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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嵐]我的情敵是幽靈[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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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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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5-7 11:3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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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嵐]我的情敵是幽靈[全文完]
我的情敵是幽靈
作者:葉小嵐
鼎鼎大名的建築師VS名服裝設計師,
同是「師」字級的兩人,緣系一棟破房子。
她弄不懂自己,儘管急著擺脫「無殼蝸牛」的身份
也該不至於離譜到接下那連鬼都嫌棄的屋子,
臭氣沖天不說,一個「爛」字仍無法了得,
但她卻為彩繪玻璃上的光屁股裸男擲下鈔票,
真真真是:令人心動(痛)的「鬼迷心竅」!
接下來最現實的裝修設計費更是令人想哭,
一文不名的破屋主人賣了自己都不夠補那些洞,還提什麼設計?
除非老天垂憐,派個天使給她!
而他真的來了!不是天使,卻比天使更加好用,
一個身著沾滿油漆漬工作服的大建築師願意做白工?
他的行為簡直毫無章法,竟百般誘哄她讓他免費服務,
條件是:她得負責照管他缺乏時間觀念的胃?!
啊哈!有何不可?反而她是占「便宜」的一方,
只是她沒想到自己竟然連他的心也得「細心呵護」,
尤其更惱人的是:這破屋還有一個「無形的主人」,是她「可愛的擁護者」;
卻是他「看不見的情敵」,這究……究竟是哪門子的三角關係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1:32:14
第一章
簡太太走來走去,人約有八十公斤的體重,那雙腿大概就佔了四十公斤,把地板踩得嘎吱嘎吱響,一隻份量十足的金華火腿手指來指去,口沫橫飛地說個不停。
說?她是在極力吹噓。
也不對,鼓吹要正確些。
戀文搖搖頭。天哪,這女人真厲害,光聽她聲震雲霄的嗓門就夠教人耳膜發脹,頭昏眼花,哪裡來得及看房子?
這麼說也不公平,戀文其實一走進這間房子,就給嚇得呆掉了。
這房子,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慘不忍睹。
最後住在這的人九成九是個瘋子。每個房間,每一堵牆上,都被噴漆噴上了五顏六色,不是奇奇怪怪的超抽像圖案,就是些英文或中文夾雜口語,漫天漫地的詛咒。那些用英文咒罵的句子精彩得令人拍案叫絕,戀文在美國讀書時聽過當地老外出口成章的租言俚語,沒一個比得上。
也許是個懷才不遇,滿腹牢騷,悲憤嫉世的瘋狂藝術家吧。
「怎麼樣?」簡太太把厚有力的手掌熱烈的一拍,把戀文纖細的肩拍斜倒下來。她熱切地敦促。「不用考慮了,舒小姐。你到哪兒去找這麼便宜的房子?」
她到哪兒也沒見過像這裡只一個「爛」字還不能表達的房子。
戀文舉手小心地揮掉一大片蜘蛛網。這東西屋裡舉目皆是,《西遊記》裡蜘蛛精的盤絲洞只怕和這兒一比便遜了色。
「房子風水好,才會有蜘蛛在裡面織網,你聽說過嗎?」
什麼歪理?戀文大笑。「我大概是孤陋寡聞。」
她謹慎地跨過一塊看起來一踏上去就會垮掉的地板。一棟空了十五年沒人住的房子,要它不結蜘蛛網怕也不太容易。
「這兒是……」簡太太的手伸上去捂鼻子,猛地記起客戶就在身旁,趕快放下,做個假動作,朝房間畫個大半弧,卻說不出它是什麼,遂流利地改口。「你要它是什麼都可以。這裡每個房間都各具特色,你看出來沒有?」
戀文逃向另一個房間,撲進鼻腔的仍是一股大同小異的怪臭。
看?她不被熏死在這就算她命大了。
「它為什麼會空了十五年呢?」她回到本來應該是客廳的房間,這裡的氣味比其他地方好一些。
「哎,屋主本來要整理之後自己住的,後來全家移民加拿大,一個兒子留下來,結果嫌到市區太遠,也還是沒住進來。這一拖就拖了十五年,當初他不住,出租也好嘛,白白損失了多少租金哪!現在是他也要走了,急著脫手,所以廉價讓售。這種價錢,舒小姐,機會難得喲!」
房子天花板有一大半懸在那搖搖欲墜,牆壁別提有多觸目驚心了,間隔隔得亂七八糟,觸目所及的所有建材,腐的腐,朽的朽,能生銹的東西無一不銹得面目全非。
讓售?拋售才是真的。戀文看得心情十分沮喪。
見她一語不發,呆若木雞,簡太太又鼓起了如簧之舌。
「其實只要稍微裝修一下,運用一些想像力,它就會成為一個美輪美奐又可愛的家了。」
哦,戀文可以想像得出「稍微裝修一下」,要花掉多少錢和時間,整個拆了重建說不定還容易些。
還有進屋前,簡太太興致勃勃帶她參觀的破敗前後花園,前面的紅磚圍牆倒的倒,塌的塌,碎的碎,後面的「本來有個很漂亮的石砌圍牆」,連石頭影子都看不見,倒是一棵大榆樹無拘無束地長得高大又枝茂葉盛,雜草叢生就不必提了,一個人造水池內裝滿了殘枝落葉。
這些都是小事,最傷腦筋的是這房子裡面,如何下手裝修?從哪裡下手啊?
慢著,她傷什麼腦筋哪!她不買就不是她的麻煩了嘛。
然而,簡太太要不是十分精明,就是有讀心術。
「這樣吧!」她親熱地攬住戀文。「我們有緣才相見,難得碰上像你這麼識貨的買主,舒小姐,我給你打個九折!」
不理會它的腐舊和髒亂,以房子約莫千多尺的建地,和它本身的構造來說,售價確實低得教人無法不心功,而且合乎戀文的預算。最重要的是,她急需盡快搬離她目前的住處。
但是眼前的景像她沒法不忽略,它代表一筆數目可觀的裝修費,還要加上設計費。思及此,她就氣餒起來。
「簡太太,我想我考慮——」
「好啦,我少賺點,咱們交個朋友,八折,一句話!」簡太太這大大聲的一喊,喊聲震得一片天花板沙沙下垂了幾寸,送下來一堆塵灰。
為了轉移戀文的注意力,簡太太忙把她往門口拉過去。
「外面空氣好,我們出去談。我告訴你。舒小姐,我本來是自己開家庭式髮型屋,因為常有客人來洗頭時,托我租房子或出租房子,我才乾脆當起介紹人來。我不是那種專門營利的介紹公司,我這樣等於是幫認識的人一點忙,賺點小外快而已。你放心啦,我這個人很實在的……」
一道奇異的彩色光芒吸引了戀文的目光。彷彿是陽光選在她們要離開的那一刻,移到了那扇窗上,將光線柔柔地灑進這不堪入目的房子。
戀文的腳步不知不覺的牽引過去,簡太太馬上興奮地跟過來。
「你看,舒小姐,」簡太太手一撥,載了厚厚灰塵的破舊窗簾嘩地掉下來,她眼明腳快地踩上去。「你看,這景多好哇!」
彩虹一下子映入了戀文的眼簾。她眨眨眼。
哦!
又眨眨眼。
喔!噢!
又高又大又寬的八角窗上,鑲的全是彩色玻璃,頂上的八角形玻璃上,畫了一個裸體的男人,陽光投射著他,像是他躺在那做日光浴。
簡太太隨著她的目光往上看。該死了!什麼不好畫,畫個光溜溜的男人作啥?玻璃太高,她這下沒法擋住它了。
「不要緊,舒小姐,你不喜歡可以把它打掉,重新——」
美。那肌肉紋理,那身體線條,畫得美極了!身為服裝設計師,戀文對人體的曲線美最是在意和挑剔,這畫中的人,若真有其人,便是她所見過體格最完美無瑕的模特兒。這畫他的人,手藝之細膩精巧,令人歎賞!
只可惜太高,陽光直射而過,她看不清裸男的面部輪廓。
啊,她沒猜錯,以前住在這的,果然是個藝術家哩。想像一個才華橫溢,卻潦倒落魄不得志的藝術家,曾在此鬱鬱終日,只能將滿腹才氣洋洋灑灑在牆上和玻璃上,她不禁深深感到同情和遺憾。
「簡太太,你說八折是嗎?」
星期一早上走進「雅仕」服裝公司時,戀文的神思猶恍在昨晚那個奇異的夢境裡。
她夢見玻璃上的裸男下了玻璃,就那麼一絲不掛地在屋裡走來走去,愉快又自在,可是她就是看不到他的正面,只見到他比例完美的背影。每次她快走近他,他又到另一個房間去了,嘴裡吹著口哨,心情好得不得了。她卻找他找得滿頭大汗,醒來一身香汗淋漓,頭皮發麻。
「你絕對不會後悔的,舒小姐。」昨天簡太太喜孜孜地對她說。
但是。她們一走出那房子,她就後悔啦。
戀文搞不清楚在屋裡時,到後來她是著了什麼魔,居然果決地決定買了它,還怕簡太太后悔似的,當場把她身上帶著的七千塊盡數掏出來付了訂金,並和簡太太約好了簽約和付尾款的日期及時間。
現在可好,裝修房子的錢要從哪裡來?好不容易狠下心,立意把所有積蓄拿來讓自己脫離無殼蝸牛族,卻添上了完全不在預計內的負擔,戀文懊惱透了,但是後悔已來不及。為了不想丟了那七千塊。除了硬著頭皮。她別無選擇。
「幹嘛?」她的助理給她泡來一杯她習慣喝的濃咖啡,瞅著她。「昨晚沒睡好,還是沒睡醒?」
「不知道。」戀文苦笑,接過咖啡喝一大口。「作了個莫名其妙的夢,也搞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似真又似幻。」
「我有時候也會這樣呀。」同事李雲停在她辦公室門口。「夢裡彷彿見到了自己的前世,回都回不來的感覺,好恐怖哦!」
「太誇張了吧?」平時專門和李雲唱反調的常衍青經過通道,正好聽到她最後一句。聒噪地便接上來。「前世咧喲,你怎麼知道那是你的前世?啊哈,莫非你轉世投胎時,閻王爺忘了給你孟婆湯?」
「你才等著下油鍋呢,死白無常!」李雲丟給他一記凶巴巴的白眼。
「哎,你也太狠了吧?好歹我還請你喝孟婆場。」
「去,去,你自個兒留著補肺吧。」李雲沒好氣地頂他。
「一大早叫什麼?」
總經理的聲音突然冒出來,嚇了大家一跳,一個個立刻轉身做鳥獸散。
「舒戀文,你等會兒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也不等戀文回答,總經理便走了。她跌進座位,頭往前一栽,前額貼著設計檯面,低聲呻吟。
「去吧,我的愛人,」常衍青晃了回來,走進戀文的辦公室,同情地拍拍她,吟唱道:「當你回來。我會依然……」
「知道啦,常相公,」李雲在外面大聲遺憾地歎一口氣。「你會不幸依然健在的。」
通道那邊的工作區揚起一片笑聲。
閒來無事時,別無其他不良嗜好,就愛打幾圈的常衍青,最忌諱別人叫他相公,人盡皆知。他拿專愛刺他痛處的李雲沒一點法子,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哎,我的大姑媽,相公也就罷了,你把『常』加上去。豈不是要毀我一世賭名嗎?」
「我用的是你的姓,可沒動你的名。什麼大姑媽?少在那瞎攀親。」
「咦?你最信前生今世的因因緣緣,怎地我告訴你我倆前世有段未了的宿緣,你偏偏不信。」
「這會兒你又對你的前世記得那麼牢啦?敢情閻王爺把黃湯當忘魂湯給你喝了,教你這輩子張口就醉言瘋語的。」
李雲和常衍青的打情罵俏是同事們的最佳娛樂,只要有他們,總有笑聲此起彼落。雖然李雲打死也不承認她和那個「白無常」打情罵俏。
就像戀文從來不承認一個人有時真的頗寂寥。追她的男人,說起來還不算少呢,可是她老覺得他們言語乏味,尤其不耐煩他們的話題老繞著她的工作打轉。
在服裝設計界,戀文頗有點名氣,她自知她相當幸運,做自己喜愛的事情,而且小有成就,放眼天下,能同時擁有兩者的沒有幾人。但是忙碌了一天,有個伴侶一起吃飯、談談心多好?誰愛談工作、談公事嘛。要談工作,她幹嘛去約會?回家或留在公司工作不更好?她向來在工作上是少說多做,她設計出來的那些服裝,可不是用嘴巴說說就完成的。
總經理不在他辦公室,在那兒等著戀文的是他妹妹莊琪。戀文和莊琪是大學同學,以前兩人在學校附近合租一個房間。戀文因為家在離島,卻住不慣宿舍;莊琪則是嫌從位在市內高級住宅區的家,往返學校實在太過麻煩。兩人個性其實南轅北轍,戀文內斂文靜,莊琪外向活潑,卻成為莫逆之交。
「雅仕」是莊家的家族企業,不過戀文當初來應徵時,並不知道總經理莊俊風是莊琪的大哥。她寫信告訴當時在法國深造的莊琪,她順利找到工作了,才曉得好友和老闆是一家人。
莊琪回國後,軟硬兼施地非要戀文退掉她租的單身公寓,搬去和她同住。但那房子也不是莊琪的,莊俊風買了那間兩房一廳的大廈公寓,似乎本來準備結婚,結果不知怎地,婚沒結,他也幾乎不回去,多半住在他女朋友那兒。
莊琪回來後理所當然地住進去,還把好朋友也抓去,一人一間,一起住在她哥哥「空著也是空著」的公寓裡。只是莊琪是個攝影師,常常不在家的到處旅行,戀文等於一個人免費住了好幾年。
現在莊俊風和女友大概試婚試了這麼久,終於決定還是要共築愛巢,原定做新房的公寓也舊了,便決定將它賣了,另購新居。
所以戀文要搬家。
「是你!」戀文驚喜地喊。
「是我!」莊琪張開雙臂。
兩個人快樂地緊緊擁抱。這次莊琪為一間雜誌社去了中南美洲,一去去了將近三年。
「怎麼要回來也不說一聲?」戀文高興地打量依然高挑健美的好友。
「哎,你知道我這個人,去留只是一念間,念頭一動,下一刻我就在飛機上了。」莊琪還是那副瀟灑、率性。「這樣不好嗎?給你個驚喜。」
「你製造太多驚喜啦,我都麻木了。」
兩人拉著手在長沙發上坐下。
「我剛才把我哥臭罵了一頓。」
「幹嘛?」
「無聊,怎麼可以房子說賣就賣嘛!沒一點人情味。」
「喂,你太過火了吧?我一分房租沒付的住了這麼久,早就過意不去了。」
「那我怎麼辦?現在我回來變成無家可歸了,還得去住酒店哪!豈有此理,他又不是非賣這個公寓才有錢買房子。他要結婚,就把我們倆趕到街上去嗎?他才過分呢!」
「你一年裡在那住幾天啊?他是我的老闆呀,他結了婚,我還住在他的小公寓,傳出去;我豈不是成了他的金屋藏嬌了?像話嗎?他不賣,我也應該要搬的。」
戀文就知道莊琪的小姐脾氣是為她發,果然她這麼一闡明大義,莊琪即閉口不語了。
「好了,別胡亂發火啦,楚留香,我有個好消息。」戀文這時真高興和慶幸她買了那間破房子,她要是還沒個安身去處,莊琪只怕又沒完沒了。
「什麼?你也要結婚了嗎?」莊琪立刻眉開眼笑地抓住她的手。「是誰?長得像不像樣?」
戀文失笑,打她一下。「怎麼有人只問長相的?」
「哎呀,什麼內在重於外表,全是廢話。一個人長得三分不像人,才高八斗也只有回家對著空米缸長吁短歎的份。」
不知怎地,念文腦子裡立刻想起那個落魄得在牆上塗鴉的不知名藝術家。
「現實和藝術,後者永遠是敗者。」她喃喃。
「嘀咕什麼呀?快告訴我,你的男朋友長得好不好看?」
屋內的破爛景象浮進戀文腦海。「何止好看?簡直教人目瞪口呆。」
「真有你的!」莊琪捶她一記。「這個『目瞪口呆』在哪?我要見見他。得要讓我目瞪口呆才可以配上我的美人。」
戀文撲哧一笑。「行,等我下班後就帶你去看,保證你說不出話來。」
「唉,要我說不出話可太難了,你把他說得這麼超凡蓋世,我眼見才算數。好了,我知道你在為下一季的新裝忙,不佔你上班時間。我先回去,下班再來接你,記得和目瞪口呆約好啊,別讓他臨陣脫逃了。」
逃?還不曉得誰要逃呢。
其實方才有那麼幾秒鐘,戀文有些在考慮要不要犧牲那筆訂金。莊琪突然回來,反而幫她打消了猶豫,她絕對不能白白住了莊俊風的房子這麼久,還因為她害得他們兄妹失和。
看著工作台上她畫的新裝設計圖。戀文忽地靈光一閃。
何必花錢找什麼室內設計師呢?她雖然是服裝設計師,不也是設計師嗎?
自己動手,省錢又有成就感。
主意既定,戀文立即愁消郁散。她本來也是個不會太讓煩惱自擾的人,自高中就半工半讀,大學四年也是自力更生,老早就練就了獨立精神。碰到牆,轉個彎嘛,馬上就有新大陸。
鋪上一張新的紙,戀文說做就做,專心畫起新家設計圖來。自己的房子呢!
想著她今年二十八歲,就要有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家,她心情登時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一會兒工夫,一張室內設計藍圖已大致完成。
哈,天下無難事,只怕己不為。她退後一步,正洋洋自得欣賞她的才華,背後忽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男人聲音。
「畫得不錯。」
戀文回頭,怔了怔。眼前一張五官突出、輪廓分明的臉,揚著濃黑的眉,嘴角似笑非笑地掀著。她在「雅仕」五年,從來沒見過這個人,想必是新來的。
「謝謝。」她不禁有些得意。「是我新屋的室內設計圖。」
「新屋嗎?」他瞇一下眼睛。「我還以為你要拆房子。」
「拆?」她迷惑地看看圖,又看看他。「什麼意思?」
「喏,」他踏步向前,手指指著畫紙上的幾條橫切線。「我若猜得不錯的話,這裡應該是接著屋樑的牆,你把它拆了,豈不是要梁倒屋塌?」
戀義瞠然瞪向他手指的地方,尷尬地一掌蓋上去。「這個……呃,只是草圖。」
「草圖啊?我明白。」
他嘲弄的抿著嘴,仍是那似笑非笑、挑著濃眉的表情。戀文臉上發燙,眼睛瞪向他,這才看到他穿著的白色T恤和褪色寬鬆牛仔褲上儘是白色油漆點,他身上也散發著混合木料和油漆的味道。
「你是誰?」她問。
通常戀文很樂意虛心求教,今天不知怎地,被這個人當場作弄嘲笑,令她出醜,她感到老大不高興。
「我姓關,大家都叫我小關。」他伸出手,看到手上沾著油漆漬,聳聳肩,收回去放進燈籠似的牛仔褲口袋。
小關有種不羈、滿不在乎的瀟灑,這種格調加上出色的外表,很容易博得女性的好感,但戀文偏偏最不喜歡他這類自知迷人便自命倜儻的男人。
「我是問你是做什麼的?」現在一些新進的後生小輩對前輩都不懂得表示尊重,一副後浪來推前浪的倨傲相。新來的人,戀文向來以禮相待,且不吝於在必要時給予協助,但遇上太不知進退,太沒有分寸的,像這個傢伙,她就忍不住有氣,想教他一點做人的道理。
首先,他沒敲門就逕自闖進她的辦公室。
他又聳聳寬若運動員的肩。「我算是木工吧,但實際上也是油漆工。」
這會兒他的笑容透著股稚氣,那副淘氣模樣又挺討人喜歡。
「木工?油漆工?你在這做什麼?」
問完,戀文想起來,莊俊風買下了底下一層樓,因為八樓的工作空間已不敷使用,公司的工作量和人員逐漸因業務的擴展不斷增加。小關,想當然耳,是在底下施工的工人之一。
不過說真的,他不大像工人。儘管他穿著工作服,卻十足公子哥兒相,只要給他穿上一身體面的西裝,他不曉得會俊得迷死多少人。
但他的回答卻是——「我來做你的室內設計好啦。」
真是大言不慚。「多謝你的自我推介,我已經有設計師了。」她簡單一句話打發他走,一轉身捲起被他批評指教過的圖。
「你這個設計師是拆屋專家的吧?看他畫的圖就不怎麼高明。」
戀文斜瞪他一眼。「要你管!我喜歡這張圖。」
「敢情你是喜好住沒有屋頂的房子?」
這人又愛管閒事。
「嘿,我愛看星星,看月亮。」她沒好氣地說。
「那做個大天窗就得了,犯不著把屋頂拆了,碰上颳風下雨,你要在屋角撐傘划船不成?」
戀文為之氣結。「我天性浪漫,你管得著嗎?」她對他翻白眼。「你不在樓下做你的工,走到這來發表什麼高論?這麼閒哪?」
他笑容可掬。「你的設計師收你多少,我收一半就好。」
「你有完沒完?我的設計師免費。」看他還有什麼話可說。這下他總該走了吧?
他又聳一下肩。「好,免費就免費,我反正只出工、出力嘛,你要付材料費的,另外呢,每天午、晚請我吃飯就行了。」
「請你吃飯?!」
「怎麼?連飯都不供啊?」
「我還得謝謝你沒把早餐算進去是不是?」
他咧咧嘴。「你要算進去我也不會介意啊。你的房子,」他指指她手上的紙卷。「間隔太亂。」他只瞄一眼就看出來,可見他不盡然是在胡吹鬍擂,的確是有點真功夫。
「你還真謙虛。」她諷刺他。
他朗朗一笑。「你需要最好的好手來改造你的房子,這個好手就在這。」他從牛仔褲後面口袋掏出個皺兮兮的皮夾,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她。「你決定幾時動工後,給我個電話,我隨傳隨到。」
他擠擠眼,笑著走了。
狂妄的傢伙!戀文看也不看,把名片丟在工作台旁邊的辦公桌上。
隔了一會兒,她發現她無法專心工作。
什麼樣的神經病願意真的免費替人設計裝修房子?一天請他兩頓飯,就算他做上兩個月也划得來。
一個木工或油漆工也印名片?這人真是狂得可以。
她終究忍不住好奇,重新拿起名片來看。這一看,可把她看呆了。
關敬建築室內設計。
「老天!」她張口結舌地發出一聲驚呼。
他就是關敬,那個大名鼎鼎的建築師!
「噢,我的上帝!」
自進屋後,莊琪就哀哀慘叫不停。
「這和上帝沒什麼關係。」戀文說。
奇怪。今天再回來,她反倒看這裡的亂相和慘狀順眼起來了。
不,應該說,她對它們視而不見了。她眼中是她腦子裡所想的,經過設計改裝的新氣象。
「喔,我的媽呀!」莊琪改口,不叫上帝了。
「其實運用一點想像力,把它當作一個挑戰,你就會覺得它沒有那麼糟。」
「這還不夠糟啊?」莊琪沮喪得好像是她要買下這房子。「你哪根神經出問題?既然要買,不如買下我哥的小公寓,好歹你住了那麼久,等於是自己的家了,交通也方便嘛!」
「這兒空氣好,環境清靜。」
「鳥不生蛋的鬼地方!」
「誰說的?後院那棵大樹上準有好幾個鳥巢。不信我們去看看。」
「戀文,你瘋了!」
「去看看嘛,還有個小池哩。嗯,現在沒水就是了。」
莊琪跟她出來,實在是因為受不了屋裡的臭味。她們繞過房子走向後院,牆角突然冒出一個人。
「噓!」
莊琪嚇了一跳,尖叫一聲。戀文也駭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個年輕的女孩。
「噓!」女孩不悅地又噓她們。「不要吵好不好?」
莊琪瞥見牆角里側還有個人,一個和女孩年紀差不多的男孩。
「你們在這幹什麼?」莊琪喝問。
「噓!噓!」女孩的手指幾乎把嘴唇壓扁,萬分地不高興,小小聲地斥責道:「我們在觀鳥,你們把鳥都嚇跑了!」
戀文舉首,果然看見密密的樹枝間飛出一小群鳥在樹梢頭上盤桓,似乎在尋找噪音來處。
「對不起。」她低聲向女孩說,拉拉莊琪,轉身走回前院。「如何,告訴你有鳥吧?」
「你簡直不可救藥。」莊琪瞪她。「有鳥又如何?它們會幫你整理打掃房子嗎?裡面臭氣熏天,搞不好就是它們飛過去撒尿拉屎。」
「那還好呢,我本來想大概哪個死角有一堆死老鼠。」
「嘔!」莊琪抱著肚子。
戀文大笑,然後伸手掩口,降低聲音。「我撿了便宜買到這麼大的房子。你該為我高興。請我大吃一頓,慶賀一番才對。」
「啥?這鬼地方倒貼送給我,我都不要!」
突然一陣怪風吹來,直衝著莊琪似的,如一隻無形的手般把她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戀文卻站得好好兒的。她好笑地拉起莊琪。
「說錯話了吧!」
莊琪莫名所以地四下環顧。「我勸你別發傻,戀文,這個房子,你得不償失。」
「來不及了,我付了七千塊訂金了。」
「這七千塊我給你行不行?」
「你這才叫神經呢。來,我帶你去看一幅稀世奇畫。」
戀文拉著她走上屋前的台階。
「我不要進去了,我三歲的鬼畫符都比你說的稀世奇畫要高明。」
莊琪話方說畢,咚的一屁股又跌坐在門階上。
「哎呀,你推我幹嘛!」
「我沒推你呀!地上有青苔,會滑嘛,小心點啊。」
戀文硬拉她去看那扇窗子上的彩繪。
「羅浮宮的壁雕都沒這麼精細、這麼美。」
再次看玻璃上的裸男畫,戀文益發覺得畫的栩翊如生。
莊琪輕輕吸一口氣,又趕緊閉住氣。屋裡真是臭得要命!不過戀文說得對,這幅玻璃彩繪確實奪目,畫者的藝術功力清楚的顯現在每一個細緻的線條中。
「真希望我帶了相機。」莊琪低歎。
戀文笑。「你還有機會,我要把房子整個重新裝修,唯獨這個部分,我要保留著。」
「你真非買不可嗎?別告訴找,你就為了這個裸男決定買這整塊廢墟。」
「你不曾只為了一首曲子買一張唱片嗎?」
「早改聽CD啦。」
「CD更貴。」
「會比你買這鬼地方費嗎?」
就在莊琪頭頂上,一片天花板刷地鬆脫,搖搖欲墜地雖沒有掉下來打中她,卻嘩嘩灑下大片塵灰,灑得她滿頭滿臉滿身。
莊琪氣得大叫,跺著腳跑出去。
戀文再看了彩繪裸男一眼,走出房子,把門鎖上。
「鎖什麼呀?小偷進來都要大叫倒霉的。」莊琪拍著身上的灰,噘著嘴。
「報上一天到晚登那麼多壞人利用空屋犯案,還是鎖著的好。」戀文說,眼睛看著房子。
「我覺得這房子帶著邪氣,戀文。你還是再考慮一下吧。」
「怎麼你變成莊天師啦?」
「你跟我站在一塊兒。灰塵一點也沒沾到你,全倒在我身上,還不邪啊?」
她這一指出來,戀文也感到奇怪。
「說不定這房子認主人呀。」她笑道。
她沒告訴莊琪,方才臨走看裸男畫最後一眼時,她覺得畫上的男子似乎露出了一抹狡黠頑皮的笑。那表情……好熟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1:32:41
第二章
莊俊風的視線留在戀文擱在他桌上的辭職信一會兒,慢慢往上移向她。
「你決定了?」
「是的,總經理。」
莊俊風半晌沒作聲,最後點點頭,揮一下手,俯首繼續忙她進來前他在忙的公事。
戀文回到她的辦公室,有些許依依之情,畢竟她在「雅仕」工作了五年,同事相處得宛若一家人,而她這個人生性念舊。
奇怪,莊俊風和莊琪兄妹倆個性如此不同。莊琪呱呱呱地,心裡什麼話都擱不住,一定要說出來;她哥哥卻終日難得開口。
要不是莊俊風發出請帖的一周前,他同居多年的女朋友「經過」,「順便」來「拜訪」戀文,言語間有意的暗示她風聞由於戀文和莊琪的知交好友關係,莊俊風對她「諸多特別照顧」,讓她住在他的小公寓是其中之一,戀文還不知道背地裡她被當成和總經理假公濟私,又假私濟公的,關係曖昧不清。
她是在「雅仕」奠定的事業基礎沒錯,「雅仕」的自由發展空間,給了她游刃有餘的發揮,相對的,她也付出了許多努力和心血,並不是像莊俊風的未婚妻所謂的。她能有今日小小的成就,及成為「雅仕」第一紅牌設計師,是莊俊風把重要大客戶都撥給她的緣故。
兩年前戀文其實就有去意,想成立一間自己的公司,有份自己的事業,但一則莊俊風懇切的挽留,再者她覺得做人該飲水思源而留了下來。「雅仕」雖隨著業務擴大,增加了好幾名設計師,他們實際上也等於是副手,主要設計工作仍在戀文一個人身上。
她現在決意辭職,倒不是賭氣,閒言閒語總是空穴來風。不過人言可畏,莊俊風是個好老闆,就算沒有她和他妹妹的好朋友關係,戀文也不願因為她,造成他無謂的困擾及誤會。
說起來,莊俊風的未婚妻那副——「你即使是他不可或缺的助手,他要的女人仍是我」的態度,反而給了戀文充分的理由和機會,不必再猶豫或感到不安地自在離去。
真正要成立個人公司之前,戀文還沒有把握她能否獨立創下一片天空,但這是她事業上一個重要轉折,一個嶄新的挑戰,因此她已不去煩惱前程如何,充滿希望和幹勁地準備好好籌劃她的新家和公司。
想到莊琪對她說的,她在國外旅行時曾見到的鬼屋奇譚,戀文不覺好笑。靈異之說,她時有所聞,坊間也有許多這類的書,但戀文不相信這些。
很多事情,信則有,不信則無,不是嗎?
「戀文,要不要一起去吃飯?」李雲問。
「吃飯?哪一餐啊?」戀文看著表。
李雲翻個白眼。「吃宵夜呀,哪一餐。」
戀文笑。她常常一專心工作就忙得什麼都忘了,幾個好同事都曉得她的毛病。
「我不餓,你們去吧。」
「不餓也要吃一點。給你買個飯盒回來吧?還是漢堡或三文治?」
「隨便。」
戀文手上有好幾個設計稿,她必須在剩下的三個月內完成它們。公司的規定,像她這種資深員工,離職要提前三個月提出來,她遵守規定,也該在走之前將交付她的工作做好。
突然,戀文想到,她的新家也要趕快動工,否則她真要流落街頭了。
關敬的名片還在她桌上,不過他既然在樓下監工,她何必打電話?親自當面去請他,也為她上次的態度道個歉吧。
還認為人家傲慢自大呢,自己才是無禮又狗眼看人低。她心裡好不慚愧。
樓下地盤的工人都在吃飯盒,戀文找了一圈沒看到關敬。
「請問關先生今天有沒有來?」她問一名工人。
那人聽不懂她的話似的。轉而向坐在他旁邊的人詢問。
「這裡沒有關先生。」另一個工人告訴她。
戀文想了想,改口再問一遍。「那麼小關呢?」
「喔,小關哪——」工人一臉的怪笑。「你找小關哪。」
「對。他在哪?」
「不知道。」他們又回去大口扒飯,不理她了,只有一、兩個嘰嘰咕咕不曉得笑些什麼。
莫名其妙。戀文轉身走開。
結果她在樓梯口碰到他,他正從樓上下來。
「這真是有緣千里能相會。」他嘻皮笑臉。
她頂討厭男人這副輕浮德行,想好的誠懇道歉的話全忘光了。
「還有個說法,」她說。「陝路相逢。」
「不是冤家不相逢嘛。吃過飯沒有?」
「不勞你操心。」
「這也有另一種說法,叫關心。」
「我以為你叫關敬呢。」
他大笑。似乎他豪邁爽朗的笑聲有傳染性,她不禁也露出笑容。
「謝謝你。」
「沒頭沒腦的,謝我什麼?」
「謝你沒把我的名片扔到廢紙簍。」
他原來上去找她了。戀文有絲莫名的喜悅,跟著赧紅了臉。
他笑吟吟地注視她。「我想這是表示你考慮接受我的自告奮勇啦。」
「如果你肯屈就的話。」
「呀,忽然客氣起來了。我雖然是首屈一指的建築師,不過我並不大牌,你會發現我很謙卑的。」
她給他惹得笑出來,人的心理多奇妙,不知道他是誰之前,他說這種話,直教人反感的認為他口出狂言,知道他了,狂言就成了幽默。
「你關敬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我只怕我請不起你。」她是確有所慮。
「呀——說了免費的嘛。有你這位名服裝設計師每天陪我吃兩餐飯,唔,值回票價啦。」
「我明天和介紹人簽約付款,你看你何時方便開始呢?」
「我說過我是隨傳隨到的。你要何時開始,通知我一聲,我馬上報到。」
越快越好。
「後天行嗎?」
「行。幾點?」
戀文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麼爽快。當她說「如雷貫耳」,那並不是奉承,從北到南,有好幾棟著名的大廈都是關敬的傑作。
「關於設計費——」
他馬上打斷她。「你再提這個,我可要當是個侮辱啦。我小關一言既出,字字算數,你別誤會我沒能力自掏腰包餬口啊,不過我這個人有個毛病,我做起工作來,就會三餐不繼,所以要你帶我去吃飯,以免我餓得頭昏眼花,體力不濟,就沒法如期完工啦。」
她曉得他是開玩笑。他的名氣可不是因拖宕工程建立起來的。
「我不能平白無故無功受祿。」她堅持。「不是侮辱,是原則問題。何況你我互不相識。」
「怎麼個相識?你知道我是威震八方的建築師,我知道你是名服裝設計師。」
她臉頰嫣紅。「我沒那麼有名。」
「瞧,我們不但認識,還有了第二個共同點,都很謙虛。」
「第二個共同點?」
「我們都是『師』字級人物,不是嗎?」
戀文一下詞窮了。
他看看表。「我該走了。你決定了時間,打個電話給我。」
她什麼也來不及說,他輕快地眨眼消失在下一層樓梯口。
不知何故,她想道,我們還有第三個共同點呢,我們都寧捨電梯,喜歡走樓梯。
她是因為平時沒有太多時間運動,藉走樓梯上下活動筋骨,不知他的原因是什麼?
她發現她想多瞭解一下這個關敬。他……很有意思。
「關敬?你找關敬來做你的室內設計師?老天,你把那棟破房子賣了,恐怕都不夠付他的費用!」
「他不收費。」
莊琪嘴巴張大了半天。「你知不知道關敬是何許人呀?」
「嘖,我當然聽過他的大名啊。」
「他在美國得過獎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全世界每天都有人得這個獎、那個獎的,」戀文剛出道時自己也得過一次最佳服裝設計獎。「得獎有什麼不得了?」
「他這人狂傲得很,他只接大廈類建築做,一般住宅,除非相熟的人介紹,出再高價也都不接的,你沒一點關係的找上他,他不但答應,還不收費?我不相信。」
「我沒找他。我哪那麼不自量力?是他來找我,硬把名片塞給我,用免費說服我同意的。」
莊琪不可置信地頭搖個不停,盯著戀文無辜的臉一會兒,繼而大笑。
「哎喲,我的美人,你走桃花運了!不,不,更好,我看你是紅鸞星動啦。」
「胡說八道。」戀文紅著臉斥道。
「還有什麼更好的解釋呢?他一定是暗中仰慕你已久,得了個機會,趕緊來向你獻慇勤。好!我欣賞這種男人,懂得掌握機會,勇往直前。」
「越說越不像話。」
此刻,戀文回想著,卻情不自禁心跳加速。真是像莊琪說的嗎?關敬對她……嗯,不可能的,像他條件這麼優越的男人。才、相、名、利無一不缺,身邊絕對不乏女伴,而且他看得上眼的,必然均皆名媛之流。再不也會是艷驚四座的美女。
大學時,同學們叫莊琪「楚留香」,叫戀文「美人」,不過是戲謔的稱呼,戀文知道她不至於其貌不揚,可從不自認是別人口中的「美人」。她父親是退休的公務員,母親是家庭主婦,都在上班的哥哥、嫂嫂,及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大家都是汲汲營生,但求平靜、平安度日,她並沒有顯赫、尊貴的家庭背景。
她自己嘛,工作幾年下來。快三十了才要開創屬於自己的事業,尚且吉凶未卜呢。
不可能的。她搖搖頭。
揮揮汗,戀文掃去沉思,滿意的環視掃除了殘枝落葉,顯得乾淨、寬敞的花園,再把雜草和亂枝拔除、修剪,她就有個美麗的花園了。
一輛黑色吉普車開到前院外面的車道,關敬跳下車,一分不多,一秒不少,正好兩點整。戀文欣賞有時間概念的人。
他仍是她前兩次見到他的裝束,白色T恤和牛仔褲,仍然沾滿油漆。
「午安,戀文。」他直呼她的名字,彷彿兩人是多年的朋友。他逕自推開銹斑斑的大門進來。
她打電話給他時,他不在,他的秘書聲音甜美悅耳,顯見的也頗盡職。
「你很準時,關先生。」沒能聯絡上他本人時,坦白說,她有那麼一點點失望。
他前後左右看來看去。「這兒還有人姓關嗎?」
以他的名氣和地位,他如此隨和,穿著如此不講究,不能不教人印象深刻及意外。
「我本想約早些,請你吃了午飯再一起過來,你的秘書說你今天午餐有約了。」
「任何人要約我吃飯,不管哪一餐,她都是這麼回答的。」他揚揚手上一個餐袋,「你吃過了嗎?」
她本想說吃了,然而似乎沒有必要說這種謊。「沒有。我一直在打掃花園,根本忘了時間。」
「太好了,老是一個人吃飯,快悶死了。」
他走到門階上坐下,朝立在原地的戀文揚揚眉,招招手。
「來坐下吃呀,我可是餓扁了。」說著,他打開袋子,拿出一個牛肉夾餅大嚼起來。
戀文便扔下掃帚,過去坐在他旁邊,不客氣地自取一個,咬一大口。這輩子她還是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如此自在無拘。
「你穿T恤、牛仔褲,比穿套裝好看。」
戀文睨他一眼。「我不上班時還穿套裝,時裝表演不成?」
「說你好看,又沒說你愛表演。」
「你管我好不好看?」
「女為悅己者容呀。」
「哈!」戀文發覺她一點也不生氣,反而有些發嬌嗔的味道。
「怎麼回事?你不習慣聽人讚美你是不是?」
「何止習慣?家常便飯了。」
「真是謙虛哦。」他把尾音拉得長長的。
「你這人的讚美,實際上是批評。」
「嘖,有批評才有進步。那圖是你畫的。根本沒什麼設計師。」他可不是在發問。
戀文鼓起腮幫子。「你專會繞著彎恥笑人!」
「哪裡,你冤枉我了,我是十二萬分慶幸,本行中若有人把一張室內設計圖畫成那樣,可真是人人要『居安思危』啦!是你畫的就無妨。畫室內設計圖,到底和設計衣裳有天壤之別,是不是?」
她朝他瞪眼,卻禁不住笑出來。當他直勾勾盯著她時,她臉頰不覺滾熱起來。
他搖搖頭。
「搖什麼頭?」
「你呀。現代女性動不動就臉紅的,實在少有。」
「像你這般厚顏自大的男子,倒是遍地俯拾皆是。」
「才怪。你去撿一個來讓我看看?我這副昂藏之軀可是經過特殊設計的。」
「怎麼?你這是金剛不壞之身嗎?」
嘲弄歸嘲弄,關敬的體格是連她這個對人體結構、曲線十分挑剔的設計師都找不出瑕疵的。
「相去不遠啦。」
「既然如此,請你吃飯的錢我也可以省下了。」
「咦?中你的計了!」他歎息。「好吧,」站直身,他把手遞給她,拉她起來。「帶路吧,主人。」
進屋後,卻是戀文跟在他後面。他彷彿回到他久別而變得面目全非的家,目光懷舊,雙手惋歎地到處觸摸。神情有著幾許教人費解的哀傷。
「小關,」戀文輕輕碰碰他的胳臂,發覺他的肌肉緊繃,皮膚發冷。「小關,你還好吧?」
他回首望她時,眼底有片刻的迷惘失神。「嗯?我沒事啊。」他繼續走向另一個房間,手掌愛撫似地拂過一堵牆。「可惜,弄成這副光景。」他的論調夾著忿然和心痛。
戀文想,也許這是專業建築師的直覺反應,他們視每一棟建築如珍寶,越舊越破,像這一棟,對他們的挑戰性越大。又由於他是這行的專家,他看得出房子本身原構築的好,因此見到它被破壞如斯,自然生氣。
戀文自己看到一件好好的設計成品,被改得體無完膚,又或是穿在完全不合適的人身上,再加上不配的飾物破壞了原成品的美時,也有相同感受。
突然,他停在廚房一堵牆前面,好似稍一用力、它就會傾倒般,雙掌輕輕貼著牆面摸索。
摸索?
「你在做什麼?」戀文好奇地問。
他沒有回答。但看她的那一眼,卻充滿困惑。
「這裡應該有……」他喃喃。
有什麼?他沒說完,專注地繼續摸索。
然後,戀文瞪大眼睛,他推動了一堵牆,牆後出現一個又深又黑的洞。
她怔住。他也一樣。
「你怎麼知道這堵牆可以移動?」她本能地壓低聲音。
「我也不知道。」他和她一樣迷惑。「我就是……知道。」
「這裡……面,是什麼?」她吞嚥一下。
從黑漆漆的深洞處飄出來一股令人欲窒息的腐濕霉味。
關敬沒有答腔,伸手在內壁牆上摸索。戀文聽到他扳動開關的聲音。
「這房子有電嗎?」他問。
「不知道。」她沒想過這個問題。「我來的時候都是白天。」
一陣陰冷的風徐徐自黑暗深處拂向他們。他們同時打了個寒顫。
「把它拉回去吧。」戀文退後一步。
關敬則大膽的把頭伸進去,看了好一會兒,才把牆拉回原位。
「看到什麼了?」她緊張地問。
「你猜?」他對她做個怪相。
戀文掄拳敲他一下。「少嚇人!」
「膽子就這麼點大。還想住在這?」他靠近她,耳語:「說不定這兒鬧鬼哦。剛才那陣陰風,你感覺到了吧?」
她渾身雞皮疙瘩都浮起來了。戀文抬高她頑固的下巴。
「吹一陣風就有鬼啦?你是嚇人還是嚇鬼?」
他笑著走向隔壁房間。她立刻緊張跟在他後面。
「沒有鬼,為什麼空了二、三十年沒人住?」
戀文一僵。「二、三十年?」
「你沒問清楚嗎?」
「簡太太告訴我十五年。」
「掮客不是建築師,更不是我這種偏愛研究古老建築的建築師。」
她拉他站住。「你知道這棟房子的歷史?」
「正打算開始,它就有新買主了。」
她恍然。「哈,怪不得你肯免費為我做設計和重建。」
「非也。」他搖頭。「重新裝修,便是把它改頭換面,它縱使曾有歷史,也將變得沒有價值了。」
戀文瞠然盯著他。
「你是在說我買到了一棟古跡?」
「我在說我還沒有著手研究它,只知道有這麼個地方。小姐,你的中文理解力太差了。」
「非也。」她學他,也學他晃晃腦袋、「你明白暗示此處具研究價值。我不應動它一瓦一木,最好呢,放棄購買,把它交給你。」
他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有意思,你的推論很有意思。不過,這個建議不錯,我倒沒想到。如何?」
「沒想到才怪!什麼如何?建議、推論,都是你在自說自話。」她朝他瞇起雙眼。「明說吧,關敬,你希望我出讓,對不對?」
「哎喲,」他那聲調好像剛挨了她一拳。「從來沒有人叫我的名字叫得如此鏗鏘有力。」
「少顧左右而言他。」
「唉,真個婦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若說小人之心,她準要踢他一腳。
「那你打的什麼主意?什麼東西如何?」
「我不是說了兩遍了嗎?我才聽說有這麼間古屋而已,它的過去我尚無概念。也許它就是一間很簡單的舊房子,我沒個頭緒,向你轉買過手。然後發現它平凡又無趣,我豈不白白蒙受損失?」
「哎呀,你這個人真是滑頭。」
「嘿,對一個誠實正直的人,表示點尊重好不好?」
「小姐,我沒說我有意買它呀。我不過把我所知道的告訴你。喏,你現在是屋主了,動不動它,全在於你,對我呢,沒什麼差別。我是可以邊在這工作。邊就近做些研究。我不必告訴你,照樣向你收費,就算它真具歷史價值,你也不知情。」
這倒是真的。但是,現在到底她是動它還是不動它呢?
「有一點你可以放心,我看到目前為止,得到個初步結論,至少這些間隔的建材都是些沒用的廢物,棄之絕不可惜。」
「有個地方你還沒看到。」
「窗子?」
她又瞪起眼睛。「你來過這兒是不是?」
「唉,哪棟房子沒有窗子呀?我進來到現在,就只有窗子還沒看啊!」
戀文臉又紅了。「都是你,胡說八道的,害得我——」
「疑神疑鬼。」他流利地接下去。
「你這個人!」她好氣又好笑。
「看窗子去吧。」他笑著,自在、自然地攬住她的肩。
戀文週身流竄過一股異樣的感覺,像是有道電流經他的手滲透入她的衣服,穿進她的皮膚。氣氛忽然變了,她覺得他們好像是準備結婚的一對準佳偶,一起來看他們未來的家,因之,週遭的髒亂也忽然順眼起來。
胡思亂想。她默默斥責自己。搭個肩算什麼呢?把人家一個隨意的動作,當成親暱的表現。無聊!
「我又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啦?」他忽然問,口氣戲謔,聲音則極其柔和。
「沒有啊,幹嘛?」
「你臉又紅得跟桃子似的。」
「我看見你見我買了間你有興趣的屋子,眼紅哪。」她回他,手卻不自覺地摸摸臉,顯出她的心虛。
關敬朗笑。「你真可愛,戀文。」
他真可惡。她又羞又窘,走出他的臂彎。
「你看這扇彩色玻璃窗。」她領他到那扇八角窗前面。
他仔細摸每一片手能觸及的彩色玻璃,玩笑盡斂。戀文留意著他的神情變化,他對於這間房子可能有其值得研究的歷史的說法,勾起了她無比的好奇。
但他沒有任何表情,也沒說話。當他在她期望、等待中仰首看窗頂的彩繪時,說也奇怪,陽光忽然藏到雲後面去了,驟然變陰暗的光線中,那幅裸男彩繪,只剩下模糊的線條,勾勒出個人的形體而已,不注意看,它甚至只是一團似人形的幻影。
她望向關敬,他仍仰著頭,面容深思,一動也不動。她這時發現他的臉部線條優雅得充滿貴族氣息。這人是有傲氣的,而它並非隨他的名氣而生,它是與生俱來,因自信、自覺而生的傲氣。它並不針對別人,而是他的一部分。
「你再這麼盯著我看,我會方寸大亂的。」
他溫柔的嘲弄喚醒了她,她嫣紅著臉白他一眼。」這裡就你和我,不看你,難道看我自己嗎?」她說完,自他身邊走開。
「我到四周去看看。」
她停住,轉向他。
「你一個人在屋裡不會害怕吧?」
「有什麼好怕的?」
他失望地歎一口氣。「你應該過來拉住我的手,跟我一起去才對呀。」
她沒法不笑。「你想滿足大男人的虛榮心,找錯對象啦。」
他聳聳肩。「那好吧,我一會兒回來,我們來談談你希望如何設計你的房子。」
她注視他走出去,一時間,還真有股衝動,想和他一起去。和他相處時,她感到如此安全和愉快。
安全?她嘲笑自己。這兒將是她的家呢,她才不會為危言聳動。
但是,牆後的暗洞是怎麼回事?
深吸一口氣,戀文走向廚房,或說,本來大概是廚房,如今餘下留著厚厚污漬和灰塵的水泥台的房間。
她在那堵牆又推又按了半天,它動也不動。
莫非有機關不成?
她退後些,以便看個仔細。然而,廚房僅有的一扇窗外面釘了木板封死了,室內沒有光線,陰陰暗暗的,連牆縫也看不見。
如果有牆縫的話,關敬又是如何打開它的?
她再朝牆走近。
「我不喜歡他。」
「不喜歡誰?」她頭也沒回,專注地在牆上摸索。「哎,這東西怎麼開呀?你在外面有沒有看到電力總開關?」
「他也要住進來嗎?」
「誰呀?」戀文驀地意會到這不是關敬的聲音。
她猝然站直,轉過身。
對面牆邊站著一個陌生男人。
「你是誰?」
他臉色陰沉,眼神不悅,皺著眉。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戀文四下望望。她沒聽見他走進來的聲音,而廚房門在她右側,他若走進來,走到另一邊去,必須要經過她,她不該毫無所覺。
忽然,她背脊有點發寒。
鎮靜。大白天的,他不可能是……鬼。
她對面的男人皮膚白皙,太白了,幾乎沒有血色。他穿著件白襯衫,深褐寬式剪裁西褲,配著茶色吊帶,沒穿襪子,一雙咖啡色便鞋。復古的穿著,頭髮中間分界,這人像是雜誌上懷舊專刊的模特兒。
「你是誰?」她又問一遍。
「嘖。」他表情不耐煩。「你見過我很多次了。」
她想著,是上次服裝展?不對,他若是其中一名模特兒,她絕對記得他。她用過的男模特兒,沒有一個擁有一張古典的臉龐,蒼白得彷彿營養不良。
再者,他們沒有一個和她有私交,更不會跟著她來這。
她搖搖頭。「我沒見過你。你到底是誰?你來這做什麼?」
「如此健忘。你不但見過我,你見到的還是一絲不掛的我。」
「胡說。」戀文臉孔漲紅。「你不要隨口破壞我的名譽啊。」
他嘴邊泛起一抹狡黠的笑。「我又沒說你和我曾裸裎相對。」
那笑容……那表情……她眨眨眼。
「你……」她喉嚨堵上了一塊硬塊。
「那個人是不是要住進來?」他又問。
「誰?關敬?」
「嘖,我沒問他的名字。」他的不耐煩又加了幾分。「我不要他住在我的房子裡。」
「你的房子?喂,搞清楚,這房子現在是我的。我——」戀文再度失聲,眼睛慢慢睜圓。「你說你的房子是什麼意思?」
他的嘴唇向腮邊劃開。「意思是房子是我的呀,不過我不介意你搬進來。我很歡迎你搬來住,但那個男人免談。」
戀文晃一下頭。「慢著,我明白了,你是原屋主,或原屋主的兒子。你大概不知道,我已經買下這間房子了。」
「這房子是不出售的。」
「那你最好去和簡太太談,我錢都付清了,轉名手續也辦了……」
「我不要他住在這。」他固執的口氣像個小男孩。
「關敬是我請的設計師,他要為我重新裝修這個地方,他不會住在這裡。等一下,我幹嘛跟你解釋這個?你對房子買賣有意見,你去找簡太太。」
她走出廚房。
「我不知道什麼簡太太。」
「簡太太是——」
戀文差點咬到她的舌頭。
他跟著她出來,但是,他不是像她一樣經過門,他是直接穿牆而過。
他守牆而過!
他……他……
「你……你……」她指著他,舌頭打結,臉變得幾乎和他一樣白。
「我不認識什麼簡太太,我也不要找她。你……」他歪著頭看她,「你怎麼了?」又看看自己。「我哪裡不對了?」
「你哪裡不對?」她不知道她在尖叫。「你不是人!」
就在她說完那個「人」字,他突然消失了。就在她眼前,變魔術似的,不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1:33:54
第三章
難怪燈不亮,電源總開關銹得一碰就掉了,電表看上去也已經很久沒動過。
這位服裝設計師真是天才,再不就是一等一的白癡,花錢買下這麼一間鬼來住都要嫌的房子。
話說回來,她身上那一股不沾塵俗氣的真,深深吸引了關敬。
他對流行服裝向來缺乏興趣,不過他真的對她略有所聞,這要歸功於他的秘書,舒戀文是她最鍾情、最崇拜的服裝設計帥,她拿過幾次刊在報上和雜誌上的圖片給他看。
「你看,你看,這就是舒戀文設計的衣服。」
戀文的設計偏向簡單、素淨,以毫不見花哨的剪裁展現自然曲線,以溫柔的色彩溫潤視覺。她的許多設計是外出、家居皆相宜,不像有些設計帥設計的服裝,只適宜在表演台上驚艷、奪目,若真穿上它,上街便顯得奇裝異服。上班則太突兀誇張,居家穿著會舒服才怪。
他沒想到他輾轉問到這房子的買主,竟然就是她。認識她本人,又是一大驚奇,她不但絲毫沒有名女人的架子和氣勢,反倒充滿純真氣息。
不過這卻符合了她的作品給人的感覺:真和自然。
他發覺他對她的興趣,似乎有點大於對這間房子了,他該不該對她坦白呢?
唔,時間未到。就如他對她所言,他尚沒有半點頭緒,等他尋到答案,再告訴她不遲。
聽到她驚惶的尖叫聲,關敬拔腳由後院跑向前門。
她在門階上撞進他懷裡,險些兩人一起摔下台階,幸好他雙手定定地抓住她。
「什麼事,什麼事?怎麼了?」
她氣喘吁吁,臉白如紙,一手顫抖地指向屋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什麼?屋裡有什麼?你看到什麼了?」
戀文試著說話,無奈只是牙齒碰在一起,碰得喀喀響。
「你等在這,我進去看看。」
她點點頭。
關敬進屋後,她讓自己在台階上坐下,雙腿嚇得發軟。
她深深吸一口氣,然後,那口氣卡在喉間,她全身僵住。
那個人,不,鬼,就站在她前面。
「哦,不。」她呻吟,把臉俯下來埋在手心裡,對自己喃喃:「我眼睛花了,我看錯了,我什麼都沒有看見。」
「這麼說太不負責任了。」鬼對她抗議。
她小心地抬起頭,她眼睛沒花,他清清楚楚站在那,太陽仍躲在雲後,然而這仍然是大白天。
她用力吞嚥一下。「你到底是誰?」她想大聲叫,發出的卻是無力的呻吟,「你要什麼?」
「我要那個男人離開我的房子。」
「這太荒謬了,房子是我的。」
她和一個鬼爭執才荒謬呢。
「我不管,我不要他在這。」
「你先告訴我你是誰?」
「戀文,」關敬出來了。「屋裡什麼也沒有啊。」
「因為他不在屋裡,他——」戀文回頭,發現她的手指著空氣。「他」又不見了,她忽地忘了害怕,生氣地站起來,身子轉了一圈。「喂,你在哪?你別躲著啊!你出來啊!討厭!鬼鬼祟祟做什麼?」
關敬一臉的不明所以。「你在跟誰說話?」
「誰知道他是誰?」她氣咻咻地。「理直氣壯地跟我說房子是他的。」
「你買房子沒和屋主見面嗎?」
「屋主人在加拿大,全權委託介紹人處理呀,律師看過所有文件,文件完全合法。」
「那你用不著和這人浪費唇舌,叫他去和介紹人或律師談,犯不著生氣嘛。」
「我也這麼說啦。我生氣是……是……」她懊惱地頓住。
她也不確定「他」是不是鬼,說出來,只怕關敬不相信,還會笑她。
什麼不確定呀!她親眼看見他穿過牆,及有隱身術似的來去自如。
「好了,別管他。他走了,表示他自知理虧。」關敬牽她的手回屋。「這裡的電力恐怕許久沒人用,早剪掉了,你最好去查一查,否則沒電可使用。」
「天!搞不好在電力公司還欠下一大筆電費。」她哀歎,」大概也沒水吧?」
「試試便知。」
水龍頭根本轉都轉不動。
「我真是白癡。」
「我想過了。」
她瞪他。「謝了。」
他笑。「我也想你八成是超級天才。」
「天才與白癡,一線之隔。」
「你現在懊悔也沒用。來,說說看,你要個怎樣的家?」
「看得出經過設計,但充滿家的味道。」
「就像一種明明白白經過專業設計,但它就是件穿著舒舒服服的衣服。」
「不錯,你一點就明,我可以走了。」
他一怔。「走去哪?」
「全交給你啦,專家。」
關敬開懷大笑。「還沒有人捉弄過我。」
「凡事總有第一次。」戀文心情好些了,驚魂也定了些。
「別養成習慣就好。」他輕輕揉一下她的短髮。
「嗯,」她抗議。「拿我當小孩啊?」
「放心,我看得明明白白,你每一寸都是十足的女人。」
他的眼光再次灼紅了她的臉龐。
「吃一次豆腐,扣一餐飯。」
「過分,吃豆腐的標準何在?」
「哼,君子動口不勸手。」
「我沒說我是君子。不過,談正事吧,否則你又要惹得我方寸大亂了。」
「你的方寸還真像亂流。」
「亂流要碰上適當氣壓才會蠢蠢欲動。」
一塊天花板砰地掉下來,明明該會砸到關敬頭上,不知何故,它在最後一秒,自動轉彎,墜在他腳邊。
戀文看得明白,心裡大驚。
是真的有鬼。他不喜歡關敬。天花板是他搞的鬼。
世間哪有鬼?何況白天裡現身?鬼由心生。她立刻如此告訴自己。
有本事你再出現嘛,我就相信你真的存在。她無聲地挑釁。
等了片刻,沒有動靜。她好笑起來。真的,疑神疑鬼。
「幸災樂禍。我可能給砸成腦震盪,你還笑。」關敬咕噥。
「我不是笑你,不過我想得盡快把該修的修好。」她不再擔心鬼的事,開始說出她的想法,「我要有間工作室,光線要充足,你提過的天窗是好主意,我有時會工作到深夜。」
關敬專注聆聽,並不打岔插嘴。
「廚房要大,我喜歡烹飪,雖然不見得擅長。」
他微笑,他相信她很擅長於任何她喜歡做的事,她不是那種馬馬虎虎,或做事半途而廢的人。他自己是如此,當他看到同類,他感覺得到。
他聽著她說明她的構想,凝視她每一舉手投足,愛極她眼中的自信光芒。她知道她自己要什麼,然後全力以赴,這一點又和他不謀而合。
啊,相見恨晚,他希望她還沒有意中人,但以她這般才貌兼具的秀外慧中女子,不可能沒有追求者。生平第一次,關敬對自己的魅力產生疑問,她會將他這種不注重衣裝的男人放在眼裡嗎?她是服裝設計師哪,一個人的穿著如何,必定是她衡量份量的首要條件。
他記起他們初次見面,她急欲打發他的反應,心頭涼了半截。
「你不做記錄的嗎?」她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呢。
「我有個電腦。」他指指腦袋。「我只要瞭解你的需要,至於如何做,就是我這個專家的事,你等著驗收成果就行了。」
她柳眉一揚,「要是我不滿意呢?」
「我提早退休,搬來與你同住。」
又一塊天花板咻地降落,又一次,到了關敬頭頂,來了個怪異的急轉,砰地掉在他腳後跟,絆了他一下。
太邪門了!戀文全身起雞皮疙瘩,瞪著眼睛,張圓了嘴。
「我會先從天花板著手。」關敬說。
砰!
戀文知道莊琪回來了。
咚!咚!
兩隻鞋子各自飛。
砰!
皮包扔出去,不知跌到哪個角落去默默委屈,等它主人下次記起它讓她風光、令人艷羨的時候。
戀文放下筆,椅子旋轉半圈,面向門。
門輕輕打開。
「又把工作拿回家來做!」莊琪把她穿著一身名牌的苗條身軀摔在戀文床上。「你這人十足的勞碌命,白天賣命賣了一天,下了班還不讓自己喘口氣。」
「我也沒見你有停歇的時候。」
不過莊琪忙的是約會,她有應酬不完的約會。她說赴男人的約全是應酬。
「幹嘛去應這種應酬?」
因為不必花腦筋,對方心緒如何,全與她不相干,她只要愉愉快快、漂漂亮亮的享受輕鬆就好。
在家不能享受輕鬆嗎?不是更自在?
那多無聊?沒有一雙傾慕的眼睛注目你的一顰一笑,在意你的每個反應。
莊琪的寂寞深刻得曾教戀文吃驚,有些看起來擁有一切的人,生活過得卻是最空虛的,她在水晶一樣的昂貴環境下成長,要什麼有什麼,然而她一靜下來,就腦子一片空白,全然不曉得生命目的和目標何在。
所以她選擇從事自由攝影,走遍世界各個角落,用鏡頭捕捉、尋找她的夢,她的靈魂落腳處。找到之前,寂寞依然如影隨形地追隨她。
「今天應酬結束得特早啊?」戀文是關心。
「他帶我去他住的地方。他和一個德國女孩。一個從日本來的女孩合租的公寓。」莊琪撐起上半身。「你絕對猜不到他如何娛樂我。」
只有莊琪會說「娛樂我」這種話。
戀文不問,她自會接下文。
「他拉二胡給我聽。一個金髮藍眼的洋相公拉二胡,我耳朵差點中風。」
她做個鬼臉,兩人大笑。
「外藉人士學我們的樂器,不容易呢,你以為二胡那麼好拉的嗎?」
「是,是,我欽佩他的精神,不表示我的耳朵樂意受罪。」她向戀文的工作台揚揚下巴。「趕什麼工?」
「要盡早把手邊的工作交代完畢。」戀文靜靜說。
莊琪由床上彈起來。「交代?你辭職啦?」
「我想自己開公司。」
莊琪半晌無言。
「我有這種想法好久了。等時機,不如製造時機,我快三十了呢。」
「怪不得你急著非買房子不可。」停了停,莊琪笑。「我想我該說恭喜你。」
戀文過來坐在她旁邊。「做什麼一副生離死別相?我們又不是從此不相見了。喏,等我那邊弄好了,你下次飛回來,就可以到我那裡落腳。」
「噫,你還算有良心,沒把我一腳踢到一邊。」
戀文伸手摟著她,從前在別人眼中,豪氣千雲的莊琪是嬌柔的戀文的保護神,私底下,只有她們倆知道,莊琪感情脆弱得像易碎的瓷器。戀文因為家境的關係,縱然青春期,也沒有多餘的心情和時間多愁善感。
「我的楚留香,你武功蓋世,誰敢輕易冒犯你?」
她一句玩笑話,不意觸動莊琪心事,然而她「楚留香」外號也非浪得虛名,眼眶方紅,嘴邊瀟灑一笑就一掩而過。
「我東飛西飛的流浪期間,我們雖然少有時間像以前一樣膩在一塊,可是我總知道,我回來時,你一定在這。這兒,」莊琪看一眼房間,「在我心裡,是個有人會張開雙臂歡迎我撲上的溫暖窩,但現在你這個提供溫暖的人要走了,窩也就要易主,我一下子覺得……」莊琪哽住,說不下去了。
「啐,我搬個家而已,不是上西天哪!這雙手又沒斷,你隨時回未,我還是張開來抱你,下次不擠斷你幾根肋骨,你不知道我的厲害。」
莊琪又啼又笑地捉住她,「哎,你房子幾時裝修好?」
「關敬說預計兩個月左右。」
「他真的免費給你做啊?」
「他是這麼說啦,不過,等完工我多多少少要付他個……我還沒個數。」
莊琪坐起來。「你這人就是死腦筋,他心甘情願做,你歡歡喜喜受,各得其樂嘛。」
戀文不和她辯。男女間的受與授,莊琪有她的灑脫,戀文有她的堅持。
「楚留香,有件事……」
「什麼?不要折磨人的耐心好不好?」
「那房子……好像真有些蹊蹺。」
莊琪興趣來了,「有鬼?哈!我就知道!不然怎會賣得那麼便宜?快說,你看見什麼了?」
戀文詳細告訴她,說著說著就泛起一身的疙瘩,可是她又不全然是害怕,好奇的成分恐怕還多些,以及迷惑。
「哎呀!」莊琪大叫,「我那天連跌幾跤,就感到不對勁。我叫你別買它,那鬼不高興,就來整我。」
「我還不曉得他是不是鬼。」
「神經,難道他還是仙嗎?走,走,走!」她把戀文拉起來。
「走去哪呀?」
「看鬼去,我倒要看看鬼是什麼長相。」
「不去,不去。」戀文甩開她的手,「那房子沒電,烏漆抹黑的,什麼也看不到。」
「沒讀過書,你電影也該看過哪,鬼還需要燈的嗎?」
「莊琪——」
「走啦,我們帶著手電筒。等一下!我拿我的相機。」
莊琪的跑車開得像噴射機似的,戀文每次坐她的車都坐得膽戰心驚。她平時就喜歡開快車,馬路上車子再多、再擠也阻礙不了她。
「沒見過你這種人。人家聽到有鬼,逃都來不及,你卻急不可待的要趕著去看鬼。」
「鬼有什麼好怕!人嚇人才嚇死人。」
好像有幾分道理。
「好鬼碰上惡人,還會被人給嚇死呢。」
戀文好笑。「鬼本來就已經死了。」
莊琪神情認真。「活著的人,活得漫無意義和目的,更像孤魂野鬼。」
「幾時成了哲學家了?」
「唉,有這種感觸呀,是老化的現象。」
「在我面前賣老,有沒有搞錯?」
她們雖是同期同學。莊琪卻比戀文還小一歲。
「我一年到頭到處流浪飄泊,居無定所,食無定時,自然老得快,哪像你,象牙塔裡的珍珠貝。」
莊琪向來樂天、開朗、灑脫不羈,忽然說話言詞夾帶憂鬱,不曉得有什麼心事?
戀文不及深思或詢問,車子已停在屋前的車道。
白天裡,林木蔥綠,只覺四周清幽靜謐怡人。現在無星又無月,漆黑一片中,高大矗立的樹影伸著雜亂的枝椏,真像幢幢鬼影,使得暗蔭下的房子透著股陰森氣。
屋裡卻不是全然黑暗,亮著昏昏黃黃的光,在窗子後面晃動,看得教人渾身發毛。
戀文站在車子旁邊不敢動。
怎麼會有亮光呢?房子明明沒有電。她還沒去電力公司呢。
莊琪卻已經走上了門廊,轉身對她招手。她深呼吸又深呼吸,躡足走過去。
「走啦,回去。」她拉莊琪。
「都到這兒了,不看個究竟,我回去會失眠的。」莊琪反把她往屋里拉。
戀文腳跟抵著地不肯往前移。「明天再來看,他白天也會出來的。」
「光天化日都敢現身的鬼,晚上的真面目才有看頭。不要怕嘛,有我在呀!我替你跟他談判,他若不走,你就有充足理由不要這房子啦。」
就算他真是這屋里長期定居的鬼,就算他佔有他自認的地盤不走,戀文越發的要定這房子。她也不明白她這是什麼古怪心理。
「也許是我心理作用,弄錯了。也許我根本沒和什麼鬼說過話,也沒有看見什麼。」
「你從來不會無中生有,我非弄個明白不可。你到底進不進去?你不去,我自己進去啦。」
也不知那鬼會不會害人。戀文無奈,只好硬著頭皮,伸手在小皮包裡拿鑰匙。
但莊琪一推,門就開了。
「你今天下午離開時沒鎖嗎?」
「鎖了。」戀文聲若細絲。
「你有沒有多配一副給關敬?」
「配了,但還沒給他。」
戀文四肢發抖,拽住莊琪。
「拜託,不要進去了吧!」
「真是的。你在外面等我好了。」
「那你走在我後面。」
「他要從後面把我抓去怎麼辦?」
戀文臉色刷地蒼白。莊琪格格笑。
「你跟著我吧。」
莊琪亮著手電筒,走在前面。
「咦,你打掃過啦?看起來比上次來乾淨多了。」
戀文只掃了前後院,但屋裡的蜘蛛網不見了,地上的灰塵也已掃除,掉下來的窗簾和半掛著的另一半也拿走了,薄薄的夜色拂在彩色玻璃上,更添神秘色彩。
她不禁舉首看那幅彩繪,玻璃上的裸男彷彿睡著了一般。
你見過我很多次了。
戀文打了個寒顫,你不但見過我,你見到的還是一絲不掛的我。
他……他是……那個鬼……他是……
畫上的裸男?
「你來得正好!」
戀文跳了起來,剛要轉身,他一下子在她面前冒出來,駭得她連連後退,直到身子撞上牆。
「你……」她左右張望,莊琪不知走到哪去了,或——「你把我朋友怎樣了?」她驚慌地質問。
「你問哪一個?」他氣鼓鼓地。「你究竟有多少朋友?他們全部要住進來嗎?」
戀文眨眨眼。「還有誰在這?」
他照例不回答她的問題,手插在褲子口袋,在原地焦躁地打轉。
「我告訴過你我不喜歡他,這一個我也不喜歡。對了,你又帶她來做什麼?」
戀文茫然,又眨眨眼睛。「你在說誰呀?」
「嘖,你的朋友嘛。你怎麼盡交這些教人看不順眼的朋友?」
「你看我的朋友不順眼?慢著,你還沒回答我,誰在——」
「戀文,你在和誰說話?」一圈手電筒光先照出來,然後莊琪走進客廳。「屋裡半個鬼影子也沒有,有人在裡面點了一盞油燈。」
「是他,那個討厭的傢伙。」他厭惡地說。
關敬。戀文的雙肩鬆弛下來。
「他人呢?」她問他。
「我怎麼知道?」莊琪和戀文旁邊那個不知是什麼一起回答道。
「我不是問你。」戀文向莊琪說。
「什麼也沒有。」莊琪大失所望。「白跑一遍。走吧,這裡臭得要命。」
手電筒自行自莊琪手上掉下來,砸到她的腳。她痛喊一聲。
然後,她瞪大眼睛。「他來了!居然用我的手電筒打我!」
戀文望向「他」。「他」做個無辜的表情。
「喂,有本事出來,讓我見見你!」莊琪向空氣喊。「房子是臭嘛,不服氣露個面呀,藏頭藏腦的,見不得人哪?」
「他」咧咧嘴,很得意的樣子。
「他就在你面前,楚留香。」戀文說,指著「他」。
莊琪轉著眼珠。「在哪?」
「他就在……」戀文頓住。
莊琪看不見他!
「她看不見你?」戀文問他。
他聳聳肩,攤攤手。
莊琪看看戀文,看看她對著說話的空間。
「戀文?」她小心地問,「你和誰說話?」
「就是……」戀文瞪住他。「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喜歡她。」他答,又是那種賭氣的固執小男孩模樣。
戀文繼續瞪他半晌,指著地上的手電筒。「這是你做的嗎?」
「我不喜歡她。」他又說。
「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嗎?」戀文雙手叉腰。「把手電筒撿起來,還給莊琪,向她道歉。」
咻!他不見了。
「喂!」戀文喊。「你去哪裡?」
他不回應,也沒再出現。戀文跑到窗邊,仰頭看窗頂的彩繪裸男。
「你別以為你待在上面,就可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你給我聽清楚,現在我才是這房子的主人,你不許再對我的朋友沒有禮貌。」
她轉身,發現莊琪盯著她,眼神好像她瘋了。
「你看不見他,我不知道為什麼。」戀文咕噥著拾起手電筒。
「他是什麼樣子?」莊琪問。
「他……穿得像五十年代的……想起來了,像電影裡的占士甸那副打扮,一點點帥、一點點壞、一點點吊兒郎當,加上一點點滿不在乎的傲。」她打住。
她的形容,不正是關敬的模樣嗎?
意念才現,屋外傳來腳步聲,接著關敬就進來了。
「原來是你,我看到一部耀眼的紅色跑車——」
「車主在這。」莊琪大方地跑去和他握手。「不用說,你就是名聞遐邇的關敬了。」
「好說,好說。你是——」
「莊琪。」
「啊!」關敬眸光一閃。「那位揚名國際的攝影家。久仰,久仰。」
「彼此彼此,真是聞名不如一見。」
戀文看著他們握著誰也捨不得放的手,好像有人往她胃裡倒了半瓶醋。一肚子的不舒服。
這時關敬終於放鬆了他的手,轉向戀文。「這麼晚,你怎麼來了?」
嘿,這是什麼問題?大家——人和鬼——都忘了,她才是真正的主人,她愛幾時來就幾時來。
「我——」
她才說了一個字,莊琪接了卜去,「我們來看鬼。」
關敬大笑。「看到了嗎?」
「現在看到了。」戀文滿心不悅,不過仍和氣地說:「你在這做什麼?」
「嘖?工作啊。既然你來了,我畫了個草圖,你看看有沒有要修改的地方。」
他從工作褲口袋拿出個紙卷。
「你連夜趕工啊?真敬業,果然名不虛傳。」莊琪敬佩萬分。
趕工還是尋寶啊?戀文懷疑他利用四下無人,相信她不可能跑過來,獨自在這進行他的「研究」。
「我做事不喜歡拖泥帶水而已。」關敬說:「這裡太暗了,我帶了一盞油燈,到裡面去看吧。」
「這兒有——」戀文舉起了電筒,但關敬和莊琪已經一起走到另一個房間去了,兩人還邊走邊有說有笑地互相標榜推崇對方的成就。
「這會兒你又不出來搗亂了。」她發現她竟在向那似人似鬼抱怨。
小心眼,她罵自己。任何一種設計都是藝術,攝影更是藝術,他們倆惺惺相惜,有何不可?
當她走進點著油燈的房間,見他們蹲在放燈盞的木箱旁,兩個腦袋靠在一起,關敬正在解說他的設計圖,她再度不可理喻地抑鬱起來。
「這要費好大的工夫呢!」莊琪喊。
「其實做起來比看起來容易。就像你按下快門,不過是一個動作,但是照片裡的內容卻十分豐富,表達了各種複雜的訊息,相同的道理。」
「不是每個人都生了一雙慧眼。」
「知音只一人也足矣。」
他們相視會心一笑。戀文忽覺自己彷彿是多餘的第三者。
「別讓我打擾了你們。」她說。
他們同時轉向她,站起來,彷彿這才記起她也在屋裡似的。
「我開始嫉妒你了,戀文。」莊琪說。
她嫉妒她?從何說起喲。
「等你要佈置裝潢你的屋子時,我極樂意為你效勞。」
關敬的承諾令莊琪本就美得出眾的臉龐,益發明亮動人。
「君無戲言哦,戀文當證人。」
「我這房子讓給你好啦,關先生的諾言即刻可以兌現。」戀文聽自己的語調都覺得酸氣沖天。
「算了,這破房子你留著吧,君子不奪人所愛。」莊琪說。眼睛卻看著關敬。
「我這個朋友對破破爛爛的東西獨有偏好,她會成為服裝設計師,真教人跌破眼鏡,以前我老以為她會去做清道夫呢。」
「那是我五十歲退休以後的抱負和理想,」戀文說。「所以你還沒絕望。」
關敬的笑聲震動屋宇。
「我剛才去買了些吃的,兩位小姐餓不餓?」
她們一起搖搖頭。其實戀文埋首工作,又犯了老毛病,到現在還空著肚子,一整天就只吃了一個牛肉夾飯,而那還是關敬買的。
她記起他們的約定。「說好我要提供兩餐的,你記得把帳單留著報帳,我會如數照付。」
「你這個朋友真健忘,」他向莊琪埋怨。「我們說好明明是她要請我的,並和我一起吃。」
「我哪知道你這時候就開工?」戀文辯道。
「你別怪她,她忙起來,自己都顧不得自己的胃。」莊琪說。「既然我們是好朋友,我代她的勞好了。明天起,我來陪你吃飯。」
什麼好朋友呀!戀文無聲地哇哇叫。還說什麼君子不奪人所愛呢?她的呼吸一窒。老天,她想到哪去了?
莊琪在那邊已經把她的家裡和手提電話號碼,一併告訴了關敬,以方便他和她聯絡。
鬼沒見著,莊琪卻比見到了還要興高采烈,而且壓根兒忘了這件事。回程的車上,她一逕滔滔不絕地表示她多麼欣賞關敬,他本人比傳聞更英俊,出乎意料的年輕云云。戀文默不作聲,兀內思索她那一股醋意從何而來。
她們才進家門,電話就響了。不到五分鐘,莊琪又高高興興出門赴約去了。
戀文回到工作台前,然而,無論如何心思就是無法集中,腦海裡老是浮現關敬對莊琪的傾慕、驚艷眼神。多少年了,她們倆每次一起出去,莊琪永遠是男人的目光焦點,戀文早習慣了,從來不以為意,為什麼這次她的反應如此不同?
歎一口氣,她到廚房去煮即食麵吃,一面想著關敬不知如何設計她的房子,然後突然想起來,他的圖結果連看也沒給她看一眼。
她沮喪萬分,即食麵煮好了,卻一口也吃不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1:34:15
第四章
第二天中午,戀文例外地午餐時間一到就離開了辦公室,開著她的老爺車直驅她未來的新家。
車道上停著兩部車。是關敬的吉普車和莊琪的跑車,一黑一紅,強烈對比但十分搶眼。
走到前院時,就聽到他們在屋內歡愉的談笑聲。
「……我聽著聽著,倒在沙發椅背上睡著了。他大為受挫,經營半天的羅曼蒂克氣氛,我竟然呼呼大睡。能怪我嗎?我困啦,誰教他要選那個時候求婚。」
「於是就吹了?」
「托天之幸哦!我從來沒表示過要嫁給他,他不是我會考慮列為終身伴侶的男人。」
「哦?你的條件是什麼?」
「我沒認真想過呀。」
「那你如此輕率就把人三振出局,對真心真意愛你的人,不是有欠公平?」
「相愛容易,相通難哦。」
「嗯。」
這聲「嗯」是什麼意思?心意相同?戀文踱開,晃到後院假山池邊,坐在石上,忽有天下之大,獨我悠悠的孤寂感。
也許她該為好朋友高興。莊琪從來不缺男伴,男人們對她趨之若鶩,她卻始終遇不到一個能和她心靈相通的。戀文感同身受,自己至今單身,何嘗不是為知心者難求?
想不到她們倆個性差別那麼大,到頭來喜歡上同一個人。
這個自覺,令她吃了一驚。
「你幾時才會趕他們走?」
戀文咚地往後跌進乾涸的池子,幸好沒有水。她坐在厚厚的枯葉上,朝他瞪眼。
「又是你!你不要老是不聲不響地冒出來嚇人好不好?」
他坐到她方才坐的石上。「我的長相很嚇人嗎?」
他換了衣服。嫩綠色襯衫搭配寶石藍長褲,仍然戴著吊帶,紫色的。
「怎麼如此配色法?」
「不好看?」
好看極了!所以她感到納悶。這三個顏色放在一起本應不協調的,穿在他身上卻出色得耀眼。
「你是畫家嗎?」
他不屑地撇嘴。「這種稱謂誑死人。」
「魂靈不死,精神不死,稱謂不過是稱謂而已。」
他深思地凝視她。她不知怎地覺得他這表情和關敬好像。
他馬上沉下臉。「不要拿我和那討厭鬼相提並論。」
他會讀她的心思。她吃一驚。
他竟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叫鬼呢,她又覺好笑。
「我不是鬼。」他又看透了她腦中所想,鬱鬱自衛道。
「那你是誰?你連你的名字都不告訴我。」
「稱謂不過是稱謂而已。」他拿她才說過的話來回她,
「你不說,我就當你是鬼,稱呼你『鬼』。」
他登時消失。但她一眨眼,他又回來了,仍坐在原位,彷彿他只是表演了一招隱身術。
「我走開是因為你說那個字。」
「哪個字?鬼?」
他這次沒有消失,但身形變淡,在她眼前只是一具人形的煙影。
「你再說,我走了,再也不和你見面。」
「你走吧。」她心情低落得很,此刻沒有情緒和他胡扯。
他反而又將他的形體具體化了,一臉的憂鬱。
「你一點也不在乎。」他幽幽埋怨。
她好氣又好笑。「你又不說你是誰,我不知道你要什麼。到目前為止,我只曉得你否認我擁有這房子的權利,不僅自視為主人,還作怪嚇唬我的朋友,要我趕走他們。」
「我不能做你的朋友嗎?」
她歎一口氣。她在這和一個鬼講理呢,誰會相信啊?
「你相信我就夠了。」
她啞然。「我想些什麼你都知道,我一點隱私都不能有了。」
「你想的事和我有關,我才能感知到。」
「哦。」
關敬和莊琪的笑聲又傳了過來。他們由屋裡出來,到了前院。
「他們不會到這邊來。」
戀文瞅著他。「我現在可沒想和你有關的事。」
「你想著那個討厭鬼。」
「他和你有關?」
他隔了一會兒才回答。
「他的磁場和我的相牴觸。」
戀文思索片刻,眼睛光芒一閃。「所以他在的時候,你不會出現?」
「哼。」他說,十分不高興。
「難怪你一直不要他在這。莊琪呢?她的磁場也和你有牴觸嗎?」
「沒有。」
「她看不見你。」
「很久了,你是唯一看得見我的人。」
戀文立刻抓住他的話。「多久?」
但他又隱遁了。關敬接著出現在碎石通道。
「真是你。」他滿眼含笑。「我就覺得好像聽到你的聲音,還以為思念過度,耳朵聽覺有故障。」
女人,一句甜言蜜語就什麼不快也化掉了。
「你真能一心數用啦。」她咕噥,站起來,拍拍裙子上的灰塵和樹葉。
關敬伸手把她拉出來。「你來了不進去,也不叫我出來,一個人坐在乾水池裡自言自語做什麼?」
「我試試把這兒做成露天床的滋味如何。」
她看住他,愕然。
紫色T恤,藍色工作褲,草綠色皮帶。
「一忽兒要睡沒有屋頂的房子,一忽兒要睡到硬邦邦的水池裡,你看不出有自閉傾向嘛。」
她迷惑地瞅眼睛。「我這樣就叫自閉?」
「圍自己於一方局限中,不叫自閉叫什麼?」
「可怪了,去了屋頂,天空無限大,在這池中四面更無建築包圍,何來局限?」
「在這。」他指向她胸口。「這兒當真無所局、無所限,屋頂遮蔽不住你胸懷中的天空,更毋須到室外來尋找空間。」
「最近大家都不約而同老化了還是怎地?」
「老化?」
「說起話來嚼著哲學草根似的。」
「哲學草根?嗯,有意思。」
「我的腦子很簡單,舌頭是平直的,四肢只在骨節允許的範圍內彎曲,所以不要把我一個小小行為,發展成可供心理專家研究的特異反應,要不然你很快就會腦中風。」
他咧嘴而笑。「無怪你和莊琪是好朋友,兩人的口才都足以駁倒基辛格。」
莊琪。戀文無聲地歎口氣。
「她走了嗎?」
「她說她下午有約,晚上會晚點回去。」
莊琪夜夜晚歸,除了昨夜。她們倆住在一起,倒要關敬來傳話。
「我也該走了,還要回去上班。」她靜靜說。
關敬眉毛一挑。「你不是來帶我去吃午飯的啊?」
她學他挑眉。「你吃飯還要我帶?」立刻渾覺自己表現得太小家子氣。
他卻笑。「說錯了,是你請我吃飯。」
「怎麼,你還沒吃嗎?」
「我在等你呀!你吃過才來的?」
「我餓得兩眼冒金星了。你要吃什麼?」
花錢請人吃飯還開心得不得了,她大概是第一個。
以前男人約她,上那些裝潢華麗考究的西餐廳,她吃得索然無味。現在她付錢,雖然兩人就在附近一間小館吃小吃,卻勝過山珍海味。
「不要走太遠,隨便吃點。你還要上班,我也有工作要做。」關敬如是說。
「你替我節省,還是看我一副窮相?」
「論窮相,我不是更像?」
「你可真抬舉我,我長得像以外表論人的人嗎?」
「我第一次和你見面時,你不大耐煩理我,不是我多心吧?」
他真敏感。「我那時以為你無聊拿我尋開心,」她的語氣歉然。「又以為你是公司新來的,冒冒失失闖進我的辦公室。」
「聽說你辭職了。」
「莊琪告訴你這個做什麼?」戀文不大高興,不過沒表現出來。
「『雅仕』不好嗎?」他沒答反問。
「你工作的建築公司,是你自己的,還是另有負責人?」她也以問做答,雖然她知道答案。
關敬當即心領神會。「你不要誤會,我不是干涉你的隱私。」
「談到工作,就是公事。」她淡淡說。
他點點頭。「公事也和我無關,不過我關心你,戀文。」
她注視他。「你有話直說。」
「有許多客戶和『雅仕』維持多年生意關係,為的是他們喜歡你的設計,你這一離開,對『雅仕』不無影響。」
她沒想過。「我不認為我有這麼大的影響力,『雅仕』這幾年培植了不少年輕一代設計師,他們都相當受客戶喜愛。」
他凝望住她,笑容柔和。「口氣像你已成了老掉牙的老前輩。」
戀文直覺地相信莊琪和他談了她離職的事,如果還牽扯到「雅仕」的客戶,必然是莊俊風對莊琪說了什麼,欲透過他妹妹傳達他不便對戀文直言的事情。戀文不悅的是莊琪為何又再經一個不相干人的口。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她仍心平氣和。「『雅仕』擔心我一走,會將客戶一起也帶走,成為我的私人客戶。」
「人言可畏。」
「此地無銀三百兩。」
關敬眸光閃爍。「你幾點要回公司?」
「兩點半。」
「還有半個小時,去看看房子吧。」
他如此就把話題轉掉了,戀文發覺她更加喜歡他了。不論他是否受莊琪的委託,向她傳達令她感到受傷害的口訊,他點到為止的方式使她讚賞。
這個男人真不得了,他可以讓每個和他相處的女人,都覺得他是個知心人。
如此充滿智慧、敏銳,行止得體適禮,小心哦,舒戀文,他可以是所有女人的白馬王子,更可以碎任何女人的心。
一進屋,戀文就像第一次走進來一樣的反應,目瞪口呆。
才半日一夜的工夫,他把牆上的噴漆塗鴉全刮掉了,廚房、浴室和另一個小房間的間隔也都拆了。
「這是一間有起居室的主臥室,這邊是工作室鄰接書房,一間客房,另外一間用來招待好朋友的休憩處,以竹簾為屏隔開客廳。」
「我其實不會有太多訪客或朋友來。」
他一笑。「當然有的,不過不留太多人過夜,所以客房一間就夠了。」
到底誰要住?誰做主人啊?
「廚房全部采歐式設計,這兒有個洗滌、煮食台,冰箱是內藏式,旋轉隱藏置物架共三個。對了,我準備用不銹鋼外殼冰箱,你有何意見?」
「我想光是廚房就要用掉我在『雅仕』一年的薪水。」她實際地表達意見。「而我在『雅仕』的工作很快便結束。」
「你不喜歡我的設計?」
「我喜歡白金漢宮,我可以擁有它嗎?」
「白金漢宮不是我的作品,不過謝謝你,這是我聽過最好的恭維。」
他不直接談她一點也不介意承認的,她負擔不起一個歐洲式廚房,這般體貼,令她非常感動。
反正她意見表達了,她知道他瞭解,如何更改設計,就留給他去決定。
歐洲式廚房。唉,她會願意一輩子待在裡面當個快樂的廚娘,但是有些東西,喜歡不一定要擁有。她奢想不起的。
就好像她喜歡關敬,但她這輩子和他是結不了緣的,他不會是她的。
嗟!關敬和廚房有何干?
「我希望你喜歡原木地板,我不打算鋪地毯。」
「太好了。」她馬上贊同。「少一筆開支,而且地毯不好整理。等等,木材也很貴的呢。」
「我給你用最便宜的,好不好?」
「好。」
「你將來結婚,對象是不是也要長得經濟實惠?」
她眨眨眼。「什麼?」
「你一困惑、茫然時,就喜歡眨眼睛,你知道嗎?」他聲音好柔,他的臉忽然靠她好近。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視線卻模糊。「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喜歡你眨眼睛,和若有所思盯著我看的眼神。」
她盯著他越來越近的嘴唇,費力地說話,保持清醒。「我敢說你很愛女人盯著你看。」
「你在語無倫次,戀文。」
她發現她的膝蓋打戰,而他及時地攫住她,把她拉向他。
砰!
她眨一下眼睛。「那是什麼?」
「別管它。」
他的呼氣吹在她臉上,她覺得頭暈。
砰!砰!
她差點跳起來。
「該死!」關敬咕噥。
「什麼聲音?」她左顧右望。
「大概是門,被風吹的。」他環住她的肩。「你該回辦公室去了,下午我要去買些東西,五點半去接你,一起吃了晚飯再回來這裡,好不好?」
「噢,我還沒有去電力公司。」她呻吟。
「不要緊、我還沒有要用到電的時候。過一、兩天,你要是還沒空,我再撥個時間去一趟。」
他陪她走到她車子旁邊,突然彎身在她頰上吻一下。同時,房子那邊的前門,自己打開來,再砰的大聲摔回去。戀文面向它,看得明明白白,那和風一點關係也沒有,她幾乎笑出來。
而關敬的舉動太出其不意,她臉孔緋紅地趕緊坐進車子。
「小心開車,戀文,五點半見。」
她知道,五點半以前的幾個小時,她會度分秒如年。
消息不知如何傳開的,反正戀文自己沒說。
「你是不是要自己開公司?」李雲問她。「我去你那上班好不好?」
「我也跳槽,戀文。」湊熱鬧的,永遠少不了常衍青。「我絕不介意在女老闆手下做事。」
「你當然不介意,你巴望都來不及,求之不得呢。」李雲馬上糗他。「你跳,跳樓嗎?」
「誰要跳樓?」阿元也來了。
「常相公。」李雲假裝沒看見他哭喪的臉。
「你跳樓也要排隊,老常。」阿元說。「輪不到你第一個跳。」
「咦?還有誰?」常衍青興趣盎然。
「沒見過比你更愛東家長、西家短的男人。」李雲照例不放過糗他的機會。
「沒有我這棵奇葩湊興,你們饒起舌來有何樂趣可言?」
戀文歎氣。「各位奇葩你們換個地方搬弄是非行不行?」
「不行啊,這事是和你有關的,背著你去說,倒真成了搬弄是非了。」阿元一本正經。
「阿元,認識你至今日,方知你如此明事理、曉大義。」
「過獎了,常相公。」阿元嘻嘻一揖。
「話說回來——」
「你安靜三分鐘,我三天不叫你相公。」李雲打斷他。
「其實我想通了,此後你叫一聲相公,我便喚你一聲娘子,均衡一下。」
「你還是去跳樓好了。」李雲推他一掌。
「阿元叫我排隊呢,你沒聽見嗎?」
一語提醒了李雲,她追問:「阿元,誰要跳樓啊?」
戀文只是搖頭,看阿元跑到走道小心地張望,再進來,把聲音壓得低低的。
「老闆啊,還有誰?」
「這算什麼新聞啊?」李雲挨近戀文,低語:「聽說好幾個大客戶打電話來,問老闆確定你是不是要走。你若自立門戶,他們都要跟著你走呢。」
戀文大吃一驚。關敬的話果然其來有因。
「不要胡說,」她不動聲色。「他們和公司簽有合約的,無故解約要吃官司還要賠償,何況哪有一名職員離職,客戶也跟著走掉的?」
「是真——」
「這種謠言別再傳啦,我也沒有說離開公司,你們若當我是好朋友,就幫幫忙,聽到有人再傳播不實的消息,澄清一下。」
「你要走總是真的吧?」李雲說。「說也不說一聲,你把我們當朋友了嗎?」
「我該敲鑼打鼓,還是在報上登啟事呢?要離開『雅仕』,離開你們,我多難過啊。又不是喜事,值得大聲叫嚷嗎?」
他們都不作聲了。
「那你幹嘛突然要走呢?」阿元噘著嘴。「如有更好去處的話,是更上一層樓了,算好事嘛,我們都會為你高興的。」
「是啊。」向來不合的常衍青和李雲,難得的異口同聲。
「我不是跳槽,所以誰也用不著跳樓。」
她的個人公司仍然只是個構想,一個目標。她連開始都沒有開始,甚至還不知道如何起步,她於是略下不提,以免引發更多謠傳。
關於有客戶要因她而有所異動的消息,莊俊風不可能沒有所聞,他沒找她去問,她也不主動說明,清者自清。他準備以靜制動,她的行動便足以證明。他想聽口頭的解說,透過莊琪或任何其他人是沒用的。
真是的,工作了這幾年,臨要走了,無端生出些是非風波。戀文不在意,心裡卻難免難過。她一直全心全力專注工作,回報上司對她的重用和信任,同時慶幸社會滾滾激流不曾濁染她,因為她有個明斷、知人善用的老闆。如今看來,她還真如莊琪說的,是個象牙塔裡的珍珠貝,以為自重、自愛、尊重別人,便可得到相同的尊重。
那麼莊琪不直接和她談,大約是唯恐這些是非污濁了她們的友誼吧?關敬是局外人,事不關己,少了顧忌,也較顯得坦然無私。
這麼一想,戀文心情豁然開朗。下班之前,她打電話回公寓,又撥了數次莊琪的手提電話,想約她晚上和關敬一起吃飯,卻都聯絡不上她。
不曉得又去應酬哪些男人了。
忽然,她覺得,假如莊琪對關敬生出特別的感情,他能令她快樂、安定下來,即使她自己也喜歡關敬,就算退讓又何妨?關敬一表人才,莊琪才氣橫溢,兩人才真是郎才女貌呢。
她就是不去想關敬下午吻了她。
也許他不是有意欲吻她,大概她臉上一顆痣,他看成一粒沙。臉湊得那麼近,可能他是個大近視。她笑笑,跟自己打哈哈。
她不自禁地摸摸自己左頰。他的唇印上時,那麼柔軟……
她有幾個法國朋友,一見面就行法式禮,抓住對方,臉上一陣亂吻,這個時代,親吻就像握手一樣。
在美國加州讀書時,有一回她向一個美國同學解釋「男女授受不親」。這種保守傳統早期美國社會也是存在的,但那棕髮碧眼男孩聽後一副肅然起敬的樣子,待送她回去時,仍然問她肯不肯和他上床。戀文那時沒生氣,卻是一陣好笑,笑得那男孩第二天就去約別的女孩了,而那女孩是他的同胞。
「笑什麼?」
戀文驀地回過神,關敬研究似的望著她。
「我笑了嗎?」
「笑得不自覺,內容更精彩。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
「本來一句溫馨可愛的話,給人隨時隨地的用來用去,倒成了陳腔濫調了。」
他歎息。「不願意告訴我你想什麼就算了,何必罵人呢?」
戀文笑。「誰罵你啦,你比常人多一顆心嗎?」
「你譏諷我沒創意,還不是罵人嗎?」
「你這位大名鼎鼎、鼎鼎大名的建築師,怎地感情如此脆弱,這麼容易受傷?」
「幹我們的感情何事?受傷的是我自尊。」
「喂,等一等,什麼『我們的感情』?」戀文抗議。
「我們有感情,你才傷得了我,否則任你滿口三字經,我也不痛不癢,不是嗎?」
這個人真是的。
「我從沒讀過三字經。」她故意裝傻。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他順著她的口氣。「你知道這段話是什麼意思嗎?」
當她是白癡嗎?
「願聞其詳。」她做出謙虛樣子。
「意即上帝在造人之初,性,本來是件純美的好事。到後來,慾望橫流,男人女人之間只要有性,興趣相差八萬里遠也不在乎。」
戀文瞠然,終於大笑。「你讀的是厚黑學吧?」
「這是個秘密,你可別宣揚出去。」他小聲地說。「厚黑學實際上是我寫的。」
她心裡已笑得東倒西歪,臉上卻滿面的嚴肅。「哇,失敬,失敬。你拿這一套哄過多少女人開心?」
他微笑。「就跟你一個這麼瞎謅而已,也沒見你有多開心呀?」
她想他知道她很開心的。
「你這個人很危險。」
「從何說起?」他十分驚訝。
「你對於應付、取悅異性很老練,是匹老馬。」
「首先,對不喜歡的對象才要應付,對方若是聰敏,自然感覺得到那是應付,便會知趣而退。」
「若不知道?」
「那就太笨了,也是應付一次就夠了。至於取悅,朋友之間也可以互相取悅嘛,那是種禮貌。關心、喜歡的人快樂,自己也歡喜。取悅的對象若是心中所愛,更是理所當然了,因為有愛,這種取悅又別具意義。」
戀文半晌無言。像關敬這樣知性、感性更兼理性的男人,是她生平僅見,加上他又相貌英俊,事業有成,集合這一切優點和特質,他比真正的花花公子還要危險。
「又想什麼想得出神了?」
「想將來做你妻子的女人,得具備十八般武藝,和有愚公的恆心和耐心才行。」
「換言之,我的老婆最好是個愚婆。」
「差不多。」
「這是褒還是貶?」
「你的條件太好,你的人幾乎沒缺點——」
「嘩!」
「別打岔嘛。」
「對不起。」
「總之,女人見了你全無抗拒力,做你情婦、小老婆也會心甘情願。當你的太太,得要容忍天下所有其他追著你不放的女人,除非她夠笨夠愚,不然累死了。」
「照你這麼說,想要快快樂樂做我的妻子,最後還是又聾又瞎。」
「那你要累死了。」
他笑得十分開懷。「你又錯了,戀文,我必定深愛我的妻子,才會願意娶她為妻。我把她擱在家,出去拈花惹草,瞞著她,騙來說去,那才叫累。明目張膽,我還算人嗎?我愛她、敬她、尊重她、尊重我們的婚姻,就算有其他女人不在乎我是已婚男人,我自己在乎。我妻子若信任我,知道還有女人盯著我、追著我,她會和我把這種事當笑話,而不是緊張兮兮,庸人自擾。」
說得真好。「唉,世上多一個你這樣的男人多好。」她脫口而出。
他莞爾。「一個還不夠好嗎?」
「假如你字字句句由衷,言行如一,便只有一個女人可以擁有你啦。」
「咦,剛剛還說我像毒蛇般那麼危險,轉眼間我又成了稀世奇珍啦?」
「珍不珍,你自己最清楚嘍。」
戀文轉向車窗外。下班時,她的老爺車不知怎地無論如何都開不動,哼吟了幾聲,就一片沉寂,她只好坐他的吉普車。李雲和阿元正好看見,朝她猛做鬼臉,以為他是她的男朋友。
他雖然總是在開玩笑,有時胡說八道,戀文覺得他其實不若外表看起來那麼滿不在乎。一個本性沒有責任感的人,工作態度或多或少也會表現出散漫。
關敬風趣而不輕浮,自知長相迷人但不賣帥,工作認真。今日和他一番談話,又顯出他的穩重、成熟。
真的,假如有兩個他,她便不必在這若有所失了。
庸人自擾,他說。
她失笑。是啊,他又沒要追求她,她卻故作大方,想著要把他讓給莊琪。
「你好自私。」
她詫然轉向他。「什麼呀?」
「好笑的事自己偷偷想,偷偷笑,也不說來讓我也笑一笑。」
「說你比常人多一個心嘛,這麼愛多心。我想到些蠢事,自己笑自己,原諒自己,說給你聽,讓你也來笑我嗎?」
「噢,我笑笑也會原諒你呀。」
「誰要你的原諒啊?我又不是你老婆。」
「又錯了,戀文,你該說你現在還不是我老婆。」
他笑迷迷的,她在一旁氣結,才認為他十分可取難得呢,他就油嘴滑舌起來。
她又把臉轉開,卻不知不覺浮起一朵笑靨,那笑,甜滋滋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1:34:42
第五章
關敬說他在餐廳吃飯會感到彆扭。
「你介不介意我們買回去吃?」
有什麼好介意的?
於是他們買了一客牛肉燴飯,一客什錦燴飯,屋子裡他放著燈的木箱充作餐桌,兩人坐在鋪了防水布的地上吃飯盒。她怎麼看關敬,都覺得他隨和得不像個大建築師。
「你覺得我像個做粗活的工人?」他一語點破她。
「我納悶是不是每一位建築師都跟你一樣。」戀文說。
「這麼說吧。我不是每次都親自動工,其實你是第一個。」
「你若要讓我感到受寵若驚,你做到了。」她說的是真話。「但是,」她環視四周,「你該不會所有工作都要一個人做吧?」
「有何不可?一氣呵成。再說呢,你給我的預算這麼低,算來算去,你也只請得起我這麼一位工人。」
給他說得她挺不好意思。「你一個人太辛苦了吧?我的本意是整個設計裝修包給你,需要多少工人,你核計著就好,你這樣讓我很過意不去。」
他哈哈笑。「跟你說著玩的,你的幽默感怎麼不見了?」
「這事怎好開玩笑?你還是找幾位工人來吧,我是當省則省,該花的還是要花的。」
「放輕鬆好嗎?我自願接下你的工作,記得嗎?你既然全權委託給我,細節問題你就別操心了。」
她吃了兩口飯,忍不住還是要問出那個問題,否則如鯁在喉。
「你為什麼願意免費做這件事?」
他又是那副似笑非笑。「你懷疑我另有目的,居心叵測?」
「總有原因。」
「不能單純為了這件工作具挑戰性?你做每件設計都先想到能賺到多少嗎?」
「你做的不止是設計,你還兼水泥工、油漆工、木工等等。」
「你總算注意到我的十項全能。」
他是想令她對他的印象深刻,博得她的好感?不會吧?
「別想啦,鑽牛角尖不是你的個性。」
「你又瞭解我了。」她是很愛胡思亂想,但是的確不會把自己弄得不可自拔。她不和自己過不去。
「我知道你心思細密、敏銳,心地善良,凡事先為別人設身處地想著,為了朋友,可以不惜犧牲自己的利益。」
「我沒那麼偉大。」
他柔柔微笑。「我有沒有說過我喜歡你臉紅的樣子?」
他挪到一邊的燈忽然倒下。
又來了!她幾乎把「他」忘了。
關敬扶起燈,一點也不覺得沒人碰撞,它自己傾倒有何奇怪。
倒是這個「意外」解了戀文的難為情,她藉此轉移話題。
「你整天在這工作,女朋友怎麼辦?」他的女朋友只怕有一卡車。
「我很難交得到女朋友。」他聳聳肩,蓋上吃完的飯盒。
「你?交不到女朋友?是哦,我相信。」
「你看,我成天穿得邋邋遢遢的,誰願意跟我出去?我身上的油漆味都蓋過小姐們的香水味。我不會跳舞,幾百年沒看電影了,也懶得去戲院人擠人,又不愛上餐館。」
「只怕是太多人認識你吧?」她一猜就中。
「你還吃不吃飯?」他指指她剩一半的燴飯。
她一搖頭,他立刻不客氣地拿過去就吃起來。
「別人認得我是無妨,」他邊吃邊說。「反正我不認識他們。但碰到熟人就麻煩了,他們多半曾是我的客戶,一聲不吭就把我的帳付了,很討厭。再遇上叫侍應生送來一瓶香檳或葡萄美酒,推辭退回,太不禮貌,可是我是滴酒不沾的。」
戀文自己也碰過幾次相同情形,瞭解那份尷尬。
「你怎麼辦?」
「把酒轉送給和我同桌的人,然後學聰明了,再也不上高級餐廳。大家都知道我忙,也曉得我這人性格古怪,回絕吃飯的邀請,他們不會感到被冒犯。」
「也是不必請不成翻臉,得罪你關大建築師吧?」
「名氣還是有它的好處,是不是?」
他們一起笑著。
「做這一行是你自己的選擇嗎?」她問。
「有點家學淵源吧。我父親是由建築工人出身,記得小時候,常常跟著他去工地,看他挑著石頭或磚,在鷹架上走空空似的。」他舉手比畫。「那時我只覺得好玩,像表演特技,父親在我眼中,是個身懷絕技的高人。」
聽起來,他幼年時家境是清苦的。他淡淡的敘述口氣,彷彿說著件童年趣事,她卻笑不出來。
「後來父親跌傷了,不能再挑磚頭,改做油漆工,我還是跟前跟後,偶爾工頭不在一旁盯著,父親讓我拿油漆刷子刷幾下,我便開心得跟現在的孩子得到遙控車一樣。那時父親問我將來要做什麼,我說要當蓋房子的油漆工,可以整天拿刷子在牆上畫畫。」
戀文臉上微微笑著,心底好酸。
「令尊現在何處?」
「哦,享福去了,」他指指上面。「去了更高的地方。他走得很平靜,是在睡夢中去的。不曉得他在那裡從事哪一行?我猜八成當總監工。」
「為什麼?」
「每次我拿刷子刷牆時,總聽到他的聲音由上面吼下來:『小子,用點心,你那叫油漆嗎?想當畢加索得換把刷子。』他一吼,油漆就全潑到我身上了。」
眼淚不知幾時溢出了她眼眶,微笑仍掛在她唇邊。「你常常想念他吧?」
「我從來不覺得他離開了。」他說。「我母親還經常和他說話哩。」
換了從前,戀文大概會以為他母親精神異常,現在,她聽了卻精神一振。
「你母親看得見他嗎?」她急急問。
「誰知道?」他又聳肩。
「你呢?」
他但笑不語,收起兩個飯盒,放進袋子。
「關敬——」她還想追問,卻聽到外面有聲音。
「關敬,你猜我帶什麼來了?」
莊琪。戀文站起來,關敬已經走了出去。
他一走,「他」就現身了,還是滿臉的不悅。
「沒半點安寧。」一開口就是抱怨。
又換了衣服。粉紅、淺紫條紋襯衫,深紫色吊帶拉著象牙色長褲,十分瀟灑出眾。
「你很會穿衣服。」她不由得讚道。
他臉色好看了些。「你喜歡?」
「我喜歡你配色的方式,獨樹一幟。」
他靦腆地笑了。
「能不能請你幫我個忙?」
「你說。」他一副巴結她的口氣。
「你偷聽便罷了,不要製造些怪聲音、怪現象,行不行?」
他臉拉沉了下來。「這哪是幫你?你是為那討厭鬼求情。」
「你想嚇他,他無動於衷,你不覺得沒趣嗎?」
「哼。」
「你叫人家討厭鬼,你算什麼鬼?」
「我不是鬼!」
她歎一口氣。「你死都不告訴我你的名字是不是?好吧,我放棄,以後別來和我說話了,我懶得理會無名氏。」
關敬和莊琪一前一後進來了。
「你就叫我無名氏好了。」留下這句話飄在空中,「他」消失了。
「美人!」莊琪喊著撲過來,像彼此多少年沒見了似的。「我不曉得你也在這,還以為你在公司加班呢。」
也許她是該加班的。
關敬抱著雙臂站在一旁,笑吟吟的看著莊琪。她一身黑色軟色背心和短裙,苗條玲瓏的曲線,修長的美腿,耀眼極了。
「美人」這個封號應該給她才對。戀文對她微笑。
「人家幫我,我管飯,說好的嘛。打了多少次電話找不到你,又說你今天要晚點回家,這會兒我們都吃完了,你才蹦出來。」
「哈,沒口福的是你們,我專程開車到深井買了一隻燒鵝,現在美食就我獨享啦!」
莊琪本來今晚不知和誰約了,最後又決定跑來找關敬,誰能說這不是最好的選擇呢?她每次回來就把自己丟進一個接一個約會,弄得筋疲力盡,卻不見她比較快樂,反而更空虛寂寞。
但願和關敬一樣,她能找到她的心靈和感情歸依,如此默默祝福著,戀文拿起她的皮包。
「你就在這和他作伴吧,我可真要回去加班趕工了。」
「不送啦。」莊琪揮揮手,打開她帶來的燒鵝,兀自吃起來。
「我送你。」關敬說。
這兩個人,像她是來他們家做客似的。不過戀文什麼也沒說,朋友在她的家裡感到無拘自在,這是很好的。她悵然若失地走出去。
「你真的要加班,還是有約會?」關敬用不經意的口吻問。
「都是。」她答。
虛榮。她嘲笑自己。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孤家寡人,回小公寓去伏案工作,孤單寂寞。想想,上一次有人約她,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也許她該學學莊琪,誰也不完完全全的拒絕,碰上十分寂寥時,總有那麼幾個可用來打發時間。
戀文一直不願如此,她覺得既無真心真意,就沒有必要拖著人家,那樣對人太不公平。
「男人有幾個不是拿女人來消遣?這叫禮尚往來。」莊琪自有她的道理。「何況我又沒和他們許下海誓山盟。」
莊琪笑她八股。
「真的加班嗎?」關敬又追問一句。「等一下打電話查勤哦。」
「你查哪門子勤啊?」她笑著白他一眼。
「我送你吧。」
「不用了,滿街的計程車。」
「替你省錢還不好?」
他真當她如此吝嗇小氣嗎?戀文越發的不要他送了。
偏偏她在路邊等了半天等不到一輛空計程車,她的老爺車雖老,沒了它還真不方便。
「這裡吵死了。」
她差點尖叫出聲。無名鬼緊靠著站在她身邊。
「你呆呆愣在這做什麼?」他倒是比她還不耐煩。
戀文倒抽一口氣。「你想嚇死我嗎?『你』在這做什麼?」
「你把那兩個煩人鬼留在我屋裡,我受不了他們,就跟你走嘍。」
這個鬼死不承認自己是鬼,卻把好端端的人都叫成了鬼。
「你不能跟我走。」她環顧四周,還好人來人往,匆匆忙忙,沒人注意到她在和鬼說話。
「我跟你說過。只有你看得見我。還有,我——不——是——鬼。」他一字一字鄭重聲明,向她下最後通牒似的。
「別人看不見你才糟哪,人家會以為我精神錯亂,站在路邊自言自語。」
「凡夫俗子的想法不足為慮。」他不屑地撇撇嘴。「我為什麼不能跟你走?」
「不能就是不能。我要回家。」
「我想看看你家是什麼樣子。」
「那也不算我家……哎,跟你說這些幹嘛?你回去啦。」
終於一輛空計程車駛來,戀文趕忙攔了跳上去。
「彌敦道、廣東道口。」她告訴司機。
「那是什麼地方?」
怎麼他開計程車連這兩條大路都不知道?
幸好她沒問出口,醒悟到對她發問的不是司機,她轉頭瞪住無名鬼。
「你……陰魂不散。」她氣得要命。
「小姐,你說誰陰魂不散?」司機回頭看她,然後看倒後鏡。「有壞人跟蹤你嗎?」
唉,真是有口難言。
「沒事,沒事,我……你快開車吧。」
「嘩,好大的派頭,」無名鬼說。「你有自己的司機呀!」
「你不要說話行不行?」戀文沒好氣地咬牙切齒。
「我什麼也沒說啊。」司機說。
「我不是說你。」戀文暗暗呻吟。
「我說話有什麼關係?」無名鬼抱怨。「他又聽不到。」
「你……」看到計程車司機投來的奇怪眼光,戀文閉上嘴。
「你的司機該換了,他開車技術不好。」無名鬼批評道。
交通擠又亂,如果車不搶位左穿右插,八百年也到不了目的地。戀文不作聲。她自己開車時可沒計程車司機這麼膽大又技術高超,總是悶悶地乖乖排在車龍中間。
關敬的駕駛技術才是一流。他懂得如何在車流中穿梭如魚,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心驚膽跳。應該讓他送才對,他在身邊,這個鬼就沒法上車吧?
「怨你自己,別嫌棄到我頭上來。」無名鬼對她板著臉。
又見他看出她的心思,她更懊惱地抿緊了嘴。
「你教他們佔住了我的房子,吵得我不得安寧,害我非離家出走不可,我又沒處可去,當然只有跟著你。冤有頭,債有主嘛。」
這是什麼話?把她說成他的冤大頭債主!
關敬和莊琪在那屋裡做些何事吵得他不得安寧?
「你說話嘛,不出聲,多無聊。」
「話都教你一個人說完了。」戀文一下忘記了,回了一句,司機馬上飛快地瞥她一眼。但她沒有看見,她瞪著無名鬼。「你下車行不行?別在這煩我。」
「我哪有煩你?你根本不理我。」他委屈萬分。
「你為什麼非纏著我不可?你缺錢用嗎?我回去給你燒紙錢好不好?你要多少錢給你燒多少。」
車子忽然嘎地靠邊停住。
「小姐,你下車吧,車錢不要了。」司機臉色發白。
戀文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她看看車窗外面。「我還沒到啊。」
「你下去換一部車吧,拜託。」
戀文無奈,打開皮包拿錢。
「不用了,不用了。」司機發狂地搖手,砰地把車門打開,就差沒動手把她也推出去。
戀文下車前扔下一張五十元鈔票,等車子沒命的呼地開走,那張鈔票又給扔出來,掉落在馬路邊。
「是吧?我就說你這司機不好。」
戀文仰天哀歎,看樣子他是跟定她了,甩不脫他,全香港的計程車司機記住她的模樣,搞不好明天她也被當成鬼了。
偏偏這時候天空飄下雨來。沒法子,會淋濕也得走了。她又想起關敬。叫他送可以省去多少麻煩,但留下莊琪一個人……她自己何嘗不是一個人?
她是太善良,還是太笨?
「奇怪,我也常問我自己這個問題。」他喃喃。
她對他一無所知,連姓名他都不肯說,忽然聽他說起和他有關的活,戀文馬上興致升了上來。
「哦?你的疑問從何而來?」
他偏頭注視她半晌,那神情、那眼光給她一種熟悉感。不過這又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你很漂亮,」他輕輕說。「長得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人。」
「你的女朋友?」
他不否認也不承認。雨霧中,白皙的臉有份滄桑落寞,看得她心有慼慼焉。
「她現在何處?」會不會還活著?
「不知道。」猶豫了一會兒,他慢慢回答。「我一直等著她,相信她終會回心轉意,明白我的心。」
是個傷心人呢。不,鬼。她一想到立刻警惕起來、但他這次卻沒表示抗議,反而心事重重地。
「她叫什麼名字?或許我可以幫你找找她。」
他搖頭。「要嘛,她心甘情願回到我身邊。找她何用?強得來的感情,不如不要。」他語氣平淡,泰然地對她一笑,又說:「你真的和她好相似。」
不好了,他該不會移情移到她身上來了吧?
他又補充強調——「神韻、五官都像,連說話的神氣也酷似呢。」
「但我不是她。」她急切地說。
他笑笑。「我知道。對我來說,她是獨一無二的。」
好癡情的幽靈。戀文惋歎。若有個男人愛她,對她用情如斯,她也算不枉此生了。
不知不覺地竟走到了公司大樓門口,她頭髮滴著水,棉紗套裝濕了一大半。
但他就好像走在太陽底下似的,還是乾乾爽爽的。
「喂,你待在這兒,我上去辦公室拿些東西就下來。」她交代。「別亂跑啊。」
他愣愣地看著摩天大樓,也不曉得聽見沒有。
戀文上了樓,一出電梯就碰到李雲。
「戀文,你怎麼又回來了?」
「回來拿些東西。」
她急促地走過走廊,李雲尾隨著。
「幾個老闆關著門開了兩個多小時的會了。」李雲告訴她。
「哦。」戀文不關心這種事。他們一天到晚開會。「咦?你怎麼還沒回家?都快八點了。」
「老總的秘書請假,他要我留下來,在他開會時,幫他接接電話。」
戀文在放圖的圓筒架上翻來找去。
「找什麼?」
「『香閣』的設計圖。奇怪,明明放在這的。」
戀文做事向來井井有條,東西從不亂放,完成的和未完成的圖分得清清楚楚。她的辦公室整齊得像常衍青說的——「一隻蚊子飛過去都沒處藏身。」
「是不是這個?」李雲問。
戀文轉身,先嚇了一跳,繼而幾乎昏過去。
無名鬼站在窗子旁邊的長影工作台前,他專注地看著她,擺在他面前的,正是她找了半天的圖。而李雲走講來。伸手指向那張圖時,她的手穿過他的身體然後把圖拿了遞給戀文。
她忘了李雲看不見他,緊張得呆若木雞。
「嘿!」無名鬼發出抗議。「我還沒看完呢。」
喊著,他便要搶回那張圖。戀文及時清醒,忙在空中接住它。
「謝謝。」她向李雲說。
無聲地,她對無名鬼吼:誰叫你上來的?
「戀文,你臉色好難看,是不是不舒服?還是太累了?」
她吞著口水。他就在李雲身旁,戀文真怕他突然施起法來,令什麼東西飛起來還是什麼的。
喂,你可別亂來啊!
他對她做個怪相。
幸好莊俊風喊人的聲音傳過來,李雲跑了出去。
「我不是叫你在樓下等我嗎?」戀文不敢大聲發作,壓著嗓門。
「這裡就是你的家啊?」他輕聲問。
「這兒是我工作的地方。你快走吧。」
「不要老是趕我嘛。那個女的是誰?好沒禮貌。」
「你亂動我的東西,還怪別人沒禮貌,豈有此理。你這麼輕聲細語的幹嘛?」
她又萬分緊張起來。「在這兒其他人聽得到你說話嗎?」
「不知道。」他聳聳肩。「你輕聲細語,我就輕聲細語嘍。」
戀文吁一口氣,又歎一口氣,手指按著太陽穴。
「你不舒服嗎?」
她瞪他。「我舒服得很,只要你離我遠遠的,我立刻百病全消。」
他臉色一暗,隨即消失。
「哎!」戀文卻不忍心起來。
李雲回來了。「戀文,老闆請你去。」
戀文眼睛在辦公室裡轉。他真的走了。
「又找什麼?我幫你找,你快過去吧。他在他辦公室。」
戀文邊走邊左右看看,回頭望望,看他是否又跟著她。
我沒處可去,當然只有跟著你。
他一個孤魂,真的,教他到哪去呢?
「戀文,」莊俊風一改平日的冷漠,伸著手由辦公桌後一路迎過來,彷彿她已經離職,是路過前來的訪客。「我正好要找你。白天太忙了,一直沒機會請你來。」
對公司,她心中無愧無疚,他突然的熱誠沒讓她感到受寵若驚,納悶倒是有的。
他請她坐在他辦公室待客的長沙發上,還親自為她倒來一杯茶,然後坐在她對面。
他雙手交纏,斟酌著如何啟齒。戀文捧著茶杯,再次想到他和莊琪有多麼的不同。想到莊琪,關敬的影子隨著浮現,她不禁惆悵起來。
「聽琪琪說,你要成立自己的公司?」思慮半天,莊俊風終於找到了開場白。
「只是個理想。」戀文答得平和。「我想對於我本身有幾分能力,也是個考驗。」
「戀文,你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不必太謙虛。」
「總經理,我到目前為止得到的所謂『成就』,都是『雅仕』的。是,很多客戶下訂單指名要我的設計,可是我是『雅仕』的舒戀文,如果沒有『雅仕』,我這個個體是否仍能擁有相同的肯定?我需要突破,我不知道你能否瞭解。」
莊俊風笑容可掬,看上去是真誠的。但他平時給人的印象十分深沉,她提出辭呈後,傳出那麼多把她形容得宛若叛徒的謠言,他今天找她私下談,目的何在?
戀文不是在意或擔心,她很不喜歡爾虞我詐。
「本來我以為有人高薪挖角,你沒給我爭取你留下的機會就立刻跳槽求去,大家相處一場,心裡難免難過,你明白吧?」
明不明白都不要緊。她點點頭。
「你要自立門戶,需要些基本客戶以創基業,這我可以理解。憑我們的關係,還有你在『雅仕』這幾年,公司待你如何,不用我說,相信你是個至情至性、明辨是非的人,你明明白白和我商量,我不但會幫你,也會主動提供你幾個大客戶。以我和他們的交情,他們定然不遺餘力的支持你。這樣說,你明白嗎?」
她又沒有智能障礙。
這實在有趣。「雅仕」偌大的服裝公司,生意網遍及東南亞,又是本地服裝界一枝獨秀,她一名小小設計師,莊俊風竟如臨大敵。
戀文登時充滿信心。
「我明白,總經理。」
她什麼也毋須多說,將來若有「雅仕」的長期客戶自動轉向她,「搶客戶」這個黑鍋,她反正不背也得背。莊俊風是在告訴她,聰明的話,不要接原來和「雅仕」有生意往來的客戶,大家尚可維持友好關係。
在商言商,非友即敵。一定要如此嗎?戀文原來是難過的,現在只覺遺憾,但起碼她可引以為戒,也算是上了一課。
最後,莊俊風對她說:「你手上的幾個計劃轉給李雲好了。你既有去意,工作起來就沒法像以前的全神貫注,我還聽說你的新居和工作室都在裝潢中,不如明天來把工作交接一下,你就不用勉強待二個月了。」
她一陣瞠然。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莫過於此吧?哎,也好,她本來準備好好趕幾個日便將該做的做完才走,人家不領情,她若說明一番心意,倒好像她巴結著表現她的赤誠似的。
她出來時,李雲已經走了。望著她的辦公室,戀文不禁唏噓。
雨已經停了,突然無事一身輕,她卻無處可去。回去住處嘛,小公寓是莊俊風的,經他剛才那麼一表態,她覺得好像應該馬上搬走,再住一夜都覺心中不舒坦。住了幾年,現在才感到猶如寄居蟹,她反應還真遲鈍。
想到她正在裝修中的新家,也因為擔心打擾莊琪和關敬,只好作罷。
一個是她的好朋友,一個是她心儀的男人。舒戀文啊舒戀文,你是怎麼回事?
活到了二十八歲才知煩惱為何物,就是這麼回事。終於買了房子,卻無家可歸,失業時身邊沒有個可談心的異性伴侶,只單戀一個長得像萬人迷的男人。慘哦!
她嗒然失笑。戀個頭啊,她不過是欣賞關敬,喜歡他隨和的作風。
那幹嘛想起他和莊琪單獨在一起,她心裡就酸酸澀澀的?
「你還要走多久?不累啊?」
戀文大叫,路人都轉頭看她。她尷尬得手足無措,幸而現在是晚上,她走的行人路的燈光不很亮。
「又嚇著啦?又不是第一次看到我,老是這麼大驚小怪。」
戀文惱也不是,笑也不是。「你簡直……你從哪冒出來的?」
她其實很高興看見他。
見她神情並無怒色,他笑了。
「我哪兒也沒去呀。照你說的,在大門口等你嘛。」
他有點稚氣的笑容,再度令她感到似曾相識。
「你在樓下門口?我怎麼沒看見你?」
「你有心事嘛。那個醜男人惹你不開心了,是不是?」
戀文一時有些迷惑,繼而恍悟,笑了出來。
莊俊風將近望四之年,身材中等,相貌不是俊男之級,可是說他醜就有點過分了,只不過或許做生意交際應酬過多,和大部分事業有成的男人一樣,腰圍變粗,挺著個啤酒肚。
「沒什麼啦,他有他的立場。」
「聽起來,他剛剛炒你魷魚了,對不對?」
「沒這回事,我本來就辭職了,他只是讓我提早走而已。」
「走去哪?這麼晚了,還叫提早走?」
「唉,你不懂,少管閒事吧。」
「你的事怎麼叫閒事?醜男人欺負你,對不對?我就看他一副奸詐的樣子。」
「不要亂批評人家。」
「但是他欺負你。」
「看你,像個孩子似的。你到底幾歲?」
他鼓著臉,翹著嘴。「我才不是孩子。」
「那你幾歲嘛?」
「你明知故問。老把人家當孩子,討厭。」
他把臉轉到一邊去賭氣。戀文益發覺得好笑。
「你表現得像個孩子啊。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哪會知道你幾歲?」
也許他離世太久,當了太久的孤魂,自己也不記得年紀了。當他思索良久她想道。
結果,他竟說——「我十七歲。」說得不甘不願的。
十七歲!啊,這麼年輕就……戀文心中感到不忍和惋惜。
「年齡這麼大的秘密都說了,名字總該可以告訴我了吧?」她輕快地挪揄他。
他這回皺眉苦思了更久,彷彿她給他出了個更大的難題似的。
「好了,好了,不要如此為難,不想說就算了,我就叫你無名——」
「我忘了。」
她怔住。「什麼?」
「想不起來。」他困頓的望著她。「我忘了我姓啥名啥。」
說完,他忽地在她眼前消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1:35:51
第六章
戀文正奇怪他何以無端端說不見就不見時,一輛吉普車停到她旁邊。
「哈,說什麼加班,一個人在街上閒逛,真有興致。」
戀文喜出望外。
「關敬,你怎麼會在這?」她望望他車內。「莊琪呢?」
「還在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你要去哪?我可以送你一程。」
她甚至不知道她站在哪。戀文四下一看,原來她晃著晃著,已經不知不覺間走到自己住所附近了。
「不用了,我快到了。」
「到哪?」
「我住的地方。」
「哦,就在前面?」
「過兩條街就是了。」
「你還是上來吧。看看你,頭髮,衣服都淋濕了。」
她都忘了,老天,她的模樣一定狼狽死了。她尷尬地摸摸頭髮。
「上車啦。」
他的笑容,他注視她的眼光,令她的臉火燒般滾燙。她坐上了車,他還盯著她看,還在笑。
「你不醜啦,只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像失戀了似的。」
「說得像你有豐富的被拋棄的經驗。」
「說不定我有哩。」
他把車子由路邊駛上街道。
「其實我知道你有回去公司。你加班怎麼那麼快就走了?」
「啊呀,你真的打電話去查啊?」她大喊。
「你不知道我這個人一言九鼎的嗎?為了找你,我開著車大街小巷的轉,差點沒去報警。」
「幹嘛?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還會迷路不成?」
丟下莊琪,特地來找她?戀文快樂得不得了。唉,人喲,真的是自私的。
「社會風氣這麼糟,你有可能會被綁票、強暴,多可怕。」
「去去去!烏鴉嘴!」
「莊琪說你一做起工作來,命都不要了,更不管時間,做到天亮又接著去上班是家常便飯。」
她飛揚如小鳥的心掉了下來。
「她叫你來找我的?」
「不如這樣說吧,她把我趕了出來。」
戀文一愣,然後感動得無語。到底是知心好友,她和莊琪,性情、喜好無一相同,在這當兒卻都扮起孔融來了。
「到了,到了。」
但是後面有輛計程車在按喇叭。關敬將吉普往前開一些,才停到旁邊。
戀文看著開過去的計程車,這時突然想到一件事:無名鬼把計程車司機當成她的私人司機。他不知道有計程車這種交通工具嗎?他究竟是哪個年代的人?
「想這麼久還沒決定嗎?」關敬打斷了她的思潮。
「決定什麼?」
他端詳她。「你不是在考慮要不要請我上去喝杯咖啡什麼的?」
可以嗎?適當嗎?她沒在小公寓招待過任何朋友,女性也不曾。畢竟不是自己的房子,她懂得做人要有分寸的道理。
「瓜田李下,不必啦。」她說。「不過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用客氣。」他難掩失望。「你住的公寓樓梯間安全嗎?」
她笑。他的暗示如此明顯,真可愛。
「不知道呀。你在這守著,我要是在樓梯間遇到色狼,就大叫,你好趕來英雄救美,可好?」
「才不救你呢,不解風情。」
她大笑地下車,向他揮揮手。他微笑著也搖搖手,注視她用鑰匙開樓下大門,進去後又向他揮一下手才關上門走到四樓、五樓、六樓,她都在樓梯間停步向窗下望,他真的還等在那。
進了七樓的公寓,她走到客廳外的小陽台。他仰著頭巴巴看著,見到她出來,對她笑,又搖擺手,然後把車開走了。
黑色吉普看不見了,她才轉身回屋,心臟怦怦跳,心口甜甜蜜蜜地。這若是戀愛,她……可慘了。
關敬畢竟不是真的一顆梨,可以讓兩個女人讓來讓去。
洗了澡,換了睡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下想關敬今晚的體貼關心,一下想莊琪為友犧牲的情義,它來自莊琪,格外難得。她認識的莊琪,佔有慾強烈得很,凡是她要的東西,一定非到手不可,而得到之後也不見得珍惜,她贏了才要緊。
無所不爭的莊琪,這回謙讓起來了,倒教戀文感到有些無措。
那個關敬也彈性未免太大。她讓,他便和莊琪相交;莊琪叫他來找她,把他推給她,他照樣來者不拒。
唉,這會兒誰在以小人之心度揣別人啦?好歹人家好心地怕她發生意外,開著車到處找她呢,憑這份耐心和關切、她總該感謝才是。
戀文最懶得胡亂臆測猜想,女人本性一不小心發出來,就令她累得要命。
長了顆腦袋,不用來想實際有用之事,去為兒女情短傷神,得不償失,感情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迷迷糊糊地,她睡著了,隔不多久,一連串砰砰聲吵醒了她。
「咳,真掃興!」
照例的驚天動地進門儀式之後,莊琪照常門也不敲地進了戀文房間,一屁股坐上床,彈得床墊起伏如波浪,戀文不醒都不行。
接著莊琪啪地擰亮床頭燈。戀文拉高被子蓋住臉,遮擋光線,莊琪一把將被子拉開。
「我知道你還沒睡,我沒回來,你怎麼能睡得著啊?」
「是哦,你不在時,我還三餐不繼咧。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十幾二十天在香港,其餘日子我都是不眠不休的睜著眼過的嗎?」
她瞥瞥鬧鐘。哇,將近凌晨三點。關敬不到十點送她回來就走了,這中間他們倆……戀文甩甩頭。好個關敬,仗著他人高腿長,踏著兩條船嗎?
莊琪對她嘻嘻笑。「我不在的時候另當別論嘍。像我這般綺年玉貌的美女。深夜獨行,你不關心,不擔心,不牽腸掛肚嗎?」
「小姐,此刻還深夜啊?凌晨啦,再過兩個小時,清晨就來了。外地住久了。日夜早晚倒錯分不清。」戀文坐了起來。「你剛嘀咕什麼事掃興?」
「說你沒睡在等我吧?」莊琪很開心,挨了過去,拉個枕頭墊背,坐在戀文旁邊,打開皮包,拿出半包煙和打火機。
「你幾時吸起毒來了?」
「嗟,別說得這麼可怕好不好?」
莊琪點著煙,痛快地吸一口,慢慢吐出來。
戀文揮手掃開飄到她面前的煙霧。「老煙槍似的。抽多久了?我怎麼不知道你養成了這個習慣?」
「壞習慣學起來特別快,你不知道啊?」
「明知是壞習慣,幹嘛還抽?」
「別上課好不好?關敬的婆婆媽媽已經夠令人討厭了。」她又吸一口。
「你為什麼不聽他的?」
「咦,奇了,我為何要聽他的?」
「有時候異性的忠告比任何金石良言都有效,不是嗎?」
「得看哪類事。」莊琪邪邪地笑笑,「這時候就不是那個有時候。」
「誰也說不過你。」戀文揮煙揮得手酸,索性把床讓給她,坐到工作台前面的椅子。
「你那個房子,」莊琪吐著炸洋蔥似的煙圈。「根本沒鬼。」
關敬說她守株待兔,戀文這才明白了。應該說「守屋待鬼」才對。
「根本是你疑心生暗鬼。」莊琪又說,「形容得活靈活現,害我興沖沖等著出現。」
戀文如今和那無名鬼成了朋友,倒不知該不該洩漏他的事了。例如,莊琪當然看不到他,她守著等他出現時,他正和自己在一起。
「你不也說是他惡作劇害你摔跤?」
「那是你告訴我你看到他嘛,你看到他穿過牆,又來去無蹤……」
「我知道我說過什麼。好嘛,算我眼花看錯了。」
莊琪卻又不信地瞅著她。「你沒再看到他了?」
戀文很不願意對她唯一的好友說謊,但莊琪必然不死心,又會要拿相機等著拍無名鬼。她覺得她不該欺瞞朋友,而無名鬼也是朋友,朋友有互相保護的義務。
「你跑去待了一整夜,就為了一個鬼?真無聊!」於是她說。
「這個鬼若真有其鬼,是個多好的題材呀!何況,」莊琪咧咧嘴,又拿出一支煙。「還有個集帥、俊、妙、風趣及才華於一身的關敬作陪。」
「別抽了,我拒吸二手煙。」戀文把她的第二支煙拿過來,折成兩半。
「哎呀!」莊琪搶救不及,大叫。「不抽就不抽嘛,何必暴殄天物?」
「把你的肺抽出個大洞,你就知道何謂天物!」
「好啦,好啦,我回我自己房間去抽,行了吧?」
「莊琪,」戀文叫住她。「我在『雅仕』的工作結束了,明天去交接,然後就不用上班了。」
莊琪走到門邊的身子急轉過來,顯得既震驚又憤怒。
「為什麼?我哥哥對不對?我明天去找他!」
「你既不是我進『雅仕』的引薦人或保人,你別管這事好不好?我本來就辭職了,早走晚走都一樣。」
「才不一樣。你手中那些未完的工作呢?」
「明天交接以後就不是我的了。」戀文淡淡說。
「廢話!你有你的設計風格,別人若能取而代之,客戶用得著多付額外設計費指定要你嗎?莊俊風知不知道這麼做對他的商譽有多大影響?弄不好,客戶會以為你舒戀文沒有責任感,沒有職業道德。」
戀文皺皺眉。「我不懂你的意思,這和我的職業道德何干?」
莊琪瞪住她。「我告訴你,戀文,將來你有了自己的公司後,千萬記得找個忠實可靠的右手。」
「右手?」戀文舉起自己的右手瞧了瞧。「我的右手好好兒的呀。」
「就小心保護、愛護你這只好好兒的右手,因為你要靠它畫圖,靠它為你創業。你請來的右手就要代你處理畫圖以外的每件事,特別是應付陰險狡詐的人。這方面,你太差,太沒用。」
「真多謝你的透徹剖析。」戀文覺得一臉灰,不過她知道莊琪說的是肺腑之言。
「當我在世界各地打轉時,你以為我每到一處就會走進一個城堡,給人當白雪公主,並遇到一位王子嗎?童話故事在現實世界中是個笑話。」
戀文很少聽莊琪言詞如此辛澀,嬉笑怒罵人間,瀟灑得什麼都不當一回事的莊琪,這會兒忽然成了衛道之士。
「你這麼瞭解我,不如你來當我那只右手,放眼四周,還有誰對我比你更忠實可靠?」
莊琪笑起來,恢復她的灑脫,「看你有沒有這個福氣,遇上我斷了根筋,忽然決定安分、安定下來。」
戀文也笑。「你不是總說我傻人有傻福嗎?」
「可不?我走遍全球,還沒你的艷福呢。忽然我就郁卒了起來,非去抽根煙解悶消氣不可。」
「喂,話還沒說完哪。」
戀文想留住她,好阻止她抽太多煙。而她的心思,莊琪一看就透。
「我只抽一根,抽完就睡大覺。」
砰,她關上門。砰,她打開她的房門。
第三聲砰砰後,戀文搖搖頭。
有個朋友知己如斯,不知是好還是不好?
「戀文說走就走,丟下一堆工作沒個交代。想想,造成她這種名譽,等她的公司開業時,誰敢上門來哪?這個人哪天不高興,甩手就不幹了,人家想到這一點,還不對她敬而遠之嗎?」
莊琪僻哩啪啦時,關敬默不作聲地聽著;此時她告一段落,氣呼呼地點起煙,他才緩緩開口。
「莊俊風會如此嗎?」
「怎麼不會?你不相信啊?」莊琪雙眼瞪大如銅鈴。
「不是不信,是……我想他有他的難處吧。」
「哼,你們男人全是一個鼻孔出氣!」
「他有幾十個員工,還有整間公司要他負起責任,突然失去一名最好的設計師,他的損失只怕不是我們局外人所能估量和瞭解。他要想些法子,穩住可能流失的客戶,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說你們一個鼻孔出氣吧?他就是這麼自圓其說的。為了自保,傷害別人,情有可原也是不可原諒。」
關敬微笑。她的義氣可敬,對朋友的情可感,誰說女人心眼小,心胸不若男人寬闊呢?他眼前便是個美麗、感人的反證。
「莊琪,他是你哥哥呀。」
「用不光明磊落的方式傷害我的朋友,大義滅親,在所不惜。」
關敬感到十分有趣,他交抱起雙臂。
「你要如何滅親法?殺了莊俊風?」
她斜睨他。「犯了殺人罪,我去坐牢,誰來幫戀文啊?看你一臉聰明相,竟出這種餿主意。」
「啪,啪,啪。」
那拍掌聲來得那麼突然,以致莊琪隔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掌聲來自空中,因為關敬雙臂仍環抱在胸前,動也沒動。
「喔!」她大大倒抽了一口氣。「噢,我的媽呀!是真的有!」
「有什麼?」
「你沒聽見?」
「我有啊,我不是一直在聽嗎?你說——」
「哎呀,管我說什麼,我說的是……相機!相機!我的相機呢?」
「忽然要相機幹嘛?」
莊琪不理他,跑到客廳,拿了她擱在架子上的相機,再跑回去。
跑了幾步,她頓住。
咦,那玻璃窗上不是有幅彩色玻璃畫的嗎?為什麼窗台上陽光的投影白白一片?
她退回窗邊,舉首一望,哎呀,那幅裸男畫不見了!不,是畫裡的裸男不見了。
「關敬!」她奔往後面房間。
關敬蹲著漆牆,「你可別給我拍照啊,我最討厭照相。」
「誰怕你呀,浪費底片。喂,你來看。」
「看什麼?我忙著呢。你自個兒一邊玩好不好?」
莊琪拉他。「來看呀,快嘛。」
「唉,小姐,你真要命,忽兒要看鬼,忽兒有話要說,忽兒要拍下房子的破爛相,現在你又有什麼節目了?我在這是有工作要做的哪。」
「你來看就知道了。」
她把他拉到窗旁,指著窗頂。
「你看……」她怔住。
裸男又回來了。
「我在看啊。看什麼?」
「他……剛剛明明不見了。」
「窗子?」
「不是啦!上面畫裡的男人。」
關敬歎口氣。「也許他去上洗手間,走開一會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
「是真的呀!」莊琪頓腳。「他剛剛明明不在上面。」
「那你說他去哪兒了?」
「我怎麼知道?」
「人家總有行動自由吧,行行好,你來——」他看看表。「一個多小時了,我漆了半天還在原位,照這樣下去,我會給開除的。」
關敬折回去工作,留下莊琪不甘心地瞪著彩繪。她絕對沒有眼花,他千真萬確是她去叫關敬時才溜回來的。
「就是你,對不對?」她對著彩繪裸男小聲地說。「戀文看見的就是你,剛才鼓掌的也是你,對不對?」
依然如斯,折射在明亮的日光中。畫當然不會回答她。
「你拍手,是因為我為戀文抱不平,是吧?那表示你喜歡她,那麼她住進來以後,你可別害她,知道嗎?」
「幹什麼對著窗子唸唸有詞啊?」戀文問。
莊琪跳起來,轉向她,手捂著胸口。
「哎,你嚇死我了。」
戀文笑。「全世界不就屬你膽子最大嗎?」
莊琪瞥一眼窗頂,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房間另一頭。
「鬼鬼祟祟做什——」
「噓。」莊琪聲音壓得低低的。「你說的鬼,是不是就是玻璃畫裡的男人?」
轉眼間,他就在那。站在戀文和莊琪中間靠旁邊些,上身微微向前斜傾,教旁人看了——若看得見他的話——還以為他們三個圍著小圈圈說悄悄話呢。
戀文望向莊琪,她的朋友正等著她回答。
這個調皮鬼,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她,莊琪看不見他。
「我聽不懂。」戀文說。「鬼和玻璃畫裡的男人有何關係?」
他向戀文露出個滿意的微笑。
莊琪說著她聽到的掌聲,及畫裡的人如何不在畫裡,又如何忽地回到畫中,「聽聽你說的,哪那麼神奇、畫裡的人還會自己下來,跑去聽你說話,鼓掌喝彩完再回原位?」
戀文摸摸她額頭。「你別是中暑了吧,楚留香?」
「你也不相信我?」莊琪大叫。「我從來不作白日夢。」
「這麼聒噪,誰作白日夢也給你吵醒了。」「他」嘀咕抱怨。「見到裸體男人這般興奮。沒見過脫光的男人嗎?」
戀文忍不住大笑。
莊琪何等精敏,馬上感覺有異,她眼珠子向四週一轉,然後對戀文瞇起眼。
「他在這,對不對?他說了什麼?」
「他」湊向莊琪耳側,「說你像春天的母鴨,呱呱呱。」
「戀文,他到底說了什麼?」莊琪感到肩頸上寒毛無端倒豎起來。
戀文笑不可遏,哪有工夫說話?從來莊琪一開口,旁人得要等到她喘氣呼吸的空間,才有插嘴餘地,對口也沒人說得過她,堂堂大學辯論社社長,她可不是靠她的美色當選的呢。
當他遽而消遁,戀文知道關敬要上場了。
「嗨,戀文。」果然關敬笑吟吟地走進客廳。
「嗨,戀文。」莊琪學舌。「我來就沒這麼熱情的待遇。」
「不過打個招呼,你也有意見?」關敬說,目光一逕注視著戀文。
「誰理你打招呼?我指的是你的臉。」
「我的臉怎麼了?」
「笑得好像滿臉開花似的。」
「你想得天花,請便,我還想留著這張臉留存青史呢。」
「招蜂引蝶是真啦。」莊琪嘲弄他。「不過說真的,關敬,憑你這張俊俏的臉、這副體格,幹嘛苦哈哈的做工呢?到某些專為女性服務的地方去,保證你大紅大紫、大賺大發。」
「我不用到那些地方也可照樣渾身奼紫嫣紅,要多少顏色有多少顏色,你呀,學著斯文、溫柔些,不然當心嫁不出去。」
「呵,他倒詛咒起我來了。告訴你,我要是比你先進教堂,你來給我當花童。」
「換言之,我先結婚,你當我的女花童羅?」關敬說,向戀文眨眨眼。
莊琪氣結。「戀文,你說話呀!看著我給人欺負也不吭聲。」
「我現在又不是你的助辯。」戀文慢吞吞道。「再說,我當女花童太老了,你們倆去一決勝負吧,別扯我下水。」
「重色輕友。」莊琪抗議。
「我誰也沒有偏啊,我是中立國的。」戀文也正好站在中間。
莊琪慧黠的眼珠一轉。「那好,這麼樣吧,戀文結婚時,」她勾住關敬的胳臂。「咱們倆給她做花童和女花童。」
「戀文?」關敬看著她。「跟誰結婚?你要結婚了嗎?」
裡面噹一聲,關敬皺一下眉,走進去。
「什麼東西?」莊琪問,也尾隨而去,接著就聽到她喊:「啊呀!」
「你又做了什麼了?」戀文小聲地朝空中問。
「他」不回答,也沒現身。
「你要是太過分,我可要生氣的哦。」
她走向屋裡,呆在走道邊。
關敬為她而設計的工作室房間,地板成了白色。關敬用舊報紙阻擋了流動的油漆,正用另一些報紙擦地板,油漆桶內的漆這麼短的時間,一下就倒光了。
戀文吸一口氣,讓莊琪在那幫關敬,她出了房子,走到後院水池邊。
「你為什麼要這樣?」
他在她斥責聲中慢慢出來,像是一團煙由四面八方聚攏,並成人形。
他抿著嘴,並不辯解。那副受了委屈的小男孩模樣,讓戀文生氣又不忍太過苛責。
「你以為你是給關敬找麻煩嗎、他麻煩,我也麻煩,房子一天不裝修完成,我一天沒法搬進來。你是這個用意嗎?讓我不能住進這房子?」
他猛搖頭。
「不要再孩子氣,不要再惡作劇,你能答應嗎?」
他不作聲,沒反應。
「不行、做不到?好,我把房子賣了,讓簡太太重新找個你喜歡的新屋主,好了吧?反正我本來也沒想買它的,不曉得怎麼會……」她張口結舌地打住,瞪著他。「是你!你使我糊里糊塗作決定的。」
他垂下頭,「我說過我歡迎你,可是我不喜歡他們。」
戀文用手指刷一下頭髮,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她該如何和一個鬼講理?
「戀文,戀文,你在哪?」莊琪在前院喊。
「這兒,後面。」她揚聲回答,而後對「他」說:「和剛才類似的事情若再發生,我就……」
她沒能說完,莊琪就來了。
「關敬說可能是貓弄翻了油漆桶,我看就是那個鬼。你知道他在哪?」
他就在莊琪前面。
戀文歎一口氣。「大概真是貓。這房子空了那麼久,野貓野狗跑進去也不是不可能。你別再鬼呀鬼的,我以後怎麼住啊?」
「我就是這個意思。你不要住這,周圍要賣的房子多得是,你還怕買不到嗎?」
「我買不起。別說了,今天夠累人了,才過了半天不到,我八成是老了,精力衰退。」
「你需要個男人。學學我呀,找個不算太乏味無趣的男人調劑調劑,包你青春永駐。」
戀文給她個白眼。「學你、我老得更快,誰也沒你的一半能耐。你哪是拿個男人調劑?你一次用一打男人消磨時光。」
莊琪吐吐舌頭。「說得也是。」
「一打還是保留的說法呢。」
「楚留香豈是浪得虛名?」
「名是不虛,虛了的是你的心靈。莫再蹉跎青春啦,關敬給你當花童哩,爭口氣呀,你不是最不服輸的?」
莊琪眼睛朝上翻。「那個人嘴尖舌利,刻薄惡毒,庸人才跟他一般見識。」
「不打不相識嘛,他比你工夫深些好啊,磨磨你的烈性。他嘴尖舌利,你尖牙利嘴,天作之合。」
「搞什麼?你做起媒來啦?」
「我吃飽了沒事幹?此刻我是無業遊民哪,我計劃我的新事業都來不及。既然你在這,陪關敬吃午飯和晚飯吧,拿帳單來報帳。」
她說著就朝前門走。
「喂,喂,我陪他吃哪門子飯?我晚上有約呢。」
「取消好了,反正你每回赴那些約回來,臉上就增加一些風霜。」
「什麼話?」
莊琪止步,伸手摸臉。風霜?敢情她按摩的冷霜用得太少了。
戀文上了車,發動引擎。莊琪追到車門邊。
「你真這麼就走啦?」
「你是老手了,還用得著我當黑白軍師嗎?」
戀文笑著揮手,退出車道。
駛上馬路後,她說:「出來吧,我知道你也上車了。」
「你和我以前一樣傻。」他和他幽幽的聲音一起浮現。
「以前?」戀文萬分關切。「你以前做了什麼傻事?」
「把心愛的人拱手讓人。」
「關敬不是我男朋友。」
「你喜歡他。」他鬱鬱指出,還強調補充,「很喜歡。」
「喜歡一個人不一定要佔為己有。」
「說得大方容易,痛苦的時候你才知道悔不當初。」
她好笑地看他一眼。「在屋裡時你吃乾醋,瞎搗亂,這會兒怎麼又鼓勵我去爭取他?」
他難為情地低下雙眼。「我也不知道。你太像她了吧。所以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把你當作她,不喜歡你和那個討厭鬼接近。」
「人家有名有姓,不要指人為鬼。」她溫和地糾正他,「你要不要告訴我你口中這個念念不忘的『她』究竟是誰?還是她的名字你也忘了?」
他極力思索著,「不曉得怎麼回事,有些事情我記得,又有很多事情,我腦子裡一片空白。自從那場病後,我就變成這樣了。」
「什麼病?」
他搖搖頭。「只記得昏昏沉沉睡了好久,全身滾熱,四周的人說話全聽不清楚,入耳一片嗡嗡聲。後來熱退了,醒了,卻人事物全非。」
「發生了什麼事?沒人告訴你嗎?」
他望著前方,許久許久。很慢地,他轉向她,滿眼迷茫。
「怪就怪在這,所有的人都不見了,獨剩我一個。過了一陣子,房子裡來了些陌生人,男女老少都有,整日吵得要命。」
「你很怕吵嗎?」他不止一次向她抱怨被吵得不得安寧。
「我作畫需要安靜,吵吵鬧鬧,什麼感覺也給吵混沌了。」
戀文十分欣喜。「你果然是位畫家。」
「我沒這麼說。總之,那些人終於走了。你說奇不奇?他們說屋裡有鬼,我住了這麼久,可沒看到什麼鬼。」
戀文答不上來。她有個古怪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已死了,所以他不承認是鬼。
可能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1:36:18
第七章
「小氣鬼,黃牛鬼,膽小鬼。」
戀文向門外的關敬眨著不解的眼睛。
「劈頭就一連串的鬼,你是給鬼附了身還是怎地?」她問,啼笑皆非。
關敬一隻手舉到她眼睛前方,另一隻伸來掰這只的手指。「小氣鬼,怕請我吃飯。黃牛鬼,說好陪我一道吃,偷偷開溜。膽小鬼,你怕我。」
她撥開他的手。「行啦,我曉得你左手長了整整齊齊五根手指,一根不少。」
他叉著腰背。「有何解釋?」
「你中毒啦,要找人解?我不是醫生又非郎中。」
「我給鬼附了身了,你說中了。」
她神色一凜。莫非「他」……
「喂,你可別胡說,」她著急地端詳他。「你是真的假的?」
「你呀!我給你這個鬼附了身了。」
她打他一下。「你找罵嗎?」
他就勢抓住她的手就不放了。「瞧你臉都白了。你居然是個迷信的人哪?」
「給你嚇得三魂少了兩魂,還得受你譏嘲啊?」她也不退縮,由著他握牢她的手。「莊琪呢?」
「你把我像個爛飯袋似的丟給她,可沒把她交給我,而我更不是她的監護人。她要走,我還跟去盯梢嗎?」
「咦,你這人真是,別人問一句,你搶白十句。」
「你不是別人,我也不過答了你三兩句。我說管飯的,你讓我得了胃潰瘍,可沒人給你裝修房子了。」
「快九點了,你還沒吃啊?」她喊。
「我等你呀,等得望眼欲穿,你懂不懂?」他擺個猙獰臉。「別說你吃得飽飽的,別逼我變成殺人犯。」
他就是這副樣子,也還是迷人得很。
「為了一頓飯殺人,英雄氣短哦。」
他拉她的手貼向他的胃。「這扁扁塌塌的肚子,從昨晚晚餐後空到現在,我的氣夠長啦。」
這個莊琪怎麼搞的?
「你怎麼不早說呢?還講大堆無謂說話。等我一下,我拿個錢包。」
「不,我這一天等夠了。」
「哎——」
直到她坐上了他的車,他才甘心地放開她。在他繞過車子坐進駕駛座位,他的眼睛一刻也沒放鬆地盯著她。
「你以為我會遁地術還是隱身術嗎?」她嘲笑他。
「你逃不掉的。」
「逃?哈!」她樂得眉眼都在笑。「對了,你說我怕你是什麼意思?」
「上午你一聲不響偷偷溜走是什麼意思?」
「我有事嘛。」她聲音小了下來。
「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要偷偷摸摸?」
她翻翻眼珠,然後瞪他;「劫銀行嘍。你們這些人真莫名其妙,我沒有權利在我自己的房子自由來去嗎?」
「『你們這些人』?」他瞥瞥她。「除了我,還有誰?」
一個鬼。她歎氣。
「你這餐飯要到哪兒去吃啊?」
「上西貢。」
「西貢?跑去西貢吃海鮮嗎?」
「不行嗎?我要到我最喜歡的餐廳去。」
「喔,我以為你不愛上餐廳出風頭呢。」
他微笑。「這家餐廳是自己的。」
她張大眼睛。「你還經營餐廳?你可真不得了。你還有什麼其他事業?」
他還是笑。「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戀文輕鬆地靠著椅背。欣賞窗外在夜色中向後疾退的夜景。拂光掠影,世事盡皆如是。
忽然,她想起無名鬼,不知十七歲是他的最後記憶,或是他離開人間的年紀?
那麼年輕,正當黃金青春年華呢,他能記起他失去的空白日子就好了,或者她可以瞭解他靈魂飄遊不去的原因。
那又如何?她要怎樣幫他?
「你知不知道男人吃起醋來也不輸給女人的?」
戀文詫然地轉向他。「你跟誰吃醋?」
「看你想的是誰嘍。」她啞然失笑。這可妙了,鬼和他吃醋,而他也和鬼吃醋。
「你吃哪門子醋啊?」她有沒有表現得太歡喜?
「你想的是個男人還是女的?」
他不是男「人」,所以她說:「男的。」
關敬的臉色陰暗下來。不過可能是夜色在這段路比較暗的關係,她想。
「你不用這麼坦白嘛。」
他懊惱的聲調惹得她格格笑。
「我偷偷摸摸你有意見,我坦白了,你又不滿意。你這人太難伺候了吧?」
「你是為了這個男的,所以才把我丟給莊琪?」
嘿,他是認真的在談這件事哩。
「你又不是個包袱,什麼叫把你丟給她?」戀文的心怦怦直跳。
他斜瞄她一眼。「今天不是你第一次故意走開,好讓我單獨和她在一起了。」
這是實情,她無話可說。她驚訝的是他不樂意的反應。唔,該說驚喜才對。
女人,你是矛盾的動物。
「怎麼樣啊?」他緊迫逼人。
「呃……莊琪很喜歡你。」
呀,真笨!她就不能招認得技巧些嗎?
「你不?」
「不什麼?」
「不喜歡我?」
「我沒說。」
「你也沒說你喜歡我。」
她笑著。唉,男人孩子氣起來就像個小男生般不可理喻。當她正要這麼對他說時,他不悅又有些耍賴的表情,驀地令她瞠然失聲。
戀文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一剎那間,她的脊背穿過陣陣寒顫。她突然醒悟數次無名鬼的表情、神態,為何總讓她有種無可解釋的熟悉感和似曾相識。
「他」和關敬神似。
或者,「他」此刻根本就附在關敬身上?
「關……你……你是……是不是……」她舌頭打了結似的,話都說不清。
「我是不是愛上了你?」他用眼梢看她坐立不安的樣子。「我如果說是,你不會開了車門跳出去吧?」
「別開玩笑啦!」她幾乎在呻吟。
該怎麼辦?只不能直接明白的對著他問:無名鬼,是不是你附在他身上搞鬼?
「感情的事怎能開玩笑?」關敬的聲音十分溫柔,方向盤上的手挪過一隻輕輕握著她的手。
他的手溫熱的,和他的聲音一樣溫柔,反而是她的手冰冰涼涼,還有些僵硬顫抖。
「戀文,你冷嗎?把窗子關起來吧。」
她呆呆看著他橫在她身前搖起窗子的手。鬼是沒有體溫的,但當鬼附上人身時又如何呢?
「關敬,你早些時候說你給鬼附了身,是開玩笑還是真的?」
「怎麼你還在想這個呀?」關敬搖搖頭。「重要的話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說出來,你當耳邊風,不關緊要的玩笑卻緊緊放在心上。好了,算了,我明白了。」
她可顧不了他的沮喪,她還沒弄明白呢。
「玩笑嗎?真的只是玩笑?」
「是騙你的。哪有鬼魂附身這種事?你看太多鬼故事了,是不是?」
戀文慢慢吐出一口氣。「哦,憋死我了。」
她不禁頗感難為情。世上相似的人那麼多,他和「他」不過一些表情、說話語氣雷同,她就如此窮緊張的反應過度。
對了,「他」不是說過嗎?「他」和關敬磁場牴觸,有關敬在,「他」甚至現不了身,又如何附得上關敬的身呢?神經病!
她心情頓時開朗起來,這才看到車子開進西貢,駛過市街,還在往前行。
「你的餐廳開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啊?」
「到了。」
哪裡有什麼餐廳?面前是一棟石磚造的平房建築。他才熄了引擎,大門就開了,跨出門檻的是個十足老式穿扮的婦人,藏青布衣布褲,舊時大陸婦人手縫的那種布鞋,齊耳的短髮斑灰,素淨的臉龐漾著慈愛的笑容。
戀文跟著關敬走到她面前。
「這是我媽。媽,她是舒戀文。」關敬介紹。
「伯母好。」戀文連忙禮貌地說。
要命,這個人,不早說帶她來他家,她總得換身衣服呀!舊T恤和寬鬆的家居褲,布鞋一雙,襪子也沒穿,像話嗎?
關敬的母親不說話,笑吟吟地拿手勢請客人進屋。彷彿看出戀文的不自在,關敬俯身向她微笑。
「放輕鬆,又不是來拜見婆婆。」他耳語。
「也不能這副邋遢相,多沒禮貌。」她小聲向他抱怨。「都是你啦,賣關子賣到山海關去了。」
關敬大笑。「我非常喜歡你獨特的表達方式。」
她則在此際猛地想起他在車上說過的一句話:我是不是愛上了你?我如果說是……
關伯母這時端著個杯子回來客廳。
「我來,媽。」關敬趕緊接過來,把冒著熱氣的茶奉給戀文。「這可是上好的烏龍茶,只泡給我們自家人喝的。」
當著他媽媽,胡開這種玩笑。還是,他當真話中有話?
「謝謝伯母。」戀文說。「不好意思,這麼晚來打擾。」
關伯母一語不發,一逕笑吟吟地盯著她看,很歡喜似的,瞧得戀文更加不自在,臉也羞紅了。
「你真的吃過啦?」關敬問她。
她沒有,只吃了幾片餅乾而已。忽然有些新構想,她便急著畫下來,跟往常一樣工作得忘了時間,覺得餓了,手邊有什麼便胡塞幾口。
「吃過了。」
關敬的全時開放餐廳是家,廚子自然是他媽媽,她怎麼好意思麻煩老人家?
如此跟著跑來,已經夠唐突的了。
「騙人。」關敬說。「你陪關伯母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好。」
他消失在走道。戀文面對坐到她對面的關伯母,不曉得說什麼好。老人家一聲不出,老望著她看,說真的,她開始感到怪怪的。
這棟石磚平房恐怕已有相當歷史了。
戀文踏進這屋時,令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和家人也住在同樣的房子。
戀文環顧四周時,發現一張搖椅。她家以前也有一張這類的搖椅,她常爬上去玩,當它是搖床。
「關伯母,我家從前住的也是這種房子。」她說,找到個她自己感到親切溫馨的話題和老人家閒聊。
其實關伯母看起來蠻年輕,頭髮雖灰白,髮式乾淨利落,秀氣的臉龐上沒有多少皺紋,要是把頭髮染黑,就和關敬像姊弟。
「後來為了方便家父上班,全家搬去新家。我實在捨不得舊居,搬家時我哭得好傷心。後來聽說那房子拆了時,我還難過了好一陣子。」
戀文一口氣說了小時候的事。
關伯母終於有微笑以外的反應了。她舉起雙手比劃。
手語!戀文怔住。上帝,她不懂這個啊。
「我們在這住了四十多年了。」
哦,關伯母還是可以發聲的,只不過聲音低沉粗啞,像個男人。
「那麼關敬是在這出生的了?」
「是啊,生在院子裡。」一陣呵呵笑。「他媽媽正在種花,種著種著,肚子疼,以為要上廁所,才要站起來,咚的一聲,肚子裡的娃兒出來了,掉在花盆裡。抱起他時,一身的土,打出生就玩土玩泥巴玩到長大。」
戀文跟著笑,笑著笑著,笑聲猝地卡住。他媽媽?
關伯母兩手比個不停,嘴唇卻並沒有動。
說話的不是關伯母。
她也還是笑臉盎然,但像男人的笑聲來自另一邊。
窗邊靠牆的搖椅,戀文先前看見它時上面沒有人,這時卻坐了個頭髮銀白的老人。
戀文四下環顧,除了大門入口及關敬進去的走道,別無其他入口。老人……
從哪冒出來的?
戀文輕輕倒吸一口氣。
老人是關敬的父親。他童年時便去世了的父親。
她望向關伯母,後者帶著同樣的笑容看著她。她很慢地轉動她僵硬的脖子。
老人還在。
「嚇著你啦,舒小組?」老人慈祥地歉然問。
她沒感到害怕,只是——「呃……有點意外,我大概八字比較輕。」後一句是她的喃喃自語。
老人又一陣呵呵笑。「敬兒說得沒錯,你真是可愛。」
戀文暗暗呻吟。想來她二十八歲以前都不太可愛。
關敬去做什麼了,怎麼還不出來?
「我知道你見過石彥,和他也蠻談得來,所以我冒昧和你見面,請不要見怪。舒小姐。」
「誰是石彥?」戀文茫然地問。
「好了,」關敬拍著手喊著出來。「開飯了。」
戀文望回搖椅。老人不見了。
怪哉,奇哉,難道他們父子的磁場也相牴觸不成?
關伯母又對她做手語。
「我媽說她吃過了,請你別客氣,不要拘束,就當在自己家。」關敬解說道。
叫他自己進去吃,她留在客廳再和老人談續未完的話,還是和他一起走開,好喘一口氣?
戀文很快作好了決定。她站起來。
「待會兒再和您聊,伯母。」
關伯母高興地揮揮手。
戀文跟在關敬後面,經過一條暗暗的走道,朝後面走去。
「你親自下廚?」
「下廚算什麼?我還有許多深藏不露的優點呢。」
「當然了,它們都被你經常顯露的『謙虛』掩蓋住了。」
關敬開懷地大笑。
舒戀文,你八成有毛病,換了任何正常人,連連見鬼,不早嚇得魂飛魄散了,你還像沒事人似的說笑話。
廚房圓桌上擺著兩盤燴飯,都是素菜。芋頭、青豆、番茄、面麩和芥菜。
「很好吃。」她不是客套。
「我擔心你不習慣。」關敬說。「我母親茹素,家裡不做葷食,也不買葷食。」
「你怎麼辦?你沒吃素呀。」
「我隨緣。我對吃的向來不挑剔。」
他一下子就把一大盤飯吃了三分之二,是真的餓了。戀文感到好不歉疚,不禁又納悶:莊琪跑哪去了?怎麼搞的?
「你和關伯母聊得滿開心嘛。」他狀似十分愉快。
「怎麼叫自己媽媽關伯母?」
「我有時是這麼叫她呀,好玩嘛。」
「她是……你母親是……」戀文不曉得如何問才不失禮。
「啞巴?」關敬卻很自然。「我父親去世後,她就忽然不說話了,也不知道她如何學的手語,也許是自己看書。我母親平常看很多書的。」
「她喜歡看一類書?」
「都看。閱讀是她的唯一嗜好和消遣。她提了好幾次要我帶你來,下午我回來時,她又催我,急得跟什麼似的。她跟你說了什麼?」
不知怎地,戀文有個感覺,是關伯伯要她來。
「你提過她常和你父親說話。」
關敬點點頭,一下子已盤底朝天,眼睛轉而看著戀文的。
「不給你。」她抓著盤子,彷彿他會伸手來搶。「曉得自己胃大如牛,就該多煮些。」
他笑。「真捧場。你吃吧,我飽了。邊說邊吃,涼了就不好吃!」
她本來也沒覺得餓的,而他看著她的吃相,笑得滿意又滿足。
「你沒和他說過話?」
「誰?我父親?當然有啊。」
「真的!」她吁一口氣。
還好,她都快懷疑自己是不是突然變成陰陽眼了。
「小時候我老跟前跟後嘰嘰呱呱不停,他有時給我吵得恨不得拿膠布貼我的嘴。」
戀文放下湯匙,歎一口氣。「誰管你小時候是不是長舌呀,我問的是他去世以後。」
「有人這麼問的嗎?」他眉毛掀得老高。「跟死去的人說話,那叫自言自語,旁人看了要當你是瘋子的。」
「你母親和他說話,她是瘋子嗎?」
「那只有我看見,我不是旁人,是她兒子,我知道她沒瘋。你看她像瘋子嗎?」
她若是瘋子,戀文不曉得自己是什麼了。
「你『看見』她和你父親說話,你卻沒看見他?」
關敬把他們吃完的盤子收去洗碗槽,戀文立刻過來幫忙。
「我來洗,我太習慣白吃。何況這一餐本該我請你的,反倒要你煮給我吃,我已經很良心不安了。」
「解釋得這麼累幹嘛?我沒要和你爭啊。喏,這是洗碗布。」
「你有沒有看見他呀?」戀文追問。
關敬走到廚房另一邊,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可樂。回答前,先打開喝一口。
「戀文,你相信這世上有鬼是不是?」
「別教人毛骨悚然好不好?」
呀,真可笑,一個見過兩個鬼,還和他們說過話的人,竟說出這句話,但戀文真的渾身一陣發冷。
他走回她旁邊,兩個盤子一下子就洗好了,他放下可樂罐,把盤子接過去放好。她不客氣地拿起他喝過的可樂。
「我看見我媽對著空氣比手語。」他告訴她。「我父親生前,他們感情很好,媽在廚房做菜,他拉張椅子坐在她附近;她打毛衣,他在旁邊幫著繞毛線;她洗衣服,他也拿個矮板凳坐在洗衣盆邊,幫忙扭干較厚、較大的衣服,兩人總有說不完的話。」
戀文聽得如迷如醉。多羨煞人呀!
「所以他去世後,她沒了伴侶,我那時又小,跟個小鬼頭能聊什麼?天南地北四個字我是認得的,但我可不懂怎麼去聊。我想她非常寂寞,又無人可傾談,就乾脆不說話了。」
她心頭一陣陣酸楚。
「我發現她常對著空氣比手勢時,問她做什麼。她告訴我,她在和父親說話。她能找到個排解對父親思念的方式,我覺得也蠻好。」
「好?你從來沒擔心過她長此以往會變得異常?」
「她一切如常,沒什麼好擔心的,而且她又沒四處張揚,對人說她和死去的老伴時常見面閒談。」關敬又開一罐可樂。「有時她擔心我,她會對我說:『你爸爸希望你如何如何。』我想她是覺得父親較具權威性,抬出他來,我比較不會那麼固執己意,多少會聽聽忠告和意見。」
直到數周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轉達父親的話,叫他去看一棟房子,還把地址寫得清清楚楚。那時關敬嘴上唯唯喏喏,卻開始擔心她是不是有點走火入魔了。
然後他給叨念得沒法子,只好按地找去。不料真有那棟房子,而且才剛脫售,新屋主就是戀文。
戀文呢,這廂倒頗感沮喪、無措。他看不見他父親的亡魂,她倒看見了,這教她如何對他說才好?
「你認識一個叫石彥的人嗎?」
關敬想了想。「不認識,聽都沒聽過。幹嘛?你要打聽這個人?」
「不是我要打聽,是……哎,算了,你不認識,跟你說也沒用。」
「我人面廣,說不定可以請人幫忙。這個石彥,就是你一路想著的那個男人是吧?你要打聽他什麼?家世?背景?為人?還是銀行存款有多少?」
戀文豈會聽不出他的諷刺和那股酸溜溜?
「這要是個我在交往的人,而且考慮為對象,連他的為人我都不清楚,還得托人打聽,我是什麼?白癡兼低能嗎?」
「白癡和低能有何不同?」
她送了他一個白眼。「你說呢?」
他嘻嘻笑。「和你說話像對口相聲,很有意思。」
「哼,對口啊,你找莊琪更富趣味,她的口才一流,我還沒見到誰贏過她。」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幹嘛老想把我和她拉在一起?」
她轉身找垃圾桶丟空罐。「我自己的終身都還沒著落呢,扮哪門子紅娘?你太抬舉我了。」
「沒有就好。」他拿過她手上的罐子,和他的一起丟進就在她後面水槽底下的垃圾桶。
「莊琪是個好女孩,條件優越,人長得漂亮,又有才華,但在我眼裡,她始終是個野性難收的小妹妹。」
「好像你認識了她一輩子似的。」
戀文的心放下一半,懸起的一半是為莊琪難過。她若知道關敬把她當妹妹看,該有多失望、多傷心?
「有些人認識了一輩子,還是對面不相識。有些人只看一眼,」他執起她的手,深深凝視她。「便知道那人是要一生一世都相守的。」
他眼中的柔情如此醉人,她只看著,便覺宛如喝下了一加侖最烈的高粱。
「關敬,我也喜歡你,」她這樣不算背叛朋友吧?「可是目前我有諸事待舉。我在『雅仕』的工作結束了,現在是個失業人。我的公司要如何開始?如何起步?我完全沒有半點頭緒,心裡煩亂得很。」
「事業未竟,不談戀愛,不結婚,這是大男人的論調嘛。」他抗議。「你想傚尤那些充滿野心的女強人嗎?」
「我不會夢想變陳方安生,如果這是你的意思。」她做個鬼臉。
他們一起笑起來。
然後,認真的,戀文又說:「我的心其實很小,所以沒法一心二用或數用,我一次只能專注於一件事,若我要談戀愛,我就一頭栽進去,專心的、認認真真的談出個結果,好壞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我知道我盡了全心全意。而現在我要專心做的是弄好我的公司。」
「你先提你對戀愛的態度,再提事業,可見後者次要之,便不妨先擱下它,擇其首要。」
「你別在這歪曲加扭曲我的意思。我不必做傲視群雌的女強人,但是我至少要有經濟獨立的能力,將來我的丈夫要是厭倦了我,我也不至於一無所有,弄得潰不成軍。」
「喲,未雨綢繆。要是你先厭倦了你的丈夫呢?」
「他沒謀生能力,我嫁他幹嘛?」
「說得也是。」
「就這樣?」
「怎樣?」
「四個字就一意蔽盡啦?你說了半天,口乾了是不是?還是你也有詞窮的時候?」
他仰頭長歎。「本來我想為你弄個絕無僅有的工作室,你好放心、專心的一展鴻圖,我呢,一旁夫以妻貴就行了。看樣子金雞獨立不成,我也得經濟獨立,才能與你匹配了,是吧?」
戀文大笑。「金雞獨立是這種意思嗎?你先去好好讀一讀成語大典,再來賣弄吧。」
「我先送你一本風花雪月才是真的。」
「幹嘛?」
「你太不解風情了。」他哀怨地埋怨。「這個節骨眼,你理會我成語用得好不好幹嘛?」
「因為那是牛頭不對馬嘴嘛,而且好好笑。」
「你很有學問嗎?你拿羅馬尼亞嘴對到牛頭上去,成了個什麼東西?該是風馬牛不相及才對,喏,學識淵博的人在這兒!」
她笑得彎下了腰。他也彎下上身,臉對著她的臉。
「別笑啦!」
「哎喲,哎喲。」她抱著肚子笑。
「停一停行不行?」他吼。「笑得這樣,怎麼吻你啊!」
她一驚,笑聲是止住了,卻是眼淚直流地瞪住他。
「你說什麼?」
「我本來想吻你呀。」他懊惱地也瞪她。
「什麼本來呀!」她心跳彷彿停止了。
「現在不吻啦,氣氛都給你笑變調了。」
「這時候他又成了音樂家了。」她嘀咕,並未覺察她失望的心情明白表露在她的聲音和表情裡。
關敬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機會稍縱即逝。他大喜過望,同時馬上採取行動。
拉過她,他溫柔的唇印上她錯愕地微張的唇瓣。
天旋地搖,血液狂奔,一道道彩虹似的光芒在她模糊的意識中迸射,像新年時夜空中的煙花。
正當她暈眩迷醉之際,虹彩中突然浮雕般浮突出一隻人形。
彩繪裸男。他的臉對著她。是「他」!
戀文張開眼睛,影像不見了,只有關敬不明所以的臉孔。
「怎麼了?」他目光隨著她轉來轉去。「找什麼?」
莊琪說畫裡的裸男就是……她說的是真的!
「快,快!」戀文抓住關敬的手。
「幹嘛?你想到什麼事了?」
「趕快回去!」
「回哪呀?」
「哎呀,我的房子啊!」
「怎麼忽然十萬火急的要回去?」
「回去再說。快呀!」
關伯母不在客廳。關敬拿了車鑰匙,出來後輕輕反手關上門。
「不和伯母說一聲就走,不太禮貌吧?」
「她睡得早,今天算晚了。你要我叫她起來讓你向她道晚安嗎?」
他不高興。戀文無從解釋,只有閉嘴不語。
駛離西貢一段路了,他依然繃著臉。
「不要一副蠟像似的,好不好?」她說。
「我是銅雕,比蠟像昂貴。」他答,賭著氣。
她想笑,又怕火上加油,便抿抿嘴。
「對不起嘛。」
「你心裡有人,就不該讓我吻你。對不起就算啦?還說你一心不能二用呢。」
「你真能吃醋。」
他看看她。「還笑。看男人為你醋勁大發,你很樂是不是?」
「你不分青紅皂白,是很好笑嘛。」她好聲好氣地說。
「那你突然說走就要走,除非你約了人在空屋見面,還有什麼事如此緊急,非得趕著回去不可?」
她趕回去要看的「人」,此刻說不定也在車上,只是不能現身而已。
「房子裡現在不是油漆桶,就是一塊塊木板,我和人在那兒約會,拿油漆桶當椅子,木板當床呀,真是浪漫到極點,多謝你的提醒。」
一抹尷尬之色抹去了些許他臉上的僵硬。想了想,他也覺得自己是反應得有些說不過去。
「你只是心血來潮想到裝潢的新構思了?在我們正卿卿我我的時候?你倒是很浪漫。」
「你呢?要吻人家用吼的。」
他笑出來,搖頭歎息。「人家說,男女做朋友階段,客客氣氣,相敬如賓;一日成為情侶,開始第一場爭吵之後,其後大吵小吵便順理成章接二連三,個個逐漸原形畢露。」
「多奇怪的說法。照你這麼說,戀愛的男女都不可能結成連理了。」
「我還沒說完嘛。吵到露出真面目了,彼此才算真正互相瞭解。因瞭解而結合,不是嗎?」
「歪理,謬論。」然而她找不出合理的實論反駁。
「你說說看,你想到房子裡什麼東西,急著馬上要回去?」
「嗯……那個彩色玻璃窗。」
「怎樣?」
「我要去看看它。」
他不解。「它到了夜裡不會變色或變形,我天天在那,我知道。」
「我要看的是窗上的畫。」
「那個光屁股的傢伙?」他眼睛一閃。「老天,你也和莊琪一樣,以為他會從窗子上下來閒晃?」
「我……剛才你吻我的時候,我看見了他。」
「你也吻我啦。」
她嬌嗔地白他一眼。「這有什麼好得意的,我又不是樹皮、牆壁或木頭,你吻我,我自然有反應。」
「誰吻你都一樣?」
「不知道,趕明兒個叫莊琪吻我試試。」
「還好你不是叫別個男人試,否則我當下就按著你好打一頓。」
「你敢!慢著,怎麼說到這兒來啦?我剛剛在說什麼?」
「這個比你那塊玻璃上光溜溜的男人有趣得多。」
到了屋前的車道了,戀文不再和他多說,她很快跳下車,直奔入屋。
「你還想我和你做朋友的話,就不許作弄我。」她輕聲對著四周的空氣低語。
屋裡一片漆黑,她明天得記得去電力公司。
今夜無月,星輝將柔白的夜色抹在窗上。玻璃上,彩繪裸男靜靜斜臥,身影孤寂哀怨。
「他好好兒的在上面,沒有走丟。」關敬在她後面,嘲弄地說。「放心了吧?」
戀文一顆心被浮在星夜中一幅寂冷的畫拉扯著。
你到底是誰?
夜無言。「他」無言。她找不到答案。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1:36:40
第八章
書店職員十分和氣,有耐心,幫忙把最後一本書放上堆滿櫃檯的二、三十本靈魂學類書上。她好奇地對戀文微笑。
「差不多都在這了,小姐,夠不夠?」
夠不夠?戀文傻了眼。
「這麼多啊。」
「還有呢,不過其他是小說類。你要和靈魂學、鬼魂類有關的真實性著作,我統統給你找來了,還包括外國譯作。」
「這世上研究鬼魂的人原來這麼多。」戀文只是自言自語。
「有的書還附圖片和照片,好像真的呀,怪恐怖的。」
「你有沒有看見過?」
「鬼?」書店職員猛搖手和搖頭。「才沒有呢,嚇死人了。那些人膽子好大,還拿相機去拍,要是我,不昏倒也跑都來不及。」
她就認識這麼一個膽大包天的朋友,要是莊琪能拍到「他」就好了。
「這麼多,我怎麼拿啊?」
「你可以留下你的住址,我們會幫你送到府上。」
戀文於是付了書款,先拿了兩本,以便其他書送到前她可以開始研讀。
離開書局,她前往和簡太太約見的地點。
「手續都辦好了。」簡太太把一個大信封袋交給她。「新房子裝潢得差不多了吧,舒小姐?幾時遷入新居呀?打個電話給我。我來向你恭賀入伙。」
「謝謝你,那房子的情形你比我清楚,哪能那麼快就完工?不過才一個星期而已。別說幾乎整間要翻修,光漆那些牆也要費好大工夫。」
「是,是。」簡太太圓滑而流利。「你比較講究,當然不能馬馬虎虎。」
當初是戀文自己急不及待決定買下房子,實在怪不了人家。
「簡太太,你可知道原屋主現在何處?我想見見他,請教他一些事情。」
「怎麼?房子還有什麼問題嗎?」
「我早上去電力公司,二十年前那房子就斷了電了,水也是。」
「二十年嗎?唔……大概我記錯了。」簡太太支支吾吾。
「不過,經過這麼久,房子大部分情況都還不錯,足見本身建材相當牢固,只是屋內太亂、太髒、太舊而已。」
「是啊,是啊,」簡太太鬆一口氣。「蓋了這麼久的房子,屋頂沒塌,牆沒倒,可見它多麼值得買來保值,我說過你不會後悔的嘛。」
「但是——」戀文有意地頓了頓。「我聽說最後住在那的人搬走的原因,是那房子鬧鬼。」
簡太太臉色刷地變白。
「什麼!是誰散播這種謠言?莫名其妙!真是豈有此理!」簡太太端起她點的果汁,朝杯子裡喊叫,似乎是杯中的果汁饒舌般。
戀文料到她不會承認,她只是問來探探她的反應罷了。她不會告訴簡太太她已見過「他」,不想生出枝節,萬一消息被「不小心」走漏,有事沒事來些膽大欲看鬼之徒,她才是自找麻煩呢。
「沒有就好。」戀文平和地說。「我問問而已。」
「沒有,沒有,沒有的事。」簡太太抬起頭來了,鬆了一口氣。「你千萬別聽人家胡說。這樣吧,我不曉得屋裡沒水沒電。你付了多少水電費,算我的好了。」
「沒多少,不要緊的。」那家人住了不到兩個月。「不過有件事想請問你,你知不知道客廳彩色玻璃窗上那幅畫,畫的是誰?又是誰畫的?」
「我不知道,不過我可以替你問問。」
「我想見原屋主,你能安排嗎?」
簡太太臉有難色。「不瞞你說,舒小姐,那房子是我先生一個遠房親戚的。他們買下之後,住沒多久就搬走了,房子留給一個兒子,吃喝嫖賭無一不精,欠了一屁股債,才托我們把房子賣了;錢一到手,人馬上跑得無影無蹤。我是看在一點親戚關係份上,否則才懶得管這種閒事的。」
「意思是,你找不到他?」
「他少來找我們就阿彌陀佛了。」
「那你向誰問那幅玻璃畫的事呢?」
「我問問我先生,看他知不知道。他年輕時候倒是去看過那房子好幾次,也許他聽過什麼。」
「那就麻煩你了。你知道我的電話,有消息時——」
「我會馬上告訴你。對不起,我要去學校接小孩了,你放心,我一定記得幫你問。」
她走得急急忙忙,慌慌張張地。她是沒見過那房子裡的鬼,但起碼曾聽過有這回事。
戀文站起來走去洗手間。快中午了,不過她昨晚已經跟關敬說了,她今天有些事要做,請他午餐和晚餐皆自理,她會付費。
他的表情狐疑。「你不是又要躲著我吧?」
「關敬,你是認真的在追求我嗎?」她反問。
「不是嗎?難道我悶得發慌,拿你解悶?我忙得沒時間來送花、送巧克力那一套。」
「這種伎倆和招數人人會,不必了。」
「好極了,花終會凋謝,徒然製造垃圾,巧克力吃多了,壞了你一口皓皓貝齒就可惜了。」
「喂,我沒說你就不必花心思追求我,只要你動動智慧,推陳出新。」
「女人。」
「怎樣?你勾一下手指,我就得欣喜若狂的倒進你懷裡嗎?」
「勾兩下如何?」
他用雙臂將她攬過去。接下來的晚安熱吻,熱得戀文此刻回憶猶然騰雲駕霧。
朝鏡中閃著戀愛光芒的臉扮個怪相,戀文走出洗手間,登時怔在原地。
「他」坐在方才簡太太坐的位子。但教她不安的倒不是他坐在那,翻看她放在桌角的書,而是其他人看不見他。
因為有個女侍應生就站在桌子旁,眼睛瞪著如銀鈴般,瞪著「自動」翻頁的書,嘴巴張得大大的,眼看著就快要尖叫起來了。
還好她和簡太太約在二樓,時間早,樓上只有她們兩個客人,簡太太一走,旁邊更無他人。
深吸一口氣,戀文沉著地走過去,不動聲色地由「他」手中拿過書來。
「哎!」他大叫抗議。
「這兒風真大。」戀文不理他,笑著對女侍應生說。
哪來的風?四周窗子全是密閉式的。
年輕的女侍應生看看窗,看看她抓著的書,看看她,白著臉往後倒退。
未來也許就此無事。也許。但這時另一本書又凌空而起……當然又是「他」的傑作。
戀文趕快搶過書,然而女侍應生哼了一聲,軟軟地倒了下去,整個人嚇昏了。
戀文抓起帳單和皮包,懷裡抱著書。「還不走,坐在那,還要嚇人嗎?」
「她怎麼說睡就在地板上睡起來了?」無名鬼問。
戀文沒空理他,逕自跑到樓下櫃檯結帳。「上面有個小姐可能不舒服,她昏倒了。」
出納馬上叫人上去看。戀文則匆匆逃離現場。
「我真是會給你害死。」車子駛上街道後,她向無名鬼抱怨。「那是公共場所地,你要跟也選選地方好不好?」
他沒聽見似的,看著她上車後丟在椅子上的書。
「『靈異世界』、『通向幽冥』。」他念著書名。「你看這種書做什麼?」
「我想對你有些瞭解。」
希望咖啡室那女孩沒事。
「瞭解我?你想知道關於我的事情,問我就好啦。讀這些書——」他停住,望向她,「你還是認為我是鬼。」
戀文歎氣,攤攤一隻手。「你如何解釋你的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來去全無蹤影?還有,你的穿牆工夫。」
「穿牆工夫?」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可以穿牆?」
他不答腔。
「你住在哪?」
「我住在那房子裡啊,我告訴過你了。」
「我是問你睡在哪?那屋裡能住人嗎?」
「我……不睡覺的。我休息。而我休息的地方很乾淨。」
「那塊玻璃。畫上的人就是你,對不對?」
「我第一次和你見面就告訴你了。」
她想了想。對啊,是她自己意會得太慢了。
「那時候我被你嚇壞了。那畫是你自己畫的嗎?」
他安靜了好久,她想他大概忘了。
然後他說:「不是。」
戀文精神一振。「誰?那畫你的人是誰?」
他目光幽幽。「就是和你很像的那個女孩。」
不好了!戀文拍一下方向盤。
「她在哪?叫什麼名字?」
「她叫舒文。我不知道她在哪。我若是知道就去找她了,也不必癡癡苦等。」
「舒文,很好聽的名字。她為什麼離開?」
他又露出苦苦思索的表情。「我不清楚。不記得了。」
「不清楚還是不記得啊?」
「我生病,病了好一陣子,我想。病好時,她已經不在了,每個人都走了。」
滿心以為終於有個線索做開頭,又斷了。戀文想不出如何往下問。他的記憶若沒錯,便是他身邊的人全都在他生著重病期間離開了。太殘忍了。
「你記不記得你得了什麼病?又是怎麼好的?」
他搖搖頭。「就是忽然就醒了,好像睡了個好長好長的覺,一覺醒來,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她不用轉頭也知道他走了。許久以後,車內猶瀰漫著濃濃的哀愁和悲傷。
她回到公寓時,莊琪才剛起床。
「你搞什麼?有人送了一大堆書來,說是舒戀文小姐買的。」
「就是本人。」戀文雙手叉上柳腰。「你搞什麼?昨天晚上關敬快九點來找我,還餓著肚子。你跑到哪去了?」
「他那麼大個人,餓了不會自個兒找吃的,干我屁事!我可不是他的奶媽,我這以後要留著給我的寶寶吃的。」
「去你的。」
莊琪坐下,點起煙,蹺起修長的腿。「你才去你的。他喜歡的明明是你,你不要也不必硬推給我,何況你明明暗慕人家。」
「我只是欣賞他而已。」戀文嘴裡辯著,臉已經先紅了。「我見你沒事白天晚上的往那跑,一分鐘也閒不住的人,在那裡可以一待就待上整天整夜,我——」
「你就想我瘋狂的迷上他了?笑話!」莊琪噴一口煙,「天底下沒有我莊琪倒追男人的事。關敬條件是很不錯,也有幾分英色,但是他的吸引力還比不上你屋裡那個鬼呢。」
戀文坐到她斜對面。「你守在那是為了一個鬼?」
「你怎麼知道是一個?搞不好有好幾個。」
「你看到了幾個?」
莊琪皺皺鼻子。「半個也沒有。但是我知道他在那,我感覺得到。幾次你和我說話,他就在旁邊,對吧?」
戀文不想否認了,何況一開始便是她向莊琪提及這件事的,集合她們兩個人之力。說不定可以多找到些關於無名鬼的過去。莊琪向來是收集情報和資料的高手。
「對。」
「哈!我就知道。昨晚我在那待到今早天快亮才走,他其實好幾次也在我附近,那股子冷颼颼的感覺,和風與氣溫沒一點關係。」
莊琪按熄煙,環視客廳,抿著嘴笑。
「他現在就在這。他和你一起回來了。」
戀文跳起來,眼睛掃過客廳一遍,然後往房間走去。
「不用找啦,我一說,他就走了。」莊琪好整以暇地伸長手,端詳她那雙藝術家的優雅手指。
戀文坐回去。「我覺得他挺可憐的,失去了記憶,飄來飄去無所歸依,生病時又遭眾叛親離……慢著!」她拍一下手。「我明白了,不是他的家人、親人在他病中離棄了他。他死了,所以他們走了。」
「死了?」「他」的臉一下子浮現在她面前,嚇得她由椅子上彈了起來。
莊琪見狀立刻衝過來,望向她瞪眼看著的地方,但卻什麼也沒看見。
「你說誰死了?」「他」對著戀文吼。「你說啊!誰死了!」
「他說什麼,戀文?他說什麼?」莊琪盯著戀文催問著。
「哎,你呀,就是你呀!」戀文對他說。
「我?他說我什麼?」莊琪大叫。「說給我聽呀!」
他又突然消失了。美國那個著名的大衛•高柏飛應該找他去當助手。戀文悻悻地想。
「戀文!你發什麼怔?他到底說我什麼?」
「他哪有說你?他根本不知道他已經死了。」
戀文忽然心痛萬分。她是這麼猜測過,卻沒想到竟是真的,而她才是對他殘忍的人。
「你胡說什麼?」莊琪不可置信地喊。「怎麼一個死了,而且都變成了鬼的人,會不知道自己死了呢?」
「你問我,我就知道嗎?」戀文歎一口氣。「我現在難過死了。」
「幹嘛了?你難哪門子過?」
「怎麼不難過?我剛剛親口對一個人說他死了。要是有個人對著你說你死了,你作何感想?」
「我沒法感想,我又沒死。」
戀文白她一眼。「設身處地一下好不好?」
「這種事如何設身處地?」莊琪看向戀文適才和鬼說話的方向。「他現在在幹嘛?」
「他走了。」戀文喉間哽咽。「他會到哪去呢?莊琪,他會不會就因為不知道自己已死,所以魂靈飄蕩,不曉得該去投胎轉世?」
「你叫他出來,直接問他呀。」
「我不曉得如何叫他,他都是自行忽隱忽現的。」
「那他也許就隱在某處,你喊他一聲,他不就現身出來了嗎?」
「怎麼喊?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哎喲,真是!」莊琪朝向空中喊道,「喂,我說鬼先生,你現現身,我們有問題要——」
她沒說完,便感覺到一股陰冷自她右前方拂過來。
「我不是鬼!」他吼。
「他說他不是鬼。」他的皮膚似乎更白了,看上去幾近透明。戀文又告訴莊琪,「你別那麼叫他,他不高興聽到那個字。」
「嘖,挺有性格的。那他總得給人一個稱呼吧?」
「他不記得他姓啥名誰。」
「呀,有這回事?戀文,你問他,他是不是窗上畫裡——」
「他是,我問過了。」
「他為什麼不讓我看見他?」
「是你看不見我。你吵死了。」他開口,皺著眉。「那麼多話,聒噪。」
戀文抿嘴忍住笑。「莊琪,他說是你看不見他。他就在你面前呢。」
「她每天晚上在那邊繞著房子唸唸有詞,像道士似的,吵得我不能休息。」他向戀文告狀。
「莊琪,你每天晚上在那邊念些什麼?」戀文好奇地問。
莊琪臉一哂。她在非洲時跟當地一位巫師學了些驅魔降鬼的咒語,想乾脆拿出來試用,看能不能把鬼趕走,好讓戀文平平安安住進去,或喚他出來,一遂她拍幾張照片的目的。當然,她不好意思說出來。
「哎,你問他,我給他拍幾張照片好不好?」
「我既不是人,有什麼好拍的?」
「他不肯。」戀文說。「你別三句不離本行好不好?」
「不肯就算了。」莊琪怏怏然。「我要免費拍他是他的榮幸呢,還端架子。那你再問他,他是不是打算糾纏你一輩子?」
這個問題是很重要的,戀文詢問地望著他。
他面容傷感、沉重。「我……我真的死了嗎?」
「你的現象……我想恐怕沒有其他解釋了。」戀文說,感到遺憾。因為她正開始喜歡這個新朋友,且不論他是人是鬼。
「那我該怎麼辦?」他茫然、無助地喃喃。「我怎麼會死了呢?發生了什麼事?其他人呢?他們也都死了嗎?」
這些問題戀文無法回答,她也很想知道答案。她搖搖頭。
「怎麼回事?他還在嗎?」莊琪問。
電話鈴響了,莊琪去接,說聲「她在」,就把無線話筒拿過來給戀文。
是關敬。
「戀文,我在房子的地下室裡發現了一些東西,你快過來看看。」
「地下室?」
「記得那堵牆後面嗎?」
「咦,那裡通向地下室啊!」
「牆後是一間秘室,秘室內壁上有個暗門,拉開就是到地下室的樓梯。我會讓秘室和暗門都開著,不過你下來時要小心,梯子很窄,而且木頭在地下受潮濕空氣侵蝕太久,很容易斷裂,腳步放輕些。我在下面等你。」
「好,我馬上來。」
放下電話,她告訴莊琪。「關敬發現了一個地下室,裡面有些東西,我要去看看。」
「我也去。等我。我換件衣服。」還穿著睡衣的莊琪跑進房間。
「你知道那房子裡有秘室和地下室嗎?」戀文問那一再聲稱房子屬於他的無名幽魂。
他思索了一會兒。「不知道。」
「但那房子以前確定是你的?」
「我是一直住在那。」
「唔,」戀文沉吟道。「看看能找到些什麼,也許我們能幫助你恢復記憶。」
他灰心地搖頭。「沒用的,我找了好久了,所有以前我熟悉的東西統統不知去處,連床都給搬走了。」他的身形慢慢變淡。「他們究竟到哪去了?到哪去了?」
戀文望著他終至化散在空中,心中好不悲慼。但願她真的能幫助他。
「關敬。」
「在這,戀文。」
微弱的光線中,關敬的身影出現在窄窄的梯腳,戀文小心翼翼走下每一步都嘎嘎吱吱響的木梯,把手伸進關敬伸向她的手。
「媽呀,真夠臭的。」莊琪在她後面,屏住呼吸呻吟。「又這麼潮濕。在這兒待上幾分鐘,恐怕得洗上三天三夜的澡,才洗得掉霉臭味。」
「那你待在上面好了,又沒人邀請你來。」關敬說。
「嫌我啊?你已經點了一盞油燈,又加了個手電筒,四周還這麼暗兮兮的,我這個電燈泡正好派上用場,你不感謝我,還來嫌棄我。」
關敬牽莊琪下了梯子時,戀文已在看他發現的東西。
「哇!」她發出驚歎。
「什麼東西?」莊琪慢慢走過來。「乖乖,這個地下室可真不小。」
「畫,莊琪。好多畫。」戀文說。「但看不清楚是什麼畫。」
「油彩和水彩都有,還有些素描。」關敬把手電筒光圈投向一幅水彩畫上,讓她們看個仔細。
「啊!天哪!上帝!聖母瑪利亞!耶穌基督!阿拉哦!佛祖,觀音菩薩!」
莊琪每看一幅就喊一聲。
關敬和戀文都笑了。
「這麼麻煩,喊聲諸神不就得了。」關敬說。
莊琪索性拿下他掛在牆上的油燈盞,加強光線,因為手電筒能照到的面畢竟只有一圈。
「戀文,你這房子怎麼還沒有電呀?」她一面抱怨。
「我今早才去繳了電費。」
「電力公司有派人來查看,並換了個新電表。」關敬說。
「這麼快?」戀文很高興。「服務效率真不錯。啊,我看到客廳了,你動作真神速,連廚房的隔間也完成了呢。你怎麼做的?做得又好又漂亮又快。」
「你的主臥室和工作室也完工了,只要放進家俱,你就隨時可以住進來了。」
戀文不敢相信。「呀,你是有神力還是怎麼的?」
「我先做好這兩個部分,想你也許急著有個開始工作的地方,以及趕快住進屬於自己的家。」
這兩項確實是她當務所需。
「你想得太周到了,關敬。你該不是不眠不休的趕工趕出來的吧?」
「只要你住得滿意、舒適,工作起來得心應手,我辛苦一些是值得的。」
「喂,你們這對愛情鳥,我的雞皮疙瘩掉滿地啦,一會兒你們負責給我撿起來。」
戀文羞澀地笑笑,關敬則開心的咧著嘴。
「要談情說愛也選個空氣品質好一點、氣氛浪漫些的地方嘛。關敬,你未免太沒有水準了。戀文,你也太不挑剔了。」
「兩人心心相印,天崩地裂也管不了,你不懂就少批評指教。」關敬說。
「喲,倒是我不識趣了。」莊琪笑道。「好,你們一旁心心相印去吧,這些畫算我的了。」
戀文喜歡畫,不過向來僅止於欣賞,並不懂作畫的藝術,然而她這外行人也看得出這些畫不是信手塗塗抹抹。
「我們幹嘛在這摸黑看呢?何不把它們拿到上面去?」她說。
「對啊!」莊琪第一個附議。她瞄瞄關敬。「對不起啦,你大概本來想和戀文在這下面卿卿我我廝磨一番,不料殺出我這個程咬金,破壞了你的計劃。」
「去去去,」關敬笑罵她,「說得我如此低俗不堪,儘是你的歪念頭作祟。」
他們合作傳遞接拿,不一會兒,將十餘幅畫全部搬到了光線充足的客廳,一幅幅靠牆排放開來。
「看看這筆觸、線條,以及色彩的運用,多細膩,多精緻。」莊琪讚歎不絕。「可惜都受了潮,染了霉,得找專家看能不能把霉漬去除。」
「一幅遭毀損的名畫都能在專業人員手中拼湊得完好如初,更何況只是一些霉漬?」關敬說。
「得到外國才有這種專門處理受損藝術品的專業人員。問題是,這些畫值不值得我們費些周章,更別提必定是所費不貲呢。」
莊琪一語方畢,十幾幅畫砰砰砰砰地面朝下,全倒在地上了。
三個人直立著,面面相覷。
「哦,生氣了,」隔了片刻,莊琪朝空中發話。「說說都不行啊?難道這些全是你畫的?」
「你跟誰說話?」關敬奇怪地問她。
戀文怔愕中,倏地恍然大悟。也許這些真的是「他」畫的!她扶起倒地的其中一幅畫,在畫布上尋找著。
「畫者的名字!」莊琪和關敬也驀地醒悟,在戀文身後彎下身,盯著畫布四個角找。
「這幅沒有。」戀文去看另一幅,也沒有落款或簽名。
關敬和莊琪分別去看其餘的畫。
「這人真怪了,作畫怎麼不留名也不留日期呢?」莊琪沮喪地喊。
每一幅都沒有。
關敬想了想,拆開一幅畫框。這些框非花梨木即紫檀木,二者皆是木材中的極品,用它們做框,顯見作畫者極珍愛這些作品,何以會棄置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
「有了。」他說。
戀文和莊琪來到他旁邊。
他指著框內的絲襯。「一九一九,春。石彥。」
石彥?戀文想,這名字好熟,似乎在哪聽過?
「一九一九!」莊琪喊。「哎呀,戀文,是古畫哪!」
關敬又去開另一幅框時,那扇彩色玻璃窗忽然自行砰地打開,又砰地關上。
莊琪跑到窗邊仰頭看那彩繪裸男。「喂,你發哪門子脾氣呀?」
砰!窗子又開了,嚇得莊琪倒退一步。
「這幅是一九二○,秋。」關敬說。「我來把全部的框拆了,看最後一幅作品是什麼時候。戀文,麻煩你把我們看過的框裝回去好嗎?」
戀文不及回答,門窗一起砰砰啪啪開開關關地咆哮起來,他們方才要找畫者名字扶起來的畫,又全部倒回地上。
關敬站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他靜靜問。「莊琪,你剛剛和誰說話?」
「你在這一個禮拜,有沒有聽過奇怪聲音,及看見什麼異象嗎?」莊琪問。
「關敬聽不見他,也看不見他的。」戀文說。
關敬輪流看著她們。「能不能請你們哪位解說一下,我們是到了第幾度空間了?」
這時門窗停止碰撞了。
「石彥。」戀文喃喃。「石彥。」
空中一聲淒涼的歎息回應她。
「我想起來了!」戀文喊。「你父親,是你父親告訴我這個名字的!」
「戀文,你見過關敬的父親?」莊琪臉色怪異。
「什麼時候?」關敬也一樣。他扯住戀文的手臂。
「昨晚呀,就是你在廚房的時候。」
「不可能!」莊琪看她的表情,好像她是鬼。「關敬的爸爸死了好多年了呀!」
「我也看見了『他』,不是嗎?」戀文指指玻璃窗頂。「而你們兩個都看不見,但你知道『他』是存在的,不是我的虛構或幻想。」
「這個『他』又是誰?」關敬問。
「很可能就是畫這些畫的人。」戀文說。「我不確定。」
「石彥?他在這屋裡?」關敬四望。
「我不知道他是否就是石彥,關敬。但你父親認識這個石彥。」
關敬也想起來了——「昨晚你是問過我,是否認識叫石彥的人。可是這人和我父親有何關係?」
「他昨晚向我提到這個名字,還沒說完,你來叫我吃飯,他就走了。」
「我要不是膽大過人,認識你們這兩個朋友,不嚇得香消玉殞,也早嚇掉半條命了。」莊琪呻吟。
她的兩個朋友可沒工夫理會她還有幾條命。
「你為什麼昨晚不告訴我,你見到我父親呢?」
「沒有機會呀。而且,我也不以為你會相信。我們現在快去你家吧,說不定要讓『他』恢復記憶,得要靠你父親的幫忙才行。
「恢復……誰失去記憶?」
「走吧,路上再告訴你。」
「喂,喂,等等我呀!什麼朋友!人家是『談鬼色變』,你們卻是『談鬼忘友』。」莊琪喊完,咚地跌坐在地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1:37:01
第九章
關伯母高興地把他們迎進去之前,似乎早已在大門口等了他們好一會兒了。他們進門之後脫鞋時,她比手語說她去泡茶。
「認識了這麼多年,結果戀文還比我這個老朋友先到你家。」
莊琪發出的怨言令戀文吃了一驚。
「老朋友?」她看看關敬和莊琪。
「你不知道?」他們同時反問她。
「弄了半天,你們是舊相識啊。」
「就差那麼一點點,他就可能是我的舊情人了。」莊琪噓歎。
「別無中生有。」關敬忙道。
「這麼急著澄清幹嘛?啊,這兒真古典。總之,關敬和我哥是中學同學,他去我家,我一見驚為天人,他卻壓根兒不把我看在眼裡。」
「你那時才幾歲?人細鬼大。」
「拜託,今天鬼氣還不夠重啊?」莊琪那一跤跌得她眼冒金星。
原來關敬和莊俊風是中學同學。戀文想,這個世界真是小。
關伯母端了茶盤出來,關敬仍是立即起身去接。她向戀文比著。
戀文的眼睛轉向關敬求救。
「媽說爸爸今天精神不大好,在休息,請大家稍坐,他一會兒就來。」
「媽媽咪呀。」莊琪又緊張又興奮。
「伯母知道石彥嗎?」戀文問。
關伯母以手語直接回答,但仍由關敬口譯。
「知道,不過由爸爸說明較詳細。昨晚真對不起,年紀大了,不習慣晚睡,怠慢了,舒小姐別見怪。」譯完,關敬說:『媽,都是晚輩在這,叫名字就好。」
「是,伯母,叫名字就好。」戀文也說。
「媽記得莊胖子嗎?這是他妹妹,莊琪。」
關伯母笑著點頭,揮手要看見她進來客廳時全站了起來的年輕女孩們坐。
她們仍是等她入座才坐下。關敬為大家斟茶。
「敬兒現在才相信了吧?」關伯母的手指十分纖細柔軟。「這麼久了,一直唯唯諾諾,討母親歡心地不說不相信爸爸還在家。」
關敬哂笑,放下茶壺,用手語回答。「我是爸爸的親生兒子,他在世時,我們感情那麼親密,我卻看不到他,是何道理?」
「你小時候他怕嚇著你,等你大一些,他竟沒法和你相見了。他們那個世界,不是每個人想見就見得到的,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和他們溝通。」
關敬不瞭解,但他點點頭。
「初時,當我常常看到他,我以為他來接我去和他做伴,還以為自己餘日不多了呢。」
「他們在說些什麼?」莊琪挨近戀文,小聲問。
「我看不懂。」
戀文以前就覺得手語是種最神奇、最美妙的語言,此時注視關敬和他母親交談,更充滿難以言喻的溫馨感。沉默的交流往往比有聲的語言更感人。
關伯母的手勢轉向了她們。
「媽媽在道歉,冷落了你們。請喝茶。」
戀文方舉杯就唇,搖椅上的老人出現了,似乎剛睡醒的樣子,神色仍有些倦困。
關敬先留意到戀文一眨不眨的眼神,並隨她目光望去,定在空空的搖椅上。它很輕地搖著,那是他父親生前親手做的,父親便是坐臥在這張椅上,閱讀著的報紙覆在身上,溘然而逝。
關敬眼眶濡濕了。
「不要難過,敬兒。」老人說。
沒人要求,戀文不自覺地主動把話傳給關敬。
「關敬,你父親要你不要難過。」
莊琪吃一驚,手中的杯子潑翻在身上,熱茶燙得她跳了起來。
關伯母招著手叫她和她過去。她不想錯過精彩部分,忍著微微的灼痛。
「不要緊,不要緊。」她也往搖椅看,但和關敬一樣,她只看到椅上空空如也。
「伯父,昨晚您提到一個叫石彥的人。」戀文迫不及待地切入主題。「他是個畫家嗎?」
「是,曾經是。他四歲即開始習畫,六歲時,他父親為他請了位洋老師教他國畫,那位洋老師見他資質深厚,後來帶他去了英國,拜在洋老師的老師門下。那年他八歲。待他再回上海,已是十六歲的翩翩美少年,在英國開過兩次畫展的小畫家了。」
老人敘說間,關敬經母親的手語知曉內容,莊琪不敢發聲造次打擾,只有忍耐著乾著急,對她這個直性又急性的人,這可真是一大考驗。
「這位畫家石彥就是我見到的那個……呃,你知道的吧?」
老人微笑。「正是他。」
「爸和此人有何關係?」關敬對搖椅問道。
「我和他並無關係。我到這邊後認識的一位朋友是他故世的親人,我是受托來幫忙的。」
「他的親人是否全都不在人世了?」戀文緊跟著問。
「我僅見到兩位,石彥的父親和母親。」
「啊。」
「不過我知道石彥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都早已轉世去了。」
「啊。」
戀文盡顧著為石彥——總算無名鬼有個姓和名了——惋歎,並未看見老人似有深意的投向關敬和莊琪的一眼,而他們兩個又都看不見他。
「伯父,請問你可知道石彥何以對過去的事沒有半點記憶?」
「你且聽我說出整個故事始末。當石彥返回上海時,正趕上長他兩歲的哥哥成親。新娘子和石彥同年,花容月貌,膚白如雪,聰明伶俐,詩詞書畫樣樣精,真個是人見人愛,而詩詞書畫中,她最鍾情的又是畫。」
糟了!戀文有些明白了。
不好了!關敬也想道。
急死人了!莊琪簡直要坐立不安起來。
「不用說,自小受藝術熏陶,又留洋受藝術教育的石彥,情不自禁就深深為她所吸引。」
「可是,她是他新嫂子啊!」戀文忍不住喊。
「正因為如此,他只有將愛慕之情深藏心底,卻變得抑鬱終日,落落寡歡。每見到他兄嫂情意綿綿,他羨慕、嫉妒交加,心如刀割,而面對他們時,卻仍然強顏歡笑。」
這傻子!戀文不知要為他心疼好,還是惱他如此愚癡,卻忘了關她何事?
她不過在聽一個將近百年前的故事。
「壞就壞在石磊,石彥的哥哥,知道妻子愛畫如癡,且十分欣賞弟弟的才氣,便鼓勵她去和石彥學畫。每天得以有幾個小時和心上人獨處一室,可毫無顧忌、盡情放肆地看她看個夠,並不能解石彥心中的痛苦,相反的,他加倍感到折磨,佳人近在咫尺,卻宛若天涯。誰說望梅可止渴呢?他的渴望卻是與時俱增,內心交戰、掙扎,痛苦不堪哪。」
關伯母比著手語插進來。
「休息一下吧。」關敬乘機喘一口氣,這故事郁愁得教人窒息。「媽說莊琪等著想知道內情,等得快要坐不住了。她去拿些點心來大家吃,我和戀文把到目前為止聽到的告訴莊琪。」
「啊,伯母,太感謝您了。」莊琪開心的喊。
關伯母微笑地擺擺手,起身往廚房走去。
「父親還在嗎?」關敬問戀文。
「在。你有話要問?」
「唔,我想知道他在那邊好不好?都做些什麼?」
莊琪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但人家要父子敘情,她怎好打斷?只好仍捺著性子。
戀文倒是看到老人對莊琪露出瞭解的慈愛笑容,然後她為關敬傳達他父親的回答。
「我在此無憂無慮,不用擔心。我的生活很閒適,交了許多朋友。」
關伯母拿出許多自製小點心,有紅豆糕、小米卷、豆沙酥餅等等,一邊吃著,戀文一邊和關敬輪流把聽了一半的故事告訴莊琪。
急著把它說完的卻是老人,他說他等一下有事要回去。
故事後半段自然不是快樂的結局,但那至情曲折卻是足可媲美淒美又哀惻感人的文藝悲劇電影了。
石彥暗戀嫂子,終至憂鬱成疾,一病不起,請來的名醫皆束手無策。
當他拒食任何湯藥,唯有其嫂端到床邊哄他時,才肯稍稍進食及服藥,石磊心中已若有所悟。
一日,石磊進弟弟房中,關上門,兄弟閉門談了許久,沒有人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石磊出來時亦無異狀,只安慰父親,道弟弟終會痊癒,請二老放心。石家二老最心疼寵愛的就是這個天資異稟的兒。
翌日,石磊遣退所有輪流來服侍二少爺的傭僕,只讓他妻子進房照料石彥。不過一天,石彥的病情立刻大有起色;再一日,他甚至可以下床走動了。
第三日,石磊一早就出了門。他離開後,他妻子在房中看到一封留書,囑她好好照顧石彥,勿以他為念,他此去無涯,是不會再回來了。
石磊的留書出走,震驚了石家二老。石家也算大戶人家,此事若傳出去,非同小可。二老以為媳婦和石彥已有不可告人情事,才逼得石磊離家。然而,石彥是他們的驕子,他誰不愛,偏愛上他哥哥的妻子,既是他所愛,石氏夫婦也不能為難媳婦。
幸好她出牆也出在自己家裡,也還是石家的媳婦,石氏夫婦對外只說石磊有事出遠門,打算隔一陣子就道他棄家眷不顧,來了信說在外地已另娶妻,再名正言順地讓媳婦再一次嫁入石家,不過這次嫁的是石彥,以此瞞天過海方式掩去醜聞。
「他們也太自私了。」從西貢回市區的路上,莊琪急急道。「那小女人出牆出在另一個兒子,又正好是他們引以為榮、留過洋的兒子,就沒關係。這若換了別人,小女人不給休了,外加個遊街示眾才怪。」
「你連續劇看多了是不是?」戀文駁她,自己內心也十分感慨。
「她也真倒霉,什麼事都沒做,不過愛畫,和小叔學學畫,那白癡、混蛋加八級的老公就這麼把她轉手送人了。而那石彥,真真可愛的是他!」
「石彥其實沒有罪。」關敬靜靜說。「他們兩兄弟談了些什麼,及石磊為何決定出走,忍心舍下嬌妻,沒人知道。石彥倘有奪愛之心,也不致受盡折磨而病倒。最後當他明瞭哥哥存心割愛,他父母且欲順水推舟,無辜的嫂子,他深愛的女人,為了他的一念私情,背上不貞的屈名,他罪咎攻心,又再度病倒,不論他為之情癡的佳人如何衣不解帶服侍,終是回天乏術。」
「依我看,這三個人都是至情至性的,愛的愛,癡的癡,愚的愚,可是世間有幾人像他們如此可愛?」戀文深深感咽。
「搞得一個個結局那麼悲慘,一個不知流落何方,一個平白當了活寡婦,才十七歲哪!又一個就此送掉一條命,唉,我情願不要可愛。你們看,我這個人就是十全十美當中加了一點偶爾可惡的瑕疵,所以我肯定有享受不完的人生!」
莊琪的謬論引得他們笑了起來,總算沖掉些許聽完那個故事之後惹上的滿懷愁悵。
「我們現在知道石彥的死因了。」戀文說。「可是如果他的其他家人都早已不在人世,又是誰把那些畫帶到這兒來的?」
「還有玻璃上的彩繪。」莊琪附和道。
「我倒覺得,」關敬慢慢說道。「這些都不重要。如果你們關心那些畫的價值可以以後再去查證。照我父親所說,我也認為最要緊的,是讓石彥停止徘徊彷徨,重生為人。」
「天哪,要我去向他重述整個故事,我做不到。」戀文呻吟又歎息。「太悲苦了。」
「你去吧,你最客觀。」關敬對莊琪演說。
「我客觀?你是鬥雞眼嗎?我去做發言人的話,我頭一句話就要罵他。」
「你罵他做啥?」
「他一發現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就應該走得遠遠的,時間和新環境自然會慢慢撫平他的感情波動。不,他偏死守在那,早也看,晚也看,日也思,夜也想,自找折磨,自找苦吃,害得人家婚姻無端破裂,他照樣什麼也沒得著,苦苦奔上黃泉,死腦筋到至今仍不知悔悟。這還不該罵?」
她義憤填膺的嚷嚷,惹得另兩個人又一陣好笑。
「好,你說得好極了,你就依這樣去給他一頓當頭棒喝。」關敬說。
「喝個頭哦!我又看不見他,對著空氣喊,累死了我,還罵得一點也不痛不快,不幹。」
是該要當面對石彥去說,說之以理不成,再動之以情,而既要當面……關敬和莊琪不約而同望向戀文。
她卻忽然忘了他們的存在般,獨自陷入沉思。
你和我一樣傻……
明明心之所愛,卻拱手讓人……
「不對。」戀文喃喃。「不對。」
畫上是你嗎?誰為你畫的?
就是那個和你很像的女人。
「不,不對。」
「戀文,你嘀咕些什麼?」莊琪問,頭由後座伸過來盯著她。
「關敬,莊琪,屋裡那個幽魂,我想他不是石彥。」
「什麼?」莊琪喊。
「那麼他會是誰?」關敬問。
戀文望著車子前方暮色漸濃的天空。「石磊。他是為了胞弟,忍捨新婚不到一年的嬌妻,離家而不知去向的石磊。」
「啊!」莊琪說。
「啊!」關敬說。
他們都沒想到。
「何以見得他不是石彥,而是石磊?」關敬問。
「玻璃窗上的彩繪裸男。他曾承認那是他,又說是個女人為他畫的。照我們聽到的故事,石彥和他嫂子實際上清白無染,在那個時代,以他們的叔嫂關係,他不可能脫得一絲不掛讓她為他作畫。」
「另一個女人畫的?」莊琪猜。
「那畫工之細與美,之扣人心弦,就連色彩裡的濃厚感情,都和地下室找出來的畫風相似。」關敬緩緩地說。「石磊有妻懂畫,愛畫,會畫。石彥的生命十七歲即畫上休止符,他短暫的一生怕也只收了他嫂子一個徒弟。」
十七歲!
「哦,不,又不對了。」戀文呻吟。
「又怎麼啦?」
「我問過他幾歲,他答十七。石彥死時正是十七,那是他記得的最後自己的年紀,他說那以後他就『睡了好長好長一覺』。他也提過他大病了一場,病了很久,病得什麼都不記得了。」
「還有一個解釋是,他心中始終有愧、有罪惡感,忘記一切比較容易,也比較好過。」莊琪就是對石彥的懦弱和形同自虐行為而不滿。
「你們的分析都很有道理。」關敬將車轉向通往戀文房子的道路。「現在,結論如何?『他』是石彥,抑或石磊?」
戀文抱住頭。「別問我,我弄糊塗了。」
「問我吧,關敬,我沒見過他,我最客觀。」
「很幽默,莊琪,非常幽默。」
但是他們誰也沒笑。
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戀文本能地停止畫圖,舉首張望。
但她知道只是關敬回來了,不是石彥,或石磊。
只是關敬回來了。她咀嚼著這幾個字,不禁感到好笑。
不,她和關敬沒有同居,但他住在這,睡在客房裡。房子全部裝修完工之前,他便住在這了,在客廳打地鋪,理由是,戀文和「他」談時,他要在場。
自西貢回來那晚,他們三個人等了大半夜,「他」一逕無聲無息,無蹤無影。
第二天,關敬陪著戀文上街選購臥房的家俱,及工作室所需的製圖桌等等。當晚,戀文便在他和莊琪的幫忙下,正式遷入新居。
房子那時尚未完全完工,遷居也遷得倉猝、草率,但戀文一生未曾感到如此安定愉快,那夜她睡得又香又甜又沉。
她絲毫不知道「他」在黑暗中注視了她一夜。
完工前,關敬睡在客廳,戀文未表異議。他每天很早就開工,一直做到很晚,沒有理由要他來回西貢跑來跑去。
完工後,他直截了當告訴她,他要住一陣子,直到「那件事」完全平息。
戀文說了他在,「他」就不會出現,他卻又有他的道理。
「那好,我便住到他沒法出現,非走不可。」
她也絲毫未覺察,當關敬不在她身邊時,「他」其實一直都在。「他」待在遠遠的角落,看著她,望著她。
當她畫著設計圖,「他」凝視她的專注神情。是她,她畫畫的神情便是如此。她回來了,在「他」等候了這麼久這麼久之後,她終於回來了。然而,她卻不記得「他」,也不認得「他」。
但沒有關係,她回來了。「他」可以繼續等,等到她原諒「他」,重新認識「他」。他們可以重新開始。
她擱下筆,起來走向廚房。「他」悄然隱退。
「關敬。」
關敬轉過身來,露出笑容。
「看到你工作室燈亮著,我想不要打擾你的好。」他丟了一個剛洗過的蘋果給她。
她接住,咬一口。
「莊琪來了封信,說她考慮給一位沙漠酋長當寵妾。」
「酋長?妾?」
「你知道莊琪,總是瘋言瘋語的。」
關敬拿起另一個蘋果,轉地球儀似的轉著它。
「唔,我今天和一位客戶見面約談,她不肯告訴我誰介紹她和我聯絡,但是她對於我針對個人的全方位設計理念很有興趣,她有幾位朋友也想和我談談。」
「恭喜啦。」關敬舉舉蘋果,咬一大口祝賀。「如此一傳十,十傳百,你的公司便很快就會打出知名度了。」
她瞅著他。「不是你?」
「我?你要為我作個人全方位設計?不,不,不用,我心領了。我這副樣子就夠魅力無邊了,要是我再俊上半分,帥上半分,全城女性恐怕要掀起爭奪戰了。」
戀文揚起蘋果要扔他,想起她吃過了,只笑著白他一眼。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唉,你見時變得和別的女人一樣了?我還以為你與眾不同哩。有話明著說,不要出題教我猜嘛,又不是元宵節。」
她認為今天那位金融界的女主管,是得了他的推介,不過她想他不會承認的。
「你雖然行善不欲人知,義風可嘉,可是我還是要說我必須說的話。」
關敬望住她。
「已經快三個星期了,我想『他』多半在我們找到畫框裡的簽名時,便驟然明白了自己是誰,去了他該去的地方,不會再來了。」
他整個表情靜下來。
「我懂了,這個謎題好猜,謎底只有三個字:逐客令。」
「關敬——」
「嘿,猜對要有獎的。」
「你只猜對一半,你不是客。」
「喝。我是什麼?」
「你認為呢?」
他住在這的這些日子,甚至吻都沒有吻她,試也沒試過,連碰碰她也不曾。以前他還直衝沖的一股子熱情,擾得她芳心亂跳,「同居」一屋內後。他反而成了個親切、友善、客氣的室友。
而她不需要室友,尤其男性室友。
他沒有馬上回答。
「地下室快弄好了,」靜默半晌後,他說。「然後我就搬走。」
「地下室?你在地下室弄什麼?」
「說出來就不是驚喜了。」
戀文張口結舌。「噢……關敬……」
「我盡力在趕,地下室工程進行得比裝修整個房子慢,因為它是地下室,空氣和光線兩項就需要較特殊麻煩的工作,特別是當你要它看起來、感覺起來,都不覺得是在地下室。」
「我要它看起來……」
他笑著,聳聳肩。「只是個說法。地下室空間相當大,不善加利用太可惜。」
「你為什麼沒問我,也沒跟我提呢?就像你做這個廚房,」她雙手一揮。「我事前就告訴你,我負擔不起全套歐洲式設備和裝潢,但你還是做了。」
他臉色僵凝起來。「你不喜歡?」
「我不喜歡。我不需要這種華而不實的浪費。還有起居間,」她刷地轉身走出廚房,來到起居間。「這些隱藏式燈光,有必要嗎?這是個家,不是酒吧。」
關敬打量著她,似乎什麼事不大對勁。
「戀文,裝這些燈之前,我和你討論過,你很喜歡。它們並不貴,是個要結束營業的燈飾店的拍賣品,店主還另外給了特別折扣。」
她不理他,裙子沙沙響地疾走向客廳。
「你說了不鋪地毯,卻又在這擺上一塊。」
「戀文——」那塊茶几底下,沙發之間的淺綠色地毯,是她要的。
「還有其他的,我不要一一細數了。你東一點、西一點的,讓我不知不覺接受你這位專業人士的意見,不斷透支我的預算,然後你又偷偷為我介紹客戶,你到底安的什麼心啊?」
關敬一言不發地看了她半晌,轉身走開,進客房拿了他一個簡單的手提袋,筆直地出了大門。
直到前院的大門砰的一聲,他的吉普車駛離了,戀文才大夢初醒的眨眨眼睛。
上帝,她剛剛做了什麼?她說了什麼?
「不是我。」她喃喃。
這就和她來看房子那天,臨要走了,看了玻璃彩繪一眼,以後的行為竟全不由自主一樣。
她剛才胡亂發作之前,看了什麼?她狂亂地回想。
沒有哇,她和關敬談得好好地……
她跑到彩色玻璃窗邊,仰頭望。「他」不在。「他」不在畫裡面。
最近她常去看,「他」都不在,消失了。所以她以為「他」走了,永遠的走了。
她是有點悵然若失,可是她是為他感到高興的。
「你在哪?你沒走,對不對?」她向空中喊。「出來,你出來和我見面呀!」
他一下子就來到她面前,令她嚇得退後了幾步。
「你不該這麼害怕看到我。」他一付好傷心的樣子。
「什麼話?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該怕得跑得遠遠的。你怎麼還在這?」
「你生氣了。你從不發脾氣的。」
「我想發就發,而不是在你的操控下亂髮。你不可以用那種方式操縱我,太可怕了!」
「我是在幫你。」
「幫我?你使我像個潑婦似的把關敬趕走了,算什麼幫我?」
「你要他走,可是你不好意思明說。」
「我才不要他走。我有說我要他走嗎?一直都是你要我趕他走的。慢著,喂……」他走了。「回來!可惡!你給我回來!」
他笑吟吟地再度現身。「氣消了嗎?」
戀文揉著額角呻吟。
「你不舒服嗎?」
她瞪著眼。「不教你嚇死,也要教你給氣死。」
他不語,像做了錯事等著挨罰的孩子。
「這幾個星期,你去哪了?」戀文想到他的遭遇——不管他是石彥或石磊——心又軟了下來。
「你說他是修房子的,不會住進來,但他還是住進來了。」
「你在?你一直都在?為什麼一次也沒出來?我有話要跟你說呀,還以為你自己想通了。」
「他無所不在,我如何出來?」
戀文搖搖頭。「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是石彥,還是石磊?」
他沉默了好久。
「你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嗎?」
唉,拜託,別真的讓我從頭說一遍那個悲慘的故事。
他望著她,眼色深沉。「而今的你,會選擇哪一個?」
什麼?
「關我什麼事?」
「我知道我是誰,也記起了許多事。可是你呢?你知道你要的是誰嗎,小文?」
他叫她的方式令她寒毛直豎。他溫柔無比,又無比悲愴的音調,令她渾身打戰。
他沒有恢復記憶。更糟的,他開始把她當成另一個女人了。
「聽著,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情,我已經知道你的過去發生了什麼事。我……」
「你聽到的是別人要你相信的,那不是實情,小文。我等了這麼久,不是等著重蹈覆轍。」
重蹈覆轍?戀文愕然問,他消失了。同時,外面傳來車子駛近的聲音。
「關敬。」她念道,旋即跑出去。
她和他在院子相遇,他一把緊緊擁住她。
「你還好吧,戀文?」他端詳她蒼白的臉。
她點頭又搖頭。
「『他』回來了。」
她點頭,搖頭。「『他』根本沒走,今晚還跑出來對我說了些嚇人的話。『他』把我當作那個他們兄弟都愛的女人了,而我還是不知道『他』是石彥,還是石磊。」她一連串地、一口氣沒停地說。「我對你亂發脾氣是他搞的鬼,他一開始就要我趕你走。他——」
她的嘴突然被他的蓋住,熱切、渴望的吻纏綿又深長,大門不停地砰砰大聲開關,碰撞著門框,他們皆不為所動。
忽然。關敬抬起頭,目光灼熱地注視她。「我愛你,戀文。我愛過一次,失去過你一次,這一生上天又讓我們相遇、相愛,我不會再失去你,也不會再做蠢事了。」
「你說什麼,關敬?」才湧上她臉頰的血液瞬間全部褪去。她瞪著他,退後一步。「你不是關敬。是你!你真附在關敬身上了!」
「別怕,戀文。」關敬溫柔地把她拉回來。「是我,不要怕。」
轉過頭,他對著空中溫和地說:「石彥,醒一醒,你睡太久了,你看清楚我是誰吧!」
四下霎時間沉寂一片,似乎風也靜止了。
彷彿第一次看見他一般,戀文瞪著他。
「你是誰?」
「我是石磊,石彥的——」
他沒來得及說完,她呻吟一聲,昏倒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1:37:37
第十章
戀文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
躺在她的床上。晨光映在窗子上。
她笑了,鬆了一口氣。
原來是個夢。她起身下床。多奇怪的夢,她竟夢見關敬自稱是石磊,石彥的哥哥。
不過那個熱吻倒是滿不錯。由此可證明果然是夢,她發頓莫名其妙的脾氣把他趕走了,他又跑回來,吻她,還對她說他愛她。
唉,舉凡夢皆是荒誕無稽,好事也只發生在夢裡。
「醒啦?」
戀文從梳妝鏡面前轉身,梳子由手上掉到地上。
「你害我擔心了好一陣,還打電話叫醫生來,結果他說你只是睡著了。幸好這醫生是認識的朋友,不然可要被笑死了。」
她睡著了。可不是嗎?她放了心,撿起梳子。
「對啊,我睡著了,作了個好奇怪的夢。」
關敬笑著搖頭。「厲害,我從來沒見過這種事。昏倒後,居然順便睡著了。」
「昏倒。」梳子又掉了。「我昏倒?」
「正好倒在我身上。我急著抱你進來的時候,你的襯衫鉤到……」
「我昏倒?我為什麼昏倒?」她開始往後退。「我這輩子就沒昏倒過。」
「戀文,昨夜我的話還沒說……」他走向她。
「昨晚你說……那不是夢。天哪!」她退到牆邊,無路可退了。「那不是夢!」
「戀文,我是……
「竟然是真的!不是夢,竟然是真的!」
「聽我說……」
「太可怕了!我怎麼這麼倒霉?我……」
「不要再打斷我啦!」他大叫。
她嚇一跳。「你才剛打斷我。」她自衛道。
他盯著她,雙臂則釘在她身體兩側的牆上,將她困住。
「戀文,我是說了我是石磊,但……」
「救命!」
她急中生智,身子一低,從他胳臂底下鑽出來,沒命地往外面奔逃。
關敬在她跑到大門之前攫住她,再次將她困在他臂彎中。
「戀文,聽……」
「救命啊,有鬼呀!」
「哦,閉上嘴一分鐘行不行?」
不行也得行。他的嘴堵住了她,有效地阻止了她的其他聲音,片刻間,也阻止了她的掙扎。忘了他鬼不鬼的,她讓他緊緊環擁住她,她自己的手也抱住了他的腰。
這個吻比昨晚的更棒,吻得他停止時,她猶暈頭轉向。
「這是一個鬼可以做到的嗎?」沙啞地,他反問她。「鬼有這種熱量和熱力嗎?鬼有體溫的嗎?」
「我哪知道?我沒碰過『他』,更沒摸過『他』。」她分辨。
「小姐,鬼電影你總看過吧?鬼書你看了一卡車,沒研究成專家,也該有點心得、有點常識啊?」
「別盡信書上寫的,也是你說的。而且,我不看有鬼的電影,我膽小。」
「膽小個鬼。你看到石彥時,怎麼沒昏倒?怎麼沒逃跑,大叫救命?我比他可怕嗎?」
「咦,那是因為我一開始就知道他不是人,不是一般人,而且我也沒有愛上他。」
他微笑。「這種比較我可以接受。」
她上下全身打量他。「你真的是石磊。」
「現在我可以把話說完,你不會再鬼叫鬼叫的打斷我了?」
「好像我可以有選擇似的。」她咕噥。
他拉著她,把她按坐在沙發上,並將茶几拉過來,如此一來,她若想跑掉,必須得先跳上茶几。
「你把我捆起來不更省事?」她嘟呶。
「安靜,聽我說。你會買下這房子,我會去找你,這一切都是前生注定的,我們這一世得把事情做個了結。」
「我那本『前世今生』你拿去看了是不是?」
「本來我不相信這種事的。」他自嘲地笑笑。「也許我說出來以後,就輪到你不相信了。」
「我和一個鬼同住一屋簷下,而我以為我愛上了一個男人,結果他也是個鬼,而且這兩個鬼還是兄弟。還有什麼事比這更驚世駭俗的?」
「我和石彥是前世的兄弟。」
她張大眼睛。
「你就是我們同時愛上的那個女人,舒文。」
「不,不,你弄錯了,我是舒戀文。」
「前世你叫舒文,戀文。」
她嘴巴張大。「你說得對,我不相信。」
「我父親說的事不盡確實,戀文。」
「他說謊?」
「他沒有說謊,他只是把聽來的告訴我們而已。而給他那個經過修飾的故事,是我和石彥前生的父母。」
她晃一下頭。「我不明白。」
「我正要告訴你。關於石彥的部分,是真的。舒文,就是你,和我們是童年玩伴,小時候我和石彥輪流扮她的新郎。石彥去了英國學畫期間,我們倆由青梅竹馬的兩小無猜,成為人人眼中的金董玉女,雙方家長更默許了我們的婚事。」
「那年你父母雙雙先後過世,我爸媽於是決定索性將你娶過門,反正你已無親無故,婚事既定,便已將你接進石家,只等行婚禮了。」
「像童養媳似的。」戀文嘀咕。
他笑,溫柔地撫著她的頭髮。「那時代時興早婚,你已十六歲,正是出閣的年紀,不小了。」
「於是我成了你的小婦人?」
「不,你是我的,小文。」這爭辯的聲音來自空中。
戀文抬起頭。「你別打岔,我在聽故事,這個比前面那個聽起來愉快些。」
「未必,戀文。」關敬輕歎,握著她的手。「婚禮前三天,石彥回來了。當時我們雖即將結為夫婦,但為了避嫌,你給安置住在西廂房,婚禮當日我過去迎娶你之前,你我不能見面。」
「石彥不必避這種嫌,他一聽說你住在家裡,行李一丟就跑去看你。接連三日,他整天和你在一起,我隔著牆院都聽得到你們的笑聲。我是嫉妒的,可是想到你父母去世,你那麼悲傷,哭了好幾天,有多久都沒見你展現一絲歡顏,我想石彥能逗你開心也好。」
「你只有和我在一起才會快樂,小文。」石彥的聲音又插進來。
「叫你別打岔呀!」戀文對著空中喊,搖搖石磊,不,關敬的手,催促著:「然後呢?」
「婚禮當天早上,石彥去見爸媽,要求他們把你嫁給他,並堅持你們倆才是真正相愛的。他也去找我,要我退出。」
「我……舒文怎麼說?」
「爸媽問你石彥說的是不是真的。你只是低著頭,不吭不應。被問急逼急了,你一逕眼淚直掉,還是不說話。」
「老天,現代版的『婉君表妹』。」
「什麼?」
「沒什麼。結果我嫁了沒有?嫁給你們哪一個?」
「所有親友當晚都要來喝喜酒,有些遠道的甚至提早到了,大家都知道我要成親,何況哪有長子未娶,弟弟先娶的道理?」
「腐儒傳統。」石彥批評道。
「你再吵,我就……」她能拿他怎麼辦?「不理你了。」
「但是我們並沒有完婚,戀文。」關敬告訴她,猶如身在當時般,眼中、聲音都充滿痛楚。「你的眼淚令我心疼,你的不言不語刺痛了我,我認為你的沉默,表示石彥說的是真話,他只花了三天時間,就從我這兒奪走了你的心和感情。」
「我沒有卑鄙到奪自己哥哥所愛,小文自小喜歡的就是我,我們興趣相同,喜好相同,我們可以談畫、談詩、談詞,甚至談上整天整夜。」
戀文這次真的不理石彥。她沒法理他。她從來不喜歡悲劇,她這一生也不曾做過傷害別人的事,總是寧由人負她。她不相信她前生是那個舒文,那個聽起來朝秦暮楚,令兩個年輕男孩為她飽受痛苦的女孩。
「而我自幼即跟在父親身邊學做生意,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將來會繼承家業,成為和父親一樣的商賈。石彥是才氣橫溢的藝術家,我沒有他的浪漫氣質,他能給你的,能和你分享的,我都做不到。」
斯情斯景彷彿來到了眼前,關敬的神情和語調都變了。他成了自卑、沒有自信、傷心、絕望的石磊。
「你聽見了嗎,小文?他自己也承認了。」石彥急急喊。
戀文聽若未聞。關敬正在鬆開她的手,而她抓緊他。
「關敬,你不是石磊,你已經不是了。我也不是舒文,我是戀文,你看著我,看著我!」
他看著她了,但眼光迷茫。
「關敬!」她用力搖他的手,推他的肩。「你當我是三心兩意的女人嗎?豈有此理。這個人看不見鬼,怎麼倒這麼容易被鬼迷惑?」
「石彥的畫是我帶出來的——」
「石磊,不是你。從現在開始,你要說『我』時,就改成石磊。」
「石磊。」
「對了。」她吐一口氣。「石磊把石彥的畫帶去哪?」
「走到哪就帶到哪。我離家時……」
「石磊離家時。」她又糾正他。「怎樣?」
他眨一下眼睛。「石磊離家時帶了兩幅石彥的畫,一幅畫的是舒文,畫中的舒文栩栩如生,打算帶著做紀念,好早晚讓它伴著我……」
「伴著石磊。」
這件事結束後。她可以去當個招魂道士了,她想。
「兩幅畫後來怎麼變成十幾幅了?」她問。
「離家在外,寂寞無依,我……」
「石磊!石磊!」
他又眨一下眼睛。「石磊開始無師自通的畫起畫來,就拿石彥的另一幅畫臨摹,直練到兩個人的畫難分真假。」
「當然分得出來!」石彥吼道。「你我永遠不會無法分辨的!只有瞎了眼的蠢人才分辨不出。」
「彩繪呢?」戀文急問。「玻璃上的彩繪是誰畫的?」
「我不知道。」關敬說,面露倦容。
「這個問題你問過我了。」石彥焦急道。「是你為我畫的,你忘了嗎,小文?」
「胡說,我畫的是石磊,我自始至終愛的就是石磊。我對你說了,你偏不信我,自以為是的認定我是為了報答你父母收留我的恩情,所以甘心任由他們安排我的終身大事。你說我不開口反對,是不忍傷害石磊,但我不忍傷害的事實上是你。」
她在說什麼?這說話的人不是她,但戀文似乎無法控制自己。
她聽到自己繼續說著——「我以為石磊是明白我的,我不想解釋。我想成親以後,你自然會瞭解,你只是我的好朋友,小哥。想不到石磊竟一走了之,婚禮當天,他留一封信給我,忽然一走了之,讓我和你爸媽面對成百前來道賀的親友,難堪得無地自容。我沒有面目見人,只好也走了。」
「你也走了?」關敬問。「走去哪?」
「四處為家,最後客死他鄉。」
戀文驀地站起來,膝蓋碰到茶几邊緣,痛得大叫,又跌坐回去。
至少她這下醒了。
她發現自己滿頭大汗。「發生了什麼事?誰在替我說話?」
關敬微微一笑。「爸媽終於明白掩蓋事實難以贖懺前罪,前來主持公道了。」
戀文吞嚥一下。「你是說……石磊和石彥的父母,剛才都在這?」
「我想是。你我都……舒文和石磊,」這次不等她開口,他自行修正。「都出走之後,兩位老人家勃然大怒,石彥傷心、絕望……」
「不,是你帶走了她!」石彥突然現身了,悲恨地看著關敬,他前世的哥哥。「你知道明爭爭不過,就暗暗把她帶走了。」
戀文看看他,看看關敬。
「關敬,你看得見他嗎?」
關敬點點頭,表情怔愕。「原來你是如此俊美的翩翩男子,難怪石磊要自卑得自願放棄了。」
石彥臉上閃過一抹幾乎和他相同的錯愕,接著怨恨自他眼中消逝。
「其實你和我生得一模一樣。」石彥說。「你我是雙胞兄弟。」
「什麼?不是說石磊年長石彥兩歲嗎?」戀文喊。
旋即,她明白了,又是個謬說。
石彥看她一眼。「我們只相差兩分鐘。」
「哎,真本和原版差太多了。」
關敬瞪她。
「我指的是故事。」她忙說明,瞅瞅石彥,她忽然大笑。「你還真和一個幽魂吃起醋來了。」
「你呢?你沒有離家出走吧?」她問石彥。
石彥不語。
「他後來確是抑鬱而終。」關敬代答。
「不,我在等你。我相信等事過境遷,你就會回來,回到我身邊。」石彥固執地說。
「假如你我現在還是在從前,我大概仍會做同樣的事。」關敬溫和地說。
「但是,石彥,過去已經過去,盡皆煙消雲散。我不再是石磊,從裡到外都不是,而你也沒法要戀文。即使你能,我也不會讓的。」
「不必你讓,她原本就是屬於我的。」
「喂,你們倆,我不接受被當件衣服似的讓來讓去。石彥,你對舒文的真情癡心,令我很感動,可是舒文死了,你得接受這個事實。」
他頑固的抿著嘴。
戀文歎一口氣。「當年就因為你執一己私心,頑冥不通,才造成了那麼個大悲劇,難道現在還執迷不悟嗎?你不是對我說過,你不是回來重蹈覆轍的?」
他臉色猝變、扭曲,繼而消失在他們面前。
關敬伸手將她擁入懷中。「戀文。哦,戀文。」他長長吁一口氣。
她也長吐一口氣。「唉,總算這裡的兩個『人』是清醒的。」
舒文果然花容月貌,一雙水靈似的黑眸,尤其燙人心魄。
看著關敬後來在地下室又找到的舒文畫像,戀文暗歎紅顏真個是薄命。
「若我真是舒文來投胎轉世,我很慶幸我沒有她這副美貌,太美了,未必是幸。」
「嘖,你也不算太差啦。」關敬說。
她笑。「差強人意就夠了。人哪,得要知足常樂。」
他湊過來要吻她,卻冷不防地跌下沙發。
石彥坐在對面,瞪著他們。
「這麼大個人,坐都不會坐嗎?」戀文拉關敬起來。
「沙發不好,換一組。」他說。
「不許浪費。我工作去了,你今天沒事嗎?」
「有——」他語音拉得長長的。「監督你趕工,算不算有事?」
「你真忙。地下室怎樣了?還不許我下去看嗎?」
「快了,快了,再一、兩天。
「一、兩天前你就這麼說。」
他們互相擁著彼此走向戀文的工作室。
嘿,假裝沒看見我?石彥氣得化成了陣青煙。
「我找到當時收購石彥的畫的買主了,不過他早已過世,他的後代說此人一向喜歡收集破銅爛鐵,他們看那些畫十分平凡,一文不值,所以搬走時扔在那不要了。」關敬告訴戀文。
「那塊玻璃彩繪呢?」
「他們不知他從哪得到的,視若珍寶的非裝飾在窗上,要不是放得高,不容易被注意到,他們早把它拆了。但那塊玻璃大概是這房子裡真正唯一具有價值的東西。」
「什麼話?我是垃圾嗎?」她抗議,邊坐到製圖桌前。
「這會兒誰多一顆心了?我指的垃圾是那些畫。」
關敬正要在旁邊一張椅子坐下,椅子卻自己挪開了。
「再想想,」屁股懸了懸,他站直。「我還是去做我的工好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他親一下她的臉,對她擠擠眼睛,走了出去。
戀文看看本來在製圖桌右側,現在到了牆角的椅子。
「你爸媽因為悔悟前非,都再投身陽間重新為人去了,你是打算在這晃蕩到幾時?」
石彥悶悶不樂地出來,就坐在他惡作劇不成的椅子上。
「假如你不是如此執著,」戀文繼續對他循循善誘。「說不定你今天也和我和關敬一樣,那麼你會有比較平等的地位和他競爭。你想想,人鬼如何相爭?做人做鬼,都該做得光明磊落,你說是不是?」
他沉思許久。
「當時我若不曾走掉,不曾去英國,我便不會失去你。」他幽幽低語。
「你去英國留學時,你們三個都還是孩子。」
「但我回家時,一切都遲了。」
「你現在明悟還不遲。」
「不,我再也不走了,小文。生生世世,我再也不和你分開。」
「你一味守著你那早已灰飛煙滅的一世,哪裡來的生生世世?」
他望住她,眼眶含淚。「小文,你一絲一毫也不愛我嗎?」
驟然間,戀文明白了舒文當時何以無法開口,無法大聲告訴每個逼問她的人。她愛的不是石彥,不是她對石磊的那種愛。
誰忍心傷這麼個多情美少年的感情呢?
她卻不能不狠心。「我再說一遍,最後一遍。我不是舒文,我愛關敬,他只要開口求婚,我會嫁給他,和他做一輩子夫妻,為他生上一、兩打兒女。你儘管賴著不走,也無法破壞我們的。」
「一、兩打嗎?」關敬的聲音在門邊響起。
「會不會太多了?」
「唔,我想也是多了點,生那麼多,你的身材會變形得不像樣的。」他目光緊銜著她的,走向她。經過石彥時,丟下一句——「你可以留在這看我吻她,但你若再作怪,我把你當床的玻璃拆了,反正那畫的也不是你。」
石彥是不是真的在那看,他們不知道,也不在乎。不過他這次沒有從中搗亂。
或許關敬的威脅奏了效,誰曉得。
「不。」戀文說。
「什麼意思,不?」關敬手上拿著根胡蘿蔔。「你要為我生兩打兒女,可是不和我結婚?」
戀文抱著雙臂。今天該他下廚,這個星期都該他下廚,她手上正忙著好幾個設計圖,莊俊風又找她,不是找她回去上班,他也想和她簽私人約。
她的生命突然變得圓滿而美好,除了——
「結什麼婚?你求婚了嗎?誰聽見了?」
關敬伸手拿掛在牆上的平鍋,它飛了起來,浮在空中。
「石彥,你敢用那個打我,我打碎你的床。」他警告。
平鍋沮喪地飛進水槽。
「我會求婚的。」當沒事般,關敬柔和地對戀文說。
「求過再說,哪有人先談婚期和婚禮事宜才求婚的?」
他把手上的東西全部放下,朝她走過來。快到她面前時,一隻腳無由地絆了一下,差點跌一跤。
「石彥,我真要生氣了!」他吼。「我對你已經夠有耐心的了。」
廚房門砰的一聲。
「他走了。」戀文說。
又砰一聲。
「又回來了。」她說。
關敬快氣炸了。「我很高興你欣賞他的小把戲,」他冷冷地說。「你和他玩吧,恕我不奉陪!」
他解下圍裙扔下,氣沖沖地走了。
她聽到車子引擎時,跑出去,只看到車尾掀起的灰塵。
「好,你把他氣走了,你滿意了吧?」
石彥這才現身。
「慢著,以前他在時,你說什麼磁場牴觸,沒法出來。後來為什麼又可以了?而最近當他在場,你又再度不露面,這是怎麼回事?」
他抿抿嘴。「他的磁場還是很強。面對他時,我會很快感到虛弱。」
「這是什麼道理?我看的書上沒有說到這種現象。」她喃喃。
「這個世界有很多現象仍不是人類所能瞭解的。」
她看他。他知不知道這是他第一次承認他不是「人」?
接著,她發現他看起來很虛弱的樣子。
「石彥,你不舒服嗎?是不是生病了?」她柔聲問。
他苦笑。「你為什麼不會像他那樣生氣?」
「我沒法生你的氣。」
他眸中一點光芒一閃。「我知道。我知道你終究是愛我的。」
「唉,石彥,我關心你。是的,我很喜歡你,但是我永遠不可能給你你期望的愛。」
光芒立即為灰暗淹沒。
「永遠?」
「永遠不可能。」
他繃著臉。「我會等,一直等到你明白我的心意。」
「我明白你愛舒文,但我一再地說過,我不是——嘿,你去哪?」她在屋裡轉圈。「回來!」
她跑到窗邊。他不在畫裡。
「舒文死了!她和你一樣,死了!你究竟怎樣才會相信?」
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沒見過這麼固執的……頑牛!你不相信嗎?你不相信舒文死了?好,我會教你相信的。」
她要怎麼做呢?如何才能教他死心?
戀文進房間拿出舒文的畫像。栩栩如生。是的,他確實把她畫得栩栩如生。他一直住在這,等著「她」,相信「她」會回來,是因為栩栩如生的舒文在這嗎?那麼,只有一個方法能令他斷掉念頭和希望了。
他驀地出現在她面前,擋住她。
「不!你不可以這麼做!不可以,小文!」
「嘿!等著瞧!」
她一時忘了他沒有肉體,伸手推他,手掌穿過了他,嚇得她大叫。忽然,她跑進廚房,拉開所有抽屜,可是她和關敬都不抽煙,屋裡沒有打火機或火柴。
等等,打火機!莊琪有個打火機留在這。
她在工作室找到它,然後跑向前院。
「小文,不要這樣,我再也不吵你、不惡作劇了,你和他成親吧,我只要……小文!」他嘶喊。
她點著了畫紙一角,火苗迅速燃開。她把畫丟在地上,看著它燃燒。
「不!不!不!」他狂喊,無助地揮著雙手。
有淚水漫進戀文眼眶,她知道那和飄在空中的煙無關。舒文和她的畫像在轉瞬間成了灰燼。而當火燃燒時,火光中,戀文看到一個絕美卻憔悴瘦削的女子端坐火中,並不逃,並不呼救,也不掙扎,只是平靜地任由火把她燒成灰燼。
「小文。哦,小文。」石彥跪在猶閃著火星的灰燼旁,空舉雙手,淚流滿面。
戀文驚心地退了一步。她是不是做錯了?剎那間,她有個錯覺,舒文是一直活在那幅畫像中。
不,不是的,畫裡是過去的余煙,一個待解的結。
仰天發出一聲淒切的長嘯,石彥消失了,他化成一縷煙和燒化的畫升起的輕煙一縷融在一起。
關敬回來時,正好看到這一幕,及戀文呆呆地站在一旁。
他輕輕擁住她。「戀文?」
「舒文……我知道她怎麼死的了。」她哽咽低語。「她在一間屋裡,屋子失火,她沒有逃,她不想逃,她……」
「都過去了,戀文。」他柔聲哄她。「都過去了。」
最後一點細小的火星也滅了,風吹來,吹散了灰燼。
戀文瞠目結舌,無法說話。
「如何?還滿意嗎?」關敬走到地下室中央。「從現在到我們的兩打兒女全數報到集合前,這兒是你的展示間;等過個幾年後,再把它改成孩子們的遊戲間。」
「什麼展示間?我又不做衣服,要展示間幹嘛?」
但是她眼前的地下室寬敞、明亮,現代又融合藝術化的設計,簡直像巴黎香榭麗道著名時裝店的展示廣場。
「所以羅,幹嘛讓別人去做你設計的服裝呢?肥水不可落外人田,這個生意我包下了。」
「你?」
「我們來個服裝、建築設計合成公司,如何?」
「老天。」
「我知道我們可能會忙得沒時間生孩子,所以我為我們找了個特別助理。她——」他看看表,「差不多該到了。」
「有人在嗎?喂,來個人好不好?」
莊琪!戀文驚訝地轉身,結果卻看到石彥站在那。
「有沒有人呀?太過分了吧!」在樓上大喊大叫的是莊琪沒錯。「老遠一通電報把我召回來,沒人去接我,還叫我去接人。人接來了,這裡竟然半個人也沒有。喂,來個人哪!」
關敬什麼也沒說,只拍拍戀文便走開了。
「來了,來了,人來了。」
戀文望著石彥,只覺他不大一樣了,好像……老了些。
「你不要趕我。」他仍是那幽幽的語調。
她歎息。「你還沒死心哪?唉,你究竟要我怎麼樣呢?」
「我是來道別的。」
「哦。」
「我要走了。」
「唔……祝你一路順風。」
哎,她說的什麼話?
他微微一笑,那表情像極了關敬。
「我要謝謝你。」
「哦,呃,不用客氣。石彥,我會想念你的。啊,我是說……」
他又笑,她不曾見他如此開朗過。
「我懂你的意思。知道你會記得我,這就夠了。」
她眼睛潮濕了。「再世為人時,不要再那麼死心眼,石彥。快樂些,你以前太憂鬱,那很不健康。」
「我試試。」
她點點頭。「我希望將來有一天,會看到一個活潑健康的孩子,在他身上看到你的影子。」
「啊,是啊,我做了太久沒有影子的遊魂了。順便告訴你,睡在玻璃上一點也不舒服,尤其當那床不是自己的。」
她笑了,眼淚卻滑下臉頰。
「不要哭,我再也不會讓你為我流淚,吃苦受累。當我們再見面時,我要看見你的笑容,真正的笑容。你也會看見我的。」
戀文微笑地用手背抹去眼淚。「一言為定。」
「對了,你知道石磊和我有個妹妹吧?」
「聽過。怎麼?」
上帝,不要走了一個,又要來一個。
他淘氣地眨眨眼。「她就是你那個吵死人的朋友。她一點也沒變。」
莊琪?戀文怔住了。
「你未來的婆婆是你以前的媽媽。」
「戀文!你在下面幹嘛,孵小雞啊?」莊琪喊著下來。
「再會了,小文。」石彥走了。
「嘩!」莊琪停在石彥消失的地方,「好一股陰風慘慘,那個鬼是不是……哎喲!」她無緣無故滑坐在地上。
戀文由怔忡中醒來,過去拉起她。
「告訴過你不要鬼呀鬼的亂叫嘛。」
再見,石彥。
「你的准婆婆在樓上,你還不去拜見!」
莊琪推著她離開地下室,一面嚷著:「關敬,快拿我的相機來!」
一年半後,戀文自然分娩產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接生的醫生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不是「恭喜你一舉得男」之類的話。
他說:「看!多奇怪呀,我從來沒見過出生就咧著嘴笑的嬰兒。」
護士們也圍著看,並且嘖嘖稱奇。
戀文趕緊要他們把男嬰抱給她看。可不是嗎?他對著她笑呢。那小臉那麼小,就有淘氣的模樣了,逗得她開心地笑起來。
這孩子活潑又可愛,十足的健康寶寶,從來不吵不鬧,不像其他嬰孩需要做母親的半夜起來餵奶,總是一覺到天明。戀文可以一面專心工作,一面帶他,一點也不辛苦。
直到關敬取名關彥的兒子滿週歲時,小傢伙用手指沾了蛋糕上的奶油,在桌上有模有樣的畫將起來。
莊琪喊:「喲,這小子將來會成為畫家哩!」
戀文才幕起醒覺。
不要哭,我再也不會讓你為我流淚,吃苦受累。當我們再見面時,我要看見你的笑容,真正的笑容。你也會看見我的。
哦,天哪!不會吧?她盯著兒子。
我希望將來有一天,會看到一個活潑健康的孩子,在他身上看到你的影子。
唉,上帝!不可能吧?
關彥這時看向她,對她咧嘴。
她走過去,把孩子抱起來。他手指上的奶油塗了她一臉。她大笑。
關敬卡嚓按下快門,忽然把相機交給莊琪,跑過來把妻子、兒子摟住,一家三口對著鏡頭快樂地笑著。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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