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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凌淑芬]胎記(清泉村系列之三)[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21:08     標題: [凌淑芬]胎記(清泉村系列之三)[全文完]

胎記(清泉村系列之三) 作者:凌淑芬

怎麼會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女孩纏上呢?
除了閉著眼揉太陽穴就只能無言以對,
只因為他情願當個無情無愛的木頭人,
毋需對愛情有任何幢憬也可避免怨恨纏身,
可是……她簡直陰魂不散到令人抓狂,
不聽「老人言」執意介入他的生活,
任何歪理從她口中說出都變得天經地義,
害他「緋聞上身」被媒體整得七葷八素,
還不小心失去理智對她動了心,
尷尬的陷入愛或不愛的兩難抉擇……
唉,既然無意陪她一同對抗所有人的反對,
只好昧著良心撂下狠話逼她自動離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21:37

楔子

  「鈴當,一起來玩!」

  美好幼稚園的孩子王抱著一顆兒童籃球跑過來,身後跟著三個小嘍囉,趾高氣揚,得意非凡。

  小女生斜瞄他一眼,繼續蕩自己的鞦韆。

  「鈴當,來玩球嘛!我不會砸你的!」陳志齊慢慢挨近鞦韆旁。

  在他的心裡,鈴當是全世界最可愛漂亮的女生了。

  她的臉蛋跟蘋果一樣,不用捏就紅紅的,她的笑聲跟她的名字一樣好聽,而且她不像其他小裡小氣的女生,跑起來比很多男生還快呢!

  可是她安靜溫柔的時候,又像卡通裡的小公主,既美麗又可愛!當然他不是男生愛女生,他只是……只是……哎呀!反正他就是喜歡找鈴當玩嘛!

  「你走開啦!」鈴當撇開頭不理他。

  今天出門的時候,外婆又幫她綁兩根衝天辮,她最討厭這種白痴的髮型了,可是媽咪居然說她綁這樣很可愛!拜託,她看起來簡直像顆長毛的大西瓜好不好?

  還有,外公今天身體不舒服,所以是媽咪送她來幼稚園的。她討厭媽咪送她上學!她也討厭爸爸來接她!她寧可爺爺奶奶或是外公外婆來!

  「鈴當,你在生氣嗎?」陳志齊小聲問。

  「你好煩!我現在不想跟你玩不行嗎?」鈴當一個箭步跳下鞦韆,神氣地叉著腰。

  「哼!不玩就不玩,希罕什麼!反正我媽媽也叫我不要跟你玩!」陳志齊惱羞成怒地啐她一口。

  「你媽媽為什麼叫你不要跟我玩?」小女生盤起手臂質問。

  「我媽說,你爸爸媽媽是不正經的人,叫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不然你以後會帶壞我。」

  「亂講!你們家才是不正經的人!」鈴當漲紅了臉。

  「你們家才是啦!我媽媽說,只有不要臉的壞女人才會讀國中的時候就生小孩,你媽咪就是那種壞女人!」

  一股熱意衝上她的眼眶,鈴當努力忍住。

  「你們家才是。」

  「你才是。」   

  「你才是。」  

  「你更是!」

  鈴當一口氣忍不下去,猛然撲上去拉扯他的頭髮。「我爸爸媽媽比你爸爸媽媽好兩萬倍,你們家才是壞人啦!」

  「你、你打我!」陳志齊痛叫一聲,左臉頰被她抓出好幾道血痕。

  「我就是打你,你怎樣?愛哭鬼!臭屁鬼!」小女生一腳把他絆倒在地,跳到他肚子上沒頭沒腦一陣亂打。

  「喂,你怎麼可以打人?」兩個小男生圍過來,七手八腳想抓開她,另一個人趕快跑去報告老師。

  「阿明,阿寶,好痛哦!」陳志齊大聲哭叫。

  「竟敢罵我爸爸媽媽,你找死!壞蛋!壞蛋!壞蛋!」小女孩打紅了眼,誰敢靠近她她就咬誰,幾個小男孩全部被她打得潰不成軍。

  阿寶偷了個空想抓她的辮子,她火速轉過頭,從他的手臂一口咬下去。

  「啊!」阿寶捧著手退開。望著臂上那個滲著血絲的牙齒印,他越看越害怕,忍不住「哇」的放聲大哭。

  「還不給我住手!」趕來救駕的老師連忙將她揪離小男孩身上。

  「哼!」她不馴地抬起下巴。

  「鈴當,你的麻煩大了!」

  *****

  「是,是,不好意思,是我們管教不周。」

  辦公室裡,幾名男生的家長都到齊了,園長努力充當和事佬,一雙不滿二十歲的年輕男女站在她的辦公桌前,硬著頭皮低聲道歉。  

  「雖然像你們這種父母不會教女兒是情有可原,可是凌老和安老好歹也是有點名望的人,怎麼連個孫女都管不好呢?」陳志齊的媽媽心疼地抱著兒子。

  「真抱歉,幾位小朋友的醫藥費我們願意全權負擔。」穿著牛仔褲和T恤的年輕爸爸勉強陪笑。

  「鈴當,還不跟老師和同學道歉?」小媽媽輕推一下身邊的女兒。

  小鈴當哽咽一聲,猛然掙開媽咪的手,衝出辦公室。

  「鈴當!」凌曼宇連忙追出去。  

  不必別人說,小鈴當也知道,她的父母和別人的父母確實不一樣。

  同學的爸爸媽媽都是胖胖的,醜醜的,老老的,可是她爸爸媽媽很俊俏,很漂亮,也很年輕!

  別人家的媽媽不會穿高中生制服出現在幼稚園門口,爸爸也不是大學一年級的新鮮人。

  外公說,媽咪是為了生她才耽誤學業,休學了兩年在家生小孩和「等風聲過去」。可是風天天都在吹啊,颱風天吹得尤其吵人,「風聲」一點都沒有過去。

  爺爺說,爸爸要努力念大學,將來要賺很多錢養她,可是她現在已經會自己吃飯了,她根本不用別人養。

  他們為什麼就不能跟別人家的爸爸媽媽一樣,一下子就變得很老很醜呢?陳志齊他們的父母早就不是學生了,他們都是「上班卒」!

  她也要她的爸爸媽媽當「上班卒」!

  「鈴當,你怎麼可以自己跑出來?這樣很沒有禮貌,你知道嗎?」凌曼宇在鞦韆後面的大水管裡找到她。

  她抱著自己的腿,小臉埋在雙膝間,哭得全身都在發抖。

  「寶貝蛋,你怎麼了?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凌曼宇小心地爬進水管裡,坐在女兒身旁。

  「每一個同學都在笑我,都是你們啦!」淚水像噴泉一樣的進出來。

  「他們笑你什麼?」凌曼宇一愕。

  洞口的光線被一道身影遮住,安可仰也跟了上來,兩個小大人交換一個視線,同時在對方眼裡看到不解。

  「他們都笑你們做壞事,才會這麼年輕就生了我!」她撲進母親懷裡放聲大哭。「好丟臉哦,你和爸爸以後都不要來幼稚園接我啦,我最討厭你們了!嗚……」

  凌曼宇撫著女兒的頭髮,沉默片刻。「你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和同學打架?」

  她哭到無法回答。

  「好啦,以後讓外公他們接送你,爸爸媽媽都不再來了,這樣好不好?」安可仰無奈地蹲下來,輕觸女兒的小臉蛋。

  她說謊了!其實她一點都不討厭爸爸媽媽,她很愛很愛他們,就像他們也很愛很愛她一樣。可是,很愛很愛是不夠的,她只想要一對普通的爸爸媽媽,跟別人家父母一樣的爸爸媽媽!

  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22:06

第一章

  「郎霈--」一聲嬌喊。

  下一瞬間,郎霈發現自己腰間多了一雙手。

  時值曼谷最炎熱的四月份,午後艷陽幾乎烤乾人的生存意志,但衰竭的熱影響不了郎億集團的二公子。

  中午十二點,他向門口警衛點了下頭,步出「郎億泛泰大樓」,笑容疏淡,額角不興一絲汗珠。

  下午兩點,他踩著滿地熱氣,以同樣的步調、同樣的笑容進門,仍然一顆汗珠子也沒有。

  這可奇了,難道台灣男人特別耐熱?泰裔警衛忍不住走到旋轉門邊感受一下熱空氣。街上確實是四十度高溫呀!他望向守衛台的另一個同伴,兩道奇哉怪也的視線一起投向服務台前的挺拔身影。

  「郎先生,這份快遞是十分鐘前送達的,我正要幫您送上去。」接待小姐連忙翻開簽收本,讓他簽名。

  「沒關係,我自己順道拿上去就成了。」郎霈微微一笑,抽出胸前的鋼筆,在收件欄填下自己的英文姓名。  

  這些年來,郎家二公子的身影,泰國分公司的人是越看越熟了。之前正牌大龍頭郎雲也來視察過一、兩次,但是泰國分部主要還是由二公子郎霈負責。

  有時候,他們旁邊這些人總不免要替郎霈叫屈。

  郎家的兩個兒子裡,老大郎雲成名較早,後來雖然昏迷了三年,復出之後依然聲勢浩大,相形之下,他們眼中的「自己人」郎霈似乎一輩子注定要屈居在哥哥之下。

  以外表來說,郎霈比他一八五的哥哥矮了三、四公分,肩膀卻寬了一號,感覺不像郎雲的比例那麼和諧完美。郎霈的臉型較為方正,嘴型較寬,鼻樑挺直但比較 短,不像哥哥的清俊矜貴。若說一身傲骨的郎雲走貴公子路線,郎霈就是以親切隨和出名。兄弟倆站在一起時,大哥自然吸引到比較多的眼光。

  可是在一幹員工眼中,郎霈可一點都沒有遜於哥哥的地方。

  首先,他平常做事從來不端架子,出出入入會主動和警衛、接待小姐打招呼,不像他哥哥,每次一出現,身邊的空氣都是冷的,旁人稍微喘點兒大氣都會擔心凍 傷氣管;其次,郎霈做事向來有商有量,除非屬下真的犯了什麼滔天大錯,否則他一定會給第二次機會,不像他那個不近人情的大哥。

  總之,雖然各地媒體偏愛充滿王者之風的哥哥,在郎億集團員工的心中,二公子絕對得民心多了。

  「大家辛苦了。」郎霈回頭走向電梯,經過守衛台時,對兩名警衛打個招呼。

  「郎先生也辛苦了。」警衛們咧了一下嘴,揮揮手致意。

  然後,眾人眼前一花。

  「郎霈--」  

  下一秒鐘,郎二少主的腰間便多了兩隻手臂。

  「你有種別跑!」兩名泰籍男子追進來,戛然煞停在他背後。

  郎霈低下頭,發現自己迎上一張年輕之至的俏顏。

  她約莫二十歲左右,身材比一般女孩子來得高挑。巴掌大的瓜子臉上嵌著兩顆黑靈靈的眼眸,唇角尚未揚起,那雙眼已經先盈滿了笑意,倒像是眼睛比嘴巴更會 說話一般。她的及肩髮絲以一個亮粉紅色的髮圈紮成馬尾巴,淡藍色的細肩帶小可愛配上白色迷你短裙,腳下踩著一雙艷黃色的繫帶涼鞋。這番度假打扮比較適合出 現在海灘上,而不是公事化的商業大樓裡。

  「郎霈,快救我!」環在他腰間的手縮緊。

  「小姐,在公共場合這樣拉拉扯扯並不雅觀,請你先放開。」和她靈透的瞳對上,郎霈總覺得自己在某處看過這樣的一雙水靈。

  「不要,等你先幫過我再說。」年輕女孩偎近他,櫻紅的唇角躍上一抹淘氣的笑。

  她說話的口氣和表情似乎跟他很熟,郎霈卻肯定自己並未見過她。

  「小姐,我們認識嗎?」

  「我是鈴當呀!」濃密的長睫毛揚了兩下。

  「『鈴』小姐,如果你有任何問題,敝公司同仁很樂意為你服務,但是請你先放開我。」郎霈試著分開她的手。

  「不要!我偏要找你!你若是見死不救我就去跟郎伯伯告狀,你等著挨罵好了,別以為我不敢!」鈴當更用力環緊他。

  郎霈深幽幽地瞧她一眼。女孩吐了吐舌頭,反正就是吃定他了!  

  「喂!你們這些人想做什麼?你們不可以隨便闖進別人的公司!」警衛連忙包圍過來護駕。

  郎霈決定先不跟她纏釐不清。那兩個泰籍男子神情猥瑣,看起來就不像好東西。

  「兩位有何貴幹?」

  他的神情不怒自威,兩人對望一下,眼中出現一絲忌憚。

  「她欠我們錢!」比較高的泰國男子先挑釁。

  「對,她欠我們旅遊仲介費不還!」矮個子跟著嗆聲。

  「亂講!」鈴當講起英文同樣唧唧咯咯的,靈便得不得了。「我一個人在街上逛得好好的,他們看我手上拿著地圖,長得像觀光客,就自己圍上來搭訕,我只是 同他們問個路而已,他們就主動說要當我的嚮導,我當然拒絕啦!沒想到他們一聽完就翻臉了,說我已經使用過他們的『路況服務』,一定要付錢給他們,不然他們 就要把我抓到警察局去。笑話!原來在路邊問個路也要收錢?而且還不是我主動過去攀談的呢!天下哪有這種賺錢的道理!」

  「她、她明明要求我們帶她去逛街購物……」矮個兒漲紅了臉。「胡說!我已經表明得很清楚,完全不需要你們的幫忙,是你們一直纏著我不放的!我剛才已經說了我在泰國有朋友,你們偏不信,這會兒我朋友不就出現了?」她騰出一隻手朝對方扮個鬼臉,再飛快縮回來抱緊他。

  郎霈大概瞭解發生了什麼事。警衛接到他的眼色指示,回頭向休息室裡的其他人揮了下手,幾條大漢一起圍上來。

  「喂,你們再不離開,我們就不客氣了。」值班警衛大喝。

  高矮雙男互看了一眼,恨恨唾了口唾沫。x的!本來聽這妞兒說她在泰國有熟人,他們還以為她只是虛張聲勢而已,沒想到真讓她抓住一個人來撐腰!而且這個男的看起來就一副位高權重的模樣。

  「你給我小心一點!」高個子臨走之前再撂一句場面話。

  「你才小心呢!這裡是別人家的公司,竟然隨地吐痰,不衛生!」鈴當還火上添油。

  「有種就別讓我們遇到你!」矮個子氣得牙癢癢。

  「誰怕誰?烏龜怕鐵捶!本人是姑娘家,偏偏『沒種怎樣』?」她可神氣了,叉腰挺胸,威風得不得了。

  「還不快走!」警衛大喝。

  「哼!」兩個人忿忿離去。  

  狀況解除,這小姑娘也不再需要他了,郎霈用力掰開她的手。  

  「小姐,女孩子出門在外自己要多小心,再見。」他轉身走向電梯,打算在兩分鐘內忘了這件偶遇。

  「喂,郎霈,郎霈,你要去哪裡?等等我。」她雀躍的步伐竟然跟了上來。

  警衛們一時不知是否該連落難的俏佳人一起攆出去。

  「小姐,這裡是商務要地,並不適合大聲喧譁。如果你需要導遊,接待小姐可以代你打電話給本地的旅行社。」郎霈溫和地說。

  「嘖嘖嘖,郎霈,你竟然沒認出我,真是太令人失望了!」鈴當負著手,在他身周繞過來又歪過去。「我可是對你的事瞭若指掌呢!我知道你叫郎霈,你是台灣 『郎億製造集團』的二公子,你今年三十歲,號稱郎億集團的『月亮』!這幾年接掌郎億集團泰國的生意,經營得有聲有色。昨天的英文報紙寫道:在最近一次的勞 資糾紛裡,你已經砍了兩顆台籍高階主管的人頭了,這稍微在你老好人的形象上添加幾抹血腥味,除此之外,公司裡上上下下一心愛戴,大家都努力開創美好光明的 未來,完畢。」

  這些資料,稍微看過幾本商業雜誌的人都能知道。

  「謝謝你的關心。」無動於衷的郎霈繼續走向電梯門口。

  「喂,你怎麼這麼不賞臉!」鈴當粘回他背後。「你不是一顆溫柔的月亮嗎?月亮不會對人這麼冷漠的喲!」

  「小姐,請問你還有什麼事?」逐客意味非常明顯。

  「好嘛好嘛,那我給你一點提示好了。」她跳到他面前,臉蛋轉至四十五度角。「我的父母是郎家非常非常非常親近的好朋友,你猜猜看,我長得像誰?」

  「您貴姓?」郎霈連眉心都不動一下。

  「NONONO,不可以作弊,我一講出來你就猜到了。」她搖搖手指,明麗的笑靨比陽光更燦爛。「憑我們兩家人的交情,你若認不出我就太讓人傷心了,很多人都說我上半張臉長得很像我爸爸呢!」

  她看起來大概二十歲左右,所以她的父母應該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若非他父執輩的朋友,便是他生意上的合作對象。

  「即使我認識令尊令堂,也不代表在路上見到他們的兒女都認得出來。」他連猜都不想猜。

  「如果你認不出我是不是就要放我在街上自生自滅?像我這麼可愛活潑美麗善良的女孩子,在曼谷的街頭落單很危隊耶!剛才那兩個男人放話要兜我,你又不是沒聽到,你一點都不會良心不安嗎?」鈴當譴責地望著他。

  叮!電梯到達一樓,郎霈懶得再和這怪女孩瞎扯了。他直接對門房打個手勢,「麻煩你們送這位小姐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那好,先來一張挪威的頭等艙機票,我想去歐洲玩已經想很久了。如果方便的話順便幫我報名一下當地的北極探險團,謝謝,我想坐頭等艙。」她的笑聲如銀鈴。

  郎霈揉揉額角,怎麼會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女孩纏上呢?

  「鈴當小姐,你到底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溫如春風的笑容消失了。 

  「瞧,這副表情比剛才那張面具臉順眼多了!你的體型已經夠像衣架子,臉上還掛著那副百年不變的微笑,走在街上人家說不定會誤以為你是活動假人呢!」鈴當滿意地點點頭。

  「小姐,適才你遇到困難我也幫完你了,你還纏著我做什麼?」  

  鈴當完全不把他的凶相放在心上。

  「聽說郎老先生對風水很有研究,在樓上的總經理辦公室擺了一個破劫納財的『山水格』本地的華人媒體還特地專題報導過,可不可借我參觀一下?」

  「公司要地,不便開放觀光客遊覽。」他冷冷回絕。

  「好吧!那你就別理我,去辦你自個兒的事吧!」她哼著小曲兒,走到電梯旁邊蹲下來。「但是我可以保證,只要你敢把我一個扔在這裡,我立刻打電話回台灣跟老頭子們告狀,老頭子一定會去跟郎伯伯通風報信,到時候你就等著挨你老爸的罵,哼哼!」

  郎霈嘿的一聲笑出來,這種「我要告訴你爸爸」的威脅,從他小學一年級開始就不曾管用過。他嘲弄地瞥了她一眼,心硬如石,直接踏進電梯裡。

  這回,鈴當沒有再纏上來。

  「新加坡離泰國可是近得不得了,坐飛機幾個小時就到了。當然我是不指望郎老先生會為了我特地飛過來罵你啦!不過這年頭科技進步,用電話吼人也是挺方便的。」

  郎霈的腳步霎時僵住。

  郎祥中這兩年移居到新加坡去,雖然不是大不了的消息,可是全台灣知道的人卻不多,商界人士大部分仍然以為他住在美國。除了家族核心人物或知交好友,能掌握郎祥中現狀的人不超出十個。

  她,是怎麼知道的?

  「你究竟是誰?」郎霈打量她的神情已經與一分鐘前迥然不同。

  「唉,年頭都變了,好聲好氣的請求沒人理,一定要用威脅的才成,人類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鈴嘗踩著小碎步舞過他身畔,笑吟吟地指了指樓層鍵。「電梯上樓,謝謝。」

  郎露面無表情,立在門邊一動不動。

  這男人還挺蠻牛的。鈴當嘆了口氣,提出交換提件。

  「我保證,只要你表現良好,過幾天我一定告訴你我老爸老媽的大名。」

  *****

  「DT730機組是泰國廠今年初剛向法國進口的多功能製造模組,原料從輸送管進入熔鑄區,熔成液態,再傾入加工區,經過壓模、鍛造、調整、成型,一切 全自動控管,大大減低了線上工人發生職業災害的機會,而且『郎億』是泰國第一家引進口DT730的工廠。」年輕的領班與有榮焉地介紹。

  「嗯,不錯。」

  「我們現在來到的就是鍛造區,您會覺得有點吵是因為這一區以重型敲打器械為主。前面那台長得像迷你怪手的機器,是德國進口的AD8647,它的功能就 是輔助DT730的鍛造過程,簡單地說,就像一把大鐵捶,先把原料敲打成後段加工所需要的基本塑形。」工廠領班扯開喉嚨蓋過背景的巨大噪音。

  「嗯,很好。」

  「光我們在曼谷市郊的這間工廠,每年就可以生產十萬噸的建材原料,出口到台灣、香港、馬來西亞、新加坡等鄰近國家,是郎億集團在泰國的四座工廠之中,產量最高、獲利最豐的一座。」

  「嗯,我非常以你們為榮。」清妍嬌美的女主管拍拍領班的肩膀,神色莊嚴。

  領班筋酥骨軟,樂得飛飛的。

  「呃,副總……」廠長忍不住回頭打量後面那一批視察大隊。

  郎先生一年來泰國視察四次,這卻是第一回有這樣……這樣……年輕可愛的「主管」同行。

  現在的領導階層越來越有個人特色了,連出差都穿得跟度假一樣,雖然穿海灘鞋和迷你裙來視察火星子亂噴的工廠不是太聰明的事,可是悶熱的生產線上突然出現這樣一位粉嫩嫩、俏生生的玉人兒,實在挺賞心悅目的。

  「ERS291的下一次定檢是什麼時候?」郎霈翻閱廠內機件的維護合約,神情極為專注。

  「啊?」廠長連忙回過頭。「在八月初,目前為止的運作都非常正常,所以應該只是上上油,保養一下就好。」

  「工作日誌上說,它在六月的時候停工過四個小時?」

  「只是一個新來的工人操作不良,讓一些工具掉進機器裡,我們緊急請公司的人來維修,目前問題已經解決了。」

  「沒有人受傷吧?」郎霈抬起頭問。

  「完全沒有。」廠長向他保證。

  「走吧,我們去倉庫看看,今天有沒有貨要出?」郎霈主動彎向另一條走道。

  廠長瞄後方一眼。「今天正好有一批機器要運到港口去。」

  「郎霈!」  

  「我們跟貨運公司的合約何時到期?」郎霜向一位正在操作機械的工人點頭招呼。

  「還有兩年。那個……副總,後面那位小姐好像有事找您。」

  郎霈只瞄了廠長一眼,

  嗚!原來郎副總臉上也會出現這種陰森森的表情,廠長往旁邊的出口一比,清了清喉嚨。

  「副總,請這邊走。」

  突然間,後面那段嬌甜的嗓子也沒怎麼提高聲音,卻清清楚楚地鑽進每個人耳朵,「王領班,你說,這些設備是那種一個按鈕全部搞定的全自動機型嗎?」

  「是的是的。」應聲的人很狗腿。

  「那我如果丟一串鑰匙進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什麼?那怎麼行!線路會故障的!」狗腿的語氣轉為驚慌。

  「哎喲,幾千萬的設備不會因為一串鑰匙就壞掉的啦。」銀鈴般的嬌笑聲非常輕快寫意。

  「不行不行!鈴當小姐,這種事千萬不能開玩笑!」

  「你們花這麼多錢買它回來,難道不想知道它有多耐操耐勞嗎?不然丟一把螺絲起子試試看好了!」

  「啊!啊!鈴小姐,千萬不要丟呀,不要--」

  一隻鐵臂硬生生揪住她的皓腕。

  「嘿嘿嘿,你終於肯理我了?」鈴當一臉小人得志的奸笑。

  「陳先生,你的辦公室借用一下。」

  郎霈簡短地交代一聲,然後不由分說將她拖向工廠後方的廠長辦公室。

  「大家好,大家辛苦了。」鈴當不忘跟經過的工人們一一揮手問好。

  郎霈打開辦公室門,她立刻被丟進去,他自己跟著閃身進來,幾十張好奇的臉孔全被隔在門外。

  「呼……好涼!這裡終於有冷氣了。」鈴當不知死活地癱進皮沙發裡。「我記得你念國中的時候中過暑,此後就一直很怕熱,為什麼今天那件西裝外套還可以從頭穿到尾呢?我光是穿一件無袖線衫就快熱昏頭了。」

  就是這個!

  被她纏上已經七天了,郎霈想過一千種可以把她攆出去的理由,可是每次她總是有意無意地說出一些只有熟人知道的事,當場把他的所有意圖全壓下去。

  如果她真的是他某個親朋好友的愛女,把她趕到大街上確實是很危險的事,他回台灣之後可能會被老頭子嘮叨到耳朵出油。  

  換個招數試試!

  「鈴當,你是來泰國做什麼的?」他勉強自己端出有商有量的淺笑,

  「自助旅行啊!」    

  「你不用上學嗎?」

  「我已經畢業兩年了。」她吹開劉海。

  「你大學畢業了?」他的濃眉糾成一團。她看起來絕對不像個二十四歲的女人。

  「高職畢業啦!你們這些人真奇怪,除了大學,全世界就沒有其他學歷的人了嗎?」鈴當摳摳指甲,放在唇邊吹一下。

  郎霈沒有工夫和她討論學歷問題。他留在泰國的時間只剩下十天,還有三間工廠尚未視察,他實在沒有多餘精力去應付一個大女生。

  「附近有一個『大城府』是泰國出了名的古蹟觀光區,你要不要我派人載你過去逛一逛,買點土產?」這已經是他能為她做的極限!

  「反正你就是想趕我走,早說嘛!」鈴當俐落地跳站起來,伸一伸懶腰。「我今天原本就是來道別的,聽說你要去郊區視察工廠,一時好奇才跟上來看一看,現在發現也沒什麼好玩的,我要走了。」  

  謝天謝地。這尊女菩薩終於肯離開了。

  郎霈替她拉開辦公室門。「告訴我你的家長是誰,我很樂意幫你打電話回家報個平安。」

  「也好,麻煩你打電話的時候,順便跟我老爸說,我暫時不回台灣了,我要跟蘇比去學降頭,bye-bye。」姑娘她快快樂樂舞向門口。

  砰!門火速關上。

  「什麼?你要學什麼?」

  「降頭啊!」她興致勃勃地解釋。「蘇比說,他們家傳的降頭術向來傳子不傳女,可是眼看他這輩子是不會結婚了,獨門絕學即將面臨失傳的命運,既然我如此感興趣,他能和我相識也是有緣,所以乾脆傳給我好了。」

  「這個蘇比又是誰?」

  郎霈頭痛極了。

  「郎億大樓裡的一位警衛伯伯。」鈴當一臉心嚮往之的模樣。

  「如果他過兩年又決定結婚,生了自己的小孩怎麼辦?」郎霈努力打消她的念頭。

  「不可能的啦!蘇比只愛會計室裡的一位大美女,不會再愛上別人了。」  

  「那個女人不能生小孩?」他反問。

  「不,那個女人是男人!」

  郎霈瞪住她。

  鈴當嘆了口氣,「她是人妖,不會生小孩!」

  這次郎霈沉默更久。

  「……我的員工裡有一個人妖?」

  「喂,你不會歧視人妖吧?我跟你說哦!如果你敢把他們辭掉,我就去跟郎伯伯告狀。」

  她換上凶巴巴的表情。

  「告狀這招不是每次都管用。」郎霈被她搞得一個頭兩個大。

  「算了,隨便你,反正我已經決定跟他們一起回鄉下,我會再和你聯絡的,bye羅!」她自己去開辦公室的門。

  砰!郎霈一把將門拍回門框裡。

  這次,他直接將她拖到辦公室後面的休息室,往裡面一推,反手鎖起來。

  「喂!臭郎霈,你幹嘛把我關在這裡?」鈴當拍門板嬌喊。

  「裡頭有冷氣、雜誌、電視和點心吧,你給我乖乖待在裡面,哪兒都不許去!」郎霈閉著眼揉太陽穴,最近這幾乎成為他的招牌動作。

  門內突然傳來嘿嘿兩聲笑。「郎霈,我要走了,是你不讓我走的,以後你可不能說是我纏著你不放!」

  「反正你給我乖乖待在裡面就是!」

  降頭?虧她想得出來。

  這年頭二十歲女孩的腦袋裡究竟裝了些什麼東西?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22:32

第二章

  「郎霈!」  

  另一聲嬌喊,郎霈再度被人喚住。

  這次的反應截然不同。淡雅的鈴蘭花香讓他立刻辨明呼喚者的身份。

  他放下運動背袋,敞開雙臂,等待凌曼宇投入他懷裡。

  「曼曼。」

  初識那年她是個瘦巴巴的大學生,比高中二年級的他多了兩公分。曾幾何時,他已經可以凝眸垂看她了。

  「真好……讓我再靠一下!」凌曼宇深深吸取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安定氣息。

  山風帶起她淺黃色的網球短裙,一隻粉蝶從樹叢裡翩飛而出,搜尋著花香味的來源。郎霈含笑揮走了它,人比花嬌,也難怪蝶兒都要搞錯了。

  「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郎霈打量她眉宇間的陰影。

  「最近公私雜務都很多,我快忙不過來了。」凌曼宇嘆了口氣。「你呢。」

  「我很好。你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記得打一通電話給我。」郎霈太瞭解她好強的個性了,凡事總想壓在肩頭上自己扛。

  「我知道。」凌曼宇窩心地再擁抱他一下。「你怎麼一個人跑來打球?大狼呢?」

  「大哥昨天跟嫂子上清泉村度假,這下子又不知道要賴到何時才肯回台北。」

  以往郎霈固定和死黨們來陽明山上的私人俱樂部打球。自從郎雲結婚之後,南投和台北兩地跑,而安可仰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之後也理所當然放他鴿子,這兩年他只好一個人抽空過來打兩局。幸好,身為俱樂部的主人之一,他並不擔心找不到球伴。

  「你剛到?」凌曼宇望著他滴汗不沾的清爽外表。

  「我已經打完兩局了,正要去更衣室沖個澡!」郎霈亮潔的白牙在陽光下閃動。

  「還沖澡呢!」凌曼宇拍了下前額。「看你臉不紅氣不喘的樣子,連一點汗漬都沒有!『冰肌玉骨,自是清涼無汗』這種話是拿來形容女人的,你也差不多一點。」

  他笑了出來,用力捏住她的鼻尖。「你呢?今天跟朋友一起來的?」

  被他一問,凌曼宇陡然想起。

  「糟糕!我竟然把那幾個小妮子給忘了,這下子她們不鬧翻天才怪。我今天晚上還有事,改天再一起吃個飯,bye!」匆匆忙忙抱他一下,凌曼宇轉頭跑向女子更衣室。郎霈揮揮手送別她。

  認識曼曼是一個驚喜,也是一個意外。對於美麗大方的女大學生來說,削著一顆小平頭的他一定土到極點;但是,曼曼就是出現了,此後一直不曾離開。

  高中畢業之後他赴日深造,接著家裡發生了變故,這一段期間全是凌曼宇陪著他的家人走過來。  

  有一陣子他為了家中的變故而自顧不暇,直到情況平定一點才有心情去關心身旁的人,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竟然聽到凌曼宇已經生了一個女兒的消息。

  女兒!多令人震驚!曼曼從未向他提過這件事!這是何時發生的?在他去日本讀書的時候?或是在他稍後的抵潮期?

  他突然覺得萬分的罪惡感,曼曼對他們家人無私奉獻,而他對她的所知卻如此之少。

  後來他千方百計打聽,才知道孩子的父親竟然是郎億集團資深法律顧問的公子安可仰,另一顆炸彈又炸翻了!

  老天,安可仰可是出了名的浪蕩子,花名冊足可填滿一整套百科全書!

  當時他只想衝到曼曼面前問個清楚!但是曼曼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在他們面前依舊是那個十分樂觀、九分急躁、八分管家婆的女人。最後他左思右想,決定先退後一步。

  畢竟曼曼有權利保有自己的隱私,有一天她準備好了,自然會告訴他一切。

  「原來你喜歡的女人是那一型的。」涼涼的評論不知從哪個地洞裡冒出來。

  郎霈霍然轉身。

  「是你!」半個月前在泰國纏上他的神秘女孩。

  「哈囉,郎霈,好久不見。」她的髮絲紮成一束馬尾巴,米白色的短裙搭配同色繫上衣,像極了一朵初春乍放的鮮蕊。多少女明星不惜耗費千萬金,只為了換回她這一身青春魔法。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的眸底換上審惶之色。

  鈴當的纖指點了點額頭。

  「嗯,我想想看,剛才我的太空船經過台北上空,突然發現這塊洞天福地。我的同伴和我經過一番激烈的討論,決定由我下來建立一座侵略地球的前哨站。」她給他一記譴責的白眼。「我會出現在這裡,當然是坐車來的,不要問這種笨問題好嗎?」

  無言以對已經是郎霈每一次遇見她的慣有反應。或許她說得沒錯,她真的是外星人。

  「你和誰一起來的?」他面無表情地問。

  「家人和朋友羅!」鈴當壞心地笑睨他。「怎樣?要不要趕快衝到休息區看看,說不定你一眼就可以認出我家人是誰。」

  有一瞬間郎霈確實動過這個念頭,但是被她一說,他老大不高興地瞥她一眼,轉身走回男子更衣室。

  「剛才那個小姐是你女朋友嗎?長得滿漂亮的啦!可惜有點老!」鈴當哼著小曲兒跟在他身後。

  「老?曼曼是那種素著臉上街會被人家問有沒有投票權的女人……算了。」在這女孩心裡,可能連他都很老!郎霈搖搖頭。

  「我才說她一句而已,你就袒護成這樣,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她哦!」鈴當斜□他。

  郎霈連答都懶得答。道不同不相為謀。

  「喂,又生氣了?不要這麼小心眼嘛!你剛才跟那個大美女有說有笑,一看到我馬上變成牛頭馬面,很不給面子耶!」鈴當蹦到他面前倒退走。  

  「凌小姐是我認識十幾年的老朋友。」換言之,你什麼都不是。

  「我也認識你好幾年了,是你自己認不得我的,難道這也是我的錯嗎?」

  任何歪理到了她口中都變得天經地義。郎霈懊惱之餘也不禁感到好笑。

  「趕快去找你朋友打球吧!我要準備離開了,再見。」他推開更衣室的門走進去。

  「你這麼早就收工了?現在才下午三點而已,我們也來打一局吧!」鈴當悠閒地跟進去。

  郎霈連忙堵住她的去路,用力彈一下門上面的指示牌。

  「小姐,這裡是男子更衣室!」

  「我不介意啊。」鈴當瞄了一眼,聳聳肩。

  郎霈為之氣結。  

  一個只圍著毛巾的男人走出淋浴間,冷不防看見門口站著一個俏生生的佳人。他「哇」驚喝一聲,飛快閃回淋浴間去。

  「快出來!」郎霈沒好氣的將她拉回走廊上。

  「哎喲,好痛,你不要把人家這樣扯來扯去的!」  

  這裡已經是台灣了,她總不需要他繼續當護花使者了吧?

  「小姐,求求你行行好,別再纏著我了!」

  「郎霈,你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態度,別惹我生氣,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喲!」本來她只是過來打聲招呼而已,可是他一副巴不得她從來沒出現過的樣子。真是讓人越看越不爽。

  「只有小鬼頭才會成天告狀、哪天被我查出令尊令堂是誰,咱們來瞧瞧誰的屁股會遭殃!」

  他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鈴噹噹真閃過一絲忌憚的神情。

  「哼,不跟就不跟,你這人真是壞透了。」

  原來也有人制得了這隻小霸王!郎霈不禁痛決異常。

  「快去找你朋友,我晚上還有個飯局,再不離開就要遲到了。」他點了一下她額頭笑罵。  

  鈴當對他扮個鬼臉,揮揮手跑開。

  其實,若不去想她精靈古怪的性子,身邊有一個這樣的小妹妹也挺有趣。郎霈笑著推開更衣室大門。

  一名服務生正好抱著一疊乾淨的毛巾走過來。

  郎霈心中一動,連忙將他攔了下來。

  「你看看前面那位年輕小姐。」他指著正跑進球場的鈴當問道:「你以前在這裡見過她嗎?」

  「您是指哪一位?」服務生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

  「高高的那一個,穿白衣白裙,戴藍色鴨舌帽,綁一頭馬尾巴。」他的手指順著鈴當行進的方向移動。

  球場裡穿白衣白裙又綁馬尾巴的小姐有好多個,服務生不知道小老闆在講哪一個。

  驀地,他的視線落在李氏千金身上。最近報紙上都在說,郎李兩家的長輩正積極為彼此的兒女安排相親飯,莫非小老闆就是想打聽李小姐的事?

  「我見過、我見過,她是李氏集團的小姐,今天跟哥哥和朋友一起來打球。」服務生熱烈地點頭。

  「你確定?」郎孺一愕。

  「就是那位穿白上衣、白球鞋,拿網球拍的小姐嘛!是她沒錯,李氏的大千金。」服務生再三掛保證。

  搞了半天,原來她是李董事長的女兒,郎霈的一顆心頓時冷下來。

  郎祥中已經跟他提過十幾次兩家人一起吃吃飯的事,他壓根兒不感興趣,上個禮拜乾脆直接叫父親大人死心吧!沒想到郎樣中嘴裡應「好」,私底下小動作這麼多。

  難怪鈴當知道許多他的私事,根本是老頭子自個兒送上門的吧?

  「該死!」

  本來對鈴當還有一點好感的,現在什麼感覺都沒了。

  倘若接下來她識相一點,不再出來亂纏也就算了,否則到時候別怪他不給面子!  

  *****

  隔天中午,郎霈從員工休息室前面路過。

  兩秒鐘後,倒車回來。裡面那個女人是誰?

  鈴當?她簡直陰魂不散!

  「陳小姐,你的指甲保養得很好,所以我只要幫你塗一層基礎的護甲油就行了。」鈴當背對著門口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替某個女職員修剪指甲。

  郎億集團每一樓都有一間員工休息室,許多自己帶午餐的人會就近來邊吃邊看電視。郎霈已經很習慣經過休息室,聽見裡面傳出陣陣笑聲。

  但,那些笑聲裡,絕對不包括一位姓李的姑娘。

  「那我的指甲呢?」另一個女職員伸出手讓她檢查。

  鈴當打量了一下。「你的指甲很容易斷裂對不對?」

  「對,我的指甲每次留到一半就斷掉了,真的很討厭!」女職員嬌聲抱怨。  

  「我建議你買一組美甲修護組合,每三天用柑橘精華液泡一次指甲,泡個兩星期左右,你的指甲就會變得比較強韌了,效果很好喔!」她的腳邊擺著一隻打開來 的化妝箱,裡頭的小格子裝滿了小飾品,和各式各樣的指甲油。「我今天先示範一次法式指甲給大家看,這種畫法平時自己在家裡也能夠做做看,保證一點都不困 難。下個月是我們店裡的週年慶,彩繪服務一律八折優待,相關產品一律八五折,我待會兒送大家幾張VIP卡,歡迎你們有空來店裡看看。」

  一群嘰嘰喳喳的女人頓時興奮起來。

  「你們在做什麼?」冷冷的詢問切開滿室的熱烈氣氛。

  郎霈站在門口,神色僵硬。

  「嗨,又見面了!」鈴當只瞄他一眼,繼續愉快地低頭工作。

  「你是怎麼上來的?」郎霈盯住她的背心。

  所有女人都不敢搭腔。鈴當嘆了口氣,放下小剪刀回頭。

  「剛才蜘蛛人追捕八爪博士的時候,路過你們公司樓下,正好我要上樓招攬生意,所以他用蜘蛛絲把我吊到三十四樓,送我一程,我自己再爬窗戶進來--我當然是坐電梯上來的,這種問題還要問嗎?」

  幾個女人拚命對她使眼色。  

  「招攬什麼生意?你也需要工作?」他的殭屍臉幾乎凍得死人。  

  「我跟你一樣要吃飯喝水看電影,為什麼不需要工作?」鈴當眨巴兩下水眸。

  「令尊每個月給你的零用錢還不夠用,需要勞駕你出來工作討生活?」郎霈皮笑肉不笑地扯一下嘴角。

  鈴當又眨了兩下。

  對,李小姐,你的身份被揭穿了!他看了在場眾人一眼,相中官階最大的那一個。

  「鍾主任,這位小姐是我們公司的員工嗎?」

  「呃,不是。」人事主任被問住了。

  「那麼就是我們公司的客戶了?」    

  「也不是……」完了,看樣子副總今天心情不太好。

  「那她一定是協力廠商派出來的代表?」

  「呃,都不是……」

  「既然她不是我們公司的員工,也不是客戶或廠商派出來的人,你為什麼讓不明人士隨意進出公司?三十四樓以上都是郎億的重要主管辦公室,有多少機密文件?你們就這麼放心?」

  「對、對不起。」

  「郎霈,是我自己跑上來的,你不要責怪鍾小姐。」鈴當連忙跳出來維護自己的潛在客戶群。

  郎霈理都不理她。「午休時間快結束了,所有人回自己的辦公室去。其他閒雜人等請盡速離開!」

  「喂,你今天吃炸藥了?」鈴當用力蓋上自己的工具箱。

  郎霈冷冷瞄她的手提箱一眼。「本大樓謝絕推銷員!」

  鈴當倒抽一口氣。「誰是推銷員?我跟你們公司的人約好中午過來做指甲的。」   

  「哪一個?」他辛辣地問。  

  「你現在正在氣頭上,我又不是傻瓜,幹嘛說出來讓你破壞我的生意?」鈴當給他一個大白眼。

  舉不出證人來,他一點都不意外。

  「今天是做指甲彩繪,接下來呢?賣花?」

  「不行嗎?」她閒暇的時候,真的會幫隔壁的早清花房賣賣花!

  「再接下來呢?到醫院扮義工,塑造天使形象?」郎霈氣極反笑。  

  「我熱心服務公益呀!」偶爾她確實會陪准後娘梁千絮在山上義診,這樣有什麼不對?  

  郎霈早煩透了這些把戲。如果不是蒔花種草或裝義工,就是有事沒事做幾樣點心送到公司來毒害他的胃,全世界的女人都時興這一套獵夫術,他看得還不夠多嗎?

  「我不管令尊是怎麼想的,但是你來到郎億的地盤就要守皺億的規矩,而我們的規矩就是:不歡迎閒雜人等任意進出。再會。」

  「郎霈,我又沒有惹你,你幹嘛這副死樣子?可惡!」

  他一路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彷彿還能聽見她尖銳的怒喊。

  「宋小姐,幫我向李氏的董事長約個時間,我有事找他談談。」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立刻交代秘書。

  「李先生今晚七點本來就約您一起吃飯,想和您談談泰國工廠的合作案,以及一些私事。」秘書翻了翻他的行事曆,立刻稟報。

  「這麼巧?」他嘴角浮出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私事是吧?「好。我會準時到。」  

  *****

  晚上八點,來來飯店歐式自助餐廳。

  鋼琴聲糾纏著刀叉輕撞的細響,鮮美的食物香氣盈滿每一個角落。

  郎霈讓侍者收去自己的餐盤。今晚他吃得非常節制,因為他的重點放在用餐結束後的那場攤牌。

  「是這樣的,郎霈,咳,」李董事長放下拭嘴的餐巾,拖了一個晚上終於進入正題。「今天呢,主要是有一些小事,這個,呃,之前我和你爸爸也商量過,現在呢,呃,也必須找你商量一下。」

  「正巧,我今晚也是想找李伯伯談談同一個主題。」他的和善只掛在嘴角,未進到眼底。

  「嗯?」李董事長不由得摘下老花眼鏡。「你已經知道了?」

  「是的,而且我得坦白承認,我個人覺得相當困擾。」

  「我明白,畢竟一開始是我主動向郎老提議的……」李董事長尷尬地笑一笑。「前陣子聽郎老說你還沒有對象,而我那個女兒不成才歸不成才,姿色倒是還有幾分,我們兩個老的想了一想,都覺得年輕人多交幾個朋友也沒什麼不好。」

  他上個禮拜剛和郎老定下兩家人吃飯的日期,誰知道寶貝女兒突然跑來告訴他,她最近認識了遠達的一位主管,兩個人已經開始交往了,昨天緋聞還鬧上了那本水果週刊。這下可好,相親宴是他這頭提議的,現在又輪到他這頭來反悔,李董真不曉得該如何向郎老交代。

  本來他是想,郎祥中如果還未向兒子提過這件事,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所以他今晚才陪著老臉來解釋,希望郎霈回去能幫忙緩頰一下,誰知道郎霈已經知道了。看他這副氣跳跳的樣子,包準也看到那本八卦雜誌,知道自己被人放定鴿子了。

  「郎霈,我知道你們年輕人愛面子,可是我們老人家也是出於一番好意。」

  「李伯伯,事關令嬡與我,您不覺得應該先與我們當事人確定好意向,再做任何安排嗎?」郎霈儘量不洩一絲火藥味。

  「所以我趁現在趕快來探探你的想法。你也知道,年輕人交朋友往往有自己的喜好,我們老人家本來就很難掌控……」李董事長哀聲嘆氣。

  「我瞭解您的一番苦心,但是李小姐的行徑已經對我造成莫大困擾。」他的不滿終於藏不住了。

  「沒那麼嚴重吧?」女孩子的緋聞鬧上媒體確實不好看,但是他們兩家又不是已經有了婚約,應該不至於連累郎家的名聲才對!

  「或許在您眼中這是小事,但是它已經干擾到我的日常生活。郎億的工作氣氛向來嚴謹,李小姐卻在上班時間到我們公司裡大玩指甲彩繪的遊戲,弄得女性職員 個個人心浮動,一點工作情緒都沒有。」好吧!或許他誇大了一點事實,但不這麼說,這兩個老的八成還在暗自竊喜他們的計謀得逞。

  「我女兒去你公司畫指甲?」李董事長愣了一下。他是知道最近把指甲塗得花花綠綠的事在仕女圈理蔚為流行,可是,他女兒頂多花錢去請人家做一做而已,自己有本事替別人畫嗎?

  「另外,女孩子家獨立自主是好事,但您鼓勵她一個人到曼谷來找我,未免太危險了!曼谷並不是個治安優良的城市,她又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大女孩,倘若那天她被纏上的時候我正好不在,誰來替她解圍呢?」他的口氣越來越森然凝重。

  「慢著……」他的寶貝女兒最近沒去過泰國!

  「至於郎家的俱樂部,只要李小姐是合格會員,我自然也歡迎她的大駕光臨,但是跟我跟進了男子更衣室,未免太不合宜了。」  

  李董事長嚴正聲明,「郎霈,李家或許不如你們郎氏,但是在台灣也有一點身份地位,我女兒絕不是像你說的那種沒家教的女孩!」

  「李小姐並不是沒家敦,只是太我行我素了一些,我希望李伯伯能好好開導……」

  「爸。」一聲低柔的叫喚切進來。

  郎霈抬起頭,然後,一臉茫然。

  「郎先生,希望我沒有打擾你們。」亭立在桌邊的小姐身材迷你,長相秀美--而及,完全不像鈴當。

  「女兒,你來得正好!你聽聽他說的什麼話!他竟然說你追他追到了泰國去!你自己來跟他說清楚!」李董氣得吹鬍子瞪眼睛。

  女兒?郎霈的濃眉全聳了起來。

  李小姐微訝的凝向郎霈。「家母說,家父今晚約了你出來為取消的飯局做一番解釋,我一時放心不下,所以尾隨過來看看,希望不會太冒昧。」

  郎霈望著她完美無瑕的禮儀,進退合宜的舉止,動靜有止的教養,一桶冷水當頭而下。

  如果眼前這個女人是李家小姐,下午在他鼻子下氣蹦蹦的那尾美人魚,又是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22:59

第三章

  「郎霈,你在搞什麼鬼?」郎雲微慍的質問從電話那端震過來。「李董一大早打電話過來,說你在公共場合對他女兒出言不遜,有沒有這回事?」  

  「太誇張了,我哪有出言不遜……」郎霈揉著鼻樑。

  「在人家家長面前數落他女兒硬貼上門對男人獻慇勤,還不算出言不遜?」

  「我沒說得這麼白。」郎霈氣虛地堅持。

  「那你是怎麼說的?」

  是他聽錯了,或是他大哥的語氣裡真的藏著笑意?

  「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不想再重複。」郎霈咕噥著。

  「你明天就親自送個禮物上李氏去,好好跟李董賠個禮,否則等他告到老頭子那裡去,你就自己收拾吧!」郎雲幸災樂禍地道。

  現在他肯定了,他大哥絕對是笑氣大於怒氣,

  「親愛的哥哥,很高興我娛樂了你。」他挖苦道。這年頭告狀已經成為全民運動!

  郎雲放聲大笑。

  「我倒是很意外你會突然跑去找李董事長髮難,這不像你的個性。」

  「總而言之就是我認錯人了。」

  「你把誰錯認成李小姐了?」郎雲感興趣地問。

  郎霈考慮片刻。算了,等風聲過去再說,否則他少不得要再被嘲笑一次。

  「沒事。大哥,你什麼時候要回台北?」

  電話的背景音傳來嫂子葉以心招呼郎雲洗澡的聲音。

  郎雲先應了妻子一聲,再回答他:「最近公司比較清閒一些,所以我想陪心心在這裡多住幾天,你自己應付得過來吧?」

  沒有你的日子,我自己也應付三年了,可那不代表我心甘情願。郎霈腹誹著。

  「可以,放心去度你的假吧!」

  「記得到李氏負荊請罪,結果如何別忘了通知我一聲。」郎雲笑吟吟的口氣怎麼聽都是幸災樂禍。

  「知道了。」好個兄弟之義!

  他沒好氣地掛上話筒,拍鬆了枕頭,關掉床頭燈,準備安眠。

  郎雲的個性強硬,葉以心的體質又不適合生育,父親大人不敢將傳宗接代的壓力放在大兒子身上,只好往他這個老二頭上動念頭了。

  以前有母親充當潤滑劑,他還能放心地鬧鬧性子,而今母親走了,倘若他也學郎雲強硬下去,三隻鬥牛頓時沒完沒了,於是郎霈只好讓自己儘量取代母親的角色。

  只是,偶爾他也會想喘口氣……

  卡農的手機鈴聲響起時,他的神智已經進入半朦朧狀態。

  「喂?」他睡意濃厚池接起來。

  對端是一串窸窸窣窣的背景音,無人答話。

  「喂?」他昏沉地再問一次。

  還是不說話。

  無聊。他把手機放回床頭,翻個身繼續睡。

  兩分鐘後。

  某種直覺讓他睜開眼。他盯著天花板一會兒,探臂取來手機,檢查方纔的來電顯示。

  很陌生的門號。  

  頓了一頓,他按下回撥鍵。

  對方接了起來。

  這回背景聲音更明確,有人正在低聲交談,話筒那端還是沒有說話。

  「剛才是你打電話給我嗎?」郎霈彎起一隻手臂枕在腦後。

  等了片刻。  

  「對啦。」鈴當。

  「打來為什麼不說話?」郎霈沒問她如何取得他的手機號碼。

  那端又不答腔了。

  「你在哪裡?」郎霈再問。

  「馬偕醫院。」她不情不願地回答。

  「你需要我過去嗎?」

  鈴當又安靜了一下。「隨便你。」

  「你在哪間病房?」  

  「我在大門口。」  

  「好,我半個小時之後到。」掛斷之前,他再交代一聲,「不要亂跑!」

  「知道了啦!」她先收了線。

  *****

  凌苳靜靜坐在醫院門口的平台上。

  十二點半,夜已深,兩個小時前飄過一場雨,行道樹發潮的氣味讓人鼻子癢癢的。

  碧雅這個笨蛋!失戀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值得拿自己的命來換嗎?

  愛情這種東西,當它來的時候甜蜜享受,當它走的時候流幾滴淚、捶幾下枕頭,再找下一個對象就可以了,有必要為了一個男人尋死覓活嗎?

  「要自殺也不找個隱密一點的地方!」她撫著手臂上突生的雞皮疙瘩。只是一轉眼而已。碧雅從PUB的洗手間走出來不到五分鐘,突然兩眼翻白昏過去,害她嚇得差點當場一起口吐白沫!

  「為了一個不再愛你的男人,值得嗎?」她對著靜寂的中山北路大喊:「劉碧雅,你是個大蠢蛋--」

  「好了,病人都被你吵醒了。」

  凌苳驀然回首。

  郎霈就站在那裡,一身清冷,車燈將他的稜線照成剪影,挺然若千百年不動搖的石像。

  她的鼻頭又開始發酸了。

  「看來我可以假定需要醫療照顧的人不是你。」郎霈打量她一下,點點頭。

  她的氣色雖然疲憊,還不至於太難看,粉紅色T恤上的印漬不像血跡,倒像是打翻了的飲料。

  「走吧!」他伸出手。

  凌苳將臉埋入膝蓋間。

  「我的車子停在紅線區,再不走要被拖吊了。」他輕輕一帶,將她拉起來。

  凌苳無精打彩地任他將自己牽回車上,綁好安全帶,整個人傻愣愣的。  

  「想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嗎?」他發動引擎,BMW無聲地滑入夜色裡。  

  凌苳搖搖頭。

  於是他也不再追問,繼續往市中心駛去。

  「我的包包還丟在PUB裡。」她突然說。

  郎霈瞄她一眼。「哪一間PUB?」

  「Relax,在安和路。」

  他點了點頭,方向盤一轉,往目的地駛去。

  凌苳忍不住審量他。如果換成其他人早就丟出幾百個問題了,但是他沒有。

  他只是安之若素地開他的車,彷彿全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惶燥的意緒因為他的沉著而跟著平定下來。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打給他,而不是打給人都在台北的父母,尤其他前幾天還對她那麼惡劣。

  更令她意外的是,郎霈竟然肯過來。他不是很討厭她嗎?

  「笨蛋!」凌苳盯著他修剪整齊的指甲,突然說。

  郎霈連眉頭都不挑一下。

  「被男人甩了又不是世界末日,碧雅那個大笨蛋到底在想什麼?那個男的變心又如何?起碼他很誠實地講出來,而不是去外面搞七捻三,等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之 後她才發現!人家都已經表明他不愛你了,你還能怎麼辦呢?沒事尋死覓活他就會回來嗎?笨女人!」話匣子打開之後,她突然停不住。

  「對。」郎霈同意道。

  「好吧!就算真的想死好了,自己找個隱密的角落偷偷死,既方便又不麻煩人,多好啊!幹嘛把我約出來喝悶酒,等喝到一半才偷偷去廁所吞安眠藥?她不知道親眼看見最好的朋友在眼前倒地不起很可怕嗎?虧我平時跟她感情這麼好,這種事她幹嘛做給我看?」

  「嗯。」這個邏輯他就比較難以理解。

  「幸好藥吞下去不到五分鐘全吐出來,不然我傻傻的帶她回家睡覺,她給我半夜死在床上,明天早上我身邊不就躺著一個死人?去你的臭碧雅!」

  「今晚誰留在醫院裡照顧她?」郎霈插嘴。

  「她姐姐。」凌苳餘溫未熄。「碧雅是我小學同學,她們姐妹倆一起從台南上台北讀大學。」

  郎霈含頷首。然後他注意到她的手正無法克制地顫抖。

  他輕捏她的肩膀一下。

  「鈴當,你今晚處理得很好。真的。」

  顫抖的手停住,她的眼眶四周開始泛出一層暗紅色的陰影。郎霈假裝沒有看見她偷偷拭淚。

  「Relax」的螢光燈管在下一個街口閃爍,郎霈在路邊臨時停車,車尾亮起指示燈。

  「我馬上出來。」凌苳悶悶地解開安全帶。

  「我跟你一起進去。」郎霈繞過車頭,幫她開車門。

  鈴當疲累得無法堅持。

  Relax似乎沒有受兩個小時前的自殺事件影響,酒客坐了八成滿。

  郎霈不禁感到有點意外,他還以為年輕女孩子喜歡那種勁歌熱舞的地方,而Relax卻是一問放輕音樂、品酒聊天的軟調酒吧。

  她走在前頭,推了門進去,酒保一看到她,立刻轉頭跟某個服務生咬耳朵,服務生點點頭,馬上鑽進後面的一扇小門裡。

  「哈囉,我剛才送朋友去醫院的時候,把包包忘在店裡,請問你有沒有幫我收起來?」她走到吧檯前問酒保。

  酒保瞄那扇小門一眼。「有。能不能請你等一下?」

  「我很累,請你趕快把包包拿給我,我想回家睡覺了。」她眼下的青影就是證明。

  「呃,小姐,再幾分鐘就好。」

  「有什麼問題嗎?」郎霈濃眉一蹙。

  酒保看了內間一眼,壓低聲音說:「剛才這位小姐的朋友突然口吐白沫昏倒,有人打電話報警,說我們店裡賣搖頭丸,警察正在裡面跟我們老闆講話。」

  「如果警察出來臨檢,為什麼你們現在繼續營業?」郎霈的眉頭依然深鎖。

  「我們老闆後台罩得住,所以分局只是派一個人過來問幾句話,沒有大張旗鼓的抓人。」酒保聳了聳肩,拿起一隻玻璃杯擦拭。「對了,警察想和這位小姐談一談。」

  「他想跟我談什麼?有什麼好談的?」凌苳的汗毛都豎直了。

  後方的小門突然打開,一名便衣裝扮的男人走在前面。手上拿著一本筆記簿,酒吧老闆跟在後面,一看見她立刻指過來。

  「就是那位穿粉紅色衣服的小姐!」

  凌苳連忙躲到郎霈背後。為什麼要問她話呢?她又沒有做錯事!

  「小姐,麻煩你過來一下。」警察眉心一扭,朝他們走來。

  「警察先生,有什麼問題嗎?」郎霈感覺到衣擺被她緊緊揪住,她是真的感到害怕。

  「酒店老闆說,剛才的藥物是這位小姐的朋友自己帶來的,不是他們店裡賣的,所以我們想請問她藥物的來源。」警察一副鐵面無私的表情。

  「我朋友吃的不是搖頭丸,我也不知道她是去哪裡買的。」她從郎霈身後露出半張臉。

  「我們到外面去說,不要妨礙人家做生意。」警察朝門口點了下頭。

  「我想這其中有一些誤會。」郎霈堅定地介入,「她朋友服用的是安眠藥。年輕女孩一時失戀想不開,才會做傻事,現在已經送到馬偕醫院急救和洗胃了,這些病歷醫院方面都可以調得到紀錄。」

  「你是她的什麼人?」警察斜眼睨他。

  他迎上凌苳驚惶的大眼,微微一笑。

  「我是她大哥。」  

  「藥是你給她們的?」

  「安眠藥是她朋友自己帶來的,連我妹妹事先都不知情。」

  警察低頭記筆記。「嗯,你們最好跟我回去局裡做個正式的筆錄。」

  「為什麼?」她緊緊抱著郎霈的腰,挑釁地問。  

  「我妹妹的朋友服用的並不是禁藥,沒有任何違法的地方,唯一影響到的是老闆的營業狀況。除非老闆自己提出告訴,否則我看不出來我們有上警察局做筆錄的必要。」郎霈馬上指出。

  「你們擾亂到一般市民的安寧,憑著這一點就應該去做筆錄。」警察毫不客氣地回答。

  身後那塊牛皮糖已經在打冷顫了。郎霈望向酒吧老闆,希望他幫幾句腔,可是他一臉擺明了不想多事,郎霈不禁心中有氣。

  「請讓我跟老闆說幾句話,五分鐘就好。」他向警察點個頭,把凌苳推開,箍住老闆的手肘硬是往牆角拖。

  凌苳不斷摩擦自己的手臂。她從來沒去過警察局,不知道去了之後會怎樣。警察會不會把她關起來?同牢房的人會不會有殺人狂或精神病患?電影裡演的拘留所都很可怕,壞人一堆,如果郎霈不能把她及時弄出來怎麼辦?

  她越想越怕,眼淚已經快掉出來了。

  「好,就這樣。」角落的兩個男人顯然達成了某種協議,老闆回到警察身旁,輕咳一聲,「王sir借一步說話。」

  郎霈走回她身邊。多了他的體溫,鈴當突然覺得寒意一掃而空。

  「老王,那個男人是郎億集團的二老闆,他們家是我貸款銀行的股東之一。他剛才答應幫我把貸款利率調低一些,所以你看在我面子上,今晚讓他們走吧!」老闆把警察拉到角落去咬耳朵。

  「我就這樣空手回去,上頭問起來我怎麼交代?」警察還要裝模作樣一下。

  「放心,你上面那裡我會說一說,你這裡的好處也少不了的。」老闆拍拍他的肩膀。

  「好吧。」警察清了清喉嚨走回來。「既然情況已經釐清,大家都沒事就好!小姐,跟你朋友講,以後不要隨便在公共場合亂自殺,知道嗎?」

  「廢話……我是說,我知道了,謝謝警察大人。」她緊緊偎在郎霈身邊咕噥。

  警察瞪了她一眼。  

  「那我們也不叨擾了,今晚若有驚動到各位的地方;我替我小妹道個歉。」郎霈禮貌地丟幾句場面話。

  「我們剛才談的那件事……」老闆提醒他一下。  

  「我明天會立刻打電話。」他挽起凌苳的手示意她往門外走。  

  「我的包包還沒拿!」

  酒保連忙找出來交給她。

  「走吧!」郎霈迅速拉著她離開。

  兩人前腳剛踏上紅磚道,旁邊驀然有個人叫了一聲--

  「郎先生!」

  郎霈直覺地轉過頭。

  啪!鎂光燈一閃。他眨了眨眼,視線白茫茫的一片。

  啪、啪、啪!更多下閃光。不妙!

  「他們是誰?」凌苳直覺轉向白光閃起的方向。

  「別亂看!」郎霈火速將她按回自己懷裡,夾著她衝向路邊的座駕。

  啪!啪!「郎先生,看一下鏡頭!今晚跟女朋友出來跳舞?」

  該死的!幾群酒客擋在他們的路線上,郎霈用力推開他們,喚回一串色彩繽紛的咒罵。

  「頭低下去,別被拍到。」他衝到路旁的BMW上,打開門將她扔進去。

  凌苳雖然感到莫名其妙,還是照做了。

  「郎先生,不要走那麼快,借我們拍幾張嘛!你們有嗑藥嗎?警察剛剛說什麼?」

  他無暇細想,繞過車頭,跳上車迅速逃逸無蹤。

  *****

  「那些人是誰?他們想幹什麼?為什麼偷拍你的照片?」

  興奮的嘰喳聲打破公寓裡的寧靜氣氛。

  郎霈將她推進門,打開玄關的燈,凌苳第一次踏入他的私人領域裡。

  「嗯……」她輕籲一聲。

  他的公寓與她老爸家明顯不同。安可仰的住所也是經過名師設計,但是看起來就像單身漢住宅,沒有多少家的感覺,郎霈的公寓就不一樣了。

  除了臥房之外,整個空間采開放式設計,四十幾坪的房子一覽無遺。

  暖色系的布沙發讓客廳充滿溫馨感,茶几上的花被照顧得很好,角落的盆栽也一副欣欣向榮的模樣。餐廳牆上掛著一幅靜物寫生,餐桌中央則擺著一盆新鮮的水果。這間房子看起來就像是有人細心維持,郎霈顯然是個非常居家型的男人。

  凌苳疲倦地嘆口氣,踢掉厚底涼鞋。鞋子砰地一聲撞上鞋櫃,她吐吐舌頭連忙彎下腰去撿,冷不防一個踉蹌,整個人重心不穩,差點撲倒在地上。

  「小心!」郎霈從身後抱住她。

  「喔哦!」她像個做錯事的小女孩般捂著唇,紅潤的臉蛋有一種醉人的嬌媚……  

  「醉」人?

  「你之前陪你朋友喝了多少酒?」郎霈緊盯著她的眼。

  鈴當食指和拇指比出一公分的距離。

  「一點點啦!在送她去醫院的途中也全給嚇醒了。」

  郎霈再多盯她幾下。她的眼神澄澈清明,整個晚上的對答也都還算有條理,可能只是太累了吧?他想。

  「先去沙發坐一下。」他把她推向客廳,自己走出陽台,檢查樓下那群無聊人士離開沒有。

  還沒!  

  「那些人是誰?」她癱進沙發裡,抱起一隻糖果枕好奇地問。

  「狗仔隊。」他們一路緊跟不放,他只好先把鈴當載回住處。

  「狗仔隊為什麼要跟著你?」凌苳站起來。

  郎霈回頭,及時看到她的小腿撞到茶几,整個人又摔回沙發裡。  

  「小心一點,你今晚怎麼跌跌撞撞的?」他回到客廳居高臨下地鷹視她。「你今天真的沒喝太多?」

  她興高采烈地保證,「沒事,你見過哪個人喝完酒三個小時才開始發酒瘋的?」

  然後,昏死。

  好個沒事!

  這下子麻煩直接接進門了。郎霈重重嘆了口氣,將她抱起來。他在臂間掂了一掂重量,突然惡作劇地想,如果把她扔在地板上睡一夜,不知道明天起來她會不會學到教訓?  

  算了,那太惡劣了。他寬宏大量地決定饒她一回。

  「郎霈,我的胃好難過……」才剛將她放到客房的床上,她已經低低呻吟起來。

  「等一下!」他飛快拿過牆角的垃圾桶放在旁邊。「好,現在可以吐了。」唏哩嘩啦--她整個晚上的戰利品全貢獻出來。

  凌苳花容慘白地癱在床上。「我快死掉了……好難過……」

  「你前半夜太緊張了,現在一放鬆,酒氣自然湧上來。」他輕撫她的秀髮,垃圾桶在一旁伺候。

  「我以後再也不要喝酒了……好難受……」  

  「讓你學個乖,看你以後敢不敢三更半夜跑出去喝酒!」他低聲叨念幾句。

  「郎霈,你不可以走哦……我一個人睡在陌生的房間會害怕……」凌苳拉住他的手嗚咽幾聲,沉沉地睡去。

  這下子變成保母了,郎霈啼笑皆非。

  原來身邊有個小妹妹就是這種感覺。郎家向來陽盛陰衰,這是他不曾領略過的小女兒嬌態。

  撒潑撒蠻,愛笑愛鬧,讓人每次見了都頭痛得不得了,卻無法真正地討厭。為何她能狂野得如此肆無忌憚呢?

  郎霈輕撫著她的臉頰。

  睡吧,女孩,等你明天醒來,又不知要想哪些把戲讓人雞飛狗跳了……

  *****

  到了半夜,凌苳被渴醒了。

  她揉揉眼睛,手腳不聽使喚,彷彿鎖著沉重的錨,腦袋卻輕飄飄的,有如浮在半空中一般。

  陌生的味道讓她茫然了片刻。

  對了,她在郎霈家裡。

  她撐起身體,卻看到床畔的郎霈。

  他坐在她床邊的一張單人沙發上睡著了。

  所有無措恐慌驚惶統統消失,陌生的環境裡有他的存在,猶如飄移的小舟定在湖心,再無一絲晃漾。

  睡著的他看起來柔和多了。她還能感覺到他背心的寬偉溫厚,他身上舒爽好聞的男性氣息。

  其實,他是個很溫柔的男人……

  她輕手輕腳地摸下床,緩步走到他面前。

  郎霈平坦的腹部隨著呼吸而起伏。

  她彎下腰,看著一公分以外的睡顏,然後,唇角浮起調皮的笑,飛快輕啄一下他的唇。

  他蠕動一下,淺淺嘆了一聲,換個角度繼續深眠。

  凌苳不知自己痴痴看了他多久。

  「郎霈,我喜歡你好了。」

  於是,在千重夜萬隻星的見證下,懷春少女捧著芳心,輕輕許下承諾。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23:27

第四章

  《水果週刊》

  搖頭夜店直擊!

  乖兒子或是浪蕩子?郎二公子現出原形

  文/王小桃

  近年來政商名流的第二代紛紛鬧出緋聞,第二代的感情世界遂成為媒體注目的焦點。連一向以溫文爾雅、形象健康而知名的「郎億集團」二少東郎霈,也不能免俗地被狗仔隊跟拍到浪蕩的一面。

  上週四午夜十二點,警方突襲臨檢一家搖頭PUB,赫然發現也郎霈也身處其中,據跟監的狗仔隊指出,警方抵達的半個小時之後,郎霖抉著一位不知名的年輕女子急急離開現場,一起回到他位於仁愛路的私人公寓,而且該名女子整夜未離開……

  《財富週刊》

  泰國合作案告吹

  李氏、郎億新心結  一切皆為兒女私情?

  〔記者馮小文報導〕以金融業為主力的李氏集團一度傳出有意涉入製造業領域,並且與「郎億集團」合作發展泰國生產線計劃,目前此一計劃暫時宣告停止。

  李氏集團發言人對外表示,合作案停擺與公司的年度投資政策有關,然而,坊間對於李、郎兩家系因兒女聯姻未成而導致合作破裂的傳聞甚囂塵上。

  總經理郎雲接受電話採訪時,語帶輕鬆地闢謠,「公司發展自有其策略考量,並不是取決於聯姻問題,否則我和郎霈現在已經結過十次婚了,請外界不要做過度聯想。」

  儘管如此,郎霈曾經為了聯姻之事,與李氏集團的老闆發生爭執,隨後又爆發夜遊搖頭店等種種不利形象的傳聞,在此之時,泰國合作案突然宣告中止,不免讓人引發曖昧的聯想……

  曖昧個鬼!分明是一堆無聊人士自己想太多。

  郎霈丟開大本雜誌,揉一揉額角。

  那本水果週刊亂寫,他一點都不意外,但是連財經雜誌都八卦化,這就太過分了。曾幾何時他的「緋聞」也成了一樁財經新聞?

  他瞄一眼水果週刊上的照片。

  背景和色調看得出來是深夜,鏡頭直接對住他的整張臉,教他想否認都不能。唯一可幸的是他及時將鈴當按進懷裡,所以照片裡的她只被拍到身體。

  或許他應該讓鈴當也被攝進去才是,郎霈苦中作樂地想。憑那群狗仔隊的實力,他們一定有本事查出鈴當是誰家的女兒。

  「一群妄人。」看來接下來又有一陣子不得安寧了。

  砰!桌上的兩本垃圾刊物被扔進字紙簍裡,郎霈打開電腦,決定好好忙一下公事。浪費了一個早上,他與泰國那方的線上會議都延遲了。

  叩叩。

  「請進。」他的眼睛盯著螢幕,飛快發出指示。

  一縷清嫩裊娜的身影旋進辦公室裡。

  「公文先放著就好,我下午再批示。」他心不在焉地道。

  來人耐心候著,不急不躁。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覺進來的人並不是送件的秘書。

  郎霈抬起頭。

  陽光灑在凌苳的雪貌花容上,肌膚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她不改對明亮色彩的愛好,一身鮮嫩的蘋果綠,但是服裝的式樣改了,今天穿起正式的窄裙和襯衫,乍看之下像個規中矩的小淑女。

  「今天怎麼打扮得如此隆重,有約會?」郎霈揚了揚眉取笑她。

  「也沒特別隆重啊,這些衣服平時就掛在我的衣櫥裡,有空也該拿出來穿一穿。」凌苳淺笑吟吟地望著他。

  「你今天心情很好?」郎霈往椅背一靠。為了她,他被媒體整得七葷八素,她自己像沒事人一般。

  「還可以。」凌苳舞到他面前。

  「買彩券中獎了?」

  「我向來沒有偏財運。」

  「騙到一個為你做牛做馬的男朋友?」

  「正在加緊趕工中。」就是你啦,呆瓜。  

  「好吧,那我想不出來了。你今天打扮得怪裡怪氣,又是為了哪一樁?」郎霈舉雙了投降。

  「怪裡怪氣?什麼叫怪裡怪氣?我哪裡怪裡怪氣了,你給我講清楚!」凌苳怪叫。端莊小淑女的扮相馬上破功!

  「啊,這樣就正常多了。」郎霈欣慰地點點頭。

  「你……你真是讓人家沒辦法打心眼裡對你好!」她跺了跺足。今天只是想讓他看看自己成熟正經的模樣而已,沒想到竟然被他評為怪裡怪氣!

  「失禮失禮,鈴當姑娘有何貴幹?」郎霈忍著笑安撫她。

  「請你吃中飯啦!」

  「為什麼?」他挑起形狀好看的長眉。

  「因為我的同伴說地球人是需要進食的動物,超過幾天沒有吃東西就會死亡,為了保護身份,不讓你們發現我其實是阿里不達星來的訪客,我只好天天學地球人出外覓食。」她沒好氣地給他一個大白眼。「吃中飯當然是為了填飽肚子,你怎麼老是喜歡問笨問題呢?」

  「我是問你為什麼想請……唉,算了!」這妮子從來不會給他他要的答案,他還沒習慣嗎?郎霈起身到一半,突然頓了一頓。「你是怎麼進來……我是說,我的秘書讓你進來的?」

  凌苳對他的受教報以滿意的微笑。

  「午休時間已經到了,外面座位上沒人,所以我就自己進來了。」  

  算了,反正憑她那張甜嘴,多的是辦法混進公司裡,他放棄。

  「走吧!吃飯去。」

  其實郎霈對鈴當是有幾分歉意的。

  後來進一步查證,他才知道她確實在公司對面的那家美甲鋪子工作,而且進出「郎億」都有正當理由。平時公司對於人員出入雖然有管制,卻沒有不近人情到連休息時間都不允許訪客進出,而午休期間女職員要做指甲彩繪也是自己的自由,那一天他的火發得確實太莫名其妙了。

  「你要吃什麼?」

  凌苳帶他到附近新開的咖哩專賣店,兩人出眾的外形自然而然成為用餐客人的焦點。

  郎霈看了下菜單,為自己點一份招牌咖哩飯,凌苳同他一樣,然後從包包裡掏出皮夾。

  「我來。」郎霈制止了她。

  「我說了要請你。」她堅持道。

  「哪天我需要你請的時候,絕對不是兩百塊可以打發的事。」郎霈抽出自己的皮夾,敲她腦袋一下。

  「噢,都被你打笨了。」凌苳捂著額頭嘀咕。「好吧,反正你比我有錢。」  

  兩人找了一張靠近門口的桌位坐定,郎霈拿起前位客人留下來的報紙,從頭版頭條開始讀起。

  答、答、答、答、答,手指敲擊桌面的聲音引他抬起頭。

  「怎麼了?」郎霈挑了下眉。

  「你跟女孩子出來吃飯,都是放人家獨自乾坐,自己在旁邊看報紙嗎?」凌苳怫然不悅。

  「不就是隨便吃個簡餐而已,還有這麼多規矩?」郎霈失笑。

  「你瞧不起簡餐?它可是無數上班族的救星,人民的驕傲,午餐市場的主力商品。」

  小妮子今天規矩恁地多!

  「是是是,抱歉。」之前有虧於她,郎霈總覺得應該補償她一下。他把報紙推回旁邊,中規中矩地交疊雙手。「聊天就聊天,你想聊什麼?」  

  「『你』又想聊什麼?」凌苳瞬間回覆了好心情。

  乍聽之下似乎是詢問她身份的好時機,但郎霈已經學乖了,若是她想回答的問題,十句裡大概還有四句是認真的。若是她不想回答的問題,那就十句都是鬼話了。

  「你指甲彩繪的技術是在哪裡學的?」他選了個中庸一點的開場。  

  服務生正好將咖哩飯送來,兩人拿起餐具,邊談邊吃。

  「我去日本學的,明年還打算回去考美甲師的證照。」她含了一口咖哩飯,滿足地閉了下眼。  

  「所以你高職畢業之後就去了日本?」

  「差不多。」她突然漾出一抹得意的微笑。「我上頭的老傢伙一天到晚嚷著要我出國深造,所以我就聽他們的話去日本。老傢伙以為我終於轉性了,一個個含笑九泉,嘿嘿!後來發現我竟然是去日本學習如何塗指甲油,想到他們暴出來的眼珠子就讓人痛快!」

  她「上頭的老傢伙」應該就是父母了吧?

  「令尊令堂已經過世了?」郎霈吃了一驚。

  「先生,『含笑九泉』是一種措詞的方式,我父母都還活跳跳的。」凌苳真是敗給他!我媽過幾天還要陪某人去參加一個餐會呢!

  「啊,二十歲與三十歲果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郎霈,你不要這麼討厭好不好?」

  「我又怎麼討人厭了?」  

  「人家今天本來想給你一個成熟美麗有智慧的好印象,你卻盡顧著倚老賣老。」凌苳用力戳一戳咖哩飯。

  「為什麼突然想給我好印象?」他對她的印象並不差。

  「因為我喜歡你啊!」她天經地義地回答。

  「謝謝。」郎霈笑了出來。

  「我是說真的。」凌苳放下又子鄭重宣告。「郎霈,我非常、非常喜歡你。」

  「謝謝,我也喜歡你。」郎霈拍拍她的粉荑。

  可惡!他根本不懂!

  「郎霈,你根本不把我當一回事對不對?」凌苳挫折地盤起雙手。

  「怎麼會呢?」郎霈飛了一下眉毛。

  凌苳定定注視他一會兒,終於嘆了口氣。

  「算了,我要走了。」

  「你的午餐還沒吃完。」郎霈訝然叫住她。

  「午餐?」她望著桌上的餐點,毫無笑意地牽動一下嘴角。「那已經不重要了。」  

  *****

  凌苳歪著腦袋,試圖從壁紙紋路里找出特定模式,將流離失所的碎辦連成一朵花型。櫻花瓣粉粉點點,煞似破碎的淚滴,盯久了連人也想哭泣了。

  「這兩件哪一件好看?」凌曼宇拿著一套白色削肩晚禮服,與一套兩件式的黑色絲質裙裝,輪流在胸前比一比。

  「都好看。」她有氣無力地回答。

  「怎麼了,一點精神也沒有?」凌曼宇停下來,望著女兒在鏡子裡的反影。

  「沒事。」凌苳抱起一顆枕頭,悶悶地瞪著天花板。「選那套白色的好了,你穿起來身材會更修長。」

  凌曼宇放下禮服,躺到女兒身畔。  

  「寶貝蛋,你有心事?」

  「煩死了,老媽,你換壁紙吧!天天盯著一片流淚的天花板怎麼睡得著?」凌苳猛然把枕頭丟開。

  「是君心緒太無聊,何苦怨我的壁紙!」凌曼宇拍拍她的臉頰。「乖,跟媽咪說,你在煩些什麼?」

  凌苳枕在媽咪的肩頭,又鬧了一會兒彆扭。

  「媽咪,我喜歡上一個男人。」她終於說。

  「誰?」凌曼宇感興趣了。

  「那不重要。」

  「好吧,那問題出在哪裡?」凌曼宇非常上道。

  「他好像沒那麼喜歡我。」她越想越鬱悶。  

  「竟然有人不喜歡我女兒?為什麼?」凌曼宇極端訝異。

  因為他喜歡的人是你。「因為他覺得我還是小孩子。」

  「他年紀大你很多嗎?」

  「我覺得還好!」十歲而已,兩隻手指就數完了。

  「你可別去嫁一個跟你爸爸同年的男人,他會跳樓的。」凌曼宇笑了出來。

  凌苳心中一怦。「為什麼?」

  「不為什麼。有個跟自己同齡的女婿,大概沒多少丈人受得了吧!」想了想,凌曼宇再加一句,「丈母娘的接受度也差不多。」

  「啊?」這豈不表示她和郎霈前途無亮?

  「小鈴當,你真的喜歡上一個大你很多的人?」女兒的反應讓凌曼宇覺得不太對勁了。

  「沒有沒有,還差得遠呢!」她決定轉移話題比較安全。「來吧,媽咪,我們替你挑一件顛倒眾生的禮服,說不定今天晚上回家背後跟了兩串遊行隊伍,我們就可以放心把你嫁掉了,這樣我以後又多一份遺產可以繼承。」

  「那我還真應該感謝你了!」凌曼宇又好氣又好笑。想了想,突然感慨地抱緊凌苳不放。「天哪,真不敢相信我已經是一個二十歲女孩的媽,寶貝,你長大得太快了!我還沒準備好要老呀!」

  哇!她快不能呼吸了。「媽咪,你今年才三十五歲而已,哪有多老?」

  「三十四!」凌曼宇對她呲牙咧嘴。

  「你跟爸爸是國中的同學,老爸都三十五了,你怎麼會是三十四?」  

  「我是年尾生的,只要今年的生日還沒到,我就是三十四!」凌曼宇握緊雙拳堅定向天。

  「是是是,年輕美麗的三十四歲小姐,請趕快把衣服換好,您的南瓜馬車即將抵達。」她往床上一倒,放棄掙紮了。

  凌曼宇咕噥兩聲,依女兒的意選擇那件白色禮服。凌苳趴在床上看著清麗絕倫的母親,突然心念一動。

  「媽咪,我跟你去好不好?」

  「去哪裡?」凌曼宇一怔,停下了刷腮紅的動作。

  「參加餐會。」她緊盯著母親。

  凌曼宇就著妝鏡把最後一抹紅彩塗勻,拍上蜜粉定妝。

  「那些慈善餐會很無聊的,你參加到一半就會想睡覺了。下次公司裡有好玩的Party,媽咪再帶你一起去,好不好?」

  「……好吧。」其實她並不意外母親會拒絕。

  「寶貝蛋,」凌曼宇嘆了口氣,放下粉撲,走回她身旁坐下。「那些餐會真的很無聊,食物難吃,上台致詞的人又枯燥乏味,完全只是為了上時尚新聞而舉辦的。」

  「而且還會有很多記者。」她翻身回去研究天花板。

  凌曼宇低首親她額頭一下。「那些記者若知道你是安可仰和我的女兒,少不的有要做一番文章了。他們最喜歡寫這些無聊的八卦,你知道我們一直希望你不要受到外界騷擾。」

  「我瞭解。」她勾出一絲淺笑。

  「我該走了,晚上替你帶李記的咖哩餃回來,嗯?」凌曼宇輕撫寶貝女兒的臉頰。

  「好好玩。」她擁抱母親一下。

  凌曼宇給她一個飛吻,優雅地步出房外。  

  凌苳躺回床上,繼續盯著天花板看。  

  從小到大,父母沒有一刻忽略過她的需要,他們也讓她很清楚地知道,在他們心裡,她永遠是排第一位。

  然而,這不代表他們希望她參與他們的世界。

  當然她跑安家的律師事務所像跑自家後院一樣,對媽咪的模特兒經紀公司也瞭如指掌,父母更不會避諱告訴她朋友之間有趣的故事,這是她對郎霈如此瞭解的原因。可是,一切僅只於此。她從來沒有機會真正認識他們口中的那些好朋友。

  她不明白為什麼。 

  難道父母無法驕傲地將她介紹給朋友嗎?

  天花板無法提供她任何解答,它只能無止無盡地,對她灑著細碎的櫻花淚。

  *****

  振作起來,不要害怕,已經發生過的事,你無法再改變……命運將驅策著你往前行……

  綠洲合唱團的「Stop crying your heart out」從喇叭裡流洩而出,BMW轉入仁愛路上,逐漸趨近主人居住的高級大樓。路燈與行道樹的枝葉相互交錯,光點篩落了一地,郎霈切到外側車道,準備彎進下一個路口的自家停車場。

  一縷踽踽獨行的背影吸引了他的視線。

  郎霈搖下車窗。

  「鈴當?」真的是她!

  「郎霈?真巧。」女孩偏過頭。

  郎霈打量她半晌。「你是來找我的嗎?」  

  「仁愛路又不是只住了你一個人。」凌苳調整一下背包,繼續往前走。

  「需不需要我送你一程?」他開著車慢慢跟在她旁邊。

  「不用了,謝謝。」

  「你要上哪兒去?」

  「剛才去找一個朋友,結果他不在家,現在也不曉得要去哪裡,大概四處走走吧!」她的腳步連停都不停。

  「上車,我送你回家,已經十一點半了。」他按開乘客座的車門鎖。

  「不必了,謝謝。」她看不出任何想搭便車的意圖。

  郎霈把車頭一轉,截住她的去路。

  「最後問一次,要不要上車?再不上車我就走了。」

  凌苳考慮了一會兒。

  「我想上洗手間。」他家就是前面那棟樓了。

  郎霈沒有立刻答應。

  「算了,麥當勞或許還沒關,不打擾你了,晚安。」她把背包瀟灑地甩到另一側肩膀,繞過BMW繼續往前走。

  「上來。」車門無聲打開。

  她藏回一絲微笑,快手快腳地鑽上車。

  「打擾五分鐘就好。」

  郎霈確定後方沒有來車,方向盤一轉,駛回馬路上。

  「倘若剛才沒有遇到我,你準備上哪兒鬼混?」

  「不曉得,大概自己找家PUB喝悶酒吧!」郎先生,台北市說大不大,好歹也有兩百萬人口,你真的以為兩人不期而遇是這麼簡單的事嗎?

  她說得輕描淡寫,卻引來郎霈的側目。看樣子這妮子今晚心情不太好。

  回到他的住所,凌苳已經熟門熟路了,放下背包,自動往客用浴室走去。五分鐘後出來,廚房的微波爐正好叮的一響。

  「哇,那是什麼東西?聞起來好香。」她抽抽鼻子。

  「算你運氣好,剛才我送一個朋友回家,順便停在李記買了點消夜。」郎霈將小籠包、沾料和餐具放在餐桌上。「吃吧。」

  啊,聽他一講她對媽咪真有點過意不去!其實剛才是凌曼宇打電話回來,問她消夜要吃小籠包還是豆沙包,她才知道餐會結束了。她推說今晚要睡在碧雅家,自己抓了一下時間,故意出現在他家附近閒晃。

  「唉!」這大概是她這輩子第一次為男人如此用心了。

  「年紀輕輕的,嘆什麼大氣?」郎霈被她逗笑了。

  「郎霈,有時候你會不會覺得,你的家人就是無法瞭解你真正想要什麼?」她嚥下口中的小籠包,眉心的結總是解不開。

  「經常。」郎霈眸中的意緒深長難測。  

  「那你如何克服這種感覺?」

  郎霈先進廚房端出兩杯熱茶,遞給她一杯,自己淺啜了一口,修長的手指沿著杯緣滑動。

  「多數時候,我很感激他們的不瞭解。」

  「為什麼?」  

  郎霈的心靈深處有一個角落正在變得柔軟。一直以來,郎雲是為他領航開釋的那個人,而今,輪到他去引領另一個年輕的靈魂了。

  「這個世界上最困難的,並不是家人不對我們好,而是我們無法拒絕他們的好。」郎霈深深看著她。「當家人自己以為明白你的需要時,他們就會認為自己有干預的自由,所以有時候不被瞭解反而是幸福的。」

  「但是,既然他們是我的家人,本來就應該愛我、瞭解我,這是天經地義的呀!」話說回來,她確實有很多事不會跟父母說。

  「愛你的人不見得瞭解你,瞭解你的人也不必非愛你不可。天下沒有那麼多理所當然的事,即使是親情。」他淡淡而笑,把吃剩的消夜收拾乾淨。

  天下沒有那麼多理所當然的事,即使是親情。

  她太把老爸老媽的愛視為理所當然了嗎?三十五歲卻擁有一個二十歲的女兒,確實是一件挺尷尬的事,對朋友應該也很難解釋吧!當初梁千絮發現她就是安可仰的女兒時,不也整個人都傻住了?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爸媽從來沒想過介紹她給他們的朋友。除去身為她的雙親之外,他們只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他們也會想擁有自己的生活。她確實要求太多了……

  郎霈正低頭洗碗,驀然間,一副溫暖的軟軀貼上他的背心。

  他並未回頭,也不趕她,只是微微一笑,繼續洗自己的碗。

  凌苳聽著他穩定的心跳聲,突然感覺,無論父母親想不想讓她參與他們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她認識他了。

  「郎霈,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

  孩子話!他仍是微笑著,繼續把剩餘的餐具清洗乾淨。

  *****

  「早安。」  

  清晨七點半,不速之客站在門外,胸前三顆鈕釦沒扣,黝黑的俊臉笑綻出白燦燦的牙,性感浪蕩得不可思議。

  「早。閣下是剛回國或正要出國?」郎霈的雙眸清醒得不像個被吵下床的男人。

  「你這小子真沒趣,七早八早的摸上門也嚇不到你。」安可仰不甚滿意地將一個小盒子扔給他。「我要趕九點的飛機到美國一趟,這是上次替你帶回來的機械表,趁著這次北上順便攜來給你,否則下次不知道又何時才能碰面了。」

  「謝謝,我再開張支票給你。」

  「不急。千絮正在車子裡等我,不進去坐了。」安可仰揮了揮手。說時遲那時快,客用浴室門打開,水蒸氣與倩影一起飄了出來。

  安可仰吹了聲口哨,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賊式兮兮地笑。

  「好傢伙!前陣子看那些八卦媒體亂寫,我還以為他們又在瞎扯了,沒想到我們的優等生身邊真的有辣妹相伴!不錯不錯,我都快以為你無慾無求到準備當少林寺方丈了。」

  「她是我朋友的女兒,你的思想不要太污穢。」郎霈皺著眉掙開他的箝制。

  「怎麼一大早就有客人?」凌苳聽到動靜,立刻拿掉頭上的大浴巾。

  父女倆打了照面,同時僵住。

  從頭到尾只有男主人搞不清楚情況。「安,這位是我朋友的女兒鈴當;鈴當,這位是我朋友安可仰。」  

  詭異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結果,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凌苳。    

  「嗨。」她綻出一個甜得滴出了蜜來的燦笑。「老爸,早安,好久不見。」

  老爸?郎霈的下巴掉下來。

  安可仰一把揪住他的胸口。

  「他媽的!郎霈,我女兒為何會衣衫不整地出現在你家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23:53

第五章

  原來和郎霈鬧出緋聞的女主角竟然是他女兒!

  安可仰簡直無法置信!

  這怎麼可能?鈴當是如何認識郎霈的?曼曼介紹他們認識的?原本她還不肯跟他回來,最後是他的威脅加上郎霈的強迫才說動了她。他是她父親!跟他回家有這麼困難嗎?

  「我就是喜歡他,不要你管!」凌苳昂起下巴和他迎戰。

  「你知不知道他是誰?」安可仰像只踩到刺的大熊,在客廳裡穿梭咆哮。「他是郎霈!我的死黨!在輩分上你要叫他一聲叔叔!」

  「少誇張了,他才大我十歲而已,我叫他一聲『哥哥』都叫得來!」她仰起娟秀的下巴。

  「大哥個頭!他是我的朋友,就是你的長輩!」安可仰捶一下茶几。

  「對,你的朋友怎麼能變成我朋友呢?」凌苳冷嘲熱諷。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瞇起眼。

  「反正我就是喜歡他,你沒有權利阻止我。」凌苳的脾氣可是從他那裡遺傳來的。「當初你要和梁姐在一起的時候,我有說過什麼嗎?」

  她說的還少了嗎?安可仰忍下跟女兒翻舊帳的衝動。

  「你為什麼不去和你同齡的男孩交朋友呢?」

  「因為我不想要和我同齡的男孩,我只要郎霈!」她固執的表情和她老爸像透了。「你太年輕又不是我的錯,我隨便交一個大我五歲的男朋友就差不多是你的同輩了!要怪就怪你自己好了。」

  「起碼那些人不是郎霈!」安可仰炸開來。

  「郎霈有什麼不對?我和他男未婚女未嫁,兩個人都沒有固定交往的對象,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他想跟你交往嗎?」安可仰的嗓音危險地壓低。

  她頓了一頓。「只要沒有你們從中搗亂的話,我有辦法讓他喜歡我。」

  「聽你滿口喜歡、喜歡,孩子氣還這麼重,談感情不是喜歡就夠了。」安可仰挫敗地爬梳一下頭髮。

  「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我總有嘗試的權利吧?你每次跟一個女人交往都認定了非她不娶嗎?」凌苳盤起雙臂反駁。

  他瞄旁邊一語不發的未婚妻一眼,梁千絮感受到他的目光,聳聳肩,一副「跟我無關」的表情。

  「我認識郎氏兄弟五、六年了,他們兄弟倆喜歡哪一型的女人我太清楚了,郎霈真正放在心上的女人是你媽咪凌曼宇!」安可仰只好丟出重武器。

  凌苳嬌顏刷白。

  「可是媽咪對他沒有相同的感覺……」

  「那不代表你媽和我就會贊同你們兩人交往。」安可仰重重嘆了口氣。「聽著,鈴當,你想選擇任何男人,我都可以不加干涉,唯獨郎霈,我真的不認為那是一個好主意。如果有一天我愛上你的死黨碧雅,把她娶回來當你的繼母,你會是什麼感覺?」

  「所以你只在乎你的女兒愛上你的朋友,只在乎你以後見到朋友會很尷尬,你根本不在乎我想要什麼,從頭到尾你在乎的只是自己而已!老爸,你怎麼這麼自私?」凌苳猛然跳起來,憤怒地衝回房間去。

  「鈴當!」安可仰追上去。

  砰!熱辣辣的閉門羹賞了他一碗。

  梁千絮放下報紙,只能寄與無限同情的眼神。

  「謝謝你的幫忙與開導。」他挖苦道。  

  「我對郎霈沒有太多印象,只在飯局上見過他一、兩次,我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記憶中,郎霈總是微笑不語的時候居多,除非話題涉及他關心的人,否則他幾乎不太開口的。

  「我真不敢相信!我們安然度過她的青春期,她卻等到二十歲才跟我鬧叛逆。」安可仰拍了下額頭,癱坐在她身旁。「我女兒竟然愛上我的死黨!我的死黨耶!」  

  「其實他們兩個在一起也沒什麼不好啊。」梁千絮倒是持樂觀態度。  

  他的眉眼口鼻全糾在一起。「拜託!要我看著我的寶貝女兒跟好朋友親親熱熱抱在一起,你不如殺了我比較快。」

  「自私的傢伙!」梁千絮笑他。 

  安可仰橫她一眼。「我是認真的,郎霈那傢伙太晦澀深沉了,和凌苳的個性完全相反。最後若不是郎霈被她逼瘋--這一點我無所謂,就是凌苳陪他一起死氣沉沉--這一點我就很有意見,所以,我絕對不看好他們兩個人湊一對!」

  「不如讓曼曼去跟她談吧!這件事女人跟女人比較談得起來。」她建議。

  安可仰搖搖頭。「目前看樣子這是凌苳這裡一頭熱而已,我不想把事態擴大。光一個凌家小女人我就搞不定了,再湊一個凌家大女人進來,我還要命不要?」

  「奇怪,你幹嘛這麼忌憚曼曼?」

  「那是你沒見過她發飆的樣子!」他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相信我,那婆娘抓起狂來,連我都不敢惹她!」

  *****

  「聽說你看上安的寶貝女兒?」郎雲饒有興味地問。

  「我們只是認識而已,說『看上』太誇張了。」郎霈喃喃道。

  「你怎麼認識她的?」

  「通常一個人走到另一個人面前,對他說:嗨,你好,我是某某某,而另一個人也回答:嗨,你也好,我是某某某,然後他們就認識了。」他下意識回答,然後郎雲的眉揚了一揚,他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麼。  

  他竟然學上鈴當回答笨問題的習慣了!郎霈揉著太陽穴,重來一次。

  「她去泰國自助旅行的時候碰上一點小麻煩,正好我在場幫她解了圍,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她沒告訴你她是安的女兒?」郎雲非常感興趣。

  他無可奈何的表情就是最好的回答。

  其實,知道真相之後他反而不意外。鈴當--不,應該稱呼她「凌苳」了,凌苳的五官確實有安、凌兩家的特質。  

  她從父親那裡遺傳到飛揚的眼神和眉毛,從母親那裡遺傳到清麗的臉型和櫻唇。她的五官綜合了兩家人的特色,再融合成屬於她自己的獨一無二,於是乍看之下誰都不像,可是,一旦知道她是從哪裡出身的之後,屬於她父母親的點點滴滴便藏不住了。

  她理直氣壯、顧盼自得的神采,不正是安可仰的翻版嗎?

  「那兩個人也真會瞞,我還以為他們女兒頂多讀國小,沒想到都二十歲了。」郎雲饒有興味地說。

  「那是他們的隱私,不必事事都向我們報告。」郎霈淡淡一笑。

  「那個女孩是不是真對你有意思?」郎雲對他飛了下眉毛。

  他沉默片刻。「她才二十歲,哪裡懂得『愛情』的意義?再過幾年等她長大一點,她也會覺得現在的迷戀很傻氣。」

  是嗎?郎雲靜靜打量弟弟。

  郎霈像一面平穩無濤的海,外表清澈明透,深處卻有一道深沉的海溝,無人能夠捉摸。即使身為親哥哥的自己,都不敢說他已經完全瞭解郎霈。  

  他的距離感是形於外的,郎霈的距離感卻是隱在靈魂底,誰都不給看透。他對那個女孩存著怎樣的心思,除非他自己肯講,否則旁人別想猜透。

  「倘若你不排斥和那女孩交往,就放心去吧!」郎雲端起咖啡淺啜一口。「兄弟是兄弟,朋友歸朋友,安和曼曼那裡若有意見,我們也只能告罪了。」

  郎霈一愕,隨即胸中盈滿暖流。

  大哥等於表態力挺他到底,即使必須與摯友反目也在所不惜。這串宣告的價值何止千萬金!

  「不會走到那一步的。」他輕聲說。「鈴當只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時意亂情迷而已,再過一陣子她就會清醒過來了。」

  「總之,你明白我的立場即可。」郎雲欠了欠身站起來。「你打算留在村子裡度週末嗎?」

  郎霈望向滿山遍野的蒼綠。幼蟬賣力嘹唱,白蝶繽紛飛舞,空氣裡都是新鮮草葉的香氣,整座清泉村在春末時分甦醒過來。

  他有多久未曾停下腳步,聞聞路邊的花香了?

  「我想留下來多住幾天。」

  「好吧,也該輪到我回台北賣命了。」郎雲認命地嘆口氣。「我進去跟心心說一聲,明天我們就回台北,這間木屋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他舉起馬克杯向大哥致意。

  在這裡待上一陣子也好,鈴當找不到他,或許就冷了下來。初識情滋味的少女,不都是五分鐘熱度而已?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

  「郎霈!」  

  結果,說什麼冷不冷的,郎霈一仰頭,就望進一雙亮晶晶的眸子裡。

  「大熱天的,你在院子裡做什麼?」凌苳攀在他木屋的竹籬笆上,小可愛和迷你裙活脫脫是他們初識時的裝扮。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脫口而出。

  「話說今年南投市政府研發出一種新型交通工具,叫做『投人弩』,只要在市中心架起一個投擲器,由電腦算好角度之後,往山上的方向一拋,就可以在五分鐘之內將旅客從平地送進深山裡,單程票一百二十元,通勤族包月票還可以打八折。」她熱心地提供答案。

  他再度無言以對。

  「我會出現在這裡當然是搭車上來的,都已經跟你說過那麼多次了,不要問笨問題嘛!」凌苳攤了攤手,實在拿他的遲頓沒辦法。

  「令尊知道你跑來清泉村嗎?」郎霈緩緩蹲回去,拿起花鏟,繼續沿著竹籬笆的內側翻土。

  「我已經二十歲了,不必凡事都向他報備。」她打開自己的背包,掏出一罐礦泉水遞給他,「郎霈,你別看現在才早上十點,其實太陽很大哦!如果平常沒有曬習慣的話,很容易中暑的,來喝口水!」  

  郎霈望一眼她白粉粉、嫩呼呼的臉蛋一眼,挺起身卻不是接過她的礦泉水,而是走回小木屋裡,不一會兒拿出一頂寬邊草帽,往她頭上一壓。

  凌苳一愣,隨即給他一抹百萬燭光的燦笑。

  「謝謝,原來你也會關心我。」  

  或許他們應該趁現在把話說清楚,郎霈心想。  

  「凌苳,你還這麼年輕,應該更專心地去經營自己的未來,而不是跑來深山野地裡浪費時間。山上的日子如此無聊,你又是個愛熱鬧的都市女孩,一定住不慣的!何必為了我……」

  「喲荷,小鈴當,你動作這麼快?我前腳在陳嫂的店裡看到你,後腳你就跑到心心的木屋來了。」村子裡的管區警察大漢,扛著一把鋤頭從小木屋旁邊經過。

  「漢叔!」凌苳對他揮揮手。「陳嫂那裡不需要我幫忙了,我就四處晃一晃。」

  「啊,他是郎雲那小子的弟弟對吧?」大漢好奇地打量他幾眼。「鈴當,不要看人家是外地人就欺負人家!」

  「我是這種人嗎?我頂多不告訴他你喜歡浸人家溪水罷了。」她跺了跺腳嬌嗔。

  「胡說八道,我怎麼會浸人家溪水?小孩子亂講話。」大漢笑呵呵地走向後山去。「小夥子,有空一起去抓個蝦吧!」

  郎霈作別了管區警察,視線落在她的笑顏上。「你怎麼會認識……」

  「鈴當!」另一個有點年紀的農夫與大漢錯身而過,再度中斷他們的談話。「你怎麼一大早站在日頭底下曬太陽?當心中暑哦!」

  「清水伯,你又去摘竹筍了?」凌苳同樣熱情地招呼回去。

  「竹筍得大清早摘的才好吃,這個時候去摘就太老了,我是到後山撿一點野菜回家炒。」老農夫將肩上的扁擔放下來,從後面的籃子裡抓出一大把紅綠相間的葉菜類植物。「來來來,這個紅鳳菜拿去叫陳嫂炒給你吃,你們女人家吃這種菜最好,調經補血又固元氣。」 

  「好,謝謝。」凌苳小碎步跑過去,接過來之時順便親老人家一下。「清水伯最疼我了!」

  「呵呵呵,呵呵,記得一定要在午飯的時候吃,紅鳳菜不能吃晚上的。」老農夫被她誇得臉都紅了。 

  「我會的,再見。」作別了老農夫,凌苳跑回他身邊,懷裡捧菜的樣子比捧一束花更自然。「郎霈,你剛才要說什麼?」

  他來回梭巡大漢和農夫各自消失的方向。

  「算了,當我沒說。」

  「噢。你來清泉村多久了?」三天,星期天中午就到了。

  「三天,我星期天中午就到了。」郎霈蹲下來繼續翻土。

  「我昨天才來的呢!清泉村我熟得不得了,既然我們在這裡『巧遇』,我負責當地頭蛇,帶你去附近有名的地方逛一逛好了。」凌苳的水眸純潔得不帶一絲雜色的圓形,圓周外每隔一定距離便擺著一些類似咒具的物事,有的是乾燥的動物爪子,有些是植物。

  石台上頭擺了幾尊猴子的木雕,正中央則是一顆泛出紫藍色結晶光芒的特異圓石,四周牆上都畫有一些古老圖騰。

  「看起來像一處祭壇。」他端詳道。

  「沒錯。」凌苳挽起他的臂,指著石台上的藍色圓石解說:「山道的秘密被發掘之後,附近的原住民長老一起來探勘過環境,他們說祭壇雖然荒廢已久,但是還有一些殘存的靈力,所以每年都會來供奉徘徊不去的神靈,順便祈求風調雨順、親族平安。」

  他發現她很喜歡和同伴做肢體上的碰觸,似乎在幸福家庭中長大的小孩,對人類都格外信任。  

  「你一直盯著我做什麼?」凌苳沒聽到他接話,好奇地轉頭,卻對上他的目光。  

  「你也來許過願嗎?」郎霈的視線立刻落回祭壇上。

  她的靈眸一溜。「沒有呢!不過被你提醒我才想到,說不定在這裡許願很靈。好,我們來試試看。」

  她閉上雙眼,兩手合握,低下頭來虔誠默禱。

  郎霈只是看著她。

  半晌,她祈禱完了,睜開眼給他一個甜笑。

  「你許了什麼願?」他不覺地回以微笑。

  「我祈禱神靈能讓你愛上我,就像我愛上你一樣。」她牽起他的手,眼神有些感傷。

  「鈴當……」他嘆息了。

  「郎霈,我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事,任何人都管不到我,你也一樣。」

  「你不覺得……」

  「唉,你別又開始了!」她輕輕嘆了口氣。「老實回答我,你不想接受我是因為我們差十歲,還是因為我父母是安可仰與凌曼宇,你覺得很尷尬?」

  「還有其他的因素。」片刻後,他終於回答。

  「什麼原因?」  

  當她用那雙信任人的大眼睛面對他時,教他如何告訴她,因為他已經沒有愛人的能力?

  上一次對異性動心,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甚至懷疑,或許從來不曾有過……  

  「看樣子即使我再問下去,你也是不會說的。」凌苳已經對他的沉默習以為常。「好吧,我也不勉強你,但是我們起碼可以做一個約定。只要我們還待在清泉村,你就不是凌曼宇的好朋友,我也不是安可仰的女兒,我們只是郎霈和鈴當而已,山下的事等留到下山之後再去煩惱,好嗎?」

  「嗯。」她期盼的神情讓郎霈說不出拒絕的話,只好點點頭,雖然知道自己最後可能會後悔。

  「就這樣說定了!」她像一盞電力全開的投射燈,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山上有許多有趣又好玩的地方,有我這個地頭蛇帶路,你一定不會失望的,我們走吧!」

  離開前,他再望一眼祭壇。

  石台上的藍晶閃了兩下,那幾隻木猴子恍惚間彷彿也在對他眨眼睛。

  如果此處真有神靈,那麼,他願所有他關愛的人幸福喜樂,不為任何事所苦,不為任何人所傷。

  僅有此求。他心中默想。

  藍石又閃了又閃,無聲回應了他。

  *****

  「鈴當,你要上哪兒去?」

  譁!被活逮!

  「梁姐,你回來了?」摸魚摸到大白鯊,凌苳懊惱又無辜地轉過頭。「我肚子餓了,正想去王伯伯的店裡吃碗麵。」

  「我不是交代你下午藥廠會送一些樣品過來,請你幫忙等門嗎?」梁千絮從屏風後面走出來,拉整一下剛換上的白袍。

  送安可仰出國之後,她又在台北待了幾天,和幾家藥廠討論未來送換藥的通路問題。其實這種事本來輪不到醫生來做,但是山裡一切從簡,如果她不出面談,大概也沒人懂了。於是這一耽擱,她直到今天下午才回山上。

  「那個業務三點多就來了,樣品我收在這裡。」凌苳趕快從藥櫃裡搬出一箱藥品盒,衝著她討好地笑。 

  「你今天怎麼心情這麼好?」

  梁千絮納悶地瞄她一眼。

  「沒有啊。」她不住往外偷瞄。剛才還看到他人從大街上經過的……啊,在那裡!    

  「咦?那不是郎霈嗎?」梁千絮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失聲驚叫。

  「對啦。」她吐了吐舌頭。

  「你你你!你竟然把姘頭偷渡上山!」梁千絮指住她的鼻尖。

  「什麼姘頭?多難聽!」他要是肯當她的姘頭就好了。「郎霈自己上山度假,我們只是在山上巧遇,ok?巧遇!」

  「那還真是巧!早不來晚不來,你老爸一出國就他來你也來,哼哼,不管,我要去告狀。」  

  「梁姐!」她抱著梁千絮撒嬌。

  情竇初開的女孩呵。梁千絮只能搖頭嘆息。她一直避免卡在他們父女中間當夾心餅乾,看來終究勢無可免了。

  「安如果打電話回來,我要怎麼跟他說?」

  「就說你什麼都不知道不就好了?」她滿臉的奉承討好,一步一步退到門口。「梁姐,我們來做一個交換條件,只要你不在老爸面前出賣我,將來老爸責怪起來,我也不會把你拖下水,ok?」

  她一溜煙鑽出醫務所。

  梁千絮好氣又好笑。

  ……慢著,不對!  

  村子裡哪藏得住秘密?郎霈來清泉村的事,隨便哪個人都可能向安可仰嚼舌根,到時候追究起來,知情不報的她無論如何都有責任!

  可是現在去通風報信,一來棒打鴦鴛的事通常是姓「馬」名「文才」的人才會做,二來鈴當鐵定會對她含恨在心,嗚嗚嗚,後母真難為,明明不關她的事還惹得一身腥。

  滴滴一滴滴--滴滴--  

  說時遲那時快,手機鈴聲響起,梁千絮硬著頭皮接聽。

  「喂?安,是你,我?我很好啊……村子裡?村子裡應該也很好吧,我不知道,我我我還沒回山上……鈴當?呃,我不曉得呢……我有一陣子沒見到她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24:18

第六章

  拋開所有顧忌之後,相處起來確實容易多了。

  於是,郎霈度過有生以來最優閒的一段歲月,沒有公文、沒有會議、沒有電話、沒有人事糾紛和派系鬥爭。

  只有她。

  每天早上醒來,他先到園子裡翻土拔草,代嫂嫂將她掛心已久的花苗落種,再替角落的爬籐植物搭好竹架,接著就是鈴當出現的時間。

  他們優閒地吃一頓早午餐,然後她便領著他上山下河,四處去探險。

  到了晚上,清泉村每一家都是他們的現成餐廳,肚子餓了隨時敲敲其中一家的門,主人都會給與最熱誠的款待。

  到底有多久不曾如此不設防了呢?郎霈幾乎想不起來。平時看慣了官樣文章,他已經遺忘了以人為本的生活是何種滋味。

  「這一支是你的。」凌苳把一支藍色棉花糖遞給他,她自己的則是粉紅色的。

  他不好甜食,但是逛夜市好像就是得吃這些東西。

  「今天晚上是什麼日子?」郎霈打量著整條喧鬧的夜街。

  「不知道,好像是幾個村莊聯合起來辦廟會。」凌苳咬一口虛虛實實的糖絲。「山上沒有太多娛樂,所以大家三不五時就會找個理由辦個大活動,熱鬧一下。待會兒隔壁街那個大空地會播放電影哦!」

  「你是說那種架兩根桿子、拉一塊布幕,在廣場中央就開始演起來的克難電影?」郎霈笑道。離開童年之後他便再也沒看過這種野台電影了。

  「答對了。」凌苳瞄一眼手錶。「電影八點半才開始,我們還有一個小時可以逛一逛。」

  今年的廟會在橘莊舉辦,距離清泉村只有十分鐘的腳程。主辦單位在街上拉起了大棚子,兩旁都是臨時出租的攤位。

  山上能賣的東西不多,除了山產小吃之外,大部分都是原住民的木雕、皮雕,以及一些手工小飾品,附近的居民極為捧場,太陽一落山便擠得水洩不通了。

  他們來到廟會街的起點,慢慢地一個一個攤子晃過去。

  「對了,梁姐在街尾的地方免費幫人義診,我們去跟她打個招呼。」凌苳熱切地挽住他的手臂。

  「梁小姐應該很忙吧!」郎霈想到和她一起去見安可仰的未婚妻就尷尬。

  「打個招呼而已,又不花多少時間。」凌苳硬拉著他往義診區殺過去。

  街尾橘莊村長的家今天晚上借出來當作臨時診所,他們抵達的時候,門外已經排了一長條人龍,每個人手上拿著一個號碼牌候診。

  「你進去就好,我在外面等你。」郎霈鬆開她的手。

  凌苳也不勉強他。「好,我馬上出來。」

  靈活的身影一下子鑽入人龍裡。

  屋子旁邊有一小塊草坪,他走過去,找一塊乾淨的地方坐下來。夜的清涼取代了主街的熱鬧氣氛,他深呼吸一下,才剛把腿伸長,一個不知從哪裡跑出來的女孩撲通絆倒在他身上。

  「小心!」郎霈連忙將女孩扶起來。

  女孩揉揉膝蓋,要哭不哭的。郎霈這才發現她年紀不算太小,約莫十三、四歲了。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應該不至於為了摔疼而哭才是,但他太久沒有跟孩子相處過,不怎麼確定。  

  「手帕拿去擦一擦。」他從口袋裡掏出方巾。

  「謝謝。」女孩困窘地偏過臉去。

  「啊。」郎霈頓時瞧見她臉頰上的一大片胎記。那片黑印子範圍很廣,從她的右眼角蔓延到下巴附近,醒目得讓人不想看見也難。

  女孩感覺到他的眼光,又羞又氣地站起來。  

  「我沒事了,謝謝你!」

  「等一下,你的膝蓋在流血。」他立刻把眼光從她臉上移開,

  「沒關係,我正要去掛號,梁醫生會傾便幫我塗藥。」女孩倔強地咬著下唇。

  「你生病了?」他柔聲問。

  「……你是誰?」女孩看個的眼光轉為戒備。

  「我是梁醫生的朋友,不是壞人。」他溫和保證。

  女孩好一會兒才回答:「我想……我想請醫生幫我看看,看看……我的臉。」

  郎霈明白了。

  然而,胎記不是病,除非到整形外科動手術,否則梁千絮應該也是無能為力的。

  「臉上有那塊黑黑的印子,你一定覺得醜死了吧?」

  女孩用力瞪他一眼。明知故問!

  「郎霈。」凌苳從診所裡走出來,好奇地接近他們。

  他一回眸就迎上凌苳熠熠的眼。

  「我剛認識一位非常幸運的女孩!」他嘴角的淺笑有如傍晚的清風。

  「才怪,我一出生臉上就長了這塊醜醜的胎記,怎麼會叫幸運?同學都說,我是被鬼附身才會變成這樣。」年輕女孩握緊了雙拳。

  「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胎記的由來,才會這麼說。」郎霈的手肘輕鬆放擱在膝上。

  「胎記是怎麼來的?」凌苳在他身邊坐下,極有默契地陪他一搭一唱。

  「相傳胎記是上一世臨終前,親人滴落在我們身上的淚痕。」郎霈溫柔望著那女孩。「所以那是親人留給你的,充滿愛意的印記,你應該感到驕傲才對。」

  女孩一呆。

  郎孺明白了。

  燈光照出他線條方正的下巴,也照亮那抹溫存的笑意。女孩看著看著,驀然捂著臉,發一聲喊羞澀地跑開。

  「看樣子我還是嚇跑了她。」郎霈微感懊惱。

  呵。不是的,郎霈,不是的。凌苳完全明白那女孩的心情。

  這樣一個溫柔藏在心間、不經意便觸動到人心的男子,她該如何讓他駐足凝盼呢?  

  凌苳深深嘆了口氣。

  「我們去看電影吧!」  

  她多期盼他能真真正正的看她一眼。

  *****

  廣場上的布幕已經架好了,附近的住戶從家裡拿出矮凳子,先搶佔前方的好位子,一群小孩跑到放映機旁邊,圍著師傅好奇地問東問西。

  「喂,鈴當,郎小子,你們也到了?來來來,去找張椅過來坐,我這裡的位子好。」坐在前排的大漢先發現了他們。

  他身邊坐著幾個橘莊的老朋友,一群人聊得正開心。

  「謝謝,我們坐在後面就好了。」郎霈有自知之明,他高頭大馬的,往前方一擋,後面的小鬼頭非放聲大哭不可。

  一名熱心的住戶借了兩張凳子給他們,郎霈拉她走到人群最後方坐下。

  「這個角度你看得見嗎?」他細心問。

  「『殭屍道長』我起碼看過兩百遍了。」凌苳暫時排遣掉心事,露出一絲笑意。「這種露天電影播的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電影,除了小孩子,成人很少認真在看,大家來聊天的居多。」

  的確,各家大人拿著扇子扇涼,與旁邊的人閒聊八卦,沒有多少人將注意力放在螢幕上。

  夏風、童年、人情味,山城裡最美的景緻正在這方小小天地間上演。

  一束光打向布幕,電影開始了。小鬼頭尖叫一聲,紛紛跑回父母身旁,聚精會神地觀賞。

  雖然她說這是一部八百年前的老電影,郎霈還真沒看過。

  片子裡的妖怪妝化得很假,一張大白臉外加嘴角的幾滴血,幾個主角全在寶裡寶氣地搞笑,劇情貧乏得不得了,可是過了好一會兒,郎霈才發現自己竟然看得非常入神。

  一回眸,凌苳正怔怔盯著他瞧。

  「螢幕在那一邊。」他指著前方的布幕微笑。

  凌苳沉默了片刻,突然說:「大家都很奇怪我為什麼愛上你。」   

  「鈴當……」他一怔。

  「我以前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想,我剛剛終於明白了。」凌苳低喃。

  「為什麼?」他無法不問,因為,他也想知道。

  「因為我們是相同的人。」

  「我想不出我們有任何相同之處。」郎霈搖頭而哂。

  「郎霈,」她的眼底輝映著滿天星光。「因為我們都是『胎記』。」

  他的心狠狠一揪,好一會兒,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

  「為什麼你覺得我是個『胎記』?」當他終於能發話時,聲音遙遠而縹緲。

  「因為胎記是愛的印記,卻不是愉快的印記,所以大多數有著胎記的人總想將它隱藏起來--這是我之於我父母的意義。」凌苳的螓首輕輕靠在他肩上。「而你,你也是被愛的,你卻是自己甘願把自己隱藏起來。」

  「為什麼你會這麼說?」黑夜將他的表情隱藏住。

  「因為你把自己藏得太好了--郎億的第二把交椅、哥哥背後的月亮、天生的追隨者--其實你並沒有不如郎雲的地方,所有的第二位,都是你自願屈讓的。」凌苳抓起他的手,交疊在自己的掌間。「我不懂為什麼,你真的愛你大哥,愛到願意一輩子屈居在他之下?」

  「我所得到的,已經超乎我該得的了,我並沒有任何不滿足的地方。」他低沉的嗓音幾乎與電影音效融化為一體。

  「郎霈,要懂你真難。」她輕聲嘆息。

  他偏眸凝望她,凌苳的嬌顏在清夜中泛出瑩潤光澤,像一顆剛出水的珍珠。

  想碰觸她的感覺突然強到讓他無法克制,於是他舉手,沿著她粉嫩的下顎,順滑而去。凌苳的水眸朦朧。

  他們的唇只有寸許之隔,其中一方輕輕往前傾,便能讓這個隔閡消失於無形。

  血液疾速沖刷過他的全身,耳中彷彿可以聽見澎湃的浪濤,一陣一陣地催促著、催促著,只要再往前一些些,再往前一些些……

  「九點多了,如果你不想看電影,我們回去吧!」他驀然抽回手。

  神奇的時刻消失。  

  凌苳重重、重重嘆了一長聲。「你這個人真是個悶葫蘆,你知道嗎?」  

  「一下子胎記,一下子葫蘆,我離人越來越遠了。」他微微一笑。

  「我還沒說得更難聽呢!我本來想講,你這個人十巴掌都打不出個屁來!」

  郎霈忍不住大笑,所有神奇的氛圍全一掃而空。

  「好端端的一個美少女,偏要說這些奇怪的話破壞氣質!」

  「好啦好啦,我以後見到你一定彬彬有禮,學那些『成熟世故』的女人講場面話,可以吧?」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成熟世故,你?這我可真的想像不出來。」郎霈說著都覺得好笑。

  她的手機鈴聲響起來,凌苳查看一下來電顯示。

  「是碧雅,我接一下。」  

  郎霈努力在心裡摸擬一個成熟世故、會講場面話的鈴當,結果失敗了。在他心裡,她永遠都會是這種我行我素、直來直往的俏模樣。  

  「哈囉?」手機傳來一堆窸窸窣窣的雜訊,凌苳只好不斷移動方位,找個訊號好一點的角度。

  一轉頭,幾乎撞上他。

  她揚起眉毛詢問,郎霈只是搖搖頭,沒有回答。

  然後她看一下四周,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黑暗無人的角落了。  

  他在守護她。

  她的鼻頭又湧起發酸的感受。

  「喂?」那方終於傳來較清晰可辨的聲音。

  「碧雅嗎?我是鈴當。」她捺下萬般複雜的情緒,裝出開朗的回應。

  結果,濃厚的鼻音卻是從彼端響起。

  「鈴當,我是碧雅的姐姐青雅,碧雅剛剛走了……」

  *****

  醫院。太平間。安息室。一張鐵床。一襲白布。一具僵冷的軀殼。

  凌苳怔立著,體內與體外的世界俱為死寂。

  我死了的時候,親愛的,別為我唱悲傷的歌;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也毋需濃蔭的柏樹;讓蓋著我的青青的草淋著雨,也沾著露珠。生命竟是一件如此輕易的事,隨手一拋,便消失了。

  凌苳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只感覺有人在她身旁進進出出。她機械式的左移一步,右移一步,整個人和台上的人一樣僵冷。  

  童年點滴如走馬燈般,在腦海裡流轉。綁辮子的碧雅,和她一起惡作劇的碧雅,每次都跑太慢被大人抓到的碧雅……那個生氣十足的女孩呢?怎麼會變成鐵台上一具冷硬的肉體?

  「我們出去吧!葬儀社的人要來人殮了。」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迴盪。

  她腿一軟,兩隻鐵臂立刻環上來。

  郎霈先扶她出來,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再回安息室裡和喪葬業的人接洽後續事宜。

  失去他的扶持,她突然覺得天寒地凍的冷。

  她們七歲就認識了,小學一起對討厭的同學惡作劇,國中一起發覺生心理變化,高中一起對臭男生感興趣。碧雅幾乎等於她的親姐妹,縱然中間也有過爭執,最後總是和好如初……

  她突然覺得嗓子有點啞,然後才發現,郎霈不知何時回到了她身旁。而她一直在講話,一直在告訴他每一絲碧雅與她共同成長的記憶。

  「有一陣子我們變得沒那麼親近,因為碧雅選擇念一般高中,而我不聽大人的話,故意要去念高職。後來我們各自交了其他朋友……」  

  郎霈只是靜靜地聽著。

  「碧雅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那個爛人。」她拉了下嘴角。「我早就覺得他有問題,看起來一臉心術不正的樣子!可是碧雅對他簡直走火入魔,我們兩個人吵過好 幾架,最後我氣到乾脆對碧雅嚷嚷,我以後再也不管他們的事了。」她把淚顏埋進掌中。「如果我堅持管下去,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了?」

  「你不能幫她過她的人生。」郎霈吻了吻她的髮心。

  「碧雅跟我一樣,從小被家人捧在手心上的,她從小到大沒有自己打理過生活!可是她為了那個男的犧牲好多,還為他離開台南,上台北念大學。可是那個男人 根本不在乎她的用心!」她伏進他的懷中痛哭失聲。「上次碧雅鬧過一次自殺,我和她好好聊過,本來以為沒事了……誰知道她一直想不開……那個該死的傢伙!結 婚就結婚!為什麼要讓碧雅聽到消息?……她瞞得我們好苦……」

  「別再想了,我們先上樓去。」郎霈輕撫她的髮絲。太平間裡死氣沉沉的,他不想讓她繼續待在這個地方。

  一樓的氣氛比地下室好多了,郎霈安排她坐等候區的椅子上,掏出自己的手機。

  「我叫曼宇來陪你。」電話簿的第一順位就是凌曼宇,他按下撥號鍵。

  「我爸媽都不在台北。」凌苳仍然呆呆怔怔的。

  「曼曼無論在哪裡都會趕回來的。」這種時候,她會需要母親的撫慰。  

  「不要,我不想回答太多問題……」凌苳的淚又滴下來。

  「喂?」那一端,凌曼宇的聲音已然響起。

  郎霈望著精神委靡的她,一時無法決定。

  「郎霈,是你嗎?」

  「你不要叫她回來。」凌苳把臉埋進手間,疲倦地說。

  「郎霈?喂?」

  「是我。」他的眼仍然盯著她。「曼曼,對不起,我改天再解釋。」

  「郎霈……」

  他收了線,坐回凌苳身旁。

  「碧雅的姐姐呢?」她深呼吸一下。

  「她正在聯絡家人北上處理後事。」郎霈把手機收回口袋裡。

  她傾靠在他肩上,忍不住又斷斷續續地啜泣。

  「郎霈,為什麼碧雅要愛得這麼痛苦?」

  郎霈吻了吻她的頭頂心,無言以對。

  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人生之苦,莫過如是,素來敬情愛而遠之的他又怎麼會有答案?

  凌苳,所以我才不想愛人,你明白嗎?明白嗎?

  *****

  終於安頓她睡了。  

  郎霈疲憊地揉揉後頸。開了一夜的車,又耗在醫院裡一整天,方才碧雅的父母從台南趕上來,他們才偷空回到他的住處。

  凌苳一生平順,這大概是她第一次遭逢與親愛之人的死別。  

  如果可能的話,他但願她不必體驗這些苦,但人情冷暖,生死禍福都難測,起碼這一回,有他在她身旁陪伴。

  床上的人兒不安地翻了個身,郎霈突然記起她在陌生環境睡不好。

  「郎霈!」她迷迷濛濛地睜開眸,靈動的雙眼已然紅腫。

  「我在這裡。」他在床畔坐下,撫著她的髮絲低語:「好好睡,我不會走開。」

  她吁了口氣,又沉沉睡去。

  「應該堅持叫曼曼來的……」受傷的小貓需要的是母親的溫柔舔舐與陪伴。

  但是她說,她不想回答太多問題。其實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這下子越扯越深了。」他在暗夜裡嘆息。

  明知凌苳對自己有不尋常的愛戀,他既已無法回應,這些牽扯都只是讓情況更複雜而已。然而,當她如此嬌弱地倚著他的,教他如何狠絕地鬆開手?

  「郎霈……」她在寤寐中抽泣一聲,濕溽了長睫,微顫著唇。

  「我在這裡。」他低聲應著。

  她的手往另一側的空床摸索,因為找不到他的人而輾轉難安。郎霈投降了,躺在她身側,將她緊緊圈在懷裡。

  「睡吧,我沒有走遠。」他輕吻她的耳鬢。

  手中環抱到他堅實的軀幹,她似乎較為安心一些,氣息逐漸恢復勻淨。

  「該拿你怎麼辦才好呢?」他幾乎嘆完前半生的氣。

  凌苳在昏夢中轉向他,眼角仍掛著淚珠。他一時意動,不禁替她輕輕吻去。  

  她在睡夢裡輕嘆一聲,鼻端努著他的臉頰,於是,不由自主地,他的唇往下移動,淺淺印上那抹紅櫻。  

  她嘗起來鹹鹹的,如夏天的海,卻又蘊著清甜,似初春的泉。

  唇上感受到來自他的探索,她輕嘆一聲,啟開了城池。他的舌順勢鑽入,更深更切地探索。

  迷濛中,她彷彿感覺自己浮蕩在一池溫泉裡,鼻中嗅的,嘴中嘗的,儘是溫潤池水的氣息,而那溫泉的滋味,像煞了……

  「郎霈?」

  她喃喃輕呢。

  郎霈陡然彈坐而起,驚出一身冷汗。  

  天,他在做什麼?

  平時口口聲聲掛著不應該和她太靠近的人,不正是自己嗎?凌苳正是最脆弱時候,他卻乘虛而入!郎霈,你這個偽君子!

  他挫敗地想立刻奪門而出。

  「郎霈……」  

  她嗚嗯一聲,感覺手中失了依靠。  

  郎霈苦笑一下。這下子困住了!一早叫曼曼回來不就好了?真是自找麻煩!

  他不敢再躺下來,只好靠坐在她的旁邊,讓她抱住自己的腰睡著。  

  意識不知朦朧了多久,隱約間有一雙手正平穩地搖晃自己。

  「郎霈?」

  他瞠開沉重的眼皮,室內依舊半蒙暗著,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鑽進來,天亮了。

  「郎霈?」

  他揉了一把臉,低望懷中的人。凌苳仍然沉沉睡去。

  那麼,是誰在喚他?

  頸後的汗毛突然豎直,他緩緩回頭--

  凌曼宇輕郁的臉龐,是他今晨看見的第一幕風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24:47

第八章

  八個月後

  二月的天空如甫出世的嬰兒,喜與怒皆難料。晨間出門時,世間猶然乾爽,待他的車停進郎雲家的車庫,飄飄水絲已然灑落。他在郎家小茶廳坐下不過幾刻鐘,雨絲如一席細密的水簾,被掛在整片山間。

  庭院的小橋流水仿若隔了層面紗,充滿氤氳朦朧的美感。

  「嫂子,你若不夠暖,記得回房加件衣服。」他輕聲提醒。

  「我很好,別為我擔心。郎雲已經夠神經質了,你別陪著他瞎攪和。」葉以心恬然自得地淺笑。

  「孕期已經進入第四個月了,大哥還沒回過神嗎?」他極能瞭解郎雲的憂慮。

  嫂子之前有過一次小產的紀錄,醫生宣判她是習慣性流產的體質,夫妻倆本來已經不抱生兒育女的希望,沒想到葉以心又懷了身孕,而且這一次順利地熬過前三個月危險期,進入穩定階段。

  「老實說,我自己也剛習慣不久。」葉以心坦承道。

  「接下來還有五個月好熬呢!」他笑道。

  「接下來還有三十年好熬呢!」葉以心嘆了口氣。

  「大哥很會挑房子,這裡的環境比市區更適合養小孩。」

  為了讓妻子安心待產,郎雲賣掉了市區的公寓,轉而在新店買下這間透天別墅。遠離塵囂,煩擾自然少了。或許他也該考慮搬到郊區來。  

  「清泉村的空氣更清新!我本來想回去待產的,但是郎雲擔心那裡的醫療設備不足,臨時有個突發狀況,我和寶寶有危險怎麼辦?還好這番話沒被梁醫生聽到,不然他下次在山上生病,就有苦頭吃了。」

  梁千絮。安可仰的新婚妻子。這個名字觸發了潛埋在心底的記憶。

  過去八個月的變化極大。首先,安可仰結婚了。由於嬌妻和他都「公務繁忙」,不克大宴佳賓,兩個人竟然偷偷跑去公證;安家長輩一聽說他連結個婚都那麼隨便,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曼曼那裡,她大半時間都不在台灣,若非忙經紀公司的事,便是去日本陪女兒。屈指算算,他和曼曼也快四個月不見了。

  日本。是的,凌苳不久就到日本去了。

  據悉她拜在日本一位極為知名的美甲師門下,專心為自己的美甲證照做準備。安可仰說,她有心在日本好好闖一闖,沒個三、五年大概不會回來。

  郎雲吃完了飯,回來轉告他,他聽了,也只是淡淡點頭,沒有太大反應。  

  日本,一個有點遠又不太遠的距離,或許這是最好的安排。

  日本的年輕男人既風趣又愛玩,極投契她的個性,相信再隔不久她就會交上新男友了。

  誰知道呢?或許她現在手邊已經挽了一個也說不定。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打擾了一個早上,我該走了。」他欠了欠身站起來。

  「這麼快?」葉以心訝然按住他。「已經十點半了,你不留下來吃個中飯?郎雲接完這通電話馬上出來。」

  「沒關係,讓大哥安心地忙吧!我中午另有飯局,早上只是繞過來送幾份文件,順便來探望一下你。」他溫和道別。

  「郎霈……」

  「有事嗎?」

  「……不,沒事,有空常過來走走。」無論葉以心想說什麼,最後她仍選擇保留。

  告辭了兄嫂,他驅車回市區,趕赴中午的另一個約會。

  也不知怎麼搞的,今天特別心神不寧,整頓午餐吃得漫不經心。離開郎家讓他稍微放鬆一點,葉以心的眼神,總像洞察一些什麼,經常讓他難以招架。

  日本,其實,滿遠的……  

  「郎霈,郎霈?」

  他猛然回過神。「啊,抱歉,我正在想一個……日本的案子。」

  「沒關係,我知道你最近很忙,一天到晚出國巡視工廠,留在台灣的時間不多。」他的午餐之約,元薔,嫣然一笑。

  元薔是李氏千金的手帕交。去年他和李氏的相親宴破局之後,元薔從李小姐的口中聽說了,突然對他感興趣起來。郎祥中一聽女方開口說要認識,哪還有遲疑的?忙不迭就撮合起來。

  郎霈的心態就當作多交一個朋友,沒什麼不好的。總之,四個月下來,兩人吃飯、聊天、看展覽,不慍不火,說不上驚濤駭浪,一切還算平順。

  或許就這樣定下來也好,三十一歲,也該是時候了。元薔是個不錯的對象,優雅世故。最重要的是,他不愛她,她也不愛他,這是最完美的。兩個成年男女都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談情不扯愛,沒有水深火熱、生離死別,將來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痛苦。

  不過,她的身材若再高一些就好了,頭髮再長一點,臉頰再瘦一些,鼻子再挺一點,眼睛再頑皮伶俐一些,就像……

  「鈴當?」他猛然站起來。

  「誰?你看到誰了?」元薔愕然跟著他的眼光看過去。

  他盯著玻璃窗外的人行道好一會兒。

  「不,我以為……沒事,我看錯了。」他緩緩坐下來。

  那道纖細嬌娜的倩影再度閃過。真的是她!

  郎霈陡然推開椅子,大步踏出餐廳外。

  行人如纖,那抹鮮紅的人影如一顆引誘馬兒前進的蘋果,時而出現,時而隱沒。攜家帶眷出來採辦年貨的家庭極多,他無法奔跑。

  她的外型和以前有些改變,然而,方纔的驚鴻一瞥,他立刻認出了她來。

  郎霈排開兩個擋在他們之間的情侶--不見了?她去了哪裡?或者,他終究是認錯人了?

  他站在路中間張望,驀然間,眼角餘光瞥見一絲彎進小巷的紅影。

  「鈴當!」他飛快趕過去。

  人影就在前方。閃過一輛卸貨的小卡車,他猛然拉住她。

  纖影訝然回頭。

  「啊,是你,真巧。」凌苳眨了眨眼,笑顏燦然如花。

  真的是她……

  全世界彷彿都消失了。

  她變美了。穿著打扮都不像以前那種青春路線。她穿著一襲紅色太空棉短大衣,領口鑲著一圈粉色毛邊,下半身穿著一件同色系寬筒長褲,軟絲的質料讓她的每一步猶如舞在紅色雲霧裡。她貓樣的眼神含著淺笑,精緻淡妝似極了從海報裡走下來的模特兒。

  她不是應該在日本嗎?郎霈慢慢鬆開她的腕,真正將她攔下之後,他反而不知該說什麼。

  「好久不見,你好嗎?」

  「我很好,謝謝。」凌苳瞄了瞄腕錶,換上一抹歉意的笑顏。「不好意思,我正在趕時間,下次有機會再請你吃個便飯。」

  什麼?她就這樣走了?他連忙再將她拉住。  

  「郎霈,你還有事?」凌苳回頭,美眸中含著問號。

  這不是郎霈預期的反應。她不是應該開心地同他敘別來心情嗎?不是應該委屈地罵他怎麼都不和她聯絡嗎?可是她的眼中卻沒有絲毫興奮之情,頂多就是一絲看見老朋友的禮貌。

  這樣的凌苳,不是他記憶中的那一個。

  「……我以為你去了日本。」他終於找到一句話。

  「我回來過農曆新年,順便給碧雅上柱香。」她連看表的動作都美得像一尊瓷娃娃。「不好意思,我另外和朋友約了時間,真的快遲到了,我們改天再聊,bye。」然後,她就這樣走了。

  郎霈怔在原地,完全措手不及。

  她真的變了……當然,她應該變的。他還記得八個月前,她是在何等傷心的情況下離開的。這世上,本來就沒有誰會為誰傷心一生一世。

  他只是沒預料到,她能變得如此之快。才八個月而已……

  也好,看來她的生命沒有他也過得非常愉快,他不必再為她擔心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下一個彎角,蕭瑟的風吹走最後一絲紅彩。十餘年來最冷的一季冬,今天,又更加冷了。

  *****

  「啊噠--捶死你、捶死你、捶死你!你這個不忠的混蛋!看我的奪命剪刀腳!啊噠--」

  青雅打了個呵欠,無趣地轉著電視遙控器。

  「不忠這個詞好像在男朋友或丈夫的身上才用得到。」  

  凌苳從床上翻身坐起,被她凌虐了半天的趴趴熊奄奄一息,只剩下半條命。

  「統統一樣啦!我才剛回國,竟然就撞見他跟野女人卿卿我我地坐在餐廳裡吃飯。郎霈,你好樣的!啊噠--」

  砰砰砰!

  幹我什麼事啊?被痛扁一頓的趴趴熊欲哭無淚。

  「那個女人只是他『傳言』中的女朋友而已ok?」幸災樂禍的青雅完全沒有一絲同情心。

  碧雅走了之後,她們兩人同病相憐,反倒變成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什麼傳言?都已經登上雜誌了,還叫傳言嗎?要不是那些八卦週刊亂寫,我何必眼巴巴放下重要的客戶趕回來?」她咬牙切齒,「本以為離開一陣子可以讓他思念我一下,沒想到他竟然給我姘上另一個女人,才八個月而已呢!男人的心都被狗吃了嗎?」

  「好吧!隨便你,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依照我對郎霈的瞭解,哪天他若神經打結,覺得娶個不相干的女人也不錯,說不定隔天兩個人就去奏孟德爾頌了,不行不行,情勢委實太過險峻。」凌苳抱起趴趴熊撲進被子裡。

  「不愧是凌苳姑娘,果然摸他脾氣摸得很準。」青雅自嘆不如。只要想起下午的「不期而遇」,凌苳就一肚子氣。

  郎霈竟然一點都沒變!他的眉毛依舊銳利如箭,五官依舊疏朗清俊,嘴角和眼角依舊一點紋路也沒有。他只是靜靜站在那裡,用那副深不見底的眼神盯視她,挺俊得讓人心折。

  郎霈並未為她憔悴或蒼老。

  「氣人啊!枉費我剛到日本的時候天天為他以淚洗面,他這個死男人一點良心都沒有!啊噠--」砰砰砰砰砰!趴趴熊認命當她的受虐兒。

  「這一次你有把握可以讓他回心轉意嗎?」青雅是持保留態度啦!

  「哼!為了測試他,我故意在街上跟他玩躲迷藏,幸好他自己知道好歹,懂得追上來,否則……嘿嘿嘿!」虎姑婆吃小孩前的陰笑也不過如此了。「雖然他隱藏 得很好,但是我知道他對我還是放不下的,只要掌握了這一點,他還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嗎?哼哼!郎霈,本姑娘的耐心已經用完了,你就認命投降吧!哈哈哈 哈……」

  她仰頭發出櫻木花道式的狂笑。

  好猙獰哦!青雅默默走出房去吃消夜。

  郎霈,被激怒的女人是全世界最可怕的生物,現在,其中一隻要去獵殺你了。在此致上最高的同情與憐憫,我相信你會需要的。  

  *****

  突然之間,郎霈又走到哪裡都看得見她了。

  午休時間他來到員工休息室,想交代秘書幾件公事,遠遠就聽見一串清鈴似的笑聲。  

  「目前日本年輕女孩的圈子流行娃娃、玩偶這些可愛圖樣,其實只要畫工精細一些,粉領族塗起來也不會太稚氣。」

  「你今天下午會留在店裡嗎?」已經有幾名女同事打算預約了。  

  「如果你們想約今天,我當然在店裡恭候大駕羅!」凌苳坐在一張長椅上,兩隻腳優雅地交錯。「其實我們店裡另一位美甲師也是正統科班出身……啊,大人出現了。不好意思,郎先生,我只是過來跟老朋友打個招呼,馬上就離開。」

  郎先生?她叫他郎先生?

  「你怎麼會在這裡?」郎霈面無表情。話才說出口,馬上驚覺自己問了一個笨問題。

  凌苳微微一笑,「我今天下午回店裡走一走,順便帶幾份保護指甲的樣品過來,希望沒有打擾到大家。」

  非常中規中矩的回答,非常得體自然,非常的--不凌苳!

  「沒關係,現在是午休時間,各位請慢聊。」郎霈立刻旋身離開。

  他手心冒汗地拉松領帶,用力深呼吸一下。以前她的機靈古怪讓人頭疼,現在她的客氣多禮卻讓人措手不及。

  不管了。既然已誠心祝福她在異國覓得真正的幸福,他就不該再為她心煩意亂。一切都過去了。以不變應萬變。

  結果,晚上和元薔約會,又遇到她。

  郎霈開始覺得一切是報應。

  「姐,郎大哥,你們也來這裡吃飯?」元薔的弟弟元維挽著一株出水芙蓉,洽恰從他們桌旁經過。

  「維,你也來了。」元薔禁不住打量弟弟身旁的佳人。

  「凌苳,這是我姐姐元薔,這是她目前的男伴郎霈。」一句「目前的」贏來姐姐的一個白眼。「各位,這位是我的好朋友凌苳。」

  好朋友。郎霈不露一絲情緒,只是點了點頭,拿起紅酒輕啜一口。

  「姐姐,姐夫,你們兩位慢慢用餐,我們不打擾了。」凌苳輕笑著挽起男伴的手。

  姐夫?郎霈及時放下酒杯,以免一個不穩濺灑出來。

  「什麼姐夫,我和郎霈只是好朋友而已。」元薔笑得可燦爛了,「你們也一起坐吧,人多熱鬧些。」

  「姐,不太好吧!這是你們的私人時間,多了我們兩顆電燈泡多殺風景!」元維一副想把凌苳拐到角落佔為已有的賊樣。

  「叫你們坐,你們就坐!」郎霈審量元維的眼神有如一把尖利的長刀。

  「噢……那我們就打擾了。」元維尷尬地笑笑。

  服務生迅速上來布好兩副餐具,安頓他們在對面的空位坐下來。

  「你們兩個人認識多久了?」元薔扮演起稱職的姐姐。

  凌苳瞅元維一眼,抿唇而笑,端秀的神態帶點小女人的天真,又不過分扭捏,極得元薔好感。

  「凌苳是我大學同學的好朋友,我們已經認識好幾年了,今年初才開始深入交往。」元維立刻回答。

  所以並不是凌苳臨時去認識元家人的,他本來以為她知道自己和元薔的事,又想胡亂攪和……唉!他胡思亂想些什麼?以前的凌苳或許會這般做,現在的她,只怕已經不再在意他和誰往來了。郎霈甩掉心頭的雜思。

  「元姐和郎霈什麼時候有好消息?」凌苳的口吻天真又無邪。

  他拿起餐巾鋪在膝蓋,指關節隱隱泛白。

  「那些都是雜誌上亂寫的,別理他們。」她直呼郎霈名字的方式讓元薔不禁感到好奇。「你和郎霈以前認識嗎?」

  「郎先生是我母親的好朋友,嚴格說來我應該叫他一聲『舅舅』才對。」她面不改色。幸好某人手中沒有杯子,否則少不得又要灑出酒來。

  「舅舅?你們年齡也沒差多少,叫舅舅會不會太老了?頂多叫聲『大哥』得了。」元薔笑著打量男伴和對面的俏佳人。

  「人倫輩分怎麼可以輕忽呢?郎霈不只和我母親交情匪淺,更是我父親的拜把子,即使我不叫他舅舅,好歹也應該喚一聲叔叔。」  

  左一句「舅舅」、右一句「叔叔」,聽得郎霈神色越來越陰暗。

  「看來凌苳的家教非常嚴謹,現在注重這些禮法的小孩越來越少了。」元薔不禁讚美。

  家教嚴謹?郎霈只想到她那個襯衫不帶扣、把美眉手段一等一的風流老爸。

  「郎大哥今天很沉默。」元維偷瞄他的閻王臉,頭皮一陣陣發麻。  

  郎霈橫他一眼。「你們晚上還有什麼節目?」

  這小子想追凌苳,還得看他這一關過不過得去。他腦中開始回想元薔以前提過哪些跟這個弟弟有關的事。

  「我們只是出來吃吃飯、跳跳舞而已。」元維不適地換個坐姿。

  「現在的PUB搖頭丸一堆,龍蛇雜處,晚上沒事就早點送小姐回家。」他輕扯一下嘴角,臉龐的其他部位都沒牽動到,有笑跟沒笑差不多。

  「是。是。」元維已經一背心冷汗了。

  「舅舅,您太古板了,台北的夜生活也只有那些PUB可以去。」凌苳端起紅酒怡然品嚐一下。

  郎霈冷哼一聲,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意真會凍死人。

  「郎霈沒有那麼老,我才小他一歲呢!」元薔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腳,要他擠點笑容出來。

  「元姐,你要是不說,外人還以為你是元維的妹妹呢!」凌苳微微一笑。

  她以前是怎麼說的?我以後見到你一定彬彬有禮,學那些成熟世故的女人講場面話。當時他還笑話她永遠不可能,言猶在耳,沒想到,現在真的學會說場面話了……  

  郎霈的心情複雜萬分。

  餐點陸續送上桌,他仍然沉默的時間居多,幸好其他三個人很有話聊,氣氛一下子就熱起來,新開的一瓶紅酒也逐次見底。

  「那個日本男人眼見我對他的搭訕無動於衷,轉頭去釣跟我一起來的女朋友,結果她男朋友恰好就是那間酒吧的保鏢。當他看到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朝他殺氣騰騰地走過來,整張臉都綠了,連滾帶爬逃離現場!」凌苳說完,三個人一起撫掌大笑。

  她拿起高腳杯飲完剩餘的紅酒,頰畔的紅嫣不知是因笑或是因酒而生。

  「別喝太多,待會兒又醉了。」他突然面無表情地吩咐。

  「我的酒量很好,你忘了?」元薔以為他是在叮嚀自己。

  「呵,郎家舅舅就是這樣細心……嗝!」她伸手掩住了唇,羞澀地淺笑一聲。「唉,看來醉了的人是我,都失態了。元維,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吧!」

  「沒問題。」元維巴不得早早脫離對面那雙銅鈴眼。

  「直接把凌苳載回家,別再繞到其他地方去!」郎霜降中的肅殺之氣急遽攀升。

  「我會的,郎大哥,你不用擔心。」元維又有滴冷汗的衝動了。

  不擔心才怪!這小子眼神骨碌碌的,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算了,我自己送她好了。」他放下餐巾起身。

  元薔愣了一下。「郎霈,不必吧!讓元維送她就好了。」

  郎霈鐵面無私,「凌苳是我好朋友的女兒,她喝醉了,讓別人送我不放心。」

  「送我回家又不是什麼大事,大家何必勞師動眾……哎呀!」冬想站起來,足尖卻絆到了桌腳。

  郎霈眼明手快,立刻托住她的肘,順勢將她整個人帶進懷裡。

  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她水眸流轉,細聲細氣地告罪:「元姐,不好意思,第一次見面就在你眼前失態。實在是今天晚上聊得太開心,一不小心便喝多了。」

  「沒關係,我看郎霈送你也好,他今天晚上喝得最少,開車穩當一些。」  

  元維悻悻然瞪凌苳一眼。你好樣的!

  凌苳只當作沒看見。

  「謝謝兩位今晚的招待……喂,舅舅,你走慢一點,我話還沒說完呢!」

  身後的男人三兩下將她挾持出場,完全不讓她再聒噪下去。  

  *****

  「你可以醒過來了。」挖苦的語氣聽起來很刺耳。

  凌苳睜開一隻眼,從後照鏡偷瞄過去。元維的身形化為一絲細影消失在黑夜裡。

  「呼,脫身了。」她吐了吐舌頭,翻身坐正。「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喝醉?」

  「我見過你喝醉的模樣。」他目不斜視,直直盯著前方路況。

  「他一直暗示今晚要去跳舞和看電影,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呢!」她撩了撩髮絲,淡爽的洗髮精香味飄散在整個車廂裡。

  「你要回你媽家,還是去安的公寓?」他的態度冷漠,沒有一絲談笑的意圖。

  「今天星期幾?」凌苳突然問。

  「星期三。」郎霈終於瞄她一眼。

  「糟糕,我全忘了這件事!」凌苳飛快從皮包裡拿出手機,按下一個快速鍵。「喂?傑瑞嗎?」

  這位傑瑞又是何方神聖?把擰起眉心,耳朵拔尖了。

  「傑瑞,對不起,人家有事被絆住了,你現在人在哪裡?」她甜聲膩氣地撒嬌。「啊?你已經到旅館了?哪一間?好,沒問題,你先洗個澡,我馬上到。」她收了線,示意郎霈。「停車停車!」

  「你要去哪裡?」郎霈蹙著眉,車速雖然放慢,卻沒有立刻停下來。

  「君悅酒店。你不用載我去,我自己叫計程車就行了。」她眼睛一直瞄著後方來車。「現在有個空檔了,快靠邊停!」

  「去找那個傑瑞?他是誰?」當然他是立心不再管她的事,可是剛才那通電話詭異得讓人無法不在意。

  旅館房間和洗澡?怎麼聽都不像正經事。

  「他是我星期三的床伴。喂,後面正好有一輛空的計程車,快靠邊停!」她急切地指揮交通。

  嘎吱--BMW是靠邊停了,後面緊急煞車的聲音和憤怒的喇叭聲響成一片。

  「你說他是誰?」郎霈不可思議地瞪住她。  

  「他是我在日本認識的台灣留學生,我們每個禮拜三固定上床一次,我今天已經遲到了,拜託你行行好,讓我下車好嗎?」

  「你、你跟那個人……」郎霈啞口無言,第一次體會到腦充血的滋味!

  「規律而頻繁的性生活有助於生心理健康,我和他都沒有固定交往的對象,所以暫時和彼此湊合一下,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她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有什麼好奇怪的?」郎霈的語言功能終於俠復。「有什麼好奇怪的!?」

  「有話好好說,幹嘛用吼的。」她瑟縮一下。

  老天!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性伴侶!你到日本去,盡學到這些把戲?」他怒吼。

  「當然還有一些『別的』。」她笑了,笑得妖燒而嬌媚。  

  郎霈不只腦充血,全身血管沸騰得幾乎可以煮蛋了!

  「安和曼曼知道你都在日本搞這些事嗎?」他大吼。

  「拜託!我已經二十一歲了,不要動不動就搬這一套:『我要告訴你媽媽』,OK?」她無聊地翻找一下皮包,掏出一包涼煙。「性只是單純的生理需求,任何超過一個月沒有性生活的人都應該去檢查一下。」  

  「你還給我抽煙?」他一把搶走她咬在唇間的細煙,整口氣哽在喉嚨裡上不來。

  「你不趕快放我去和傑瑞上床,我只好抽煙啊!」凌苳快抓狂了。「拜託,郎霈,你不會真的古板到這個程度吧?你平時都沒有固定性伴侶嗎?」

  他的臉孔漲得通紅,連話都說不出來。  

  凌苳盯著他,驀然大叫:「不會吧?郎霈,真的嗎?」

  「你的思想給我放乾淨一點!」他低聲咆哮。

  「噢,郎霈。」她的眼光充滿了極度的同情!「其實你真的可以和我媽咪湊合一下,你知道的。她最近雖然形蹤不定,但是目前為止還沒有固定的伴出現,而你又暗戀她這麼多年……」

  「我、沒、有、暗、戀、曼、曼。」他咬牙切齒。

  「你只是名義上是我『舅舅』其實你們倆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我個人是非常樂觀其成的。」凌苳表現得既爽朗又大方。

  「我再說一次,我對曼曼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從緊合的齒關裡迸出話來。

  「好好好,你怎麼說都是。」她敷衍地拍拍他的手臂。

  如果現在捏死她,把她丟到人行道上,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看見?他看看車外。不行,目擊者太多了,起碼要載到山上才能動手。

  「我只是像關心郎雲一樣的關心曼曼而已。」

  「好吧!畢竟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性生活的重要性,如此而已。」她舉起雙手表示停戰。「我可以下車了嗎?」

  「你這個、這個……」

  「淫婦?蕩娃?野女?浪妹?」她熱情地提供相關詞彙。

  「小鬼!」他含恨吐出。

  「我覺得我提的那幾個比較貼切。」她揮揮手跟他道別。「好了,傑瑞一定等得不耐煩,謝謝你的便車……」

  「你給我回來!」郎霈硬生生把她剛拉開的車門轟然關上。

  「你這人怎麼越來越霸道!」她嬌聲埋怨著。

  郎霈深呼吸幾下。

  她說得沒錯,她已經是個大女孩了,用強制的手段只會引起她的反叛心而已,他必須委婉地同她講理才行。

  「凌苳,異國留學生裡有很多不正派的人,而你偏偏是個……是個……」郎霈頓了一頓。「女的。」

  事實不容許他再以「女孩」來稱呼她,但他該死的絕不會此時強調她已是個「女人」的事實。

  「原來我是女的?」凌苳抱住胸部驚異地看著他。「天哪,活了二十一年,我現在才發現!這解釋了我每個月為何會流七天的血。」

  「你明白我的意思!」郎霈又有想掐死她的衝動。當他希望她文明得體又講道理時,她卻選擇在這個時候變回那個刁鑽古怪的鈴當。

  「我非但不明白,還有個迫在眉睫的『床約』得赴,失陪。」她又想去扳開車門。

  咚咚。中控鎖自動彈下去,人質入網。 

  「喂!你土匪呀?這是綁架你知道嗎?放我下車!」凌苳柳眉倒豎。

  當然他一定會放她下車的,不過她可以做好心理準備,無論是傑瑞或她,兩個人今晚都只能獨守空閨!

  BMW噗嚕一聲,絕塵而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25:12

第九章

  「進去!」

  凌苳被半推半送地塞進公寓裡。

  「哎喲!你謀殺啊?」

  啪嚓一閃,玄關的燈大亮。

  「進房去!」把指著她睡過的客房命令。

  「你沒有權利挾持我!」凌苳昂高下巴,盤起手臂和他僵持。

  郎霈踏進來,等凌苳發現自己被一道威嚇的體型逼進牆角時,她突然有點後悔剛才為何不乖乖聽話。

  「進,房,去!」他甚至不必提高聲音。

  她先軟化下來。「好嘛,不然我不去赴什麼鬼約會了,我直接回我媽家總可以吧?」

  然後等他離開她再偷溜出門?  

  郎霈緩緩壓近她鼻端前。

  「不要讓我再說第三次!」

  凌苳又被惹毛了!「莫名其妙,你又不是我的誰,憑什麼管我?」

  「剛才不知是誰左一句舅舅、右一句叔叔,叫得挺親熱的。」他尖刻地嘲諷道。

  「閣下現在說話倒是挺溜的,怎麼重要時刻一個子兒都蹦不出來?」比伶牙俐齒她可不輸人。

  「在你面前,悶葫蘆也得開口了。」郎霈深呼吸一口氣,陰森森的笑容讓人從骨子裡冷出來。「我不會再說一次,如果你希望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條褲子站在走廊上,我一點意見也沒有。」

  凌苳謹慎地打量他的神情。郎霈的眼睛是百分之一百的認真。

  「你……哼!進房就進房,希罕什麼!」她氣呼呼地衝進房間裡,使盡吃奶力氣摔上門。

  郎霈的太陽穴一陣陣漲痛。

  想想真是諷刺,以前是她千方百計賴下來不走,現在卻是她千方百計要離開,風水輪流轉!他爬梳了下頭髮,回房間換衣服,行經客廳時卻看到電話通訊中的紅燈亮起來。有人在撥外線?

  他瞇了瞇眼,大步走向她門口,只敲了一下便逕自打開。

  「……嗯,好棒哦!再下面一點……嗯,對,就是那裡,用力一點……」

  凌苳躺在床上,床尾的電視調成靜音,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切換頻道,從第一台轉到最後一台,再從頭轉回來,口中卻說著完全不搭軋的淫聲浪語。

  「你要人家親你?親哪裡?呵,你好色哦,討厭……那我要來羅……」

  「凌苳!你在做什麼?」郎霈青筋暴露。

  她連忙掩住電話。「小聲一點,人家在電愛!」

  「電……」電愛是什麼鬼東西?

  「電話做愛。」她竟然給他一個「你實在老土」的眼神。「你不讓我人到現場,我總得想辦法幫傑瑞解決吧!他今天是特地趕回台北見我的耶!」

  電話做……郎霈啞然無聲。

  老天!他大步殺過去搶起話筒。

  「喂?你是哪位?」  

  另一端顯然被他雷霆萬鈞的問話鎮住。

  「……咳,抱歉,打擾了。」一個男性低低道聲歉,飛快掛斷電話。

  他瞪住床上那隻美人魚。電愛?

  「你到底在想什麼?」才八個月而已,她就變了這麼多嗎?

  「我想什麼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凌苳慍怒地扔開遙控:器。「倒是我已經三個星期沒做過愛了,現在脾氣非常暴躁,你最好趕快出去,不然出事我不負責!」

  「做做做做做!做愛對你來說有這麼重要嗎?」  

  「廢話,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清心寡慾?我已經成年了,我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你憑哪門子資格攔阻我?」她翻身跪坐起來,不馴地盤起手臂和他對峙。

  「就憑我是……」是什麼?舅舅?「舅舅」這個詞剛成為他最痛恨的稱謂。

  「自己也說不出來了?」她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露出一個既俏又邪的嬌笑。「不然這樣吧!傑瑞之約我是趕不及了,你如果願意代替他也行。我先說好,傑瑞的床上工夫很棒的,如果你遜掉了,別怪我中途無聊到睡著!」

  「你這個……」郎霈氣到咬牙切齒。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人家等了好幾個星期才能舒解一下!反正我今晚一定要做到!臭郎霈!死郎霈!你放我出去啦!」她猛然抓起一顆枕頭在床上大叫大跳。

  他氣歪了臉。

  「好!要做就來做!你有種提,難道我沒種陪你?你給我等著!」他暴吼一聲,摔上門回自己房間冷靜一下。

  *****

  「嗚,你可不可以叫你那個手帕交別再惡整我了?」元維把手機放回床頭櫃,躺回正牌女友身邊祈求一點同情。「我真怕她還沒把到郎霈,我已經先被他的電光眼給切成七段,小雞雞被吊起來灑鹽風乾。」

  「誰教你姐姐是她情敵。」青雅閉著眼,嘴角浮起一絲模糊的微笑。

  「我發誓我姐沒有那麼喜歡他,真的!我明天就想辦法回去勸我姐以後都不要再和他聯絡。」他如臨大敵地舉起手保證。

  可惜呵,那個關鍵人物正愉快地把某人玩弄在指掌間,沒能聽見他的賭咒!

  *****

  郎霈終於知道,原來人氣過了頭,除了血壓升高,頭暈眼花,四肢無力,還會說出讓自己後悔不及的承諾。

  他也喜歡性,過程的每一分鐘都相當享受,這卻不代表他喜歡常常做,更不代表他能沒有感情地做。

  性的感覺太私密,皮膚貼著皮膚,體液和著體液,這是一種嚴重侵犯個人空間的行為。通常他能自己解決的時候都儘量自己解決,如果真的「達到極限」了,頂多聯絡一位固定有交情卻不牽扯感情的女性朋友,兩人共度愉悅的一夜,接下來他又可以撐上好久。

  要他和一個異性單純從事性活動?打死他也無法接受。

  但是凌苳能!  

  而且還樂此不疲!

  該死的!郎霈解下領帶,頹坐在床尾嘆口氣。

  當年安可仰在青春期做錯了事,從此對愛情產生障礙,變成一顆花心大蘿蔔,凌苳現在的行為隱隱有乃父之風,難道一切都是因為她受刺激過度?

  若真如此,他這個害她心碎的罪魁禍首真是無顏以對江東父老了。

  郎霈爬梳了下頭髮。算了,洗澡去!她才出現一個星期就把他的世界搞得轟然大亂,凌家姑娘果然是他的剋星!現在他忽然發現,過去那八個月的平靜似乎也沒那麼不好。

  郎霈起身打開衣櫃,吊在內側的一抹粉紅立時躍入他眼簾。

  凌苳的細肩帶小可愛。他緩緩從衣架上拿下來。

  有一次她又賴在他家不走,隔天早上忘記帶走的換洗衣物。

  她今晚的打扮並不適合當睡衣,待會兒正好拿去給她換上。他突然邪惡地想:如果害她感冒,病得奄奄一息,她說不定會安分一點。

  他洗完了戰鬥澡,拿起小可愛走向客房去。  

  叩叩。

  「請進。」

  「這是你上次留下來的--」戛然而止。

  一件睡袍寬鬆地罩在半裸玉軀上,她的玉頰泛著紅澤,蓮亂髮絲散灑在綢白色床單上。一雙光潔無瑕的腿貼靠著床頭,慢慢做伸展運動。

  玄黑,嫩紅,玉白。這三種色彩組合起來竟是如此誘人……

  「嗨,你準備好了?」她慵懶地問。

  「……衣服,今晚可以拿來當睡衣穿。」他把話說完,眼光定在窗簾上。

  玉腿從牆上旋下來。她輕笑一聲,曼妙的腰肢扭下床,雲亂的長髮眷戀著香肩,睡袍領口隨時有散開的可能。

  「我習慣裸睡呢!不過還是謝謝你。」一根蔥指從他掌中將小可愛勾過來。

  「現在才二月而已,晚上裸睡可能會著涼,還是穿著睡衣好。」他冷靜的口吻,連自己都不禁暗自喝采。

  「噢。」  

  她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小可愛扔到牆角。

  「如果你覺得這件也不夠暖……」

  睡袍滑落地上。  

  世界上最完美的胴體呈現在郎霈眼前。  

  雲鬢松亂。膚光如雪。兩朵嫣紅的梅盛開在玉峰頂端,蛇腰下藏著一處深墨色的幽谷。

  他的唇張開,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郎霈,是你自己說要做的喲!」她踮起腳咬了下他的鼻尖,俏聲輕笑。

  他深呼吸一下。「凌苳……」

  雙臂蜿蜓上他的頸項,不給他任何反對的機會,揪住他的衣領拉進門內。

  芳唇貼覆,一股清甜的滋味侵入他齒關,少女的馨甜氣息填滿了胸臆間。郎霈不由自主地合上眼,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包括相迎或拒絕,這股清甜的感覺與發生時一樣突兀地退開來。

  他張開眸,眼底浮現瞬間的迷惑。

  凌苳退後一步,抿了抿雙唇,看天花板一眼。

  「什麼?」他衝口問。

  「沒事,再試一次。」她的眉心擰起來,將他拉進懷裡。

  清甜與甘美又回到他口中,然後,跟第一次一樣突兀的退開。

  「怎麼會這樣……」凌苳舔了下舌頭,望著他的眼神充滿疑惑。「算了,你回去吧,我不想做了,晚安。」

  「為什麼?」郎霈,你還問?回房去!

  「我本來以為我會想跟你做的,可是親了你一下之後,感覺不對。」凌苳趴回床上,迷惑的神情既天真又性感。

  好!一切到此為止,郎霈,轉身,房門在你的右手邊!

  「哪裡不對?」郎霈,你完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不太對。」她偏頭想了一想,「可能我還是比較習慣傑瑞吧!他抱起來的感覺比較合,你太高太壯了。」

  郎霈的眼前浮現一片紅霧。

  「太高?」在公牛面前揮舞的那塊紅布終於發揮功效!

  下一秒鐘,他已經在床上,而她,在自己的身體下。凌苳只來得及輕呼半聲。

  甜美的滋味再度回到他唇齒間。懲罰性的吻換來的是她婉轉相就的臣服,凌苳的舌捲上他的舌,勾引它進入自己的口中侵略肆犯。

  「太壯?」大手覆上她的酥胸故意使勁一捏。

  「嗯……」她啜起唇輕吟,秋眸如絲般纏粘。

  他的腦中彷彿塞進一整卡車的棉花,思緒完全失去流動的能力;他咬上雲白頂端的紅蕊,舔吻著她每一寸的嫩肌玉膚。

  距離上一次的軟玉溫香在懷,已經好久好久了……  

  「郎霈……」她難耐地在他身下蠕動著。

  「不合?」他將她的腿分開,以自己腫脹的部分摩擦她腿間的敏感。他們之間只隔著一件他的棉質長褲。

  「好吧,或許也沒有那麼不合。」她姿顏艷紅,眸中陶醉,嘴裡仍然半點不輸人。

  他的手取而代之,對她施展一些奇妙的魔法。凌苳幾乎瘋狂。  

  天哪!這真的是一個苦行僧似的男人會懂的技巧嗎?他一定找野女人練過!慾火狂熾中她不忘吃味地想。

  手指移開,他的男性亢奮回到原位,蓄勢待發。她嚶嚀一聲,握住他導引向自己。  

  她微冷的指尖一碰觸到郎霈,猶如冰水滴開了棉絮,他猛然坐起身粗重地喘息。  

  噢哦!

  滴鈴鈴,她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凌苳馬上推開他,翻身爬向床頭翻找。

  「應該又是傑瑞打來的,我先幫他解決……噢!」

  最後一根壓垮駱駝意志力的稻草飄落背上。郎霈猛然將她拉回來,兇狠地進犯。

  凌苳倒抽一口氣,無助地咬住床單,被徹底激怒的男人開始馳騁!  

  *****

  不熟悉的光線投射在眼瞼上。

  郎霈咕噥一聲側了個身,鼻端埋進蓬軟的髮絲裡。

  身旁有人。她的味道真好聞……

  他驀然張開眼。

  巨大的雙人床,凌亂冬的被單,勾纏的雙腿,空氣裡的歡愛味道,昨夜的火熱纏綿以光速刺人他的腦海。

  「該死!」他竟然和凌苳上床了!

  他翻身坐起,腦中的棉花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接下來該如何收場?

  身旁的人嚶嚀一聲,緩緩張開水眸。

  晨光中的她,美得讓人無法呼吸。

  他謹慎地思索著,該如何理智地面對這一切。

  「凌苳……」這次絕對是個意外,他願意扛下一切責任,並且擔保相同的事絕對不會再發生……

  「哇!」勉陡然坐起來。

  郎霈的心幾乎被她嚇出胸腔外。

  「現在幾點了?」她驚慌失措地翻找手錶。

  「早上九點。」他瞄一眼牆上的掛鐘。

  「九點?」凌苳摻叫一聲,連滾帶爬地衝下床,飛奔向盥洗室。「完了完了,星期四早上九點,我和那個XX官夫人有約。這是我第一次接到這麼重量級的案子,我居然遲到了!完了完了完了!」  

  郎霈愣在床上,完全反應不過來。

  她迅速盥洗完畢,從浴室裡飛出來,開始收拾散落一地的細軟。

  「郎霈,謝謝你,昨晚真是非常精采的一夜,我過得很愉快。」她傾身拿起放在他那一側床頭櫃的手機,順便親他一下,拍拍他的臉頰。「你是一個很棒的情人,我非常滿意,改天我們再聯絡,再見。」 

  然後她消失了。

  郎霈茫然呆坐著。

  這不是真的吧?他剛被一個小他十歲的女人用完就丟?

  一堆蜻蜓和烏鴉在他頭頂上亂飛。

  他頹然倒回床上,冷不防看見床上幾個淺色印漬。那是屬於男性的體液,由他渡與她,再由她滴染在床單上。

  「啊!天殺的!」他閉上眼大聲詛咒。

  他竟然忘了該死的保險套!

  *****

  或許時間不對。郎霈說服自己。

  話說回來,他從沒知道過凌苳「對的時間」是什麼時候,而且很多意外都是發生在「不對的時間」下。

  可是凌苳卻出奇的難找。她的手機大多數都是關機或通話中,偶爾接通的幾次,才匆匆講幾句她便丟給他一串:「郎霈,我現在很忙,我晚一點再回電話給你!」

  當然,她目前為止還沒有回過任何一通。

  一個星期悠悠過去了,郎霈活在寢食難安的心理煎熬下,幾乎老了十歲。

  昨天他的秘書和其他同事閒聊提到,今天中午凌苳會過來教她們如何保養指甲。於是,堂堂副總十二點一到,便鬼鬼祟祟地潛伏在員工休息室外。

  「新長出來的指甲不平整是因為根部受到刺激,有些人喜歡穿尖頭鞋或太緊的包鞋,指甲長出來就會起伏不平,以後換一雙舒服一點的鞋子,腳指甲就會漂亮又整齊了。」

  一堆吱吱喳喳的詢問馬上響起。 

  「嗯哼!」門口有人輕咳一聲。

  「啊,副總!長青那個案子的公文都放在您桌上了,您還有什麼吩咐?」他的秘書如臨大敵。

  「我有一些事情想請教凌小姐,如果方便的話,可否移駕到我的辦公室一談?」他禮貌地提出邀請。

  難道連副總也想做指甲彩繪?一群女人面面相覷。

  「沒問題。」凌苳今天心情不錯,所以配合度很高。「我最近進了幾套日本原裝的天然柑橘指甲修護組合,現貨所剩不多,如果大家有需要,我會交代店裡替你們留幾組。」

  「一樣有折扣嗎?」幾個女人眼睛一亮。

  「老客戶當然八折優待。」她眨了下眼,旋著一陣香風舞過他身畔。「走吧!郎霈。」

  他勉強笑一下,速速離開為宜。

  搞不懂為什麼有人願意在那幾片角質層上花這麼多精神!

  進了副總辦公室,他把門關上,再按下內鎖,以免那個莽撞的秘書跑進來打擾,然後走回辦公桌後坐定。嗯!感覺稍微回覆了一點權威感。

  「請坐。」他朝對面的椅子點點頭。

  「對不起,我最近比較忙,忘了回你的電話。」她掛著媚甜的笑,漫步朝他走來。「郎霈,你要跟我說什麼?」

  他頓了一下,尋思一個恰當、保守的切入點。

  「我想跟你討論一下上星期三的事。」  

  「哦--」凌苳恍然勾起嘴角。「早說嘛!」

  粉光一轉,她已然落在他的大腿上。

  「鈴當……」

  「嗯?」她心不在焉地解開他整排襯衫扣。

  郎霈連忙去抓她的手。「凌苳,這裡是辦公室,我有正經事要做。」

  「我也是啊!」凌苳輕笑一聲,含住他的下唇,小手緩緩探入他鬆開的長褲拉鏈裡……

  等兩個人都從急促的喘息中回過神,已經是二十分鐘以後的事了。

  郎霈張開眼--

  「該死!」

  「怎麼了?」她長睫緊合,薰醉無力地偎倚在他懷中。

  他們仍然結合著,郎霈可以感覺到相接之處的粘滑濕潤,一切重演。

  「我忘了保護你。」現在說這些似乎太遲了。

  「這就是你急呼呼把我找進來的原因?」凌苳笑出來。

  「不然你以為我想做什麼?」

  「星期三又到了!你一進辦公室就把門鎖起來,口口聲聲要和我討論上一次的事,你以為我該怎麼想?」她的美眸無辜而清澄。

  「你以為我把你叫進來……」郎霈無力之至。

  她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傑瑞已經回日本了,我會在台灣多停留一些時候,既然我們兩個人挺合的,以後每週三將就湊合一下好了。」

  他義正辭嚴地低吼:「凌苳,我絕對不會當你的『週三床伴』!我只想知道你的危險期是什麼時候。」

  然而,對一個長褲褪在腳踝上、身體的一部分還交融在她體內的男人而言,這句主張實在沒有什麼威力。

  「你真的不要嗎?這樣我就得另外找人了,多麻煩!」

  「找……」郎霈真會被她氣死!「你要是敢給我泡PUB、找一夜情,我活活掐死你。」

  「又要管頭管腳了!」凌苳對他皺皺俏鼻,無趣地撐起身體。

  郎霈連忙將她按回去。「慢著!」

  起碼先讓他清理一下,他今天穿的是淺灰色長褲,倘若沾在褲子上,教他如何上完接下來的半天班?

  「啊……」她咬住下唇輕吟,半嗔半怨的瞅他一記。

  這一進一退,再度引發熊熊大火。

  於是,當他們下一次能說話時,又是二十分鐘以後的事了。

  郎霈努力調勻氣息,老天,他真的老了,總有一天他會被她吸成人乾!

  「你剛剛說,你想知道我的危險期?」凌苳藏在他懷裡,嘴角浮起一絲惡作劇的笑。

  「啊!該死!」又想起來了。  

  如果第一次是意外,今天的這兩次呢?

  郎霈堅定地抽出面紙,將兩人稍事清理一下,將她推離自己身上。

  凌苳瞄一眼手錶。「我得走了,待會兒還得去另一家公司招攬生意。我不是每個禮拜三都有空,所以我們有空再聯絡好了。」

  「我已經說了我無意……」

  她揮揮手,完全不把他的強調當一回事。「噢,對了!我已經裝了避孕器,所以你安全得很,下禮拜三再打電話給你,bye。」

  丟給他一個飛吻,她飄然離去。

  郎霈啞口無言。

  這個女人,再度把他用完就丟!而他一點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你想拒絕嗎?一個微小的心音問。

  凌苳曾說不再愛他,於是,她就真的不再愛他了。她的姿態已看不出一絲絲對他的留戀。

  對她來說,現在的他頂多算一家7-11。她並不是非要他不可,只是找他比較方便而已。

  無牽無掛,無情無愛,這不是他想要的嗎?既然如此,心頭為何會如此酸澀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26:00

第十章

  「嗯……」枕在他懷中的佳人嚶嚀一聲,揉了揉眼睛。「郎霈,現在幾點了?」  

  他惺忪地瞄一眼腕錶。「下午四點。」

  「還早。」她打個呵欠,更偎進他懷裡。「我們晚一點去吃燒烤……」話沒說完就睡著了。  

  郎霈吻了吻她的額心。

  他們真的開始了每週三固定的幽會。

  肉體上的纏膩是極可怕的,一纏上了便無法脫身。八個月前他或許還能將她推開,現在卻變成一件極之困難的事。

  偏偏這也是最諷刺之處。以前當她深深愛著他之時,他拚命拉開兩人肉體的距離;如今他們耳鬢廝磨體膚相親,精神上卻相隔遙遠。

  郎霈終於對自己承認,其實他從來不希望她離開。

  他仍無法肯定自己對她的感情是不是叫做「愛」,但是,在他心中,凌苳確實是不同的。

  她就像一抹突如其來的春風,吹開他眼前的重重簾幔。他曾經為了保持現狀而不肯迎就,等他終於明白自己心意,卻已是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了。

  或許凌苳之於他,真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不知瞇了多久,門鈴輕響。他先醒了過來,懷裡的她仍然睡得極熟。

  「希望不是那個傑瑞。」他下床套上長褲,咕噥道。

  這裡是凌苳新租的小公寓,他也是第一次來。至於是否還有其他男人來過,他不想知道。

  郎霈先透過窺視孔瞧瞧來者何人。

  他認真考慮跳窗逃脫的可能性。

  這太荒謬了!門外那個人不是凌苳的丈夫,他也不是被現場捉姦的情夫,他沒有逃跑的必要!

  啾啾啾啾--門鈴聲聲催人開。

  郎霈深深嘆了口氣,先揉一揉右頰備用。

  門打開。

  「寶貝蛋,老爸順路經過……」安可仰的嗓音在瞄見他之後,戛然而止。  

  「嗨。」郎霈苦笑著揮揮手。

  安可仰的利眼移向他袒露的上半身,以及胸膛上麻麻點點的草莓。

  「郎霈,以前的事情都好說!」安可仰的笑比猛獅更猙獰。「今天這一件,恐怕超出我的忍耐極限!」

  轟!他揉熱了的右頰,果然派上用場--

  *****

  郎雲快被這群小鬼煩死了!

  他那個乖乖牌弟弟安分了三十年之後,突然有人一天到晚上門來告狀,而且主題不脫那一兩樣。這票人簡直無聊透頂!

  「你自己有什麼打算,要分要合一句話說清楚!」掌門大哥的耐性宣告終了。

  「郎雲。」嬌妻軟軟地按著他的手勸慰。

  電話那端仍是沉默。

  「安不只把女兒扭回家,回的還是曼宇那一邊的家。他向來敬凌家大門而遠之,這次能讓他甘冒大不諱的進駐,可見當真氣得不輕。」免持聽筒將葉以心的柔音完整收錄。

  其實,安可仰把凌苳送回台南的意義很明顯。他很清楚,郎霈會盡一切可能迴避與「那位女士」碰面的機會。

  「曼曼也回去了嗎?」郎霈平靜的嗓音聽不出任何波動。

  「她人不在台灣,可現在八成也聽到風聲了。」郎雲頓了一頓,又說:「捉姦在床?虧得你!」

  「根本不是那回事!」郎霈的聲音終於出現一絲情緒--困窘。  

  「所以呢?其實你沒睡人家的黃花大閨女?」郎雲說風涼話。

  噢!老婆大人一記腰枴子扭過來。

  「你還是那麼堅持不見凌夫人?」郎雲簡單的一個問旬卻問愣了電話兩邊的人。

  「你怎麼知道?」葉以心很難得如此驚愕。

  「有一些片段我陸續想起來,只是記得仍然不完全,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郎雲凝蹙著眉,一副他們兩人很莫名其妙的樣子。

  「什麼叫大驚小怪!」葉以心霍然起立,她老公倒抽一口冷氣,連忙扶穩她。「那你也想起當初和爸爸吵翻的事了?」  

  「多少有一點印象。」郎雲突然啼笑皆非。「你們以為我想起來之後,會再鬧一次離家出走?」

  「本來是。可是你現在的反應讓我們突然覺得自己非常愚蠢。」葉以心氣悶地坐回原位。 

  「當時是因為媽媽剛走,與其說我在意的是爸爸的不軌,不如說是在意媽媽傷心而逝的這件事。現在她已經過世這麼多年了,我該氣的也早氣完了,你們就沒有人想過親自找我談一談嗎?」郎雲非常敗給他們。

  「郎雲,你是大笨蛋!」葉以心掩住臉,真不想再跟他說下去。  

  「嘿!我是最無辜的好嗎?」

  「嫂子怎麼會知道這件舊事的?」沉默了很久的郎霈突然問。  

  「爸爸告訴我的。」葉以心承認,然後給她老公譴責的一眼。「虧我還為了你們父子和諧,完全不敢在你面前露了口風。」

  「總之,郎霈,你可以不必顧慮我,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頓了頓,郎雲深深地望著妻子。「雖然我從來不認為,心結是在我身上。」  

  葉以心一愣。他為什麼這麼說呢?

  夫妻間的默契讓她驟然靈光一閃。啊!難道……

  電話那端一如以往,沉默繼續蔓延。  

  葉以心恍然輕嗯了一聲。是的,無論是哪樁過往陳跡,心結從來就只在一個人身上,她怎麼會沒發現呢?

  她突然輕柔一笑。「郎霈,如果我是凌苳,有一件事我應該會覺得很遺憾!」

  「什麼事?」郎霈的聲音幾乎淡進空氣裡。

  「不論是到了哪個年紀的女人,私心裡總有一份玫瑰色的夢想:有一天有個英勇的王子騎白馬揮大刀,披荊斬棘地打敗巨龍,到城堡裡拯救她。」她輕聲嘆息。「郎霈,你從來沒有為她這麼做過。」  

  是的,他沒有。  

  郎霈走到長窗前,望著夕陽暉照的台北城。

  他不曾為她奮鬥,為她爭取。猶有甚者,他甚至化身為荊棘裡的一叢,將她刺得鮮血淋漓。

  「我不適合演撕心裂肺、淒風苦雨的男主角。」

  「如果那個女孩值得你爭取,你就適合。」葉以心的溫柔一針見血。

  如果那個女孩值得他爭取。

  他應該放手一搏嗎?

  雲捲風殘,整座台北城猶如一座飄流的孤島。其實,風未動,城未動,是他的心,早就動了。

  *****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過了冰寒刺骨的農曆春節,溫度逐次回暖,蒼莽天地間開始出現生機。

  南松社區之外,兩排木棉樹夾道而立,偶或幾群雁鳥從天際略過,藍的天,緋的花,綠的葉,灰的路,倉庚唷唷,采蘩祁祁,人間憂煩似乎顯得雲淡風清。

  「凌夫人,出來散步啊?」出來散步的鄰居們彼此問候。

  「呵,是。」六十來歲的婦人髮絲已泛白霜,然五官清雅,身材並未因為年齒而顯出佝僂。

  別了同樣出來踏春的鄰居,凌夫人信步漫行,走回家園。

  一道高挺的身影讓她怔然停下腳步。

  是他嗎?

  社區大門外,一株格外高大的榕樹形如綠蓋。樹下的男人欠了欠身,緩緩步入陽光裡。

  距離越近,她瞧得越明瞭。

  啊,真是他,她曾日思夜想的男孩……不,不是男孩,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她一手撫在心上,眼眶幾度泛起灼紅,被她硬生生壓下。

  終於。不必再隔著遠遠的街,不必再對住報章雜誌的一小方照片。

  他的五官端整,眼眸如夜幕般深沉,如寒星般清明;他的腰桿筆直,似深淵山嶽般挺拔不屈,這是任何母親都會感到驕傲的兒子。

  她在他身前三尺遠停住,第一次試著開口,沒有成功。

  「老夫人,您好。」郎霈頷首為禮,深沉的眼神看不出一絲情緒。

  她清了清喉嚨,終於成功地發出聲音,「曼曼……曼曼好一陣子沒回來了。」

  「我不是來找曼曼的。」他本人的聲音比電視新聞裡更低沉。「若方便的話,可否讓我見凌苳一面?」

  「啊,你當然是來找鈴當的,我真是糊塗了。」凌夫人撫了撫整齊的髻鬢。「阿仰出門談一樁公事,怕鈴當趁把不在的時候偷溜,所以硬拉著她一起出去了。」  

  「那麼,我晚一點再來叨擾。」他溫和地行了個禮。

  「慢著!」凌夫人連忙叫住他。「你、你要不要進來坐一坐?他們父女倆晚上會回來吃飯。」

  「我怕不太方便。」郎霈停頓片刻,含蓄地道。

  「沒什麼不方便的。」她立刻說。  

  郎霈端凝她片刻。

  凌夫人再撫了下髮髻,輕聲問:「郎霈,你過得好嗎?」

  「我很好,謝謝。」

  他的拘謹守禮讓凌夫人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你和凌苳的事我都聽說了。其實你不必有太多顧忌……我的意思是,你們兩個沒有任何的『關係』。凌苳是凌家的孫女,你是郎家的兒子,你們兩個可以在一起的。」頓了一頓,她輕聲說:「倘若你們在意的是我和我丈夫的事,我願意主動對他說明一切。」

  「不必了。」郎霈緩緩搖頭。「已經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從不認為它重要到必須讓每個人都付出代價。」

  「我們都老了,人生走到這一步,能計較的事早就計較完,還有什麼想不開的呢?你不必為我擔心。」凌夫人眨回眼淚。

  「我想,現在的問題不在您這一輩身上,而是凌苳那個難纏的老爸。」一抹淡淡的微笑浮上他嘴角。

  那抹笑讓凌夫人興起一絲希盼。

  「阿仰跟我提過那天早上他撞見的畫面,確實!不是每個男人都能接受自己的女兒跟另一個男人……你知道的。」

  「我明白。」郎霈尷尬地咳一聲。  

  「你需要我幫忙嗎?」凌夫人溫柔地望著他。

  「不用了,謝謝。這是我必須自己解決的事。」他低沉地回答。

  這是她的兒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凌夫人痴痴盯著他。

  吉普車出現在木棉道的端點,一忽兒便駛近了。  

  前門打開,一抹窈窕的身影鑽了出來。  

  郎霈不由自主地踏上前數步。

  凌苳輕輕緩緩地,踩著滿地繽紛,走入他的世界裡。

  「郎霈,你來了……」她的眼眸如夢似幻。

  「我來了。」他輕聲承諾。

  她的花容映笑,喜與念都掛在唇邊。碎灑的陽光迷離,流動的情思難掩。她在他身前停住,兩人痴然互望著。

  「郎霈!」她縱身投入他懷裡。

  才一個星期而已嗎?為何像經過了許久許久,比那八個月的分離都難挨?

  他的臉埋入她的髮中,吸取她身上散發的每一絲香氣,兩人同時逸出滿足的嘆息。

  「嗯哼!」程咬金馬上殺出來。

  凌苳回眸對父親皺眉。

  「我只有幾句話要和凌苳說,說完了我就離開。」郎霈把拍她的背心,平靜地告訴她身後那堵門神。

  「那您還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安可仰倚著車門,嘴角的青草根翹了一翹。女兒為他得了相思病,他卻像沒事人一樣!

  「阿仰,你進來吧,讓他們兩人好好談談。」凌夫人慢聲開口。

  有長輩護航,安可仰不能再堅持。

  「十分鐘!」

  「外婆……」凌苳不滿地回頭搬救兵。

  「你再吵,連十分鐘都沒有。」安可仰搬出父親的權威時,做女兒的還是不敢太囂張。

  凌苳頓了頓足,敢怒不敢言。

  「十分鐘夠了。」郎霈頷首,甚至不討價還價。

  安可仰輕哼一聲,鑽回吉普車裡,駛回凌家的車道。

  凌夫人只是對兩人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幾絲解脫,也有幾絲感傷。只要這樣的一眼,就夠了。她慢慢走回社區大門裡。

  「你有沒有跟外婆說話?」所有閒雜人都離開後,凌苳第一句關心的卻是這個。  

  「有。」

  「你們談了什麼?」她滿心期待地問。

  「我問你在不在,她說你不在。」

  「就這樣?就這樣?」她不由得大感失望。「你真是夠了!外婆一定很想跟你多聊幾句。」

  「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再談別人的事?」他嘆了口氣。

  噢,對了!

  「郎霈!」凌苳投回他懷裡。「我好高與好高興……你終於來了……」

  過去一週她總是不敢想太多。再加上老爸在旁邊抽冷腿,左一句「郎霈不會找上門,你死心吧!」,右一句「我看他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說不定早就忘了你」,她滿心焦躁,偏偏又無可奈何。

  所有對他的戲弄和貓捉老鼠,最終仍抵不過想與做相守的患得患失。於是,期盼變成了恐懼,最後她天天都希望他來,也天天都害把他出現。

  可,乍相逢的那一刻,萬般恐懼全不敵強烈的思念。終究,能見面就是幸福呀!  

  「你是地頭蛇,帶我到附近逛逛。」郎霈吻了吻她的頭頂心,退開一小步。

  「我們不能聊完再逛嗎?」他應該不是特地跑來台南逛街的吧?

  「叫你逛就逛,真是囉唆!」郎霈揉亂她的秀髮。

  凌苳瞠他一眼。

  他挽起她的手,沿著木棉道走下去。

  沉靜的滋味真教人心焦,好幾次她都按捺不住。然而,他半是深思半是出神的表情,她一再壓抑下來,安安分分地陪伴他。

  誰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這樣走一遭呢?

  「我今天特地來告訴你一件事。」他終於開口。

  「哪一件?」她的眼中閃著期盼的光芒。

  「每個人都很好奇我是如何知道我父親出軌的事,所以我決定告訴你。」

  「噢,好。」凌苳傻了一下。這就是郎霈要跟她聊的主題?

  他們又漫走了好幾分鐘。

  「在我二十一歲的那年,我母親因為癌症末期而入院,當時我正在日本念大學。」郎霈仰望濃密如蓋的枝葉。「後來她的病越來越沉重,我認真考慮過是不是應該回台灣,但是大哥和父親都不讚同。他們認為,我盡快把書唸完就是對我母親最大的安慰。」

  「嗯。」她點點頭。

  「然後有一天我接到一通電話,是我媽從病房裡打來的。她希望我抽空回台灣一趟,她有話要跟我說,但是要我別驚動大哥和父親。」郎霈低頭望著她。

  這通突如其來的電話讓年輕的郎霈異常興奮。

  郎雲雖然是媽媽親生的,她打小卻比較疼自己。他猜想,可能是母親對新藥的反應不錯,她希望第一個與他分享這項消息。

  翌日,他興匆匆地訂了機票回灣,直驅郎夫人所住的醫院。

  郎霈永遠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在他期望裡,母親應該是精神奕奕滿面喜容地迎接他,他沒料到情況會是如此--

  陰暗的病房裡響著儀器規律的滴滴聲,病床上的人枯瘦如柴,在每一分鐘都可能燃盡生命之火。

  怎麼可能呢?難道他的猜測錯誤了?

  「媽,我是阿霈,我回來了。」他嚥下喉中的硬塊,輕聲呼喚。

  床上的人聽見他的叫喚,勉強眨開一絲眼縫。近看,她的膚色呈現灰敗的淡紫,已經不似活人了。

  郎霈一陣陣的心驚。上個星期父兄打電話來,明明說母親對新藥的反應極佳,為什麼情況截然相反?

  「阿霈……」郎夫人乾柴似的手動了一下。

  「媽,我在這裡。」郎霈靠向她的枕畔。

  郎夫人吃力地開口,「你……你聽我說……」

  「媽,你是不是不舒服?」

  郎夫人喘了幾口氣,握住他的手。「聽我說,你知道你是霞美生的……不是我兒子……」

  「我知道,爸媽將我視如己出,從來沒有瞞過我。」他忍住滿眶熱淚。

  那雙枯瘦的爪子驀然生出千萬斤的力道,緊緊把住他的脈門!

  「你、你是霞美,和,和郎祥中生的!」

  「媽,你在說什麼?」郎霈重重一震。

  「原來……他們……背叛我……他們瞞得我好苦!」郎夫人混濁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他們偷生了你,竟然還抱回來讓我養!如果不是曼宇說溜了口,他們打算瞞我瞞到進墳墓裡!那對賤人!我現在才認清他們!」

  「媽!」郎霈驚駭地甩開她的擒扣,往後退了一大步。

  瘦指如死神的鐮刀,將他釘上萬劫不復的十字架!

  她眼中突然盈滿生命之火,然而,這股火卻是憤恨的、狂怒的、咒詛的,直射他而來,硬生生將每一絲怨懟烙進他的靈魂裡。

  「你……你去跟他們說,我不原諒他們!永遠都不原諒他們!你也一樣!我……咳咳咳咳咳……我死都不接納他們的孽種!」

  郎霈記不得自己後來是如何離開那家醫院的。

  等他發現時,他已經站在大太陽底下,骨子裡卻仍然是冰冷的。

  素來慈愛溫柔的母親,對他只有憐惜和縱容的母親,在她生命的終點,對他卻只剩下怨恨。

  死都不接納,這是一個何其沉重的咒言。

  「後來你一個人回到日本?」凌苳為其中的驚心動魄而失聲。當時他一定嚇呆了吧?

  「沒有人知道我回過台灣。」他低沉陰冷的聲音與四周的春意截然相反。   

  「郎夫人只是病昏了頭,又受到刺激,才會說出這些話……如果是在她神智清楚的時候,她一定不會這麼惡劣。」

  「那不重要了。四天之後我接到郎雲的來電,她的病情急遽惡化,病逝在醫院裡。」

  至此,是真真正正的「死都不願接納」了。

  返回日本之後,有好一陣子他陷入呆滯裡,不能吃,不能睡,不能上課不能寫作業。

  母親怨毒的雙眸,夜復一夜盤旋在他夢裡,像鬼魅一樣糾纏著他。  

  漸漸地,他也開始恨了。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要告訴他?為什麼不去找父親或大哥?為什麼要由他來承受這一切?  

  他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這不是他的錯!為什麼郎夫人將這個十字架丟給他背負?

  不平的恨在他體內焚燒,他多想摧毀一點什麼。

  可是,他慢了一步。不久之後,台灣傳來消息,郎雲和父親決裂,搬出郎家而去。

  一切快得讓他措手不及,他變成必須扛起所有責任的人。

  於是他中斷學業,回來台灣處理整團亂緒。可是他終究只是個二十一歲的大孩子,他沒有任何實務經驗,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將他切割得傷痕纍纍。

  可以統馭的人,選擇一走了之。

  他好恨!

  他想跳出來嘶吼:我死都不被人接納!我不要做郎家的兒子!你們沒有權利要我承擔這一切!

  他多恨郎雲!吵翻了就可以瀟灑的一走了之!

  他多恨父親!一時的縱慾卻讓他承受這個苦果!

  他多恨郎夫人!她為什麼不帶著這個秘密死去?

  他多恨生母!多恨每一個讓他陷入此等困境的人!

  每天畫到家裡,照著鏡子,他看不到一張完整的臉,他只看到一雙燃燒著忿火的眼眸。  

  他把自己包裹在一個厚厚的繭裡,外殼用一副溫善和煦的面具蓋住,不讓別人來煩他,然後所有的人稱讚他溫柔,誇他個性好,說他是皎潔無瑕的月亮。

  他不是月亮,把是一把煉獄之火!

  「不是的,郎霈,你是我的天堂……」凌苳吻著他的下巴,他的臉頰,淚水一一沾濕她落吻之處。

  「有一陣子,每到深夜我會一個人溜出去開車。」郎霈替她拂開一給貼在頰畔的髮絲,語氣淡如清風。「整條綿長的北海岸就是我的飆車場,我開到時速一百公里、兩百公里、兩百五十公里,不要命地從台北飆到基隆再飆回來。有好幾次夜間巡邏的警察盯住我,都被我不要命地甩開。」

  「你是說,如果我回去翻舊報紙,那一陣子的『北海岸飛車夜盜』就是你?」她抱住他的頸項,臉埋進他的肩窩裡。

  他扯一下嘴角。「當時公司對外宣佈,郎雲出車禍變植物人,我大概是想:如果全世界都希望看見一個變植物人的『郎公子』我就免費奉送他們一個吧!可惜我一直沒把自己撞壞。」

  凌苳緊緊擁住他,無法說話。

  郎霈撫著她的髮,凝視路旁的一棵木棉樹。

  「你懂嗎?凌苳,這是我一直無法為你奮戰的原因。」

  「不,我不懂。」凌苳吸了吸鼻子。  

  「在我體內,屬於愛情的部分早就被那把火燒光了。」他的眼落回她嬌美的容顏上,輕聲說。「那些情愛糾葛像毒藥一樣,侵蝕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已經變成殘廢,無法再愛任何人。」

  母親臨死的眼有如一記警鐘,嚇阻了他對於愛情的任何憧憬。倘若愛一個人的下場便是如遭火焚,恨與怨一起纏身,那就讓他當一個無情無愛的木頭人吧!

  「那不是真的,郎霈。」她溫柔搖頭。

  「凌苳……」  

  「不,你聽我說。」凌苳的食指抵住他的唇。「你可以選擇走開,你可以像以前一樣保持沉默,只是站在原地,默默任我遠去,但是你卻為我而來了,不是嗎?」 

  他沉默一下。「我必須給你一個回應。」

  「對,因為你開始在乎我。」凌苳踮起腳尖,啄一下他的唇。「郎霈,如果你真的無動於衷,你甚至不會關心我是不是在等一個答案。每個人體內,屬於愛情的那個部分不會死掉,只是會枯萎而已。只要加一點水、一點陽光和一點春風,總有一天,種子會再發出芽來。」

  水,陽光,和春風嗎?

  亮麗的她正如陽光,蓬勃的生命力如同春風,而,她正用淚水澆溉他。

  「郎霈,你看。」凌苳翻出右手掌心,拇指下方的隆起處有一個粉紅色的新月痕跡。

  郎霈滑過那道淺痕,發現它印在肉裡,不會消失。

  「你還記得我們在泰國相遇的情況嗎?」凌苳低聲說。「當時我從背後緊緊抱著你的腰,右手抓著你的衣鈕不放,這就是當時留下來的印子。」

  「鈕釦印子怎麼會留這麼久?」他執起她的手,拇指一再滑觸那道小痕。

  「因為你那天的表情太有趣了,以後只要我想到你就忍不住用指甲去戳它。」她仰起頭,眼中誠摯的愛戀幾乎讓人心醉。「後來我一個人去日本,有時候晚上想你想得太厲害,一個人窩在被子裡哭,又會忍不住去摳按它,摳著摳著,這個印記就這樣留下來了。」

  郎霜執起她的手,在那個記痕上輕輕印下一吻。

  「你知道嗎?你是我第一個愛上的男人,而這個記號就是我初戀留下來的胎記。」

  她的手貼在他心口。「你在我的身體印下胎記,我也在你的心裡印下了胎記,我們兩個人都替彼此烙了印,再也解不開了。」

  「如果我永遠都無法愛上你呢?」他深深望進她眼底。  

  「你是愛我的,只是你的心頭有太多疤痕,一時看不出我留下來的記號。」凌苳笑了出來,踮起腳吻他一下。

  「我不懂為何你能如此確定?」更奇異的是,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那麼否定。

  「看樣子我們得花點時間讓你明白愛情的樣貌才行,我們從頭開始好了。」凌苳挽起他的手臂,像只依人的小鳥。「郎霈,我對你是特殊的吧?」  

  想到之前被她整得七葷八素,他重重嘆了口氣.

  「我沒有見過比你更特殊的女人了!」這個評論可不全然是褒獎。

  凌苳不依地頂他一下。

  「好,那就從這裡開始吧!以後,你每天都必須覺得我比前一天更特殊,然後,有一天早上醒來,你看著身旁的我,突然覺得我前所未有的美麗,你就會明白你已經愛上我了。」

  「就這樣?」此刻,他已然感覺春陽下的她前所未有的美麗。

  「就這樣。」

  「不會太簡單了嗎?」

  「沒有人規定愛情一定要很複雜呀!」她輕快地回答。

  陽光灑落在她俏顏,她對他燦然生笑,那毫不遮掩的柔情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他愛她嗎?他有可能愛她嗎?突然間,身旁有她同行的風景不再那般遙遠。

  郎霈深呼吸一下,一陣殊異的飽漲感讓他不禁把氣吐出來,再吸一次,整個肺葉撐得實實的。

  說不出有多久的時間,他都覺得氣息將盡,無論如何吐納也吸不滿,不知何時,阻塞在胸肺裡的穢塞一掃而空,生平第一次他可以飽飽實實地吸滿空氣。

  多奇特的感覺!

  夾抱的木棉樹串成一條甬道,甬道的起點是家園,終點,是一望無際的長空。風生水起,樹動葉搖,鶯與燕在這裡,花與草也在這裡。

  叮鈴鈴響,幾個孩童騎著單車,從他們旁邊經過。

  啊,他怎能忘了,最重要的,鈴當聲。

  它一直伴在他的左右。

  或許,試著去接受身旁多一個人的事實,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反正到時候你若沒愛上我也來不及了。」鈴當的語氣輕快到極點。「因為我從來沒有裝過什麼鬼子宮避孕器。」

  「……」

  也或許,最後身旁多的,不只「一個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5-18 00:26:25

尾聲

  郎霈:

  許多看似不經意的事,最後往往有最奇妙的連結。直到那日你南下之前,你我和郎雲三人的談話中,郎雲的一言點醒了我,我想我終於明白了。

  讓我們一件一件來聊。

  首先,我一直不懂,當年郎雲出車禍,我去醫院裡看他,你為何將我趕走。

  你給了郎雲一個很好的理由:因為你害怕他醒過來之後又跟著我一走了之。    

  可是,我想著想著,總覺得其中有許多奧妙。郎雲和我在一起,與他回到郎家的事並不牴觸,不是嗎?你完全沒有擔心我不讓他回家的理由。

  接著就是公公的事。倘若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你,你又是怎麼知道公公與凌夫人的那一段過去?

  然後,當我猜想到,唯一能告訴你的人只有婆婆本人,結論便如骨牌一般,一個引向一個,把所有看似不相干的事件全牽連在一起。

  郎雲說,心結從來不在他身上,他是對的。

  郎霈,其實你是想報復,對吧?

  我的腦子裡不斷浮現當年那個大男孩的身影。

  他的父親欺瞞他,他哥哥棄他於不顧,他的「母親」痛恨他,而他還得在人前人後強顏歡笑,收拾殘局。他心裡該是有許多的恨與苦吧?

  母親已經走了,能夠承受你情緒的只剩下為個還活著的人。

  當年看著躺在病床上的郎雲,你又是什麼心情呢?

  --這個可惡的男人,將一切責任丟給你,成天在山林野地裡逍遙,他有什麼資格得到幸福?

  於是你遵從了你當時的執念,將我逼離郎雲身邊,而我也真的走了。

  但是。這個報復並沒有讓你更快樂。

  你太愛郎雲,無法忍受他痊癒之後變成一部空洞的工作機器,不懂情不識愛,日復一日虛度人生。你的罪惡感讓你絕望地想補償,於是你努力在工作上輔佐他,當他最稱職的左右手,扮演他和爸爸之間的潤滑劑,不斷委屈自己,成全整個郎家的和諧。

  你恨他們無意間對你造成的痛苦,卻又為了自己的恨而感到罪惡。

  郎霈,不要再恨了。  

  公公和郎雲終究是平凡人,他們有情緒,有喜怒,他們的人生會失序,也會回歸正軌。

  你越愛他們,就越恨他們;而你越恨他們,對他們的愛越苦。

  所以,不要再恨了,好嗎?

  至於我這裡,我不知道事情的發展若與現在不同,我是否有辦法如此大方地說出口,但,此時此刻,有一句話我確實是真心誠意的--

  郎霈,你對我,不再有任何虧欠。

  我諒解。

  最後,臉皮薄的人不只你們郎家人,所以信上的一切只限於你我之間,倘若它流傳出去,我將一概否認。阿們。

  心心

  *****

  郎霈將信紙折妥,收進長褲口袋裡,慢慢走出木屋外。

  前廊除了最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凌曼宇,其他人全都到齊了。

  叔嫂兩人視線相接,他輕輕點頭,葉以心微微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你們兩個眉來眼去是什麼意思?噹啷雲死了?」坐在對面的安可仰頗不是滋味。

  「我們都不在意了,要你多事?」凌苳咕噥道,招手讓郎霈坐到自己身邊來。  

  「想想真不公平。我本來期待凌曼宇那隻母老虎大發雌威,沒想到她出場的次數屈指可數,虧我一個人演得如此賣力。」安可仰繼續抱怨。

  「怎麼就你一個人老是母老虎、母老虎的稱呼曼曼?」葉以心忍不住問。在他們眼中,曼曼跟女兒一樣可人啊!

  「那是因為你們沒看過她發威的樣子!」安可仰一臉餘悸猶存。

  「曼曼發威?」郎霈很難想像那種畫面。

  「你們不會明白的啦!」凌苳執起馬克杯悠然啜一口。「對於一個被打爆頭的男人來說,其中的教訓痛徹心肺。」

  「你被曼曼打爆頭?」一干人異口同聲。

  安可仰一臉悻悻然,完全不想多說。

  於是,幾雙眼全移向凌姑娘求解。

  「那是發生在我八歲的時候,那年我老爸出國到哥大唸書……」

  「芝加哥大學。」郎雲下意識更正。

  「不好意思,本人是『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高材生,謝謝。」安可仰不屑地輕哼一聲。

  「我非常確信你念的是芝加哥大學法學院。」郎雲說。

  「兄弟,我會連自己是哪裡畢業的都搞不清楚嗎?」安可仰恥笑的意味更濃了。

  「請不要隨便聽信一個連雲林和員林都搞不清楚的女人,謝謝。」

  郎氏兄弟相對無言。

  「你們說到了重點。」鈴當吃吃笑了起來。「話說我老爸當年良心發現,打算把我接回身邊照顧幾年,所以趕辦了我的護照和簽證,跟凌家長輩知會一聲,就把我直接抓去美國了。」

  「你沒告訴曼宇?」葉以心挑了下柳眉。

  「她當時跟同學跑去歐洲自助旅行,女兒都是外公外婆在帶的,我怎麼知道她會那麼在意?」安可仰覺得自己冤枉透頂。

  哪個女人莫名其妙丟了個女兒會不在意的?在場幾個女人全給他一個大白眼。

  「喂!幹嘛!我是看凌家照顧鈴當這麼多年,想說換手一下,免得他們太辛苦,我也是一番好心,OK?」

  「總之,我老媽從歐洲回來之後,發現我不見了,她氣急敗壞的跑去老爸家質問,才知道老爸把我給接到美國去了。爺爺告訴她,老爸在『哥大』法學院,奶奶 告訴她,我們住在學校旁邊的某某研究生宿舍,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聽的,竟然把『哥大』當成『芝加哥大學』她千里迢迢飛到芝加哥討人,可以想見附近根本沒有那 個研究生宿舍。就這樣,她在芝加哥流浪了幾天,再打回台灣問清楚之後轉飛到哥大去,心裡那把小火苗早就燒成梨山大火。」

  「那是她自己耳背外加地理觀念不彰,怪得了我嗎?」安可仰慷慨痛陳。「你們自己出去問問看,有多少人會把『哥大』搞成『芝加哥大學』的,我都沒笑她井底之蛙呢!」

  沒有人想理他。

  凌苳快樂地繼續說:「後來她終於找到人啦!正好我老爸載我去商場購物回來,他去停車,我站在宿舍門口等他上來開鎖。我媽一趕到,就見到我孤零零的守在門外,猶如風雨中飄搖的小花蕊,而那個『死男人』不知去向。」

  「喂!喂!」為父的抗議。

  「這是媽咪自己的用詞嘛!」凌苳無辜地說。「這時候,老爸抱著一個大購物袋,吹著口哨開開心心上樓,我媽一見之下,新仇舊恨同時上湧,抄起旁邊一張舊椅子沒頭沒腦痛打他一頓,當天他額頭縫了七針,以後見到我媽都會作惡夢。」

  現場一片沉默。

  安可仰瞇著眼一一迎上每雙目光。郎氏夫婦立刻假裝很忙碌的檢查胎兒動靜,梁千絮鼻子仍埋然在醫院期刊裡,凌苳把玩男友的手指。

  視線定在郎霈身上,他躲無可躲。

  「你想笑?」安可仰和氣地問。

  「沒的事。」他神色鎮定,完全處變不驚。

  郎雲真是好生敬佩弟弟的功力。

  「哼!」安可仰長腿往長桌上一翹。

  「你們聽我的準沒錯,那個女人絕對是隻母老虎,終有一天你們會見到她的真面目。」  

  可以肯定的是,直到現在凌曼宇仍然沒記起來,到底是哥大或芝加哥大學。

  「凌苳,我們去林子裡走一走。」

  郎霈覺得自己再不離開可能會失控,尤其這個岳父一雙拳頭硬如鐵,得罪他大概不會是太明智的決定。

  凌苳突然扭起了眉鎖,定定盯著父親大人。

  「看什麼看?」

  安可仰長腿一抖一抖的。

  「老爸,你剛才說,害你一個人『演得這麼賣力』?」她的水眸瞇了起來。

  「怎樣?」那雙腿不抖了。

  「所以你從頭到尾都在演戲?」

  「演什麼?」安可仰一副沒事人的口吻。

  「老天!原來如此!我上當了!」她猛然起身大叫。

  「我完全不曉得你在說什麼。」安可仰否認到底。

  「你這個小人!」凌苳蹂身撲過去,搶過後母手中的期刊劈頭劈腦攻擊他一頓。  

  「我早該知道的!什麼年齡差太多?還輩分倫常咧!一個十五歲就把女人的肚子搞大的叛逆分子,竟然還跟我大談人生道理!我早該知道你一定有鬼的!」

  她早該知道的!這個男人可是安可仰!

  女王陛下駕到都不當回事的安可仰!他哪會在意什麼狗屁禮教、輩分問題!虧她竟然還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搞了半天她老爸全是唬她的!  

  「噗!」

  安可仰陡然捧著肚子,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竟然現在才發現!虧你還是我女兒,我對你實在太失望了!哈哈哈哈哈哈--」

  「可惡的傢伙!竟然把我完全唬住,害我傷心了那麼久!」

  凌苳氣紅了臉,卯足了勁捲起期刊打他。「你這樣子像當人家老爸的男人嗎?啊?啊?」

  「不好意思,交換一下。」

  梁千絮冷靜地抽出一本財經雜誌,換回自己的寶貝醫學期刊,然後低頭繼續讀。  

  「可惡可惡可惡!」凌苳雜誌打累了,往旁邊一丟,開始用手指的。「你還冷血地看我一個人跑到日本去,苦撐了八個多月!我竟然有這種父親!」

  「我沒有辦法……你都不知道你那副愁雲慘霧的表情有多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了,凌苳。」郎霈啼笑皆非地把她抱回懷裡。這對父女絕對有嚴重的溝通問題。

  「我又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你竟然這樣惡搞自己的親生女兒?你還是人嗎?」她狺狺咆哮。

  安可仰拭去淚,不住地喘氣。

  「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這種話你講得出來!你自己想想看從小到大破壞我多少好事,要我一一指出來嗎?你是怎麼跟千絮說的,親肚臍是吧?親小嘴是吧?」積了二十年的舊怨終於一口氣報復回來了。「哈哈哈哈哈哈--」

  「這對父女真的沒救了。」郎雲搖搖頭,決定扶著老婆進屋去午睡。

  「晚上見。」

  郎霈無奈地揮揮手。他是事主之一,所以必須留在現場控制局面。

  「起碼他這次沒穿港劇律師袍、綁馬尾巴,背過時兩百年的法條,你應該安息了。」葉以心離開之前不忘丟給他一記過度甜蜜的微笑。

  安可仰瑟縮一下。「女人的心眼真小,兩年過去了還要記恨。」

  「你、你敢說你沒親過我肚臍嗎?我又沒說謊!」

  凌苳強詞奪理。

  「那我對你說的那堆屁話也言之成理啊!」

  安可仰斜睨她。

  「你自己都說是屁話了,屁話還會有道理嗎?郎霈,你來評評理。」

  「好,你評。」

  安可仰的白牙像鯊魚。

  四隻利眼同時往他身上招呼。郎霈凝住。

  為什麼吵架的是他們父女,他卻變成目光的焦點?

  但郎霈終究是郎霈,那如月光一般的郎霈,天搖地動我猶不亂的郎霈。

  「梁醫生,我載你到隔壁村去瞧瞧昨天發燒的小男孩好嗎?」他起身攙起另一側的梁千絮。

  被他一說,梁千絮陡然想起。

  「對了,我還得去回診。」

  她一躍而起,拍拍父女倆腦袋。「你們慢慢吵,我們晚一點回來。」

  然後,他們兩個人就這樣走了。

  「喂喂!」

  安可仰想追上去,凌苳突然想起自己還沒吵完。

  「別跑!看我的奪命剪刀腳,啊嚓--」

  反正在屋主午睡完畢,小鎮醫生回診結束之前,他們父女倆還有長長、長長的時間可以解決恩怨。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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