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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葉小嵐]繾綣三個世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1:42:09     標題: [葉小嵐]繾綣三個世紀[全文完]

繾綣三個世紀  作者:葉小嵐

搭乘未臻完成的時空轉換機,陰錯陽差的誤觸定時數字鈕,
章筠從公元二三○○年回到一九九四年,
尋找「整型」後頻頻出現的幻聽的解答。
誰料,她一降落立即受到「熱誠的歡迎儀式」,
他待她一如他「死去」的妻子溫柔體貼,
他的家人欣然接受她「死而復返」,
她的「妹妹」見鬼般不敢靠近她,
無奈她對「回家」的方式一無所解,
在他的硬是「錯認」下,她逐漸迷失自我……

他就知道恩慈放不下他,看!眼前不正是她!
章筠?!她說她不是恩慈……
不,恩慈一定是為了報復故意騙他,
看她的容貌就知道她是恩慈!
然而他覺得她真是」健忘」,
口頭命令大門自動打開,
抱怨車子老塞在敏不飛上空中,
身上帶著奇怪的磁卡和支付卡,
甚至還口口聲聲說她來自未來?!
他開始擔心終有一天將再度失去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1:49:03

序幕

  一九九二

  舞動的雨刷奮力地刷著滂沱而下的雨,但對於雨柱形成的雨露卻無能為力,正如恩慈沮喪、挫折的情緒。

  濃濃的黑夜加上如注的雨,整個覆沒了景物,她僅能追蹤著在一片茫茫中的微弱車後燈。幸好這時是凌晨雨點過後,彎曲的山道上只有她和前面的那輛車。

  恩慈的心情也像山路般曲曲彎彎。前面她跟著的那輛保時捷裡坐著她丈夫。不到十分鐘前,他接了個電話,立即穿衣悄悄出門。

  她回想過去將近三個月他如謎的行蹤——經常接到個電話,低語一會兒,便匆匆出門。恩慈不曉得打電話的是誰,她問以初,他總是支吾其詞。她自己也接到過幾次神秘電話,對方一聽到她的聲音,一語不發就掛斷。

  現在恩慈回想起來,她接到的幾次,都是通常以初應該會在家,臨時有事遲歸的時候。而他自己接著時,若他們一起在客廳、起居室、或房間,他便會躲進書房。有好幾次,她幾乎忍不住想自分機聽他到底和誰說話而不能讓她聽見。

  她和以初相愛,互相信任,彼此間沒有任何秘密。幾時起,他有什麼事瞞著她,非得背著她進行?或者是為了什麼「人」瞞著她?

  恩慈不願胡亂猜疑,更不願想以初對她不忠實,但情形越來越嚴重,過去一個星期,神秘電話一到將近午夜就響,以初總搶著去接,不到一會兒,他便急急出門,最長三個小時之後才回來。她裝睡,裝聾作啞。

  直到今晚,她裝不下去了。他出門後,她也出來上了她的車,打定主意要弄清楚他去和誰見面。

  當以初的保時捷開上中山北路七段盡頭的山道,恩慈的心開始往下沉。這上面只住著一個他們認識的人,而且這個人和恩慈的關係十分密切。她住的屋子還是恩慈請以初買了讓她住在那的。

  慢慢地,保持一小段距離,恩慈將車停住,已經開始凍結的心,寒意浮上她雙眼,她透過擋風玻璃望著漸小的雨勢中,由停在車道的保時捷下來的以初,急急忙忙跑向白色樓梯。一個恩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纖細身影由屋內奔出來,等在樓梯頂端,以初一到,她便投入他懷中,他緊緊擁住她。

  那一刻,恩慈渾身冰涼。那一刻,她覺得她已經死了。

  她感情深厚的丈夫和她親愛的妹妹。她作夢也想不到。

  曉色緩緩抹白天際時,雨早已停了。酷愛觀賞日出的恩慈,在車內坐成了僵硬的雕像。她不知道她在等什麼,事情等於已擺在她眼前,只差沒有進去當場捉姦在床了。

  捉姦這兩個字如利刃刺進她心口。她奇怪她還會感覺到痛。

  以初高大修長的身形由屋裡出來時,恩慈以為她已成化石的身體內,驀地翻江倒海的翻騰起來。

  她妹妹沒有出來,以初疲倦地步下樓梯中途,倏地一僵,他停住,眼睛望向她的車子。那雙一直都那麼溫柔、深情的眼睛,剎那間變得驚愕、不知所措。這表情,對恩慈來說,已說明了一切,她不需要聽他解釋了。

  他向她跑來時,她繞著車道飛快地掉轉車子。他奔到她車旁,用力敲她的車窗。她疾馳而去,看到他險些被她的車擦撞倒地。他顛跛了一下,又朝她追來,雙手在空中狂揮狂搖。

  她將已升上淚霧的眼睛由後視鏡掉開,筆直、視而不見地望著前方。

  她所有的感情,她所有的愛,都隨著她滴血的心粉碎了。她的意識和腦子都一片空白。

  看到那輛如龐然大物的車時,恩慈的車頭已經撞上了它,接著她整個人和車子都彈了起來,飛向空中。世界在她模糊的視線中開始旋轉,飛快地旋轉。她不確定是她還是她的車子變成了一個翻滾的球,一直朝地底深處滾落。

  恩慈沒有動,沒有掙扎,沒有恐慌和驚慌。她感到她在向生命盡頭下墜,她不在乎。

  某樣東西擊中了她的頭,或她的頭撞上了它,她不在乎,她什麼都不在乎了。

  隱隱約約地,她聽到尖銳的叫聲,似乎在呼喚她的名字。是以初的聲音。是嗎?也許是幻覺。她不在乎,黑暗向她伸出魔爪,她欣然把自己交出去。她不要醒來,她再也不要醒過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1:55:03

楔子

  二三○○年緬因州

  早上露面的陽光,軟軟的拂過地面仍積著的前一夜才停止的雪。陽光的溫度彷彿被雪吸走了般,感覺不到暖意。

  章筠站在窗旁,不是在賞雪,或想藉薄薄的陽光感受—點冬末初春的交接節氣,她兩眼視而不見的望著窗外,思潮起伏、混亂。

  一個半月以前,章筠乘坐的一架飛行巴士墜毀,駕駛及其餘十盡名乘客全部罹難,她是唯一幸運的倖存者,除了四肢幾處擦傷,臉部受了灼傷,經整型手術後,她換了一張新的臉孔,不久即復原出院。

  但自那以後,章筠腦子裡常常無故突然浮現一些和她現實生活無關的影像,一些模糊的人影,模糊的聲音。每當她行將入睡或進入半睡眠狀態,耳邊就響起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重複喃念著要地醒來,語句含糊不清。

  最教章筠不安的是那些聲音還夾纏著絕望的哭泣,那悲泣聲如此悲痛,有男也有女。

  起初章筠以為是些混沌的惡夢。「我掙扎著想要醒過來。朦朧中,我看到一些臉孔,但看不清楚,它們俯向我,俯得……很近,我幾乎可以嗅到氣息,人的氣息。我亮了燈,它們就不見了,聲音、影子都消失了。」

  章筠輕輕深呼吸,揉揉悸痛的太陽穴。

  「然後呢?你睡回去了嗎?」一直坐在那靜靜聆聽她述說的向偉志,章筠的好朋友,溫和地開口問。

  章筠搖搖頭。「頭兩晚可以勉強睡著,後來就不行了。那些聲音和影像似乎堅持要我醒著。」她轉過困惑的眼睛,望向偉志。「你會說聽起來是作夢沒錯,但我知道它們不是。漸漸地,它們持續不斷,進而不分日夜,隨時隨地的冒出來。」

  「有一次比一次清晰嗎?」

  「沒有,都一樣。」章筠回來坐在偉志對面。「我去詢問過我住院時的主治醫生,他認為是我墜機跌出來時,頭部受到碰撞引起的後遺症……之前。機身開始劇烈搖晃,某種東西掉下來打中我的頭。當我醒來,我已經躺在醫院病床上。」

  偉志凝眉沉思。有件事章筠自己不知道。那次飛行巴士墜毀,機身殘骸燒得只剩零落的碎鐵片,其餘乘客的屍體也燒得難以辨認。章筠,奇跡似的,下半身不見了,上半身頭部以下,右臂僅餘半截,左臂自肩以下也燒得只剩炭黑的骨架,一快鐵片當胸劃入,她的身體部分已經死亡,但驗屍官發現她的頸以上仍有生命跡象,換言之,她的腦還活著。

  章筠是位聲譽卓著的外科醫生,失去她,將是醫界一大損失。醫院集合了幾位著名的醫生和科學家——包括偉志這位科學電腦專家,在科學實驗中心的人體冷凍庫,找到一名腦死但身體四肢健全的女性,將章筠這顆對醫學界有過且仍將具有重要貢獻的腦移入另一個人腦殼中。

  也就是說,章筠並非如她所相信的,只做了個簡單的臉部整型易容手術,而是經由電腦傳輸,把她整個思維組織給了她現在所使用的的軀體主人腦中。由於這項不需經開刀、完全藉電腦電子科學功能的轉換技術尚在實驗階段中,從未對外公佈,除了發明者本人,和少數幾位一流醫生及似偉志這樣參與實驗研究的科學家,外人皆不知其情。

  為了避免引起受轉換者心理上的恐慌,不易適應自己新的「身腦不一」狀況,同時章筠是第一個還在實驗階段便被冒險拿來當臨床實驗品的人,雖然轉換一個多月以來,她看來一切正常,回到工作崗位上之後,仍是位出色、技術一流的好醫生,在無法確定假以時日她不會出現任何適應不良症,產生異常副作用之前,這項轉換過程必須是絕對機密,包括她本人,偉志也絕不能透露半個字。

  在章筠之前,他們用來做實驗的白鼠、兔子及猴子,最後都出現不一的症狀,格外焦躁或暴躁,及如章筠這般,無法睡眠,或在睡眠中發出古怪的聲音。

  儘管他們救章筠之前,她等於已死亡,但既然讓她的腦意識活了下來,偉志希望她不要發生他們都不願看見的意外。如果最後他們被迫必須像結束那些實驗動物的痛苦,也要用同樣方式結束她的……他不認為他下得了手。

  「除了聲音、影像,你還聽見或看見什麼?」他關心地垂詢,為了她,也為了探尋實驗結果。

  「一些……」章筠手掌托在眉上,像似思考,其實是遮著她的難為情。

  怎麼說呢?那些雲雨纏綿的「夢境」,教她如何啟齒?這個部分的影像也多是模糊的。她不清楚兩具繾綣交纏的軀體,女的是不是她自己。

  她搖著頭,張開神思混亂的眼睛。「偉志,你的電腦時光轉換機實驗到什麼階段了?」

  她突然的問題令他一凜。「你想做什麼,小筠?」

  她雙眸中自進到他的辦公室的困惑、迷惘、無措,瞬間減弱,加入了一份他熟悉得不得了的堅決和果敢。

  「我想試……」

  「不行。」她沒說完,他就堅定地打斷她。「絕對不可以。」

  「會有什麼傷害呢?你那是一部時光轉換機,又不是攪肉機,難道會把我攪攔成肉醬?」

  「可是我不知道它會把你送往何處,過去或未來。萬一你回不來了,怎麼辦?」

  「我就隨遇而安。」她傾身拉住他的手,「好嘛,偉志,讓我試試。我只是要回到失事當時,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造成這些嚴重困擾我的聲音和影像。」

  對於這件事,偉志更不能答應。他怎能讓她回去看到她自己屍體不全的慘狀?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再說我根本沒有把握掌握得住精準的時刻。例如你要回去的是墜毀之前?過程當中、還是之後、而且慘劇已經發生,你回去也改變不了,救不了其他人。」

  「我總可以試一試。」

  「要是你這一試,把自己放回意外裡,再救不回你,怎麼辦?不行,不行。」他的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並把手抽了回來,插進他的外袍口袋。

  「你忍心看我為這些無法解釋的困擾繼續失眠?再這麼下去,我會發瘋的,偉志。」

  注視她眼下因睡眠不足造成的深深陰影,受盡困擾折磨而變蒼白、瘦削的瓜子臉,偉志躊躇了。

  「我們是好朋友吧,偉志?」章筠繼續動之以他們深厚的友情。

  「正因為是好朋友,小筠,我不能答應你。你不明白可能的後果,而我無法對不能預知的結果負責。」

  「不要你負責。」

  「胡說!你要用我的機器,它還是一部尚在研究階段的未完成機器,我當然有絕對的責任。」

  「向博士,國家科學研究所所長來電。」空中傳來他的電腦電話語言輸送訊息。

  「謝謝,我到一號電腦室接。」偉志回答。

  「一號電腦室轉接中」

  偉志站起來。「我要去接個電話,小筠。你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

  章筠是個絕不浪費時間,也痛恨浪費時間的行動派,她一旦決定了一件事,必定全力以赴,從不輕易改變。而她知道要說服偉志讓她試他的時光機,他說不行,便沒有折衷餘地。他和她一樣固執。

  固執和堅決的意志是他們兩在各自的工作上獲得無人可比擬的成就的主要因素。

  偉志發明並完成構築時光機時,章筠曾有幸進入他的新實驗室,看見過那部宛似太空梭火箭的時光機。他一離開辦公室,章筠半秒也沒耽誤地立即起身也走了出去。

  她來到時光機所在的實驗室空氣壓縮門外,憑她細密的觀察力和記憶,她在電碼表上按下上次她看見偉志作用的六個英文字母密碼。門無聲地開啟,她吐一口氣,走進去,再由裡面的同一型電碼表按另外七個英文字母,門消然合閉。

  轉身,她面向成圓弧型的精密電腦操控室。那座時光機就在玻璃圍牆外,一個同樣用超精細玻璃纖維圍著,有著巨型車廂的密室裡。

  她知道除非有人由裡面解碼開門,偉志或其他知道開門密碼的人一時還進不來,所以她有充足的時間。當然,偉志是創造這間密封實驗室的人,一旦發現她不見了,而她的鐵龍還在外面,他一定想得到她在這,他也一定有辦法讓他自已進來。

  章筠儘管著急,仍冷靜地尋找如何啟動及操作時光機的電腦按鈕。在主控室和時光機之間來回走了幾趟後,她發現所有啟動系統都要在主控室操作完畢。那就是說,她得啟動所有按鈕後,以最快的速度進入時光機。

  她試了幾次,決定可行了,便開始按下幾個主控鈕。實驗室門打開,偉志衝進來時,她正要按AutoStart。

  「小筠!你瘋啦!」

  驚慌間,她一手按下「AutoStart」卻在轉身時,另一手拂過了定時數字鈕。靈敏的觸鍵按鈕在她輕輕拂觸過時,數字竟然變了。而她不知情地飛奔向時光機,跳進機艙,砰地拉上軌門。

  「等一下……老天,小筠……」

  一切都僅發生在眨眼間,她動作快得驚人,偉志喊都喊不及,更別提阻止她了。他奔到主控電腦前,瞥了一眼液晶螢幕顯示器,臉色變得灰白。

  「上帝,章筠!你在搞什麼呀」

  液晶螢幕上顯示她要去的年代,竟是「一九九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3:07:18

第一章

  一九九四年台北•金瓜石

  一連下了一個多月的雨,車子裡也潮潮的。婁以初放下車窗,濕冷的空氣立刻爭先恐後地湧進來,他只好把它升回去。恩慈怕冷。恩慈不喜歡下雨天。

  雨昨夜不知幾時停了,山裡瀰漫著濕霧。恩慈喜歡霧。

  但恩慈不在了。

  是忽地洶湧而上的悲傷,還是剛才冷風吹進來的霧濕了他的雙眼,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幾個星期來,他哭得視覺都麻木了。

  但願他的知覺也麻木一些,他就不會這麼痛苦。但是這深入骨髓的痛苦,以初視之為對他的懲罰,所以他也不很在乎。

  他不再乎的是他如此的想念恩慈,然而他再也看不見她了。

  不到四點半他便起床,五分鐘之內,他穿好了衣服,坐上了車子。趁夜出發,從陽明山的山路駛往瑞芳,一方面避開週日假期可能有的車潮,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恩慈喜歡在山上看晨光降臨在山頭,那種清澈透明的光芒。

  以前他們常常如此,在星期六凌晨駕車離開他們在陽明山的家,沿山路直驅瑞芳金瓜石,在那度週末。

  金瓜石是恩慈出生、成長的地方。她母親現在還住在那。恩慈出了車禍之後,以初仍然每個星期來,只是他不再在那過夜,也不去探望他岳母。他到山上恩慈的墓碑附近盤桓一天,便獨自回陽明山。

  曉色升起時,陽光意外地,卻是如他所期望的,燦燦露了臉。

  「恩慈,你看,太陽出來了。」他向身旁空空的座位低語。

  座椅上放了一把草莓果花。

  他們有一年去紐西蘭度假時,在花市看到這種花果形狀有如許多小顆粒草莓密結在一起的罕見花科,嗜愛奇花異草的恩慈向花店主人買了一包種子,回來居然種活了它。

  很多屬季節性、一年只開一次的花,而且有些花性不適宜台灣的亞熱帶氣候,到了恩慈手中,便毫無顧忌地盛開得滿園滿處。

  因此他把她的墓碑立在她老家後面的山上,讓她永遠地沐浴在她酷愛的大自然中。

  以初對亡妻的感情,就像「西雅圖夜未眠」那個喪偶三年、依然摯愛妻子的男人。對以初而言,恩慈並沒有死,她只是……去了另一個地方。

  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以初如此告訴自己,如此深信。

  他愛的恩慈一定會再回到他身邊,他們將會如以前一樣相愛,所有的不幸都沒有發生,他的恩慈會回來的。

  「我說過我會等你,恩慈。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你,等你回來。」

  章筠跌了個七葷八素。她隔了一會兒才自停止冒金星的眼睛看見一片藍天,接著陽光亮得又使她幾乎眼盲。她閉著眼睛坐起來,再張開眼看她降落在何處。

  眼前的景致美得令她發出一聲輕歎。巨人般的群山環繞,陽光在山峰鑲上了金色光芒,密密的森林,野花遍地,四周寧靜而安詳,連風都是輕輕拂過。彷彿聽到水流聲,章筠從半乾半濕的草地站起來,往前走。

  山谷間一條窄長的溪流蜿蜒而下,反映著陽光的水面像一條藍色的寬錦帶。她這一起來,走了幾步,才發現她降落的地方只消有了點點差池,她就有可能墜落山谷而跌個粉身碎骨。

  她輕喘一口氣,再次舉目四望,一種升自心底的奇異感覺籠罩了她,在她腳下這片原野,她周圍的山與樹林,這整塊由七彩繽紛的五顏六色拼成的大地,甚至俯視著大地的陽光,都和她有著親人似的親密關係。

  也許這種熟悉感,是因為她的確來過這——當她上次「降落」的時候。這表示她來對地方了。

  章筠感到一陣鬆弛。嗯,運氣還不錯。

  她開始緩慢地移動腳步,試圖尋找蛛絲馬跡。問題是,她不能確定她要找什麼,因為她不知道她降落的時候,是飛行巴士墜毀前或之後。

  她走回到她落地的地方。不經意地瞥見一塊石碑。章筠蹲下來。石碑上刻有字。

  愛妻凌恩慈駐足生於一九六七遠遊於一九九三

  「什麼意思「?」她奇怪地喃喃。

  石碑四周環繞著紫色和粉色花朵,她同時注意到石碑附近是整片平野中唯一整理得有若一個小小私人花園,沒有雜草的地了。

  「凌恩慈,」她念著。「凌恩慈。這名字……好熟。」

  章筠思索著,記憶中,她認識的人沒有叫「凌恩慈」的。

  「凌恩慈。」而這名字念起來,不僅十分熟悉,好像和她有某種密切關係似的。

  或許是她其中一個病人的名字吧?她如此猜忖,隨即自己推翻這個想法。她的病人她全部記得。一旦成為她的病人,章筠把每一個都當她的至親好友地關懷。一個人是不會忘記自己的至親和好友的。

  她正在納悶,空中忽然爆響一聲震盪了寧謐的狂喊。

  「恩慈!」

  那男性的聲音刺進她耳膜,同時帶進來另一個似乎來自遙遠的地方的相似的聲音,震得她一陣暈眩。

  接著,一雙強猛有力的胳臂緊緊抱住了她。

  「恩慈!哦,恩慈!恩慈!恩慈……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哦,恩慈……」

  章筠試著掙脫,但抱著她的男人箍得她毫無出力的餘力,他抱得那麼緊,怕她會逃走似的。

  「先……先生,請你……放開我,好嗎?」她呼吸困難地禮貌地要求。

  「恩慈,哦,恩慈……「這簡直像作夢……告訴我這不是夢……」興奮、激動過度,以初這時方錯愕地抬起埋在她柔軟的肩頭的頭,微微退開一些些,好看著她。「你叫我什麼?」

  章筠往肺腔吸進些空氣,望向仍然不放鬆地摟著她的男人。這麼近的距離,加以她腦子因他狂喜的呼喊受到的震動,仍有些許混沌,他的五官在她眼前似乎混合在一起。

  「先生,請你放開,你這樣,我沒法呼吸。」她依然客氣而禮貌。

  拾級走上山,遠遠看見她立在恩慈墓碑前時,以初一陣驚愕,起初是不敢確定。不敢確定,因為他不敢相信,他想或者是他思念恩慈過度的幻想和妄想。畢竟一個多月前,他親眼看著醫生關掉勉強維持她的生命的機器,親眼痛不欲生地看著他們把她的「遺體」帶走。

  但是她果真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那身形,那若有所思看著花的神情,千真萬確是他苦苦想念的妻子。

  而此刻,她卻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疏離地看著他。

  是的,她回來了,但是,他提醒自己,她恨他。

  「恩慈,」以初慢慢的、溫柔的、求恕的開口,「我知道你生氣。你有權利生氣,可是請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好嗎?」

  章筠發覺她不很在意這個陌生人摟擁著她,她不認識他,然而她竟有些喜歡他。這對她是很奇怪的事。

  「恐怕你認錯人了,先生。」她溫和地對他說,「我不是恩慈。」

  忽然,她想起那塊石碑。章筠明白了,那是這男人埋葬他妻子的地方。她心裡油然升起同情。

  見到她時興奮的光芒自以初眼中褪去,沮喪、挫折陰暗了他的雙眸。

  「你恨我,我知道。」他痛苦地凝視她,而她沒有一絲往日情意的表情更加深了他的痛苦。

  章筠試著拉開他的手,但他執意地緊圈住她的纖腰。她歎一口氣。

  「你放開我,我答應絕不會走開。」

  他猶豫。「你保證?」

  「我保證。」

  「你不會跑開?你願意聽我解釋?」

  「我會聽你要說的任何話,但請你先放開我。」

  他又猶豫了一下,環緊她的雙手鬆開了。他沒有碰到她,但雙臂仍留在她身體兩側。

  「不要恨我,恩慈。你可以生氣,可是不要恨我。」他無比溫柔地請求。

  當她退一步,他的表情立刻緊張起來。拉開些許距離,章筠看見了一張飽受悲傷的痛苦折磨的臉。他很瘦,很憔悴,不過自他深刻的輪廓,凌角分明的五官,她看得出他是個很好看的男人。

  他起碼有一百八十公分,瘦得近乎單薄的身架,立在無際的曠野中,背襯著高山,很有份玉樹臨風的藝術家氣息。

  深綠色燈芯絨襯衫和卡其色長褲,褐色登山鞋,顯示了他對穿著色調和品質的品味。

  章筠奇怪她何以注意到這些。她自己向來不大講究衣飾,她的穿著多趨向男性化,為了工作行動方便,她永遠是簡單的襯衫和長褲。她也極少去注意別人的外表。

  她打量的眼光回來遇上他更形憂慮的眼睛,他的濃眉幾乎凝聚成一條線。

  「我不恨你,先生,我不認識你啊。」

  他一逕緊緊望住她。「恩慈……」

  「我告訴你了,我不叫恩慈。我姓章,章筠。」

  「章筠?」

  「立早章,竹均筠。」她轉頭看一下草地上的石碑。「凌恩慈是你的妻子。」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恩慈,為什麼……」

  「我不是恩慈。」她耐心地再說一遍。「我和你太太長得很像嗎?」

  以初雙臂仍然防著她隨時會跑掉,留著一點點距離圍住她。他渴念的眼睛在她姣好的臉上梭巡。

  「恩慈,你既然回來了,為什麼要否認呢?你可以假裝不認識我,但你不能假裝你不是你自己啊。」

  「我沒有假裝。」章筠伸手進她的白色外袍口袋,拿出她的醫院工作證。「我叫章筠,不叫凌恩慈。」

  以初的目光一刻不離她,他接過那張藍色卡片,很快瞥一眼上面的英文字。

  維克科研醫學中心,章博士。他不解地看著她。

  「行為心理學博士,但我是外科醫生。」她說明。

  「心理學博士,外科醫生?」以初喃喃重複。

  章筠拿回工作證,放回口袋。「請問貴姓?」

  「我姓婁。」以初直覺地回答,「你……真的不認識我?」

  「我不認識你,婁先生。我也不是凌恩慈。。我也許和她長得很像,但我不是她。」

  以初的雙手垂到身側,目光仍然定定望住她。她不只是很像.她分明就是恩慈。除了……

  她說話的語氣,溫和中有著不容駁辯的堅定、剛毅。恩慈全身找不出半絲剛硬,恩慈是柔與美的化身。

  恩慈害怕醫院,畏怯針藥。這個……章筠,她穿的是醫院裡醫生穿的白袍。他現在才看見。白袍底下的黑色長褲,是恩慈最不喜歡的顏色。她也絕不會穿這種黑色皮鞋,恩慈只有兩雙細跟高跟鞋,還是他買給她的,平時她多穿棉布鞋。

  恩慈有一頭如絲如緞的及腰長髮,她最寶貝他鍾愛的那一頭烏絲,絕不會剪成這樣的髮型,短得像個男孩子。

  恩慈的心腸比豆腐還要柔軟,她就算再氣他,也不會用這種毫無感情的眼神看他。

  「我想,婁先生,你一定是太思念你的妻子,所以把我錯認為她了。」

  再一次,以初緊盯住她端詳。「不可能。」他喃喃,「怎麼可能有如此一模一樣的臉?」

  章筠摸摸她的臉。「真是這麼像嗎?」

  以初突然想起來,他自褲子後面的口袋掏出皮夾,打開來,抽出他和恩慈的一張合照遞過去。

  「這是我們結婚一週年,去你最喜歡的意大利餐廳吃晚餐,請餐廳領班Ben幫我們照的,記得嗎?」

  看到依偎在一個英俊的男人臂彎中,巧笑倩兮,臉龐閃亮著幸福快樂光輝的凌恩慈,章筠嚇了一跳。若將凌恩慈的一瀑烏絲剪短,她們果真是一模一樣,難以分辨。

  章筠把照片還給以初。她幾乎無法亦不忍對那雙充滿希望和期盼的眼睛說他不想聽見的話。

  「怪不得你會以為我是凌恩慈,」她靜靜地說,「但是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留過長髮。」

  疑惑開始出現在他表情裡。「你真的是外科醫生?」

  「這要如何證明呢?」她笑。「我真的是。我父親也是醫學界的名人,我母親原來是護士,她去世了。不過你或許聽過我父親的名字,他叫章粲英。」

  以初沒有聽過這個人。他搖搖頭。「可是……你來這做什麼?你怎麼在這?」

  穿著她工作時的白袍,出現在山裡中?是有些奇怪,章筠不知如何解釋。一般人恐怕聽都沒聽過時光機這種東西。

  「我……嗯,來找……東西。」

  「什麼東西?」她遲疑的口吻加深了他的疑竇。

  「今天幾號?」

  「七號。」

  「三月七號?」

  以初納罕地點頭。

  她卻興奮地露出笑容。「那就對了。」

  她早到了。飛行巴士墜毀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左右,也就是說,偉志的擔心將不會發生,她既不在巴士上,自然不會跟著墜亡。更好的是她可以親眼看到它墜落,說不定她還可以救活其他在這次意外中身亡的乘客。

  「太好了。」她舉目四望。「希望這裡地點正確,那麼我就不虛冒險此行了。」

  以初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歡欣的笑容,再度令他墜入迷霧中。

  「恩慈……」

  她望向他,歎一口氣,「你真固執,婁先生。只是面貌相同,你也不能就認定我是你的亡妻啊。」

  她些許不耐的語調,教以初又迷惑了。

  「恩慈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人。」他喃喃自語。

  「如果我表現得不耐煩,很抱歉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不過我還有一些時間,你想聊聊,我不介意,但你得停止把我當你的恩慈。」

  她長得是和恩慈一個模樣,她的身高、苗條體態,也和恩慈如同一人,然而越聽她說話,她卻越不像恩慈。

  「我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他繼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只要在我能回答的範圍內。」她說。

  「你最喜歡什麼,最討厭什麼?」

  她微笑。「這是兩個問題,不過你問得很容易。我的嗜好是工作、做研究。我非常討厭有人在我工作時打擾我。」

  她往山上走。「我要勘查一下地形,你還有其他問題的話,我不介意你問,不過若太隱私,我有權拒絕回答哦。」

  就算沒有問題,以初也絕不肯讓她走出他的視線。何況他的確有滿腹疑問。

  「這兒是什麼地方?」她倒先問了個問題。一這個問題澆熄了以初仍保有的一絲希望。恩慈怎會不曉得她的出生地呢?」

  「金瓜石。你是從哪來的?」

  「金瓜石?」章筠頓住。「金瓜石在什麼方位?」

  「瑞芳,台北縣。離基隆很近。」

  「瑞芳?台北?基隆?」她聽都沒聽過這些地名。她仰首望山頂的一座石砌擎大牌樓。

  「那是什麼?」

  「據說是日據時代,日本天皇的宮殿。你真是什麼都不記得了,恩慈?」

  她回頭不悅地看他一眼。「你再這麼叫我,我就不會理你了。」

  以初一陣撼動。「你忘了。」

  他的神情又激動起來。「我們第一次就在這見面,在山下。我一見到你就情不自禁地為你吸引。你那時正要到這上面來,我不由自主地跟著你,就在這,你現在站著的地方,你回頭對我說:「你再跟著我問東問西,我就要喊色狼了。「」

  章筠深深一歎,身子轉向她。世上竟有這樣的癡情男子!

  「好吧,反正我還有時間,你想談你太太,」她在石階上坐下。「就談吧。」仰望著他,她附加警告,「可是別再把我當她,否則我真的不理會你了。」

  「我以為看不見你……」

  她臉色一慍。

  無奈,以初只好改口,「我以為看不見恩慈,已經夠痛苦絕望,現在面對著你,我相信你就是恩慈,卻要我把你當另一個人,不能碰你,不能……」他痛苦地吸一口氣,「這才是最殘酷的折磨。」

  章筠深感同情,也為他對他死去妻子的深情感動,但她想不出適當的詞句安慰他。而當她這樣坐著,和他四目銜接;此情此景……她似乎曾經歷過,她困惑地想道。

  「也許你的腦子受了震盪,暫時失去記憶,」他滿懷希望地說,「這類事情我們在新聞和雜誌上聽過也讀到過。」

  「腦震盪?」

  「是啊,恩慈,車禍,你記得車禍嗎?」

  「車禍?」

  「你看,你連車禍都不記得。」希望重新在他沮喪的眼中升起。「但是你卻回到這兒來。我們初次相遇,一見鍾情的地方,恩慈,你出生、成長的地方。你腦子裡一定對這些有印象,對不對?」

  她賴得再糾正他對她的稱呼了。「我來此並非出於我的刻意選擇,婁先生,我之所以會在這,是……意外。」

  「不要再叫我婁先生,如果你這個也忘了,我叫以初。」

  「以初。很好聽的名字。」

  「我第一次告訴你時,恩慈,你也這麼說。」他柔聲道。

  章筠又一聲歎息。「好,再告訴我一些凌恩慈的事吧。」

  她決定把他當作一名需要向心理醫生傾吐心事的病人。

  以初樂於從命。多談談關於她的事,他充滿希望地想,或許可以幫助她恢復記憶。

  「你熱愛大自然,恩慈,你愛這塊土地。許多你的同年,一起生長的朋友、鄰居,中學便到外地去讀書,從此不原再回來。你不同,你高中念的是基隆女中,每天不辭辛苦的通車來回,一大早趕第一班巴士到瑞芳,再轉車去基隆。」

  聽起來凌恩慈至少有一點和她相像——除了面貌之外——對於自己喜愛的事物,有股執著的傻氣,別人視為麻煩的,她樂而不疲。

  「即使你高中畢業考上世新,那麼遠,你還是每個星期六最後一堂課上完,迫不及待地就坐三、四個小時的車回家,星期天晚上搭末班車回台北景美。」

  「世新是什麼?景美在哪?」

  「世新是所專科學校,在景美,離台北市區有好一段路。

  那時候瑞芳這裡的交通未完全開發,車子班次很少,山路也沒這麼平順通暢寬闊。」

  她看看底下幾乎看不到末端的石階。

  「不是這裡,是下面的山路。」他柔和地告訴她。「我們認識時,你在世新廣電科念二年級。」

  「廣電科?」,

  「廣播電視。」

  「電視我知道,廣播是什麼?」

  「那不重要,恩慈。你三年級時我們訂了婚,你一畢業我們就結婚了。」

  「這麼快?」她沒有覺察她沒有反駁他說的「我們」。

  「我還嫌太久了。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要你今生今世只屬於我,恩慈。」他的聲音因湧滿了感情而喑痖,「我要的只有你,恩慈,只有你,從來沒有別人。」

  章筠恍惚地覺得她彷彿掉進了另一個時光隧道。在那兒,她不是她,她也是她。

  霎時,困擾她的模糊聲音和影像又出現了,在她腦海裡交疊著,擾亂她的思緒。

  她眨一下眼睛,眨掉它們,望著婁以初,他深情的眸子教她一陣心旌蕩漾。

  「嗯,你很愛她。」她清清喉嚨,輕輕說。

  「我那時愛你,後來愛你,現在愛你。恩慈,我對你的愛從來不曾減少,不曾改變。我愛你,恩慈。」

  他的凝視,他的溫柔低語,令她陶醉。他不知幾時來到她面前,朝她俯下身子。

  「恩慈,」他低低地、祈求地說,「你回來了,我日夜祈禱你真的回來了。」

  他伸手溫柔地拂撫她的臉,她似乎被他的撫觸鎮住了般,無法動彈,然後他的手滑到她的肩、她的頸項、她的手臂,他的眼睛裡盈滿奇異的喜悅的光輝,同時慢慢浮進一層淚光。

  「你終於回來了,恩慈,回到我身邊了。」他不敢置信地哽咽喃喃。「我想你想得好苦啊,恩慈。」

  他的臉俯低,嘴唇輕輕刷過她的臉。「別再離開我了,恩慈,別再離開我了。哦,恩慈。」他低喚,無限溫柔地吻上她的嘴。

  難以解釋的,一陣痛苦的煎熬撕扯著她,她竟很想回吻他,但她心靈上有道隱隱的桎梏拴著她。

  她突地打了個冷顫,別開了臉,急促地呼吸著。

  「以初……不要。」

  她叫喚他名字的聲調,引起他全身震顫。他摟著她,她感覺到他的手臂微微顫抖,他的熱力隔著衣服傳到她身上。

  她一動不動地靠著他,臉貼著燈芯絨柔軟的布料。她閉著眼,靜聽他的心跳擂鼓般傳進她耳中。

  他溫柔地撫摸她的短髮、頸項、肩膀、背脊……他輕吻著她的頭頂。

  「恩慈……哦,我的恩慈……」

  章筠掙開他的懷抱,意外地發現他摟著她,叫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開始讓她感到很不是味道。

  「婁先生,以初,」她冷靜地迎上他充滿問號的眼睛,「我再說遍,我不是恩慈。」

  他瞪著她。「什麼?可是你……」

  他伸出手,她站了起來,跳上兩級石階。

  「不,你不可以再把我當成是她。」她煩亂地用手指爬梳頭髮,慢慢深吸一口氣。「凌恩慈,她出了什麼事?哦,車禍。」

  不等他回答,她接下去,「對了,你提過車禍。」

  痛苦又回到他眼中。「那是我的錯,恩慈,我不該瞞……」

  「不要叫我「恩慈「!」她喊,再吸一口氣鎮定自己。奇怪,她向來極少極少脾氣失控的。「聽我說,以初。我不能說我能體會你喪妻的痛苦,但我想我可以瞭解……」

  這次他搖頭打斷她。「你不瞭解,恩慈。」

  章筠朝天空翻翻眼珠,這男人簡直冥頑不通。

  「你不瞭解像那樣失去你,對我是怎樣不公平的處罰,恩慈。我眼睜睜看著你的生命在我眼前消失,那比殺了我,比把我千刀萬剮還要痛苦。」

  「我……」

  「給我一個機會,恩慈,給我們一個機會,讓我解釋,聽我解釋,如果之後你還是不能原諒我……不,你必須原諒我,恩慈。」

  「你不必向我解釋任何事,以初。你非要說不可的話,你儘管說,但你是浪費力氣。我來這不是為了你,我是要尋找……」

  愕然地,章筠失去了聲音。她想起了那塊石碑。她跳到以初面前,抓住他的胳臂。

  「凌恩慈什麼時候死的?」

  「你沒有死……」

  「回答我!」

  以初被她凌厲的目光震住了。「三月。」

  「幾年?說清楚一點!」

  他困惑不已。「幾年?就是去年啊。」

  「去年?石碑上刻的是……一九九三……」血色開始由章筠臉上褪去。

  「今年是一九九四年啊。」

  「一九九四……哦,老天!」

  她幾乎要癱倒,以初伸手扶住她。

  「恩慈……」

  「——九九四……」她顧不了他的稱呼了。「現在是……」

  她不敢相信地吞嚥一下。「一九九四年?」

  「是。是一九九四。有什麼不對嗎,恩慈?」

  「一九九四。」她沒聽見他般,茫然喃喃,「怎麼會呢?我明明……怎麼會跑到一九九四來了?」

  「恩慈?」

  「不行,我得回去重來一次。要快,否則就來不及了。」

  以初詫異地注視她飛快奔下石階,當他看到她奔去的是他立墓碑的地方,他三步並作兩步地,在墓碑旁攫住她。

  「你幹什麼!放手!」

  「不,恩慈,不要回那個黑暗的地方。你怕黑、怕冷、不喜歡潮濕,記得嗎?你回來了,跟我回家吧,恩慈。」

  「放手呀,我來不及了……」

  「恩慈……不,不,你不要我這麼叫你,我就不這麼叫你。留下來,跟我回家,隨便你要我叫你什麼都可以,只求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不要離開我……不要,恩慈……別走啊……

  聲音如雷般轟轟滾進她的耳朵,章筠的頭一陣劇痛,墜入黑暗前,她突然想到,她不知道如何回去,偉志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3:09:48

第二章

  「二三OO年?」以初張口結舌,驚異得差點忘了在轉彎時轉動方向盤。

  為了怕她回去她來的地方,她昏倒在他臂彎後,他便一把將她抱起來,一步不停地下山到她停車處,將她放上車,他分秒未耽擱地朝返回台北的方向疾駛。

  當她悠悠醒來,她第一個表情是茫茫然,第一個問題是:「這是什麼?」

  以初隔了一會兒才明白她問的是他的車。

  「這是保時捷,你以前就不喜歡它,嫌這種車太浮華,而且在台北這種時時交通壅塞的地方,這車子發揮不了它的本性。」

  「本性?」

  「保時捷的特點在於它的速度。不過我喜歡它的平穩、舒適。朋馳也很平穩、舒適,我嫌它車身太大。你則喜歡坐寬敞車廂裡的駕駛感。但是你選擇的是造型新穎而不太浮誇的SAAB。」

  她搖搖頭,似乎沒法消化他的說明。「你怎麼稱呼它?」

  「就叫車子吧。」她一無所知的無邪表情一時還令他頗覺有趣。

  「你帶我去哪?」

  「回家。」他柔和地告訴她。

  她揉著眉心,「你說的是你和恩慈的家。」

  「恩……」他喚出一個字,把另一個嚥回去。「對。」

  那時,她告訴他,「我不是你們這個年代的人。」然後她苦笑,「可是我現在不曉得如何回我的年代,如何回我的家了。」

  那時,以初以為她說的是另一回事。

  「你和我回家是一樣的,嗯……你不必回那邊去,我要你留下。」

  「你不明白。」她轉過來,面向他,「我必須回去,那邊有我的工作、我的病人、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來自二三OO年,我不能留在這。」

  「二三OO年?」他又說一遍,好笑起來。「二三OO年?」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她很嚴肅、很認真。接著,她咕噥。「我也不敢相信,我居然把自己送到這來了。」

  「恩……」他再次頓住。

  她妥協地歎氣。「算了,你要叫恩慈就叫恩慈吧。」她瞅著他,「你也真奇怪,你妻子出車禍死了,你卻一口認定我是她,死人如何復活?」

  他瞥視她,囁嚅道,「我沒有以為你復活了。」

  她愣了半晌,「那麼你以為我是……是……鬼?」

  他卻對她柔情無限地說:「只要你回來,回到我身邊,恩慈,你是什麼並不重要。」

  「啊,這太荒謬了!」她抗議地喊。「我看起來像鬼嗎?」

  「你看起來和從前一樣美,恩慈。」

  他是那麼地溫柔,她想,他看上去堅毅的側面,在透窗而入的溫和陽光光線中,是如此奇異的柔和。而且他真的很好看,她相信很少有女人能不對他動心動情。由此,他對凌恩慈的深情摯愛,更令她為之動容。

  「你放心,我不是鬼。」她有點懊惱地說。

  他的一手伸過來輕柔地握一下她的。「我愛你,恩慈。我真高興你在這。」

  「這像是一雙鬼的手嗎?」她舉起他剛怕過的手搖一搖。

  他則自空中抓住她的手,這回他握著它不放。

  「不管你從哪來的,恩慈,我都不要你再離開我了。」

  「唉,怎麼跟你說不通呢?」她把手抽回來疊在膝上。他的掌心有電似的,把一股電流傳入她體內。

  她注意到空氣裡有一股芬芳的氣息。

  隔了一會兒,她低聲問,「那是什麼味道,以初?」

  「後座的花。你最喜愛的,也是你費了許多心思種活的。」

  她好奇地轉過身子,伸手勾著拿起那束看來十分奇特的花。

  「這叫什麼?」

  「草莓果。」

  「可以吃的嗎?」她看著那些橘紅色,密密生長成一粒球狀的花果。

  以初的笑是寵溺的。「不能。草莓就可以吃了。你很喜歡吃草莓加奶油和蜂蜜。」

  她有點受不了他說著凌恩慈時的溺愛口吻了。

  「你老說恩慈喜歡什麼、最愛什麼,你自己呢?你的愛與憎是哪些?」

  「我愛你,我憎恨失去你、沒有你的日子。」他的低訴充滿無助、痛苦。

  章筠突然無言以對。她靜默了好一會兒,對那束草莓果花也失去了興趣。她木然坐著,對於目前身處的情況,以及內心對這個男人升起的奇異好感覺得很不舒服。

  「你必須停止這麼做,以初。」一段沉默之後,她說。

  他不作聲。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來自二三OO年。我現在還不知道怎麼辦,但是我希望偉志能想出法子,把我移轉回去……」

  「偉志是誰?」

  「他是位科學電腦專家,我的好朋友。偉志發明了一部時光轉換機,還在研究實驗當中,但是他在電腦界的許多成就都是有目共睹的,只要是他研究開發出來的東西,從來沒有失敗過。」

  「聽起來你很崇拜、仰慕他。」他的聲音滿是醋意。

  章筠忍不住露出愉快的笑容。「偉志是年輕一代極傑出的科學家。」

  「他本來要送你去何處?」

  「偉志?他此刻一定又氣又急的快要瘋了。」

  聽著她說明她為何及如何擅自闖進那位科學電腦專家的主控室,把自己放進時空轉換機,結果誤撞進三百年前來,以初半信半疑。

  她說得頭頭是道,似乎真有實事。然而她所描述的-切,在他聽來,簡直是電影裡才有的科幻科技。

  以初的確以為她是恩慈的鬼魂,但是她的身體是有溫度的,當他抱著她,他抱著的、碰觸到的是有血有肉的人體之軀。這一點,他想不到合理的解釋。

  可是,二三OO年?他寧可相信她是鬼魂。不論如何,他絕不會讓她再一次離開她。不,他不要再經歷一次那椎心的、無望的痛苦。

  車子離開了山道,進入南港,剛好趕上交通顛峰的時間。

  如長龍般一輛銜接一輛的各型各類車子,街道兩旁櫛比鱗次的建築,繁華熱鬧的商店,甚至空中污濁的空氣,都令章筠目不暇給地驚奇不已。

  「在二三OO年,不會有堵車這種事,因為車子也能當空中的交通工具。」

  「真的?」以初以為這種情形,只有在科幻電影中才會出現。

  在我們那個時代,車子都不需要手控,全部是語音系統來操作,很方便。」

  「那開車真是輕鬆,也不必去學道路駕駛,只要不是啞巴,那人人都可以開車。」以初開玩笑的說。

  「你們叫這交通工具為「車子「,但我們叫它為「纖龍「。」

  章筠說。

  以初好奇的看著她,心中還是懷疑,難道她真的是未來世界的人?為什麼她跟恩慈長得一模一樣?

  車隊開始移動,以初的車也向前行,她專注的看著他推動操縱桿,及他輕巧流暢地在變速板、加油板和煞車板間移來移去的雙腳。

  「眼花撩亂。」她說。「很麻煩,不過好像很有意思。」

  她這反應和表情又推翻他原先的想法,他確信她是恩慈。在恩慈眼中,每一個新的一天都是世界新的開始,都會有新奇趣味、美妙的事物待她去發掘。

  「你要試試嗎,恩慈?你好久沒有開車了吧?」

  問出口之後,以初立即後悔了。恩慈發生車禍時,自她的SAAB迎面撞上卡車,至她的座車受到撞擊,翻滾出路面,她由震開的車門在車子翻滾中彈出來,飛上半空,再重重墜地,每個過程,他皆親眼目睹。

  而她並未當場喪命,意即在她著地、頭部受碰撞昏迷之前,她必定已經受驚嚇。她哪裡還敢再開車呢?

  章筠搖頭時,以初小心地留意她的表情,卻見她毫無異樣。

  「不要,現在還不要。」她此刻對於研究所有她沒見過的東西較感興趣。她注視一輛在車陣中蛇行穿梭的機車。「我看它也比車子快的多。坐這種工具得有不怕死的精神。」

  「摩托車不叫坐,是騎。騎摩托車,騎腳踏車。乘四輪以上的交通工具才叫坐。」

  她望向她。「你和恩慈有沒有小孩?」

  檢驗結果讓恩慈難過了好幾天,不過她的樂觀天性使她很快又恢復開朗。

  章筠的目光又轉向街道上的熙來攘往。他的話困擾著她,她今年二十七歲,這一生從沒有想過當母親的可能,可是這個男人卻使她突然幻想起她被自己的孩子環繞的情景。

  她喜歡小孩嗎?她不知道,她沒想過這個問題。

  接下來的路程中,她竟認真的思考起這件事來,未再對窗外的一切東張西望,發出古怪的問題。以初急著帶她回家,她沒再說話。

  他試了好幾次,都未能喚起她對他們倆之間的記憶,希望回到他們共築的愛巢,能或多或少讓她記起了一些事。

  章筠發現他們又在上山的路上時,他突然轉向一條黑石子鋪成的路,經過一座敞開的巨型圓木做成的門,上了彎彎曲曲的車道,駛向一棟三層樓的白色圓弧型樓房。這棟房子和她一路來看到的建築都不同,它的壯觀和奇特令她瞠然。

  「這就是我們的家,恩慈。」他柔聲說,神情期盼地看著她。「歡迎你回家。」

  她沉默地坐著,他下了車過來為她打開門,把手伸給她。在一時回不去,又無處可去的情況下,她似乎沒有其他選擇。

  他挽起她的手,一起緩緩向屋子走去,以初屏住呼吸,眼眨也不眨地留意著她的表情反應。

  眼前的房子大得驚人,但不是它的外觀使章筠說不出話。她發覺她感到有些畏怯,卻不明白她害怕些什麼。

  以初打開前門,讓她先進去。站進寬大的庭院,章筠忍不住吐出一聲驚歎。她不曾看過這麼華麗的花園,而華麗的不是庭園的設備或裝潢,是那些萬紫千紅、繽紛燦爛地盛開的花朵。庭園一角有個巨石堆砌成的假山水池,池內優遊地游著十幾條又肥又大的彩色魚,她見都沒見過色彩如此瑰麗的魚,更別提說得出他們是何名目了。

  「這些花每一株都是你親手栽植的,有些花子還是老遠從荷蘭、瑞士和澳洲、紐西蘭帶回來的,記得嗎?」

  「什麼?」她茫然。

  以初有些失望,卻不灰心。他牽著她步上台階,開了廳門讓她進去。

  當他把門關上,她感到一片寂靜籠罩著她,寬大的廳室裡,夕陽自在地經過幾扇大窗,把室內抹上-大片一大片的金黃。不知什麼原因,她感到渾身不自在,但同時又感到寧靜祥和而溫暖。

  「恩慈?」他低聲詢問,充滿企盼。

  她小心地、慢慢地向前跨出一步,使自己脫開他攔著她的手,然後才轉過來面對他。她訝異地察覺她自己在發抖。

  「我不能待在這。」她低低說著,往門走去。「我要走了。」

  她走一步,他就橫出一步來擋住她,兩人重複了幾遍這個動作。章筠呼吸困難地深呼吸了一下。此時此刻,每一種感覺對她來說都異常的模糊,又異常的清晰。屋裡有股獨特的味道夾雜著園裡飄進來的花香,以初身上明明陌生卻似乎十分熟悉的氣息……四週一片寂靜,但同時又似乎有一個東西在拍擊,在敲打,在捶擂,在呼喚她。

  過了一會兒,她才發現那是她自己的心跳聲。

  章筠無法動彈地立在原地,看著以初英俊、輪廓美好的身形和臉龐。她瞬間無法面對他的目光,怕見到那裡面的款款情意。

  他向她伸出雙手時,她強迫自己視若無睹.

  「我要走了。」她有些驚慌地說。而因為她從不知驚慌的滋味,它使她更生惶恐。

  他仔細地觀察她的表情,然後一言不發地走上前,彎下身來親了親她的嘴唇。那麼輕,那麼柔,好像稍用力她的嘴唇就會碎了似的。

  她慌亂地看著他帶著溫柔微笑的眼睛,隨即一個箭步跨開。她的心在狂跳,一股熱流向她襲來,令她不知所措。

  「右邊是客廳。」他直起了身子,仍舊緊盯著她。

  她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走到門邊,站在那向裡面望。這是一間粉刷成藍色的房間,裡面的陳設古色古香,一張灰藍色的長沙發,兩把填得鼓鼓的藍灰相間椅子,以及一張古老的安樂椅,放在大理石砌成的壁爐前面。

  閃閃發亮的木材地板錯落有致地鋪著藍色和白色交疊的長毛地毯。「張磨得發亮的橡木桌上,擺著插了一大束藍紫色花朵的青瓷大花瓶,那束花在這個以藍為主色調的房間中開得十分嬌艷。她的目光移過壁爐兩旁各一的書架,注視著牆上的油畫。

  畫中的美人,毫無疑問是以初癡愛不渝的凌恩慈。章筠瞪著她,感覺上就像盯視著鏡子裡自己的倒影,只除了畫中的女人長髮婉約嫵媚地挽過肩,直披下纖細的腰際,像一匹烏亮的飾緞,和合身熨貼著她織有致的身段的水藍絲緞禮服,互映著閃亮的光輝。粉藕般的玉臂,修長、優雅的頸項,高衩處露出的一截皙白如玉的盈盈長腿。

  凌恩慈渾身每一寸都散發著極致的女人味,然而她的雙瞳卻以一種小女孩似的純真,笑望著每一個望著她的人。

  頑皮地勾起的唇角,天真無邪又兼性感誘人。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恩慈……不要動!你保持這個樣子!

  章筠倏地回頭,只有以初靜靜地,些許緊張、無限期望地看著她。她再一次環視整個房間,再看牆上的巨幅油畫-眼,突然間,她猛地轉身,急急忙忙地跑向正廳門。

  「開門。開門呀!」

  隨後趕出來的以初看見她對著門下指令,困惑又有趣。

  她似乎指望門會自行打開。

  「你不能穿過去嗎?」他不過是想到鬼片中鬼魂來去自如,穿越一切阻礙的鏡頭,開她的玩笑。

  「啊?你們的門是要這樣通過的嗎?」

  說時遲那時快,她當真便去穿門,結果結結實實撞上了那扇門,以初只聽得砰的一聲,加上她一聲呻吟,接著她跌坐在地上。

  「恩慈!」以初跑至她身前蹲下來。她額頭正中間撞紅了一塊,「你還好吧?」他輕柔地用拇指揉她的前額。

  若非電影上演的是唬人噱頭,便是……他眼前的恩慈不是鬼魂。

  「沒事。」她急著出去,所以那一下真是撞得不輕,暈眩感過去後,她瞪著他,「是你告訴我穿過去的呀。」

  自他和她第一次四目相對,他望住她的眼中,首次出現不確定。

  「你……我沒「叫「你穿過去,我以為……」

  章筠沮喪地垂下肩。「我犯了一個嚴重的、可怕的錯誤。

  我不該來的。,我該聽偉志的……」

  「不,不要這麼說。」他不要她提她在另一個世界認識的男人,他不要她記得他。她忘了他,忘了他們的夫妻關係,忘了屬於他倆的一切,卻念念不忘那個偉志,他抓住她的手,拉她和他一起站起來。「你沒做錯什麼事,恩慈。你回家來了,你看,這兒是你的家,是我們的家!」

  她舉目四望,要離開的意念更強烈。

  走,快走,離開這兒!不要回頭!走!

  章筠雙手捧住頭,想阻止那騷擾她、不知來源的聲音,

  「你累了,恩慈。我陪你上樓,你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換身舒適的衣服,好好休息一下。」

  她不由自主地任他擁著她上二樓,進入一間寬大、美得再度令她屏息的房間。他把她安置在一張造形有如一隻又厚又大又柔軟的手掌的沙發椅中,便轉進懸著一張圖案古典的門廉後面。

  章筠愣愣坐著,呆望著房間裡那張四角掛了綢紗的銅柱大床,淺灰床單上綴著栩栩如真的亮麗野花,而她看見的或說在她腦中浮現的,是兩具汗濕得發亮的胴體,吟哦喘息地交纏在一起。依然,她看不清那個女人是不是她自己。但單此影像,已足以令她渾身發熱、坐立不安了。

  幸好這時以初回到房間來。她衷心地高興看見他,因為他一出現;那令人燥熱的影像就消失了。

  「我為你放了滿滿一池水,恩慈,你舒舒服服泡個澡,我去準備晚飯。」

  他說著便伸手欲為她寬解衣裳,章筠跳起來,阻止他。

  「你出去吧。我自己來。」

  在他柔情無限的眼中出現一抹陰影,但他對她微微笑。

  「慢慢來,不要急。我就在樓下,不要怕。」

  哦,她不急不怕才怪。但他的說法更怪。

  溫熱柔滑的水幾乎立即就紓解了她的肌肉,她這才明白她有多麼緊張、多麼緊繃。帶著奇特香氣的泡沫輕輕地包裹著、拂著她的肌膚。章筠鬆弛地歎息。忽然,她還真希望她是凌恩慈,那個幸運的女人。不幸的是,她擁有一個如此溫柔、體貼、深情、細膩、英俊又浪漫的丈夫,卻死得這麼早。

  生於一九六七遠遊於一九九三

  噫?真巧,凌恩慈若活著,也是二十七歲呢,和她同齡。

  水仍是熱的,章筠卻忽地打了個寒顫。她離開浴缸,對著它說;「洗好了。」

  水仍是滿滿一池,沒有動靜。她瞪著它半晌,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只好放棄。

  看到浴池斜對角的淋浴間,她走進去。

  「放水。」她向蓮蓬頭下令,它一滴水也沒出來。她再下一次指令,它依然故我,理也不理她。

  「啊。」她明白了,這裡不是她的家嘛,所有的東西自然只認主人的聲音。

  她只是想沖沖頭髮,她的身體已感覺光滑而清爽,還散發著和泡沫相同的淡雅香氣,使她忽覺自己有了些女人味。

  她在浴室裡找了一下,找不到可供吹乾身體的暖風機口。看到浴巾時,她拿起來端詳一下,試著擦擦胳臂,發覺它很柔軟,並且吸走了皮膚上的水,原來他們是用這種東西。

  章筠先探頭確定以初不在房間,她走出浴室,邊用浴巾擦乾身體,邊環顧著室內,房間很大,但很溫馨可愛。高天花板,裝飾古樸,柔和的黃色及灰色壁紙,協調地布在靜謐的房間內。深灰的地毯,厚重的傢俱。

  她避開床,望著櫥櫃,衣櫥。櫥櫃最近,她走過去拉開探看,卻先看到櫃面上立著一個相框。文是恩慈。這張相片裡她的長髮編成兩條長長的辮子,垂過弧度優美的胸。她不知是為了要按住在風中飄揚而起的白底碎花大裙擺,還是笑變了腰地前傾著上半身,線條美好的足踝結著涼鞋鞋帶,她開懷的笑容,那身亮麗爽眼的大圓擺長裙,使她看上去非常年輕,美得非常耀眼。

  她不曉得她為什麼會這麼做,她把相框正面向下地放進她拉開的抽屜,擺在衣服上,而後關上抽屜。

  走到衣櫥前,她略略猶豫後,拉開它,撲鼻而來一陣野花香。

  這人凌恩慈,如此愛花,簡直是個花癡了。

  不過她沒在衣櫥裡看到任何真的花。以她對衣著的穿著習慣來說,她會喜歡凌恩慈的衣服,實在奇怪。衣櫥裡儘是十分女性化的衣裳。它們並不華麗,相反地,樣式都十分樸素、簡單,幾乎清一色全是棉料,黃、綠、藍、靛、紫、粉紅,一眼看去有如她關著的一櫥彩虹。

  章筠挑了件淺黃上衣,一件萍果綠圓裙。她找不到長褲,只有將就穿裙子。

  柔軟寬鬆的衣料使她覺得沒穿衣服似的,她走到穿衣鏡前,看了一眼,登時失聲喊了一聲,跳開到一邊。

  過了片刻,她再回到鏡前,這次她不禁失笑;無怪以初固執地認定她是凌恩慈,穿上了她的衣服,她活脫脫就是凌恩慈本人,還把自己嚇了一跳,以為看見了凌恩慈的鬼魂。

  她扶著欄杆走下樓。這房子真是平和得教人願意永遠待在這。但她當然不能留下來。也許只有今晚。她希望偉志很快能找到把她弄回去的方法。

  樓下有輕柔悅耳的音樂傳來,不用說,又是恩慈最喜歡的。她搖搖頭。

  「夏日時光」。章筠的腳步顛躓了一下,她以前未曾聽過這首樂曲,但是……她怎麼會知道它?

  困惑地,她踱進另一個大房間,看到正在佈置餐桌的以初,她不禁笑開了,他的腰間繫了條上面印了動物圖案的粉紅色圍裙,彎著身把閃亮的銀製餐具整齊的擺在粉紅色亞麻餐布上,他的頭髮垂到前額,隨著他身體移動輕輕刷著他的眉。桌上點了三支溢著異香的蠟燭,燭光映著他充滿喜悅的臉孔。

  他沒聽到赤著腳的章筠進來,擺設完畢後,自顧自笑容滿面地退後欣賞他的傑作。

  章筠覺得她肺腔中的空氣忽然都抽光了。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她說不出她胸懷裡澎湃洶湧的是些什麼。他是如此地深深撼動著她。

  驀地,他似乎感覺到了她,轉向她的剎那,他臉上的笑容消失,章筠以為他不高興她穿了他妻子的衣服,正要為她沒有選擇的冒昧道歉,他的笑容又回來了,洋溢著狂喜,他疾走向她,一把擁緊她。

  「恩慈,哦,恩慈。不,不要。」當她欲掙開,他擁得更緊,臉埋在她頸側,貪婪地吸取她沐浴後的芳香氣息。「讓我多抱你一下,恩慈。我需要體會這份真實、這份美好。」

  出於對他的摯情的感動,出於不忍再看到痛苦抹去他迷人的笑容,章筠不再掙扎,她的手輕輕伸出去,安慰、安撫地環住他的腰。老天,他真瘦。而……抱著他,讓他擁著,這感覺真好!

  「恩慈……」他輕喚,聲音因湧塞著濃烈的感情而沙啞,當他身體略往後仰,他凝視她的深情的、微微激動的眼漾著一層薄薄的、喜悅的淚霧。「我太高興了,恩慈。我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我愛你。我是如此如此的想念你,如此如此的愛你,恩慈。」

  他灼熱的眼神使得她喉嚨突然發不出聲音。他的唇一次又一次地滑過她的,拂過她的,似乎如他說的,他需要體會她存在的真實。理智還想挽救她,但是那力量太薄弱了。

  他低吟著抬起一隻手掌托向她的臉龐;觸著她的肌膚時,他的手指輕顫。他再次吻她,從他的唇際,她能感覺到他的渴欲。絕望中,她張開眼睛,見他合著眼臉,漸漸地,她的眼臉也垂了下來。

  他的手指梳進她的短髮,撫弄著她柔細的髮絲,然後要重新熟悉她的五官般,他的手撫摩她的耳廓、耳垂、頸項,他的唇輕吻過她的眉、眼、鼻、雙頰。

  章筠內心一陣強烈的震顫,無法再抗拒。她體內升起似熟悉、似陌生的渴望,她要他,要他真真切切的吻她。她的手繞過他的頸子,不再想也無法想他是誰,及她是誰。

  停止思考的感覺那麼美、那麼好。他的一切是那麼美好。他吻她,深深的,用他全部的渴念和濃情吻她。她覺得她要化成水了。她整個人不由自主地靠向他,感受著他的熱力、他的愛。她的身體彷彿也在燃燒。

  他的手沿著她的背滑下,然後來到她身側,重溫他曾熟悉、熟知並深愛的每一寸曲線。當他溫柔而激情的手伸到棉衣底下,撫上她的肌膚,章筠猛地跳開。

  「什麼聲音?」她喘息地問。

  「什麼?」以初的思維和激情的眼中都只有她。

  「又來了?」她指著空中。

  是門鈴。以初這回聽見了。

  「會是誰?真是。」他咕噥,「別走開,我馬上回來,」他吻吻她的鼻尖。「別走開啊。」

  才走了半步,他折回來,拉起她的手,「你和我一起去。」

  他的不安全感令她充滿安全感。真好笑,她以為她能到哪去呢?

  「他會不會出去了?」門外有個清脆的女人聲音問著。

  「以欣?她來做什麼?」以初說。

  「出去?上哪去?恩慈死了以後,他成了個大姑娘,除了上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另一個女人說道。

  「媽也來了?哦,老天。」以初嘀咕。

  「他的車子在,人一定在的。」這次是個洪亮的男人聲音更定地說道。

  「爸!他來做什麼呢?啊,要命。」以初拍一下額頭。

  他們走到門後時,又傳來一個比先前那男人年輕些的聲音。

  「咱們破門而入吧,說不定他想不開,上吊了。」

  「你才投河自盡了呢。這個以華!」以初喃喃,對章筠無奈地聳聳肩。「想不通,居然全家出動了。」

  他拉開門,一群人看來真的打算把門撞開,這一下失去了重心,在一片哎呀呀大叫聲中,他們疊羅漢似的跌成了-堆。

  以初及時拉著章筠站開,才沒有被殃及。

  「你們這是做什麼呀!」以初好笑地看著他的家人。

  「哎喲。」他父親,婁則剛先站起來,伸手拉他的老伴。

  「我就說他不會有事嘛,你們偏要大驚小怪。」

  「哎喲,我的眼鏡呢?」以初的母親,於婷雙手盲目地摸索。

  「起來啦、又肥又重,壓得入骨頭都碎了!」以初的妹妹,以欣叫嚷著推倒在她身上的以華,以初的弟弟。「都是你出的又餿又爛的主意,什麼破門而入,下次自己破!」

  「還下次?!下次才不跟著你們女人一般沒見識!」以華頂回去。

  「媽,以華罵你!」以欣立刻告狀。

  「吵什麼?找我的眼鏡呀!統統不許動,誰踩破了我的眼鏡,誰要倒大楣!」

  章筠好笑地注視那四個人全趴在地上找眼鏡。然後她低首,發現一副金絲框眼鏡就在她腳邊,她拾起來,直過去蹲在以初的母親面前。

  「眼鏡在這。」她拉起看上去十分親切可人的婦人的手,把眼鏡放進她手中。

  「啊,謝謝你。沒了眼鏡,我就成了瞎老太……」於婷戴上了眼鏡,仔細一瞧眼前的人,鏡片後的眼睛和嘴巴都張成O型。「噢,上帝!」

  「基督!」

  「媽呀!」

  「有鬼!」

  一夥人驚嚇得一陣癱軟,又跌成一團。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3:10:09

第三章

  「我不是鬼。」

  儘管章筠再三聲明、保證,以初的父母、弟妹仍然餘悸猶存地瞪著她。

  現在,他們全盡量靠近地圍坐在櫸木圓形餐桌旁,個個臉色蒼白、戒怯。

  於婷年約六十,身材修長,保養得極好的苗條身段穿著一套時髦的兩件式亮藍套裝,白絲衫在領口打了個優雅的結,剪齊耳的短髮全變灰了,但看上去仍很年輕。

  婁則剛十分高大,魁梧的身材像個巨人,銀白的頭髮幾乎和他的灰鬍子一般長,他身著合襟唐衫,有如童顏般泛著健康紅潤的臉使他顯得有幾分孩子氣,和他巨大的身材不大搭調,因而他給人十分趣味的感覺。

  以欣很漂亮,一身牛仔裝,大眼睛靈活慧黠,瘦高的個子,和以初長得很像。

  以華比較像媽媽,長相斯文,眼裡卻透著一股狡黠,和他父親一樣,他頎長、結實的身架和他宛若書生的面貌全然不相稱。他渾身都有種教人一見就喜歡的魅力和活力。

  「她不認識我們!」以欣首先發現章筠打量他們的眼光。

  「你不認識我們?」於婷奇怪地問章筠。

  章筠微笑。「我不認識你們,不過我知道你們是誰。」

  以華的眼瞪得有若牛鈴。「還說她不是鬼。她第一次和我們見面時,說的就是這句話!」

  婁則剛咳了幾聲,順順喉嚨。「她……嗯,有影子。」

  彷彿這幾個字就勝過了章筠的竭力聲明。她看見他們的表情都掠過一抹鬆弛之色。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於婷溫和地問以初。

  大家坐下後,他一直站在章筠座椅後面,雙手放在她肩上,不時地摩挲著。

  「這……我不曉得從何說起。」他的家人都盯著他溫柔地按摩章筠的肩頸的手。「今天是星期天,你們知道,以前每個週末我和恩慈都要回金瓜石。她……不在以後,我還是照往例,一個人回去。我在山上給她立了塊碑。」

  「碑!」於婷喊。

  「投有屍體,你立什麼碑呀?」以華看他哥的樣子,好像以初瘋了。

  「沒有屍體?」章筠仰首看他。

  「別管碑和屍體了,」則剛權威地揮手。「恩……她……

  是哪來的?」

  「我在恩慈的碑旁邊看到她的。」以初回答。

  那邊四張椅子同時發出顫抖的聲音。

  「坐穩啦!」則剛大聲命令,但他的椅子晃得最大聲。

  「情形不是你們想的。我不是從那塊碑裡出來的。」章筠趕緊說明,然後她就接不下去了。「我……我是……」

  「從天堂降下來的?」以華問,他比較不那麼害怕了。

  「白癡!那不是差不多意思?」以欣抖著聲音罵他。「天上降下來,地下冒出來,都是……」她咬住最後一個字。

  「他說的很接近。」章筠指指以華,後者得意地揚揚眉。

  「我算是降落的。」

  「哪,聰明鬼,天堂下來的是善鬼,不會害人的。」以華對以欣嘲弄道。

  「你才是個鬼!」以欣氣得要命。「你是上不上、下不下的半吊子鬼。」

  「你們別鬼來鬼去的,會傷了恩慈的自尊的。」於婷漸漸恢復了鎮定,她仍有些不安、不自在,但優雅地對章筠笑笑。

  「你別放在心上,恩慈。不是因為你是……嗯……天上降落下來的,我們就不像以前那麼喜歡你了。」

  「對,對,」則剛忙應和妻子,「我們剛才是太……意外了,沒想到會看見你。你的樣子一點沒變,一點也不像鬼。

  哦。」他按住一時失言的嘴。

  「其實你這麼善良、這麼好,我們該想到你一定上天堂的嘛。」於婷替丈夫打圓場。

  「恩慈,真的,你的樣子一點也不嚇人。都怪以初,按了半天門鈴不應聲,要開門也不說一聲。」

  「我不是凌恩慈。」趁其他人還沒緊接著開口前,章筠雖然暗暗歎息又要來一次,仍溫和地對他們說。

  「啊?」那邊四個人異口同聲遭,然後一起把目光移向以初。

  「你坐一會兒,別走,恩慈,我和他們說幾句話就來。」他向章筠柔聲說。「爸、媽、以華、以欣,我們到書房去一下。」

  他還沒挪動腳步,那四個已經一陣風似的出了餐廳,前胸推後背地,差點又要擠成一堆。

  剩下她一個人時,章筠望著桌上精美的銀器,跳躍的燭光,輕輕歎息。如果她明天還走不掉,回不去,不曉得還會遇到或被多少以初認識的人撞見,嚇掉了魂。

  ※※※※

  「她說她不是恩慈是什麼意思?」

  「她是鬼還是已經化成殭屍了。」

  「天哪,她該不會成了精,成了不死的吸血鬼了吧?」

  「天可憐見哦。」

  壓低了夾在一起的聲浪中,唯一還算理性的,是則剛的聲音。

  「什麼天可憐見」於婷問。

  「老天見他們太相愛,可憐以初日漸消瘦,為了失去終生伴侶過得形同行屍,讓恩慈重回人間,再伴他一段時日。」

  「他這一解說,其餘三人恍然點頭。」

  「所以她說她不是鬼。」於婷說。

  「她也說她不是恩慈呀。」以欣一提醒,大家才想到看向以初尋求他們等著的解答。

  「她是恩慈。」以初臉上閃著自他妻子出事後,消失已久的神采,「恩慈沒有死,她自然不是鬼。」

  他的父母、弟妹面面相覷。

  「恩慈沒有死?」他們齊聲問。

  「那你給她立碑做什麼?」

  「你從美國回來明明說她已經走了。」

  「她沒死,你幹嘛這些日子如此悲痛逾恆?」

  「大哥悲傷過度,癡了,呆了,傻了,瘋了。」

  以華的評語加結語,惹來三雙不滿的瞪視。

  「你才是笨鳥一大頭哪!」以欣又罵他。

  「鳥算雙,你這種蠢牛才以頭計算。」他不甘示弱損回去。

  「安靜!」則剛再度舉起他威嚴的一家之主的手。「以初,你倒說清楚。何謂:「恩慈沒有死」?」

  「我把她的身體捐給美國一個人體醫學研究中心了。」

  ※※※※

  一九九三年三月七日

  美國加州洛城維多利亞醫院

  「請你再考慮,婁先生。這樣持續下去,徒然增加你的負擔和痛苦。對尊夫人的情況進展則毫無助益。站在醫生和人道的立場,我勸你接受我的建議。」

  「人道!」以初痛苦地揪住這位受人敬重的醫生的白色衣領,咆哮道,「你建議我同意結束我太太的生命,你還敢談人道!你算什麼醫生?」

  幾個男護士欲上前拉開他,褐髮、頭頂微禿的醫生莊嚴地揮退他們,溫和地握住以初的手腕。「婁先生,將近一年的時間,能做的我們都竭盡全力做了,尊夫人的腦部活動已完全停止,醫學上,我們稱之為「腦死」……」

  「我不管醫學術語或名稱,她的腦死了。她的身體還活著,我不放棄,你怎麼可以放棄?」

  一旁聽著的人都聽得出他悲傷得失去了理智,以初自己心裡雪亮,腦既死,身體豈還有活著的道理?他不願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他無法忍受恩慈要永遠離他而去的事實。

  「不,不……她不會死的!她不能死!」他將他受盡折磨、已近不成人形的臉貼在玻璃上,玻璃裡面的病床上躺著他因車禍昏迷了將近一年的妻子。

  自車禍現場送到醫院,恩慈始終不曾有甦醒的跡象,她微弱的呼吸一直靠昂貴的機器維續著,而他不曾一分一秒地放棄過希望。

  「我就是聽說你的醫術精湛,能起死回生,才老遠冒險把她從台灣轉送到這來。求求你,求你救她。」他轉身,撲通一聲跪伏下地,「求你救我的妻子,她會活的,她不會丟下我走的。她會活的,求你救她,求求你!」

  幾名護士忍不住掩嘴低泣。這一年來,她們眼見這名中國男人日夜寸步不離,衣暖不解帶地守著他那昏迷不醒的妻子病床側,沒有人不為他的真情而感動,甚至有兩三名護土到後來自願免費為他輪值看守病人。

  「婁先生,請你不要這樣。」醫生無論如何拉他不起,一旁三個身材魁梧的男護士過來幫忙,才把跪在地上哀哀懇求的瘦長男人架起來。

  「把我的腦給她,醫生。你們這的腦科手術不是舉世聞名嗎?把我的腦給她吧!」

  「婁先生,你知道你說的是不可能的事。現代醫學科技還沒法施行如此不可思議的手術。即使能夠,我們救了她,卻等於謀殺了你……」

  「我不在乎,只要能救回我太太,我願意以我的性命換取她的。」

  一名護士走來,附耳向醫生低語一陣,醫生點點頭,對以初溫和地微笑。

  「婁先生,有幾位來自一個醫學研究實驗中心的博士,他們想見見你……」

  「我誰也不見,誰來說服我都沒有用,我絕不同意關掉維續我太太生命的機器。」

  「稍安勿躁,婁先生。這幾位博士是我請來的,你不妨和他們談談,或可將尊夫人移到他們的機構去。」

  「他們可以挽救我太太的生命嗎?」

  「你和他們談談就知道了。」

  只要有一絲絲希望,有一丁點讓恩慈活過來的生機,以初都願意一試。

  他跟著醫生來到一間會議室,裡面站著三名西裝革履的男人,看來都很年輕,和他差不多,三十出頭的年紀,他們都用嚴肅而同情的目光投向走進來的以初。

  醫生反鎖門,密閉兩面牆上的百葉窗時,他們一一和以初握手,自我介紹。以初心亂如麻,只牽掛一個人、一件事。

  哪裡記得住他們誰叫什麼名字?

  「容我先向你大略說明我們這個中心的研究內容。」對以初的遭遇及他妻子的絕境表示過衷心遺憾之後,其中,一名懇切地開始道。

  聽完他言簡意賅的說明,以初狐疑又驚異的輪流看著他們。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把恩慈的身體捐給你們去做實驗?」

  「不盡然,婁先生。實際上,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我們提供一個冷凍鋼糟,保存尊夫人的軀體,當有更科學化,更精進的醫療技術時,尊夫人有機會得到她現今無法得到的醫療。」第二個男人進一步解釋道。

  「但是照赫曼醫生的說法,我太太腦已死,形同死亡,你們的冷凍能讓她的腦復活嗎?」

  「你誤解我們的意思了,婁先生。」第三人開口道,「我們的研究中心不提供或進行醫療行為。對於像尊夫人這樣肢體健全,腦部嚴重受損而致命的實例,敝中心供應一個保證保護不使她軀體腐壞、保持完整的冷凍鋼槽,等醫學界有了精深的新醫療技術,尊夫人將有機會,更有權優先享有新醫療科技。」

  「加入我們的會員很簡單,只要繳納五十萬美金,就能獲得重生的機會。倘若目標無法達成,或敝中心因其他因素被迫必須終此項研究,會有人通知你領回她,屆時你領回的人體保證絕對和你交給我們時完全相同的情況,不會有其他損傷。」

  他們言詞中既不提「屍體」或「遺體」。也不提「死亡」,聰明地減輕了當事人的心裡創痛和排斥感。

  「婁先生,」赫曼醫生和藹地一手搭在以初肩上,「這對你。是個賭注,對尊夫人,則是個機會;醫學科技不斷地在進步,每一天,每一年,都有可能有某位智慧超卓的科學家研究出更新更好的醫療技術,挽救許多原來毫無生機的生命。值得一試,婁先生。」

  以初慎重地思考。不再那麼激動,冷靜下來後,又聽了他們一番似乎不可思議,卻是絕望中唯一的一線希望的說明,以初沉痛地想,醫生等於已經宣佈了恩慈的死亡事實,放棄繼續拯救她,一旦醫院發出死亡通知,他除了認命地帶著恩慈的遺體回去埋葬,還能做什麼?

  而將她埋葬之後,他便徹底地失去她了,即便守望著昏迷的她都做不到了。

  如果他把她「捐」給研究中心,不論等不等得到新醫療科技來救回她的那一天,他或恩慈又有何損失?至少把她「捐」出去,他還有個希望,知道她好好的躺在某個冰庫裡,等待一個或者十分渺茫的機會,而不是埋在地底下,今生再無相見之日。

  「我要簽些什麼文件?」他哀痛地作了決定。

  ※※※※

  一九九四三月七日台北

  書房內寂靜一片

  「嗯……」首先謹慎地打破沉默的是則剛。「這件事挺匪夷所思。」

  「我在電影裡看到過冷凍死亡的人屍體,若干年後真的復活的情節。」以欣懷疑地說,「可是這是現實世界啊,太……玄異了吧?」

  「我也看過那部電影。」於婷疑惑地看著以初。「那個人復活之後,雖然和他那個年代相隔了幾十年,但他記得所有他認識的人呀。這個……恩慈,她完全不認識我們嘛。」

  「媽,電影裡那個人沒死,他是自願被冷凍的。」以華說。

  「那白癡是為了個女人在冰箱裡睡了幾十年。」

  「盡談電影裡的人做什麼?」則剛喝斥他們,「我們談的是恩慈呀。」

  「啊!到今天……剛好一年!」以欣喊。

  「廢話!就因為今天是她滿一年的忌日,媽擔心大哥越思越想的想不開,才趕鴨子似的把大伙都趕來這。你以為我們是來給她過生日啊?」

  「以華,你船不能有點做哥哥的樣子?」於婷責斥道。

  以欣得意地向她二哥做鬼臉。

  「你也半斤廳八兩,以欣,沒個女孩相,應該多跟你大嫂學學。」於婷教訓女兒的口語順口而出。

  「不是爸爸撥你冷水,以初,」則剛慢慢地、十分溫和委婉地說道,「我們都明瞭「腦死」是怎麼回事。人死不可復生,電影裡演的都是神話,以欣說的沒錯,這是現實世界。恩慈死了,我們都很傷心難過,但是她不能活過來,這是不可能的,以初。」

  「她就在外面,活生生的,你們都看見了。」以初堅決地說。

  「她……很像恩慈,可是她絕不是恩慈。」則剛忽然面有難色,想必是想起來稍早自己把外面那女人當作鬼的驚惶狀,頗難為情和尷尬。

  「她自己不也這麼說嗎?」以華接口。

  「她是恩慈。」以初固執已意。

  「婁媽媽。」則剛遇到重大事項時,總是要比他具說服力的妻子發言。

  「我不知道。」於婷為難得很。「她不只很像恩慈,她……我也看她就是恩慈。

  以初感激地對母親微笑。

  「媽,你怎麼幫著大哥走火入魔嘛。」以欣說。

  「媽,你大兒子是愛妻、念妻、思妻心切,神智不清,你怎地也幫著他糊塗?」一向和以欣專唱反調的以華,這會兒一旁幫著腔。

  「你們這個節骨眼唱什麼雙簧?剛才你們沒給嚇得四腳朝天嗎?」於婷訓著他們,自己不好意思起來。

  「我們進餐廳時,我確確實實看到她有影子,」則剛強調,「我特別留意了的,可見她不是鬼。但她也不是恩慈。不可能,絕不可能。」

  「對啊,才一年耶,我可沒聽說有什麼新科技可以醫活死人。」以欣接腔。

  「恩慈沒有死!以初的聲調激昂。「不許你說她是死人!」

  「你凶我做什麼?她沒死,你給她立什麼碑?」以欣喊回去。

  「喂,婁以欣,你除了化妝品和流行服裝,根本對知識性的東西漠不關心,孤陋寡聞,你懂什麼醫學科技?少開口吧你。」以華這次表面調侃妹妹,目的是要消弭大哥的激動不悅。

  「別吵!」以欣張嘴反駁前,他們的父親發聲喝止他們。

  「現在的關鍵問題是,她不是恩慈,她是誰?她為什麼和恩慈如此相像?」

  「她是恩慈。」以初依然堅持。「她不是鬼,不是別人,她是恩慈。她的腦受過傷,所以她記不得過去的一切,不認得你們,不認得我,可是這只是暫時性的。」

  「她也不認識你?」他的家人十分驚訝。

  「只是暫時性的。」以初又說一遍。「她內心某個部分仍記得我,我可以感覺得到。」

  即使他父母或弟妹還有反駁和意見,沒有人願意再說刺傷他,破壞他希望的話。這一年,他們都看見他如何為了恩慈日益憔悴,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

  「我請你們到書房來,是要請你們把她當正常的恩慈看待。」以初懇求地向他的家人低語,「我相信只要我們每個人一如往昔的對待她、愛她,慢慢的,她會恢復記憶的。」

  「以初……」於婷說。

  敲門的聲音使他們全部轉過頭看著門。

  「求你們,不要把她嚇走了。」以初小聲說完,走去開門。

  「啊?什麼話?居然說我們嚇她?」以欣咕噥。

  她母親拿肘拐拐她,要她閉嘴。

  「恩慈。「以初開了門,溫柔地把她拉到身邊。「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

  「哦,沒關係。」章筠向每個人微笑。「抱歉,打擾你們。只是……有人肚子餓嗎?」

  「有,有,我餓慘了。」於婷首先和氣地走向這個簡直是她無比喜愛的媳婦的再版的女人。「我們正在討論我們是不是來得太突然,打擾了你們倆呢。」

  「以初不知道我們要來,吃的一定準備得不夠。」則剛也露出慈愛的笑容來到妻子身邊,面對他仍搞不清楚她是人是鬼或是……什麼的女人。

  以欣和以華站在原地,好奇加仍有些許怕怕的打量章筠,說真的,他們心裡不約而同地想,她和恩慈,實在難辨真偽。

  「夠的。」儘管很想和分別一年宛如已若干世紀的妻子獨處,以初更希望藉由家人的支持,或能盡快幫助恩慈尋回失去的記憶,「我只要再燒兩樣菜就行了。」

  「我想你一個人一定又沒弄吃的,我帶了些做好的菜來,在桌上呢。」於婷說,勇敢地把手伸出去,「恩慈,你跟我去拿吧。」

  看來他們「討論」的結果,仍深信她是凌恩慈。章筠暗自歎息,但不想再辯駁。

  「好。」她握住以初母親的手。

  於婷看待恩慈從不只是媳婦,她乖巧、溫婉,孝順更甚她的女兒以欣,因而恩慈在世時,她們婆媳感情比親生母女還要親密。當她握住那只纖細,有溫度,並非如她想像可能十分冰冷的手,熟悉的感覺震得她全身一顫.

  「我去拿吧。」則剛才說完,以欣和以華爭先搶出了門。

  「我去。」

  「我去。」

  「這兩個大懶蟲今天倒勤快。」則剛咕噥。

  「我們到餐廳去,恩慈,你幫我擺碗筷。」於婷牽著章筠的手出書房。

  「好。」

  她這一口一聲的「好」,越發的幾乎要讓於婷和以初-般的相信,恩慈真的活著回來了。不自禁的,又是喜又是憂,又有些傷感的,於婷的眼睛濕潤了。

  不管她是不是恩慈,上帝保佑,別讓以初再失去她了。

  若非堅信恩慈沒有死,終有一天會再轉回人世,第一次以初恐怕就活不下去了,再一次,只怕他再也承受不住,會崩潰的。

  凌恩慈不僅僅有個完美得無可挑剔的好丈夫,還有雙和藹可親的公婆,一個和她丈夫差不多同樣英俊吸引人的小叔,一個美麗聰慧的小姑。章筠深深為這個不幸早逝的女人惋惜。

  用餐時,氣氛十分沉靜。以初的父母始終面帶慈祥的笑容,他的弟妹則邊吃邊悄悄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奇怪的是,章筠並不感到不自在。她很感動。他們顯然都不真心認可她被以初堅持誤認的身份,為了愛他,或也為了愛凌恩慈,他們卻竭力裝得若無其事。空氣或許僵凝,可是章筠感受著這些她不認識的人之間流動的親情,她的感覺是溫馨的。

  她甚至覺得自己不知不覺在奇異的氣氛中,成了他們似是而非的一分子。

  「真好。」章筠愉快地放下刀叉。「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菜。它們是怎麼做的?有特別名稱嗎」」

  她不覺得她說錯了什麼,然而以初的父母、弟妹迅速交換了複雜的眼光。

  幾乎是立即的,章筠明白錯在哪了。以初做的幾樣萊,全是恩慈愛吃的。

  當她不會使用筷子,還問他們那是什麼,及做什麼用的,他們也用同樣複雜的眼光互相看來看去。

  「有人要喝咖啡還是茶嗎?」以初輕快地問,意在打破僵硬的氣氛。

  「我有話要說。」章筠說。

  以初立刻坐下,但一手壓上她胳臂。「恩慈,你今天一天夠拆騰了,要不要早點去休息?爸、媽不會介意的。」

  「對。」他父母馬上附和。「對,去休息吧。」

  「人家有話說嘛。」以欣很感興趣。「你要說什麼?」

  章筠的目光些許不安地巡過每雙盯著她的眼睛。

  「我真的不是凌恩慈。」她靜靜地說。

  「恩慈……」以初想阻止她。

  「讓她說啊,大哥。」以華的耳朵都拉長了。「那你是誰?」

  「我叫章筠。我是意外來到這兒,和你們這個年代的。」

  除了以初,其餘四個人都伸直了脖子,張大了眼睛。

  「我們這個年代?」以華問。「你是什麼年代?」

  「我告訴過以初了,我來自二三OO年。」

  砰的一聲,以欣跌下了椅子。

  以華的眼珠差點掉出眼眶。

  於婷優雅地手撫著胸口,但下巴幾乎脫離頷骨地張大了嘴。

  另一聲巨響,是則剛往後愕不置地靠向椅背的身子撞倒了椅子,他跟著四腳朝天倒了下去。

  以初跳起來去扶起父親。「爸!」

  「我沒事,我沒事。」則剛威嚴地漲紅著臉擺擺手,坐回以初放回原位的座椅。

  「對不起。」章筠歉疚地注視看她有若怪物的幾雙眼睛。

  以欣慢慢呆愕地回座位上,瞪視著她。

  「你是說……」則剛喝一口水,又喝一口,望著章筠一會兒,忽然以緩慢的聲調問:

  「你……這個……嗯,來自另一個星球?」

  章筠思索一下。「是否另一個星球,我不知道。但我和你們是不同年代的。」

  「二三OO年。」以華用力吞嚥一下。「未來。她來自未來!」

  「她不是。」以初急切地說,望向章筠。「恩慈,你真的累壞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吧。」

  「我是來自未來。」章筠嚴肅地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3:10:33

第四章

  「說她是鬼還容易相信些。」於婷低聲喃喃自語。

  「我說不要來嘛。」她旁邊的則剛也小小聲地嘀咕。「再摔一次,我這身老骨頭就要散了。」

  「未來?!哇。」以華的眼睛越張越大。

  「三百年的未來。」以欣不相信,滿心的好奇壓過了驚嚇。「你怎麼來的?」

  「這個……」偉志的時光機是個尚未公佈的機密,她告訴了以初,但她不確定該洩漏給太多人知道,尤其這些人不見得會懂或相信她。「很難解釋清楚。」

  「你該不是坐時光機,經過時光隧道回米的吧?」以華的問題教章筠吃了一驚。

  「你知道時光機?」

  「他哪有那麼博學?」以欣撇著嘴。「我也知道。很多人都知道。」

  「很多人都知道?!」章筠震驚極了。

  「哎,電影常演的,「來自未來「呀,「回到過去「呀,都是用時光機飛來飛去。」以欣說。

  「電影?」章筠問以初。

  「你知道電視,電影和電視差不多,畫畫大得多。電視可以在家看,電影則在電影院放映。」

  章筠皺一下眉。她似懂非懂,不過這不重要,要緊的是「你們這時候已經有時光機了?」

  「電影裡的科幻都是製作電影的人和編劇的想像,」以初為她說明,「是供人觀賞的娛樂,不是真實的。」

  「啊,那麼你們的編劇的想像力非常有智慧,這個人必然有預見未來的能力。」章筠十分佩服。

  「你真是坐時光機來的?」以華的眼珠又要掉出來了。

  「我只是隨便猜、隨便說的,怎地一語中的啦!」

  「是時光機,不過我設定的是二三OO年的三月七日,不知怎地,到一九九四來了。」章筠十分懊惱。

  「酷!太酷了!」以華興奮地喊。

  「如果你真的坐時光機由二三OO年來,你們的科技如此神奇,你怎會連電影都不知道?」以欣還是很懷疑。

  「也許她那個年代不叫電影。」則剛緩緩說。

  他老伴瞪向他。「你相信?」

  他聳一下肩。「還有更好的解釋嗎?難不成你情願相信她是鬼?」

  「爸!」以初喊。

  「只是個比方,以初。」則剛說。

  於婷直直望著章筠。「那麼,你很快要回去了?」

  「我希望我能。」章筠回答。「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意外,會來到一九九四年。本來我沒預定來的這麼……遠。現在我還不確定我如何才能回去。」她望著他們每一個。「我不希望你們再把我當成凌恩慈。我看得出來,你們都很愛她,以初尤其……」她瞥她旁座的男人一眼,後者又露出教她於心不忍、於情不捨的痛苦表情。

  「我終究是要回去的。」她幾乎無法說完最後這句話。

  「不!不!思慈……」以初抓住她的手握緊。「你會留下。

  你要留下。你必須留下。你不能走。你不去任何地方。你已經回家了。你已經在你歸屬的地方了!」

  「以初……」章筠否決的話到了舌尖,說不出口。她所有的理智都被他充滿深情和痛苦的眼神鎖住了。「哦,以初。」

  她無奈地低喃。

  「我愛你,恩慈。」以初把她摟過來。「你也和從前一樣的愛我,我感覺得到,思慈。你愛我,你愛我的。」

  於婷站了起來,拉拉丈夫,向以華、以欣做個「回家」的手勢。

  「媽!」以華意猶未盡,想再多聽一些二三OO年的事。

  以欣踢他一腳,拽他離開。

  他們的動靜,相擁著的以初和章筠都渾然不覺。她的肩上感覺到濕意,那是以初的眼淚,它彷彿滴在衣服上,滲進了她的肌膚,流滴進她揪緊的疼痛起來的心。她忽然全身每個細胞都充滿了柔情。

  一生,她始終是個自信,意志堅決、果斷的人。她的冷靜和明晰透徹的頭腦,到哪去了?似乎不止是她的身體走失在另一個年代,她的心也迷失了。

  ※※※※※

  以初是飛奔跑上樓的,打開門,他將臉色蒼白、惶急的章筠擁入懷。

  「怎麼了,恩慈?作了惡夢嗎?」

  她不該這麼做的,但是她無法抗拒,他的懷抱太誘人,太令人感到溫暖和安全了。她容許自己抱著他一會兒,然後她推開他。

  「你的門不聽使喚。」她告訴他。「我出不去。」

  他哂然失笑。「使喚?你不能使喚它,你得打開它。像這樣。」他示範開門、關門。

  「這麼麻煩。」她咕噥。「可是剛才我用了你昨天開門的方法,行不通。我想你是這的主人,它只聽你的。」

  「對不起,恩慈,我鎖上了。」

  昨晚他們要就寢時,發覺他們要睡同一張床,她驚慌地要睡到地毯上,以初於是去睡客房。為了怕她夜裡或在他起床前溜走,他將房門由外面鎖住。

  她歎一口氣。「你不必如此。我要走,會跟你說一聲的。」

  他臉色陰暗下來。

  「還有,你的水也不聽使喚。」

  她帶他到浴室的淋浴間,對著蓮蓬頭下了幾聲指令,向他證明。

  以初大笑。「你得轉開水龍頭呀,蓮蓬頭哪裡會聽你的指示?」他轉給她看,水嘩嘩如注。「喏,有水嘛。」

  「我的會聽指示。」

  她的咕噥在他胃裡打了個小小的結。以初忽略它,對她柔柔地一笑。

  「你洗了澡,下來吃早餐。」

  「我不餓。以初,我要回去金瓜石,我昨天降落的地方。

  我要試試能否有法子和偉志聯絡。」

  他再度把她擁入懷中,深情地吻她的額和臉頰。「我做了你最愛吃的法國吐司加麥片。趕快下來。」

  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他走了。

  他打定主意認定她是凌恩慈了,章筠搖搖頭。不行,昨晚他把她鎖在房間裡,現在他把她說的話聽若未聞,接下來他會要將她拘禁在這棟大房子裡了。

  章筠改變主意,不淋浴了。她要爭取時間。她不曉得如何去金瓜石,不過先離開這再說。

  她找不到她自己的衣服,只好仍穿回昨晚換上恩慈的睡衣前穿的她那套衣服,在另一個櫥櫃裡兩排鞋子中選了一雙墨綠色的棉鞋,正好合腳。

  她輕輕下樓,祈禱著以初不要忽然由廚房出來。半躡足半跑地到前門這段路,簡直比她在偉志實驗室的經歷還要驚心動魄。

  她伸手握住門把像以初那樣開門。當門應手而開,她歡喜得跟什麼似的。真想不到,自己動手開門會是這麼一件趣事。

  她奔過庭園,成功地又打開了大門。順著蜿蜒的車道,她一路跑下去。

  一輛比以初的保時捷龐大的車子駛上了車道,靠近章筠時停住。

  「你上哪去,恩慈?」探頭出車窗的竟是以初的母親。

  糟了,章筠想,然後她決定試試她的運氣,以初的母親似乎是個很通情達理的人。

  「我想去金瓜石。」她實話實說。

  「怎麼你一個人?又沒車子,搭車去多不方便。以初呢?」

  「他……在忙。」

  「這樣啊?上車吧,我送你去。」

  章筠喜出望外,鬆了一口氣,於婷由裡面伸手為她打開駕駛座旁的客座車門。

  「謝謝。」章筠高興的上車。

  「把門關上,恩慈。」見她任車門開著,於婷說。

  「哦。關門。」章筠轉頭對車門說。

  於婷看迷糊了。「你叫誰關門?」

  章筠失笑,拍一下前額,「對不起,我忘了你們這兒不是一樣的。」她伸手關上車門。

  將車掉個頭,於婷駛下車道,到路口右轉,上山而去。

  「你想回去看你媽媽是嗎?昨天沒回去?」

  章筠訝異地張大了眼睛。「媽媽?我母親已經……」她住了口,恍悟於婷問的是恩慈的母親。

  她沮喪地靠向椅背,昨晚費了半天唇舌,結果是毫無結果。不過至少她曉得以初的固執基因來自何處了。

  「她已經知道你回來了嗎?」於婷振備的說,鏡片上閃著眸中的光芒。「她怎麼說?她見到你……如何反應?」

  章筠不禁啞口無言。她現在瞭解不論如何說明、解釋都沒有用。她忖度著什麼才是對付頑固不通最好的方法。她贊成那句「以不變應萬變」的古老格言,那麼,或許她也可以以「萬變」應這些人頑固的「不變」吧?

  「她很冷靜。」章筠形容著她的護士母親。不過她不偏不倚地湊巧說的也符合恩慈母親的性情。「我母親是那種屋子倒塌了,她也還是不慌不忙由門出來的溫和個性。但是她的冷靜工夫是一流的。」

  「嗯,親家母給我的印象始終沒變。發生了那麼多事,她瘦瘦弱弱的,居然一點沒事的挺過來了。」

  「要發生在我們家啊,早就世界大亂了!」

  突然從後座冒出來的聲音,把章筠和於婷嚇了一跳。

  於婷趕忙抓緊扭了一下的方向盤。「以欣!你這個瘋丫頭,你幾時躲到我車上的?」

  「哈哈,天機不可洩漏。嗨。」她的頭伸到駕駛座和客座中間,看著章筠。「我該怎麼叫你啊?」

  「當然還是叫大嫂,沒規沒矩的。」於婷責道。

  糾正沒用,說明亦無效,章筠說,「隨便。」她打量以欣的花襯衫和米色吊帶褲。「你很漂亮。」

  「謝謝。」以欣也在打量她。「現在我肯定你不是鬼了。」

  「以欣!她母親扭頭瞪她一眼。

  「是真的嘛。鬼哪有大白天出來的?」以欣辯道,「她還面色紅潤呢,一點也沒陰森森的鬼相。」

  「以欣!」

  章筠並不在意。「我本來就不是鬼。」

  「以欣,你下次再這麼偷偷摸摸,我要處罰你啊。」

  「我敢說這車上偷偷摸摸的不止我一個。你是偷溜了來的,我大哥不知道吧?」

  章筠有點困窘的清清喉嚨。「我若告訴他,他一定不會同意。」

  「以初在家?他沒去上班?」於婷很詫異。

  「我出來的時候,他在做早餐。」

  「恩慈,你會把他急死了。」於婷拿起車上的行動電話,很快就撥通了。「以初,你正在著急吧?別擔心,恩慈在我車上……我要去你家時碰到她,她說要回金瓜石……啊?」她看章筠一眼。

  章筠不自在地把目光轉向車外。

  「……好,好,別急,以初,我們這就回去。」

  「回去?媽,別掃興嘛。」

  以欣的央求令章筠滿懷希望地轉過頭望向於婷。

  「你大哥急得要命。恩慈,下次別不吭聲出門。你以前不會這樣嘛。你該知道以初會多麼擔心。」

  章筠張開口,不確定要如何稱呼以初的母親。「……請你們瞭解,我必須回去。」

  「要回去看你媽也不急在一時,可以叫以初開車陪你呀。」

  「我想她說的是要回去二三OO年,媽。」

  於婷又瞪以欣一眼,但章筠立刻點頭。

  「我不是凌恩慈,請你相信我。」

  「你不能這樣離開以初,恩慈。我是還有另一個兒子,你可就這麼一個好丈夫啊。」

  「他不是我的丈夫。我不是恩慈。」

  「你在那邊結過婚嗎?」以欣問。

  「沒有。」

  於婷吐一口氣。「乖,恩慈,你一向很聽話的呀。以初這麼愛你,你們那麼地相愛,你忍心他為你再死一次嗎?」

  「我……」

  「你既然捨不下他,回來了,就多待一陣子,再……陪陪他,恩慈。」於婷忽然哽咽了。「這段日子,自你走後,他活著等於沒活著。我昨晚才知道,在他心裡你不但沒死,你隨時有可能回來。要不是這點信念和希望支持著他,他恐怕早跟著你走了。」

  她在一處空地掉轉車頭時,章筠不解地想著,她究竟把她當作活著回到以初身邊的凌恩慈,還是凌恩慈的魂兮歸來?她兩者都不是啊。

  「我不能留下,我的病人需要我,我的工作……」

  「病人?」以欣的興趣又挑了上來。「什麼病人?」

  「我是醫生。事實上今天就有個病人要開刀,下午我還要出席一個很重要的醫學會議。」

  「聽起來,你那邊的生活和我們這邊差不多嘛,我爸也一天到晚有開不完的重要會議。」

  「以欣,你閉上嘴巴行嗎?」

  「慢著,我想起來了,媽,你記不記得,恩慈多怕去醫院?她那麼大了,打針還嚇得臉色發白,有一次上吐下瀉,護士給她打點滴,她被那支大針管嚇昏了。」

  章筠真高興她總算有了個支持者。

  於婷卻不為所動。「她受傷後在醫院躺了那麼久,都習慣了。」

  「真好笑,在醫院躺一躺就可以變成醫生,那我也去……」母親一記嚴厲的眼光令以欣住了口。

  回到那棟美麗的巨宅,以初焦慮地等在大門口。車才停下,他便趕過來開車門。章筠還未站穩,已被擁進他的雙臂。

  他的身體顫抖得那麼歷害,她再度為發自他週身及內裡濃得化不開的覺悟緊緊裹住。她的心融化了。輕歎一聲,她回擁住他。

  「恩慈……恩慈……」他捧住她的臉,「答應我,恩慈,再不要不告而別了。你要去哪都可以告訴我,我會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她能說什麼呢?她點點頭。

  笑容在他英俊的臉上漾開,舞動在他眼中的光彩令她心旌一陣蕩漾。她什麼也沒真的允諾,他卻那麼快樂。章筠越發堅定了務必盡早離開的意志,待得越久,她怕她將無法令自己自這個男人身邊走開。

  ※※※※

  輕輕帶上門,以初強迫自己由主臥室門口走開。她睡得很熟,像個無邪的天使,像恩慈睡著的樣子。

  她怎能不是恩慈呢?

  進入他暫時和妻子分床而棲身的客房,以初由衣櫥上層拿下一個上了鎖的紅木小木盒,這是他和恩慈去合裡島時買的。他打開它,拿起他早上把她的衣褲放進洗衣機前,從她襯衫口袋和褲子口袋找出來,一張磁片小卡片,像是出入某處用來開門的磁片,一張充滿細小磁孔的另一種似乎屬於高科技的磁片。上面右下角刻著使作期限:二三一O年十二月。

  這兩張磁片證明了她來自二三OO年的說法,不是幻想或謊言。

  他母親送恩慈回來後,沒有進屋,帶著不情願的以欣回去了。他沒有問或提起恩慈要回金瓜石的事,他曉得她為何要去,他不願面對她要離開他的堅決意念。稍後她問及她衣物口袋裡的東西,他謊說他沒有看見。

  「哦。大概時光機啟動時振動得太歷害,掉出來了。」她如此咕噥,沒有再追問。

  或許只要他繼續藏著這兩張磁片,她便無法回去。不管她是不是恩慈,他絕不讓她離開他,對他來說,無論她的言行和恩慈多麼不謀合,她是他的恩慈。

  ※※※※

  鈴聲響了好久,章筠不曉得她該怎麼做。

  她再三向以初保證他回來時她還會在這,他仍然不放心,去上班前把他母親叫了來。

  這時於婷由廚房跑進起居室。

  「恩慈,你怎麼不接電話?」

  「電話?怎麼接?」她瞪著毫無影像的電視螢幕。「那邊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啊。」於婷拿起聽筒。「喂?以初啊,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在,在,她在這,恩慈。」

  章筠接過來,奇怪地看著話筒,照於婷的方式把它貼在耳邊,探試地開口,「喂?」

  「恩慈,你在做什麼?」以初柔聲問;

  「沒做什麼。」她挪開一下聽筒,看看傳出聲音的地方,聳聳肩。

  「我再過幾個小時就回家了。你若有什麼需要,跟媽說,知道嗎?」

  他的口氣好像她是個低能兒。而她還真有這種感覺。把聽筒交回給於婷,她觀察著她如何把它放回去。

  「如果它再響,」她十分確定以初會再打來。「我只要拿起來,像剛才那樣聽及和對方說話就可以了?」她虛心求教。

  於婷的感覺也像教導個白癡,耐心而柔和。「對,恩慈,你只要拿起聽筒就可以了。我煮了些綠豆湯,你要不要吃一碗?」

  「什麼是綠豆湯?」

  「我給你盛一碗好了。」

  她沒說,不過章筠猜這又是另一樣恩慈喜歡的東西。

  「哦,不要,謝謝,我不餓。這個,」她指指電視,「要怎麼讓它啟動?」

  於婷拿起遙控器,教她如何使用。章筠立刻迷上了這項麻煩、複雜但十分有趣的新發現。

  「你那兒,」於婷清清喉嚨,注視她孩子般雀躍的盯著電視螢幕,不停按遙控器上的按鈕轉換頻道,「嗯,沒有電視嗎?」

  「哦,有,比這個大得多。我要它啟動,或換頻道,只要給它指令就行了。不過這個很好玩。」她搖晃一下遙控器。

  「對電視下指令是嗎?滿有意思。你……看電視,我去盛綠豆湯。」

  於婷逃進廚房。恩慈的情況比以初以為的嚴重哪!她不僅僅失去記憶,她瘋了。

  電視上沒什麼可看的,章筠放下遙控器,對電視說「關閉。」

  畫面持續著。

  啊,忘了。在這,她的指令是不管用的。她重新拿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章筠百無聊賴地走過客廳,晃進另一個大房間。

  她望著那些有種奇異的熟悉感的傢俱,眼光落在角落靠近一排落地長窗的平面鋼琴。她走向它,手指拂過它黑得發亮的表面,內心裡突然湧起難以言喻的情感波潮。

  「你要彈嗎,恩慈?」於婷無比柔和地問。

  章筠詫異地望向門邊慈愛地凝視她的女人。「彈?這是什麼?」

  「鋼琴。」

  「鋼琴。」她再次撫摩它光亮的表面,遲疑地,她輕輕問,「恩慈會彈嗎?」

  「你本來不會,我教會你以後,以初就給你買了這架鋼琴。你後來彈得很好了。」

  「你會?」

  於婷微笑。「我以前是音樂老師。」

  「我不會。」章筠離開鋼琴,驚異地感覺到一股拉扯著的力量,彷彿那架鋼琴要她回去彈它。她加快腳步到於婷面前,看著她手裡的碗。「這就是綠豆湯?」

  「是啊。嘗嘗看會不會太甜。」

  章筠端過來,嘗了一口,裡面淡綠色的小顆粒非常柔軟,入口即化。「嗯,很好吃。」

  於婷笑開來。「你最愛吃我煮的綠豆湯,恩慈。」

  她的語氣不盡然是告訴她,毋寧更像在說:看吧,看你這下如何再否認你不是恩慈。

  和以初的母親相處,仍然很愉快。章筠覺得彷彿再度和她已過世的媽媽在一起。她母親也很疼她,充滿耐心,從不發怒或提高聲音,即使她小時候老愛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她母親總有方法給她令她滿足和滿意的答案。

  午餐時,以欣來了,把熱力和活力洋洋灑滿整間屋子。

  於婷盯著不讓她向章筠提出任何關於二三OO年的問題。

  但以欣可不是像媽媽,單純是來陪恩慈的,她用了個於婷無法否決的藉口,把章筠帶出去逛街。

  「我告訴媽,帶你出來,到你曾經熟悉的地方和環境走走,說不定有助於幫你恢復記憶。」

  章筠的目光由琳琅滿目的商店轉向她,好奇又納悶。

  「你母親以為我失去記憶?」

  「除了二哥和我,他們都這麼想。」

  一對年輕男女迎面和章筠擦肩而過。她回頭注視那女孩身上層層疊疊、長短不一的穿著,和那條好幾塊補釘,仍有幾處破洞的寬大褲子,鞋跟奇厚的鞋子。

  「這個人很空吧?她是不是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

  以欣大笑。「那是流行。」

  「流行?你怎麼沒這麼穿?」

  「開什麼玩笑?我媽會把我鎖在房間,不讓我出來。你那邊流行什麼?」

  「我不懂你的意思。」

  「哎,就是什麼東西最時髦嘛。二三OO年的女人都喜歡如何打扮?」

  「哦,打扮哪。」章筠明白了。「我不大關心這類資訊。」

  以欣盯著她。「說你不是恩慈,你還真和她一個模子,說話的口氣都像同一張嘴出來的。」

  章筠苦笑。

  「你真的是醫生?」

  章筠點點頭。不經意地,她瞥見一間她們正經過的古意盎然的建築。想也沒想,她直接走向掛著兩串風鈴的玻璃門,推開它,走了進去。

  「凌小姐!啊,你好久沒來了。」一位圓圓的眼、圓臉的年輕女孩,笑咪咪的迎上來。

  章筠只笑笑,打量著古色古香的裝潢。室內除了這女孩,一個人也沒有。

  「你把頭髮剪這麼短啊?怎麼捨得呢?」

  章筠掙扎著想擺脫湧上來的似曾相識感,又想弄清楚困擾她的困惑。

  「還是坐老位子嗎?」

  她的腿已經兀自走向位於角落的桌子,並自在地坐下。

  以欣跟著坐進她對面,古怪地看著她複雜的表情。

  「喝什麼,凌小姐?和以前一樣嗎?」

  章筠抬頭,向對她甜甜笑著的女孩說,「羅漢果茶。」

  「還是不加糖,我記得。這位小姐呢?」

  「咖啡。」以欣說。

  女孩走開後,章筠彷彿現在才醒過來般眨眨眼。「什麼是羅漢果茶?」

  「是……你點的呀。」以欣感覺背脊升上一股寒意。「你……來過這?」

  章筠再次四下環視,令她驚異地,她的回答不是肯定的沒有。

  「我不知道。」她說。

  ※※※※

  困惱的思緒糾纏著章筠,她睜著眼,了無睡意。皎潔的月光照不亮她的陰暗思潮,從敝開的窗子吹進來的風,吹不去在她耳朵邊朦朧地響著的聲音。

  閉上眼睛,恩慈。

  做什麼?

  閉上眼睛嘛。

  章筠閉上眼睛,不知不覺地,她的身體挪下了床,夢遊似的,她走出了臥室,走下樓。

  你要帶我去哪?

  噓,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好,你可以張開眼睛了,恩慈。

  章筠張開雙眼。

  啊!鋼琴!

  她走向它,揭開琴蓋,拿掉覆在琴鍵上的紅色絨布,食指輕輕按下一隻白色琴鍵,彈出一個清脆的叮聲。

  彈一首曲子,恩慈,為我彈一首。

  章筠慢慢在琴凳上坐下,兩手互握了握,再十指張開彎了彎,便以堅定而突然的手勢開始敲擊琴鍵。「藍色狂想曲」的旋律流洩而出。

  她從未聽過這首曲子。章筠猶清晰的部分意識,狂亂地想道。

  她茫然、惶恐地注視著彷彿和她的腦意識,和她的身體都脫了節,在琴鍵上優雅而流暢地飛舞的十指,內心捲起幾乎令她欲瘋狂尖叫的騷動。

  她無法使自己停下來,她的雙手從容不迫地、快樂地彈著,直到曲子終止,她驚駭地猛然用力抽回手。

  她要跳起來時,發現琴凳上還有一個人。以初不知幾時進來,他跨坐在琴凳上,好像永恆一般的凝望住她。他的眼神靜止,又洶湧著無言的波濤;他的目光沉靜,然而也閃著狂熱的愛。

  「我……我不是……」

  「不要說話,」他柔軟無比的手指輕按上她慌亂的唇。

  「什麼都不要說。」他輕聲說著。

  她被他的聲音和眼神催眠了般,定定坐著。當她以為他們可能要在這對望坐到變成化石,他握著她的雙手,將她緩緩拉起來,用手臂圍住她。他的臉和眼睛,閃著令月光失色的光華。

  「我愛你,恩慈。」他非常非常輕柔地說,「讓過去的一切都過去,我們重新開始。」

  在他懷中,此刻的她,宛如一根被捲在某種熱流中翻滾的小羽毛,追求著思想以外的東西。她不想思考,沒法思考。

  「我們去睡吧。」

  她完全失去了自主意識,偎在他臂彎中往樓上走。她知道她應該說點什麼,或採取什麼行動,可是她和身體脫了節的腦袋還沒有轉回來,她所有的只是感覺。她的感覺告訴她,她愛以初,她願和他同生共死,願和他天涯海角的相守,相愛生生世世。

  領著她進了臥室,走到床邊,他溫柔地解卸她的睡衣,她困頓地注視他的動作。

  阻止他,阻止他,這是不對的,將要發生的事不能發生。

  一個細小的聲音在她理智的角落喊著。

  「以初……」她的遲疑軟弱無力。

  他的嘴吻去了她未說出的反對和抗拒。他鎖住她的雙臂將她和他一起推倒在床上,他覆在她身上的身體則將她的思維推進在二三OO年,反覆擾亂她的幻想似的模糊幻境。

  只是,此際,影像不再模糊,幻境成了真實,她覺得她像在時光機中一樣,有如要掉入一個瘋狂的漩渦中般旋轉著。

  她焦急地抓住他,怕他若離開,影像會再度模糊,那麼她永遠無法明瞭那是怎麼一回事。

  一切都和騷擾她的模糊過程符合。一雙如帶著火的柔軟的手,一張火熱、溫柔的唇,熨燙著她的身體。她無法自制地顫抖著,就如她在那些似夢境非夢境的雲雨纏綿中的反應。

  室內有急促的呼吸、激情的喘息、狂跳的心臟振動,但是當她汗水淋漓的睜眼時,發現是她一個人在急喘。她現在所聽到、嗅到、感覺到的,真真確確是兩個人,真真確確是她自己,在激切地回應同時索求給與她愛戀的男人。

  夢境和幻境清晰了。她向上凝望那與她如此貼近的臉,那如今不再陌生、卻像她凝望了它千百回的臉。啊,莫非她誤打誤撞來此一遭,就是因為有他在此,他是她所有迷幻疑問的答案?

  她知道這一刻終將成為過去,可是他的臉印在她心版上,他的身體密密嵌入她體內的回憶,卻將永銘在她生命裡。

  她為慾望和愛充滿的眼,緊緊凝住他同樣凝定著她的眼。過去或未來都不重要,他們之間相隔的三百年這刻不存在。三百年的時空消失在他們交接的四眸中,在他們融合的軀體。

  她聽到他們同時發出狂喜的呼喊,她伸手摟住他的頸項將他緊緊的貼向她,他呢喃著她的名字和愛語,她甚至恍惚地開始覺得自己就是恩慈。

  她緩緩張開眼睛,作夢似的凝望他,發生的一切似乎都還在飛快的旋轉。

  他將體重由她身上移開,躺到她身側,再將她拉過來用手臂輕輕圈住。他親吻一下她的前額,嘴唇便留在那兒。

  「啊,好久好久了,恩慈。」他低低傾訴。「好像幾百個世紀。」

  「三個。」她說。「等等,我在說什麼?」她退開,以清醒的目光望住他。「我不要你以為我們有了……不同的關係,就表示我承認我是凌恩慈。」

  「你只是還不明白而已,恩慈。」他固執地駁回她。

  「唉,要是我有辦法回去,也帶你去一趟,便比我的任何努力解釋都容易。」

  「你不去任何地方,恩慈。我們要永永遠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離。」他抱緊她。

  靠在他緊密的懷抱中,呼吸著他的氣息,章筠又迷亂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3:11:22

第五章

  清晨在溫柔的陽光和鳥兒嘹亮的吟唱中,施然投向她欠動的身體。她先伸手向旁邊摸去,摸了個空,她眼睛猛然大張,看看她的手。她自幼就獨睡,從來也沒有與人同衾過,更沒有未睜眼先找身邊人的習慣。而她剛剛的動作和反應,是那麼自然。

  她把臉埋進枕頭。「你是章筠,不是凌恩慈。」

  她竟然開始說服自己,不禁覺得好笑。

  樓下傳來許多聲音,有人在說話,而且是好幾個人。她跳下床跑進浴室,調好蓮蓬頭水溫,水柱沖刷過她的身體時,她忽然又有個怪異的感覺,她的身體似乎不再是原來那一具。

  章筠搖掉荒謬的想法,猜忖著會是些什麼人這麼早就來了。她用乾毛巾擦乾短髮,手指梳一梳就順了。她無法想像她有耐心留像恩慈那麼長的頭髮,整理起來多麻煩呀。

  她既沒帶衣服,只好仍穿恩慈的。她套上一件玫瑰色寬鬆棉罩衫,和米色長及足踝的棉裙,站到鏡前打量她自己。

  但她看見的是個十足女性化,雙眸、臉龐都閃著美麗光彩的女人。

  章筠從不曾想過自己是個美麗的女人。今天以前,當她看自己,她就只是章筠,一個外科醫生,一名行為心理學博土,同時在繼續研究醫學,以求尋得更完美的技術救助病人。

  現在她這個握有行為心理學學位的醫生,甚至沒法解析她自己的行為。

  她一出現在客廳門口,以初立即走過來擁住她,親吻一下她的唇。她的注意力遂全部被他吸引住。他看上去容光煥發,淺灰襯衫上一條細條紋藍色領帶,深藍色西裝,英鋌而瀟灑。

  「我媽在廚房,她堅持給全家做一頓豐富的早餐。」他告訴她。

  「我們好久沒有全家在一起吃早餐了。」說話的是則剛。

  章筠這才看見他們都到了。以欣和以華仍帶著半信半疑的眼光研究她。

  「早,大嫂。」以欣說。

  「大嫂早。」以華說。

  「呃……早。」還是有些尷尬、侷促地,章筠向大家頷首微笑。

  「早餐好啦,可以叫恩慈起床了。」廚房傳來於婷的叫聲。

  忽地想到他們全知道昨晚她和以初……的事了,章筠的臉孔漲得粉紅。然而沒有人注意到,大家高高興興走進餐廳。以初為她拉開椅子。空氣中的香味使章筠發覺她真的好餓。

  她不知道她吃的是什麼,不過她決定不要再問令自己顯得呆愚的問題。她的好胃口顯然很取悅了以初的母親,她不停為她添菜。

  這個早上,在大家的閒談中,章筠知道了以欣在大學讀書,念的是新聞系。以華在廣告公司做事。則剛是一家企業管理顧問公司的負責人。於婷己自學校退休,現在偶爾到音樂教室兼課教鋼琴。

  而以初,他竟是一名大學歷史教授。他年紀這麼輕,看不出背負著幾千年歷史這麼厚重的學問。

  終於,章筠發現大家邊吃邊說話,邊不時地竭力假裝不經意地把目光盯向她,然後她找到了癥結所在。她在使用筷子夾菜,而且夾得流暢自在。這一注意到,她反而手一鬆,筷子一支跌在桌上,一支掉到了桌子底下。

  「沒關係,沒關係,我給你換雙乾淨的。」於婷馬上重拿來一雙。

  「掉一支筷子,表示今天有人要請你客。」以欣對她眨眨眼。

  「真的?掉兩支呢?」章筠深信不疑,認真地問。

  「表示我們倆都會被邀請。」以初說,把從地上拾起來的那支筷子遞給他母親。

  「哦。那……我可不可以再掉一次?」她可不想單獨和別人出去。

  大家都笑了。

  「別擔心,我邀請你,不等於我們都被請了?」以初溫柔地拍拍她。「今晚校長請所有教授吃晚飯,我們一起去。」

  「我覺得你最好再考慮一下。」以華小聲咕噥。

  他父親用手肘撞他一下。「我們都該走了。」

  「碗盤擱著,恩慈。等一下以華會洗。」於婷說,拿起她放在椅背的針織外衣。

  「我?」以華抗議的喊。

  「和我交換,我就替你洗。」以欣和他談條件。

  「門兒都沒有」以華立刻拒絕,不大情願地向警告地瞪著他的於婷答應,「好,我洗,我洗。」

  「我大概下午兩點半就會回來了。」以初親親章筠前額。

  「你若想出去走走,叫以華陪你,免得迷路。」

  以華?章筠不解地看向他,他一臉迫不及待。

  大伙都走了,以華留了下來。今天輪到他在這「看守」

  她,章筠終於恍悟。

  「你不必上班嗎,以華?」

  「老闆放我半天事假。」他愉快地挽起袖子,開始收拾餐桌。「老闆就是你公公。」

  「公公?」

  「我爸爸,也是你老公,以初的爸爸。」

  「老公?」

  「唉,值得。」

  「洗幾個碗盤換陪你半天,值得。」

  「哦。」章筠不覺得特別榮幸。「你是打算利用這半天大顯身手,還是觀察的我顯笨手笨腳、笨嘴笨舌?」

  以華笑。「哪,現在你的口氣又不像恩慈了。你真的把我們全搞糊塗了,你知道嗎?當然了,我那個明明頭腦不清、自以為很清楚的大哥不算。」

  章筠以掌支頭。「怎樣像恩慈?怎樣不像?我指她的個性,她說話的語氣,她的……」她手一揮,「就是關於她這個人。」

  「恩慈?沒有人像她,所以你這麼像她,很難相信你不是她。」

  「我不是她。」她挫折地歎一口氣。「我看過她的影像,我外表像她,但我不是她。真希望你們肯相信。」

  「影像?」以華靈活的眼珠轉了轉。「你說的是相片吧?」

  「大概是吧。在樓上。樓下也有一張大的,在牆上。」

  「客廳那幅啊,那叫畫像。是我哥畫的哦。」以華留意著她對這句話的反應。

  她很驚奇。「以初會作圖像?

  「那是油畫。」以華深深端詳她,搖搖頭,轉身洗碗。

  「我幫你好嗎?」章筠走到他旁邊。

  「噢,不必了。根據記錄,你洗三個碗會打破兩個。」

  章筠揚起眉。「你說的是恩慈。」

  他也揚起一道眉。「你洗過碗?」

  「沒有。你洗給我看。」

  以華於是洗一個碗示範,然後他讓開,把洗碗布交給她。她初時有些笨拙,但是很快便熟練了。

  「嘩,破紀錄了。」以華對著那些洗得清潔溜溜,沒有半點破損的碗盤吹聲長長的口哨。「你在那邊怎麼洗碗?」

  「我們不洗,用過的餐具器皿,放進電腦解融機,下次需要時,使用的是全新的。」

  「什麼?那要花多少錢在買餐具上啊?」

  「很便宜啊。以我一個人的使用量,每次不會超過五夸克。」

  「夸克?折合台幣是多少?」

  問住她了。「我不知道。我沒有在這買過東西。」

  「簡單,我們上街去。」

  一點也不簡單。章筠一走進商店,頭也昏,眼也花了。在以華告訴她是「超市」的店中,她看得目瞪口呆、張口結舌。

  「你只要拿下你要的東西,到出口結帳就行了。」

  章筠搖著頭。「我的支付卡不見了,我不能買東西。」

  「不要緊,隨便挑兩樣你喜歡的,我付帳。」

  「哦,不行,不行。」

  結果是以華拿了兩包洋芋片,她專注地看矮櫃檯後面的女孩利落地敲打一部機器,然後以華用現金付帳。

  「一般這類超市很少收信用卡,百貨公司的超市就……」

  「信用卡?」

  「我想就是你所謂的交付卡。」

  為了幫助她進一步瞭解,以華又帶她到百貨公司,買了瓶香水,用他的信用卡付帳。

  「不一樣,章筠對他說,「我們需要購物時,只要在家告訴電腦物品代號,和我的支付卡號碼,沒有這麼多費時的過程。電腦也會隨時傳遞最新消息,有新物品上市,它有圖片顯示。」

  「對喜歡逛街採購的女人來說,這樣買東西多無聊。」

  「哦,你也可以出去買的。到展圖牆找你喜歡、需要的東西,按圖片旁邊的按鈕,同時輸入支付卡號碼,物品會在電腦接收訊號之後由輸出窗口送出來,而且是包裝好的。」

  「聽起來,你們完全不用貨幣?」

  「貨幣?」

  「現鈔。」他掏出鈔票給她看。

  她興味地接去仔細端詳。「不,我們不用這些紙。它們的圖樣和顏色很好看。我可以要一張嗎?」

  以華笑著把千元、百元和五十元鈔,各給她一張,又給了她一些十元、五元銅幣。

  「啊,謝謝。」她高興地把它們謹慎的放進口袋。

  她天真、無邪得似小女孩的模樣,教以華望得一陣怔忡。

  「你這種表情,又和恩慈一個樣子。」他柔和地順咕。「現在我明白大哥為什麼對你那麼癡迷,又那麼的堅決相信你復活了。」

  「我本來就沒死,何來「復活」?」

  她的笑容溫和,已不再介意他們忽而把她當恩慈。忽而又似乎明白她不是。「你還沒告訴我,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能得到你們全家由衷的喜愛,令以初如此情癡,她一定很可愛。」

  「恩慈是很可愛。我哥為她畫的那幅油畫再傳神不過了。」

  「一個像純潔無瑕的小女孩的美麗、動人的女人?」

  「對,你形容得恰到好處。她有種令男人見了就想不顧一切、卯足全心全力保護她的柔弱,然而她堅強起來又教人為之心折;」

  車窗外的景物與各種各類建築不再吸引章筠的好奇,她專注地聆聽以華對恩慈的描述。

  「她父親因礦坑崩塌,活活給埋死;她那個飆車族弟弟,和另一個飆車族起衝突,給砍得血肉模糊,當場斃命;她妹妹自殺……短短幾年連著發生這麼多事,我們都以為她會承受不住。我哥就像現在盯著你一樣,寸步不離的守著她、安慰她。我們全家呢,也輪流來看她、陪伴她。結果她還把她媽媽由金瓜石接來。恩慈無微不至地照料她時,我們在一旁活像少見多怪的一群傻瓜。她還照樣在我們到她家時下廚做菜,忙得好像全家聚在一起過年。」

  「我母親病逝時,我悲傷得一度一蹶不振,我甚至氣我父親照常工作和生活,我認為他不關心、不在乎。我懷疑他有另外一個女人。」章筠靜靜地說,望向以華。「我不是恩慈,我也永遠不可能變成她。我不會做菜,我不懂什麼是飆車族,我不知道「過年」是什麼。她種的那些花,見都沒見過,我不認識它們。我連一棵小草都沒有種過。我幾乎是在實驗室長大的。」

  以華沉思良久。「這些你對我哥說過嗎?」

  她點點頭。

  「沒有用,對不對?」

  她苦笑。「他太愛恩慈了。」

  「也太想念她了。怪不得他。若我有個像恩慈這樣的妻子,我大概也會和他一樣瘋狂而執迷不悟。」

  章筠內心糾結著矛盾的情緒,不安和嫉妒。以初對她的誤認和錯誤的執迷,不知幾時起,竟使她痛苦起來。而正如她告訴以華的,她永遠不可能變成恩慈。如果她再不設法終止這一切,情況將會不可收拾。

  「以華,你能不能送我去金瓜石?」

  以華沒聽見,他對著高架橋上十幾分鐘動也不動的車陣皺著眉。

  「搞什麼?中午都不到就塞成這樣?」他嘀咕,轉頭對她說:「你坐一下,我去看看前面出了什麼事。」

  章筠才不想呆坐在車內她也跟著下車。

  ※※※※

  「她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不是恩慈。」以華壓低聲音說。

  以初走去打開書房門,確定一下恩慈不在外面或附近。

  她幾分鐘前上樓去了,看起來很疲倦,他希望她睡著了。

  再度關上門,他走回來。他回到家時沒見到恩慈,直到將近五點以華才把她送回來,他已經非常不高興了,再見到恩慈衣服上的血跡,他簡直大驚失色。

  「你憑什麼這麼說?」

  「我剛剛告訴你,我們在回來的路上碰到車禍。可是你沒看見她的立即反應。她不只是個醫生,大哥,她是個比專業醫生還要專業的醫生。」以華突然笑起來。「老天,你該看看她到了醫院把那些醫生、護士指揮得團團轉的情形。」

  「這件事不好笑,以華。」以初揉著太陽穴。

  「我沒在說笑話,我在告訴你我親眼目睹的事實,大哥。

  別說她要的東西他們一樣也沒有,他們根本沒有人聽得懂她說的話,就連醫院裡首屈一指的外科主任都傻了眼。你相不相信?我在那看著我都難以置信。她宣稱並堅持進開刀房給那個流了滿頭滿臉血的傷者動手術時,沒有一個醫生反對。」

  原來她是因此而那麼筋疲力竭。

  「院長給驚動出來,要她出示或至少指出她的合格行醫證明。她嚴厲地說:「我的技術就是證明。」她還告訴那幾個圍著她的醫生:「你們要進來旁觀實習可以,務必噤聲。我給病人開刀時,不許有人說話。」

  以華發出一聲誇張的驚呼。「實習!那裡面有外科主任和外科駐院醫生啊!手術結束時,我就在開刀房門外。我告訴你,大哥,那幾名醫生和那位主任出來時,個個一張看了一場驚世表演的表情。在車上,她告訴我那個人腦部縫了十幾針,還慶幸他傷得不算嚴重,口氣就像他腦袋上掉了個扣子,她替他縫回去那麼簡單。」

  以初緊抿著雙唇,面無表情。

  「你告訴我好了,大哥,恩慈她會做得到嗎?」

  以初仍不作聲。

  「她對我們日常生活所使用的東西完全一無所知。」以華繼續舉證。「她連我們的鈔票都視若奇物,她所說出來的幣值名稱叫「夸克」,甚至不是任何我們熟知的外幣,諸如馬克、幣、法郎、英鎊等等……」

  「不要說了。」以初僵硬地坐下。「今天你看到的事回去不要跟爸媽和小妹提。」

  「為什麼?」

  「因為這是我和恩慈的事!」他峻聲道。

  以華愕然。不會因他大哥不曾對他如此冷厲,更因以初不可救藥地仍認定樓上的女人是他死去的妻子。

  停頓半晌,以初緩和了語氣說,「我承認她是有些舉止……異於平常,可是有更多跡象顯示她是恩慈沒錯。恩慈是我的妻子,以華,我愛她甚於我自己的生命,我對她會不瞭解、不熟悉嗎?」

  這個,以華無話可說。但「她對於在二三OO,她來的年代,所有一切我們所沒有,聽所未聞的,那些言之鑿鑿的述說,你有何解釋?」

  「我沒有。」以初輕歎。再開口前,他沉默了半晌。「我今天去買了一本叫「前世今生」的書。」

  「哦,老天」以華雙臂交抱胸前。「別告訴我你信這種輪迴之說。」

  「我本來不信,認為那是些對自己缺乏自信的人的幻想、妄想。但是,以華,你如何說明恩慈由三百年後回來和我相聚?」

  以華精神一振,眸光閃亮。「那你是相信她來自二三OO年了?」

  以初不置可否。「不管她說的時光機是否真的存在,或是如書中經歷返回前世的當事人,朦朧中意識穿越一條發光的通道,她回來的不僅是她的精神或心靈意識,她是真真實實的在這,以華。」

  「但……」

  「她之所以回到這,回到我身邊,必有其原因。我們的情未了、緣未盡,我在等她、盼她、望她歸來,她必是感應到了我日日夜夜的呼喚。她轉世時去了另一個年代、換了另一個身份,致使她人回來了,部分意識一時還扭轉不回來。」

  以華張開口,卻找不到話反駁,或喚醒他摯愛妻子至不可自拔的哥哥。

  「我會幫助她。」以初輕輕地又說,「不管要花多少時間,或要用上我畢生的歲月,我都會在她身邊,幫她記起屬於我們的每一個記憶,直到她完完全全的回來。」

  「爸媽和小妹都在幫你,和幫她……恢復記憶?」

  以初點點頭,期望地望著他。

  以華歎一口氣。「那……我也盡力就是了,既然你如此堅信不疑她只是失去記憶。」

  「謝謝你,以華。」以初長長吁一口氣。

  「嘿,我喜歡恩慈,你知道。你第一次帶她回家時,我就告訴自己,將來我找對象也要一個像她的女孩,至少有一半像她也夠了。」

  「以前那個完全的她,現在這一半的她,都是我的。你若拿恩慈當標準,我看你準備打一輩子光棍吧。」

  「什麼哥哥嘛!」

  兄弟倆相視友愛地笑了起來,化解了僵凝的氣氛。

  「什麼聲音?」以初偏著頭傾聽。

  「好像是水聲。」以華聽出來。「在院子裡。」

  以初過去打開面向庭園的窗子,以華來到他身側,兩個人朝外望,同時怔住。以初是歡喜異常,以華則瞬間摸不清頭腦地混淆了他原先的肯定及確定。

  章筠在花園小徑中,舉著灑水器澆花,偶或停下來,彎身拔除雜草,及摘掉枝梗上的枯葉。她穿著一件杏色直簡棉長袍,檢視花朵生長情形的專注、疼惜表情……不是恩慈,是誰?

  以初拋給以華一個「我說的沒錯吧」的愉快眼神,正耍離開書房到庭園去,外面一聲驚怖的尖叫,使得他們的目光又投了出去。

  「哦,上帝!」以初低喊,飛快地奔出書房。以華緊跟其後。

  ※※※※

  章筠轉身望向發出駭得人心驚的叫聲的女人,立即明白又是一個把她當恩慈的人。不,這個女人瞪著她的眼神彷彿她是個面目獰惡的鬼。

  她露出最柔和的微笑,朝僵立在走道的女人走去,意欲解釋和表示友善,不料對方面龐整個扭曲,顫抖地後退。

  「不……不……不……」

  女人倒退到大門邊,飛轉身逃出去時,以初和以華由屋內跑出來。

  「念慈!」以初喊著追了出去。「等一下,念慈!」

  以華則走向恩慈,接過她怔怔拿著的灑水器放在一邊。

  「那是恩慈的妹妹。」她靜靜說,並非詢問。

  以華像第一次看到她般打量她。「你認得她?」

  她搖頭。「你說過恩慈有個妹妹,而以初叫她念慈。」她轉向以華。「你不是說她自殺了?」

  「她自殺過好幾次,都沒死成。」以華用的是「受不了」的口氣。「你……剛剛在做什麼?」

  「澆花啊。」她答得理所當然,倒像他問了個愚不可及的問題。「我每天都這個時候澆……花的。」倏忽間,章筠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的呆愕住。

  以華靜靜望住她,內裡情緒劇烈起伏。難道以初真說對了?她是轉世去了三百年後,又回來了的恩慈?

  「我……直覺的要下來做……這件事,我就出來了。」章筠煩擾地掠一下頭髮。

  以華呆望住她這個和恩慈一模一樣的動作。他用力甩晃一下頭。

  「我要回去了。」他喃喃。

  章筠沒有答腔,她陷在自己因頓的思潮中。

  駕車駛過車道彎角時,以華看到以初摟著念慈站在路邊,他搖搖頭。添上這個神經質的凌念慈,這出真假難辨的怪劇,可要更加熱鬧非凡了。

  以華從沒見過這麼脆弱不堪一擊如凌念慈的女人。她父親死時,她自殺。她弟弟發生命案,她自殺。她男友遺棄她娶了別人,她也自殺。恩慈出車禍昏迷不醒,她又自殺了一次。奇怪的是,以華忽然想起來,她每次自殺獲救,都是因為以初及時趕到。

  好像她自殺前打了電話通知他大哥似的。就不曉得她今天怎會忽然冒出來?以華又搖擺著腦袋。天曉得,光是一個「真假恩慈」,已夠他想不透的了。

  ※※※※

  「她回來找我算帳……她回來報仇的……她不放過我,我知道她不會放過我的……」

  無論以初如何安撫、哄慰,她都聽不進,一個逕地恐怖萬分的喃喃不停。

  「念慈!」無奈之下,以初抓住她的肩用力搖她一下,「你聽我說好嗎?」

  她惶恐地仰起比紙還白的臉,咬住顫抖如落葉的青白嘴唇。她瘦削的身體也抖嗦著。

  「念慈,那是恩慈,是你姊姊沒錯……」

  「我知道……我知道……」她嗚咽著。

  「聽我說!」他又搖她一下。「她不是鬼,她是人,念慈。」

  「她死了。」

  「她沒有。恩慈沒有死。我有說過她死了嗎?」

  念慈茫茫然地睜著空洞的眼睛。

  「恩慈沒有死,念慈。」以初無比柔和地說。「她……我送她去一個更好的地方接受治療,現在她復原了,她回來了。」

  「她……回來了?她……好了?」

  「她回來了。她很好。」

  「她不是……鬼?」

  「不是。」

  她的眼睛無助地在他臉上梭巡,驀地甩開他,後退一步。「你騙我!她明明死了,她從來沒有醒來過!她死了!」

  「念慈……」

  「她恨我、怨我,怪我害她出車禍,怪我和你……她是來收拾我的!她要我死來償她的命!」

  「不要胡說,念慈。」以初耐心地伸手攬住她。「跟我回去,念慈,去看看她,和她說話。你會發現她還是那個善良的恩慈,那個愛你的姊姊。」

  「不!她恨我!她恨我把你從她身邊搶走!我沒有!那是……那是……」

  她再次甩脫他,轉身跑開時,正好一輛空計程車開來,她狂亂地揮手攔住,跳上車。

  以初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歎息地返身。恩慈出車禍後,念慈一直萬分自責,絕望、沮喪得又企圖結束她備經曲折的生命。那同時。罪惡感同樣地吞噬著他。他不計一切地要挽救恩慈,倘若她因那場車禍死了,他一輩子也無法原諒自己。

  因此他能瞭解念慈見到恩慈的恐怖、慌亂反應。就這件事而言,坦白說,他頗慶幸恩慈失去部分的記憶。他需要時間重建他們之間的感情,重新取得她的信任,然後才能向她解釋他無心造成的過錯。

  他曾試圖讓念慈瞭解,恩慈出車禍,他應負大部分責任,他不該瞞著她背著她去念慈那兒的事,可是他有他的不得已和情由。念慈太自卑、太脆弱、太容易崩潰,也因為如此,他不管用何種方式都無法消除她的自我罪責,就像他無法令她明白,她父親和弟弟的死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回到家中,迎著他的一片寂靜令他不安起來。老天,千萬不要再舊事重演。至少這次恩慈沒有車子。

  他心緒不寧的在屋內找尋。終於,他在書房找到她。

  她由書本上抬起頭,眼光關切。「我把恩慈的妹妹嚇壞了,是吧?你追到她了嗎?」

  「她會沒事的。」他拿走她的書放到一邊桌上,將她拉入懷中。「我真高興你還在這,恩慈」。他喃喃。

  「沒有交通工具,我又沒長飛翅,我能到哪去?」

  她本來已百分之百的做了準備,絕不理會他的任何碰觸,可是當他的臉貼上她的面頰,她卻感到她的準備已由她的四肢百骸向外飄散消逝了。他的手臂那樣柔和又有力,他經由渾身貼向她的柔情,教人無法抗拒。她意識到昨夜那種難抑的激情再度復生,也感覺到當他的身體覆上她時的柔弱和無力。

  「我們今晚不去參加校長家的晚宴了。」

  他呢喃著執起她的手覆在他唇上,空氣中開始充滿電流。「好不好?」他的嘴唇開始膩向她修長的頸項。

  她閉上眼睛,感情和理智交戰著。「以初,你確定你知道我是誰嗎?」

  他抬起頭時,她睜開眼睛,一和他濃情款款的眸子相遇,她的理智就豎白旗了。

  「我愛你,恩慈。只有你。」

  幾分鐘之後,在那張大床上,屋外晴朗了一天,忽然落下來的雨點叮叮咚咚打著窗戶和屋頂,彷彿應和著室內兩具軀體的雲雨澎湃。

  她再度感到那種夢境與真實合一的感覺。這實在很瘋狂,一點道理也沒有。可是她認得他,真的認得他。她認得他的氣息,認得他們軀體交合的聯繫感,認得他們和諧的旋律。

  那種感覺強烈、深刻得令她戰慄,使得她覺得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事物都變成一片濃霧,不清楚也不真實了。章筠和二三OO年只是一種幻覺,只有他和恩慈才是真實的。而她,是恩慈。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3:25:15

第六章

  清晨的朝陽正由山嶺間緩緩升起,天幕抹染上一片金銅、橘、紫色光芒,像似一個彩色盤。沿途夾道的老樹伸著發了新綠的枝芽,一切都是靜止的,連風都輕悄而柔和。

  拗不過她的要求,以初答應帶她回金瓜石。她保證她不會突然消失無蹤,她只是要回到她降落的地方,看看她遺失的她辦公室門上的磁卡以初猜對了這個,和她的支付卡,是否遺落在那。

  「支付卡,嗯,就是以華說的你們的信用卡,若被人撿了去,我不出一天就會被人由我卡戶中洗劫一空。而且沒有它,我沒法出去買東西。」

  以初不想提醒她,她的支付卡在這就算給人撿了去,也沒法使用它。也沒人能用她的磁卡進入她的辦公室竊取她的病人資料和重要檔案紀錄。他若這麼說,等於同意、承認了她不屬於這個年代,不屬於他。

  他給她一些現鈔,她當紀念品般開心地收起來。他告訴她,她可以用那些錢去買她想買的東西。

  「哦,我不會用,會出洋相,很難看的。」她從以欣那學了些「現代用語。」

  以欣、以華和他們的母親仍然在以初去上班時,輪流來陪伴她。她越來越常不經意地做出些恩慈慣做的事和動作,但她也還是會慣性的忘記她身在何處,對門、對電視、對一些她習慣了電腦全自動化的器物發指令。當她露出這些行為,以欣、以華捺不住好奇,又向她詢問二三OO年的一切。

  當他們聽她說所有汽車,亦即她所謂的「鐵龍」,都以秒速百里在空中飛駛,而且只是一種日常生活最尋常的交通工具,幾乎和這裡的腳踏車、機車那麼普遍,以華恨不得能親自去看,親身經歷一下那種超紀元的科技。

  「她說的一定是科幻電影。」以欣私下對以初說。「怎麼可能?車子成了「鐵龍」,開門、關門,至啟動引擎,只要像對小狗發令一樣,就完全照指示翻滾、站立、坐下、握手?我才不相信。」

  儘管不相信,她還是津津樂問。她和以華的問題,章筠一律有問必答。

  「我喜歡你弟妹的好問精神,」她告訴以初,「假如他們生在二三OO年,有完整的科學教育,他們可以成為極出色的科學家。」

  她說任何話,只要和二三OO年有關,以初都答以寵溺的笑容。她的目光由窗外優美的風景移向他的則面,那柔和的線條令她想起狂熱的檄情佈滿他的臉時,他溫柔又灼灼的神情,引起她體內一陣暖暖的燥痛。

  假如她真的能找到回去的線索,她知道,她將會非常非常地想念他,正如她此際還在他身邊,望著他,想著過去和他相處的每一刻,白天引頸期盼他結束工作回來,及夜晚的澎然熱情繾綣。

  她甚至一面希望尋到回去的方法,一面極度不願想和他分離的可能。她不敢再癡望著看他,趕忙把視線轉口窗外。

  旭日已亮麗地照得天空一片錦藍,山風幽幽,窗外盡逝而過的儘是鮮艷的綠和美不勝收的繁花百草。

  「真美。」她輕聲說,困惑著再度輕霧般籠上來的熟悉感。

  他瞥了她一眼。「你最愛的是秋天的葉變色時,多彩多姿的神妙變化,和冬天一些葉盡枝禿的卓然屹立樹木。現在是春天,夏季百花競放的濃艷,你也十分喜愛。你愛大自然的一切。很快你就可以重溫夏季的美了,尤其在清晨時到山上來,看日出,看景物在金色陽光中甦醒。」

  她把臉整個轉開,因為她知道它正蒙上一層哀愁。她看不到夏季,或秋天、冬天的大自然變化,她的記憶中將只有春天這一幕,和他們短暫的相戀時光。

  於此,她悲傷地向自己承認,不論該不該、對與錯,她愛上了以初。最最教她惶惑的,她越來越經常的迷失她的真我,讓凌恩慈的鬼魂侵入她、佔據她,和以初重溫舊情,尤其當他們翻雲覆雨時際,章筠就覺得她每一個部分都是凌恩慈,而她次日竟並不感到不安和焦慮。

  「你要不要去看望媽?」

  他的問題將她的神思拉回來。

  「什麼?」

  「我們既然到了金瓜石,是不是該去探望你媽?」他不完全是探詢。

  章筠洞悉了他的動機,本應立即否決和拒絕,不料她聽到她的聲音竟是猶豫的。

  「我不想嚇到她。她經歷了那麼多次痛失親人的打擊,我如此突然出現,不大好。」

  他一手伸過來握住她的。「事實上,念慈看到你之後,已經打電話告訴她了。她比你想像中要堅強和冷靜,恩慈。她打過電話給我,我告訴她你回來了。」

  煩亂、困擾了她好些時的情緒,令她一下有些失控地甩開他的手。

  「我告訴過你,我母親早已不在人世。帶我去見恩慈的母親,不能幫助你說服我改變我是誰的事實,以初。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明白呢?」

  他深深凝望她一眼,,緩緩將目光移回蜿蜒曲折的山路。

  「那就不去看她吧,她瞭解你需要時間復原。」

  「我是需要復原!」她無法遏制地喊,「我需要回到我的生活裡去,而不是在這被一群人當做一個透明的身體,每個人都想透視我、研究我。我是個人,不是個實驗對象,我更煩透了被你當作另一個女人,以宣瀉你無法熄滅的愛和欲。」

  他突然把車靠山邊停住,臉埋進靠在駕駛盤上的臂彎中。他的背部急劇起伏,繃緊的肌肉撐著他的斜紋襯衫,他的呼吸急促,但他沒有發出聲音。

  章筠懊惱地、猶豫地伸出手,輕輕放上他緊繃的肩,感覺到他的顫抖,她的心欲為之碎。

  「對不起,以初,,我……」

  他驀的轉身,一把將她拉過去,緊緊地擁住。

  「你非離開我不可嗎,恩慈?」

  「我不是離開你。我不屬於這個地方,及你的生活……」

  「沒有你,我有何生有何活可言?」

  她不喜歡他這句話背後的意義。她退開,也推開他,嚴肅地看著他。

  「以初,你不能只為一個你所愛的人而活。你四周還有你的親人,我體會得到他們同樣愛恩慈,失去她,他們也很難過,但他們不能因而停頓在悲傷裡,我看著你變得頹唐、了無生趣,你這樣太自……私……」

  她伸手掩口,眼眸大張。

  「怎麼了?」以初奇怪地拉下她的手握著。「怎麼了,恩慈?」

  「沒……沒什麼。只是想到,我也和你一樣自私。」

  他微笑。「哦,恩慈,你是世上我所見過最不知自私為何物的人。」

  「我是自私的,因為我不是恩慈。」眼淚毫無預警地湧上,並淌下她臉頰。「你們口中的恩慈那麼好、那麼完美,我想過去幾天我下意識的希望自己真是那個美好的女人,因此我容許你們把我當作她,但我不是她。我不是。」

  「噓,別哭,恩慈。」他重新摟住她,溫柔地撫著她的頭髮。「不要緊,沒事的。」

  「有事。」她吸著鼻子。「我被你們弄得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他卻輕笑著。「你是誰都不要緊,我愛你。」

  她坐直,讓他用他溫柔的手指抹掉她的淚痕。「你真是無可救藥的頑固。」

  「你以前說過。」

  她翻一下眼珠。「唉,真被你打敗了。」

  他深情微笑。「還要去金瓜石嗎?還是要回頭回家去?」

  「我要去金瓜石。」她堅定地回答。

  失望掠過他臉龐,不過他點了點頭,發動車子。

  餘下的十幾分鐘車程,章筠令自己專注地欣賞風景,阻止她的腦子胡思亂想。

  車到九份,以初把車停在一處半圓形空地。「天氣很好,我們走過去,好不好?」

  章筠同意,她來下車已經被周圍的山景迷住了。站在車外,她放眼往下望,一條條曲曲折折的山道無盡無源地延伸到看不見的山銜處,坡度和緩的山丘上樹影層疊,一畝又一畝的綠色農地美得教人屏息。

  「走吧。」

  以初牽著她的手,卻並不帶路。自他「找」到她以來,他一直努力幫助她尋回她失落的記憶,現在他要看她來到她兒時故居,可否有一丁點印象。

  當他們沿山道而行,經過幾處家捨,來到一條伸向山高處的長長石級道口,她駐足時,他的心跳不覺加速。他鎮定地也停住腳步。

  章筠完全不曾留意他的表情,她的身體被一股難以言喻的強大力量牽扯著,再一次,它和她的思考力脫了節,她的身體轉了彎,雙腳開始隨著那牽引力拾級而上。

  石級彷彿沒有盡頭般直伸向天際,但她已脫離她自主力的意識似乎並不擔心。行了一段之後,她的雙足轉向經過的數條房舍中間的巷弄之一。接近一間低矮的屋子時,章筠有些朦朧地知道了她來到何處。她剩餘的薄弱理智拉著她退走,和驅著她前進的莫名地激動起來的情感抗爭著。

  那股沒來由的情感贏了。她跨過門檻,進了大門敞開的屋子裡,一間窄小但整潔的廳室。她立定,喉嚨裡奇異地梗塞著。

  「這是……她才啟口對以初發問,廳室右側一幅粗布門簾揭開,走出來一位頭髮花白、身材微僂、穿著素淨鄉下農婦衣褲的老婦人。

  看著她,章筠忽有一種面對她母親的錯覺。但老婦人和好身材高挑、體格健美的母親截然不同,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

  老婦人緩緩地來到她面前,仰著滿佈皺紋的疲臉打量章筠。她今天沒有穿恩慈的衣服,穿回了她的白襯衫和黑長褲,以及她的白色醫生外衣。

  恩慈的母親舉起操勞一生、粗糙的手,慈愛地摸著章筠的臉,溫暖洶湧的河流般流過她全身,她發現她在顫抖。她站著動也沒動,雙手緊握著靠在身體兩側。

  「返來就好。」老婦人低低地說,點在飽經風霜的蒼老面孔的笑容,看上去令人備覺辛酸。「返來就好啦。」

  章筠覺得她應該聽不懂她的方言,但是她驚悸的聽懂了。

  「坐啦。」老婦人接著用生硬、土腔濃厚的國語對以初說,「駛車駛那樣遠,喝茶。」

  「不了,阿母。我們去山上看看。」

  「要去爬山喏?好啦,好啦。返來呷飯。」

  「下次再回來。下午我還要上班。」以初說,「只是」

  他看呆立的章筠一眼,「先來看看你。」

  「好,好,返來就好。」

  章筠不知道她如何離開的,那股沒來由的依依之情強烈得教她手足無措。她似乎應該說點什麼,但說什麼呢?她一走進那間陰暗的小廳室,不需要時光機,她便似乎穿過了時光隧道,來到一個曾是她歸屬的地方。那嚇壞了她。

  他們登上她「降落」的山坡石階時,以初才溫柔地打破沉默。

  「你生我的氣了。」

  「沒有。」她應得很快。「又不是你帶我去的。」

  他笑了一下。「那麼你是在生自己的氣。」

  她沒有馬上回答,不過等她回答時,聲音裡滿是蕭索。

  「你告訴她,像你告訴你的家人,我失去了記憶,所以她對我的毫無反應絲毫不意外。」

  「你有反應,恩慈。你看不見而已。」

  「不要再千方百計企圖「喚回」,以初,沒有用的,你在白費心思。」

  到了她當初抵達的那片草野,她不急著找她此趟回來要找的東西,先走到凌恩慈的碑前。

  「遠遊。」她哺念碑上的字,現在她懂了。她心中響起他母親的話。

  在他心裡,你不但學死。你隨時有可能回來。

  「你為什麼這麼確信她沒有死?」

  以初靜靜凝望她,彷彿他目光所見便是再真確不過的答案。

  她歎一口氣,走開到草叢中尋找她遺失的磁片時,他站立原處,望著她。

  什麼也沒找到。章筠同時感到輕鬆和失望,但回不去和可以繼續和以初在一起,都令她十分沮喪。

  她無心觀賞風景,回程的路上,她閉著眼睛,懶得理會翻騰的情緒。以初邊開車,邊輕快地哼起歌時,她瞥他一眼,不知不覺地,他愉快的心情竟感染了她,驅走了她的愁緒。

  她想道,看樣子,在她能回去之前,她最好適應這個她什麼都不懂的時代裡的一切。誰知道呢?說不定她會有意外的收穫。總比終日和自己掙扎的好。

  ※※※

  看著手心裡以初給她的鑰匙,章筠猶豫著要不要出去。

  以初被她說服,不再要他的家人來輪班陪她。

  「我覺得像個被監管的囚犯,但是我希望有在家裡自由自在的感覺。」

  她是利用了以初對恩慈的百般造就,不過她發覺她真的對這屋子越來越生出「家」的情感。傢俱對她不再陌生,庭園的花朵似乎也和她熟念起來。他們自金瓜石回來後的兩、三天,她每天都在一定的時間到院子去,呵護照料那些美得教人炫目的花木。她也說得出幾種花的名稱了,而沒有人教她或告訴她,她是自己脫口而出。

  這世上若真有鬼魂這種東西,她想凌恩慈的鬼魂必定偶爾不定時的到她軀殼裡來暫住,支配著她的思想和一言一行。

  回去以後,這倒是值得研究的一件事。

  躊躇之後,章筠還是決定出去走走。她口袋裡帶了些以初給她的錢,不過她不認為她會用它們。

  她沿著山道緩步而下。陽光明媚,風柔軟地拂得人神清氣爽。她看見一些人或站或坐的聚在一個只有一片尖弧頂蓋,四邊四根柱子的奇怪建築底下,好奇地,章筠也走過去,看這些人伸著脖子,張望、等著什麼。

  一輛比以初和於婷的車都大得多的交通工具,停在這些人前面的路邊,前面和車身中間的門都開了,人們一一登了上去。

  原來不是所有的門都要用手去拉或推的。章筠跟著上了車,發現上面坐了好多人。她朝後面的空位走去。

  車子每行一段路便停住,下去一些人,又上來一些人。

  或只有人上,或只有人下。章筠看得迷糊。她幾時應該下去?

  到了某處,章筠不自覺地站起來,走到她上來的鄰近駕駛的門,車子停了,門自動打開。

  啊哈,他們也有不需用手操作便可開關的門嘛。

  「喂,小姐,投幣呀!」她走到門邊時,司機叫住她。

  「投幣?」章筠聽不懂。

  在她後面的兩個人往一個透明箱內丟了幾個銅幣,繞過她先下去。

  「哦。」章筠明白了。但她只帶了紙鈔,沒帶以華給她的銅幣。她從口袋掏出錢,隨便抽了一張丟進透明箱。「這樣對不對?」

  公車司機瞪著那張千元鈔,眼珠子都突了出來。「車子不找零的啊!」

  「不對嗎?」章筠把一疊紙鈔伸過去。「你要哪一張?」

  司機看她的目光像她是個瘋子。

  「瘋子?」她告訴以欣時,她大叫,「他以為他碰到凱子啦!這下公車處可賺到了。多幾個像你這種乘客,保證他們不會再嚷嚷要漲車價。」

  章筠沒有說出她接下來的經歷。她下車後,漫無目的地順著騎樓往前行,經過一家店,她直覺地轉進去。一個男人見到她,立即笑臉迎上來。

  「凌小姐,你終於來啦。你的畫表好好久了,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畫?章筠不解地看他一眼,他轉身到裡面去了,她環視著室內排在牆上和擺放在地上,大小不一的畫框,有國畫,油畫,水彩畫。

  章筠直起身發愣。她「應該」不懂這些才對。

  店主回來了,拎著一個大畫框。「你好不好拿,凌小姐?

  我幫你拿到車上去吧?」

  「我沒有車。」她回答,好奇地彎身看。畫框裡是一幅染畫,抽像的圖案她倒認不出來,但是她很喜歡畫上的典雅色彩。既是恩慈的,她順便帶回去好了。

  「謝謝你。」章筠接過來。

  「凌小姐。」當她走到店外,店主追了出來,仍滿臉笑容。

  「你尾款還沒有付呢。」

  「尾款?」

  「對。兩千六。」

  「兩千六?」

  「你可以刷卡。我知道你出門不帶太多現金的。」

  哦。章筠懂了。她不確定要用掉她口袋裡幾張紙鈔,便把以初給她的五千塊,付了車資後剩下的全掏出來。

  「你要幾張?」

  店主收了錢,又找她錢的怪異表情,讓章筠決定她得向以初問清楚他們的幣值。

  提著沉重的畫框,她繼續向前走。經過一個櫥窗,看到裡面掛著的衣服和恩慈衣櫥裡的很像,她遂又走了進去。

  這回是個帶著親切笑容的女人,從一張覆著典雅桌布的桌子後面走出來。

  「呀!恩慈,我以為你失蹤了呢,怎麼這麼久沒來呀?是不是又和你老公出國玩去了?頭髮剪這麼短,你怎麼捨得呀!」

  章筠完全答不上話,只能以微笑相應。恩慈都在這買她那些柔軟舒適的衣裳吧?否則不會和這家店的主人如此熱絡。

  但店主的另一段話卻教她大吃一驚。

  「你是不是又帶新做好的新衣來啦?也該是時候了,上次那批早賣完了,我打了好幾次電話,你家都沒人接。好些顧客買不到都問我能不能訂呢,我告訴她們,你每一組的設計都不同,而且有一定的量,賣完就沒有了。」

  恩慈自己設計、製作衣裳,還拿出來賣?章筠對自己說,又是一個她不可能是凌恩慈的證明。

  「哎,恩慈,除了我這,你的衣服沒拿去別家吧?要是有,你又不告訴我,可就砸了我老跟顧客說「只此一家,別處絕買不到相同的」的招牌羅。」

  「沒有。」章筠聽到自己對店主保證,「老朋友了,我還騙你嗎?不是你當初口沫橫飛的說服我,我哪裡是做生意的料?」

  「是哦,好看的衣服就你一個人穿。我橫豎有個店面,你不過出力、出點子,拋頭露面的工作我來做,時間到了還把錢專程送到府,你還不滿意啊?」

  這個女人口才流利又伶俐,章筠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又說,「當然羅,沾你的才氣和巧手,賺多少錢這種俗氣的事就不說啦,我有你這個朋友也挺風光的。」她親熱地挽住章筠的胳臂,「衣服在車上是吧?你車子停在哪?」

  「我沒車。」章筠說,有股要逃出去的行動。「我只是出來走走。」

  離開了那間服飾店,章筠不敢再走下去了,卻發現她不曉得如何回去。

  ※※※※

  「幸好我們每個人都留了電話號碼給你,你也曉得沒法打公用電話時,去向人借電話,要不然就慘了。」接了電話去接她,把她送回來的以欣,到家後還把以初也叫了回來。

  「再有類似情形,你可以打電話去學校。」以初因為她沒有找他而找以欣,有些失望。不過至少她平安地回來了。

  「我打了,」章筠不大自在。「那個人問我是誰,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這實在很危險。」以華是「順路」上山來看她,正好碰到她們坐的計程車到門口。「萬一她下次出門忘了帶我們的電話,那可麻煩了。大哥,你應該再給她買部車嘛。」

  「我不要。」章筠立刻說,「你們的車子在路上前擁後擠的,更危險。」

  「以欣,你下午沒課嗎?」以初問。

  「拆橋拆得真快。」以欣咕噥,瞄以華一眼,「人家下逐客令啦,還不走?在這當電燈泡?」

  「大哥。」以華向以初示個要和他私下說話的眼色。

  「你休息一下,恩慈,我送他們出去。」

  章筠點點頭。「謝謝你,以欣。」

  「小事一件,不必客氣。」

  以欣匆匆跟著她兩個哥哥出去,要聽他們說些什麼悄悄話。

  「我今天去了醫院。」以華說。

  以初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他皺皺眉。「做什麼?」

  以華聳聳肩。「好奇。你猜我發現了什麼?」

  「你懷孕了?」以欣戲謔道。

  以華瞪她一眼。「你才要臨盆了呢。」

  「哈,我要是當了未婚媽媽,你未見得光彩到哪去。」

  「哎,你們倆有完沒完?以華,你還嫌情況不夠複雜是不是?」

  「大哥,裝迷糊要有個限度,何況我是為了你好。你知道嗎?幾天前撞得頭破血流那個傢伙,快要出院了,聽醫院裡的人說,沒見過手術和縫合傷口技巧那麼神妙的。」

  「以華……」

  「還有,大哥,我去了病房,那個人很得意的讓我看他頭上的縫合傷口。他那副炫耀的模樣,好像那是他自己的傑作。」

  「他的傷口到底怎樣嘛!」以欣催促道。

  「簡直看不出來動過手術。」以華看著以初說完他帶來的消息。而且我還聽說他手術時幾乎沒失多少血。大哥你明白這是表示什麼吧?」

  「裡面的恩慈,或不管她叫什麼,她不是我們的嫂子。」

  以欣答,語氣遺憾。

  「這表示,」以初沉著地說,「那個人身體很健康,復原得很快,這事和恩慈沒有關係。」

  「大哥……」以欣和以華同時叫道。

  「這事到此為止。以華,我不要你向恩慈提你今天去醫院的事。她的恢復狀況每天都在改善,有些你們也親眼看見的。我相信她會越來越好,或者不需要太久,她就會記起一切。」

  以初反身進屋去了。

  「你為什麼這麼急於證明她不是恩慈?」以欣質問以華。

  「用得著我來證明嗎?」以華悻悻道,「你是白癡兼聾子是不是?她連公車都不知道。」

  「又如何?恩慈以前出門都自己開車,她不懂坐公車要投多少錢,不代表她是外星人。」

  「她不是,你才是外星人。搞不清狀況!」以華氣悶地走向他的車子。

  「啊,你不但當我是白癡、聾子,還把我當瞎子啊?」以欣跟著他,坐上他的車。「我知道你擔心一旦她回去二三OO年,大哥的無限希望落了空,他就慘了。」

  「哼,看在你還有一丁點腦子的份上,送你一程。」以華發動引擎。「她來自所有一切都屬高科持的年代,她沒法習慣我們的生活和環境的。所以不是一旦,她是一定會回去。

  而我必須在情形無法挽救之前,使大哥清醒過來。」

  「我看已經無法挽救了。」以欣嘀咕。「大哥那麼固執,又那麼深愛恩慈,他好不容易失而復得,你非要挖空心思斬斷他的希望,你不是要他的命嗎?」

  「任他盲目下去,等她走了,他就會比較好嗎?什麼失而復得?」他瞪她。

  「至少大哥如此深信不疑呀。而且你能否認她的確越來越多舉止像恩慈嗎?」

  「本來我也很困惑,但今早去過醫院以後,我想到了,那是因為我們,尤其是大哥,為了幫她恢復那些屬於恩慈、根本和她無關的記憶,都對她說了太多恩慈如何如何,她不知不覺開始表現得像恩慈,是我們大家的錯。」

  以欣想了想。「噫?你說的好像有幾分道理。」

  「長你幾歲可不是虛長、白長的。」以華自得地撇撇嘴。

  「如何?你是不是該和我同一陣線?」

  「幹嘛?幫著你把她弄走?我才不幹!」

  「幫我?你離我遠點吧。我說的是幫大哥。」

  「怎麼幫?你有什麼主意?」

  「找些證據,使大哥接受她不是恩慈,及她遲早必須回去的事實。只要他認清這一點,她走的時候,他即使仍會痛苦,起碼不會痛不欲生,因為他並不是再一次失去恩慈。」

  「那麼,」以欣思索著,「我只要一有空就往山上跑,到他家和恩慈膩在一塊兒。」

  「你要記住,我們都還是叫她恩慈,叫她大嫂,但她……」

  「並不是真的恩慈。」

  「不錯。」以華嘉許地點點頭。「別把我剛剛為你打開的智慧弄丟了,這可是個大任務。」

  以欣喜歡極了這個任務,它新奇又刺激,不過她可不會在以華面前表現得太雀躍。

  「既然你找我做幫手,你付我多少鐘點費?」

  「咳,讓你加入我的救親計劃,我沒向你收入會費就不錯了。」

  唯恐和他爭下去,他決定獨力去進行,把她撇在一邊,以欣只好讓他贏一次。

  「既然為了大哥,我姑且犧牲好了。」她說。

  「真偉大。」以華諷刺她。「事成之後,你找大哥領賞,說不定他會把他的保時捷送給你。」

  「少自鳴得意,大哥已經答應我,等我明年大學畢業,找到工作,他要送我一輛車,由我挑。」

  「女男平等又一新證。」

  「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你這顆酸葡萄,誰吃了誰瀉肚子。」

  「你……」以欣氣惱地捶他一拳。

  以華大笑。「說真的,以欣,我真希望大哥的惡夢早點結束,我們大家都好回到過去的相親相愛,和樂融融。」

  以欣哀愁起來。「沒有恩慈,他永遠不會快樂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3:26:23

第七章

  「你在這做什麼?」以初柔聲問。

  回到屋內看不著她在客廳,不在樓下任何地方,也不在二樓的臥室,他著實擔了一會兒心,然後為自己的患得患失好笑。他剛才一直和以華、以欣在前院,她若出去,他不會看不見。

  二樓的三個房間,一間是以初閒來作畫的畫室,一間恩慈用來放她製衣要用的布料,和一張裁剪、繪圖台,另一間是恩慈的縫紉室。

  章筠正打量、端詳、研究那兩架縫紉機。

  「她用這些機器做衣服?」

  「你今天到謝英華店裡去了?」

  章筠直起彎在縫機前的身子,轉向他。「我們得停止這種答非所問。」

  「那就是你自己忽然福至心靈,想到你好久沒碰的縫紉機了。」

  「碰?」章筠失笑。「我沒見過這種機器,我也不懂如何使用它們,可是……」她欲言又止。

  她無法說明她走進這房間時,腦中掠過的模糊影像。她依稀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其中一部縫紉機前,專注地縫製衣裳。她看上去像恩慈,又像是她自己。在那影像中,她沒看見恩慈的長髮。似乎這薄弱的表徵,是唯一可區分她和恩慈的東西。

  她也無法解釋對以初或對自己何以她沒有詢問任何人,腦意識沒有半絲猶疑,便直接上三樓,進入恩慈的縫紉室。

  「可是什麼,恩慈?」以初只為她日益明朗化的尋回她失落的自我而欣悅不已。

  她注視他眸中閃亮的光芒。無可理解的,她讀得出他的思緒。紊亂的感覺再度困住了她。

  為什麼這個把她當另一個女人愛著她的男人,如此的令她無法抗拒?他們之間的情意顯然不會有結果,然而,假如她愛他一會兒,又有什麼關係?假如他們彼此相愛一會兒,她不要去在意她自己都越來越矛盾的雙重身份,又有什麼關係?

  瘋狂念頭。她搖擺著頭想驅走它。

  「嗯,對,我無意中經過賣恩慈做的衣服的店。」她的聲音充滿困惑。

  「你還拿回來了你送去裱框的蠟染畫。」他指出。

  「那真的是蠟染畫?!」

  他過來溫柔地擁她入懷。「不會的,恩慈。你只要別再賣力去否認你自憶,你會發現事情要容易得多。」

  「是嗎?」她疑惑地沉吟,搖搖頭。「告訴我凌恩慈為什麼出車禍,你又為何如此堅決相信她沒有死,認定她會回來?」

  以初一僵。她整個心神尚在復原中,他不認為這是適當時機談她出車禍的緣由。

  「我愛你,恩慈。」他說,「我知道你也愛我,假如我意外身亡,你做得到立刻接受和面對我再也不會活著的事實嗎?」

  她想著她母親去世時她的悲痛欲絕,好一陣子,仍不自覺的回到父母的住處,發現屋裡只有父親,她再聽不到母親的聲音,看不到她快樂地忙碌的身影,她痛苦得幾欲發狂。

  她望住以初,僅想到她終究將和他分離,她已經心臟扭曲。即使她回去後,她也要他好好的活著。

  「不,我不能。」她輕輕答,偎向他,抱住他。

  這幾個字不若「我愛你」這麼直接,但也勝過了千言萬語。以初緊擁著她,情潮澎湃。

  章筠醒來,看見的是一室的柔和夜色。

  ※※※

  真瘋狂。她甜蜜、不可思議地微笑,想著他們在縫紉室地板上的激狂纏綿。他等不及帶她回二樓臥室,她也等不及。而她從來沒想到她會如此飢渴若狂的要一個男人。

  她知道他和恩慈也在同一地點翻雲覆雨過。當他吻她,愛撫她,當他的身體覆上她、進入她,一切是那麼自然、熟悉。她知道,因為……那感覺就像以前也是她。事後當他一雙仍迷濛著未褪的情慾、渴望的眼凝視著她,他愛的是她,令他滿足而快樂的是她。

  她是恩慈。

  「好了,」章筠咕咕噥噥下床,對著空氣裡她想像的恩慈的幽魂說,「你是鬼也罷,是魂也罷,你要用我的身體,用我的腦子,用我的心,請便,儘管用吧,我就當我是你好了。」

  淋過浴,她又穿上一件恩慈的家居長袍,走到鏡前,發現她的短髮竟長到耳朵上來了。

  「沒關係,反正我現在沒工作,頭髮留長礙不了我的事,我留留看,看我們到底有多像。」

  她走下樓,繼續喃喃自語,「留長髮?真是,好像我現在出現時,還不夠嚇人似的。」

  她走進傳出音樂的起居室,卻是著著實實自她來到此之後第一次被人嚇了一大跳。

  緩緩由窗邊轉回來,蒼白著臉,一身白衣白長裙的念慈,瘦飄飄地站在那,還是像個鬼。

  但章筠見過她一次,認得她,受驚而加速的心跳很快恢復。

  「嗨」章筠和氣地向她打招呼。

  念慈僵硬了半響,開始抖顫起來,深黑的大眼睛瞪住章筠。

  「我不是鬼。」章筠說,謹慎地停在原處。這女孩看起來弱不禁風、不堪一擊的樣子。她姊姊的死,對她一定是個可怕的打擊。

  「我不相信。」念慈費力地吐出這幾個字。

  章筠柔和地笑。「你可以過來摸摸我、碰碰我。」

  她反而摸著窗沿背黏住牆往角落一步步挪著,如果那邊任何一個地方有個洞,她大概會馬上鑽進去,逃之天天。

  「以初呢?」章筠四下望望。

  「不知道。」念慈抵達了她認為安全的角落,把身體塞在那。「我來找……你的。」

  「哦。我在這裡。」章筠盡量表現得輕快。「你找我有事?」

  「我……不期望你原諒……我知道,你是回來找我的……」她啜泣起來,沒法說下去。

  以章筠對人類行為反應的瞭解,她看得出念慈處於崩潰邊緣。她小心地向前走一步,溫和地伸出一隻手。

  「你要不要坐下,念慈?」

  「你一向都是完美的。」念慈沒聽見她般,瞪著她,嗚咽地低語,「你沒有一點瑕疵。你擁有一切。我……什麼都沒有。」

  就章筠到目前為止對恩慈的「認識」,這個幸運的女人所有的一切,及她本人所具有的才華和才氣,章筠可以瞭解身為她妹妹會感受到的壓迫感,和隨之形成的沮喪與挫折。

  「我什麼都沒有。」念慈無力地重複。「我……一無是處。」

  「念慈,不是……」

  「我怎能和你爭呢?」她望著章筠的眼中充滿淒楚、無助。「我從來也沒想過和你爭」。

  對她說任何話,此際她大概都聽不進去,章筠索性不再開口或企圖安撫她,只專注地以她成為外科醫生前的心理醫生身份,聆聽和傾聽。

  「爸媽疼的都是你。只有你才是他們名副其實的女兒,我和小弟都只會增加他們的麻煩。」念慈有些吃力地喘一口氣。

  章筠再一次想叫她坐下來,她那麼瘦、那麼纖弱,令人擔心她一口氣緩不過來便會倒下去。

  但她微喘地又往下泣訴,「爸每次看到我,只說一句話:

  你為什麼不去死?他對小弟也只有這句話說。媽……她什麼也不必說,她看我的絕望眼神……就夠了。」一陣悲泣使她停那下來。

  章筠的喉嚨梗住,心口扭絞著疼惜。忽然,柔弱得幾乎站不住,必須靠著牆支撐的女孩,不再是恩慈的妹妹。一股來自久遠的深刻情感,像一條線,由空中把她和女孩牽繫在一起。

  「我六歲才會走路,走路以後走不穩,老是跌跤。我從小身體就弱,沒有一天身子沒有病痛。我念到小學三年級,因為老生病而停學。我九歲方入學,十四歲了,復學還是念四年級,到五年級又因病輟學。這些……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她越說聲音越低弱,哭得越厲害。

  「沒有人怪你,念慈,沒有人說那是你的錯呵。」小心翼翼地,章筠朝她走去。她忍不下心遠遠站著,看她為不是她過錯的事情飽受罪責之苦。

  念慈仍看著她,卻對她的逐漸走近沒有反應,眼神蒼涼而茫然。

  「大家都拿我和你比。我怎能比得上你呢?你那麼好那麼美。你是一朵永遠盛開的花,我是一小塊貧瘠的泥土。」

  「你不該這麼說,念慈。」章筠做錯了一件事,她不能自己地把手放上念慈單薄的肩。

  念慈跳了起來。「不要抓我!不要抓我!」她突然靈活地越過章筠,飛也似地逃奔向門。

  「念慈!」不放心地,章筠追出去。

  「我沒有和你爭!我沒有!不要抓我!」她邊跑邊喊。

  「念慈!回來,念慈!」

  她的速度奇快,章筠追到院子,她已不見。

  她納悶,難過地回到起居室,關掉還在放著的音樂。念慈教人心碎的自白籠罩著她,她心情沉重得沒注意到她動手關閉音樂。

  聽到有人進入廳室,她以為念慈回來了,急忙跑出去。

  「恩慈。」以初舉起手上的提袋,「我去買了你喜歡吃的南北合的牛肉餡餅和盒子餅。」

  「啊,你出去啦?」

  他這才看到她一臉憂色和沉鬱。把握袋放下,他過來攫住她。「你起來沒看到我,擔心啦?我給你留了字條啊,在音樂上面,你沒看見?」

  她搖搖頭,張口欲言,不知怎地,又決定不提念慈來過的事。她將其歸之於她的醫生職業本能,她有義務為向她傾吐心事的病人保守他們說出的每句話。

  然而念慈不是她的病人,她是真心關心那個女孩。或許她該找機會去探望她,幫助她解開心結。她有種感覺,念慈還有很多話要說。那些未能說出的話,奇異地,她知道,似乎和她有關。

  沒什麼道理。不過自她來此,沒道理的事可多了,加上一件也沒什麼大不了。

  ※※※

  「你帶我去哪裡?」章筠問以華。

  他一到,只催促她換件衣服,她換掉居家袍,他便拉著她上車。

  「你記得前幾天你為他動手術的男人嗎?」

  「車禍受傷那個?當然記得。他怎樣了?」她罪疚的語氣就像她忙著戀愛,忽略了她的病人。

  「他這輩子大概沒這麼好過。」以華說得好像對此情況頗不滿意。

  「那很好啊。他理應很好的。」章筠鬆了一口氣。

  「他成了紅人了,全醫院的人都爭相到他病房去看他。

  「是嗎?那天他滿臉的血,後來清洗掉了,我也沒仔細看他。他長得很帥嗎?」

  以華由鼻子裡噴氣。「是他腦袋上的疤讓他抖起來的。」

  「疤?」章筠坐直了。「不該有疤的!他會抖的原因是什麼?其他醫生怎麼說?」

  「唉,說他抖是個說法而已,意思是他臭美。」看她的表情,她連「臭美」也不懂。「總之,他今天出院,不過看樣子他很想繼續待在醫院供人觀賞。」

  「你去醫院了?」

  「我現在也要帶你去。」

  「做什麼?他不是出院了?」

  「他該出院呀,可是那小子耍起賴來,他說他的主治醫生一次也沒去看過他,除非這個醫生說了他該出院,否則他不走。」

  「他,」章筠指向自己,「說的是我?」

  「你明白了。」

  「但我不是他的主治醫生。我甚至不是那家醫院地醫生。」

  「你當初一心急著救人時可沒想到這點。」

  她一怔。「哦,對。但那是他們動作太慢了。一個傷患滿頭滿面的血,他們還不慌不忙的圍著他查看,好像他頭上不是流著血,是長了一雙角。」

  「小姐,我不知道在你那如何,在這,你那天所做的固然很感人,可是你搶了他們本院醫生的職事不說,還讓他們丟盡了臉哪。」

  章筠做的當時,沒有想那麼多,事後太多其他事分了她的心,經以華提醒,她不安起來。

  「你是帶我去向醫院裡覺得丟臉的醫生道歉?」

  「嗟,我才不管他們的臉呢。是那個忘恩負義的小子,倒過來咬你一口……」

  「咬我?」

  「哎,不是真的咬啦。我的意思是他反過來指控害他受傷的是你,所以你避不見面。」

  章筠卻笑著。「他當時血流得眼睛都睜不開,他哪裡知道我是誰?」

  以華愕然,「該死。」然後忿忿恍悟,「醫院裡的人想知道你是誰,但你沒留姓名或地扯、聯絡電話,他們沒法找你,所以想出這個詭計,促使你出面為你自己澄清。」

  「澄清什麼?」

  以華的車這時已到醫院大門外的車道上,也已停住。她重新啟動。

  「我一心氣惱那小子恩將仇報,沒有細思其中的圈套,差點令你……」

  「等一下,以華。」章筠阻止他開動,並伸手開車門。

  「哎,你做什麼?」以華忙拉住她。「你到哪去咽?」

  「既然來了,」章筠對他笑一笑,「我就去看看他,這本來也是我的職責。」

  「什麼?跟你有何幹哪?你不能去,裡面病房附近等著一大群記者呢!」

  「記者是什麼?哎,不論如何,我為他施行手術是事實,我有責任確定他完全無恙。」她拂開他的手,「等我一下,以華,我馬上出來。」

  「喂,恩慈……」她已走上大門前的前廊了。「馬上回來?!你回得來才怪。」以華咕噥,趕忙開著車去找停車位。

  ※※※

  二三OO年

  「一九九四年一月……二月……」偉志喃念著,眼睛精準地、一眨不眨地盯著飛快移動的電腦螢幕。「……一九九四年三月……」

  他將畫面暫時停格。焦慮了好些天,他盡顧著苦思、研究如何把章筠弄回來,今天凌晨,半睡半醒地猛張開眼睛,他那連睡著時也未停止焦灼的腦子的靈光乍現,把他昏沉沉由床上拖起來,火速趕到電腦閱讀館,將睡得正熟的值班人員叫醒,開門讓他起來。

  當他看到章筠沒有把倒轉轉控器帶走,他本來以為一顆名醫和科學家合力救回來的這位外科醫生,結果還是令大家白忙了一場,這輩子她是回不來了。

  現在這一線曙光,希望其實也極渺茫,除非章筠到了一九九四年又去行醫。以她在此的精湛醫技,倒回到三百年前,肯定會有驚世創舉,那麼勢必會在歷史上留下紀錄才對。只要她活著,未在穿越時光中生意外。

  後面這個令人揪心的可能性,偉志暫且拋開,全神貫注於畫面上關於一九九四的醫學特殊記事記錄。他剛閱過了一月、二月,皆無所獲。

  三月是她離開的月份,只不知她抵達一九九四年時,是否還是三月。

  深吸一口氣,偉志重新令畫面開始移動,眼睛一個字也不遺漏地盯住他減慢了轉速的畫面每一行。

  「有了!」他興奮地喊,接著眉頭緊蹙,「凌恩慈?她改名換姓啦?」

  他把畫面焦點集中向小方格內的人物影像,然後放大。

  影像其實並不模糊。放大之後更清楚了。畫面上面帶沉著、自信微笑的,正是章筠。

  偉志令畫面回復原狀,開始細讀內容。事實上,看到深黑的大標題已經夠證明她是章筠了。

  賽華陀女神醫凌恩慈妙手縫腦殼

  章筠的縫合技術之巧妙,無人能及。報導內文詳述她如何為一名車禍頭部受嚴重撞傷的傷者,縫合得天衣無縫,沒有留下一點疤痕或痕跡。偉志所認識的所有著名外科醫生,只有章筠有這門獨到功夫。

  不論如何,他總算曉得她身在何處了。偉志抄下醫院名字,起身離開電腦閱讀搜覽室,直驅他的實驗室。帶了幾樣他認為必備的隨身證件後,他在他的助理的電腦裡留了話,只說他有事需離開,會盡快回來,沒交代他的去處,因為他不能說。沒說他幾時回來,他自己也不確知他幾時會回來,或他回不回得來,不管他一人或帶著章筠。

  看在老天份上,他還沒用過他設計研究的這部機器呢。

  不過章筠既安全抵達,他應該不會有問題。

  接下來的問題是,他的倒轉轉控器有沒有用。先找到章筠要緊,其他,他管不了那麼多了。

  ※※※

  以華癱在沙發上。自從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章筠從醫院太平門帶著逃離現場,這一天接下來的七、八個小時,他就開著車載她滿台北的逃躲緊迫不捨的新聞記者,到後來,那些人終於在車潮中跟丟了他們,他還不敢送她回山上,只好帶她回家,再打電話通知以初過來。

  「你活該!誰教你閒著沒事把大嫂帶到醫院去?」以欣事實上懊惱的是她沒能在盛況現場目睹熱鬧。

  「真的,似華。」於婷道,「平常你挺聰明、挺機靈的,怎麼今天做出這麼莽撞的事?」

  「恩慈不過出了點小風頭,晚上出現在電視新聞裡,明天上個報,隔一陣子人們就會被更新鮮的事吸引,忘了這回事。」則剛咬著煙斗,輕鬆地說,「你們用不著一副從此我們全家都要上名人專欄的樣子嘛。」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以欣,你明天開始還是快瘋狂的去買它一拖拉庫的新衣吧,免得到時要亮相,不夠稱頭。」

  以華嬉笑地謔嘲他妹妹。

  以欣還他邪惡地一笑。「媽,你兒子在嫌你的衣服寒酸,見不得人呢。」

  「借刀殺人,最毒婦人心。」以華嘀咕。

  「你說什麼?」於婷對他瞪眼。

  「你不是婦人,媽,你是絕代佳人。」以華馬上改口。

  「對不起」章筠深感不安,「我沒想到這麼一件小事,演變成一個大麻煩。」

  「你沒有惹任何麻煩,恩慈。」以初安慰她。「好在他們仍不知道我們家。不過如果被他們找上門來騷擾,我會應付。

  大不了我們搬家就是了。」

  「搬家?」章筠立刻反對。「不,我不要搬家。我喜歡我們的家,那是我們花了好多時間才找到,又花了好多心血重建、加蓋和裝潢,我不要因為這……」她呆若木雞地頓住。

  不是因為所有的人都震驚地看著她,而是她忽然聽到她所說的話。

  「我……我是……」她惶惶然,茫然地一一望過每一個人,「我是說……」當她的目光和坐在她身旁、緊握著她的手的以初四目相遇、銜接,她的惶恐消失了。「我是說,外界騷擾不了我們的。不需要理會他們。」她輕柔地說完。

  「恩慈」以初將她擁進他漲滿了愛的胸懷,嗄啞地低喃她的名字。「恩慈……恩慈……」除此,他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了。

  室內好一陣寂靜,忽然以欣進出哭聲。

  「哇!」她孩子般地嚎啕。

  大家頓時手忙腳亂。

  「怎麼?怎麼回事?以華,你又對她胡說什麼鬼話了?」

  於婷的責斥帶著柔軟的淚聲。

  「冤枉呀,媽,我根本忘了她的存在,正在以為世界太平了呢。」以華的聲音也粗嗄地充滿感情,和他嘲弄的話形成奇異對比。

  「以欣,怎麼了?以華踢你還是捶你、打你了?」則剛發的是似乎要泫然的鼻音。

  「什麼什麼跟哪個哪個呀?她沒來抓我、掐我、捏我,我已經要謝媽祖、謝恩主公、謝關帝爺和玉皇大帝了。」

  「你忘了跟閆王爺打個關照。」以欣哭得唏裡嘩啦之餘,仍不忘損他、挖苦他。

  「不要擔心,以欣。」章筠說,「那些人只是對我感到好奇,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啊?」以欣的眼淚和來時一樣突然地煞住。「你以為我為這個感動呀?哎,白哭了。」她用雙手把臉抹淨。「你要知道,我婁以欣的眼淚是很珍貴、不輕易放出來肆流的。」

  「害我梗了半天的哽咽,差點喉結打結。」以華嘟囔。

  「爸爸的鬍子都險險滴水了。」則剛也咕咕噥噥。

  「我還好今天坐得穩,」於婷歎口氣,「要不又要跌掉眼鏡了。」

  他們一人一句的半自言自語,章筠半句也沒聽懂。她不解何以他們本來似乎為了她不想搬家大為感動,以欣甚至痛苦流涕,等她勸慰大家不必為她擔心,他們又一個個一副大失所望的樣子。

  稍後在回家的車程上,她詢問以初他們的怪異反應。

  「他們都太關心你而已。」他僅如此作答。

  有一忽兒,他欣喜萬分地以為她完全復原了。不過不要緊,他有無限的耐心,要等到地老天荒,他也願意無怨無尤地一直等下去。

  他相信,終會有皇天不負苦心人的一天。

  ※※※

  起初偉志以為他掉進汪洋大海了,接著他發現一隻像似人的腿在離他不遠處優雅地踢動,他來不及確定,它們升了上去,不見了。

  「喂,婁以華,你給我上來!偷窺自己妹妹游泳,你簡直越來越……」以欣霎時住嘴,叉在腰上的雙手掉了下來。浮上池水的那顆頭不是以華的,那張臉她從來沒見過。

  「你……你是誰?」她邊問,眼睛邊四面在近身處搜尋,看有沒有可以用來當自衛武器的東西。

  偉志驚奇地望住岸上渾身熱力四散的美女,穿在差差蔽體衣著底下的身材曲線玲瓏誘人,他方才在水底一閃而過的那雙腿修長勻稱。她的身段比例美極了。

  「喂!我在問你話呀!」不知何故,以欣被陌生人的讚賞打量眼光看得臉熱心跳。

  「啊?什麼?」偉志的目光移向那張陽光下閃著健康膚澤的美麗臉龐。

  「我問你是誰?你怎麼進來的?」以欣大聲質問。

  「我……」他似乎無法將視線自她身上移開。這真奇怪。

  章筠很漂亮,他也認識些才貌雙全的女人,但他從來不曾有過這種反應。

  他開始朝她站立的岸邊游來,以欣慌了,家裡只有她一個人。

  不過她威協地邊後退,邊大叫,「你不要亂來啊!我爸和我哥都在屋裡。」跟著,她虛張趨勢地拉高嗓門,「爸,二哥,這邊有個陌生人啦!」

  「你叫什麼名字?」偉志只知他渴望認識她。她的喊叫協迫全不在他注意力範圍內。

  「我叫姑奶奶。」以欣眼看他就要扶著岸邊上來了,情急之下,她瞥見父親每天早上練功用的長木棍,掄起來,想也不想,朝著男人頭上敲下去。

  他悶哼一聲,咚的栽回水裡。以欣嚇得扔掉木棍。老天!

  她該不會把他打死了吧?

  小心翼翼地,她慢慢走到池邊,向下望。水還是清澈乾淨的,沒有血。

  呼。她吐了一口氣。「好你個家在。」她喃喃,拍拍手,轉身走開。「看本姑娘報警抓你這個色膽包天的賊子。」

  她走進客廳,拿起電話,撥了半天,電話一直占線中。

  「今天遭賊的人還真多。」

  她決定先回房間換掉她的三點式泳衣。真可惡,她買下這件泳衣都是為了和以華那個臭蛋賭氣,可她卻從來不敢在別人包括家人面前穿,只有她一人在家時,才大膽放心,假裝自己性感無比的穿上它,在自家後院游泳池游個痛快。不料教個陌生人飽餐盡了她的胴體之美!真美假美都是美,他看見了就該死!

  哎喲!以欣掩住嘴,不對呀!任他昏在游泳池裡,等她報了警,警察趕到,他沒被她打死,不也淹死了?

  胡亂拉回脫了一半的泳衣,她在外面套上一件白色大T恤,趕忙跑回後院,跳進游泳池。

  真倒楣,給他偷瞧了春光,還要使出吃奶的力氣救他,把他拖上岸。

  她喘著氣,又拍拍手走開,想想,不對,他動也不動,莫非已經淹死了?

  她趕快回到他身邊,蹲下來檢查他。

  「唉,倒楣倒到巴黎去了!我還要給你做人口呼吸呀!」

  她當然知道對他說話是沒用的。眼看他臉色漸漸變青,嘴唇發白,她不救活他怎麼行?

  「希望你沒口臭。」她咕噥,俯下頭去,朝著他的嘴,準備進行急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3:26:47

第八章

  「以欣!你在做什麼?!」

  以欣本來只是對著那陌生男人的口吹氣,給她母親這一聲尖叫,嚇了一跳,原要起來的腳在濕瓷磚地上一滑,身子一趴,她的嘴反而著著實實的貼上了他的。

  他的嘴唇冷涼,但出奇地柔軟。她連忙雙手按在他的胸膛上想把自己撐起來,她感覺到掌下的胸肌很結實。

  「你這混小子」以華衝過來,怒沖沖地一把抓住剛自暈沉沉醒過來的偉志的襯衫領口,將他揪起來。「你好大的膽子!」

  「什……什麼?」偉志嗆著,眼神迷糊。

  「你還在陶醉是吧?我讓你清醒一點!」以華把他往池裡扔。

  「以華!」以欣大叫。來不及了,她才費了半天勁拖上來,好不容易使他甦醒的陌生人,又下了水。「你幹嘛呀!討厭!」

  她跳回水中,再次連拖帶拉的把偉志弄到池邊。「看什麼看?還不幫我把他拉上去?」她對以華吼。

  「怎麼?這小子不會游泳啊?」以華不情願地伸出雙手將他扔下去的人拉上岸。

  這當兒又嗆了兩口水的偉志,坐在那臉色發白地猛咳。

  回到岸上來,以欣先對以華發火。「你想謀殺人家啊!」

  「人家是誰?」以華不高興地喊回來。「光天化日的,你不檢點你的行為,還凶啊!」

  「這個人是誰,以欣?」於婷問道。「我不反對你交男朋友,可是你剛才是不太像話。」

  「媽,他……」

  「家裡沒有半個大人在,你們親熱過了火,他獸性大發起來,你怎麼辦?」以華吼她。

  「婁以華,你要是快淹死了,我把你從水裡像拉死豬-樣拉上來以後,也會一樣親熱對待你的!」她吼得更大聲。

  以華瞪著眼。「淹死?」

  「他怎麼會淹在我們家游泳池裡呢?」於婷走過來打量偉志。他對她無力地笑笑。

  「是……」以欣囁嚅,「我把他打昏的。」

  「他調戲你對不對?」以華開始捲袖子,「那你幹嘛不讓他淹死算了?」

  「你想坐牢,我還想嫁人呢!」

  「不論如何,人家一身都濕透了,怪可憐的。」於婷說著,偉志便打了個噴嚏。「我看他也不像壞人。」

  偉志猛搖頭。「我不是壞人。」

  於婷和氣地微笑。「以華,你拿套你的衣服給他換吧,穿著這身濕衣服要著涼的。」

  「我……」

  以華的抗議未出口,他母親又轉向以欣。

  「你也去穿件衣服,這副樣子太撩人了。」

  以欣不久前套上的乾淨T恤,這會兒又濕了,貼在她身上,貼得她的曲線畢露。她紅著臉瞥陌生男人一眼,見他呆呆看著她,她心口小鹿亂跳地跑進屋。

  「喂,你,跟我來。」一千一萬個不願意地,以華把他仍想揍他一拳的傢伙帶到他房間。

  他拿了一套淡黃色運動上衣和長褲丟給他。「浴室在那邊。」

  注視他有禮地稱謝後走進浴室,以華不得不承認以欣的眼光還不錯,這小子長得人模人樣,體格……跟他比自然差一截,不過讓人看著滿順眼的。

  換了乾淨衣服後,甚至可稱得上英俊了。以華一句話不說,勾勾手指,自行先走出房間。

  他們幾乎和以欣同時到達客廳。於婷重新仔細打量偉志的眼光是欣賞的。

  「喂,以欣,你該為我們介紹一下你的朋友了吧?」於婷說。

  「朋友?」以欣喊,「我根本不認識他。」

  「你不認識他?」於婷和以華同時也喊道。

  「呃,我……」偉志試曾說話。

  他們沒有人在聽他。

  「不認識,你把他帶到家裡來?」於婷溫和地責道。

  「不認識你跟他吻得那麼來勁?我們要是晚一點回來,你是不是就獻身了?」以華咆哮。

  她吻他?偉志迷茫地望向換了件紫色寬T恤和緊身牛仔褲的以欣。他怎麼不知道?

  以欣在她二哥面前從來不示弱,她揚著下巴。「是又怎樣?誰教你撿緊要關頭回來的?」

  「以欣!」於婷吃驚地喊。「你平常隨興沒有關係,這件事怎麼可以亂來?」

  「媽!」以欣跺腳,「二哥白癡加驢蛋,是他天生遲鈍又愚鈍,你怎麼也胡說嘛!」

  「媽,她說你的基因不好。」平常總是她黑白亂告狀,以華此時還她一記。

  偉志看得有趣,坐了下來。

  「你是不該拿妹妹的名節開玩笑,什麼獻身!胡說八道。」

  以欣得意地勾住母親的胳臂,向以華吐舌頭。

  「媽,我們回來的時候她在做什麼,你也看見了。我哪有胡說?」

  「以欣,你作何解釋?」

  「我……我是在救他呀。」以欣氣急敗壞地正要說明經過,忽然看見偉志,她凶巴巴地叫:「喂,誰教你坐下的?」

  偉志趕忙站起來。

  「你怎麼不說話?你是啞巴?我要給你害死了啦!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等一下,我還沒報警呢。」

  「報什麼警?」以華抓住她。「你真的不認識他?」

  「我……」以欣說了個字,瞪住偉志。「你是誰?」

  「她真的不認識我。」偉志充滿歉意。「我叫向偉志。」

  「報警,以欣。」以華說。

  「等一下。」於婷又把偉志從頭看到腳,再看著他無辜、不知所以的表情。「你到我家來做什麼,向先生?」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偉志說的是實話。

  「你怎麼進來的?」以華重複以欣先前的問題。

  偉志沒法解釋,只能說,「我不知道。」

  「你從哪來?你是做什麼的?」於婷問。

  他仍然不能據實以告,便仍答:「我不知道。請問今天是什麼日子?」

  他面前三張臉面面相覷。

  他以為他們沒聽懂,詳細地又問,「我是說,今天是幾年幾月幾日?」

  以欣輕輕抽一口氣。「糟了。」她呻吟。把她母親和二哥拉到一邊,她小聲地告訴他們,「我剛才拿爸爸練功的長棍在他頭上狠敲了一下,搞不好把他打成腦震盪,失去記憶了。」

  「失去記憶?又一個?」以華也呻吟。

  「你打人家做什麼?」於婷有些著急。「打出毛病來,人家可以告你的!」

  「我突然看到他,不曉得他從哪冒出來的,他又死盯著我看,我……我是自衛嘛!」她把經過說一遍。

  「把人打昏在水裡泡著,你去換衣服?真天才!」以華諷道。

  偉志納悶他們何以研究今天的日期研究這麼久。他暗暗祈禱他沒有掉進另廣個時空,否則他還得回去重來一次。

  「現在怎麼辦?」以欣急了。

  「別慌,我再去問問他。」於婷拍拍她,微笑地走回來。

  「向先生,你家住哪呀?」

  「家?」偉志搔搔頭,搔到頭上的傷口,「哎喲。」

  以欣躲在母親身後。「我不故意的。誰教你色迷迷的盯著我,還跑到水底下偷看我游泳?」然後,她小心地問,「你不記得你家啦?」

  「我需要先知道現在是幾年幾月,才能大概估算我離開了多遠。」

  偉志的回答在他們聽起來毫無道理可言,不過更加深了他們的疑慮這人真給以欣一棍子打傻了。

  「現在是一九九四年三月,」以華告訴他,「今天是……」

  「一九九四,三月。」偉志大大鬆了一口氣,露出笑容。

  「這就對了。」他是自言自語。

  一旁三個人可不知道什麼對了。

  「那麼,你家有多遠?」以欣問。

  他若實話實說告訴他們他來的年代,恐怕會嚇著他們,偉志想。

  「唔……很遠很遠。」他含糊地答。

  「多遠?」以華追問。

  「是啊,你說出來,我們好通知你的家人。」於婷說著又加上一句,「或者我們送你回去也可以。」

  「啊?我還不能回去。」偉志嚴肅地說,「而且……真的很遠。」他又搖一下頭,「我要去一個醫院,或者你們可以告訴我在哪。」想起他人生地不熟,出去分不清東南西北,他補充道,「如果你們能帶我去,我會很感謝的。」

  以華狐疑地瞅著他半晌。輪到他把於婷和以欣拉到一邊。

  「我看這小子耍詐,媽。他一再的摸他挨了以欣一棍的地方,暗示我們他不會白白挨那一下,再提出要去醫院。」

  「他想敲詐!」以欣怒道。

  「顯而易見。」以華繼續推論,「他只要一個逕的裝傻,我們不但沒法告他私闖家宅,還……」

  「還有偷窺我游泳!」以欣插嘴。

  「看人游泳又不犯法!」以華瞪她一眼,「我和媽回來時,大門鎖得好好的,我們又沒後門,不論如何,他可以說是你放他進來的。」

  「我明明……」

  「你二哥的分析很有道理。」於婷阻止以欣發言,「他要錢,我們向他問個數目,要是不太離譜,給他打發他走算了,省得節外生枝。」

  「給他錢?」以欣反對。

  「你有什麼好主意?你打人是事實。真到了醫院,他再瞎掰一翻,指稱你勾引他什麼什麼的,事情就越鬧越難看了。」

  以欣無話可辯駁。「我怎麼這麼倒楣呀?早知道不救他,讓他淹死算了!」

  「是啊,那我們回來還得幫你埋屍,湮滅證據。」

  「以華!說到哪去了?」於婷打他一下。

  這裡的人八成智商都很低,偉志忖道。問他們日期。他們研究半天。問個地方,他們也要商討個沒完。他頭上的小肉球怎麼來的?也許是他降落時撞的。現在他的當務之急是趕快找到章筠。

  等這些人商討出個結論,說不定他不必用轉控器就回到二三OO年了。他歎口氣。不知出口在哪?

  忽然發現他東張西望地朝門而去,以欣喊道,「喂,向偉志,你要去哪?」

  偉志轉身。「我找出口。」

  他們三人互相看了一眼。

  「出口?」以華問。

  出口他們也不知道,還說是他們的家呢。偉志搖搖頭。

  搞不懂一九九四年的人。

  試探地,他仍詢問,「請問如何去「陽文醫院」?」

  還是於婷先向他走來。「向先生,你需要多少錢」我們會盡力幫你的。」

  「你可別獅子大開口啊。」以欣走到母親身邊,對他警告。

  「你要是把我們當凱子,我可要不客氣的。」以華站在母親另一邊。

  他們和他說的分明是相同的語言,他們的話偉志卻一句也聽不懂。

  不曉得章筠如何和這個年代的人溝通?

  看樣子他們是不知道「陽文醫院」。「那麼,請告訴我出口在哪?」

  以欣抓住母親的胳臂,「媽,怎麼辦?」她輕聲不安地耳語,「他好像不止是失去記憶,他變白癡了。」

  「這小子演技真不賴。」以華咕噥。

  偉志見他們又開始竊竊私語,放棄指望他們指示方向。

  真可惜,他走開,邊想道,那個叫「姑奶奶」的女子真的很吸引他,但他無暇多逗留。

  「姑奶奶」眨眼間擋住了他的去路。「喂,你到底想要怎樣嘛?」

  「姑奶奶小姐,」他禮貌地說,「我很抱歉打擾了你游水,我有急事,我需要知道出口在何處。你不能告訴我,我自己找,不敢麻煩你。」

  以欣眨眨眼。

  「姑奶奶小姐?」以華不解又好笑。

  「我懂了。」於婷笑起來。「他說了半天的出口,是大門。」

  以欣一怔。「你要走?」

  「我必須去醫院,」偉志說,「如果有時間,我會再來看你。」

  他們都被他的彬彬有禮弄迷糊了。

  「看我?」以欣忽然有些羞澀。「看我做什麼?」

  「我很喜歡你。」偉志笑笑。「可惜我現在另有要事。」他轉向於婷和以華,躬身致謝。「謝謝你們。你的衣服,我會還給你。」這提醒了他「啊,我的濕衣服還在浴室。」

  他自行上樓去了。

  「這小子是不是喝醉了?」以華喃喃。

  「他嘴裡沒有酒味。」以欣說,看到她母親和二哥瞅過來的眼光,她臉隨即漲紅。「是真的嘛。」

  「我們是不是該和他一起去醫院?」於婷問,沒了主張。

  「去醫院幹嘛?他在那唱作俱佳,就是要引我們中他的計。」以華說。

  「可是……我覺得他不像裝的。」以欣說。

  「人家說聲喜歡你,你就意亂情迷啦?」以華朝諷她。

  「我也覺得他不像在裝假。」於婷沉吟道,「不過他說話是顛三倒四的,腦子也不大清楚。他說的我們似懂非懂,我們說的,他則根本不懂。」

  「那怎麼辦嘛!」以欣跳腳急道,「又不能讓他一個人去醫院。我們跟他去有什麼用呢?問他要多少錢,他老是避而不答,顧左右而言他,搞什麼嘛!」

  「再把他敲昏算了。」一時想不出應付的良策,以華喃喃地隨口說道。「跟個神智不清的人講理也講不通,煩死人了。」

  偉志抱著他扭掉些水份,折疊好的濕衣下來,回到客廳。

  「現在你們想起「陽文醫院」的方向了嗎」他滿懷希望地問。

  於婷母子三人又對望一眼。豈有此理,他倒反過來把他們當白癡了。

  「我想起來啦。」以欣笑咪咪地說,「來,我帶你去。」

  「啊,太好了。感激不盡。」

  「等一下再用力謝我吧。」以欣嘀咕。

  「你說什麼,姑奶奶小姐?」

  「沒有。」以欣對他綻開一個教他意亂情迷的甜美笑靨。

  「我說你叫姑奶奶叫得真好聽。」

  注視以欣領他出客廳,以華皺皺眉。

  「她真帶他去醫院呀?」。

  「啊?可不能讓她一個人跟他去啊!」於婷趕忙追出去。

  「等我,媽!」以華抓了茶几上的車鑰匙,也跑出去。

  他們趕到前院,兩輛車都在,大門門栓還是往裡拴著,卻不見以欣和向偉志。

  「到哪去了?」於婷奇怪地問。

  以華愣了愣,腦際光芒一閃。「完了!」

  以華在前,於婷在後,他們剛跑到走廊,就聽到廚房裡「咚」的巨物墜地的聲響。

  「老天,她不要是……」於婷頓在廚房門口,伸手掩住大張的嘴,瞪大眼睛瞪著倒在地板上的向偉志。「上帝!哦,以欣哪,你真是要命哦!」

  「誰來救救我的命吧。」以華拍著額頭呻吟。

  以欣放下她這次用來敲昏向偉志的平底鍋,拍拍手。

  「我是採納你的建議啊。」

  「你九輩子也沒聽過我的話,」以華吼,「和我唱反調唱了十輩子,挑上這時候,你聽到我的「建議」了!我看腦震盪的是你呀!」

  「我做什麼你都看不順眼,我就做不對一件事嗎?」以欣委屈地也吼著。

  「慢來,慢來。別吵,別吵。」於婷撐著頭,坐到椅子上。

  「至少我們現在有時間想該怎麼處理這件事了。」

  「就是嘛。」以欣好過了些,靠到母親身邊。

  「我開始同情這個傢伙了。」以華歎著氣蹲下來,翻翻偉志的眼皮,摸摸他的脈搏。「他真是倒了八大輩子的楣碰上你這個女煞星。」

  「媽!」以欣同母親撒嬌,掩飾她的六神無主。

  「哎,你這次真的太過分了。」於婷關切地前傾身。「怎麼樣,以華,他還好吧?」

  「睡得挺熟,像個天使。」以華說,瞪以欣一眼。「我看我把他弄到沙發上去躺著吧,他醒的時候,起碼我們不會太難堪。」

  「不,不,沙發不舒服。」於婷說,「把他放到書房隔壁的寢室吧。」

  「那是爸休息的房間啊。」以華不同意。

  「那你帶他到樓上客房好了。」於婷說。

  「我想爸不會見怪的。」以華馬上改變主意。

  他們剛把偉志安置好,每個週日早上都去圍棋協會下棋的則剛回來了。

  「哈,猜怎麼著?」

  「你贏了。」於婷無精打彩地說。

  「連贏三局。」以華把偉志從廚房扛到隔鄰的寢室,扛得他筋疲力盡。

  「外帶獎金和獎盃。」以欣沮喪無比。

  「錯,我輸得一塌糊塗,還是敗在一個小毛頭手上,不過我輸得心服口服,那小伙子是有兩把刷子。啊……」則剛愉快地倒坐進他的太師椅,手摸著腹部。「今天中午吃什麼?」

  「鎮靜劑。」於婷呻吟。

  「止痛錠。」以華也呻吟。

  「把我打昏吧。」以欣呻吟得最大聲。

  則剛終於發覺異樣,坐直起來。「恩慈……又走了?」

  「誰也沒走。來了個不該來的。」於婷歎息。

  「誰來了?」則剛問。「怎麼一個個垂頭喪氣的?以華?」

  「嘿,不關我的事。」他舉起雙手搖擺。

  「也不關我的事,我一轉頭,他的眼睛就在那,直勾勾盯著我。」以欣哭喪著臉。

  「這麼多張嘴,沒有一張能說句完整的話嗎?」則剛搖搖頭。「都教恩慈給同化了。」他脖子一伸,抓住他那一把鬚髯。

  「又來了個二三OO年的外星人啦?啊?是不是?」

  以欣精神一振。「對呀!怎麼我們沒想到呢?他說話和恩慈一樣奇怪,說不定他真是二三OO年的人,他來這找恩慈的。」

  「對呀,恩慈也給連敲昏兩次,而且也是你的傑作。」以華諷刺道。

  「你們兩別鬧了吧,再吵,我也要昏了。」於婷接著將事情經過告訴她丈夫。

  則剛立刻進他平時閱讀累了、用以歇息的房間,探看仍在昏睡的男人」

  「長得倒一表人才。」回來客廳,他說道,「挺俊的!」

  「你相女婿啊?」於婷白他一眼,「倒是出個主意呀!」

  「唉,愁什麼?他一會兒醒了,要是還頭腦不清,對他的來歷說不了個所以然,打電話把恩慈找來仔細瞧瞧他不就結了?」

  這時,偉志搖搖晃晃走進客廳。「發生什麼事了?」看到則剛,他一愕。「爸?你怎麼在這?」

  ◇◇◇

  以初一走進屋子就感覺到令人窒息的凝重氣氛。雖然以華在電話裡說得很清楚,他還是不敢相信和母親結髮近四十年,情感彌堅,爭執都少有的父親,會在外面另有一個女人,而且有了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兒子。

  若這是真的,那表示他父親和母親婚後沒多久就對她不忠了。

  以初不相信。此事不僅對母親是個可怕的打擊,對他們這些做子女的也是。

  以欣和以華坐在起居室裡,看到他,以華抬起傷心、凝肅和氣憤的臉。以欣已經哭紅的眼睛又淹上淚水,並泉湧而出。

  「爸呢?」以初問。

  以華指指書房的方向。

  「媽呢!」

  以欣指指樓上。

  「那個……那個人呢?」

  兩個人都不作反應,臉孔冷起來。

  「走了?」

  兩顆頭同時搖一搖。

  「在哪嘛?我和他談談。」

  以欣指指後院。「要是他還活著,叫他跳進水裡淹死去。」她恨恨地說。

  以初歎一口氣。「先不管他是不是爸和另一個女人的兒子,想像他是個和我們一樣,突然發現自己信任、敬愛的父親,有另一個家、一個妻子、一群兒女。以華,以欣,他和我們此刻的感受相同。氣他或恨他,對他是不公平的。」

  平靜地說完,以初轉身走出起居室。

  游泳池畔,站著一個背脊筆直的男人。聽到腳步聲,他轉過來。身上濃重的悲傷和臉上的沉重表情,掩不住他的器宇軒昂,眼中的哀愁蓋不住他的智慧光華。

  「我是以初。」他伸出手。「以華和以欣的大哥。」握住他的是一隻謙和的手。

  「我叫偉志,向偉志。」

  「向?」以初重複。「你不姓婁?」

  偉志搖搖頭。「我母親姓向。」

  「哦。你從母姓?」同情油然而生。看來他在法律上不是父親的合法子嗣。

  但他又搖搖頭。「不是。這事……我很難向你們說明。

  父親……他是我的父親,但是……」

  「你試著說說看。」以初示意他到池畔另一邊的涼椅坐下。「或者我會瞭解。」

  「抱歉。」身為為政府工作的科學家,偉志非常善於守口如瓶。他在研究工作絕大多數都屬高度機密。

  「偉志,」以初喃喃念著他的名字。「偉志。好熟。我好像在哪聽過你的名字。」

  除非他去過二三OO年,或也來自二三OO年。但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偉志說得斬釘截鐵。

  「嗯,也許你湊巧和我某個學生同名。」

  「你的學生?」

  「我在教書。你呢?你從事哪一行?」以初和他閒聊。

  「……一些研究工作。」

  「研究些什麼?」

  「……電腦。」

  「哦,很熱門。可以請問你母親現住何處嗎?」

  「她……」偉志神情黯然。「不在很久了。」

  「對不起。」觸礁了,以初不曉得如何往下談。

  「我並不想使你們困擾。」一陣沉默之後,偉志輕聲說。

  「不用擔心。我能瞭解你的心境必然相同。」

  偉志對他的寬容和體諒報以感激的一笑。他的笑容也含著苦澀。

  「不盡然,以初,我的心情很複雜。」

  「也許你不相信,不過我真的瞭解。」以初十分溫和地微笑。「我相信你的成長過程裡比我和以華、以欣都要艱苦。

  我指的是精神和心靈。」

  偉志的表情變得不再那麼禁錮。「你結婚了嗎?」

  以初點點頭。

  「你妻子很幸福。」

  「不,我能擁有她,是我的幸運。」

  偉志首次露出些許輕快。「你的弟妹和你很不相同。」他打量以初的目光有著他對凡事都要研究的本性。

  「我比他們年長得多,生活經歷我想也豐富些,所以我看起來比較老。」以初自我調侃。

  「和年紀無關。」偉志又搖頭,哀愁褪去,他眼中閃著明晰、透徹的光芒。「你們的外表截然不同。現象很有趣。不過你們三人都很……」他尋思正確用字,「出色.漂亮。」

  「謝謝你。你自己也相當有魅力。」

  「魅力。」偉志彈一下手指。「我就是這個意思。我想我們可以算……惺惺相惜?」

  以初笑。「我很欣賞你,這是由衷的話。」

  「彼此彼此。」偉志伸出手。

  這回他們交換的是有力、真摯的一握。

  「偉志,你先別走開,我還想和你聊聊,但我要去看看我母親。」

  偉志充滿不安地、歉意地點點頭。「你回來時我會在這。」

  他仍急著想去找章筠,可是他一時大意造成的風波,他還沒有想到妥當的方式平息,他不能走。以初似乎是所有他日前見過最理性的人,而且十分平易近人,或者稍後和他可以研究出個方法,他希望著。

  以初來到父母臥房外,輕輕敲門。

  「媽,是我,以初。」

  「你一個人?」

  「我一個人。」

  「我不要見他或聽他解釋!」

  「媽,爸在書房。」

  於婷打開門,沒有戴眼鏡的眼睛又紅又腫。

  「以初,你爸爸……」她哽咽地梗住,將手帕按在唇上。

  「我知道了。」以初反手關上身後的門,攬著母親抽動的肩,走到長沙發坐下。「我和偉志說過話。」

  「哦,那孩子……」於婷彷彿現在才記起這個人。「他還好吧?」

  「我想他和我們一樣震驚和難過,媽。」

  「我沒有怪他。」於婷在手帕底下嗚咽。「怎麼能怪他呢?他姓向,那表示他長這麼大,連個合法身份都沒有。可憐的孩子……都怪他!居然背叛了我,欺騙了我們全部幾十年!」

  「媽……」

  「可是我又沒法真的怨他。」於婷悲傷地啜泣。「他該早點告訴我。早說的話,我不但不怨怪,我會成全他們。可是……」她淚眼模糊地望向以初「他早說的話,也許我就沒有你們這幾個好孩子,沒有這三十幾年的快樂時光了。」

  「媽,別傷心,別難過。」他接過已然潮濕的手帕,溫柔地拭她臉上的淚。「偉志的母親早不在了,這表示爸老早以前就沒有背著你和另一個女人交往了。」

  「啊?」於婷眨眨哭得竣澀的眼睛。「偉志老早就沒了母親?」

  以初點點頭。

  「唉,可憐的孩子。」她又哀泣起來。「那他更應該早些坦白呀,把偉志接來嘛,我會疼他的啊。不是親生的,我都這麼寵、這麼疼愛,何況那是他的親骨肉啊。」

  以初一陣茫然。「媽,誰不是親生的?」

  於婷只顧傷懷,完全沒留意源源自她口中流出的秘密。

  「你們三個都不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3:27:09

第九章

  有一刻,以初以為母親悲傷過度,太生氣了,以致語無倫次。

  但她清楚地說著,「我就是因為生了一場大病,後來不能生育,要跟他離婚,叫他另娶個可以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他死也不肯,說我若不要他,他就去跳海、上吊、服毒。怕了他啦,就依了他。他說的嘛,世界上多的是沒父沒母沒家的孩子,我們領養幾個呀,就領養了你們三個。」

  以初輕輕倒抽一口氣。

  聽得他母親又說道:「誰知道他還是需要有個親生的骨肉。這我瞭解的嘛。他不該騙我呀,還一騙騙了幾十年,太過分了嘛,你說是不是?我是很好商量的嘛,對不對?」

  以初腦子裡繞著偉志說的話。

  你們的外表截然不同。這現象很有趣……

  他有些為事情的真相倒錯感到啼笑皆非。

  「他騙我也罷了,不為他的親生兒子著想,太荒唐了。孩子不能跟著自己父親姓,算什麼呢?私生子嗎?老東西真是老糊塗呵!」

  「媽,」以初扳過母親的肩,「爸縱有再大的不是,就事論事就好。你剛剛告訴我的,千萬不要對以華和以欣說。那兩個毛毛躁躁的,搞不好離家出走,媽眼淚哭成河也只會把他們越衝越遠。」

  「說什麼?對他們說什麼?以華和以欣幹什麼要離家出走?」

  以初安撫地按摩她緊繃的肩。「他們倆老吵來吵去鬥個沒完,就是都好強。教他們知道弄了半天爸爸是人家的,不是他們的,他們會受不了的。」

  「什麼?」於婷大夢初醒般猛眨眼睛。「把我的眼鏡拿來。

  你說什麼爸爸是人家的?」

  以初給她拿來眼鏡,她手忙腳亂戴上,好像它有澄清她說過的話的作用似的,直盯著他。

  「你可別胡說,以初,你們都是我和爸爸的好孩子。」

  以初莞爾而笑。「是,我知道,媽。」

  他母親最可愛的地方,便是不論發生任何大小事,她得到適當的發洩之後,立刻雨過天青。

  「偉志呢?我們得好好安慰一下那孩子。真冤枉,來找爸爸,平白地教以欣打昏了兩次。」

  「以欣打他?」

  到樓下時,以初已聽完上午發生的事,要不是偉志的事尚待解決,這還是件嚴肅的大事,他真會忍不住地大笑。

  經過客廳時,他們發現家裡其他成員都在那,包括偉志。

  父親正一臉嚴肅地向偉志說話。

  「你想清楚再回答,年輕人。你要知道,一聲「爸」叫出來容易,這個字卻可以毀掉我們整個的和諧家庭關係的。」

  「我明白。」偉志歉疚萬分地看過每一個人,特別在於婷臉上停駐了一下。「我一時脫口而出,實在是情不自禁,我無意傷害或破壞你們的家。」

  「傷害已經造成了。」以華冷冷說。

  「我知道你的處境也滿令人同情,可是你就這麼闖進來找爸爸,太出人意料了嘛。」以欣倒是聽了以初的話後,態度變和緩了。「你要認也慢慢認呀。還好這屋裡沒人有心臟病。」

  「你們誰也不許怪他!」於婷走到偉志旁邊,瞪著她丈夫,「你不認他,我認。從今天這一刻起,偉志是我們婁家的孩子。你幾歲,孩子?」她轉臉問偉志。

  他表情變得十分柔和。「三十一。」

  「三十一,比以初小,比以華大,好現在起,你是婁家的老二。」

  則剛一臉的哭笑不得。「太太,你先別亂認什麼老大、老二好不好?這事讓我來處理。」

  「你處理了三十幾年,處理得亂七八糟。我認他認定了。」

  「他說得明白,要認也不遲。」則剛冷靜而平靜。「年輕人,你父親到底是誰?他叫什麼名字。」

  「這種問題你也問得出口!」於婷喊。

  「不,我願意回答。」偉志平和地說,目光直視則剛,充滿不可能錯的感情。「你是我父親。」

  「什麼……」則剛嚷起來。

  「但,」偉志不慌不忙接下去,「你不是我在這裡的父親。」

  則剛的緊繃鬆弛了。「聽見沒有?你們聽見沒有?他說我不是……」他頓住,挑起半邊眉,「不是你「在這裡」的父親?」

  「你那一鍋把他敲得更口齒不清了。」以華小聲向以欣埋怨。

  「也許敲太輕了,」以欣小聲回道,「重一點或多敲一下,他大概就口齒伶俐了。現在補上也不遲。」她躍躍欲試。

  以初在她後面抓住她的肩膀。「你待著別動吧!禍還沒闖夠啊?」

  「我真的沒法解釋得更清楚詳細了。」偉志面有難色。

  「我不是來找父親,或來破壞你們,我是……意外來到這的。」

  「這句話好熟。」以欣喃喃。

  「是啊,我也聽過。」以華思考著。

  以初臉上的血色在消褪。偉志。他想起來了,他記起誰向他提過這個名字了。

  偉志是位科學電腦專家……我的好朋友……他發明了一部時光轉換機……

  會是同一個偉志?所以他吞吞吐吐,無法解釋他的來處?但,父親這件事,是怎麼回事?

  只有一個方法求證。

  「偉志,」靜靜地,以初筆直望住他。「你不止從事電腦研究,你是一名科學電腦專家,是嗎?」

  那雙充滿智慧的眼睛裡一閃而過的驚詫光芒,對以初來說,等於是致命的一道閃電。

  無庸置疑,此人來自恩慈口中的二三OO年。他「意外」來此的原因和目的,不言可喻。

  「你知道我的工作?」偉志的目光鎖住他的。「只有一個人有可能告訴你。」

  「是的。」以初簡答。

  兩個人交換、銜接的是心照不宣的眼神。

  好像他們很久以前認識似的。以初的家人納悶地來回看他們。

  「我可以和你談談嗎?」偉志問他,並強調,「私下,單獨。」

  「當然。」以初立即允諾。

  「請稍候,我要拿我的東西。」偉志不知該問誰,他的目光落向以欣,「請問我在何處可以找到我的衣物,姑奶奶小姐?」

  「我去拿。」以欣漲紅著臉走開。

  「以初,你們以前認識?」於婷問。

  「他是位科學家,我聽人提過他的大名。」以初如此答。

  「媽,爸不是他的父親,至少是像他說的,在這裡,他們沒有父子關係。你應該相信爸,他沒有背叛和欺騙你。」

  「謝謝你,兒子。」則剛感動、感激地說,向他妻子伸出雙手,「以初不會騙你吧?你不相信我,總該相信他。」

  「誰來敲我一記,掐我一下好不好?」以華一頭霧水地呻吟。

  「樂於效勞。」正好回來的以欣手下毫不留情地往他胳臂上掐下去。

  以華慘叫時,她將裝在袋子裡偉志的長褲交給他。四目相交之際,她的心又莫名地加速跳起來撞她的胸口。

  「謝謝你,姑奶奶小姐。希望我們還會再見。」偉志的聲音充滿真誠的期盼。

  以欣這輩子首次在一個男人的深深凝視下,羞赧得說不出話來。

  以初和偉志離開時,他父親把母親拉在身前,輕言細語低哄。他知道母親不會為難父親的,只是無論如何料不到這椿險險造成的家庭悲劇,到頭來成了降臨在他身上的困境。

  上了他的車後,偉志好奇地打量他的車子內部,注視他操作、駕駛的表情和反應,而且和恩慈如出一轍。

  「我來猜猜,」以初澀澀地道,「在你們那,它叫「鐵龍」,而且完全電腦機動化。」

  偉志眸光閃亮。「你不是猜的。上帝,這比我預期的要簡易、迅速。」他十分興奮。「運氣太好了!我簡直不敢相信。」

  「你不能帶走恩慈。」以初直截了當地說。

  「恩慈?哦,你指章筠。」

  「她不是章筠。她是凌恩慈。她是我的妻子。」

  「妻子。你是說妻女。她和你結婚了?啊,真快,她才來不久嘛。她嫁給你,所以改名換姓?」

  「她本來就是叫凌恩慈。我們結婚好幾年了。」

  偉志不和他辯駁。「聽我告訴你一件事,」他靜靜說,「事實上我是試管嬰兒,我母親借取前人的精子加她的卵子,我在試管中成形,在實驗室中長大。」

  以初震愕無比道:「你是說,我爸爸有捐獻精子給精子銀行,而他的精子一直保存到未來世紀?但是你怎麼認定他就是你父親?」

  「對不起,恕難奉告,這是機密。還有我希望你們能忘記我們來過,因為這是一項失誤的安排,很多既定的事件是人力難以改變的。」

  「未必。例如恩慈,她就回來了。」

  「她回來不是出於你或這裡其他人的預設或安排。只能說是個不可思議的巧合。你確定章筠就是你過去的妻子凌恩慈?」

  「每一寸都是。」

  偉志沉吟半晌。「介意告訴我凌恩慈出了什麼事嗎?」

  回憶那個意外仍會帶給他深沉的痛苦和自責,但以初告訴了他。或許,他辛澀地想,他需要一個專業的人,一個和恩慈來自同時同地的人,向他肯定她不會離開他,或……斬絕他的自欺,讓他認清她終究是他虛無的空望。那麼,也許對形同被扣押在此的恩慈,及他自己,都是個最終的解脫。

  「我不該說的。」偉志思慮良久後,歎息道,「但我覺得我欠你一份情,而且你似乎不是個莽撞無知之輩。不錯,我們為章筠做電腦移轉,自中心找來的冷凍體,原本姓名早已不可查,冷凍的起始時間的確是一九九三年三月七日。」

  「這位你們借用恩慈身體的移轉者,章筠,是位外科醫生?」

  「頂尖的。我這麼說吧,醫學界女性當中,章筠的成就至今無人能及。因此她在飛行巴士墜毀之後.被發現腦部活動並未死亡,我們決定傾全力留住這位再找不到第二位的醫學界奇才。」

  以初覺得他胸口不停地緊縮,令他呼吸困難。「所以,你專程來帶她回去。」

  「她非回去不可。」

  「她在這同樣可以行醫,同樣可以擁有卓越的成就和聲譽。」

  「你提到的兩點,以初,章筠並不關切。病人就像她的家人一樣。對,她在此也可行醫,問題是,相隔三百年,我不用實地去看,也想得出這之間的科技的大變化。即便在我們來的年代,一日不努力鑽研,明天極可能被新科技淘汰的就是你。章筠在這沒法伸展的。二三OO年的醫療器材和科技化,不是這個年代的醫學界能想像的。我沒有輕慢的意思。」

  以初點頭表示瞭解。「你們做你所謂的「腦意識移轉」時,你本人在場?」

  「不錯。」

  「恩慈若被你們借用了,她此刻應該不在寄存的冷凍室了?」

  「這……」偉志無法立刻作答,「你的意思?」

  「帶你去見你口中的章筠之前,我要你和我飛一趟美國,證實你們借用的是我妻子的身體,我要看她還在不在。」

  「啊,我正不解何以空中如此空曠,你們的「鐵龍」卻一齊擁塞在地面呢!」

  以初看他一眼。

  「我說錯了什麼?」

  「不是,是恩慈初回來時,也有過相同疑惑。」

  偉志大笑。「原來你還不相信我的來歷。」

  「坦白說,我已經不確定該相信什麼了。自再見到活著的恩慈,我每天只有一意肯定、堅持我的信念,不理會、不思考其他,才免於發瘋。」他苦笑承認。

  「很抱歉,我沒法說我瞭解。」偉志衷心地說。「你需要到冷凍室求證的美國有多遠?我們現在可以起飛了嗎?」

  「這不是你們的「鐵龍」,偉志,它不能飛,只能在地面上駕駛。」以初忽然想到一件事。「啊,恐怕你沒法和我搭飛機出境呢。你沒有護照,也沒有身份證可以領護照。」

  偉志聽不懂,他聳聳肩。「可有其他方式?」

  以初思考著。「我先打電話詢問好了。這之前,我安排你去住飯店,可好?」

  「我不能先見章筠一面?」

  「抱歉。」

  ※※※※

  「什麼意思,你們沒法查?」以初怒不可遏,但壓著低沉的聲音,擔心恩慈聽見。

  「根據電腦上的紀錄,尊夫人的冷凍體被借走了。至於借去做研究的單位,屬於最高機密,我們一般職員無從亦無權過問。」

  那公式化的刻板聲音令他十分著惱,然而發火無濟於事。事實上,他一聽說恩慈冷凍的身體不在保存櫃中,身體已凍結僵硬得發不出火了。

  「那麼接給有權過問的主管,我要知道我太太的身體被誰借去,及借去做何用處。」

  「主管都開會去了,婁先生。紀錄裡有你的電話,等有消息,我們會和你聯絡。」

  對方語畢即掛了電話。以初再撥就只聽到一長串的電腦語音服務,無論如何接不通了。

  他們不會和他聯絡的。以初心知肚明,恩慈被借走的身體,此刻就在屋裡某處。他應該高興,不管她的意識是章筠或恩慈,她確確實實等到了她需要的新紀元醫療,她活過來了。然而他全身竄過陣陣的寒顫,他充滿了恐懼、痛苦和絕望。一如當時失去恩慈之際。

  事實擺在眼前,恩慈活了,可是她再也不是他的恩慈。

  她愛他,或說,再度愛上他,他毫不懷疑,然而正如她自已說過,偉志也一再強調,她不屬於這裡,不屬於這裡,不屬於一九九四年。一九九四年以前的恩慈,早已不存在了。

  這個認知撕裂了他。他近乎盲目的走出書房,急迫的要見她。自欺也罷,他需要她,他需要感覺到她。

  「恩慈!恩慈!恩慈,你在哪?」他絕望的叫喚響徹屋子每一個角落。

  她從二樓一個房間跑出來。

  「我在這兒呀,以初。」

  當她和他在樓梯中間相遇,他一把擁住她,他擁得她那麼緊,幾乎把她擠碎。

  「恩慈……哦,恩慈……恩慈……」他呢喃她名字的聲音充滿痛苦,他的雙手緊緊圈住她彷彿他這一生再也不放開她了。

  「怎麼……」她勉強自他緊箍的臂彎中仰起臉。「以初,你怎麼了?」

  他像看一個夢境般,灼熱的目光在她臉上梭巡,然後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你是我的,恩慈,你是我的,誰也不能把你從我身邊帶走,你是我的。」

  「你發什麼瘋?」她在他紛紛密密印在她臉上每個部分的雨吻中,不解地問,「誰要帶走我?帶我走去哪?」

  「答應我,恩慈,答應我你絕不會離開我。」他再度將她緊密地擁住。「你要什麼,你需要什麼,我都給你,甚至你若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只要你留在我身邊,只要你不離開我。」

  「叫我章筠?」章筠覺得好笑又驚奇。這個名字不知幾時起,竟似乎離她好遠好遠了。「我都已經習慣你們每個叫我恩慈了。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啊,以初?」

  「我不要再一次失去你,恩慈。我不能。」他眼中閃著痛楚的淚光。

  「啊,以初……」

  他吻住了她的歎息。他的嘴唇顫抖,他的身體也在顫抖。她感覺到他的淚水滑進他們的唇中,她感覺到他帶著近似絕望、無助的激情。

  當他抱起她而仍激切、渴望地吻著她,走進臥室,她的思想開始蒙上一層濃霧。又發生了,她無力地在一絲薄弱的思維中想,只要他們一開始繾綣,她什麼都看不清楚了,只剩下慾望熊熊的燃燒。

  兩人的呼息漸漸平穩之後,以初慢慢把身體挪開,一手愛戀地撫拂著她浮著薄薄汗水的肌膚,她美好的曲線。

  至少有一點他們沒有騙他,以初想,她的確完好如初,沒有受到半點損傷。

  「以初,你在想什麼?」她讀著他複雜的眼神。

  「你愛我,你為什麼不肯說?」

  他在祈求,章筠無聲地歎息。她不說出來,因為她不想把他們的感情白熱化。那有點像說了之後,她就真的走不掉了。

  章筠是捨不得他,捨不得這份濃得化不開的愛。不僅止以初,還有他的家人,以及她越來越生出深刻情感的一切,包括這房子,屋裡的每一件傢俱、美麗的花園。然而二三OO年有她的工作使命和責任,有許多需要她的人。

  她困擾的沉默表情撕扯著以初。

  「你愛我,可是你仍相信你不屬於這,只要有機會、有可能,你還是要回去你來的地方,毫無猶豫,毫無留戀,是嗎?」

  不,不是的。若是一個星期前,或再早些,她會毫無遲疑的肯定回答他,現在,她的答覆是否定的,但她不能給他希望,他還是不夠痛苦嗎?

  「以初,你……你叫我說什麼好呢?」

  他的眼神陰暗了,變得面無表情。「你什麼也不必說。」

  他下床拿起長褲。「我有些東西要給你。」他扣好腰帶,穿上襯衫,邊扣著扣子,邊僵著背走了出去。

  章筠起來套上罩袍。甚至恩慈的衣服好也愛上了,每次穿上它們,它們就像她的第二層皮膚般親密地裹著她,柔軟地拂著她,歡迎她回來,讓它們回到她身上似的。

  她走到門邊時,以初回來了,定定望她的眼神,有種看她最後一眼般的空絕。

  「這些,我現在還給你。」

  章筠迷惑地接過來一個信封。「還給我?」她朝信封口內看一眼,把裡面的東西倒在手心上,是她遺失的磁卡和支付卡。

  她猛抬起頭。「你一直藏著它們?」她不是在指責,她感到心痛。

  他知道,他一直都明白她說的是真說,他知道她不是凌恩慈。

  如果你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

  不管她是章筠,是凌恩慈,都不重要,它們只是兩個相貌相同、身材相同的女人的名字。他愛她,他真真心心的愛她。

  當他明知她是章筠,他陪著她回金瓜石找她遺失的磁卡時,他是忍著多深的痛呵。熱淚在她眼眶湧動。

  以初認罪地點點頭。「既然你一心一意仍是要回去,我想我無論如何也留不住你了。」他的音調呆板,然而仍掩不住他的椎心痛苦。「我只有一個要求。章筠,不要不告而別,求你,不要不告而別。」

  叫出「章筠」這兩個字之後,他的身體忽然空了,他的生命也空了。以初不願讓她看見他崩潰,話一說完,他迅速轉身走開。

  也是他突然改變的稱呼,教章筠怔住了。有一剎那,荒唐的,她不知道他在叫誰,彷彿「章筠」於她是個陌生人,和她無關。

  她回過神時聽到砰的開門聲。她跑到他曾獨睡的客房外,舉手正要敲門,裡面傳出的沉痛哭聲讓她舉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她曾聽過這悲絕的哭聲。她聽過的。

  醒醒,恩慈,醒醒啊。你睜開眼看看我,看我一眼就好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丟下我走了……

  不要呵,恩慈……你醒過來吧,求你張開眼睛吧……

  她閉上眼睛,下巴輕輕顫抖著,放下舉著的手,她顫抖跌撞走到欄杆邊,靠著它,她慢慢吸氣。然後她倏地奔下樓,奔進客廳,停在那幅油畫前,凌恩慈自畫像中向下對她嫵媚又頑皮地微笑著。

  「為什麼?」她問畫像,「為什麼你要我聽見那些聲音?為什麼你要我認為我是你?為什麼?你和以初曾是深深相愛的,就像……我現在和他一樣。如果你真的愛他,你怎麼忍心見他這樣痛苦?我不忍心,我忍不下心呵……」

  她的手蒙住臉,再也無法克制她的焦灼和困頓,痛哭了起來。

  過了一會,她難受地住外走。她需要呼吸些新鮮空氣,她需要擺脫莫名其妙的陰影。

  聽到叫她的聲音,章筠停住腳,茫然四望,才知道她離開了屋子,走到山道上來了。

  「你要到哪去,恩慈?」以華在車內對她招手。「上來吧,我送你別又迷路了。」

  章筠上了車。

  「天都黑了,你要去哪?我哥呢?」

  她要去哪?她忽然想到一個人。

  「你知道念慈住在哪裡嗎,以華?」

  「知道啊。」以華皺眉,「幹嘛?你要去找她?那個女人神經兮兮的,你還是離她遠點的好。」

  「麻煩你帶我去吧。」她的口吻是堅決的。

  「你找她做什麼呢?」以華嘀嘀咕咕把車開到一條巷子,然後在那掉頭開下山。「她這人住在半山腰上,左沒鄰右沒捨的。」

  「她一個人住?」

  「恩慈在的時候還常常去看她……」他閉了口,察覺他在對著恩慈說恩慈,說得好像恩慈不存在。「我哥不在啊?」

  他趕快轉移話題。

  章筠停了一下才回答。「在。」

  他瞥她一眼,發現她哭過。「吵架啦?」

  她不想多做說明,便點點頭。

  「嘿,奇聞!你們也會吵架?像你們倆,一個終日輕言細語,一個溫溫柔柔的,告訴我,怎麼個吵法?」

  眼淚一眨眼間又升上來,章筠把臉轉開。

  「哎,告訴你一件新鮮事。」見氣氛不對,以華馬上再換個話題,用好玩的口氣,他敘述以欣如何一時倉皇又一時發揮起她的奇驢無比天才,連把闖進他父母家的一個陌生人打昏兩次。

  「結果那個倒楣的愣小子是去找他爸爸的,又因為他說得不清不楚,差點掀起軒然風波,我媽以為我爸爸另外養了個女人養了三十幾年。鬧了一大場,根本是個誤會。話又說回來,我還是覺得有點蹊蹺。我懷疑我大哥去和那小子說話時,開導了他一番,所以等爸再問他話,他就翻供了。」

  以華敲一下方向盤,點著頭。「準是這樣。最後是大哥把那小子帶走的。大哥到底是大哥,他回去不到一個鐘頭,就把愁雲慘霧撥開了。不過我還是想來問問他,他答應那小子什麼條件,才把這事擺平,你想那小子是不是改變主意不認爹,改得太奇怪了?」

  他望向他旁座的章筠,才發現他說了半天等於都在自言自語,她陷在沉思中,根本沒聽見。

  她為什麼忽然和大哥吵架,接著就要去找念慈?這個問題驀地浮現,以華呆了呆。啊,老天,該不會……凌念慈纏上了他大哥吧?若以初和念慈真有什麼,該是恩慈車禍之後的事吧?她為失去姊姊難過得自殺,大哥為失去愛妻傷心欲絕,兩人互相安慰,安慰出感情來了?

  他憶起上次他看到大哥在路邊摟著念慈安撫她,她偎著他的情景,他又想起之前他沒有很在意的一個疑惑,念慈每回自殺,以初總是第一個適時趕到她住的地方。

  為什麼數度將念慈自自殺邊緣救回來的,是以初,不是恩慈?

  在他越思越想越驚愕間,念慈的住處到了。

  「就是上面那間房子?」章筠問。

  他一向開朗的臉沉下來。他點點頭。「我大哥向你承認了?」

  章筠以為他指的是以初藏她的東西。她黯然點頭。「你也知道這件事?」

  「我剛剛才突然和其他一些事聯想在一起。」以華太驚詫了。他無論如何想不到以初會做對不起恩慈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章筠聳聳肩,那張磁片和支付卡並不能帶她回去。遺失它們,她著急,因為回去後,在那邊它們是重要證件。

  「我去和她談談。」她決定先不想這些,去看看念慈再說。她自見過那女,始終對她有份放不下的牽掛和惦念。

  「好吧。我想我不要夾在中間,你們比較好說話。我在這等你。」

  「你若有事……」

  「我沒事。我等你。你若需要我幫忙,叫我一聲。」他想的是萬一神經質的念慈發起瘋,又鬧自殺,恩慈控制不住情況。

  屋內沒有燈光,坐落在黑暗中的平房看上去孤伶伶又冷淒淒的。章筠以為屋內沒人,不過她還是敲了門。

  沒人回應,她試探地旋轉門把,門應手而開。她遲疑地跨進門,室內一片漆黑,空氣中的氣味潮濕陰冷。她不加思索地伸手按了門邊牆上的開關。

  念慈就蜷坐在沙發角落,身體弓得像個球,她用雙臂擋在眼睛前面,遮住突來的亮光,可是並不發出聲音,似乎她不關心來的是誰。

  「念慈?」章筠小聲喚她。

  她的頭像碰到彈簧似地彈舉起來,身體向已無處可躲的沙發角落沒命的塞。

  「不要!不要!你不要過來,我錯了,姊,我錯了!你不要抓我!我錯了!」

  「我不是你姊姊,念慈,我……」

  「你不要我這個妹妹了,我知道。沒有關係,是我活該。

  沒有人要我,我習慣了。我不好,我不好。」

  「我要你,我關心你,念慈。但你必須冷靜下來,和我談談。」

  「不!不!」她歇斯底里、沙啞地嘶喊,淚水滾滾而落。

  「我不要你的慈悲!我不要你的憐憫!不要你可憐我!」

  「念慈,我……」

  「帶著你的高貴、你的無私、你的完美,走開!走開!」

  章筠不敢前進,念慈的反應和言詞,再度絞痛著她,她望著她,也再一次感覺到那強烈、深刻的聯繫。

  「我不要你可憐我,為什麼你不明白?」念慈痛哭失聲。

  「你曾經愛我。你不愛我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可是請你不要可憐我,我不是可憐蟲,我是你妹妹,我不是可憐蟲。」

  「我仍然愛你呀,念慈。」

  「不,你離開我了。你把我丟在山上,讓那些人嘲笑我、欺負我。」她開始抱著自己的身體搖擺,哭得像個無助、無依的脆弱小女孩。「你走了。我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你還是走了。爸爸生氣,罵我沒出息,沒有用,廢物。他打我,因為我不要你走。我是廢物,我不要你走。你走了,我會怕。我好怕,姊,我好怕……」

  淚水泉湧而出,顧不了那麼多了,章筠上前坐在她旁邊,將她拉過來擁住。

  「不怕,念慈。姊在這,姊沒走啊,姊在這。」

  念慈緊緊抱住她。「你走了,沒人跟我說話,沒人教我寫字,沒人教我讀書。爸死了,他們說是我害的。我不吉祥,我一天到晚生病,我走路都走不好,他被我的病和愚蠢害死了。」

  「胡說,他們胡說的,念慈,不要聽信這些胡言亂語。」

  「我會走路了,姊,我現在走路不那麼常跌跤了。我天天走路,走好遠好遠,跌倒爬起來,站好,再走,一直走,一直走……你教我的。」

  「我很高興,念慈。」章筠碎心地溫柔哽咽低語。「我好高興。」

  「小弟死了,他們也怪我。是我的錯,我的錯。」

  「他自己不學好、不聽勸,怎麼怪你呢?」

  「他們說我是掃把星。」

  「你是念慈,你是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我告訴你的星星的故事,你還記得嗎?」

  念慈仰起淚痕滿佈的臉,小女孩的神情不見了,她眼中閃著少女情竇初開的光輝。

  「他說我是小星星,他說好多好美的話。」那光輝瞬間消逝,「然後,他也走了。他說抱歉。他說抱歉,那是錯誤。他說那是錯誤。」她忽地狂笑起來,但更多眼淚淹沒她瘦小的臉。

  「念慈……」

  「我懷孕了,他說抱歉。我懷孕了,他說那是錯誤。我懷孕了,他走了。」她說一句,哭一陣,說一句,哭一陣。

  章筠小心地扶住她的雙肩,望住她,「念慈,小孩呢?」

  「小孩?變成血了。好多好多的血,從我身體裡流出來。

  好痛好痛。」淒楚地,她首次真正望住章筠。「但是你不會瞭解,你從來沒有痛過。你才是那顆最亮的星,星星是不會痛,不瞭解痛的。」

  章筠不自覺地抓緊了十指。「告訴我,念慈,流血之後呢。你怎麼做?」

  「你不瞭解。」她沒有回答她,搖著頭,繼續喃喃,「以初瞭解。除了以前愛我的姊姊,只有以初不會笑我。他對我好,他瞭解。」

  章筠的手由女孩肩上掉下來。「你發生這些事,以初都知道?」

  「他瞭解,他統統瞭解。他對我好。不要傻,念慈。」她開始學以初的溫柔口氣,重複他對她說的話。「失足一次,可以站起來,重新開始,這和你跌跤再站起來,重新起步是一樣的。為自己活,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和想法。」

  「你告訴以初,沒告訴你姊姊?」

  「我沒有和你爭。他對我好。你出車禍。我錯了。我沒有和你爭。你不放過我,我不放過我自己。我沒有再自殺。

  我不會。我要懲罰我自己,痛一輩子。你不要找我,也不必找我。我不要你原諒。我不原諒自己。」

  念慈忽然跳下沙發,行進房間,將門砰地關上。章筠沒有過去,她坐在那,看著門,腦子是空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3:27:30

第十章

  她和以華回到家時,以初也是同樣的表情坐在沙發,望著門的眼空空洞洞。看見她,他很慢很慢地站起來,眨了好幾下眼睛。

  「我……」他咽一下乾澀的喉嚨,「我以為你走了。」

  章筠心中充滿酸楚,靜靜地說,「我不會不告而別的。」

  以華在他們之間看來看去。「你要走去哪?」他的火氣升上來。「要走也不該是你走。大哥,你怎麼可以……你太令人失望了!」

  以初只渴望地緊盯住章筠,她的意識和整顆心也只有他。

  「你明明仍深愛恩慈,你怎能……難怪你那麼輕易就和向偉志交上朋友,說服得他服服帖帖;那麼容易就安撫了媽。我實在想不到你……」

  「向偉志!」忽然,章筠聽見了。她望向以華。「你剛剛說「向偉志」嗎?」

  「是啊,就是我跟你說了半天你沒聽到的愣小子嘛。他……」

  章筠轉向以初,目光炯炯。「你見到他了?我那個朋友,偉志?」

  「你的朋友?」以華迷惑了。

  以初很慢地點一下頭。「他來找你。」

  「他來了?偉志來了?老天!」

  以初以為他不可能更絕望了,她興奮的反應卻又把他推入更深的冰窖。

  「他在哪?偉志人呢?」她抓著他的胳臂急切地問。「我要見他!我馬上要見他!」

  機械地,以初又點一下頭。「我帶你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向偉志怎地變成恩慈的朋友了?」

  以華問。

  沒人理他,他們已走出去了。他也趕忙跑出去。

  ◇◇◇

  「以初!」開門見是他,偉志很高興。「我以為明天才會見到你。你聯絡得到……小筠!」

  以初站開一步,注視章筠和偉志互相伸手緊緊一握。

  「偉志!」

  「小筠,我說不出有多高興看見你平安無恙。」

  接著他們笑著擁抱。以初看得出那是好朋友、好夥伴的擁抱,仍然,他感到滿不是滋味。

  「謝謝你,以初。」偉志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謝謝你送小筠來。」

  以初百感雜陳。在他心目中,她是章筠也罷,是恩慈也好,她都是他的妻子。眼前的局面,卻像似他將她拱手讓人,連個競爭的機會都沒有。

  他並不心甘情願,可是他既成了局外人,他能說什麼?

  「你們談吧。我回去了。」結果他說。強持著冷靜,他面向章筠,「你……走之前,我還會見到你吧?」

  「會的,以初。」她柔聲承諾。

  門關上了,以華才結結巴巴找到他的聲音。

  「大哥,這是……怎麼回事?恩慈要跟他走嗎?他叫她什麼?他到底是誰?」

  以初推著他僵硬的身子走過飯店走道,走向電梯。

  「他是恩……章筠二三OO年的朋友。他來接她回去。」

  「二三……哎喲!」以華轉彎時一頭撞上牆壁。

  ※※※

  「你不回去?」偉志愕然。

  她搖搖頭,低聲說,「暫時不。」

  「為什麼?」他打量她。「你變了,變得……」

  「女性化?」

  「有魅力。」他想起以初用的字詞。「你愛上他了?他告訴我,你是他的妻子。」

  「我有個問題,」她筆直望著他,「若我們是好友,你就該誠實坦白的回答。」

  「你要知道你的手術。」

  「不止是面部整型吧?我整個人幾乎是凌恩慈的再版,從頭到腳都是。她穿的衣服、鞋子,尺寸和我的完全吻合。」

  「我們是從事科學研究的,不相信巧合。」他歎一口氣。

  「這裡面其實還是有好些奇妙的巧合,小筠。」

  聽他詳述完,她張大眼睛,吸口氣。

  「所以我來到這裡,有點像是冥冥中的安排。」她喃喃。

  「原來我用的是恩慈的身體。來此後,我的感受非常奇異,好像原來已死的一些東西,一點一點、一件一件的在復甦。」

  「唔,這個現象值得我們下次做同樣轉換時做進一步研究。」

  偉志還是那個滿腦子除了實驗就是研究的偉志,章筠原來也如此,遇上不尋常的現象,首先想到的就是進一步探討。現在,她不一樣了。她的軀體中,她的生命中,多了許多生活化、感情化的東西。

  「我最初急著要回去,可是沒有幾天,我很快融入了這裡的一切,人、事、物,就像我一直是它們的一部分。我愛上了以初,幾乎一開始就愛上了他。」

  偉志踱開了幾步,然後轉過身。「你為了他決定留下?」

  「不單是他,偉志,但他是主因。」她又吸口氣。「凌恩慈死之前似乎留下許多未了的事。她的車禍,我懷疑和那些事有關。」

  「你找出來又如何?既成的事實,不能因為你代替她活著而改變。」他跨一步到她面前,面容嚴肅。「你的病人、你的工作怎麼辦?人不管了嗎?」

  「我關心我的病人甚於我自己,你知道的,偉志。」她懇切地說,「但他們不是唯一需要我的人。」

  「這裡的人我想你指的其實只有以初需要的不是你,小筠,面對事實吧,他或還有其他人,需要的是凌恩慈。你不是她。」

  「我是!」

  他們同時震愕地望住對方。

  「就某方面而言,我是。」她半昏亂、半清醒地補充。

  「你不僅外表改變,你變得不像你了,小筠。你一向理性,頭腦清晰,條理分明,從不感情用事。」

  「也許因為我不是我,你們把我放進另一個女人身體的一部分了,記得嗎?」

  「思維組織是你自己的,小筠,我們為你借來的軀體,是拿來接受你的思維掌握,做更多有益國家社會的事,救更多人的生命,你現在由這具軀體來操縱你,是本末倒置了嘛!」

  她煩亂地走開。「你怎麼知道章筠的腦組織完全、徹底的取代了凌恩慈的?也許恩慈仍有她自己的意識。你們使章筠的意識復活的同時,她的也甦醒了。」

  偉志露出笑容。「聽聽你說的,小筠。凌恩慈是腦死,再加上她冰凍了三百年,她的意識還會甦醒?你得先說服你自己。」

  「是真的。」她轉向他,臉上閃著他從未見過的柔美光輝,同時又有一股女性的楚楚可人。「她在一點一點的甦醒,偉志。就在這兒,」她指著她的腦,「這兒,」她的心,「還有這具冰凍三百年的軀體。她活著,偉志。我活著。」

  她伸手覆面,輕輕啜泣。

  偉志看了她許久。「我從來沒看你哭過,小筠。」他輕聲說,有些手足無措。

  她緩緩放下手之前,用手背抹抹臉。「我不能走,偉志,現在還不能。」

  他又望著她好半晌,終於屈服的歎口氣。「好吧,我等你,你需要多少時間?兩天夠不夠?」

  她失笑。「我哪裡知道。你不能等我,你得回你的實驗室……」她張大眼睛。「你要如何回去?」

  他從他衣服口袋拿出轉控器給她看。「有這個,就可以回去了。這是我後來研究出來的,若不是你忘了拿走,就是我還來不及告訴你。」

  「你沒告訴我。」她看過之後還給他。

  換了來此之前的她,定要鍥而不捨問他一大堆這個轉控器的研究過程。偉志搖搖頭。

  「你倒很慶幸你不知道有這個東西似的。」

  「你錯了;我走的時候若已知道有它,我絕不會不帶的。」

  他點點頭。「你真的不跟我回去?」

  「我沒有說不回去。」但她的口氣並不堅定。

  「這樣吧。你今晚再想想,明天你若仍決定暫時留下,我就先走,過些時間再回來接你。」

  章筠一時想不出其他方法,她的確還在走與不走間徘徊,真正牽引住她的,還是以初。她菇最後還是要走,沒有偉志的轉控器,她仍回不去。

  她撥電話找以初來接她,電話沒人接,放下聽筒時,看到偉志的表情,她不禁莞爾。

  「你已經比我學得快了,我來了好幾天才會用手開門。」

  「我觀察,並將視窗裡吸收到的立刻輸入行動組織,而且,」他向她眨眨眼。「我沒有雙重身份的困攏阻礙我的專注。」

  「是,你歷害,科學家。」

  「找不到以初,你如何回去?」

  「哦,不要緊,我口袋有錢,我現在會叫計程車了。」

  「計程車?」

  「你還有得學呢,科學家。」.

  章筠在醫院時搭過電梯,因此她駕輕就熟地用手指操作它,回到大廳,結果以初就在那等著她。

  「你是……來說再見?」他全身緊崩。

  「我找你帶我回家。」回家兩個字如閃電般又敲醒了她部分仍處於昏亂的意識。她挽往他的胳臂,輕聲說,「我們回家吧,以初。」

  是的,這兒是她的家。她怎麼還猶疑著要回去二三OO年呢?她幾乎想立刻上樓告訴偉志,她不走了。

  以初眼中升上一層濕霧,驟來的鬆弛感幾乎使他站立不住。他勾緊她。

  「好,我們回家。」他快樂地顫聲低語。「我……現在該叫你什麼?」

  「恩慈呀,這是我的名字,不是嗎?」

  ※※※

  章筠沒有聽到電話響,是以初起床的動作驚醒了她,但她醒了一半時,仍在夢中的一半卻聽到了電話鈴聲,迷糊中,她看到以初坐在床側的背影。

  「我馬上來。」他小聲地說。

  我馬上來。

  另一個以初,另一個聲音在她腦中重複。她閉上眼睛試圖分辨、以初正好回頭,見她熟睡著,他消消下床,很快地穿衣,出去了。

  章筠聽到輕輕的關門聲,撐起上半身,看床頭的夜光鐘。一點四十五分。這個時候,三更半夜的,他去哪?會不會他家人出事了?

  她立刻起來,穿了衣服,跑下樓,正好聽到以初的車子開出大門。

  接下來她的行動和反應完全是下意識,不在她思考能力中。她上了以華的車,順利地啟動,加足油門,追了出去。

  章筠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追以初,也不知道他要去哪裡。

  這個時候,他去見什麼人?

  這個疑問是她腦子裡那個糾纏了她好久的聲音,不是她的。

  當她看到以初的車在前面不遠處時,她十分意外,他出門時開得很快,她不以為她追得上他。

  傾盆大雨沒有半點預警地忽然嘩嘩而落,豆大的雨點敲打著車頭和車窗。章筠驚駭地看著她熟練地握著方向盤的手,然後她的眼睛有自主意識般,賣力地穿過濃密的雨霧,盯住以初的後車燈。

  他的車駛上了以華帶她去念慈住處的山路。一個閃電照亮了迷濛在大雨中的以初的車子。她眼睛眨了一下,再向前看時,她的身體忽然開如發冷。

  以初瞭解。他對我好……我沒有和你爭……他對我好……

  她甩甩頭。

  他瞭解……他統統瞭解……他對我好……你不瞭解……你沒有痛過……你不瞭解……

  「念慈。是你。原來那些神秘的電話,是你。你和以初……我的親妹妹,我最疼愛的妹妹和我丈夫……」

  雨突然停了,像剛才那場驟雨,是她的想像一般。她停了車,注視以初下保時捷。

  當他把撲向他的念慈擁住,章筠恩慈,腦子裡一片空白之後,所有被冷凍的一切都回來了。

  不這不是真的。她不相信,她不要相信。發生過的事是一場惡夢,她現在又在作相同的可怕的夢,她不要再經歷一次。

  你錯了,念慈,我會痛的,你用這種方法來教我認識痛嗎?你知不知道,當你小時候,你受盡病魔的折磨,你那麼的瘦弱,我有多心疼?你沒法上學,在學校受人欺負,我多心.痛?我必須離家去學校,沒法再在你身邊保護你、照顧你,我多心焦?我每個星期趕來趕去,為的就是要回家來看看你啊!

  「你走了……你丟下我……你走了……」

  她想走,想離開,她的四肢和身體都不聽她的大腦使喚。她木然坐著,等著,好像她手無縛雞之力,可等著她已知將會看到的打擊來擊得她粉身碎骨。

  破曉時分,以初出來了。一切都和上一場惡夢-樣。當他呆若木雞看向她,她僵硬的手腳才去發動車子。

  以初簡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上帝,不,別讓同樣的事再來一次!不!

  「恩慈!」他喊著,跑向她。

  她掉轉車頭時,他跑到她車窗邊,用力敲打。

  「等一下,恩慈!聽我說,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他飛快地說著,但還不夠快,幾乎把他撞倒在地上後,她飛也似的開走了。

  這次以初沒有浪費時間,立刻跳上他的車,疾追而去。

  車身因車速過快而輕顫起來,但仍不夠快,他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

  不要,恩慈,求求你開慢一點。不要再來一次,千萬不要呵!

  再一次,上帝忽略了他的千祈萬禱。他看見她的車迎面撞上大卡車,彈飛向空中,重重墜落,開始朝山坡翻滾,以初發出廣聲撕裂他心肺的銳喊!

  「不!恩慈!不要!不!不!」

  ※※※

  「以初!」偉志意外的聲音尾音還在,又發出更意外的一聲,「以初!」

  面色慘白的以初砰地跪在他面前。

  「以初!你做什麼?起來,起來!」他怎麼拉他都不動。

  「求求你,偉志,求求你救她。我知道你可以救她。求求你1」

  「救誰?你起來再說好不好?」

  「恩慈,救恩慈。你一定要救她,偉志,求你救我的妻子。

  求你救她。」

  偉志歎一口氣,放棄了,不拉他了。「以初,你不起來,你去找別人救你妻子,我不理會你了。」

  以初才搖搖晃晃站起身,偉志把他拉進去,關上門。

  「發生什麼事了?」

  「一模一樣,」以初彷彿掉進了一個永遠無法醒轉的惡夢深淵,整個人完全沒了生氣。「和兩年前一模一樣。若早知同樣事情無法避免,我情願她不曾回來過,我但願我沒有全心全力的挽留她,讓她再受一次相同的苦。」

  偉志聽他淒愴的說明,也覺得整件事巧合得匪夷所思。

  「他們這次甚至幾個小時內就宣佈她沒救了。可是我知道她還有救,因為你在這。」

  「喂,你別再下跪啊。」偉志揪著他的胳臂,「你不必如此的,我若能救她,會袖手旁觀嗎?她在哪?快帶我去吧。」

  到了醫院,偉志發現則剛、於婷,那位姑奶奶小姐和以華,全部都在。他們看他的眼神使他知道他們已知他來自未來。他們也和以初一樣,相信他是章筠唯一救星。

  看到加護病房內的各種維生器材,及接在她鼻子上的管子,偉志皺皺眉。這些東西搬進他的研究室和實驗室的話,他看都不會看第二眼。

  他簡速地為昏迷的章筠做了些必要檢查,轉身面向屏息看著他的以初。

  「她還活著。」

  以初說不出話來,只在喉嚨發出個鬆弛的聲音。他奔出病房去告訴他焦急等候的家人。

  「她活著,爸。」他承受不住了,面朝牆,臉靠著臂彎,悶聲喜極痛哭。同時,他不住繼續喃喃,「她活著……她活著……

  她活著……」

  聽到偉志的申明,在病房的護士跑去把稍早勸以初節哀,要他準備後事的醫生緊急找來。

  他繃著臉直接找上還在病房裡凝視著凌恩慈的大膽妄為男人。

  「這位先生,我必須請你離開。你不可以在這危言聳聽,影響病人家屬的情緒。」

  「你是……」偉志看著他白色外衣上的名牌。「趙醫生。

  幸會,我姓向。」

  醫生滿臉不高興,還是很有風度地和他握握手。

  「你宣稱凌恩慈還活著?」

  「我不是宣稱或自稱。她的腦暫停止活動,但沒有死。」

  醫生皺眉。「你還是離開的好,向先生。」

  「他是我請來的。」以初又進來病房。「我信任他的判斷。」

  「那麼,看他來自哪家醫院,婁先生,你可以為尊夫人辦轉診,移送過去。台北任何其他醫院,任何一位專門醫生也同意她有希望復甦,我祝福你。」

  「請留步,趙醫生。」偉志留住欲拂袖而去的醫生。「你的觀察和診斷沒有錯,但是請再給他們……至少一個星期的時間,還不要忙著宣佈她的死亡。」

  趙醫生的表情和緩了些。「我是為病人家屬設想。她在這裡多待一天半刻,他們就增加一筆可觀的負擔。人力無法挽救,機器,以她的情況,恕我直言,就算能幫她苟延殘喘,對她需要安息的軀體也是種不必要的拖延。」

  「是,我們瞭解。」偉志搶在以初之前發言,邊使眼色要他不要插嘴。「我想他們有能力負擔,只請給病人和她的家屬最後一個機會。」

  「隨便你。」醫生走了。

  「不要怪他。」再一次,偉志阻止以初的不滿,「他的觀察和診斷真的沒錯。」

  「但你說……」

  「我知道我說了什麼。她的腦部活動是呈現靜止狀態,對週遭的一切都不會有反應。以這裡的醫療設備,趙醫生的說法是正確的,人力或機器都幫不了她。」

  以初方纔的喜悅瞬即凍結。「這裡是台北設備最好、最齊全的醫院了。」

  「我不能在她昏迷的時候帶她回去,她無法承受這種強勁的衝擊。」他雙手搭上以初的肩,凝肅地說,「所以,她能不能醒或活過來,以初,全看你了。」

  他怔住。「我?」

  「對,你。」偉志走到床邊,輕輕握住他現在確知她的確是凌恩慈的手。「你要用無比的耐心,用你對她的愛,把她喚回來。」

  「喚?」

  「喚。每天,只要你有力氣,夜以繼日,對她說話。任何話。你們分享過的美好事物,你們曾計劃一起做的事。說真話給她聽。叫她的名字。若你們曾發生誤會,對她說明。說話,不停地對她說話,強迫她聽你的聲音。用你的聲音喚她回來,以初。」


第一天。

  「……還有,你記得嗎,恩慈?那時候我好緊張。當我們經過你家後山那棵大樹,我終於鼓足勇氣,吻了你。那一天,恩慈,才是我生命的開始。認識你那天,是我的雙眼首次見到世界上最美最好的事物的……不,不,我不是指你是事或物,我的意思是……我愛你,恩慈,我愛你。你醒一下好嗎?

  張開眼看我一下,好不好?恩慈,恩慈……」


第二天。

  「我說到哪裡?對了,我急著去看你,兩雙腳穿了不同顏色的襪子,有一雙還裡外顛倒。你爸爸問我台北的男人是不是流行這麼穿。我窘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硬著頭皮說是。結果你爸媽應我爸媽的邀約到台北,到家裡吃飯,互相熟識時,你爸也穿了一雙一個顏色,一雙裡外倒過來的襪子,還把雙腳舉給大家看,表示他很時髦,並不落伍,大家都笑翻了。哈哈哈。」

  他硬從乾啞的喉嚨擠出笑聲,笑著笑著,眼淚滾滾而落,他趴在床邊,抓住恩慈的手貼在臉上,哽咽低語。

  「恩慈,你醒一醒,醒一醒吧。五秒……半秒也好。你聽見我的聲音了嗎?眨一下睫毛,或者勾一下手指。暉一下?」

  他盯著她的眼睫。「勾一下?」他盯著她的手指。全沒反應。

  「好,沒關係。你大概很累哦,你睡吧。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第三天。

  「……結果他去了那邊,一直傻等,她卻在另一個地方等。過了幾個小時,她忽然想起來,啊,他也許在那邊,於是她急忙趕過去。但她過馬路時太急了,沒注意到一輛車對她開過來……不,不,不,這個故事不好。我重說一個。重說一個哦,恩慈,把剛才那個忘掉。我重說……說……說」

  他抓著頭髮,跪伏在病房地板上,壓抑著不敢出聲地輟泣。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瘦削的身子,晃到床邊,執起她的手,用雙手捧住。

  「恩慈,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樣。自從爸你父親和小弟的事件後,念慈一直恍恍惚惚,她相信一些無聊的人對她的指責,認為爸和小弟的死皆因她而起。她內心深深自責,她不敢告訴你。你在她心目中太完美,小時候你是她的偶像,她愛你,崇拜你……」

  「長大以後,你變成我的壓力和負擔。」

  以初愕然抬頭,慢慢走進來的念慈沒有看他,她悲傷地筆直走到病床另一側。

  「你擁有我想要、想望,但心裡自知我永遠得不到的一切。面對你時,我自卑得抬不起頭,於是我再也無法面對你。

  但是在我最最絕望時,給我一個安身之處的仍是你。」

  閃一下眼睛,由著淚水滑落,她吸一口氣,再凝望著恩慈宛如死去、又宛似在平靜沉睡的面容。「你教我讀書,充實了我本來空白、貧瘠的生命。也因為看了那許多你買給我的書,我知道人要堅強,不要輕易向環境屈服,向命運低頭。可是,姊,我不是你。我仍然是脆弱的。當我需要你,卻無法面對你,我轉而找我認為可以代替你來愛我,瞭解我,關心我,不像別人用輕視、嘲笑對待我的人。我找了以初。」

  悲泣使得她停了下來,慢慢吸口氣後,她低低地又說,「我沒有和他怎樣。我沒有和你爭。那天你來……你走以後,我明白了。你是愛我的,姊。你愛我,所以你死了一回,又回來,來給我一個解釋和消除罪惡感的機會。我現在解釋完了,你如果還是和以前一樣愛我,請你睜開眼睛,好嗎?」

  床上的恩慈依然沒有絲毫反應。

  病房的玻璃牆外,則剛夫婦、以欣、以華都來了。他們都聽見了念慈的痛苦泣白,望著一動也不動的恩慈,和已憔悴得不成人形的以初,每個人都落著淚。以欣伏在以華肩上哭,以華伸手摟住她。這是他們長這麼大,第一次在一起不鬥嘴的一次。

  「恩慈,你聽見了嗎?你明白了嗎?我答應念慈,不把她的無助和她的自覺懦弱無能告訴你,所以我瞞著你。我也是想不要你擔太多心,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念慈。我沒有做背叛你、對不起你的事,恩慈。」

  「只要你張開眼睛,親口告訴我你原諒我,姊,我再也不動不動厭世了。我會走出來,姊,我不會再躲在山上。我今天走了好長的路下山的。你張開眼看看我,我今天一次也沒跌跤。你看看我。姊,你看我一眼吧。」

  「醒醒吧,恩慈。我愛你,我是如此如此愛你呵!你怎能捨得下我?你怎能啊?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再一次離開我,丟下我。你要是執意不醒過來,這一次,我不要再經歷沒有你的痛苦了。你非去不可,我和你一起去。我陪你一起。」

  「以初!」他父母慌地大叫。

  「大哥!」以華、以欣也大喊。

  病房門外另一邊,幾個護士早哭成一團。

  「姊,我跪下了。」念慈痛哭著屈下膝。「你幾時醒,我就跪到幾時。」

  「我也跪下來求你,恩慈。」以初泣不成聲,日夜不停地說了三天三夜,他喉嚨沙啞得像裝了砂子。「你若必得回二三OO年,你回去吧,我不留你。只要你別死,只要你活著。

  恩慈……恩慈……」

  「她哭了!」以欣喊,手舞足蹈地隔著玻璃指著病床上的恩慈。「她哭了!大嫂哭了!她聽見了!」

  跪著的念慈和以初同時跳起來。

  兩行淚順著恩慈緊閉的眼角滑過太陽穴。

  「她活了!她活了!」以初為她拭去淚,又滑出兩行。「恩慈……哦,恩慈!」

  「她的手指在動!」以華大聲告訴以初。他們全部興奮地跑進了限定只能有一名家屬作陪的加護病房。

  「勾了兩下了!」於婷歡喜地抽泣。

  以初盯著看時,她在他這邊的五雙手指都動了,很輕很輕地向手掌彎了彎。

  「看到了,我看到了,恩慈。」他又哭又笑。

  「請出去,各位,請出去好嗎?」得到護士通知趕來的趙醫生把所有的人趕出去,只留下以初。

  他揭了揭恩慈的眼皮,拿聽筒聽她的心跳,測她的脈搏,再盯著腦波儀器看了半晌,他不可思議、不可置信地搖搖頭,然後他拉掉了恩慈鼻上幫助她呼吸的管子。

  「你這是……」以初緊張起來。

  醫生轉向他,滿面驚奇。「恭喜你,婁先生,看來你的真情感動了天,製造了奇跡。」

  「啊?」以初伸出雙手接握住醫生恭賀的手,用力搖著。

  「謝謝,謝謝你,醫生,太謝謝你了。」

  「你不用謝我,謝你自己吧。你太太醒來後,也該好好謝你。現在,你在這吵了她幾天幾夜,說學逗唱無所不來,既然她沒事了,你何不去睡一覺,好好洗個澡,刮刮鬍子,也好讓她清靜一下。」

  「姊說醫生說的對。」念慈說。

  以初馬上來到床邊。「她說話了?」

  恩慈沒有張開眼,但眼瞼清楚地眨了兩下,手指則朝外搖了搖。

  「好,恩慈,我回去洗個澡。我一定臭死了吧?對不起吵了你這麼多天。我回來的時候,你要是睡著的,可不可以和你說話?」

  她眨一下睫毛。

  以初還沒走到門口就昏倒了。大家怕驚動恩慈,再把她急暈過去,悄悄地趕快把他抬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7 13:27:45

尾聲

  以初含笑注視在花園中悉心照料新種玫瑰、大腹便便的妻子。勸她不要太勞累是多費唇舌,事實上自她「復活」

  後,她精力格外旺盛。現在她做的衣服交給已大學畢業的以欣,和逐日開朗起來的念慈,一同經營管理他和恩慈出資的服飾店銷售,幾乎供不應求,恩慈這個自稱沒有一點生意眼和生意頭腦的人,已和以欣商量著要開分店。

  有時候,以初會忍不住憶起她睜開眼睛那一刻。他和偉志分立床兩側。

  「章筠,恭喜你去而復返。」偉志說。「這趟路走了三百年哪!難怪你睡這麼久才醒。」

  恩慈奇怪地看著他。「去而復返?三百年?你在說什麼?」

  「恩慈,」以初對她說,「他是偉志,你不記得了嗎?」

  「誰是偉志?章筠又是誰?」

  偉志後來匆匆走了,回去二三OO年,深入研究以後再使用冷凍人體時,恩慈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有多大比率。

  他們可不能每次完成創造出一個新的人,隨即又失去他們。

  以初對他的研究不感興趣,他珍惜每一刻拾回的愛,不管恩慈是否完全忘了二三OO年,他絕口不提。

  電話鈴聲使他折返進屋。

  「大哥,你猜誰到我們店裡來了?」以欣不是問,她在那哇哇叫。

  「我哪知道?快說吧,恩慈一個人在外面,我不放心。她預產期就在這兩天,」

  「是那個向偉志呀!他從屋頂下來,把我們的天花板穿了個大洞。」

  以初吃一驚。「他人呢?」

  「呃……我以為是什麼……奇怪的人,拿椅子砸他……」

  她還沒說完,以初大笑起來。

  這時恩慈捧著肚子進來了。

  「恩慈!」以初連忙摔下話筒,趕過去扶她。「怎麼樣?要生了嗎?你別動,坐著,別動啊,我打電話叫救護車。」

  他拾起吊在桌子邊的話筒。

  「大哥,喂,大哥?」

  以欣還在那叫嚷。

  「你去應付偉志吧,恩慈要生了。」他掛斷,卻忽地怎麼也想不起醫院的電話號碼。

  「偉志來了?」恩慈在陣痛間問,「你不用打電話叫救護車了,告訴以欣,趕快把偉志送過來。」

  「哦,好。」

  以初打完電話,才想到「你記得偉志?」他瞪大眼睛。

  恩慈只是笑。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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