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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淑芬]拼圖(清泉村系列之一)[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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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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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5-18 00:03:47
標題:
[凌淑芬]拼圖(清泉村系列之一)[全文完]
拼圖
(清泉村系列之一) 作者:凌淑芬
一見鍾情?!
這個清純的詞彙讓他一想到就猛打冷顫
更別說她只是個不討人歡心的尋常「插花的」
每次看到他都表現出想要倒退三大步的模樣
與他待在同一個空間彷彿隨時在找尋逃生門
還未經他的許可就猜測並說中他的心事
大聲嚷嚷著只要他的鈔票不要他的人
這樣「善解人意」的女子著實教他氣惱
可是??他就是莫名的對她產生了好奇心
每每做出幼兒園大班級的蠢事還兀自洋洋得意
不在乎踢到鐵板執意違背原則追著她跑!
雖然他沒有笨到看不出她對他也是有感覺的
卻沒察覺自己只是暫時填補她的心靈的「備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04:34
幾許星心事
凌淑芬
其實,原本已經先寫好一篇序。但甜美的小鄭說:「十年耶!十週年耶!十週年的慶祝活動呢!寫點跟十週年有關的事吧。」
於是我又回來苦想。
十年。這十年間發生了什麼事?
首先,這十年間,科技更進步了。這十年間,我養的貓口狗口增多了。這十年間,天氣越來越炎熱,台灣一天到晚拉缺水警報了。
……好像跟十週年慶祝活動都不太有關?
啊,真痛苦。凌某人自己承認,我很不會寫感言似的前言或後記,所以……再把原來那篇拉回來吧!哈哈哈!
話說幾個月前,凌某人接到出版社的來電,小鄭的聲音依然是如此甜美。我私下懷疑,她可能到了八十歲,還是這把嬌細細的小女孩嗓音。
記得我以前在後記中提過,無端端接到出版社來電,絕對不會是「好事」。聽小鄭講到第三句時,凌某人心中的警鐘再度證明了它的運作無礙。
「活動?出版社有活動?」我剛睡醒,聲音聽起來就很呆滯。
再度向讀友諸君報告一下,出版社的邪惡手段是這樣的,當他們有什麼可怕的陰謀在進行時,都會挑我睡得昏天暗地的時段打來,然後等我掛斷電話,再回去昏睡,一醒來時就發現大錯已經鑄成,一切都來不及挽回!
「對呀,因為明年三月是出版社的社慶,我們打算如何如何……」小鄭用甜美的聲音催眠我。
「哦。哦。嗯。是。呼嚕呼嚕……」我應到後來其實已經睡著了。
「好,那我們就這樣說定羅!」小鄭快樂地說。
「噢,好好。」我迷迷糊糊地說。
「明年三月哦!那就說定了?」
「嗯?」腦中有一根神經被觸動,我然驚醒。「我怎麼不知道我跟你說定了什麼事?這是何時發生的?」
「不就在剛剛嗎?」無辜又甜美是小鄭的拿手好戲。
好,我的大腦再把事情從頭演練一遍,大意上是說,明年出版社打算辦一個長期的活動,每個月要推個人出來當替……呃,出書,所以要我打頭號云云。
「哈哈,哈哈,」我乾笑兩聲,「好,我知道我很糟糕,老是不配合公司辦活動,可是從以前數次出版社推套書的計畫,你也明白,我很不會寫別人指定的主題。看,上次那本『我的愛情淺』,還正好是因為我正在寫一本勉強跟『敗家子』有關的書而已,不然連那個活動我都沾不上邊,你對我還有信心嗎?還有嗎?還有嗎?」
「沒關係的,這樣好了,你說說你現在正在寫哪本書。」
於焉,我也發現小鄭變得更厲害了,現在的她精明萬分。
「呃,我在寫一本流氓老大跟教授女兒的故事。」就是那縱貫線金虎兄的故事啦!
「那個女主角的性格如何?」小鄭甜美地問。
「非常陰險,非常兩面人。」我快速把人物介紹一下。
小鄭聽完,笑呵呵地說:「可以呀,沒問題,跟我們的活動還滿符合的。那你就慢慢寫吧!拜拜。」
「呃。拜拜。」我頭暈腦脹地掛上電話。
凌某人自承,我只寫得出自己想到的主題,創作的獨立性對我來說很重要。至於後續出版事宜要如何包裝,我十分信任出版社的專業。
於是,我寫寫寫……我寫到第二章而已,決定先停筆。
沒辦法,老狀況重演,另一個故事蹦上我的腦海。全新的人物,全新的情節,全新的愛恨糾葛。
有了之前某一次的例子在前,我知道回去與正在寫的故事掙扎是沒用的,新故事會繼續折磨我,直到我放下一切,先把它寫出來為止。於是我不為難自己,先拋開寫了兩章的舊稿,快樂地寫起新稿來。
也就是讀者諸君們手中的這本「拼圖」。
我寫到第二章時,有一天小鄭又打電話來關切進度。
「我的進度一切順利。」我先小心翼翼地求證。「對了,是你說我可以寫自己想寫的東西的,對吧?」
「對。」小鄭一聽今天的任務完成,心情非常愉悅。
咻!心中那顆大石頭放下。
「那就好,我先招認,我改寫另一個故事。」我的語調非常開朗。
對端沉默了一下。
「什麼?」再爆出來是一聲尖叫。
「呃,呃,就是,你知道的,我寫到一半,突然跳出另一個idea,我……我覺得非把它寫下來不可。」
「可是我們內部已經討論好,你原來那個故事很適合三月的主題啊!那你現在在寫哪個故事?」小鄭大叫。
讀友諸君,您們得知道,甜美的小鄭很少這樣氣急敗壞的。我的額角開始冒出冷汗。
「就是,呃,一個女的,和一個男的,然後,這個……那個……」我小聲描述一下這個故事。
小鄭在那端拉扯頭髮。「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臨時改故事了?怎麼會?」
「你你你……你自己說我可以進行自己在寫的故事。」我心虛地替自己辯解。
「可是你當初講的不是這個故事!」小鄭的甜美終於動搖了。
凌某人苦著一張臉。所以找我參加主題性的活動一定吃力不討好,連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我的腦子要往哪條線上跑啊!
「那,那,那怎麼辦?」凌某人結結巴巴的。「還還還……還是先把我的書拉掉,我我,我自己寫我自己的?我我我還會躲在家裡十八天不出門以示懺悔,還會吃素一個月,天天唸經贖罪。」
終於,對端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算了,我們再回頭去研究一下要怎麼辦。」
最後,還是難為了公司,所以親愛的讀友們應該會在三月準時看到凌某人的這本書。
同時,您會看到這篇序。
唉!唉!唉!連三歎。為什麼出版社每辦一次活動,我就要被罪惡感糾纏一次?嗚,現在「公司辦活動」這句話已經晉陞為凌某人的恐慌排行榜第一名了,人間處處是險境!
給詹姊和小鄭鄭,我再一次將自己的劣行劣跡暴露在讀友眼前,盡力幫兩位申冤了。如果有人殺過來伸張正義,麻煩幫我擋一擋。凌某人先隱居個幾十年,避避風頭去。
最後,不能免俗的,祝禾馬出版社十週年生日快樂。
P.S.小鄭,這回我從「頭」到「尾」都寫到十週年慶,你可不能再叫我多寫一點了。再逼下去,會出人命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04:55
楔子
現代醫學奇蹟再添一樁
昏迷三載植物人甦醒
【本報訊】「郎億製造集團」少東郎雲昏迷三年之後,昨天在私人醫院中突然甦醒。
現年二十九歲的郎雲,三年前獨自開車出遊,不慎在南投山區發生車禍,雖然經過醫生搶救,挽回一息,此後卻陷入重度昏迷,距離他母親的過世才一個月左右。
「郎億製造集團」的總裁郎祥中對長子郎雲向來最為器重,不料先後發生愛妻因癌症過世,及長子出車禍等雙重打擊。雖然次子郎霈立刻從日本中斷學業回國,依然無法安撫老父的悲傷。此後郎祥中一直未回到工作崗位,直至近年才漸漸接受長子已經成為植物人的事實。
這三年來,郎家不接受任何採訪,也不同意讓非親友探訪郎雲。集團對此事低調處理,曾引發不少好奇的議論。
日前郎家主動安排郎雲接受一場腦部手術,希望能改善他的昏迷狀態,手術完成不久,護士做例行巡查時,赫然發現他已經睜開雙眼,且可以發出微弱的聲音。
由於長久臥病在床,郎雲的身體非常虛弱,但是主治醫師表示,病患的意識已經漸漸回覆清醒,而且本人的生存意志非常堅強,相信經由適當的治療後,郎雲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活躍於人生舞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05:24
第一章
郎雲一進辦公室就發現那盆花。
嚴格說來那甚至不算一「盆」花,只是幾段乾燥的蓮藕堆疊起來,在孔縫中插入桃紅和黃色的鮮花,最後配上兩根長長的劍形葉子做裝飾。
這樣的隨意堆置,效果卻出奇的搶眼,讓他駐足了幾秒。
既然已經停下步伐,他索性打量起自己的工作空間。
「郎億製造集團」的總經理辦公室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位置。這間辦公室位於三十七樓,佔地二十餘坪,空間感廣闊,其中一面牆全部是玻璃帷幕,將整個台北城的繁華盡納眼底。
沙發區佔據進門的這一端,花便是擺在此處的茶几上,平時會客或進行小型主管會議,郎雲會選在此處;他的紅木辦公桌佔據玻璃外牆的那一端,平時他轉個身,就能凝望高樓風景,從工作中小憩片刻。
牆上的新生代油畫是設計師挑的,角落的銅雕作品是秘書選的,他唯一的貢獻是指定這套皮沙發。
沙發很寬,最長的位子可供四人坐,偶爾他加班累了,便會躺在這裡小歇片刻。
看這幾塊蓮藕出現在如此公事化的地方,還滿有趣的,不知道是出自哪個人的巧思。
對於一個日理萬機的領導者,這個問題太微不足道,所以他的好奇心只維持幾分鐘,接下來的電話聲馬上將他捲回一天的工作量裡。
之後五天,桌上擺的都是「那堆」花,他漸漸不再注意它們。
過完週末,星期一一早,郎雲踏入辦公室裡。
咦,花變了?他下禁又停下腳步。
這回是一隻細細長長的花瓶,裡面插著大鳴大放的寬葉植物。他對花花草草的東西向來研究不多,這些植物都叫不出名字,只覺得這種長得像青綠色大羽毛的葉子挺好看的。
「綠羽毛」左右開弓地插了兩片,中間點綴著幾朵艷黃的向日葵。
他後退幾步端詳一番。這盆花看起來像極了一隻鼓起腮呼吸的凸眼金魚,充滿調皮的味道,卻又和整個環境搭配得協調無比。
他搖頭而笑,回身投入工作裡。
下一個星期一,郎雲踏進辦公室,黑檀木茶几上又換了一盆花。
這回他特意注意一下腕錶。
「八點半。」今天早上他要主持晨間月會,所以提早進辦公室,沒想到花竟然比他早一步到了。
送花的人究竟來得多早?他很確信,假日期間非公司的員工不能進入大樓裡。難道是他的秘書陳小姐特地買來的?可是她現在還沒到公司。若說她會在昨天特地送花進他的辦公室,郎雲是一千一萬個不信。
陳小姐向來認為他被女性朋友們寵壞了,不會甘願再這樣寵他。
耐心等到九點,他撥了內線出去。
郎雲告訴自己,他不是想打探不相干的人,只是很注意公司的出入安全而已。
「陳小姐,我辦公室裡的花是誰送進來的?」
「我們和附近的一間花店簽約,他們每週提供一次新鮮的盆花來公司裡擺飾,也包括您的辦公室。」陳小姐頓了一頓,「總經理,請問花有什麼問題嗎?」
為了顯示自己不是閒到去關心芝麻瑣事,他裝出不悅的聲音。「你們閒著沒事,在我的辦公室裡擺這些怪裡怪氣的東西。」
「喔,那是總裁的意思。他上一次回台灣的時候,請大師來看過風水,說是公司裡需要一些植物或盆栽點綴,運勢會比較旺,所以交代我們這麼做的。」陳秘書操著專業化的語氣。「您如果不喜歡,我請花店的人以後別在總經理辦公室擺花了。」
「既然這是我父親的意思,你們就照著去做吧!」他對撈什子的風水數術完全不信,但它不失為一個下台階。
「是。」陳小姐收了線。
這天,郎雲是以笑意展開他的工作。
下一個星期一,他八點出頭就進公司。沒有特別要事,只是想提早到。
一盆新花又擺在原位,還是早了他一步。
他無言地看著那盆新作品。
一隻花瓶,裡面插著一大束粉粉的玫瑰花,看起來中規中炬,人模人樣——而且平凡無奇到極點。
怎麼著,插花的人換了?
今天陳小姐又接到主子怪裡怪氣的內線。
「總經理,有事嗎?」
電話裡輕咳一聲,「你是不是跟花店說了什麼?」
「沒有呀!」陳秘書輕快地回答。「上次接到您的指示,我便轉告他們總經理不喜歡『怪裡怪氣』的作品,請他們擺一些常見的花就好。」
郎雲揉揉鼻樑。「不用了,你告訴他們任意發揮吧!我可不想被冠上扼殺創意的大帽子。」
「您確定嗎?」
「以後隨那個插花的人高興怎麼插,就怎麼插。」
「是。」這是第二次主子為了不要不緊的事特別交代她,但是優秀的陳秘書,專業的陳秘書,沒有表露任何意外之色。
下一個星期一,他帶著近乎期待的心情進入辦公室。
桌上的花仍然早他一步。郎雲差點放聲大笑。
那是一個盆狀的花器,正中央插著一枝椰子葉,但是只保留尾部三分之一的葉面,以下的部分剪剩一根長長的梗;花盆左右兩方各插著一個細長的紅色花苞,左邊那枝下彎成三角形,右邊那枝往上指,椰子葉下方則點綴一些花花草草。
整體效果仍然與環境搭配得極高雅秀麗——雖然他發達的聯想力告訴他,這分明是一個手擦著腰在怒瞪他的人形。而且,郎雲很合理地懷疑,那枝上比的花苞有豎中指的意圖。
好吧,他自找的。郎雲公平地接受這項指責。
再下個星期一,他特意在八點前進入辦公室。
這些花可能是前一天便弄好,當天早上再請業務員送進來的,即使他提早抵達,也不見得能看到插花者的本尊,所以他提早進辦公室只是正好而已,完全不想探查什麼,郎雲自我說服道。
他打開辦公室的門。花已經送到了!
郎雲簡直無法置信。現在才七點五十八分,這些送花的業務員是怎地?夜宿大樓門外,就等著每週一一大早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在他辦公室裡擺好花?
郎雲不爽地擰起眉,決定槓上了。
再下個星期一,他七點半就進公司。
那盆該死的花還是比他早到一步!他氣結地把公事包丟進沙發裡。
花苞上面還滴著幾顆水珠,表示它才噴灑上去不久,起碼他把對方領先的距離拉近了。
好戰的他不相信自己會輸掉這場意志之爭——雖然可能根本沒有人在和他對戰。
再下一個星期一,他人在美國出差,自動棄權。
再下一個星期一,他休假,人在法國裡佛拉耶的艷陽下、沙灘上,再棄權一次。
終於,又到了一個星期一。
前一天晚上,他拿出久違了的鬧鐘。
鬧鐘在郎雲眼中是個令人不齒的產品,只有意志下堅定、無法掌控自己生理週期的人類才用得上。身為一個高效率的社會菁英,他向來自豪於能控制自己的睡眠時間,只要他在心裡設定明天早上六點起床,他就會準時在那一刻睜開眼。
拿出鬧鐘,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我連鬧鐘都拿出來了,閣下最好讓這一切都值得。」臨睡前,他兀自嘀咕。
七點一到,他打開辦公室的門。
一盆灑滿小白花、長得像夏日沙灘的美麗盆景又出現在原位。
七點!那個人竟然在七點以前就送到了。七點連大樓門房都還沒上班呢!郎雲氣得俊顏鐵青。
他拿起話筒就想撥給樓下警衛室,好好質問他們,怎麼能讓非大樓員工在七點以前進總經理辦公室!
不行,他用力放下話筒。門房一定會告訴他花店的人是何時抵達的。這是作弊,他決心憑自己的意志力,贏得對方心服口服。
他不相信自己比起床會比輸任何人,必要時候,他不惜睡在辦公室後方的那個小套房。
他辛苦地挨完了那個星期,週日晚上,早早便上床睡覺。
終於,又到了星期一早上。他五點起床,六點便準時踏入自己的辦公室裡……
******
夏天,日出得早,朝陽已經繞過幾棟高樓的屋頂,對「郎億商業大樓」展現柔光。玻璃帷幕的垂簾拉起,晨光中,立著一道纖細的人影。
一雙手如行雲流水,輕巧地裁剪花材,一一安置在適當的位置。
郎雲無聲無息地推開門。
早陽中的人影分外專注,未發現他的到臨。那是一張清雅秀致的臉龐,秀髮削得薄薄短短的,杏形臉蛋配上優雅的顴骨,膚色是一種奶白色的濃稠,優雅的頸背滑成一道美麗的弧線。她的美像古畫中的仕女一般,嫻靜安詳,月牙白的針織衫與窄裙平添了她似真似幻的氣息。
「早。」
插花人受到驚擾,猛地回過身。郎雲發現自己跌入一雙深濃的潭水裡。
人的雙眸競可以蘊納如此豐沛的情緒,短短幾瞬間,意外、驚詫、不安、不悅、期待……諸多情緒躍上那雙墨色的眸中。也如來時一般突然的,她一眨眼,便將所有情緒斂去。
「您早。」
郎雲猜她約莫二十七、八歲,比他想像中的「中年插花老師」年輕太多,也美麗太多。事實上,用「美麗」來形容她是不適當的,並非她不好看,只是那股恬柔寧靜的氣息,超越了美與醜的在意度。
「你是誰?」郎雲嚴苛地問。
她稍稍一頓。
「我是『早清復合花房』的店員。」聲線比他想像中低柔幽緩。
「名字呢?」他低沉的男性嗓音與她共鳴。
「我姓葉。」
「全名。」
「……葉以心。」她勉強回答。
「嗯。」他不置可否,眼光掃過幾上的盆花,再落回她臉上。
她兩手垂握,端雅地站在原處。對於他的逼視,不迴避也不迎戰。
這場起床之戰是他贏了,他終於逮著了她,然而她卻不慌不忙,倒像這間辦公室屬於她,而他才是在錯誤時間闖進來的不速之客,郎雲突然懊惱起來。
出於一種幾十年沒出現在他身上的幼稚心性,他故意欺近她,以體型的差距對她形成壓迫感。
這一招管用了,葉以心的頭頂只到他的下顎而已,他一迫切,她便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現在才早上六點鐘,你出現在我的辦公室裡做什麼?」他走到她身前一步遠的地方停住。
她的眼睛先瞄向他身後的辦公室門,彷彿在尋思自己奪門而出的成功機率有多高。
「抱歉,我習慣在插花的現場實地操作,根據當時的光線與溫度選擇合適的花材。」葉以心輕聲回答。「平時這麼早不會有人來上班,我沒想到會打擾到您。」
「我不喜歡我的辦公室有太多閒雜人進來,尤其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郎雲喜歡她低柔的說話方式。
「對不起……不然我以後先在花店裡做好花,再送進來。」她垂下頭。
「不必這麼委屈,以後九點再進來工作即可。」他也喜歡她小女孩般的神情。郎雲開始不恥自己了。
「是。」她盯著他的第三顆鈕釦。
沉默籠罩室內半晌,她轉回去工作,也不管他是不是在旁邊杵著看了。越快完成花作,才能越快離去。
一朵淡黃色的小花飄落地板上,郎雲彎身拾起,交到她面前。
「這朵花掉了。」
葉以心被他的動作驚擾,連忙後退一大步。
郎雲啼笑皆非。「我又不會吃了你,你不必怕成這樣!」
「對不起,我工作的時候很投入,不習慣旁邊有陌生人在……」兩抹嬌紅飄上她的秀顏。
從她微顫的指尖,他感覺出她的侷促不安,突然很得意,自覺像個惡作劇得逞的男孩。
怎麼搞的,這麼幼稚?察覺出自己不符合三十三歲男人的思緒,他不禁沉下臉,正好她在偷瞄他的神情,一看見他的黑臉,手中的動作更是飛快。
花以破紀錄的速度插完,葉以心放下剪子,把四周的斷枝殘葉收拾一番,匆匆拿起自己的工具袋。
「我已經完成了,不好意思,佔用您上班的時間。」為了避免和他肢體碰觸,她特意從茶几的另一側繞過去,迅速定向門口。
「記住,以後上班時間再進來。」低沉的男音追上她的背影。
「是,我知道了。」
這次,那隻逼人的鷹沒有再為難她,讓她拍拍翅膀飛走。
******
葉以心沒想過會在辦公室裡遇見他。她是那麼刻意地選在不會有人進來的時間。
早知如此,根本不該接下這份工作,現在抱怨已經太遲了。
又一個星期一,她捧著拉拉雜雜的花材和器具,在清晨八點半踏上三十七樓。
雖然上個星期大老闆親自警告過了,她也不是省油的燈,一早先向秘書小姐打聽過。公司的清潔婦八點半就進來工作了,所以她若比照同一個時間,應該也算在「上班時間以內」。只要她的動作夠快,應該可以在九點以前插好花離開。
「葉小姐,你又來換總經理辦公室的花了?」負責打掃的歐巴桑向她打招呼。
「是啊,你也辛苦了。」她回以婉約的微笑。
「你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晚?」歐巴桑好奇道。
「總經理不喜歡有人太早進他的辦公室。」她無奈地道,
「也是啦!他們那種『做大官』的,辦公室裡都嘛有很多機密,我們太早進去,將來要是有什麼東西不見了,硬要說是我們偷的,不就給他很倒楣?」歐巴桑笑呵呵。
「上回我提過的花糖,這個週末我又做了一大袋,來,這包送給你們家小朋友吃。」她從袋子裡掏出一包糖果。
「我隨口說一下而已,你就記住了?」歐巴桑又驚又喜。「真是不好意思,這一包要多少錢?我跟你買!」
「不必了,花不了多少錢的,反正我自己也吃不完,正好分一點給你孫子。」她嫣然而笑。
「謝謝啦!真是不好意思,你人這麼賢慧又這麼漂亮,將來一定會嫁到好老公啦!」歐巴桑樂得合不攏嘴。
「我先進去忙了。」
「大家早。」
一聲低沉的問候突然從她背後響起,笑容在葉以心臉上僵住。
「郎先生,怎麼你今天這麼早?」歐巴桑趕緊把糖果收進口袋裡,繼續回頭擦桌「這個時間確實早了點。」他臉上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氣。
葉以心尷尬極了,這下子被活逮。
他自己不也提早到了嗎?她悶著一股氣進去房間裡,將一大把花材和剪刀攤在茶几上,開始做插花前的整理。
「為什麼把這種草的根部剪得斜斜的?」地毯吸去人的腳步聲,等他再次說話時,聲音近得幾乎貼在她身後。
葉以心連忙滑開一大步,眸中隱隱譴責。更讓她生氣的是,他竟然一副得逞的愜意表情。
「根部剪成斜的,可以增加吸收水分的切口面積,延長花的觀賞期限。」她不情不願回答。
郎雲點點頭,非常清楚自己愉悅的眼神惹惱了她。
「繼續,別讓我打擾你工作。」他把公事包往沙發一放,坐下來抽出一份早報開始閱讀。
葉以心錯愕地盯住他。「郎先生……」
「嗯?」報紙移開,一道劍眉對她挑了挑。
「我要在這一區工作……」
「你可以繼續做你的事。」報紙挪回去,遮住那道眉毛。
「我怕剪下來的花莖四處亂飛,會刺到您。」她努力想把他趕回他自己的辦公桌去。
「沒關係,我不在意。」不經心的回應從報紙後傳出來。
他是故意的!葉以心不知道原因何在,但是他絕對是故意坐在她面前干擾她。
他們只有上週談過幾分鐘話而已,她想不出來自己哪裡惹到他。好吧!反正他自己說不要緊的,她暗暗期望所有花葉全噴到他頭上去。
葉以心決定自己討厭這則「傳奇」。
過去四年來,「郎雲」的萬兒確實成為現代神話的代名詞。主要原因當然與他四年前奇蹟似的甦醒有關。而他接下來的作為,更加深了這則傳奇的神話色彩。
「郎億製造集團」並非那種家大業大的財閥世家,根據媒體報導,郎家的祖上以收破銅爛鐵為業,極端窮困潦倒。雖然郎雲的曾曾祖父娶了某位地主的女兒,這樁婚姻卻沒有帶給郎家太多財富,那位岳父大人的土地大多荒瘠不堪,有一些甚至無法耕作。
很長的一段時間,郎家祖先們繼續以撿拾破銅爛鐵為生,並且將收集來的廢鐵堆放在那些荒地,形成一個巨大的廢棄場。
郎家的第一個幸運來自於民國初期的十大建設。當時鋼筋的內需量增加,建材原料開始飆漲,郎家廣達數公頃的廢鐵場頓時成了值錢貨,讓他們賺了一筆。
數代以來,這是郎家人首次嘗到成功的滋味。郎雲的曾祖父看準了這個時點,成立一家鐵工廠,承包政府的一些小型機具製造,祖父則將小工廠轉為大工廠。到了郎雲的父親郎祥中身上,周邊工業不斷擴建,郎雲進入社會工作之後,和父親共同努力,終於奠下「郎億製造集團」的基業。
直至今日,「郎億集團」在泰國和中國大陸皆設有加工廠,同時也成為台灣民間製造業的龍頭老大。這種從貧困中闖出一條生路的傳奇性,一直為人所樂道。
若說郎祥中的人生有任何重大打擊,其一應該是恩愛多年的髮妻癌症過世,其二便是長子郎雲的出車禍及變成植物人。
據說他那幾年老得極快,壯志全消,公司內部開始出現分化現象,嚴重的派系鬥爭幾乎將「郎億」扯下製造業的龍頭寶座。當時二十一歲的次子郎霈連大學都還沒畢業,雖然試著站出來穩住陣腳,一干大老根本不將他放在眼裡。
於是,老的不管事,小的不成氣候,東宮太子變成一堆廢柴,還有什麼時候更適合竄位呢?就這樣紛紛擾擾了三年,許多人都預期郎氏主流派系氣數已盡,沒想到郎雲竟在此時奇蹟式的醒來!
有時葉以心不免好奇,郎雲發現迎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一團混亂時,不知做何感想?
無論如何,他以驚人的速度完成復健,重新復出江湖。上陣第一步便是挾父親餘威,大刀斬除幾綹作亂的根源。
當大夥發現這位少主不是好相與的角色時,一切已經太遲了。經過慘烈的整頓,各反對派系垮的垮、逃的逃,郎雲總算穩住主流派系的陣腳。
接下來,他開始攘外,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為期四年,終於將失去的版圖振興起來。
如今,郎老先生已經呈半退休狀態,次子的羽翼漸豐,也不再是當年那個束手無策的小毛頭。公司交給兩個兒子負責,三十三歲的郎雲主船掌舵,二十八歲的郎霈輔桅撐帆,兄弟兩人同心,其利斷金。
媒體愛死了他們!郎家男人都是天生的衣架子,以郎雲為例,他高雅瘦長,大約一八五的身高,頭髮服貼在腦後,上班時全部往後梳,幾幀雜誌上出現的休閒照則秀出他垂下劉海的瀟灑模樣。他的上半身是標準的倒三角,穿什麼衣服都好看;眼眸深陷,凝目視人時有一種鷹般的氣息。相較之下,弟弟的五官顯得柔和一些。
他們兩人都有好看的外表,響叮噹的口袋,熟練能幹的手腕,比起其他只懂吃喝玩樂的二世祖,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偶爾傳出的緋聞則為兩人的男性氣概添加一些香料。
兄弟之中,媒體又更偏愛郎雲一些。
若要找一位充滿傳奇的現在白馬王子,除了這位屠龍英雄,還能有誰?
當然,這些媒體記者絕對想像不到,他們眼中的「現代神話」也不過是個跟插花女耍無賴的惡棍。
「簡直是精神迫害……」葉以心低喃。
「你在跟我說話?」報紙往下挪,露出那張讓人不安的英俊臉孔。
「沒有。」
這男人讓人不安。他的各方面都顯得太「過分」,體型大得過分,存在感強得過分,長相俊雅得過分。
郎家的「外交大使」向來是他弟弟郎霈。他自己不喜歡交際應酬,而且說話直率,葉以心記得有幾次的電視訪問,他露出一臉不耐,只差沒叫記者回去做好功課再來。
但是媒體仍然愛他。他們稱他為「充滿個人風格的新生代領導者」。
此時,這位「充滿個人風格的新生代領導者」拿起一根狗尾草,饒有興味地把玩著。
「這種植物叫什麼名字?長得很像一支長掃把。」
「通天草,又叫狗尾草。」她搶回來修剪一下,插在劍山上。
郎雲對她的態度不以為忤。另一朵粉白的小花引起他的興趣。
「那個又是什麼?」
「瑪格麗特。」她又搶過來,喀嚓一刀,插在剛才那個通天草旁邊。
「這個……」
「只是一些地衣!郎先生,已經九點了。」她夾手搶過來,用力強調。
「地衣不能放超過九點?」他一根長指撫了撫下巴——好看得讓人討厭的下巴。
「不是,九點已經是上班時間,您不必工作嗎?」她提醒他。
「也對,我是該辦點正事了。」他動也不動。
電話正好響起來,無論現在打電話進來的人是誰,葉以心願意送對方一個月的花。
郎雲提起公事包,優閒地走向辦公桌。
「啊!我想起來了,」接起電話之前,他彈了下手指。「狗尾草就是那種可以燉雞湯的東西,對不對?好好的『菜』,你直接講我就明白了,吃的東西比較容易記。」
葉以心柳眉倒豎。接下來他是不是要拿把琴來焚,抓只鶴來煮?插花可是一門正經的藝術!
郎雲在電話裡下幾個簡單的指示,背後有人打開門重重走出去的腳步聲,他捺回微笑,專心講完電話。
掛斷電話時,他回眸往桌上的新成品望去。
「哈哈哈哈——」
看來他真的惹毛她了。溫柔嬌美的葉小姐,今天送他一盆野猴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05:56
第二章
「這件事情早該在上個月就解決的,為什麼現在臨時爆出一堆理由?」
葉以心一推開門就看見一隻怒龍在發飆。
「快點把那個該死的案子給我簽回來,不要丟一堆不是理由的理由!」郎雲戴著藍芽耳機和麥克風站在玻璃帷幕前,一臉火爆。「沒錯!兩千四百萬,你直接告訴他們,『郎億』陪他們玩了兩個月,已經夠了。這筆案子他們如果不簽,我讓他們找不到敢接的公司……是誰?!」他旋向門口。
「抱歉,我來遲了。」她一路從街角的花店奔過來,氣息仍然微微急促。
郎雲不理她,繼續對付另一端的可憐蟲。
看來總經理今天心情下太好,她最好小心一點。葉以心抱著一袋花材和工具,就定位開始工作。
接下來的幾通電話聽起來都和第一通有關,也全被痛罵了一頓。
「現在已經超過十點了。」他低聲咆哮。
過了好半晌她才發現他說話的對象是自己。
「抱歉?」
他瞄著指向十點七分的掛鐘,眼神讓人覺得自己欠他幾百個解釋。
「噢,我的家裡有點事,本來要請假的,臨時接到台北店長的電話要我趕回來。」
「嗯。」他的嘴角放鬆了一些。
「花店本來指派另一位店員過來服務,聽說郎先生反對她進入辦公室,所以我只好搭一早的班機飛回來。」葉以心儘量把抱怨的語調藏住。
「我已經說過,這裡是我的辦公室,我不喜歡陌生面孔來來去去的。」他繞回辦公桌後方坐定,不理她,開始看一份文件。
葉以心覺得有必要和他說清楚。「我們的員工手腳都很乾淨,您這種心態對我們很不公平。而且以後難保不會有我必須請假的時候,換個人來上工真的沒有差別的。」
「我已經看習慣了你的作品!要我接下來一個星期面對不知道哪個阿貓阿狗插的花,那不是很辛苦嗎?」他的話讓人聽了就想磨牙。
「那麼,只要您不介意,下一次可以等我請假回來……」
「我介意!」他拿起一份公文打開來。談話結束!
「……是。」
過分,又不是他想如何就如何!她是花店的人,根本沒有必要聽他的命令。若非北部分店剛成立不久,必須建立一些人脈,她真想翻臉就走。
電話鈴又響起來,郎雲停下審視中的公文,進行另一通電話會議。她一如以往,專心投入於工作中。
「你今天想插什麼鬼東西?」
「嗯?」又隔了好半晌,她才發現他在跟她說話。
郎雲靠進椅背裡注視她。
「我問你今天想插什麼鬼東西送我?」
她立刻被刺激到——一如他的期望。
「我們通常稱插花為『作品』,不叫『鬼東西』。還有,我不是插花『送你』,貴公司已經付了錢,這些『作品』都是你們買回去的。」
「抱歉,我不是故意傷害你的專業自尊。」他眼中閃過一抹意緒,消失得太快,讓她無法肯定那是不是取笑。
「沒關係。」葉以心嘀嘀咕咕地回頭工作。
不久,一隻古銅色的大手從她肩後探過來,距離超乎她想像的接近。「這種長得像彈簧的東西是什麼?」
葉以心猛然往前一跳。
「噢!」膝蓋撞到桌角了,她疼得跌進沙發裡。
「你這人真是莫名其妙,我連你的衣角都還沒碰到,瞧你像在躲洪水猛獸一樣!」他連忙蹲下來去翻她的寬鬆褲管。「有沒有撞到關節?」
「你別亂摸!』葉以心嚇壞了。
郎雲瞪著被她拍掉的右掌。他竟然想去掀她的褲管,還一副天經地義的姿態!除了偶爾故意逗逗她之外,他從來不是一個唐突佳人的男人呀!
他緩緩直起身,退開一步,神情又恢復那種讓人猜不透的莫測高深。
「是我冒犯了,我讓陳小姐進來替你看看,如果撞得太厲害,最好擦擦藥,把淤血推開。」
「不用了,現在已經不太痛。」她緊緊把褲管按回腿上。
「嗯。」他點了點頭,走回辦公桌去。
叩叩,有人敲門。
葉以心鬆了一口氣。現在的氣氛顯得太過詭異,她不想和他獨處在裡面,任何打擾都是受歡迎的。
「請進。」郎雲在辦公室中央停住。
「大狼,你絕對想不到今天早上發生了什麼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水藍色的疾風颳進來。
然後,一位葉以心見過最明艷的女人撲上前抱住郎雲。
「噢,小心一點,我後面就是三十七層樓的高度。」郎雲露出寵愛的微笑。
「我父親答應了,你能相信嗎?他終於答應了!」這位美女驚人的瘦,卻瘦得非常有型,個子幾乎與郎雲一般高。此時她完全不顧形象,抱住郎雲就是一串狂吻。
「冷靜下來,凌曼宇,你這個瘋女人!」郎雲大笑著,努力平衡兩個人的身子。「伯父答應你什麼?」
凌曼宇。這個名字常常伴隨著郎家兄弟的名字一起出現在社交報導上。印象中她和郎雲同年,今年都是三十三歲,父親是某個書法或國畫名家。而她的外形也和郎雲非常相稱——高挑優雅的身段,雪白的肌膚和明媚的單鳳眼。
「你還記得我上次跟你提過,想成立模特兒經紀公司嗎?」凌曼宇捧著胸口,拚命讓自己穩定下來,一張紅艷的臉卻如何也壓不下笑意。「你也知道我老頭子那個老冬烘,一直認定演藝圈只有『不三不四的女人』才會出沒。沒想到今天早上經過我和合夥人的聯手轟炸,他終於鬆口同意了!Yes!」
又是另一串興奮的狂吻。
葉以心儘量讓自己變成隱形人,一顆球莖卻不小心掉在桌面上,咚地敲了一聲。
黏成一團的人球霎時分開來,凌曼宇愕然看向她。
「抱歉,我太興奮了,沒注意到你的辦公室有客人。」她連忙理了理衣衫,挽回自己的形象。
「沒關係的,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馬上就走。」葉以心連忙收拾工具。
「你慢慢來,不急。」凌曼宇回覆了鎮定。「大狼,這位是?」
「只是個插花的。」郎雲不經意地回答。「葉小姐,你先離開吧。」
「是,打擾了。」她慢慢退出去,順手把辦公室門帶上。
「奇怪,她看起來好眼熟……」凌曼宇盯著她的背影呢喃。
「什麼?」他沒聽清楚。
算了。凌曼宇揮開不重要的思緒,整個人重新亢奮起來。
「大狼,我老爸已經答應讓我使用敦化南路的那間工作室,反正那裡空著也是空著,現在只等著找裝潢師父動工。」
「你急驚風的性子老是不改。』他搖搖頭,臉上仍掛著縱容的笑。
「現在不趕快動手,趕明兒老頭子反悔了怎麼辦?」凌曼宇白他一眼。「我一不求他名,二不求他利,只求他那問地段好到沒得挑的工作室,他該感到安慰了。」
他舉雙手投降。「是是是,坐下來喝杯咖啡吧!」
不一會兒陳秘書端著熱呼呼的咖啡進來。
老實說,郎雲很忙,今天早上還有兩場會議,接下來有數不盡的工作,然而,對於凌曼宇,他有全世界的時間。
若說三年的昏迷讓他體驗到什麼,那應該就是人情冷暖了。
大學畢業那年,他因緣際會認識凌曼宇,兩人一見如故,此後便一直維持著好友的關係。
出事之前,他猶如天之驕子,整個世界踩在腳底下,手一伸就有熱騰騰的茶遞上來,吃燒餅掉芝麻都有人幫他拍掉。
昏迷的三年來,他成為一個過氣的富家少爺,該散的狐朋狗黨早就散光,親近的人也漸漸等得心冷。
當他張開眼的那一刻,身前只剩下三張臉:父親、弟弟,以及曼曼。
父親和弟弟是至親之人,為他懸心不下,他能理解,然而曼曼卻是無親無故之人。
對她而言,在朋友需要的時候提供精神支持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對一度被世界放棄的他來說,她的堅定情誼便顯得彌足珍貴。
當所有人都背轉身去時,只有這三個人仍然停留在他床畔。此後,也只有這三個人可以讓他不多說一句,便付出自己的生命。
「對了,小狼呢?」凌曼宇突然想到他弟弟。「我的工作室還缺很多東西,你們兩個人都得送我幾份大禮。」
「郎霈最近搞砸我一個case,才被我痛罵一頓,你儘管去找他麻煩,叫他連我這一份一起賠進去。」郎雲立刻哄拐她。「事實上他正要從泰國飛回來,晚一點你跟司機一起去機場攔截他。」
「沒問題,不過小狼的歸小狼的,你這份我一樣不會放過的!」她急性子又犯了,話未說完,人已經走出去一半。「對了,桌上的花很好看,改天把這個『插花的』電話寫給我,我約她談談。」
消失。
郎雲啞然失笑。
這盆花真的很好看嗎?他認真打量起來。
方才葉以心離去時,步伐有一點點遲礙,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膝蓋的緣故?
不知如何,她總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超乎他的理解範圍之外,不太具體,讓他一時無法找到比「奇怪」更適切的形容詞。
或許他該找個時間,好好查清楚她的底細,在此之前,不該再任她自由出入他的辦公室了。
郎雲凝注燦放的花影,陷入深思。
******
「早清花房」走複合式路線,除了鮮花之外,店裡頭另外隔出幾個架子販賣一些偏遠山區的民族手工藝品,偶爾甚至有時令的高山菜蔬。為了讓店子的擺設不顯得凌亂,葉以心必須將陳設區依照主題分隔開來,在過度地帶擺上一些裝飾花卉。
店門上方的鈴鐺突然輕響,她撥開一盆羊齒植物走出來。
「歡迎光臨……」是他!她嘴角的笑意淡去。
「你每次看到我都一副想倒退三大步的樣子。」郎雲揚起一邊眉毛。
「您不像是個依賴異性崇拜眼光而活的男人。」公事化的笑容躍回櫻唇。
「剛才遠遠看到你,我還以為看錯人了,原來你們的店就在郎億大樓對面。」他隨意在店裡走動,伸手觸摸一束嬌艷欲滴的紅玫瑰。
葉以心想起稍早出現在他公司的那道水藍色身影。「店內的玫瑰花正在打折,如果您喜歡,我可以把玫瑰換成淡藍色的,比較搭配您女伴的衣服。」
他似笑非笑地瞄她一眼,「謝了。」
可沒說要或不要,她只好繼續站在原地陪著。
「你平時就在這間花店裡工作,有沒有在哪間補習班教人插花?」一間小花店裡竟然有如許多種類的植物,而且他幾乎都叫不出名字。花花草草的世界果然讓人目不暇給。
「我只負責照顧店面而已,台北分店並不附設插花教室。」
店子裡的空間並不大,如今又多了一個虎背熊腰的大男人,她乾脆退回櫃檯前,拿起幾枝小花,自顧自地插起來。
「我記得你提過,你的老家不在台北。」
「是的。」她專心把花枝剪成同等高度。
「跟你聊天很困難,你知道嗎?正常人會回答:不是,我的老家在……」他等她自動接下去。
「南部。」
郎雲搖頭輕笑。「算你厲害。」
「郎先生,現在是我的工作時間,我儘量不在工作時間和別人聊天。」她禮貌地說,眼睛瞄向門口,暗示很明顯了。
另一個店員小莉正好提著兩個便當回來。
「葉姊,外面好熱!我乾脆買便當回來吃,也幫你帶了一份哦!你不喜歡吃太油,所以我替你買了素食便當……哇!」以一聲欣賞的輕嘆終結。
他投給葉以心一個「看,我不是那麼沒人緣」的眼神。
「你嫌外頭熱,還不快把門關上,冷氣都流出去了。」她裝作沒看見。
「噢噢,好!」小莉暈陶陶地飄進來。她有一張可愛的娃娃臉,今天剛從大學畢業,對未來懷抱著光明遠景。由於她的性子挺靈巧的,一點就通,很投葉以心的緣。
這個男的是誰?超正點的!
「快點吃,吃完就來幫忙,後面還有好幾籃花要整理。」葉以心不理會她無聲的brass,把女孩往櫃檯後面一推。
「噢。」小莉打開便當,眼睛仍骨碌碌地衝著他們瞧。
「這間店是你們的台北分店?」郎雲非常清楚自己的笑容對年輕女孩有著什麼樣的穿透力。
「對啊!我們總店在高雄,葉姊就是總店派過來支援的,這裡另外還有一個分店長,不過他現在出公差了。』小莉奮勇提供解答。
葉以心以眼神暗示她閉嘴,但對於一個眸中堆滿了心心的懷春少女,這種暗示不在她們的接收範圍。
「原來如此,光憑你們三個人就要把一間分店撐起來,需要不少時間吧?」郎雲虛心求教。
「還好啦,葉姊三個月一滿就要回高雄去了,算算時間也快到……」
「小莉!你快點吃完飯來幫忙,我一個人沒辦法做所有的事!」她把手中的盆栽重重往地上一放。
小莉嚇了一跳,筷子砰的掉下來。
「對不起,葉姊,我……我……飯等一下再吃,我先幫你搬花盆。」小莉漲紅了臉,從櫃檯後面衝出來。
老天,她在做什麼?竟然拿一個無辜的人開刀!
「算了,事情也不急在這半個小時完成,你先把便當吃完。」她放緩了聲音。
小莉不敢再造次,低頭把三口並作兩口,拚命扒飯。
葉以心回頭白他一眼,都是你!郎雲攤了攤手,人可不是他殺的。
「已經十二點半了,我們兩個都還空著肚子。葉小姐可否賞光,一起吃個午飯?」即使明知她免疫,他仍然綻出最迷人的微笑。
「附近的上班族都會趁午休時間過來買花,我怕小莉一個人忙不過來。」他不去陪剛才的凌曼宇小姐共進午餐,倒來約她這個「插花的」!
「我可……」一迎上她眼底的警告,小莉馬上閉嘴,龜縮回去努力加餐飯。
郎雲突然覺得無趣之至,他從來就不是個死纏爛打的男人。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擾了。」
玻璃門倏開倏合,偉岸的人影踏入蒸騰熱氣中,將自己劃入另一個世界裡。
「葉姊,這種帥哥請吃飯,我等一輩子都等不到,你竟然將人家往外推?太暴殄天物了啦!」好歹把機會brass給她,送禮自用兩相宜啊!
然而,一看見葉以心的表情,聒噪的女孩合上嘴。
真詭異!那個帥哥感覺上跟葉姊還不太熱,應該沒什麼交情才對,為什麼……為什麼葉姊要用這麼憂鬱的眼神,望著他的背影?
******
從七月份開始,整個北台灣陷入祈雨的氛圍裡。眼看颱風季節漸漸過去,風雨只有零星幾場,北部居民們終於死了心,多買幾個水桶,開始儲水抗旱。
第一場像樣的大雨終於在九月出現,整個台北城欣喜若狂。
然而,雨一開始下之後就像停不住一般,連灌了四天,而且一日比一日下得狂,氣象專家們終於從一開始的喜形於色,到後來的表情越來越凝重。接著,「低窪地區應嚴防淹水」的新聞開始搬上檯面。
「總經理,您要我開進地下停車場等您,還是停在樓下大門口就好?」司機望著後照鏡中的他。
郎雲先瞄一眼腕錶,現下已經晚上八點半,公司裡恐怕沒人了。
「停在門口等我就好,我上去拿幾份文件,馬上下來。」
「是。」司機下車幫他撐傘。
郎雲走入郎億大樓的大廳,向守崗哨的警衛點了點頭。
方才司機在機場接到他的時候,天氣還不像現在這麼惡劣,沒想到才一轉眼就變成傾盆大雨。他有些後悔剛才沒有從中正機場直接回家,還讓司機載他回公司取這幾份合約。
電梯直上三十七樓,他拿起桌上的公文夾轉身就走,沒有多做停留。他越早離開,司機就能越早收工回家。
他和司機在大廳會合,兩人一起撐傘回到車上。車子以穩定的速度朝前方路口滑過去。
厚重的雨勢猶如一陣簾幕,幾乎連車頭大燈都穿不透。司機不敢大意,慢慢回轉到對向車道。
「停車。」郎雲突然出聲。
「總經理,您又忘了東西?」
「先靠邊停。」他發出指示。
司機無奈,只好在路邊暫停一下。
郎雲搖下車窗,對著路邊的一團黑影發喊:「你一個人站在大雨裡做什麼?」
葉以心猛然回過身。
她全身上下都濕透了,米白色的襯衫幾乎變成半透明。方纔他遠遠就看到一個影子在店門口徘徊,沒想到竟然就是她。花店門口雖然有一個小棚架,在這種豪雨傾盆的日子里根本沒有任何遮蔽作用,自從認識以來,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狼狽。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雙手抱緊自己,猶如一隻剛從水裡撈出來的落湯貓。
「這個問題是我先問的。」花店已經熄了燈,看起來根本沒人了,她一個人站在這裡當門神?
「我……我稍早出門送幾盆花,小莉好像沒聽清楚,以為我下班了,離開的時候就把店門鎖起來。我的包包和鑰匙全留在裡面。」她的嘴唇被凍成淡紫色。
「先上來再說。」郎雲把車門打開。
她遲疑地看著車座內。
「不管你有多討厭我,現在我都是你唯一的選擇,進來!」他沒好氣地道。
葉以心再回頭望一眼花店,終於死心了,抱著身體奔過雨幕,鑽進他的車子裡。
司機立刻把暖氣打開,贏來她感激的微笑。
「你沒有鑰匙怎麼回家?」他立刻摸過一盒面紙遞給她。
「我可以請房東先幫我開,星期一上班再來拿包包。」她盡力吸乾身上的水,以免對真皮座椅造成太慘重的災情。
郎雲差點忘了,今天是星期六,難怪一路上車流量不多。這一帶雖然是精華地段,但是以辦公大樓為主,一過了上班時間就沒什麼人潮。
「我住在研究院路……」葉以心把完整的地址告訴司機。
車子往前滑開。雨聲幾乎濾掉其他聲音,再加上這種房車後座寬敞,和前座有一點距離,他們兩人彷彿處在密閉空間裡一樣。
葉以心不自在地換個角度,望向窗外,背心仍然可以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熱度,她不由自主地打個哆嗦。
一件西裝外套突然罩在她肩頭。
「我會把你的衣服弄濕的!」她直覺就想脫下來。
「穿上。」
「這件西裝的料子很好,浸濕了很可惜的。」老實說,她是怕浸壞了賠不起。
「你弄濕的東西可多了,也不差一件衣服。」郎雲嘲諷道,對她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已經很習慣了。
葉以心低頭一看,果然真皮椅墊還是濕了一大圈。
「對不起,我願意負擔汽車美容的費用,還有洗衣服的錢——」
「閉嘴!」
她惦惦不敢再吭聲。
郎雲乾脆閉目養神,省得看她那副想跳車的表情就有氣。
「總經理,我看這個情況不太妙。」司機突然說。
「怎麼回事?」他張開眼睛。
「雨實在下得太大了,路面上已經開始積水。這位小姐住的地方地勢比較低,我怕再開過去,遇到淹水的話,我們會被困在路上。」司機把收音機打開,轉到新聞頻道。
新聞頻道很配合地傳出一些相關報導。過去幾個小時,雨量已經達到多少多少公釐,比去年同期雨量增加多少多少公釐。最重要的消息是,許多低窪地區紛紛傳出淹水的災情。
葉以心擔心地瞄著窗外。
新聞記者正在連線採訪某位氣象局工作人員。目前各抽水站都在正常運作中,可是豪雨來得太過突然,雨勢也太大了,幾乎等於三個月的雨量集中在一個晚上落下,他勸導所有住在低窪地帶的居民盡快撤離。
接著記者念出幾條已經確定淹水而無法通行的道路,她住的研究院路赫然是榜首。
「那……那怎麼辦?」葉以心欲哭無淚。
「先回我那裡去。」郎雲告訴司機。
「是。」司機立刻切入另一條小巷子,準備彎回下一條大馬路。
「可是我得回家才行啊!」一雙眼睛在她蒼白的臉上顯得又圓又大。
「車子過不去,你怎麼回家?自己游回去?」他沒好氣道。「到我那裡住一晚不會要你的命!我保證你會有自己的房間和自己的床,不必看我這張討厭的臉一眼。」
她咬著嘴唇內側,把眼光栘開。
郎雲知道自己的口氣太沖了,可是他完全不想道歉。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飛機,他已經又累又餓了,一顆善心捧到她面前,她還不領情?
兩個人拗在後座裡,一語不發。
半晌,她說了一句什麼,可是微弱的語音被收音機和風雨聲蓋掉。
「什麼?」他不抱期望地問。
「……你說錯了,」她輕聲重複。「我並不討厭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06:21
第三章
她從盥洗室走出來,拿著一條大浴巾擦頭髮。
他的短袖T恤在她身上變成了連身裙,下半身的運動短褲也得用她自己的細腰帶紮緊,才沒有滑下來的危險。
原來這裡就是郎雲的私人城堡!她不禁停下腳步,站在客廳的邊緣觀看。
一看就知道主人一定不常在家。並不是說他的住處不舒適或太凌亂,它只是——很大!讓人產生不了親切感。尤其男主人偏愛石材類的裝潢,不但地板鋪著拋光石英磚,客廳設有大理石成套椅組,連電視櫃後方的整面牆也貼飾著她叫不出名字的石板。整間屋子冷調得可以,而且一株植物都沒有。
葉以心很難想像有人可以活在沒有植物的空間裡。
她想起自己在南投山上的木屋,那裡的面積連他住處的一半都不到,采開放式的設計,完全不隔間。小屋的每個角落都佈滿了鮮花,窗戶上掛著窗簾布,而不像他使用的百葉窗;家裡也都是溫暖的木質傢俱。
以前,每到冬夜,她總愛蜷在熱呼呼的被窩裡,倚著身旁的那個……
「你一個人站在客廳裡做什麼?」
葉以心狠狠切斷思緒。郎雲捧著一盤炒飯,斜靠在廚房門框看她。他身上穿著和她一樣的大學運動T恤和休閒褲。
「我在等頭髮乾一點。」她囁嚅了一個蹩腳的藉口。
「浴室裡有吹風機。」他叉起一匙炒飯送進嘴裡。
「不用了,我喜歡讓頭髮自然乾。」
郎雲又打量她一會兒。
「進來廚房吃點東西吧!雖然只有微波炒飯,總比空著肚子好。」
「謝謝。」她把浴巾規規矩炬地折好,放回浴室裡,拿把小梳子把頭髮梳好,確定儀容整齊之後才走出來。
郎雲的眼神一副快笑出來的樣子,表情卻還是正經八百。她不知自己哪裡又逗樂了他!
他清一下喉嚨,主動轉回廚房裡。
廚房和客廳中間只以一座小吧檯隔開,兩盤炒飯就直接擺在吧檯上,對面而放,他盤踞面向客廳的那一張高腳椅。
葉以心觀察一下地理位置,不好,她不喜歡!她儘量不動聲色地——雖然有點困難——把炒飯移到他的左手邊,和他呈直角的位子,再拉開高腳椅坐進去。
「你很堅持僵到最後就對了。」他不得不佩服她。
「嗯?」假裝不懂!她只是不想和他對坐而食而已,那種感覺……太親密了。
「我恰巧知道這張臉皮還不算難看,說話直視我有這麼困難?」
「你這個人真奇怪。」她對他大皺其眉。
「我奇怪?這可新鮮,值得一聽。」
「你……你的性子陰陽怪氣的,前一秒和人有說有笑,下一秒可能板起臉數落人,誰摸得清你的脾氣?當然是避遠一點比較安全。」她咕噥。
「好吧!起碼你說了超過十秒鐘長度的話,這樣不是可愛多了?」郎雲饒有趣味地含一口炒飯。
葉以心一呆。「可愛?」
「沒錯,可愛。」郎雲用後面兩根椅腳當支點,搖呀搖。「你現在頭髮全垮下來,就像一隻落湯貓,平常那些威風和教官臉全不見了,看起來多可愛!」
「我平時就沒有把劉海梳成一把刀的習慣。」她忍不住瞪他。
「看,連瞪人的時候也比較沒威力。」他繼續捋虎鬚。
「我不可愛!」她用力強調。
「好好好,對不起。」可愛又不是髒話。幹嘛怕人說?
郎雲決定不告訴她,她的半片香肩已經滑出那個大領口——在她「惡劣」地對待他這麼多日之後,他有權保留一點福利。
他出於習慣,點著額角輕笑。葉以心順著他的動作看過去,那裡一道淡淡的疤延伸進發線裡面。
「你的傷口……還痛嗎?」她知道這個問題有點傻氣,可是忍不住想問。
他一怔,手指的動作停下來。「還好。」
「那是四年前留下來的疤嗎?」
「看來你對我還是有一點好奇心的,起碼讀過那些新聞。」郎雲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氣。「沒錯,這是四年前讓我醒過來的腦部手術所留下來的疤。」
「聽起來很嚴重……現在有沒有任何後遺症?」她翻動盤中的食物。
「都好得差不多了。」他漫不經心地扯開話題,有些隱私並不適合跟外人分享。「你吃完了嗎?如果吃飽了,我帶你去客房。」
「花店裡有位客人的丈夫也動過腦部手術。」她彷若沒有接收到他的暗示。
「哦?那個丈夫是什麼樣的狀況?」郎雲有一搭沒一搭的。
「他從工地的鷹架跌落,安全帽沒有戴緊,頭部直接撞到地面,送醫治療之後本來以為沒事了,不料有一天突然在家裡昏倒。後來家人再將他送回醫院做檢查,才發現他有慢性的顱內出血。開完刀之後,做了好久的復健才恢復正常。」葉以心輕咬一口炒飯。冷掉的飯其實不怎麼好吃,但她想給自己一點事情做。
「腦部手術比一般手術複雜,如果影響的區域太大,術後都會有一陣子的混亂期。」他淡淡地說。
「你也是嗎?」她的眼神變溫柔了。
「我也是嗎?」他笑一下,聲音裡殊無歡意,只是平白地陳述。「當時如果你問我:『你叫什麼名字?』我會回答你:『今天的事,唉,這個,那個,幸福,明後天吃飯,哈哈,我要唱歌。』」
他的個性這麼驕傲,只要想到以前曾經如此狼狽過,一定很難堪吧?
「當時有沒有人陪著你一起走過來?」她的眼眸如一汪潭水,深邃無底。
注視久了之後,郎雲有一種沉墜在裡頭的錯覺。
「如果你是指朋友,據說他們一看到我話都說不清的樣子,飛也似地逃光了,八成怕這種病會傳染吧!不過我有我的家人,他們一直陪在我身邊。」他簡潔地說完。「好了,留一點話題明天再聊!從這等雨勢看來,明天還有得下的。」
他從高腳椅落地,把餐盤隨手往流理台裡一丟,轉向廚房出口。
「我很遺憾。」
綿軟的語音挽住他的步伐。
「你遺憾什麼?」郎雲轉身瞇起眼。
「我很遺憾那些人傷了你的感情。」她輕聲說。
他粗聲笑了一下。「那些人只是我的酒肉朋友,本來就沒有人預期他們會在我病床旁守孝三年,所以你可以省省你的同情心。」
她對他的反駁彷若下聞,只是柔柔望進他的眼底。「這些年來你已經表現得太過出色了,全台灣都見證了你的成功。郎雲,你不需要再那麼辛苦地向任何人證明什麼了。」
心臟被狠狠撞到一下。
她竟敢對他說這樣的話!她竟然……竟然瞭解!一股怒氣從郎雲的心底翻騰上來。
這些感覺太過私人,連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們以為他的努力付出,只是為了挽回逝去的三年時光,卻不知道,有更多的因素是,他必須證明自己!向所有曾以為他就此一敗塗地的人,也向他自己!他必須知道自己能夠站起來,重新獲得成功,過去那種對意識失去控制的情況不再發生!
她只是一個陌生人,有什麼權利察覺他心底的話?!
郎雲想衝過去狠狠地搖她、吼她,狠狠地抱住她再親吻她。
「客房在走廊左邊第一間,你直接進去就能睡了。櫃子裡有更多的毛毯,如果睡到半夜不夠暖,一切自便。」最後,他選擇大步離開廚房。
砰!主臥室的門摔上。
葉以心的眼落在隔開他們的門板上,希望看穿它,卻又希望,那道門永遠別再開啟。
******
郎雲不知道自己為何醒過來。
空氣中充滿了濕氣,豪雨激烈地敲打在玻璃窗上,一種穩定的嗡鳴聲卻消失了——啊,停電,中央空調不再運轉,把他給熱醒了。
這棟大樓並不是沒有停電過,他照樣一覺到天亮,現在的室溫也不算太熱。那麼,他為什麼醒來?
他翻個身,強迫自己回去睡覺。
葉以心。腦中突然浮上那張嬌雅秀麗的臉。
那個害他失眠到半夜三點的女人,正躺在他的客房裡。
直覺告訴他,他應該到客房去探一探。一個女孩子身處陌生的環境裡,半夜又停電,或許她會害怕也說不定。
活該讓她怕到睡不著!他懊惱地想。這是給不懂裝懂的人最好的懲罰。誰准她隨便猜測別人心思?居然還猜對了,該死!
想歸想,他的光腳仍然踏上石英地板,往她眠宿的房間前進。
「她說不定睡得跟木頭一樣……」他站在客房門口對自己嘀咕。
房門倏然拉開,他迎上一雙驚惶失措的大眼。
「幹嘛?」他很沖地問,沒想到先來找人的其實是他。
她的氣息在顫抖,眼中的慌亂越來越濃。「……停電了。」
「又不是一輩子沒遇過停電。」他的態度惡劣無比。
她咬住自己的下唇。「好黑……」
郎雲透過她房間的窗戶看出去。以往停電的時候,社區公共空間的備用電源會啟動,走廊和樓梯間都會有燈光,今天晚上社區大樓卻反常的黑暗。
「閉上眼睛睡覺,一下子就天亮了。」他自覺盡到了做主人的義務,轉身就走。
一隻手扯住他的衣擺。
「還有什麼事?」郎雲不耐煩地回頭。
「我……」「我」了半天,她其他話都說不出來。
「晚安。」他轉頭再走。
衣角仍然被扯住。
郎雲嘆了口氣,盤起手臂,等她解釋一下自己的行為。
「……我……我……我怕黑……」話在她的喉嚨哽嚥住。
一種長到幾百歲都改不了的男人死性子讓他精神一振。
「你是不是要我留下來陪你?」他好整以暇地問。
葉以心的視線游移在地上,以及他盤起的手臂,那個「是」字怎麼也吐不出口。
「沒應聲就是我多事了,你自己好好睡,晚安。」他幸災樂禍地擺擺手,轉過身。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你……你餓不餓?我弄點消夜給你吃……」
來這套?郎雲啼笑皆非。要她俏生生的應一句「人家好怕,留下來陪我」會少她一根汗毛嗎?
「啊!」葉以心盯著自己的光腳丫,突然間,天地旋轉起來。
郎雲抱起她,毫不憐惜地扔到床上去,趁她坐起來之前跟著跳上床,壓住被單的一側將她鎖在床上。
她的心幾乎跳出胸腔外,每一絲知覺都能感應到側邊傳來的熱流。
「你為什麼怕黑?」暗夜裡,他的嗓音顯得分外低沉。
「……我在黑夜的山上迷路過。」她盯著天花板回答。
「迷路過一次就怕黑了?」
調侃的語調讓她覺得有必要替自己辯解一番。「那片林子在當地一直有許多傳聞,連附近的老山民都不敢闖進去。而且它的林木特別濃密,連白天走進去都陰森森的,更何況晚上?」
「你為什麼會在林子裡迷路?」
「我想到附近的樹林裡采野花,不小心迷路了,一直到天黑都找不到出路。」她抖了一下,還能感受到當時在樹林裡亂走亂闖的慌措。「你知道黑暗的森林有多恐怖嗎?四周充滿奇怪的動物叫聲,讓人搞不清楚那是蟲蛇猛獸,或是……或是……」
「鬼?」
「對。」她打了個冷顫。
她旁邊傳來一聲用力的咳嗽。「那時候你多大了?」
「……二十二。」
更用力的咳嗽。「你現在幾歲?」
「……二十八。」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
豪暢的大笑迴盪在整個房間裡!「這已經是你成年之後的事?天!我以為只有小女生才會在森林裡迷了路,擔心大野狼撲出來把她吃掉,從此形成終生的心理陰影,噢——」
「那座樹林本來就是有名的『鬼林』,住在那附近的人沒有一個不怕的!我小時候還聽說,有人在裡面迷了路,困了十幾年才被人找到……」她坐起來拿一隻枕頭捶他。
「我們現在聊的是台灣小山林,還是亞馬遜的原始叢林?」他努力撫平呼吸,以免又被她捶。如果她想找他玩摔角,他會比較期待在不同的氣氛下。
「台灣也有登山隊遇難的事!」她怒目而視。
「但你說的不是荒山野嶺吧?應該只是一座小小的樹林!」起碼他是如此想像的。「好吧!那座樹林在哪裡?火焰山?花果山?」
「你……你……改天你自己迷路一次就知道了!」她鬱悶不平地躺回去背對他。
「好吧,算我不對,我不應該在未明白情況之前就大放厥詞。後來是誰把你救出來的?」他非常有風度地撤退,只是充滿笑意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誠意。
她拒絕再搭理他。
「我已經道歉了,來聊聊嘛!後來是誰把你救出來的?」郎雲輕哄。
「……我的家人。」她聽起來挺不自在的。
「哪個家人?令尊?」
「不是。」話題到此為止。
大半夜把他挖過來「侍寢」的人是她,聊到一半不理人的也是她,葉家姑娘未免太將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侍寢……對了,他們兩人正躺在同一張床上。
許多念頭一旦浮現之後,便再也不肯退去。他的鼻中敏銳地聞到一股純女性的氣息,各種感官開始甦醒。
他上次和女人上床是什麼時候?五月或六月的事?而現在已經九月了,他竟然不知不覺間禁慾了四個月。
他知道自己「曾經」是慾望很強的男人。他有過一段非常狂野的青少年時期與大學生活,熟知十五種以上讓聖女瘋狂的技巧;這幾年下來,他的生命卻被一天十八個小時的工作佔據,許多個夜晚,伴他上床的往往只有一堆公文和數字?
你不需要再那麼辛苦,向任何人證明什麼了。她溫柔的語音重新響起。
可惡的女人!她憑什麼說中他的心事?郎雲瞪著她的背影。
漸漸的,一抹邪氣的笑躍上他的嘴角。
若他記得沒錯,是她邀請他進門的,雖然沒有直接宣之於口,意思也差不多。她是個成熟的女人,氣味芬芳、嬌軀柔軟,她應該知道三更半夜邀男人上床要付出何種代價。
「我猜,那個人是你當時的小男朋友?」
呢喃的語聲貼近她的耳垂,近到讓她全身一震,猶如觸電一般。
「不……不是,你別胡說!」
「找到你之後,他有沒有好好的安慰你?」他鼻端觸著她頸後的細緻肌膚。
葉以心驚喘一聲,飛快翻過身來。這是個錯誤的舉動,她發現他寬而薄的唇就在她的面前,距離她自己的唇只有一公分。
「你你你……你退後一點,我這裡沒位子了。」
他深吸一口氣,吸入她迷人的女性馨香。「如果是我,我一定會溫柔地安慰嚇壞的小姑娘,像這樣——」
他的唇拂過她的唇瓣。
男性味道融化在空氣裡,從裡到外將她緊緊纏縛住,葉以心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我快掉到床底下去了……」她抿著唇嚅語。
「那就睡進來一點,我們倆都不希望有人摔傷,不是嗎?」閃閃白牙在暗幕裡邪惡地一閃,然後有雙大手撫到她的腰際,將她往身前的熱源一拉。
她倒抽一口氣,也吸入他好聞的男性體息。
「你……你走開……」她的聲音發顫。
郎雲輕觸她的唇低喃:「你傷了我的自尊心,當女人躺在我的床上時,喊的通常不是『走開』。」
「我才不像你那些女朋友。」
「我聽到的是抱怨嗎?一個紳士不能讓他的女人在床上感到不滿。」他玩弄一繒落在她頰上的短髮。
「我不是你的女人!」她冒險地推他一把。
螳臂擋車,結果是換來他的文風不動。
「這一點是可以改變的。」
這一點是可以改變的。話一出口,郎雲暗地一怔,因為他發現自己竟然認真在考慮這個可能性。
為什麼不呢?雖然她即將調回高雄,可是他們倆都不再是那種天天膩在一起的青少年。他負擔得起定期到高雄與她碰面,維持一段遠距離、有美妙肉體關係的戀情!
「和我交往吧!」他霸道地提出。
「不要!我寧可要你的鈔票,也不要你的人。」噢!瞧她讓自己聽起來像什麼?「我的意思是說,我只想和你做生意,就這樣!跟花有關的生意。」
「我不介意每次去探望你時,帶上一束鮮花。」他的眼眸變深,讓人感覺心慌意亂。
她努力拉高棉被,隔在兩個人中間。
「你說什麼?大聲一點。」他把耳朵湊近。
「我說,你並不想要我。」葉以心連忙推開他。
而她也不想要他啊!她只想離得他越遠越好,為什麼會演變成半夜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
「想來你對我的瞭解深刻到知道我要什麼。」他又露出那副不以為然的神氣。
「你現在是故意來欺負人的,因為我之前在廚房裡說的話惹惱了你。」悶悶的聲音從被子底下傳出來。
「既然你也知道我想欺負人,那就來欺負個徹底好了。」他翻過身,將她整個人扣在健軀之下。
方才保護她免於被他觸碰的被單,現下卻成為最方便的囚籠。她無論如何都掙不開雙手,一雙灼熱的唇已然封上來。
郎雲沒有入侵,只是貼住她的唇而已。
他突然嘗到一絲鹹澀的滋味,連忙退開來。葉以心的雙手終於掙脫了,緊捂著臉龐,一絲無色的液體從指縫間沁出。
「我什麼事都還沒做,有什麼好哭?」郎雲粗聲問。
他本來就是故意嚇她的,為什麼一看到她的淚反而覺得心慌?
「你出去!」
「你不怕黑了?」他不自在地換個姿勢。
「出去!」她翻過身不理他。
細細的抽鼻子聲音斷續響起,郎雲枕在她旁邊,良久沒有動作。
半晌,他替她拉高被單,遮住露出來的背,她反手搶過來自己拉好。
只不過是個連吻都談不上的「貼唇」而已,她也能氣成這樣?郎雲苦笑。
嘆了口氣,他躺回她身後,大手鬆弛地搭上她的腰際。
「走開!」她拍開他的手,聽起來仍然充滿濃濃的鼻音。
「快睡覺!」他同樣不爽地斥回去。
葉以心哽咽一聲,倒是沒有再抗拒。
不知過了多久,手臂下的嬌軀終於逐漸放鬆,平穩的呼吸聲隨之響起。她睡著了,可是,他呢?
郎雲的嘴角仍然掛著那個散不掉的苦笑。
在她身邊,他老是會做一些幼稚園大班級的蠢事——而且做完還挺洋洋得意的,真是該死!
薄曦降臨,整個房間越染越白,而床上的「幼稚園大班男人」,眼窩下的青影卻越來越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06:48
第四章
宿醉也不過如此了!
葉以心昏昏沉沉地走出房外。
整個晚上她都被惡夢騷擾,這些惡夢有一個共同特質——一張英俊的臉、一具挺拔的身材,與一副變幻不定的脾氣。
太悲慘了,不只睡前被他欺侮,睡夢中還要被他騷擾。
而她的惡運還不只如此。
她一踏上客廳,便發現陽台門開著,出於好奇,她探頭往室外一看。
「老天!」才一夜之隔而已,整個台北竟然大淹水了!
她不敢置信地捂著唇。怎麼可能?上回台北大淹水起碼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吧?而且這回淹水不是普通的高,郎雲住所的地段已經不算低窪地區,樓下街道仍然淹到半人高,真令人不敢想像地勢較低的房子淹成什麼樣子。
花店……糟了!裡面所有的花一定都泡湯了!還有她的臨時宿舍,位於二樓,不知道水有沒有漫上去!
「噢,天哪……」她不敢再看下去了。
「雨已經停了!看這種態勢,水應該還要兩、三天才會退。」他面無表情地從她身旁掠過。
他今早的心情看起來更差,她謹慎萬分跟在他身後,進入客廳。
郎雲直接走到廚房,拿出碗和湯匙,再打開廚子拿出一盒麥片,過程充滿辟哩乒啷的摔門聲;打開冰箱,搜尋了一會兒,發現已經沒有鮮奶了,冰箱門被極度惡劣地摔上。
「媽的!」他拂了下黑髮,原來已經亂翹的髮絲變得更凌散。
葉以心不禁泛出一絲笑意。
「去你的,你笑什麼?」壞脾氣的男主人把麥片往流理台上用力一頓。
敢對她說粗口?她俏顏一沉。「我笑你沒風度。」
「你說什麼?」他的每根骨頭都進入備戰狀態。
「我說,你真沒風度,被女人拒絕就擺出一張臭臉給人看!」
「你這個……」他氣得牙癢癢。「該死的是誰告訴你我是因為被拒絕才生氣?」
「不然你在氣什麼?」
「我什麼也不氣!」他大吼。
葉以心盤起手,高傲地瞪著他。
郎雲抹了一把臉。
「我有起床氣!」明明想好好解釋自己為什麼一大早脾氣很糟,結果還是用吼的。
「我知道!」她瞪回去。
「天殺的你怎麼會知道?」
她頓了一頓。「你表現得這麼明顯,呆子才看不出來。」
算她有理!郎雲把湯匙甩回水槽裡。好吧!現在只能餓肚子了。通常有點早餐下肚,他的脾氣會更快恢復正常,今天她只好自己想辦法容忍,等他睡眠不足的火氣消掉為止。
「去洗把臉冷靜一下,早餐十分鐘內就好。」葉以心善心大發,決定投桃報李,答謝他一夜的收容。
「冰箱裡沒有多少存糧了。」他沒好氣地回道。
「我會變出來就是了,出去等!」她又露出那副糾正學生的教官瞼。
誰才是這個家的主人?郎雲把反駁的話忍回去。反正有人要餵飯,他就等著吃,待會兒等她變不出東西來,他再來找麻煩。
他咕咕噥噥地鑽出廚房。
冰箱裡剩下的東西確實不多,不過也無所謂了。整棟大樓目前停電中,生鮮的東西也存放不了太久。想到樓下的大水,葉以心眉心一鎖。
通常大樓的電力系統都裝置在地下室或一樓的機電房,現在所有設備應該都泡在水中,一時三刻也無法搶修,只能祈禱大水快退了。郎雲的住處位於二十一樓,好處是大水淹不上來,壞處是,如果水退了而電力系統尚未修復,這二十一層的樓梯爬起來有得瞧了。
冰箱裡只剩下幾顆蛋和半把白菜、一點肉絲,其他都是啤酒和冷飲。她打開各個廚櫃查看,幸好他的乾貨很多。家裡還有足夠的麵條、香菇、罐頭食品、乾蝦米等等,還找到兩盒泡麵。這些東西夠他們吃上一、兩天,水到時候應該也退得差不多了。
唉!本來她只想離得他越遠越好,誰知兩人卻困在同一問屋子裡共同生活!
現在已經十點,正好早午餐一起吃,她決定先把生鮮的食物用掉。
她取出蛋、白菜、肉絲,把一些香菇泡軟,利用雞湯塊當湯底,煮了一鍋大白麵條。
郎雲沖了個澡出來,感覺自己稍微像個人樣了,只是飢餓的胃腸讓他的情緒好不起來。
唔,那是什麼味道?空氣裡有一隻香味化成的無形之手,對他勾勾指頭。
他驚異地隨著味道殺到廚房。
奇蹟!兩碗熱騰騰的面擺在吧檯上,翠綠的菜葉、粉白的蛋花、香噴噴的肉絲和香菇。
她是神嗎?或是會魔法?竟然可以從他貧乏的廚房裡變出這些食物。他感動到無話可說,「謝」字只說了一半,另一半隨著捧起麵碗放懷大吃的動作,全吞進肚子裡。
「唔,好吃!燙……我就是喜歡吃這種軟度的麵條。」
葉以心無奈地搖搖頭。男人這種動物一點都不難控制,只要隨時把他們的肚子餵得飽飽的就好!
她才吃完一碗,郎雲已經把其餘的面都幹掉了。他酒足飯飽,放下碗筷,才想起自己忘了留一點給她。
「你也吃飽了吧?」他越想越過意不去,加上一句,「如果還不夠的話,櫃子裡還有一點麥片——麥片乾吃也很好吃。」
「謝謝。」她挑了下嘴角,把餐具全放進水槽裡。「碗你洗。」
郎雲目送她捧著一鍋水走出去。
……雖然被人支使做家務有違他的男性氣概,但是罩門握在人家手上,不得不低頭。
他洗完碗,擦著濕漉的手走出來。陽台的門又打開了,走過去瞧瞧她在玩什麼把戲。
葉以心執著一個澆花器,用剛才洗菜的水澆花。若不是早上到陽台看了一下,她還不知道有幾盆孤兒被擺在這裡。
「抽水馬達一定也停擺了,如果台北市還不恢復供電,等水塔裡的水用完,連乾淨的水也沒有了。」他倚著門框望她,意態優閒瀟灑。
吃飽喝足之後,他終於看起來像個人樣了。
「你的收音機有沒有電?廣播應該會播報目前的災情。」她不禁露出煩惱之色。
花店和住處整理起來鐵定要花不少工夫,台北花卉中心也不曉得何時才能恢復營業,如果店裡補不到貨源,一時三刻間也無法營業。更糟糕的是,她真的不想再和他困在同一間屋子裡!
葉以心放下澆花器,深呼吸一下,青葉的氣息灌進肺葉裡,讓她精神一振。事實已是如此,不是任何焦切心急就能改變的。專注於眼前的狀況,不去多想,是她這幾年學會的哲學。
她回到室內,郎雲已經在客廳的長沙發躺下,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雜誌。
太可口的男人是罪惡的,尤其是閒適慵懶、舒展得猶如一隻大貓的男人。幸好,她對這種「甜點」已經免疫了。
「請問你的手機還有電嗎?可不可以借我打個電話?」
「在我的外套口袋裡。」他朝玄關的掛衣架比畫一下,繼續看他的「一手車訊」。
葉以心走過去,試了西裝的第一個口袋便找著手機。她按下幾個號碼,期待對方那端能夠接通。
「喂?漢叔,是我。」她鬆了口氣,背過身去低語。「山上的情況還好嗎?……那邊的雨勢沒台北大?這樣就好,台北大淹水呢!……我忘了把包包帶在身上,所以手機沒人接……」
郎雲優閒地翻到下一頁,其實每根聽覺神經都在捕捉她的一言一語。
這通電話並未持續太久,葉以心不知是怕用他的手機不好意思,或是擔心電池沒電,關切了幾句之後便匆匆收線了。
他換個姿勢,把兩隻腳蹺到到茶几上交叉,繼續翻雜誌。
他可以感受到葉家小姐對於與他同囚一室的不適,說真格的,他還真想看看她打算如何應付接下來的這一天。她很清楚他們不可能在水退之前離開這間屋子吧?他安心地研究今年福斯新款休旅車的配備。
葉以心把手機拿到客廳的茶几上放著,然後挑了張單人沙發,拿起一本「國家地理雜誌」,也跟著看了起來。
嗯?郎雲把「一手車訊」放低一些,端詳她。
葉以心感覺到他的視線,抬起頭給他一個禮貌的淺笑,垂首繼續看。
郎雲不得不佩服,她在很短的時間便適應了自己的困境,還很能自得其樂。雖然他得承認自己也非常不滿意,因為他喜歡看她坐立難安的樣子。
兩個人乾耗到下午時分,她自動自發進廚房去,又變了一堆美食出來。
郎雲吃完香Q有勁的麵疙瘩,回自己房間繞了一圈再轉出來,打算改變策略。
「看了半天雜誌也很無聊,咱們來玩點遊戲,打發時間。」他回廚房裡拿出一個大湯碗和一罐發溫的啤酒,再把才纔挖出來的兩顆骰子往碗中一擲,噹啷!七點。
太久沒玩,技術退步了。
「我並不感到無聊,謝謝。」她安之若素地坐回原位,拿起第四本「國家地理雜誌」。
噹啷!十點,手感漸漸回來了。
「我很無聊,所以你必須陪我。」
「我不會玩那種東西。」她頭也不抬。
「很簡單,就是比點數大小而已,不過要加個賭注才好玩。」他繼續丟擲骰子練習。「這樣吧!每一手的贏家可以提出一個問題,輸家必須老實回答。」
「我寧可看書,謝謝。」她禮貌地回答,開始瀏覽這一期的目錄頁。
雜誌被人抽走,她嘆了口氣,對上那個挑眉看她的無賴。
「我是主人,而你寄人籬下,所以你得聽我的。」他說得非常理所當然,完全沒有罪惡感。
看來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的方法是行不通了。
「我不想玩這種賭博的遊戲,你沒有其他更靜態的選擇嗎?」葉以心的眸中露出一絲煩躁。
「只是比個大小而已,怎麼能算賭博?我先來。」他自顧自丟下一把骰子。六點,真慘!「換你。」
葉以心拗他不過,只好萬分勉強地接過來。強迫這樣嬌雅娟秀的女人陪他「賭博」,實在是一件賞心樂事。
三點,她的手氣更背!
「好,我先問。」郎雲拉開啤酒罐,仰首罐了一口。「談談你的家庭狀況。」
「這不是一個問題。」她提出抗辯。
「好吧!我修正問話方式。」反正他們時間很多。「令尊從事什麼職業?」
「他是個牧師。」她回答得非常勉強。
「牧師?」他嗆了一下。「傳教的那種牧師?神職人員可以結婚嗎?」
「神父才不能結婚,牧師可以,這是基本常識!」葉以心橫他一眼。「還有,你的問題已經結束。」
「抱歉,這是我第一次和如此神聖的職業產生接觸。」他喃喃道,擲下第二把骰子,九。「我很久沒去過教堂或寺廟了。」
「我相信。」她皮笑肉不笑地擲出下一把。十一點。她贏了。
「請。」他端出百分之百的紳士風度。
葉以心看看骰子,再看看他,來回看了兩三次,竟然想下出來要問什麼!她什麼都不想知道啊!
「你對我總該有一絲好奇心吧?」郎雲哭笑不得。
他劉海底下的疤痕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個傷還痛嗎?」
「這個問題昨晚已經問過了!答案是:不痛,謝謝。為了表示我的寬宏大量,我免費送你第二個問題。來吧!」他摩擦雙手。
這男人簡直在給她出難題,葉以心又想了好久。
「那……有沒有什麼後遺症?」結果仍然是昨天問過的。
郎雲啼笑皆非。她可曉得,有多少人想藉著這個大好機會從他身上套出各種消息?
「除了偶爾的偏頭痛和一些小小的混亂之外,沒有太大的後遺症。」
「什麼樣的混亂?」她終於露出感興趣的樣子。
郎雲搖搖食指。「問題結束,擲骰子。」
這一把他贏了。
「令堂是做什麼的?」問完爸爸,換問媽媽了。
「家庭主婦。」她用四個字搞定,直接取骰子。
郎雲先搶過來。「不行,家庭主婦有很多種,有那種提著菜籃到號子看盤的菜籃族,也有那種在家相夫教子的標準型,令堂是哪一種?」
「你剛才又沒有說答題應該詳細到何種程度。」
「那我現在補訂。」在她二度抗議之前,他舉起一根修長的手指。「新規則對我也適用,這樣公平吧!」
葉以心根本不想同意,事實上,她連這個遊戲都不想玩。
「她年輕的時候學過插花,所以我父親調到各個不同的教區傳教時,她便在當地免費開班,教導婦女如何插花,學習一技之長。」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
她只是一個尋常的「插花的」,長得既不迷人又不懂得討他歡心,真搞不懂他為何對她如此好奇。
「你的插花技術就是令堂傳授的?」他啜了口溫啤酒,對這種恐怖的味道皺皺眉頭。
「也是也不是。問題結束。換我。」她擲下去。
十點,贏面已經夠大了,他卻擲出一把十二點,硬生生將她壓倒。
「什麼叫做『也是也不是』令堂教的?」郎雲把最後一口啤酒灌完,往垃圾桶一丟,空心得分!
她嘆了口氣,「在我十歲那年,我父母和教區裡的一對父女去隔壁村子探查土石流的災情,沒想到中途遇上意外,一車四個人都喪生了。那位被留下來的寡婦收養了我,當年她就是和我母親學插花的人之一,所以她再傳授給我,等於讓我學會了我母親的技術,只是不是我媽親自教的。」
答題的詳盡度讓他非常滿意,下一把她總算贏了。
「希望我不必等上十分鐘才聽見你的問題。」他挑了挑眉,這回先到廚房拿回一罐可樂,給她足夠的時間醞釀一下。
「你剛才說的『小小混亂』是指什麼情況?」這一次的問題,她倒是不必想上太久。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問。」他試喝了一口,雖然還是甜得噁心,但是溫可樂比溫啤酒好多了。「剛出院的頭一年,我有嚴重的記憶協調問題。例如,我可以告訴你開車的所有步驟,甚至親自示範給你看,但是我卻記不起來自己上一次開車是什麼時候。或者,我可以告訴你如何寫一篇英文作文,單字、文法、句型構造等等,但是我想不起來是誰教我英文的。」
「為什麼會有這種狀況?」當她認真的時候,她的眼眸會變成一種深邃的暗褐色,看起來神秘而悠遠。
「大腦就像一塊磁碟片,那場腦部手術雖然把我從昏迷中拉回來,可是把我的磁區整個弄亂了。」他再喝一口可樂。「『記憶』不只是把資料儲存在腦子裡,還包括我們如何提取它出來使用。我的情況就是提取功能發生障礙,只能提取一些『語意式』的記憶,無法處理『情節式』的記憶。」
「我不懂。」她的柳眉糾了個小結。
「『情節式』的記憶就是指跟特定時空有關的資料,『語意式』則是指一些知識性的東西。例如有些失憶症患者雖然記不起自己的過去,因為他們的大腦時間表出現錯亂,但是他們仍然知道車子要怎麼開、飯要怎麼吃、英文要怎麼說,他們的生活技能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那你已經完全復原了嗎?」關心的神情讓她顯得極為溫柔。
「大致上復原了,我甚至可以告訴你那場讓我變成植物人的車禍,以及留在我大腦裡的各種感覺。」那種肌肉撕裂的感覺,筋骨斷折的疼痛,碎玻璃刺入體內的尖銳,和無邊無際的黑暗。「不過有些記憶片段仍然會次序顛倒,例如我一直說不準,我和弟弟到底是誰先學會騎腳踏車。」
她盯著那個淺色傷疤,手不由自主地抬起來。在他額頭前方兩公分,手停住。
「我們兩個人之中,很介意被碰觸的人從來不是我。」郎雲拉起她的手貼上自己的額角。
她尷尬地把手抽回來。「沒事就好!輪到你了。」
郎雲丟出手中的骰子,十一點。看來他又贏了。
「你就這麼肯定我擲不出十二點?」葉以心對他滿意的神情皺眉頭。
用力拋出骰子,兩點。
「你現在有沒有男朋友或交往中的對象?」郎雲愉快地繼續質詢。
「男朋友和交往的對象有什麼不同?」
「男朋友就是男朋友,交往的對象則廣泛多了,炮友也是其中之一。」他說得毫不害臊。
「沒、有!」葉以心羞紅了臉,忿忿丟出下一把,這一次終於輪到她贏。「那些舊疾對於你未來的新記憶會不會有任何影響?」
「我的情況並不是永久性的腦部創傷,所以還好。」下一把,他贏。「如果我現在吻你,你會不會賞我一巴掌?」
她猛然往椅背靠,娟秀的臉佈滿警戒。
他的嘴角仍然掛著輕鬆的笑,顏色加深的瞳孔卻告訴她,他不是在開玩笑。
「會。」她頰上開始出現熱辣辣的艷彩。
可惡,這一把又比輸了。
「我要怎麼做才能吻你,同時不會挨你耳刮子?」他的手往椅背上一搭,一派輕鬆自若的模樣。
「怎麼做都不行!」她飛快搶過骰子投出去。
下一把還是輸他。怎麼回事?他一定作弊!
「你知道我真正想做的不只吻你吧?」
「不知道。」葉以心漲紅了臉蛋,丟出下一把。
六比三,終於贏他了。她鬆了口氣。
「你為什麼想吻我?」天哪……她摀住臉孔,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這麼問了。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他深思地望著她。「我沒有追著女人跑的習慣,而你每次和我站在同一個房間裡,總像隨時在找逃生門的樣子,個性一點都不討喜。」
「我才沒有!」她面紅耳赤地抗議。
「論相貌,你長得還算不錯,可是並非那種會讓人慾火焚身的性感艷殊。你的胸部太小,身材也太瘦了。」
「謝謝你。」她咬牙道。
「但是,我就是想要你。」他納悶地支著額角。「我從第一眼看到你,就想要你,即使你擺明了不想看到我,巴不得我人在地球的另一端,我還是想要你。」
郎雲很難相信自己會陷入所謂的「一見鍾情」,光想到這個清純的詞彙就讓他打冷顫。他喜歡肉體,糾纏的被單,美妙的前戲和連綿不絕的高潮。
……他也喜歡一個軟綿綿的小女人,和她身上清新的花香。
「我去看看水退到哪裡了。」葉以心猛然站起來,飛奔到陽台上。
嚇跑人家了,顯然他追求女人的技巧有待改進。
郎雲慢慢起身,優雅的長腿邁向陽台的方向。她仍然穿著他的T恤,光線透過棉布,將她嬌娜的曲線完全展露出來。他撫了撫下巴,窮寇莫追,他應該趕盡殺絕嗎?
應該。
「我認為,你並不像你表現出來的那樣討厭我。」
葉以心瞟他一眼,回頭繼續望著窗外。豪雨已經停了,街道上的水位明顯在下降,早上看起來還有半個人高,現在已經退到膝蓋左右,運氣好一點的話,明天早上她就能離開了。
郎雲兩手往她身旁的窗檯一搭,將她困在自己和女兒牆之間。
她的背心一僵。他並不期待她會有任何反應,沒想到,她緩緩轉過身來。
郎雲心頭一震。這是她第一次以如許輕柔的眼波直視他,不閃不躲,不見任何的惶恐與迴避。她只是深深地、切切地注視進他的眼底。
無論以後如何,起碼在這一刻,在這個充滿潮濕氣息的陽台上,她暫時卸下心防,真誠地面對他。
郎雲忍不住俯身,輕啄她的粉唇。她沒有拒絕的意思。郎雲加深這個吻。
她嘗起來香甜極了,頸項間漫出淡雅的花香,讓人忍不住沉醉。他將這副馨軟的嬌軀摟住懷裡,在她收回之前,縱容自己享用這得來不易的放肆。
「郎雲……」
放肆仍然太短暫,只是,她棉糯的口音沒有任何勸阻力。
「你到底在閃躲什麼?」他的額頭抵著她的額,沙啞輕語。「我知道你對我並不是全然沒有感覺,我身體健康,性格穩定,身家清白,無婚姻紀錄與不良嗜好,而且,這是我第一次對女人一見鍾情。」
無婚姻紀錄……是嗎?她幽然望著他的領口,古銅色的胸股引誘人觸摸。
「你已經有一個未婚妻。」起碼報導都是這麼說的。
「我和曼曼不是那樣的關係。」其他的,郎雲不予置評。
「但你不能否認你們倆往來密切的事實,」她將他的身體撐開,平靜地說:「我對於介入別人的關係不感興趣。」
郎雲不需花太多力氣便將她扣回懷中。
「往來密切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解讀,曼曼不是我的未婚妻或女朋友,我們也沒有任何感情牽扯!」
「這是你的說法,女方那頭呢?」想起他們那天又摟又抱的樣子,她很難相信。
「你要我發誓嗎?」郎雲無奈地舉高左手。四年來他終於碰到第一個想追求的女人,卻踢到她這塊鐵板。
葉以心嘆了口氣。「無論你有沒有未婚妻,結果都是一樣的。」
「為什麼?」他的眼底露出一絲煩躁。
「因為,問題出在我的身上。」她終於說。
「問題確實出在你身上,你從一開始就躲我躲得像看到警察的通緝犯。」
「你不懂……」她的視線重回到他的臉上,「你是自由之身,但我不是。」
他的眼眸一寒。「解釋清楚!」
「郎雲,我已經結婚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07:18
第五章
往常這間私人俱樂部向來能讓他放鬆。
郎雲心不在焉地啜了口威士忌加水。
這裡本來是郎家的招待所,位於陽明山接近後山的地帶,第一層規畫為室內游泳池和兩座網球場,第二層則是優雅舒適的居家佈置。以前還未開放營業時,郎家利用此處來招待重要的客戶,偶爾他需要從工作中逃離片刻時,也會一個人跑到這裡住幾晚。
牆上的現代派藝術以及幾處角落的雕塑品,都是依照他的喜好而設擺,寬敞的落地窗盡覽整片山色。
也由於招待所的設備太完善,地點又隱密,幾乎能隔絕狗仔隊的一切跟監,他父親拗不過眾路人馬的要求,只好將它改為營業式的俱樂部,提供審核過的會員使用。
開放營業之後,二樓改為用餐區。他每隔週的星期三固定和幾個朋友來運動一下,再一起上樓吃晚餐。
「你要不要談談過去半個月的壞脾氣所為何來?」安可仰放下酒杯,紮在腦後的馬尾巴隨著動作而搖晃。
安家經營的法律事務所一直是郎氏的法律顧問,但他真正和安可仰熟悉起來,是近幾年的事。安可仰算是家族中的黑羊,平時就挺不務正業的,世界各地四處跑,直到三年前雙方才因為一些共通的朋友而認識。
郎霈對安公子使個眼色,示意他繼續問下去。
安可仰暗暗好笑。這個做弟弟的對哥哥又敬又畏,能不必自己捋虎鬚最好。
「喂,郎雲,不要裝死了,快說吧!」
「我失戀了。」他若無其事地放下酒杯。
「噗——」死黨一口酒噴出來。
郎霈的下巴掉下來。「哥,我甚至不知道你在談戀愛!」
「你失戀的原因是什麼?」安可仰瞪大眼。雖然郎雲不喜歡人家問東問西的,可是這種勁爆的話題不問會折壽的。
「因為她結婚了。」郎雲面無表情。
兩個剛撿起來裝回去的下巴又掉一地。
「大哥,你……你愛上一個有夫之婦?」郎霈一臉震驚。
「剛開始我並不知道她已經結婚了。」
「你們兩個發展到什麼階段了?」安可仰興致盎然地問。
「我想想看。」郎雲深思道。「我們吻過、摟過、摸過,還在同一張床睡了兩夜,基本上,你可以說,該做的事我都做了。」
「然後,你才知道她結婚了?」
他平靜地啜口酒,點點頭。
死黨和弟弟輪番交換視線。
「大哥,你們兩個人交往多久了?」弟弟接棒。
「那要看你對交往的定義。」
嚴格說來,他們甚至不曾「交往」過,起碼不像一般情侶那樣的方式。他們只是每個禮拜一次,短短半個小時的相處。在這許多次的半小時之中,他們甚至沒有交談,只是靜靜處在同一個空間裡,各做各的事,然後彼此互相感覺。
「大哥,你不會被人家仙人跳吧?」郎霈現出憂色。
「除非郎雲蒙受實質上的損失才叫『仙人跳』,你有嗎?郎雲。」安可仰笑得很樂。
「我失戀了,這個損失還不夠實質嗎?」他的神情卻平靜得不像一個心碎之人。
「好歹你也長得人模人樣,口袋裡麥克麥克的,她能矜持住婚姻的束縛,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你若是看過她和我待在同一個房間的樣子,就不會這麼說了。」郎雲澀澀地道。
「何出此言?」安可仰的興趣全被激了起來。
「這麼說吧!她看我的眼光,跟你的第二任前妻及前女友們看你的眼光差不多。」他和顏悅色地回答。
安可仰瑟縮一下。「不要這樣說嘛!我們現在已經變成『好朋友』,不信你可以翻前兩期的時報週刊,裡面寫得很清楚。順便提醒你一下,我只有一任前妻。」
「你女兒的媽呢?她不是第一任?」郎雲調侃道。
這下子安可仰嚴重嗆到。「你想害死我?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從沒娶那個女泰山!」
「大哥,那你對她的感覺呢?」郎霈慎重地望著哥哥,完全不受他們扯進的話題所影響。
「像中蠱。」
兩名陪客再度交換視線。
「敢情這位女郎是個苗疆美女或泰國艷妹?」安可仰好奇不已。
郎雲望著杯中蕩漾的琥珀色澤。
「我也說不上來,只知道自己會無法克制地想接近她。她對我有很奇怪的影響,而我們甚至認識不深。」他認真地望著兩個同伴。「你們也瞭解我的男女關係並不隨便,我喜歡和女人培養一點感情之後再上床,但是我一眼看到她就想動她了,等我真的把她弄上床之後,該死的居然把她給嚇哭了。」
「你是說,你、你、你對她一見鍾情?」安可仰幾乎變成一隻凸眼金魚。天哪!他不知道郎雲竟然如此純情!
郎霈卻越聽越不對勁。「大哥,這種結了婚的女人故意來接近你,不知道有沒有企圖,你自己小心一點,最好和她保持距離。你終究不是普通人,不要像上回那個XX企業的小開,中了人家的美人計被勒索兩千萬。」
郎雲的眼神變冷,掛在嘴角的不是一個開心的微笑。
「小狼,瞧你跟只母雞一樣,你哥這麼大個人了,泡個美眉還要你來教?」安可仰連忙打圓場。
「不要用這種怪裡怪氣的稱呼叫我。」郎霈給他一個老大的白眼。
「奇了,凌家小姐可以這麼叫,我就不能?」
「等你入贅姓『凌』,或者變成『小姐』的時候,你就可以。」郎霈搶白他。
「這麼不給面子?當心我把你暗戀她的事洩漏出去。」
「你給我閉嘴!」郎霈的俊臉霎時通紅。
郎雲啜了口酒,心不在焉地聽他們拌嘴。
三個男人湊成的這一桌,吸引了不少女士的眼光。他們三個人都外形出眾,安可仰走浪蕩不羈的調調,郎霈少年老成,一身篤實穩重的氣質。而他自己,外表雖然冷傲,偏偏有些女人就愛這個味道。
「說真的,郎雲,你打算就這麼放棄?」安可仰興匆匆地問。「死會可以活標嘛!結過婚的女人才有味道,比那些青青澀澀的小處女知情識趣多了!我支持你把她追到手。」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沒有節操的!」郎霈瞪住他。
「就算她轉頭跟郎雲那又怎樣?她也不會是全台灣第一個離婚的女人,夫!你今年也不過二十郎當歲而已,就這麼古板。」
兩個男人又纏夾在一起。
走道邊緣擺著一盆蝴蝶蘭,吸引了郎雲的視線。
花卉雖然清雅,擺在這個位置卻顯得太過單薄了。他想。如果讓葉以心來編排這間俱樂部的盆花,不知道她會如何下手?
從那一次淹水之後,他很少再遇見她。每個星期一早上,總經理辦公室的老位置仍然可以看見一盆鮮艷欲滴的花,她卻不曾再出現過。郎雲猜想,她又回到以前七早八早便來上工的習慣,而他不想再強制她配合。
有什麼意義呢?她已經屬於別的男人,即使他再使出任何方法吸引她的注意力,她也不會轉而投入他懷裡。
「媽的。」郎雲喃喃低咒。
「什麼?」兩隻布穀鳥同時轉過頭。
「沒事,你們繼續吵你們的。」他沒好氣地再倒一杯酒。
郎霈還想說些什麼,安可仰不給他機會,「凌曼宇」三個字一爆出來,兩個人又纏鬥在一起。
郎雲不是不感激的,有時候,他實在很受不了郎霈。大多時候,郎霈以他馬首是瞻,但是在某些事情上,郎霈總會覺得他這個哥哥需要被照顧!這是那三年昏迷留下來的另類後遺症。
郎雲看著同伴,突然感到疲倦。
這就是他後半輩子的寫照嗎?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私生活總要聽弟弟的嘮叨,偶爾才找個朋友出來聊天鬥嘴?
該死的!這不是他要的生活!如果那個女人以為他就這樣放棄了,那才有鬼!
郎雲突然放下酒杯,大踏步出去。
「大哥,你要去哪裡?」郎霈連忙問。
「現在才九點多,我們待會兒不是要再打一局?」安可仰跟著轉頭。
「改天再說。」
滿山遍野的蟲唧,吞滅了他的腳步聲。
******
砰!砰!砰!乍響的敲門聲讓葉以心驚醒。
她瞥一眼掛鐘,十點整,她大概看電視看到睡著了。
一次淹水讓店裡元氣大傷,即使水已經退了好多天,牆壁上的水痕還在。她疲憊地捏捏肩膀,明天她們還得重新把店裡粉刷一遍。
砰砰砰!
「來了。」她嘆口氣,加快腳步。
打開裡面那道木板門,葉以心迎上一雙燒灼的眼。
「開門。」他的語氣冰冷,眸心卻亮得厲害,彷彿有一股焚燒的火即將竄出來。
「旁邊有門鈴。」她安靜提醒。他又要什麼了?她累得無法再和他周旋。
「讓我進去。」
「現在很晚了,你有什麼事嗎?」直覺告訴她,這不是個好主意。
砰!砰!砰!他再擂一次外面那道鐵門。
「開門!」
房東就住在樓上,她無可奈何,只好放這只火龍進門。
他在她窄小的客廳內來回踱步,彷彿焦躁得一刻也靜不下來。葉以心謹慎地靠在門板上,等他先開口說話。
「他是個什麼樣的男人?」郎雲陡然止步,語氣近乎嚴厲。
「誰?」
他朝她跨了一大步,「告訴我,你丈夫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很好的男人。」她揉著眉心,疲憊不堪。
「他今年幾歲?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做什麼營生?他有多愛你?」他的問題如連珠炮一樣。
「郎雲……」
「回答我!」他再逼近一步。
她嘆了口氣,直視他。「他叫張國強,大我五歲,只是一個平凡的山野樵夫。他非常愛我。」
「你呢?你愛他嗎?」他已經逼到她身前,再一步就能碰觸到她。
「郎雲,你到底要做什麼?」她的額際痛到快裂成兩半。「你一輩子都不會認識我丈夫,他之於你只是一個陌生人,你就算問盡所有關於他的事,又有什麼意義?」
「回答我,你愛他嗎?」砰!他的雙手抵在門上,將她緊緊鎖在胸懷間。
「我當然愛他!不愛他何必嫁給他?」她低喊。
「那他呢?他愛你嗎?瞭解你嗎?」他壓低身體,和她四目迎對不讓她閃躲。「你知道你有多麼裡外不一嗎?」
「你在胡說什麼?」她忍回一聲尖叫。「郎雲,你身上有酒味……你是不是喝醉了?」
「他知道你很淘氣嗎?他看過你調皮的樣子嗎?他知道你只是表面上乖巧,其實骨子裡充滿惡作劇的因子嗎?」他的聲音漸漸變低。「他知道你眼中閃著笑意的樣子有多美嗎?他知道該珍惜你使壞的一面嗎?他知道如何縱容它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深深吸了口氣。
「你的一切都表現在你的作品裡,調皮愛鬧的那一面,活潑的那一面,恬靜美好的那一面,這一些,他全都知道嗎?」
心跳的頻率全部亂掉,她捂著臉頰,懷疑發軟的腿何時會失去支撐的力氣。
「郎雲,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她是那樣千方百計地迴避他……他為什麼要一直回來?
「這些我都知道!憑什麼他卻可以得到你?」他的胸口有一股狂烈的火在燒。
他知道自己的憤怒完全沒有道理,她並不欠他任何東西。然而,旁人又怎麼能瞭解呢?生平第一次,他如此地接近愛情,卻在還沒開始萌芽的時候,便硬生生地截斷。
他原本想好好地追求她的。
他想送她鮮花,為她寫肉麻兮兮的情話;想到專櫃為她挑選性感內衣,晚上再親眼看她穿上去;想帶她到淡水河邊漫步,互相打對方腿上的蚊子。所有他不曾為任何女人做過的蠢事,他都想為她做,然而,他來遲了一步,她已經嫁給別人!就像一個小孩終於找到夢想中的糖果屋,主人卻殘忍地將店門關上。
是的,他現在的怒火來得極端的幼稚,但是他忍不住!他就是想兇狠地摧毀一些什麼。
「因為我和他更早相遇。」她無法再看他陰暗狂暴的眼神。
「這不公平,我也發現了你!」他的氣息吐在她的唇上。
「你甚至不認識我!」她快撐不住了,他為什麼不趕快離去?
「對,但是我『發現』你,就像發現一座未經發掘的寶藏,卻被另一個男人搶走了所有權,這不公平!」
「生命本來就是不公平。」葉以心低語。「當我需要你的時候,你並未出現……」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不公平!」他猛然吻住她。
這是個屬於另外一個男人的女人,他的道德觀禁止他碰觸的範圍,但是他厭倦了掙扎。
他從不曾如此渴切地想望一個人。他的生命擁有了一切,名利,地位,家人,朋友。但名利與地位是次要品,失去了能再賺回來,而家人和朋友雖然重要,卻不能彌補他心裡的空缺。
那處空缺一直存在,在她出現以前,他並沒有發現。他仍然不曉得是什麼引動了他,只能確定一件事:唯一能填補的人,只有一個老是想從他身旁逃跑的女子。
若他放手,就真的失去了。
「失去」兩個字在他體內震成一圈圈的漣漪。潛意識不斷狂吼——抓緊她!不能放手!你只有這次機會!
他猛然抱起她,闖入唯一的房間裡。背心碰觸到床墊的那一刻,她凜然一驚。
「郎雲,你想做什麼?不行……」她惶惜地想閃開。
他隨即壓下來,攫住她的唇,制住她的所有舉動。
她心裡一慌,眼眶又開始不爭氣地泛濕。
「噓,別哭……」強烈的吻轉為淺淺的細啄,猶如對待珍藏的寶貝,一點點、一滴滴,親依地印著。「別怕我……我不會傷害你……」
她的心頭擰緊,疼得近乎昏厥,想哭的感覺依舊濃烈,卻不再是為了恐懼……
他吻上她的頰,滑入她的頸窩。天花板的燈,亮得讓她睜下開眼,她暈眩地閉上,天旋地轉的感受在腦子裡盤旋不去。
酥胸一冷,隨即被更熾烈的熱源熨貼,她感覺到自己敏感的肌膚被輕咬,再燙上一個吻補償。
「告訴我,你是要我的……」他喃喃道,吞噬每一寸暴露在他眼前的肌膚。「告訴我,你的感覺和我同樣強烈……」
葉以心對上他的眼,準備以最堅定的拒絕讓他知難而退。
入眼的,卻讓她徹底瓦解。
郎雲的濃眉緊鎖,眼底只有悲傷。他怎麼可以?她哽嚥住,不斷地呼息。
她可以應付他的強橫傲慢,卻無法應付他的脆弱。他怎麼可以露出這樣的眼神看著他……這個可惡的男人!她好氣他……她是如此的氣他……
彷彿從初見的那一刻起,她的體內便繃起了一根弦,越絞越緊,緊到幾乎讓她窒息。現在,它錚然一響,終於斷裂了。
「是的,是的……我要你……」她的聲音破碎了,緊緊摟住他的頸頸。「我要你……」
吻重新變回狂索和渴求,他使盡每一分力氣,想將自己印進她的體內,化入她的心裡。
「心、心……」
她的名字融回她自己的唇內,她承接住,再渡回他的口中。
一切都放開了,在此時此刻。她回報的熱烈不下於他,兩人都兇猛地攻掠對方。他吮著她的頸項,直到那裡出現一個個血紅的記號。她吻上他的胸膛,在那裡找到一個淺淡的傷疤。
他可以得到她。郎雲模糊地想。立刻,在這裡,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然而,她屬於別人……
他的吮吻加重,讓她昏沉地輕呼。他的皮膚滑順得如同絲綢,其下卻包裹著鋼鐵。每根肌肉線條分明,被她撫過之時,先繃緊,再放鬆。
這不幹任何人的事,只幹他們兩人。
但是有一個男人在某處等著她。
小孩呢?他從未問過她,她已經是一個母親了嗎?
他陡然抱緊。
鬆開,彈起,退後。
冷空氣讓葉以心茫然片刻,直到她看出去的是天花板,而不再是一張佈滿情慾的臉龐,她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郎雲在床尾快速走動,一遍又一遍。
她是別人的女人!有一個丈夫正在期待她回家,如同她若屬於他,他也會盼望她返家歸來。一晌貪歡,代價不只是他的原則與價值觀,還是另外一個家庭的幸福。
古銅色的寬背聳起又平定,不斷深喘,想讓那股令人發狂的火消熄下去。
直到自己回到完全的控制狀態,他才回過身。深邃的眼神仍然無奈,卻已經冷靜。
「我好像有把你在床上弄哭的本事。」
她把臉埋進被子裡,無法看向他。
「離開他,到我身邊來,你做得到嗎?」郎雲輕聲問。
她用力搖頭。
「那麼,我們以後,最好別再見面了。」他靜靜說。
香肩劇烈地抖動,她點點頭。
萬籟俱寂之後,淺緩的腳步聲往外走。
木門與鐵門輕輕合上,只激起一聲細響,卻像天崩地裂的驚洪,潰決了她的眼眶。
******
壓仰的爭執聲已經持續了整個早上。
「你說啦!你跟她認識比較久。」
「也沒久到哪裡去,只比你多三個月。」
「三個月就很長了!」
「你是店長耶!」
「這個店長正在叫你做事耶!」
她有理!小莉咕嚕兩聲,拿著一紙合約轉到店裡去。
「呃……葉姊……」
櫃檯後的人茫然望著前方,沒有反應。
「葉姊!」小莉惴惴地加大音量
「啊,什麼事?」葉以心陡然驚醒。
「不好意思,我……我們有事情要找你商量。」小莉搔搔腦袋。
門外的新店長聽見她用的是複數,拋來一記白眼。
「是這樣的,葉姊,關於我們和對面那間公司續約的事。我們本來不是講好了,先簽三個月的試用約嗎?現在約已經滿一陣子了,『郎億』那裡是繼續讓我們做沒錯,可是……我們好像應該把白紙黑字的客戶約簽下來比較保險。」被點到名了,新店長只得一起進來排排站。
郎億?聽見這個名詞,她的眼神又飄忽了。
「葉姊!」小莉冒險叫一聲。
「啊,對不起,我最近有點不專心……」她喃喃道。
「我知道,你一定是很難過明天就要調回高雄去了。」小莉很感性地擠一滴淚出來。「葉姊,我會想念你的,不過合約的事……」
「那就趕快和對方簽好啊!」她疲憊地捏捏眉心。
「可是他們那個總務主任殺價殺得好厲害。」店長無可奈何地求告。「我們在想,葉姊,你常常去總經理辦公室送花,跟上層的人比較熟,可不可以那個……找人關說一下?」
「我?」找郎雲關說?她胸口一震。
他已經說了,從此以後,不再見面,她終於如願地避開他了,為什麼心裡卻越來越難受?
「拜託啦!葉姊,就當你回高雄前送台北分店的一個禮物嘛!」小莉央求。「有他們這種大客戶,業績差很多耶!現在景氣不好,如果他們不續約的話,改天花店倒了,那我就變無業遊民了,這樣很可憐耶!」
「對啊對啊。」
店長店員雙人組手握著手,心連著心,兩眼泛出淚光。
「這種小事麻煩他們的總經理出面,不好意思吧?」她也有無可奈何的苦衷啊!
「不用找到總經理啦,請那位人很好的陳秘書幫忙就行了,我趁午休時間跟『郎億』的員工打聽過了,他們總務主任追陳秘書追得很勤,有她出馬就搞定了!」小莉連忙說。
「對啊對啊!」店長附和。
「你只要過去跟陳秘書說一下,合約留著沒關係,等他們簽好我再去拿回來。』
「對啊對啊!」
「只是跑一趟、再套幾句交情而已,不會花你太多時間的。」小莉熱切地解說。
「對啊對啊。」
喂,到底是你店長還是我店長?小莉不爽地橫這只懦夫一眼。店長陪個笑,趕緊拍拍她的肩膀。
「只要找陳秘書就好?」葉以心為難地看著她們。
「對啊對啊。」回答的人是誰很明顯。
「……他們總經理今天在公司裡嗎?」她有千百個不情願。
「呃,這種事花店小妹很難知道吧?」小莉搔搔腦袋。
葉以心不忍心再為難她們。
「好吧!我去。」
Yes!成功!
雙人組的歡呼聲猶然在耳,前腳剛踏入郎億大樓的葉以心卻後悔了。
血液在血管內快速竄流,耳邊只聽得見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聲。
郎雲可能出去開會了,或者還未進公司。即使真的碰上,她也是出於公事而來,合情、合理、合法!
然後,她對自己感到生氣。莫名其妙來招惹她的人是他,她有什麼好閃避的呢?總之她只是上去送個合約,五分鐘就能完成。
電梯在三十七樓開啟,緊張感達到最高。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總經理辦公室的門是緊閉的,她稍微放心一些。只要動作夠快,可以在兩分鐘之內離去。
她鎮定心神,藉由鏡面電梯門整理一下儀容,確定自己看起來仍然是那個安靜有禮的葉小姐。
「陳秘書,您好。」她走入秘書的辦公區。
「啊,葉小姐,好久不見。」陳秘書堆起親切的微笑。
「不好意思,我一來就要請您幫個小忙。」她開門見山,不想把時間耗在聊天上。
「什麼忙?你說。」陳秘書招呼她到待客區坐下。
「不用了,我一下子便說完了。」她連忙說。「其實,是為了花店與貴公司的新合約……」
辦公室門突然從裡面打開,她頓時心頭一緊。他終究在!
「泰國工廠的進度已經趕上來了,下個星期我會再派個人過去看看。」先走出來的男人回頭跟身後的郎雲說話。
「順便發點加菜金……」郎雲話聲頓住,直勾勾地對上她。
走在前面的男人很自然地順著他的眼光投過來。
「是你?」郎霈失聲叫道。
她愣住了,面對郎雲的弟弟,無法作聲。
郎霈的態度迅速轉為狂怒。「你在這裡做什麼?」
「你們認識?」郎雲的黑眸瞇了一瞇。
震驚以最迅疾的速度退去,葉以心挺了挺肩,體內的防衛機制全面發動。
「豈敢高攀。」她冷冷回應。
「你也知道是高攀就好!」郎霈努力壓抑怒氣。「我們有什麼地方能為葉小姐效勞的?需錢救急嗎?」
「事實上,我確實為了錢而來沒錯。」她回身對著陳秘書說話,完全不睬後面的兩個男人。「陳小姐,我們花店與貴公司的試用期已經到了,這是一整個年度的新合約,請您轉交給總務主任。如果有任何疑問,麻煩和我們的新任店長聯繫。」
說完,她踩著平穩的步伐離去,自頭至尾沒有再回頭看他們一眼。
「大哥,我們公司怎麼會跟她扯上關係?」郎霈氣急敗壞地轉頭質問。
郎雲瞄一眼屬下,陳秘書立刻會意過來。「總經理,我先去影印幾份文件。」
偌大的空間只剩下兄弟兩個人。
「你為什麼會認識葉小姐?」郎雲沉沉地盯住弟弟。
「她……個中緣由很複雜,不知該如何說起。」郎霈的額角沁出汗珠。
「從頭!」他冷冷道。
一股火苗從郎霈的心眼竄上來,他衝口而出,「那個女人是個該死的騙子,她要的只是錢而已!可惜她打錯了如意算盤,以為這一回找上你就有用。她錯了,這一次,我絕對不會讓她再得逞!」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07:54
第六章
林媽媽拿著掃把走出店門外,先伸個懶腰。
十月的清晨最是適合運動,不太冷又不太熱。再過一個小時,太陽爬高一些,掃起地來就很辛苦了。
她先拿出抹布,把店面的玻璃門擦乾淨,「早清復合花店」的字樣不一會兒便耀眼閃亮。林媽媽退後一步觀賞片刻,然後滿意地點點頭,把抹布掛回腰帶上,繼續掃地。
「秋天月,照紗窗,雙人相好有所望。有話想要對你講,不知通也不通……」台灣小調伴著掃灑的動作響起。
吼!店門口一堆煙蒂,現在的人真是沒有公德心。雖然說前面不遠就是高雄有名的夜市,可是也不要逛完就把垃圾丟在人家花店門口呀!她們一大早就要開店的。
掃掃掃——掃到一雙皮鞋?
林媽媽頓了頓,順著皮鞋往上看。皮鞋上面跟著一截西裝褲,哦!那個屁股長得不錯,跟平常電影海報那種外國明星的小屁股很像;西裝褲上面是一件白襯衫,嗯!底下的胸膛也挺有看頭,既寬又平,看起來就很好摸的樣子;領口的鈕子開了兩顆,衣服又皺皺的,聽說現在就是流行這個叫做什麼「頹廢風」的。
林媽媽的脖子繼續往上仰了好幾度,終於對上一雙眼,嚴峻和冷肅滿滿在那雙眼裡。
「哎喲!」林媽媽嚇退了一步。
「早安。」男人立即換上安撫的笑容。
吼!林媽媽拍拍胸口。幸好他還會笑,不然這樣高高大大的一叢,臉上又不笑的話,實在很像角頭大哥說!不過他笑起來還真好看,夭壽!這樣勾引她純情的歐巴桑心。
「先生,你這麼早就要買花?我們花店八點才開始做生意耶!」
「我是來找人的,請問葉小姐來上班了嗎?」嘴角的疲憊讓他的笑容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心心?你哪裡找她?」林媽媽一怔。
「我是她台北的朋友,專程開車下來的。」男人指了指停在對街的賓士。
「這樣啊?你等一下,我叫老闆娘跟你講。」她拄著掃帚朝店裡大喊,「老闆娘,有一個從台北來的男人說要找心心。」
「台北來的男人?」納悶的女聲從店裡傳出來。
「人家特地開車下來找她的,你要不要出來看?」林媽媽熱心地跑進店裡叫人。
再一會兒便可以見到她了!郎雲忽視連夜開車的勞頓,耐心立在原地等候。
這世上能讓他著惱的事不多,葉家小姐通常很懂得如何命中紅心。
從那一天在辦公室偶遇之後,她便失蹤了,而這已經是一個星期前的事。
說不在意她和郎霈之間的詭譎氣氛是騙人的。然而,他終於見識到了郎霈的固執,無論他如何威逼,郎霈不肯說就是不肯說,只一口咬定她要的是郎家的錢。
「原來大哥之前說的已婚女人就是她?早知道我便早一點出來揭穿她的真面目。」郎霈事後說起來猶恨恨不息。
弟弟不是一個信口開河的人,這一點他非常清楚。如果郎霈堅持葉以心要過他們家的錢,那麼它就一定發生過。然而,要他相信葉以心是個仙人跳的專家?郎雲吃掉自己的心都無法相信。
在他昏迷的那段期間必然發生過很多事,而且不知怎地全和葉以心扯上關係。這就是她當初千方百計迴避他的原因嗎?她深怕遇到郎霈,繼而扯出她的「真面目」?無論如何,只要想到她曾經和郎霈產生過糾葛,他的心便滿滿的不是滋味。
好吧!既然郎霈不肯說,他便換個人下手。
「林太太,你幫忙把店裡的花排一排,我出去看看。」老闆娘踩著細碎的步伐出來。
她約莫四十來歲,五官有著明顯的原住民血統,高鼻深目讓她比同年齡的婦人來得更有風韻。一見到他,老闆娘瞇了瞇眼。
「您好。」郎雲禮貌地問候。「請問葉小姐來上班了嗎?」
「你有什麼事找她?」老闆娘不斷打量他,眉心越皺越緊。
「我是她台北的朋友,有些私事想找她談談。台北分店的人告訴我,她已經調回總公司了,所以我開車下來看看。」
「有什麼事讓你找她找得這樣急,還連夜開車到高雄來?」老闆娘的眼中出現戒意。
「我不是壞人,只有一些私事想和她當面談談,絕對不會給她帶來麻煩,請你放心。」他立刻保證。
「葉小姐辭職了。」老闆娘突兀地丟下一句。
「她才剛調回高雄,怎麼就辭職了?」他擰起眉頭。
「她一回來就提出辭呈,我批准之後,她隔天就沒來上班了。」老闆娘冷淡得很。
「那請問我要如何才能聯繫上她?」他按捺下焦躁的情緒。
「不然你留個電話,晚一點我再請她主動和你聯絡。」老闆娘虛應一聲。
她的敵意太過明顯,郎雲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
「能不能麻煩你現在就聯絡她?我可以在旁邊等。」
「現在太早了,她應該還在睡覺。」老闆娘聽起來就像在敷衍。
葉以心有多麼早起,他會不明白嗎?「或者你可以告訴我如何聯絡上她的丈夫,我去徵求她丈夫的同意也可以。」
「心心的丈夫?」老闆娘神色古怪到極點。
「是的。」他頓了一頓。「她結婚了,不是嗎?」
沉默良久之後,老闆娘撇了下嘴角,神情卻殊無笑意。
「你的消息已經過時了,她的丈夫早就死了!」
******
回到南投山上的老家之後,每天下午,葉以心固定陪村裡孩子們一起到木屋後方的樹林做功課。
說不準自何時起,她開始喜歡上這片林子。印象中是父母過世不久吧!十歲的她茫然無依,對誰都不信任,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從清姨的家跑出去,鑽進樹林裡把自己藏起來。
這麼多年下來,樹林裡的每條小徑她已經熟得下能再熟。沿著林蔭往下走會通往一個小平台,平台外面就是直落百來公尺的溪谷。村長大人利用政府撥下來的經費,在那塊平台擺了一張石桌和幾把石椅,平時村子裡的小朋友下課之後,就來這裡做功課。
由於窮鄉僻壤的小山村經費有限,所以這條步道只有泥上路面,水泥和大涼亭在這裡是看不到的,如此反而保存了樹林的原始美感。
從平台往林子的深處再走下去,就是當地有名的「鬼林」了。早期原住民將那一帶視為聖邪交錯的靈地,所以在附近掛了許多法器,將整座樹林弄得陰森森的,村莊裡的大人小孩若非必要,絕不涉足那個區域。
葉以心想起自己小時候有多麼怕那座鬼林,不禁感到好笑。
不只小時候,她長大之後不也怕得不得了?記得那一次迷路,還嚇到連續好幾天作惡夢呢!現在想想,其實林子不見得那樣可怕,只是心理作用居多,可惜怕黑的習慣一旦染上之後,便再也改不掉。
清泉村與一般山村相同,都有年輕人口流失的問題,目前村子裡以中老年人和小孩子居多,僅存的一些年輕人也隨時可能離家打拚去。事實上,現在連小孩子都越來越少了,因為出外工作的人往往就留在平地生根,鮮少再把小孩送回山上來照顧。
人口少也有人口少的好處。在清泉村裡,一個人的事就是全村子的事,大夥兒相依為命,互相照應。
目前村裡大概還剩十幾戶人家,小朋友還有七、八個,年齡介於八歲到十四歲之間,最近的中小學在隔壁村,所以他們每天得走一個小時左右的路上學。村公所開辦了一些技藝課程,目前已經有拼布、織布和插花班。村子裡的人做熟了之後,便會將作品托到清姨在高雄的花店寄賣,多少貼補一點家用。
她每年大約有六個月的時間下山幫清姨的忙,其他時候都待在山上。她的物質慾望不大,山上也沒有什麼可以花錢的地方,所以賺取到的生活費已經夠用了。
在山上的期間,除了忙自己的事之外,她每天都同今天下午一樣,負責當一堆小毛頭的免費家教。
「心心姊,我的數學寫好了。」坐在身旁的小卿把作業簿遞過來,在所有孩子當中,最年幼的人就是她了。
葉以心一題一題的檢查。
「小卿好厲害,每一題都答對哦!」她讚許地摸摸小女孩的頭。「好,現在來寫生字薄。」
「心心姊,我媽今天下午煮綠豆湯,我想回家去吃好不好?」對面的小男生早就坐立不安很久了,簿子大部分還是空白的。
「你吃完綠豆湯會乖乖寫作業嗎?」她故意板起瞼。
「會!」男孩忙不迭點頭。
功課怎麼抵得上綠豆湯?她儘量不微笑,免得這些小鬼頭乘機造反。
「好吧,晚上七點把簿子拿過來給我檢查。如果那時候還沒寫完,我要在聯絡簿上跟你們老師告狀。」
「沒問題!」男孩跳起來對其他人吆喝。「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我也要!我也要!」一堆小毛頭拚命點頭。
葉以心不禁好笑。
「好吧好吧,晚上七點,每個人拿簿子到木屋來給我看,沒寫完的人明天屁股就遭殃了。」
「好!」一群小鬼頭撲通撲通地衝出林子。
一如以往,只剩下跟她感情最好的小卿還乖乖坐在她身旁。大小兩個女人相視一笑,已經習慣了彼此的陪伴。
葉以心愛清泉村。
這裡是她父親生前最後一個服務的教區,她成長於斯,父母過世之後大方接納她的人也都在此,除了學生時代,以及幫清姨工作時必須離開之外,她生命中大半的時間都在這個小山村度過,再沒有任何地方比清泉村更能治療她的心傷。
她的腦中掠過一張臉孔,立刻習慣性地按捺下去。一切已經結束,他弟弟的「揭穿」,更暴露出他們倆不合適的事實。從回到山上的那一刻起,她便決定讓心情歸零,回到未離開之前的生活。
一聲清嘯,疾風吹颯而過,融入莽莽天地間。
山色如此開闊,蒼穹如此清朗,山下的紛紛擾擾彷彿屬於另外一個世界的事。還有哪處地方,比清泉村更適合坐看雲起呢?
她深呼吸一口氣。啊!在這座人間仙境裡,萬般煩惱,也都顯得輕盈了。
******
賓士壓在柏油路面,慢慢往前推進。
地圖上指出,距離清泉村最近的鄰鎮也在半個小時的車程外,由此可知此地的荒僻。郎雲只花十分鐘便把整座村子繞完一圈。
出乎他意料的是,村子裡異常乾淨整潔,完全不像他預期中會見到的貧窮山村。主街兩旁是一列排開的雙層建築,便利商店、水果店、菜攤子,以及一些賣紀念品的小店面都在這條街上,街尾那棟全村最高的建築物——只有三層——則是村子的行政中心,旁邊有一間小巧的派出所。幾座獨棟木屋散落在村子的外緣,之後是環繞全村的山林。
建築物確實是老舊了一些,柏油路也不時出現一、兩個小坑洞,但是街道上極為整潔,每間店都窗明几淨,許多住家前辟著一個小庭院,或擺上幾盆花,對陳舊的市容產生美化效果。這個村莊的人們顯然很認真地在維護他們的家園,四周環繞的重山,則讓小山村充滿了世外桃源的味道。
他的出現似乎引起一陣騷動,幾位村民特地走到街上探頭探腦。
他一下車,四周的人眼睛全都瞪大大的。郎雲無心理會他們,專心搜尋門牌號碼。接著他發現,竟然不是每一家門口都掛上門牌,那他該如何找到清泉街十七巷二號?
「這位先生,你要找誰啊?」某個男人從背後拍拍他的肩膀。
郎雲回過頭。
拍他肩膀的男人看清他的臉之後,突然慘叫一聲。
「阿娘喂呀!我說老天爺啊,我這輩子也沒做過什麼壞事,你讓我大白天見鬼實在是很不夠意思……」他是一位年近五十的粗壯塊頭,一身的短褲和汗衫,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手裡還拿一根釣竿,身材不高,但是結實得猶如一截樹幹。
「大叔!大叔,我想請問一下……」郎雲試圖打斷中年人亂七八糟的胡嚷。
「啊人死了你就讓他好好去嘛,你這樣讓人家死不瞑目,對你也沒什麼好處嘛,你說是不是?」中年人抬頭繼續對著天上哭訴。
「請問……」
「再說我以前也待他不薄,又沒有虧待過他,他如果有什麼未完成的心願,祢應該派他去找別人嘛!怎麼來找我呢?老天爺啊,你做事實在很不公平咧!」
「住口!」郎雲陡然大喝。
中年人戛然而止,呆呆看著他。
雞啼聲總算安靜了,郎雲揉揉額角。
「你……你不是……」中年人狐疑地走上前看他幾眼。「嗯……這可奇了!有趣有趣……」圍著他再繞兩圈。「嗯,有點像,又不是太像,可是說不像嘛,又很像……」
「像什麼?」郎雲的頭隱隱抽疼。
中年人眼光落回他臉上,「啊,這種凶巴巴的表情就不像了。」
郎雲決定忽略他的胡言亂語。
「這位先生,我是來找朋友的,想向您打聽一個地址。」
「你要找誰?」
「葉以心。她住在清泉街十七巷二號。」
「你說你要找心心?」中年人嚇了一大眺,猛地又往後跳一步。
越來越多人圍在他們四周指指點點,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怪裡怪氣的,郎雲不禁低頭打量自己的耐吉運動鞋、皮夾克,和牛仔褲。他的裝扮之於一般公事化的穿著已經算休閒了,來到這深山野嶺卻顯得太過光鮮。
「原來是這樣,這樣我就明白了!」良久,中年人終於把下巴合上,嘴裡兀自喃喃嘀咕。「好,我帶你去找心心。她如果看到你,一定會驚訝得不得了。」
「我相信。」郎雲漾起一絲微笑,笑容中的苦澀,只有他自己才明瞭。
一路前往葉以心家的途中,郎雲終於見識到了何謂「聒噪的男人」。
短短五分鐘路程,他已經知道這位大叔叫「王漢大」,村裡的人都管他叫「大漢」,搬來村子已經二十多年,經過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過程,最後便落腳生根在此處。
「就是這裡啦!心心就住在裡面。」大漢領著他來到一間別緻的木屋前。
木屋有一座小小的前廊,左側是一間溫室模樣的玻璃屋,左側則有一條小徑通往後方的濃密樹林。
敲門之前,大漢先回頭確定一下。「你說你是她台北的朋友喔?你沒有騙我吧?」
「是的。」現在才確定身份會不會太遲了?
「是她的朋友就好。不然我隨便帶人來找她,她會生氣的。」大漢安了心,掄拳擂上木門。「心心!心心!你有朋友從台北來找你了!」
大嗓門驚動樹林裡的鳥,幾個拍翅聲響,鳥兒紛紛從樹頂上飛走。
一串嬌柔的聲音從樹林深處響起。
「來了!」
是她。郎雲深深吸了口氣,心跳開始加快。
木屋的後門先打開,一陣細碎的步伐在屋內逗留片刻後,繼續走往前頭來應門。
「漢叔,你叫我?」厚重的木頭門拉開。
門後是一張他千里追尋的容顏。
無論郎雲期待她見到他會有什麼反應,絕對都不是現在這種。
諸多情緒流轉過那雙眸,最後留下來的是——憤怒。
「你來這裡做什麼?」她握緊雙手,身體甚至在隱隱顫震。「你怎麼可以來?你……誰准你來的?」
她的心火發得毫無道理,郎雲一時未反應過來。
「你不可以來這裡!快走!走啊!」她跑出門廊上,用力推他,氣到連聲音都在發抖。
郎雲猝不及防,被她推撤了幾步。
「心心啊,你看他,他長得像不像……」大嗓門想插話。
「是你帶他來的?」灼怒的視線燒向從小看自己長大的男人。
「那個,他說他是你朋友嘛!」大漢委屈地搔搔頭。
「你到底想做什麼?快點回台北去,這裡你不能來!」她氣到眼底都起霧了。清泉村是她的最後一道防線,他怎麼可以擅自闖入?
郎雲深吸一口氣,決定——他也火大了。
他來搞清楚她和郎霈到底在鬧什麼鬼!來問明白她當年是怎樣騙了郎家的錢,又是發生在何時的事。
……他在騙誰?
什麼騙局、什麼秘密,那些全是藉口!真正讓他千里跋涉,連夜在高速公路上奔馳的原因,只是為了一個問題。
他需要解答!不是為了該死的郎霈,而是為了他和她!
「你的丈夫早就死了!你為什麼騙我?」他猛然爆發。
「喂,這位先生,你怎麼這樣說?」旁邊有個人徒勞無功地打圓場。
葉以心突兀地轉回屋子裡,郎雲不給她任何逃跑的機會,立刻扣住她的手臂。葉以心用力擺脫他,反身想關上門,卻被他更用力地推開,闖進她的私人領域。
她倒抽口氣,站在木屋裡怒喊——
「不准你進來,這是我家,請你立刻出去!」
她口口聲聲不准他來「這裡」,彷彿這個村莊是她的王國,他的到臨會玷污它一般。郎雲說不出是懣是悶,抓住她往屋子唯一的一扇門裡鑽。
咕啦咕啦趕上來的大漢頓時被鎖在外頭。
「喂,喂,你們有話好好說,不要吵架!」門外的人焦急大吼。
這是一間浴室。
「討厭!你走開!放開我……」她使勁想掙脫他的抓握。
郎雲乾脆將她往牆壁一按,整個人鎖進自己懷裡。「冷靜下來!聽我說!」
「我不要你來這裡,你出去!」過度的掙扎讓她雙頰通紅。
「為什麼不能來?怕我打擾了尊夫的安寧?他叫什麼名字,張國強是吧?」他把她頂在木頭牆上,讓她胸前的每一寸緊緊和自己相貼。
「不准你提他的名字,你這個壞蛋!」她想踢他,無奈全身被他制得死死的。
「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郎霈為什麼認識你?你為什麼拿一個已經死去的丈夫搪塞我?你們到在玩什麼把戲?統統告訴我。」
「我一點都不想和你們玩把戲,我只想離你越遠越好,而且一開始就把我的意思表達得很明白,你還有哪裡不懂的?滾回台北去!」她的雙眼因怒氣而閃閃生光。
郎雲盯著她,感覺體內某個角落正在融化。
她看起來該死的美麗極了,整個人充滿光彩,即使是出於氣他的緣故。現在的她和台北的精明花店幹部是如此不同。陳舊的農夫褲和沾著泥上的舊襯衫,看起來就像個辛勤工作的小園丁。
她知道自己氣紅了臉的樣子有多誘人嗎?
郎雲輕嘆一聲,向慾望投降。
葉以心的眼中露出警戒,但是來不及了,他已經低首封住她。
美麗的唇瓣在他的堅持下開啟——只有一秒鐘。下一刻,他飛快抬起頭,嘴裡嘗到一點鹹腥氣。
「該死,你咬我!」他笑起來。「這才是你的本性對不對?你這株又潑又辣的刺薊!」
在她如此激動的時候,他竟然還笑得出來?葉以心想掐死他。
「你是怎麼找上清泉村的?」
「不容易。」他突然又恢復成那個好整以暇的郎雲。「台北的店員說你調回高雄,高雄的老闆娘則擺出一副想生吞活剝我的晚娘臉……」
「你見過清姨了?是她告訴你我在哪裡的?」她驚詫地打斷他。
「我很想說是,然後陷害那位極端不友善的母老虎,但,事實上不是。」他拍拍口袋裡的手機。「我及時想到,淹水那一夜你曾經用我的舊手機打電話給某個人,於是把通話號碼調出來看,再利用一點私人關係查出這個手機的持有人地址,最後請對方再試試同個地區會不會有你的登記資料,果然找到了你。」
「擅自透露客戶私人資料,我會向手機公司申訴。」她惱怒地推開他。「出去!這是我家,我有權不讓你進來。」
「為什麼我不能來?」他仍然用身體壓制她,享受她的身軀摩擦著自己的快感。
「因為我不想見到你!沒見過比你更沒風度的男人了,你就是受不了拒絕,對不對?」她攻擊道。
「對。」他乾脆耍無賴。
葉以心為之氣結。
「喂,你們有話出來說嘛,廁所裡又沒有比較香。」門外那個吵人的大叔憂心忡忡。
她再用力一推,這一次施力過猛,郎雲怕她再掙下去會傷了自己,只好鬆開她。她停也不停,反手拉開門衝到整個開放空間裡。
「漢叔,這個人沒有我的同意就闖進我家來,我要報警!」
啊?大漢在他們兩人臉上來回徘徊。
「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嗎?」他不悅地跟出來。
「如果你不希望把場面搞得太難看,就自己出去。」她毫不相讓。
「不走!」他仰起高傲的下顎。
款,這兩個年輕人怎麼吵起架來跟小朋友一樣?大漢左看右看。
「你這是私闖民宅,真以為我不敢報警?」她惱怒道。
「要報你就報好了。」他兩手往胸前一盤,「府上應該有電話,還是要借用我的手機?」
「漢叔!」她氣到渾身發抖。
「在!」
兩個年輕人,一陰一怒,同時瞪向在場第三者。
「咳,那個……好吧!要報警就報警。」大漢無可奈何地搔搔頭,「年輕人,你跟我上警局一道。」
「你?」郎雲糾起眉打量他。
「對啦,這裡的管區就是我,我就是這裡的管區。」
******
派出所裡,一張辦公桌,一組沙發。
辦公桌的兩旁坐著管區警察和犯案人,報案人逕自坐在沙發上生悶氣。
大漢打開抽屜,摸出一副幾年沒戴過的眼鏡,拿出一本幾年沒翻過的警用手冊,再攤開一疊幾年沒填過的報案四聯單與筆錄紙。
「你們等一下喔!我先研究一下。」大漢戴上眼鏡,開始查閱手冊。「私闖民宅、私闖民宅……私闖民宅算什麼罪?」
他還問犯人哩!
「我不清楚,以前沒闖過,直接填『私闖民宅』就好?」郎雲建議。
「也好,馬馬虎虎,大家都不要太計較。」大漢冒險瞄一眼沙發區的小女人,被一記火眼瞠回來,嘴裡登時嘀嘀咕咕,「我說喔!年輕人,你也很不容易!我們村裡起碼十五年沒有犯罪紀錄了,你一來就破了戒,害我都不知道到底是要抓你,還是要頒獎給你。」
葉以心決定自己受夠了兩個男人的滿不在乎。
「漢叔,你做完筆錄就把他趕走,別讓他再來打擾我了。」她起身走出去。
郎雲欣賞了一下她曼妙的背影。「她的脾氣一直都這麼倔,還是只針對我?」
大漢也望向離去的大姑娘,眼色微微一黯。
「心心從小在山裡頭長大,雖然比其他小孩文靜一點,性子還是很天真可愛的,村子裡的人都疼她疼得不得了,直到……」大漢頓了一頓。「唉,總之經過一些事情,她的性子改變很多,最近幾年整個人都沉潛下來。」
「你是指,直到她丈夫過世之後?」他低沉地問。
「是了。」
「她丈夫是如何過世的?」
「阿國啊?他出車禍死的。」大漢搖頭嘆息。「那天他一大早就下山辦事情,沒想到中午我們就收到山下警察打來的電話,說阿國出車禍了,他們在他皮夾裡找到我相好的花店名片,再輾轉找上村子裡來。」
原來早清花店那隻母老虎是他相好,郎雲很明智地保持緘默。
「後來呢?」
大漢把眼鏡摘下來,掀起衣角擦一擦。「心心當天立刻趕下山。我們都以為阿國住幾天院就沒事了,誰知道隔了一個多月她再回到山上來,整個人都沒了精神,只說阿國已經走了。」
「這是多久以前發生的事?」他咀嚼每一絲訊息。
「大概四年多了吧!我想心心也真是可憐,阿國下山那天他們剛吵完一架,吵得好凶,附近的人幾乎都聽見了。誰知道阿國突然就過去了,讓他們連和好的機會都沒有。」大漢突然想到,自己一直在被人問話,到底誰是警察誰是犯人?「喂,我說你啊,你不要一直問我問題,你自己叫什麼名字?」
「郎雲。新郎的郎,青天白雲的雲。」他很合作。
「噢,我寫一下。」大漢盡責地把犯案人的名字填上姓名欄。「幾歲啦?」
「三十三。」張國強死亡的時間和他醒來的時間很接近,郎霈主張的騙錢事件也約莫在同一個時期,這中間又有什麼關聯呢?
「你到底認不認識阿國?」大漢忍不住問。「我本來以為你和阿國是親戚,才會長得那麼像,想想又不太可能,阿國在台灣應該不會有親戚。」
「為什麼?」他好奇道。
大漢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一下,壓低聲音。「我跟你說,你不要講出去,不然我是做警察的,會惹上麻煩!」
「我絕對不會講出去的!」他保證道。雖然利用山村中人的純真來打探消息有缺厚道,現下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其實阿國是個偷渡客。」大漢眨眨眼。
「嗯?」偷渡客多半混跡在大城市裡討生活,怎麼會跑到荒山野嶺來?
「阿國大概七年前出現在我們村子裡,當時兩袖空空,連行李都沒有。我盤問他的身份時,他含含糊糊的說不上來。我看他人不錯,當時村子裡剛被一個大颱風吹得東倒西歪,需要壯丁幫忙修理房子,所以就讓他留下來打打零工。」大漢不禁豎起一根拇指。「這個阿國一開始雖然笨手笨腳的,不過學任何事都很快,而且不久之後認識了心心,兩個年輕人就談起戀愛來啦!後來阿國才告訴我們,他是來『逃難』的,我想他八成是個偷渡客,可是大家已經有感情了,我也不可能把他舉報出去,你說是不是?」
郎雲心中有個警鐘敲了一響,但是太過模糊,看不出具體形象。
「如果沒有身份,他和心心怎麼結婚?」
「喜宴只是一個形式,就在村子裡辦一辦,全村的人都是見證人!反正村民們都像一家人一樣,也不在乎那些注不註冊的小事。」
「阿國長得真的跟我很像?」腦子裡的警鐘越來越響。
「怎麼不像?我一看你還以為看到鬼咧!」大漢瞪他一眼。「不過說像嘛,又有點不一樣……阿國不像你看起來冷冰冰的,一副人家欠你兩百萬的樣子,他做人可和氣得很!而且他看起來也比較年輕。」
警鐘在郎雲心裡越鳴越響。張國強在他昏迷不久出現於清泉村,在他醒來左右消失,看起來比他年輕,又與他長得很像……
他臉色霍然一變,起身追出門外。
「喂,喂!筆錄還沒做完!你想逃獄啊?」
這世界上有誰看起來會比他年輕卻又長得相像?有什麼必要在他醒來那段期間立刻從山上消失?又有誰會和她大吵一架跑下山,多年見面後仍然怒氣不息?他臉色鐵青,加快腳步,不久便追上那個正要走回木屋的倩影。
他猛然抓住她的手臂,劈頭問:「郎霈就是你的丈夫對不對?」
「……」
******
十分鐘後。仍舊是派出所,仍舊是那張辦公桌,仍舊是同一對警察和犯案人。
「噗哧哧哧哧——」大漢努力掩著嘴,笑聲仍然很不識相地逸出來。
郎雲瞇了瞇眼,神情很不爽。
「咳咳咳,好,不笑不笑,咱們認真做筆錄。那個,犯案時間……」大漢冒險抬起頭,一瞄見他臉上那個又紅又亮的巴掌印。「噗哧哧哧哧——」
郎雲白他一眼,連話都懶得搭。
「我說,把美眉不能只靠那張臉啦,帥哥,好歹也要加一張甜嘴!哪有人隨便替女人安個老公的?」大漢瞄著他臉上新添的裝飾品,樂不可支。
「你笑夠了沒有!」他低吼。
「好嘛,對不起、對不起……喂,不對耶!我是警察,你是犯人,哪有犯人比警察還凶的道理?」
「你做不做筆錄?不做我要走了。」
「喂,等一下,你不能二度越獄!喂,小子,你真的走了?你這樣很不給我面子咧!」
算了,不追了。大漢慢吞吞地從門口走回來。反正他也忘了筆錄要怎麼寫,實在是太久沒填了說。
現在的年輕人脾氣真大,笑他們兩句都不行!不過看心心對那個姓郎的很有反應,好像又回到當年那個活力充沛的大女孩,就讓那個姓郎的多留一陣子,讓心心練拳頭好了。
練完之後,他們的「心心」說不定就回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08:16
第七章
「郎霈,你哥哥上哪兒去了?我打十通電話,有九通找不到人。」
「爸,大哥最近比較忙一點。」
「忙到手機也不開?」
「可能……可能您打來的時候他正好在開會。」
「哪有這麼巧的,每次都在開會?」電話那端的老人家不信邪。「他現在又上哪兒去了?我打了一天電話也找不到他。」
「爸,您有什麼事要找大哥,跟我說也是一樣的,我遇到他的時候再跟他說。」
「不就是那些老話嗎?他年紀也老大不小了,曼宇都等了他那麼多年,你跟他說,不要再蹉跎人家的青春。」
電話的這端響起嘆息。「爸,您知道大哥不喜歡人家跟他嘮叨這些……」
「什麼嘮叨?結婚是終身大事,怎麼可以算嘮叨?算了,等我年底回去自己跟他說!」
「爸,爸!」
嘟——
郎霈盯住聽筒,久久不語。
三分鐘後,另一通電話接通,這次是從郎億大樓撥出去的。
「喂?」彼端響起睡意濃重的女性嗓音。
「曼曼,我是郎霈。」
「小狼,有什麼事?我們公司的人今天凌晨才從泰國出外景回來,呵……」一記大呵欠。
「曼曼,有件重要的事,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
葉以心蹲在木屋後的小菜園裡,檢查高麗菜的生長情形。
中心點那抹漂亮的脆綠讓她漾出淺笑,滿意地點點頭。
高山高麗菜的產季本來早該過去了,今年卻時值暖冬,所以十月仍然可以吃到品質良好的高山青菜。
她再瞧瞧隔壁那一列山芹菜,形似鴨掌的脆綠葉辦在風裡搖曳,煞是好看。看來,今年將有一個豐富的收成。
冷下防一堵寬肩蹲在她面前,她不必抬頭看,熟悉好聞的氣息已然告訴她來者何人。
葉以心板起臉繼續拔野草。
「噓,不要動。」郎雲學她假裝在檢查手邊的山芹菜,低聲囑咐。「順著我的肩膀往後面看,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她微微一怔。在他後方就是她常去逛的林徑步道,此時,有顆小腦袋躲在其中一株大樹的後頭,眼睛和她對上之後,害羞地拋過來一抹笑靨。
「是小卿。」她不情願地笑出來。
「所以真的有個小女孩一直跟著我,不是我的錯覺,對吧?」他回頭看過去,小腦袋霎時縮回樹後頭。
兩個大人蹲在園子裡,假裝很忙碌的樣子。
「她跟著你多久了?」她以同樣輕細的音量詢問。
「從我來的第三天開始。每天下午一到,她就黏在我的後方十步以內,準時得跟鬧鐘一樣。」他替她把掉落在頰邊的一繒短髮夾回耳後。
她換個方向,回頭整理背後那排高麗菜。「她只是對陌生人感到好奇而已,如果你覺得不舒服,我可以告訴她。」
「不用了。」他跟著她換個方向,拿一把放在地上的小鏟子,戳松高麗菜周圍的泥上。「她是哪一家的小孩?感覺上她好像在每戶人家進進出出的。」
葉以心沉默了一會兒。「她是每個人的小孩。」
「怎麼說?」他挑了下眉。
她瞄他一眼,又很後悔自己這麼做了。山上的紫外線比較強,才來幾天他就曬黑了一層,襯著閃閃白牙,好看極了。
「差不多,不過她父母還活著,只是離婚了,各自嫁娶,沒有人打算把她接下山跟自己的新家庭住,所以……」
「她就跟當年的你一樣,變成大家的孩子?」他對著一顆高麗菜微笑。
「當年收養我的清姨也收容了她,所以清姨在山下經營花店的時間,她就跟我住在一起。」
「我不常見那個小女孩待在你屋子裡,她平時都在哪裡吃和睡?」在這個美麗的山村裡,即使是偶然一角,也藏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心情故事。
「用餐時間一到,她推開哪家的門都能進去吃。至於睡,當然回來我這裡。」
他想起她那間沒有隔間的小木屋。如果小鬼頭晚上跟她住,那他以後睡哪裡?算了,現在擔心這個問題太早了,他連她的家門都踏不進去,只能屈就大漢的羅漢窩!郎雲澀澀地想。
「我試過幾次要和她說話,每當我轉身她就躲回樹後頭,我若主動走近她,她乾脆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可過不了多久又黏回我的背後。」
「村子裡除了偶爾的觀光客之外,不太常有陌生人住下來,所以小朋友們大都對你好奇得不得了。」她拍一下他的手。「小心一點,不要刺破高麗菜葉,如果賣相變差,價格也會拉低的。」
「我不知道插花老師也要負責種菜。這些青蔬要送到哪裡去賣?」他瀏覽一下滿園子的高山青菜,鮮綠的色澤看起來就很好吃的樣子。
「一部分留下來自己吃,多餘的部分,村裡每半個月會載一貨車到高雄去,在清姨的花店裡寄賣,高山青菜的價格很好,比手工藝品的收入更高。」她站起來,先伸展一下筋骨,為下一道費力的工夫做準備。
所以複合式花店其實是村子裡的財源之一。他點點頭,瞭解了。
葉以心兩腳分站在一顆高麗菜的兩側,先端詳片刻,找個好下手的方位。
「你要做什麼?」他皺著眉研究她的動作。
「拔菜。」找好落點,她捧住高麗菜的兩端,用力往上一拉。
嘿咻!巨大的青綠色球體終於離開泥土的包覆。可是,好重啊!今年的營養太好了,高麗菜長得特別大顆,她踉蹌地跨到田埂上,把青菜往地上一放,呼。
為了延長蔬菜的生命力,她儘量不用鐮刀,而是將菜蔬連根拔起,送下山的時候可以維持較久的期限。
「讓一讓。」然後,一雙不以為然的大手落在她的腰上,把她凌空舉到旁邊放下。
葉以心狐疑地看著他。郎雲也不知向誰借了那身衣服,牛仔褲是他自己的,上身那件舊襯衫卻短了一截,套在他身上看起來很滑稽——也討厭地好看極了。她嘟囔一聲,決定把苦工留給他。
郎雲學她的姿勢,輕輕鬆鬆開始拔菜。到底是身強體健的大男人,由她做來略感吃力的重活,他臂肌一賁便搞定一顆,再順著田隴一路往下拔。
「等一下。」有時候,拔到她覺得有疑義的綠寶石,她會出言阻止,先靠過去檢查一下,然後作出決定,「好,這一顆可以了。」或者,「這一顆後天再來摘。」
照顧完左半邊的菜園子,輪到右半邊的花圃。既然她的新長工皮厚骨粗又好用,他自己也很願意獻身以報,葉以心樂得有人可以指使。
「每桶水調一匙有機肥料就好,濃度太高植株會受不了的。」她站在花圃邊緣,只出一張嘴。
「你想我該如何和她說話而不嚇到她?」郎雲依言從右邊角落的小水池舀了一桶水,接過她遞上來的肥料包,調勻一桶植物營養補充品。
葉以心過了幾秒才想起他們之前聊天的對象。
她瞄一眼步道旁的大樹,一顆小腦袋仍然在那裡小心張望。視線一和她對上,再漾出一個羞怯甜美的笑容,等郎雲也揮揮手送出一個友善的招呼時,小腦袋卻馬上縮回去。
他懊惱地擦著腰。「小卿,你要是敢靠過來跟叔叔說話,就會知道叔叔不是壞人。」
窸窸窣窣,樹後頭響起一串細碎的跑步聲,小鳥兒被驚走了。郎雲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你的魅力不是對任何女人都管用的。」她閒適地取笑。
「這表示你也承認我對其他女人還算有一點魅力?」他挑高一邊劍眉,眼神壞壞的。
一層淡彩浮上她的粉頰,葉以心白他一眼。
「快澆水!」
「是。」他安分地服勞役。
氣氛難得的平和安適,兩個人靜靜享受著,都不想以任何話題將它破壞。
「你曠職這麼多天成嗎?」她突然問。
「我已經連續三個月超時工作,現在休一陣子假也是應該的。」他在田埂間輕鬆走動,彷彿天生就是吃這行飯的。
「你打算休多久?」噯!她不想讓自己聽起來這麼好奇的。
「你希望我休多久?」他舀一杓水澆在泥土上,對她勾了下嘴角。
她回開視線,嘀咕了幾句聽不清楚的話。他微微一笑,回頭繼續工作。
葉以心不知不覺地打量起他。即使是微帶涼意的高山午後,他的額角仍然因為工作而出了幾顆汗。汗澤在古銅色的皮膚上閃爍,有一種呼喚人為他拭去的誘惑。她在心裡提醒自己,待會兒得叫他擦乾,以免山風一吹著涼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有多麼溫柔。
菜拔好了,水也澆完了,他把工具收一收,放回水池邊的小雜物櫃,就著池水洗淨手上的泥土。
「大漢約我傍晚到溪邊抓蝦子,我該去派出所和他會合了。」他很自然地交代自己的行蹤,
葉以心輕輕頷首。
花香在風裡翩飛,拂動了一些意緒,他停在她身前,舉掌輕觸絲綢般的臉頰。
輕暖的光線讓她的肌膚顯現出半透明的粉澤,他的拇指滑過她的唇,來回摩挲幾遍,眼神亦專注地凝在那兩片嬌嫣。
她屏息著,無法克制心頭的期待。
郎雲輕嘆一聲,卻是往後退開來。他不想逼迫她,還不是時候。
「我走了。」
「郎……」她只叫出一個字。
他聽見了,回過頭,眸中含納灼灼的光彩。
「晚上我打算做高麗菜水餃,如果你們抓蝦不會抓得太晚,六點整一起過來吃飯。」她趁著自己後悔之前,飛快說完。
他的笑容幾乎奪去她的呼吸。
「六點整,我會準時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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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拉高褲管,涉在溪水之間,小心翼翼地扳開一塊石頭,檢查下方有沒有蝦子藏躲。
他們所在的溪澗,就是心心屋後那個平台看下來的風景。澗谷極深,往下削落約一百公尺,方才大漢帶他走一條極險峻的捷徑下來。
「小子,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多抓一點蝦子,晚上吃鮮蝦沙拉。」他嘴角銜一根青草,懶洋洋地坐在岸邊。
「我是問你對心心有什麼打算!」大漢回頭瞪他一眼。「看你在村子裡閒蕩了兩個星期,她還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實在為你擔心啊!」
「這種事,也不是我自個兒在旁邊急就有用的。」他無奈地攤攤手。
大漢想想也對。
「不然你學我好啦!我相好的老公剛死的時候,也是對其他男人都愛理不理的。可是她老公是我以前的好朋友,我總不能不照顧一下他的身後人嘛,是不是?照顧著、照顧著就照顧出感情來啦!所以你只要跟我一樣,拗它個七年、八年,女人遲早會心軟的啦!」大漢越說越得意。
他是好意的,他在鼓勵你,他不是真的期望你苦挨十年八年!郎雲理解地點點頭。
「謝謝。」
「反正阿國已經死了,你跟他又長得那麼像,說不定心心哪天想通了,決定抓你當備胎用一用,這樣說起來,你的運氣還比我好。」大漢樂觀地說。
這,真的是鼓勵吧?他嘆口氣,接受山中人的質樸天性。
「我會的。」
「老人家有說,等水清了,蝦子就抓得到了,所以你只要耐心等到水清……等一下,講到蝦子我才想到,我們兩個明明要一起來抓蝦,你怎麼還坐在上面乘涼?」
「這叫做『經濟效益』,弄濕一個人即可完成的事,何必要兩個人都下水呢?」他合情合理地指出。
唔……這樣講好像也有點道理!大漢搔搔腦袋。
十月晚秋,天色暗得快,才五點鐘而已,寶藍色夜幕已經從天的另一邊慢慢掩過來。想到還得再爬那條險峻的山道上去,他嘆了口氣。
「時間差不鄉了,我們該回去等吃水餃。」
一聲孩童的尖叫突然貫穿山谷!兩個男人飛快抬起頭搜尋聲音的來處。
「那裡!」大漢指著平台的方向。
入眼的情景,讓他們兩人拔腿飛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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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快掉下去啦!快快,趕快拿一條繩子來!」
隘口亂成一團,小朋友們嚇得縮在一邊。幾個先趕過來的大人擠在山崖邊,拚命往下張望。
「發生了什麼事?」郎雲推開眾人,第一眼看到擠在最前方的葉以心。
她幾乎半個身子全探在沒有圍欄的懸崖上方。他心頭一緊,撲過去一把將她拉回來。
她抽了口氣,已經慘白的臉色更加沒有血色。
「誰掉下去了?是誰掉下去啦?」大漢在後面急得團團轉。
「是小卿……」她哽咽,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前幾天下雨,山崖邊的土地變軟了,小卿採出去摘花的時候整個人突然滑下去。」
如此險峻的陡坡,村裡為何不在邊緣做一道圍欄呢?郎雲忍回一句低咒。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
「讓我看看。」他把葉以心往後一推,交到大漢懷裡。
崖口附近缺了一大塊面積,他示意所有人退到安全範圍外,以免土石繼續崩落,自己儘量往前探看。
「心心姊……」細細的哭救聲飄上來。
葉以心心如刀割,恨不得立刻撲過去相救。
郎雲看到一顆黑色的腦袋和一點淡綠色的衣服。小女孩滑下去之後,跨坐在一根凸出來的腐木上,暫時被撐住,然而那截木頭能撐多久,沒有人有把握。山風一吹,小腦袋跟著一起上下起伏,顯然樹幹已經不牢靠了。他想探出去看得更清楚一些,猛地腳底一滑,更多的土石往下落去。
「啊——」小女孩感到一堆沙石落在自己頭上,嚇得發出尖叫。
「小卿,你不要亂動,聽到了嗎?乖乖坐好,叔叔馬上救你上來。」他回身看一眼現場的大人。
趕過來的人幾乎都是五、六十歲的中老年人,只有他和大漢看起來身強力壯。他向大漢招個手,大漢把她往旁邊一推,小心翼翼地來到他身後幾步遠,不敢靠太近,以免對松落的土地施加太大壓力。
「我們丟一根繩子下去,一起把她拖上來。」大漢建議。
這是唯一的方法。郎雲點點頭。「拿一條穩固的繩子來。」
某個人立刻跑開,不一會兒抱著兩大捆麻繩回來。
「小卿,叔叔丟一條繩子下去,你把它綁在腰上,多綁幾圈,叔叔拖你上來。」他探頭大喊。
「嗚……」
繩子迅速拋出邊緣,慢慢往下垂。
「你綁好繩子之後,扯兩下讓我們知道。」他喊道。
不一會兒,繩子扯了一扯,表示纏牢了。
「我來就好,你退開一點。」郎雲對大漢簡潔道。
大漢看土質越來越鬆軟,確實不適合擠兩個大男人。「好,需要的時候叫我一聲。」
郎雲開始收勁。一開始很順利,麻繩往回拉了約五十公分左右,猛不期然下方傳來一聲尖叫,手中陡然一緊,一股強烈的力道竟然往下拉。他連忙揪緊,後面的大漢趕上前助他一臂之力。
「小卿,發生了什麼事?」繩子沉重不堪,超出一個小女孩應有的體重。
「腳……腳夾住了……被樹……」抽抽噎噎的細音傳上來。
「小卿,你可以把腳抽出來嗎?」葉以心在後面心急不已。
底下一陣窸窣聲響,然後又是一聲驚叫。
「腳抽不回來,嗚——』小女孩放聲大哭。
這樣不行!郎雲示意大漢一個人抓緊繩子,冒險趴在地上匍匐前進至邊緣,小孩的頭還看得到,比方才又下滑了一些,那截腐木已經越來越不穩。
「大漢,繩子也纏在木頭上,不管用了,鬆開沒關係。」他回頭問。「你體重幾公斤?』
大漢怔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臂膀。「我雖然沒你高,可勇得很咧,有九十公斤了。」
「我七十四。」郎雲回頭對所有人囑咐。「聽著,你們統統過來幫忙。我探出去抓住小卿,大漢抓著我的腳踝,你們一起穩住他,等我說好,大家一起出力,把我們拉上來。」
「好!」這些人雖然年紀大了,到底是山村住民,比一般中老年人強壯。他和小卿加起來約莫百來公斤,集眾人之力,應該做得到。
看大漢那一身蠻肉,說不定他一個人就拖得動了。
「你……你也要探出去?」葉以心臉色發白。「不,我下去抱她,我比較輕。」
「你的臂力不夠。」他先爬回安全地帶,快速地吻她一下,把她推到旁邊去,開始褪下腳上的鞋襪。
「不行的,這樣很危險!」她只覺得眼前一陣金星亂閃。如果他也跟著滑下去怎麼辦?想到他和小卿一起出意外……不,她受不了這種事。
「啊——」澗底刮上另一道疾風,也送上另一串尖叫。
「動作快!」他依照方纔的姿勢,爬回山崖缺口。趴平之後,著力面積變大,土石松落的現象減緩了。
「好,來吧!」大漢扣住他的兩隻腳踝,另外兩個人穩住大漢,一串人鏈慢慢往下垂放。
他慢慢探出崖外,直到整個人幾乎懸在邊緣,只有兩截小腿還在他們的視線範圍以內。
郎雲頭下腳上,垂到小女孩的旁邊。小卿滿臉淚痕,驚怖交加地望著他。她一手扶著身下的樹幹,另一手握著胸前某個物事,八成是幸運符之類的東西。
「乖,不怕。」他罔顧顱內充血的脹痛感,先給小女孩一個安撫的微笑。
小卿的腳卡在一個Y字型的樹幹間,稍微一用力就可以抽出來,只是她的處境無法施力。那根腐木只剩一段主要的根還連結在崖壁內,只要另一陣強風吹來,隨時會斷裂。
「來,叔叔幫你。」他探出雙臂,先將她纏在腰上的繩索解開。「小卿,來,抱著我的身體。」
小卿呆在原地,早就已經驚嚇過度。
「小卿,你快點上來,姊姊在上面等你。」葉以心及時心戰喊話。
小卿的眼底開始湧入情緒,小手臂往他的方向探去,三寸、兩寸、一寸……終於攀住他的膀子。要倒吊在半空中同時將一個小孩抱緊,很需要功力,他還是設法辦到了。
他讓小孩移進他的懷中,一腳勾住他的腰,他的右手攬緊她,左手去鬆解她被樹卡到的腳踝。踝關節的部分扣得有點緊。他向上頭的人喊:「再放低一點!」
兩人一起往下垂幾公分,小女孩恐慌地抱緊他。
「不怕不怕。」他輕拍她的背心,探長手臂再試一次。
這回先把她的腳踝往下拉一點,繞出較狹窄的縫隙,終於鬆開了。小卿急切地縮回腳,想纏回他身上,不料鞋帶勾住另一根凸出的枝伢。
就在此時,腐木突然鬆脫。嘩啦啦劇響,上方的人突然覺得這兩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往下拖。小卿尖叫一聲。
「呀——」
郎雲猛然覺得左腳踝一鬆,眼前看出去全是晃來蕩去的山澗,他情急地往旁邊一攀,頂住一顆凸出的岩石,在此同時,左腳踝重新被抓勞。
他鬆了口氣,喃喃咒罵。
「別怕,叔叔抓住你了,乖。」他抱緊小女孩朝上方喊:「大漢,可以了,拉我們上去!」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大漢活力充沛的數數。
他們一寸一寸往上升。他的膝蓋先碰到實地,完全被拖到平台上之後,沒有立即站起身,讓大漢一行人將他徹底拖離鬆軟的地帶之後,才鬆了口氣,抱著小女孩慢慢坐起。
「卿卿!」幾名婆婆媽媽衝上來,將小女孩接過去團團圍住,七嘴八舌開始檢查她身上有沒有傷。
郎雲甩掉腦子裡的腫脹,站起來拍拍滿身的泥,一揚眸對上她。
葉以心的表情空白,只有那雙水盈的眼底映著驚惶失措。
他安撫地微笑,向她伸出手。
她的步伐受到牽引,經過那群婆婆媽媽身畔,對小卿嗚咽伸出來的小手恍若不見。
他緊緊將她擁進懷裡。「噓,我沒事了……」
她埋進他頸項間,劇烈地顫抖。指甲深陷入他的背肌,彷彿想將自己揉進他的胸瞠,或是將他揉進成自己的一部分。
「別哭了,看,我不是好好的嗎?」他吻著她的髮漩,她的前額、眉,眼、鼻樑,一路吻下她的櫻紅。
她的下唇微微顫抖。他溫柔地吮住它,輕含輕舔,待她的唇濕潤如沾雨的絲綢,再探入甜潤的口中。
她分享他的味道,感受手底下貨真價實的健軀。他沒事了!一聲哽咽逸了出來。
郎雲在她的耳畔細慰輕語,低沉的聲音發揮效用,她的劇顫終於在他的安撫中漸漸平息。
他仍然在她的眼前,沒有墜入深淵,沒有消失。
這一次。終於。
******
受盡驚嚇的小女孩總算睡了。
小村莊裡年近八十的老醫生來替她診斷過,確定她除了皮肉傷與會作幾天惡夢之外,沒有其他後遺症。
幾位關心過度的婆婆媽媽在小木屋裡亂轉了整個晚上。葉以心幫小女孩洗澡的時候,她們便擠在各個角落煮飯、燒水、聒嚷。總算該餵飽的人都餵飽了,該洗的鍋碗瓢盆也都洗好了,一群女人才依依不捨地抱幾下女孩,回到自己家去。
郎雲從頭到尾坐在客廳接受英雄式的款待,並且隨時警告自己,不能跳起來大吼,然後把所有電燈泡全趕出去。
木屋裡終於只剩下三個人。他渴望地盯住那張大床,為什麼此刻佔據半邊床的人不是他呢?
方才替小女孩洗澡時,她自己也順便洗好了。這是郎雲的另一個怨念,為什麼和她—起在浴室裡的人不是他?
她的嬌顏殘留著溫潤的紅澤,他非常相信那是因為自己存在的緣故,一個多小時前的熱水澡不應該來搶功勞。
她咬了咬下唇,終於輕聲說:「如果你不嫌那張沙發太小,晚上你可以睡在這裡。」
這間屋子裡還有另一處地方是他想躺的,但他不會太試自己的好運。
「謝謝。」郎雲懂得把握自己能把握的利多。
她水眸一轉,瞄見餐檯上的一個物事。
「醫生把聽診器掉在這裡了,我拿去還他,你幫我看著小卿一下。」她怕小女孩突然醒過來。
「好。」
女主人出門之後,郎雲先估算一下,不動聲色把小女孩送到別人家的成功機率有多少,由於三個人突然少了一個實在太顯眼,於是他決定放棄。
他參觀了一下木屋。其實太多地方好探索,因為室內完全沒有隔間。較讓他意外的是,他並沒有看到她丈夫的影像。倘若心心對那個張國強舊情難忘,為什麼家裡一張相片都不擺?
「心心姊……」女孩睏乏地揉揉眼睛。
他緩步走到床畔。「心心姊有事出去一下,馬上回來。你需要什麼東西嗎?想不想喝水?」
小女孩一發現他的存在,眼睛瞪得大大的。
郎雲知道她很怕生人,也就不坐在床畔安撫她,只是站在她看得到的地方。
女孩定定和他對視許久,眼中有一抹奇特的神情,讓他也不知不覺地跟著專注起來。
終於,她探向衣領間,掏出之前緊握住的幸運符。
鏈子取下,遞向他,郎雲接過來細細觀察。
這是一條很普通的項鏈,一般浪漫愛情文藝片裡常見女主角佩戴的首飾,鏈墜是一顆可以打開的雞心,左右兩邊各放一張拇指指甲大小的肖像。
他想,八成是小卿父母留給她的紀念品,微笑地打開來看。
他猜錯了。雞心的右邊是葉以心,照片裡的她看起來比現在年輕好幾歲,而且笑得好開朗,眼眸裡全是閃閃發亮的幸福,渾然不似現在的輕郁迷濛。
「這是何時拍的照片?」他的眼神溫存。
小女孩怯怯伸出五根手指。五年前。
他探手拍拍她的頭,再把視線移往左半邊那一格——
然後,郎雲發現,他正看著自己的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08:50
第八章
當辦公室門突然被人打開時,郎霈正在沉思。
坐在總經理辦公室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曾經短暫地佔據過這個位子,當時世界在他的四周傾倒,他不足以力挽狂瀾。
郎霈仍然不太相信現在的自己可以,可過去半個月,公司一切正常,重要幹部堅守自己的崗位,員工照樣盡心盡力,所以他開始想,或許這個位子坐起來沒有他想像中困難。
當然,半個月的時間,也還不足以證明什麼。
他把皮椅往後轉,望著信義計畫區的繁華。父親晚年來開始信起風水一說,故很反對大哥將辦公桌擺這種方位。根據風水學師父的說法,主事者背後一定要有一面實牆,靠山才會「穩健不倒」,但大哥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依然照自己喜歡的方位擺設。
想起郎雲,郎霈的嘴角浮現一抹笑。
郎雲向來是他們兄弟中跑在前頭的那一個,不只是排行,在各方面都是。他和所有人一樣深愛這個大哥。
郎雲具備天生的領袖氣質,永遠耀眼閃亮,雖然他常說自己在廣結善緣方面比不上弟弟,但郎霈很清楚,那只是因為他不想花時間虛與委蛇。噹啷雲想要的時候,他可以讓自己變得非常迷人。
相形之下,郎霈就比較暗沉一點,個性帶點溫吞。若說郎雲是太陽,他便是習於在夜幕裡出現的月亮。約莫在他這個年紀,郎雲已經能夠運籌帷幄、獨當一面,而自己一直只適合輔佐的角色。
郎霈很清楚自己的本質,也樂於當一個輔助者,所以一般豪門兄弟常見的競爭,並未出現在郎家二子身上。
也所以,當大哥放手走開時,郎霈完全無法接受。
接著,總經理辦公室的門便打開了。
郎霈把皮椅轉回正面。第一眼他沒能認出那個男人,之後才訝然喚出:「大哥?」
郎雲一身陳舊衣著,膚色比以前黑了一個基調,整個人卻前所未有地英氣逼人,眼中的火焰讓郎霈感到不解。
「大哥,你跑到哪裡去了?突然丟一句你要休假,什麼事都沒安排,就整個人跑得不到人影。」
郎雲大步逼近。
某樣物事臨空飛過來,郎霈下意識接住。一隻心型的鏈墜盒子。
「有件事或許你可以為我解惑一下。」郎雲開口,嗓音反常地平靜。
他打開,看見那兩張照片。
「我不懂,你希望我提供什麼樣的解釋?」黑眼把所有情緒藏住。
「比方說,為什麼一個五年前是『植物人』的男人可以拍下那張照片。」他對弟弟手中的鏈墜點點頭。
「你從哪裡弄來這個墜子?」郎霈並未正面回答。
郎雲步伐平穩,繞過桌子後,將弟弟轉過來面對他。「告訴我,在我『昏迷』的那三年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生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記不全,反倒來問我?」郎霈冷扯一下唇角,推開椅子站起來。
兩個男人身量差不鄉,眸中的警戒程度也差不多。
「你們騙了我。」郎雲冷冷吐出。
「錯了,是你騙了我!」郎霈握緊雙拳。
「我?」他瞇起眼。
隱忍了七年的不滿終於在這一刻決堤。
「你以為我這七年來好受?你不是那個站在書房裡看爸爸一夜蒼老的人,也不是那個站在會議室裡看著一堆股東和元老向你叫囂的人。你兩手拍拍一走了之,什麼事都和你無關!那我呢?我又憑什麼應該承擔這些?」
「從頭開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郎霈用力推開他,大踏步到辦公室中央。「我只知道我在日本讀到大三,有一天爸爸突然打電話來,狂吼狂叫地把我喚回台灣。等我趕回台灣的時候,你已經失蹤了。」
「然後呢?」
「我問了家裡的傭人,他們只知道有一天晚上你衝回家裡,和爸爸關在書房裡,不消多久兩個人爆出激烈的爭吵聲,接著你奪門而出,從此未再回來。我回家那天距離你們的大吵已經快一個星期了,我一問爸爸發生什麼事,他怒氣未消,只丟一句:他沒你這個兒子!接著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再也不肯出來。
「我那時才二十一歲,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小子,對人生絲毫沒有經驗,突然就被放在一群嗜血的股東元老之間,我毫無盟友,每個人都想把我拆成碎片,而爸爸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放棄了整個世界,我親愛的大哥甚至比他更早一步,直接一走了之,你教我如何自處?」
郎雲先不理會弟弟憤怒的指控。「接著就發生了那樁植物人車禍事件?」
「植物人車禍事件是個神話!你從未昏迷過,而是出走了三年。」郎霈尖銳地回答。「你和爸都不在,接下來公司無人掌舵一團混亂,我回家求爸爸出來,不然就是告訴我你在哪裡,讓我去找你回來,爸隔著房門只說了一句:你不會再回來了,要我當你已經死了!不久報紙就出現公司發的新聞稿,說你出了車禍變成植物人,從此以後不會再出現在公眾間。」
「爸爸要發言人這麼說?」郎雲簡直不敢置信。他心目中的父親,雖然性格火爆卻深愛著兒子們,尤其母親去世之後,他們的感情更緊密。是什麼樣的爭吵會讓他們倆如此決裂?
「不然還有誰?我連拿你隨時會回來的謊言搪塞都不可得。」郎霈冷笑一聲。
「我不懂……如果當時沒有車禍事件,那麼我記憶中的撞擊是何時發生的?」
「三年後。接下來你消失了整整三年,公司越來越亂,財務越來越不穩,直到有一天,警方突然打電話來,說南投山區發生了一樁嚴重車禍,他們在駕駛人身上找到幾張名片和寫有家裡新電話的字條,我聽了他們的描述,覺得這個男人很像你,於是和爸爸連夜趕到南部去,失蹤三年的人就這樣出現了。」
郎雲努力想抽絲剝繭,理清腦中的一團混亂,所有記憶卻無法形成一個有邏輯性的時間表。
「我記得媽媽的去世,也記得我出車禍的情景,但是我完全沒有印象中間和爸爸吵架的那一段。」他盯著弟弟喃喃道。
換句話說,他完全不記得那三年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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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要跟那種男人交往,他們城裡人來來去去的,不會在這種小山村定下來,你就不聽我的話!」張早清翻動烤爐裡的木炭。
「他又不是……」葉以心低著頭,任憑最親愛的人數落。
「不是什麼?不是那個『阿國』?你以為我傻了?我在高雄第一眼看到他就認出來了!」清姨嗤哼一聲,把烤肉網架好。「我七年前就警告過你,這小子對自己的來歷不老實,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偏不相信我,現在可好啦!以前是想找他找不回來,現在是想甩他甩不掉。」
她悶不吭聲,拿起一柄紙扇替烤肉爐扇火。
「我真搞不懂大漢那個笨蛋在做什麼!當初這小子一出現,他就應該攆他走了!」張早清餘怒不息。
葉以心決定不提派出所的那一幕,以免又害漢叔被罵。
其實,當漢叔並未遵照她的暗示,像攆其他鬧事遊客一樣地把郎雲趕走,就已經把立場表達得很明白了。漢叔是站在他那一邊的!出於她無法理解的原因。
「相好的,你也不要這樣,大半個月才回山上一次,一回來就聽見你在臭罵我!」說曹操、曹操到,大漢搔搔腦袋,從木屋旁邊的小路繞到後院來,屁股後頭跟著一塊小牛皮糖。
「都是你的錯!你一開始不把他攆走,現在好啦!他自己莫名其妙又跑回台北去了,一個字都沒交代,連以後會不會再回來也不知道,你以為我們家心心是送給他傷著好玩的?」張早清劈頭數落。
「我又不傷心……」仍然沒有人注意她的低辯。
「好啦好啦!人都走了,你就不要再念了。」大漢咧起一嘴傻笑打混過關。「心心,又有一個從台北來的小姐要找你,我讓她待在派出所等著,你要我帶她過來嗎?」
「又是什麼台北的朋友?心心大半輩子待在山上和高雄,只不過去了台北三個多月而已,突然之間多了一堆『台北的朋友』!」張早清搶白。「你給我待在這裡,不准亂走,我倒要看看今天又來了什麼三頭六臂。」
烤肉夾塞進她手裡,母老虎大步殺往前線去。
「漢叔,對不起,又害你被罵。」她歉然抱了抱大漢。
「算啦,她一天不罵我,我反而全身不對勁。」大漢依然笑咧咧的,抬手攬著她的肩頭。「你那口子呢?他有沒有說這一趟在台北待多久?」
「他不是我那口子,而且我希望他不要再回來了。」她回頭走到火爐邊的小桌子,一一打開桌上的保鮮盒。
「你們女人很麻煩耶!他不回來你傷心,他回來你又想趕他走。」大漢只能嘆氣。
「別再說了。」葉以心想到半個月前他沒有站在她這邊,心裡還是有氣。「叛徒!」
小卿跑過來,幫忙她將肉片和香菇放上烤架去。
「好好好,不然等他回來,我再帶他去抓蝦可以吧?」大漢用力捶一下左掌。「我知道哪一段河床有凹洞,只要帶他去走一遭,保證讓他下得去上不來……」
一記瞠過來的白眼讓他嚥一口氣,啊啊啊,被怨恨了!女人真是可怕!還是先溜為妙!
「來,小卿,陪漢叔到派出所去看看,免得那個台北小姐被你清阿姨生吞活剝了。」
「好。」牛皮糖咕咚咕咚跳回他身旁。「心心姊,我等一下再來幫你。」
大漢陪了個笑,牽起小女孩一溜煙逃跑。
「小卿,你聽漢叔的話,以後一輩子留在山上好了,不要跟外地人談戀愛。」
「好。」
「跟他們談戀愛既傷神又傷身哪!瞧瞧你心心姊就知道了。」
「好。」
「你乾脆嫁一個山裡人,最好是咱們村子裡的,漢叔再把一身的摸蝦絕學傳授給他!」
「好。」
一大一小的嘻笑隨著腳步聲漸漸遠去。
******
其實他應該看出破綻的,一個昏迷三年的人,身上怎麼可能還有如此新的傷口?只是他當時傷勢太過沉重,等意識漸漸恢復時,外傷部分已經好得差不多,於是錯置的記憶將那些疤痕全部歸類為三年前的成果。
「我真正昏迷的時間是多久?」郎雲緊盯著弟弟。
「當時你受的腦部外傷非常重,有一根鐵條穿進你的大腦裡,老實說,沒有人以為你活得下來。」郎霈望著玻璃帷幕外的世界。「醫生動了十幾個小時的手術,才把你一身的坑坑洞洞補好,接下來十幾天,你一直住在加護病房裡,呈重度昏迷。由於當時的情況敏感,我們上下打點了一番,要求院方封鎖消息,不讓任何人來採訪你。」
「你是何時知道心心的存在?」
「約莫又隔了一個星期。」郎霈瞄他一眼。「當時一個護士告訴我,有個女人要求見一位叫『張國強』的男人,醫院的病患名單找不到這個人;她又指明,就是在山區出車禍的駕駛人。護士想了想,唯一符合她描述的病患只有你,於是便跑來請示我——」
郎霈猶記得在私人會客室見到葉以心的情景。
當時已經是黃昏了,會客室內只亮著一盞桌燈。他走進去,順手按開牆上的主燈開關,燈光大亮的剎那,凝立在窗前的女子才恍然回過神。
當他見到她那雙眼,他的心頭一震。
那是一雙充滿憂慮與哀傷的眼神,還混雜著濃郁的絕望。接著她開始說話,低柔微啞地告訴他她是誰,詢問他她丈夫在哪裡,她不懂自己為何被領來此處,儘管滿心充滿不安,全心全意懸系的,仍然只有她的「丈夫」。
郎霈腦中一片空白。
他機械性地丟出一堆問題,收集所有跟她「丈夫」有關的訊息,同步在腦子裡過濾咀嚼。
然後,他懂了。他不知道這名年輕女子自何時起出現在郎雲生命,卻明瞭了她對郎雲的重要性。這三年以來,勾留大哥腳步的原因便是她,郎雲是為了她停下來!
更讓他驚恐不堪的是,郎雲甚至不曾告訴她真實姓名。
如果這只是一場短期的韻事,他完全能瞭解大哥為何如此做,郎雲家財萬貫,假身份可以減少日後的麻煩,而他知道之後,頂多打兩聲哈哈,拿點錢打發掉她。
但是情況並非如此!
她說她是大哥的妻子,他們還正式結了婚!父親三年前的氣話突然在腦中響起:郎雲走了,他不會再回來了,就當他死了!連郎雲自己都彷彿在證實這一點,他用了一個新名字,成立了一個新家庭,他確實是不打算回來了!
郎霈嚇到了,強烈的恐懼感幾乎讓他在那一刻跪地嘔吐。
如果讓這個女人見到郎雲,他毫不意外等哥哥痊癒之後,他們兩人會一起離開,然後他們郎家繼續死氣沉沉,公司繼續群龍無首,他的世界繼續坍塌。
他的腦中浮現在另一間病房裡休息的父親。當怒氣退去之後,父親疾速蒼老,所有生機隨著長子的離開而消逝。這些年來,唯一讓老人家眼中出現生命力的一刻,就是在數日前接到郎雲的消息時。
於是,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郎雲是他們的,不能讓她帶走!
「你要說我自私也好,邪惡也罷。我告訴她,她要找的人並不存在,從此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們!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而且毫不後悔!」他毫不畏懼地直視大哥,等著一記憤怒的拳頭揮到他臉上。
「你當場給她錢,要她走?」郎雲靠坐在辦公桌一角,深沉的眼裡出現的不是怒氣,而是疲憊。
「不。我當時甚至無法忍受多待在那個會客室一分鐘,說完之後,我直接離開,也不知道她是在何時離去的。」郎霈冷笑一聲。「後來,是她自己主動找我。」
「當時是什麼情況?」半晌,郎雲開口,聲音冷涼,聽起來極遙遠。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你從昏迷中醒過來,我高興得根本忘了她的事,這個時候護士突然跑來,說上次那位葉小姐又來了,而且這次是指名找我。」郎霈昂著下巴續道:「等我下樓和她見面,她自己提出要郎家給她五十萬,以後便不會再來找麻煩,於是我開了一張現金支票打發她,她一拿到錢就離開了,此後一直不曾再出現。』
「直到四年後的現在。I他靜靜接口。
「後來我們把你轉回台北的療養院,開始一系列的復健,又過了半年你的情況才真正穩定下來。接著讓我和爸爸納悶的是,你表現得像完全不知道那三年的存在。你的記憶一團混亂,所有前因後果全部顛倒,我曾經試著探究過,那場引起你和爸爸決裂的爭端是什麼,但是爸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看著他那麼痛苦的表情,我無法狠下心來逼問。尤其爸爸發現你什麼都不記得之後……」郎霈眼眶一熱,聲音沙啞。「爸從來沒說,但是我知道,他很感謝上帝讓你不記得——他太害怕再失去你!」
「所以你們決定讓我失去我不該失去的人。」
「是的,我和爸爸決定讓你和全台灣的人一樣,相信自己是昏迷三年之後醒過來。」郎霈走到他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吐出,「我不知道你對她的感情如何,但是這個女人要的只是錢!我們不同,我們是你的親人。家裡需要你,公司需要你,這是最好的安排。」
「皆大歡喜,可不是?」郎雲諷刺地挑了挑嘴角。
郎霈僵硬地等待著。等待一場天翻地覆的怨怒。
但郎雲沒有。
他僅是深深看弟弟一眼,然後,欠了欠身,慢慢往外頭走去。
「你想去哪裡?」郎霈瞪住他的背影。
「找答案。」
郎霈趕到他面前攔住他。
「如果你是要去找爸爸問清楚,我不准你去。」他不會忘記,當父親知道長子什麼都不記得時那種解脫的表情。
無論當年促使父子倆決裂的理由是什麼,那個傷口仍然太痛也太危險,他不許任何人再去翻動它!
從大哥醒來開始,郎霈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維持整個家庭的完整,誰都不能再破壞它,即使是哥哥。
郎雲平靜地看著弟弟,那雙洞察的黑眸,彷彿看盡了數年纏繞著郎霈不放的……罪惡感。
最終,他仍然一語不發,拍拍弟弟的臂膀,繼續往外走。
「你又要像七年前一樣,丟下一切走開?」郎霈在他背後疾聲問。
這一次,他停了下來,沒有回頭。「我並沒有丟下一切走開,我做了讓我最放心的處置。」
「什麼處置?」
「我把一切交到你手中。」
郎霈愕然。
郎雲側過頭,黃昏了,陽光投入玻璃帷幕,半灑在他身上。他的臉孔一半沒在暗影裡,唯有那雙眼深邃無盡。
「郎霈,你已經不再是個脆弱無助的大男孩了。」
郎霈恍惚望著,眼前突然浮現另一道人影,比他大哥矮一些,嬌弱一些,站在同樣的光影下,以同樣的姿勢,面對他。
兩個影像相互重疊,印成一模一樣的影子,再也分拆不開。
******
「這個地方美得要命!虧我們上次花一大筆錢去美國出外景,原來台灣就有如此原始懾人的風光。」凌曼宇敬畏地打量環繞著她們的山林。
一股驕傲油然在葉以心體內升起,她指著前方的野徑。「從那裡下去就是一處溪谷,再往前走半個小時左右,有一道小巧的瀑布,美到讓人無法呼吸。以後你們又要出外景的話,可以考慮來這裡看看。」
「我們現在就去看看好不好?」凌曼宇央求。
「好吧,但是我們一定要在五點以前回來,天黑的樹林很容易讓人迷路。」葉以心屈服道。這裡是她的家園,她的驕傲,她向來樂意將故鄉的美炫耀給所有人看。
「沒問題,客隨主便。」凌曼宇熱情地微笑。
要不喜歡這位嬌客實在很難,葉以心嘆了口氣,主動領在前頭。
半個小時之後,她們抵達了目的地,凌曼宇瞪住眼前的無邊美景,完全看呆了眼。
「我想,你不是特地來清泉村看風景的吧?」
「什麼……」芳客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啊啊,是,我有正事要談,差點忘了。」
葉以心捺下一個微笑。郎雲的「女朋友」和她想像中一點都不同。很多城市小姐一來到山城裡,要不便故作嬌貴,要不便扭著鼻頭東嗅西嗅,露出一臉巴不得立刻返回文明的傲慢相,凌曼宇完全沒有。
事實上,她對清泉村之美甚至比做主人的更投入。如果不是那身價值不菲的衣物,和高雅的香水味,凌曼宇看起來幾乎和在地人一樣安然自適。
葉以心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真的喜歡她——雖然這種欣賞可能只是單方面的。
「你是為了郎雲而來?」
「對。」凌曼宇嘆了口氣。「我想起來為什麼我第一眼看到你時,覺得你非常眼熟了。我們四年前見過一次,在郎雲的病房裡,對不對?」
「嗯。」葉以心沒想到她還記得。
凌曼宇褪下平底涼鞋,小心翼翼地踩進池水邊。冰冽的山泉讓她打了個哆嗦,趕快退回岸邊。
「當時郎雲剛移出加護病房不久,隔天就要轉院回台北。郎霈父子在外頭和公關人員商量要如何發佈新聞,只有我一個人看著他;我記得自己離開幾分鐘去倒個水,順便打一通電話,一回來就看到你站在郎雲的病床旁邊。」
四年前的那一幕重現在凌曼宇的腦海。當時她只能想,是什麼事讓這女孩的神情看起來如此憂傷呢?
「那個時候郎雲已經醒過來,神智卻不太清楚,身體也太虛弱了;你一看到我進來,二話不說轉頭就走,我甚至來不及問你的名字。」凌曼宇慢慢說著。「我本來以為你只是走錯房間,現在想來,應該不只如此吧?」
「不,我沒有走錯房間。」她點頭承認。
「你為什麼轉頭就走?」凌曼宇好奇道。
「因為他不認得我了。」她淡淡說,投向小瀑布的眸掩上一層迷離。
「你怎麼曉得?」凌曼宇有些不服氣。「當時郎雲剛動完腦部手術,連他自己親爸爸都認不得!你就沒想過,等他復原得更好一些,便會想起你?」
憤慨的神情讓葉以心笑了。這女人比她年長,神態卻有一股孩童般的純真。
「一切都過去了,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她不想為自己的決定解釋太多。
「如果一切都過去了,我也不會站在這裡。」凌曼宇嘆了口氣。「我突然覺得自己答應幫一個很蠢的忙。」
「哦?」
「心心——我可以這樣叫你吧?」得到她同樣的頷首之後,凌曼宇往下說。「我曾經犯了一個很愚蠢的錯誤,我不是指現在,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不過這樣講也不太對,我這輩子犯的錯可多了。」
經過一個下午的相處,葉以心已經發現,如果不適時導引,凌家小姐說起話來可以非常的天馬行空。
「這個錯和郎雲有關?」她主動問。
「是的。」凌曼宇突然狡猾地望她一眼。「既然你不肯告訴我,當初為何這麼輕易就放棄郎雲,我也決定不告訴你這個錯是什麼。」
「我也沒想要問。」她啼笑皆非。
跟她說話真沒成就感,一點胃口都吊不到。
「你不覺得這很有趣嗎?」凌曼宇穿上涼鞋,踩著貓步走回她身旁。「這整件事像一幅拼圖,你、我、郎家父子,每個人都握有拼圖的一小塊,除非每個人都貢獻自己的那一份,才能將它們完整地拼湊起來。」
「凌小姐,我對真相一點都不感興趣。」她向客人保證。
「我也是。」凌曼宇點頭同意。
這個回答就真的讓葉以心好奇了。「那麼你的來意是……」
「郎霈很擔心,本來是要我拽郎雲回去的,既然郎雲人不在,我的來意就顯得很無聊了。」凌曼宇對她微笑。
「你們怎麼知道郎雲之前在清泉村?」
「郎雲並末特別隱藏自己的行蹤,不像七年前離家出走那一次。」凌曼宇聳聳肩。「不過我現在對另外一件事比較在意。」
「請說。」葉以心禮貌地道。
凌曼豐凝視著清透的水流,表情是深思的。「如果郎雲和你在一起才會開心,那麼他就會好好地和你在一起,郎霈那裡,我會去跟他談談。那個死小孩如果敢找麻煩,我第一個拿他開刀。」
說得這樣理所當然?「你就沒有想過,或許是我不想和郎雲在一起?」
「我和你不熟,你的需求對我一點都不重要。」凌曼宇無聊地瞥她一眼。
「呵,是。」起碼她夠誠實。葉以心溫和頷首。
「但有一點是絕對不變的,」凌曼宇的語調轉為森冷。「我虧欠郎雲太多,多到連他自己都不曉得的程度。所以,如果有人敢讓他傷心,這個人便必須面對我的怒氣。」
「想必您警告的人是我了。」葉以心不為所動。
凌曼宇微微一笑,笑容中有著讓人不會錯認的警告。
「我可以向你保證,當我真正發怒時,連閻羅王都會害怕。」
******
後山的茶花開得正艷,昨兒個大漢摘了一把過來,趁今日秋陽仍好,她把茶花舖在野餐桌上,挑撿合適的花形,一一插入花瓶裡。
桌角的一壺茶已經冷卻,主人並未在意。直到她發現,手不知何時也停下來,整個人空茫地注視著前方,才倏然清醒,搖了搖頭,繼續工作。
時令鮮花本身便是最瑰麗的裝飾,不需要過度的人工擺設,因此她只挑選協調的花色,隨機插入瓶中。
然後她逮著自己第二度出神。
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經有過類似的一天。天候介於秋與冬之間,午後陽光已經壓不過山頂的冷空氣。她坐在前院,如現在這般,整理剛採下來的花材,眼睛不住地往外頭看,期待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
那天「他」大清早便起床了,得開幾個小時的車回台北。
當時他們才剛吵完架,從他離開那一刻起,她便後悔了。既然他的離去已經是無可避免的結局,為什麼不好好地讓他走,在他心裡留下自己最美的一面?
她一直看著太陽移動的軌跡,從東方、正中,漸漸西移。他以前不是沒有下過山,通常在太陽走到後山那棵老樁木的頭頂時,便會回來。
但是,她知道,這種景象,不會再出現。
儘管如此,理智仍然管不了心,她無法停止地渴盼。或許小徑那端不久就會出現他的身影,一切仍然和以前一樣……
她以為自己早已死心,卻從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在等。
茫然的眼落在小徑上,兩棵相思木在半空中交錯,形成一道天然迴廊。他曾經說,走在這條小徑上,直像走在結婚禮堂的走道一般。
每天來找你一次,就得走禮堂一次,難怪我會愛上你。他笑綻出一口白牙。
她眨了眨眼,想從記憶裡跳脫出來。不期然間,一副英挺的身形在小徑那一端成形。她再眨一眨眼,好一會兒無法確定,那道踏落葉而來的人影是真是假,他會不會說出她一直期待的話?
「嗨,我回來了。」
嗨,我回來了。
「你一直在等我嗎?」
你一直在等我嗎?
「抱歉離開這麼久。」
抱歉離開這麼久。
「雖然有點遲,但是我回來了。」
雖然有點遲,但是我回來了。
有一瞬間,她搞不清楚自己身處何方,真實與虛像交錯,這些溫柔也是幻想出來的嗎?
啪嗒輕響,她低頭,在桌面上看到一顆破裂的水珠。下雨了嗎?她並不覺得自己被淋濕,唯有臉頰濕涼涼的。
一個灼熱的懷抱將她摟起,讓她的臉埋進他頸間,在她發心印下細細的吻。帶著清草香氣的男性氣息鑽入她鼻間,熟悉又好聞。她的指機械性地滑過一大片背肌,探索每一道線條。
她突然喘不過氣來,原來自己將臉緊緊貼著他的體膚,緊到沒有一絲呼吸的餘地。
她不敢鬆開,甚至不敢亂動,生怕一切會在她的移動下化為泡影。
他是真實的嗎?
男人從桌上抽出一枝山茶,略微推開她一點距離,遞到她眼前。
「以前你老公從山下回來,你會對他說什麼?」
「『你怎麼去了好久,在山下發現了什麼好東西嗎?』」她聽見一個沙啞的女聲回答了這個問題,但無法肯定聲音的主人是誰。
「他會怎麼回答?」
「『山下的好東西可多了,尤其是沿途那些路標。』」還是那個遙遠的女聲在應話。
「山下的好東西可多了,尤其是沿途那些路標。」他吻一下她的頭頂。「接著你會如何說?」
「『路標到處都看得到,有什麼特別的?』」
因為……
「因為它們能將我帶回你的身邊。」
彷彿幾年來的疲憊,在這一刻同時湧現,她的腦袋沉重得無法思考。
當年那個勾動她心的男人,懷著滿山遍野的情,踏著峰迴路轉的意,終于歸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09:11
第九章
郎雲徜佯在半睡半醒的狀態。
一種前所未見的舒暢感讓他深呼吸一下,滿足地睜開眼。
天已經全黑了。木屋裡毫無燈光,廚房的窗戶忘了關上,風從那裡探進一條冰冷的細絲,越過用餐區,纏上屋子中央的大床。懷中人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偎進他的胸膛。
牆上的鍾指向十點鐘,他們在床上廝混了六個多小時。他把臉埋進她的髮中,準備再泅回夢鄉里。
某個人搖了搖他的小腿肚,他咕噥一聲,把腿縮回被單裡,與她纏成一氣。
那個人更堅定地搖晃,郎雲眨開一隻眼。
「我要睡覺了。」小卿站在心心那一側床畔,與他對望。
「……去別的地方睡。」他瞪著小女孩。
兩個人都壓低聲音,以免吵醒淺眠的女主人。
「我都睡在這裡。」小卿指了指床鋪。
「從現在開始這裡是我的位子。」他毫不相讓。
「我先來的,你插隊。」小蠻牛和大蠻牛鬥在一起。
「去找大漢和那隻母老虎。」他要插的可不只是隊而已。
「漢叔說他和清阿姨晚上很忙,叫我來找心心姊。」小卿學大人盤起手臂。「我明天要跟清阿姨講,你叫她『母老虎』。」
好你個大漢,自己快活就好,把麻煩丟到我床上來。
「告密鬼!我和你心心姊晚上也很忙。」
「忙什麼?」小卿不信道。
「忙大漢跟母老……清姨一樣的事。」
「那又是什麼事?」
「一件八歲小女生還不懂的事。」他咬牙道。
「九歲。」小卿糾正他。
郎雲該死的不在乎她今年幾歲。「你去村長家睡,不然就去找雜貨店的陳大嬸,你不是跟她家小孩感情很好嗎?」
「我要跟心心姊睡!」小卿瞪著他。
「我也要跟心心姊睡!」他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兩隻狗相爭的那塊肉骨頭渾然不知戰況,舒懶地輕吟一聲,在他懷中翻個身。
大狗小狗同時僵直,確定她沒有醒來的跡象後,同時舒一口氣。
「你們沒有穿衣服。」小狗低聲控訴。
「不關你的事。」大狗狺狺嘶吠。
不過他還是細心檢查一下有沒有穿幫之虞。兩人腰部以下都被毛毯蓋住,原本心心背對著他,他的前半身靠她遮蔭,她自己比較危險,幸好他的手臂一直環著她的酥胸。等她翻過身後之後,光滑的裸背雖然暴露在小女孩眼前,但是該遮的都遮住了。
這並不表示郎雲的危機已經解除,事實上,它越來越迫切。
心心呢噥地努著鼻尖,擦過他深巧克力的男性蓓蕾,一隻玉腿因畏寒而切入他的腿間,她的肌膚柔滑得不可思議,他必須努力深呼吸,才能克制自己別在有觀眾在場的情況下失態。
一張床上躺三個人絕對太擁擠,不管這張床有多大!
「早知道我就不要給你看那個項鏈。」小女孩抱怨了。
討人情來著?郎雲冷哼一聲。「那個項鏈本來就是我們的,你只是物歸原主。」
「亂講,那是心心姊送我的。」小卿漲紅了臉。
懷中人更深地偎進他懷裡,嘴唇拂過另一個硬點,他忍回一聲呻吟。
小卿一看她身旁空出大片位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動想爬上來。
一隻蠻橫的古銅色大手佔住那半片床,不准她造次。
兩雙大小眼睛猛然槓上,滋滋滋——空氣中電流相交。
郎雲決定他受夠了!他的女人就在懷裡,他的慾望即將爆發,他為什麼還要浪費時間和一個三尺小鬼頭吵架?
「轉過去。」他低斥。
小卿心不甘情不願地照做。
他跳下床,迅速撿起牛仔褲套上,連襯衫也懶得披了。晚秋的山夜其實已相當寒冷,但他體內有怒火和慾火交相攻,十度的低溫根本不算什麼。
他牽起小女孩的手,老鷹抓小雞一樣地帶著她出門。小卿八成累了,象徵性地抗議一下之後便隨他出門。
他們繞出門廊,走出小徑,來到主街,一路走到街尾派出所旁的大房子。
他鼓起拳用力擂門。轟、轟、轟!
「滾開!」內間的男主人怒吼。
轟、轟、轟!擂門的男人更堅持。
一陣咒罵聲響起,門嘩喇被拉開,門裡門外兩個男人的衣著差不多,都打著赤膊,只穿一件匆匆套上的長褲。
「你那口子的,還你們!」郎雲把小女孩抱起來,塞進中年漢子的懷裡,然後幫他們把門拉上。
一陣震天價響的詛咒在門內響起,郎雲理也不理,酷著一張臉走回去。
再回返時,木屋已亮起一盞昏黃的燈光。他放輕腳步推開門,心心已經擁被坐起。
她輕撫著身旁的空位,臉龐空白茫然,彷彿無法肯定稍早發生的事是真實的,或僅是一場夢。那雙水眸中毫不隱藏的脆弱和孤獨,讓郎雲的心一揪。
「你醒了?」他大步接近。
「你上哪兒去了?」堅實的臂環住她,她眨了眨眼,眸中開始出現一些情緒。
「處理一點小事,現在回來了。」他坐回床上,將她整個人攬進懷中。
她輕嘆一聲,臉埋進他的肩窩。「你的身體好冰。」
「幫我溫暖起來。」他咬著她的耳垂。
她感覺他的腹肌變硬,羞紅了瞼。郎雲躺下來,讓她跨坐在自己身上,縱容她探險。
他真是一隻美麗的動物!葉以心望著身下的男人。
他不是肌肉質的猛男,卻線條分明,體膚的觸感堅實,而且對她的撫觸敏感不已。她滑過他的胸膛,著迷地望著在那片皮膚上浮現的小疙瘩。
「嗯……」他呻吟一聲。
黑暗賜給她無邊勇氣,她拋開羞澀,開始以吻和手,探索他的每一個敏感地帶。
「你的皮膚好好,比女人還細滑。」她低聲道,臉頰在他的胸口摩挲。
他發出一聲介於抗議和滿足之間的咕噥。
他的腹肌平實有力,她試著咬一口,卻咬不下去,惡作劇地想捏一下,卻捏不起贅肉。最後她放棄了,輕柔地舔和吻,感覺他全身竄過一陣哆嗦,女性的虛榮心充分得到滿足。
再住下移,來到男性的神秘地帶。她盯了好一會兒,滿心掙扎……她從來沒有做這樣的事,在床笫間,她向來傾向被動的那一方,這種「手法」一直在她的尺度以外……
羞赧終究戰勝一切,她紅著臉坐起來。
「不得不承認,我很失望。」一雙燒著灼熱火光的黑眼對上她。
她羞臊地想跨下他的身體,猛不期然被他翻倒,整個人扣在他的鐵軀之下。
她輕呼一聲,貼合的前身感受到他的熱切情慾。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多喜歡你悶騷的個性?」他慢條斯理地撥開她的劉海。
「什麼悶騷?好難聽!」她俏顏如火。
郎雲輕笑起來,必須及時抓住她的手肘,以免胃被頂出一個洞。
她實在好細緻小巧,一張臉只有他的手掌大,他回報她同樣的待遇,以手和吻膜拜每一寸肌膚,當她的嬌軀因情熱而散發出醉人的體香時,他狂熱的需要隨之膨脹。
恍惚中,他記起了幾個月前那種無理性的迷戀。起碼,在當時,他以為自己是無理性的,莫名被一位女子牽動。
其實,潛意識裡,他是記得她的。
他記得她的香味,她的氣息,她的美好,她的溫存。他記得深藏在她體內的那把火。
就像一塊硬生生折成兩段的磁鐵,即使其中一段被埋在重重障礙物中,當屬於自己的那部分接近時,它們仍然會隔著空間,彼此感應。所以觸碰到她時,他狂喜,失去她時,他狂慟。
他們的靈魂只是互相在召喚而已。
「雲……」她在他的唇舌下羞赧輾轉。
他吻遍她,撫遍她,在大腦不斷堆累新的訊息,所有記得的繼續添增,所有不記得的重新儲存。
他以全部的自己佔領她,也被她所佔領,在甜美的覺醒過程中,引領兩人飛向天堂……
******
第二度睜開眼,天已然大亮。
床上只有他一個人。他撐起頭望一眼對牆的掛鐘,時針落在八的方位。
門廊上傳來細碎的交談聲,以及碗筷的輕響。空氣中含帶著清爽的稀飯香,他立時想起自己還有另外一種慾望必須滿足——他起碼超過十八個小時未曾進食了。
他摩搓一下新生的鬍碴子,決定先沖個澡再出去吃飯。經過一夜熱情之後,他的女人理應看到他最英姿煥發的一面,這是男性的虛榮問題。
十分鐘後,英姿煥發又虛榮的男人一腳踏上門廊。
野餐桌的主位,已經被一個小丫頭佔走。
郎雲瞇了瞇眼,開始懷疑那天是否該冒生命危險,救回一個情敵。
「你醒了?我怕吵醒你,所以在外頭弄早餐。」葉以心回過頭。門廊角落擺放簡易瓦斯爐,她便是利用它,煮出一鍋白粥與四色小菜。
「不妨,我是餓醒的。」郎雲繼續瞪著那個坐在「他的」位子上,吃「他的」早餐,啃「他的」油條的小鬼。「卿卿,你不用上學嗎?」
「今天是星期天。」小卿仰頭回答。
一大一小繼續互瞪,毫不相讓。
「坐下來吃早餐啊!」她又煎好幾顆荷包蛋,送到餐桌上。
好吧,他可以將就長桌側邊,反正位子比較寬。郎雲不太爽快地坐定位。
清晨的心心看起來鮮嫩可口極了,他其實比較想吃她……咕嚕!胃部立刻對這個想法表達抗議,郎雲於焉安分地拿起碗筷,為自己盛一碗粥。
「心心姊,人家是不是以後都不能跟你睡了?」小卿突然發問。
「昨天晚上你睡在哪裡?」葉以心努力控制尷尬,粉頰仍然不可避免地起了一朵紅雲。
「『阿國叔叔』帶我去找大漢叔叔,大漢叔叔又帶我去找陳伯伯,陳伯伯又帶我去找楊奶奶,最後我是跟楊奶奶睡的。」小女孩抱怨。「她睡覺會打呼嚕,好吵哦!我今天晚上不要跟她睡了。」
葉以心瞄他一眼,想起昨夜是誰待在自己床上。
「起碼我們可以確定,這個山村裡的夫妻大都保有活躍的性生活。」郎雲抿了抿唇。以一個不久前連直視他都會感到害羞的小女孩而言,卿卿的戰鬥力提升得很快。
「你不要在小孩子面前胡說八道!」她羞窘地低斥。「小卿,今天晚上你就跟……」
「跟清阿姨睡!」郎雲堅定地接口。「我會幫你搞定大漢叔叔。」
小女孩望向大姊姊,期待得到一些支持和鼓勵。
「這個問題我們晚一點再討論吧!」她嘆口氣,轉回爐子前把火關掉,將罐裝瓦斯取出來,放在一旁。
兩個人顯然都對她的回答不太滿意。
「我吃飽了。」小卿放下碗筷,咕噥一聲跑掉。
「她不能跟我們睡。」他堅定重申,「這間木屋裡沒有隔間,即使我不介意她睡沙發,我想你也會介意。」
「先吃飯吧!」葉以心在他的對面落坐,暫時不對此事表達任何意見。
她反常的平靜讓郎雲開始感覺不對勁。
「清姨告訴我,前幾天曼曼來過?」
「似乎全世界的人都認為他們必須保護你防著我。」她暗自好笑。
「相信我,在你的地盤上,我有一模一樣的感受。」昨天下午剛踏入村裡,他已經被某隻保護欲過度的母老虎剝了兩層皮。
葉以心夾起一顆荷包蛋進他的碗裡。「清姨就像我的母親一樣,難免會比較關心。」
「那麼她對於這樁『三角關係』的憂慮是完全沒必要的。」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低頭繼續吃飯。
不對勁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昨夜那個與他纏綿終宵,甚至突破尺度,以最狂野的方式取悅他的女人,彷彿不存在,她又退守回他觸及不到的角落。
「可不可以告訴我,在我們睡著和醒來之間發生了什麼事?」郎雲放下碗筷,繞到她身旁坐定,將她移進自己懷裡。
「沒有啊。為何這麼問?」為了不把粥灑在他身上,她只好把碗筷也放下。
他並不期待一夜歡好便能把所有問題解決,畢竟他還欠她許多解釋,而其中一些問題,連他自己都沒有答案。只是,他該死的確實以為今天早上會有所不同。
「我去拜訪了我的腦科醫師。」他突然說。
這句話果然如願引起她的關切。
「醫生怎麼說?」
「他讓我看了四年前的腦部X光片,那根鐵條從這裡穿到這裡。」郎雲比畫一下腦部左前方和右後方的疤痕。「醫師開玩笑說,死刑槍決都不會比它更精準,電視上那些『全球驚奇』的節目應該來台灣做一個我的特輯。」
她伸手輕撫他額角的疤痕,想到他曾經如此的接近死亡……她打了個寒顫,偎進他懷裡。
「已經沒事了。」她喃喃說,不知道是安慰他,或說服自己。
「從某方面來說,那些報導不算胡扯,我能活回來,確實是現代醫學奇蹟。」郎雲輕吻她的髮絲。
「我很高興自己是這項奇蹟的見證人。」她躺在他的胸口,凝視著在風中招展的野花。
郎雲略推開她,深深望進她的眼底。「我告訴他們,我失去了整整三年的記憶。他們回答,有時候傷部的疤痕組織會產生一些局部影響,他們也不能肯定我會不會再想起來。」
「沒關係的。」她輕撫他的髮絲,眼神佈滿溫柔。
「心心,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忘記你……」郎雲埋進她的髮間。
她嘆息了。如斯情景,曾日日夜夜出現在她夢裡。激烈時,她夢見他踩著大步而來,懇求她的重新接納;溫存時,他如此刻這般讓她偎著,細細在她耳畔說著一遍又一遍的情話。
夢境成真,今年的秋風,終究沒有等閒虛度。
「曾經,我非常憤怒。」她輕佻一下嘴角。「好幾次我盯著電視新聞,看著受訪的你侃侃而談,神情是那樣瀟灑自信,彷彿擁有了全世界,而被拋諸腦後的人毫不值得眷戀。我覺得自己被背叛了,心裡充滿痛楚,每一絲血肉都像要焚燒起來。」
「我並不……」
她掩住他的唇,要他耐心等自己說完。
「後來怒火退去,理智漸漸回來,我開始學著去接受事實——你忘了我,雖然不是出於自願,我的丈夫不會回來了。」那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歲月。
「我會的,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找到你。」他沙啞低語。
她埋在他的頸間,吸嗅他好聞的男性味道,她多懷念他的味道呵!
「郎雲,我已經不氣你了。」
「確實?」他挽起她的蔥指,一根一根細吻。
「其實我自己也知道這股憤怒是不理智的。你也不願意出一場幾乎要了自己命的車禍啊!這一切的發生,於你亦是身不由己,我為它怨怪於你,一點道理都沒有。」她秀麗的臉上出現一絲微笑。
毫無來由的,郎雲後頸的汗毛全聳了起來。
「但我不曾真正忘記過你,記得之前我們在台北相遇嗎?」
「你表現得非常缺乏EQ。」那抹令他毛骨悚然的微笑消失,溫柔再度回到她的眼中。
「只對你,我發誓。我並不是那種無往不利的女性殺手,以前女人的拒絕向來不會困擾我。可是,我當時也不知道,就是無法接受你不理我、不要我。」他將她短短的髮繒繞在食指上。「當我發現你可能屬於別人時,更加無法忍受,既想把你推到不會造成傷害的地方,又無法克制地想見你。噹啷霈給我一絲絲藉口時,我又迫不及待地四處找你了。」
「我明白的,一切都過去了。」她給他一個安撫的親吻。
「我知道我還欠你幾個答案,我自己也有幾個問題想釐清。但是,我希望你能給我一點時間,過一陣子我會去美國找我父親,把一切都談清楚。」
「不要,郎雲,已經過去的傷又何必再去揭開?我知道你並沒有拋下我,那就夠了。」她微笑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已經從不理智的怒火中解放,不再氣你了。」
「所以?」郎雲突然感受到剛才的那股毛骨悚然。
葉以心拍拍他的臉頰,安然拋出一顆炸彈——
「所以,郎雲,我覺得你應該離開了。」
******
山上的風兒郎咧,不畏風,不畏寒,迢迢山路通大關!關外的野獸恁刁鑽,鐵叉一舉獸膽寒;關內嘿,心愛的姑娘倚門望,盼呀盼,盼著情郎兒好歸返。
啦啦啦……
大漢哼著豪邁山歌,一大早心情忒好,開步往村莊外緣的小木屋。
「小子耶!小子,你們起床了沒有?」大老遠他的大嗓門便響徹整條小徑。
那小子真不夠意思,昨兒夜裡竟然把小卿往他家裡頭一扔,轉頭就走,也不想想他和相好的多久沒恩愛了。
他相好的每個月才回來幾天而已,他可是想死了哩!好不容易過了一晚,她今天一大早起床又丟下他,去後山找花材了,唉,聚少離多啊!
今天非得教那小子什麼是敬老尊賢的道理不可。
嗯?那是什麼味道?好香……似乎是心心熬的白粥。心心熬白粥最好吃了,生米粒粒飽滿,火候又恰到好處,先去喝兩碗再說。
大漢振作起精神,加快腳步。
「心、心,小子,我來吃早……」
咻!一陣疾風颳過他身邊,大漢被帶轉了一圈。
「啊?啊?什麼?怎麼回事?」他站定腳跟,身旁驀然多了尊滿臉鐵青的門神。
郎雲激憤如狂,火眼金睛直直勾住小木屋。
大漢前看看,後看看,門廊上擺著一桌好菜,不過人兒倒不見一個。
「喂,小子,我來看看你們處得如何了。如果情況不對,我得約你去抓蝦……不是啦,我是說,天氣不錯,你要不要去溪邊走走?」
「讓開!」郎雲怒咆一聲,轉身就走。
「啊?啊?等一下,你又要走了喔?你不是昨天才剛回來?」大漢摸不著頭緒。
郎雲回頭揪住他的胸口。「你進去跟裡面那個女人說,我郎雲這輩子還沒有不戰而降過。如果她想玩硬的,我奉陪!」
他拂袖而去。
大漢呆在原地。怎麼昨天晚上兩個人還你儂我儂的,今天一早就見他跳蹦蹦?心心是給人家睡完不負責任,還是怎地?
無論如何,事情看起來很大條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09:58
第十章
安可仰從書架最角落搜出已經積滿灰塵的六法全書。他吹口氣,一層灰色的薄霧騰起。
真煩人,大好的星期一,摸魚蹺班的好日子,他凌晨四點才入睡,竟然下午就被人挖起床!
安公子咕噥兩聲,望一眼杵在他客廳的人形立像,算了,還是不要捋虎鬚好了。他搔搔一頭長及肩膀的烏髮,打個呵欠,夾著六法全書來到客廳,癱進沙發裡。
「好,讓我搞清楚現在的情況。」他翻開法典。「你們兩個人確實舉行過婚禮了?有公開儀式,和兩個以上的證人?」
「整個村莊的人看著我們結婚。」郎雲轉身面對主人,全身仍然充滿冰冷的怒火。
「好,根據民法第九百八十二條,結婚的形式要件,結婚應有公開儀式及二人以上之證人。所以這一點我們很難反駁,你們確實處在已婚狀態。」安可仰撫著下巴深思。
「我並不想反駁。」他過度溫和有禮地提醒。
安可仰恍若未聞。「不過還有個爭議點,當時你並未使用真名,所以和她結婚的男人是一個叫『張國強』的傢伙。如果你以這個化名簽下結婚證書,就涉及偽造文書,你沒有吧?」
「我們沒有簽下任何證書,只是在村人面前交換誓言。」他走回死黨的對面坐定,長腿跨在另一腿上。
無論他表現得多平穩,安可仰總覺得自己像獵豹眼下的小綿羊。
「嗯,讓我想想看,既然我是一個這麼厲害的傢伙,或許我們可以找到方法鑽法律漏洞,訴請這樁婚姻無效。」
這傢伙完全沒有搞懂他的目的!
「你的律師執照還管用吧?」郎雲懷疑起死黨的能力。
「這又不是捷運悠遊卡,用完了還得重新加值才能生效。」安可仰深受侮辱。「找上我算買一送一耶!台灣美國執照隨你選,我都沒加你錢了,你還敢挑三撿四的?」
看他一副頹廢性感的浪蕩子形象,郎雲不太確定這種人能勝任他的「私人律師」,但現在不是挑剔的時候,他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
「聽好,我要你這麼做——」
******
葉以心瞪著她這輩子所見過最土的男人。
事實上,她不只「瞪著」而已,她震驚極了。
兩個又圓又大又粗又黑的鏡框遮住他半張臉,讓她甚至看不出他的長相,只勉強記住瘦削的下顎線條。他的頭髮綁成可笑的麻花辮,身上穿著只有港劇法庭戲裡才看得到的黑色律師袍。然而,這些身外之事再無法興起更多的震驚。
她茫然坐在原地,看著土律師的唇不斷蠕動。從他結結巴巴的話中,她終於整理出一點意義,然後,瞪圓的眼便一直無法回覆到正常大小。
「……大、大大、大概就是這樣。」土律師嚥了口唾液,頂高可笑的大眼鏡。
葉以心的腦中一片空白。
「你說,你是郎雲的律師?」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
「是、是是、是的!」土律師拿起水杯,一隻手顫抖得如此之強烈,水都濺了出來。
「你說,他叫你……」她必須深呼吸一下才有辦法說完。「他叫你來做什麼?」
「我我、我剛才、才花了二十分鐘時間,講講講,講完了,還、還要重講一次嗎?」那可能會花上許多時間。
「下要再結巴了!」她必須克制自己不要尖叫。
「我、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土律師的眼角含著淚光。
葉以心強迫自己按下焦躁感。「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該這麼說。你剛才說,郎雲請你來……」
「來、來來和您商量一些法、法、法律上的問題。」土律師試著將結巴的狀況降到最低。
「關於我和他的,」她頓了頓,咬牙吐出,「婚姻?」
「是是是、是的。」土律師再暍一口水,終於顯得鎮定一點。「是這樣的,因為,因為兩位交往了兩年才結婚——是兩年沒錯吧?」
他低頭翻找隨身帶來的公事包,緊張過度,公事包砰地落在地板上,裡面的文件散落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整理好!」惶恐的律師手忙腳亂開始收拾。
葉以心瞪著趴在地板上的男人,無法置信。「郎億集團」的財務困窘嗎?以郎雲的財力,他只能請到這種律師?
她絕非對任何口齒障礙的人表示不敬,只是天殺的不敢相信,郎雲竟敢丟給她這種炸彈,還派一個連法條都要看小抄才講得完整的三腳貓!
她覺得深深被侮辱了。這就是她在郎雲心裡的地位?隨便派個阿貓阿狗過來,就能搞定?
「起來!別再撿了!」她低暍。
「是。」土律師倏然端正坐好,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安分得像條狗。
她必須多深呼吸幾下,才能確保自己不會暈過去。
「我想這其中必然有某種誤會,我和『郎雲』並沒有結婚。」
土律師咽口口水,那副可笑的大眼鏡吊在他的鼻樑上。
「這其中有許多爭議,我的當事人指出,那個,呃,你們舉行過公開儀式,以及,那個,呃,全村的民眾都前來暍喜酒,所以這個,呃,它已經符合民法上的結婚要件。」
葉以心忽視他偷瞄小抄的斜眼。「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可以告訴你,我的丈夫不叫『郎雲』。」
「這應該沒有太大差別,因為整個村子裡的人也能作證,郎雲就是那天的新郎官。」他的腦袋突然靈光一下下。
「我們何不省掉這些細節,直接切入主題。你的當事人究竟想要什麼?」葉以心的指關節緊到發白。
「因為,呃,您知道,婚姻包含很多層面,還有,呃,它的影響力很廣泛。」土律師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面上畫圈圈。「咳,那個,您嫁給郎雲的這個事實,會讓兩位的財務問題變得非常複雜。畢竟,您也知道,郎雲不是普通的升斗小民,那個,他主持一個獲利率頗高的,呃,龐大的企業體,所以……」
「我們的婚姻和他的公司有什麼關係?」葉以心打斷他的嘮嘮叨叨。
土律師把即將滑落的眼鏡推上去。「兩位婚前並沒有簽下婚前協議,因此婚後財產是以法定財產製為主,也就是,那個……」他飛快瞄一眼手中的小抄。「夫妻雙方共同持有為法律原則,所以,如果您堅持中斷婚姻關係,那個,呃,郎雲在婚姻期間的一切收入便被視為兩個人的共同……」
她再度打斷他的背書。
「郎雲以為我會要求分他的財產?」她發誓她會飛到台北,殺了那個男人!
「呃,不是,這個是我提醒他的,他覺得很有道理。」土律師咧出一個羞怯的笑。
或許她應該先殺了眼前這個。
「你們兩個究竟想做什麼?」她咬牙切齒地問。
「郎先生的意思是說,您是他的妻子。」土律師用力點點頭,一副講到這裡她就應該懂了的表情。
「所以?」葉以心的秀容掠過一絲茫然。
「這樣比較方便一點。」土律師失望地看著她。她居然聽不懂?
「方便?」
「財產的問題。」土律眼中的失落越來越濃了。
「財產和方便與我是他的妻子有什麼關聯?」葉以心生平第一次興起想說粗口的衝動。
「離婚就要牽涉到財產分配的問題,所以大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維持現狀,於你於我的當事人都方便。」土律師只好為她解釋,很得意自己想出一個霹靂無敵優的結論。
「他的財產我一點都不感興趣!」她怒喊。
「好,那我們起碼解決了一個問題。」土律師非常滿意地點點頭,再瞄一眼小抄。「那個,接下來,關於婚姻的這個部分,依照民法第、第、第一千零一條,『夫妻互負同居之義務,但有不能同居之正當理由者,不在此限』。既然兩位都沒有任何正當理由,所以,這個……咳,你知道的,就是同居嘛!」
「同居?」葉以心呆呆聽他背書。
「是的,另外,根據第……」掌中的小抄快速翻一頁。「第一千零二條,『妻以夫之住所為住所』,除非兩位事前有其他約定,便從其約定,否則,這個,身為一位優良的好國民,您必須遵守民法親屬編的相關法規。」
「民法?」她慢慢靠近身後的椅背,以免因為太過暈眩而全身發軟。
「當然您還是有拒絕履行的權利,並向法院訴請離開,不過依據民法第……」小抄再翻回前一頁,找到了,土律師滿意地點點頭,「第一千零五條,您必須先證明郎先生符合底下任何一點:一、重婚。二、與人通姦。三、夫妻之一方受他方不堪同居之虐待……」
「不要再背那些該死的條文了!」她握緊雙拳尖叫。
「這個是民法說的,不是我說的。」土律師快哭出來了,小抄當場散了一地。
「郎雲派你來這裡,就只是為了告訴我這些、這些蠢話?」葉以心氣到頭暈眼花。
土律師露出受辱的表情,敢怒不敢言。
「總而言之,那個,基於財產、名譽、法條及個人意願種種因素,咳,我謹代表郎先生要求您那個,履行夫妻同居義務,否則我方將具狀向法庭提出告訴,並強制執行。」
******
葉以心感覺自己的體內分成「極冷」與「極熱」兩種成分,「極冷」的那個部分從體內抽離出來,站在上方望著一切的發生。
她看見車子後座的自己,一臉冷靜地直視前方,不禁佩服讚嘆。
沒有人看見那女人體內燒著多熊烈的火焰嗎?整輛車沒有燒起來真是奇蹟。
「他要告你!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要告你!」坐在駕駛座旁的清姨還處於震驚期。
「我還不知道原來夫妻想不想一起睡覺也歸法官管咧!台灣的法律真是厲害!」大漢從頭到尾一副很樂又不敢笑出來的模樣。
「你閉嘴!如果你一開始就趕那小子走,一切根本不會發生。」清姨怒火滔天。
大漢皺縮一下。每次都這樣說,之前也不知道是誰在新聞看見那個「死阿國」,不久就到台北弄了個分店,還故意弄在人家公司門口,更那個的是派心心去台北駐店,根本是司馬昭之心嘛!
半空中的她暗暗對漢叔感到抱歉,又害他被罵了。後座的自己呢?那個葉以心仍然僵直地坐著,一點表情都沒有。
「你不得不承認他很有創意啊。」大漢縮了一縮,嘀噥兩聲,專心回去開車。
原來台灣法律這麼好用,呼呼呼,那以後他也要學起來。如果他相好的又從山下回來,推說什麼腰酸背痛,晚上不陪他這個這個又那個那個的話,那他也要用這一招……
「你找死,好的不學敢學這個!」一隻快手揪住他的耳朵。「同居義務只是住在一起而已,又沒說一定要同床,即使被他得逞了,心心也不必一定要陪他睡覺,對不對?心心。」
「啊啊啊,痛……」原來他不小心把心聲講出來了!「住在一起當然就是要一起睡嘛,不然他抓心心陪他一起住幹嘛,對不對?心心。啊啊,你不要再捏了,會出車禍啦!」
她繼續盯住後座的自己。沒有人看到這女人已經快爆炸了嗎?她像一隻壓力鍋,外表看起來炊煙不興,頭頂上其實已經冒出唧唧的訊號聲,只要再施加一些力道,整鍋便要爆炸了。
為了同車人的生命安全,她只能祈禱漢叔快些將車子開到台北。
目的地在兩個鐘頭後抵達。
她看著後座的自己下了車,堅定地婉拒長輩同行,要清姨去對面的花店等著,然後轉身走進郎億大樓。
下午兩點鐘,辦公大樓人氣最旺的時候。她一路跟上去,很佩服她途中竟然還能跟幾個認出她的花店顧客打招呼。
電梯上達三十七樓。陳秘書訝然站起來,詢問她有什麼事,她視而不見,直接敲敲門,走入總經理辦公室。
半空中的葉以心遲疑了一下,決定跟進去看看。
情境與她上回來這個辦公空間有一些類似,郎霈也在場,正背對著她跟他大哥討論一些公事。
「出去。」她聽見自己冷靜地命令。
郎霈倏然抬起頭,那張郎家專有的英俊臉孔充滿錯愕。令人意外的是,這回他沒有造次,輪流看看她與大哥之後,默默起身走開,還禮貌周到地替他們把門拉上。
她直直望著辦公桌後的那個男人。
冷靜,理智,精明,幹練,鷹般銳利的眼,一切與她初次在此見到的郎雲一模一樣。
郎雲從辦公桌後站起來,英俊依舊,冷淡依舊,沒有特殊表情。
她站在半空中,準備瞧瞧這兩人要怎麼個吵法。
猛不期然,一股巨力將她拉向門附近的那個女人。她大驚,努力想抗拒這股引力。那副軀殼內的情緒太過強烈了,她不能回去!她一進入之後,會被體內的力量所左右,失去所有理智——
太遲了!她眼前一花,陡然感覺自己從空中墜落凡間。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氣攫取住她!
她的腦子裡充滿了各種聲音,記憶以倒轉的方式重新播放一遍。從山上的情況,幾個月前的重逢,四年來的壓抑,回到他離開的那個清晨。
你要走?她聽見自己四年前的聲音。
「我從未聽你提過以前的事,結果你第一次提起,就為了告訴我你要走?」
「我已經離開太久,必須回去處理一些私事。」
他要離開她了,當時的驚怒與恐慌重新回到她心中。
她的眼前只有一片狂艷的火,熊熊燃燒。
「你這個混蛋!」葉以心猛然衝上前,狠狠甩了他一個巴掌。
郎雲毫不避讓。
「是你自己要走的!」她用全身的力量踢他,捶他,攻擊他。只想將他傷得血跡斑斑,像四年前的自己一樣。
「什麼樣的私事?」
「現在一時也說不清,等我回來之後,再源源本本的告訴你。」
「你還會回來嗎?」
他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
他怎麼可以這麼做?她是如此的愛他,以他為自己的天,自己的地,整顆心裡除了他再沒有別人,甚至連存放她自己的空間都沒有,而他竟然要離開她。
「我求過你!我哭倒在地上,一直求你不要走,但是你說你非走不可!」她發瘋一樣,捶著那片堅硬的胸膛哭喊。
郎雲收緊雙臂,被她又推又踹。她彷彿重新感覺到四年前的痛,一顆心在胸口內發冷。
「你打算如何安置我呢?」
「我還未決定接下來要怎麼做。給我一點時間好嗎?等我把台北的事安頓好之後,我一定會回來接你。」
多麼熟悉的台詞。城裡來的年輕男子和村中的女孩相戀,臨別前,信誓旦旦地丟下一句:我一定會回來接你。但是,保證終歸只是保證,那些男人,都沒有回來。
她一直以為自己不會是那群心碎的女孩之一。
「心、心……」
「你怎麼可以這麼做,我是如此的愛你!」她不斷攻擊他,手腳並用。
猛不期然一個失去平衡,她跌坐在地毯上。腳突然失去力道,再也站不起來。
她埋入自己的手中哭泣。
「你說謊,你不會再回來了。」
「心心,如果我的家人不再需要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如果他們要你呢?我就應該放手?」
她只是他的第二個選擇,排在他的家人之外,一點都不重要!他完全不瞭解,當她與他訂下婚姻的承諾時,便把自己視為他的家人,而他,卻沒有同等的感情。
一個溫暖的懷抱將她攏入其中。她反手想推開他,再不希罕他的溫柔,環過來的手比她更堅持。
突然之間,她渾身乏力。
「我一定會回來接你,你要相信我。」
「要走就一起走,我現在就跟一起你下山。」
「不行!」
「為什麼?」
「因為我不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或許一切照舊,我仍然回到清泉村,也或許我必須留在台北,讓我先把家裡的亂象解決,再來處理你的問題。」
「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一個『問題』!」
她全身無法克制地顫抖。他終究和那些過客一樣,不肯帶她走!她不該愛上他,不該傻傻地獻出自己。
「罵吧!把你的怒與痛全部發作出來,一絲都不要藏。」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她耳畔喃喃低喚。
她痛苦得無法自己。為什麼愛上一個人會如此痛楚?全身彷彿被人硬生生撕裂,肌肉、骨骼,一片片分崩離析,她的心版上血跡斑斑,無論多麼努力都無法拭去。
「你究竟要我說什麼才肯信任我?」
「我要如何信任你呢?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張國強真的是你的本名嗎?」
「……我不是故意要騙你,一開始我根本沒打算久待,所以才隨便說個名字。我沒料到自己會愛上你。」
他承認了,他根本沒打算與她天長地久。那他為何要娶她?她不是那種成熟世故的都市小姐,懂得玩你情我願的愛情遊戲。對她來說,愛便愛了,這是一輩子的事。
她的一輩子,卻只是他的三年而已。
「乖,我和父親已經約好了中午在家裡碰面,現在一定要出發了。等我好嗎?」
「等多久?你自己也不能肯定會不會回來,我何必等你?」
「你講點道理好不好?總之,我現在得下山了,隨你愛信不信。」
這是他最後一句對她說的話。
「是你自己要離開的……」她心碎地躺在他懷裡,「我讓你離開了,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她的聲音沙啞,然後她才知道,原來方纔她不停的說,積壓了數年的怒與怨,同時激放出來,幾乎哭盡了眼淚,也說乾了喉嚨。
而他完全不切斷,只是抱著她,搖晃她,親吻她,任她攻擊謾罵,任她吐盡心頭的恨。
「愛一個人為什麼這麼痛苦?我不要再愛了。」她閉上眼眸。
「不行!」他嚴苛地抗議。
她覺得好累,全身彷彿虛脫一般,無力再抵禦。蝴蝶般的細吻落在她的眼睫,吻去她的淚。
「我們是屬於彼此的,即使隔著千山萬水,我仍然設法與你重遇,不要再把我關在你的心門以外。」
「是你自己要離開的……」她吸進他的氣味,聽進他的低語,身體被他環繞,整個人從裡而外被包覆著。
「告訴我,我曾是個怎樣的男人。我剛上山時,對你好嗎?」
「你對誰都不好,成天像生著悶氣。」她喃喃道。
「我們是如何認識的?」他低喑的嗓音如催眠一般,將她引領回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在天色全黑的鬼林裡,她無助害怕,只能蜷在陰冷的樹洞中,聽著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響,期待有人能找到她。忽而間,樹林深處,有一道朝自己踢踏而來的步伐。
「我迷路了,你找到了我……」
那隻寬大的掌撥開樹叢,朝她伸出,伴隨一個簡單的字:「來。」於是,她便跟他走了,千山萬水都跟他走,直到現在……
「我試著從不相干的角度來揣想,七年前那個郎雲出現在清泉村時,是懷著如何的心情。」他的眼神深思而悠遠。「他為了一個我還沒弄清楚的原因,和他的父親吵翻,從報紙上看到父親說他已經變成植物人,這種徹底的決裂,讓他充滿憤怒。他需要時間想清楚,所以躲進了一個小山村裡,卻在那裡找到命定的愛人。」
「你從一開始就騙我……」
「或許等他發現自己投入得太深時,已經騎虎難下了。」他吻她發尾一下。「小姐,從我所見,你也不是好相與的角色。」
「所以一切是我的錯了?」她捶他一拳。
「我只是就事論事!」他無辜地揉揉胸口。「嘿!我不是在替這傢伙找藉口,人愛得越深,就會越怕失去,他一開始做了很笨的事,最後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收尾。」
「所以乾脆一走了之是嗎?」
「我不相信他的離去是永久的,否則他也不會在多年之後,在已經對你毫無記憶的情況下,仍然受到強烈的吸引。」他溫柔地凝視她。「無論如何我可以肯定,我絕不可能放棄你,四年前與四年後都一樣。」
「所以你才找那個律師來欺負人?到了最後你都不放過我。」
「你說得對,我永遠不會放過你。」他的聲音底下藏著鋼鐵般的意志。
天知道她的殼是多麼堅硬!一個男人能用的方法他都用過了,溫柔的,激烈的,肉體的,精神上的,每一次好不容易把她挖出來,她總是躲回去藏得越深。天,這樣想來,他突然有點同情幾年前不敢向她吐實的那個「張國強」。
「我討厭你的律師!從沒看過這麼蹩腳又不專業的傢伙,還有全世界最可怕的穿著品味!除了印地安人的電影,我一輩子沒看過男人扎麻花辮!我討厭他,你叫他走遠一點。」她越想越氣,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重發起來。
蹩腳和不專業?可怕的穿著品味?這是他印象中那個讀書機器,台大法律系畢業、芝加哥大學法學院學位、同時是出了名的不務正業兼花心俊美浪蕩子的安可仰?不知道那傢伙自己又加了什麼料,郎雲嘆氣。
「好,我把他辭掉,以後我們都不要理他。還有呢?」
「還有,不是每個人都希罕你們郎家的錢,你可以叫他拿著你的財產清單去跳淡水河!」
「財產清單?該死的,那個混蛋究竟是怎麼跟你說的?」他早該知道,絕對不可以信任姓安的痞子!
「他說你……」她用力想撐起來,眼前卻一陣頭暈眼花。
「別亂動,你快休克了。」他連忙將她抱到長沙發上躺下。「你多久沒吃東西了?臉色怎麼這麼蒼白?」
「被你們兩個氣都氣死了,哪裡吃得下!」委屈和怒氣N度交戰的結果,前者獲勝,淚水湧回她眼眶。
「我讓陳秘書拿一點蛋糕進來,免得你餓壞了胃。」他不斷吻她的唇。
「讓開,我要回去了!」她凶悍地推他。
「不行,我們還沒談完。」自她出現以來,他綻出第一抹微笑。
「我已經說了不再愛你了,你聽不懂?」她知道自己很孩子氣,可是就是忍不住。
「好,那你別愛我,讓我愛你就好。」他輕哄道,一面拿起茶几上的分機,要陳秘書帶一些點心進來。
專業的陳秘書仍然維持專業的表情,端了一盤專業的點心進來之後,再專業地走出去。
「來,吃一小口乳酪蛋糕,這是附近一間糕餅坊的老闆娘親手做的,非常濃也非常香。」他叉起一小匙餵她。
她本想推開他,那股醇厚的香味催動了枯竭的腸胃。手不由自主將他的臂拉回來,就著他的手吃下一口。
他望著她,眼神溫柔,一口一口的餵她吃完。
「要不要喝點牛奶?」
她搖搖頭。
「喝熱茶?」
她點點頭。
「要不要再愛我?」
她再點頭,察覺不對勁之後趕快搖頭。
「不行,我已經看到了。」他笑著輕吻她的臉頰。「我曾經那麼接近失去你的邊緣,絕對不能忍受同樣的事再發生一次。」
「我們如果不曾重遇,你甚至不會知道自己失去我。」
「對我來說,真正的失去不是相隔千里,而是再也碰不到你的心。」他突然說:「為了自我懲罰,我決定送你一樣禮物。」
她想說她不要,卻更想知道,「什麼禮物?」
「或許你說得對,愛人真的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我決定把傷害我的方法交到你手裡。」他執起她的手,貼在自己的心上。「任何事都不會讓我吭氣,唯獨你把自己縮回殼裡,這是對我最深沉的打擊!從現在開始,你也握有殺傷我的武器。」
倚著他堅實的身軀,她想起自己這幾年來的怨。
是的,她從不氣他忘了她,而是氣他的離去。最終,他轉了個彎,回到她的生命裡,不僅如此,還步步相逼。繞了一大圈,他們仍然在一起。
她枕著他的臂,聽他平穩的心跳,漸漸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也融入相同的頻率。
怒與恨在方纔的一剎那間盡吐,如今發完了,心頭空蕩蕩的,儘管失落,卻也不再有任何重擔。
終於是放開了……
她緩緩舉起手,撫上他立體的五官。為什麼這男人總是能讓她同時怨怒與心疼呢?
「為了回報我的大方……」他連忙閃躲她的轉撫為掐,輕笑著。「有一件小事困擾了我許久,或許你能為我解惑。」
「什麼事?」她輕哼。
「郎霈說你當年向他要走五十萬,這是怎麼回事?」他的口氣古裡古怪的。
「那筆錢不是你們的!」她哼得更用力些,這次想掐的是郎霈的脖子。「下山那天,你本來應該順便跑一趟銀行入帳,那筆錢是村民們辛辛苦苦做手工藝賺來的,打算隔年辦大拜拜的公積金,誰知道你中途出車禍了。後來我刷一下簿子,發現錢沒有存進去,也不知道你撒到哪裡去了。這是村民辛辛苦苦攬起來的錢,別說五十萬,即使五千塊我也要拿回來。」
他胸口抖動起來,葉以心發現他竟然在笑。
「當我發現自己只值五十萬時,實在有點委屈。」但是比起五千塊,他似乎應該感到滿足了。
「隨便你怎麼想!」一場發洩讓她累得全身無力,又不甘心就這樣放過他。「我要回家去,一輩子再也不下山。」
「暫時會有點困難,」他拿出一副商量的口吻。「以後我們可能得兩個月住山上,一個月住台北。我打算把一些東西漸漸放給郎霈去做,在他還沒有完全上手之後,不放心就這樣離開。等一切他更穩定之後,我打算在山上設一個遠端遙控的辦公室,以後就不必事事回台北處理了。」
「我說的是我要一個人上山,跟你有什麼關係?」話才剛說完就忍不住加一句,「你可以整整兩個月不進公司?」
「現在的行動辦公室非常發達,只要一部電腦、一線網路和傳真機,我可以發動武裝政變。」他當做沒聽到第一句話。
「你自己高興就好,放開啦!」
「好吧,如果你堅持現在走,我們現在到地下停車場開車。」
「我要打電話叫漢叔上來接我。」
「講到他們我才想到,為了以防萬一,我們還是重新弄個儀式比較好,這次一定要簽好結婚證書,不然我太沒保障了。」
說著要離開的兩個人,卻一動不動,繼續偎在沙發裡,說些傻氣的對話。
郎雲哄著她,腦中卻彷彿看到一張吊兒郎當的臉,笑嘻嘻對他說——嘿,你要我惹她生氣,最好氣到殺來台北砍你,我可是做到了,兄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10:14
尾聲
心心:
半年前,曼宇來美國找過我,說了一個關於拼圖的故事,於是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徹底思索。
直至今日,郎雲從不曾再來問我,郎霈亦然。我願意想是他們覺得自己不再需要任何解釋,但更有可能的情況,是他們不願意再翻起一些舊傷。
身為一個父親,我很樂意「享用」這片孝心提供的附加價值;身為一個公公,我卻認為自己欠你一個解釋。
在所有人之中,你似乎受牽連最深,卻也最無辜。我不知道你們的拼圖完成到何種程度,但是我想,我手中的這一塊,應該是一切的起點,或許到了我該交出這塊拼圖的時候。
讓我告訴你,當年發生了什麼事。
在郎雲兄弟心中,我一直是個好父親、好丈夫與成功的生意人。老實說,我並不完美,我受的是老式教育,有著我們這一代男性普遍具備的大男人士義,我太過頑固也太過自負,在家人面前習慣絕對的權威。
我的妻子生前有一位知交好友,由於婚前失足而懷孕。未婚媽媽在當時是一件大事,她承擔不起這項醜聞,於是偷偷生下郎霈,交由我們夫妻撫養,我們夫妻承諾會將這個小孩視如己出,猶如郎雲的親弟弟。
她生完小孩之後便離去了,此後我妻子和她失去聯絡,只知道她嫁給某位知名人士為續絃。
心心,我生平唯一的一次出軌,發生在郎雲四歲那年,我和對方都知道這是不對的,然而彼此的吸引力太強烈,於是我瞞著妻子,斷斷續續和她來往一陣子。
之後她懷了身孕,而我無法離棄無辜的妻,她只好選擇將孩子生下來,交由最好的朋友照顧,然後從我的生命裡消失。
我想,你應該已經明白了。是的,郎霈是我的親生兒子,而我的妻子從來不知道。
我以為我的秘密是安全的,沒有想到,它會在多年之後,以如此意外的情況反撲我的生命。那位女性所嫁的男人,竟然是曼宇的父親。
那天曼宇向我坦承,她無意間發現了這個秘密,至於其中的過程,我沒有問,這一塊是屬於她的拼圖。
當時我妻子已經到了癌症未期,她說服曼宇自己已經知道一切,其實只是多年來的疑心而已,年輕的曼宇毫不設防,竟讓這個拼圖的一角為她所窺探。
我的妻子在四天後逝世。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結果是她的病情所致,或她所知道的傷人事實。
曼宇驚慌過度,受不了心理壓力,轉而向郎雲懺悔,卻進一步擴大了災情。
可憐的女孩,她不知道,即使我的妻子是因此而亡,始作俑者也應該是我。
這是郎雲在多年前衝回家中與我對質的原因。他最憤怒的,不只是我毀了他心目中完美丈夫的形象,更因為我和他母親的好友聯手背叛了她,在她生命的最終一程,奪去了她的生存意志。
我說了,我是一個傳統的老式男人,我無法忍受身為父親的權威被挑戰,羞怒交加之後,我使用了唯一的方法面對:我裝得毫不愧疚,與他大吵一架,事後甚至主動出擊,重建自己的權威。
郎雲離去前,只說了一句:從此之後,他以自己的姓氏為恥。後來曼宇告訴我,他認識你時用了假名,在這裡倒要為我兒子說句公道話。我不認為他有心瞞騙你,只是心情仍然處在激憤之中。從這一點,你多少可以看出我們父子倆脾氣的相像處。
等我察覺到自己的懊悔時,已不足以改變任何事。直到三年後,郎雲打電話給我。
「我從報紙上知道家裡的情況了,我想,我們應該把好好這一切談開。」電話裡的他聽起來走如此平靜。
突然間,我的心裡燃起一絲希望,或許,我仍然有機會得回我的兒子。
接下來便是你所知道的了——他發生車禍,再醒來之後,已忘記三年來的種種。這就像上天賜給我一個天大的恩惠,我的兒子不再記得他對我的恨,只記得他對我的愛。於是我滿懷敬意,決定好好保存這項恩惠。
這三年之間發生的事,是屬於你的拼圖。
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這一段則屬於郎霈的。現在也無從得知,若我知道你的存在之後,情況會不會有所不同。
好了,我已經貢獻完我的這一份。郎雲那裡,他雖然是我的兒子,只怕你比我更瞭解他,所以我決定晚年來再任性一次:交由你決定要不要將這塊拼圖與你的丈夫分享。
如果它將帶來任何後績效應,那也是我必須承受的業,我無可怨尤。
對了,下次有機會碰面,別跟我提這封信上的事,我說了,我是老式的男人,我臉皮很薄。
祝新婚快樂
郎祥中
******
「心、心!」
凌曼宇不知從哪個角落裡蹦出來,她嚇了一跳,手中的信箋險些散落一地。
「小心一點,我差點被你嚇得跌倒。」她連忙拍拍胸口。
「什麼,我嚇到你?郎雲在哪裡?他有沒有看到?」凌曼宇火速四下張望。「那男人今兒個整天都神經兮兮的,別人在你身旁講話大聲些都不行。」
「別理他!你剛才又鑽到哪裡去了?牛排都烤好了,先去吃幾塊,冷了就不好吃了。」葉以心指了指庭院中央的野餐桌。
今天是他們的「婚禮」,仍然沒有正式的儀式,甚至連辦桌宴客都沒有,只有一堆村民貢獻出各種小菜和野味,大家夥圍在她家前院烤肉。不過郎雲倒是如願逼她在眾人的見證下,於結婚證書籤下芳名。
「等一下,跟我來,我剛才找到一個新地點,拍起照一定很好看,你也一起來看看。」凌曼宇興匆匆地拉著她往後院走。
安可仰佇在烤爐旁邊,熱得滿頭大汗。現在仍是早春,應該還很冷的,老天爺!刮點風吧!
他瞄一眼另一個爐旁的男主人,牛仔褲、休閒T恤,一副寫意自在的樣子,再看看自己灰頭上腦滿臉油煙,真不是滋味。
「你一點都不擔心?」他先開火。
郎雲瞟他一眼,熟練地替一塊帶血牛排翻面。「擔心什麼?」
「你不覺得曼曼對你老婆親熱得離譜?」安公子壓低聲音。「她混在俊男美女最多的一行,卻從來沒傳過緋聞,我猜她根本就是同性戀。」
「全世界的女人只要跟你不來電,就是同性戀。」郎雲非常清楚他的死德行。
安公子悻悻然退回自己那口爐前。
「喂!台北人!你過來。」大漢踩著大步,酒足飯飽地朝安公子靠近。「你抓過蝦沒有?」
「啥?」現在的溪水還很冰吧?
「去吧!別讓烤肉這種小事絆住你。」郎雲對他開朗地微笑。「大漢,河床中段那一帶不錯,蝦子很多。」
收到!大漢打個OK的手勢。
「走,小子,抓蝦去!」有人慘了。
郎雲舉手招來郎霈和一位村民,把烤肉叉交給他們接手,轉頭去尋找老婆,最後在小林子的石桌附近找到人。
為了防止類似小卿的失足意外再度發生,他和村長商量過後,找工人為這塊小空地鋪上水泥,並在隘口處圍上欄杆。由於山村經費有限,他乾脆自己掏腰包,此外也替村上增加了一些公共設施,並且買了一部小巴士,讓小朋友們此後不必再每天走一個小時的路到鄰村上下學。
「老婆可以還我了嗎?」他邁著閒散的步伐,停在空地邊緣。
凌曼宇和她聊得正高興,一看男主人前來認領失物,識相地閃人。
葉以心安然坐在石椅上,等著他的靠近。暖熱的懷抱與烤肉的味道一下子便包裹她。
「郎雲,你說我們會結婚多久?」
「什麼叫『結婚多久』?」他皺起眉頭。
「我們會結婚二十年嗎?」她問得很認真。
「你只嫁我二十年就夠了嗎?」他回得很不悅。
「隨便嘛,你自己講個數字。」
「兩百年。」他粗聲粗氣地講。
「嗯,那取十分之一好了,二十年差不多。」葉以心默默算了一下。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
「等我們結婚二十年的那個紀念日,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她吻他的下顎一下,甜美地笑。
「什麼秘密?」郎雲古裡古怪地看她一眼。
「都說了等二十年才要告訴你。」她善良地加一句,「不過這個秘密,算不上正面的驚喜,所以希望你不要太期待。」
「為什麼這種事不算驚……」郎雲深呼吸一下,重新換上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親愛的,我想,這種『秘密』瞞不了二十年的。」
輪到葉以心訝然望著他。
「何出此言?」難道他想起來了?
郎雲不可思議地拍一下額頭。「你不覺得這種『驚喜』頂多瞞上四個月就差不多了?」
「我想你最好告訴我你在說什麼。」她開始變得非常謹慎。
他不想再忍下去了。
「今天早上我起床洗臉的時候,看到垃圾桶裡的驗孕劑!」他一直在找機會和她單獨相處,等她告訴自己這個好消息,沒想到得到的答案卻是——她打算等小孩子滿二十歲再告訴他?
葉以心猛然跳起來,郎雲倒抽了口氣,連忙扶住以免她跌倒。
「你偷看?人家本來打算今天晚上的『新婚之夜』才告訴你的!」所有驚喜都被他破壞了啦!
「總比小孩子二十歲我才知道好吧?」他挖苦道。
「討厭死了!你沒事幹嘛去偷翻垃圾桶,別告訴我你平時就有這種嗜好!」她又急又氣。
郎雲清清喉嚨,閃避她的攻擊。「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
「這個完全就是重點,」她準備要追究到底。「說呀!你為什麼會突然做這種無聊事?」
「你前天去老張的藥房買驗孕劑,老張回頭立刻告訴陳大嫂,陳大嫂再告訴老母雞,老母雞馬上把消息傳給她相好的,大漢一分鐘也沒等就來通風報信了。」
這就是住在小村莊裡的壞處,每個人一點隱私也沒有!
「我決定了,即使等到結婚二十年我也不告訴你那個秘密,這是你的報應。」她轉頭就走。
他連忙將老婆拉下來。「你是說,你打算告訴我的秘密不是懷孕的事?」
她甜笑一下,黏蜜到讓人頭皮發麻。「不是,不過你可以跟這個秘密說拜拜了。」
「什麼秘密?我現在就要知道。」想到她有秘密不告訴他,郎雲頗不是滋味。
「不要。」她白丈夫一眼,轉身走向林蔭密處。
那隻老狐狸!既威脅她可能有「後續效應」,再示軟的說一句「無可怨尤」,分明是軟硬兼施!跟他兒子一樣壞。
「明年就告訴我?」他跟在她身後討價還價。
「想得美。」
「後年?」
「不要再問了,我說了不是什麼開心的事,早知道對你也沒好處,而且說不定不必等那麼久,你自己就想起來了。」
「如果是那時期的事,更不會有什麼不開心的。」反正就是要賴她說就對了。
「不說。」
今天風和日麗,不是適合生氣的好日子。她挽起他的手臂,漫步在山徑間。
滿山的野杜鵑朝輕風招手,樹梢枝頭,一一春鶯語。風光太媚而心情太佳,不應該浪費時間在人間的喧囂擾嚷上。
此時山景,正是最美好的顏色。
<全書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10:52
跋
凌某人
來講拼圖。
作者是全知觀點,所以好像應該站出來,給讀者一個清清楚楚的解說——其實當時的情況是誰跟誰吵架,吵的內容是這般如此、如此這般,讓我把完整的情況寫給你們看:後來他跑到哪裡去之後,在那裡的生活又是這樣和那樣,讓我也寫給你們看。後來誰去找誰講了什麼話,詳細內情則是A加B與C加D,讓我也寫給你們看……
然而,生命往往不是如此。
我們生命片段不只屬於我們而已,而是由許多牽涉在其中的人組合而成,每個人都是拼圖的一部分。不管我們認為自己多麼清楚一件事的真相,我們都可能少了別人的那一塊圖片。
生命本來就沒有全知的,也因此,凌某人一開始就不打算花太多篇幅去倒敘,或安排「他最後終於記起了一切」的情節。我的男主角會努力地追尋,他能追到幾片就是幾片,但是他沒追到的部分,仍然不會平空獲得。
一切都從現在開始。
當凌某人的主角很可憐,他們沒有太多小說裡男女主角應有的特權,事實上,我讓郎雲活過來已經很仁慈了(不然故事就演不下去了)。因為現實中的你我,都是這樣過日子的。
記得學生時代某一年過年,全家到山上去玩,那時候還很幸運地碰到玉山下雪,生平第一次和雪合照。也是在那次出遊,看到了許多山村居民的生活,當時我只想:好羨慕哦!每天可以被群山所包圍,亂有靈氣一把的。
又隔了一年,有一位同學家住南部山上,約我們一起回去她老家度週末。那次的兩天一夜之旅,讓我更進一步接觸到山中人的率直純真,從此無法忘懷對山居的憧憬。
這是「清泉村」的由來。
雖然當凌某人的主角很沒特權,可是作者卻很喜歡替自己搞特權,所以出於對這個虛構小山村的偏愛,凌某人決定將它發展成一個系列。
親愛的主角們,抗議駁回,我打算寫你們,就是這樣;如果我心情好的話,偶爾會讓你們回城市逍遙一下,其他時候,和都市繁華說bye-bye吧!
……奇怪,話自己講出來之後,背心開始涼涼的了。希望不會又發生「七星傳奇」的慘劇,自己信誓旦旦要寫續集,結果到現在仍然沒孵出第二本。
天哪!我真的要把這篇後記交出去嗎?
留些後話,以後再聊。在這裡給親愛的讀友們拜個晚年。
祝大家猴年行大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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