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千尋]空心大男人[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6 06:41:40
標題:
[千尋]空心大男人[全文完]
空心大男人
作者:千尋
他過了很久心空空的日子,
因為他的晴天,十年前就死了。
十年後,他在家門前撿到雨天──
一個從前他約會必定會出現的死孩子。
從此,他的臭臉不再那麼臭,因為她總有本事逗他笑,
她吃得少,他才發現把人當蟋蟀灌也會有成就感,
她愛撒嬌,他才明白自己其實一點也不討厭多個妹妹型抱枕,
以前晴天帶走的,雨天又通通幫他補回來了,
這樣的“妹妹”,他才打算即使結了婚也要帶著她不離身,
為什麼他的願望只維持到踏進禮堂前一刻,
接下來,就是她消失不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6 06:42:06
第一章
美國華裔富豪商宗獻八成財產捐公益
婚禮席開百桌富豪宣佈捐款全場賓客掌聲響起估金額逾百億美金
美國電子業富豪商宗獻,於日前迎娶英籍妻子。兩人年紀相差三十二歲,當外界紛紛討論年輕妻子能分得多少財產時,商宗獻卻與新婚妻子決定將財產的八成捐出來做公益……
據他表示,他不會留錢給獨生女,對於女兒的教育栽培,他已經盡到身為父親應盡的責任。
商宗獻的女兒為知名舞蹈家商天雨,今年夏天甫奪下皇家舞蹈大賽芭蕾舞組冠軍,是二十年來首位華裔舞者獲獎,許多舞蹈家都給予極高的評價……
蔣譽闔上雜誌,揉揉眉心,他對商宗獻的捐款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那個會跳舞的獨生女。
商天雨,這個名字自他的生活中消失整整十個年頭,一些塵封的、刻意被鎖緊的陳舊記憶出籠,不安份地在他腦中閃現,一段、一場、一塊,零零碎碎地,翻騰他平靜無波的心。
「想什麼?」他的秘書杜絹站在辦公桌前,淡淡問他。
他長得還算不錯,但雙唇間經常噙著一絲冷笑,整個人微帶著些許鬱色。
事實上,蔣家兄弟在商場上赫赫有名,除了能力之外,長相也是重要的評分關鍵。他是四個兄弟裏面唯一遺傳到董事長鬈發的,不過也幸好是那頭鬈發,稍稍柔和了他的五官。
他的五官剛硬,加上時常出門見客的撲克牌臉,雜誌上總說他是四個兄弟中最缺乏女人緣的,這句話並不誇張。
他的眼睛不大,但直勾勾盯住人時,銳利眼神絕對會讓人害怕,他的臉型、鼻子不壞,但硬要她說出特色……說實話,她寧願去形容蔣那棵人形桃花。
除了讓人羨慕的一百九十公分身高之外,蔣譽全身上下最好看的是嘴巴,唇形是最完美的一百分,嘴唇顏色很紅,看起來柔軟可口,許多女人常在背後說:「親吻他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可以的話,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他一個吻。」
她也不知道吻他是什麼感覺,雖然她是董事長內定的媳婦;雖然比起其他女人,她待在他身邊最久;雖然蔣三番兩次開玩笑叫她三嫂,而蔣譽即使聽到也沒有表態反對……
但她和他,到目前為止,關係僅止於總經理和秘書。
會和他結婚嗎?她也不是太確定,對於婚姻,她不像其他女人那樣積極,可能和她的愛情冷感症有關係吧。
蔣譽望向杜絹,她已經當他的秘書三年了。
她不是厲害能幹的女人,可是她細心、體貼、溫柔而且賢慧,是所有婆婆都會喜歡的超級媳婦型。
喜歡她嗎?
至少不討厭,她仔細而謹慎,有計劃、有規律,能把他交代的事情做到最完美。當然,拿她和阿以前那個優秀精幹的秘書詹沂婕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沒辦法擺到同一個天秤上,但他的要求不多,跟她在一起,他很習慣也很……適應。
杜絹是能讓男人覺得安心的女生,而且他百分百相信,有這種特質的女人,宜家宜室。
他想,他會跟她求婚,在下一次念頭興起的時候。
「有事嗎?」他問。
她把行事曆輕輕放到桌前,「這是你下星期的行程,有需要更改的部份,請提早告訴我,我馬上變更。」
蔣譽翻了兩下。「可以。」
「那麼……你仍然堅持沒有預約的話,不見任何人?」她問得小心。
這句話,她今天重複三遍了。杜絹知道,換成別人同樣的話問三次,他絕對會擺臭臉,那功力和放惡犬嚇人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個人,跟你有關係?」他丟給她疑問眼神。
「沒有。」她坦蕩蕩地回答,她從不接受關說。
「你們之前認識?」
「不認識。」然而,整天相處下來,她承認,她喜歡那個小女生。
「為什麼非要安排我們見面?」蔣譽的口氣開始飆爛。
杜絹知道,他不耐煩了,對於女人,他都是不耐煩的。
「我只是佩服她的耐心。」
女孩坐在會客室裏超過八個鐘頭,她在蔣譽未進公司之前就坐在那裏等,等他開完會、等他見完客人,等他吃飽飯、談合約……再二十分鐘之後,他將會離開辦公室,和自己出席一場慈善義賣會。
女孩很有風度地等待著,不吵不鬧,也不給她壓力,因為她說了,總經理不見沒有事先預約的人。
女孩聽進去了,笑笑說:「我知道啊,阿譽超講原則的。沒關係啦,我再等一下,說不定他臨時取消某個行程,你再幫我排進去好不好?」
她拒絕不了女孩,只能點頭。
可女孩的運氣不好,今天所有行程都照表進行,沒有疏漏。
女孩喝掉很多水,看掉很多本雜誌,沒離開過會客室,就連中午吃飯時間建議她去吃點東西,女孩還是搖頭。「不行啊,要是我離開,阿譽突然有空怎麼辦?」
阿譽?她想他們是相熟的,不過,蔣譽的「原則」讓她不敢擅自作主。
女孩身上穿著名牌、脖子上掛著Tiffany的項煉,手上拎著名牌包包,連沙發旁邊的旅行箱都是LV限量款,這麼「高貴」的女生,她接待過好幾位,但沒有一個像她,客氣有禮。
於是她忍不住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說:「我叫商天雨,我不喜歡這個名字,天天下雨,聽起來是不是很悲慘?」
杜絹同意。
商天雨說話的時候,眼睛靈活、表情生動,加上很多的手勢動作,把她變成一幅美麗油畫,而這幅油畫上,是明明白白的晴天不是雨天。
所有人都喜歡漂亮女生,杜絹也不例外,喜歡這個女孩,是人之常情。
「不喜歡天雨,怎不改名字叫天晴,天天放晴,不是很棒?」她隨口攀談。
頓時,女孩甜甜的笑臉滲進一絲苦味,扯了扯嘴角。
「我也想啊,可是天晴……會讓某個人很傷心。」下一秒,她又揚起漂亮的小臉說:「叫我小雨吧,我的朋友都叫我小雨。」
「好吧,小雨。」杜絹對她笑笑,把抽屜裏的洋芋片拿出來請客,她猜小雨餓壞了。
但小雨看見洋芋片,只顯得很折磨,想吃又不打開。
只不過是一包零食,值得這樣猶豫躊躇?「怎麼了,怕我下毒?」杜絹笑問。
「不,我養成習慣了,吃完零食,我會……吐。」
她睜圓眼。「吐?」
「不要罵我,我知道這是壞習慣,以後,會慢慢改的。」小雨抱著頭,很可憐的討饒。
才一下子,兩人就熟了起來。
「你打算安排所有有耐心的女人和我見面?」
蔣譽的聲音把杜絹的注意力拉回來,眼光重新落在他身上,只見他的眉毛挑了挑,不爽的臭臉又出現,熏得她滿臉灰。
他討厭矯揉造作,把自己弄得很可憐的女人,也討厭精明能幹、暗地使手段的女人,更討厭虛情假意、扮傻裝弱的蠢女人……總之,他討厭女人。
沒錯,他討厭女人,尤其是那種找上門、鍥而不捨、又說服杜絹替她講話的女人!
「如果我有權力的話。」杜絹微笑。
「很好,永遠記住,你只是秘書、不是Boss,沒有權力作主安排我見誰。」他看看手錶。可以下樓了。
「是,我去通知那位小姐,你要下班不能見她。真可憐,為了見你一面,她中午都沒吃,猛喝開水填肚子。」她把文件擺在臂彎處,低低喃念著。
以為這樣他就會同情心大發?錯,苦肉計對他沒效。
「以後,不要再拿這種事煩我。」他的臉很臭、非常臭,距離他三公尺、不知情的人士,會誤以為汙水處理場就在左右。
「知道。」杜絹歎氣,關上門。
蔣譽把雜誌收進抽屜,順手把抽屜裏的合照拿出來。
只看一眼!他對自己這麼說,但這一眼,讓他再也移開不了腳步,心酸氾濫成災。
他的晴天還好嗎?快樂嗎?幸福嗎?那裏真有吃喝不完的可樂、棒棒糖?那裏的男人真的氾濫成災,讓她當武則天當得很爽快?那裏的太陽真的不曬人,讓她大方丟掉隔離霜?
時間在他身上打住,照片裏的小女生對著他微笑,恍惚間,他聽見她的笑聲。
她的笑聲像剛破殼的小雞,笑臉滿滿的都是溫暖,捧起她暖暖的臉,就像捧了毛絨絨的金黃色小雞。
那時候,她躺在他臂彎裏,努著嘴巴問:「哪天我不在,你會不會想我?」
想啊,怎麼不想,夜裏想、日裏想,想得心底破了個大洞,冷颼颼的風從那裏吹進來,灌得他失溫。
蔣譽苦笑,溫柔的眼神裏有一抹哀戚。
輕輕地,他把照片收回原位,細心謹慎地關上抽屜、落下鎖,眼底溫柔盡收,他又是臭臉,又是討厭女人、討厭矯情的蔣譽。
板起臉,他拿起公事包,大步走出辦公室,發現杜絹站在門口等著,她已經穿好外套,還上了淡淡的粉妝。
速度真快,他們的配合天衣無縫,娶她,將是最正確的選擇。
走出辦公室時,蔣譽瞥見會客室裏的一抹藍色背影。
是她想找他?哼,不必了,他對女人過敏!
擁有一個心思縝密的女伴有什麼好處?就是連參加慈善義賣都能順利簽下一紙合約。
別人的女伴帶的是名牌包包和粉餅,杜絹帶的是公事包和手提電腦,當別人的女伴搔首弄姿吸引滿場男人注意時,杜絹已經打妥合約內容,並且傳送到對方的電腦信箱裏。
蔣譽很滿意,沒有她,他不會事半功倍,所以今天晚上,在送她回家的路上,一時興起的他開口向她求婚。
可杜絹並沒有像電視電影裏面的女主角,被求婚時反應那樣誇張。
高興?有吧,她的嘴角有露出淺淺一笑,至於興高采烈、欣喜若狂?他在她身上找不到。
只見她偏偏頭,認真說:「謝謝你的求婚,我想我還需要時間考慮。」
那種態度好像在大賣場挑電視,面對售貨員的熱情推銷,淡淡一笑說了句—「謝謝你的介紹,我想我還需要時間考慮」一樣。
自傲的他怎麼受得了?雖然他滿意她不像別的女人,在聽見求婚時,當,眼裏立刻跳出兩顆粉紅色星星,大唱「明天就要嫁給你啦」,但她的反應未免也太冷漠了吧。
是欲擒故縱嗎?不像。杜絹不是有心機的女生,可她的表現,多少挫了他高高在上的傲氣。
他不是非娶她不可,只是他們在工作上的配合度,讓他相信未來可以免去許多無聊爭執,因為他不想在婚姻裏浪費心思。
所以他直接問:「你要考慮什麼?」
她的態度鄭重。「婚姻是件很麻煩的事,有些事,我必須先想清楚。」
「哪些事情?」
「比方,婚後夫妻要財產共有還是分開,生不生小孩、要不要繼續工作等等。老實說,我很滿意目前的生活,若是因為結婚而大幅度改變……我真的需要考慮清楚。」她揉揉太陽穴,好像今天太忙太累,不適合討論結婚。
他的魅力居然比不上財產共有或分開制?不過,蔣譽還是兩個字,滿意。
他欣賞她對婚姻的態度,沒有暈頭轉向、無聊幻想,單純的實事求是,和這樣的女人共同生活,怎不合作愉快?
於是在他的堅持下,不管今晚適不適合討論,他們還是找了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廳坐下來。
杜絹灌下一整杯咖啡因提神,打開電腦,一條條敲出結婚契約。
第一,結婚前三年不生小孩,以防婚姻不適合,還要為監護問題鬧上法院。
第二,男方負責避孕問題,女方負責解決避孕失敗問題。
第三,他們各自擁有自己的房間與隱私,在得到對方同意之前,不得越界。
第四,采財產分開制,但男方經濟較好,所以每月提撥二十萬元到女方的戶頭,讓女方做為家庭用度支出。
諸如此類的條件有二十三條,她每條都詳列記載,兩人的態度都很正式,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在談公事。
淩晨一點四十七分,他們擬好合約,到超商列印下來,簽定名字,杜絹在行事曆裏挑出三個月後一個未排定行程的下午,決定在那天公證。
蔣譽在驅車回家的路上髮了口氣。終於要結婚了,他又完成一項晴天的囑咐。
慢慢的,他將完成她每一項囑咐,然後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他的生命走到盡頭時,他相信晴天定會遵守承諾,在生命出口處等候他。
他心情愉快,就像完成一項合約一樣,非常有成就感。
把車子開到地下停車場,他搭專用電梯上樓。
他沒和父母親同住,獨居,純粹是喜歡自由。他的公寓在九樓,去年買的,是臺北的高級地段,會選擇這個房子,最大的原因是客廳裏有一整面落地窗,可以俯瞰臺北都會。
這裏每戶都獨佔一層樓,兩百坪空間,四房兩廳兩衛浴,杜絹搬進來以後,客房可以給她住,兩人共用書房、廚房和客廳,剛好符合她的要求—隱私。
等小孩子出生,再把另外一個房間弄成兒童房。孩子……是晴天的另一項囑咐。他會的,會完成晴天的要求,讓自己變成一個事業有成、家庭和樂、婚姻順利的好男人。
當!電梯門打開,他走出電梯,看一眼腕表,淩晨兩點五十七分,很晚了,可他依舊精神奕奕。
只是當他看見蜷在門前的女人時,上揚的嘴角火速拉下,不耐煩的五官又散發出臭味。
她睡得很熟,小小的外套蓋住頭部,整個人趴在行李箱上面,他看不見她的臉,只看得見她瘦小的手臂和佈滿瘀青的雙腿。
他記得,她是會議室裏的藍衣女孩。
是杜絹把他的地址給她的?哼,杜絹還真的很欣賞她。
不耐煩地,他踢踢她的腳,她扭扭身體,外套滑下到地板上,他看見她嘴角邊,有一道口水。
這讓他的臉少臭幾分。他喜歡看女人流口水?沒有,他不是變態,只是她的睡顏讓他想起搖籃裏面的小嬰兒。
再踢兩下,女孩子醒了,她揉揉眼睛、伸懶腰,然後……視線對上他的。
她看著他,神情先是茫然,接著驚訝、狂喜,然後展開手臂就要撲上來。
可惜,沒有成功。
她的腿麻了,不良姿勢導致她下半身麻木,熱情頓時減輕百分之八十。
「你在這裏做什麼?」蔣譽擺臭臉,整個人化身成愛河上游區段,臭度讓人退避三舍。
她不說話,只傻傻看他。
這裏是動物園嗎?她當自己買票看無尾熊啊!她的眼光讓臭臉再臭百分之三十。蔣譽不理她,伸手開門,然後把她當成擋在門口的流浪狗,跨過她的身體,進屋。
「不要!」她迅速把一隻「麻腿」插進門縫裏,蔣譽沒注意,門關上,!女孩發出一聲悶哼,佈滿瘀青的腳又多上一塊灰紫。
「你在做什麼?」他的口氣半點也不憐香惜玉。
就算他的精神很好,但淩晨三點了,明天還有會議等他去主持,鐵打的身體也需要休息。
她直勾勾望著他,小小的嘴唇嘟起來,紅絲慢慢佈滿雙眼。
一哭二鬧三上吊啊?這年頭,不流行了!他把她的腳往外踢,冷冷丟話,「你再不走,我就報警。」
淚水滾下她紅紅的臉頰,哽咽。「臭臉譽忘記跳跳了。」
跳跳!像是有閃電、雷聲在他腦子裏轟隆隆打過,滂沱大雨倏地淋了他一身。
跳跳?她是跳跳
他猛地推開門、蹲下身子,兩張臉中間隔不到二十公分,他細看那個因睡姿不良而站不起來的藍衣女孩。
她的眼睛很大,嘴巴很小,臉頰瘦瘦的,沒有可愛的五花肉在兩旁抖動。她的皮膚白得不正常,她的頭髮太黑,黑得需要染些咖啡色,增添時尚感。
「你不是商天雨,你沒有月亮下巴。」他搖頭。
她不是商天雨,可除了她和晴天,誰會叫他臭臉譽?
「我做過牙齒矯正。」她驕傲地用食指比了比完美下巴。
「商天雨沒有雙眼皮。」他遲疑說。
「我沒割雙眼皮,是後來瘦下去,雙眼皮就自動跑出來。」
「商天雨很黑。」
「我以前在公園跳、在操場跳,後來在舞蹈教室跳、在冷氣房裏面跳,陽光欺負不到我頭上。」
「你只有身高像商天雨。」
他終於找出她是跳跳的證據—那雙眼睛。
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快樂,嘴巴不說,眼睛先洩漏,難過,嘴巴不開口,眼神先表達,就像現在,她眼底有驕傲、有自得、有疑惑,還有淡淡的哀愁。
為什麼哀愁?因為老朋友認不出自己,還是被門板夾那一下,力道太重?
她皺皺眉頭,攤手、無奈的說:「我從十二歲之後,再沒有長高過。」
永遠的一五八……在舞臺上很好,她不會為難到男舞伴,但在現實生活中,要看哈比人不必去找魔戒。
「為什麼?」
她不想說為什麼,那個原因很苦,苦到提一次、痛一次。
「阿譽相信我是跳跳了嗎?」她催著問。
蔣譽不回答,有一點點故意,想用沉默等待那雙愛說話的眼睛,看看還會出現什麼表情。
她歎氣,張開嘴巴。ShowTime。
「淅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媽媽拿著雨傘來接我……」
她開口,就沒有人可以否認她的身份了,世界上要找到像她五音不全到這等程度的女生,恐怕不容易。
蔣譽笑開,臭臉立刻跑到外太空,他捧起她的臉,情不自禁地,在她額頭上烙下親吻。商天雨,是他少數不討厭的女生之一。
「你變漂亮了。」他把她的劉海撥到後面,光潔的額頭露出來。
「我有漂亮基因啊。」她指指自己,說得很驕傲。
他大笑,抱她進屋,把她輕放在沙發上,然後把行李箱拿進門,這才想起杜絹說過,為了見他一面,她整天沒吃飯、猛喝開水,心登時抽了兩下。
匆忙進廚房,他打開冰箱。沒有菜、沒有存糧,連基礎配備的麵包都沒有,只有啤酒啤酒……各種牌子的啤酒,不適合小女生,偏偏他討厭甜得膩人的飲料。
啊!有了!找出母親送過來的奶粉,他首度開封,煮開水,為她調製一杯適合小女生的飲料。
走進客廳,坐到她身邊,他把牛奶端給她。
商天雨看他一眼,眼睛浮現吞苦瓜的痛苦,他微點頭,不說話,但擺明她非喝不可。
見狀,她苦著臉深吸口氣,咕嚕咕嚕把牛奶吞下。
「好了,可以說了吧?」他攤攤手,把杯子接過來,放在桌上。
「說什麼?」
「為什麼提著行李,跑到臺灣找我?」
他不問沒事,一開口,猝不及防地,她的眼淚像斷線珍珠,一顆顆掉在衣襟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6 06:43:34
第二章
蔣譽低頭,看著胸前熟睡的小矮人,笑了。
昨天,他什麼都沒問出來,因為她只是一個勁兒猛哭,好像要把滿肚子的委屈哭光,才肯善罷甘休。
他捺住性子,輕拍她的背,好不容易哭聲淺了,他想說總可以問問來龍去脈了吧,誰知道低下頭才發現她已經在自己懷中沉沉入睡。
這樣也能睡?佩服。
也是啦,一路從美國飛到臺灣,再加上十幾個小時的等待,累壞也理所當然,於是他把她抱進客房,為她整理床被。
原本把她抱進客房後他就要退出房間,可是她的手卻緊緊抓住他的衣角不放。
蔣譽想過把她的手扳開,將自己的衣服救出來,但是他的衣服一離開她的手心,她的眉頭就往中間靠近。
考慮兩秒鐘,他最後決定把衣角塞回她手中,和衣躺下。
結果,她的睡相超爛,整個晚上都把他當成尤加利樹幹,緊緊攀,緊緊攀。
他是成熟男人,即使是討厭女人的男人,但基本的生理反應還是有的,這一晚,沒有想像中那麼好熬。
商天雨,商天晴是姐妹花,兩個人整整相差六歲,在他和晴天談戀愛的青春期,她是個只會在公園鞦韆上蕩來蕩去的死小孩。
跳跳,這個綽號是他取的。
他愛上天晴,沒有道理和原因。
天晴的舞蹈很棒,她說要到三藩市大學念舞蹈系,所以原本計畫在國內考大學的他,開始準備託福成績。因為,他決定兩人的未來一定要在一起。
和天晴交往的唯一壞處,是常常要當臨時保母。
約會的時候帶個小孩子很殺風景,幸好這只笨小孩識趣,到餐廳的時候會躲到另一桌看漫畫,兩人到公園約會,她也會乖乖跑到遊樂區東跳西跳,消耗過剩精力。
「天雨在鬧脾氣。」天晴靠進他懷裏,抓著他的指頭把玩。
「鬧什麼脾氣?」那傢伙不是只會笑得一臉呆,哪會發脾氣?
「她說你叫我晴天,應該叫她雨天才公平。」
這種事也有公平不公平?「你看她那個樣子,哪裡像雨天?叫她豔陽天還差不多!」
「對啊,天雨很嘔,她說好名字被我搶走,她只能用壞名字,害她三不五時掉眼淚。」
「流眼淚好啊,才不會得乾眼症。」
天晴笑笑。「她真的很介意自己沒有外號呢,你勉強叫她雨天吧。」
勉強自己可不是他蔣譽會做的事。
「要外號?可以啊,我叫她跳跳,她從早跳到晚,跳個不停……對啊,她為什麼不跑你一起學芭蕾?」
「天雨也喜歡跳舞,但受不了芭蕾舞刻板固定的動作。」
「愛新鮮的黃毛丫頭。」
他看向遠處的跳跳,她把平衡木當成竹竿舞,從左邊跳到右邊、右邊又跳回左邊。
「昨天她跑來問我。『姐,為什麼阿譽愛你?』」
他笑。「你怎麼說。」
「我說,我和阿譽的心綁在一起啊。她又問:『要怎樣,才可把阿譽的心和我綁在一起?』」說完,天晴橫他一眼,要不是天雨年紀小,她肯定要大吃醋。
「沒辦法,我太有女人緣。」他得意的咧。
「她很喜歡你。」
「我也很喜歡她啊,不然,你看我幾時帶我們家那只阿焎出門?」在他眼裏,沒長大的小人都是以「只」做為計數單位。
「要不,下次你把阿焎帶出來,有人陪天雨,她才不會無聊。」
「不行,我怕觸犯兒童保護法。阿焎國二就破除童子之身,和他混,我擔心青出於藍,還是讓她孤獨一點,在平衡木上面跳來跳去比較安全。」
天晴聽完咯咯笑不停,然後又勾住他的手臂問:「阿譽,你的夢想是什麼?」
「你的夢想又是什麼?」
「我要好好練舞,以後開一間舞蹈教室。」她愛死了舞蹈教室裏時不時傳出來的鈴鼓聲,和穿著粉紅色篷篷裙的小天使。
「我的夢想是賺大錢。」他說。
「為什麼?你很缺錢嗎?」
「我要賺很多錢給你開一間舞蹈教室。」阿譽的夢想就是完成晴天的夢想。他的臉還是臭,但嘴裏飄出來的話,香得很迷人。
還有什麼情話比這句更浪漫?天晴笑出甜甜的楓糖漿。
凝睇她的笑顏,他確定再確定,他們的未來一定要相掛勾。
這時天雨從遠處跑來,手裏抓著一把鬼針草花。「送給阿譽。」
女孩子送花給他?很有趣的經驗,他的臉很臭,但心在笑。
他收下花。叮嚀一句。「叫我阿譽哥哥。」做人要懂得尊敬長輩。
「不要,叫阿譽。」
「你叫阿譽哥哥,我才叫你跳跳。」
「跳跳?」
「你不想要外號嗎?跳跳,像知更鳥在樹梢跳來跳去,像在夜市裏買的小跳鼠,東跳西跳。」
「跳跳,跳跳,跳跳……」她重複在嘴裏發出同樣的音節,然後拉開嘴角笑開。「我喜歡跳跳,比雨天好聽。」
「對,你不是雨天,你是最舒服,乾爽的二十六度豔陽天。」他被愛情訓練了,訓練出滿口甜言蜜語,而且大小通吃。
從那天以後,他開始叫她跳跳,除了他和晴天以外,不骨人叫她跳跳,因為跳跳是他取的,是他和晴天的共同下午,共同回憶。
記憶,全是酸的,因為晴天消失了。
失去晴天,只獨留雨天,哪個人能在霪雨霏霏的世界裏不憂鬱。
蔣譽抽回手,發現跳跳又流口水了。
壞習慣,每次睡覺都流口水,他還以為這種習慣等長大就會好了,沒想到她一路流到二十二歲。
二十二歲……真快,當年的嬰兒肥女生已經亭亭玉立,變成國際知名舞星。
她不愛芭蕾,怎又去學芭蕾?真想代替晴天完成未完成的願望?
記得離開臺灣前一晚,她冒雨跑到他家門口,鄭重說:「阿譽要等跳跳哦,總有一天,跳跳會回來,替你把心底的大洞補起來。」
大洞補得起來嗎?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已經習慣冷風澆灌,習慣低溫心臟,十度保鮮。
下床,進客廳,他掩上房門,拿手機撥號。
「杜絹,是我。」他壓低音量。
「是,總經理。」她的聲音中規中矩,不像昨晚接受求婚的幸福小女人,看來她對婚姻的盼望真的不太高。
這樣很好,他對婚姻也沒有過度期望。婚姻嘛,不就是兩個人生活在一起,互相陪伴,共同完成繁殖計畫?再好的狀況就是兩個人一起變老,生病時相互打氣,兒女不孝時,有個共同的對象可以嘮叨。
「今天我不進公司。」
自他正式成為公司一員,從沒請過假,假期對他而言並沒有太大意義,與其在家裏自傷,他寧願讓自己忙得不得了。
「……是。」杜絹的語氣裏有一絲訝異,但除此之外,也沒有多餘的話。
「有急需簽字的檔,送過來給我。」
他一面講手機,一面走到門口架前,翻翻片子,下意識地翻出莫札特的小步舞曲,手指頭輕輕劃過,這首曲子,他已經很久沒聽。
「知道。」杜絹說。
「還有其他事嗎?」
「晚上郭董的生日會,總經理要參加嗎?」她的原子筆指在郭董生日會那行。
等他下決定。
「你去找我二哥,問他可不可以代替我去。」應酬這種事,偶爾也該落在二哥身上,他逃避太久了。
「知道。」
「有搞不定的事再聯絡我。」
「是,總經理再見。」她的喘口氣非常公式化。
結束通話,他回房間洗澡換衣服後,拿起車鑰匙,離開屋子。
跳跳起床後,整個房子裏外繞一圈,都沒看見阿譽,他大概上班去了吧。
她進浴室,徹頭徹尾洗去一身風塵,換上黃色洋裝。
她不愛穿洋裝的,喜歡穿洋裝的是姐姐,但為了媽媽,她開始學習穿洋裝,扮小公主,努力把「雨天」升級成「晴天」。
進到客廳,濕濕的披肩長髮把衣服弄濕了,她也不在意,只是坐進沙發,盤起雙腳,愣愣地看著眼前的落地窗。
阿譽,始終沒有忘記姐姐,這樣一片落地玻璃窗,是最好的證明。
她咬著下唇,苦苦的笑了。
走到CD架前面,她一眼就看見那片被 抽出來的莫札特小步舞曲。是這首曲子……二度證明,阿譽沒忘記過晴天。
這麼想,這麼愛啊……她該感激感動,她該為阿譽做點事。
跳跳把桌子、沙發搬開,挪出一個大空間,再跑進房間,從行李箱裏翻出舞鞋、舞衣、換好裝、繫上鞋帶,把小步舞曲放進音響裏。
站在客廳中間,壓下遙控器,她嬌俏可愛的身影像櫥窗裏面的娃娃。
一二三四,輕輕拉高手臂,抬起下巴,對著落地窗,露出可愛笑臉。
噹噹噹,壁鐘敲過十二響,工作一天的老闆沉睡了,櫥窗裏的娃娃眨眨雙眼,伸伸懶腰,醒來了。
停八拍。
過往的情景在跳跳胸口發酵,陽光投射進來,在她的劉海抹出一道金黃燦爛。
五六七八,開始!
腳跟蹬起,幾個快速的小跳腳,旋轉、跳躍,她隨著音樂在客廳裏面飛舞。
這是阿譽為姐姐買下的舞臺,她要為姐姐和阿譽心情飛舞……
三步奔跑,一個劈腿騰空跳躍,返身,再一次半空跳躍,然後、立定、踮腳尖、用力旋轉,一圈、兩圈、三圈、她在美麗的晴天裏享受陽光照耀。
莫札特啊,曲子流傳過千百年,見證了無數段愛情,那麼,就請你為阿譽和晴天再次見證……
蔣譽買早餐回來,一進屋看見的就是這幕。
他傻了,誤以為時空穿梭,他的旋轉女孩回來,在他的眼前輕笑、旋轉,自信的她、自信的舞步、自信的晴天……回來……
音樂持續跑著,她舞得淋漓盡致,調皮的娃娃,調皮地蹬腿、跳腳,從東邊跑到西邊,從南跳到北,這是娃娃的夜晚,娃娃的世界。
在小小的一方櫥窗中間,在月色朦朧、街燈沉默的夜,娃娃再不必擔心過路客的眼光,她的心啊,蕩漾春天。
跳跳舞得盡心,阿譽看得癡情,恍若那天、那年、無數個汗水淋漓的荷盡已無擎雨練習夜晚回來。
「櫥窗娃娃」是晴天在舞蹈大賽中拿下冠軍的作品,比賽之前,他當觀眾看過幾十次,還說冠軍非她莫屬……
舞曲結束,跳跳發現他站在牆邊,迅速掛起笑臉。
「阿譽記得對不對?」
她奔到他身邊,抬頭,對上一百九的特級身高,她懂了姐姐的哀嚎,和阿譽談戀愛真的很容易得到頸椎疾病。
「跳跳也沒忘記。」他的臉一貫臭,這種臭法不是臭豆腐吃太多,應該和媽媽懷孕時,跌進臭水溝有關係。
「沒有人可以忘記晴天。」她伸出手指頭,在他臉上揉捏,想替他揉出一個溫和笑臉。
他不想傷感的,不想她從遠方歸來,看見他的憂愁,於是轉移話題。「來,吃早餐。」
走進餐廳,他找出三百年沒用過的餐盤,像辦家家酒一樣,排滿整桌。
她笑笑,搖頭。「我吃不下那麼多。」
「能吃多少算多少。」她太瘦,瘦得不像記憶中的跳跳。
「嗯。」她用力點頭,然後挪了一杯豆漿到面前,倒出小半杯,一口一口,慎重其事的慢慢喝掉,然後舔舔嘴唇說:「謝謝,我吃飽了。」
他瞠眼瞪她。
會不會太過分?十幾人份的早餐擺在桌上,她居然只吃掉六分之一人份?「東西不合胃口?」
「沒有,每樣都好吃極了。」事實上,光看她就猛流口水,臺灣的美食冠世界,離開多年,說不想念才有鬼。
「好吃為什麼吃那麼少?」
「身為舞者,身材很重要。」她舉舉杯子。「我吃這樣已經很過份了,很多舞者是不吃早餐的。」
她屬易胖體質,隨便多吃兩口,成效馬上跑到肚皮上,她可不想害男舞伴骨折。
「這種吃法,哪有體力練舞?」
「阿譽先生不知道現代有一種叫做綜合維他命的東西嗎?」她笑瞇眼。
「不行,多吃一點。」如果當知名舞星的代價是拿身體健康去交換的話,這種工作,不做也罷。
她看他一眼,為難的嘟嘴。「前陣子有個俄國的舞蹈明星,因為體重超過四十三公斤,就被解聘了。」
「不管,先吃,真到過胖的話,我再送你去健身機構減肥。」
看出他的堅持,好吧,反正舞星生涯和她……掀掀眉頭,拚了。
把看起來很不錯的三明治拿在手上,在阿譽的鼓勵眼神下,她咬了一口,細細咀嚼。
「怎樣?」
「人間美味。」
人間美味?不過是連鎖店的早餐,她一定餓了很多年。「再試試這個。」他把一盤煎餃推到她面前,臭臉變得有點香了。
「好。」
她夾起餃子咬一口,肉汁流進嘴裏,她滿足的深呼吸。吃飽飽的生活……真棒,也許她該徹底改變生活方式。
「好吃對不對?」她喜歡她的表情,喜歡這個熟悉笑臉。
「好吃得不得了!」她用力點頭,配一口豆漿。
再接再勵,她把鬆餅抹上奶油,咬一口,再把司蛋餅含進嘴裏,著迷的模樣,像被封印三百年的小妖精,初嘗食物精華。
見她吃得那麼開心,蔣譽的心情也跟著放開。
商天雨直到撐了肚皮,才笑著搖手求饒。「我真的不行了。」
他看看剩下的食物,不滿意,但能接受。
他推開椅子,走到她身邊,準備盤問她,他總得瞭解她蹺家的理由,雖然他早猜到七八分,相信和她的新後母脫不了關係。
可突然,商天雨暴睜的眼珠子像看見鬼,搗起嘴巴,咿咿呀呀、比手劃腳說著沒有人聽得懂的外星話,接著猛力推開他,往房間裏面衝。
蔣譽滿頭霧水,跟在她身後進房間,右腳才跨進去,就聽見廁所裏面傳來陣陣的嘔吐聲音。
食物不乾淨?
不會,她吃過的,他都嘗了。左邊胸口一陣沒道理的紊亂撞擊,他被她弄慌了手腳。
「跳跳!」他追到廁所門前,扭動把手,發覺門被鎖住。
門裏傳來一陣模糊的應話,他聽不清楚。「跳跳,快點開門。」
她沒空理他,他只好耳朵貼著門,細聽裏面的狀況,幸好沒多久,衝馬桶的聲音就響起,然後是水聲,十秒鐘不到,她打開門,衝著他笑。
「放心啦,我沒事。」
「吃壞肚子?」明知道不可能,他還是問。
「還好吧。」她看看天花板想了一下。
「食物不好?」
「還好吧。」正常人來吃,應該很好。
「懷孕了?」
「喂,阿譽在破壞我的名譽!」她用力捶他的胸膛。
「還有什麼理由會讓女人嘔吐?」他失笑,因為她誇張的表情。
她說得篤定。「厭食症。」
「你有厭食症?」
「沒這麼嚴重,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職業病,很多同事都有。」她笑笑,不以為意。
「可是長期下來……」
「我們才希望能夠長期下來呢,很多得不到厭食症的人提早被迫離開舞臺,就算再有天份、再有才華都沒用。」她胡扯,而且越扯越順口。
「說得好像得到厭食症是一種恩賜。」
「是啊。」她說謊,但謊話能換得她的眉頭舒展,值得。
瞧,說謊多容易,她在飛機上東想西想,想著該怎麼對他說謊,才能換到留下來的住宿券,沒想到輕輕鬆鬆、簡簡單單,他就信了她每句話。
阿譽是個很好騙的人呢。她微笑。
「你可以吃些什麼?」
「通常是生菜沙拉,和高纖低糖的水果。」
「這種生活不辛苦嗎?」他眼裏浮上一層心疼。
「有一點,不過我熬出頭啦,阿譽知不知道,我很有名呢!」她驕傲的說。
「知道。」他看過關於她的報導。
很早以前,晴天說,跳跳學芭蕾的話太慢了,要成為芭蕾舞星,最慢在五歲之前就要開始接觸芭蕾,所以他知道,跳跳擁有今天的成就,得比別人砸下更多努力。
她一直笑,好像心情很棒,棒到得用很多的笑容才能表達自己有多快樂,可是下一刻,突然他想起晴天的話——「跳跳啊,越傷心笑得越甜蜜,你不要被她騙了。」
才兩個星期!
從發現晴天得到血癌到決定治療方式,才經過短短兩個星期,她整個人已經瘦掉六公斤,本來就不胖的她,變成一把骨頭。
每天他都穿上無菌衣進隔離室,隔離室一次只可以進去一個人,他進去了,跳跳只好在窗外對他們微笑、做鬼臉。
「幸好跳跳還小,不知道你病得多嚴重,要是她知道,就不會笑得這麼燦爛了。」他辦不到,他做不出跳跳臉上的笑容。
「你不懂跳跳。」晴天說,對著窗外的跳跳比出一個V字的勝利手勢。
「我哪裡不懂?笨瓜一個,心思單純得很。」
晴天微笑,說:「講個故事給你聽。」
「好。」
「我出生就笑咪咪,醫生告訴爸爸別大驚小怪,那不叫做笑,而是顏面神經的反射動作,每個嬰兒都有的。我爸爸卻怎麼看,都覺得我在對他微笑,於是幫我取了名字叫做天晴。」
「同理可證,跳跳一出生就哭得全世界都受不了?」
「嗯,媽說,她生出來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甘願來到這個世界。她不像育嬰室裏的小Baby,一哭就是驚天動地,非要全世界都注意到他們。天雨哭的時候不出聲,只是不停掉淚,滴滴答答濕了枕頭才被人發覺。爸爸很驕傲,說他的女兒是稀有品種,她不是在哭,她是在飄毛毛雨,所以她的名字叫做天雨。」
「她小時候常躲在衣櫃裏掉淚,爸媽不斷教導她,要學姐姐,天天放晴,大家才喜歡她。她學了,學得很徹底,開心的時候笑,傷心的時候也笑,她啊,越傷心笑得越甜蜜,你別被她騙了。」
見他不說話,跳跳扯扯他的袖子問:「阿譽不必上班嗎?」
「請假了。」他倏地從加快裏抽身。
「請假了,那阿譽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和跳跳聊天嘍?」她不介意他的臭臉,總是笑得一派天真。
而他,還是分辨不出,甜蜜笑容的背後負載多少傷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6 06:43:59
第三章
蔣譽牽著商天雨進客廳,她把早餐吐光了,在談之前,他先繞進廚房裏,替她泡牛奶。
冰箱裏面應該多塞滿食物。他想。
看見牛奶,跳跳皺眉頭,還是乖乖喝掉。
「說吧,想告訴我什麼。」今天,他有一整天的時間和她敘舊。
「阿譽有沒有看見新聞報導、最近有一條很大的新聞……」
「商伯父把八成財產捐出去做公益?」商界都在討論這件事,多數人持正面看法,但站在跳跳的角度來看,恐怕沒有那麼正面。
「阿譽故意跳過爸爸娶一個年輕貌美的英國妻子,怕跳跳傷心?」她偏著頭望他,感激他的體貼,雖然他的臉還是臭得很。
「對,你哭起來很嚇人。」他撥開她額前的散發。
「哭一次就夠了,我才不會天天哭給你聽。」她的淚腺萎縮、視神經萎縮,她的眼睛很寶貴呢,怎麼可以亂哭一通。
「商伯母還好嗎?」
「媽媽解脫了。」說不哭的,可鼻子還是紅了。
「怎麼回事?」
「阿譽記不記得我們為什麼舉家搬到美國?」
她不愛說故事的,尤其是讓人痛苦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很重要,重要到或許能勾引他的同情心,讓她安心在這裏待下來。
「為了遺忘,你們想離開晴天成長的地方。」
而他的做法不一樣,他留下,半分鐘都不准自己忘記晴天,他要想她、想她、想她……即使這種思念折磨人太過。
「搬家對媽媽並沒有太大幫助,她罹患了憂鬱症,情緒起起伏伏,她睡不著覺、酗酒、割腕,每次打完我之後又抱著我痛哭,後來爸爸受不了了,藉口工作,越來越不喜歡回家。」
爸爸的苦,她感同身受,只是她沒有權利逃避。
「留下你一個人面對情緒不穩定的媽媽?」蔣譽的臭臉變得嚴厲。商伯父怎麼可以留十二歲的孩子獨自面對生病的妻子?
「還好吧,媽媽在家裏裝潢了一間舞蹈室,我只要每天打開錄影帶,學習晴天跳過的每支芭蕾舞,媽媽就會很快樂。」
她居然是因為這個原因開始學舞?
心酸了、心疼了,心隱隱地抽著、扭著,他將她攬抱進懷裏。
「你每天要花多少時間跳舞?」才能練成知名舞星?
「七八個小時吧,剛開始我跳到連站都站不穩,後來慢慢習慣了,知道媽媽透過舞蹈在看著姊姊,能夠消除她的思念,我很開心。」她在笑,笑得很甜。
她啊,越傷心笑得越甜蜜,你別被她騙了……
他歎氣,撫過她腿上的瘀傷。那段時間,他自顧不暇,痛苦到沒有餘力去問問她,日子過得好不好。
「對不起。」晴天最後把跳跳的快樂交給他,他卻不是個負責任的傢伙。
見他愁眉苦臉,她搖頭,把他的大手掌帶離自己的腿上,那些瘀傷代表的是成長不是心酸。
「放心,我長大了,而且長得很好。」
他把她的頭髮兜攏到身後。「是真的好,還是假裝很好?」
她笑而不答,繼續說故事。「家庭不順遂,爸爸的事業卻蒸蒸日上,他回家次數更少了,有時候整個月沒看到人,我知道他在逃避姊姊的死,就像媽媽一樣。
「我讓媽媽請最好的舞蹈老師來教我跳舞,我明白自己跳得越好,媽媽的笑容越燦爛,所以我很拚命,即使我從沒想過自己會走上舞蹈這條路。」
「你還是走上這條路了。」
「嗯,有一天媽媽清醒,她問我,『天雨,可不可以為天晴,考上她想念卻沒有機會念的舞蹈學校?』第一次,我知道她看見的不只是姊姊,還有我的辛勤,所以我拚命點頭,下定決心要學會跳所有姊姊想跳卻來不及跳的舞,要站上她想站卻沒有機會站的舞臺。」
「你成功了。」成功得讓人讚歎。
「我終於知道,毅力對一個人有多重要。為了應考,我一天練十六個小時的舞蹈,跳到癱軟虛脫,我不准自己休息,知道考上的那天,我躺在床上,整整昏睡三天三夜。」
就是這樣,長期營養不良加上過度消耗,才長不高吧。
「後來呢?」
「上大學後,我還是照顧她,讓她看著我每一場練習,剛進大學我就迫不及待參加舞團,迫不及待成名,我要她清楚,我為了姊姊很努力,念大學的前兩年,是我和媽媽最快樂的時候。」
「你做得很好,晴天會以你為榮。」
商天雨的眼睛在笑,卻笑不進心底。
「但爸爸開始外遇,他成功、富裕,很多女人不介意他的年齡,說什麼真心相愛、至死不渝……哈,那些女人哦。」她窩進他懷裏,說著那些逃不開的不堪回憶。
她不怨爸,因為私心,不管他是不是負了媽,她都替他找藉口,說他必須藉著戀愛的刺激來淡忘失去愛女的痛,所以她選擇性地埋怨那些拜金女,怨她們提供了爸爸逃避空間。
不理智,她知道。
蔣譽心疼地揉揉她的頭,把她緊緊圈在懷裏,像小時候那樣,只是他懷疑,現在再塞給她一把牛奶糖,還可不可以抹去她的淚水,換她一張乾淨笑臉?
「然後呢?」他問。
「有天爸爸回家,媽媽高興得想下廚煮大餐,我替他們出門買紅酒,刻意在外面多逗留一下,想讓他們獨處,可是回家時,卻看見媽媽趴在沙發上哭,爸爸不見蹤影。」
「發生什麼事?」
「爸爸要離婚,要娶一個紅髮妓女……不要嫌我的用詞粗魯,她真的是!她是小有名氣的模特兒,私生活一團亂。爸爸說,他追她追得很辛苦,必須用婚戒將她套牢,那天回家,他想和媽媽談離婚。」她又吸吸鼻子,笑著拍拍他的手背。「我沒關係,事情過去很久了。」
「這樣的婚姻沒什麼好眷戀,離婚就離婚,商媽媽還有你。」他火大。
「媽是傳統女性,丈夫、孩子是她所有憑恃。她說:『我失去天晴、失去你爸,再下來,我就要失去你了。』我不斷向她保證,說她絕對不會失去我,但她只是苦笑,好像我講的全是謊話。那天晚上,她自殺了,她喝酒、吞安眠藥,連再見都沒有跟我說。」
「跳跳……」
他把她的頭壓進懷裏。對不起、對不起,他應該早點聯絡她,應該收納她所有的不幸和痛苦。
晴天死去,是他痛苦的終點站,卻是跳跳痛苦的起點,她一件件、一樁樁承受不該承受的壓力,她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啊……
誰來給她一把糖、給她一杯霜淇淋、給她所有能安慰心情的東西?偏偏,她得了厭食症,吞不下任何安慰品。
她沒哭,還在笑,只是淒涼的笑容,看得人鼻酸。
「是愧疚吧,爸爸終究沒娶那個模特兒。後來我站上國際舞臺,表現優越,有媒體挖出我是商宗獻的女兒,發現我的表演從不邀爸爸參觀,還有媒體拿這件事作文章,連紅髮名模都被挖出來。」
好吧,如果她真的有埋怨,大概也只表現在這件事上面了。
「商伯伯一定覺得沒面子。」
「面子算什麼,我連裏子都沒有了。也許爸真有凡人無法擋的魅力吧,這次決定結婚後,爸希望我能參加婚禮,並在婚禮上獻舞、表達祝福,洗刷外界對我們父女之間的看法。」
「你不願意?」
「阿譽猜對了,我不願意。爸爸很氣,他擔心媒體又把我們惡劣的父女關係拿出來練文筆,便撂話說我不參加婚禮的話,就不留財產給我。聽說他捐掉一百三十億,哇,一百三十億美金換一首舞我居然不換,笨透了!」
「你的數學很爛,一定不知道一百三十億美金有多少。」他故意嘲笑她。
小時候,他拿霜淇淋和一千塊讓她選,她老是挑霜淇淋,屢試不爽。
可他並不知道,選霜淇淋是因為這個選擇能惹得他丟開臭臉,哈哈大笑,有時候一高興,還會把她抱起來轉圈圈,她超喜歡他開心的臉。
「對,我數學爆爛,我放棄財產,爸爸為了讓媒體轉移焦點才宣佈捐款。」
「你一氣之下就離家出走?」
「這麼說,呃,也可以。」她避重就輕。
「還在其他理由。」
「跳跳想阿譽,算不算理由?」她嫣然一笑,轉移他的注意。
「勉強算。你打算在這裏停留多久?」
他問出她的擔心,多久……她要是知道多久就好了,她也希望有個精確的時間表。
低眉,她扭絞十根手指頭,久久,低聲問:「阿譽有要好的女朋友了嗎?」
「我三個月後要結婚。」
轟!悶雷打到頭頂,炸得商天雨頭昏眼花。
耍白癡啊,她早想過啦,怎麼心臟還是一陣亂跳?
十年,那麼久的時間,沒道理走不出傷慟。阿譽是韌性很強的男人,況且她喜歡這個答案,是真心喜歡,阿譽的答案讓她鬆一口氣,也會讓晴天開心。
至於她的心酸只是……只是意外導致,她手上的資料裏,並沒有提到他有女朋友或未婚妻。
對,那是意外不是心酸,如果她有心理準備,一定會開心到不行。
「阿譽很愛新娘子嗎?」
愛,他可以隨口說說的,可跳跳的眼光坦誠,他說不出敷衍答案。
「阿譽很愛新娘子嗎?」帶著些許催促,她拉拉他的衣袖。
「杜絹是個很棒的女人,她細心體貼,會照顧人,處事很謹慎……」他很努力描述未婚妻的優點。
「講那麼多,都沒有說到愛不愛那個女生。」他給的不是她要的答案。
她敏銳的讓他無所遁形,這樣不好,男人都受不了咄咄逼人的女生。蔣譽不答話。
她把手放在他胸口。「是不是這裏,破掉的那個大洞還沒補起來?」
一句話,問出他的沉默。
跳跳又問:「它還會日夜讓寒冷的北風灌進來,害得阿譽心酸酸?」
壞女孩,她問出他的難堪了。別開臉,他逕自走到落地窗前。
下一秒,她拉回笑臉,跑到他跟前。「我來幫阿譽好不好?跳跳是被破網高手哦,阿譽收留跳跳,跳跳讓阿譽開心。」
她的笑又甜又美,她的眼睛閃閃動人,一時間晃神的蔣譽,在她的眼神裏看見……久違了的晴天。
「想留就留,我有說不可以嗎?」
洞,這輩子是補不起來了,但收留一個剛剛失去一百三十億美金的小女生,他還辦得到。
「打勾勾。」她伸出小指頭。
「打什麼勾勾?」無聊!他把她的手收進掌心。
「跳跳前輩子是女媧,一定可以把阿譽的心洞補起來,到時候,阿譽要認真,重新學會如何愛人。」
「我愛不愛人關你什麼事?」他睨她。
「晴天把阿譽交給跳跳了,跳跳發誓要讓阿譽幸福。」她說得鄭重,彷彿她真的是為這個任務遠道而來。
「那麼在乎我的幸福,那你呢?有沒有交男朋友?」
「目前沒有,不過,等跳跳找到比阿譽更溫柔的男生,就會談戀愛了。」
「恐怕很難。」他的臭臉蒸發,放聲大笑,她也跟著笑。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脾氣壞、對人不客氣,還有人說他需要去進修禮儀,只有跳跳會說阿譽是個很溫柔的男生。
溫柔嗎?是,他的溫柔從來只在晴天、跳跳面前展現。
「阿譽,我有沒說過,我很愛你?」她環住他的腰。
「說過,聽到耳朵長繭了。」那個時候,一塊餅、一顆糖都可以換到跳跳一句「我愛你」,她的愛很廉價。
「我還要再說一次,跳跳很愛阿譽,很愛很愛……」
他笑著抱住她。好啊,儘量愛,反正他現在很有錢,可以把整座糖果工廠搬回家!
蔣譽又在商天雨的床上醒來。
這次,熟睡的跳跳沒有拉住他的衣角,但昨天工作到半夜的他,一時興起走進她的房間,發現她濕濕的枕頭和掛在睫毛上的淚水,就自動自發的躺上床,抱住了她。
和晴天說的一樣,她不哭出聲,只會靜靜淌淚,一顆顆濡濕了新枕套,這麼悲傷的她,怎麼負責他的幸福?
今天非上班不可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回床上,輕手輕腳下床。
可他還沒有走到門邊,就聽見她軟軟甜甜的聲音。「阿譽早安。」
他回過頭,裝臭臉,「為什麼不睡久一點?」
「我睡得夠久了,睡得骨頭痛。」她伸懶腰,純白的蕾絲睡衣穿在身上,很有公主的模樣。
「骨頭痛,床墊不舒服嗎?」
他走回床邊,蹙眉翻起床罩,想檢查床墊是不是黑心貨,要不……打個電話找人送新床墊好了。
「不是不是,是睡太久了。」
「你確定?」
「確定到不能再確定了。」她跳下床,手高舉、往前彎,把額頭貼在大腿,又臂抱住小腿,然後站直,下腰向後仰,手掌往後貼在地板上,搭起一座拱橋。
等站直後,她說:「你看,現在一點都不痛了。」
「要是這招有用,所有的骨科醫院都可以關門大吉。」
「是很有用啊,不過大部份的人都很怕痛,不然你學我,試試。」說著,她兩腿撐開,劈腿給他看。
兩隻勻稱細白的腿露在睡衣外面,軟軟的、滑滑的、嫩嫩的。
第一次,蔣譽發現,跳跳已經不是十二歲,第一次,他發現,她也有勾引男人的本錢。
看見他淡淡的尷尬,商天雨站起來,掛起最甜美的笑臉偎進他的胸懷。
「阿譽是不是覺得我的腿很美,垂涎三尺了?」
他的大手落在她的後腦,不用力,但實實在在是一個巴掌。
「想太多,我在看腿上的瘀青是怎麼回事!你念幼稚園小班嗎?都當知名舞星了,還會一邊跳舞一邊摔啊!」
他沒有把她從自己懷裡拉出來。這個懷抱,她用過,用得很熟,沒道理隔了十年就不准她舊地重遊。
「我覺得很好看啊,之前更嚴重呢。」她抬起右腳看一看,再抬起左腳,很不錯啊,舊傷都快裉色了。
「好看?都快變成一零一忠狗了!」
他說她……一零一忠狗?她的眼角抽搐,笑到不行。
「還笑,你到幾歲才會保護自己?」蔣譽惱了,又巴她一個腦袋瓜。
「阿譽一點都沒變呢。」
「變啦,變帥變有錢,變成全天下女人都愛的白馬王子。」
「真想念阿譽的背。」她輕歎。
他沒回答好或不好,直接把她抱到床上,然後轉過身,胳臂一彎,把她負在背上。
她勾住他的脖子,把小屁屁交到他的大手掌,沒有猥褻或曖昧,彷彿,他們一直這樣親密著,一直這樣,這樣在一起。
「唱首歌來聽聽。先說,不准唱國歌。」她還沒有開口他就先說。
「真是的,我本來真的想唱國歌呢。」
他忍笑。「沒長進,那麼多年了,唱來唱去都是同一首。」
「不對,我想唱美國國歌。」
「不、准!」
「那好吧,唱我的成名曲。」她深吸口氣,然後在他耳邊輕輕唱歌。
他笑,笑她的五音不全。
「雖然我有一副全世界最爛的喉嚨,可我也有全世界最棒的耳朵。」
誰告訴你的?」
「姐,她說我聽一遍曲子,就可以分毫不差的把它彈出來,我的音感奇佳、節奏感好到無人匹敵,只可惜喉嚨太差,不過幸好我的喉嚨很差。」
「為什麼幸好?」
「不然,我會跳又會唱,蔡依琳一定會對媒體哭訴說:『既生天雨,何生依琳?』」
蔣譽又笑了,她真的很有本事,沒人可以把他逗笑,可有她在,一而在、再而三,就能勾出他的真誠快樂。
「阿譽。」她又叫他。
「怎樣?」
「我有全世界最棒的耳朵。」
「知道,你剛說過,我記住了。」他敷衍得很過份。
「那,阿譽要好好利用跳跳的耳朵哦。」
「利用?」她把他弄糊塗了。
「傾聽啊,告訴我阿譽在想什麼。」
「我哪有想什麼?」
她故意掏掏耳朵,皺眉。「跳跳的耳朵聽出阿譽在說謊。」
他挑眉。「這麼神?好啊,請問耳朵小姐,阿譽在想什麼?」
「阿譽想,要是能回到跳跳練輕功受傷的那個下午就好了,你很想要一手背著跳跳,一手拉著晴天,在晴天耳邊偷說跳跳的壞話。」
「我沒說你的壞話。」他辯駁。
「有,阿譽說:『我們以後生小孩,一定不要生到跳跳這種過動兒。』阿譽還說:『要是生到了,就一把捏死,不然氣也會被她氣死。我終於理解托塔天王李靖為什麼生到哪吒會感覺家門不幸。』」
跳跳一面說,蔣譽一邊笑。回想往事,似乎沒那麼多的辛酸了,反而在酸澀間他嘗到一絲甜味。
「阿譽。」她把嘴巴附在他耳邊。
「怎樣?」
「可不可以商量一下?」
「商量什麼?」
「如果下輩子,阿譽和晴天結婚的話,把跳跳生出來好不好?」
「一人輩子過完就沒了,哪來的下輩子。」他不迷信,前世今生說服不了他。
「不,有下輩子的,前世因、今世果,你們前輩子就是打死不肯把跳跳生出來,這輩子才會倒大楣。如果我們約定好,下輩子你們願意把跳跳生出來,保證阿譽和晴天可以婚姻美滿——永浴愛河。」
「是嗎?不是生完跳跳,兩個夫妻就氣得手牽手去跳愛河?」他很不捧場。
「愛河不能跳的,那個水髒得不得了。」
「不然要跳哪裡?淡水河嗎?」
「不要跳河啦,燒炭比較不痛。」
「你燒過哦,又知道了。」要不是她在他背後,他的大手一定又要巴到她的後腦勺。
她不說話,三秒後,又把臉貼在他頰邊,笑咪咪說:「如果阿譽當爸爸,我保證再生氣都不離家出走,保證好好唸書,學文靜,保證不東跳西跳,把自己弄出大洞加小洞……」
「不要做一大堆做不到的保證。」他說完,又笑。
他的跳跳,把晴天帶回他的生活圈,只不過這回,哀慟淡了,多了甜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6 06:44:22
第四章
蔣譽去上班了。他力邀跳跳一同到公司,她想了老半天,最後決定不去,剛回臺灣,她有很多事情得安排,比如,看醫生。
從醫院出來,她的笑容不太自然,但她沒放棄微笑,笑得讓從她身邊走過的人以為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張著眼睛四下瞧。
他們都弄錯了,有趣的不是東西,是她的生命。
真的很有趣,有趣到不行。
臺北的天空飄著毛毛雨。聽說颱風快掃進臺灣,她沒撐傘,緩步慢行,還是笑,她的笑漬了蜜,甜得讓人以為現在是晴天,不是飄著細雨的秋季。
她仰頭,讓雨冰鎮她的臉,回想醫生的話。
「所有醫生都會做出同樣判讀,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馬上安排開刀房,順利的話,只需要兩個月,你又可以活躍在舞臺上。」
Ross介紹的姜醫生聽說是臺灣腦科權威,他好年輕哦,那麼年輕就可以變成權威,又是在這麼困難的行業,他的大腦組織一定與眾不同,要是她的大腦和他的一樣能幹就好了。
「猶豫對你沒好處,建議你越早處理越好……」
知道啊,可她現在很忙,忙得沒有時間去處理這些小事情,等忙過再說,說不定這一等,就讓她等出一個黑傑克,等出更高的手術成功率。
也說不定,她多吃東西多休息,養出健康的生活態度,病就會不藥而癒。很有道理對不?人體本來就有很高的自愈能力。
對,她相信商天雨,她對自己很有信心,自信讓她一路過關斬將,變成年度風雲舞星。
她又笑了,這次的笑容自然許多。
手機響,她打開包包接電話。啊!是阿譽,她親愛的阿譽。
「下雨了。」他說。
「嗯,是我的天氣。」
「笨!要教幾次你才學得會,你不是雨天,你是跳跳。」
「好吧,阿譽這麼說的話。」她點頭,想像電話那頭的臭臉。
阿譽不喜歡叫她雨天,他說雨天太蕭瑟,不適合開朗活潑的跳跳,對,她是開朗活潑美少女,阿譽愛她當什麼樣的女生,她就卯足力氣去扮演。
「記不記得有一次你到我家露營,那天下大雨?」很久,他不提過去,他習慣將記憶埋著、藏著,但跳跳回來了,他有了老戰友,每說一次,便快樂一分。
他不知道,她的傾聽,正是為他的心結解套。
「記得,那是我第一次離家出走。」那時,她驕傲自負,一心一意要獨立自主,可是十二歲、口袋沒錢的女生,只好靠阿譽大俠捨身相助。
「晴天急得到處找人,只差沒報警,還記不計得你為什麼蹺家?
我被爸爸打屁股。」
「商伯父為什麼打你?」這是樁無頭公案,當時任晴天問破嘴,跳跳都不肯說出原因。
「我和老師作對,考試不寫答案,還在考卷背後畫山水。」
「那麼有個性?」
「是老師不好,她不能罵我沒家教。」
「你做了什麼沒家教的事?」
「扁人。」
「扁誰?」
「一個叫做陳奕承的男生。」
「為什麼扁他?」
「他午休時間偷親我。」
「哦,原來如此。」哦哦,無頭公案終於水落石出。
「你應該告訴我的,我會站在你這邊,把那個男生痛毆一頓。」
「阿譽收留我了呀。」他本來就站在她這邊。
那時她去找他,他要帶她進家門,但她說要靠自己,不要大人幫助,被她磨得沒辦法,他只好找一頂帳篷在花園裏搭起來,讓她「獨立自主」。
「帳篷很好,阿譽又給我很多漫畫和武俠小說。」那時候她覺得,其實離家出走也不錯。
「那些書是阿焎的。後來晴天來帶你回家,你打死不要,還說要你回去只有一個條件,記不記得是什麼?」
「商天雨大小笑。十二歲的嬌嬌女倡狂得很,完全不顧大人的自尊。
「我要爸爸讓我打三下屁股。」
「什麼爛條件嘛。」他記得,晴天蹲在帳篷門口勸了老半天,然後苦笑在他耳邊低語:如果我們真的生出一個跳跳,記得提醒我,在醫院裏,直接把她捏死。
「我爸寧可讓我流落在外,也不肯讓我打三下,真是不懂認錯的老人。」她皺皺鼻子接話。
說到底,錯的還是商伯父。蔣譽好笑的搖頭。
「那天入夜開始下雨,晴天打電話要我去看看,說你會趁機淋雨。」
晴天說跳跳是怪物,很喜歡淋雨,老把自己搞成落湯雞,就算會因此咳上半個月,感冒轉肺炎也沒關係。
那是第一次他覺得有個妹妹挺麻煩。
麻煩歸麻煩,為了女朋友,當然要不辭辛勞,他拍胸脯保證,然後很巴結地煮了一鍋泡麵,加菜、加蛋、加餃類,冒著風雨跑到跳跳的帳篷敲門。
聞到香噴噴的泡麵,她迫不及待「開門」迎客。
「接著他們吃泡麵、聊天,晚上兩人縮在睡袋裏面,那是人生初經驗,她窩在他懷裏入睡。
「阿譽,我真想念那鍋泡麵……」
「回家我煮給你吃。」
「說定了,我去超市買材料。」
「好,可是不能淋雨。」雨水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來,雨下大了吧。
跳跳抬頭,雨真的變大,她的頭髮濕了、臉濕了、衣服濕了,冰冰涼涼的感覺貼在身上,好舒服。
深吸一口帶著濃濃濕意的空氣,商天雨只覺肺壁清新。多久沒淋雨?很久了,她總是忙,忙家裏、忙舞團、忙生活、忙上進,她忙得忘記停下腳步,好好欣賞雨且樂。
「跳跳!」蔣譽的聲音帶了點警告。
「啥?」她回過神。
「你在淋雨?」
「她直覺反駁。「沒有。」
「說謊,我聽見雨水滴在手機上面。」
「好吧,小淋一下。」和聽力太強的男人在一起,很累。
「附近有沒有騎樓?」他的口氣緊張。
「有。」緊張什麼,不過是接受大自然的洗禮,雨水滋養了大地與生命呢。
「跑過去。」
她無奈看天空一眼。再見,親愛的雨水。
「快跑啊,還愣在那裏做什麼?」他催促。
真神,連她愣在原地都猜得到。好吧,跑,她故意邊跑邊喘,賣力演出。
跑進騎樓,商天雨卻心有不甘,伸出沒拿手機的那隻手去接從天而降的雨水,標準型的陽奉陰違。
「我到了。」她說。
「早上給你的錢有帶在身上嗎?」
早上出門前,他堅持給她錢,她說她有,這幾年的工作,讓她有一筆不錯的積蓄,他卻說:別裝闊,你才剛損失一百三十億美金。
如果,她損失的「只是」一百三十億而已,不知多好。商天雨苦苦笑了。
「你又停電了,為什麼不說話?」
「不是停電,『雨天』剛剛在打雷,動作當然會慢一點點。」她笑著對他說瘋話。
「我要講幾次,你不是雨天,你是跳跳。」蔣譽的口氣警告意味更濃,至於為什麼,他也不清楚,就是不喜歡雨天這個名字。
「好吧,我是跳跳。」
「看看附近,有沒有賣衣服的店?」
「有,一整排呢。」
「找一間走進去,挑一身衣服,換掉身上的濕衣服。」
他命令下得很習慣嘛,以為自己是君臨天下的帝王級人物哦?不過商天雨還是照做,她很清楚,晚上他會查看她買的新衣服,說不定還要對照發票。
對於「妹妹」,阿譽真的很有控制欲。
他的手機還不斷線,他不僅懷疑難道他上班不忙嗎?可她沒問,因為心情很Down的雨天,需要阿譽開心爽朗的聲音來調味。
她買衣服、換衣服,直到她走出服飾店,電話那頭的蔣譽又問:「看看附近,有沒有喝茶的地方或可以坐一下的餐廳?」
她張望了一下。「有,在我右手邊,大約五十步遠。」
「會淋到雨嗎?」
「不會。」
「很好,走過去,在裏面待著,一個半小時之後,我去接你。」
她疑惑。「你不加班?」
「排開了。」蔣譽輕輕鬆鬆解決她的疑惑。
「不應酬?」
「我的秘書和二哥配合良好,他們可以代替我參加不少活動。」
「知道了,我走過去。」
「注意安全。」
「是,長官。」
掛掉電話同時,蔣譽也關掉電腦。今天他沒有工作情緒,拿筆在紙上畫畫,突然想念起雨水打在帳篷上面的聲音,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歎口氣,真的沒有工作動力,去接愛淋雨的女生倒是興致勃勃,拿起外套和車鑰匙,他走出辦公室。
辦公室外,杜絹有一絲訝異,接在請假、遲到之後,他又要早退?對於機器人而言,他的行動不在設計的程式內。
「總經理晚上有一個私人聚會。」她先先贏,那是他的大學同學聚餐,她可不能代替他去。
「我知道。」
「總經理要直接過去?」
「我臨時有事,你打電話去取消。」
「是,那明天早上的財報會議……」
「我會出席。」
「我知道了。」她低下頭繼續工作。
蔣譽離開後,杜絹手肘靠在桌面,手背支撐下巴,若有所思。
所有的不對勁似乎是從他們簽下結婚契約那天開始……她不習慣這樣的蔣譽,如果他後悔的話,她不介意取消婚約。
他居然為這種小事快樂,真是夠了!
可他真的快樂,就因為早餐,跳跳喝掉牛奶又吃掉半份三明治。
她一面吃,一面憂心忡忡的問他。「你有沒有覺得我胖了?」
他大笑。「你要是胖的話,我就拿紅包去犒賞這家早餐店老闆!」
她還是吃得少,職業病深入她的骨頭裏,一直嚷嚷說:「我是易胖體質耶!」
他笑答。「易胖個鬼,你和骷髏人沒差別。」
然後,他不理她的抗議,逕自決定晚上帶她上法國餐廳。
就見跳跳哭喪著臉,把沙發、桌椅通通移開,挪出大空間,說她今天要練十二個小時的舞,消耗多出的脂肪。
他聳肩,不管她,拿公事色出門,但法國餐廳的約定卻在中午之後出現變數。父母親知道他和杜絹要結婚了,馬上聯絡各路人馬,決定晚上在飯店家聚,討論婚禮的諸多事宜。
二哥蔣昊是一定出席的,這不用說了,連遠在上海拍片的小弟阿焎一接到電話,也馬上買機票趕回來。然後是在臺灣作客的大姊蔣欣和姊夫、異母大哥蔣擎及他的小未婚妻通通到齊。
他是男主角,好像沒道理缺席,所以他通知跳跳,她也很能理解,順便告知他下午的約會。
「今天打算做什麼?」
「哈哈,阿譽知道剛誰打電話給我嗎?」她的口氣驕傲得咧。
她在臺灣有親戚嗎?「誰?」
「陳奕承。」
他皺眉。「誰?」
「就是前兩天說到,害我第一次演出離家出走的可惡傢伙啊。」
「哦,那個始作俑者。」
「就是他。」
「他怎麼有你的電話?」
「前幾天我在咖啡廳裏等你的時候,他也在,他一眼就認出我。」
「然後呢?」
「他剛剛約我去喝下午茶嘍。」
「你吃的不多,不要出去喝下午茶,下午睡個覺,想喝茶的話,我回去泡給你喝。」聽見有人約她,他直覺不爽。
「我已經答應他了。」
「為什麼答應?」
他的聲音低沉,再笨,商天雨都猜得出他正在擺臭臉,臭臉譽不是叫假的,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要不是他,我哪知道雨水打在帳篷上面那麼好聽,要不是他,我怎麼能夠累積經驗,儲備以後的離家事宜?」她笑嘻嘻說。
他又想巴她的後腦了,這是哪國的鬼道理?
「我不會去太久,只是吃點東西,兩個鐘頭就回家。」
「最好是,現在的男生很亂,你不要糊裏糊塗被騙。」
「哪那麼嚴重,不過就吃飯,他不要糊裏糊塗被我騙就好。」
「你有本事騙人?」他把濃眉往上挑。
她似真似假的說:「阿譽太不瞭解我,我的演技一流、騙術上乘,阿譽被騙都不知道。」
「你能怎麼騙我?把我拐去賣,再讓我數鈔票?」
「阿譽不要小看我哦,不然會悔不當初。」她笑得咯咯響。好像她真的是天下天敵女騙子。
「跳跳,中午一起吃飯吧。」
「不好,中午阿譽有午餐約會。」
「我可以推掉它。」
「為什麼要推掉?阿譽不是說,運氣好的話,可以拿到一張漂亮的合約書?」
「又不是沒有別人可以搞定。」這是間大公司,不會因為誰怠惰,就推動運轉能力。
「我不喜歡這樣,阿譽去做阿譽該做的事,跳跳也有重要的事要完成。」
「除了玩,你有什麼重要的事?」他始終把她的身份定位在「臺灣觀光客」。
「多咧,比方去買房子。」她隨手一舉就舉出好例子,雖然舉得有點扯。
蔣譽的笑聲很不客氣的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笑什麼,我不能買房子?」
這年頭,有錢的人誰不東買一棟,西買一棟,最好全世界走到哪裡都有自己的房地產。
「買房子不是買衣服,要我提醒你嗎?你才剛失去財產繼承權。」意思是,你很窮,買房子這種大事,沾不起啦。
「喂,我是『知名』舞星。」
比賽獎金、演出費和從小到大老爸給的生活費,她還真的累積不少財富,當然不能跟阿譽這種A級富翁比啦,可好歹也是富婆小姐啊。
「好啦,富婆小姐,你真的決定去買房子,不和我一起吃午餐?」
「和你在一起的話,才不叫做吃午餐。」
「不然叫什麼?」
「叫做灌蟋蟀。」
他又笑了,蔣譽發現,這些天他的笑聲比過去一整年加起來還多。
「好吧,你去買房子,需要幫忙殺價的話,別客氣,儘量找我。」他的聲音很沒誠意。
「沒問題。我買房子的話,一不定期留個房間給你。」
「我喜歡有太陽的房間。」她愛扯,他就跟她胡扯,反正幻想又不犯法。
「給你蓋個溫室,怎樣?」
「等你搬新家,我送你帳篷,讓你想要蹺家的時候有地方去。」
商天雨立即嘟嘴埋怨。「不要把我說成三不五時蹺家的不良少女。」
「你不是嗎?哦,對不起,是你的紀錄太輝煌,讓我有了眾多聯想。」
「哼哼!」她哼兩聲,不說再見,直接掛掉電話。
「喂,記得給我電話……」話來不及說完先被人掛電話,他把她惹毛了?
蔣譽啞然失笑。這丫頭和小時候一樣,有個性得很。
看看手錶,早上十點鐘,離開家不過短短兩個鐘頭,他已經開始想家。不,調整,他想念的不是家,而是待在家裏的跳跳。
放下電話,她一定馬上出門了,被他這樣一說,刀子肯定衝進房屋仲介處,去買一間擺得下帳篷的房子了吧。
門敲兩下,杜絹進來。「總經理,開會時間到了。」
她把資料放在他面前,然後發現,他居然……恍神中。
冗長的會議,臺上的人不停比劃手裏的棒子,指著幻燈片上面的資料,一筆一筆驗證自己所言不假。
「當遊戲軟體發展到……突破變成大勢所趨……」
他口水直噴,蔣譽卻越來越不耐煩,第一次,他對這種會議有意見。
好不容易,那人結束演講下臺,他立即拿起資料準備離開,沒想到老爸對這個梳西裝頭組長的提議有高度興趣,硬要大家說出想法。
他哪有想法?整場會議他心不在焉的情況居多,唯一的想法是——為什麼這傢伙不要長話短說?
終於,會議結束,老爸灼灼的眼光盯住他,問一句:「老三,你怎麼了,魂不守舍?」
「要結婚的人都是這樣吧。」二哥跳出來幫他解圍。說話時,眼光掃過外面的杜絹。
二哥救了他,他總算順利走出會議室,迫不及待打電話給跳跳,但手機呼了,她沒拉,再打回家裏,一樣沒人接。
你在哪裡?打個電話告訴我。他發出一則簡訊,然後進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穩,又打一次電話。
沒人接。
一面看手邊的公文,他眼光不停地掃過桌面上的手機。
它動也沒動,壞掉了嗎?拿起手機聽一聽,並沒有,那為什麼不響?拿起室內電話撥自己手機號碼,不多久,手機響了。唉,他怎麼可以這麼無聊?
再發簡訊。
笨跳跳,你跑到哪裡去,為什麼不給我電話?記住,陌生人給的飲料不能亂喝,會懷孕的。快打電話給我!
他拿她當笨蛋誆。
為什麼不打電話?沒收簡訊嗎?是剛好離開座位,沒聽見手機響?
不,她肯定玩瘋了。
是玩什麼玩到不接電話?房仲那裏肯定沒那麼有趣,那麼……哦,那個小時候就會偷香的傢伙……
有可能小時候偷摘瓜長大偷牽牛,荷爾蒙還沒開始分泌就想追女人,現在各部器官發育成熟了,還不伺機而動?跳跳危險!
你在哪裡?快打電話給我。他緊急發出第一通簡訊,闔上公文。
不對,他們約的是下午茶,現在才中午十一點半。
他不停分析所有跳跳不接手機的狀況,想像那個陳奕承會不會在她的飲料裏面下藥,像家有未成年少女的老爸,急得坐立不安。
「總經理,該出發了。」
杜絹一臉審視,跟在蔣譽身邊那麼久,他從沒像今天這樣過,要不是她確定他有嚴重潔癖,否則她真的會猜是不是跳蚤在他身上寄生了。
「去哪裡?」
「和周董的約會。」
想起來了,可以讓他拿到漂亮合約的男人,下意識地,他又看了一眼手機。
「總經理在待誰的電話?」
「沒有,走吧。」他的口氣有點煩,臭臉濃度破百。
杜絹先步出辦公室,蔣譽又打一次電話,沒人接,再連續發五六通簡訊。
笨跳跳,你到底在哪裡?為什麼不接電話?
跳跳,你的手機是辦來好看的嗎?
跳跳,打開手機,我要馬上聽到你的聲音。
跳跳,你碰到麻煩了嗎?你打電話過來,我過去。
跳跳,不方便接電話的話,就給我發簡訊,讓我知道你沒事。
他把手機放在腰間,吐氣,準備去和周攻見面。不過他最想見的還是那個把手機當裝飾品的跳跳。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6 06:44:42
第五章
蔣譽心神不寧的情況,越到下午越嚴重。
和周董約會結束後,他要杜絹先回窒,自己則飛車回家,當然還是看不到跳跳,因為正值「下午茶時間」,問管理員,才知道跳跳早上就出門。
但這趟並沒有白跑,起碼他在她的房間裏找到手機。
手機不出門放在家裏做什麼,又不能切菜還是當遙祝控器?他不爽。
可再不爽,他還是回辦公室,六點,她打電話回家,沒人接。
她跟陳白癡聊得很愉快嗎?從下午茶吃到晚餐,依依不捨?
有可能,要當律師的,肯定是舌燦蓮花、口蜜腹劍的傢伙。跳跳頭腦不怎樣,肯定會被拐跑。
真是,怎麼忘記問她要到哪裡喝下午茶?不然,他就直接殺過去,劈哩啪啦把那個男的恐嚇一頓。
想交男朋友,至少先問過他嘛,晴天把她的幸福交到他手上,以前沒有照顧到她,現在,他會認真補回來。
杜絹待在門口雞窩他很久,他明顯心緒不寧,坐立不安。
是為公事還是私事?可是沒有任何公事會讓他表現得這麼反常,那麼……是私事?
她往前走幾步,打算和他好好談談,可她未開口,蔣譽的手機先響起來。
「你跑到哪裡?我找你一整天。」聽見跳跳的聲音,他語調高昂,好像剛中第一特獎。
「有什麼事嗎?」她無辜問。
「沒事不能打你?」悶了,他這麼著急,她卻像無事人。
「可以,阿譽說什麼都可以。」口氣不善哦,阿譽脾氣不好的時候,千萬別踩他的尾巴,惹臭臉譽爆炸,可不是開玩笑的。
「你在哪裡?」
「我剛逛完超市,就要回去了。」
她忙得咧,早上去看房子……怎能不去看,不然要讓阿譽看不起嗎?
下午她和陳奕承去喝下午茶。小時候說話結巴,只會搞小動作的男孩長大了,夠高、夠帥、夠聰明,整個下午,她聽他說話,笑聲不斷,光陰真是種不可思議的東西。
「你不是去喝下午茶?」
「下午茶要喝多久啊,何況陳奕承還要去圖書館。」
「你跟他去?」
「我跟去幹什麼?」
「那你去逛超市做什麼?」
「就無聊啊。阿譽,我有買泡麵和丸子、花枝、蝦子、金針菇……你煮泡麵給我吃好不好?」她的聲音軟軟,軟掉他臉的上臭硬塊。
「那麼多材料不只煮泡麵,煮火鍋都可以了。」他緊緊的聲音鬆開,一點點愉快從語調裏面跳出來。
「真的嗎?那我們煮泡麵火鍋。」
「你不要吐出來,浪費我的心血就好。」
他灌蟋蟀的功力越見純熟,她的進食量也變多了,嘔吐機率下降到零,腰圍似乎還真的多了兩寸——不客氣,是他的功勞。
「我胃口變好了,下午茶我喝掉半杯果汁和很多手工餅乾。」但中餐沒吃,這點她拒說,講出來讓阿譽念啊?她又不是欠人罵。
「為什麼胃口變好?」
「大概是對面坐著一個帥哥吧。」
「那個陳白癡長的很帥?」他的表情又沉回去。
「不只帥,是帥到爆,我猜,他至少減肥三十公斤。」
「他本來是個胖子?」
「是啊,他說維持身材很辛苦,誰像阿譽那麼好命,一生下來就是人人羨慕的大帥哥,身材好、臉蛋佳,走到哪裡都有女生流口水,要是把口水收集起來,說不定可以淹出一個日月潭。」
她的誇獎讓蔣譽很開心,沉下的臉又恢復原狀。
「你先回家把材料洗一洗,等我回去煮。」
「好啊,我馬上回去,啊,沒有零錢了,我一直講、講到電話……篤篤篤篤……」才啊完沒多久,電話就斷掉。
「笨蛋。」
蔣譽的聲音變得輕鬆,連笑容也偷偷出門見客,讓待在一旁的杜絹看呆。誰那麼厲害,可以讓他的臭臉不時轉換?
他抬眼,看見杜絹,不自覺地拉出好看笑臉,笑得她更加心驚。
「幹什麼用這種眼光看我?」
「你在笑?」她指指他的臉,這號表情算不算異常狀態,需不需要打119掛急症?
「笑?每個人都會笑啊。」
「是,可……你是蔣譽吧?還是被外星人或阿飄附身的靈體?」她小心翼翼的問。
「我從不笑?」他低聲自問。
也許吧,也許心底大洞太深太冷,讓他的顏面神經失調。幸好跳跳出現,她說她是補破網高手。
杜絹挑眉,不語。
蔣譽渾然不覺自己的異常,低頭看手錶,六點四十五,家宴快要開始了。「走吧,我家老爸痛恨等人。」
「還是讓他等等好了。」走到他面前,杜絹沒有出發的打算。
「為什麼?」他皺眉頭,不想讓任何人等,不管是老爸老媽,哥哥姐姐還是家裏面那個想吃泡麵的笨女生。
「我們先花幾分鐘談清楚好嗎?」
「談什麼?」
「我始終覺得那天晚上決定得太倉促,你不後悔嗎?」她就事論事,口氣平和,不帶任何情緒。
「我沒有,你後悔了?」
「我不會為這種小事後悔,如果你後悔,我能接受也能理解。」
他奇怪。「我沒有什麼需要你接受或理解的決定。」
「可是你這幾天,很不對勁。」
「有嗎?還好吧、」
「你請假,心不在焉,對工作失去衝勁。」她隨便指指,就指出三點。
「沒有那麼嚴重,我只是剛接到一份意外驚喜。」想起跳跳,她那個平日不愛見客的笑臉,有出門招搖。
「意外驚喜?」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我們邊走邊聊。」他拉著她的手肘,推開辦公室大門。
「記不記得讓你佩服的小女生,你把我的住址給她?」
「對,我很心軟。」她忙著撇清責任,知道他很注重隱私。
「她是晴天的妹妹,商天雨,她是芭蕾舞者,在美國頗有名氣,最近和爸爸鬧脾氣,蹺家道臺灣。」
「你喜歡她?」杜絹問。
他肯定喜歡,不喜歡的話,不會一提到她,臭臉就瞬間轉變,寵溺全寫在臉上。
「當然,她是晴天的妹妹,也是我最疼愛的妹妹。」
妹妹……他真喜歡這個妹妹,最好每天清晨醒來,都能看到她的笑臉。
「你的笑容源自她?」如果是的話,那麼這個妹妹的威力太大,據她所知,到目前為止,沒有人可以這樣影響他。
「她是個很逗趣的人物,下次介紹你們認識。」
「她長的很像晴天?」
「不像,晴天漂亮多了,喂,這句話千萬別讓跳跳聽見,她超有個性,一個搞不好就要離家出走,要是我把她弄丟了,晴天肯定不饒我。」
杜絹輕輕笑開。一個死去那麼久的女生,怎麼能不饒過他?但他濃濃的情意在簡短的幾句話裏面流瀉,他真的很愛晴天。
一路上,蔣譽不斷說著跳跳的故事,而她聽得很認真。
原來世界上還有他在意的女人,跳跳,她能替他解除遺憾,讓他堅硬的心再度柔軟?
席上,大家都對杜絹表示歡迎,歡迎她加入大家庭,蔣媽媽甚至拉起她的手她說:「好孩子,我果然沒看錯人,你有本事解開阿譽的心結,註定要當我們蔣家人。」
這番話,說得她汗顏。
如果蔣譽的心結真的解除了,那麼,恭喜恭喜,大功臣應該是那個叫做跳跳的有個性小女生。
可是他們不曉得,依舊開開心心討論婚紗,討論婚禮,把一個小小的公證結婚弄成世紀婚禮。
蔣焎的提議最大手筆,他建議婚禮到希臘舉行,包兩架飛機,把親朋好友通通送過去,再來個實況轉播,把婚事炒進國際媒體,順便替公司正要上路的旅遊事業做宣傳,一兼二顧,摸蛤仔兼洗褲。
他的建議獲得全面性支持,蔣爸很開心,因為全家人很久沒有聚在一起,能借這個機會鍍鉻浪漫假期又替公司增加知名度,何樂而不為?
蔣擎的小未婚妻賀惜今也感動到不行。「好棒哦,希臘、愛琴海,你們的愛情一定可以天長地久。」
杜絹苦笑,聽說蔣擎的未婚妻是寫小說的,浪漫得不得了,也只有這樣的女生會相信,每一段婚姻的建立都有愛情做背景。
蔣家最小的蔣焎在當電影導演,他說「我們把婚禮拍成紀錄片,再從當中選出幾幕,替公司產品做廣告。」
討論的氣氛很熱烈,人人都搶著說話,只有蔣昊,從頭到尾安靜吃飯。
八點,蔣譽打電話回家,沒人接,他跟著安靜,和二哥蔣昊變成同一掛聽眾。
八點半,他又打電話加簡訊,一樣沒人接,早上的坐立不安重新回到他身上。
九點,再打電話,電話那頭的鈴聲還是響不停,始終無人接聽。
他忍不住了。「對不起,我還有事沒處理,杜絹就麻煩二哥還是阿焎送了。」
話丟下,他匆匆離去,留下一堆人面面相覷。
「別理他,跟一個工作狂計較會氣死。」蔣昊總算講出整個晚上的第一句話。
接著,大家恢復剛剛的熱鬧。
「對啊,阿譽最誇張,哪有事畢結婚更重要。」賀惜今說。
「幸好他是我兒子,要是我女婿,哼,別想入我家大門……」蔣媽媽幫腔。
慢慢地,話題從蔣譽身上重新拉回希臘婚禮,眼見他們一人一句,把婚禮越搞越大,杜絹心底的隱憂也越來越大。
車速大概超過一百二十,蔣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安全回到家的。
打開門,屋內一片黑暗。
跳跳沒回來?怎麼可能,她在電話裏告訴他已經買完東西,馬上回家。
咱,他打開電燈,光線充滿屋內。
走進跳跳的房間,裏面沒人,書房沒人,最後他進廚房,廚房的燈是亮的,他看見流理臺上堆滿滿的食物,水槽裏還有洗到一半的蝦子……她回來過了,又到哪裡?
在他準備衝出廚房時,眼光一轉,發現蜷縮在廚房牆角的小人。
她的背靠在牆壁上,頭縮在膝間,頭髮垂下來,掩蓋她的手臂。怎麼了?睡覺嗎?怎麼會睡在這裏?
他走到她身邊,蹲下來,輕輕喚她。
「跳跳。」
她沒有反應。他心慌,動手推她。「跳跳,你怎麼了?」
半晌,她慢慢抬頭,茫然的雙瞳對著他。
她的額頭被壓得紅通通,雙眼有著嚴重紅腫,茫然的眼神裏有著驚恐和憂鬱。
「發生什麼事?」他凝聲問。
又看得見了!商天雨狂喜。
忽略頭痛,忽略仍然模糊的視線,她迅速拉起嘴角,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撲進他懷裏。「阿譽回來了。」
阿譽回來,阿譽回來就好了,她不怕……
「為什麼坐在這邊?我一直打電話,你都沒接。」他一開口就是擔心,擔心她的反常不對勁。
「我……」她停電三秒,然後過度快樂,連聲嚷嚷,「我睡著啦!阿譽知道,跳跳睡著就跟睡美人一樣,叫都叫不醒,阿譽回來,我就醒啦!」
「不對,你哭過。」他勾起她的下巴,靜靜審視。
他一說,她的笑容還在,但眼淚一束束從眼角滑下來。
這號表情讓他想起多年以前,那個時候,她也是這樣一張臉,讓他氣得不想和她說話,甚至發出薄薄的怨恨。
晴天去世,送她到火葬場後,商媽媽崩潰了,商爸爸緊急送她到醫院,只留下幾個朋友親戚陪伴跳跳,送晴天進入火煉般的地獄。
大家都待在外面等,只有跳跳和他像被釘子釘住般,站在臨時的靈堂前。
跳跳看著姐姐的照片,不哭反笑,笑得來來回回的人們奇怪地多瞧她幾眼。
她的笑惹毛他,他故意不理她,假裝沒看到她顫抖的身軀。
輪到晴天了,幾個工作人員過來,把靈柩放到平臺上。
他們就要失去晴天,但跳跳還是笑著,礙眼得連工作人員都不解她的快樂。
他們把晴天送進去,關上爐門,熱烈的火焰一下子吞噬晴天。
他滿肚子的怨,滿眼的恨,說不出來的無能為力讓他全身疲憊。然後,小小的手握住他,手是冰的,微微滲著汗水,他賭氣,不想看她,最後卻還是忍不住回頭望她一眼。
她在笑,但眼淚一束一束從眼角滑下來。
「阿譽知不知道,命運是個落井下石的壞蛋,你不可以哭出聲音,不可以對它示弱,不然它會更囂張。」她的臉好倔強。
「不哭,難道要笑?」
「對啊,要笑著跟它嗆聲,說我們一點都不怕,那麼,情況就不會再繼續壞下去。」說完,又是一串眼淚滾下,晶瑩剔透的水珠子掛上眼睫,但她在笑,還笑出聲響,她說,她要當最勇敢的女超人。
沒錯,她勇敢,比崩潰的商媽媽,選擇逃避的商爸爸和任自己沉溺往事的他都勇敢。
蔣譽把她抱進客廳,「跳跳,告訴我,為什麼哭?」
她仰頭看他,不說話。
「你不講話,晚上就沒有泡麵火鍋吃。」
「我沒事,只是……」她扁嘴,伸出食指。「阿譽看,我被蝦子刺到了。」
「只是被蝦子刺到,就窩在廚房角落哭到睡著?不合邏輯,你在說謊。」他搖頭,不信她。
「是真的,我睡著是因為太累,陳奕承是個讓人很累的傢伙,至於哭是因為想起姐姐……」她大大的眼睛閃過一抹哀傷。
他把她的頭壓進胸口,讓她聽著他篤篤篤的穩定心跳聲。
小時候,她常聽著這樣的聲音入睡,現在,舊事重溫,溫得她全身暖暖、甜甜。
「晴天不在,不能幫你貼OK繃了。」他歎氣,很輕很輕的一口氣。
「阿譽。」
「怎樣?」
「手上的傷一下子就不痛,心底的傷口,貼再多的OK繃都沒用,對不對?」
「對。」
「但它終究要好的,一年、五年、十年,傷口一定要癒合,對不對?」
這次,他不回答。
「不癒合的話,阿譽怎麼和新娘子過著美滿的生活?阿譽想得到幸福,一定要讓晴天變成回憶裏面最甜美的橋段,而不是最悲傷的橋段,對不對?」
「我沒辦法選擇性遺忘,只記得甜美,忘記悲傷。」他底下頭,額頭靠上她的。
「生死離別不是悲傷,它是開啟下一次見面的契機。阿譽就當作送晴天回家,晴天關上門,阿譽還在我家每口徘徊,有惆悵、有不捨,但轉過身,用力邁開腳步時,阿譽就會想起,明天再見面,要給晴天製造什麼樣的驚喜。」
「因為計畫再見面而快樂?」
「對,阿譽要把生活過得精彩絕倫,等到上天堂遇見晴天時,把有趣的故事一個一個講給她聽,不要忘記哦,晴天喜歡熱鬧的喜劇,不要哀傷的悲情劇。」
蔣譽望著她,再次緊摟住她,轉移話題,「告訴我,為什麼那個陳奕承是個讓人很累的傢伙?」
「要先討論他嗎?我很餓了耶。」
商天雨摸摸肚子。餓是假的,她只是懷念帳篷裏,熱騰騰的泡麵香。
「都忘記你還沒吃東西了。」說著,他放開她,進廚房裏。
跳跳追在他身後。「決定了嗎?什麼時候結婚,用什麼方式舉辦婚禮?」
「你那麼關心啊?」
「當然關心,阿譽未來的幸福耶!」
雖然她的關心他很受用,可心裏卻莫名的又有些抗拒。
抗拒什麼呢?他也不曉得,大概是因為方才找不到她太慌張,看見她只是睡著才有些生氣吧?
「時間太多、嘴巴太閑,你不會告訴我那個叫陳奕承的男生如何?」弄不清自己,他只好隨便丟個話題。
「他啊,他講一堆刑事案件給我聽,好恐怖哦,聽他說話,好像全世界都是壞人……」她胡扯。
「那下次還跟不跟他出去?」
「不去不去,說什麼都不跟他出去。」
原本奇怪的心在聽見她的回答後又不奇怪了。「還覺得他很帥?」他甚至有了挖苦人的心情。
「不帥,他比不上阿譽的百分之一。」她從背後抱住他,貼住他寬寬的背。
「在她面前,胃口還會變好?」
「不會,當然是在阿譽面前,胃口才會變好。」
他笑了,這天晚上,他們享受一頓溫暖的泡麵火鍋,這個火鍋的味道和若干年前那鍋,一樣美味。
酒足飯飽之餘,商天雨又懷住他的腰。「阿譽,跳跳真的好愛你。」
雖然她的愛很廉價,但聽進耳裏,蔣譽無限歡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6 06:45:03
第六章
蔣譽開始習慣和跳跳在同一張床上醒來,更習慣在前一個晚上,和她並躺在床上聊天,聊到其中一人體力不支。
剛開始,市他摸上她的床,但她的床再舒服,都不上主臥室的KING SIZE,於是上星期,他把她連同棉被捲成毛毛蟲,帶回自己房間。
前天,他再把她的睡衣搬進自己房間浴室,她洗澡,他簽公文,她除浴室,他馬上拉開棉被,把她收進床被間。
昨天,他應酬完回家已經很晚,跳跳早就睡進周公家內院,但他還是把她抱回房間,拿她當泰迪熊鎖在懷裏面。
但……管他呢,重點是抱跳跳睡覺,舒服得不得了。
商天雨伸個懶腰,揉揉惺忪睡眼,掃了眼四周。咦?昨天,她明明在自己床上睡啊!
蔣譽喜歡看她疑惑的樣子,輕笑著在她額間彈打一下。
「我為什麼在這裏?」是不是她夢遊?是不是下意識裏,她非得找到溫暖舒適的懷抱才能睡得好?
唉,糟糕,這是個要不得的習慣。
「我抱你過來的。」他捏捏她的鼻子,又把她的頭往胸口塞。
「我為什麼沒有感覺?」她推開他,抬頭問。
他又把她壓進自己胸前,像抱大型布娃娃一樣狠狠抱住,連腳都不放過的夾緊,直到她哇哇大叫,他才悶笑著放開她一下下。「感覺?你在開玩笑嗎?一隻睡著跟昏迷沒兩樣的小豬跟人家談什麼感覺?」
商天雨不服氣的瞪他。「我是豬你是什麼?我們可是同一國的!」笨蔣譽!罵人罵到他自己啦!
蔣譽眼珠子轉了一圈,很壞心的說「我勉強一點,當養豬戶好啦。」說完無視她的抗議,又把她當人型抱枕蹂躪,完全滿足自己二十八歲後出現的上癮症狀。
等商天雨好不容易掙開變態譽,進浴室整理好自己,走出房間時,他已經弄好早餐等她。
「吃掉,才准出門。」
她拿起地瓜稀飯,嫌惡地看著桌上的炒蛋和肉鬆,匆匆夾幾片青菜到碗裏,表明『義務已盡』。
蔣譽瞪她,又恢復正常的臭臉模式。「不可以吃這麼少。」
「少量多餐嘛,我待會兒放一瓶牛奶,一塊蛋糕到包包裏面?」下了床就變臉的怪物!不過也是很帥又溫柔的怪物。
「再吃一顆蛋。」他直接把蛋送進她碗裏。
「那個,那個……」可不可以騙他,她吃早齋?
「什麼那個,快吃!」
他迅速攪動稀飯,把飯、肉鬆和蛋和在一起,像養嬰兒似地,用湯匙舀一小口吹涼,送到她嘴邊。
她看著他細心的動作,一瞬不瞬。
「幹麼這樣看我?」他抬眼,被她認真的表情逗笑。
「阿譽對跳跳很好呢。」
「要是有誰敢說我對你不好的話,我一定會把他的脖子扭下來餵食蟻獸。」他又笑,很溫柔的笑,和徵信社給的資料完全不同。
徵信社給的資料上面寫著,蔣譽,脾氣大、難相處、不愛笑。
他是因為她而改變,還是她身後的『晴天』再度招惹出他的笑顏?她猜,是後者。
「停停停,你這種眼光很怪異。」蔣譽不自在的伸出大手,搗住她的眼睛,心又奇怪的怦怦跳起,原因?他還是不曉得。
「阿譽很帥,應該常常對人笑。」她說得認真。
「我的職業又不是賣笑,幹麼對人笑。」他又舀了一湯匙稀飯放進她嘴巴。
「阿譽對別人笑,別人才會回饋同樣的笑臉。」
「你哪知眼睛看見我市奢侈浪費的男人?小姐,我的笑很貴的。」
他一面說話、一面進廚房,找出保鮮盒,在裏面擺進一份剛做好的鱒魚三明治,和一小瓶鮮奶,這是她兩餐中間的點心時間。
她端著碗跟在他身後。「所以我很幸運,不花半毛錢就看到阿譽的笑臉。」
「知道自己是天之嬌女了吧。」
他把食物用保溫袋裝好,交到她手中。厲害吧,管完早餐還帶便當,他沒想過自己是個這麼稱職的保姆。
搞定便當,他走回餐桌,她也跟著他走,反正在他背後當跟屁蟲,她三百年前就當得駕輕就熟。
只是商天雨沒坐回椅子,她走到他身邊,放下碗,自然而然把屁股挪到他膝蓋間,彷彿千百年來,那裏都是她的專屬寶座。
不過,沒錯啊,她坐在他膝間的次數,大概是『晴天』的兩百倍,為什麼?因為晴天很善良,她又讓位給老弱婦孺的優良美德。
她靠在他胸前,抬頭看他。
「又看,再看下去,我真的要跟你收肖像權了。」他再度搗住她的眼。
「當然要看仔細,我要把你的樣子記在腦袋裏,以防哪一天再也看不到阿譽了,連想要思念都記不起你的樣子。」
「笨蛋,你怎麼可能看不到我?」他板起臉,迅速收回手,告訴自己她只是妹妹,別再亂害羞。
商天雨沒有發現他的不對勁,逕自往下說「我早晚要回美國啊,我的世界和阿譽的不一樣,到時候,我只能在腦海裏面想你、想你、想你。」她用眼神細細地描繪他的五官,像刻版畫似的,把他刻進自己的心版裏。
他皺眉。「你可以不要回去。」
「怎麼行?我要加倍努力養活自己,阿譽忘記,我已經沒有財產可以繼承了?何況我想成為最有名的華裔舞星,要上TIMES封面,變成臺灣之光,下次,大家搶得不是王建民的簽名球,而是商天雨的簽名鞋……」
她說的似真似假,烏雲飄到她臉頰,她立即垂下頭,把臉埋進他胸口,愁,一點點就好,千萬別多到於擾亂他的心。
「我養你。」一句話就這樣想也不想衝出蔣譽的嘴巴,最糟的是,他半點都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麼地方可以。
她在他懷裏咯咯笑開。
「笑什麼?」
她喜歡讓他養,雖然只是傻話,但真的好喜歡。「跳跳好幸福呢,要是早一點碰到阿譽,也許我就不會去燒炭自殺。」
所以她說燒炭自殺比較不痛,不是玩笑話?
「為什麼燒炭自殺?」臭臉頓時重現江湖,壞脾氣排山倒海,溫柔踢進外太空,微笑被震驚謀殺。蔣譽抓起她的雙肩,逼她正視自己。「說,為什麼?」
「因為生活很苦,覺得沒有希望、沒有未來,這麼辛苦活著,很累。」
那天,知道自己生病後,她衝動了,以為燒炭時最舒適的死法,自己就不必面對磨人的治療過程。
所以她買木炭,在租來的公寓廁所裏面燒,還怕等待的時間太長肚子會餓,買了幾條香腸在上面烤,最後是ROSS到她家借CD,一進門發現味道不對勁,才把她從鬼門關救回來。
事發之後,爸爸花大把鈔票阻止事情曝光,以為她燒炭自殺和不肯在婚禮上表演的理由一樣--她痛恨他再婚。
她不否認兩件事情的理由一樣,但不是他想的那樣。
「再怎麼辛苦都不應該想到死。」他逼她把話烙進腦袋裏,口氣很壞,態度很差,然而,眼神堅定得不容置疑。
「知道啊,姐姐去世之前,要我不斷重複她的話。她說,跳跳要快快樂樂活下去,要把快樂帶給爸爸媽媽、帶給阿譽,就算再辛苦,跳跳都要幫姐姐完成未完成的責任。我盡力了,可是成果一塌糊塗。」
媽媽沒有因為她的拚命而快樂,爸爸的快樂來自另一個女人,而阿譽……他馬上要結婚,她卻無法確定,他快不快樂。
「我們都是晴天未完成的責任?」
「對,姐姐要你們每個人都幸福。」
他的眼睛紅了。連死,她都放心不下他的痛苦?
笨晴天,他承諾過的話,他都按部就班去做了啊。他認真求學、勤奮工作、努力變成她崇拜的精英人物,甚至找到一個適合當妻子的好女人,準備和她走入禮堂。
不管快不快樂、幸不幸福,他都會完成自己的承諾,何必為他擔心?
「阿譽。」跳跳捧起他的臉,笑臉迎人。
「怎樣?」
她把手貼在他胸口。「我理解這個傷口很痛,但是你可不可以命令它,好得快一點?」
「為什麼要好得快一點?」
這個傷口,最好是留一輩子,他要記得晴天,想著晴天,要破洞裏的冷風一遍遍提醒自己,他最愛的人是晴天。
「因為姐姐要你想起她的時候,是甜甜暖暖的,不是酸酸冷冷的。」
是這樣嗎?他歎氣,擁緊眼前人小小的身體。
會的,有跳跳在身邊督促,他會盡力,他感激晴天讓跳跳走到他身邊,讓他重溫夏季。
「阿譽,可不可以?」被他壓在懷中的頭顱,發出小小的疑問句。
他不語,但是在她的頭頂,吐出淡淡的悶氣。
蔣譽改變了,最早發現他改變的是杜鵑,可她沒有自我托大,認定他的改變是因為即將到來的婚禮。
他常常笑,常常若有所思,常常對著手機那頭輕言輕語。那個人是誰?她猜,是叫做跳跳的小女生。
阿譽跟她說過,跳跳是他的青鳥,一隻會為他帶來幸福,為他跳舞的青鳥。
當所有人都對她說謝謝的時候,她無言以對,尤其蔣昊那雙帶著研判得眼光盯住她時,更讓她不知所措。
「原來你就是阿譽的新娘,嫂嫂好。」跳跳一進辦公室就先發聲。
她的聲音響起,把杜鵑從沉思中拉回,她抬頭,對跳跳微笑。
她今天一身的白,乾淨靈透的白,臉上兩坨微紅,更襯出她的輕靈澄透。
「你好,小雨。」
「你還記得我!好好啊,那天我就想啊,這麼好心腸的女人,一定有個很棒的男人愛你,果然不錯,我們家阿譽很強呢。」
又來了,他最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則呢沒每次聽見她對他婚禮的一切看法都會不開心?不開心到……一點也不想結婚了。
蔣譽皺著眉頭,表情下意識回復臭臉。
商天雨拍拍他的肩膀,表現出誇張式的開心。
她當然要開心,雖然心底好委屈,委屈她對阿譽的愛必須排在姐姐後面,委屈她以為只要等到自己長大、走到阿譽身邊,就可以參與敗部復活賽,為自己爭取機會。
誰料到,一場她控制不來的疾病,一個能帶給阿譽幸福的女人,讓她只能把愛深埋在『妹妹』這個辭彙後面。
埋了吧,乾脆一點,別猶豫不決,沒有未來,就該快點斷線,她只要他快樂的。
「怎麼會不記得你?」
「那天謝謝你哦,要不是你給我阿譽的地址,到現在,恐怕我還窩在會議室裏等待皇帝覲見。」她朝他做鬼臉。
「不要說得這麼可憐。」他悶悶的把她的笨頭推開,看見她的笑臉,居然破天荒地不舒服起來。
「我說的是實話,忘記了嗎?那天你還差點兒把我的腿夾斷。」
他瞪她,氣她也氣自己,一點也沒道理的就是氣。「你那麼想翻舊帳?」
「你怕嫂嫂知道你有暴力傾向,不敢嫁給你?」她躲到杜鵑身後。
他賭氣。「放心,不管你怎麼離間,杜鵑都會嫁給我。」
「那麼有把握?」
「杜鵑重承諾,她答應過的事就會徹底執行。」他對自己的秘書,信心十足。
「總經理,您是不是應該把昨天的企劃案再看一次?晨間會議馬上要開始。」杜鵑每忘記自己是秘書。
「好。」蔣譽看了跳跳一眼,雖然心情鬱悶,仍舊在考慮要不要把她帶進辦公室。
「我把和進訊的合約書也放在你桌上。」
進訊的合約書……那得花點時間。「好吧。跳跳就麻煩你招呼。」
「是。」
「跳跳,不要亂跑,公司裏面有很多桃花心木,你不要被拐,我會儘快把工作做完,下午……」
「夠了,阿譽快去工作,不要嘮叨不停。」商天雨搗起耳朵,不聽。
她稚氣的動作惹笑他,他揉揉她的頭髮,又轉向杜鵑「杜鵑,跳跳麻煩你了。」
杜鵑微微一笑,懷疑他知不知道同樣一句話,他在短短時間內說兩次?
等蔣譽進辦公室,跳跳才聳肩「完啦,這輩子你要一直忍受他的喋喋不休。」
杜鵑搖頭。蔣譽從不對誰喋喋不休,她倒是想過,如果在婚姻中有什麼事她非得忍受的,大概只有他的臭臉。
見她不說話,商天雨沒話找話說。「阿譽說的『桃花心木』是什麼?」
「桃花心木石一種植物,因紋路美麗,可以用來製作傢俱,總經理以桃花心木暗喻風流桃花,外表初衷的男性。」杜鵑像國文老師,一板一眼的解釋。
之前,將譽常用桃花心木形容蔣焎,但自從蔣焎為了傳說中那位精明能幹的秘書小姐失魂落魄,守身如玉之後,這四個字再也沒有他的份。
「桃花心木,好好玩哦。」她哈哈大笑,然後又眨巴著大眼問「杜鵑姐,你忙不忙,有空的話……我們可不可以聊聊?」
看看手錶,杜絹在電腦鍵盤上飛快打了幾行字存檔,便對她說:「我們有四十五分鐘。」
「謝謝你。」
杜絹給她一杯牛奶,蔣譽說過,他的青鳥不能喝刺激性飲料。
這陣子,她和蔣譽之間的交談,除公事之外,最常提起的話題就是跳跳,她對商天雨,熟悉得不得了。
這種交談是不是很異類?對別人……不知道,對她,還好。
「杜絹姐,你愛阿譽嗎?」商天雨鼓起勇氣問。
她笑而不答。這個問題,說實話傷人,說謊話傷自己,她沒有暴力傾向,所以選擇不說,誰都不傷。
「你知道晴天的故事嗎?」撓撓頭髮,商天雨又問。
「知道。」
「那麼你還願意包容他,願意和他結婚,我想,你一定很愛阿譽。」
杜絹無言以對。
「杜絹姐,你要有耐心,別放棄他好不好?阿譽是個懂得感恩的男人。只要你對他夠好,他早晚會發現你的體貼,會慢慢學會愛你。」
杜絹靜聽她說話。
「阿譽不是愛擺臭臉,他是不知道怎麼對人表達善意,其實逗他笑不難,你只要唱歌給他聽,最好唱得五音不全,他就會笑彎眉毛。」
完了,阿譽的喋喋不休傳染給她了,她不停說話,而心肝碎裂的聲音也一聲聲在她的耳膜間鼓臊。原來……心碎的聲音是長這個樣子啊,她聽見了,聲音有些尖銳,刮得她的神經線又酸又痛。
笨蛋,有人肯愛阿譽,這樣好的事情竟然會讓她心碎?真是病了她!
「你很在意蔣譽?」杜絹淡淡問,一張嘴就讓商天雨超尷尬。
「不會誤會哦,阿譽是哥哥,我又不是亂倫,怎麼會對哥哥產生幻想?」
她說得很急,不知道操之過急的口氣有欲蓋彌彰之嫌。
「哎呀,我才二十二歲,阿譽對我來說,太老了啦。哈,你都不知道,我喜歡年輕帥哥,才不會有代溝嘛。」
她愛蔣譽!杜絹暗忖。
蔣譽知道嗎?這是跳跳單方面的暗戀,或是男有情,妹有意的愛情?她是不是捲入一場三角戀當中了?
「杜絹姐,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和阿譽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妹妹,他是哥哥,我們是單純的哥哥疼妹妹嘛。」商天雨努力解釋,卻越描越黑。
杜絹卻忽地插進一句。「蔣譽說,你是他的青鳥。」
如果她前面的話讓人尷尬,那麼這句話就像是一陽指,隔空發功。商天雨的穴道立即被點,全身動彈不得。
青鳥……不是嗎?她千里迢迢飛回臺灣,不就是要替他帶來幸福?他幸福了,她才能安心離去啊。原來她是青鳥,怎沒想到呢?
「是咩,我是青鳥,一定可以為你們帶來幸福。杜絹姐,我好喜歡你當嫂嫂,你要生兩個小侄子給我愛愛疼疼,我願意無條件當菲傭,幫嫂嫂洗尿片。」
她說得真心真意,幾乎要讓杜絹懷疑是不是自己猜錯了。他們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
商天雨使出所有力氣維持住臉上的笑容,突然間,她定格,一陣劇烈疼痛強烈來襲,頭快爆開。
「你不舒服嗎?」見她轉眼間滿頭汗水,眼睛裏彙集恐懼,杜絹關心的走上前叫。
「哪有,我身體好得很,我是無敵女超人。」她想打哈哈,想再說一大串違心笑話,可突如其來的疼痛,痛得她齜牙咧嘴。
當痛的層級逐漸向上攀升,當視線開始出現模糊,商天雨當機立斷,高舉雙手,做了一個伸懶腰動作。
「好累哦,我昨晚沒睡好,可以在沙發上歪一下嗎?」
「蔣譽辦公室裏有休息室,我帶你進去。」杜絹不放心的牽起她的手。
「不必,我在這邊睡。」身體開始飆汗了,她知道,再不久就會痛得掉眼淚。痛到想蜷縮成團。
她馬上歪過身子,往沙發一躺,連聲嚷嚷。「我睡幾分釧就好,你不要告訴阿譽哦,他很愛管人,我可不想今天晚上九點半就被趕上床。」
丟給杜絹一個甜美的笑臉,她就像小貓般轉個身,窩進沙發裏面。
杜絹點頭,離開沙發邊,回座位工作。
待她轉身,商天雨才鬆口氣,不再抵抗疼痛。其實,不必害怕的,這樣的情況她早晚要習慣。
呼,吐氣,閉上眼睛,她不介意自己的世界,在沒人看見的空間裏變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6 06:45:31
第七章
「上次發作是什麼時候?」姜醫生問。
「昨天下午。」跳跳看著他的手指頭。他的手指頭修長白皙,要是不拿手術刀,一定也很適合彈鋼琴吧。
再把視線轉到牆壁上幾張核磁共振的片子,她看不出那是自己的大腦,也看不懂那上面的陰影是不是變大或轉移,黑黑白白幾片,若不是事先知道那是什麼,她會以為是某某藝術大師的年度作品。
「商小姐?」
「嘎?」她分神了,為幾張她覺得很藝術,事實上卻科學得不得了的片子。
「我問,最近兩次疼痛的時間,間隔多久?」
「三天吧。」
「發現自己看不見的時間有多長?」
「大概有兩個鐘頭。」第一次發現自己看不見時,她站在舞臺上跌跌撞撞,摔得滿身傷,嚇壞合作多年的男舞伴。
有經驗之後她知道,失明只是短暫現象。
她開始學會在看不見時,找到一堵牆,靠著它,讓它幫自己對付一波波洶湧而來的疼痛,並在心底細數時間流逝。
「你知道這意謂什麼?」
「情況變得嚴重了,我可憐的視神經正在被腫瘤淩虐當中。」她一面說一面笑,她啊,總是越傷心就笑得越開心。
姜醫生不贊同的瞪她。「你很清楚嘛,要不要馬上安排手術?」
「我忙,還有很多事要做。」她數著手指頭。阿譽的婚禮還有三個星期,三個星期二十一天……要做的事還很多。
「再忙都先擱下,等腫瘤切除後再做也不遲。」
她的腫瘤和她這個人一樣,是怪胎,說長大嘛,也還好,就是老會壓迫到神經線,痛得她想撞頭,並且剝奪她的視覺。
更狠的是它的位置長得很漂亮,不動刀,就等它把視神經壓死,她變成瞎子;動刀失敗,她會推動吞嚥能力,終生靠鼻管餵食。
「手術成功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不是?」
「是,但拖越久成功率只會降不會升。」
她持笑的說:「姜醫生好樂觀,從不想想手術失敗會怎樣,我無法忍受用鼻管吃飯。」
「商天雨好悲觀,從不想想手術成功會怎樣,你怎麼能夠忍受失去舞臺和光亮?」他用她的語法說服她。
「你不知道我的運氣有多背。」
「多背?」
「我買彩券從來沒有中過任何一個號碼。」
「手術成功的機率和彩券的中獎率比起來,高太多。」
「我考試猜題從沒準過,我覺得事情應該會這樣發展,它卻偏偏往另外一個方向展開,不管做什麼,失敗是我最常碰面的朋友。」
她不怕死,因為死亡對岸,有姐姐和媽媽在那裏等待,但她怕賴活著,怕生不如死,怕無能為力,苟延殘喘。
「你不可以把生命這種大事和運氣掛在一起,你要為它努力,就算一百分努力只能得到七十分效益,也要盡力。」
「七十分效益是什麼?灌食、語言障礙、癱瘓三選一?才不要,我要活得美美、死得美美。」
「你不要邀請我參加你的告別式?」他氣炸了,如果可以替病人打分數,他的學分她一定得重修再重修。
「真的嗎?我還想請你在我的墓碑上留字呢。」她對他眨眨眼。
瞪回去,完全沒有腦科權威的沉穩樣。「那我一定會在上面寫——一個拒絕醫療的笨蛋!」
「前提是,你得肯參加我的告別式才行。」不是人人都有權利在她的墓碑上刻字。
「商天雨!」他生氣,她是既特殊又讓人跳腳的頭痛病人。
「姜醫生,別氣我,我相信人體自愈能力,等事情辦好,我會找一個好山好水好地方,吃飯睡飽,把身體養好。」
「你在否決我的專業。」要是吃飽睡飽就能把病養好,那醫學院通通回去關掉了。
「我哪會否決你,姜醫生很帥耶。」她嫣然一笑,笑得他臉紅。
走出醫院大門,商天雨仰頭,對著灰濛濛的天空吐氣。
阿譽說了,她是他的青鳥,一隻為他銜來幸福的青鳥呢,儘管她無權得到幸福……低頭,一滴淚水無預警地落入柏油地,黑黑的一滴,黑黑的,黑入她將磬的生命。
她走進醫院對面的麥當勞,點一支霜淇淋,打開手機,邊線遠在德州的Ross,他是她的舞伴,從進入舞團時,他們就是合作對象。
Ross說,愛情有很多種,其中有一種是最難最苦,但也最讓人安心的愛情,她的求知慾很強,馬上向他請益。
Ross告訴她。「如果你的愛情只是單方面付出,那麼,最好的溫柔是放手,最美的體貼是祝福,而最深的眷戀是把愛放在心底深處。」
她明白,阿譽把自己當成妹妹疼愛,她瞭解,阿譽在她身上溫習過往眷戀,她清楚,這樣的感情沒有滲入任何雜質,是簡單純淨的兄妹感情。
所以她會給他最好的溫柔,最美的體貼,也會把愛情收藏在心底深處。
她知道失去未來的自己,不能夠再一次折騰阿譽的心。她清楚面對死亡是艱鉅習題,那苦啊,連爸爸媽媽都捱不過,她怎麼能欺負阿譽,硬是再次逼他接受?因此,她不能留在他身邊。
但在離開之前,她不要為阿譽做一件事。
「你在哪裡?」電話接通,Ross一開口就問。
「在臺灣,臺北某一處麥當勞。」
「你連麥當勞都吃了?真好命的傢伙。」
商天雨聽得出來他刻意偽裝的輕鬆,也跟著輕鬆。「是啊,可以不顧一切拚命吃的感覺棒到不行。」
「我不要害我手臂骨折,到時候我一定要你負責。」
「好啊,我負責,我娶你。」她願意把所有的財產留給他。
「等你變性之後再說,我對女人沒興趣。」
Ross是同性戀,偏偏他深受的男人,愛女人勝過男生,怎麼辦呢?他總不能強迫對方也變成同性戀。
「變性是大手術,不行,我怕痛。」
「屁話!」她成天摔來摔去都不喊叫,他早懷疑她的痛感神經有問題。
她改變話題。「飛機票買了嗎?」
「下星期六到臺灣,聯絡記者了嗎?」這次,他要一舉征服臺灣人的心,最好再收幾個崇拜他的『男性』。
「幹什麼聯絡記者,我們又不賣票。」
「你是認真的?真的只要跳給一群不懂芭蕾的小學生看?」他還以為她只是說說。
「嗯,有沒有聽過回韻母校?」
何況,這出『青鳥』是為阿譽而跳,這是她的謝幕作品,最後一次,她在舞臺上旋轉,要阿譽好好看著。
「你的眼睛?」他和姜醫生聯絡過,姜醫生說,Raining固執得像頭驢子,怎麼拖都拖不動。
「我可以的,我已經量過舞臺的長寬,加上每天都在上面練習,就算閉著眼睛也能跳。」這件事主是讓她很忙的原因之一。
「你最好不要在舞臺上和我撞在一起,毀了我的一世英明。」
「如果你在舞臺上被瞎子撞到,一世英明也可以丟掉了。」她咯咯笑。
「Raining……」他歎氣。「你到底有沒有去看中醫?你不是說中國人的醫術神秘又厲害?只要回臺灣,你就有必勝把握?」
商天雨沉默,半晌後,又是一陣輕笑。「我給你們訂了五星級飯店,還安排去吃很多臺灣小吃,快點來哦~~」
「不要用那種曖昧口氣跟我撒嬌!」
「我知道,你愛男生嘛。」她笑了又笑,笑得嘴角的小梨窩盛滿醉人酒香。
「Raining……好好照顧自己。」
「我知道。」
「試著把姜醫生的話聽進去。」須臾,Ross又說。
她輕笑兩聲,不回話。Ross掛電話之前,她隱約聽見一句歎息,讓她聯想起姜醫生的無奈俊臉。
也許她該給姜醫生送一張邀請函,邀請他參觀她的最後一舞。
吃過晚飯,蔣譽坐在客廳,商天雨坐在他身旁,他的臂彎裏,翻著新娘雜誌,眼睛盯著捧花,禮服和各件配飾。
「阿譽,你很有錢嗎?」她問。
「比你有錢很多。」他推開她的頭,捏捏她的臉頰。
「買得起這組首飾嗎?」她指著雜誌裏面,一組仿埃及眼鏡蛇蛇紋項鏈、耳環和手鏈。
「蛇?」他不是因價錢標了七百萬皺眉頭,而是那個款式,太前衛。
「阿譽覺得不好看嗎?」
阿譽和杜絹是最奇怪的新郎新娘,好像婚禮不是他們的事,所以這幾天,為了籌備婚禮,她、小今、蔣欣和蔣媽媽經常碰面。
她參與所有結婚事宜,從挑請貼、新娘禮服或攝影,每件她都有意見,她把婚禮當成自己的來辦,想像自己是新娘,在想像中,她暢意快活。
蔣譽見她那麼開心,就由著她玩,只要她高興,他通通說好。
「沒有新娘會喜歡吧。」
雖然手工精緻、造型特殊,總是……蛇哦,新娘不都配戴一些愛心啦、星星啦、花啦……等等之類的浪漫飲品?
「錯,杜絹很喜歡。」
「她說她喜歡?」不信,杜絹對所有女人感興趣的東西都沒興趣。
「對。」杜絹沒說不喜歡,她就當她喜歡了,不然像她那樣不溫不熟的,什麼時候才能炒熱結婚氣氛?
「那就買吧。」
「好,買吧。」她在雜誌上打勾勾、做記號。
「這是你挑的吧?」
「是我挑的啊,但杜絹同意。」
「為什麼挑蛇?」
「阿譽知不知道蛇在伊甸園扮演什麼角色?」
「引誘亞當和夏娃偷嘗禁果。」沒錯的話,蛇是大壞蛋,何況是長了兩根毒牙的眼鏡蛇。
她哼哼兩聲,提出自己的見解。「蛇為男人女人帶來愛情,替孤獨的世界增添美麗,沒有它,詩人寫不出優雅字句,歌星唱不出動人樂曲,蛇是很屌的生物呢,我替你們挑一條象徵愛情的信物,阿譽在婚後要努力愛上杜絹哦。」
「為什麼?」
「努力的人才能得到回饋,你愛杜絹,杜絹才會愛你。」
「為什麼要杜絹愛我?」他抓起她的頭髮,在指間紳繞,心情很矛盾。
「姐姐和我都要你的心,天天天晴。」她壓住玩頭髮的大手,偏過頭,認真看他。
只要他天晴,他就不在乎自己天天天陰或天天天雨了。
蔣譽不語,跳跳像一顆大太陽,照耀他的感情,她老早把他的陰霾掃除卻不自知,還成天追著他問,開不開心?
緩緩地,他收攏雙臂,把她擁進懷裏。他喜歡她,有豔陽天在,哪怕秋台入侵、滂沱大雨?
「會嗎?」她窩著他,靠在最安心的位置,可惜這裏很快會被貼上標記,卻不是商天雨。
「會什麼?」
「會天天天晴?」
「盡力。」他壞心的不給肯定句,因為他要她繼續問,天天問他,開不開心。
「沒誠意。」她不滿,抓起桌上的餅乾,胡亂咬兩口。
這是他的新習慣,有潔癖的他為她,不怕螞蟻大軍來犯,硬是在屋裏每個角落、每個她伸手可及之處,放上各式各樣的零嘴和小點心,只要她想起來,就能抓來吃上幾口。
他說:「吃東西不是為了飽足或維持體力,而是為了讓自己開心。」
她問:「我吃東西是阿譽開心,還是我開心?」
他說:「當然是我。」
之後,她為了阿譽的開心,經常性地在他面前表演吃東西,所以他的新學習是不怕髒亂,而她的新學習是講食表演。
「你要多少誠意?保證、立契約嗎?」他推了推她的笨腦袋。
「開心又不難。」她悶著聲說。
「我沒說它難啊。」
他只不過暫時關閉『快樂開關』,可她出現那刻,開關已經自動跳到ON那一欄,她幹麼時刻要求他快樂?
不過……偷偷承認吧,他喜歡她的要求,喜歡她把他的快樂看得很重要,所以他不介意偽裝,假裝他怕心版上,烏雲籠罩。
「那就認真一點,讓自己開心。」
他刻意唱反調。「開心是不隨意肌。」
「那就隨時隨地給你的不隨意肌補充營養聖品,讓它永遠不罷工。」
「如果它是革命份子,對罷工熱烈支持呢?」
她斜眼瞪他,氣鼓鼓,「那就同意它的條件,給它高薪、給它高福利,滿足它所有要求。」
他仰頭大笑,因為她的認真太可愛。
「阿譽……」她要講幾千次他才懂,她不是口頭說說?她認真,拚命的要他快樂呀。
「我在。」
「你這樣,我怎麼能夠放心離開?」她忍不住長歎。
「離開?你要去哪裡?」他像被雷打到,下意識將她攬得更緊。
「回美國啊。」
「為什麼要回去?」她在這裏很好,他已經很習慣有她在身邊。
她在,他的傷心往事染上微甜,他在,她愛欺負人的腸胃學會妥協,這麼適合同居的兩個人,沒道理分道揚鑣。
「拜託,我只是請假,當然要加到工作崗位上。Ross等我很久了,我要趕緊回舞團加強練習,兩個月後有一場公演。」她說謊,但說得很真,,真的能騙過精明聰穎的蔣譽。
「留在臺灣,我替你創立一個屬於自己的舞團。」
「我能力不足,只能當個單純的舞者,行政工作我不懂,編舞更是差得遠。」說謊話這種事有個特色,就是只要順利說出第一句,那麼第二句,第三句,就會變得很容易。
「不能留下嗎?」不到十秒鐘,蔣譽開始考慮請求外派美國的可能性。他習慣碰到問題,解決問題,半點時間都不浪費在無聊的情緒或爭執上面。
「阿譽是笨蛋嗎?」
「罵我?」他伸出手,把她的臉往外拉扭。咦,有肉可以捏,他笑。
「被罵還那麼開心?」她嘟囔。
他在笑,是不介意兩人分離?也對,他要忙的事那麼多,家庭事業雙頭燒呢,哪有精神再為分離難受?這樣很好。
說了很好,但她仍然開心不起來,暗戀,真傷神。
是月下老人忘記把她的紅線與他牽繫,是命定,再努力都沒用,因為『奮占不懈』是愛情最不需要的條件。
因此她安安份份,當只小青鳥就好。
「我哪有開心?」
他摸摸自己的臉,手掌間,從她臉上收來的香氣飄入他的鼻息。心,不明所以,蠢蠢欲動。
「阿譽,美國不是外太空,而且現代人有Email,我們可以上網MSN啊。」
「你在說什麼鬼話,誰跟你當網友。」
他們是哥哥妹妹,是親人,誰都不准用網友這個搭不上線的字眼解釋他們的關係。
「不當網友當什麼?」
「當兄妹。」他加強口氣,說得篤定,不准自己模糊態度。
只是兄妹啊……微微失望,商天雨嘴邊的笑掛得勉強。
呆,怎不是兄妹,除了哥哥妹妹她還能期待什麼?何況,哥哥妹妹很好,這樣的身份,這樣的關係,才能不受限。
她可以不顧慮任何人的賴著他,可以撒嬌到他頭爆掉,可以無限制把愛他掛在口中,不必擔心曖昧遐想。
「怎樣?不高興有我這個哥哥?」他敲敲她的頭。
「有我這種妹妹很麻煩的。」
「你多麻煩我會不知道?」他衝著她直笑。
「說說看,我有多麻煩?」
「你過動,老愛到處亂跳,可是體力沒多久就會用光,然後就賴著我,撒嬌說:『阿譽抱抱,跳跳最愛阿譽了。』」
「你可以拒絕啊,我又沒有拿刀子架在你脖子上。」
「我在追晴天,再火大也要假裝對她的妹妹很有愛心。」這是追女絕招,傳子不傳女,他要拿來當世代相傳的家訓。
她瞪大眼睛,逼他應聲。「所以阿譽覺得跳跳很煩?」
「誰會討厭你,喜歡你都來不及了。」勾手,把她勾進臂彎中。喜歡跳跳不是一天兩天,要是時光能夠倒流,他願意傾盡所有去交換。
說得好,她翻身,坐到他腿上,兩手勾住他的頸項。「阿譽,記不記得我念的小學?」
「記得,我和晴天常去接你下課。」
「那記不記得我在畢業典禮上跳舞,阿譽和姐姐在台下當家長?」
那個時候,商爸爸的工作就很忙了,商媽媽是他最好的左右手,晴天只好在每年的家庭座談會中演家長。
「那次老師讓我演一棵樹,不能動,不能跑,只能左右輕輕擺身體。」
她是跳跳,從早到晚跳不停的女生,那樣的舞蹈動作,晴天就曾深深懷疑,老師是在懲罰她上課時的過動。
「那不是表演,是『為難』。」
蔣譽大笑,果然姐妹連心。
「我發誓,將來有一天要演女主角,當女主角才可以從頭到尾跳不停。」
「你已經是女主角了。」
「我還沒有在學校禮堂的舞臺上當過主角,阿譽,星期日有空嗎?」
「星期日?」
「嗯。」她用力點頭。「等我。」她從他身上翻下來,匆匆跑進房間,不一會兒又跑出來,把邀請函送到他手上。
他打開,邀請函上,大大的兩個字讓他傻眼。
青鳥……
「喜歡這個舞蹈嗎?我邀了我的舞伴們從德州飛過來。」她笑著替他打開邀請函,把時間地點晾在他眼前。
「你知道青鳥?」他輕聲問。
「對,姐姐告訴我了,我答應她為你演出這支舞,為你送上無數幸福。」她抓起他的手掌,在裏面畫很多個體Lucky。
「傻瓜。」他把她收進懷裏。她在,他便有了全世界的幸福,哪裡還需要她千里送過來?
「就算是傻青鳥,也有本事分送幸福,對吧?」
他滿足的笑。「對,你最有本事了。」
「阿譽,星期天,可以嗎?」計畫好了,她為他表演最後一場舞蹈,然後走出他的生命,青鳥能做的,她盡力了。
「可以。」再重要的應酬都比不上她。
她靠在他身上,阿譽是很符合人體工學的躺椅,靠著他,她像靠上支撐龍王宮的金箍棒,以為安全無慮,哪知道,孫悟空一鬧龍宮,就收走她的依靠。
他不是她的依靠。她瞭解,只不過貪心作祟。總想能夠賴一分鐘便是賺到。
「跳跳。」蔣譽忽地開口。
「怎樣?」
「多給我一點時間。」
「做什麼?」
「婚禮過後,我向公司爭取外派,和你一起回美國。」
他要和她一起回美國?所以阿譽不是不介意分離,而是不讓分離變成事實?
心鼓了,漲了,滿了,因為阿譽的疼愛,讓斷翼青鳥有了飛翔的勇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6 06:45:55
第八章
真是荒謬,他居然夢見婚禮上的新娘,由跳跳取代杜絹?更扯的是,這個夢沒把他驚醒,反而讓他在清醒之後,心裏裝了淡淡的蜜意。
蔣譽在鏡子前面傻笑,下一刻,又變回臭臉譽。
想什麼,瘋了嗎?杜絹才是他求婚的新娘。
用力扭開水龍頭,他要把自己的腦袋瓜洗清醒。
盥洗後,他找出一套昂貴的名牌西裝換上,儘管只是參觀一場在國小禮堂舉辦的舞蹈表演,他實在不必盛裝打扮,但,他就是要。
因為晴天欠他的舞,今天終於上場,也因為主角是跳跳,第一次,跳跳在他面前當女角表演。
走出房門,跳跳已經換好衣服坐在沙發上,兩隻手安閒地擺在膝間,脖頸線條像只優雅天鵝,瞬間,他覺得她很美。
她很美是事實,但他從來沒有刻意認知,因為她是妹妹,不管美醜改變不了她的身份、他的寵愛,可現在,他不知道是什麼改變了,他看她,和以往似乎有一點點不同。
「這麼早就準備好了?」
「我有點緊張。」她衝著他笑。
「你是知名舞星,對付這種小場面也會緊張?過來。」他對她招招手,她乖乖坐到他身前,他打開桌上的小包包,拿出梳子和髮夾,為她梳髮髻。
梳子從發間緩緩滑過,每個動作都輕柔無比。他很久沒有梳髮髻了,技術有些生疏,以前他常幫晴天梳,他的手很巧,晴天很喜歡。
「每次上臺我都很緊張。」
跳跳沒看見他溫柔的表情,不知道他一面梳著她的頭髮,一面回想往昔,只不過這次苦澀退味,甜蜜漬心。
「要不要喝點水,還是吃點東西?」他從後面環住她的腰。
「不行,現在吃下去的東西,會在上臺前吐光。」她順勢靠在他身上,手壓在腹部的大手背上。
他的手很大,她的手很小,小時候這雙大手抱她,背她,讓她享盡當洋娃娃的尊寵,長大後,他的手還是大,她的手仍舊小,在他懷中,她仍然受寵。
「上臺前,你什麼食物都不碰?」
「對啊,Ross常笑我,說我每次表演完就會脫掉一層皮。」
「這樣不行,要是你天天都得上臺怎麼辦?」
「所以啊,我很懷疑是不是真的適合這行,說不定哪天想開,我就宣佈退出舞蹈界了。」
她在為自己的下一步埋伏筆,是的,她很快就會宣佈退出舞蹈界。
「正好,早一點退出,就可以留在臺灣。」
她對他做鬼臉。「我只是隨口說說啦,時間不早了,我要早一點出發。」
他站起來,把手伸給她,她握住了,跟著站起來。
出門前,她突然叫住他。「阿譽。」
「怎樣?」
「跳跳有沒有告訴阿譽,她很愛很愛他?」
「有,講過很多次了。」
他喜歡她軟軟的語調說著「跳跳愛阿譽」,喜歡她甜甜的笑容在酒窩裏盛滿醉人酒液,他喜歡她對他的專注認真,喜歡她的眼光總是追著他,繞不停。
「那阿譽愛不愛跳跳?」
「愛,比愛誰都愛。」
商天雨笑了,這個答案她會牢牢記住,阿譽愛跳跳,比愛誰都愛。
「Ross愛死了麻辣臭豆腐,他問我會不會做?開玩笑,那是國粹呢,我哪學得來?他說啊,當中國人真好,從小到大能吃那麼多好吃的東西……」
「他們一團來了七八個人,你為什麼說來說去,只提那個Ross?」蔣譽沒發覺自己的口氣很酸,像含了一口梅精。
「他是我的舞伴啊,我當然要對他好一點,他是決定我能不能在舞臺上表現一百分的人。」
青鳥是個不大的舞碼,演出的人不多,來臺灣的都是她在美國的好朋友,也只有好朋友才會情義相挺。
「那也未免好得太過份了。」他哼一聲。
剛才他們去和她的朋友們會合,再當導遊領他們到她的學校,那個Ross怎麼看怎麼像同性戀,搞不清楚跳跳為什麼跟他那麼麻吉?
車行間,他們不停說話。從以前說到現在,再說未來,商天雨像在為自己證明什麼似地,說:「有管怎樣,我最愛的人都是阿譽。」
這句有點類似結論的話,終結了他對Ross的不滿意。
學校到了,他對她說:「加油哦,跳砸了,我不會送你玫瑰花。」
「玫瑰花嗎?很大一束嗎?」
「你覺得我是小氣的人?」
「好,我要我要,我會卯起勁拚命跳。」
他笑笑碰碰她的額。「也不必太拚命,照平常就好。」
意外地,他們一下車就被大批記者包圍,跳跳不解地看向他。她明明很低調的啊。
蔣譽淡淡兩眼就找到問題主因。「這個學校有一個擅長宣傳的校長。」鎂光燈閃閃發亮,把校長的禿頭照出兩百燭光。
很快地,校長向這邊移動,走到商天雨身邊,記者還沒發問,他就先開口。「本校稟持有教無類的精神,注重並發展五育,德智體群美,在各個領域裏都有校友的傑出表現,商天雨小姐的小學教育就是在本校完成的……」
商天雨不得不跟著陪笑臉,應付了校長和記者一頓後,說要到後臺熱身,才逃掉。
臨去前,她轉頭對上蔣譽,他對她伸出大拇指,她用力點頭,繞進後臺。
後臺,幾個團員和Ross都換好衣服了,她一出現,Ross就抓住她問:「你不是說要低調行事?」
「是啊,我怎麼知道校長對低調有意見?」她聳肩。
「沒辦法,你是傑出校友嘛。」他故意推她一把。「快去換衣服吧。」
「好。」她拿起背包進更衣室,迅速換上舞衣、化妝、而她的頭髮……這樣的髮髻,除了手巧心靈,還要很多的愛與憐惜才梳得起來吧。
她偏偏頭,笑了,然後,一陣悶痛無預警出現。
完蛋,怎麼在這時候發作?她太有經驗了,頭痛過後不久,她的視線會慢慢模糊,看不見。對她來說,疼痛是一種開關,開開關關她的視力範圍,從最初的恐慌到現在,她已經慢慢學會跟它妥協,但是現在……
唉,就說她的運氣真是不是普通壞,難怪她不能買彩券,不能下賭注,因為賭博,她不會贏只會輸。
深吸氣,緩吐氣,她鼓吹自己不害怕。
對,不害怕,她還有時間,說不定她的視線還可以撐到下舞臺,說不定這次老天爺垂憐,讓她的最後一場演出盡善盡美。
何況,她早做好萬全準備了,這段時間她總是蒙住眼睛練舞,Ross不也信心滿滿說:和瞎子合作?放心,找我就沒錯?
沒問題的,她一定可以把傑出校友的本事發揮得淋漓盡致。
「Raining,你好了沒?」門外,是Ross的聲音。
「好了。」
她打開門,視線所及……她看到姜醫生。好開心,醫生在耶!
生病時看見醫生就像肚子餓看見廚師一樣,那份喜悅和安心啊……她匆匆走到姜醫生身前,給他一個激動擁抱。
「你要幫我,一定要幫我。」
還沒跳舞,她就滿頭大汗,姜醫生臉色頓時超難看。「你頭痛?」
「對,可是我要上臺。」
看著她臉上的堅決,他知道自己改變不了她的決定,無可奈何,他在她耳邊低語。「不要擔心,盡情跳舞,我會在後臺等你。」
「謝謝你,墓誌銘有你的份了。」
「現在不是開玩笑的好時機。」姜醫生板起臉孔。
她回給他最美的笑容,深吸氣,和Ross站在舞臺後方。
音樂響起,幕緩緩升起,瞬地,閃光不停的鎂光燈聚在她身上。
今天,她是真正的主角。
台下,蔣譽的眼光緊緊追隨著她。
她手臂緩緩拉開上場,在湖邊清洗羽毛的青鳥靈巧地轉動頭部,輕輕啄洗衣,輕輕跳躍,可愛嬌憨的青鳥啊,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中飛舞。
沮喪的青年坐在石頭上,弓著身子,無限哀傷,他的苦,他的悲,他被生活折騰得失去活力與青春,生命對他而言,早已失去樂趣。
跳躍、旋轉、跳躍、旋轉……青鳥來了,她在他身邊飛舞,逗他笑,逗他快樂,青鳥給他帶來新娘子,給他帶來幸運,轉眼,他起樓蓋房,轉眼他子女成群,他的青鳥啊,無限奉獻……
看著她每個優雅動作,蔣譽知道,她的確用生命在跳舞,她在臺上燃燒每分熱情。
一個跳躍三轉,台下爆發出熱烈掌聲。
熱愛青年的小鳥啊,滿腹愛情卻不能說出口,它只是青鳥,不是人類,它的使命是送出幸福,而不是讓自己在幸福裏。
日復一日,青鳥老了,衰了,男子仍然向青鳥不斷索取幸福。
她試著跳躍旋轉,試著用最輕靈的魔法再為他帶來幸運,可惜力不從心,當它對著太陽,在最後一搏,奮力振起時,她向前跳躍——
「啊——不!」
台下觀眾大叫,那個角度不對,男子抱不到他的青鳥,她就要墜落了嗎?
舞臺上的Ross也發現不對,他跟著用力飛騰,在商天雨落地前,千鈞一髮之際,緊緊抱住她。
觀眾席間頓時爆出一陣震天掌聲。這個結尾太震撼了!
幕落,Ross火速抱起舞伴衝到後臺。「姜醫生,快點,Raining看不見!」
姜醫生馬上接手。「你的頭痛不痛?我送你到醫院。」
前臺的掌聲不斷,配角們開始手牽手上臺謝幕。
「不必,還可以忍受。」她搖頭。
「可是你這樣……」
「幫幫我,我還沒有謝幕。」
「謝什麼幕,我應該直接綁架你進醫院!」他很想敲昏這個超不合作的病人。Ross不得已先上臺接受歡呼,下一個就輪到她了。
「拜託,我真的不想在最後一分鐘失敗。」商天雨央求他。「姜醫生,拜託拜託,幫幫我。」
這傢伙,連謝幕也是表演的一環嗎?他瘋了才會同意她的哀求!用力甩頭,他抱著她到後臺,視線對上Ross,無奈的點點頭,Ross就來牽起商天雨,一起走到前面。
她臉上掛著笑,腳步從容,半點都看不出來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掌聲、笑聲……心滿滿地漲著,她知道,這個告別作品,沒有讓阿譽失望。
謝幕之後,她回到後臺,再也撐不住頭痛,投入姜醫生懷中,痛得淚水直流。
「叫救護車。」姜醫生二話不說,指揮起整個場面。
「不要,阿譽馬上過來,拜託你們,千萬不要讓他知道……」
商天雨的話沒說完,蔣譽就出現了,當他看見她窩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中時,臉色頓時蒼白。
「你們在做什麼?」他的口氣陰森。
「阿譽……」她轉頭,雙手伸向聲音的方向。
蔣譽在步跨來,淩厲眼光橫掃千軍,姜醫生只好乖乖把懷裏的小女生交出去。
「你怎麼了?」他低頭問。
「我體力透支……阿譽,我好想睡覺……」她嘟喃著聲,撒嬌地往他懷裏鑽。
她的動作稍稍來了他的火氣。但,每次表演完都會這樣?
蔣譽濃濃的眉毛打結。這種會縮短生命的工作不做也罷,他開始考慮要不要打斷她的腿,那麼也就不必再跳舞,不必體力透支,不必得厭食症。
「她的身體不好,一定要進醫院徹底檢查,我是她的醫生。」姜醫生受了托,該說的不能說,只好用暗示法。
「我知道。」蔣譽卻無緣由的怒瞪他。要送,也不送他的醫院!
「阿譽回家……我要大睡大吃……」她扯扯他的衣服,輕言道。
她頭痛的汗流浹背,幾要暈厥,但還是硬撐著,不讓他看出異樣。
「好,我們回家。」
打橫抱起她,他開始在心底計畫起她的未來。
希臘美、豪華郵輪更美,可是這麼美麗的地方,入不了商天雨的眼,因為她的眼睛在下雪,點點滴滴的雪水模糊了她的視線。
但她辦得到,她可以笑著看他走入禮堂,她發誓!
幫蔣譽套上純白西裝,替他打上領結,站在穿衣鏡前,商天雨看見他的笑顏,這樣的笑,一定會天長地久。
「阿譽很帥。」她看著鏡子,視線對上鏡子裏的他。
他挑挑眉。「還用說。」
「能嫁給阿譽是很幸運的事。」
她勾住他的手臂,想像兩人走過紅地毯那端,這樣的一條路不長,卻是需要極大的緣分才辦得到。可惜她和他,緣分稀薄。
「跳跳,還是決定回美國嗎?」
不回美國了,但要離開阿譽。她出口就是謊言。「當然。」
「那好,我已經口頭跟父親報務過,等離開希臘以後,我們直奔美國。」
她凝望他,笑容渲染著嘴角。
不會是「我們」,他是他,她是她,青鳥任務完成,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為什麼不說話?」他不喜歡她古怪的笑臉,勾住她的脖子,把她帶進懷裏。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帶著她走紅毯,他曉得,她喜歡熱鬧,就算是過乾癮,都能讓她高興得尖叫,而他喜歡她的吵。
「跟阿譽生活的這段時間,跳跳很幸福。」她將兩隻手隔在中間,撐開彼此,小心翼翼不讓他純白西裝染上她的口紅。
「喜不喜歡這樣的幸福?」
「喜歡。」
「噹噹噹,恭喜跳跳小姐抽得第一特獎,獎品是跟英俊帥氣的阿譽生活一輩子。」
她輕搖頭,還是笑,笑得張揚。「不行的。」
「為什麼不行。」
「你的一輩子已經要承諾給杜絹姐,不能再把它當成獎品送人。」
「為什麼不能?杜絹不介意,我不介意,誰有意見?」
「我有啊,名不正,言不順,我跟在你身邊,算什麼?」
「你是我妹妹,十年前就定下的身份,想反悔?」不管她反不反悔,他都決定要和她在一起一輩子了。
又是妹妹……首次,商天雨覺得這兩個字讓人疲憊。「就算是妹妹,也有自己的人生啊,總不能一直留在哥哥身邊。」
他直覺不喜歡她接下去的話,可是還是問了。「什麼意思?」
「就算阿譽到美國,我也不會跟阿譽在一起,我有我的世界,我們應該……」她咬唇,那三個字卻是怎麼都說不出口。
「應試怎麼?」他不喜歡她的態度,不喜歡她的表情,不喜歡她欲語還休的口吻。
「說再見。」深吸口氣,再苦再痛,她還是把話說足了,接下來她還有苦難等著面對,沒有怯懦的本錢。
「誰要跟你說再見?不准!」
他的臭臉指數再度破表。這個笨蛋,她以為再見可以隨便說說嗎?當然不可以!他要和她時時見、分分見、秒秒見、天天都見面!
商天雨低頭不說話,看著腳上的白色高跟鞋。
過不久,她將看不見這樣美麗的鞋子,看不見藍天,看不見繽紛世界,她「再見」不了任何人。
「我說話你聽見了沒?不、准!」
她抬眉,對他笑。
「你在生氣,認為我不應該結婚,你覺得我對晴天變心,對不對?」他一口氣猜出所有可能。
她搖頭。「我沒有生氣,我認為阿譽應該結婚,我知道阿譽愛晴天,不管人生順遂或崎嶇都不會改變。」
所以她心疼杜絹,感激杜絹,也祈求上蒼,有一天讓阿譽愛上杜絹。
是真心的,這些話半點不虛偽。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說再見?」他耍賴了,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她看見他的惶然,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製造他的不安全感,歎了氣。再說一次謊吧。如果謊言可以讓他放心,走入禮堂的話。
她笑容可掬。「總有一天,我會碰上愛我的男生呀,我也想擁有一個愛我的男人,照顧我,疼愛我,像阿譽對跳跳那樣。」
「想嫁了?」蔣譽鬆口氣,不過,還是不爽。她想找個男人像他寵她一樣?哼!他有申請專利權!
「嗯。」她勉強點了下頭。
「你啊,還早。」
「我不想當老小姐。」
「放心,四十歲之後,我一定會讓你嫁出門,至於四十歲以前,你歸我管,要人疼愛,要人照顧,有阿譽哥哥在。」他指指自己。
她故意皺起臉。「要等到四十歲啊……阿譽好變態。」
「女人四十才一枝花,你不會想要才抽芽就把自己嫁掉吧?」
「到時我真的滯銷的話,阿譽要負全責。」
「沒問題。」這個責任,他負得甘之如飴。大手一張,他又把她抱進懷裏,抱她已經抱出習慣與經驗。
「阿譽。」她抓起他的手,在他手上塞進一把鑰匙。
「這是什麼?」他攤開手心,看見一把雕工精緻的復古式鑰匙。
「光陰鑰匙。」她把他的手指頭,一根一根折起來,緊握鑰匙。
「為什麼要給我這個?」
「過去的事已經挽不回,它曾經存在,曾經帶給你喜樂或痛苦,不管是好的或壞的經歷,都幫助過阿譽成長。」
「現在的阿譽早已經走過大風大浪,禁得起挫折、受得起憂傷,未來,還有更多嚇人的經歷等著阿譽去闖蕩,阿譽不可以讓自己耗太多心思體力在過去的回憶中折磨、翻騰。
「所以鎖起來吧,把有關晴天的照片、舊物,所有東西都妥善收藏。偶爾,心限,打開光陰寶盒,回想晴天的微笑,也回想過往的快樂時光,千萬記住,阿譽的幸福才是晴天要的。」
長長串串說了一堆話,她以為自己不會哭的,卻在句子的尾巴讓眼淚落下。真沒用,明明在鏡子前預演過千百次,還是砸了表演。
「阿譽的幸福也是跳跳要的嗎?」他捧起她的臉,用食指去接她的淚水,心揪緊。
「對。」她用力點頭,又點出兩顆淚水。
「好,我會為你盡力辦到。」
她吸氣,伸手,環住他的脖子,他圈起她的腰,抱緊她,輕輕擺、慢慢蕩,好像她還是那個愛掛在他身上的十二歲小女生。
「阿譽,一定要幸福哦。」叮囑過千百聲的話,商天雨還是忍不住一說再說。
「我會。」
他放下她,她笑著對他揮匯水,準備走出新郎休息室。
「阿譽,再見。」她定兩步,又回頭,再看他一眼,最後一眼。
「什麼再見,你要去哪裡?」他對再見這兩個字敏感,立刻又走過來拉住她。
她好笑的拍拍他的手。「婚禮快開始了,我要到外面觀禮。」
「哦,那……不准亂跑。」放開手,蔣譽沒來由的感到心慌。
「我能亂跑到哪裡去?」
「不可以和陌生男人說話。」
「要有人肯搭訕,我才有機會和陌生男人說話吧?」
「總之,乖一點。」
「好,婚禮上見。」
她又揮手,又是走三步,回頭一望,直到門關上,他在她眼簾裏失蹤。
她低頭走著,想像他身上抱著、背著、牽著、掛著三、四個小娃娃的模樣,忍不住笑了。
再見,阿譽……不,是永別了,走過這一遭,無憾。
愛上阿譽是最棒的經驗,不管是姐姐還是她,不管是愛戀或暗戀,不管是不長的一年還是短短的三個月,可以跟在阿譽身邊,人生有何憾?
賭贏了,她或許贏不了腦中的腫瘤,但她贏得自己的心,她愛過、戀過,人生不是白白走過。
管絃樂團奏起結婚進行曲,她猛然回頭,看見他白色的身影緩緩走向紅毯那端。
事成局,青鳥該翱翔天際。
永別了,深愛的阿譽……
掛起甜蜜笑臉,她迎向陽光。
笑啊,越痛越要笑,她不低頭、不投降,她牢牢記住,命運是個落井下石的傢伙,不可哭出聲音,不可對它示弱,不然它會更囂張。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6 06:46:12
第九章
車子裏,蔣焎的聲音叨叨絮絮,煩得不得了。
蔣譽手支在後腦勺,往後仰躺,老擺臭的面容徹底放空。
他很累,在搞壞一場婚禮之後。
「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大家都在等你回來。」紅燈,蔣焎腳踩剎車,轉過頭,用桃花眼瞪三哥。
他沉默,視線落在行道樹上。
「你打算怎麼處理?讓杜絹直接變成二嫂?」
二哥和杜絹僵在那裏,誰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最麻煩的是杜絹家人,他們毫無理由的反對二哥,好像二哥是他們的殺父仇人。
好啦,他同意二哥長得沒他帥,可也不像殺人犯啊,連杜絹都沒有這麼反對,搞不懂杜家親戚是哪根神經錯亂。
總之,現在蔣家上下亂成一團,大家都等著三哥出面解決。
「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你們決定就好。」蔣譽說得事不關己。
喂,哪一國鬼話啊,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是他本人蔣焎專用,他怎麼可以搶定?
「你不交代一聲就跑掉,對杜絹來說有多殘忍?要是讓你聽到那些耳語,說不定連你都會瘋掉!」他最捨不得女人委屈,哪像三哥,好像全世界的女生都欠他一屁股高利貸。
「幫我轉告杜絹,我很抱歉。」揉揉眉頭,他頭痛得厲害。
「說抱歉就夠了?老大,幾十家媒體、上百個貴賓欸!大家等著門打開,新郎新娘走出來,結果咧?新郎走過紅毯,突然發瘋,二話不說往外跑,大家當場全部傻眼!」
「……」蔣譽無言。
是他的錯,他克制不了自己。
跳跳說要在台下觀禮,可是他到處找不到她的身影,他把禮堂裏裏外外翻邊了,都看不到他的小青鳥。
他發了瘋似的回家,發現她早就離開,Ross那裏也人去樓空,他找遍他們每個停留過的地方,結論是,她蒸發了。
跳跳無端端消失,讓他措手不及,他再也管不了婚禮,管不了杜絹,連心底那個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大洞都管不了。
整整一個月,他留在希臘,找遍每間飯店,就是找不到他的跳跳。
「爸媽說,這輩子沒有這麼丟臉過,他們低聲下氣求杜絹和二哥先把婚禮走一遍,對每個認識的人說對像其,婚禮一結束就關起門來,和大哥研擬如何做危機處理……」
現在想起來,蔣焎還是覺得頭皮發麻。
為了不讓記者發表離譜新聞,他和二哥聯手,連夜編寫浪漫唯美的愛情故事,唬弄參與婚禮的貴賓和記者朋友。
他們讓大家相信,杜絹是蔣昊的初戀情人,他們真心相愛但造化弄人,多年後再見面,竟發現初戀女友變成弟弟的未婚妻。
為了蔣譽,他們決定埋葬對彼此的感覺,但在最後一刻,蔣譽知道了所有的故事,為了手足之情,在婚禮進行中忍痛退開。
強吧,他不當導演也可以改行當編劇。
最厲害的是蔣譽的配合度,他兩個月沒進公司,所有人都相信他躲在某個角落療傷,所有的網路留言都是一面倒。網友聲討杜絹對愛情不堅定,造成蔣家兄弟鬧僵,殊不知,從頭到尾最無辜的人就是她。
而他們原本要以婚禮製作出來的廣告,始終不敢發出去,擔心造成反效果,不但沒有成功將品牌推銷出去,反而傷害公司形象。
「兩個月了,所有人都在找你,你要不要先回家和大哥二哥……」
蔣焎不停說話,蔣譽卻連半個字都聽不進去,他想跳跳、想自己、想過去的兩個月,想著心底解不開的謎題。
他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確信自己沒有跳跳活不下去,這種沒有科學根據的確信讓人難以理解,包括他自己。
但心底那個聲音,不斷催促他去把跳跳找回來,那個聲音告訴他,失去跳跳,他將失去一輩子的快活。
他不要!
沒有晴天的日子太辛苦,好不容易跳跳出現,為他帶來陽光。好不容易他的心重新有了溫度,說什麼他都不肯放掉。
於是他飛往美國,找到跳跳的學校,可是跳跳不在那裏。
他輾轉繞了很多冤枉路,才找到新婚的商宗獻。
可商宗獻卻說:「跳跳很久沒和我聯絡了,我猜她對我很憤怒,也許等她氣消,她才會理我。」
多不負責的父親,竟連女兒的下落都不關心。將譽生著氣,但他在對方的背影裏看見落寞。
於是他懂了,商宗獻和跳跳相同,只肯讓人看見驕傲的一面。
他拍拍他的肩膀,懇切道:「我們可以對天底下的人生氣憤怒,甚至發下豪語永遠不見面,獨獨對自己的子女、父母親沒有這份本錢。我相信,跳跳不會一直對你生氣。」
在他轉身離開之前,商宗獻叫住他,給他一把鑰匙,鑰匙是跳跳用快遞寄還給家裏的。
她很驕傲,驕傲得不肯拿父親的財產?他不知道,對,他什麼都不知道,甚至連她為什麼要離開都找不到答案。
商宗獻把鑰匙聯通牛皮紙帶交給他,歎氣說:「鑰匙可以打開天雨和她母親住的那間房子,而這些財產是我準備要給她當嫁妝的,裏面有債券股票、有房契地產,也有一大筆現金存款,夠她一輩子過富裕生活。
「看到天雨,請幫我轉告她,我很抱歉。抱歉對她們母女不聞不問,但我努力過,我試圖改善,但試了又試,都沒成功。我和天雨母親都太疼愛天晴,她是我們第一個孩子,我們對她的愛多到無法解釋,她的死,帶給我們劇烈傷慟。
「如果我留下來,我會和天雨母親一樣變成精神病患,成天陷在失去天晴的悲哀中,度日如年。於是我選擇離開,選擇逃避責任,把所有時間通通放在工作上,我的事業成功、名利雙收,成了眾美女追逐的目標,我在愛情的世界裏面麻醉自己。」
「我理解你的痛苦,但你的選擇對天雨很殘忍,你可以逃避妻子,她卻沒有逃避母親的權利。」
「我知道,我親眼看著她母親一步步逼著她變成天晴,我看見天雨努力拚命,用舞蹈討好母親。」他搖頭,慚愧。
小時候天雨賭咒,說她寧願腿斷要也不要學跳舞,他們才沒讓她跟著姐姐進舞蹈教室,沒想到,最後舞蹈居然成了她的職業。
「你應該對她伸出援手。」
「我懂,但是做不到,只能給她很多錢,希望能用錢彌補她。」
錢能彌補女兒對父親的想望?蔣譽苦笑。
「天雨讓我驕傲,她照顧媽媽,遵照媽媽的願望站上舞臺,我看著舞臺上的她,不斷告訴自己,有這樣的女兒是三生有幸。」
「你看過她表演?可是她……」
「我看過她每場表演,但她和她母親不知道,媒體也不知道,我遠遠地坐在最後面,在她身上想念天晴。她們姐妹真的很像。」商宗獻的臉上帶著微笑。
不,跳跳和晴天半點都不像,他只是和商媽媽一樣,在妹妹身上看著姐姐。突然,蔣譽為她抱屈。
離開商父的豪宅,他不回家,不管公司,搬進跳跳和母親住過的大房子,在商母為跳跳裝潢的舞蹈教室裏徘徊。
他每天踩著跳跳走過的街道,逛著跳跳繞過的超市,還找到跳跳說過的那間轉角花店,買下她最愛的酒紅玫瑰,要不是那天Ross打電話來,他永遠解不開跳跳失蹤的秘密。
Ross聽到有人接電話,馬上炮聲壟壟猛轟。「臭Raining,你跑到哪裡去?不是說一安頓好就要打電話給我?欺騙同性戀很過份哦你!頭還痛不痛,眼睛怎麼樣?姜醫生說你都沒回診……算了,你不要跑掉,等我二十分鐘,我馬上過去,押你去看醫生!」
蔣譽還來不及說話,電話就被掛掉。
二十分鐘後,他真的見到Ross,也聽到所有來龍去脈。
跳跳已經離開她熱愛的舞臺,她不在父親的婚禮上表演,並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心有餘卻力不足。
跳跳對他說的一大堆話全是鬼扯淡,她飛到臺灣,只是為了當他的青鳥,為他帶來短暫幸福,當季節更替,她便頭也不回地飛走,原來他的小青鳥是候鳥,只能留一季,留不了一世。
他心苦心揪,為她的病、她的苦。
他買下最近一班飛機的機票,破天荒地坐了經濟艙,急著找到姜醫生,把跳跳的病情弄清楚,在深談之後,失去力氣。
一個放棄醫療的笨患者,一個無能為力的醫生,絕望橫在眼前。
「三哥,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蔣焎大生嚷嚷。
「轉告大哥二哥,我請長假,沒有找到跳跳之前,我不回公司。」
「有沒有搞錯?如果你愛的是跳跳,幹麼不直接跟爸媽說,何必把無辜的杜絹拖下水?爸媽又不會反對你娶跳跳!」蔣焎替杜絹抱屈。
現在處境最為難的人是杜絹,不管是二哥或公司員工,對她不友善的人遠遠超過友善。
「不要亂放炮,我怎麼可以娶跳跳?」他反射性地瞪弟弟一眼。
「為什麼不能?男未婚女未嫁,談戀愛或結婚都很正常啊。」拜託,重點不在這裏,重點是杜絹,OK?
「我打心底把她當妹妹。」
「隨便你怎麼說啦!反正沒有正常人會像你這樣。妹妹?騙鬼!這念頭哪個哥哥會為了妹妹放棄婚禮,放棄工作?你最好還有更扯的說法。」蔣焎嘴巴碎碎念不停。
「我說她是她就是!」惱羞成怒,蔣譽一拳捶到小弟手臂上。
「凶鬼啦!怕我說實話,想殺人滅口嗎?」蔣焎推開他。
「我要殺人滅口就不會這麼客氣。」
「感恩哦,謝謝大蝦手下留情。」
蔣譽恨恨看他一眼,轉頭愣愣望向窗外,心情惡劣到極點。
跳跳究竟到哪裡去,她為什麼隱瞞生病的事實?在她眼裏,他是個不能依靠,不能保護她的人?
她可以跟他商量啊,他會找出千百種辦法幫她,就算真的沒辦法,至少他可以當她的支柱,為什麼她不要求、不開口?
心像被擺進果汁機,開關開啟,不銹鋼刀片飛快把他的心臟削成片、搗成泥,打成血肉模糊又難以辨認的東西。
不公平!老天爺對他們不公平。晴天死了,雨天也要死,沒有晴天和雨天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
如果她早就決定不留下,就不該出現,他好不容易習慣沒有太陽,沒有雨水的生活,即便憂鬱,也學會在憂鬱中自在。
可她偏偏出現,為他送來睽違已久的陽光,帶來綿綿春雨的滋潤,怎麼可以他一轉頭,她就把晴雨通通收回去?
別怪他擺臭臉,他那麼生氣,怎能不擺臭臉?他要今天、明天臭,要每月臭、每年臭,從早臭到晚,臭到所有人都退避三舍。
人緣差,無所謂;孤僻,沒關係;孤老一生,他不怕;沒有跳跳,他就這樣過活吧。
「喂,我在講話你真的都聽不進去哦!」蔣焎拉高音量。
蔣譽沒回話,打開車門,逕自下車。
坐上電梯,他回到公寓,想起初遇那天,跳跳坐在他的門前熟睡。
打開門,茶几上的杯墊還在,他勉強她喝牛奶,勉強了整整三個月,直到習慣成自然,她不再害怕牛奶的香味。
進房間,他張床有她的體溫、她的笑語、她踮腳跳舞的痕跡……
他猛地抓住頭髮。不能再想了,他的頭快爆掉,他的脾氣快失控,他那麼累,還是想抓個人狠狠吼叫幾聲。
不想,暫時不想,他需要一張床,先睡一覺。
把自己丟進大床,蔣譽用枕頭壓住自己,悶著,苦著,今夜他什麼都不想。
鈴—鈴—電話鈴聲響起,他不接。
幾秒後,電話答錄代替他發出聲音。
「這裏是蔣譽的家,我不在,有手機打手機,沒重大事件的待會兒再打,如果有要事卻沒手機號碼,留話吧,記住,廢話少說,講重點。」
很典型的臭臉譽留話法。
嘩一聲之後,甜甜的聲音闖了進來。
「阿譽,又是我啦,跳跳很想念阿譽啊,只好把答錄機聽一遍再聽一遍,有沒有人說阿譽的聲音很有磁性?我猜,一定沒有人敢對阿譽說,因為阿譽的臉太臭,要不是杜絹可以忍受,這輩子阿譽都別想娶到老婆……」
蔣譽陷入震驚,在他反應過來,想接電話同時,跳跳先一步掛掉話筒。
他火速打開前面的留言,一通通開、一通通聽、一通通回味她的聲音。
慢慢地,絕望的眼底浮起希望。
午後的漁村,寧靜。
秋老虎發威,室內熱得教人跳腳,幾個嬸嬸婆婆聚在媽祖廟前的榕樹下,一手拿著搖扇,一手拿著枝仔冰,忙碌的嘴巴沒停過,不是在說哪家哪戶婆婆媳婦的閒事,就是吃著透心涼的冰。
商天雨把盲人手杖放在一邊,讓榕樹為她擋去炙人陽光,蹺課的阿樂掛在她身邊,也是一人一隻冰棒,吃得津津有味。
「阿樂為什麼不上學?」阿樂是她到這裏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她碰碰小男生的頭髮,他很高,幾公分不知道,但比她高很多,現代小孩營養好,才十六歲就很有大人模樣。
「不想去。」阿樂抖著腳回答。
「又和老師吵架?」
「屁咧!我和他吵,他是一覽三星蔥哦,高貴的咧。」
她揉揉他的頭髮。「叛逆少年,就算不爽老師,也不要不上學。」
阿樂終於拉掉她的手。
那是她摸他,要是換成別人亂摸,,他早就一拳給他揍下去。拜託,看清楚,他是青少年,嘴下沒幾根毛,頭上那幾跟很重視的。
「林北不爽老師,不爽教育部,不爽政府,我是在抗議啦!」
她大笑,笑得很不淑女。從希臘逃走後,她逃到這個人情味濃厚的海邊小鎮,成為這裏的一份子。
她喜歡這裏。
這裏的人不因為她是瞎子,而覺得她特殊或感到憐憫,好像她看不見就和阿樂下巴長兩根鬍子一樣,沒什麼了不起。
靠夭,失電哦,幹麼不說話?」阿樂推推她。
「要說什麼?」她懶得糾正他的髒話,對他來說,那是「家常話」。
「你沒事還在打電話給什麼阿譽?」
她點頭。「打啊。」
他冷嗤。「無聊,他又不接電話。」
「就是知道他不會接,我才敢放心講。」
阿譽和杜絹到美國了吧,他們兩個人無論是生活或工作都搭配得很好,一定能做出優秀成績。
「你很怪咖,豬頭才做這種事!」
阿樂轉頭看她,風吹過,把她的髮絲吹到臉頰上,他伸手想替她撥開,卻在手指頭快要觸及她的臉頰時,臉紅心跳。
「怎麼不說話?」商天雨皺眉,疑惑。
他猛地縮回手,把整枝冰棒含進嘴巴,嘶……好冰。
「要說什麼?」
「隨便都可以。」
失去視力,她能充分利用的只剩下聽力,她要努力收集聲音,和善的、熱切的、誠懇的、快樂的……每一個聲音。
「隨便是要怎麼說?」
「就說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身邊那個女生好了。」
那時候,她的視力尚未完全消失,偶爾還能看見一點東西,而躲在廟後偷偷盜上二壘的阿樂和阿月,是她來到這個小鎮的第一印象。
當時,她已經戴上大墨鏡,手拿盲人杖,開始適應當瞎子的新生活。
「阿月?她哪有什麼好說。」
「沒有嗎?在廟後面、竹子叢旁邊。」她一邊說一邊想像身邊男孩的模樣,樂得笑盈盈。
「你是看得到哦。」他伸出五根手指頭在她面前揮來揮去……沒反應,靠夭,是哪個抓耙子跑去告訴她,說他在那裏親了阿月?
「說嘛,你是不是很喜歡阿月?」
「哪有!是她說想要試試看接吻是什麼感覺,我才幫她。好心給雷親,搞得現在每天都來跟我勾勾纏。」
都是他鬼迷心竅,那天不小心看到阿月的紅色內衣包裹著胸前兩團軟軟的,腦血管差點爆開,才會糊裏糊塗,她說要親就給她親下去。
結果才親完,她就耍賴說要當他女朋友,還說如果不答應,就要哭得很大聲,回去叫他阿爸把他打死。
這種事要是真的給阿爸知道,他一定會被打死的,阿爸很早就有交代,要當政治人物,不可以給他有性醜聞。
商天雨忍笑問:「你不怕亂親會親出小Baby?」
「Ba屁啦,只有親來親去不會生小孩啦!」欺負他毛沒長齊啊?拜託,他是年紀小,不是白癡好不好!
「啊,對,你家隔壁那個房子租出去了,租房子的老男人叫很多工人去整理房子。」他突然想起來。
「知道,阿桂嬸告訴我了。」阿桂嬸受雇在她家幫忙,做事很細心,有她在,她輕鬆很多。「阿桂嬸說,新屋主有過來打招呼,還說她這輩子沒看過那麼帥的男人。哦,對,他是寫小說的,他說這裏安靜,空氣新鮮。」
「到處都是鹹魚的臭味,哪有空氣新鮮。」阿樂悶悶說。
他不開心,商天雨倒是很快樂。寫小說的啊……青鳥的故事可不可以變成小說?對這位小說家先生,她還滿期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6 06:46:40
第十章
她的臉、她的眉、她的唇、她的鼻,每一個地方,章赫之都看得很仔細。
她在笑,笑容甜美,頭髮被迎面吹來的海風吹得亂紛紛,礙眼的盲人手杖在石子地上左右點著,她一手扶著紅磚牆,雪碧的手指頭在牆上畫出層層波浪。
心在躍動,他想衝上前,對她說哈羅。
可他硬是按下衝動,深呼吸,穩穩走向前。
「你好,我叫章赫之,你的新鄰居。」站在她家門口,他朝她伸出手,才想起她看不見,迅速收回手,也收回……微微的心痛。
新鄰居?作家先生?
商天雨的頭偏了偏,不動聲色,用嗅覺「感應」眼前的男人。
她的片頭動作誘出章赫之的笑容,他想抱她入懷,想把她的嬌憨收進懷裏,她……是個讓人容易衝動的女生,害她必須一再克制自己。
「你怎麼了?」他問。
他醇厚的聲音讓商天雨驚訝,她不知該怎麼歸類自己的感覺,是熟悉還是過敏?
「沒事,我只是覺得你身上的味道像一個人。」她尷尬地解釋自己的定格。
「接下來你會不會說,我的聲音也像那個人?」
是像啊!她那麼熟悉阿譽,以為他的聲音是舉世無雙,沒想到閉上眼睛,才發現有人和他雷同。
「小姐,你搭訕的技巧實在不怎麼樣。」男人的聲音隱含笑意。
「我的確想說你的聲音很像,可是臺詞被你搶走了。」
「那……」他頓了一下,容許衝動出籠,抓起她的手撫上自己的臉。
前一秒鐘,商天雨被嚇掉,以為他有什麼不軌,但後一秒,他的動作讓她知曉,他只是體貼細心。
「送一句臺詞給你。」
「哪句?」
她說話時,細細的手指頭隨著他的引導,滑過他的五官輪廓。他的眉很濃、臉部線條有點硬,他的唇很柔軟軟得她的食指在上面輾轉流連,捨不得離去。
心悸陣陣,章赫之猛地抓住她的手,阻止突發慾念。
商天雨也發現自己過火了,悄悄收回手指頭,害羞的把兩隻手藏在背後。
「你可以說——你的五官也像那個人。」他的手握緊拳頭,因為它們不由自主,想再次握住她纖細的指頭。
她嘟嘴,笑開。「你實在很糟糕,老是搶走我的臺詞。」
「我和那個人,真的很像?」他的眼睛閃閃的,閃過濕氣,緊盯她每一份表情,小心而仔細。
「不……像……」她違反心意,不讓每句話都教他稱心如意。
「談談那個人吧,我對味道像我、聲音像我、五官像我的男人很好奇。」
他靠近她,隱隱地,商天雨又聞到熟悉的味道,讓人安心的味道。
「他叫做蔣譽。」
沒道理對他說的,他是陌生人,老師有教,看到陌生人應該保持謹慎,但那些東一點、西一點的熟悉感,沖淡了他的陌生成份。
「蔣譽?很熟的名字,我在哪裡聽過……」章赫之吸氣,認真想。
「我知道,在商業週刊上面對不對?阿譽是個很棒的商人,許多雜誌裏都有他的介紹,他長得很帥,笑起來超溫柔,他對人好好哦,只要我想的,他都會替我辦到。」
說到蔣譽,她就滔滔不絕,可以說上一整天都不嫌累。
「那麼溫柔的蔣譽在哪裡?」
「低眉,她輕搖頭。「我離開他了。」
「為什麼要離開?」他追著她的話,這個答案,他要。
「我……」他問得她回答不賴,若是可以,她哪肯自他眼前走開。
見她不說話,他催促,「他做錯事了?他對你不再溫柔?他讓你沒有安全感?他愛上別的女士,或者他有暴力傾向,他……是同性戀?」
「沒有沒有,通通沒有,他非常好!」她嘔,背對他,沒有人可以批評她們家阿譽!
章赫之繞到她面前,彎腰看她,她的情緒全反應在臉上。他淺淺笑開,一個不懂得隱藏心事的女孩,怎有人蠢到被她矇騙?
「生氣了?」他柔聲問。
「對,你踩到我的界線。」
她板著臉,嘟起嘴,真的生氣,不是佯裝怒意。
「哪一條?譭謗阿譽那一條?」
「誰都不可以說他的壞話!」
「收到,保證以後不再犯。」
他的口氣裏有五分誠意,表情上有三分戲謔,起伏盲胞只能接收到他語調裏的誠意,看不見他的惡意表情。
商天雨嚴肅的說:「你最好記清楚,不然你會變成拒絕往來戶。」
「記住了,阿譽是聖人,是完人,任何人都不可詆毀誣嘰,行了吧?」
「勉強。」
「不過我倒是記起來,讓我覺得很熟的不是蔣譽,而是段譽。」他轉移話題。
「段譽是誰?」哪個不懂事的男人,竟和阿譽取一樣的名字?
「天龍八部的男主角之一。」
「天龍八部是什麼?」
「武俠小說,金庸寫的,很有名,你沒看過嗎?」
原來是小說,對了,他是寫小說的嘛,當然滿腦袋都是故事。「沒看過,我是文盲。」
「真的假的?」
「不信,拿本書放在我面前,我讀給你看。」她對開自己眼睛的玩笑,食髓知味,上癮了。
「你的眼睛……」他欲言又止。
「從小就這樣,沒關係,早就習慣了。」她不需要同情。
他深深望住她的臉,無奈搖頭,輕輕在心底低喚——小騙子。
「走路會不會撞到牆?」他刻意讓語調輕鬆。
她又皺眉,像是人格受到侮辱一樣。「不要小看我,瞎子也有自尊。」
「要不要試著走兩步看看?」
「走兩步太小兒科,我直接走二十步給你看!」
她立定方向,收起手杖,向前,齊備走,一二三四五六……走到第八步的時候,她撞上一堵軟牆。
軟軟的牆上有她熟悉的味道,軟軟的牆壁和她熟悉的那堵一樣高,偎近軟軟的牆,軟得讓她想安心依靠。
「瞧,還是會撞牆吧,你需要善心人士幫忙。」他拉起她的手。
商天雨這才回神,告訴自己他不是阿譽,而且阿譽的青鳥殘了翼,再飛不高、飛不遠、飛不出小小的盲人世界,所以他不是阿譽,她也不是小青鳥。
輕咳兩聲,掩去尷尬,她說:「你作弊。」
「你怎麼發現的?我以為我作弊作得很高竿。」他故作驚訝。
她斜挑眉,雖然看不到,殺氣還是有的。「你在嘲笑我是笨蛋?」
「我沒有。」
「你一定覺得愚弄瞎子很有趣。」
「我沒有。」欲加之罪啊。
「那你怎麼會以為我撞上人形牆,不會發現那是臨時搬過來的道具?」
好吧,對不起,我道歉,為了愚弄一個漂亮的瞎子。」
「我接受。」她笑他也笑,兩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兩個人,在漁村,在暖暖的午後,第一次碰面。
咖啡廳裏,蔣譽和杜絹面對面坐著?
三分鐘……或者更久,他們靜靜看著對方,不說話。
杜絹的視線在上司兼前未婚夫身上掃過一遍又一遍,咬唇,低頭,用小匙子攪動杯裏的咖啡。
最後,她輕歎氣。不能再定格下去了,她沒打算在這裏耗掉整個下午。
「所以這是你的決定?」她抬眼,矜淡的五官看不出太多情緒。
「對,我很抱歉。」
「如果你可以告訴我,抱歉對我有什麼具體意義,我會更加感激。」她不是諷刺,而是說出現實。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有任何幫得上忙的地方,他願意為她盡力。
「離開公司吧。」
他的「被害人」角色被描繪得活靈活現,愛慕他的職員們恐怕已經在背後替她釘小人,再加上蔣昊成天擺著「婚姻不幸」的苦臉,護主心切的屬下,對她這個「遊走」在兩個優秀男人間的貪婪女生,批評得很……殷切。
唉,人言可畏,一向不畏人言的她,第一次倍感壓力。
「為什麼要離開?你做得很好。」
她搖頭,不想解釋面臨的尷尬。
「你和二哥打算辦手續離婚嗎?」
「不行。」
「理由?」
「危害公司形象。」當初也是這六個字,讓她非得穿著禮服走上紅毯,和一個非常不熟的男人結成夫妻。
「你們要繼續扮演福氣?」很扯,面子居然比裏子重要。
杜絹搖頭。她和蔣昊是無解習題,至少目前無解,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耐心等,等待事過境遷,等到八卦雜誌對他們的「三角故事」失去興趣,才能處理下一步。
「不談我,談談你吧。為什麼捏造身份,待在跳跳身邊?」
剛才,她聽完他所有的故事,從離開希臘到美國,跳跳的父親、跳跳的病情再到跳跳的電話錄音,他說自己如何拼出答錄機裏面的線索,如何找到跳跳,又是如何搖身一變,變成作家先生,接近眼睛看不見的跳跳。
很精彩的故事,精彩到讓人難以想像,它就發生在自己身邊。
「我不想把她嚇跑,我想要留在她身邊,慢慢勸她接受治療,她畢竟是晴天的妹妹,我對她有責任。」很冠冕堂皇的說法,沒有人可以反駁。
「杜絹卻微笑搖頭。「我跟在你身邊很多年了。」
「你想說什麼?」
「或許我不是你愛的女人,或許我並未深探過你的心思,但我對你這個人,還算認識頗深。你,在說謊。」
「我幹麼對你說謊?」他嗤笑。
「或許,你也對自己說謊。」謊話這種東西啊,只要態度夠懇切,往往能唬得過很多人,包括說謊者本人。
「我對自己說謊?」蔣譽好看的濃眉拉到一塊兒,臭臉再現江湖。
「跳跳看不見了,她已經沒有能耐躲你,你甚至可以拿出阿譽的身份,直接命令她立刻去接受治療,跳跳那麼聽『阿譽』的話,說不定你一開口,她就馬上乖乖進開刀房。」
她說得他無語。
「其實,你想試試看,對不對?」杜絹微笑看著他,不像秘書,反而像老師。
怦怦!他的心開始無端跳快,似乎是為了她即將要給的答案。「試什麼?」
「試試如果你不是蔣譽,她不是晴天的妹妹,你們之間,會不會發展出其他可能性?」
「你在胡扯什麼?我們的身份這輩子都不會改變。」他大聲駁斥,心越跳越快。
「何必為難自己?愛情不是你想要喊停,或用理智就可以阻止的東西。」她看著他的眼神像在對待小學生,讓他全身不舒服。
「為什麼你和阿焎那麼像?」
「我們像?不會吧。」蔣焎是反應靈敏、創意蓬勃的名導演,而她是個固執、不知變通的機械式秘書。
「你們都熱愛分析別人的愛情。」
「也許你對跳跳的感覺根本不需要別人分析,它已經明白攤在所有人眼前,局外們毋需揣測便能一目瞭然,是你自己缺乏勇氣,假裝看不見。」
蔣譽擰眉不語。
「我記得一通電話,跳跳就讓你從最熱愛的合約中分神;她到公司,男同事們還沒跟她說上話,就讓你的眼神嚇得縮回好感;你沒時間陪我挑禮服,卻有時間陪她看電影;全家人在選筵席菜單時,你帶她去陽明山看風景;你丟下重要的臨時會議,決定參加跳跳的舞蹈表演,你把所有的應酬通通推開,原因是,有個肚子餓的跳跳等你回去下廚。」
「你在跟我算帳嗎?」他硬撐,不去面對心裏崩了一角的兄妹大石。
「不,我在舉例,證明她在你心中佔了第一位,她可以帶給你的快樂,遠遠勝過報表上面的營業額,她是你最重要的女生。」
蔣譽爬了爬頭髮,說著肯定,表情卻很不肯定。「跳跳當然重要,她是晴天的妹妹。」
「也許你的盲點就是晴天吧,晴天不會回來了,如果她真的愛你,她絕對希望你能找到另一份愛情,另一個專心對待你的女生。同樣的,沒有不愛妹妹的姐姐,當她知道你們可以在未來的旅程裏相扶攜,一定深感安慰。」
「你想說服我什麼?」
「我想說服你愛情難得,它已經走到你跟前,請不要找一些無聊的理由推開它。倘若晴天是上帝給你的一扇門,那麼跳跳就是另一扇窗,雖然上帝為你關上門,弛卻沒要求你把自己鎖在永遠的陰暗空間裏,它給了你窗戶,只要你勇敢一點推開窗,就能擁有新鮮空氣、陽光、雨水,還可以從視窗跳出去,重新擁抱光明美麗的新世界。
「你說這些,沒辦法得到任何好處。」他試圖找出杜絹說這些話的背後用意,很商人心態,但這是合理懷疑。
她失笑。
「我要辭職了,你給不了我好處,甚至幫不了我解決問題。」
「那麼……沒道理。」照常理推論,跳跳勉強算得上杜絹的敵人。
「我只是勤儉成性,捨不得看你浪費愛情。」愛情啊,一種她不相信卻以各種形式存在的東西。
「你變得很多話。」
「希望我的話對你有所幫助。先走了,我還有一點事。」
杜絹離開後,蔣譽在咖啡廳裏又待了四個鐘頭,想著杜絹的話、阿焎的話,想晴天、想跳跳,想著自己心底緊緊牢牢的死結。
他想很久,直到月亮代替太陽,溫柔照耀。
章赫之是親和型人物,不管誰,都可以和他輕易相處。
他不過加入小鎮生活幾天,鎮裏的婆婆媽媽、大嫂大姐都對他很有好感,輪流送來東西,蘿蔔糕、炒麵、炒飯、雞蛋、水果、煎魚,所有能在小鎮餐桌上看到的食物,都多了一份在他家裏。
他也來者不拒,一律奉獻微笑兩枚,不花錢、不費工,只要把嘴角往兩邊滑動,就可以換來眾人的熱情,實在很划算。
這點,他就和阿譽相差好多,多到在他不靠近自己的時候,商天雨會忘記他身上的熟悉。但也是因為他的親和,她很快和他變成好朋友。
他們上次約好要挖開院子裏的地瓜叢,看看裏面有沒有地瓜,沒想到土挖開,下麵的地瓜瘦得像四季豆。
阿桂嬸說:「沒有施肥,地瓜長不大啦!」
於是今天章赫之扛了一大袋肥料出現,大方的咧,不當自己是客人,把肥料放下,就往二樓商天雨的房間走。
開門、關門,他的視線落在窗前矮櫃上,小小的五斗櫃擺了十來瓶各種不同口味的罐頭。阿桂嬸在,她還吃罐頭?
視線轉開,走到床邊,小小的身子蜷縮在棉被裏面,像煮熟的蝦米。
她的頭髮散在枕頭上,黑黑的長睫毛在眼下落出一排黑色陰影,烘烘的嘴唇有著漂亮顏色,她的皮膚很白,要不是微微的呼吸帶動胸口起伏,她就像一幅靜止的畫作。
他莞爾,坐到她床邊。
「起床了。」他拉拉她的頭髮。
半夢半醒間,商天雨聽見阿譽的聲音,笑彎兩道漂亮眉。
「我要吃燒餅。」她說。阿譽家對面的中式早餐店,燒餅上沾了滿滿的芝麻,香得不得了。
「不好。」他想也不想,直接回答。
不好?阿榮譽與怎會對她說不好?她要什麼,通常還沒開口,東西就會先一步出現在眼前的啊……眼……前……
猛地睜開眼,世界還是灰暗一片。
她看不見、她住在海邊漁村,她躺在硬得有點難睡的小床上,而阿譽……阿譽不會出現。
小小的失望浮上眼簾。她在做夢嗎?朝聲音出處伸手,涼涼的空氣繞上她的手指頭,然後溫暖的大手掌握上她的。
「你是誰?」她心慌的問。
「章赫之。」她的驚疑不定讓他不捨,放輕語調,他輕聲說。
「作家先生?」她側著耳朵問。
「對。」這次,他的聲音不那麼阿譽了。
商天雨鬆口氣,露出笑臉。對啊,怎麼可能是阿譽,他和杜絹正在美國,那是是不錯的環境,很適合新婚生活。
要不是腦袋裏面的臭東西作怪,她一定要繼續扮演阿譽的小妹妹,帶新婚夫妻去看她的大宅門,出手闊綽的老爸把房子搞得很豪華咧!
「你想到誰?蔣譽?」
動口兼動手,章赫之拿起桌上的梳子替她整理頭髮。
「對。」又是個熟悉得讓人說不出話的動作。
「我們的聲音真有那麼像?」
「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以上。」
「不是誇大其詞吧?」
「沒有。」
「不信。」
猶豫半晌,她還是說出口。「不只聲音像,連梳頭髮的動作都像。」
他的手在她頭上停頓三秒鐘,尷尬說:「梳頭髮不都是這樣?哪個人梳頭髮的動作還會特別不一樣?」
「你們都習慣把頭髮抓起來,先把發尾打結梳順了,再從上面往下梳,你們的動作都很輕,你們都是一梳從頭梳到底,你們都是……」
「停。」他突然阻止。
「怎麼了?」
「我心裏不是滋味。」
她微偏頭「看」他。「為什麼?」
「我覺得不是我和那個阿譽很像,而是你在我的體貼中複習阿譽的溫柔。」他的口氣裏,有濃濃的嫉妒。
「真是這樣?她在他的體貼中複習阿譽的溫柔?不對,雖然她是瞎子界的新收,但她的聽力和觸覺真的很不錯。
「過來。」她抓過他的手,為了證明自己沒錯,把他帶到電話旁邊,拿起話筒交給他,然後摸索著上面的按鍵,熟練地撥下號碼。「仔細聽哦。」
他把話筒貼在耳邊,不久裏面傳來聲音。
「這裏是蔣譽的家,我不在,有手機的打手機,沒重大事件的待會兒打,如果有要事卻沒手機號碼,留話吧,記住,廢話少說,講重點。」
他才聽完,話筒就被她搶走。
「嗨,阿譽,是我啦。這次是為了證明你和我朋友的聲音很像,才打這通電話給你。」商天雨停了很久,才又接著說:「你和杜絹很幸福吧?杜絹是很棒的嫂嫂呦,相信你們可以經營出幸福家庭,記得你答應過我,以後要生一個小跳跳,千萬不能食言啊。前兩天作家先生陪我在院子裏挖地瓜,我以為會挖到又圓又大的地瓜,沒想到,挖出來的地瓜全都瘦巴巴。
「我覺得,地瓜這種東西真有哲理,不挖,不知道曾經下過多少苦心,要翻了土,讓裏面的果實見了天日,才會曉得,原來啊,努力不夠。愛情也是這樣吧,總要走到最後,答案揭曉,才恍然大悟,兩個人有緣無份。」她擠出微笑,掛掉電話,回頭,撞上人肉牆。
「你沒走?」她訝異。
「我為什麼要走?」
他眼底有著說不清的情緒,一通電話,讓他眉頭染上幾抹愁雲。
原來她覺得自己努力不夠,才讓愛情見不了天日,原來有緣無份是她對他們之間的認定?
心澀,他想擁她入懷。
「阿樂每次看我打電話,就覺得無聊,轉身跑掉。」
他立刻打住衝動說:「小男生沒定性,我不一樣。」
她橫他一眼。「好,你屌,你夠老,給你拍拍手,給你放煙火,高興了沒?」
他抓住她的手,憂心忡忡。「前幾天你說你會頭痛,經常嗎?」
「還好啦。」她撇撇嘴,不愛回答。
「為什麼痛,發生頻率密集嗎?」他和姜醫生討論過了,頭痛不是好現象。
「沒為什麼啊,我體質特殊嘛。」幹麼算?最好痛過就忘,明天醒來又是一尾生龍活虎。
「為什麼不看醫生?」
「喂,你很愛問問題,又不是小學生。」她鼓起腮幫子,慢慢摸回床上坐下。「快幫我吧,頭髮還沒梳好。」
他悶不作聲,拿起梳子,走到她身後。
「你會不會梳髮髻?」氣氛僵了,她知道,只好沒話找話說。
「你當我是美髮師?能梳馬尾就很厲害了。」他隨口回她。
他果然不是阿譽,阿譽的髮髻梳得超級強。
「你打那麼多電話給他,他從不來看你,為什麼還要打電話?」
他突如其來提問,她直覺回答,忘記應該隱藏真心。
「你愛他,對不對?」章赫之的口氣沉重,想再次證實某些事情。
「對,很愛。」她滿足歎氣,彷彿,能夠愛他,是件天大地大的幸運事情。「你告訴過他你愛他嗎?」他坐到床上,從後面摟住她的肩膀,她自然而然往後靠,穩穩的胸口、穩穩的安全感,忘記他們其實還不算熟。
「沒有。」
「為什麼不說?」下巴靠上她的頭頂,他貪婪地汲取她的味道。
他們一直是親暱的,他以為這叫兄妹之情,手足友誼,沒有任何多餘想法,誰知道她的離開,讓他驚覺,沒有她的胸口,真空虛。
「不能說。」
「為什麼不能說。」
是他的態度太誠懇?是他給的友誼太溫馨?不了,但他的溫柔扭開了她的語言開關,讓她變得聒噪。
帶著兩分衝動和三分不顧一切,商天雨把自己的故事全翻出來對他說一遍,從零歲到現在,每件事都不遺漏,清楚地交代了自己的病,自己的愛情,晴天的愛情和阿譽的愛情。
「雖然阿譽愛晴天不愛雨天,但如果我決定硬要賴在阿譽身邊,他不會拒絕,可是我只能陪他一年兩年,之後他必須再次面對死亡,這對他太殘忍,比較起來,杜絹是更好的選擇,她是個理智而體貼的女生,重點是,杜絹給得起他幾十年,給得起他平順的人生。」
她怎麼可以事事為他著想?偶爾,她該自私自利的。抱起她,他把她放在膝間,輕輕搖晃。
商天雨沒有反對他的過度親密,因為他的聲音像阿譽、胸膛像阿譽、連抱人的動作都像阿譽。
「我啊……愛不起他。」她把耳朵貼在他的心臟上方說話,聽取他有規律的心跳聲,篤篤篤,聲聲篤定。
「沒有愛得起或愛不起,只有要不要盡力追尋。女孩,追求愛情,你需要更多勇氣。」
他的聲音太溫柔,溫柔到她不想離開他的擁抱。
他親親她的額頭,滿是心疼。她愛他,居然可以愛到這麼保密……不捨、憐惜,他不想放手了,想一直把她攬在懷間。
「喂,你為什麼買一大堆罐頭?」他轉移話題,把氣氛拉鬆。
「秘密。」她抬起下巴。憨笑地對他搖頭。
「說出來分享。」
「我們有這麼熟嗎?」今天,她已經說得太多,太過。讓陌生男人對自己太熟稔,不是好事。
「沒有嗎?」
「我想,還沒有。」她笑笑,伸出手,在床邊摸枴杖。
「要去哪裡?我幫你。」反正他還滿喜歡當她的全自動交通工具。
「我要去便便,你要幫我嗎?」
他笑得很痞。「你不介意的話,我無所謂。」
「咧!」她吐舌頭,朝他扮了個可愛的鬼臉。
這天早上,他們的友情向前邁進一大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6 06:47:00
第十一章
阿桂嫂要請假到台中去幫女兒做月子,章赫之義不容辭接下照顧商天雨的責任,不斷忙進忙出。而閑得發慌的女生又在摸電話。
他忍不住瞪她,她對那個「阿譽」……好得沒話說。
「喂!」他的聲音在她耳邊爆開。
商天雨馬上搗住耳朵,滿臉不高興。「你弄錯了。」
「我弄錯什麼?」
「我是瞎子,不是聾子,不必靠那麼近。」
他沒答話。只是把話筒拿起來交給她。「想打就打。」他歎氣,這傢伙一天要打多少次電話給阿譽?
「打什麼?」她裝糊塗。
「打給你的阿譽,對著一個住在美國,接不到電話的男人喃喃自語。」苦笑,她是他見過最沒膽的女生。
商天雨卻搖頭。「才不要,等一下你又要說無聊話。」
「我哪有?」
「還沒有!什麼『沒有愛得起愛不起,只有要不要盡力追尋』之類的。」她的愛情不需要閒雜人等給建議。
他立刻舉雙手發誓。「這次我保證不發表任何意見。」
「半句評論都不說?」她瞇眼。
「不說。」他伸手把嘴巴拉上拉鏈,動作做完才想起來。她看不見。胸口處,又泛起疼痛灼熱。
「那我勉強同意你旁聽。」她愉快地按下電話號碼。
看著她熟練的動作,一股酸氣衝上章赫之鼻翼。憑什麼,她這樣愛他?
「阿譽,又是我,我過得很好啊,在小魚村裏我認識很多新朋友,阿樂、阿文、阿浩、阿桂嬸……大家都對我很好……」說到這裏,滿肚子的話突然斷掉,許久,她歎氣。「阿譽,我好想你哦,白天想,晚上想,有人的時候想,沒人的時候也想,我很想留在你身邊,很想大聲告訴你,我不愛當你的青鳥,不愛帶給你幸福,我希望自己就是你的幸福……」說著,她忍不住哽咽。
床的另一頭略略下沉,下一秒,她被圈進懷裏,聽見深深的歎息。
章赫之由著她哭,由著她在他身上糊滿眼淚鼻涕,他替她掛掉電話,抱著她,輕輕搖晃,在她耳邊唱歌,唱著人們最熟悉的兒歌,一首接一首。
商天雨的心臟溫度突然添上十度,暖了,暖洋洋的心,透過血液把溫暖送到四肢百骸,暖暖,懶懶的。
阿譽是習慣這樣做的——當她難過時,背著她,一面走,一面晃。
那個時候,她還好小,小到和他同床共枕也枕不出曖昧味道,小小的她很大膽,當著晴天的面就對他說:「長大,我要當你的新娘。」
他和晴天從沒把她的童言童語放在心上,誰知道她的心是真的,感覺是真的,連願望也真實得讓人想為她實現。
該給自己和跳跳一個機會嗎?他可以從視窗跳出去擁抱藍天?杜絹的話在他心底衝擊。
「為什麼唱兒歌?」商天雨問。
「你不喜歡?」他軟軟的嘴唇靠在她額際。
「喜歡,小時候我不睡覺,硬要插在姐姐和阿譽中間當電燈泡,你有沒有不以為然?」
「我為什麼要不以為然?」
「阿譽是姐姐的男朋友,愛上姐夫不道德。」
他又歎氣。愛情如果能和道德掛勾,世上哪來這麼多愛情問題?退開一步,他試著用杜絹的觀點看待兩人。「他們結婚了?」
「沒有,姐姐活得不夠久,不然阿譽一定是我的姐夫。」
「他畢竟不是。」
「赫之,你真好。」偎近他,她需要他的體溫。
「接著呢?」
「接著什麼?」
「當電燈泡之後。」他喜歡與她一起回憶過去,那個回憶裏,有他,有晴天和雨天,有他們共同交織出來的幸福甜蜜。
「阿譽不愛電燈泡,想用催眠曲打發我睡覺,他很土,流行歌不會唱只會唱兒歌。」
說從前、道從前,她的心漬上蜂蜜,甜甜的,香香的,像窗外吹過的夜風,涼涼的晚風裏,帶著夜來香的芬芳。
「他把你哄睡了?」
季節正式進入秋天,太陽落入地平線,氣溫下降好幾度,他拉起自己的外套,把她包在胸前。
「嗯,我從他那裏學會很多兒歌。」
「唱幾首來聽聽?」
「不要!」
「為什麼不要?小氣。」他用食指點點她的額頭,嘴角彎了。
「我有全世界最好的耳朵和最差的喉嚨。」窩在他懷裏,安心,舒意。
他的聲音裏有著濃濃笑意。「你唱歌很難聽?」
「我擅長用歌聲殺人於無形。」她很自豪的說。
「唱來聽聽,我需要一點刺激。」他學過九陽真經,內功已臻上層。
「我幹麼娛樂你!」她朝他扮鬼臉,半點都沒有身為瞎子的自覺。
「小氣。」他捏捏她小巧的鼻子。
「作家先生,昨天晚上我在想你,你的聲音低低的,帶著讓人安心的頻率,我想你的臉,有沒有兩道濃眉?」
他很大方。「你可以摸摸看。」抓她的手來到正確的地方。
她的食指劃過他的眉。「很濃的眉毛,肯定很有男子氣概。」
「沒錯,你說對了。」他的眉毛不輸張飛。
「然後啊,我又想你的眼睛長什麼樣子?大大的,小小的,長長的還是圓圓的?」
「你小心一點,不要把我的眼珠子挖出來,我可以讓你碰一碰。」
商天雨碰了,碰到兩個長長的眼睛,才碰完,又有新問題。「你的鼻子呢,蓮霧鼻還是酒糟鼻?」
「還滿挺的。試試嘍?」他又引領她的手,貼上自己的臉。
這下她不客氣了,摸上他直直的鼻樑、軟軟的嘴唇、硬硬的下巴,和紮人的鬍鬚。
這張臉,她碰過,但觸覺記憶不如視覺記憶,需要很多次練習,才能讓自己熟悉。他們是朋友,經過上次的溝通,他們進一步變成知心,他知道她所有秘密,她也想多瞭解他幾分,以示公平。
「糟糕。我發覺你和阿譽有張相似的臉,加上很像的聲音、很像的五官、很像的身高和身材……」
她還沒有歸納完,他先出聲制止。「我抗議!」
「抗議什麼?」
「抗議我長得比阿譽帥,你卻避生就輕,說我們長得很像;抗議你分明是透過我在思念阿譽,卻說昨天晚上睡不著,是為了想念我的聲音。」
商天雨頓時笑彎柳眉。
「抗議不成立,我沒騙人,我真的在想你的聲音,你說過的話,你做過的事,雖然想著想著,會不小心把你和阿譽重疊,但你不能怪我,我又沒看過你,況且怪一個目不視物的瞎子,不厚道。」她裝出弱勢團體相。
「我夠厚道了,容許你在我身上想像別的男人。知道嗎?對正港男子漢來說,這是嚴重侮辱。」
「侮辱?這麼嚴重?」她挑眉。
「對,非常嚴重。」
聳肩,她很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好吧,我道歉。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很期待我們之間的友誼。」
他放開她,換個方向,坐到她面前,看著她期待的笑臉,驟然決定——他要推開那扇窗。
吸氣,鼓起勇氣。他說:「我以為我們之間不是友誼。」
「不是友誼,是什麼?」她困惑。
「當我女朋友吧。」他輕聲說,輕輕的語調裏,有著無比堅定。
她搖頭。「不想。」也是輕輕的動作裏,有著無比堅定。
「為什麼?」
「因為……就是不想。」
「你現在腦袋不清楚,沒關係,我很慷慨,給你足夠時間思考,在你願意給答案之前,我們先當朋友吧。」
他的說法讓商天雨鬆口氣。「我要到哪裡,才能再找到像你這麼棒的朋友?」
「難嘍。」他寵溺地揉揉她的頭髮。
商天雨在床上醒來,一夜無夢,睡得飽足又舒服。
翻身,她壓到一隻長手臂,順著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手臂往上摸啊摸,啊——啊!她摸到身邊的男人!
瞬間僵硬,心跳加速。
袂見笑、嚇絲嚇症、天壽骨、有宿鬼……她可以想像阿樂的嘴裏可以吐出多少罵人的話,說不定還會拿把柴刀追殺赫之。
昨天,他給她喝了點酒,她是爛咖,才幾口就開始發酒瘋,於是他再度見識到她殺人於無形的歌聲,能熬過昨夜,據說全賴什麼九陽真經的幫助。
不過她也真隨便,竟和一個剛建立友誼的男人同床共枕?淺淺笑開,她豁出去了,反正沒多久好活,就這樣吧。
名譽、快樂,她選擇後者。
昨天的發瘋,讓她嘗到肆無忌憚的快樂。她唱歌、她跳舞、她在他懷間說了一件又一件的陳年往事,沒記錯的話,她還吻他,把他當阿譽,滿臉又親又吻。
「嘿,想對我性騷擾嗎?我是不介意啦,只要你不後悔就好。」
章赫之憋著氣,眼看她的手在自己身上遊移,視線一路往下滑,胸口、肝臍……他發現自己才搭起來的新「帳篷」。
「對不起。」她立即縮手。
「喂。」他莞爾,翻身側躺,支著頭,笑望她惺忪睡臉。
「怎樣?」她趴過身,臉轉向他那邊。
「我把晴天、跳跳和阿譽的故事聽完了。」
「所以?」
「我想發表感言。」
「請說。」
「你不想和我交往,是不是因為害怕失去?」
失去?商天雨怔住。沒錯,她一輩子都在失去,先是失去晴天,接著失去媽媽、爸爸、阿譽,好像……好像她的生命從來就留不住任何人。
「失去,是滿讓人恐懼的感覺。」她不否認。
「傻瓜,人生就是一連串的失去,你怎麼可以對它感到恐懼?」
「胡扯,多數的人一輩子都在得到,得到愛情、得到友誼、得到名利、得到尊敬、得到……很多很多東西。」
「我沒胡扯,每個人,每分每秒都在失去,失去光陰、失去青春、失去金錢,甚至我們講話當中,也在失去無數的細胞和氧氣。」
因此,她的失去很正常?
他接話。「失去並不可怕,駭人的是,在失去舊東西時,不能奮力抓住新事物,如果你夠認真勤奮,你會理解,失去和獲得往往是一體兩面。」
不對,他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活,話才能說得這麼愜意輕鬆,如果他和她一樣倒楣,就會明白,她能失去的東西不多,獲得的能力薄弱,必須加倍珍惜稀少的存貨,否則就一無所有。
見她不語,他又說:「你失去姐姐,卻得到母親的專心栽培;你失去快樂無憂的青春期,卻緊緊抓住了舞臺,讓你有個盡情揮灑的空間;你以為失去父親,卻不知道他對你的愛從未更動,他愛你,一如從前;至於阿譽……你怎麼知道,你真的失去他了?」
「抓住?我連自己都快失去了,還能抓住什麼?」她搖頭再搖頭。
「你可以抓住我。」
她不想抓住他,她沒有權利製造別人的傷慟。把臉壓進枕頭裏面,悶悶的聲音從枕頭間傳出。
「知道什麼讓我很累嗎?就是我掙扎再掙扎,雨天永遠是雨天,只會沉重陰霾,不會晴朗愉快。懂嗎?現實不是我用華麗動聽的字句就可以掩飾過去的。」
「你要談現實?好,我告訴你什麼是現實。現實是,你有一大群喜歡你的人圍著你、疼著你,他們不在乎你的眼睛看不看得見,只想多碰碰你、找更多時間和你在一起。
「現實是,有個擅長製造華麗動聽字句的作家先生,真心希望和你建立特殊交情,希望因為你快樂而快樂、因為你的痛苦而痛苦,分擔你所有情緒。
「現實是,即使你想要逃避自己的病,不願意面對疾病的恐懼,你仍然逃避不了別人對你的關心。」他口氣急躁。
「你在欺負我!」商天雨突然迸出話來,阻止他往下說。
「冤枉。」
「你就是!你欺負我不會寫文章,頭腦不清楚,說出來的話不像你那麼鏗鏘有力。」說不贏他,他乾脆耍賴。
他歎氣,無條件承受她的強詞奪理。「我沒有。」
「你欺負我看不見你的表情,說話氣勢弱,怎麼爭都爭不贏你。」
「我哪有跟你爭,我是想告訴你,只要念頭轉換,情況就會不一樣。」
「哪可能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比如,你同意我當你的男朋友,那麼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和我手牽手,可以光明正大賴在我的胸口,就算賴著我的時候,你心裏想的不是我。」
話出口,章赫之就懊惱了。
他讓謊話越演越真,讓自己深陷泥淖裏面,他在爭取不同身份、不同機會的同時,也讓自己和阿譽涇渭分明。
現在他開始擔心了,有朝一日謊言揭穿,她會怎麼想?
「我怎麼……」她歪歪頭,手撫上他的臉。「聽見你的口氣裏面,有嫉妒?」
她聽錯,他口氣裏面的不是嫉妒而是憂心忡忡。不過,說謊就像滾雪球,只能越滾越大,沒有抽絲剝繭的可能。
「當然。」他抓住她的手,貼在胸口,讓自己徹底融入角色中。「我嫉妒死了,那個阿譽什麼都不必為你做,你就可以愛他愛到不知所措,而我對你這麼好,你卻什麼都沒感覺到。」
「誰說我沒感覺?我都知道,但是……不可以。」商天雨搖頭搖得很篤定。
「為什麼不可以?」
「如果我得到你的愛情,有朝一日,你將和阿譽一樣,失去自己的快樂。我喜歡你、珍惜你這個朋友,所以我不要你傷心,就像我喜歡阿譽,卻不想要他擔心一樣。」
原來她對阿譽有一百個考量,而每個考量結果,都是離開。
他伸出長手臂,把她摟進懷裏,圈啊圈,用手臂圈、用心圈、用情圈。她怎知,她的不捨也在他心上蔓延。
「你有沒有聽過,世界上有一種叫做『自私』的東西?」
「聽過。」
「偶爾,你該為自己自私,不要設想未來、不要憂慮未知、先愛先贏。」
「說實話,我有想過霸佔阿譽,讓他陪我走最後路程。」她的自私只在心底想想,她習慣用幻想滿足現實的不足。
他忍不住輕吻她的髮。「為什麼沒有付諸行動?」
「他有未婚妻了,他的未婚妻是個很棒的女人,阿譽失去晴天,不能再失去杜絹,命運刻薄他一回來,不能再度對他惡劣。」所以,她站在命運那邊。
「於是你作主選擇,你和他之間的停損點?」
笨蛋……輕輕地,他罵她。
「對,我到他身邊,完全姐姐的遺願,姐姐一直想為他跳『青鳥』,可惜力不從心,阿譽很疼我,我回鎮不了他,只好送給他懷念和快樂。」
是啊,她送禮,他收禮,他的確因為她,重新讓快樂啟動。
只是他和她都沒估料到,她轉身,快樂就當機,他的生活頓時失去定義,對得而復失的他,是殘酷。
「你怕自己的病情讓阿譽擔心,為什麼不就醫?」科學昌明的時代,疾病不再是詛咒或神鬼傳奇了。
「我不能住院。」
他奇怪。「為什麼?」
她悶悶的說:「小時候我調皮,有一次摔跤,腿縫七針,還沒拆線我又跑去游泳,弄到傷口感染,痛得半死又不敢跟大人說,拖到最後發高燒送醫院,差點兒變成蜂窩性組織炎。那是我第一次住院,回家的時候,媽媽告訴我,花花死掉了,它是小狗,也是我的好朋友,它分享我所有不敢告訴爸媽的心事。」
「住院和小狗死掉是兩回事,你把它們扯在一起,太牽強。他否決她。
她不滿的嘟嘴。「我的故事還很長。」
「好,洗耳恭聽。」
「後來我得到流行性感冒轉為肺炎,住院兩個星期,天天打抗生素,打到脾氣暴躁。我很怕自己回家,發現誰又不見了,就鬧著爸媽、姐姐放下工作,天天到醫院陪我。可是,姐姐在醫院裏面昏倒,我們以為她是被我鬧到累垮了,爸爸說,反正都在醫院,順便做做健康檢查吧。那次檢查,發現姐姐得到血癌。」
她把晴天的死歸咎於自己?他的心抽著、疼著,那麼小的她,竟承受著這種罪惡?
「那不是你的錯。」他急道。
她苦笑,不回答。
「姐姐去世後,我們舉家搬到美國,我開始吞維他命、吃很多的保健食品,我不碰反式脂肪、不吃煎炸燒烤和食品添加劑,我告訴自己,不能生病住院、不能再拖累任何人。我照顧媽媽也照顧自己,我發誓要把兩個人都照顧得很好,可是我為了舞蹈比賽不眠不休,體力透支的結果是休克,被送進醫院。
「清醒後發現自己在醫院躺了整整二十七個小時,醫生說我嚴重營養不良,很扯對不?我是養生,我不吃垃圾食物,怎麼還會搞到住院?我吵著回家,把Ross弄到很火大,沒辦法啊,經驗教會我,我住院就會有人倒大楣,果然,一個星期之後,我媽媽死了。」
還要舉證嗎?她的親人很少了,禁不起她一次次消耗、證明。
「只是巧合。」
「一次叫做巧合,連續三次……我通常會說,那叫註定。」
他輕斥。「迷信。」
「世上有很多事沒辦法用科學來解釋。」
「那不代表你可以把幾次巧合算在自己頭上。」
「不算在我頭上,算在誰頭上?他們都死了啊,小狗、姐姐、媽媽……我的親人只剩下阿譽和爸爸,我不要他們遭殃,反正我已經這樣了,情況再差都難不倒我。」
他喃喃自語。「我寧願遭殃,也不要你放棄治療。」
「連你都這麼想,他們一定也是吧,所以欺騙是最好的辦法。」
於是她讓商伯父相信,她是為了他的新婚妻子而生氣,讓他以為她正在某個地方、忙著下一場表演?
「你對自己不公平。」
她突然壓低聲音。「告訴你一個秘密。」
「說。」
「我的賭運很差,差到令人匪夷所思。」
「多差?」
「我買彩券從來沒中過。」
「買彩券沒中過的人比中過的人多。」
「我對統一發票也沒中過,最強的一次,連續對了一千多張,竟連兩百塊都沒中。」
他不以為然。「又如何?」
「媽媽去世後,爸爸為了彌補拚命塞錢給我。有一次,他給我十萬美金,要我替自己買生日禮物,結果我跑到拉斯維加斯,把所有的錢換成籌碼,我在吃角子老虎面前不停把籌碼往機器丟,相信嗎?我連一次都沒有中!整個晚上,我把爸給的錢全部輸光光。瞧,我的賭運差不差?」
他沉默,靜待她往下說。
「醫生說,手術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賭運奇差無比的我,不甘心死在手術臺上。」
「跳跳。」他開口。
「怎樣?」她側著耳朵,認真傾聽。
「我的運氣很好,只要是從我手上交出去的工作,都會開出亮眼成績;我不買樂透,去年有人起哄要集資買,我跟了,結果算來算去多一張,分攤一張樂透收錢很麻煩,於是我掏錢買下,隨手抽走一張,然後,合資買的那堆,連半張都沒中,我抽掉的那張中了上百萬。」
「哇,好強!」她給他拍拍手。
「我的成績不是頂尖,但每次大考,都能考在前面,我知道這種話說出來很欠揍,但是我沒說謊,我念的書很少,考出來的題目恰恰好都是我讀過的那部分;我走到哪裡都有貴人,幫助我的事業一帆風順……」
「真羨慕你的好運道。」
「我願意和你分享。」
「什麼?」她沒聽懂。
他認真的承諾,「我把我的好運氣送給你,讓手術成功機率從百分之五十提升到百分之百,你非但不會死在手術臺上,還會在手術醒來後,一張開眼睛,就看見一個帥氣英俊的作家先生告訴你,他很愛你。」
商天雨聞言咬唇,手壓住胸口,淺淺的淚光閃過。殘翼青鳥不值得他專心的。
「怎麼了?」他問。
「我開始害怕了。」
「害怕什麼?」
「害怕自己太喜歡你,害怕因為你的喜悅而歡愉,因為你的憂愁而哀慟,害怕我被你影響太多,害怕依賴成性,到最後……連朋友都當不成。」
她的心在阿譽那裏,她的愛情印上專有標記,她還不起他的感情,她怕歉意堆積出壓力,這不是她要的友誼。
他勾起手,把她勾入懷中,下巴頂在她的頭上,嘴唇印上她的髮,他看見她的多慮,輕笑。「有沒有人說過,你是個生性多疑的小東西?」
就算他們影響彼此太多,就算她的依賴變成戒除不去的惡習,他們之間……永遠不會「連朋友都當不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6 06:47:20
第十二章
「二十二歲的你,不應該那麼傷悲。」他說。
「人的身體隨著歲月成長,靈魂因挫折而成熟,我碰到的不如意太多,害我的靈魂早衰。
「這種話,晴天或你母親聽見,一定很哀傷。」
「傷心?不會。她們都靜止了,她們在時間洪流中停住,只有我還繼續動著、呼吸著、痛苦著。」
他敲她的頭。「如果有機會選擇,相信她們不願意靜止。」
「晴天說,她喜歡當我的姐姐,要一輩子保護我;媽媽說,我是她的小寶貝,要生生世世疼愛我;爸爸說我是他的小情人,有我,他就不去搞外遇……知道嗎?做不到就不能下承諾,給了希望再給失望,很過份。」
所以她不對他許下承諾,她讓兩個人分別站在友誼兩端,誰也不准越界?
章赫之坐在地上,雙腳打開,讓她坐在自己身前,伸展雙手,自她身後將小小的她鎖進身體裏。
她的髮香真實、她的聲音真實,無奈擁抱她的感覺,讓他覺得虛幻,彷彿下一刻,她就要消失。
他在恐懼,因為她的病、她的固執。
商天雨又擠出笑。「作家先生,你有沒有酒?」
「想喝酒?」
「對,我要喝很多酒,把自己變得易燃物,然後,火柴一劃,轟!照亮整個天空。」她把雙手張開。
「有什麼好處?」
「我要把自己燒掉,為世間幸福男女演出短暫的絢麗。」
「燃燒自己、照耀別人?不必了,當偉人很辛苦。」她不必當偉人,只要乖乖當他的小青鳥,為他帶來幸福就行。
「喂……」她敲敲他的胸膛,很好摸。
「怎樣?」他握住她不安份的手。她很笨,不知道男人的性感地帶不可以隨便Touch,否則下場難料。
她反手抓住他,把他大大的掌心壓上自己臉龐。「我不是想當偉人。」
「然後?」她細緻柔嫩的皮膚,在他指間注射動情激素。
「我是想抱怨。」
「可以啊,抱怨是正常的情緒發洩。」他樂意傾聽。
「我覺得死掉的人最討厭,我又不是小貓小雞小狗,她們怎麼可以說丟掉就把我丟掉?」
控制不住地,她搗住臉。
「嗯。」他把她整個人翻過來,坐到自己大腿間,像抱小孩一樣,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盡情哭泣。
他順著她的背,一下下,順著她的淚,也順自己的心。
「我討厭阿譽,為什麼要娶杜娟,我討厭老天爺不讓我活久一點,我很憤怒連醫生都要我堅強勇敢,我生氣自己,氣得好累……」
「我懂。」這樣才對。有心事應該找個人倒,壓抑不健康。
「阿譽笨,我講好多次『跳跳愛阿譽』,他都聽不螞蟻,有時候忍不住,我真想對他說:「阿譽,我愛你,這是告白,不是你以為的廉價口頭禪。」我甚至設想好,如果他被我的話弄得尷尬,手足無措了,就拍手大笑說:「哈哈,嚇到你了吧,看你還說不說我是笨蛋?」」
「你是貨真價實的笨蛋。」喜歡要說出來,男人是駑鈍級動物,常常要逼了,催了,才能壓搾出真心。
「阿譽愛晴天不愛跳跳,但他愛屋及烏,愛到願意負起額外責任。他不喜歡當保母,因為晴天,他當了,他對女人過敏,但知道藍衣那女孩是跳跳,二話不說收留。為了晴天,阿譽的溫柔供給,不設限度,讓我充分享受當晴天妹妹的優越,他的寵溺教導我,不必害怕在他面前任性,因為他會全數包容,只要我是商天雨,他就無條件對我好。」
錯!跳跳的認知大錯特錯。
他喜歡她,不單因為她是晴天的妹妹,他不是被勉強才願意接收她的任性,他的寵溺是因為寵她讓他驕傲得意,他喜歡有個人可以疼,可以抱,可以無限制對她好。
她從來不是他的額外責任。
「我也是。」他直覺回答。
他突如其來的話讓她頓住。「什麼?」
「我說,我也是。」
「是什麼?」
「你可以在我面前恣情任性,不必擔心。因為我會無條件包容,你可以在我面前鬧情緒,發脾氣,沒有關係,因為我會體諒你,你可以盡情耍無賴,因為我會覺得很可愛,你可以不斷對我提出非份要求,我會盡全力辦到,因為滿足你,便滿足了我自己。」
「赫之……」商天雨被他的話驚嚇到。他對她,怎麼可以這麼好?她咳兩聲,不自在的說:「你,你是不是要說:『哈哈,嚇到你了吧?』」
「不是,我要說:『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喜歡你,不管你是誰的妹妹。』」他圈住她的手臂加上力氣。
「不公平。」她低頭,努嘴。
「哪裡不公平?」他失笑。第一次說情話,她的反應不是感動,而是批他不公平?
「作家先生,你的專業能力太高竿,把情話講得那麼感人肺腑,害我弄不清楚那是真心話還是臺詞。」
「我想賺錢,會把臺詞留著對電腦說,不會浪費時間給你這只呆頭鵝。」
「可我很喜歡聽呢。」真的好聽,若是阿譽對她說這樣的話……她一定會快活得想死掉。
他趁機又推銷自己。「當我的女朋友,我會天天講,講到你的耳朵長繭。」
「我以為當作家的都很聰明,你怎麼會那麼笨啊,先生,我活不久了,看見我櫃子上那些罐頭嗎?」她搖搖頭,決定好心點告訴他事實。
「看到了。」
「那些罐頭的有效日期都壓在每個月初,我在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去大賣場選的。」她挑很久才挑齊,六月一日的玉米罐,七月一日辣椒醬,八月一日的鳳梨片……不多不少,每個月都有一瓶做代表。
「做什麼?」
「我把它們按照順序排好,在我眼睛二十四小時都看不到的那天起,我從第一罐數到第十二罐,多買的,通通都丟掉。」
「不懂。」
「當眼睛完全看不到的時候,代表腫瘤已經大到壓迫視覺神經,從那個時候開始算起,我的生命剩下頜以數十二個月。十二瓶罐頭,十二個月。每經過一個月,我就扔掉一瓶,這樣子,我就知道自己還可以活多久。」
「誰告訴你的?」
「網站上寫的。」
他抗議。「網站上面很多亂七八糟的訊息,錯誤是正確的好幾倍。」
她笑笑不應。
「我還剩下九個罐頭,九個月之後,我就要跟你說拜拜了,用九個月經營一段愛情,對誰都太過份。」
「算你有良知,回家整理行李,明天我陪你到臺北,到美國,我們一起把九個月變成九十年。」他推開她的身體,要把她拉起身。
「不要。」她固執地把手圈在他的脖子上,不想離開他的體溫。
「為什麼不要?」
她的臉巾在他額邊,「累了。」是他說的,她可以在他面前恣情任性。
「什麼累了?」
「活得很累,生存是件辛苦的事情,我,放棄。」她伸出食指搖兩下,充當投降白旗。
他歎氣,因為一個又累又灰心的女生。
章赫之是說到做到的男人,所以商天雨不怕在他面前任性,不擔心在他面前發脾氣,她耍無賴,她當嬌嬌女,而他在滿足她的同時也滿足了自己。
他好像不必工作,成天跟在她身邊,說些有的沒的,他笑兩聲,她笑四聲,她的快樂是他的Double。
若是他把她惹火了,她就會用手背敲敲他的胸口說:「喂,對我好一點哦,再不久,我就要倒數五、四、三、二、一,咻,架著太空船飛到外星球,那時候,你就看不到我,只能思念我。」然後拉開嗓門唱歌,用那種很慘烈的歌聲懲罰他。
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
他牙癢癢,冷聲問:「你是外星人嗎?」
「對啊,嘎啦瓜馬星人。」
這一秒她回完話,下一秒就跳起ET舞,把他嚇出滿頭大汗,心臟提到胸口。全世界就她最敢,眼睛看不見,還敢隨時隨地讓過動的手腳張揚。
「對你的頭!知不知道,你的左手邊有桌子,右手邊有椅子?」隨便撞幾下都會撞出淤青腦震盪。
「我又沒撞到。」強吧,她有外星老媽保佑,沒事沒事。
「當然沒撞到,因為有一個道具兼撿場,你跳舞,他忙得半死。」他氣喘吁吁說。
「對嘍,有赫之在,我怕什麼?」她相信,他不會讓她受傷。
她的任性居然是對他信任的表現?他該哭還是該笑。
挪開桌椅,他埋怨,「我是全世界最辛苦的觀眾。」
「我同意,所以這個世界上,我只跳舞給你看。」
一句話,她便收服了他。還氣?不氣了,還惱?有什麼道理惱,她的信任只會誘發他的幸福感。
「下次要跳舞,先給點時間清場。」他把她拉到胸口,收著。
「好。」
「說到做到。」
「嗯。赫之,好舒服哦……」她深吸氣。
「我的胸口很舒服?」那麼,他不介意讓她每天,每分,每秒窩在裏面。
「才不是。」她把他推開,紅紅的笑臉裏看不見蒼白。
這麼健康的女生,怎麼會邁入死亡?他真的不懂。
「不然是什麼?」
「能夠跳舞,盡情搖擺四肢,很舒服。」
「真的那麼喜歡跳舞?」
他還以為她學舞是被逼,痛苦多於喜樂。
她笑。「以前很討厭,討厭為了扮演『晴天』,逼自己那麼累,可是每天跳,在汗水淚水中,磨出舞技也磨出醜對舞蹈的信心,所以我得到一個結論!」
「什麼結論!」
「再討厭的事,只要每天自我催眠,騙自己其實很喜歡,然後一天做一點,慢慢的,就會真心喜歡。」
他用食指推開她的腦袋,「那就努力啊。」不到兩秒鐘,她的腦袋又自動回到他的胸口,她賴他,賴得自然而然。
她老說不公平,這才是不公平,她不喜歡「章赫之」卻愛上章赫之的胸口,她不想當章赫之的女朋友,卻享盡人家女朋友的權益。
惡質吧,這種女生。他真替章赫之不平。
「努力什麼?」
「每天自我催眠,騙自己說你其實很喜歡章赫之,然後每天愛我一點點,慢慢的,你就會真心愛上我。」他盜用她的句型。
她仰起臉望他,紅紅的嘴唇誘人。「如果愛上你那天,我就要死了呢?」
他想親她,又怕被批評欺負弱勢團體。「你怎麼知道我不會比你早死?」
「當然不會,你那麼健康。」
「你看不見我,你只是『以為』我很健康。」
「你不健康嗎?」憂鬱畫上眉間,商天雨在心底架構劇情。所以他才和她一樣,選擇這個連空氣都飄著淡淡鹹味的小漁村,度對最後光陰?
「對,我的眼白是青色的,皮膚是橘色,如果你肯再和我靠近一點,就會發現我的左腳開始出現腐爛跡象,我的代謝出現重大問題,再過不久,我也要坐太空船飛回外星球,運氣好的話,我們可以坐同班機。」
她聽出來了,他在玩她。「你很煩,知不知道說這種話會讓人擔心!」
「那你知道,你不肯就醫,老說些天方夜譚,有多讓人擔心?」
她低頭,扯著他的鈕扣,頰邊掛著抱歉,「對不起,我對你真任性,我知道任性的女人多讓人討厭,可是你對我太好,好到我以為你會無條件包容。」
好啦,幾句話,她又堵上他的嘴巴。
摸啊摸,她摸上他的大手,把他的手拉到面前,用自己兩隻小小的手心包裹,冰冰的,她的手,溫溫的,她的心。
任性,讓女人好幸福。
「我有個同學長得很美豔,金髮碧眼,身材媲美名模,我們都叫她小妮可基熳,她是標準的千金嬌嬌女,她有很多男朋友,但總是交往不久,她很納悶,為什麼自己條件這麼棒,卻等不到好男人?」
章赫之對小妮可基熳一點興趣也沒,可他還是很捧場的問:「她的脾氣不好嗎?」
「嗯,她太任性。」
「怎麼說?」
「她上課發燒,我們要送她去醫務室休息,她不要,非要打電話叫她男朋友來送她回家,可是她男朋友也在上課啊,她才不管,對著手機生氣,說:「如果你五分鐘不出現,以後就不不准出現在我面前。」」
「果然很任性,不過生病中,可以體諒。」
她搖頭。「有次我們去買東西,她大包小包買好多,硬要男朋友來接她,還打手機說謊騙他說她出車禍了,要人家趕快來救她,不久,她男朋友趕來了,發現她根本沒事,他氣瘋了,原來那時候,他正在進行一場面試。」
「這就有點離譜。」
「離譜的事才多咧!她睡不著,淩晨三點打電話要男朋友幫她唱催眠曲,男朋友發燒,她偏要和對方開著敞蓬車去兜風,害人家的感冒轉成肺炎,她突然想吃中國菜,不管多晚,都要男朋友馬上替她端過來……她常常說自己倒楣,永遠碰不到好男人。」
「好男人也需要好女人。」
「我跟她說同樣的話,結果,她哭花眼線告訴我,「我才不是耍大小姐脾氣,只是在享受被寵愛的感覺。」那時候我不懂,現在,我懂了。」她緩緩點頭。
「懂什麼?」
「那是一種對寵溺無限的沉迷,而且,始作俑者是男人。」
他一臉不贊同。「這種話太強詞奪理。」
「要不是讓阿譽哄著,寵著,我不會在離開後,那麼痛苦,要不是你對我無條件包容,我不敢對你予取予求,卻自私地不給回報。瞧,女人都是男人寵壞的。現在,你有兩個選擇。」
「哪兩個?」
「第一,和我保持距離,不要再受我欺淩……」
「我選擇第二個。」他想都不想,直接說:「沉迷吧,我願意對你無上限寵溺,我願意愛你疼你把你寵壞,並且不要求回報。哪天,你覺得罪惡感太深,就和我回臺北看醫生,如果醫生太高明,沒收你的太空船,到時候,我發誓,你要去把那個阿譽從杜娟手裏搶回來的話,我一定昧著良心當幫手。」
她鼻子酸了起來。「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對你好,不難,對你不好,才困難。」
「你和阿譽真的很不一樣,阿譽從來不會說這些好聽話。」
是嗎?原來,她的病逼出他的潛能,他可以不擺臭臉,他可以甜言蜜語,他甚至可以忘記,她是晴天的妹妹。
「那麼晴天和跳跳都很委屈。」
「阿譽不說,但是他做;阿譽的嘴巴不好,但是他的人很棒。」無論如何,她都會站在阿譽那邊。
章赫之又不滿了。「我說我也做,我的嘴巴和人一樣好。」
「對咩對咩,當情人,你比他更高竿。」她丟給他一個甜得化不開的笑臉。
「如果他不介意,我很樂意給他技術指導。」
「那杜娟一定很感激,她會發好人卡給你,表彰你對他們婚姻的盡心盡力。」
「我要收集幾張好人卡,才能換到你的愛情?」
他的話讓商天雨停電三秒,發電機再度發動時,她問:「完蛋了,你身上是不是偷藏了黑粟花的蠱?」
「為什麼?」
「你讓我染上毒癮了,我戒不掉你的溫柔,戒不掉你的呵護,哪天你不在了,我怎麼辦?」
「我怎麼會不在?」
「所有我愛和愛我的人,到最後都會離開。」這是經驗不是胡謅。
他捏捏她的臉,許下承諾,「我在,除非你叫我離開。」
「這是承諾?」
「是承諾也是宣示。」他一把抱起她放在椅子上,輕聲問:「讓我背你,好不好?」
他懷念以前,背上軟軟暖暖的感覺。
「好。」她喜歡背背,喜歡阿譽寬寬的背,貼在上面很安全,作家先生,也有相同的背吧?
她張開手臂,張揚笑臉,他轉身讓她附在背上,聞到讓人熟悉的味道。
怎麼辦?越來越喜歡他了,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善變的女人,同時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在阿譽背後劈腿。
章赫之背起她走出家門,他一路走一路說話,他有很好的形容詞,形容這個她熱愛,卻看不見的小漁村。
前面的路上有人在收魚乾,空氣裏有魚腥味,也有豐收的味道……學校下課,髒兮兮的小孩子像蝗蟲般湧出,校門口賣芋冰的小販身邊,圍了一堆吵鬧不休的小孩……賣菜的大嬸穿著花洋裝,嘴巴擦了紅唇膏,要去活動中心唱卡拉OK……
他是她的眼睛,告訴她,這個世界正在進行,不管開心不開心,他們都只能向前走,不能回頭。
「你很無聊,都不必賺錢哦?」阿樂背著書包朝他們跑來。
以前他覺得姐弟戀沒什麼不好,現在覺得很糟,因為姐弟戀,姐姐很閑的時候,弟弟還被關在學校裏,然後就會出現一個吃飽沒事做的男人誘惑姐姐劈腿!
章赫之不理他。
「跳跳,下來走啦,你都不知道很多人在看你們呴!」阿樂氣急敗壞的又追上去。
商天雨卻笑著搖頭。「我又看不見,至於前面的明眼人,他都無所謂了,我有什麼好怕。」
事實上呀,她愛靠在他的背上,愛勾住他的脖子貼在他頸上,愛不停地聽她說話,愛和他變成連體嬰,相偎相依。
「我真的無所謂。」章赫之也笑。
阿樂兇狠的瞪他。「知道你的臉龐很厚啦!跳跳是小姐,你不要害人家說她的八卦。」
「你擔心被傳八卦嗎?」他不跟阿樂說話,偏頭問背上的女生。
「不怕。」
「怕不怕人家說你是我的女朋友?」
「不怕。」愛傳就讓人家去傳吧,造福大家的茶餘飯後也不錯。
「怕不怕傳到阿譽耳裏,讓他認妹夫?」
妹夫?想太多,商天雨大笑。「不怕。」
「很好,都不怕的話,我們可不可以甩掉囉嗦的小男生?」
「怎麼甩?」
他們聊他們的,絲毫不把阿樂放在眼底,氣得他臉紅氣喘,腫脹的臉頰像河豚,恨不得和眼前的男人幹架。
「我跑快一點,把他甩掉!」
夭壽!他們討論得很光明正大哦,也不想想誰是原生野雞,誰是飼料雞。
「可是你背著我,跑不快。」
「不相信我的體能?」
「不是啦,阿樂是青春期小孩,像猴子一樣,成天跳來跳去,精力旺盛沒處發作的時候,還會想找人打架發洩精力,而你……」
「我怎樣?」
商天雨在人家背上,很殘忍的批評。「你是中年體殘學院的院生,一定跑不贏他。」
中年體殘學院?太瞧不起人了,雖然他長年坐辦公室,但是人參也吃掉不少條,體力沒問題的啦!
「是嗎?試試看。」章赫之朝著阿樂挑兩下眉毛。
「不要太勉強。」商天雨比較擔心中年男子。
「放心,我的骨質密度是三。」
「哇,真了不起。」正常人是零到一,他的骨頭是架鋼筋灌水泥嗎?
「飯前血糖呢?」
他的胰島素也分泌正常。「八十九。」
「血壓?」
「六十八、一百零三。」
「身高體重?」
「一百九、七十八。」
「很標準,健康寶寶。」
「不要叫我健康寶寶,請叫我飛毛腿。」
說著,他很小人的不通知一聲就開跑,商天雨在他背上顛簸著,用力抱住他的肩膀保持平衡,她不停笑,笑得咯咯響,笑的岔氣。
她的笑娛樂了他的心,心理影響生理,這場體能競賽,他註定要贏。
很厲害呦,他背了個她還能跑得比青春期的孩子還快,伏在他背上,她聽見阿樂的吼叫聲漸漸遠了。
她還以為中年男子遠遠拋下青春期猴子,卻不知道是他使詐,跑著跑著拐進小巷子,三鑽兩鑽,鑽進沒人的空屋裏,阿樂老早超過他們了,沒發現他們躲著,還拚命往前追。
章赫之很神氣的想,知道了吧,老男人不只體力不遜於青春期小男生,連頭腦都要比小公雞高明幾分。
商天雨在他背上聽著他的喘息,聞著不知道打哪裡飄來的香味。
她認得,那是夜來香,夜裏才會散髮香甜的花朵,甜香和他的體香,誘發了她的任性,她在他背上,吻了他的臉頰。
他定格,傻傻地回味頰邊溫暖,浮起一抹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6 06:47:44
第十三章
蔣昊在午後出現,他出現的時候,蔣譽提著幾包魚乾從外面回來,兩人在大門口碰頭,蔣昊開門見山,對弟弟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必須回臺北。
兩個面色凝重的男人對坐,蔣譽抿唇,一語不發。
「怎樣?」向來沉穩的蔣昊,口氣裏有一絲焦慮。
「什麼怎樣?」
「你回不回去?」
他搖頭。「沒辦法。」他還找不到方法說服固執的跳跳回臺北治療。
「公司怎麼辦?」
「二哥可以處理的很好。」
「我不行,我要放假。」杜絹帶著恨離開他,他是白癡,他的感情、談的冥頑不靈、他的剛愎自用,需要用大鐵槌才敲得破,杜絹敲了,但反作用力太大,她傷了自己。
「為什麼要放假?」
「因為杜絹走了。」
「她去哪裡?」
「回老家。」
「你們婚約結束了?」
「沒有。我必須去她的老家,把丟掉的那一段找回來。所以你必須回去主持公司。」蔣昊的口氣不是商量。
「我沒辦法。叫阿焎回來吧。」跳跳沒處理好,他走不開。
「阿焎不是管理公司的料,何況,你欠他。」
打蛇打七寸,一句話攻得蔣譽沒話說。二哥沒錯,是他讓阿焎失去詹沂婕,經過很多年了,阿焎始終找不回他的幸福。
「那……大哥?讓大哥回來主持?」
「不要指望他,就算他和我們盡釋前嫌,但他的生活重心在美國,他認定姐夫的事業才是他該盡力的。」
蔣擎是蔣昊、蔣譽、蔣焎的異母哥哥,他和蔣欣是父親的元配所出,青少年時期,蔣欣嫁到美國,他跟著移民,要不是他深愛的女人在臺灣,也許他這輩子再不會踏上臺灣。
蔣譽歎氣。「二哥,對不起,我真的不能走,跳跳在這裏。」
「阿譽,跳跳愛你,是不是?」這個小女生他見過,在很多年以前。
「是。」他回答得篤定。
她的心情,「章赫之」聽過無數回,聽一次、感動一分,聽兩次,感動成雙成對,他對她的感動,已遠遠超過他在世上所有。
「你呢,愛她嗎?」
當然愛,不只是手足之愛,不是哥哥對妹妹,而是男人對女人。
同處的日子讓他看清楚太多事,跳跳的心情與愛情,他的感動與感激,事實擺在眼前,他們都不能離開彼此獨自生活下去,他們都需要對方的照顧與慰藉,才能得幸福。
他反省又反省,不斷向自己正式,然後,得到答案。當妹妹的跳跳在多年前離開他的生命,而後長大的跳跳出現,他看待她的眼光已然與以前相異。他愛她,不管有沒有晴天在中間;他要她,不管她的未來有五十年或八個月。「我愛她。」他說得無分毫懷疑。
「確定?」
「不必懷疑。」
「那麼,你該做的是把她綁回臺北,讓她接受最專業的治療,你失去商天晴的時候,年紀太輕,現在你有能力了,可以讓她得到最好的照顧。」
他理解造化弄人,讓弟弟碰上兩個生病的姐妹花,但阿譽不能再次錯失愛情,命運對他苛刻,他就必須強勢爭取。
「我知道。」他早就聯絡不少名醫,組織成醫療團體,問題是東風吹不動,他能怎麼辦?
「知道為什麼不去做?」
「她有心結。」跳跳對生命的罪惡感,讓他無處使力。
「你愛她,就該幫她把心結打開,不要讓她失去更多機會。」
他願意,但眼前……
「阿譽,不要讓自己重蹈覆轍,你承受不起的。」蔣昊語重心長的勸道。
蔣譽不語,蔣昊歎氣,介面說「你曠職夠久,這段日子我接手你丟下來的燙手山芋,現在是你負責任的時候。
逼迫手足不對,但他有更重要的事必須完成,跳跳是阿譽的責任,而杜絹……是他的責任。
他起身離開,並不擔心,他知道弟弟有能力,絕對能夠找到解決方案。
看著二哥的背影,蔣譽深吸氣。
他變了,再不熱愛工作與成就,那些上上下下的圖示勾不出他的怦然心動,他只想留在跳跳身邊,安安靜靜過生活,像所有的老夫老妻那樣。
叩,他聽見開門聲,回頭,發現跳跳。
他快步走近她,捧起她的臉,在她白皙的臉上,找到兩串新淚。
她聽見了,謊言全數拆穿!
她會不會什麼解釋都不肯聽就跑掉?如果他抱她,她會不會反應激烈?她會不會太生氣,用傷害自己來嘔他?她會不會哭著要他離開?
亂七八糟的思緒頓時卡在鬧到中央,下意識地,蔣譽挪動腳步,擋在出口處。
但跳跳沒有出現他預占中的動作,只是垂著頭、靜靜垂淚,像她跳的櫥窗娃娃,天一亮就定格,安靜地待在櫥窗裏,供路過的旅客觀賞。
他耐心等著她的反應。
但她似乎比他更有耐心,眼淚一顆顆掉下,落在紅色絨毛拖鞋上,那是他替她買的,她不知道它的款式俗不可耐,只是覺得它的觸感溫暖柔軟。
她的眼淚算了他的心,PH值小於七。
「對不起。」他率先投降。
「你是作家先生還是阿譽?」她問得傻氣。
他居然是阿譽!不,她不該這麼驚訝,他有阿譽的聲音、胸膛,有阿譽的溫暖與溺愛,她隱約知道,只是不斷找線索否認自己的疑惑。
她要自己認定阿譽婚姻幸福,她要死扣著自己沒帶給阿譽困擾,她……其實早就知道的。
她是縮頭烏龜,她自欺欺人,她那麼爛,爛到沒有立場質問阿譽的欺騙。
「都是。」他拉起她的手,她沒有甩開,緊繃的心,髮了一塊。
「為什麼不告訴我?」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如果我耐心聽,你願意告訴我嗎?」
「好。」他拉她坐下,她照做,他靠得她很近,她沒有退開,再進一步,他把她納入懷間,她乖乖趴在他胸口。
這樣,他算不算過了第一關?「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她點頭。
「我沒有和杜絹走完婚禮,到最後為了公司形象,和杜絹結婚的人是二哥。」
他的聲音自她頭頂上方傳來,穩穩定定的,讓人安心。
她驚訝的仰起頭,「阿昊哥哥和杜絹?她一定很難堪。」
「臨時換新郎,她的確很難堪,不過她很勇敢,撐得過的。」
「可是……」
「我知道你要說不公平,對,我很抱歉,可是當我發現你並沒有坐在觀眾席上時,我急著找到你,顧不了那麼多了。」
她又低頭,小小聲問「為什麼要找我?」
「你對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你。」他損失不起她,失去跳跳,他便失去生命的定義。
「我們有很長的時間,沒有在一起。」她說出重點。
「但你出現了,短短三個月,讓我覺得人生可以被期待。」
「期待什麼?」
「快樂——一種我失去很久的東西。」
所以小青鳥做得很好,她真的把快樂帶進他的生命裏?
她點點頭,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我到處找你,希臘、美國、你的學校……Ross提供我重要線索,於是我回臺灣,找到姜醫生,弄清楚你的病。接下來,我很感激你打電話給我的答錄機,我在裏頭找到許多蛛絲馬跡。」
「有一通電話,阿樂不耐煩的催著你說『再不出門,興達港的黃昏市場都快關了。』於是我知道你在高雄縣;接著我聘徵信社尋找你,一個眼睛看不到漂亮妹妹,是很容易被打聽出來的。」
她沒有笑。「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你是阿譽?」
「我有很多疑惑,比如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你生病,是不是覺得我沒辦法讓你依靠?你為什麼躲避醫療,是對姜醫生沒信心,還是對手術感到恐懼?這些事在我當阿譽的時候你不說,我猜也許換個身份,你會願意告訴我。」
他拉她坐在自己的膝間,圈起她的腰,把她整個人密密包裹。
「你為了這個隱瞞身份?」
「對,這是我的想法,但杜絹有另一套解釋。」
她又驚訝的抬頭。「杜絹?你們在婚禮之後見過面?」
他滿足的摸摸她的臉,然後,很緊很緊的抱住她,像從前一樣。「見過,我必須告訴她,我的決定和對她的抱歉。」
「她還好嗎?」
「她會很好的,我對她有信心。」杜絹是個堅韌女性。
「那就好。杜絹怎麼說?」
「她說,我在欺騙自己,說我潛意識裏想試試,如果你不是晴天的妹妹,我不是阿譽,我們會不會發展出另一種可能性。」再回頭思考杜絹的話,他不禁要佩服她的觀察力,當時的他,連自己都騙不進去。
「然後?」
她沒有對他的欺騙憤憤不平?她是個脾氣多麼好的女生,愛上這麼好「喬」、不懂得利用局勢拿喬的女孩子,是他的運氣。
「然後我確定,蔣譽愛上跳跳,百分之百、童叟無欺。」
這種情況,她是哭好還是大笑比較合宜?當她快死的時候,老天爺居然送來這份大禮。商天雨的心亂了,亂紛紛的念頭在腦袋裏面糾纏。
她該高興的,因為有阿譽,她的生命將會幸福難計,她該開心,因為最愛的阿譽也愛自己,她該得意,因為這個男人,為了不能失去她而逃開一場盛大婚禮……她對他,不再是晴天的妹妹,而是讓他人生值得期待的跳跳,他說愛她,說得不容懷疑。
問題是,她怎麼能收下他的愛情?幾個月的性命經營不出幸福啊!她搖頭。「太空船的船票買好了,連出發日期都已經確定,我不能自私自利。」
「丟開無聊的迷信,為我把腦袋裏腫瘤弄掉,好不好?」他緊握她的手。
她說著一說再說的話。「我的運氣很差。」
「我的運氣很好。」他不介意分享。
「我害怕再次巧合,我不要你或爸爸出事。」
「我們不會有事,我保證。你擔心的話,我去請法師來開壇作法,讓各路神明保佑我們。」很白癡的說詞,但只要她安心,再荒誕的話他都說。
「可是……」
「為了我,為了未來,冒險一次!」他幾乎是懇求了。
商天雨不應話。困惑了,她抓不準明天,抓不準他們之間會往哪個方向進行。
最後,她還是被阿譽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動。雖然,她仍然迷信,仍然害怕自己缺乏幸運,但為了阿譽和得來不易的愛情,她決定豁出去。
手術定在六天之後,都安排好了,只等她換上病人衣服。
應該回公司主持大局的蔣譽請出老將軍坐陣,為了兒子的終生幸福,早已交出實權的蔣家老爸乖乖回到寶座,認命操勞。
唉,誰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兒孫幸福還不是要老爸賣命才換得到。
商天雨的東西整理好了,臨行辭別,阿桂嬸一把眼裏一把鼻涕,阿樂更是滿臉臭,一隻腳把紗門踢得嘎嘎作響,三不五時就朝蔣譽的方向丟去白眼。
「你要常打電話給我,不可以忘記我會擔心。」阿桂嬸抓起圍裙擦眼淚,胖胖的手指頭把眼睛揉得紅通通。
「我知道,等眼睛好了,我會回來看你們啊。」說完,商天雨喚阿樂,可他不理人,她連聲喊,「阿樂、阿樂,你在哪裡?」
被叫急了,他不甘願的回答,「厚,幹麼啦,林北很忙。」
「我想抱你。」她伸出兩隻手對著空氣,臉上儘是撒嬌。
哇靠,抱什麼抱啦!會給人家誤會,也不動動大腦,她最愛的那個死阿譽就站在旁邊,不怕轉過頭就給她算賬哦!
「給我抱一下嘛——」
見她的手在空中揮半天,他才彆彆扭扭的走到她身邊。
商天雨抱住青少年,頭靠在他胸口,柔聲對他說:「阿樂的胸膛很舒服呢,以後一定會有個善良、很愛阿樂的女生靠在這邊,阿樂要對人家好一點哦。」
北七哦,舒服就多靠一下,幹麼七早八早就離開,他又沒給她收費。
「等我動完手術,阿樂一定要到臺北看我。」
他不想說話,只想「蒜曉」,把那個阿譽的祖宗八代全抓出來問候一通。看不見就看不見嘛,幹麼非叫跳跳去開刀?開刀很危險,他是不知道有那種會把剪刀丟在病人腦袋裏的北七醫生哦!
「我放假就去。」他彆扭說。
「臺北的女生很漂亮,說不定有可愛的小護士會喜歡我們家阿樂。」
又要北七,他只喜歡跳跳,其他的女人都不要啦。
「阿樂在生氣嗎?」她把頭靠在他肩上,有點委屈。
他酷酷地丟下字。「沒。」
「阿樂不要氣我,你是跳跳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她取悅他了,醜醜的酷臉拉出微笑,雖然她說的不是「最好的男朋友」,不過沒關係,阿譽會老,他會長大,總有一天,他的條件會比阿譽好,到時如果跳跳反悔,男朋友想換人,他一定馬上舉雙手報到。
「我給你的符水,要記得拿去泡澡。」師父是說要灑在身上啦,不過他覺得泡澡大概效果會更好。
「知道。」
「進開刀房前要念十句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他像坐在廟前的老阿嬤。
「知道。」
「開車小心一點。」他打死不說再見。
「知道。」跳跳話應完,才發覺不對,又不是她開的車,幹麼叫她小心一點?直到阿譽出聲,她才曉得阿樂在對阿譽說話。
「謝謝你的關心。」蔣譽回答。
這不算融冰啊,阿樂居然跟阿譽說話耶?商天雨笑瞇眼,甜甜的笑臉讓阿樂看呆了。
道過再見,商天雨和蔣譽上了車,阿樂追在車後送了好一段路,才放下高揮的右手,在心底,悄悄對跳跳說了再見。
白色的病床、白色的牆、白色的跳跳、白色的哀傷。
她把病情拖壞了,檢查出來的報告很傷腦筋,蔣譽沉痛,卻主張隱瞞病人,但姜醫生認為她有權利知道病情。
他說「商天雨越能勇敢面對,手術成功率越高。」
這個主張讓商天雨知道自己的狀況,不樂觀,但她不得不闖闖看。
這幾天,她有阿譽陪在身邊,片刻不離,為她說笑話,他們東扯西聊,說過去、論未來,還說等她病情好,要找時間去看看媽媽和晴天,也許把媽媽的骨灰盒晴天一起安葬。
他們扯著不知道能不能實現的未來,計畫起明天、明年,說著說著,商天雨忍不住掉淚,因為心感安慰,也因為如果這是最後旅程,她很開心身邊有人陪。
「我要帶一大把紅玫瑰給姐姐。」她說。
蔣譽記得,晴天最愛他送的紅玫瑰,他說過,要為她蓋一間種滿玫瑰花的城堡,可惜來不及實現承諾。「好,很大很大一把。」
「我要告訴姐姐,阿譽是超好的男人。」
「多謝誇獎,我要告訴她,我會好好照顧她的跳跳,比她照顧得更好。」
她像在懺悔一樣低下頭說「姐姐總是對我很好,可是我對她很糟。」
「你哪裡對她很糟?」
「小時候,我要什麼她都讓我,連跟男朋友約會,都要把我帶在身邊。」
說起這個,他就不得不附和她了。「對,我交女朋友沒那麼窩囊過,一面談情說愛一面當保姆,那個時候,我真恨你,恨得牙癢癢的。」
她點頭,然後很難過的悶聲說「現在我還要搶姐姐的男朋友,說不定輪到姐姐恨我很得牙癢癢。」
「搶?你會不會太看得起自己?」
他推推她的笨腦袋,這傢伙,滿腦子裝的全是罪惡感。
「什麼意思?」
「你以為我是誰,想搶就可以搶走的男人?錯,若我看不上眼,你再有錢、再漂亮都沒用!重點是,我不是你的男朋友,我是你的責任。」他的額頭碰上她的。
「責任?」
「你要擔負我的下半輩子,我比你老,會比你更早得到老人癡呆症,到時候,你要推輪椅帶我到處逛,還要幫我在手上戴銀鏈,寫上姓名住址和電話,如果我丟掉,就要趕快把我找回來。」
她皺眉。「聽起來很可怕。」
「人家說脾氣不好的人容易高血壓,我臉臭、脾氣爛,如果中風的話,你要每天帶我去做複健,幫我擦澡換尿片。」
她打他。「你不要嚇我。」
他隨便她打,反正打是情、打越多情越濃,這樣她才會捨不得撇下他。「我工作那麼累,說不定早就有肝病,肝病很麻煩,你有沒有看過《食物密碼》?到時候,你要照書上寫的,一餐一餐做給我吃。」
「停停停!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她搗起耳朵不想聽。
「怕了?」
「怕。」她點頭。
「那你還肯不肯愛我,介不介意和我在一起?」
「我要和阿譽在一起。」這種事,哪需要考慮!就算他得老年癡呆症、高血壓、糖尿病、花柳病、愛滋病,她都要和他在一起。
他這才滿意。「所以你沒有搶走誰,你是在幫晴天負責任,她做不到,你要幫忙她。」
「是這樣嗎?」她懷疑。
「是這樣。」他篤定。
「那以後,姐姐當大老婆,我做小老婆。」她習慣孔融讓梨,手足相親。
「你自己拿紅玫瑰到墳前跟晴天討論吧,誰打誰小我沒意見,你們姐妹自己去喬,不過……聽說男人都比較寵愛小老婆,你認為晴天真的喜歡當老大?」
他用了另類方案解決她的罪惡感。
商天雨也覺得自己很蠢。明天進開刀房還能不能走出來都是未知數,居然討論起順序排行?
「商伯父明天回臺灣,如果來得及,他會送你進手術室。」他最後還是決定通知商伯父,手術風險太高,不管是商伯父或跳跳,他都不希望兩人遺憾。
「我爸?你為什麼告訴他?」
「不要氣他,天底下的孩子都不知道父母有多辛苦。」
她撅嘴。「聽起來,你很喜歡他?」
「我是喜歡他。」蔣譽坦承。商伯父不是壞人,只是不知道如何應付失去親人的男人。
「你們要不要去約個會?如果我老爸不排斥雙性戀,我不介意你當我後母。」
她對他擠鼻子。
他親她一記,繼續玩下去。「放心,我不會虐待繼女。」
商天雨噗哧笑開。「其實,我沒氣他。」
「我知道。」如果氣,她怎會介意那些無聊詛咒,延誤病情。
「他……還好嗎?」
「不差,但他很想你。」
「阿譽……如果他趕不及,可不可以幫我傳話,告訴他,我不起他。」
「他趕不及,等你動完刀,親自告訴他。」這些話,他說得很心虛,檢驗報告搾乾了他的自信,這幾天,他反覆掙扎,考慮著要不要放棄手術,他很害怕,怕自己是劊子手,毀了她最後幾個月生命。
她不是個愛奢望的人,所以馬上轉移話題。「如果我醒來,忘記你是誰,怎麼辦?」
「再當一次作家先生,讓你再一次愛上我。」
「如果到最後我決定去當仙女,你怎麼辦?」
蔣譽突地把她摟得緊緊,然後故作輕鬆的說「我和晴天密謀過了,商媽媽歸她,跳跳歸我,所以仙女名單裏,對不起,沒有商天雨。」
「我會努力贏過這場手術,但是萬一——」
「沒有萬一。」他切斷她的話。
她拍拍他的大手,「讓我說吧,我希望能把每件事都安排好。」
就像她安排他和杜絹的幸福?傻氣,世上沒有人或事可以被安排,若不是走到最後一步,沒有人能知道自己被定在哪裡。
他這麼想,卻沒這麼說,說的是——「你想安排什麼?」
「不要為我哭,我要你開開心心送我到媽媽和姐姐身邊。」
他想也不想的搖頭,他不可能不哭、不可能開心,她在強人所難。摟緊她,把頭埋進她頸窩問。
「我是外貌協會會員,如果手術後我不幸變成植物人,可不可以……在第一次感染的時候就放棄急救?」她扯著他的袖子,問得痛心。
他不回答。
「下葬的時候,阿譽可不可以幫我換上青鳥的舞衣?不管在不在你身邊,我都會努力當阿譽的小青鳥,為阿譽帶來幸福。」
他繼續保持沉默。
她自顧自往下說「等我變成貨真價實的青鳥,我會在人間尋覓,為阿譽找個好女生,讓她愛你、疼你,在未來幾十年裏,照顧你。」
「我不需要誰照顧。」
「要的,阿譽對工作太拚命,需要一個女人來照顧身體;阿譽的心靈很空寂,需要人傾聽他的心聲。打勾勾,如果我找到這樣的好女人,我會讓她穿著藍色小洋裝出現在阿譽面前,如果阿譽心動了,就努力追求她,好不好?」
她伸出大拇指、小指,要和他做約定,但蔣譽固執不肯,大掌一包,把她的小手包在掌中間。
「阿譽,我很擔心你……」
「你該擔心的是如何打贏明天的戰爭。」
「我當然會盡全力贏,不過是想讓自己更放心,沒有後顧之憂地往前行。」
她拉開包裹自己的大手,稚氣地推出拇指小指.
蔣譽定定看著她,酸氣襲上鼻心。手術成功率那麼低,她的賭運偏又奇爛無比,交代後事難道真的成了她可以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不想放手,不想讓死神暫在面前嘲弄他的愛情。兩顆淚水滑下,他不准自己哽咽,別開臉,仍擁她在懷間。
「阿譽,我說的每件事,只是在預防萬一。」
抹去淚,他的聲音還是很鎮定。「我知道。」
「我的舞蹈老師說,只要把準備做到一百分,成功地機率就會大幅提升,為了我的成功,阿譽是不是該容許我為自己做好準備?」
對、對、對,她說得都對,只不過,他怎會使她的準備範圍?
商天雨無視他的歎息,摸索著,拉起他的手,折出一個和自己相同的動作,小指勾小指,拇指壓拇指,她強迫他承諾。
「除了準備,我們沒別的事情好做了嗎?」他不想手勾手傷心。
「嘎?」她沒聽懂。
他說了,「所有的檢查通通做完了。」
「對,早上抽完租後一次血了。」
「你要到晚上九點才開始禁食。」
她點頭。「護士小姐是這樣交代的。」
「我們還有十二個小時,為什麼不好好利用?」交代後事,愁容相對,都不是最好的方式。
「利用?」在醫院裏面?她不懂。
「我們出去玩吧,吃好吃、看好看、玩好玩的,今天我當你的眼睛,帶你領略臺北風情。」
就這樣,他們向醫院請假,在不知道明天存不存在的時候,把握起最後。
他們去北投泡溫泉,去金山吃芋圓,去饒河夜市喝藥燉排骨,去百貨公司買漂亮洋裝。他們玩得很累,晚上,兩個人雙雙躺在單人病床時,她問「明天,我可不可以穿我的新洋裝進手術房?」
隔天,是雨天,諸事不順。
從一大早,商雨天的點滴就漏了,她的體溫偏高,沒事苦了起來,苦得蔣譽一團亂。
她莫名暴躁,莫名發飆,莫名地為難蔣譽,而且直到她被推進手術室前,她父親都沒趕到醫院。
九點半,她進開刀房,蔣譽的眼皮跳得很厲害,握住她的手心不斷出汗,恐懼在心底蔓延。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6 06:48:00
尾聲
百花盛開,墓園旁的雞蛋花開出亮眼金黃、紅的、橘的、粉的九重爭相競豔,美麗的春天一如墓碑上女孩的美麗笑臉。
蔣譽一襲深黑色西裝,白色襯衫結上紫色領帶。紫色,是女孩最喜歡的顏色。
他捧著一大把長莖玫瑰,九百九十九朵,是花店小姐推薦的,說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代表天長地久。
這是很好的推薦,因為他們的愛情止於若干年前,停在不變的永恆點,他沒忘記她的笑顏,而她,除了他,再不會愛上別人。
不褪色的愛情,不改變的情人,是不是符合了天長地久的條件?
「嗨,你在那邊過得好嗎?」他問,語調裏有淡淡的哀愁。
然而他發現,原來時間會把濃烈的哀愁轉淡,讓胸口的疼痛不再深鬱。
「我聽過一個論調,是公司裏面的員工告訴我的,他說,天堂裏有喝不盡的瓊漿玉液,酒後駕車也不會收到紅單,真的嗎?那麼,在那邊開PUB一定會倒閉。」
講到最後,他輕輕笑開。果然是奸商啊,走到哪裡都不忘記能夠做什麼生意。
「除了PUB,交通警察和計程車都會沒事幹,那他們在那裏,日子那麼漫長,要做什麼?你一定要說,在天堂裏什麼都不必做,只要每天開開心心唱歌跳舞就可以……唉,我開始擔心了,像我這種勞碌命,是不是登不上天國的天梯?」
他把玫瑰花束拆開,將玫瑰花一朵朵插在墳上,種滿韓國草的綠色墳墓,點綴起點點鮮紅,熱鬧精彩。
「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想知道,是不是住進天堂就會無憂無慮,沒有哀愁的人生是不是會比較愜意?」他頓了頓,接話。「你要說我笨了對不?這麼簡單的問題幹嗎問,答案就是一整個對,不必懷疑,可是最近我發現,有憂鬱不是壞事……」
一顆雨水落下,阻止他的話。
蔣譽仰頭,厚厚的雲蓋滿天際,天空陰了兩日,悶得人發慌,好不容易下雨,感覺舒服多了。
雨下大,但綿綿密密,像絲,涼涼的雨水貼在臉頰邊,帶著冰涼的清爽宜人。
跳跳最討厭雨天,老說自己的命很壞,淚水叮叮咚咚掉不完,就是名字裏帶了太多水,可偷偷又愛淋雨。
那時他嘲笑她。「你以為自己是絳珠草投胎的林黛玉哦,你哪有淚水叮叮咚咚掉不完?」
她撅嘴不依。「我都哭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對,他沒忘記,她是越傷心就要笑得越陽光的跳跳,捨不得阿,捨不得她總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哭泣。
他的跳跳,他對她的愛一天比一天增多……
開刀前,他們約好要做很多事,跳跳說「等我眼睛看得見了,我要回到舞臺上面。」
他同意了,交代下面的員工找資料,規劃出成立舞團的要點。
跳跳說「我想舞蹈教室,教小朋友跳舞,把小朋友帶到國際上,讓大家看看,臺灣小孩也很棒。」
他說沒問題,然後放出訊息,要朋友幫忙找地。
跳跳說「如果我的病好了,我就要跟阿譽結求婚,我會送阿譽又大又亮的鑽石戒指,阿譽一定要答應娶我哦!」
他大笑。「通常,我不會讓女人失望。」
他說謊,他通常讓女人失望,這輩子,他只沒讓兩個女人失望,一個是晴天,一個跳跳。
但約定的事,他們都沒做,舞團沒成立,教師沒開,跳跳也沒向他求婚,但他不火大,因為他從來就沒本事對她發脾氣。
雨下得更大了,他的黑色頭髮垂到額前,閃閃的雨滴在他的睫毛上掛了雨簾,有點狼狽,卻也有著浪漫的淒美。
窸窸索索,身後傳來聲響,他回頭。
遠處,一個穿這藍色小洋裝的女人撐起一把藍色小雨傘,細細的小腿沾上地上的水珠子,她也抱著一把紅玫瑰,輕輕巧巧地向前走來。
他曾經和跳跳約定,如果看見這樣一個女人,如果他心動了,就要努力追求。
說到做到!他的信譽一向很好。
蔣譽拉起嘴角,展開溫柔笑臉,朝藍衣姑娘走去。
「對不起,我遲到了。」
傘下的女孩仰起頭,甜甜的臉掛上微笑,那是跳跳,和他做過約定的女孩,她恢復了健康,重拾了夢想。
現在回過頭想想,當時實在好大膽,居然敢把賭注下得這麼大,但也幸好下了,因為到最後,他們都是贏家。
「沒關係,我可以先和晴天說悄悄話。」
「沒說我的壞話吧?」
「不敢。」
「厚,這麼可憐哦,講得好像我很凶。」
「我不敢說你的壞話,是因為晴天愛記恨,她會把我的話一筆一筆記下來,等我上天堂後,再來個秋後算賬。」
商天雨笑開眉,伸出手,和他十指相扣。
一把小小的傘撐住了他寬寬的肩膀,雨絲不停飛躍進來,他不怕,她也喜歡。
雨天,使她的天氣呢,有阿譽這個超好運男人在,會替她擋去所有不幸。
「你告訴媽媽和姐姐,我們要結婚了嗎?」媽媽的骨灰遷葬了,是阿譽一手包辦的。
「有,她們要我們把喜帖送到這裏,她們想分享喜悅。」
「你告訴她們,我會在婚禮上跳姐姐的成名曲--櫥窗娃娃嗎?」
「說了,晴天要你好好表現,不可以丟她的臉。」
「你有告訴她們,我會把『晴天』生出來嗎?」
他繼續點頭。「有,她說要你認真生,不要太隨便,最好生漂亮一點、聰明一點、可愛一點,然後送女兒去學舞蹈的時候,把晴天小時候的舞衣送給『小晴天』當見面禮。」
「我就說吧,媽媽和姐姐對我最好了。」她驕傲的咧!
「不是只有媽媽姐姐對你好吧?」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瞭解瞭解,阿譽對我更是好上加好。」
兩個人相視而笑。
他們一起走到商天晴和商母的墳前,商天雨才插上玫瑰,滿肚子的話就嘰裏咕嚕滾出來說個沒完。
「姐,我去看禮服了耶!老爸說要出錢,既然他要出錢,我哪有客氣的份,當然要挑最貴的,我挑了件象白色的,是姐姐最喜歡的顏色,姐姐來不及穿的,跳跳幫你穿……」
蔣譽微笑,他也有話對晴天說,只不過這些在心底默禱就好。
有憂鬱的人生未必不愜意,跳跳訓練了我,讓我理解,原來有個人可以擔心,牽掛,讓自己為那個人白了頭髮,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雨下大了,雨天浸潤大地,豐沛世間,這是個需要晴天也需要雨天的世界。
如果你失去晴天,請不要害怕,在地球某個角落,一定有個雨天等著和你重逢。
<全書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