事,喝道︰“讓他閉嘴。
班頭劉必強便撕下姚復衫條片,將姚復嘴巴勒住”與兩名差役一起將姚復拖拽著出去了,在大門口正遇興高采烈回來的張萼,張萼一見,驚喜道︰“不會吧,這就要開刀問斬?”
劉必強心道︰,“這紈褲,又胡說。”道︰,“縣尊命我等將姚復押回縣牢關押,稍後再審。”
張萼看姚復方巾衫都沒了,嘴里還勒著布條,一副倒霉透頂的樣子,張萼大樂,叫道︰,“諸位,諸位,都來看哪,姚訟棍也有今日啊。”
人群潮水一般涌上來,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劉必強一看不妙,這走不出去了,忙道︰,“諸位鄉親,諸位鄉親”這姚復已被提學大人羊去生員功名,這是要押回縣衙審訊,諸位鄉親不要攔路,莫耽誤審案。”
張萼道︰,“劉差人,我踢他一腳不要緊吧。”沒等劉必強開口,一腳就踹在姚復屁股上,姚復屁股剛挨了二十杖,腫痛難忍,又挨這麼一腳,其苦可知”嘴巴又被勒著,喊痛都喊不暢這下子好了,很多人都要來打姚復,絕大多數人根本就與姚復無仇,湊熱鬧也要打,劉必強額頭冒汗,這勢頭要不立即制止住,姚復會被生生打死在這里,那他的罪責不小,慌忙攔住道︰,“諸位,不能打,不能再打”縣尊還沒審他一”又對張萼道︰,“三公子,這姚復若被打死在這里,怕是要連累很多無辜的人,三公子幫忙制止一下。”
張萼也覺得就這麼打死姚復不好玩,總要把姚復的丑事惡行一件件細審出來問罪才好,便讓能柱等人幫著劉必強制止那些義憤填膺或者是湊熱鬧的民眾,亂糟糟的好一會才平息下來劉必強與兩個差役拖著姚復正要離開,魯雲谷叔佷擠過來了,魯雲谷佷子名叫魯鵬程,叫道︰,“別人不能打”我一定要打一下。”攔住不放。
劉必強知道魯鵬程是苦主,忙道︰,“打他其實沒意思,也就痛一痛,不如唾他一口羞辱他。”
圍觀人群便紛紛喊道︰,“對,對,唾他。”
魯鵬程便上前來唾姚復,趁差役不備,猛地出拳在姚復面門狠擊了一下,然後才一口唾在姚復臉上,沒等劉必強叱責,魯鵬程雙膝著地,仰天悲叫︰,“娘親,你看到了沒有,兒子打了這奸賊了!”魯鵬程母親周氏二十五歲守寡,被姚復逼死時才二十九歲,那年魯鵬程九歲,十三年來,一直飲恨吞聲,今日終于可以一舒憤懣。
跛腿的柳秀才過來了,方秀才的兒子也過來了,這次劉必強等差役有了防備,不讓再打姚復,只許唾面“姚復這丑角表演到頭了,已經沒什麼好弄的,張萼便又回到明倫堂下,看看威風凜凜的大宗師還要懲治誰,楊尚源的功名應該要萃除的吧,還有,介子八股文如此精妙,大宗師總要夸獎的吧,會不會立馬就讓介子補生員?
那楊尚源見提學官一到,表舅立即淪為階下囚,只嚇得渾身發抖,侯之翰曾行文報請提學官革除他生員功名,現在只盼王提學審他表舅審得氣憤就忘了他的事,正縮在諸生後列、驚懼忐忑時,听到堂上王提學問道︰,“生員楊尚源到了沒有?”
這一句問話好比晴天霹靂,楊尚源兩耳,“嗡”的一聲,雙膝一軟,栽倒在人群中,兩今生員把他拖到堂上,稟道︰“大宗師,他便是楊尚源听聞夾宗師傳喚,嚇得軟倒在地。”
王提學一看這楊尚源又是一哥死狗樣,心中就來氣,怎麼山y n秀才都是這種德行,喝道︰“站都站不穩了嗎!”
楊尚源勉強站定,哭喪著臉施禮道︰,“學生楊尚源參見大宗師。”
王提學問侯縣令︰“侯大人提請萃除功名的就是這個楊尚源吧?”
侯之翰道︰“正是,請老大人明鑒。”
王提學見楊尚源臉色蒼白,目光游離,哪象是讀聖賢書、養浩然氣的秀才,而且還是赤頭,皺眉問︰“楊尚源,你的方巾呢?”
楊尚源已經嚇得六神無主了,支支吾吾道︰,“稟大宗師,學生的方巾讓,讓學生表舅借,借去了,學生表舅的頭巾不慎遺失,就借了學生的方巾去”
,“你到底在說什麼,方巾還能借人!”王提學火氣不小,山陰此行讓他極為惱怒。
侯之翰解釋道︰“提學大人有所不知,這楊尚源的表舅便是方才叉下去的姚復。”
王提學,“哦”的一聲,看著楊尚源道︰,“你連話都說不清楚,還能寫得好制藝,你這功名怎麼得來的?”
楊尚源不敢作聲,他總不能說他是運氣好剿襲擬題得中的吧。
王提學對別教諭道︰“去把楊尚源去年歲考的制藝取來給我看。”
口氣頗為生硬,顯然對孫教諭很不滿。
山陰學署哥職朱訓導忙道︰“屬下去取考卷來。”匆匆去了,很快就取了墨卷來。
王提學執著墨卷瀏覽一過,問︰“此卷評為去年歲考幾等?”
孫教諭不安道︰“二等。”
王提學怒道︰“這樣的制藝也能評二等嗎,應評為四等、五等,要撻責、要降級。”
別教諭老臉漲紅,他的確循私包庇了楊尚源,楊尚源制藝平平,但每次考試都能列到第二等乃是因為逢年過節瓚禮較豐厚,教諭一職清貧,肯送禮的諸生自會被優待一些。
王提學指著戰戰兢兢的楊尚源道︰“這等不學無術的生員,僥幸有了功名,不慕聖賢之道、不思求學進取,仗著一頂頭巾橫行鄉里,哦,還與那姚復是親戚,不必說,一丘之貉、
來人,把他的襉衫也給錄了。”這就表示萃除楊尚源的生員功名,又對侯之翰道︰“侯大人,此人功名已萃,什麼假銀案你可以審他了。”
不但孫教諭一頭的冷汗,侯之翰也覺顏面無光,這都是他治下的生員,他這一縣之長也難辭其咎,命人趕緊拖走楊尚源,別杵在這里讓提學大人看著生氣,又去劉宗周面前取了朱訓導筆錄的張原那篇,“雖曰未學”的八股文,低聲苦笑︰“救救急。”
劉宗周微笑。
侯之翰將張原這篇八股文呈給王提學看,說道︰“老大人看看這篇制藝如何?”
別教諭先是掃了一眼,嗯,這筆小楷不俗(朱訓導曾是國子監優等生,他的字哪里會差),便認真看了起來,看了破題、承題,便點頭道︰,“破題精闢,承題分明,好文!”繼續看下去,看著看著就搖頭晃腦念誦起來︰“一則謂學之事不止于人倫,而因以明倫之人為猶然未學之人也︰夫多聞多見,當世詎乏淹雅之才,然則未足重也,緇衣博好賢之聲,陰雨貽棄予之嘆,以致竊忠孝之名而負初心者可限也,豈非學非所學之咎乎……”
一篇八股念罷,提學大人的臉色由陰轉晴,咂了咂嘴,好似剛喝了杯美酒,說道︰,“這才是能評為一、二等的制藝別教諭,這篇你又評其為幾等?”口氣略含譏諷。
別教諭答道︰“這是一個儒童作的文,與姚復斗八股時臨場作的。”
,提學驚訝道︰“儒童,多大歲數的儒童?”儒童也有年紀一大把的儒童,制藝作得不錯,就是時乖命舛,連童生也中不了。
別教諭道︰,“那儒童名叫張原,尚未成年,便是肅之先生的族孫,方才還在堂上”
便有堂下生員紛紛道︰,“在這里呢,在這里呢。”一個個口氣中透著羨慕,這個張原要得到大宗師的夸獎了,這樣也好,免得大宗師總是板著臉發火讓他們也瞧得膽戰心驚。
好幾只手在張原背後推著,將張原推出諸生之列,越眾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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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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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2:06:45
第九十五章 菊花之約
浙江提學使王編看著一個眉目疏朗清秀的青衫少年步履從容上到明倫娶,頗感驚訝,沒等這嚴年向他施禮,便問︰“這篇制藝是你作的?”
少年張原恭恭敬敬叉手道︰“小子張原,拜見大宗師,這篇制藝正是學生所作,由朱訓導筆錄的。”
王提學問︰,“為何要由朱訓導筆錄?”
侯之翰便將方才張原與姚復斗八股之事略略說了,提學大人更驚奇了,兩刻時之內口佔一篇六百字的八股,這不亞于曹子建七步成詩啊。
王提學不敢置信,便道︰,“那本官要考考你,若你不願,本官並不勉強。”這是張汝霜的孫輩,而且只是個少年儒童,若這篇,“雖曰未學”的制藝只是事先背熟的,他也不想刻意為難張原。
張原叉手道︰,“能得到大宗師的指點,小子有幸。”這是表示盡管出題來考吧。
王提學臉l 笑意,說道︰,“我考你一道四書題,你只須破題、承題即可,听仔細了“子曰君子不器,。”
張原應聲道︰,“聖人論全德者,自不滯于用哉。蓋器者,滯于用者也,孰謂君子而可以器擬之哉?”王思任這兩個月來對他強化訓練的威力顯現出來了,尤其是四書中的《論語》題,他幾乎每一句都破過題,自是應答如響。
王提學又驚又喜,還想再考考張原,說道︰,“我再出一題四書小
題,你再來破和承“是故君子,。”
,“是故君子”這一題出于《孟子離婁下》,完整的句子應該是,“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這是一道截上題,在童生試中,這種小題是很常見的,只要不是無情搭和枯窘題,那就不算違制,這種題要難一些。
張原緊張思索,大約思考了五十步的時間對道︰“憂以終身,所懷在善憂之聖也。”這是破題,稍一停頓,續道︰,“夫古今之善憂者為舜也,法且傳,亦其憂思足微千古耳。”
王提學拊掌大贊,忽然側頭問坐一邊的張汝霜︰“肅翁,嘗聞肅翁有一別乃是神童,八歲時就得陳眉公贊譽,莫非就是他?”
張汝霜笑道︰“這是我族孫張原 曾受眉公謬贊的是我長孫張岱。”便揚聲道︰,“張岱,來拜見大宗師。”
張岱步上堂來向王提學施禮,與族弟張原並肩而立。
王提學笑著贊道︰,“肅翁家學淵源啊,這一對佳別真讓人羨煞,嗯,張岱已有生員功名,今年幾歲?哦,十六,張原呢?十五,以前可曾參加科試?”
王提學顯然對張原更感興趣因為張岱不是他手里中的秀才,而張原,後年若參加道試得中,那他就是張原的座師,這個關系是很不一樣的。
張原答道︰“學生以前未參加過科試,準備明年參加縣試。”
王提學哈哈大笑,對侯之翰和徐時進道︰,“明年縣試、府試兩位大人莫要遺漏了人才,總要讓我來親自考考他方好。”這等于是明說縣試、府試要讓張原通過,道試時王提學親自來考張原提學官任職三年,王編是去年就任浙江提學道的,到後年七月滿三年然後便要赴京待選他職,三年一次的道試,取中的生員都要拜他為座師,若是擢拔出英杰俊才,他也是極有榮譽的事,嘉靖年間的陝西學道楊一清道試時取中的生員中有呂柵、康海、馬理三人,當時楊一清就夸贊道︰,“康生之文章,呂生、馬生之經學,皆天下第一也。
”後來康海、呂柵先後中了狀元,康海為關中大儒侯之翰和徐時進豈會不識趣都笑道︰“一定把張原送到老大人座前听考。”
明倫堂上的氣氛頓時歡快起來,堂外諸生也心情輕松,雖說方才大宗師懲罰的是他們也鄙視的姚復、楊尚源甥舅,但大宗師大發雷霆,只怕從此對山陰生員印象都不會好,歲考、科考時對山陰生員嚴厲一些那他們日子就都不好過,現在見大宗師容顏大悅,諸生也跟著喜悅,當然也有嫉妒張原的,但只是放在心里。
一邊心下忐忑的別教諭也長舒了一口氣,還好張原為山陰士子爭氣,得到提學官的賞識,提學官心情轉佳,不然的話提學官定要追究他教導不嚴之過。
侯之翰道︰“老大人今日按臨敝縣,除劣拔優,雷厲風行,山陰百姓拍手稱快,下官亦歡欣鼓舞,時已近午,請老大人、徐府尊、王老師、肅翁、啟東先生齊赴縣衙廨舍,小酌兩杯,算是為老大人接風洗塵。”
年過五旬的王提學一早乘船到此,發了一通火,連水都沒喝上一口,這時也的確是又累又餓,笑道︰“讓肅翁這兩位佳別也一起赴宴,我有話問他二人。”
侯之翰便對張岱、張原道︰“大宗師厚愛,兩位一起去吧。”
張岱、張原趕緊謝過大宗師,去站到張汝霜身後,這讓堂外的張萼好不羨慕,心道︰,“這世道還真是讀書人的天下,會兩句臭八股就居上座了、赴宴了、當官了,真是氣人。”先出了儒學,找到堂弟張卓如,一道回去找清客斗雞、下棋去了。
在場諸生都沒敢亂動,恭送大宗師出了儒學大門才各自散去。
張原和張岱跟在張汝霜後面,張汝霜在大門外起轎,張原、張岱二人步行,從縣學署到縣衙也就一里多路。
一直等在學宮外的武陵跑過來道︰,“少爺,少爺”
張原道︰“小武,回家去告知我母親,說我隨叔祖赴侯縣尊午宴了。”抬眼見穆真真也在武陵身後,便笑道︰“真真今天也來了嗎,果子全賣掉了?”
穆真真每次見到少爺之前會有些心慌,一待少爺開口與她說話,頓時就會輕松快活起來,少爺隨隨便便一句話都暖如春風,輕快地走上前,叫了一聲“少爺”抖一抖背後空空的竹簍,笑道︰,“全賣掉了,剩幾個給了橋邊那兩個小姐。”朝河那邊公別樹下一指。
張原移目一看,訝然道︰“啊,她們怎麼還在那里!”
穆真真道︰“那個名叫小徽的小姐說要等少爺去,說有話要對少爺說。”
張汝霜的轎子已經到了光相橋上,張岱在橋這邊等他,張原跑過去對張岱道︰“大兄先去,小弟有點事,隨後便到。
張岱笑道︰“那你不要耽擱太久,趕緊過來,宴會少了你,大宗師會不喜的。”說罷,轉身大步追大父張汝霜的轎子去了。
張原過橋走到那兩輛馬車邊,商景微迎過來說道︰“張公子哥哥怎麼才出來,我這回腳真的站痛了。”
一邊的商景蘭道︰“讓你上車坐著你又不肯,現在叫痛了吧。”
張原趕緊彎腰作揖︰“抱歉,抱歉一”
商周德走過來笑道︰“小孩子鬧著玩的,張公子還真要道歉,哈哈。”
商景微也快活地笑起來,說道︰“張公子哥哥罵那個姚黑心罵得真好,罵了那麼多句姚黑心都不敢回一句~
”
張原有些摸不著頭腦,商周德大笑道︰“小微這孩子著實好笑,她是說張公子的那篇八股文,一句一句都是罵姚秀才的,姚秀才不敢還嘴。”
張原也笑,對商景微道︰,“我嗓門大,又說得快,他還不了嘴。”
商景微“格格”直笑,說道︰,“不是張公子哥哥嗓門大,是那麼多人幫著你喊,當然嗓門就大了。”
商周德看到姚復和楊尚源先後從學署押出被關到縣牢去了,此番斗八股張原不僅獲勝而且徹底斗垮了山陰有名的姚鐵嘴,回想前因後果,深服這少年之智,更難得的是少年張原制藝竟也如此高明,此子前程遠大,問︰“張公子現在往哪里去?”
張原道︰“侯縣尊為大宗師接風洗塵,命小子叨陪末座。”
商周德心知提學官見到張原這樣的制藝,又且青衣年少,當然要收為門生,少年張原現在是奇貨可居啊,便道︰,“那就不耽擱張公子赴宴了,張公子若有暇,可來寒舍一晤,我會稽商氏的十畝菊園還是值得觀賞的。”心想︰“張原是聰明人,我與你無親無故,為何要請你賞菊,你應該心里清楚吧。”
商景微喜道︰“好哦好哦,張公子哥哥早點來哦,明日就來,可好?”
張原大喜,這是商澹然拋的繡球正中他腦袋啊,幸福來得這麼容易嗎,包辦婚姻就是爽快啊,躬身道︰“一定來叨擾,就明日,晚輩一定前來府上拜訪。”
商周德笑道︰“那我明日就專候張公子到來,張公子現在趕緊去山陰縣衙吧,我們也要回會稽了。”
張原深深施禮,又向景蘭、景徽小姐妹道別,這才大步離去。
商周德見張原走遠了,便走到後面那輛馬車邊,隔著車窗輕笑道︰,萬事諧矣,那張原听說我邀他來家,簡直是喜不自勝,應該不是因為商氏的十畝菊花才讓他這麼歡喜的吧。”
車廂內的傅氏、祁氏“嗯”了一聲,表示她們知道了,兩個婦人都笑吟吟卻不開口說話,怕羞到這個已經兩手掩面的小姑子商澹然。
作者: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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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2:07:13
第九十六章 飽暖思美人
山陰縣令侯之翰在縣衙廨舍花廳大開筵席為王學道接風洗塵,兩人一席,共八席,菜肴充盈,碟盤滿案,張岱、張原兄弟二人列于末席,舉杯恭祝長者壽之後便開始大快朵頤,席上有一道蒸鵝,味道甚美,張原吃得個不亦樂乎,張岱和他大父張汝霖一樣是個美食家,下箸挑挑揀揀,一邊與張原低語,點評縣衙廚子的廚藝,只說這廚子善于烹鵝,其余菜肴勉強入口而已一一對于飲食一節,張原對大兄張岱是甘拜下風的,一邊吃一邊听大兄論各地名肴方物,諸如山東羊肚菜、文官果;南京桃門棗、窩筍團;蕭山蓴菜和青鯽︰杭州雞豆子、浦江火腿肉……張原嘴巴不停,听得也是津津有昧,吃頓飯也能長見識,學問真是無處不在啊,張岱只顧說話,下箸就慢了,後來一看,那盤蒸鵝被張原吃了一大半了,趕緊住口不言,專心吃鵝,都是少年人,胃口極好,讓隔席關注他二人的提學大人羨慕不已,對同席的知府徐時進道︰“看肅翁二孫,後生可畏啊。”一語雙關,既說張岱、張原年少有才,又羨慕二人大好青春,這麼能吃。
徐知府笑道︰“他二人還要仰仗老大人多多提攜。”雖說今日張原斗垮姚復讓徐時進不悅,但時勢如此,他難道會因為姚復之事來和張原作對,有這必要嗎,姚復又不是他親戚,即便是親戚也要看事情能不能為,人都知道順勢而行,這個張原少年英拔,出身山陰張氏,拜在王季重門下,說不定數年間就科舉連捷,他徐時進怎會愚蠢到樹此強敵,這時當然是盡量美言一一席上有一盤鰣魚,肉質細膩鮮美,張原吃鰣魚時忽然想到上次在這里晚宴時與王嬰姿同席,王嬰姿喜歡吃鰣魚,此時看花廳諸席,王嬰姿卻不在,謔庵先生與他族叔祖張汝霖同席,想必是謔庵先生覺得王嬰姿在這里不妥,上次算是侯縣令私宴,這次人多,萬一露餡那可就鬧笑話了一一張原飲了兩杯董酒,吃了半盤蒸鵝,肚子差不多飽了,可以悠閑地想一些事,飽暖思美人就是這樣的吧,那商澹然的叔父商周德與他非親非故,第一次見面就邀他去府中賞菊,其意不言自明啊,那麼明天去商府拜訪了之後,他應該就要央母親托人去說媒了吧一一想著方才光相橋畔,那商氏女郎就在馬車里注視著他,張原心頭就是一熱,觴濤園那次意外邂逅,一場雨、一局棋、一首詩,真是緣分,湖心島初見的那一幕瞬間從心底浮起,那時商澹然輕快地跳上岸,穿的是湖綠色的窄袖褙子,腳上是平底繡花鞋,沒看到他和武陵就在邊上,這女郎雙手舉過頭頂,皓腕呈露,足塵點地,輕盈地轉了一個圈,他看在眼里那感覺真似飄飄欲仙一一“介子,”張岱提醒道︰“大宗師奐我二人過去。“張原回過神來,跟著大兄張宗子來到王提學和徐知府席前,一齊施禮。
白發蕭然的王提學和藹可親,哪里還有明倫堂上震懾諸生的威煞,對張岱道︰“去年陳眉公來武林,還與我說起你幼時以對子打趣他之事,哈哈”眉公跨鹿,錢塘縣里打秋風”何其敏捷也。”又問張岱八月鄉試如何破題的,王提學是杭州鄉試的副主考官一一張岱便將鄉試首場第一篇八股文背誦給王提學听,王提學凝思回想了一會,搖頭笑道︰
“記不得了,你這篇制藝也稱得上曉暢豐潔,只是才氣橫溢、過猶不及,該收不能收,少了一些余味,論起來要取中也行,在兩可之間,差些運氣,再磨礪三年,下科必中了。”
張汝霖輕喝道︰“大宗師指點你,還不趕快謝過。”
張岱趕緊深深施禮。
張原心道︰“大宗師老辣,看得極準,宗之大兄為文之病就是能放不能收,寫起來洋洋灑灑,對有些句子自以為絕妙不忍割舍,有時難免顯得繁雜了一些。”
王提學轉而問張原道︰“張原,我看你那篇‘雖日未學”老健清通,持論精謹,非多年苦讀深思難以到此,你才十五歲,能作出這樣的八股實在讓老夫驚嘆,平日都讀的哪些書?”
張原便將讀過的書一一報上,王提學道︰
“這些書絕大多數有志科舉的士人都會讀,你獨領悟至深,如此早慧,實在罕有,還望沉潛謙虛,多加磨礪方好。”這時婉轉地批評張原與姚復斗八股之事。
張原躬身道︰“多謝大宗師夸獎,學生一定兢兢業業,努力上進。”
王提學點點頭,對張岱、張原道︰“你們兄弟若至杭州,可來學道官署見我。”
張岱、張原一齊躬身道︰“是。”
張岱心道︰“大宗師真想見的應該是介子弟,大宗師想做介子的座師。”
明代科舉入仕的官員總是糾纏在各種師友關系網中,有蒙師、業師、座師、房師,每個老師又有各自的老師,盤根錯節,復雜無比,這些關系網又依托大的利益集團,從朝堂到地方,互相掣肘、明爭暗斗一一花廳宴罷,又要品茶,王提學頗好茶道,與張汝霖共論南北茶道大家,王提學推崇南京桃葉渡的閡汶水,說此人茶藝實為一絕,這幾個官紳天南海北、無所不談,漸漸涉及皇帝和東宮太子以及朝堂的一些秘事,張原凝神傾听,雖然他現在無力影響朝政,但多了解一些時事也是好的一一張汝霖扭頭一看,兩個小輩坐在一邊听得起勁昵,便道︰“張岱、張原,你二人先回吧。”
張原只好和大兄張岱一起告辭,兩個人出了廨含,張岱有幾個奴僕小廝在戒石亭邊等著,張原的書僮武陵也在,便一起回去。
張母呂氏見兒子回來,歡喜道︰“我兒坐這里,好好和為娘說說今日學署的事,小武他說不清楚。”
武陵有點不服氣︰“太太,小武只在大門外站著,又不能進去,反正大致的事就是這樣,少爺贏了,姚訟棍輸了,與他親戚楊秀才一起被關進了縣牢。”
張母呂氏笑道︰“現在一起仔細听,看學署里是怎麼一回事?”
伊亭、兔亭這兩個丫頭也都過來听故事,張原便將明倫堂上斗八股、諸生全部鄙棄姚復、姚復百般耍賴、大宗師懲治姚復甥舅一一說了,張母呂氏笑道︰“我兒運氣實在是好,那大宗師遲不來早不來,偏偏這時來,姚復最終還是賴不過去。”
張原心道︰“不是大宗師來得巧,而是兒子布置得巧,退一步說,即便大宗師晚到幾天也無妨,姚復總是逃不過這一關的。”說道︰
“是啊,大宗師一到,雷厲風行,姚復就倒霉了。”
想著商周德明日請他去會稽賞菊的事,這個必須告知母親,張原便讓武陵、伊亭、兔亭三人先退下,然後道︰“兒子有一事要稟明母親一一”
張母呂氏笑問︰“什麼事,這麼鄭重其事?”
張原便將光相橋畔遇商周德之事告訴了母親,張母呂氏有些吃驚道︰”邀你賞菊,這是什麼意思?”
張原笑了一聲,說道︰“母親還不明白嗎?”
張母呂氏瞪大眼楮,又驚又喜道︰“這麼說商氏是對你示好,商氏女郎有意嫁與我兒了?”
張原只是笑,不說話了。
張母呂氏道︰“這敢情好,我原先還擔心商氏官宦世家會瞧不上咱們東張門第呢,對了,為娘前些日托人打听了一下那商氏女郎的情況,這女郎不裹足的,這不大好啊。“張原道︰“兒子就喜歡不裹足的,兒子說過,娶妻就要娶不裹足的女子。”
張母呂氏笑道︰“你何時說過,我是沒听你說過一一為娘知道,我兒是一好百好,看上了人家商氏女郎,就連她不裹足也是好的了。”
張原道︰“兒子常听母親說腳痛,心中不忍,所以才會這麼想的。”
張母呂氏低頭看著自己一雙小腳,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大家都裹足,不裹會讓人笑話,怕被人瞧不起。”
張原道︰”腳大一些又何妨,只要兒子喜歡,母親不嫌棄,那就萬事大吉。”
張母呂氏被兒子說得笑起來︰“我兒這麼心急了嗎?”
張原忙道︰“沒有沒有,兒子只是這麼說,風俗之事是時常變的,好比甦意甦樣,花樣翻新,何必去跟風,只要自己喜歡就好。”
張母呂氏點頭道︰“我兒說得是,那我們何時托媒前去提親?”
張原道︰“等兒子明日賞菊回來再定吧。”
張母呂氏又道︰“我兒終身大事,還要寫信告知你父親才行。”
張原道︰“是,兒子明日回來便給父親寫信。”
張母呂氏听兒子這麼說,微微一笑,心道︰“看來兒子很喜歡那商氏女郎,簡直是急不可待了。”
武陵來報,說魯雲谷先生來了,張原便來到前廳,見魯雲谷和他佷子魯雲鵬一起來的,那魯雲鵬一見張原,倒身便拜,口稱張少爺恩德沒齒不忘,張原趕緊扶起,坐著說話。
魯雲谷叔佷請張原赴宴,張原便去了,上次答應了魯雲谷,斗垮了姚復要陪他好好喝兩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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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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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2:07:58
第九十七章 春夢
從霧露橋邊的魯氏藥鋪回來,已經是夜里亥時初刻,魯雲谷提著一盞燈籠送張原、武陵主僕二人轉過府學宮,遠遠的看到張原家竹籬門邊也掛著一盞燈籠,在寒冷的冬夜中,那燈籠溫暖的光直透人心一魯雲谷笑道︰,“介子,那愚兄就送到這里了,今夜害你多喝了幾杯,我怕你母親責怪我。”
張原道︰,“還好,還好,雲谷兄請回吧,路上小心。
”拱手作別,與武陵快步走到自家竹籬門邊,伸手摘下插在門隙的那盞燈籠,推開竹籬門進去,就看到大門的門檻邊站起一個小小的身影,腦袋上的雙丫髻一顫一顫,開聲道︰,“少爺回來了。”小跑著過來接過張原手里的燈籠,挑得高高的照路一張原問︰,“兔亭,天這麼冷你怎麼坐在門檻邊等?”
兔亭道︰,“太太吩咐的。”
張原心道︰,“母親怎麼會吩咐她坐在門邊等,嘿,這小女孩有點呆。”
大石頭也從耳房跑出來說︰,“少爺回來了。”便去掩上竹扉,用一根竹杠橫插著,跟著張原進了大門,又把大門關上,說道︰,“少爺,傍晚時有好幾個秀才來找少爺,我都說少爺出門赴宴去了。”
張原問︰,“留下名帖沒有?”
大石頭道︰“都是外地的秀才,什麼蕭山的、上虞的、杭州的,報子名字,我也記不得,只有一個秀才留下了名帖”我去給少爺取來。”飛跑著去取了一張長七寸、闊三寸的名帖來張原接過名帖就著燈籠光一看,上面用中楷寫著六個清麗墨字一,“友生阮大誠拜。”
“阮大誠!”
張原驚訝了一下,阮大誠這個大奸臣怎麼會到紹興,也是來看八股盛會的?阮大鋮好象不是浙江人吧,嗯,是南直隸桐城人,桐城阮大誠,現在應該還是諸生,因為孔尚任的《桃花扇》一劇,阮大誠這個閹黨遺孽從此臭名遠揚,當然,現在那些事都還未發生,李香君、侯朝宗都還沒出世,此時的阮大誠是精通戲曲的風流才子,還是東林黨魁高攀龍的弟子,名譽很好“張原問︰,“這個阮秀才留下什麼話沒有?”
大石頭道︰,“阮秀才說明日再來拜訪。”張原,“嗯”了一聲,心道︰“明日我有終身大事要辦,可不能在家等你阮大誠。”將名帖收在袖中,跟在提燈籠的小丫頭身後往內院走去,問兔亭︰,“給雪精喂過草豆了嗎?”
兔亭道︰,“喂過了”少爺要去看看嗎,廄舍已經建好了,雪精夜里也不會冷了。”
冬夜寒氣重,白騾雪精在後園露宿可不行,張原前些天讓石雙找來了一個石匠,在後園牆角建一個小廄舍供白騾夜間歇息,兔亭沒事就蹲到後園去看建廄舍,很乏味的事她看不厭一張原道︰“好,我去看看,我先和母親說一聲。”站在天井邊朝南樓上大聲道︰,“母親”兒子回來了。”
張母呂氏很快就出現在二樓圍廊上,埋怨道︰,“這麼晚才回來,喝酒了吧?”
張原道︰“陪雲谷先生喝了兩杯,都是糯米酒。”
張母呂氏道︰“那趕緊洗漱,早早休息,明日還有事呢。”
張原答應著,見母親回房去了,便和兔亭、武陵來到後園廄舍,廄舍松木門還有一種尚未干透的松香氣味,推開松木門,提燈籠一照,白騾雪精在廄舍一角打了一個響鼻兔亭將燈籠交給武陵,走過去摸了摸白騾的肚皮,回頭道︰,“少爺,雪精夜里睡覺也站著,它總是站著,不會累嗎?”
張原笑道︰,“騾馬就是這樣的,難得躺倒”因為隨時隨地要準備跑哪。”打量了一下這間小小的廄舍,只養一頭牲口夠寬敝了。
看了雪精,回內院洗浴,因為多喝了幾杯酒,那酒並非他方才哄母親說的是糯米酒,而是蘭溪金盤l 酒”酒勁頗大,他都有四、五分醉意了,一時翻來覆去也睡不著,後來摸摸糊糊睡著了就開始做夢,夢見自己赴南京鄉試,為什麼不在杭州鄉試而要去南京,夢里沒考慮這個,三場考試之後等待放榜,與同學友人在秦淮河妓船上飲花酒,恰遇名妓李香君,那李香君眸光流動稱呼他為侯公子,他被改了姓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只是覺得李香君容貌頗似商澹然,讓他很愛慕,正詩酒酬唱時,有人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奸臣阮大誠來了,他走到船邊朝岸上一望,什麼阮大誠,這不是姚訟棍嗎,這酷似姚訟棍的阮大誠一看到他,大驚失色,立即掉頭就跑,秦淮河兩岸歡呼聲一片,都說侯公子趕跑了奸臣阮大城,那李香君看他的眼神更是分外多情道︰……侯公子,妾身願薦枕席,共賞菊花”
早上醒來,張原還記得那個夢,自己悶著頭笑了一陣,躺在床上讓外間的武陵趕緊起來吩咐廚下備水,他要洗浴武陵咕噥道︰,“少爺昨夜不是洗了澡嗎,怎麼又要洗?”
張原忍笑道︰,“少羅嗦,趕緊去。”听到武陵起身去了,他捶著床板大笑幾聲,心道︰“我這算是成人了吧,怎麼就有這麼巧,偏偏就是昨夜,而今天就要去會稽商氏那里拜訪,這是天意?”
又想︰,“夢里那李香君說話好生奇怪,願薦枕席與共賞菊花不相干吧,這個這個,有點深奧,那夢到後來也是亂七八糟的,也不知,也不知怎麼就流出來了,嘿”起床洗浴,用罷早餐,大石頭來報說有人來接少爺了,張原出去一看,一輛馬車停在竹籬門外,兩個隨車的健僕就是昨日跟在商周德身邊的,有點眼熟,還有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滿面堆笑叉手施禮道︰,“張公子,我家老爺命小人來接張公子去賞菊。”商周德真是熱情周到啊,
這麼早就派馬車來接這個未來的妹婿了。
因為昨夜春夢,張原再听到“賞菊”二字就稍感異樣,笑道︰,“有勞管家,先進去喝杯茶吧。”
那管事道︰“不敢打擾,張公子請上車吧,我家老爺專等公子前去。”
張原讓他們稍等一下,他進去告訴母親一聲,張母呂氏見商氏的人這麼看重兒子,也是歡喜,提醒道︰,“莫忘了給下人的賞錢。”此去拜訪,暫不用給商周德送禮,但這些下人應該給賞錢。
張原便命武陵趕緊封了四份賞銀,管事三錢銀子、兩個健僕和車夫每人一錢銀子,四個人起先推托,張原稍一堅持,他們就都笑呵呵收下了,連聲道謝,皆大歡喜。
張原正要坐上馬車,又想起一事,把大石頭叫過來,吩咐道︰,“若那阮秀才今日會來,就說我有事去了會稽,請他留下住處地址,待我回來去拜訪他。”說罷坐上馬車,武陵和商家管事、兩個健僕一道步行,往會稽而去。
馬車才去了不過一刻時,侯縣尊遣門子來到張原家,請張原去縣衙,說縣尊大人有事要與張原商量,那門子听說張原去了會稽,便叮囑大石頭道︰“等你家少爺一回來,就讓他趕緊來見縣尊大人。”
縣衙門子才走,大石頭就又看到昨日來過的那個阮秀才與一個同伴遠遠的走過來了,大石頭不等阮秀才走近,便跳到竹籬門外大聲道︰,“阮秀才,我家少爺去會稽了,請阮秀才留下住處地址,我家少爺會回訪的。”
阮大城訝然失笑,止步道︰“緣慳一面,緣慳一面。”揚聲道︰,“告訴你家少爺,桐城阮大誠今日便要離開貴地,以後有緣再相見吧。”
大石頭耳朵尖,听到這阮秀才連說了兩句,“緣慳一面”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以為比較重要,回頭看弟弟小石頭靠在門邊吃麥餅,便充起老大道︰,“你就知道吃,主家逢年過節也給了你一份賞錢,你卻什麼事也不干,快幫哥哥記一下,你記x ng倒還好的,我怕我等下玩忘了,昨日幾個秀才的名字我都忘了”
小石頭嘴里嚼著餅,含糊問︰,“記什麼?”
大石頭道︰,“遠遷姨面,遠遷姨面一就是方才那個阮秀才說的,你別光顧著吃,記牢了,別耽誤少爺的事。”
小石頭咽下麥拼,重復道︰,“原欠一命,原欠一命,好,哥哥我記牢了,你放心去玩好了。”
張原坐在馬車里,拉起窗帷,看兩邊街景,竟與平日步行經過時有些不同似的,有些隔、有些超然,難道是因為今日精神格外振奮的緣故?
今天天氣延續昨日的晴好,豐月最末的一天,晚開的菊hu 也正是怒放的時候,會稽商氏的十畝菊hu 若是一起奼紫嫣紅綻放,那是何等的美妙景象?
會稽商氏聚居在會稽城東北角的白馬山下,前面便是東大池,東大池等于是會稽城的東護城河,與鑒湖、與運河都是連通的,舟楫往來,是會稽繁華之地,馬車由城西南對角穿過會稽城,又沿東大池行了半里,轉折向西,很快就到了商府大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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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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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0 12:08:35
第九十八章 少女蹴鞠
五間九架的大宅,南面臨街,北面臨水,重堂邃宇,瓦善屋 ,赫赫威凜,粱棟、檐角均用朱碧繪飾,外牆高照,內宇宏深,在大宅兩翼,還有廊、廡、庫、廚、從屋、從房,層層疊疊,組成一個龐大建築群,會稽商氏,官宦世家,不亞于山陰西張狀元第。
馬車在商氏大宅牆門外停下,張原月下車,就看到六扇木骨牆門全開,一群人迎了出來,最前面的卻是六歲的小景微,她小小的人拖著婢女芳華奮力往前沖,婢女芳華本是想拉住她不讓她亂跑的,這時反而被她拽得跌跌撞撞,“張公子哥哥,我听到馬車的聲音,就知道張公子哥哥到了。”
小景徽掙開婢女芳華的手,跑到張原面前,忽然想起什麼,兩只小手交疊在小腹處,身子微扭,膝蓋微屈,瑩光晶亮的眸子往下看著自己的足尖,很規範地給張原福了一福,清脆的聲音不輕不重地道︰“張公子哥安好。”
六歲的小景微穿著厚曖的錦葛貂裘,稍微顯是有些臃腫,但那模樣更可愛了。
張原趕緊還禮︰“景微小姐好。”直起身來看著迎出來的商周德等人,心里溫暖,雖是第一次來,卻仿佛回家一般親切,感覺真好,嗯,這商氏的女婿他做定了。
商周德與兩個同宗兄弟將張原迎進牆門,五間九架的大宅共有五進,第一進是門廳,兩邊有耳房,再過一個庭院才是正廳,廳堂上懸有一對聯︰,“誦讀詩書,由是方樂堯舜之道︰耕田鑿井,守此而為羲皇上民。”
正廳兩排各九張黃花梨木官帽椅,主多客少,張原坐在那里顯得有些孤單。
飲茶,閑談,都是商周德問,張原回答,商周德先問昨日明倫堂上的事,張原細細說了,儒學大堂上斗八股可說是一波三折,姚復費盡心機、百般刁難,卻最終一敗涂地,商周德等人都是听得又驚又笑,堂堂生員,無恥到如此地步實在是罕有一斗八股之事現已塵埃落定,姚復已無咸魚翻身的可能,張原是聲名大振,連大宗師都對他獎掖有加,只是今年不是道試之年,不然的話,大宗師可以立即拔補張原為生員,現在只有等到後年了,張原今年才十五歲,後年十七歲補縣學生員那也依然稱得上是年少得志商周德問︰,“听聞張公子前些日子得了眼疾,現在大好了吧?”這個必須關心,若日後眼疾復發導致失明,那可就苦了他小妹商澹然了。
這等于是婚前體檢,張原小心翼翼回答︰“晚輩的眼疾是四月初突發的,主要是肝火旺,性情急躁,又過于喜歡吃甜食,經名醫魯雲谷先生細心醫治,七月中旬就已基本痊愈,魯醫生只叮囑以後要修心養眼”勿用目力太過”
商周德道︰,“那張公子讀書太勤也是不妥。”
張原道︰,“所以晚輩現在以听書為主、看書為輔。”
商周德笑將起來︰,“是了,張公子過耳成誦的,甚好,甚好。
商周德原有的一些顧慮打消了,又問了一些張原家里的事,關于張原之父張瑞陽的事、關于張原姐夫陸韜的事,同時細察張原的神態,張原不驕不躁,沒有一絲不耐煩的神色,總是清晰明了地答話。
商周德甚喜,心道︰,“小妹澹然去觴濤園相親,沒看中西張的張萼,卻看中了東張的這個張原,果然是獨具慧眼,這是一段好姻緣”
而且張原家世也不差,論起來都是山陰張氏”目下雖然清寒一些,但只要一有了功名,田產奴僕自動來附一張原顯然也清楚我今日請他來為的是什麼,問他這些瑣事他都耐心作答,極有誠意,好極,好極,只是張原口稱晚輩有點不妥,若澹然小妹嫁了他,他就是我妹婿,如何好稱晚輩,小徽又叫他張公子哥哥,真是夠亂的,嗯,現在也不忙糾正,待定親後再說。”
婢女芳華牽著商景徽的手,商景蘭也在,三牟人站在側廳與正廳的小門邊上,看張原與商氏長輩說話,小景徽輕聲問商景蘭︰“姐姐,叔父是在考張公子哥哥嗎?張公子哥哥回答了好多問題了,全部答對了吧,看叔父,笑得那麼好。”
商景蘭聲音更輕,又有些得意︰,“這你就不明白了吧,叔父是要讓澹然姑姑嫁給這個張公子為妻呢一”
,景徽吃驚地睜大了那雙亮晶晶的黑眸,小嘴也張大了。
婢子芳華生怕小景微大聲說出來,那就尷尬了,趕忙俯身將她抱起,退到側廳,商景蘭也跟過來了,責備道︰,“你叫什麼呢,有客人在,很失禮的知不知道!”
商景微蹙著兩條柔美的小眉毛道︰“小姑姑嫁給張公子哥哥為妻,那鼻們豈不是就沒有小姑姑了?”
商景蘭“嗤”的一笑,表示妹妹這個問題太幼稚,她不屑回答。
婢女芳華趕緊道︰“怎麼會沒有姑姑了呢,澹然大小姐總還是景徽小姐的姑姑,小微隨時可以去找你小姑姑,嗯,還有張公子。”
商景徽頓時快活起來,問商景蘭道︰,“姐姐怎麼就先知道這事了,我都不知道?”
商景蘭道︰“誰讓你腦袋一沾枕頭就睡著了呢,我是听娘親和粱媽說話時知道的,嘻嘻。”
紹興人把善于偷听大人說話的小孩子叫腋下鬼,就是說人小精明,看似沒注意听,其實把大人說的秘密听了一肚子商景微扭著身子不依道︰“那姐姐怎麼不叫醒我,姐姐不乖。”
商景蘭撇嘴道︰“這怎麼是我不乖了,是你自己貪睡,听不到有趣的事怪得誰來。”
商景徽從婢女芳華懷里掙下來,說道︰,“那我問小姑姑去一”
婢f 芳華趕緊拉住她,說道︰“不能去問澹然大小姐,她會難為情的。”
商景微“噢”的一聲,伸手讓婢女芳華抱她,然後湊在芳華耳邊悄聲問︰“芳華,小姑姑要嫁給張公子哥哥為妻,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芳華答道︰“就是成親,結為夫妻。”
商景微聲音更輕地問︰“結為夫妻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問這話時,這小姑娘還知道害羞,小臉埋在了婢女芳華的脖頸間不抬起來。
這下子把婢女芳華給問到了,芳華也才十六歲,對男女之事一知半解,脖頸又被小景微弄得癢癢的,嘻笑著縮著脖子道︰“就是,就是兩個人可以在一起了,不分開。”
商景徽,“噢”的一聲,小腦袋一個勁點著,完全明白了似的,不再問什麼了,這讓婢女芳華也松了一口氣。
正廳里商周德見有些話說得差不多了,有些話呢不宜在人多口雜處說,便道︰“請張公子到我大兄書房小坐,賞玩書畫,我也還有些事與張公子深談。”
張原便起身,向在座的其他商氏宗人作揖,然後跟著商周德又走過一個庭院來到第三進,商周德領著他進到一個大書房,書櫥古董,落落大滿,說道︰“這是我大兄以前讀書之處,我大兄就是景蘭、景徽兩姐妹的父親,現在京中為官,他喜收集字畫,張公子隨便看看。”
張原慚愧道︰,“晚輩只會讀幾句酸八股,書畫旁藝,尚未及涉獵。”
商周德微笑道︰“本朝以科舉為立國之本,讀書人都是先取功名再論其他,我大兄當年也是專務八股,是中了秀才後才有心思收集字畫賞玩。”說著,展開一畫卷,卻是一哥奔馬圖,說道︰“這是趙松雪臨摹的曹霸奔馬圖,錄有南唐王玉林詩歌一首,書法詩話,各臻其妙。”
張原欣賞趙孟*的書畫時,商周德又展開一畫軸,紙墨皆新,畫上一架紫藤,一個少女在hu 架下蹴鞠,兩只蝴蝶追逐蹴鞠翩飛“張公子來看看這幅圖如何?”商周德看著張原的神s 。
張原一看那畫上的少女,眉目宛然商澹然,那躍動的雙足輕盈靈巧,平底繡鞋描摹精細張原頓時明白商周德讓他看畫的用意,弓底繡鞋是纏足女子穿的,平底繡鞋就表示沒有纏足,商周德委婉得很哪,想必接下來還要與他討論女子纏足,要探他口氣,這是最後一關,若他是纏足癬,瞧不起不纏足的女子,那商周德肯定立馬來一個大變臉,送客,什麼賞菊,回自家賞去一張原不想讓商周德太費精神,自己就先說出來了,他說︰,“晚輩以為,纏足本非天下女子所樂為,只是拘于陋習,以致自殘,痛苦終身,若世間女子皆如畫中人這般天足自然豈不是好不瞞商世叔,晚輩曾對家慈說過,娶妻當娶不纏足的女子。”
商周德對小妹商澹然不纏足其實是頗感無奈的,本有些擔心張原會對此心存芥蒂,但他商氏地位高,小妹澹然的美貌張原也是見過的,而且腳也不會大得嚇人,所以諒張原也不會因為這事而拒絕這門親事,但這時听張原這麼說,真是又驚又喜,忍住贊嘆出聲︰“妙極!妙極!奇緣!奇緣!
作者:
eric7877
時間:
2012-3-30 12:09:48
第九十九章 芳心繚亂
這最後一點點障礙也完全掃清了,萬事俱備,只欠提親著帖了。
商周德心情大好,笑吟吟將那幅少女蹴鞠圖收起,張原卻道︰“商叔,若是可以的話,晚輩想向商叔求贈此畫。”
商周德笑呵呵道︰“這個由不得我,不過我可以為你問問畫主人是否肯相贈。”便步出書房,喚來一個婢女,低語了幾句,那婢女領命匆匆去了。
張原心道︰“此畫果然是商澹然所作,才女啊,我是自愧不如,以後還得多學學。”
商周德回到書房,說道︰“張公子,我也不與你多客套,以後我就直呼你介子賢弟,你就叫我商二兄,什麼商叔、晚輩的,听著好生別扭。”
張原含笑唯唯稱是。
商周德道︰“現在尚未到正巳時,用餐尚早,不如就去賞菊如何?有點路程,在白馬山南麓。”
張原道︰“好極,晚輩一在下正為賞菊而來。”
商周德哈哈大笑,與張原出了書房,剛走到側巷,先前那個婢女小
跑著追過來福了福,說道︰“二老爺,大小姐說了,那幅畫任憑二老爺處置。
商周德“嗯”了一聲,對張原道︰“等下你回山陰時就把那幅畫給你帶上。”
張原喜道︰“多謝。”正好回去把這畫給母親看,母親定然歡喜。
一個十來歲的童子走過來向商周德施禮道︰“父親這是要去哪里?”
商周德道︰“毅儒”快來見過介子兄,不不,介子叔,這位就是昨日八股文揚名山陰學署的那個張介子,你得叫介子叔。”
這童子是商周德的兒子商毅儒,商毅儒看看張原,見張原雖比他大幾歲,但也只是個少年人,胡子都沒有,卻要他叫叔”商毅儒有點不情不願,含糊叫了一聲︰“介子叔。”便推說“母親喚孩兒了”一溜煙跑了。
商周德搖著頭對張原道︰“這是犬子,整日只知玩耍,年已十歲,《孝經》都還沒讀完,介子你十歲時應該都通讀《五經》了吧。”
張原心道︰“半年前的張原只有比商毅儒更頑皮,十五歲了還不入社學,才剛讀完《四書》。”口里道︰“小孩子貪玩是天性,我早些時候也是如此”後來才知道求學上進。”
說著話出了側巷,來到後園,東大池這一河段的南岸全是商氏的後園,但那十畝菊花卻不是在這里,而是在兩里外的白馬山南麓,去白馬山的這一段路雜草叢生不好走,水路卻是極為便利,東大池就從白馬山下繞過。
一艘兩丈余長的烏篷船已經等在商氏後園的小碼頭邊,兩個撐船的商氏健僕哈著腰站在船頭。
商周德請張原先上船,張原跳上船”回頭卻見一個小僮跑過來對商周德道︰“二老爺,二奶奶請你回去一”
商周德不悅道︰“我要陪客人去菊園,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說。”
小僮道︰“是二奶奶娘家的堂佷來了,名叫祁虎子祁少爺。”
商周德“哦”的一聲,說道︰“祁虎子昨日見過了,沒听他說今日要來啊,有何急事?”
小僮搖頭說不知。
張原道︰“商二兄不要用陪我,我自去菊園,一個人走走自由些。”
商周德笑道︰“也罷,介子先去吧,我且看看那祁虎子有何要緊事,等下便趕來相陪。”讓身邊一直跟著的一個管事陪著張原,這個管事正是去山陰接張原那位。
商周德走後,張原與那管事坐進船艙,烏篷船悠悠劃動起來,兩里水路很快就到,這邊也有一個青石鋪砌成的泊船小碼頭,那管事先跳上碼頭”殷勤來扶張原,張原道︰“不必,不必。”一躍上岸。
面前是碧水清流,左邊就是會稽城最西北端的白馬山”這白馬山南麓一大片園地都歸商氏所有,約有兩、三百畝”遍植山茶籽樹,這種山茶籽熬制出的茶油氣味清香,一斤純淨山茶油售價在四分銀子左右,這一大片茶樹每年能給商氏帶來好幾百兩銀子的收入在半山上,茶樹環繞中有十畝鼻園,菊園一側建有三間茅舍和一座竹亭,管事領著張原從茶園小道走上去,在開闊處偶然回頭一望,停步道︰“張公子,我家二老爺趕來了。”
張原回頭朝山下的東大池看,又有一艘烏篷船正悠悠地向茶園碼頭這邊劃過來,便道︰“那我們先下去等著。”又返身快步下到碼頭邊,那艘烏篷船也剛好靠岸,操船的卻是兩今年輕健壯的僕f ,烏篷船停穩後,船艙先走出來一個老年僕f ,正是在觴濤園見過的那個粱媽一粱媽向張原點頭一笑,便回頭道︰“來,小心點。”
一個可愛的小女孩鑽了出來,前發齊眉,目若點漆,身上穿著厚實的錦葛小貂裘,
一眼看到張原,頓時笑眯了眼,脆聲道︰“張公子哥哥,我來了。”
張原搶上幾步,伸長右手道︰“來,腳下小心。”
商景微伸手抓著張原的手,兩腳一跳,蹦上岸來,沒顧得上和張原說話,回身彎著腰,小腦袋沖著船艙里喊︰“姑姑,姑姑,快上來呀,快上來呀。”
粱媽和婢女芳華都上到岸邊,兩個人都在忍笑,盯著船艙,要看看大小姐商澹然怎麼出來與張公子相見一商景微見姑姑還不出來,便更大聲地喊︰“姑姑姑姑一”還想要回船去叫。
張原趕忙將她拉住,說道︰“別急,你姑姑馬上就出來了。”
艙室里的商澹然終于坐不住了,這個極會磨人的小佷女方才定要纏著她要她帶她到這邊來找張公子哥哥,她也不知怎麼一時糊涂就帶她來了,這時真是尷尬,難為情死了,那小磨人精又在一個勁地催催催一“別再叫喚了好不好?”商澹然微微彎著腰走出艙室,頭戴昭君帽,身穿紫貂寒裘,外罩甦繡比甲,面如朝霞,眼如秋水,神情半羞半惱、宜喜宜嗔,提著衣裙下擺輕盈盈上了岸,斂衽含羞向張原福了一福,又輕又快說了一句什麼,以張原的耳力竟沒听清楚,商澹然就已經牽起商景微快步上山去了,小景微一邊走還一邊扭頭叫道︰“張公子哥哥快來”又問她姑姑︰“姑姑,你笑什麼呢?”然後二人身影就被山茶樹遮住了。
粱媽和婢女芳華趕緊跟了過去,那個陪張原來的管辜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大小姐在山上,他當然是不便跟過去了,那張公子怎麼辦?問︰“張公子你看”張原當然不會因為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就不敢上山,禮教豈為我輩而設,這商氏女郎差不多就是他未婚妻了,見見何妨,正要發展發展感情,不然的話難道要到洞房花燭才見面
“管家不上去的話那就在這里等著吧,我自上山賞菊。”張原很自然地說。
管事連連點頭道︰“是是,張公子請便。”
張原邁步上山,經山茶樹下的石階蜿蜒上到菊園,還沒看到菊花,先覺冷香撲鼻,已是十月末,冬深寒重,很多品種的菊花已經凋殘,只有“綠牡丹”、“卷珠簾”、“鱗爪菊”這些耐寒的品種猶然綻放。
十畝菊園很寬廣,一時也沒看到商澹然、商景微在哪里,張原也不急著去找,在花間小徑徜徉,看菊殘傲霜之枝,更喜凌霜怒放的晚菊,近午的陽光照耀,覺得身上暖烘烘的,在一株“卷珠簾”畔觀賞時,忽听不遠處小景微快活地叫了一聲︰“張公子哥哥,我們在這里,你來找我們呀。”
張原應了一聲,循聲走過去,走到了那個竹亭邊,沒看到小景徽,只看到商澹然坐在竹亭里,側對著他,昭君帽已摘下,著在室女郎梳的那種三小髻,商澹然貝齒輕咬下唇,在笑~
“哈哈,張公子哥哥,我在這里。“六歲的小景微突然從亭子一側跑了出來,向張原跑過來,婢女芳華追在後面叫著︰“小心,小心別摔到。”
粱媽恐嚇道︰“景微小姐不听話,回去讓太太給她裹小腳,看她還亂跑。”
商景微繞著竹亭跑,一邊笑道︰“不裹小腳,不裹小腳,姑姑也沒裹一”
粱媽和芳華都一齊算下腳步,有些吃驚地看著張原,小景微突然叫出這一隱秘,不知張原听到會不會大為不悅?
張原微笑著走近,說道︰“裹足不好,不能走不能跑,等于是半殘廢,世間最煞風景的事莫過于焚琴煮鶴、佳人裹足。”
小景微小跑看來到張原身邊,笑眯眯道︰“張公子哥哥真好,就幫著小徽說話。”回頭見姑姑商澹然靜靜坐在亭子里,便道︰“姑姑你怎麼都不說話了,姑姑平日可是很會說話的呀。”
商澹然真是被這個小佷女搞得頭大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芳心繚亂間,卻見張原步上亭來,向她施了一禮道︰“澹然小姐,在下有禮了。”
商澹然趕緊起身還禮,不知為什麼,這次相見比上回在觴濤園湖心島那次相遇更讓她心慌,是上回起先沒放在心上,而現在上心了嗎?
作者:
eric7877
時間:
2012-3-30 12:11:26
第一百章 景徽心事
正午冬陽暖照,菊園冷香浮動,低矮茂密的山茶樹從半山一直延綿到山麓水濱,從半山竹亭上俯看繞山而過的東大池,看往來的舟楫,隔得遠,听不到槳聲和人聲,只看到大大小小的船只被一個個無形“利”
字牽引著來來往往,求生謀到,人的本能,勤讀詩書求取功名更是世間大利,生在人間,如何艙免俗,但偶爾超脫一下又何妨,好比此時坐在半山竹亭上,靜而觀動,心情會很好,更何況還有羞澀美麗的商澹然在邊上一商澹然繚亂的芳心漸漸安靜下來,體會到張所感受到的,因為這一點默契,這清雅美麗的女郎嘴邊勾起一個淺淺的笑,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小佷女商景徽仰頭目不轉楮看著她~
張指著亭下那幾間茅舍,說道︰“若能在這里讀書習字,閑時看山賞菊,真是不錯。”
商澹然道︰“我大兄以前就在這半山茅舍讀書制藝,雖在城中,也似隱居一般。”很自然就答上了話,好象認識很久似的,嗯,也的確很久了,兩個多月了。
張道︰“澹然小姐那時也才和小景徽差不多大吧,看到現在的小
景微就能想象出那時的你。”
商澹然低頭看了一眼倚在她身邊的的小佷女,微笑道︰“都說小
微象我呢,真是奇怪了咦,小徽你怎麼不作聲了,小喜雀飛走了嗎?”
商景徽道︰“我學姑姑呀”有時也要靜靜的想一會心事。”
商澹然忍俊不禁,瞟了張一眼,又低頭看著小佷女道︰“你想到什麼心事了,告訴姑姑?”
商景徽卻搖頭道︰“我不說,心事怎麼能說出來,說出來就不是心事,就是說話了。”
商澹然忍著笑,拉著佷女的一只小手,握在掌中,說道︰“心事也可以說一”忽然想到了什麼,嘴唇抿著,只把佷女那小手輕輕揉捏一張平時眼神不好使,這時卻是管用,看到商澹然的臉有些紅,仿佛潔鼻美玉抹上了一層淡淡的胭脂,還有握在一起的那兩只手,一大一小,大的縴美柔細,小的肉肉柔軟,都如粉雕玉琢、凝雪晶瑩一般。
張心有點跳跳的”還想再說些什麼,~時無從措詞,且讓這一刻時光慢慢流逝吧商澹然卻突然輕呼一聲,指了指不遠處貼著東大池右岸駛來的一艘小船,說道︰“我二兄來了“小微我們快回去。”向張福了一福,目光下視,長長的睫毛微顫,秀美不可方物。
商景徽“噢”的一聲,向張搖手道︰“張子哥哥,那我們先走了”不陪你了,你下次還來嗎?”
張笑道︰“當然還要來,過兩天就來,還有事。”
商澹然猜知張要來有事指的是什麼,面紅心跳,卻又是說不出的歡喜,牽著小徽下了竹亭,遲疑了一下,還是回頭道︰“張子若想來這里靜心讀書,可對我二兄說。
張含笑道︰“冬季山上太冷,明年夏天來,山上涼爽正好讀書。”看著商澹然牽著小景徽、與粱媽還有婢女芳華四個人從另一側下山去”這邊的山路怕是不會很好走吧?
正這麼想著,卻見小景徽又跑回來了,略顯臃腫的錦葛貂裘絲毫不影響她的靈活,跑到竹亭邊,回身對追上來的婢女芳華道︰“芳華別過來,我和張子哥哥說一句話”很快就走。”
婢女芳華便站在那幾株殘菊下等著,商景徽走到亭中來,純稚可愛的小臉竟有些羞澀,小嘴緊緊抿著一張彎腰問她︰“小微”有什麼事?”
六歲的商景徽仰起小臉,眼楮亮晶晶”因為嘴巴抿得緊,這時開口說話先就“吧嗒”一聲,說道︰“張子哥哥,小徽也想和姑姑一樣“一樣什麼?無妨,盡管說。”張含笑鼓勵道。
商景徽便語速很快地說道︰“小微也想和姑姑一樣嫁給張子哥哥,好不好?”
張猛地站直身子,每後一個踉蹌,隨即穩住,心里告訴自己要冷靜,別嚇著小孩子,便輕聲問︰“小微為什麼會這麼想?”
商景徽觀察著張的臉色,答道︰“就是方才想心事突然想到的。”
張笑著搖頭道︰“這可不行,我和你姑姑年齡相仿才般配。”
小景徽固執地道︰“可我也會長大的呀,會長得和我姑姑一樣大。”
饒是張多智善辯,也沒法和這個六歲的小姑娘說得清,倫理道理、人言是非,這篇八股文實在太難作了一商景徽仰著頭見張好象很為難的樣子,這小女孩便又說道︰“張子哥哥,這不大好是嗎?”張道︰“是不大好,你再長夾一止就會明白的。”
畢竟是小孩子,求嫁不成也沒覺得特別失望,說道︰“那好吧,看我長大後會不會就明白了、我娘親也是這樣,我問她的事她答不上來,就推托說等我長大後自然就會明白的。”
小景徽太聰明了,張笑道︰“你母親說得對,很多事長大後自然而然就明白的。
婢女芳華在叫︰“景微小姐,大小姐催你了。”
小景徽應了一聲“就來了””丁囑張道︰“張子哥哥,你可不許把我的事說出去,這是我的心事,我只對張子哥哥一個人說過。”
張只好點頭保證︰“不說,絕不說。”
小景徽笑了起來,小聲道︰“秘密。”
張道︰“嗯,嗯,秘密。”
商景徽這才放心,蹦蹦跳跳下了竹亭,牽了婢女芳華的手,下山去了。
張獨自一人在竹亭里搖著頭笑,多少人幼年時有很多奇怪的想法和願望,長大後皆如夢過無痕,小徽也會這樣的,再長大一些她就會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或許壓根就忘了當年還曾有過那樣可笑的心事商周德已從岸邊那個管事口里知道小妹商澹然帶著小徽也到這邊來了,心里暗笑,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萬歷以來禮教約束已越來越松弛,等級制度漸趨崩潰,洪武年間制定的服飾、住宅、車轎這些等級森嚴的規定已不被世人遵守,富商豪宅擬于王侯,綾羅綢緞只要買得起就能穿,家奴出身的也敢乘轎,婦人郊游、進廟燒香、拋頭l 面的已是見怪不怪……
所以說商澹然在自家菊園與張相會又算得什麼,張今日回去差不多就會托人來提親了吧。
商周德這樣想著,拾級上山,上到菊園畔的竹亭,卻沒有看到小妹和小佷女,心知是先走了,便也不提起,只問張這里的菊花如何?
張道︰“頗有名品,只是大多凋零了,要是早來一個月就更妙了。”
商周德笑道︰“也不晚,來日方長嘛,明年九月,我再請你來采菊東籬下、飲酒話桑麻,哈哈。”笑聲一頓,問︰“介子可知祁虎子來此何事?”
張見商周德這樣話,心里便明白了,口里道︰“這個卻是不知。”
商周德笑道︰“祁虎子十一歲,就想著娶妻了,他昨日看到我佷女景蘭,今日就跑到這邊來見她堂姑,倒是毫不羞縮,直言就要娶商景蘭,內人大笑,所以喚我去,卻原來他還沒和長輩商量過,自己就先來了,這時已趕回去了,留他用飯都等不及,說要回去寫信報知其父,呵呵,這祁虎子倒是個急性子。”
張心道︰“祁虎子人小鬼大,十一歲就要娶妻,實在好笑,不過據我所知,商景蘭也正是他的妻子,祁虎子四十四歲時因清兵攻佔杭州,救國無望,遂投水殉國,商景蘭守節終老,是很值得敬佩的一對大道︰“祁虎子是山陰神童,景蘭小姐秀外慧中,年齡相差兩歲,誠然是佳配。”
商周德點頭道︰“拙荊已去對景蘭之母說這事了,想必沒什麼不偕的,只是祁虎子與景蘭年齡都太稚,還是過兩年再訂親吧。”心里想的是︰“總得把澹然小妹的婚事先定下來再說嘛,哪有妙齡姑姑在室,年幼佷女卻先訂親的道理。”忽問︰“介子可記得自己的生辰八字,我有一友,善推四柱,不妨讓他幫你推推流年大運?”
這倒不是商周德急著要把小妹澹然嫁出去,而是因為澹然比張大一歲,紹興俗語“女大一不成妻”雖然實際生活中女大一照樣成妻的多得很,可就好比女子不裹腳一樣,有些人還是忌諱這些的,所以要預先請人合一下八字,若有不妥,可以預先破解,八字不合也是可以補救的一張道︰“家慈說我是萬歷二十六年六月十九子時生的。”心里想︰“測我的命,能測得準嗎,我已經逆天改過命了。”
商周德道︰“子歷二十六年即戍戌年,六月十九子時,好,我記下了。”
已是正午時,人影都縮在了腳下,商周德與張下山坐船回大宅,用罷午餐,飲茶少歇,又閑談一會,張便向商周德告辭,攜了那幅“少女蹴鞠圖”回山陰,商周德依舊命馬車健僕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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