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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恩那]凜凜佳人(全)[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0:56:51     標題: [雷恩那]凜凜佳人(全)[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2-6-25 01:15 編輯

凜凜佳人 作者:雷恩那

凜凜佳人(上)
  
夏曉清出身慶陽大商家,但因是庶出,嫡母不待見她,
兩位異母兄長待她更是苛刻,要她“伺候好”宮靜川,
他是掌握北方鹽業的皇商,個性強勢兼難以捉摸,
初時她認定他是骯髒又污穢之人,全然沒給他好臉色,
豈知幾回施恩不望報讓她傾心於他,想將自己託付給他,
然而當她不知羞恥求親後,得到的卻是他的斷然拒絕,
原來啊,他心中一直有個女子,放不下,不能放,
她縱使難受卻不悔,因為明白男女情事勉強不來,
他無意於她,她可以靜靜去愛,就如花落春泥更護花,
傾盡他想從她身上得到的一切,她願就這般靜靜戀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0:57:14

第一章

  寒食節剛過,春未老,江南堤岸風兒細細、綠柳斜斜。
  午後忽來一陣薄雨,雨滴潤著滿城春花,潤出一城煙雨,千家萬戶的屋宇瓦舍皆瞧不清了,迷迷濛濛舒潤一片。
  夏曉清在這樣的春雨裏出了城。
  只不過,坐在自家馬車中的她實在無心欣賞沿途雨景。她心裏著急,恨不得駕車的長工大智再快一些,快些趕到城外碼頭。
  樸素無華的馬車內除她以外,尚有一名年約十八歲的婢子果兒。
  果兒學不來主子的定性,圓臉上的五官都快皺成小籠包模樣,她扯開前簾、沖著長工的寬背直催促。“大智你快些!再快些!要出事了呀!”
  大智沒答話,嘴裏卻“駕、駕!”趕馬趕得更急。
  馬車顛得有些厲害,夏曉清只得一手攀著窗沿穩住身子。她暗自調息,一張白淨玉臉倒瞧不出絲毫慌躁,如畫的眉眸仍清清淺淺,只有抓穩窗沿的五指指節緊繃著,秀荑繃出些微青色血筋。
  一近碼頭,人來人往的,馬車不得不緩下勢子。
  大智扯著韁繩、抓著馬鞭,有些不知所措地轉過頭,黑黝黝的臉龐表情無辜,對著主子憨聲且結巴道:“小、小姐……咱們馬、馬車……過不去。”
  “你守在這裏。”夏曉清交代過後,隨即輕撩裙襬跨下馬車,逕自朝岸邊船隻停泊處走去。
  “小姐等等我——小姐——小姐啊——”果兒閃過兩名搬運貨物的工人,趕緊追上主子。小心肝“咚咚、咚咚”跳得厲害,都快嘔出喉頭。
  不能怪她啊,她並非無膽,只是這城外碼頭區龍蛇混雜,聚集的全是些粗魯漢子,她家小姐雖有一身本事,但那些本事只管用在鑒賞古玩和管帳上頭,在這兒可全然施展不開,今兒個的事若擺不平,想全身而退……欸,也得靠運氣了。
  碼頭往江面延伸的十數條棧道上泊著無數中、小型載貨篷船,船工們來來往往地忙著卸貨、入貨。
  然而在最外側的棧道上,四艘插著“伍家堂”紅旗的大篷船已靠岸許久,船上的人們卻被死死困在甲板上,誰也下不了船。
  這條長長的外側棧道上堵著一層又一層的人牆,少說也有百來人,個個橫眉豎眼、來者不善,明擺著伍家船隻上的人要敢從甲板上走下來,那便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而眼前這等不入格的手筆竟是出自夏家爺兒們之手……夏曉清唇角略抿,即便歎氣,也只歎在心底。
  在這慶陽城內,伍家與夏家在生意場上已敵對好些年。
  兩家產業多著重在絲綢、刺繡與古玩買賣上,今年“伍家堂”佈置在一江南北和一江東西的分號已增至二十處,勝過夏家的一十九處,伍家主爺遂在府第中大宴各分堂掌櫃,亦廣發請帖相邀慶陽城內的大商家們同歡共樂,且還大費周章從京城請來“雲吉”、“少華”、“福義”、“騰祥”四大戲班同會慶陽伍府。
  伍家遣人、遣船一路將四大戲班接回慶陽,哪知船隻進了碼頭、靠了岸,卻有一群兇神惡煞霸住棧道不讓路,硬想把所有戲班堵個回頭。
  恍若未聞身後果兒焦急的喚聲,夏曉清蓮步迅捷,堅定地移向那群漢子。
  棧道不甚寬敞,又站了這麼多人,她眸光往人群中搜尋。
  幾個來圍堵“伍家堂”船隻的潑皮見一個大姑娘家身後跟來一個小姑娘,在這碼頭區格外招眼,不禁起了興,涎著臉嘿嘿笑道——
  “喲,趕來瞧熱鬧呀?站這兒、站這兒,哥哥這裏位置好、視野佳,准讓妳倆瞧得盡興!”
  “姑娘別去他那兒,還是站過來俺身邊,等會兒說不準要動刀掄棍,俺身體強壯,拳頭硬如石、胸膛比牆厚,俺幫妳擋著。”
  果兒又氣又怕,臉色微微發白,攥緊粉拳掀唇欲罵,只是她罵聲未及出口,圍住她們主僕倆的潑皮們忽地止了聲,表情變得訕訕然。
  再過一會兒,有兩、三個混混竟不自在地挪開目光、低下頭。
  又過一會兒,有幾個甚至乾脆撇開臉,兩片嘴皮掀動,暗暗罵著。
  “見鬼了!什麼玩意兒……”
  果兒有些明白了。
  沒有鬼,也不是啥玩意兒,是她家小姐凝目看人時的那種“氣魄”。
  明明是一雙沈靜帶暖的眸子,真要端起氣勢,眼神立時深幽幽、凜凜然,瞳仁兒像兩口不見底的井,能把人看穿似的。
  然後,那些曝露在那樣眸光中的人,會不自覺想去閃避……至於因何閃避?唔……大抵是自卑作祟,因不知自個兒究竟算啥玩意兒,抑或模糊意會到,自個兒還真不是個玩意兒吧……
  這一方,夏曉清立在原處環看眾人,神情一直是淡靜的,她悄悄收攏五指,指尖與指腹挲了挲微汗的手心。
  緊繃的靜默持續了會兒,直到眼角餘光瞄到那抹試圖溜走的背影,她眉心一軒,出聲便喚:“金五。”
  那人身形頓了頓,舉步又走,根本已聽見喚聲卻裝作不知。
  “站住。”夏曉清又道。
  她聲音並未高揚,僅平靜堅定地送出,那個被喚作“金五”的瘦小中年漢子雙肩陡縮,終是停住不敢再走。
  夏曉清徐步踱近,包圍她們主僕倆的幾名漢子極自然地讓出一條道來。
  約莫清楚是躲不掉了,金五倏地轉過身,還故意挺挺沒幾兩肉的胸膛替自個兒壯膽,細小眼裏閃著光,那神態像做了什麼歹事,事蹟敗露了,正費勁兒想法子要撇清干係。
  金五眼瞇得更細,做作地咧出一個大笑弧。“哎呀呀,這不是夏家大小姐?您今兒個不忙事嗎?怎有空上碼頭區湊熱鬧了?”他兩手搓了搓,再皺皺酒糟鼻子,道:“是說,這地方似乎不太適合姑娘家閒逛,夏家主母夫人倘是知曉大小姐來這兒走動,您少不了得挨一頓責駡吧?”
  一知她是慶陽城夏府的小姐,圍在周遭的潑皮們無不挑眉瞠目,驚疑聲此起彼落。
  對於金五似帶要脅的話,夏曉清並不理會,僅直直望著金五,看得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吞咽唾沫,她才掀動唇瓣,徐聲道:“把你的人全帶走,別占著地方為難『伍家堂』。”
  金五兩眉飛挑,急辯:“誰為難『伍家堂』了?!咱……咱今兒個閑著沒事幹,出來悠轉悠轉,哪兒有熱鬧往哪兒湊,咱也是瞧熱鬧來的,堵在這裏的人跟我可沒半點干係,大小姐別胡亂編派!”
  “與你無關是嗎?”她再問。
  “當然!”金五用力撇清。
  夏曉清淡淡頷首,再次環看眾人,嘴上卻道:“既與你無關,那好,你隨我回夏府一趟,我兩位兄長似有事找你。”
  金五愣了愣,喉結上下滑動,好一會兒才費勁地擠出話來。“……那、那咱等會兒自個兒去。”
  “我有馬車,可載你一程。”
  “用不著!”話陡出,金五像也察覺自己口氣太壞、太急,再被夏曉清這麼清清冷冷一覷,臉皮不禁脹得通紅。
  他咽咽唾沫,勉強笑道:“嘿嘿……嘿嘿……咱金五低三下四的身分,哪敢上夏府小姐的馬車?小姐還是快些離開,再待著不走,真出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家兄的事要緊,你一向替他們辦事,尤其是我二哥,他在外頭的那些事,不管是正經事還是吃喝玩樂的活兒,哪件不是你在發落?少了你著實不便,你還是隨我走吧。”夏曉清一瞬也不瞬地望住那張此時五官有些扭曲的瘦臉。
  這臭丫頭,說的話八成是假,卻還說得面不改色、兩眼坦坦然!
  金五想沖她發火、轟她走,心底滾過連番咒駡,卻沒敢罵出口半句。
  他杵在原地一時答不出話,幾個跟來鬧事的人見他躊躇,以為他當真要走,有人不禁高聲嚷嚷——
  “走哪兒去?是要上哪兒去啊?!金五,今兒個的事可是你挑出來的,要想走,那也得跟大夥兒把帳給結嘍!”
  此話一出,霎時間群情激憤。
  眾人圍堵的圈子驀然一縮,原是想將伍家船隻堵個回頭,現下倒把金五牢牢困在央心。
  “咱們可不管你要跟誰過不去,你給得起錢,俺就出人,說好一個人五兩銀子的,俺底下兄弟這麼多張嘴等著吃飯,你要敢賴債……哼哼,嘿嘿,就瞧你金五有沒有命活著離開這兒!”
  “老大,跟他囉嗦什麼?片了他的肉喂魚,讓他見識見識咱們的手段!”
  “對!綁了他活剮、片他的肉——”
  “小姐!小姐快過來——哇啊啊——”眾漢邊叫囂著,齊往央心擠,場面一下子混亂起來,果兒嚇得大叫,她緊挨過去,急著想將自家小姐拽出人群。
  此時腳底下的棧板被眾人踩得嘎嘎作響,夏曉清反手握住貼身丫鬟探來的小手,主僕倆身子挨著身子,矮著身,咬牙硬是擠出那層層人牆。
  叫駡騰囂之間,她清楚聽到金五略尖細的聲嗓揚聲急嚷——
  “等等!等等啊——我沒說不給啊!我金五賴誰的帳不好,怎敢賴您『黑虎幫』的帳?咱給!一定給!各位別衝動——”
  “黑虎幫”老大惡狠狠又道:“那就把該給的錢端出來!”
  “這……這數兒可不小,我沒帶在身上啊!”
  這一方,一聽金五答得氣急敗壞,夏曉清秀眉輕揚,隨即頭也沒回地跑向停在不遠處的自家馬車。
  “小姐?!”果兒先是一怔,下一瞬便追將上去。
  原以為主子跑回馬車是為了躲開棧道上那團混亂,豈知她家小姐快手快腳地鑽進馬車內,複又鑽了出來,動作之俐落讓原就憨傻的大智抓著韁繩呆愣在原處,微張嘴巴,不知該做些什麼。
  “小姐……您、您想幹什麼……”嗚……不太妙啊!此時分,她家小姐懷裏抱著幾袋今早從府裏帳房兌換出來的銅錢和小碎銀子,這幾袋散碎小錢是準備送到城內幾處夏家的店鋪供找零使用的,小姐她……她現下端出這等“散財童子”的氣勢,嗚嗚嗚,真的很不妙啊!
  夏曉清沒作答,只迅捷無比地扯開袋口,然後伸手一撈一揚,大把的零散銀子便拋了出去,砸在碼頭上那些搬運工人的頭上、臉上,滾在他們腳下。
  哇啊啊——
  銀錢一出,豈有不轟動之理?
  那些被銅錢、碎銀子砸中的人原本開聲要罵,待一辨清從天而降的玩意兒是多好的東西後,登時歡聲雷動,連扛在肩上的貨也顧不得,全伸長手臂搶著接錢。
  “錢啊!有人拋錢啊!”
  “再來啊!再拋啊!拋多一點、多一點——”
  “這邊這邊!別光撒向那兒,這邊哪——”
  “小姐啊……嗚……會被二爺打死的,還有主母夫人……這事傳回夏府,怎麼得了嘛,嗚嗚嗚……”
  見婢子嚇得小臉無血色,滿眼浮淚,夏曉清遂將一袋銀子塞進對方懷裏。
  “妳也幫忙撒。有事我自會擔著,別怕。”
  “不怕……嗚,才怪……”她怎麼就攤上這麼一個主子!果兒很驚嚇地癟嘴,但害怕歸害怕,還是顫著手、委委屈屈地揭開錢袋,很哀怨地聽話辦事。
  “好果兒。”夏曉清微勾唇角,淡露一抹贊許笑意。
  有錢能使鬼推磨。
  她不求什麼,只要眾人朝她這一方靠近,只求堵了“伍家堂”船隻的那些人能被她這“散財”之舉吸引過來,讓出棧道給船上的人。
  金五帶人來跟“伍家堂”鬧,表面上雖與夏家無關,然明眼人一瞧也能猜出幕後藏鏡人究竟是誰。而夏家主事的兩位爺,大爺性情陰沈,二爺脾氣暴戾,會指使金五如此為之的該是二爺,但大爺定也心知肚明的,明就知道卻默不作聲,放縱其行事,或者亦是想給“伍家堂”一點顏色瞧瞧吧……
  然而這種“給顏色”的方法也未免太小家子氣!
  真要鬥法,就該在生意場上見真章,而非使這種不入流的絆子。
  想歎氣,一口氣只怕越歎越長,她將心思寧定,手持續往袋內抓錢,撒完一袋再撒另一袋。
  她這“散財”之舉果然大奏奇功,才一會兒工夫,碼頭區已大亂,幾條用來出船、泊船的棧道幾近淨空。
  然後,馬車所載出的大小錢袋也都淨空了。
  空空如也。
  她連袖中的一小袋銀錢亦盡數發出,當真兩袖清風。
  撒掉幾袋子錢,前後花去不到一刻鐘,不少人仍賴在馬車周圍,眼巴巴望著站在車上的她。
  “沒了!全給了!”夏曉清乾脆揭開車簾,讓眾人看清那堆變得扁扁的錢袋。
  見沒錢可拿了,圍在周遭的人群終於散去,各家工頭們約莫是記起自個兒的職責,吆喝著底下的船夫和搬運工回去幹活兒。
  雨不知何時停了。
  手裏猶自抓著一隻空布袋,夏曉清氣息微紊,撒錢時的豪氣還在她胸中衝撞……
  啊!“伍家堂”的船隻——
  她眉睫陡揚,只見原被惡意霸佔的棧道上僅餘三、五人,伍家請來的戲班子早都下了船,那些人手腳好快,環視周遭,竟已尋不到蹤跡。
  如此最好。
  她抿抿唇,靜吐出一口氣,只覺事情沒鬧大,沒驚動“伍家堂”遣人過來援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當真萬幸。
  “小姐……”果兒忽地靠近,掩不住膽怯地挨在她身後。
  她隨著婢子的眸線看去,隔一小段距離對上金五那雙細小眼睛,他身後和左右兩側跟著好幾名“黑虎幫”的人,那些人正打算押走他。
  “看啥看?快走啊!你說錢沒帶在身上,俺就讓兄弟們跟你回家取錢去!”“黑虎幫”老大推了金五一把,瞥見猶佇立在馬車上的夏曉清時,他粗眉略挑,咧嘴露出泛黃的齒,哼笑道:“姑娘既不心疼銀子,一開始全給俺兄弟不就成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要俺們讓出棧道有什麼難?也不需妳辛苦地拋錢撒銀。”話語中似對她的膽氣有幾分佩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0:57:46

第二章

  夏曉清沒有應話,僅定定望著“黑虎幫”的人離開,而金五在離去前投射過來的惡毒眼神讓她必須攥緊雙手,方能鎮靜迎視。
  “小姐……錢沒、沒有了……錢……都沒了……”大智結巴道,憨笑看著車內一大堆扁扁的空布袋,似覺方才撒錢的“遊戲”當真有趣。
  “你笑?!還笑?錢都沒了,你還笑得出來?沒良心、沒腦子,頭那麼大,裏面全裝豆渣!錢沒了,小姐回去怎麼交代?二爺那麼凶,大爺……大爺好可怕,還有老夫人……怎麼辦才好嘛——”說著說著,果兒兩串眼淚突然滑下來,嚇得大智瞠目結舌,臉色發白。
  今日此舉,夏曉清不是沒想到後果。
  她在夏家是庶出的女兒,生母楊氏原是府內安排在老太夫人身邊服侍的大丫鬟,後來是老太夫人作主,讓親手調教出來的丫鬟嫁進夏家,給自個兒的獨生子作妾室。
  老太夫人在世時,夏家產業有一大半攥在她老人家手裏,夏曉清的親娘是老太夫人帶出來的人,識字能算,眼光獨到,原就是老太夫人的左右手,嫁進夏家之後更被倚重。
  生母受長輩重用,讓當時已為夏家誕下兩名男丁的嫡母內心大大不平,如今嫡母處處挑她毛病,她動輒得咎,而今日之事若傳回府內……
  她閉了閉眸不再多想,跟著掏出一條素帕塞進大智手裏,又用眼神連連示意,直試到第七遍上,大智才陡地理會過來,連忙抓帕子去擦果兒哭花的小臉。
  “果兒莫哭……妳哭……我、我也要哭,妳別怕……別、別怕,別哭啊……”
  “我就哭!就哭!”果兒凶巴巴,繼續抽泣。
  夏曉清望著眼前與自己一向親近的兩名僕婢,心弦略弛,唇角不禁發軟。
  突然——
  “請問車上可是慶陽夏家的小姐?”有誰在馬車外詢問。
  夏曉清循聲看去,來者是一名小廝打扮的清秀少年,此時正恭敬站在車身旁。
  “我是。”她沈靜答,捺下疑惑。“不知這位小哥有何貴事?”
  聽到“小哥”二字,少年咧嘴一笑,聲音清脆道:“我家主子想請小姐到船上一聚,盼小姐賞光。”說著,手往岸邊一指。
  泊在那裏的是一艘外型有別於載貨篷船的中型舫舟。
  南方舫舟通常偏花俏,著重裝飾,然眼前這艘舫船外觀卻頗為樸素,烏沈木所打造出來的船身顯得厚重且結實,整艘船儘是木質原澤,色雖沈,價卻高,也不知何時混進幾十艘灰撲撲的貨船間,一同泊于岸邊,若非留心去看,倒不易一眼辨出。
  她正欲詢問少年的主子是誰,舫船上已走出一名矮胖老者,立在船首對她招手。
  “清丫頭,上來吧!”
  見了人,聞其聲,夏曉清柳眉驚奇般飛挑,隨即輕舒開來。
  她淡淡彎唇,朝老人揮了揮袖回應,跟著對少年道:“原來你家主子是『伍家堂』的老太爺。”
  少年掀唇欲說什麼,然眼珠子一溜,竟咧嘴笑出幾分淘氣,最後只道——
  “我家主子在船上恭候小姐芳駕。”
  恭候芳駕?
  這伍家的少年家僕未免太多禮。
  伍家老太爺是老長輩,她夏家那位精明幹練的老太夫人尚未仙逝之前,慶陽城的伍、夏兩大商家其實交往甚密,生意上有合作、有競爭,那是光明正大,各憑本事。
  不過後來她家的老太夫人過世,伍老太爺亦把主事權下放給兒孫,到了這一輩,兩家在生意場上的衝突漸劇,已無當年和諧共進之象。
  夏曉清幼時便識得這位伍家爺爺,覺得老人家總笑得像尊胖胖彌勒佛,與自己那位精明且不苟言笑的親祖母相比,伍家爺爺著實容易親近。
  獨自隨少年小廝上了舫船,果兒原要跟來,她見她哭得兩眼通紅,眉眸間猶留餘悸,還是讓她留在馬車上,要大智陪著。
  一上船頭甲板,夏曉清都還不及作禮,已被伍老太爺一把拉進樓型船艙內。
  “伍爺爺,那個……适才『伍家堂』的泊船,伍家請來的四大戲班……”她急著說清,心想,這艘舫船該是老早便泊在此處,它停在這兒,離“伍家堂”篷船所泊進的棧道如此之近,有人惡意霸住棧道一事,老人家定瞧得一清二楚,不僅看明白,他心底雪亮,那幕後的始作俑者是誰,八成也是知道的。
  內心有愧,她想代夏家道歉,豈知伍老太爺寬袖一揮,渾不在意似的。
  “別跟咱提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那些早不歸我管。兒孫自有兒孫福,要合要鬧、要興要敗全由他們,我懶得管,只管自個兒舒心快活便好。”他嘿嘿笑了兩聲。“清丫頭,妳來得正好啊,來幫妳伍爺爺瞧幾件玩意兒。”
  “伍爺爺,我——”夏曉清話音陡頓。
  她一雙潤過春雨的眸心忽而湛顫,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在某一點。
  氣息微岔,她此時才驚覺船艙中除了伍家爺爺與自己之外,尚有第三人!
  那人坐在一面百寶花鳥紋的折屏之後。
  屏風後其實是一整幕的細竹簾,此時簾子高卷,天光洋洋灑灑透進,將那人身影淡淡薄薄打在以雪綢繃制而成的屏心上。
  長袍闊袖。
  那是一道男性身影。
  高大、修長,長髮束于身後,男人坐姿閒適。
  ……也是伍家的人嗎?
  夏曉清突然意會到,倘若對方一直就待在那個所在,定將之前那場風波全瞧進眼裏了,畢竟那幕細竹簾一開,正巧對準碼頭區,而她在細雨中與人爭執、粗魯奔走、瘋狂撒錢的行徑,肯定就如唱大戲般在對方眼前上演。
  臉蛋不禁生熱,疑惑叢生。
  她抬手將猶染水氣的發絲撩至耳後,幸得聲嗓猶能持靜,她細聲問道:“伍爺爺要曉清幫忙瞧什麼?”
  她暗想,那人既避於折屏之後,且避得大大咧咧,任由身影投映在屏心上,不掩飾、懶得掩飾,明擺著不願與她照面,那她便也該視若無睹,無須去問。
  這一方,伍家老太爺挨了過來,搔著銀白美髯呵呵笑道:“不就這一座折屏嗎?清丫頭眼力好,快來幫妳伍爺爺評斷、評斷,瞧瞧有啥兒名堂?”
  夏曉清低應了聲,眸光專注在屏風面上遊移,輕徐道:“折屏為四扇曲屏,無沉重屏座,扇與扇之間以金屬銷扣相接,屏框是輕質的雅楠木材,屏心為上等絲絹,繡百寶花鳥紋,繡功針法……嗯……屬北派繁針繡,一針落四方,表、裏、上、下各有章法,花鳥隨觀看方位各有變化,栩栩如生,饒富趣味……”螓首垂下,她唇微張,聲卻止了,覷見一方袍襬不經意地露出曲屏外。
  原來屏風後男子穿的是鐵灰色衣袍。
  那其實是不太張揚的色調,甚至偏沈了,但樸拙色澤卻因天光的投落,映出一道道暗藏的繡紋,乍看無華卻多姿……她瞅著,竟有些出了神。
  “是、是,果然是失傳一段時候的北派繁針繡啊!”伍老太爺拊掌大樂,顴骨紅潤潤。“咱就覺這花鳥紋巧心得很,愈瞧愈喜愛!這舫舟主人與妳伍爺爺是忘年摯交,他說,船上的擺設要能道出一番講究,便全歸了我……嘿嘿嘿,他小瞧我,我可以忍,但看低了咱們慶陽城,以為慶陽無人才,那就不行。再說了,他一開始可沒說不能找人助拳說解啊!”
  老人家一臉得意,邊說還邊覷著屏心上那抹男人淡影。
  ……這艘船並非伍老太爺所有!
  避在折屏後的男子才是舫船主人!
  夏曉清終於懂了。
  至於對方之所以遣小廝邀她上船,皆應老人所求吧……
  思緒一清,她那時不時要竄出的傲氣忽又爬上心頭,覺得主人家根本不歡迎她這個生客,留下不走只讓對方不便,這又何必?
  她暗自作了一個緩長的吐納,啟唇慢語。
  “伍爺爺,我近午時分才從府內家丁口中,聽聞到有關碼頭區這兒的消息,當時帳房派換零散錢的馬車正要出發,我遂跟了來,腦子裏其實無半點主意,只怕太過匆促,還是沒能處理好咱們兩家的事,您——”
  “欸,都說別提那些雜七雜八的事,還提?”伍老太爺粗聲截斷她的話,繃起老臉。“過來過來,再幫妳伍爺爺瞧瞧這套黃梨木桌椅。妳只管說,看出什麼說什麼,來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咱爺孫倆聯手,刮一刮那舫船主人,且讓他悔青腸子,悔得五臟六腑都發疼!”
  “爺爺……”她一袖被老人家揪了過去,躲都無處躲。
  咬住幾要逸出唇瓣的幽歎,下意識地,她的一雙秀眸再次溜向那四扇成幕的屏風——
  那抹影子對老人家挑釁的言語不為所動,只徐徐拉開一柄摺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搧搖。
  夏曉清越發不自在。
  她心想告辭,伍老太爺卻沒絲毫放人的打算,逕自興奮道:“清丫頭,妳瞧這黃梨木的切面,這是百年以上的老木啊,是吧?是吧?還有這些榫頭跟卯眼的部位……嘖嘖嘖,功夫做得真細緻。”
  “伍爺爺,若已無事……清兒該下船了,大智和果兒還在岸上等著……”
  “誰說無事?眼前橫著好幾樁呢!妳要走,也得幫完妳伍爺爺再走啊!”
  老人家揪著兩條粗粗灰眉,垮著嘴角,繃臉裝凶不成,這會兒改而扮出可憐相,“楚楚可憐”地瞅她、瞅她、直直瞅住她。
  夏曉清完全吃軟不吃硬的脾性,實在不能抵擋啊!
  她咬咬唇,這次沒能忍住歎息,梗在胸中的氣息於是深緩一吐。
  她眸光再次專注在老人相中的傢俱上。
  仔細瞧過後,越看,內心越讚歎,這舫船上的擺設當真件件珍物,主人家能大方贈予,出手之闊綽也讓她大開眼界了。
  她探手觸摸桌面,五指感受木質的溫潤,嗓音如絲道:“老黃梨木,木質堅硬,紋理或隱或現,生動多變,結疤處的『鬼臉紋』趣味橫生——”略頓,她將撫過桌面的手湊進鼻前嗅聞。“原該濃烈的辛辣氣味已褪,僅留微香。”
  “還有呢?還有呢?這桌面、桌牙、桌腳,妳全給說說啊!咱們跟他客氣啥勁兒?”伍老太爺笑呵呵。
  夏曉清接著道:“桌面嵌銀絲,銀絲隨木質紋路而走,成就一幅潑墨山水之景……桌牙雕刻精緻,鏤空雕有佛手、桃子、石榴紋,意喻『福壽三多』,至於桌腿,足部是好看的如意形,只是……嗯……”咬咬唇。
  “唉唉,只是什麼啊?”老人家追問著,張大炯炯有神的雙眼。
  “只是已雕了如意形桌足,底下卻又添珠,成了如意踏珠足,嗯……是有些多此一舉,太過繁複。”
  伍老太爺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
  “說得好!沒錯、沒錯,就是太繁複了,難怪咱看來看去,就那麼一點點不順眼,想來正是這原因,被妳明明白白一點,咱腦門兒也清了!看法一致、看法一致啊!”老人家放馬後炮,放得臉不紅、氣不喘。
  “爺爺,我該回去了……”語氣都聽得出哀求了。
  這一方,伍老太爺終於良心發現般收拾起大頑童般的表情,不再纏人、鬧人,卻深深看她一眼,最後歎了口氣。
  “妳娘親的病好些了嗎?”
  夏曉清沒料到老人會突然問起自家的事。
  這裏畢竟是旁人的場子,談家事總覺不妥。
  尤其當她眼角餘光不自覺飄向那道折屏,覷見那人不知何時止了搖扇之舉,彷佛凝神傾聽著,那讓她更感不安。
  沈吟了會兒,她輕聲答:“娘的病時好時壞,謝謝伍爺爺關懷。”
  老太爺歎道:“妳娘親那病啊……唉,上回見到她時,她都不認得我了。”
  “娘她……她能認人的,她認得我。”她不禁急辯。
  “妳也別跟妳伍爺爺急,自從妳爹走了,妳娘也跟著倒,她可是妳祖母當年一手調教出來的大將,咱也是瞧著她百煉成鋼,誰知這塊鋼說熔就熔,真是情障啊情障……欸,愛成那模樣,值嗎?妳夏家產業倘是操在她手,如今的妳便無須瞧嫡母與兩名異母兄長的臉色,又豈會如此辛苦?”
  屏風後的人又淡淡緩緩地搖起摺扇,像似……等著她作答。
  “……爺爺,我真該走了。”一頓。“今日在碼頭區堵了『伍家堂』船隻一事,多謝您不追究。”
  她沈靜笑中透著靦覥,斂眸垂頸,對老人福身作禮。
  踅足,她離開艙室,奔進落了止、止了又落的無盡春雨裏。
  艙中幽靜。
  無聲,靜。
  靜,無聲。
  忽然間,老人家重重“欸——”地長歎一聲。
  頭一甩,他抓抓垂至胸前的美髯,舉步往內走去,直直晃進百寶花鳥折屏之後。
  “那丫頭如何?”他問,危險地瞇起雙眼。“小子,別跟咱說你瞧不上眼。真論膽氣和果決力,她可不輸男人!”
  自始至終一直坐于屏風後的年輕男子終於起身。
  他丟開摺扇,張手往旁一抓,握住一根精緻的烏木手杖。
  拄著烏木杖,他離開椅座,略跛地踱出幾步,立在船舷邊。
  伍老太爺循著他的目光看去,便見自個兒口中所提的那丫頭已鑽進馬車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0:58:13

第三章

  那個叫大智的馬夫拽著韁繩,抖著細鞭輕輕一抽,馬匹嘶鳴一聲後隨即調頭,他們漸行漸遠,漸漸沒進細雨中,消失在眼界裏。
  “如何?”老人家再問。
  他斜覷年輕男子一眼,明擺著非討個說法不可。
  年輕男子一瞬也不瞬地注視前方,似要穿透這一幕春雨,去瞧透誰、盯緊誰。
  好半晌,他薄唇微微一揚,嗓聲如浸過芳蜜,醇厚流動——
  “就她吧。至於如何不如何,也得試過才知。”
  五日後
  今晨,慶陽城門甫開,一輛馬車從城外而進,一路來到位在城東大街底端的夏府大宅前,說是專程來接夏家小姐出城。
  夏曉清帶著果兒丫鬟,在同父異母長兄兼夏家主爺夏震儒的目送下,一語不發地上了馬車。
  她斂裙方未坐妥,立在車篷後的夏震儒突然伸手抓住她秀腕。
  她心頭猛然一震,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壓下欲甩脫他掌握的衝動。
  愈怕,愈不能去怕。
  她揚睫迎視,微微抬高半邊仍留瘀青的傷容。
  「雖不知他為何執意見你,但原因不重要,你只管伺候好那人,別壞事。懂嗎?」夏震儒嘴角淡勾。
  聽著兄長慢條斯理、帶古怪笑意的告誡語氣,她背脊禁不住竄寒……什麼叫做「伺候好那人」?「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又為何找上她?只要「那人」想做的事、想得手的東西,她都得「伺候好」嗎?
  「你是夏家女兒,自家生意上的事本該多幫忙,這回確實是個登天梯的絕好機會,千萬別弄擰了。」他略頓,笑笑又道:「搞砸了,大夥兒全沒好處,你不好過,我想姨娘也不會太好過,你也不願她老人家難過,不是嗎?」
  扯到生母,她玉顏幾無血色,兩排貝齒咬得生疼,好一會兒才面無表情地強迫自個兒點了點頭,算是給出回應。
  夏震儒一笑。「這才乖。」他放開箝握的五指。
  馬車簾子掩下,車輪開始轆轆滾動,果兒隨即挨過來替主子揉...捏手腕,不敢大聲哭,眼淚卻跟珍珠串似的,一串串滾出眼眶。
  「怎麼這麼愛哭?」夏曉清歎氣。
  「小姐被欺負……我、我見了難受……」果兒吸吸鼻子,忍不住癟嘴。
  欸,跟了她這樣的主子,也實在為難這小丫頭。夏曉清反握她的小手,安慰般挲挲她的手背,柔聲道:「好果兒別哭,不會有事的……」
  能守護的,她盡力去守。
  當身邊的人軟弱,她會盡力挺住。
  無法遠走高飛,就嘗試平氣忍受,坐困若能自享,或者終有否極泰來的時日。
  她極淡一笑,對橫在眼前、不得不走的未知路像似坦然且無謂了……只是啊只是,在無誰覷見的時候,她眸心會不自覺深幽顫湛,眉心也扣輕愁。
  離城約莫五裏路,馬車來到北坡竹林。
  夏曉清禁不住揭簾子往外瞧,內心驚疑不定,因占滿北坡的這一大片細竹林地竟不知何時開通一條小路,路寬恰容一輛馬車行走。
  車行時,竹葉時不時挲過車身,沙沙娑娑的穿林聲夾伴竹枝搖曳時咿咿呀呀的聲響,落進耳中倒有一番意趣。
  突然間豁然開朗,林深之處辟地建宅。
  馬車甫停妥,有僕婢隨即迎將過來,替車上的女客撩高簾子,擺上踏腳凳。
  夏曉清越來越覺古怪,如墜五裏迷霧,實在摸不清主人家底細。
  宅子很新,該是方建好不久。
  進寬敞前廳,果兒便被留下,名梳雙髻、紮粉帶的小丫鬟領著夏曉清繼續往內院去。
  走在長長回廊上時,午前春光穿過霧化的朝露落在簷前,簷沿溜邊兒處宛若鑲了命、鍍了銀,水亮亮閃動,然後涼風拂發、拂臉、拂過袖底與裙襬,風的氣味透著野地香氣,微腥,卻豐饒舒爽……夏曉清走著、走著,覺得自個兒仿佛越繞越深,深進北坡竹林,深進林中某個憑空而現的秘地。
  她被帶到一座花團錦簇的園子裏。
  「主子等會兒便至,請小姐先在這『綺雲園』內用些小果和香茗。」道完,小丫鬟朝她福身作禮,夏曉清遂輕聲道謝,小丫鬟一聽,眨眨眸對她嫣然一笑,突然微揚聲嗓,清清脆脆地說:「心眼好,長得也好看,小姐真是好人呢!」
  夏曉清有些丈二命剛摸不著腦袋。小丫鬟突如其來的脆嚷似要說給誰聽一般,但園子內靜得很,哪還有其他人?
  小丫鬟嘻嘻笑,轉身跑掉了,僅餘她獨自一個。
  環顧周遭,她細細端倪,覺得這座園子佈置出來的模樣有北方園子的大氣,卻不失江南庭園的細膩,沒有太過繁複的亭臺樓閣,倒有層層迭迭的春花春木,用了大暈的石料做出山景與岩壁,粗獷石材卻能眼琢出精緻紋路。
  然後園子的央心擺設石桌、石凳,桌面刨溜得平滑無比,光可鑒人,府內僕婢送上的果子、糕點和香茶擺滿桌面。
  她靜靜打量著,內心猜過又猜。
  猜不出主人家的來頭和竟圖,是有些沮喪,但見每色小果與茶點製作精細,巧思誘人,嘴角又不禁發軟,竟難以克制地泌出唾液。
  她探出秀指,怕碰壞般輕輕撫過一盤雪條糕。
  「那是山羊奶和過蒙地酥油一起打成的北方小點,配上南方濃茶恰好可以,夏姑娘不妨嘗嘗。」
  裂綢般的中低男性嗓音驀然而起!
  夏曉清心中陡震,眉眸倏揚,這一瞧,一口氣硬生生憋在胸房之內,堵得她張口無語,渾身繃緊。
  那一溜泛光的回廊簷下,男子不知何時到來。
  他走下回廊,朝她徐慢踱近,身上的一襲鐵灰色袍衣奪去她的呼吸,讓她雙眉漸漸挑高,兩眸緩緩瞠圓。
  她能認出,那是同一塊布料。
  眼前男子與五日前在碼頭區舫般上的男子所穿的衣料一模一樣……所差的僅是衣袍上的暗繡圖紋,她在舫般上所見的是蝠紋繡,此時他身上的卻是蘭草紋。
  耳中轟轟作響,腦子裏聲音乍迸,在瞬間又歸寂靜。
  她被轟傻一般怔怔望著他握在左手的手杖,看著他使用那根烏木杖,步伐微跛地走過來。
  他停在她面前,她如中迷魂咒般抬起臉容,眸線從那根烏木杖移到他指節分明的修長五指,移到他胸前,而後移向他的臉。
  眼前男人有張棱角分明的清俊面龐,挺直的鼻樑,人中略深,薄唇的形狀稍顯嚴厲,焦覺並非常笑之人。他目光如炬,如兩潭深淵、如她最最不能明瞭的事物,他直勾勾看她,像無情無緒,又似暗藏玄機。
  「夏姑娘對我手中烏木杖如此感興趣,其中門道,不妨說出來聽聽。」
  他語氣持平,聽不出心緒起伏。
  夏曉清實不知自己竟能懵得這般徹底,在她回過神之前,一長串的話已本能般溜出唇瓣——
  「……材後堅實如鐵,木色黑中透紅,紋揮清美,斷面柔滑,若按書朋中所記,該屬海南一帶的樹種,且是取烏木最珍器的木心部位做成手杖,木心中的油脂能讓烏木不蛀、不朽、不腐,這把手杖能用一輩子,而且——」停!
  老天!夏曉清,你都說了什麼?!
  她先前上他的舫舟,對般艙內的擺設已不知收斂、不懂藏拙地叨絮一大堆話,如今真犯渾了,竟說到人家拄在手是的杖子!
  「抱歉……我、我很對不住……」
  她不該如此失儀。
  只是察覺出他是當日避於折屏後的船主,且是今日遨她前來的神秘男子,再加上他太過年輕好看的外表以及腿上的殘疾,讓她一下子思緒停滯。
  「為何道歉?姑娘說得頗好,正因不蛀、不朽、不腐才以烏木心做此手杖。」他拇指挲了挲杖柄,仍徐靜道:「這把烏木杖確實可用一輩子。」
  男人看起來不似發怒,僅就事論事一般,不覺被她冒犯,亦不覺她笨拙失態。
  夏曉清內心更增困惑。
  見他在石墩凳上撩袍而坐,她猶自佇立,被動且消極地對峙著。
  桌上擺了茶,他原已端起一隻蓋杯欲品茗,見她並不隨他落坐,他指尖一頓,放下杯子,揚睫再次瞧她。
  外表溫馴,性情柔韌——看著她時,他腦中自然而然浮現這些評斷。
  秀而雅的眉睫沉靜伏斂,眸心卻隱隱顫動,有迷惘,有驚疑,有不安與戒慎,她無故落在他的掌握中,進入他的局,然,她把持得極好,即便心生慌懼,旁人也不易嗅聞得出。
  「在下姓宮,宮殿之宮,雙字靜川,北方松遼人士,家中營商,以鹽為大宗。夏姑娘既肯賞臉來訪寒舍,何妨坐下來說聊幾句?」
  他將屬於她的那杯香茗緩緩推近,而後對她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腦子裏原是亂哄哄,聽到他所說的,夏曉清心魂不禁一凜——
  宮姓。
  松遼人士。
  從商。
  鹽為大宗……鹽商!
  她終於應他所請落坐,眸光深直鎖住他。
  「……公子是『松遼宮家』的人?」
  「是。」他淡淡頷首。
  「那……那公子……可是宮家主事之人?」
  他舉杯飲了口茶。「是。」
  夏曉清瞠眸瞪了他好一會兒,瞬間明白了,明白長兄因何亟欲討好他。
  鹽業一向是朝廷專營的事業,能從朝廷手中分得經營之權的大商寥寥無幾,怕是五根指兒都數得完,而「松遼宮家」正是其中之一,他們開鹽井、引海水煮鹽,壟占北邊鹽利。
  似宮家這樣的商家不僅是豪商之賈,因與朝廷、官府關係密切,能獨欖專賣之外,亦享權勢,簡而言之就是——皇商。
  她抿唇不語,記起出門前兄長那副嘴臉和語帶威脅的叮囑——
  別壞事。別弄擰了。伺候好那人。
  她心中興起一陣厭惡,甚至還有些無以名狀的失望之情,似覺眼前之人品味雖佳,卻也是一丘之貉。
  「公子要家兄知會我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他未答話,眼神別具深意,看得她都想不爭氣地垂下頸項。
  然後,他靜聲問「左頰上的傷是你夏家哪位爺下的手?」
  夏曉清聞言先是一怔,隨即掩飾般撇開臉蛋。
  五天前挨的掌摑,到今日已消腫不少,不小心咬破的唇舌也不太疼了,一時間真會忘記自個兒頰上猶有瘀痕。
  宮靜川盯著那張又現倔強神氣的秀容,道:「這幾日,我與夏姑娘的兩位兄長曾有接觸,府上的二爺脾性不若大爺沉穩,姑娘臉上這一掌該是夏家老二打的,是嗎?」他語調平穩,神態亦穩,眉宇間不見波動。「他動手傷你,是因那日在碼頭區,你散了自家錢銀幫了『伍家堂』,是嗎?」
  這會兒換夏曉清不答話,然而,他也不是真要她回答什麼。
  宮靜川繼而道:「你家掌權的老奶奶已仙逝好些年,你爹親也病故,夏家嫡母對你生母一直存有心結,不可能善待你,而兩位同父異母的兄長盡數把持家中產業,婚前縱有一身本事也難出頭,不是嗎?」
  她實在不明白這男人究竟打什麼算盤!
  只是……被一個尚算陌生之人道出家中之事,還說得如此直白,底細全被揭盡,她滿心難受啊,向來定靜能忍的性子幾要不能維持。
  咬牙,咬得牙齦感覺出疼痛。
  她不再閃避他的注視,螓首一揚,將傷顏坦然曝露,清冷道:「想知道的事,公子不都打探出來了?既是心知肚明,又何須再問?」
  她盈盈起身,玉顏淡罩寒霜。
  「公子倘無要事相談,恕我告辭。」很氣、很惱,男人的目光和言詞讓她深覺無到藏匿,那個最最真實的她仿佛失去一切防護,他再深進一步,只要一小步,就能擊垮她似的。
  她福身作禮,這禮作得很是敷衍,草草一福已旋身要走,哪知宮靜川竟倏地站起,她走出兩步,他未拄手杖已跨步追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夏曉清大吃一驚,憑本能使勁掙扎。
  不知怎麼搞的,該是她回身甩手時的力道太強,狠狠往他胸前搥中一記,他重心陡失,再加上腿腳不好,如此連拉帶扯,導致她自己也沒能站穩,結果整個人朝他撲去。
  下一瞬,兩人雙雙倒落。
  他當了她的墊背,被她完全壓在底下。
  跌倒時,他的大掌一直扣住她,怕她真要跑走一般。
  受了驚嚇,夏曉清伏在男人胸前細細喘息,眸光往上一瞄,驀然與他相視,她覷見自己投落在他瞳仁底的影兒,這才意會到兩人挨得有多近!
  她輕抽一口氣,欲爬離他胸前,他五指卻又一按,牢牢抓她手腕。
  「唔……」她眉心輕擰,唇死拒著,雙肩不禁微微一縮。
  見她吃痛般瑟縮,宮靜川立即放鬆指勁。
  他迅捷坐起,不由分說推高她單邊衣袖,清光之下,姑娘家的細腕泛開一圈圈紅痕,有幾處嚴重些,已浮出點點的烏青瘀傷。
  「是我造成的嗎?」他單刀直入問。
  坦白道,夏曉清真想用力點頭、堅定答是。
  他恰恰施力在夏震儒今早箝握她的地方,瞬間疼得她抽氣。
  她想引發他的罪惡感,想讓他明白他有多麼可惡,只是啊只是,凝穩神思去想——自己這麼做,又何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0:58:35

第四章

  忍下幾要出口的歎息,她抿緊唇瓣,緩慢而明確地搖搖頭。
  「誰做的?」宮靜川沉靜再問。
  她仍倔強不答,他再問「是你那兩位兄長弄出來的?」
  「不用你管!」她真恨雙眸竟聚濕氣。
  她已許久不哭了,此時心緒卻軟弱浮動……怎麼可以?!
  她瞪他,不知自個兒臉蛋脹紅,只管怒瞪著他。
  「你和他們……你們都是一樣的,是一夥兒的……他、他要我伺候好你,要我不能壞事,要我伺候好你,你……你和他們一樣骯髒、一樣污穢!既是如此,就省省力氣,別擺出清高模樣,別裝出一副關心他人的嘴臉!」怒道,她再次試圖甩開他的手,這一次竟十分輕易便擺脫他的掌握。
  她能感覺出風的流動陡然一滯,開闊的園子裏氛圍繃緊。
  沒錯,她說的話就是不中聽,她到底還是惹惱了他……
  一時間,她有種豁出去的蠻勁,痛快得很,然而又一時間,內心卻難免拉扯。
  如若只她一個,死活就她一個,不用顧忌誰,不怕連累誰,不痛快便開罵,看不過眼就甩臉子掉頭走人,如果可以,該有多好?
  但……不可以的,她有娘親需要照看,有果兒、大智,有她在意的人需要顧及,她沒有任情任住的權利。
  欸,她怎就沒忍住?
  夏曉清暗暗自責。
  原以為抬睫會看到一張憤怒的男性面龐,豈知,他、他不怒反笑!
  絕非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而是嚴嶺嘴角真軟化了,那絲極淡的笑帶出他內心的訝然與興味。
  她費勁壓抑翻江倒海般的心緒,欲起身,一大截裙襬不知何時被他的腿壓住。
  他……根本是故意的!他無視於她的瞪視,慢條斯理從袖底掏出一隻薄匣。
  「這膏藥是按古藥方煉製而成,在消腫化瘀上能收奇效,你拿去吧。」
  她雙眸略瞠。「我不需要。」
  他沒出聲駁她。
  只是見她凝容抿唇,不收他遞去的藥匣,他存心跟她杠上似的,匣子一直遞到她臉前,然後動也不動。
  他不動,她若想動,勢必要粗魯地將裙襬從他腿下抽出……
  一個模糊且古怪的想法閃過腦海,她覺得,他不會輕易放開,她很可能會扯裂自個兒的裙子……
  她認輸了,很快拿走他手中的小藥匣,緊緊握住。
  「公子還想如何?」
  宮靜川終於挪動身軀,淡淡道:「把夏姑娘裙襬壓皺了,是在下不好。」
  想罵人卻找不到話可罵,夏曉清最後只能撇開雙頰微鼓的臉,輕靈地爬起來。
  她拂去裙上看不見的塵土,狀若專泛,眼尾餘光卻偷覷男人起身的動作。
  他左腿的傷似在膝部,雖然還算順暢地爬站起來,他一掌停在左膝揉了揉才勉強站直身軀。
  他退回石桌邊,步伐明顯不穩。夏曉清本能想伸手扶他,但她及時拉住心思。
  肩背僵硬,腳步沉滯……
  他似在忍痛,又像不是,她看不太出來,因他握住擱在桌邊的那根烏木杖,拄著它轉身面對她時,他神態尋常,薄唇上那抹似有若無的淡笑尚未消褪。
  「夏姑娘,關於适才你對我的評論,可否容我解釋幾句?」未等她應聲,他笑笑又道:「水至清,則無魚,想在這世道中如魚得水般活下,我確實做過幾件不算好的事,但應該還稱不上是骯髒、污穢之人,不過也絕跟『清高』二字扯不上邊。我懂得什麼是關心,關心一個人,我還不需要假裝,畢竟能得到我關注的,全是我心是在意的人,既是在意,關懷之情油然而生,何須去裝?」
  她聽得一愣一愣,漾水的眸子無法從他臉上移開。
  他拇指習慣住摩挲杖首,將她看得極深,徐聲又道:「我不知你那兩位異母兄長作何想法,但遨你過府,僅因有事請你相幫。」稍頓了頓。「我之前在碼頭區見過你,你帶伍家老太爺之遨上了一隻舫舟……當時我也在。」
  「我知道。」夏曉清頷首,頰面有些泛紅。「我曉得的……你當時避在折屏之後,我瞧見一截袍襬,那料子並不常見,就跟你身上穿的衣料一模一樣,只有繡紋不同,我能認得的……你、你其實就是舫舟主人。」
  他深靜目底訊雷不及掩耳地閃過碎光。
  那是揉進驚與喜、迷惑與讚歎的輝芒,即興即逝。他定力絕佳,沒讓那種不尋常的心緒持續坐大。
  「當日請夏姑娘上般的確實是我,那是因你在碼頭區上的行徑太醒目,頗出我意料之外,而伍家老太爺似乎又太鐘意你……關於你在夏家的事,大半以上皆是從他口中得知,我想他是太喜愛你,喜愛到不能容允有誰輕忽你。」
  聞言,夏曉清實不知該不該對伍家爺爺發惱。
  那位老人家好似把關於她的那些事,全傾倒給眼前男人知道了。
  靜默了會兒,她抿抿嘴,潤澤兩片略幹的唇瓣,終於問出——
  「那麼,究竟有何事,公子需借我之力?」
  「我想聘你當西席。」
  夏曉清一時間沒聽懂,秀顏怔怔然。
  「……西席?」待理解這二字的意思,她發怔的「病狀」非但不減,反而更嚴重。
  宮靜川點點頭。「是。我想請夏姑娘教教舍妹算術與管帳之法,一切從基本起步,不需學太高深的數法,學到能看懂賬目,能精打算盤也就早夠。」
  她雙唇掀動,沒吐出話,掀掀合合三、四回,一口氣沉沉呼出,腦子終是清醒了些。「你有妹子?」
  「兩個。大的剛滿十二,小的今年七歲,與我是同父異母的手足。」
  ……七歲?!
  他瞧起來約莫二十七、八,卻有個年僅七歲的妹子,中間差上二十歲!
  她不禁又愣,難得能把一雙秀氣眸子瞠得圓滾滾。
  「公子家裏既也經商,底下識字懂算的好手絕對不缺,管賬目的先生們沒到百數也有五十,又何須……何須要我去教?」
  「你道不曾請人教授嗎?偏沒誰教得了。」
  「那公子自己呢?你將她們帶在身邊,慢慢教,邊學邊教,肯定能成——」她話陡頓,心頭一悸,不太確定雙眼所見的。眼前身形頎長、氣質偏冷的男子好像……臉紅了,提到兩位妹妹讓他很頭疼、很莫可奈何似的。
  「我也沒法教。」他簡潔道。
  夏曉清低「唔」—聲,咬住唇瓣,當真無話可說。
  整件事透著邪,總之……不太對勁。
  「姑娘意下如何?可願一試?」他徐聲問,目光一直深鎖住她。
  好半晌過去,她才幽幽反問「倘是不願意,公子將如何?」
  「你會願意的。」他微微笑。「我說了,我絕非骯髒、污穢之人,但也絕對不清高。為達目的,尚有其他路子可走,此時開口徵詢姑娘意思,那是先禮後兵,你若不肯,是有辦法讓你不得不肯。你以為呢?」
  夏曉清心口被無形力勁狠狠一掐,背脊不禁泛涼。
  他笑,長目彎彎,嘴角微翹,仿佛無害卻握有生殺大權。
  真的,她相信,只要他向家裏兄長說三道四幾句,娘親和她……不,不僅她們母女倆,該是她們那個院落裏的人都要艱難度日。
  眼眶忽又發熱,心緒大幅波動,跟這個男人交手,她連連敗陣。
  很氣自己莫名算妙的軟弱,這不像她,她該要很強的,不該動不動就被嚇哭、氣哭、惹哭。
  這個可惡的、可惡的人!
  抬高柔潤下巴,她拚命端起氣勢,一瞬也不瞬地迎視他的眼。
  宮靜川目光一深,歎息般道:「姑娘仍舊不願嗎?唔……那麼這局,瞧來該是兩敗俱傷的局面,你不肯教,她們學不了管帳這門活兒,自然不能去學想學的活兒。」
  突然——
  「哇啊啊——要學的、要學的,咱什麼活兒都學!不是兩敗俱傷,是雙贏、雙贏啦!」
  伴隨驚天動地的叫囂,有人從造景用的一處假山石洞中沖出來。
  夏曉清先是被宮靜川的話弄得一頭霧水,此際更是如墜五裏迷霧。
  她不禁往後一退,一手下意識揪緊襟口,就見一道小紅影……呃!不,不是的,那小紅影一道之後還有一道,兩道小小身影像草原上四蹄狂撒的紅鬃野馬般飛沖而來!
  「啊?」當兩名小小姑娘一前一後、一左一右撲來抱住她的雙腿,任憑她性情再定、再靜,也要被驚得瞠目結舌,玉容小小失色。
  「姊姊、好心的姊姊、好看的姊姊,明玉會學的!還有澄心啊,她也會乖乖學的!姊姊教吧,教我們倆吧,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姊姊答應了好不好?好不好嘛?好嗎?好嗎?好嗎?」
  兩名小姑娘中,較長的那一個從頭到尾嚷個沒完。
  夏曉清簡直頭昏腦脹,想退,根本寸步難行,因為大的那個抱住她左腿,邊嚷嚷急問雙腳竟交纏圈上,如猴兒爬竿子似的,生生盤住她左半腿。而抱住她右腿的那只小的,完全是有樣學樣,雖垂頸不語,卻以與小姊姊分毫不差的姿態「寄生」在她腿上。
  這是……成什麼事了?
  她來回瞪著緊挨她兩邊腿側的兩顆小腦袋瓜,眸光一揚,改而瞪住幾步之外的宮靜川。
  男人再次擱下烏木杖,撩袍坐下,端起蓋杯喝茶,很閑慢地喝,仿佛眼前上演之事,與他井水不犯河水,八百根竿子都打不在一塊兒。
  他、他……他在偷笑!
  夏曉清輕抽一口氣,眼珠子險些瞪出來。
  明擺著,他一開始就知假山石洞裏躲著人,他不主動戳破,卻要小姑娘倆自個兒沖出來……是了,方才領她到此的小丫鬟,離去前對她揚聲脆嚷,原來是故意說給藏在園內的小人兒聽的。
  這樣耍弄人,很好玩嗎?
  見宮靜川當起甩手大爺,啥都不理,她心裏竄火,既羞又怒。
  行!他不理,她自個兒操辦!
  「你們倆——」她垂下頸項,重新瞪著那兩顆烏絲軟柔的小頭顱。
  「姊姊……」大的那個聞聲仰首,微亂的發絲托出一張嫩嫩小臉,明亮大眼湛光,對她全心全意信任的光,然後是可愛翹挺的小鼻子,搭著一張圓嘟嘟的粉唇,唇一咧,露出小巧整潔的齒……
  夏曉清頭暈了暈,胸房好似被輕輕一掐,掐出既酸又軟的古怪情緒。
  她眸光恍恍惚惚地飄向右腿上那個小的。
  小小人兒學小姊姊揚起臉兒,不說話,僅張著水汪汪的眸子看她,白裏透紅的雙頰,軟乎乎、紅撲撲,表情全心全意,一直看她……這、這力道竟然更強,強大到讓她頭更暈,氣息不暢,臉蛋也跟著紅撲撲……
  然後,閑在一旁慢慢品茶的男人終於開尊口,她嗡嗡鳴響的耳鼓模糊透進他的聲嗓,聽他閑慢道——
  「夏姑娘,這兩位正是舍妹,你左邊的是明玉,右邊的是澄心,姊妹倆的名字取自『明澄玉心』一詞,她倆兒淘氣得很,還請姑娘多多海涵。」
  「唔……」想說什麼呢?她不記得了……
  明明有好年話,要說怎麼……全忘了……忘了……
  夏曉清腦中一片空白啊空白……
  是夜。
  宮靜川在小廝的服侍下浴洗過後,斜臥在臨窗竹榻上。
  他僅著單衣,襟口松敞,左膝摀著小廝為他備妥的熱藥布,一開始熱敷,熱氣如針刺一陣陣煨進膚孔、滲入筋骨,實不好受,必須等藥力全數滲進,那不適感才能降低,隨之拔除受過傷的膝部一整天下來所承受的酸痛。
  「爺今夜心情好像挺美呢。」
  小廝安丹端了一盆熱水進屋,見主子今晚敷藥,眉不皺、唇不繃,偶爾嘴角還似有若無般勾笑,像不經意思及什麼有趣事物般,忍俊不禁。
  宮靜川也不應聲,繼續合睫假寐,但嘴角勾弧倒深了深。
  姑娘家慌張無措的模樣應該稱不上賞心悅目才是,然,能讓一向安之若素、淡定自持的夏家小姐茫茫然到那般田地……他竟壞心到直想笑。
  今日見她時,她獨立在春花春木中,一身淺淺春衫,羅裙素雅,春光將她籠罩,輕鑲她淡淡輪廓,讓人有些看不真切……
  他出聲驚擾了她。
  她倏地揚睫。
  初見他,那雙秀瞳翻騰無數意緒——驚訝、錯愕、怔然、迷惑——而後是沉靜,儘管費了些功夫壓制,終歸沉靜。
  她很穩,心思極細膩,唔……也極為倔氣,被他明裏、暗裏逼了幾次,也能挺住,或者正因如此,明玉和澄心甫出場能把她驚成那樣,要他不笑著實難忍。
  今夜,他心情頗美嗎?
  嗯……似乎如此……
  「主子心情好是因夏家小姐吧?」
  安丹擰著熱巾子,手裏忙碌,嘴上也沒閑著。
  「您心情好,大小姐和小小姐心情也好,咱瞧啊,就夏家小姐心情不太好。」
  取下主子膝上的熱膏布,藥力已滲進,安丹用熱巾子緩緩推著,又道:「爺您也瞧見了吧?夏小姐臉上帶傷哩!今兒個隨她前來的丫鬟不是被咱們留在前廳嗎?我幫忙送了第二輪茶過去,乘機跟那個叫做果兒的丫鬟聊了聊……」—頓,歎氣。「說是那天從碼頭區回去,當晚夏家小姐就挨了打,是夏家二爺動的手,那個夏崇寶啊,個頭魁梧高大,光一巴掌就把姑娘家搧倒在地,後來是夏家大爺出聲制止了,若非這般,夏家小姐真會被揍得不成人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0:58:55

第五章

  聽著聽著,宮靜川終於徐徐張目。
  目中幽深不見底,好半晌過去,他才靜聲問「夏家大爺為何制止?他該也既恨又怒才是,既然如此,發狠揍那姑娘一頓恰好舒心,為何不允?」
  「唉唉,爺這疑問咱也提了,果兒說,她家大爺可是把小姐當成一件好貨,等著以最好的價錢銷貨出去,而貨要好,自然不能有損傷,二爺暴怒動手,摑了一耳光出出氣便足夠,可不能真打壞、打爛了。」再次歎氣。「爺啊,您說您說,夏家那位小姐心情還美得起來嗎?」
  許久、許久,屋內沉默持續,久到安丹以為主子真睡著了……於是忍不住偷覷公子一眼,發現他兩眼一直是張開的,目光靜靜投注在前方某個點上。
  少年咧嘴無聲笑了笑,緩緩吐出口氣。
  主子此刻的神態他見過無數次。
  那表示有什麼計略在主子心中盤轉,待思緒一定,大事成小事,小事化無事,凡事皆有解,天下無事。
  天下既無事,那夏家小姐也會沒事吧?
  唔?希望如此啊……
  夏府帳房位在後院左翼一個小跨院內。
  帳房房內深長,前頭是先生們每日撥打算盤、整記慶陽城內夏家店鋪銀錢進出的地方,後頭是各地分號賬目總整之處,最後方則緊連府內銀庫。
  庫房鑰匙原在夏家老太夫人手中,但後來老人家仙逝,兩年後,向來無心于生意、只管讀書的夏老爺又染病去世,未出一年,曉清生母楊氏的身子也跟著兵敗如山倒,神智時好時亂。
  夏曉清當時年僅十四,家中大權一夕變天,庫房鑰匙改由夏家大爺獨掌,夏震儒仍繼續留她在帳房幫手,皆因她自小跟在祖母和生母身邊學本事,一些夥讓們又全跟著楊氏和她做事,而夏震儒初初掌權,大局方定,根基未穩,將她放在這個位置再合適不過。
  只是這五、六年來,夏震儒又陸續安排不少「自己人」進帳房,幾已完全取代了那一群「前朝老臣」們。
  雖說是夏家小姐,雖說管著夏家總賬,夏曉清如今也僅是掛個虛銜,帳房先生和夥讓們聽令大掌櫃,大掌櫃表面上歸她管,實則直接聽主爺夏震儒吩咐,傳報到她這邊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說實話,掌不掌事、管不管帳對夏曉清而言,並非什麼要緊事,只要在意的人皆在身邊,日子能過得平順無波,這樣便足夠。況且領個帳房主事的虛銜,她每月也有一些薪傣,還能私下攢點錢,以應不時之需。
  小跨院裏,與帳房相對的一排矮屋內,夏曉清坐在敞窗邊,蔥指在一顆顆算盤菱珠間撥彈,另一手輕按帳本紙面,這是今月各分號的帳,大掌櫃說是已核對過一遍,請她再看。
  她飛快打著算盤,丫鬟果兒此時抱著一迭藍皮帳本走入。
  她聽到腳步聲,雙眸抬也未抬,只輕聲道:「果兒,本子先擱在角落那張桌上,我先對完這邊的,這兩份可不能混在一塊兒。」
  沒聽到回應,也沒聽到往外的腳步聲,她心裏一疑,終於抬起臉。
  「怎……怎麼了?」果兒直眨著她瞧,一瞬也不瞬。
  「小姐,窗外的光打進來,這一照,您臉上的傷真的都不見了呢!唔……看來城郊竹林裏那處大宅主子贈的藥膏實在好用,昨晚睡前才薄薄抹過一回,今兒個瘀傷全化開了,好妙啊!」略頓,似思及什麼,靈活大眼發亮。「小姐小姐,那手腕呢?瘀血是不是也化開了?快看看啊!」
  這麼一提醒,夏曉清下意識瞥向被掐握出點點瘀青的左腕。
  她清眸眨了眨,再眨了眨……真沒看錯啊!腕部不知覺間已恢復原有白哲!
  一早便忙於手邊事務,她只管瞧著賬目和算盤珠子,竟到此時才察覺身上瘀痕盡退。
  「小姐,幸好咱昨晚堅持拿那匣子藥膏來試,要不您這樣不管不顧的,一回來就把人家給的藥閘子拋到一邊,豈不是辜傷那大宅主子的好意?呵呵,那裏的人真好,讓我等在前廳裏,還給我送茶送小點,怕我要等得發悶,還有人來跟我胡亂閒聊哩!」
  好不容易靜下的心,瞬間又被攪擾了。
  夏曉清十指緩緩平放在帳本和算盤上,思及昨日在那神秘宅中遇見的神秘男人……松遼鹽商,在商界權勢傾天……先禮後兵,斯文有禮的模樣最後卻來個語帶要脅……兩個女娃兒……一個過動,一個過靜,死命圈抱她兩腿……男人偷偷勾起的嘴角,根本有意看她笑話……
  那仿佛是一場荒誕不實的夢。
  她記不得夢境的最後,恍惚心緒一直持續到她出了竹林、回到夏府,一直、一直未回復尋常。
  「小姐,那大宅主子究竟跟您談了什麼?您今兒個還沒記起嗎?」說到這事,果兒臉上難掩憂心,都不知一向慧心聰敏的小姐犯哪門子糊塗。
  夏曉清記得的。神智一定,昨日在那個錦繡花園裏發生的大小事便一件接一件回籠,她記起那男人的要求,當然也不會忘記他話中似有若無的脅迫。
  「沒什麼事,就談了談,他說……我可以再想想。」
  「還要再想什麼?」果兒一臉好奇。
  夏曉清嚅嚅唇瓣,試圖說話,一時間卻無言,因為實在不好說明。
  她微蹙眉心想了想,張嘴正要說話,外頭驀地鬧出一陣囂響——
  「……有啥不成?!混賬東西!我是夏家二爺,要跟自家帳房拿點散碎銀子花用,還得經過我大哥同意?!這是啥道理?咱好歹也是夏家半個主子!」
  「二爺、二爺啊……這、這一口氣就要五百兩,可不是什麼散碎銀子……」
  「五百兩在老子眼裏就是碎銀!別羅是囉嗦,那是我夏家的銀子,你心疼啥勁兒啊?有你心疼的分嗎?」
  是她那個行徑囂張如霸王、同父異母的二哥!
  「小姐別出去!」
  果兒奔過來,臉色發白地拉住她正要站起的身子。
  「二爺這陣子三番兩次來帳房討錢,就、就由著他去,他想怎麼幹,全由他,反正他是爺,咱們能避就避,躲得遠遠的不要理會他,小姐別再跟他杠上啊!」
  她的貼身丫鬟雙手抖得有些厲害。
  她緊緊握了果兒小手,在對方想揪住她時,她陡地掙脫。
  「小姐啊——」
  不理果兒勸阻,夏曉清起身快步走出去,就見對面帳房已鬧得雞飛狗跳,屬於大爺人馬的大掌櫃一臉青黑,襟口被自家二爺狠狠揪高,整個人幾是足不沾地。
  「二……二、二爺,小的實在……實在沒法子、沒膽子撥錢給您,大爺交代下來了,銀庫出入的帳全得作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大掌櫃語帶哭音,說得結結巴巴。
  夏曉清甫出現在那兒,大掌櫃眼角余光一瞄,如見救命菩薩,嚷道——
  「小姐管著帳房呢!二爺……二爺跟小姐開口,小姐若肯,那、那小的立時取銀兩奉上,要多少都不成問題的!只要小姐說好,自然成啊!」推推推,一推二五六,找到替死鬼,麻煩事不上身!
  夏曉清自然知道大掌櫃心思,但事實確實如此,名義上,她的確掌著帳房。
  「二哥,咱們家各院每個月皆配有一筆自用花銷,倘要額外從帳房取錢,一切得按規矩來辦,需一條條列出花用的明細,還得跟大哥報備過,有了夏家主爺同意,帳房這兒才好行事,不能單憑你一口價,就將銀子奉上。」
  她沉靜道,盈盈身姿立在簷下,春光像能穿透她單薄身軀。
  一院子明裏暗裏觀望的先生和夥讓們見她這模樣,即便是大爺手底下的人,也要替她操上三分心,尤其見火爆二爺陡地鬆開大掌櫃襟口,大步朝她走去,幾個血氣方剛的少年夥讓都快按捺不住!
  夏崇寶瞠圓銅鈴眼,猙獰咧嘴。
  「你那是什麼眼神?管到老子頭上,還真敢啊!上次沒把你揍乖,這回就看誰敢來攔我?老子我不把你——噢!」
  驀地大叫,他兩隻巨掌同時摀住後腦勺。
  結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痛呼聲不斷,連連哀叫,兩手好忙碌,一下子摀頭一會子又摀腰、摀臀,高壯身軀在原地笨重亂跳。
  「哪個——哎喲!到底……噢!是誰……痛痛痛——」
  「不痛你祖宗奶奶打你幹啥?」俏皮的清脆嗓音響亮亮。
  整個帳房的人,包括夏曉清,視線全被那手持彈弓的紅衣小姑娘吸引過去。
  那小姑娘站在進小院的月洞門邊,開弓發彈的架勢擺得既自然又漂亮,顯然這門功失已練得頗有火候。她身邊還跟著一道鵝黃小身影,後者兩隻小手合掌攤開,捧著一小堆石頭,也不知是隨身攜帶抑或隨地檢來的,總之彈弓連環發不停,全賴一雙小人兒配合得天衣無縫。
  「……祖、祖宗奶奶?」夏崇寶後腦勺腫了包,額角滲血絲,一看清下手的是誰,嘴角氣得發僵。
  「乖,見了本祖宗奶奶還知道喊,果然不教不知義,不打不成器。」紅衣小姑娘嘻嘻笑。「沒浪費我一番苦心啊!」
  「你、你……混賬臭丫頭——」有人又痛又恨,惱羞成怒了。
  「住手!」夏曉清緊聲一呼,卯足勁沖過去,搶在夏崇寶一掌揮下來前,將宮家那對「明澄玉心」的小姊妹拉至身後。她身子未及站穩,眼前勁風已撲面而來。
  一時間以為又要挨摑,她螓首閃避般一側,全身緊繃。
  然而,那一掌並未落下。
  她掀睫去瞧,一名黑衣勁裝的青年不知打哪兒竄出,五指扣住夏家二爺的腕部,青年未施指力,僅是阻下對方摑人耳光的舉動。
  「無惑……怎麼現在才來嘛!我……我好可憐,澄心也好可憐,還有姊姊……我們三個都好可憐,嗚……」
  夏曉清終於見識到十二歲女娃「變臉」功夫練得有多精,前一刻還盛氣淩人、彈弓連發不手軟,勁裝青年一現身,女娃飛揚明麗的表情陡撤,癟著嘴,低垂眉睫,淚光閃閃,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至於七歲的小澄心,這回沒學小姊姊擺可憐樣,她微甭著頭,好奇地盯著夏曉清護在她身前的那只手。看著看著……她突然放掉手中那些石子,靜靜偎了過來,細瘦雙手圈住夏曉清的臂膀。
  方寸一悸,此時卻無暇多想,夏曉清有些吃力地抱起澄心,再勉強騰出一手拉住明玉,只覺快些將小姊妹倆帶離原處方為上策!
  「快走!」
  「姊姊莫憂,有無惑在,他闖不過來的。」明玉反拉住她,壓低嗓音說。她眸眶猶自含淚,卻背對眾人朝她咧嘴一笑。
  這孩子實在是……夏曉清簡直哭笑不得!
  另一方,夏崇寶幾次想甩脫青年的抓握,卻越掙扎越難堪。
  無論他如何動,那個名叫「無惑」的年輕漢子皆有方法纏黏他不放,逼得他臉色又青又白又紅,確實氣炸!
  「夏家養你們這群夥讓全是擺設嗎?還不開打!愣在一旁看戲啊?」
  「二弟!你……這是子什麼?快停手、快停手!」
  此一時分,在堂廳上接待貴客的主爺夏震儒陪同客人一起步進月洞門。這位手握北方鹽業的大商行事實在沒個準則可依循,先前是高不可攀的姿態,這陣子倒願意同他夏家交往,以往送上的請帖如石沉大海,今兒個貴客竟毫無預警登門拜訪,且攜家中小小女眷們一道前來,來得如此突然,讓他有些慌了手腳……而眼前這出……究竟怎麼演上的?!
  他家老二還真會挑時候惹事啊!
  「站著幹什麼?還不把你們二爺架開!」
  夏震儒氣得紅光滿面,眼刀一劃,幾名夥讓終於回過神,沖上前拚命想拉開直要尋黑衣青年麻煩的夏崇寶。
  「無惑。」由夏家主爺陪同未進的貴客此時淡淡一喚,不需多說,青年成爪的五指忽地一松,無形勁力一吐——夏崇常壯碩身軀立馬倒彈出去,若非夥讓們七手八腳扶住他,准要摔得七葷八素。
  退退退——夏曉清將孩子抱著、拉著,背貼門牆退避在角落,果兒也悄悄挨近,發顫的身子緊貼她,半句話都說不出,看來嚇得不輕。
  一雙清眸直直看著,不管這帳房小院內發生何事,她以為臉上神態能維持一貫的凜然沉穩,然,當宮靜川步進她眸界中,當他面無表情環視眾人,一股熱麻感直直竄上她的脊背,沖至天靈……他、他竟未拄手杖!
  那根色澤黝亮的烏木杖不在他掌握中!
  今日,他的步伐平順徐慢,若非見過他如何倚賴那根烏木杖,她真要以為他行走便如常人模樣。
  「大哥,是那臭丫頭先動手的!她拿彈弓打我,她——」
  「住口!住口!你還有臉說?」
  她耳中灌進兄長們急怒的叫囂聲,明明聽見了,卻覺那聲音仿佛隔著一層厚膜,有些不真實。
  突然,男人似藏冷鋒的目光朝她這方淡掃過來。
  宮靜川隔著幾步距離探進她的眼,她呼息陡頓,胸房怦怦驟跳。
  接著他目光往下挪移,那移動的姿態極為自然,像似關懷那兩個緊挨她不放的小姊妹,必須確定姊妹倆安全無虞才能緩下心緒。
  當他掃視過來時,把臉蛋親密埋在她頸窩處的小澄心反正看不見,所以繼續偎得很愜意、很無為,倒是貼靠在她腰側的明玉莫名一顫,兩隻細臂驀地將她腰身纏得更緊,臉也往她身上埋蹭,那感覺像幹了壞事被逮個正著,亟需攀附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來替自個兒遮風擋雪……而她夏曉清便成小姑娘眼裏的「有力人士」,被人家牢牢攀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0:59:19

第六章

  她怔然而立,迎視那個有意以眼神教訓小小妹子的男人。
  他表情夠冷,目光夠清冽,但……為何她會覷見那似有若無且似笑非笑的微揚嘴角?他……他、他又在偷笑嗎?!
  他在笑話她,是嗎?
  夏曉清不由得暗抽一口涼氣!
  他真在暗笑,笑她宛若貼牆而生的一根主心骨,緊摟著別人的同時,也被別人圈圍住,緊緊摟抱。
  雙頰發燙,很是著惱,她想發狠瞪他一眼,豈知他卻轉正面龐,不瞧她了。
  「夏兄,今次未遞帖便登門拜訪,看來確實魯莽。」
  「宮爺言重了,不魯莽不魯莽,魯莽的是舍弟!今日難得貴客上門,夏府可說蓬蓽生輝,原已吩咐下人知會舍弟過來拜會,豈斜他人在這兒,還驚嚇了兩位小小姐,鬧得如此不快,全是誤會一場、誤會一場啊!」
  聞言,被一干夥計架住胳膊的夏崇寶瞪大銅鈴眼,張嘴要辯,長兄一記火辣辣眼刀甩飛過來,警告意味深濃,恨不得立時剪下他的舌似的。
  這下子不忍也得忍,夏家二爺頭痛、額痛、手痛,滿腔火氣無處撒,只能拿底下人泄忿,他狠狠掙開夥計們,其中兩個還被甩倒在地。
  夏震儒忙道:「二弟,還不過來賠罪?」
  「不必了。」宮靜川嗓音平板,自始至終,他表情就這模樣,不似作怒,僅淡漠得不興丁點波紋,仿佛懶得再跟小人物多說半句一般。
  「宮爺,這事兒實在是——」
  「夏兄。」他截斷夏震儒的話。「今日過府,其實皆因舍妹昨日見過曉清姑娘之後,很是喜歡,一早便鬧著欲遨她出遊。」頓了頓。「不知夏兄意下如何?」
  男人突如算來喚出她的名字,儘管後頭加了「姑娘」之稱,夏曉清心頭仍震了震,氣息略濃,膚底溫潮不斷漫出。
  這一方,夏震儒怔然無語,一會兒才弄明白,這位出身北方的貴客是在徵詢他這個夏家主爺的同意,希望替兩個小妹子遨夏曉清一道出遊。
  「宮爺說笑嗎?您帶小小姐倆親自來遨,咱們兩家能多親近親近,我歡喜都來不及,還能有啥想法?」他目光溜向被兩孩子和丫鬟緊挨著的夏曉清,笑道:「難得小小姐倆跟咱們家曉清如此投緣,只是不知宮爺今兒個出遊,打算怎麼個遊法?想看些什麼、玩些什麼?若有咱們能效勞之處,宮爺儘管說,千萬別見外。」
  直到此時,宮靜川那張抿平的薄唇才略略顯笑。
  「聽說慶陽城內外植桑養蠶、紡紗制綢的人家皆沿河岸聚居,小河道在城中蜿蜒,流經那些人家後院,再匯流至城外大川,因此方便小般只進入,沿岸收貨、銷貨,這情景北方確實少見,今日還得請曉清姑娘多為在下和兩個妹妹說解。」一頓,飛眉略挑,慢聲道:「倘是有了心得,說不準能尋到一些商機,找些不同於鹽產的買賣玩玩。」
  他……他根本是在吊人胃口!
  眼前一切,夏曉清看著、聽著,瞳心隱隱。
  果不算然,下一瞬,她那位利字當頭的兄長立刻眉開眼笑,道——
  「宮爺,曉清她絕對樂意,非常、非常樂意助您一臂之力!」
  沒有丫鬟相隨,就她夏曉清一個,她被自家兄長直直推給「松遼宮家」的大商,在眾目盼盼下被帶出家門。
  出遊。
  宮家這位大爺當真都打點好了。
  有一艘烏篷船,船隻就停在城中某戶人家屋後,上船前,宮靜川來到她跟前一步之距,垂目望進她眸底,神態似笑非笑。
  她思緒仍浮動得厲害,只能定定回望,然後聽見他沉靜道:「給我。」
  ……什麼?給他……什麼東西?
  「抱了這麼久,手不酸嗎?」
  抱……手酸……啊!她回過神,微蒙眸光倏地往下挪,見那張粉嫩小臉蛋靜靜偎在肩頭,小澄心並未睡去,兩只好看清澈的眼睛拿她直瞧,溫熱帶甜的氣息拂在她膚上。女娃安靜到讓她心口發疼啊……
  「我、我……手好像麻掉了……」所以呃……沒法主主動「交人」。她臉紅紅,求救般飛快看他一眼。
  宮靜川了然頷首,他極明顯地深吸口氣,再沉沉吐出,像費勁要穩住什麼。
  他探手欲抱過那具小身子,夏曉清感覺攀抱她的那雙細臂突然緊了緊,想抓住她,不想放開。
  宮靜川也察覺到了,忽而湊臉過來,在女娃細嫩耳邊低哄——
  「姊姊手酸了,澄心聽話。」
  霎時間,夏曉清渾身像被火球團團包裹住似的!
  他一下子靠得太近,近到她幾能數出他墨羽般的睫。
  他的聲嗓太過低柔,猛地在她心湖震開漣漪。
  她簡直傻了,耳根驟然發燙,任由他半哄半迫地從她懷裏挖走澄心。
  「無惑,先送她們倆回去。」他將沉默不語、兩眼卻直鎖著夏曉清不放的小澄心交到靜佇一旁的青年手裏。
  只是他此話一出,躲在夏曉清身後避風頭的明玉小姑娘可要不依不撓了。
  「哪能這樣!說好遨姊姊一塊兒玩,明就說好的,大哥哪能這樣!」
  宮靜川長目微眯,哼笑了聲。「你也說自個兒會乖,不惹事,明就說好的,怎地今兒個又惹事?」
  「啊?呃……那個……」低頭。
  「那把彈弓呢?你纏著無惑,硬使喚他替你做的是不?交出來!」長兄如父,宮靜川姿態端得十足。
  「彈弓被我打壞,我、我丟掉了」她雙頰鼓得老高,氣息不穩。
  明明知曉過動的妹子在跟他賭氣,說的並非老實話,宮靜川僅沉著臉,倒未真逼迫她交出彈弓。
  「跟無惑回去,照顧好澄心。你應承過我的事只要做到了,我承諾你的事自然也會遵行。你明白了嗎?」
  明玉咬咬唇,好半晌才哼出一聲。「嗯……」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向無惑,突然腳步一滯,又掉頭奔回夏曉清身旁。
  她拉拉曉清衣袖,將大姑娘猶自發怔的神魂扯將回來,然後仰起小臉看她,等待著。
  夏曉清眨眨眼,下意識傾身靠近,秀顏與小姑娘粉嫩臉蛋相對。
  「姊姊,方才在夏府,大哥在眾人面前,說今日過府拜訪,是因昨日我和澄心見了你,很是喜歡……」嬌脆聲音很故意地揚高。「姊姊,人與人之間首重緣分,我和澄心與你有緣,一見面便喜歡你,但並未說給誰聽,大哥說的『很是喜歡』,其實是他自個兒心裏喜歡,他中意你卻不表態,臨了倒拖著我和澄心下水,姊姊你說,天底下有這樣當人家兄長的嗎?」
  「啊?」夏曉清僅能發出單聲。
  「無惑。」被殺了記回馬槍,宮靜川臉色一沉。
  主爺一發話,黑衣青年出手迅雷不及掩耳。
  臂彎裏猶抱著小澄心,他跨步上前,另一臂已將明玉撈進懷裏,他疾退,腳踩平地拔身而起,眨眼間已挾走兩位小小姐。
  夏曉清看得目瞪口呆,只聽見明玉口無遮攔兀自嚷嚷,帶火氣的脆聲散進風中,斷斷續續——
  「……放開我!我有腳,我自個兒走!可惡,放我下來啦!臭無惑、息無惑……只聽臭大哥話的臭無惑!你們……一起發臭臭臭臭臭——」
  這一方——
  「爺,茶和小食已備好,一切安排妥當了,是否請姑娘上般?」小廝挨過來恭敬問。
  夏曉清回眸一瞥,見那小廝便是當日在城外碼頭區請她上船的少年。
  大概察覺到她的注視,少年偷偷揚眉,對她咧嘴一笑,在主子發現前又趕緊恢成複正經模樣。
  可惜……她笑不太出來。
  她一頭霧水,雙頰發燙。
  明玉被帶走前說的那些話,什麼「很是喜歡」、「中意你卻不表態」……讓她很難把穩氣息。
  「上船可好?有事到船上再談。」宮靜川道。
  他俊逸的男性面龐瞧不出心緒起伏,眉目間沉靜依然,但周身上下卻已無在夏家時,那種讓人望而卻步的冰冷感。
  ……為什麼?
  揉著尚有些泛麻的前臂,夏曉清抿唇不語,隨他上了船。
  船篷成拱形,挑得頗高,足可讓人站挺身子。
  篷子前後兩面的竹編簾子高高卷起,側邊開有小洞窗,於是進入船篷內,天光仍盈盈淺淺透進,河道兩側的民情景致亦能輕易入眼。
  甫上船,少年小廝朝船尾傷責掌櫓的大叔比了個手勢,接著便面向河道蹲踞在船首,並未跟進篷內。
  船隻開行於水面之上,平順無比,幾平聽不到濺水聲響,夏曉清不禁多看那位堂櫓大叔幾眼,心想,此人該也是宮大爺身邊臥虎藏龍之客吧……
  突然,領她進船篷的男人身形一滯!
  宮靜川在離他自己最近的一張圓墩椅上落坐。
  斂眉,交睫,一手緩緩按在左膝,姿態有些不經意,倘若事前不知他腿腳帶傷,肯定要被矇騙過去,但此時此刻,夏曉清只見他面色略青白,仔細再看,那飽滿寬額已滲出薄汗。
  他在人前忍痛,不讓外人覷見狼狽樣子,然,現下卻又不忍了……為什麼?
  對他而言,她夏曉清已不算外人了嗎?
  他自個兒心裏喜歡……
  他中意你卻不表態……
  她驀然間有些懂了。
  他一開始避於折屏後不見,之後遨她過府,卻是坦然待之,其間心思變化全憑初始感覺,覺得喜歡、合意、可用,他要用她,因她懂得一些技能,聘來教授一雙小姊妹恰好可行。
  他中意她,卻非男女之間那種意味,而是替妹妹們找到合用的人。正因如此,她被他放進眼界裏,她已入他的眼,已非外人。
  想通這一切後,實不知該哭該笑,因被看重而竊喜,內心卻又莫名沉滯,兩種心緒交相夾擊,讓她進退無據,傻了般定在原地。
  叩、叩——叩——
  蹲在船首的少年小廝很故意地敲出聲響。
  她整個人一震,被吸引過去,就見對方擠眉、眨眼、努嘴,拚了命給指示,而且還合掌偷偷地又拜又求,癟起嘴,兩道眉揪成八字模樣。
  循著他所給的方位看去,紅木矮幾上擱著一團厚布。
  那少年的意思似乎要她幫個忙,因主子沒要他進,他不敢任意進去,只得請她將厚布遞給主子大爺。
  她憑本能挪動雙腿,走近兩步,指尖觸及那團厚布時,柳眉忽而一動。
  竟熱燙熱燙的!
  厚布裏似裹著烤燙的小石碎片,挲了挲,發出「沙沙」聲音。
  少年小廝咧嘴一笑,指指左膝部位,她一看也就明白了。
  捧著厚布團走到正閉目忍痛的宮靜川跟前,他額面上的泛珠較道才分明,額角細浮血筋,顯然腿腳的不適讓他必須花費極大心神應付,暫且無力顧及其他。
  如此倔氣,如此……在人前強撐……
  夏曉清一時間道不明內心那層層迭迭湧出的東西,波動似瀾,忽疾忽徐,深心的深心之處,仿佛某根弦被挑動,隱隱顫顫,浮游蔓延,無法抑之、挫之……
  那一聲歎息在心中悄悄滾逸,不讓誰知聞。
  她矮下身,半跪在他跟前,將一團熱燙的厚布捂在他左邊膝頭上。
  突然間,她輕捧厚布團的柔荑被用力按住!
  她氣息陡窒,臉容揚起,對上男人徐徐睜開的一雙峻瞳。
  「你……你很疼,是嗎?熱敷一會兒會好些的……」她澀澀從唇間擠出話,一顆心怦怦、怦怦跳得好響,被按住的手不敢輕動,膚上已燙出一層熱。
  男人那雙深沉長目看了她許久,看得無端細膩,在她五官表相上細細穿梭,同時似也看進她神魂裏。
  終於,宮靜川薄唇微勾,淡淡笑開。「是頗疼呢……那就有勞曉清姑娘了。」
  他很懂得得寸進尺的法門。
  昨日尚稱她「夏姑娘」,今日已直用她閨名,且用得很理所當然,根本不管她如何想?又允不允?
  「你手腕和頰面上的瘀痕好些了。」放開她的手時,宮靜川平鋪直敍道。
  「嗯……」夏曉清悶著聲,點點頭。
  熱布團上縫有兩條細帶子,她將厚厚布團仔細綁在他膝處,確定熱度能滲進,好一會兒才又小小聲擠出話。「多謝宮爺所贈的藥膏,果然能收奇效。」
  其實應該喚小廝進來服侍的,但他放任由她,她竟也順手做了,就跟尋常時候替筋骨不好的娘親按揉、拍通血氣差不多感覺,是直到她指尖隔著薄薄襦褲布料碰觸到他大腿,他似有若無一震,她也跟著震醒,一張臉紅到幾要冒煙,才倏地站起,並矯枉過正般退開兩大步。
  「是我要多謝姑娘。」宮靜川微微一笑。
  應是忍過最疼的那一波了,青白臉龐終於浮出一些血色。
  他靜看她一會兒,道:「那藥膏雖好,卻希望姑娘往後不再用得上它。」
  夏曉清心湖落葉,心漪漫漫,內在波動著,她盡力持平語調,道:「宮爺不該……不該讓明玉和澄心來尋我,不該讓她們到夏府來。」
  「坐。」
  回應她的是男人一貫淡然的神態,渾像似沒將她的話當一回事。
  咬咬唇,她聽令坐下,見他閑慢飲茶,她也端起桌前的茶秀氣喝著,一口接一口啜飲,眸心輕凝不動,未察覺自個兒像在跟誰賭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0:59:39

第七章

  片刻過去——
  「為什麼?」宮靜川放下茶杯,一手猶按在左膝上,問得突然。「明玉和澄心為什麼不該到夏家尋你?」
  夏曉清抬起羽睫,容色清冷。
  她靜默了會兒,那雙眼學不來冷然姿態,又流漫出太多感情。「……那地方不很安全,她們去了,若碰上不好的事,吃了虧、受了傷,怎麼辦才好?」
  他目光略深,嘴角翹弧亦深了深。「有無惑跟在一旁照看,我想即便真遇上麻煩,吃虧受傷的事應該還輪不到那兩隻惹禍精。」
  「她們沒惹禍!」她本能地替小姊妹倆辯護,擱在膝上的雙手不自覺握緊。「她們僅是有些……嗯……不按牌揮出牌罷了。」
  「罷了?這叫罷了?你也太護短。」他刺了一句。
  「我沒有!明玉和澄心她們倆……沒、沒有……她們……」她在激動個啥勁兒?那是他自家妹子,與她可有半分干係?她激辯什麼?只徒惹他笑話而已。
  她忽然抿唇不語,因發覺他眉彎、眼彎,當真在笑。
  有些氣悶,她乾脆撇開臉看向洞窗外。
  外面河道平坦,岸上人家的屋房比鄰而建,循著水道綿延而去。
  他們的篷船與幾艘船隻交錯行過,不知從哪艘船上傳來哨笛聲,一長兩短、兩短一長,她感覺所乘的舟船緩了緩行速,然後見那名少年小廝亦吹起哨笛,同樣是一長兩短、兩短一長。
  她心下微覺古怪,未及想通,笑話她的那個男人在她身後沉靜問——
  「那地方既然不很安全,為何不走?以你的能耐,離開夏家獨自營生,想是不難,不是嗎?」
  從未有誰問她這樣的事。
  他語氣認真,不帶絲毫嘲弄,仿佛對她的事上了心,因為在意,所以留意,若非她明白他的本意,會以為他當真關懷她。
  岸邊有泊船正跟民家收蠶繭和生絲,一串招搖的大紅燈籠垂掛下來,那是店家掛在屋後的招牌,前頭開門營生,臨河道的後頭也不忘打自家名氣,她看清了,每顆燈籠紙上大筆寫著一字,串起來就成「城東伍綢緞莊」,是「伍家堂」的店……
  是了,她記起,他跟「伍家堂」的老太爺還是忘年之交呢!既跟伍家交往,又跟夏家牽扯上,這般的如魚得水,這樣的他手段太高,哪里是她比得過的?
  她將臉轉正,調回眸光,幽然答道:「要獨立營生確實不難,但若要離開,娘親也得跟著我一塊兒走,可她不能走的,不能離開夏家的……娘說,她生是夏家人,死是夏家的魂,死後她要葬在夏家祖墳地裏,我爹墳頭邊留了她的位置,她要跟我爹葬在一塊兒。」略頓,潤潤唇。「我的嫡母……大娘她應允過的,只要娘不掌事、不鬧事,安分度日,待娘親百年後,大娘會讓她葬在我爹身側。」
  「所以你爹與你娘感情甚篤,恩愛相親?」
  夏曉清聞言忽而一笑,笑音略帶澀然。
  「我娘是愛慘我爹了,聽說是一見鍾情呢,第一眼便陷進去。至於我爹……大概誰也不愛吧。他一生唯一感到快活的事,應該是讀書了,書海浩瀚博大,夠他悠遊一輩子……」蹙眉,隨即又舒鬆開來,淡斂的睫寧靜婉約。
  她再次笑,這一次的笑雖無澀意,卻柔軟得教人胸中發疼。
  「爹去世後,留下一大屋子的書,好多好年的書,各式各樣的書,大哥、二哥對那些東西半點不感興趣,但我很喜愛……有時得了空,獨自一個窩在書閣裏,可以窩上一整日,常累得果兒氣急敗壞來尋我,把我拉出去用飯。爹的那些藏書中,有許多是關於古玩鑒賞的書冊,金石陶瓷、琴棋書畫等等,應有盡有。有時我會想,倘是爹在世時能到咱們幾家古玩鋪子坐堂,就管鑒識賞玩的活兒,其他一概不理,他應該很能勝任才是,性情或者能開闊些,心情一好,身子也較不易有病痛,或者,他能命長些,娘也就能歡喜些……」
  咦,怎說起這些事?
  她驀地揚眸,恰與男人深邃目光相接,他的表情是專注、探究的,如融進她所說的話當中,靜思著。
  她內在局促不安,暖氣不斷從膚底滲出來,暗自懊惱自己話多。
  她不曾這樣的,只因身邊無誰聽她說這些事,被隨意問起,話匣子竟大開了。
  靜默流淌了片刻,忽而,她聽他慢條斯理道——
  「雖有牽絆不能離家自立,其實你只需答應我之前所求,只要讓旁人看懂你與明玉、澄心之間的交往,看出你在『松遼宮家』小小姐們眼中舉足輕重,我想,那個對你而言不很安全的所在,應該能變得安全許多。」
  她不懂、迷惑、茫茫然,怔怔望住那張捉摸不透的俊龐……猛然間,一道銀光劃過腦海,將渾沌劈破開來!
  事與事之間仿佛能夠串聯,她尋出前因與後果了,那些讓她困惑的事,一下子全找到解答。
  「你……你允許明玉和澄心進夏府,帶她們來……來找我,是故意如此為之。你故竟張揚,要夏家大爺和二爺瞧清楚……你以為他們倘能瞧清了,心中有底,礙於『松遼宮家』之勢,自不會再動我一根毫毛,你是故意的……」
  宮靜川深瞳湛動,朗眉淡挑。
  似笑非笑,不答話,所以便是默認了吧?只是啊只是……「為何幫我?」夏曉清不禁要問。
  「因為我想。」他語氣仍慢吞吞每個字輕月清楚。「再有,正如明玉方才對你說的,因我中意你,想讓你為我所用。」
  聽到「中意你」三個字,她心口猛竄,怦怦、咚咚直鬧,最後那一句實在話卻在她冒熱腦門上澆淋了一大盆水。其實已知他的想法,此「中意」之說無關男女之情,只是他突然直直道出,終究惹得她神思翻騰,雙耳發熱。
  暗暗攥緊雙手,她籲出一口氣。
  「往後別再這樣做,別讓明玉、澄心來夏家尋我。」
  她怕力量太小,無法護她們倆周全,就如今日在帳房院內鬧開的那一場。
  「好,她們不去尋你,換你來找她們,如何?」他在跟她討一個明確答復,要嘛,小姊妹倆帶護衛三天兩頭上夏家鬧,要嘛,她乖乖去他的地盤,就兩種選擇,瞧她要哪個。
  夏曉清想起深入北坡竹林的那條小道,想起建在一片綠意器然間的宅第,想起與他初次會面、那個繁花似錦的「綺雲園」……他昨兒個才問她的事,今日已殺上門來要她回答,要她去當那個有些詭異的「西席」,還須當得甘心情願。
  他這人表面斯文有禮,手段卻強勢得緊,她落進這個局,還能有什麼作為?
  「……我去。」她答得有些悶。
  「很好。」
  她看向他,見他笑開,咧出兩排白而齊整的牙,右頰竟有一朵笑渦!
  好……好「可怕」!
  她暈暈然,氣息不穩兼心音如鼓,整個人不太舒服。
  手指在袖中交握絞緊,悄悄捏疼自己,她再次撇開臉往外看。
  這一段河道來到慶陽養蠶戶聚集之處,沒有前一段河道熱鬧,兩岸相通的石拱橋也少了些。她想,總不能一直靜默不說話,他既想找商機,她這條「地頭蛇」或者該為他說解說解。
  哪知,又是一長兩短、兩短一長的哨笛聲!
  她引頸張望,見那哨笛聲是泊在不遠處的一行船貨幫漢子所發出,待對方落了聲,如她所想,船首的少年小廝亦吹起哨笛回應。
  然後,她驀地轉過身。
  秀氣清眸張得圓亮,她一瞬也不瞬,仿佛他突然生出三頭六臂。
  「他們是你的人!」胸脯起伏微劇,她輕喘,又努力穩住呼息。「這一趟下來,那些行船收貨、卸貨的人,很多都是你的人……你根本不是來看植桑養蠶、紡紗制綢的活兒,船貨幫既在你掌下,這條河道兩岸的大小事,你又怎可能不知?哪是需要誰替你說解!」
  宮靜川同樣一瞬也不瞬地瞧她,看得那樣深,目光仿佛極暢意,因為很喜歡這樣敏銳且聰慧的人,這樣的她,讓他驚豔、著迷,讓他中意得不得了,能網羅這樣的人到他底下做事,實是一大樂事。
  「『松遼宮家』在北方有自個兒的馬貨幫,但畢竟是『南船北馬』,想將生意打進南方,除了陸運也得顧及水運。」他禁不住再次露笑,很歡暢、很真誠的那種笑,笑時,頰面上又浮動單個笑渦,全然不想掩蓋本性,和盤托出——
  「宮家對南方水運到底是初出茅廬,尚需老經驗的師傅指示,那些人倒不全是在我底下做事,跟『松遼宮家』應是合夥關係,在南方,宮家客隨主便,在北方,他們就入鄉隨俗,總之是一起尋機掙錢,相生雙贏。」
  「你來到南方,就為船貨幫之事?」她呐聲問,眸底泛開幽光。
  「算是。」腿上的不適已舒緩過來,他拉開溫膝的厚布團,將那東西擱至一旁,展袖拂過衫襬。
  算是……如此聽來,他南下尚有其他目的了。
  她未再追問,只覺他淡漠深沉,真是笑了,又讓她目眩神迷。
  在他面前,她這樣「淺」,這樣的笨拙……明明無須在意,她卻又在意,這般起落盤結、患得患失的心思從未有過啊……
  夏曉清,你是怎麼了?
  眼前女子側顏對他,斂眉凝容,沉思的柔軟輪廓引誘他靜靜去看,如賞一幅清冷深邈的秋水長天圖。
  輕風迎入,篷船在此時切進一條略窄的河道,能清楚看見岸上人家的買賣,宮靜川撩開飄至頰面的一綹發,溫聲中猶帶笑,徐慢道——
  「你說這河道兩邊的大小事,我怎可能不知,唔……那些人在幹什麼,我還真就不知,有勞姑娘替在下解惑了。」
  曉清回過神,飛快看他一眼,又循著他的目光看去。
  有五、六隻輕舟,舟上算一算約莫十數人,全是女尼,這群尼眾剛與岸上人家做完買賣,乘著小舟正要離去。
  見狀,她眨眨眸,嘴角不禁柔軟。
  「那是城外『靜慈庵』的女師父們,那座庵堂收容了一些無家可歸的婦孺,師父們在庵堂外的坡地種植一大片桑樹,採收桑葉賣子城內的養蠶人家,換些錢貼補——」身旁男人突然站起,她話陡頓,回眸去看,心下不由一驚。
  宮靜川臉色驟變,什麼淡漠、沉靜全灰飛煙滅了。
  他目光炯然而深厲,直勾勾注視那群即將離去的女尼,恨不得將人瞪穿似的。
  到底他在看什麼?
  抑或,看誰?
  夏曉清問不出聲,也學他定定看著……啊!那群女師父當中有一位年輕女子,穿著一身雅素方衫,及腰的長髮未削去,僅用灰巾子松松束著。
  「邢叔,跟上去。」宮靜川頭也不回地朝堂櫓大叔下令,嗓聲猶靜,卻也難以將心緒盡掩。
  曉清瞧明白了——他是在看那名帶發修行的姑娘!
  篷船頗有技巧地尾隨在輕舟之後,半刻鐘後,河道出城,女師父們不往熱鬧的碼頭區行船,而是渡了河到對岸。
  篷船愈來愈近,宮靜川在女尼們分工合作地系船、搬簍筐之時步出船篷。
  夏曉清跟了出去,一顆心急跳,手心竟莫名微濕。
  「咦……啊!是夏施主。」好幾位女師父回頭望,本覺悄悄靠近的篷船很是古怪,忽見出現在船首的曉清,有人已將她認出。
  夏曉清雙掌合十回禮,揚睫,見那名帶發修行的年輕女子兩手提著一隻空簍筐,她原要將簍筐背上,此時卻定住不動,美臉上儘是訝然神氣。
  那女子望著立在船首的宮靜川。
  宮靜川亦專注凝視她。
  氛圍有些緊繃,眾位女師父都察覺到了,數道目光來來回回在宮靜川和那姑娘身上穿梭遊移。好奇怪,如他這樣深沉、隱晦、難以捉摸之人,原來也有心思外顯的時候。夏曉清模糊想著,清楚感受到此時站在她身旁的男人氣息變濃,整個人繃繃的,似恨不得一躍上岸,將那個被他兩眼鎖定的姑娘牢牢抓住。
  終於,驚愕神情褪去,換上的是略無奈的淺笑,那女子歎息般問——
  「你怎麼來了?」
  宮靜川答:「我來找你。」
  接近再看,女子年歲約二十五、六,鵝蛋臉白裏透紅,一雙含情的丹鳳眼,顧盼之間別有神韻,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翠,是麗質天生的佳人。
  女子姓方,名瓏玥,北方人士,原是在北方「水月庵」帶發自我清修,後來「水月庵」與「靜慈庵」因一次機緣而結了緣,方瓏玥某天便隨庵堂裏的幾位女師父一同南下,在「靜慈庵」作入世修行,真正身體力行去行善助人……這些事,是夏曉清從幾位「靜慈庵」女師父們口中旁敲側擊問出的。
  她每月固定到「靜慈庵」參拜,以前是惱隨娘親去,娘病倒後,多是她自個兒前去。
  庵堂中收留了一些無家可歸的老弱婦孺,她手頭雖不十分寬裕,每個月還是會或多或少佈施一些錢,而大智和果兒都是庵堂裏曾收容過的孩子,後來被娘親帶進夏家做事,一直跟隨她們娘兒倆。
  因此當她仿佛閒聊般問及方瓏玥的來歷,眾位女師父也無所隱瞞,知什麼道什麼,全說給她知。
  在她打探人家的同時,方瓏玥早被宮靜川帶至一旁說話,因她不願上他的篷船,山不來就他,只好他去就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0:01

第八章

  夏曉清聽不太清楚他們談話內容,只是适才姑娘拒不上船,淡搖螓首無奈淺笑,宮靜川臉色沉得難看,此時他們二人說了會兒話,男人那張翻黑的俊龐終於回溫許多。
  根本無須去在意,卻還是挪不開心神,夏曉清從不知自己如此愛探人隱私。她與女尼們說話,眸角仍克制不住朝不遠處那雙男女瞧去——
  姑娘垂眸看著他的腿,神態溫柔,唇角噙一彎淺笑,該是問起他的腿傷。
  他劍眉略舒,面龐因她的關懷而不再繃得死緊,薄唇掀動徐語。
  突然間,祥和暖氛起了波動,他說了一長串話,目光炯銳,語氣沉厲——
  ……我要你跟我回去,回松遼……
  你想在「水月庵」清修,我讓你去,從不阻你……
  我什麼都依你,你離開北方卻一字不留,就這麼不願見我嗎……
  你真這樣恨我……
  那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傳來的話語一下子揪緊夏曉清的心。
  如被下了咒,真似著魔,她腳步受牽引般往那雙男女的方向走去兩步。
  「夏施主,大智和果兒那兩孩子在你那兒還勤奮吧?」
  —名老女尼突然問起,把她幾要走火入魔的神志猛地扯回。
  「呃……他們倆……很好,都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欸,咱其實不提心果兒那丫頭,她伶俐得很,能把事情做好的,但大智那孩子確實教人操心啊……」
  老老女師父還說了許多話,夏曉清任對方的聲音流瀉,聽得並不十分專心,她的專注力全放在那對男女身上。她聽著、聽著,那姑娘像似這麼回答——
  ……沒有……不恨的……
  當年是我對不住你,辜負了你……沒有恨你……
  不……我不想回去……
  這是很好,有許多事要忙,很好……
  驀然間,姑娘素袖一動,親昵握住男人單掌,握得這樣緊、這樣牢,她笑,鵝蛋臉鑲著溫煦色澤,美麗不可方物。
  姑娘忽地朝她這邊望過來。
  有些作賊心虛,夏曉清倏地低頭,而後又偷偷抬睫去看。
  她似乎變成那雙男女的話題,就見方瓏玥笑意盈盈,眸光泛亮,至於宮靜川……他五官又轉沉肅,搖搖頭,堅快地搖頭,瞥向她的目光暗藏迫人冷鋒,能刮得人肌膚生疼。
  夏曉清玉頰陡熱,隱約猜出他們倆正說些什麼……女的以為她與男的關係匪淺,男的沉著臉,極力、極力否認。
  她夏曉清跟那個男人自然是……自然毫無干係!
  說不出是何原因,只覺一股氣堵在胸房間,悶得她無比難受。
  她微惱地眨掉眼中很不合宜的濕氣,看見方瓏玥終放開男人的手,且不顧他的挽留,旋身朝這方走來。
  「師姊,讓各位久候了,咱們回庵裏去吧。」方瓏玥道。隨即,她看向怔立在一旁的曉清,忽而壓低柔嗓道。
  「靜川那邊,得有勞夏姑娘關照了。」
  ……什麼?!
  她……她、她哪來身分關照他?
  夏曉清掀唇欲辯,喉中卻一陣澀然,連氣息都滯礙不出,臉蛋不禁脹紅。
  一行女師父紛紛跟她告辭。
  她靜佇原地,怔怔目送她們,或者這中間還跟她們一些人說了話,但那些話全憑本能逸出唇齒,她記不太清楚自己說些什麼。
  然後,她們走遠,沿著土道上坡,漸漸消失在眼界外。
  岸邊霎時間靜下,靜得僅余平波輕擊的水聲。
  春風原是柔暖,應是穿過茫茫水面,此時風拂滿身,竟覺有幾絲涼意。
  男人一襲暗中帶銀的衣袍被風輕輕打著,衣料上的銀絲暗繡因此隨春光翻揚。他動也不動,真要化成石像似的,整個側面輪廓繃得淩厲,一直注視坡上,仿佛用力瞪視,能把心裏的人兒召喚回來。
  叩、叩——叩——
  一直顧守在船首、船尾的少年以及掌櫓大叔半句話不吭,夏曉清發現那少年又故意敲船板引她側目。
  這一次,苦著臉的少年不僅雙手合十對她猛拜,真還跪下了,東指西畫,還以眼神示意,原來是求她開口喚他家公子爺上船。
  她搖頭,再搖搖頭,倏地看向那位姓邢的堂櫓大叔,後者竟然……竟轉身背對她,連個眼神都不跟她相接,完全事不關已的模樣!
  那也……事不關她啊!
  為什麼非得要她出面?
  他是他們的主子爺,不是她的,他高興呆站多久,他們管不了,她更無法管!
  「宮爺還要繼續站在那兒,繼續析騰自己的腿嗎?」
  結果,夏曉清啊夏曉清,你還是做出了蠢事,多管了閒事。
  一部分的她拚命要自己閉嘴襟聲,另一部分的她卻看不過眼,橫在眼前的事,不管不痛快。瞧,說了一句,竟然還有第二句,她語調漫漫幽幽——
  「若要使苦肉計,适才就該用上,現下人都走遠了,宮爺折騰自個兒已無意義,不是嗎?」
  砰——安丹一屁股歪坐在甲板上!
  嘰——邢叔一個踉蹌,幸得及時扶住大櫓,要不,絕對往水裏栽。
  至於遭她有意無意嘲諷的男人終於有所動靜。
  宮靜川眼神一調,直直注視她,目中冷鋒深厲。
  此時他內心的情思浮於表面,欲掛上淡定、沉穩的面具,一時間竟難以掩飾。
  既無法掩去,他也懶得隱藏,作怒便作怒,嶺龐罩寒霜。
  這男人的怒火走的是冷調路子……
  也對,她難以想像他破口大駡、暴火四射會是什麼樣子,那不是他的作風呢,他比較偏愛用冷颼颼的目光將人「釘」死。
  腦中思緒紛飛,被他「釘」在那裏,夏曉清心裏不由得苦笑。
  明知他不痛快,還往火堆裏加油添柴,她這是怎麼了?
  只因他在方瓏玥面前極力與她劃清關係,所以便著惱了?可捫心自問,他與她確實沒什麼瓜葛。
  她何時這樣小肚雞腸?拿話嘲弄他,這又何必?
  自覺逾越,她頰面微熱,迎視他那雙冷瞳的眼輕眨了眨,流光漾在眸心。
  「宮爺該歡喜的,畢竟你找到要找的人,知道她在哪里落腳。」她嗓聲不自覺放柔,不怕他冷厲的眼神,菱唇甚至淡顯笑弧。
  宮靜川仍死死看著她,好似她觸犯到某個他絕不允誰侵入的所在。
  他欣常她的聰慧敏銳,然這一刻,他倒希望她蠢些、笨拙些。
  「你什麼都不知,最好別說話。」
  「我確實不知宮爺和方姑娘的事,我只知,閣下此次南訪,不為遊玩,不為與船貨幫的合夥生意,只為尋人。」
  夏曉清流瀉般將心底話說出,直覺就想敲自個兒腦袋瓜。
  袖底,她絞緊十指,很討厭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去挑釁他的脾性。何必啊……何必將他說過的話、做的事擱上心頭?她明明不想在意他的。
  極端壓迫的靜寂持續好一會兒。
  她終於鼓起勇氣重新瞧他,發現他的厲瞪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難解的凝注,不那麼冷寒,卻深邃得教她心驚。
  ……他在想什麼?
  她不及猜出,因宮靜川單袖緩緩拂過衫袍,從容轉身,逕自上了篷船。
  「愣在那裏幹什麼?還不上來?想繼續折騰我的腿嗎?」跨上船後,他旋身沖她道,一臉冷然。
  夏曉清兩顆眼珠子險些瞠爆出來!
  有、有他這樣的人嗎?是他賴在岸邊不走,眾人等他一個,待上了船,卻來指責她拖拖拉拉?!
  她氣到秀顏一陣青、一陣白,身子甚至還隱隱顫抖。
  宮靜川一直等在船首,等到她很笨拙地跳上船、站穩了,他才轉身步進船篷內,從頭到尾臉色皆罩著薄薄一層陰霾。
  「姑娘……」少年小廝低聲喚,雙目欽羨,對她偷偷翹出一根大拇指,很佩服她的膽氣似的。
  船尾的大叔搖動櫓板,船身轉了方向,朝慶陽城近回。
  夏曉清沒再進船篷,很固執地不願進去,就跟少年一塊兒窩在船首。
  她心思紊亂,得很直到被送回夏家,回到小院落,仍沒從中理出頭緒。
  這一夜,她在屬於娘親和她,還有大智和果兒的小小偏院裏。
  月光很好,洋洋灑灑落在四方小天井,娘親很好,神智清楚,沒有發病。
  當她和果兒一塊兒替娘親略僵的筋骨按揉過後,果兒回房裏休息,她陪在娘親身邊,母女倆躺在月光迤儷進屋的臨窗長榻上話家常。
  「清兒,那個『松遼宮家』的主爺,是個什麼樣的人?」
  娘親見她表情詫異,低柔笑了。
  「我聽果兒說的,她說啊,你今兒個被那位宮家大爺請出府,他要你帶他去玩、去逛,果兒還說,那位爺很護著你……」
  護她……是、是嗎?
  她低眉一思,有什麼猛地撞上心頭,記起他大刺刺領著兩妹子前來尋她的真正意圖。護著她?嗯……無可否認,他此舉的確讓她在夏家有些分量。
  「娘,他那個人啊,唔……不太好相到的,外表斯斯文文,像顆好咬的軟柿子,其實脾氣很大呢,又冷又酷,才說他幾句,他光憑眼神就能殺人。」她今兒個就被「殺死」好多次。欸,總之誰敢碰他逆麟,絕對慘死,瞧,她不就被他「釘」個死慘……
  她輕輕地、自嘲地笑出,心口卻微微絞疼。
  因為缺了什麼,所以渴望獲得什麼,尤其親眼見他追姑娘追到南方來,見他寧淡神態轉眼封霜,那再再悸撼她心房。
  她,夏曉清,也想被一個男子這般傾慕。
  「清兒……」娘親抬起細瘦的手,緩緩撫觸她的流泉發、她的細頰,柔聲道:「從沒聽你這麼批評人啊……你其實挺在意他的,是嗎?」
  「娘,我沒有,我只是——」急辯。
  娘親帶暖的手突然撫住她噪進的唇。
  曉清無法再語,因娘的指尖憐愛地勾勒她五官輪廓,而後緩緩挪向她的頸。
  「清兒,我給你的那塊雙心玉呢?」
  「在這兒,我一直貼身戴著。」她從微敞的單衣襟口拉出一條五彩帶,底下系著一塊圓形的羊脂玉佩,玉色溫潤無端,在月華下流泛光彩。
  娘親拍拍她的手,已有細紋的唇角揚了揚。
  「貼身戴著……挺好、挺好啊……要真遇上喜愛的人,就把雙心玉分給那人吧,當作定情之物,那才好。」
  「娘……」她呐呐喚了聲,繡頰如霞。
  「呵呵……清兒害羞呢!」
  她摟著娘親的腰,臉埋進娘親的香發裏,母女倆相偎了好一會兒,曉清忽而細細、啞啞地問——
  「娘,如果喜愛一個人,那人對自己卻無情意,這樣……還能一直去愛嗎?」
  娘親沒有答話,她微微拉開上半身,才知娘已交睫睡下。
  她勾唇一笑,替娘親蓋平了被子,起身欲關窗。
  月娘猶掛天井之上,她仰望著,想起剛剛所問出的,心裏淌過一聲歎息。
  何須去問呢?
  娘心裏只有爹,傾心傾情,一生不悔,但爹……
  對她而言,爹是一道模糊的身影,文弱寡言,只與書為伍,何曾真正、深刻、用心用情地看娘親一眼?
  她攏攏襟口,柔荑碰到藏在衣下的那方雙心玉,不禁頓住。
  玉心澄明,素心若夢,而誰能與共……
  她突地輕抽一口氣,因此時此刻,腦海中竟清楚浮出一張冷嶺面容——
  宮靜川的臉。
  成天胡思亂想,她發什麼瘋?!
  微惱咬唇,甩甩頭又有些狠地拍拍發燙的雙頰。
  她闔上兩邊窗板,將勾得人心思浮動的月光全擋在窗外,再把該拋掉的東西用力、用力地拋諸腦後……
  之後每隔三日,宮家的馬車一清早會等在城東夏府大門前,接夏曉清出城,然後午時過後會將她送回。
  關於她受宮靜川所聘,當起小姊妹倆的「西席」—事,夏家主爺知曉後自是喜孜孜,以為拉上這條線等同是攀附上「松遼宮家」,私下又不斷叮囑,要她繼續伺候好宮家的爺和小小姐們……聽這些話,她心裏厭煩,卻不能反
  有時在宮靜川面前,她內心深藏的自卑自鄙會無端端被喚出。
  這個人深知夏家主爺、二爺的作為,根本瞧不起夏家,他雖肯與她交往,但她畢竟也是夏家人,與他所瞧不起的那些人擺脫不掉血脈相連的關係。她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在意,只是在他面前,真會生出自漸形穢之感。
  幸得近幾次被接到竹林中那座大宅,他忙著處理生意上之事,亦忙著與當地官府和大商行會應酬,再有,他似乎也常上「靜慈庵」參拜,她沒能見到他。
  所以,不見為好,可以少些牽扯。
  但是啊但是,她近來與小姊妹們相處,漸漸有些心得,他曾說明玉、澄心沒誰教得了,連他自己都束手無策……真正去教,她倒真明白他的意思了。
  正因明白,所以興起想與他談談的念頭,欸,希望今日他有空,能撥些時候給她,她會速戰速決,談完話,她即刻走人,不彼此耽誤……
  結果事與願違,宮家的家僕告訴她,主爺一早便上「靜慈庵」。
  他去得如此頻繁,不為那位方姑娘,又能為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0:24

第九章

  只是他究竟為誰,那……那也不幹她的事。
  收抬起莫名紛亂的心緒,她來到與小姊妹倆最常待的「綺雲園」,刨亮的石桌上擺著筆墨紙硯,擺著大大的算盤,一旁架起小茶爐,將煮好的一大壺茶放在上頭保溫,而明玉和澄心早等在那兒。
  見到她,明玉帶頭沖過來,雙手雙腳巴住她,小澄心有樣學樣,兩隻細臂摟緊她腰際,兩腿也努力想圈住她。
  夏曉清心想,自個兒是被她們姊妹倆「馴化」了。
  所謂一回生、二回熟,她們倆總愛這麼撲抱過來,讓她從不知所措到坦然以對,甚至忍不住回摟她們,當真是習慣成自然。
  她教的東西其實有些雜,打算盤、管帳本、解帳上暗語、玩算籌、解九章算術,變著法子教,因為不這樣教,那只大的真會睡著,而大的一睡,小的九成九也會學著睡。
  學?
  沒錯,就是學。
  不管明玉做什麼,澄心就學,不管學得像不像、好不好,只管學。
  因此想治住小澄心,就得先治住明玉,而想要治住明玉,確實得費大把心思,畢竟那丫頭太精、太好動,要她靜下來一個時辰簡直要她的命。
  便如此時——
  「二數相乘,作三行步算,上、下是相乘數,中行為積,然後……然後……嗚……清姊……好難喔……我不會」清脆聲音變得泫然欲泣。
  夏曉清看著明玉那張可憐兮兮的小臉,心裏有些不舍,但也知道不能將柔軟心態整個傾出,就怕小丫頭抓住把柄跟她鬧。
  「別急著背那些式子,先從九九之術入門,九九乘法表從『九九八十一』起,到『二二如四』止,你上回背得不錯,我考你,都能答出九成,你再記熟一些,姊姊等會兒再幫你小考。」這陣子接觸時候多了,才知小姑娘也練了些拳腳功夫,紅塵功夫得背口訣,於是她弄了些小花樣,就盼她能記住九九乘法表。
  明玉咧嘴笑開。
  「清姊,上次你說把九九乘法表當成練武的口訣來背,真的管用呢!才一會兒工夫,我就記住了,厲害吧?」
  夏曉清見她一下子愁眉苦臉,一下子笑顏逐開,心緒轉換全寫在臉上,不由得也笑了。「確實厲害。」
  此時,一道男性修長身影佇足在「綺雲園」的回廊轉角處,他沒想驚擾園內那一大兩小的人兒,就手拄烏木杖,靜立在那隱密之所聽取園中動靜。
  曉清的衣袖被輕輕拉動。
  她遂看向坐在另一側的小澄心,溫聲問「哪里不懂?姊姊看看。」
  她將适才發給澄心試做的算術拿了過來,一看才知,並非不懂,而是很懂,這個「百雞」之題頗為深奧,她僅大致解釋,小小姑娘便能自解。
  這便是小姊妹倆教人頭疼的事——大的光入門就覺得淚汪汪,小的卻一點就通,解算術跟吃飯一樣簡單。
  她心裏笑歎,見小澄心眨巴雙眸,小臉期待,她趕緊拍拍她的頭,稱讚道:「確實厲害。」
  這是小姊妹倆教人頭疼的第二件事——大的有的,小的也要有。大的被她稱讚了,小的當然也要討她一聲贊。
  隱在回廊轉角處的男人雖未親見,卻能推敲得出,畢竟太明白兩個妹子的「作為」,薄唇於是淡淡勾起。
  「那澄心再試做這一題可好?」出於試探心態,想知這七歲小姑娘有多大天賦,夏曉清在紙上迅速寫下新算題,端正放在澄心面前桌上。
  明玉忍不住挨過去,晃著小腦袋瓜,逐字念出——
  「有一米鋪投訴被盜去三籮筐米,不知數暈。左籮剩上合,中籮剩十四合,右籮剩一合。後捉到盜米賊甲、乙、丙。甲說,當夜他摸得一隻馬杓,一杓杓將左籮的米舀入布袋;乙說,他踢到一隻木履,將中籮的米舀入布袋;丙說,他摸到一隻碗,將右籮的米舀入布袋。三人將米拿回家食用,日久不知其數,遂交出做案工具,量得一馬杓容十六合,一木履十七合,一碗十二合,問共丟失的米數,及三人分別所盜之米數。唔……欸……嗯……」
  夏曉清見明玉小姑娘眉心糾結,自是知道這算新對她而言太難、太難,遂摸摸她的頭頂心,盡暈放柔嗓音道:「沒關係的,這一題真的不容易,明玉先把九九乘法表記熟,咱們緩著來。」
  明玉糾結了好一會兒,終於大聲歎氣。
  「清姊,那盜米賊也真夠狠,要嘛就一人各盜一家,幹麼三人都去次同一家米鋪的米?欸欸,一口氣少掉那麼多,米鋪老闆當然一下子就察覺了,還不報官捉賊嗎?他們若分開盜,每回就盜個兩、三杓,神不知鬼不覺,這買賣才能長長久久,你說是不是?」
  夏曉清微微瞠眸,先是無語,最後禁不住便笑出聲。
  「也是,三個人共偷一家,是有些狠。」她端詳那張明眸皓齒的小臉蛋,略略沉吟,問:「那明玉有最想學的東西嗎?」
  躲著聽壁腳的男人忽而挑眉。
  「學功夫!」明玉脆聲答,眸心興奮湛動。
  「……功夫?」不是已經在學了嗎?
  「對!」小腦袋瓜用力點,惹得小澄心也跟著頻頻點頭。「武學博大精深,怎麼都學不完啊!不管是拳術、腿法、掌法,刀、劍、槍、棍、鞭等等,什麼都想學!清姊,我有一位教拳的老師父,他很行,比無惑還行,他也教過無惑拳術,我喜歡學拳,不過……唔……臭大哥說,我若要繼續習武,就得把家裏的帳本看懂了,還得把算盤撥熟……」
  突然——
  「很好,你沒忘記我說的。」宮靜川選在此時現身。
  明玉輕叫了聲,很心虛地抓住曉清衣袖,小澄心有樣學樣,撲過來揪住她另一邊袖子,小姊妹倆又拿她當主心骨依靠。
  夏曉清沒斜到他會回來得這麼早乍見他出現一時間也怔住。
  「已是午時,去灶房請盧大娘年做幾道菜,等會兒一塊兒用膳。」宮靜川對著明玉吩咐,見她還愣著不動,他眯目,略猙獰地露出白牙。「不去是嗎?那好,把九九乘法表從頭至尾背一遍來聽。」
  明玉整個跳起來。「去!我去、我去!馬上就去!」總算弄懂臭兄長有意饒她一命。「喲呼——」怪叫一聲,她拉著澄心的小手,兩道小小身影一眨眼就溜出「綺雲園」。
  雖是春夏之交,夏曉清直到這時才覺近午的花園確實頗熱,熱氣仿佛從她體內冒出,她額面微汗,兩頰與耳根發著熱。
  心定了些,她著手收抬桌面,聽到烏木杖擊地聲,還有他的腳步聲。
  「聽婢子說,你問起我?」見她雙手一頓,宮靜川靠得更近,在她對面的石凳落坐,徐聲問「有什麼事?」
  被一提醒,夏曉清驀地記起。
  她揚睫面對那張深沉莫測的臉,那眉宇間似猶有嶺色,又似雲淡風輕,已不把與她之前那些不愉快擱上心似的。
  這樣也好,假裝一切無事,兩人還能談上幾句。
  她學起他的雲淡風輕,嗓音如絲。
  「明玉想繼續習武,就得學會看懂帳本,學不來,武也別練了,這是宮爺跟她打的約定,她承諾你的做到了,你應允她的便也實現,是不?」
  「是。」
  她點點頭。「莫怪初次見面時,明玉會那樣緊張。」怕她跑掉,沖出來牢牢緊緊巴在她腿上。
  宮靜川想起那日情景,薄唇上終現一抹笑弧,聽她又問——
  「宮爺為何這麼做?」
  「我做了什麼?」犀利反問。
  「明玉不願學商,你何必強她所難?」
  「你要不要告訴我為什麼?」他神情平和,目光卻銳利。
  夏曉清心口「咚、咚」重跳兩下,氣息略窒,聽不出他話中有無嘲弄意味。
  對於提出的那個疑問,她心裏模糊有個解答,低眉沉吟片刻,她幽幽道:「明玉肯學,澄心才會跟著學。宮爺主要栽培的人是澄心,而非明玉……」
  他從未遇過一個女子如她這般靈犀巧動,幽靜雙眸似能洞悉世事,糟的是,眸中偏偏帶情,明明看透,卻因有情作祟而無法抽離,當不成真正的旁觀者。
  「你總能瞧出一點藏在事情背後的東西。」他一瞬也不瞬地看她,修長的手交迭在烏木杖首上,輕挲著。
  他話中有話,夏曉清抿唇不語,以為自己又逾矩。
  難受的感覺再次壓上心頭,她低頭忙收拾自個兒帶來的書冊,對座的男人卻又出聲道——
  「程姨娘身子原就弱些,她懷著澄心時,當時宮家正遭逢巨變,是我爹出了意外,他所乘坐的馬車翻覆在山道上,整個墜落深崖,還有……」他頓住,下顎微繃,一會兒才重拾話語。「總之是程姨娘早產生下澄心,孩子救活了,大人卻難以救治,這女娃一出生就沒爹沒娘,實在教人好生頭疼。」
  夏曉清兩手停住,怔怔聽著,定定看他。
  他說「好生頭疼」,語氣很是無奈,表情藏著柔軟,那不是「頭疼」,其實是「心疼」。
  「澄心她……自小就不曾開口說話嗎?」她問。
  「她會說話,只是懶得出聲,越大越不願意開口,成天跟著小姊姊混。」他瞧她欲言又止的,不禁道:「姑娘的直言不諱我多有領教,想說什麼便說。」
  被不輕不重刺了一下,她臉蛋輕赭,深吸口氣才道:「我是想……宮爺那時差不多是弱冠之年吧?宮老爺突然去世,你立馬得提起整個『松遼宮家』家業,也得兄代父職兼母職,照料明玉和澄心……」微微一笑。「確實教人好生頭疼。」
  她的「頭疼」像也別有深意,連自己都察覺到了,一時間玉頰更熱,尤其他又用那種穿透力十足的眼神直射她,真恨不得有個地洞可躲。
  將收拾好的書冊整齊放在四方藍布上,她俐落包裹好,拉來布角打結,最後頭也沒抬,輕且迅速道:「我想說的是,宮爺若要栽培澄心接手『松遼宮家』,還是打消這個念想吧。」
  她原想抱起自個兒的東西起身走人,哪知宮靜川長袖大展,陡將她那方藍布包壓在石桌上。
  「你的意思是澄心資質不好,無法學商?」俊目微眯。
  「她沒有不好,她很好,很乖巧,很聰穎,很有天賦,很……」不曉得該說什麼,她閉閉眼,然後盯著壓住藍布包的男性大手。「……她能解算經中困難的算題,能輕易看懂帳面,不需算籌、算盤就能演算整本賬目,卻絕對無法應付商場上的爾虞我詐……這一點,你心裏肯定清楚。」
  「沒錯,我是清楚。」
  聽他如是答,夏曉清不禁一愣,又見他似笑非笑、神情輕鬆,她忽地有所頓悟,覺得自己像被愚弄了。
  宮靜川接著說:「我要她們姊妹倆學點看帳、管帳的本事,懂點家裏的營生,也是為了以防萬一。」五指收攏,抓住藍布包上她打出的結。
  「萬一我出事,不在了,她們倆不會一下子摸不到方向,屆時再有幾位心腹能手在旁代管,『松遼宮家』或者還能撐住,倘是不能,至少攢下的錢也夠她們倆一生衣食無憂。」
  他笑笑看她。「真要經商,明玉和澄心確實不夠格,要是你來,那倒可行。」
  他、他又在愚弄她嗎?
  夏曉清摸不清他的想法,也不想弄懂。
  心亂,意緒浮動,她想也未想便道:「若是這般在意『松遼宮家』下一任接掌之人,宮爺何不儘快娶妻生子?你把心思動到明玉和澄心頭上,倒不如動在自個兒身上。」
  「你道我不曾想過嗎?」
  夏曉清被他淡淡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
  她想起那位帶發修行的女子,如此清靈脫俗,卻不願紅塵留連……所以,他才獨身一人,沉吟至今嗎?
  有什麼籠罩而下,將她五感全都罩住,整個人沉沉、悶悶的,一部分為他感到難受,一部分……該是為自己吧?只覺世間事很難圓滿。
  很努力地呼吸吐呐,困在底下的神魂使勁掙扎,她頭一甩,將心智拉回,甩脫了那份無形窒悶。
  「抱歉,我又逾越……我該告辭了。」她試著拿起藍布包,豈知他絲毫沒有收手的打算。
  「宮爺,可否高抬貴手?」
  下一瞬,她眼前一花,藍布包竟然被他整個拎去,而且他搶了便走。
  夏曉清先是怔住,隨即回過神追上去,三、四步就趕上他拄手杖且走得慢騰騰的步伐。
  「那是我的,你怎麼可以不問便取、當面就搶?」質問人時,她語氣也學不來張揚火爆,嗓聲仍平滑如絲,就僅透出濃濃迷惑,眉眸間亦是。「你還給我。」
  「不還。」
  得到這般無理又任性的答復,夏曉清不由得瞠圓杏眸。
  宮靜川將藍布包藏於身後,下顎微揚,很囂張地補了句。「一塊兒用完午膳再還你,現下不還。」「不用,我不叨擾了,你把東西還來。」
  他不還,逼得她必須伸手搶。
  她試圖繞到他身後,他迅捷一轉,沒教她得逞。
  她揪住他擱於身後的闊袖,不依不撓,不知覺間秀臉已脹得通紅,但力氣究竟比不上他,再加上他有意無意添了一句——
  「我腿腳不好,你再糾纏,我要站不住了。」
  就說,人心不能太軟,一聽這話,夏曉清本能地定住不動。
  她細細喘息,胸房鼓動,兩隻眼兒睜得大大,烏瞳似有若無蒙上一層水光,仿佛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見他揚起嘴角,她終於選擇鬆手。
  鬆開他的衣袖,她退了一小步,然後踅足便走。
  宮靜川心下一驚,未及多想,匆促間竟拋掉手中烏木杖,大步沖上前,牢牢抓住她皓腕。
  「你去哪里?」
  「回城裏。」悶聲答。
  「你的書冊不想要了嗎?」劍眉擰起。
  她頓了頓,咬唇,硬擠出話。「不要了。」
  聞言,他氣息陡沉,眯目瞪人,只是夏曉清一徑輕垂頸項,根本有意躲避他的注視。「哪,拿去。」他把藍布包塞進她懷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0:46

第十章

  夏曉清單袖捧住他遞來之物,被他反復的行徑攪得一頭霧水。
  她覷向他,見他神色不豫,她心裏更苦,覺得好難受、好難受,莫名算妙紅了眼眶……但不能哭,隨隨便便掉淚成何體統?
  「宮爺你……你放手。」
  把藍布包還她後,他單掌猶扣住她的手,而且全然沒有鬆開的打算,因她已掙扎再掙扎,他依然故我,不放就是不放。
  宮靜川不曉得那樣的心緒到底從何生出,有種幾近心痛的感覺,又揉進無名的氣惱,既惱又憐,來勢洶洶,霸佔他整個胸臆。
  或者是她的身形太單薄,瘦弱得像似風吹了便跑;抑或握上她的腕,震驚那太過纖細的骨感,仿佛當真用力一掐,能把她掐碎;又或者是驚訝於她弱後身軀中所藏的倔性,該嬌柔,她偏堅忍,該示弱,她偏要逞強,如深雪寒冬中獨綻的清梅,梅心凜凜,佳人凜凜。
  「我已吩咐灶房加菜,你不留下用膳,多出來的分誰負責?」他胡亂抓個藉口搪塞,就是很固執地揪住她,年還拉著她步上回廊往飯廳去。
  「等等!你別進水太快,那根烏木杖……你的腿……啊——別走這麼急啊!」
  她想替他拾回手杖,宮靜川卻以為她又想逃走,大掌將她拽得更緊。
  結果這麼一拉一扯的,誰也不讓誰,於是「悲劇」再度發生,她再次跌在他身上,手中的藍布包都不知拋到哪邊去。
  聽到被壓在身下的人發出沙嗄呻...吟,夏曉清驚得心臟促跳,脹紅的臉容瞬間血色盡褪,很怕弄疼他,很怕他的膝腿因她而多吃苦頭。
  她急要起身,突然間一陣天旋地轉,不知怎地人就從趴伏姿態變成平躺在地,男人懸宕在她上方,禁錮她的四肢,那雙深邃帶銳利的眼深深看進她神魂深處,像要探盡她的心緒和感情,不留餘地。
  憑什麼?
  他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
  她這樣、這樣貧乏,能守的就那一點點心思和滿腹欲傾無到傾的情,那些對他皆無益,他還想從她身上討得什麼?
  「一塊兒用膳,就坐下來好好吃頓飯,有這麼難嗎?」他拇指像挲著烏木杖那樣摩挲她的手腕。「都瘦得沒三兩肉了,姑娘家啊,還是豐腴些好看。」他徐徐眨眼,似被激至極處,俊臉興起一股野蠻神氣,竟道:「我還真跟你較真了,今日不留你下來用飯,你想回夏家,那是絕無可能。」
  她的表情很絕。
  眸子圓滾滾,萬般不敢置信地瞪住他,軟唇也張得圓圓的,鼻頭和顴骨都盤上圓圓團紅,秀麗臉容很是無辜。
  離得這樣近,兩張臉僅余一個呼息的距離,她四肢百骸如遭雷擊,既麻又僵,眸線無法從他臉上挪開,然後有股古怪血氣盤騰在腹中,讓筋骨發酸發軟發疼,她微微挺起上身,不知自己期許什麼,只是……只不過……很想貼近他,甚至猜想著他薄唇會有怎樣的柔軟和熱度……
  滿腦子邪思啊!
  她當真走火入魔了!
  「你起來,你……你放開我……」一呼吸便避無可避地納進屬於他的氣息,她心口緊縮,身子忍得隱隱發顫,實在可憐。
  宮靜川沒比她好到哪里去。
  隔著薄薄春衫相貼的兩具身軀體熱上揚,他感受到了,然後望著她迷蒙的眸、輕蹙的眉心,有根心弦被忽然挑動,再然後,他下身就毫無道德且不知羞恥的升起變化!
  他臉色原是闃暗,此時驟變,暗紅猛地從膚底湧出。
  就在他撐身欲起時,回廊轉角處跳出兩道小身影,清脆童聲嚷嚷——
  「清姊,肚子好餓啊!要上菜了!你快來——呃?」—紅一黃,明玉和澄心,小姊妹倆跑動的步伐陡然一頓,嚷聲亦止,睜大眸子直勾勾瞪著迭在地上的兩人。
  當真無顏見江東父老,被小姊妹倆撞見此番情景,夏曉清真想一頭撞在假山上,把自己弄暈了還了事些。
  忽然——
  「臭大哥!光天化日之下欺負良家婦女?就算你是我大哥,我也只好大義滅親、替天行道!」明玉正氣凜然叫囂,大喝一聲直沖過來。「泰山壓頂!看招——」小小身子在半空大張如飛鼠,罩頭打腦朝地上一雙男女撲落。
  想當然耳,第一座「泰山」壓下,第二座「小泰山」很快也跟著來!
  夏曉清被困在最底下,上方的男人曲肘虛懸在她身上,兩座「泰山」壓過來時,大部分衝擊落在那具男性軀體上,倒沒壓疼她。
  只是小姊妹倆飛撲下來的落點實在惡毒,一個壓他肩背,第二個還是肩背,他上身陡沉,悶哼了聲,臉忽地貼上姑娘家細膩的膚。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夏曉清尚頭暈目眩,黑影罩下,她本能地閉眸撇開臉。
  ……咦?!呃……
  唇角有些壓力……
  熱熱的,軟軟的,還、還微濕……
  啊!他、他他的唇貼在……貼在……
  「你們兩隻——」向來都冷面罵人的宮靜川難得爆出火氣,峻顏通紅,一翻身坐起,雙袖各卷住一隻小小姑娘,但明玉畢竟十二歲,又練過一些拳腳功夫,沒那麼好抓,泥鰍般溜著、溜著就逃了。
  「清姊,快隨我逃!」小姑娘眼摔手快,一下子抓住夏曉清袖中柔荑,拉著她起身便跑,一路上還嘻嘻笑不停。
  宮靜川雙眉微沉看著一大一小跑走,拉回視線,臂彎是還有一隻更小的,正「咿咿、唔唔」地學泥鰍亂扭。
  逃不掉,她掛在兄長健臂上喘氣,很認命地放棄,然後——抬高小臉蛋,清亮眼睛眨眨,眨出水光,嘴角翹翹,露出兩點小梨渦,十足無辜又討好的小狗討食神態。
  來這招?
  打不過、逃不掉,就求饒。不是那只大的平時「教導有方」,還能有誰?
  「什麼都跟著學,胡鬧。」宮靜川拉拉她的軟發,有氣也撒不出了。
  澄心又扭扭小身子,這一次很成功地脫身,她邁著小步伐咚咚咚跑開幾步,突然想到什麼,竟又折回。
  她從一叢矮樹底下抬來烏木杖,放在兄長膝上後,這次當真頭也不回跑開。
  好吧,還懂得顧念他,不算太糟。宮靜川心裏微暖,嘴角不禁輕揚。
  嘴角……
  似吻非吻……僅是抵著嘴角……
  他下意識舉袖,指腹按在唇上,那短短一觸猶然留香。
  身體邪火被這麼胡鬧一通,燒出表面的火也遁隱成悶燒了,只是左胸仍然竄動,不太安分,那是他極不熟極的領域。
  怎會這樣?
  閉閉眼,他支著手杖起身,在幾步之外撿到那姑娘的藍布包。
  他揭開布包,隨意抽出一本朋子翻看——
  很好。
  連自個兒親手匯整而成的本子都拋棄。
  在她眼裏,他有那麼不值得相親嗎?竟連與他共膳都不願意!
  她對妹妹們就能掏心掏肺、和顏悅色,偏給他難看,大小眼如此之嚴重,這口氣實在難忍!
  宮靜川暗暗咬牙切齒,全沒察覺自個兒正跟妹妹們爭風吃醋。
  腦中一片甯白的夏曉清很慶倖自己被明玉拉著跑掉。
  一出「綺雲園」,離宮靜川遠遠的,她僵化的思緒才慢慢解凍。
  明玉拉她至飯廳後,又笑嘻嘻說要折回去救身陷「險境」的澄心,待小姑娘一去,她起身就走,兩個在飯廳等著伺候主子用膳的婢子見狀面面相覷,卻也不知該不該阻她離開。
  幸得宮家替她備上的馬車一直停在大門旁,馬夫見她出來,以為小姐們的課結束,她這位「西席先生」要回家,自然不疑有他。
  直到上了馬車,車輪轆轆滾動,夏曉清終才重重、重重籲出一口氣。
  她兩手捧臉,手心發燙,臉容亦燙,尤其那方小巧嘴角,簡直燙到發麻。
  最後,她指尖輕輕碰上,輕輕摩挲,合睫輕輕喘息……宛如火苗落在野原上,一發不可收拾,不斷往外拓開、吞噬;又如靜埋於土中的種子乍然蹦出新芽,不顧一切往上蹭……如果那無意間的貼觸不僅是貼觸,如果它深入了、延長了,將是如何的滋味?
  轟隆——
  耳膜快被自個兒的心音擂破!
  不想了不想了!不能再想!夏曉清,不准再胡思亂想!
  結果回程這一路上,她一動念就拚命搖頭,都快把頭搖暈,還是沒能將那唇與唇相貼的悸動從腦海中拔除。
  但一回到慶陽城,進了自家大門,家中發生的事一下子揪住她心神,原先霸佔她思緒的事瞬間被拋到天雲外。
  娘又發病了!
  「小姐您總算回來了!快、快——在池園子那兒,又病了、又病了呀!鬧得亂七八糟,您快去啊!」—名老僕急得滿面通紅,跑得氣喘吁吁,說得不清不楚。
  夏曉清臉色陡白,拔腿就跑,奔到池園一看,驚得險些厥倒。
  娘親竟跟嫡母打上了!
  兩個年紀相加近百歲的女人打起架,互抓、互揪、互踹、互咬,在地上滾作一團,跟小孩打架沒兩樣,但揚氏正發著病,手勁極大,蠻性一起便緊纏對方不放,很明顯是當家主母李氏想退,卻無法脫身。
  家裏的大爺、二爺不在,一干僕婢站得遠遠觀看,大智傻乎乎愣在一邊,只有果兒和李氏的兩丫鬟春娟、冬香試圖拉開糾纏在地的兩人,卻不得其門而入,其間兩個還被掃倒,差點滾進池裏。
  夏曉清趕過去,邊喚大智過來幫忙。娘親狂病一起,力氣之大,單靠她一個人根本難以制住。
  混亂。拉扯。叫駡。疼痛。喘息。混亂。混亂。混亂——
  「小姐小心!」果兒尖叫。
  她上半身幾是壓在娘親身上,突然左半邊臉爆開劇痛,轟得她整個人往後仰。
  撲通——她栽進池裏!
  三日後。
  辰時,日陽有些灼人,可知江南已初夏,再不久整片北坡將被蟬鳴霸佔。
  一早進城接人的馬車終於回來了。
  宮靜川傷手立在宅門前,目光遠放,盯著出現在竹林小道那端的自家馬車。
  「爺,貨都搬上了,是否現下就走?」安丹過來請示,見主爺似有些心不在焉,再覷見近回的那輛馬車……唔,像尊門神杵在大門口,原來想堵人哪,明白明白……他摸摸鼻子,有問裝作沒問地退到一邊納涼。
  馬夫身旁還坐著一個人,宮靜川定睛一看,認出那名年約二十的青年曾替夏曉清駕過馬車,就在碼頭區她當「散財童子」的那一日。
  嗯……有些古怪。
  除首次前來,她身邊曾帶有一名丫鬟外,之後再訪,她都是獨自赴約,這次竟又帶了人,而且來的還是一名家僕,而非婢子。
  這一方,馬車已緩緩在宅門前停下。
  馬夫甫擺好踏腳凳,夏曉清已自行撩開簾子下車。
  好暈……夏曉清費勁穩住剛落地的腳步,再深深呼吸吐呐。
  「大智,別亂闖,跟馬夫大哥待著,等會兒若肚餓口渴,果兒備了些東西在車內,你拿來吃喝。」交代完,她朝宮家馬夫作禮,大概在來時的路上已請人家多關照這個傻大個兒。
  她披著一件薄披風,兜帽罩頭,說話時候頭一徑輕垂,僅露出細潤下巴。
  待她舉步走上石陡,不禁驚喘了聲。
  一堵胸牆橫在眼前,銀衫墨繡,不需看臉也知對方是誰,那男人像早等在那兒,就等她一頭撞上!
  「……宮爺。」她稍退一步,微一福身。
  被嚇著了,心律忽促,讓原就發脹的額角如遭針刺,有一瞬間夏曉清真想轉身回馬車上去,請人再送她回夏府。今早出門前還沒這樣難受,但一路晃過來,晃得她頭重腳輕,又暈又悶的,如今……偏又遇上他……
  欸,都已經故意遲些才出門,心想,他不是忙著應酬官府和大商,要不就上「靜慈庵」待著,怎麼還是和他打上照面……
  「有些遲了,我……我該進去……」她繞過他欲跨門而進,豈知他身形一挪,又生生擋在她面前。
  「有這麼冷嗎?」宮靜川盯著那頂兜帽,又聽她說話中氣不足,直覺就是怪。
  真覺得冷,但夏曉清僅敷衍地點點頭,不想跟他多說。
  他擋,她只好再繞,但尚未繞出一步,假斯文、真惡霸的男人忽地隔著衣斜握住她的腕,另一手陡地拉下她的兜帽。
  她聽到抽氣聲,不是她發出的,也非發自眼前男人,而是站在幾步之外的少年小廝。她記得那少年名叫安丹,他瞪圓眼,望著她的眼神滿是驚愕與憐憫。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宮爺,請放手。」沉靜請求,卻一直撇開臉,不想看他眼中也出現憐憫。
  不應該來的,果兒勸她的時候,她早該聽……
  為何執意要來?她究竟想些什麼?
  掩在層層心思底下、連自己都未及察覺的心緒,她敢坦然以對嗎?莫非,她還是希望被瞧見、被同情、被憐惜,像明玉和澄心那樣,能被誰毫無條件憐惜……
  越想,心口越是難受,透過迷蒙雙眼,她看到停在大門外的另一輛馬車,車後簾子大敞,裏邊裝載好多吃的、用的……她想起前陣子上「靜慈庵」參拜,聽庵裏的人說起,說他宮大爺經常讓人送去整車、整船的民生物資,而且每回都會添一筆為數不小的香油錢。
  所以……
  「……宮爺是要去『靜慈庵』嗎?」她嚅唇問出,以為聲音夠清夠明,卻不知像似無意義的呢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1:09

第十一章

  尚未聽到應聲,她的下巴已被人輕扣,臉容被扳正過來。
  「怎麼傷的?」
  宮靜川端詳得相當、相當仔細,像是已將她那耳畔和腮畔的傷檢視得清清楚楚了,才決定挪正她的小臉質問。
  「你家大爺和二爺……他們又出手了?」問話時,他語調極為平靜,靜到教人……毛骨悚然。
  夏曉清想搖頭,但下巴被他握住。
  她不自覺攏起眉心,眼睫無力半垂著,掀唇欲語,想了想,再想了想,只覺腦中渾沌得很,結果只曉得說——
  「宮爺……我……我今日狀況似乎不太好,我想……想……我可不可回——」話音未盡,眼前的人事物陡然糊掉,先是一片霧茫,然後是一整個闃黑,她像被一舉剪斷線繩的傀儡,身子驀地往底下溜。
  「小姐——」大智呐聲叫喚,大步跨上石階。
  幸好,他家小姐沒有跌疼,有人摟住小姐,沒讓小姐摔了。
  「我、我……小姐她……你……唔……」原想將小姐抱過來,因出門前,果兒千叮嚀、萬交代,小姐要是身子不適了,他得負責扛她回去,然此時,一瞥見那位大爺的臉色,他求生本能催動,想上前又有些膽顫心驚。
  內心掙扎再掙扎,大智終硬著頭皮道:「小姐……你、你把小姐還給我。」
  —入懷才驚覺姑娘家的柔軟軀體渾身發燙,難怪說話中氣不足。而發著燒,自個兒都未察覺嗎?宮靜川面色鐵青,掃了大智一眼後,隨即將夏曉清橫抱在懷,轉身跨進門裏。
  「爺,您的膝腿……」安丹緊張地挨過來,舉臂欲接過他懷裏的人。
  宮靜川冷冷橫他一眼,少年立即聰明且迅速地放下雙手,並乖順道:「爺,咱請大夫去!小的騎術絕佳,包准速去速回!」說完,立馬沖往馬廄。
  「你,跟我進來!」宮靜川朝傻愣愣的大智丟下話,也不管對方有無跟上,抱著姑娘,立刻往裏邊疾步。
  至於左膝是否疼痛,在那當下,他竟是無感。
  「怎麼回事?」
  沉靜男嗓依舊透著教人毛骨悚然的味兒,再頑強的對手都會被逼得乖乖吐實,何況被他福問的人憨厚傻氣,很難扛得住這種無形壓迫。
  於是,問什麼,答什麼,有什麼,說什麼。
  「姨夫人……小姐的娘……果兒陪她在園子裏散步,主母夫人……是、是大爺和二爺的娘,她剛巧也來了……她就罵她,還、還罵小姐,還說……說要讓大爺、二爺趕她們母女倆出去……然後姨夫人一急,就發病了,然後就打起來……」吞吞口水,擰著眉,很努力想把事說明白。
  「……小姐回來一看,很急地跑過來,還喊我……喊我幫忙,可她們滾在地上打,滿地亂滾,果兒也被掃倒,後來我把果兒拉開要去幫小姐……小姐那時整個人撲過去,好不容易才、才讓打成一團的兩人分開,可是主母夫人……她、她一脫身,反手就打了小姐一巴掌,然後……小姐一暈,就、就掉下去……」
  「掉下去?」目光銳閃。
  「池子!」很快補充。「……她們在池邊打架。」
  靜了一會兒。「然後呢?」
  「唔……然後……」搔搔頭。「我就跳進池里拉小姐起來,還好小姐只是暈一下,沒真的暈過去,但池邊有整排的大小石子,小姐就被弄傷了……姨夫人見小姐落水,全身濕淋淋,臉上還有血,人跟著就清醒些了,再然後……然後……這兩、三天小姐一直守著姨夫人,很怕她又發病,又要認不得人……果兒很擔心,說小姐睡少少,吃也少少,果兒她……她不要小姐來的,但小姐說要守諾,而且姨夫人那兒也穩下來了,所以想了想,還是來了,所以……果兒在家守著人,我、我出門守小姐……」
  結結巴巴說到這兒,憨臉突然出現無措表情,喃喃自語起來。「完了完了,果兒知道了會掐死我的,小姐被我守到發燒暈倒,她會掐死我的……不成不成,我、我得快些回去……我得把小姐帶回去……」
  逼他吐實的男人面無表情,嗓聲淡然卻不容置疑道:「你可以回去,但你家小姐還得留下。」
  夏曉清這一昏睡,足足睡上六個時辰才醒來。
  懶懶掀睫,眸光迷蒙,入眼之物盡陌生,僅知自個兒底下勢的、身上蓋的皆是上等絲綢被褥,枕間有薄薄紫檀氣味,甚是好聞,而且有些……
  思緒甫動,腦子裏便刺疼刺疼,略攏眉心,她抬手按按額角,一見那一截衣袖,神情頓時大變。
  她勉強推被坐起,散發輕瀉,驚覺身上所穿的並非自己的衣物。
  她僅著中衣,有人臂她脫去衣裙,又幫她換上乾淨衣物。
  下意識抓緊襟口,就著架上兩盞燭光,她倉皇環顧這間內房——房頗寬敞,還連接一個外廳……她……啊!她記起了,她一路顛得難受,然後……然後想回馬車上,請馬夫大哥送她回去……但,她沒能回去!
  咿呀——
  外廳的門被小心翼翼推開,發出輕微聲響。
  一顆、兩顆——兩顆小小腦袋瓜探進,聽到內房榻上傳出動靜,小小身子跟著躍了進來。
  「清姊清姊,你醒了呀!」明玉歡喜嚷嚷,一下子沖到榻旁,小澄心也快步跑過來,學小姊姊一屁股蹭上榻面,然後眨巴眼睛直瞅她。
  兩名婢子跟著小姊妹後頭進房,一個端來乾淨的臉盆水,另一個手裏端著一隻大託盤,託盤上擺著一盅食物和一碗黑乎乎的藥汁。
  「你們……這是……」夏曉清又眨眨眸。
  明玉扭眉道:「清姊啊,你身子不適,發了燒都沒感覺嗎?你昏倒了呢!」—頓。「不過還好,大哥有接住你囑!然後我和澄心有幫如意、如福一起替清姊擦身、換衣,然後請來的那位老大夫還算有兩把刷子,他把藥磨成粉,再灸進清姊頭穴裏,再然後你又出好多汗,咱們四個再一次幫你擦身、換衣……清姊別擔憂,把你脫光光時,大哥他都沒看見!」
  夏曉清腦門仍沉,聽到明玉後面說的,她怔住無語。
  一旁剛將託盤擱在桌上的如意丫鬟忍住笑,清清喉嚨道:「小姐啊,百姑娘終於醒來,老大夫叮囑過,得喝些鮮粥暖暖胃,然後就得喝藥,您別一直纏著夏姑娘說話,讓如意先把粥喂給姑娘喝啊!」
  另一名丫鬟如福僅勾唇笑著,沒說話,打了一條濕巾子過來要服侍。
  「不用的,我、我自個兒來……」夏曉清木呐地道了聲謝,接過巾子,又怔怔看著眼前四人。
  突然,澄心伸手摸她的臉。
  夏曉清心神一震,微微刺麻感在那只小手碰觸她時產生,瞬間,終記起臉上帶傷。莫怪啊,小姊妹和兩丫鬟會盯著她看,她的傷顏嚇著她們了吧?
  她一手抓住澄心的稚荑,輕扯嘴角。「沒事的,不太疼了。」
  明玉低嚷:「清姊,你別這樣好欺負啊!往後有誰再欺你,你來跟我說,我替你出氣!倘是我打不過,還有無惑助拳,倘是無惑也打不過,還有……還有臭大哥可以靠。他腦子好使,准能整得對方落花流水、屁滾尿流、哭爹又喊娘!啊、啊——不如這樣,咱過去跟你住,貼身保護你,一切穩穩當當,你以為呢?」
  「我以為你僅是想待在城裏玩耍,天天瞧熱鬧。」
  突然插進來答話的是徐慢微冷的男嗓,伴隨話語,一道修長高大的身影已拄著手杖跨進外廳,走入內房。
  臭大哥一現身,明玉就成小老鼠了。
  嗯……應該說,宮靜川陡一現身,房裏的人差不多全成小老鼠,尤其是榻上病號,不願在此時對上他,偏無處可躲,一時間真有被逼入死角的感覺。
  明玉這時撇撇嘴,小聲自辯:「唔……哪里玩耍,人家是在打抱不平……」
  宮靜川沒理會她含在嘴是的咕噥,瞥了眼桌上,問:「藥怎麼還沒喝?」
  「爺,夏姑娘剛醒,胃空空的,得先喝點粥才好。」如意忙答。
  「那就喂她喝。」他徐聲吩咐。
  下了命令,他竟也不走,選了張離床榻略遠的紅木圈椅坐下。
  接下來整整一刻鐘,他抿唇不語靜靜看,就盯著婢子服侍榻上病號。
  夏曉清見如意、如福一臉戒慎恐懼模樣,心先軟了一大半,她們端來的粥散出甜甜米香和枸杞人參雞的香氣,舀了一匙到她嘴邊,她也就乖乖張口吃了。
  喂完粥,接著喝藥,她在小姊妹和婢子們閃閃發光的眼神注視之下,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足能苦斷人腸的湯藥喝得涓滴不剩。
  漱過口、擦過臉後,她再次躺回榻上。
  不知是否藥力運行之因,她全身開始暖呼呼、熱烘烘,頭仍昏昏然,但已不那麼沉重。
  「清姊,你上回忘記把自個兒的冊子帶走,那個藍布包在我那兒呢,是大哥交給我,要我還你的。」明玉說著,軟軟小手摸她的發、她的臉,然後嘻笑了聲。「清姊,乖乖睡,你的東西我先幫你保管。」
  聞言,夏曉清想過又想,思緒慢吞吞動著,忽地銳光一劃——
  她記起那個藍布包,也記起為何當日會把它遺留在這座宅子裏,記起……那個似吻非吻的貼觸……
  房中陷進迷離靜謐中。
  她合睫片刻,扭扭秀眉又不安分地撐開眼皮,突然間,那些圍在榻旁的臉孔不見了,明玉、澄心、如意、如福……不知何時都離開……
  有道身影走近榻旁,在榻邊坐下,男人銳利眼瞳近近盯住她。
  她神魂一凜,尤其嗅到他衣上氣味,一顆心像被掐住。
  「這兒是、是宮爺的寢房……」他的房、他的榻,莫怪那似有若無的紫檀氣味讓她覺得熟悉,跟他的衣香是一樣的。
  「事出突然,所以直接抱你來這兒。」
  「那我……我待得太晚了,得趕回去……啊!大智他還等在外頭——」仍舊渴睡,但心裏有牽掛,再加上……這到底是他的地方啊!好像一下子闖得太深,不該相親卻相親,讓她心間擾攘,不能安歇。
  「大智已不在外頭。」他按下她作勢欲起的肩,略啞道:「我問完話後,遣人送他回去了。」
  他盯著她的眼神深邃犀透,曉清想,他應從大智那兒把話全問遍了。
  她頷首表示明白,淡靜一笑。「多謝……給宮爺添麻煩了。」
  如雲發絲披散,圈圍她的臉容,原是白暫勻淨的左頰微微腫高,耳鬢至顴骨到刮出一片焦褐色擦傷,雖是三天前的傷,也已仔細清理、上藥,依舊是觸目驚心,讓他驚心!
  一把火在胸中燒騰,宮靜川暗作吐呐,沉沉逼出那股滯礙。
  「你想幹什麼?」單袖一落,二度壓住她妄圖坐起的身子。
  「宮爺,我得回去,我娘她——」
  「都這麼晚,城門早關了,如何回去?要走,明日一早再說。」
  聞言,她果然不再吵著回家,只是眉心輕鎖,仍十分苦惱似的。
  宮靜川繼而道:「你娘親那邊沒事。」
  夏曉清先是一怔,盯著他看,雙眸微微瞠著。
  他極簡單道出一句,她卻覺他其實做了些什麼。
  他神情冷峻不豫,眼底點點的流火又似情動,讓人看不真、道不明……她心裏發燙,暈暈然,嚅著唇,舌尖未及彈出話語,他已先她出聲——
  「老大夫所開藥方有安眠功效,你累了就睡,別逞強。」
  「唔……」眼皮真的好沉。
  「睡吧。」
  夏曉清終於認了,放棄抵抗那潮水般一波波通來的睡意。
  鼻間的紫檀氣味安定她的心神,藥力隨氣血流遍四肢百骸,她膚孔舒張,感覺身軀溫暖且飄浮,這一刻,她忘記這房、這榻、這床被褥屬於誰,只想安棲下來,在這小小所在寧靜睡下……
  一再阻撓她起身的那只袖子輕輕撩開她的發。
  袖中的手探了探她的額溫,確定熱度已緩下後,他撤袖,深思的目光仍落在她的眉眼口鼻,看得格外仔細。
  心中……嗯,確實有情,憐惜之情。
  他是憐惜她的。
  人與人之間交往一深,視彼此為友,他對她有了這樣的情感,那也理所當然。
  弄懂了內心迷惑,他表情稍霽,又在榻旁坐了許久,久到足以毀掉姑娘家清譽那樣久……
  寢房外的簷廊石階下——
  「還沒出來?!」躲在石階下觀察動靜的小姑娘扭起兩道英氣勃勃的眉,齜牙咧嘴。「這對嗎?對嗎?都不懂身教勝過言教,只會嚴以律人,寬以待已!」
  「小姐,拜託您小點聲啊……」如意緊張低語。
  挨在一旁的如福絞著十指,明明很想溜走,卻又很想等下去,就不知主爺今夜是走、是留啊?呼——呼——快沒法兒呼吸,心兒怦怦亂跳,要跳出喉嚨了!」
  「趁著月黑風高之際欺負良家婦女,這時候也只有大義滅親了!澄心,咱倆一起沖進——唔唔……」嚷嚷的小嘴被兩丫鬟及時摀住。
  明玉再次扭眉,待要掙扎,一道高大黑影從身後將她們完全籠罩。
  一見那人,如意、如福很有默契地收手,任由大小姐和小小姐落進來者手裏。
  「臭無惑!我趕著行俠仗義,你放開我——」
  青年使出絕頂輕功,挾了人就飛,使得明玉那聲驚天叫囂聽起來仿佛是從隔壁的隔壁的小院發出,都聽不太真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1:32

第十二章

  到此,簷廊石階下的監看少了兩個小主子壯膽,自然是草草收場,散個精光。
  至於寢房內,宮靜川即便聽到外頭的小小騷動,也未去理會。
  他看著榻上那張睡顏,思索著一個可能。
  「不如來幫我吧?」語氣低緩略啞。「不是大材小用當個『西席』,是真的為我所用,如何?」
  沉睡的姑娘自然無法答話。
  他淡淡勾唇,伸手再次探她額溫,這一次,他掌心在那微汗秀額上停留久了些,目光淡掃,忽而停駐在那一點芳唇上……
  想什麼呢?!
  他倏地收回手,像被燙著似的。
  清俊面龐無表情,重重吐出一口氣之後,他又深深看榻上人兒一眼,終才起身走出自己的寢房。
  翌日一早夏曉清燒提玉頰雖猶虛紅但精神已好上許多。她急要進城返家馬夫大哥早備妥馬車等在門前她謝過又謝待上了車卻見宮家大爺也在。
  
  “一起吧。”宮靜川一貫地您然淡定。
  
  她想他進城應有事待辦順路一起理所當然得很。
  
  於是這輛不太大的馬車一啟程,裏邊多了他,前頭多了他的小廝,除“邢”的大叔。
  
  與宮大爺雖算不上完全獨處,但如這樣對坐車內,膝部幾要相觸,淡淡紫檀氣味似從昨夜夢中一路跟出夢外,夏曉清頓覺體熱又高了些……不該相親卻相親,有時會讓心蠢蠢欲動,失掉自知。
  
  她斂下眉,交握雙手,十指微微絞緊。
  
  “肯不肯跟我回北方?”對座男子讀著今晨甫送至他手中的幾封信,頭也不抬地丟出話。
  
  夏曉清先定住不動,爾後才靜靜揚睫,眸心迷蒙,似聽不懂。
  
  “宮爺……要回松遼?”唇瓣掀嚅,唯一能蹭出的竟只有這句。
  
  他放下信,正眼盯住她。“我已南下四個多月,是該回去。”
  
  “那瓏明姑娘肯跟你回去嗎?宮爺特地尋來,她願走了,是嗎?”她快問,此話一出,她一怔,臉蛋驟然脹紅。
  
  夏曉清,別時不時想去探這男人的心底事,你就不能安分些嗎?
  
  “對不起,我……唔……”她低頭道歉,青絲因而滑到胸前,虛貼兩側腮畔。
  
  宮靜川記起尋到瓏玥那一日,自己曾與眼前姑娘鬧不歡快。
  
  她膽大無人比,在他不痛快時尚敢嘲弄他,當時只覺她敏銳過了頭,性格又太正直,遲早吃苦頭……然現下,卻會擔心她吃虧、受苦。
  
  他是把她瞧成自己人了。
  
  “瓏玥會留下。”他平聲靜氣回答。“我來,確知她一切安好了,那就好。”
  
  夏曉清抿著唇點點頭,一徑垂眸盯著膝上的手,心頭沉甸甸。
  
  宮靜川再問:“那你呢?肯不肯跟我回去?”
  
  是了,他方才就問這個,震得她腦裏一片空白……她深吸口氣,迎視他。
  
  “……宮爺什麼意思?”
  
  他目光幽深。“跟我回去,為我所用。以你的能耐,在夏家如此消磨著實可惜,你若願到我底下做事,我可以供給你一個施展才能的廣闊天地。”
  
  她靜望他好半晌,唇角忽而化開一抹柔軟,幽幽笑。
  
  “多謝宮爺抬愛,我不離開我娘……她留在夏家不走,我當然也不走。”
  
  鮮活熾熱的心在她胸房中蹦竄。
  
  當他問肯不肯跟他走時,夏曉清明知那絕無可能跟男女感情有關,心仍不受控制地狂妄跳動。
  
  都一再提醒自己“人貴自知”了,情這東西,卻還是蠢蠢欲動。
  
  “我遨你回松遼,本就希望你將娘親一併接出奉養,而你娘之所以不願離開夏家,是求將來百年後能伴你爹身側,關於這一點,你的嫡母與兩位兄長若年有刁難,要他們妥協,倒也不是太難。”
  
  她的眼輕覆水霧,疑是淚,眉尾與眸角卻又彎彎的,讓他上身不禁前傾,想瞧清她眼底那些碎光。
  
  不是太難。他說。夏曉清想哭也想笑,明白他要做到那一步,中間需與夏家牽扯到的利益糾葛,或威肋、或利誘,都不是簡單的事,他卻說,那也不是太難。聽進耳中,以她正直性子儘管並不全然苟同,到底是感動的。
  
  蠢蠢欲動啊這春情春心,該如何自處才好?她鬆開絞握的指,一手挪到鎖骨央心,隔著裏外兩層衣衫悄悄按在那塊雙心玉上。
  
  她極力克制,費勁壓抑,僅望著他笑。
  
  “謝謝你……我很……很多謝宮爺……只是一切仍由我娘決定,那地方她住慣了,有一些過往的人、一些過往的事,她沒能拋下,也不想拋下,有時就成活下去的理由之一,總覺還能去記住,還能回味……”咬銜下唇,沉靜臉容忽現幾分靦腆。“……再有,我想自個兒的性子是有些肖似我爹的,對生意場上之事並無多大心思,周遭的人都好,日子能平淡度過……那就好。”
  
  她說了他适才說過的話——那就好。
  
  宮靜川胸中莫名繃緊,兩眼死死盯住她看。
  
  那三個字從他口中道出,他並無異樣感覺,然此時由她說出來,竟像一把鈍刀從心間刮過,刮得渾身生疼。
  
  她不願跟他走。
  
  她願不願來,本不是他能決定之事,然而得到她這般回復,他竟惡霸到深覺不滿,且沒料到那股不滿會擴張到極度不滿的狀態,尤其當薄光透進窗,溫溫鑲在她那半邊傷顏上,敷上的藥再好,是消了腫,但那一小片焦褐擦痕仍在,更讓他內心不滿之氣撐爆,炸得他血肉模糊。
  
  “你再好好斟酌。”他袖中大手暗自攥緊,硬逼自己平和地吐出每一字。“想仔細後才作決定……我不逼你。”
  
  夏曉清既不答腔,也不點頭,卻是垂下頸項,有意無意回避他的注視。
  
  一直到馬車進了城,停在城東大街的夏家大門前,她依舊無語,擱在胸前那塊玉佩上的手終才放下。
  
  夏府的主母李氏,以及夏家兩位爺,對於曉清因病留宿宮家一事,各有不同表態——
  
  李氏瞧她的眼神,七分輕賤卻帶三分戒慎,怕她真被“松遼宮家”的主爺瞧上,若極力討得宮靜川歡心,屆時要脅外頭勢力倒打自家一把。因此自夏曉清讓宮大爺親自送回後的這些天,她厭惡歸厭惡,待曉清母女倆依然沒好臉色,但倒也沒再像當日在池園子那樣刻意言語污辱。
  
  夏崇寶的態度與李氏差不多,只是眼中帶恨,似仍記仇她阻撓他的底下人金五與“伍家堂”為難一事,也對上回在帳戶小院,他沒教訓到她,反讓宮靜川當眾削他臉面之事耿耿於懷。
  
  而最樂的自然是夏震儒。
  
  “小姐,說到大爺呀,他近日常過來咱們院是走動,常都笑笑的,笑得咱心裏直發毛呢!”
  
  下山坡的桑林土道上,果兒輕挽小姐的手邊閒聊,邊往坡下的河岸緩行。
  
  大智跟在她們身後,單手提著竹籃,籃中裝有适才在“靜慈庵”拜過菩薩的四色果物,他邊走邊跳,空空的那一手高舉,故意去拍高枝上的樹葉。
  
  夏曉清安撫地拍拍果兒手背,一時無語。
  
  她自是知道夏家大爺打的如意算盤——望她能得到宮靜川青睞,以色侍人的那種青睞,最好能博一個名分,實實在在、風風光光接起兩家連系。
  
  果兒又道:“小姐啊,說來說去,都是那天宮家大爺送您回府,而且還進咱們小院探視,還坐了大半個時辰,這才惹得大爺注意。”哼了一聲。“這樣也好,有宮大爺當靠山,看誰還敢欺負咱們!”
  
  “別說這些。”夏曉清淡淡啟聲,略透無奈。
  
  那日,宮靜川與她一同進慶陽城,原以為他僅是順道送她回夏家,豈知他不請自進,仗著守門的家僕不敢阻他,他大爺便大剌剌踏入夏家地盤,一路緊黏她回到她與娘親、果兒和大智住下的小跨院。
  
  當時夏家兩位爺皆不在府裏,大爺用完早膳剛出門,二爺是打前一晚就沒回來,據說是在城是花街上的“怡紅院”裏過夜了,至於主母李氏一向睡到日上三竿。
  
  偌大的夏府竟無主接待貴客,只不過這位貴客也不甚在意,他侵門踏戶直入,絲毫不為覺不妥。
  
  夏曉清真不知該如何說他。
  
  從宮家返回,她才知宮靜川做得有多“超過”!
  
  他在她病倒于宮家的那一天,讓馬車送大智回來的同時,亦遣人領著老大夫進夏府,為她娘親診脈、開藥方。
  
  然後是他的親訪小跨院,實在讓她……讓她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因為在娘親面前,他端得一派斯文有禮、彬彬佳公子的模樣,招惹得娘親心花怒放。
  
  他離開之後,娘親抓著她問個沒停,還不住誇他。
  
  只有談起爹時,娘的那雙眼眸才會那樣閃亮,但那天談起宮家大爺時,娘的眼竟也閃閃泛光,蒼白的臉暈開紅暖,仿佛很中意、很中意他,又很歡喜、很歡喜自個兒的女兒能遇上他,以為這是一樁金玉良緣,不能錯過。
  
  實在是一團混亂!
  
  她的心亦亂啊……
  
  下坡的路好走許多,不一會兒工夫已可望見河岸,他們今兒個租下的小篷船就泊在那兒,船老大坐在船尾似打著盹兒。
  
  “小姐,等會兒咱們順道在『寶記』買些八珍糕吧,送人自用兩相宜呢!”
  
  “也好。”夏曉清明白果兒的意思。今日出門,娘親那兒是托兩名在灶房做事的大娘幫忙照看,回去帶點糕餅相贈,再加上娘親也愛那些小食,恰好不錯。
  
  走至河岸,大智欲喚醒那名船老大,一艘中型舫船在此時緩緩泊近。
  
  “咦……小姐……像是宮大爺的船哩,啊——站在船首的是那個叫安丹的小廝啊!是宮大爺的船准沒錯!”果兒與安丹說過好幾回話,還算熟,自是舉袖朝那少年揮了揮。
  
  安丹一瞥見岸上的一主二僕,尤其是那位小姐主子,臉上表情變化甚劇。
  
  果兒拉拉小姐衣袖,略遲疑道:“……小姐他、他怎麼啦?見著您,感動得眼淚都快噴出來似的,像把您當成救命神仙了……喲喝!還真雙掌合十拜起來?!這演的是那一出?”
  
  眼前這艘烏沉木舫舟是當時泊于碼頭區那一艘。
  
  夏曉清瞅著它靠岸,心也跟著越跳越快,卻見安丹又一副求神拜佛的模樣。
  
  她兀自迷惑……便在此時,舫舟上的樓型船艙內,一前一後走出一雙男女,女在前,男在後,那帶發修行的鵝蛋臉姑娘神情甯祥,而尾隨在後的長袍男子亦是一貫的沉靜若水,就只是……靜得偏嚴峻了些。
  
  莫怪今日沒能在“靜慈庵”裏見到這位方姑娘。
  
  夏曉清知道自個兒心態古怪,想見方瓏玥,想與她好好說些話,然撚眉沉吟,她之所以想與對方親近,不過是種刺探之舉,這一點又讓她自己深覺厭惡。
  
  於是懷著這般矛盾心思上“靜慈庵”,她並未開口詢問庵中尼眾方瓏玥人在何處,卻不知人是被宮靜川接走。
  
  瞧他們的模樣,似已開門見山、好好談過一場了。
  
  而安丹……還求她什麼呢?
  
  是求她厚著臉皮、壯著膽,再去管管宮大爺的事嗎?
  
  這根本……從來不幹她的事啊……
  
  不知方寸間那股鈍痛從何而來,人家情場失意,她跟著心痛,成什麼事?
  
  心裏苦笑,她眸光凝柔,看著舫舟上的一雙男女下了船。
  
  “夏施主。”方瓏玥來到她面前,合手一拜,清麗素顏淡淡露笑。
  
  夏曉清回以微笑,兩手同樣合十作禮。“瓏玥姑娘。”
  
  方瓏玥直直望住她,淺噙笑意道:“往後莫再喚我瓏玥了,夏施主,我已決意出家,三日後,正慧師父將在『靜慈庵』的佛殿上為我剃度,屆時便是佛門中人,不好再用俗世之名。”
  
  夏曉清背脊一陣麻顫,直竄天靈,霎時間竟無語。
  
  該說什麼呢?又能說什麼?就如同宮靜川曾厲聲說過她的——
  
  你什麼都不知,最好別說話。
  
  她下意識看向站在方瓏玥身後的他,他卻與她錯開視線——
  
  那清俊眉目如此深靜,望一眼即已勾緊她的心,為何他心中想望的這名女子能八風吹不動,不去憐愛?
  
  輕輕的一個悸顫,回過神,她再次回給方瓏玥一抹笑,其意幽微。
  
  “我能來觀你剃度之禮嗎?”方瓏玥頷首笑意更深。“為我見證,如此甚好。”
  
  最後,她與夏曉清又相互作禮,這才旋身往上坡的小土道走去。
  
  宮靜川自始至終未置一詞,方瓏玥一走,他隨即跟上,就算方瓏玥開口要他別送了,他依然故我。
  
  “小姐……”方才提到後頭的果兒悄悄挨上,拉她袖角。“咱們走吧?”
  
  夏曉清,還看什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1:57

第十三章

  走吧,回去吧,瞅著那雙男女的背影做什麼?當真放不下?
  
  “姑娘——”安丹聲微揚,顯然是怕她真要撒手不理,轉身走人。他可憐兮兮道:“爺今兒個來來回回走了幾趟,腿腳怕要挨不住,他、他又不讓跟,姑娘啊……您就大發慈悲,小的知您膽大,夠氣魄,爺同您發脾氣也不曾使得太過分,重要的是,爺頂著一片火,您還敢出言說他幾句……所以……所以……您跟上去幫小的關照關照可好?”
  
  夏曉清怔怔抬睫,發現舫舟上不只少年用請求眼光看她,那位元總是負責行船事務的邢大叔默默從船尾一躍至前,深炯目光直盯她,像也無聲求著。
  
  “喂,到底上不上船?如果要咱等,那得加租錢,咱不能白等啊!”被大智叫醒的船老大忙道。
  
  咯咚!
  
  一小塊白銀從邢叔手中擲出。精准落在船老大身前甲板上。
  
  見錢眼開!船老大雙目不敢置信般陡瞠,閃亮無比。“等——咱等啊!”哇啊!一兩銀子!噢,老天,夠他一家老小整個月花用哩!
  
  “喂!你們怎能這樣?這不是硬逼咱們家小姐嗎?小姐咱們回——”
  
  “果兒,我跟過去瞧瞧。”夏曉清抽回被婢子拉住的袖,低聲道。“我瞧瞧而已,若確定無事,很快就回來,你……你和大智等我一會兒……”
  
  “小姐啊——”果兒急嚷。
  
  然,真無法放下了。
  
  燒辣辣的情在心房流淌、翻滾,夏曉清知道自己已無法抑制,如蛾撲明火,如足墜深淵,如身陷沙流,如魂落六九。
  
  她奔出,往坡上土道疾奔,青色裙據飄飄搖搖,因放不下,所以追逐而去。
  
  至於河岸這邊——
  
  安丹吃了果兒狠狠一記淩瞪。
  
  邢叔又窩回去船尾打坐兼打盹兒。
  
  大智迷惑地看看這兒又瞧瞧那兒,最後席地坐下。他肚餓了,探手進竹籃裏摸出一顆大果子,張口就咬,憨憨等著小姐回來。
  
  爬上桑林坡,土道盡頭便是“靜慈庵”。
  
  宮靜川知道她跟在身後不遠處,維持著一小段距離,腳步淺淺,氣息掩隱,仿佛折回“靜慈庵”另有他因,與他無關。
  
  他就由著她跟,然後一路將瓏玥送回庵中。
  
  當那扇樸拙不工的庵側小門緩緩闔起,他又靜佇片刻,待一轉身,便見她白襦青衣盈盈立在幾步之外。
  
  四目相接,她的眸心似湖,湖面澄明,能映照雲彩多變的姿態,映照紅塵人世的流轉,像也能映照他淡淡漠漠的心思。
  
  他舉步欲走,步伐微滯,身形忽而不穩。
  
  夏曉清再顧不得其他,直直迎去,把住他的肘。
  
  “我扶你進庵裏坐會兒。”說道,她暫放他的肘要去敲那扇側門,手驀地被反握,那只大手穩穩按住她前臂,她感覺到他將重心偏移過來,接受她扶持。
  
  “不必再去攪擾。”他搖搖頭。
  
  或者他是費好大功夫才讓自己放開方瓏玥,此時再見,確實為難他。夏曉清暗想著,遂四下張望……有了!她指著前頭一棵根部高突的樹,軟聲勸道:“那……到那邊樹下坐會兒再走?”
  
  “嗯。”他也不逞能,挨近她,慢慢走到樹下。
  
  待他一坐定,左腿伸直拉松肌筋,夏曉清竟斂裙蹲跪在他腳邊,頭也沒抬地開始對他“毛手毛腳”。
  
  她指壓他膝側與膝後的穴位,然後沿著小腿往後,在腿肚和足三裏穴上不斷捏揉、深按,再捏揉再或輕或重地順理肌筋。
  
  宮靜川眉角略挑,深深看著眼前“埋頭苦幹”的姑娘。
  
  她表情認真,輕斂的眉眸有些執拗,仿佛那些糾結的血筋跟她有仇,不全部弄開不成,於是又揉又掐又按又壓,她白額上微汗,劉海輕撩。
  
  “你怎會這些手法?”他低聲問。
  
  “我娘筋骨不太好,我跟一位老師傅學過幾手,常幫娘這樣推揉,我——呃!”本順順回答,話音卻一止,她驀然抬頭,臉已紅成一片。“抱歉……我、我問都沒問就這麼做……”她撩他袍襬,隔著薄薄襦褲碰他、捏他、掐他,欸,只差沒脫他靴襪!
  
  宮靜川凝視她半晌,薄唇微啟。“多謝。”
  
  她重新拉好他的衣袍,臉仍溫燙,也不答話,僅搖了搖頭。
  
  “你頰上的傷全好了。”他淡淡道,不自覺探指碰她的臉,撫觸那片焦褐擦傷在結痂脫落後所生出的新膚。“嗯……確實好了。”親自確認後,他沉靜結論。
  
  “嗯,得謝謝宮爺之前所贈的膏藥……”
  
  他不再言語,夏曉清被盯得臉更熱、心加倍熱,深吸了口氣,問:“我去喚大智和安丹過來幫忙,讓他們背負宮爺回岸邊吧?”
  
  她起身,人未走,也未等到他答話,青袖卻被他不重不輕揪住。
  
  “宮爺?”他是何竟思?不要別人過來相幫嗎?但這樣折騰自己有什麼好?他面上平靜,心裏難受,她瞧著……也很不好帶啊……
  
  “瓏明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
  
  突如其來一句,他說得輕淺,卻將夏曉清腦中亂竄的思緒霎時間全部轟散。
  
  她怔怔看他,怔怔、愣愣地看他。
  
  ……瞧得出啊,能瞧出他與那一路往修行道上走的姑娘關係匪淺,未料及牽扯如此之深,更覺驚訝的是,他竟會對她主動提及。
  
  宮靜川心想,也許全因她那雙澄明的眼眸,看著他時是那樣認真,有時太過深進,不經他允可就觸及他藏於心底的事,她總是看著、聽著、感受著,於是許多時候,他內心漫流的東西似能流向她,然後從她望著他時的五官神態中得到回應。所以此時此際,她在身邊,離他這樣近,一些話很自然便說出口。
  
  他抬起頭,發現姑娘家的秀顏背著光,面容略黯,但黑白分明的眸如此清明。
  
  他接著道:“瓏玥的爹曾救過我雙親一命,對我宮家有大恩,後來兩家的情誼漸深,當時方夫人傳出喜訊,我娘便作主幫我認了這一門親,說道,倘是個女孩兒,那就是我的小娘子,是未來的宮家主母。”
  
  “……指腹為婚?”夏曉清呐呐言語。
  
  “是啊,指腹為婚。”他嘴角一勾,有些嘲弄。
  
  躊躇一小會兒,到底抵拒不了他丟出的話題,夏曉清乖乖又縮下來,與他並肩坐在突起的根部樹瘤上。
  
  她沉靜等著,宮靜川又道——
  
  “方家後來出了意外,一把火幾將家業燒盡,瓏玥的爹娘雙雙葬生火窟,只餘她這根獨苗,我娘遂把當時年僅五歲的她帶回『松遼宮家』照顧。當時我娘身體尚好,爹尚未納程姨娘進門,明玉、澄心自然尚未出世,家裏就我與二弟兩個男孩,小瓏玥一進宮家,著實受寵。”
  
  她輕“咦”一聲。“宮爺還有一個弟弟?”
  
  他沉默了一會兒。
  
  “他叫宮羽飛,僅小我兩歲。雖然我與他是打同一個娘胎裏出來的親兄弟,但無論外貌或性情皆截然不同。”略頓,微微笑,這回的笑輕透暖意。“他生得一張娃娃臉,濃眉大眼,笑起來有對深深酒渦,性情則爽朗豪氣,很得人喜愛,當然也很得姑娘家喜愛……”
  
  聽到後面一句,夏曉清不知怎地打了個寒顫,心擰著。
  
  她張唇,又抿住,氣息略濃。
  
  身旁男人察覺到她的異樣,再次側目瞧她,眼神竟帶笑、帶促狹,似等著她大膽提問,抑或替他說出心裏欲說之話。
  
  她內心一歎,終問出——
  
  “眾人皆喜愛宮二爺,那麼,瓏明姑娘也是喜愛他的吧?”
  
  宮靜川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與一個年輕姑娘坐在樹下閒聊,聊的壞是自己以往那些難堪之事……只能說眼前這姑娘實在太“糟糕”,輕易能把人的底細給刨了。
  
  頷首,他淡淡將目光轉正,笑笑道:“瓏玥五歲起就在宮家生活,我那時年紀雖小,但早跟在爹身旁,邊看邊學生意上之事,無法常陪伴她,而羽飛恰好彌補那個缺憾……話說回來,我性子偏沉,即便能時時伴在她身邊,她怕是會無趣到成天打磕睡了。”
  
  不無趣的!
  
  怎可能無趣?
  
  每當他在身邊,她總是……就會……然後……
  
  夏曉清慣然地絞握十指,那力道將自己掐疼了,就怕管不住一顆心,要說出什麼失去分際的可笑話語。
  
  她費勁自製著,久久才又去看他削瘦俊逸的側臉,嗓聲幽然。
  
  “倘是瓏玥姑娘喜愛的是宮二爺,二爺待她也很好、很好的話,那她在北方帶發清修,還一路來到南方慶陽,如今都決意削髮為尼……二爺為何不來見她、勸她?為什麼是你追到這兒來?”
  
  大掌下意識挲著左膝,這一次,他沉默久了些,讓她方寸再次縮緊。
  
  然後,他道:“我二弟在方及弱冠的那一年便過世。”
  
  夏曉清雙眸圓瞠,容色蒼白,絞緊的十指分開了,一手微抖地虛悟顫唇。
  
  他的語調直平,仿佛淡到不摻進絲毫感情。“之前曾告訴過你,我爹因馬車翻覆而墜崖身亡,當時,羽飛也在馬車內,他與我爹同行。”
  
  她機伶伶打了一個寒顫。
  
  他道:“羽飛死後,瓏玥好長一陣子不笑不語,連淚也不懂得流了,後來……她……”眉峰略蹙,欲言又止一般,遲疑之色刷過瞳底,瞬興瞬消。
  
  他抿抿唇再次拾話。“一次的機緣,瓏玥與『水月庵』的尼眾有了往來之後不久便入庵中帶發清修。這些年,我時不時會去看她,豈知某日去探,她竟已離開,詢問庵中眾位女尼,才知她往南方來,隨著她的領修師父一訪此地。”他扯了扯唇。“如今倒是不錯,都決意在此出家了。”
  
  他的神情莫可奈何,薄唇卻扯出嘲弄,那樣的表情是針對他自己——自覺自己盡了全力,仍然無力扭轉局勢;自覺該放開誰、成全誰,卻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才遠從北方追尋到此,就為尋一抹芳蹤、一道倩影。
  
  他嘲弄自己。
  
  夏曉清只覺心痛。
  
  眼眶熱到受不住,她用力閉眼,好一會兒才睜開。
  
  “那……那瓏玥姑娘之所以出家帶戒,主要是因宮二爺之死,真讓她心如槁灰了,是嗎?”所以任憑他費盡心思追到此地,與那姑娘談過、勸過,也沒能挽回姑娘心意,是這樣嗎?
  
  “瓏玥之所以入拂門,不僅僅是因二弟之死……”宮靜川往後靠著樹幹,徐長吐呐,日陽篩過葉縫投落在他臉上、身上,那光點在他膚上、肩上跳動,是明亮的,卻又矛盾晦暗。他接續道:“她以為自己是顆禍星,命格奇詭,罪孽深重,註定終生孤寡。”
  
  “什、什麼?”她再次怔然。
  
  宮靜川瞥她一眼,很快又挪正視線,直直看著前方,嘴上又是那道似笑非笑的弧,帶著浮出表面的苦澀,徐慢言語——
  
  “不能怪她這樣胡思亂想,她五歲便失去雙親……”歎息。“方家那把吞噬家業與摯親的大火,是她一個小小五歲的娃兒玩火玩出來的,她無法不那樣想……然後是我娘病重,藥石罔效,而後我爹與二弟的意外,她把罪責歸咎在自己身上,認為自己是不祥之人,才會讓身邊的人紛紛遭難,正因如此,只能往修佛之路走,望能減消今生罪孽,為他人與自己積福積善,盼來生順遂。”
  
  你也這樣認為嗎?
  
  夏曉清細細喘息,一瞬也不瞬地望他。
  
  你也認為方瓏明是不祥人,那一切的不幸皆因她命格詭異引起的嗎?
  
  然後,是他舒放的眉、微蒙矓的眼,還有放弛的面部線條……他哼笑,滿不在乎,只覺荒謬,那讓她整顆心、整個神魂為之震盪。
  
  何須去問?
  
  她知道的,如果他真認同方瓏玥的說法,真認為那姑娘是不祥人,也就不會千里迢迢從北方南下,追尋對方來此。
  
  他這樣的一個男人,身為“松遼宮家”的主爺,肩上擔負沉重之責,長子心態與大男人的思維驅使,只會讓他想照顧好身邊所有人吧?
  
  說到底,她是豔羨的。
  
  她明白自己妄想、不爭氣、軟骨頭,但是啊但是,就是羡慕那些在他身邊,受他源源不絕關愛的人兒。
  
  暗暗吞咽喉中津唾,她潤了潤唇,道:“那……那宮爺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他低聲問。
  
  “瓏玥姑娘執意入佛門,可能終其一生也不回北方……宮爺……該怎麼辦?”
  
  他們倆再一次四目相交。
  
  她的瞳盈盈如水,即便悵惘,那樣的顏色亦幽然若夢。
  
  他的眼則有火苗奇詭劃過,如流星閃掠,快得教人無法捕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2:20

第十四章

  他定定望進她瞳裏,或須臾、或許久,薄而形正的唇幽邈一勾。“我會照顧她一輩子。不論她身在何處,都會照看著她。”
  
  夏曉清亦定定望他,說不出的酸澀在胸中漫流,但又如此甘之如飴。
  
  他所答的,與她所想的,全無二致。
  
  只是這突如算來的心酸心痛,如狂風大浪罩頭打臉撲將過來,為他,為他心上那姑娘,亦為自己,所以痛上加痛。
  
  她試著牽動唇角,試過幾次才揚出淺淡弧度。
  
  她低幽喃語:“是……我知道的……合該如此,我是知道的……”
  
  在這一刻,宮靜川緊盯她不放,那波濤洶湧般的晦暗被他極力掩下。
  
  她說她知道。
  
  他其實不太明白,她知道些什麼,也不太明白,那樣的輕喃為何會讓他呼吸陡窒,胸中鼓噪,竟讓他想……想把更多底細曝露出來……
  方瓏玥受剃度之禮的這一天,“靜慈庵”的觀音佛祖殿上除庵中尼眾,還有宮靜川和夏曉清兩位“紅塵中人”前來觀禮。
  
  整個過程簡單且莊重。
  
  受度者誠心跪在佛祖前,雙手合十,剃度者接過弟子備上的刀早——
  
  第一刀,斷除一切惡。
  
  第二刀,願行一切善。
  
  第三刀,誓度一切眾生。
  
  青絲落地,削髮為尼,換上僧服,從此便是佛門之人。
  
  宮靜川沉默觀完禮離開“靜慈庵”時他神色平靜。
  
  安丹原等在外頭,見夏曉清跟在自家主子身旁一道走出庵門,不知為何,就覺還是別上前攪擾。
  
  再說了,今兒個日子不一般,主子心緒難測,究竟是陰、是晴實在不好說,既是如此,就讓膽大的姑娘幫忙試水溫啊!
  
  “爺、夏姑娘,您倆緩行啊,咱先奔回河岸瞧瞧,知會邢叔備船。”船不早就備在岸邊?他胡亂丟出個理由,不僅自個兒先跑,還把今日陪小姐外出的大智一起揪走。後者天生遠鈍些,尚未想到拒絕,人已被拉著跑。
  
  這一條通往河岸的桑林坡土道,三天前他們才同行過。
  
  夏曉清瞅了男人側影一眼,今天的他顯得十分靜默。
  
  他說他是無趣之人,但光是這樣走在一起,即便不交一詞,她的心已怦然蠢動……這三天,她腦海中不斷迴旋他所說的那些事,卻也察覺到在那當中,有幾次他曾欲言又止。
  
  或者交往再深些,他會原竟再與她傾談,便如……如知交之友……
  
  然,夏曉清,你捫心自問,你想的只是與他成知己,如此而已嗎?
  
  是嗎?
  
  是嗎?
  
  她舉袖輕按衣內那方雙心玉,心思左突右沖,面泛潮紅。
  
  不……她要的,不僅止於當他的知已!
  
  她很貪,很不自量力,但……可不可能……他和她……如果……如果……
  
  宮靜川察覺到古怪,步伐一頓,側顏看她。
  
  “怎麼了?”男嗓有些暗啞,他方才似乎也陷進自己思緒中,此時雖召回心神,眉宇間猶留極薄的疏離氣味。
  
  夏曉清心音如擂鼓,咚咚、咚咚、咚咚——轟得她兩耳隆隆響。
  
  “你怎麼了?”男人再問,轉正身軀面對她。
  
  這條土道再走一會兒就到河岸,此時就她與他,立在桑陌之上,因緣際會,機緣巧至,這樣的片刻稍縱即逝,她想……想把握住,雖是不自暈力、不知羞恥、荒誕不經,她卻不願只去遐想……
  
  五根修長有力度的指在她迷蒙眼前輕揮。“你究竟——”
  
  她忽地抓下他的手,抓下來了,卻握住未放。
  
  宮靜川心中一跳,看著那雙扣住他麥色大手的白皙秀荑,然後抬眉再看那張明顯被紅潮淹沒的秀容。
  
  他動也未動,由著她,卻覺她手心異常溫熱。
  
  他暗暗呼吸吐呐,眉峰輕蹙,注視她的那雙眼中帶著不解。
  
  “宮爺,我……我想……”
  
  夏曉清咽咽口中津...液,躊躇著,接著……卻膽氣不足船垂下眸睫。
  
  突然間,她拋開燙手山芋般鬆開他的大手,仿佛此時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扣著他沒放。
  
  “你想什麼?”宮靜川很快已沉穩下來。
  
  夏曉清盯著他的胸前一會兒,重整旗鼓,兩手在身側悄悄攥緊。
  
  這一次她未先開口,而是當著他的面,伸手在頸上內襦交領的地方探了探,找到那條五色彩帶。她輕手將線帶拉出,連帶也將系在底端的雙心玉掏出來。
  
  要真遇上喜愛的人,就把雙心玉分給那人吧……
  
  當作定情之物,那才好……
  
  她雙手上下壓住圓形潤玉,一旋,巧妙地將圓玉分成兩個圓。
  
  她將未被五彩帶系住的那片圓玉遞給面前男人,捧玉的素手略顫。
  
  “這個……請宮爺收下,好嗎?”
  
  宮靜川接過那塊玉,指腹在玉面上徐緩挲撫。最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觸感溫潤,形狀圓滿,是絕品。但……“為何?”他問聲略啞。
  
  夏曉清深吸一口氣,雙頰紅得幾欲滴血。
  
  “……宮爺,這塊玉是我娘親給的,我已戴在身上多年,它……它其實有個名字,叫做『雙心玉』,兩個圓玉能成一個,意喻『雙心相印』……娘說,要是遇上傾心的人,便把一半的玉給了對方,拿來當定情之物……”心跳飛疾,熱血這向四肢百骸,而後再往腦頂竄騰,她全身發燙、熱紅……
  
  握成小拳頭的手又一次緊握,她鼓足勇氣抬起臉,看他,直直迎向他的眼。
  
  “我想把它給你。”
  
  見他神色沉凝,她緊張地牽唇,忙道:“我只是想給你而已,宮爺不用做些什麼,只要……只要收下它就好。我其實……我很……”
  
  —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因腦中毫無章法,她雙眸濕潤,靜了會兒才又重拾話語。
  
  “你說自己性情偏沉、無趣,我恰是喜愛這般性情的人。那時第一次上你的舫舟,你避而不見,卻由著身影淡淡拓在折屏上,那時,只覺舫舟主人孤僻無禮,自我自大,但你不是的……”稍頓。“宮爺不是一開始我以為的那樣,你待人……其實很好,你善待同父異母的妹妹們,善待手底下的人,善待我和我娘親,你很重情分,一旦誰與你牽扯上、入了你的眼,你就一生不棄。我很喜歡這樣的人,很喜歡……喜歡這樣的你,所以這雙心玉……請你、請你留著……”說這麼多,激蹦亂跳的心終於漸穩,她潤潤唇瓣,朝他又是一笑,而這次笑得雖靦腆,卻柔和了些。
  
  姑娘家的臉蛋紅撲撲,眸中盈水,鼻翼微微緊張地歙張,芳唇似不自覺輕啟,鼻間吐呐的同時,小口亦隨著換氣……宮靜川如被下了定身咒,拿著圓玉,長目一瞬也不瞬地直望住她。
  
  活至現在,能讓他錯愕到完全無法回應的事似乎從未有過,但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件事,震得他腦中像被丟進一座大山,轟隆聲響,灰飛土揚,而後只剩餘音嗡嗡嗚嗚回蕩啊回蕩……
  
  “這是求親嗎?”
  
  仿佛過了許久,他聽到自己這樣問,那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有點陌生,心裏不由得一驚,被震得全身發麻的五感終於慢慢泅回。
  
  夏曉清同樣震了震,眸心湛湛。
  
  說實話,在遞出一半的雙心玉時,她完全沒思及“求親”二字。
  
  在方瓏玥剃度之禮上,他表情前所未有的專注深沉,眉角、唇角刻劃出嚴峻之色,在那當下,她其實很想去握他的手。
  
  贈他雙心玉,並非求親,而是單純想讓他知道,他追了這麼遠,談了那樣多,或者勸過、求過,那姑娘誠心向佛不能回應他的情,但……有人是喜愛他,很為他傾心的。
  
  “我不是……”她突然間啞口無言。
  
  說是未想到求親一事,但她明明很貪,一股腦兒跌進去,不知羞恥渴望著與他相近相親,是這樣的思量和衝動下,她才將定情玉佩相贈,不是嗎?既然立意如此,此時又該如何辯解?“倘若是呢?宮爺意下如何?”她真把一輩子的膽氣全數用盡了,努力持平的聲嗓仍掩不去細細的顫抖。
  
  宮靜川面龐一凜,目中掠過無數東西,震驚、錯愕、迷惘、不解、猜疑……最後全化作困擾。
  
  他感到困擾。
  
  深重的困擾。
  
  他並不掩飾,又或者事發突然,殺得他措手不及,因而不及掩藏。
  
  夏曉清能看出此時他眉目間的神色——
  
  她讓他感到困擾。
  
  一股火辣辣的無形力道猛地搧上頰面,她的臉瞬間熱到發痛,雙眸亦熱,有些太軟弱的東西來勢洶洶,威肋要湧出來,但不行,不可以的。
  
  她咬牙死命忍淚。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終於出聲,低啞道——
  
  “多謝姑娘錯愛,但我其實並無你以為的那樣好。”他盯著她的頭頂心,似歎非歎。“那天在『靜慈庵』外的樹下,我說與你聽之事,有些緊要地方皆被我刻意略過,你若是全盤知曉,就不會說我好……其實……當年我二弟羽飛之死,我想我必須傷起責任。”
  
  —愣,她怔怔抬起眉睫,見他嘴角微勾,困擾之色仍淡淡布在他眼底。
  
  她心房明明刺疼,卻挪不開眸光。
  
  他聲音幽邈,繼而道:“你以為我善待旁人,其實不是的……瓏玥是我從小指腹為婚的妻子,她五歲被帶來『松遼宮家』,那樣嬌美可愛,那樣粉雕玉琢,我是一見她就喜歡她的,老早認定她是我的人、我的妻……”薄唇又是一扯。“所以你能想像得出嗎?當我得知她喜愛的是羽飛,不是我,想託付一生、結成連理的人是羽飛,不是我,我有年憤怒嗎?”
  
  她渾身一顫,張唇無語。
  
  “曉清……”
  
  他忽而喚她,不再是“夏姑娘”,或“曉清姑娘”,而是低低柔柔喚她的名字。夏曉清氣息忽而深濃,熱氣再次往眼眶沖,身子抖得更厲害,而神魂仿佛全交托給他,帶他吸引,怔怔聽他又道——
  
  “我也會嫉妒,也會憎怕,即便對方是我親手足,我怕他奪走我該擁有的東西,怕他總不費吹灰之力就贏得所有人喜愛,怕他讓我對他既愛又恨……恨他瞞著我與瓏玥好在一塊兒,甚至讓她懷了身孕,讓我只能妥協,不能力爭。”
  
  身……身孕?
  
  夏曉清整個傻住,下意識緊緊掐住自己留下的那方羊脂雙心玉。
  
  “瓏玥有身孕,那……那孩子呢?她削髮入佛門,孩子呢?孩子怎麼辦?”
  
  男人深深看她,又是幽幽渺渺一笑。
  
  “孩子……我那時簡直氣瘋了,爹和娘雖也氣羽飛胡來,但畢竟瓏玥懷的確實是宮家的血脈,再如何氣惱,最終還是歡喜宮家能開枝散葉……我對羽飛說,倘是要我消了這口怒氣,那也不難,當初宮、方兩家的指腹為婚,是要將方夫人肚裏的孩子指給宮家下一任主爺,只要他夠強、更有手段,能將我手中經營起來的幾家大商贏過去,那我甘拜下風,奉他為下一任宮家主爺,自然,瓏玥也歸給他,我絕無異議。
  
  “曉清,我就是這樣恨,就是要磨他、刁難他,但羽飛……他實在不是做生竟的料子,對這一行當一竅不通,他習武,練得一身好武藝,但要他坐下來安分看帳冊、打算盤,簡直比要他的命還狠,你說我這招毒不毒辣?”
  
  “……宮二爺就跟……跟明玉一樣。”她忽而輕喃。
  
  他咧嘴笑。“是啊,明玉跟羽飛還真有幾分相似。”眼神淡淡、淡淡一斂。“……但羽飛始終不肯服軟,當他願去學習生意場上的事務,即便是他不擅長、不熟悉的事,他也能咬牙撐持,一項、一項學好……我看在眼裏,其實已心軟,卻還是不願讓他好過……”
  
  他抿唇沉默,面龐暗淡,沉吟片刻終才啟聲。
  
  “那一趟,羽飛跟爹一起出遠門,爹知我發惱,但還是幫襯他多些,他們在年關前想過北嶺,到山的另一邊訪一位住在漠北的商家,順道探勘幾座井鹽出量的狀況……那一日風雪驟劇,北嶺上山路崎嶇難行,進退失據,宮家車馬隊在過山嶺時半數以上被狂風掃翻,一輛馬車墜進山谷,我爹、羽飛……還有駕馬的車夫……全掉進北嶺穀底。
  
  “消息傳回宮家時,瓏玥當時已懷胎七月,她不哭不鬧,乍見下似是無事,後來身子養至足月,孩子生下來竟成死胎。”
  
  夏曉清倒抽一口寒氣。
  
  宮靜川勾唇又笑。“瞧,我發一次火,鬧出這麼一場,竟要賠上這些人的命,把瓏玥的一生也毀了,你還認為我好嗎?”
  
  當他笑笑地說出這些話,那力道真要鑽透她的心。
  
  “所以你……”喉嚨困難地吞咽。“你還會一直等著瓏玥姑娘嗎?”
  
  “我說過,我會一直照顧她。”
  
  她點點頭。
  
  此時,那塊被她送出的雙心玉徐徐遞回眼前,她垂眸看著,眼裏又溫燙溫燙,男人略沉啞的嗓音對著她頭頂心響起——
  
  “曉清,我除了打理好『松遼宮家』的生意,帶大兩個妹子,盡力彌補當年自己所造成的傷害,其他的事,我已不多想……”他的手指是蜜色的,被羊脂玉一襯尤其好看。“我中意你,是看中你的才幹,你若肯來幫我,帶著你的娘親隨我回北方,你原先所顧慮的那些事,我會臂你承擔,但……這塊玉佩不該給我。除了對瓏玥,我從未想過婚配之事……我把它還給你。”
  
  她終於伸手去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2:43

第十五章

  頭一直低低的,她將玉取回,重新與另一半的玉嵌合,完整的雙心玉再次回到她手裏。說不出的滋味,眼淚到底壓不住了,一顆顆不住地掉。
  
  宮靜川見她襟口被墜淚濡濕,一驚,然後沉甸甸的氣就這樣堵在心間。
  
  他不知自己做錯什麼,但……就是有做錯事的罪惡感。
  
  “你……你莫哭……”抓起闊袖想為她拭淚,甫靠近,她嚇得後提一小步。
  
  “我沒哭……沒哭……”夏曉清握成小拳的手好快地揉眼,然後再攤開手心招去頰面濕意。
  
  她吸吸鼻子,柳眉略揚,朝他笑了。“宮爺所說的,我都明白,你願意對我說那些事,我……我很歡喜……”她又笑,剛揭掉的水光又在眸中瀲灩,頰膚紅暖。“宮爺說自己不好,可聽了這麼多,你在我心裏,依舊是很好的。”
  
  宮靜川張張嘴欲言語,竟說不出話。
  
  他看她看得出神,她如兩汪清池的眼、她輕鬱的眉睫、她秀巧微紅的鼻尖、她溫潤微濕的頰面……腦中忽地起風亂刮,思緒盡亂,只知自己惹她哭了,他並未欺她、辱她、害她、凶她,卻讓她這樣難過……
  
  “贈玉一舉,是我太過衝動,讓宮爺困擾……還有求親……”她眸珠溜向一邊,巧肩微聳,秀雅臉上竟出現耍賴表情。“我說著,玩故意鬧你的……你、你別往心裏去。”
  
  她哪里鬧著玩?!
  
  她适才贈玉、求親時,明明那樣認真鄭重!
  
  見她耍賴船想混過去,按理,宮靜川應該從善如流順著她的話揭過,卻不知壓在胸中的悶氣為何越來越沉。
  
  “你——”
  
  “小姐,咱們該回去了!果兒今兒個守著小院,回去晚了,她又要罵人的!”大智去而複返。
  
  傻大個一見站在桑陌上的夏曉清,不管青紅皂白直直奔過來,張聲便喊,讓同樣久候主子不到、跟著一起折回的安丹想制止都來不及。
  
  “好。”夏曉清笑笑回應,旋身迎了過去。
  
  宮靜川隨著跨出一步,單袖揚起,一頓,到底沒去抓住她的手。
  
  他看著她頭也不回走掉,那個高大憨傻的青年跟在她身邊又說又比,直催她快些,她只是好脾氣地說話,最後被拉著跑也沒拒絕。
  
  應該就這樣了……她說她能明白,他若拉住她不放,還能對她說什麼?
  
  沒錯,就是這樣了。
  
  什麼贈玉、求親,說清楚後自然無事,他和她之間——無事。尋常。
  
  “爺……您臉怎麼……紅了!”安丹湊近過來,再抬頭望望天。“這日陽沒這麼毒啊,而且還有樹蔭呢,不可能曬成這德行……唔,爺,您、您這會兒臉紅,究竟是做了什麼?”莫不是……該不會……啊啊啊——難怪夏家小姐要害羞跑掉!
  
  “我什麼都沒做!”冷冷拋出一句。
  
  他陡地用袖,舉步就走,絕不讓小廝瞧見他“後知後學”才開始發燙的臉龐。
  
  “清姊,原來製作傢俱的木頭有這麼多種啊!黃花梨、鐵力木、烏木、柚木、榆木、槐木、櫸木、楠木……欸,光數頭都暈了,你怎還分得出來?”十二歲小姑娘的聲嗓嬌嬌脆脆,語調高低揚伏,滿是崇拜。
  
  “覺得有意思,久而久之也就記住了。其實還不只這些,但慢慢看、慢慢學,這些東西啊,學一輩子也學不完,不過能自得其樂便好。”
  
  聽到女子細柔的聲音,躲在“綺雲園”回廊轉角的宮靜川徐徐吐出一口氣。
  
  他還以為她不會來。
  
  但宮家派去的馬車仍接到人,讓他不由自子又跑來聽壁腳。
  
  一大一小說了會兒關於木質、用材的事,小的突然冒出一問——
  
  “清姊,咱們要回北方了,大哥說,他希望你跟著咱們,你把你家阿娘、大智、果兒全帶上,就一道走吧,好不好?”
  
  宮靜川原本背靠牆面,一聽這話,手中烏木杖一撐,站直了,兩耳也豎直。
  
  小姑娘因沒即刻得到答復,開始施展不入流卻頗實用的糾纏大法——
  
  “好啦好啦好啦——清姊,好啦,跟咱們走啦!你來嘛來嘛,好不好好不好嘛?你不來,咱們見不了面,你都不想我和澄心嗎?還有臭大哥,他那樣中意你,你捨得拋下他嗎?偷偷告訴你喔,那天你病倒,大哥可緊張了,他真的很中竟你。你來跟我們玩,不要留在夏家啦……唔,快說好,你不說,我和澄心就、就一直巴著,讓你哪兒都不能去!”
  
  回廊轉角處,宮家丫鬟如意一個過門,險些撞上杵在那兒的一道影。
  
  “嗚!”她打算尖叫的嘴被摀住,就算嚇到快暈倒,她訓練有素,手裏的託盤仍緊緊扣住,絕不讓上頭的蓋杯溢出半滴清茶。
  
  然後,摀嘴的大手放下了,她瞠圓眼,看著她家主爺硬生生將託盤“搶”了去,接著給了她一記“哪兒涼快哪兒去,有事主子服其勞”的眼神。
  
  事情都到這分上,她小小一個丫鬟當然奉命“涼快”去了。
  
  宮靜川取得入“綺雲園”的理由,拄著手杖,徐慢走過一小段回廊。
  
  園內,一大兩小的姑娘應是已聽到他刻竟弄出的聲響,當他現身時,三雙水靈靈的眸子瞧著他,不含訝異,就只是直勾勾盯住他。
  
  而他眼前所見的,實教他啼笑皆非——
  
  那個大姑娘猶然端坐在石椅上,她右邊的小姑娘像只戀母的猴兒般攀附在她背上,另一位更稚齡的小小姑娘不知何時賴進她懷裏,雙腿圈她素腰,兩手勾她玉頸,緊緊、緊緊巴住。
  
  她又成了主心骨,被人牢牢圈抱著、倚靠著。
  
  “你們倆幹什麼?”他清清喉嚨輕斥,俊龐倒無嚴峻之色。
  
  “那、那你又來幹什麼?”明玉擰眉眯眸,然後慢吞吞從那小片纖秀柔弱的香背滑下,一直瞪著她的臭大哥。“無惑說了,你今兒個要跟那個矮矮胖胖又黑黑的吳知府狂街游河道,怎還不出門?”
  
  澄心見小姊姊滑開了,卻仍舊不動,雙手雙腳依舊牢牢巴著人,但小臉倒是一撇,兩隻晶晶水眸以同樣充滿疑惑的眼神掃向那位大哥。
  
  宮靜川假咳了咳,清清喉嚨。
  
  “吳知府之約在午後,現下是午前,我沒必要這麼早赴約。”晃了一下手中託盤。“……遇到如意丫頭,她很忙,忙到昏天黑地、分身乏術……”又咳兩聲。“我替她把茶送來。”
  
  夏曉清一見到他,心裏狂鬧,費了好些力氣才掌穩表情。
  
  她朝他淡淡揚唇,當作是招呼。
  
  明玉向來機靈,瞧瞧自家大哥莫名算妙現身……什麼幫丫鬟端茶盤?
  
  哼哼,她宮明玉何許人也?這種兩下輕易就識破機關的事要能蒙了她的眼,那她也甭混了!她這個臭大哥啊,根本無所不用其極,只為擠進她們三個大小姑娘家的“小圈子”。
  
  然後,她再去瞧瞧清姊的眉眼神態,欸……說到底,只能歎氣啊……欸欸……要是清姊別這樣淡然,淡然到幾近刻意,也別這樣毫無芥蒂地淺笑,笑到讓她小心肝刺刺麻麻、酸軟酸疼不自在,她或許就信了她,信她跟臭大哥之間那是小蔥拌豆腐,一青又二白,清清又白白。
  
  她哼了臭大哥一聲,拉拉蜷在清姊懷裏的小小姑娘,道:“澄心,咱們先把木塊搬到房裏放,要不然桌上東西太多,等會兒還得理帳打算盤,小小桌子擺不下這麼多玩意兒。”說著,她把夏曉清今兒個送給她們倆的數十種小木塊收進大木盒內。
  
  小澄心見小姊姊動作,遲疑了會兒,最後還是退出夏曉清的暖懷,挨過去與明玉一塊兒收拾那些四散的小木塊。
  
  “走嘍走嘍!”她吆喝著麼妹,忽對神情怔然的大姑娘道:“清姊,咱倆等會兒就回來,很快的,你撐著點兒啊,別受不住就走掉了。”言下之意很有貶損臭大哥的意味。
  
  “明玉、澄心,你們……”別走啊!夏曉清眉間波動,手微地攥緊,又想,遲早是要對上他的,心裏一歎,手也放鬆了。
  
  石桌桌面在首夏晨光中映出淡淡紫光。
  
  前些天,園丁按主人家意思,將兩棵槐樹移植過來,那方位恰可擋去巳時、午時高升的日陽,讓總愛賴在園子裏的大小姑娘能得一方舒涼。
  
  此時桌面擠得很,擱著筆,擺著硯臺,一小迭藍皮本子,尚橫著一把紅珠黃木老算盤,宮靜川遂將託盤擱在石凳上,再擱下手杖。他落坐,取茶給她,自個兒也端了一杯。
  
  “謝謝宮爺。”
  
  夏曉清接過白瓷蓋杯時,心頭螫疼一下,他的指映在潤透杯具上,很像那一日他提回羊脂雙心玉的景象。
  
  宮靜川似也聯想到,峻目極快掃了她一眼,見她眉心淺淡,潔白襦衣搭著水青色夏衫,青絲婉約輕散,整個人就是……溫溫淡淡,仿佛與他在桑陌上的那些事,僅是他無聊發想的一夢,從來不存在。
  
  他暗自深吸口氣,不知因何,有些不痛快。
  
  “你給明玉、澄心帶什麼來?”揭動杯蓋,也不喝,他雙目直盯她。
  
  夏曉清笑了,輕柔道:“就一些小木頭塊,都是不同的木質,前陣子跟她們提過,今兒個想到,便一起帶過來。”
  
  你說自己性情偏沉、無趣,我恰是喜愛這般制性情的人。
  
  我很喜歡這樣的人……
  
  喜歡這樣的你……
  
  她唇瓣一張一合輕掀,說的與他腦中浮現的話全然無關,他面皮竟竄熱,這“後知後學”的臉熱從桑林坡回來後就時不時發作。
  
  硬是甩掉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他嗓聲微沉。“那些……瞧起來不單單只是木頭塊。”适才迅速瞥過,每一小塊形狀各異,似可拼接成形。
  
  “嗯……”她螓首輕頷。“木塊上做有各式各樣的卯榫接頭,明榫、暗榫、長短榫、紮榫、插肩榫、粽角榫等等,可任意拼接,很好玩的。”
  
  “我想她們倆有本事玩出很多花樣。”口氣似歎。
  
  聞言,她揚睫朝他笑,見他嘴角滲暖,隱隱現出單邊的笑渦,她又斂下眉睫。
  
  啜飲兩口清茶,她道:“宮爺,我這次來,是想辭去這裏的事。”
  
  宮靜川一怔。“為什麼?”難道是因那只雙心玉……
  
  怕他真要誤解到“其他事”上頭,她語氣微促,忙解釋。“我娘這陣子精神時好時壞,前天夜裏有些發熱,昨晚才穩下,我想多在她身旁照看……再有,宮爺即將帶明玉、澄心啟程回北方,到那時也用不著我了,所以就覺得,乾脆現下把事辭了。”
  
  也就是說,“跟他走、到他底下做事”的那個提議,她仍不願意。
  
  他放下蓋杯,沉住突如算來的躁動,靜了會兒才道:“晚些馬車送你進城,我讓人請老大夫隨你回去,再替你娘親號號脈。”
  
  大恩不言謝。與他相識以來,她明裏、暗裏受過他幾次援手,實無以為報。最後她只是捧著茶,“嗯……”地低應一聲。
  
  沉靜氛圍持續片刻。
  
  宮靜川打破沉默道:“之後若遇上什麼事,也可來這兒求助,我會留些人手在此,聽邢叔調度。”
  
  她再次抬頭,神情怔忡,眼前那張黑髮鬆散束於背後的面龐如此清俊,他目中深沉,眉宇間卻濡染擔憂之色,似極力收斂了,但掩得不夠乾淨。
  
  這個人啊,婉拒她的求親,卻還是擔憂她,怕她受委屈嗎?
  
  霎時間,方寸間那團疼痛緩緩化開,化成一水溫潤的纏綿。她動心了,表白了,被拒了,得不到……到最後,卻似得到一些不太一樣的東西。
  
  “嗯。”她微微牽唇,望著他,眸心溫柔。
  
  “你……”喉結蠕動,宮靜川竟覺莫名地口乾舌燥,他端起茶牛飲,一口氣喝光。“你有沒有話要說?”
  
  對他說嗎?夏曉清眨眨眼。
  
  對我說。他內心補了一句。
  
  她想了想,秀眉陡揚,道:“宮爺回北方,倘是要再替明玉和澄心請教授算術以及管帳的先生,可得先跟那位先生談過,請先生別把明玉逼得太過,一次教會一個小技巧,專注一件事,慢慢學,她會學好的,如此一來,她自個兒快活,也就願意持續學……至於澄心,教法得多變,她是塊璞玉,宮爺要——欸……”她驀地笑出,笑容靦腆。“其實也不用我多說,宮爺肯定會好好栽培她的。”說完,喝茶。
  
  “然後?”
  
  “……什麼?”
  
  “你還有其他話要說嗎?”確認。
  
  被問話的姑娘再次想了想,最後搖搖頭。
  
  “你想說的就剛才那些?”再次確認。
  
  這次姑娘不需再想,很乾脆地點點頭。
  
  “那……喝茶!”灌完原本屬於明玉的那杯,將空杯擱回託盤後,他再搶澄心的那杯。
  
  也不知怎麼回事,他表情突然小小肅冷起來,下顎還繃繃的,像被誰惹惱。
  
  “好,喝茶。”夏曉清指撚鑲在杯蓋上的翠玉珠,揭蓋,虜誠又啜一口。
  
  初夏溫陽被槐樹葉子篩落下來,丁丁點點,融進風裏又似流金。
  
  身邊有他。
  
  兩人隔著小小一方石桌對坐,離得這樣近。
  
  她珍惜此時此刻此景,也珍惜這樣的情,他對她的眷顧之情,還有她對他的傾慕之情……
  
  她願,捧在手中的這杯茶,能再喝得慢些、久些。
  
  她願,一直記住這一刻,一直不忘此時情懷……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3:12

第十六章

  四個月後
  
  慶陽城內的神算李半仙鐵口直斷,說今兒個是這一季秋裏最好的大吉日,開張大吉,破土大吉,安宅大吉,做啥都大吉,婚嫁肯定也大吉。
  
  於是在這黃道大吉日,城東的夏商家有女出嫁。
  
  聽說婚事決定得甚是匆促,畢竟得趕在女方長輩過世百日內完婚。
  
  跟著又聽說,這男方家裏也是大商,姓朱,鄰具永安城半數以上的地都是他豆豆小說閱讀網提供朱家的,不僅從商,還是個扎扎實實的大地子呢!這位朱家商據說因生意上的事來訪慶陽,與夏家大爺、二爺相談甚歡,後來不意間見到了夏家小姐,整個人就懵了,中意得不得了,都愛進骨子裏去。
  
  “是說,這夏家小姐的親娘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兩個月前吧。咱有親戚在夏家灶房做事,說是剛入秋不久,天候一轉冷,那位姨夫人身子本就不安泰,一下子著了涼,咳得是一塌糊塗,接著又高燒不退,他們家小姐天天往灶房裏親顧湯藥,也沒能救回……咦?這位小哥,咱瞧你不像本地人,怎對夏家小姐有興趣了?”挽著菜藍的大嬸定睛瞧人。
  
  見送親隊伍吹吹打打當街而過,慶陽城的百姓們自發地退在一旁,人挨著人,隨便起個頭就能聊話,於是邊瞧熱鬧邊嚼舌根。
  
  被喊了聲“小哥”的少年咧嘴露白牙,笑得六畜興旺、牲畜無害。
  
  “哎呀,咱是本地人啊!只是家住城外,城裏的事知道得自然少了。至於夏家小姐……欸,算了算了,人家裏大商對大商,門當戶對,嫁得好也就好了!”
  
  “門當戶對是好,只是……欸,可惜一朵鮮紅插牛糞,嫩草要被老牛啃。”
  
  “喲,聽大嬸您這麼說,當中還有隱情?”少年很有求知yu望。
  
  “可不是?那位姓朱的大商主、大地主都六十年歲的人了,夏家小姐嫁過去是當填房,雖是正妻,人家家裏可還有二房、三房、四房、五房,再加上各房生下的少爺們、千命們,半數以上年紀全大過這位夏家小姐,嘖嘖嘖,根本是龍潭虎穴,咱就不信日子能過得年舒心啊!”
  
  又聊幾句,待送親隊伍走過,大嬸挽著菜籃往豬肉鋪去。
  
  少年則走回靜佇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男子身側,表情有些苦,語調帶哭音。
  
  “爺,您聽見了吧?唔……還好咱們早早跟船貨幫一塊兒混,混成一家親了,自己人,好辦事呀!不然的話,若真讓夏家喜轎抬進永安城朱家大門,拜了堂、成了親,到那時您想哭都……都……呃,不,是咱想哭都沒眼淚可流了。”
  
  那身形頎長的男子並不答話,薄唇抿成凜冽的一線。
  
  那雙深幽幽的眼甚至瞧也沒瞧“哀號”的少年一眼,只管盯著剛走遠的送親隊伍,他面無表情,闊袖中的雙手卻已發狠收緊……
  
  出慶陽城往永安城去,走水路會省時許多。
  
  夏曉清寧願棄水路,改走陸路,能拖就儘量拖延,但事到如今,她能做的都做,能賭的都賭上,許多事已非她能掌控。
  
  連人帶轎被扛上長舟,眼淚像在娘親走後的這兩個月裏哭幹了,神魂沉得極深,覺得把自個兒藏在那個地方,便不會痛到不能忍受。
  
  嫁人了呢。
  
  頭罩喜帕下,什麼也瞧不見,什麼也不想瞧,她仿佛與世隔絕,連思緒都沉潛,只有指悄悄在動,下意識撫著大紅衣上的細膩紋路,撫啊撫的,隔著嫁衣撫上墜在胸前那塊雙心玉。
  
  答應上朱家的花轎後,她更常想起那男人,她想將情託付,只是他想從她身上要的,卻從來不關男女間的情。
  
  舟只原本平穩滑行,突然一慢。
  
  外頭雜七雜八的聲響紛紛傳出,有人嚷嚷,有人吹嗩呐、敲鑼鼓。
  
  她勉強寧神,恍惚聽著,似是因今兒個是大大的黃道吉日,除她之外,尚有兩戶人家同時嫁閨女,全都走水路送親,碼頭外的舟船堵在一塊兒,還得誰讓著誰先出船。
  
  她微微一笑,覺得這個大好日子裏,至少還有別的姑娘歡喜出嫁。
  
  好累……似是許久未合睫入夢……
  
  她頭一歪,鳳冠抵著轎壁,疲倦地閉起雙眸。
  
  ……應該能睡會兒了,娘和爹在一起,果兒和大智也脫險了,她或者可以睡會兒,暫放心中事,什麼都不想,而那些該想的事,等睡醒再去想啊……
  
  她當真睡去,黑夢將她沉沉勾在神魂深處,然後她忽地驚醒,坐直身子,是因有人再次扛動轎子,將她震醒過來。
  
  已經到了嗎?
  
  但外邊卻靜得出奇。
  
  然後是她所乘坐的轎子,它突然一竄一伏,似被人從這一船忽地扛至另一船,待她穩住身子回過神,想撩開喜帕往外一探究竟時,轎子倒是被穩穩放落,讓她心頭又是一驚。
  
  她記得伴她出嫁的媒婆姓王,遂輕聲喚:“王婆……”無人應聲。
  
  她再喚:“王婆?”外頭依然靜謐謐。
  
  心裏納悶得緊,她正欲拉掉喜帕,有人卻已一把撩開轎簾,在她尚不及回應時,連同她頭上的帕子一併揭掉。
  
  嚇!
  
  一見眼前人,她整個人,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從心魂到軀體,全然僵化。
  
  她眸光怔怔然又定定然,一瞬也不瞬地直望他,然後是如釋重負,然後是無邊的思情,然後是既想哭又想笑,然後種種感覺與情感交錯衝擊,最後只能這樣面無表情望著他,無法說話。
  
  “你在幹什麼?”
  
  男人質問的聲音淡淡然,語調卻好冷、好硬,眉目冷峻,恨不得將她大卸八塊再吞噬入腹似的。然,聽進她耳裏啊,卻是這樣、這樣好聽。
  
  “我在嫁人。”她本能答話,沒料到這般的答復會惹得眼前男人加倍火大,發狠的森目幾要瞪穿她。
  
  他真的生氣了。
  
  薄而好看的唇繃緊程度猶如滿弓的弦,他沉默不語,冷森目光靜靜在她五官上盤旋,他此時模樣如此無情,對她無情。
  
  “當初退回你的定情玉佩,不是要你作賤自己,去嫁一個六十年歲的老頭。”
  
  她一樣淡然,輕聲道:“我不是作賤自己,這樣做,對大夥兒都好……我也只能這麼辦。”
  
  “你可以求援。”死瞪她,真想將她瞪穿似的。“我說過,倘有什麼事,你可以來竹林大宅求助,你也應承了,結果呢?你竟要把自己嫁掉?”不知是否怒至極處,他一掌扯住她的大紅喜袖,驀地將她拖到轎外。
  
  她一看,人竟是在他的舫船上,連人帶轎被送進樓型船艙中。
  
  “我有。”她眸線平落在他胸口。“娘去世後安葬,嫡母和大哥說我都二十有一,早該嫁人……我不想嫁,想帶果兒和大智出夏家,他們說,若我不嫁,娘的墳也別想安生……”眉心微起波瀾,語氣仍持平。“那一日,我被軟禁在小跨院裏,果兒被家裏的二爺召了去,最後是大智帶著飽受驚嚇的她逃回來,她臉上挨了摑,衣裙淩亂,襟口都被撕破了,幸好大智偷偷跟去,幸好……要不然……”眸一閉,仿佛當日那驚懼尚在胸臆間衝撞。
  
  她一手探進袖底,措出一隻小匣,打開匣蓋,裏邊有十來顆指甲大的紅藥丸。
  
  “什麼東西?”他又擰眉,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家裏一位老僕為了幫我,托人輾轉從『飛霞樓』拿到的迷藥……藥力很好,我之前試吃一顆,睡後便不醒人事,一點感覺也沒有……”
  
  —聽“飛霞樓”,宮靜川雙目細眯,那樓中經營的生意盡與男女之事息息相關,在江南一帶名號響亮。至於她手中的迷藥……等等……
  
  腦中,一道銳光疾閃而過!
  
  他突然抓住她的腕,力道仍在控制內,但卻把她手中那匣子藥全弄翻。
  
  “宮爺——”夏曉清欲彎身去撿,偏讓他牢牢扯在身邊。
  
  “什麼睡後便不醒人事,一點感覺也沒……”他語氣變得很危險,靜到教人打從心底發寒。“你的迷藥不是用在朱老爺身上,而是打算把自己迷暈了,然後躺著任人糟蹋,屆時丁點感覺也沒,是嗎?夏曉清,她可應付得真好啊!”
  
  她像要哭了,眸底紅紅,卻猶自強忍。“宮爺放開我。”
  
  這個混……不!該罵的不是她,是他的錯。
  
  他不該僅是嘴上說說,說自己能幫她。
  
  相到時候雖不多,卻深知彼此,他既知她性情柔韌,又傲又倔,要她主動求援,無疑是緣木求魚,此次若非牽扯到大智和果兒,她最後怕也是忍氣吞聲挨過去,打落門牙和血吞。
  
  所以,當行則行,不必跟她多說!
  
  他大袖一揮,再次摘掉她的鳳冠,而且還沒打算收手,直接攻取她那件頗厚重的大紅嫁衣,“啪——”—聲扯掉她的霞帔。
  
  “你……幹什麼?!放開——”夏曉清臉色一陣白、一陣紅,沒被握住的那一手用力想掰開他扣在她腕上的五指。
  
  她發絲散亂,才兩、三下功夫,嫁衣已被扒得僅剩當作中衣穿的紅襦,再脫下去的話,貼身小衣和綢褲真要露出來見人了。
  
  原是使勁兒掙扎,誰知男人突然放開她,她一愣,張大雙眸,微啟的唇細細喘息。跟著,就見他抓起架上一件墨色輕裘,罩住她的身,在她顎下系妥帶子,將她包得幾乎密不透風,只允她露出一張妝容。
  
  “跟我走。”他沉聲命令,拉著她就走。
  
  “等等!你……你……啊!”她不禁輕呼,因般艙內本就不如何寬敞,此時抬進一架大花轎,地方更小了些,那頂鳳冠擋在他經過之處,他竟大腳一踢,直直將鳳冠踹出簾外,咚一響落進水裏。
  
  他把她拉出船艙。
  
  一見他們倆現身,守在船首的安丹趕緊撇開臉,端正站好。
  
  舫船早已泊岸,夏曉清這時才發覺除他倆以外,尚有安丹、邢叔在船上,而且岸上還有他的人手,正備著車馬相候。
  
  她滿面通紅,想到适才跟他的爭執,肯定是被其他人聽得一清二楚。
  
  “你到底帶我去哪里?”她問,才掙了一下便覺他大掌收攏,牢牢握住她的手。悄歎了口氣,她在眾目睽睽下只好跟他走。
  
  下船,改乘馬車。
  
  當兩匹馬兒拉動車子往前,他終於開尊口,冷幽幽道:“為來為去,只為你娘親那個遺願,不是嗎?為了能讓你阿娘葬在你爹身側,你什麼刁難都能忍,什麼事都肯做,既是如此,何不隨我盜一次墓?”
  
  嗄?!
  
  他想……幹什麼?!
  
  她大駭。驚住。隱隱約約卻已猜出他的意圖。
  
  按理,要幹“盜墓”這種勾當,最好選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但他宮大爺偏偏反其道而行。
  
  夏家祖墳地位在慶陽城外一個小山坳,背山面谷,穀底有溪如玉帶,風水頗美。此時天光正盛,秋陽高照,夏曉清不知自己是如何走下馬車,只曉得回過神後,人已來到祖墳地,立在娘親與爹的墳頭前,手裏握有一根鍬具……唔,誰塞進她手裏的呢?
  
  一早睜開眼,到現下也不過才幾個時辰,她的心緒已大起大落、忽悲忽喜了好幾番,實未料及。
  
  她略倉皇地抬起頭,覺得映入眼中的景象詭譎得很。
  
  她眼前除了宮靜川,還有隨馬夫一塊兒來的安丹,還有他那幾位早已等在這兒的手下,還有一位身著玄服、作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那人唇上與顎下蓄胡,長眉長目,面龐清濯,當真有幾分仙味。
  
  “宮爺,此地結界貧道已盡數淨清,可能會沖煞到的人事物業已排除,午時已到,今日這個時辰最佳,算是今年黃道大吉日裏的最大吉時,破土遷葬一切都吉。請。”最後一個“請”字是對夏曉清說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3:48

第十七章

  曉清登時有些頭昏。
  
  ……請?
  
  是請她幹什麼?
  
  “請小姐破土。”半仙道長再請。
  
  “先下手為強,你不敢嗎?”宮靜川淡淡問。
  
  聽到這話,她陡將眸光鎖住他,腦中從原先的一片空白,忽地騰竄出無數思緒——
  
  先下手為強。
  
  與其讓嫡母和夏家兩位爺作主,還不如由她掌控。
  
  由她下手,不僅動娘的墳,也動爹的墳,娘跟爹在一起,她會讓他們倆在一起,這是娘的執念,不知不學間也滲進她骨血裏,成為她此生必須做到的一事。
  
  她不敢動手嗎?
  
  不敢嗎?
  
  剖——
  
  她尚未想清楚自己究竟敢不敢,手已先有了動作。
  
  十指縮緊,她牢抓鍬具一插,破了墳頭的土。
  
  挖墳。
  
  一直挖、一直使勁兒地挖,淚水不知何時開始通出眸眶,一滴滴、一串串滴進土裏,是恨,是不舍,是怨,是憐惜,種種心緒風起雲湧,逼得她淚墜。
  
  然而啊,到底仍是個文弱姑娘家,沉重的勞動持續了一刻鐘,她細臂已覺酸軟,兩手的掌心既紅又腫,還磨破了皮。
  
  咬著牙,她繼續挖,淚沒止過,手中鍬具卻被宮靜川奪了去。
  
  “放開我!這是我娘和我爹的墳,你放開我!”
  
  阻她出嫁的是他,帶她來此的是他,始作俑者都是他、都是他啊……如今她都決意“盜墓”了,他憑什麼攔她?
  
  不顧眾人眼光,她不馴地掙扎起來,男人鐵掌穩穩抓住她,坐抱坐拖地將她帶開,讓其他人接替她未完之事。
  
  就見他微使一個眼色,五、六名壯漢遂手拿鍬具一起湧上,挖挖挖挖,再挖挖挖挖,她需費上十分勁的活兒,壯漢們幾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擺平。
  
  他們全按半仙道長的指示動作,不一會兒工夫已起了新墳內的棺木,然後繼續再挖挖挖挖,挖開了那座舊墳,再按道長指示將舊墳裏肉身已腐盡的骨骸一根根撿進半人高的罎子裏,再在純白布團上用朱砂畫上人的五官,施法,持咒,封進壇中,最後再封壇成棺。
  
  目睹這一切,夏曉清忽地雙腿一軟,跪倒在草地上,眼淚不住、不住地掉。
  
  本以為再也流不出半滴淚,本以為將心收得好好的,藏在神魂深到的深處,一個無人能觸及的所在,沒想到還是痛,還要哭得這樣慘。
  
  身旁是溫暖的男性軀體,他貼得好近,原是一掌揪住她的手,而後單袖環上她輕顫的肩,這樣的慰藉之舉帶來太大的引誘,仿佛他是她最親最親的人,走進她心裏,滲進她神魂中……
  
  突然間,絲毫不能再忍,她“哇啊啊——”地痛哭出聲!
  
  她藕臂一攀,摟住他的頸項大哭起來。
  
  她哭得好用力,邊哭邊用力嗅聞那抹熟悉的紫檀香氣,邊哭邊用力將遞淚盡情灑在他頸側與胸前,然後用力地,泄出那股長久累積的滯緒……
  
     
  能哭出來,很好。
  
  當他揭掉她鳳冠上的喜帕,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她響應他的表情和語調都是淡淡漠漠,像似怎樣都無所謂了,命運如何安排,她願乖乖低頭。
  
  他不要她認命。
  
  那不像當初大膽向他示情、求親於他的女子。
  
  他寧可她扎扎實實痛哭一場,也好過凡事憋在心裏。他要她現出真我,那些起伏跌宕的感情,喜怒與哀樂,在他面前無須隱藏。
  
  入夜。
  
  江南的竹林大宅內因今晚主爺的住進,回廊上的一長溜燈籠全點上。
  
  一刻鐘前,已來投靠十多日的果兒在安丹的帶領下,沿著暈紅暈紅的一溜燈籠火,往主子的院落走去。
  
  抵讓那座隱匿卻寬敞的院子,果兒進了主屋前廳,端坐在廳上的主人家沒給她絲毫喘息機會,迎面而來就是成串的問話。
  
  一問接連一問,果兒原是小心翼翼答復,但是啊但是,越答越氣憤,最後不再隱忍,把想說的、該說的、能說的與不方便說的話,一股腦兒全傾將出去,邊哽咽邊道——
  
  “……夏家二爺真那樣說的,他那天罵小姐,罵她是、是賤貨,是婊子生的小婊子,小姐說她已辭掉宮家的事,想專心照料姨夫人,他就那樣辱駡她……”吸吸鼻子,用力揭掉眼淚。
  
  “他還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很多……反正就是很不好聽……”
  
  躊躇再躊躇,最後因主人家堅持,她不得不硬著頭皮說——
  
  “他們……他們逼小姐出嫁,嫁那個六十多歲的老色鬼,小姐一開始不肯的,嫡夫人就開罵了,說小姐那一陣子三天兩頭就被您接來這兒,早就……身子早就髒了、被玩爛了,還扮什麼矜持……”揉揉眼,眨掉淚霧。
  
  “小姐也不肯費唇舌解釋,只倔著脾氣,後來……後來……我出事了,小姐把身邊值錢的東西全塞給我,要大智帶我逃到這兒求援……小姐說……她的事,一切就聽天由命,倘是事情有變化,她能得救,那是她有福……若不能,那是她福薄,從此她認了命,就在永安朱家度此一生。”
  
  主子爺抿著唇,面容沉峻,聽小婢子費力壓下哭聲,帶著濃濃鼻音道——
  
  “宮大爺……我家小姐能賭的都賭上了,她把自個兒當作底注留在夏家,把自個兒作押了,要咱們逃,其實也是盼咱們給您報個信,就賭遠在北方的您能不能及時援手,能來,她歡喜,不能,她也無怨,小姐她……她就是這樣的人啊!總替別人想多了,卻不知要看顧自己……宮大爺,果兒感恩您,感恩您將咱們家小姐救回,果兒感恩您,果兒替您立長生牌,永生永貨供奉著,把您當神佛一樣拜……”
  
  結果小婢哭得一塌糊塗,激切得又是跪又是拜,主子爺不喜這樣的場面,闊袖一揮,讓身邊小廝將人請了出去。
  
  一刻鐘後。
  
  安丹將熱水、熱巾等物備上後,已被主子遣回去歇息。
  
  坐在前廳的一張花梨木圈椅上,宮靜川兩臂放鬆地擱著扶手,頸子微往後靠……那雙深邃長目輕輕掩起,像是奔波多日,今兒個又極是折騰,倦了,想合睫松神,靜靜睡些時候。
  
  此時分,佔用內房睡榻、不知自個兒到底昏睡多久的夏曉清將雙腳移至榻下,她套上鞋,慢吞吞走至前頭小廳,所見的景象正是如此。
  
  挨在內房通往小前廳的雕花門邊,她揉揉迷蒙的眼,怔怔瞧他。
  
  這是他在竹林大宅是的寢房,她認得的。
  
  今日在夏家祖墳地幹出那麼一場,先是盜墓,在他的“唆使”之下,她大膽盜出爹和娘的白骨與棺槨,而後是遷葬——原來一切事他早有安排。連遷葬之所都已找好,就位在山坳上方的一塊小坡地,離夏家祖墳地並不遠。
  
  她哭倒在他懷裏。
  
  壓在心上的一方大石終於放落,連日來的緊繃心緒終得舒緩,回程路上,她沉沉睡去,宛若當日她嘗試那顆輾轉取得的迷藥,深夢無覺。
  
  而此時,她又在他的榻上醒來。
  
  她走過去,直直走至他身邊。
  
  他聽到她下榻時弄出的微響,聽到她輕淺的腳步聲,直到她近身,他才徐徐掀開墨睫,兩丸深瞳猶有厲色,但那抹峻厲並非針對她。
  
  夏曉清眸線往下挪去,見他鞋襪皆除,褲管卷起,兩隻勻淨有力的大腳丫子正浸在熱水裏,而左腿褲管卷得更高些,露出左膝,膝上捂著厚厚布巾。
  
  見他浸在水中的腳板動了動,作勢欲起,她二話不說,拉出擱在圈椅底下的一張跨腳凳,斂裙坐下,然後取來備在一旁的淨布,俐落地為他拭淨雙腳。
  
  宮靜川擱在扶手上的十指悄悄收緊。
  
  捂著左膝的熱巾子滑落了,她接個正著,見他膝頭溫紅,有藥味淡淡散出,顯然熱敷前已上過藥,遂問:“還得再上藥嗎?”
  
  不用。
  
  但,他不知怎地鬼迷心竅,竟默默指了茶几上一隻長匣。
  
  夏曉清傾身去取,揭開後一陣藥香撲鼻,她挖了些膏藥先在手心搓溫,然後再敷上他的膝腿。
  
  結果就是他宮大爺真的很大爺,大大咧咧癱坐在圈椅裏,乾淨的右腳丫踩在一塊棉布上,乾淨的左腳丫卻擱在姑娘膝頭,因他左膝“需要”上藥,得把膏藥緩緩推揉開來,讓藥力從舒張的膚孔中完全滲進。
  
  她眉兒低低,專注手邊的事,他眉也低低,目光直落在她臉上、身上。
  
  她瘦了一大圈,下巴尖細,腰身不盈一握,洗淨妝華的臉膚白得有些病態,顯得眉睫別樣深濃,掩斂時,有種欲語還休的雅致。她的手勁仍拿捏得極好,時重時輕,在穴位上頻頻施力,她的手……她的手……驀地,他挺坐起來,雙手同時輕扣她兩隻皓腕。
  
  他將她的手心翻正。
  
  夏曉清原是一愣,後見他眉峰微攏地察看那些“盜墓”造成的小傷,心裏不禁發燙,眼睛也熱燙熱燙。
  
  “已不打緊。”她笑笑道。比之今夜若進永安朱家必須要承受的,這一點點傷算得上什麼?
  
  “掌根到仍有些紅腫,這幾天安分些,別再施力。”聲調偏沉。
  
  ……她好像被瞪了。夏曉清垂下臉,咬唇抿著一抹笑,很聽話地點點頭。
  
  然後他鬆開她的手,她放下他的腿。
  
  他理著褲管,她靜靜退開兩步,靜靜屈膝跪地,跪在他面前。
  
  大恩不言謝。
  
  她欠他這樣多,拿什麼還?
  
  “你——”
  
  宮靜川話未及出口,跪在跟前的姑娘已一拜到底,對他磕了一個響頭。
  
  待她要再磕第二個頭時,他人已站在她前方,與她僅差半臂之距。
  
  “宮爺……”磕頭的地方被他占走,她沒辦法磕了,只得仰高臉看他。
  
  她又被瞪了。
  
  男人一把將她拉起,眉間抑鬱,話中亦壓抑火氣。
  
  “別隨便跪人!”
  
  “我沒有,我只跪我娘和——”
  
  “我不是你阿娘!”
  
  “宮爺當然不是。”
  
  “那就別跪我!”
  
  “呃……”
  
  她怔忡望他,他直勾勾迎視。
  
  近近凝注彼此,不知他是否當真惱火,臉膚忽而變深。
  
  兩張臉離得過近了,夏曉清嗅到他的氣息,心裏鬧著,螓首又低低垂下。
  
  低頭一瞧,她淡淡揚唇,婉轉輕歎。
  
  “宮爺沒穿鞋就忙著把我揪起來,等廑欞雇譎棍輕彖禳”
  
  沒聽到聲音,她下意識再去瞧他,結果再一次被瞪,他用一種“這是誰造成的?!還敢歎氣?”的眼神回答她。
  
  她不知該如何回應,動了動被他握住的胳臂想退開,他卻突然道出一句——
  
  “跟我回『松遼宮家』。”
  
  忘了動,夏曉清定住身軀,雙眸如泓望著男人深邃的眉眼,他神情鄭重,唇抿作微繃的一線,靜靜等待她。
  
  他說,他中意她,看重她的才能。
  
  他還說,希望她為他所用,在他手底下辦事。
  
  他為她所做的,不是簡單的兩字“多謝”抑或磕頭大禮能報答,倘是她對他還有點用處,那那……這樣很好……
  
  “好。”她溫馴頷首。
  
  於是,鬧騰的心房緩緩漫開一抹酸軟,唇邊有了模糊的笑。
  
  他若要她,她就這樣“以身相許”,許給他,許給“松遼宮家”。
  
  【待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5:27

《凜凜佳人》下集

就是她夏曉清了!有經商才能,識字懂算,還夠有耐性,
他希望她為他所用,可供給她一個盡情揮灑才能的天地,
但他千算萬算,沒料到她竟對他暗生情意,還開口求親!
然則往昔陰影與罪惡感盤踞胸中,使他無法回應她的情,
他傷了她的心,她卻笑,眸底淚光閃閃,說道她能明白,
原以為說清楚便成,能明白就好,可事情怎會變成這樣?
究竟從何時開始,他的目光越來越無法從她身上挪開,
沒見著她,腦中便一直想她,心也狂跳不休,陣陣發軟,
唔,這病症日益嚴重,不好處理,看來只有她能治癒啊,
既如此,只好厚著臉皮求親……什麼?她、她已不願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5:57

第一章

  半年後
  
  已接近暮春時分,再過不久,松遼鹽場就要進入最忙碌的夏令時節。
  
  趕在夏季來臨前,以鹽產為大宗的“松遼宮家”每年都會發一筆春酬。
  
  以往管帳人手不足,不是沒錢發,而是帳沒來得及作好,不能隨隨便便從銀庫裏提錢,因此總會一拖再拖,常要拖到立夏了,才能將春酬盡數發出。
  
  然而,今年不太一樣,因宮家主爺自去年秋從南方聘回一位理帳能手,雖說那人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姑娘家,但鹽場裏,那堆繁複又繁複的帳交到這位斯文姑娘手中,常是兩下輕易就能理出頭緒,正因如此,今年松遼鹽場的春酬當真是“春季酬命”,讓一批鹽工得以分批按時領取。
  
  今兒個輪到“庚”字班的工人領酬。
  
  一早,鹽場大倉外已排了長長人龍。
  
  “我來我來,夏姑娘你站一邊去,這桌椅全是實木,沉得很,咱幫你搬!”
  
  “啊?那……那麻煩六子哥了。”夏曉清抱著藍皮帳本和算盤退開一小步。
  
  “不麻煩的夏姑娘,對咱們六子哥來說,能幫姑娘家動點兒手、動點兒腳,再出點兒力,那是天大的福氣!他樂意,他開心,他巴不得天天幫你搬桌挪椅,哪來麻煩?”排在首位的一名鹽工,兩腳開開蹲在地上啃夾肉饅頭,邊啃邊嘿嘿笑。
  
  不僅他笑,幾個排前頭的工人全在笑,有的笑聲含蓄些,有的笑得可惡了點。
  
  “六子哥,咱說的是不是呀?”
  
  “你閉嘴!”“砰砰”幾響放好桌子、椅子,吳六紅了臉,狠狠瞪那些免崽子。“你們都給咱閉嘴!”
  
  “閉嘴就閉嘴。夏姑娘,你別瞧六子哥這樣凶,他其實很溫和的。”
  
  “是、是,跟兔兒有得比,比兔兒還溫和!”
  
  吳六惱了。“拿我跟兔兒比?老子是兔兒嗎?嗯?!”火爆質問,畢竟“兔兒”—詞聽起來頗有隱喻,他頂著頭直沖了去,出聲調侃他的那幾人全跑給他追。
  
  夏曉清禁不住笑了,反正是見怪不怪。
  
  這位六子哥是“庚”字班的大班頭,今年二十有五,家中排行第六,是麼兒,五位姊姊皆已出嫁,上有一位老娘親,下無妻小,身體強健,性情豪爽,無不良嗜好,連酒也不沾半滴……而她之所以知道得如此詳細,皆因他那批“庚”字班的弟兄時不時“放消息”給她。
  
  來到北方已有一段時候,跟這是的人相到一切都好,以往只聞“松遼宮家”的名號,直到真為宮家做事,才教她大開眼界,長了見識。
  
  宮家鹽場分海鹽、井鹽和地鹽,依地質、地勢的不同,鹽產的方式自也不同。
  
  但不管哪一區的鹽場,皆需龐大人力,需要鹽匠、山匠、灶頭,需要金工、木工、石工,需要擔水之夫、擔鹽之夫、鹽船之夫。
  
  倘是以鹽井為例,每井至少需五十人分工合作,若一區鑿有十顆井,便需五百名壯丁,而這僅是保守之數。
  
  人多,要想管理得當,就得規矩明確,賞罰分明,且賞要大方,罰須公正。
  
  就如這筆春酬,宮家按年資長短髮銀,每個領頭者又另外加給,常是一次春酬就足夠尋常人家半年花銷。
  
  “夏姑娘,我來幫你吧。”鹽場大倉裏的帳房來了人手,是一位高瘦斯文的年輕男子,他端出一大盤銀子,直接擱在長桌上。
  
  “趙先生不忙嗎?”夏曉清輕聲問著這位鹽場帳房裏最年輕有為的帳房先生。
  
  “幫了你再去忙。”此話出口,趙先生自個兒怔了,白淨面皮一紅。
  
  “那……多謝了。”夏曉清臉也微紅。
  
  斂裙坐下,將“庚”字班的鹽工名冊攤開在桌上,等著依每個名字底下所記寫的錢數發春酬。
  
  她朝還在前頭場子沖來沖去的吳六揚聲道:“六子哥,別追了,讓他們回來吧!”
  
  吳六聞聲回頭,五官表情在見到她身邊的帳房先生時明顯皺成一團,想也未想,拔腿便往她這頭跑,還不忘粗聲嚷嚷——
  
  “全給咱回來排好,誰敢再耽擱夏姑娘做事,老子扭斷他脖子!”
  
  夏曉清淡淡笑,心裏卻歎了好長一口氣。
  
  這兒的人都很好,六子哥好,趙先生也好,她只望能這樣好好相處。
  
  她想靜靜在“松遼宮家”待下,待一輩子,在她還能被用的時候,盡力為宮家多做一些,其他的事,她已不再多想。
  
  近來,她漸能體會宮靜川當初退回雙心玉佩,並告訴她,他只想帶大兩個妹子,只想管好自家產業,只想盡力彌補所有事的那種心情。他那時也說,除了這些事外,其餘之事他已不多想。
  
  既不多想,就活在當下,她的一生是決意許給宮家了。
  
  這樣靜靜待下,待在他身側,靜靜報恩,鞠躬盡瘁,這樣的一生之於她,已無所求,已覺圓滿。
  
  深吸口氣,她寧下心神,將注意力放回名冊上,開始春酬的發放。
  
  鹽場大倉對面建有一大棟簡樸堅固的屋房,這是鹽場幾位大小管事或眾位元班頭們商議事務之所,有一個頗寬敞的議事廳,廳側則有間不大不小又有些不三不四的書房,它是書房,卻有榻有枕又有被,它是主子大爺專用的房,有時在鹽場待晚了,宮家主爺常直接在這兒睡下。
  
  半個時辰前,鹽場裏老老瘦瘦的總管事善老爹端著一大壺釅茶,慢騰騰從議事廳晃進書房裏。
  
  他老人家裏見難得宿醉的年輕主子無比可憐,只好忍痛撥出一點點自個兒珍藏已久的老茶王,意了壺濃到發紫卻香到不行的濃茶端了來。
  
  外頭排起領春酬的人龍時,書房裏的主子爺已灌下滿滿大杯濃茶,到這時,突跳的太陽穴終於緩了緩,沒再繼續炸得他腦子發脹。
  
  又或者他腦子仍發脹,但眼下有事引走他所有心神,讓他根本忘記頭疼欲裂這種“芝麻綠豆大”之事。
  
  “爺的這位夏姑娘當真好啊,年歲輕輕,卻是少見的沉穩,有才有能,事做得極好,卻不躁進、不搶功、不張狂。她把帳房那兒使慣的記賬法子做了幾個小變動,沒想到成效立見,那法子好用啊,今年春酬發得頗順。咱想,其他幾個鹽場也可依照辦理,爺以為如何?”善老爹見年輕主子避在窗邊,一雙眼直盯著對面鹽場大倉,他細小眼睛於是一彎,慢吞吞笑。
  
  宮靜川以為……這鹽場裏的大小漢子穿著實在太“清涼”!
  
  此時的他全然忘記鹽場鍋灶密佈,若開工便是火光熊熊,黑雲遮天,況且現下正值春末,風裏多少嗅得出夏息了,在這時節,鹽場一干漢子上身僅套背心、露出兩隻粗壯臂膀和一部分胸肌,這是再自然不過的打扮,如今來了一位姑娘,他宮大爺倒好,竟搶先替自個兒手下鬧不自在了。
  
  “成效好的話,其他的鹽場自然也要跟進。”他捏捏眉心,瞥了老管事一眼。“再有……這位夏姑娘不是我的。”他只是將她帶回北方,雇用她為“松遼宮家”做事,人家可沒賣身給他。
  
  說完話,他禁不住再去瞧那位神氣如梅心凜綻的姑娘。
  
  旁人哄鬧,她只唇角噙笑,仍自若地與眾人說話……等等!她臉紅了?
  
  她、她竟臉紅了!
  
  為何?!
  
  “呵呵,若這姑娘不是爺的,那可真是一塊『香肉』了。不是爺的,很快就是別人的。”善老爹望著窗外情景,喝著手裏的那杯老茶,一臉悠然。“六子這孩子不錯,肯學肯做,不怕吃苦。唔……是說趙明這孩子也挺好,斯斯文文的,做起事來有條不紊……欸,真是難以抉擇啊!”
  
  ……抉擇什麼?
  
  宮靜川忽地一凜——
  
  不是他的,很快就是別人的,而她會作出選擇……
  
  擇偶!
  
  本該如此,不是嗎?
  
  雖說……她曾對自己示情,甚至求親,他既已回絕,難不成還要她陪他耗著,虛擲青春年華嗎?
  
  他突然覺得兩側額穴又鼓噪起來,喉間緊澀,有股酸味直冒……
  
  該死!
  
  這宿醉也太嚴重,昨晚那傢伙帶來的那壇“透瓶香”,是頭究竟摻了什麼?竟讓他宿醉到整個胸臆被大火燎過似的,難受極了!
  
  “呵呵呵……”善老爹持續他獨有的悠悠然,只管喝茶。
  
  
  一個時辰後,“庚”字班的鹽工早都領完春酬,被班頭吳六一個個趕去上工。
  
  屋內,宮靜川用熱巾子捂了幾次臉,簡單漱洗過後,精神恢復了些。
  
  長桌上擱著海鹽場送來的鹽船改良圖,他尚未仔細研究。另外,還有兩封發往京城的信待回,還有……唔……好像還有不少事待做,但此時他腦中仍有些渾沌,心口火燎後的餘熱猶在。
  
  提不起勁……怎會這樣?
  
  突然——
  
  門“咿呀——”—聲被推開。
  
  夏曉清推門一見房裏人,不禁一怔,蓮足陡地頓住。
  
  “宮爺,你、你怎麼還在這兒?”不敢置信般眨眨眸。“安丹說……說昨日傍晚時分,鹽場這兒有客到訪,你要與那位貴客長談,所以讓他先回大宅。結果……早上未見你與明玉和澄心一起用膳,我想你該是在鹽場過夜,然後一具去拜訪盛家商了,怎麼還在這兒?”
  
  見他表情有些茫然,她忙提醒道:“盛老爺子今兒個七十大壽啊!”
  
  “噢。”是,他是忘了。欸……
  
  他一副無感的模樣,夏曉清登時無語,靜了會兒,只道:“我來這兒是……找上個月的一迭鹽單。方才遇上善老爹,老爹說,那迭東西可能是宮爺取了去,才要我進書房找找。”
  
  他並未取走鹽單,也覺善老爹的指使頗為可疑,但宮靜川真不知自己哪根筋出毛病,竟不駁反道:“唔……好像……在我這是沒錯,但我有點忘記擱哪兒了。”嗓聲有意無意透出一絲虛弱。
  
  “宮爺病了嗎?”夏曉清哪還有心思跟他討什麼鹽單。
  
  她凝目去看,他發未梳,唇色偏白,眉目間如罩迷霧,神識不穩。
  
  他懶懶地臨窗而坐,光盈盈透窗而進,鑲過他五官,將那張面龐分出明暗,似巒嶽間的山陰與山陽。
  
  她連忙走近。
  
  但一近他身前三步,她身形突又頓了頓,眉心微乎其微一動。
  
  “我應該沒病吧……怎麼了?”他將她的細微動作瞧進眼裏。
  
  “宮爺身上有一股胭脂香氣。”
  
  “什麼?!”
  
  心下一驚,忘記扮虛弱,他忙將袖子抓到鼻下深嗅。
  
  該死!真有花香!就說跟那傢伙混在一塊兒,吃虧的都是他!
  
  “我……呃,這香氣……我昨夜沒上青樓!”
  
  之前北方大商齊會松遼,宴席設在最負盛名的“醉月樓”裏,那是男人們倚紅偎翠、尋歡作樂的好所在。
  
  他當晚並未像那幾位大商召姑娘在樓中睡下,只是回到自家宅第時已是夜坐時分,竟在回廊上撞見未就寢的她。
  
  那時的她對他退避三舍,淡凝眉眸,不來親近。
  
  後來只要是設在青樓內的商宴遨請,他就莫名抵拒。以前去那樣的場所,他從不覺有什麼不當之處,現下竟已不再涉足。
  
  夏曉清沒答話,只沉靜拉近兩人之距,小手探了探他的額溫。
  
  確定無事後,她即刻收手,狀若無意般又退開兩步。
  
  “宮爺無事就好,我也——”
  
  “我想吐,可是吐不出來。”他忽而道。這話是很有博取同情的嫌疑,但也算真話,因為從方才見她對其他男人笑、在其他男人面前紅了臉,他就有股想吐卻吐不出的窒息感。
  
  他又道:“我真的沒上青樓,我已經很久不去那種地方談事,真的!”全然沒察覺自己語氣繃得有多緊,很怕她不肯信他似的。“我昨晚被灌了些酒,那酒後勁很猛,而且不知添進什麼料,整個人就茫了。”
  
  “那姑娘灌你酒?”她不自覺問出。
  
  “那人不是女的!”語氣接近咬牙切齒。
  
  “囑。”她點點頭,輕斂眉色。
  
  聽到她仿佛無意識般發出單音,眸線也不跟他相接,宮靜川內心更急,卻苦於不知該如何解釋。
  
  他隱隱有些惱火,但究竟氣什麼,又無法分辨清楚。
  
  “宮爺躺下來會不會舒服些?我去打些水來。”轉身就走。
  
  “不用,你等等!”他緊聲喚住她,見她佇足在門邊,一時間卻不知叫住她幹什麼,想了想遂問:“……你要回府裏去了嗎?”
  
  曉清再次點頭。“也差不多時辰了,再遲些,果兒會以為我待在鹽場不回去,她又要趕著送飯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6:21

第二章

  她午前年在鹽場這兒做事,午時一到,大智會趕著馬車來接她,在宅裏與明玉、澄心一塊兒用過午膳後,她通常會帶著她們倆“玩”—個時辰左右,“玩”的東西很雜,總之是邊玩邊學。
  
  “我跟你一道兒走。”宮靜川忽下決定,就是不想她排拒般離那麼遠。
  
  “可是那個……我在找上個且的鹽單……”
  
  “唔,我好像把它帶回府裏了。”
  
  她微怔。“宮爺不過去盛府祝壽嗎?”
  
  “我這樣臭,即便要去,總得回去換套衣衫再去。”他將鹽船圖收進匣內,合下匣蓋時,發出的聲響有點過大。
  
  聽著男人近似賭氣的口吻,夏曉清只覺迷惑,但見他臉色當真不太好,她心絞緊,自也擔憂,不禁放柔嗓音道:“回去後,我煮醒酒茶讓宮爺醒醒酒。還有你的膝腿,昨兒個未敷藥推拿,等回府後也得再瞧瞧。”
  
  就這麼簡單,就這樣短短幾句慰問,宮靜川竟覺那股無以名狀的火氣“逤——”—聲全被澆熄。
  
  心緒如此反反復覆、起起伏伏兼之陰陽怪氣的,到底哪兒有毛病?
  
  “被你這麼一提……”抿抿唇,他有意無意摩挲左膝,眉間似有若無一蹙,正要說疼,他雙目突然瞠圓,直直睖瞪她身後某處。
  
  夏曉清自然也隨他的目光回眸。
  
  一瞧,她不禁愣住。
  
  書房門外的議事廳走進一位美人,那人身穿紫紅色華服,長而烏亮的發柔軟垂墜,發上卻無任何飾物,正因如此,整個人飄逸好看極了。再加上美人臉上濃淡適宜的妝,實在教人挪不開眼。
  
  “爺,昨兒個的貴客又來訪啦!”善老爹跟在美人身後,慢吞吞來報。
  
  夏曉清嗅到那股胭脂香氣,是宮靜川身上沾染的那股氣味,同時也是眼前美人身上的香氣。
  
  昨兒個的貴客……
  
  那人不是女的。他适才說得斬釘截鐵。
  
  但,眼前明明是個大美人!
  
  “還來幹什麼?”宮靜川緩緩立起,眼神戒備。
  
  美人瞧瞧他,撇開精緻無比的臉蛋,又瞧瞧杵在書房門邊的夏曉清,水漾麗眸為之一亮,開口笑歎——
  
  “欸,人家來,是想跟你交往啊!”
  
  嗄?!
  
  望著那個驀然沖到自己面前的美人,夏曉清小嘴張得跟眼睛一樣圓,一是因美人說的話,二是因美人說話的聲音。
  
  那聲音,是屬於男人才有的中低聲嗓啊!
  
  “交往”二字聽起,來完全是“交朋友”之意。
  
  美人來訪,尋的是她夏曉清,而非宮大爺,美人想跟她交個朋友。
  
  夏曉清不清楚自己何時成了美人眼裏的香餑餑,竟被一路從井鹽場糾纏回到宮家祖宅。
  
  今兒個午時時分,大智來接她,那輛小小卻結實的馬車裏一下子擠進三人,而那位美人明明有輛華美至極的馬車,卻硬要自家馬夫駕著車跟在她的小馬車後頭,舒適的大地方不待,偏要擠來她的小地盤。
  
  鬧了這麼一場,她倒是弄明白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
  
  等人姓秋,雙字涵空,說是打江南水鄉來的,家裏專營絲綢生意。
  
  她一聽,雙眸盧瞠得更圓。江南一帶經營絲綢的商家,沒誰不知秋姓豪商,她夏家商手中的產業既以絲綢為大宗,對江南秋家的名號自是如雷貫耳。
  
  簡單來說,做的雖都是絲綢生意,如夏家這種商人只能稱作是中上等的規模,而秋家大商不僅占了民間大盤生意,與皇朝內廷的制衣局又多有關連,屬真正的豪商巨賈。
  
  擠在馬車內時,她最先上車,所以坐在最裏邊。
  
  秋涵空撩著紫亮亮的衫襬想跟在她身後爬上,無奈華服層層迭迭太繁複,絆手絆腳,卻是腿腳不太好的宮靜川搶先一步跨上車,擠在她身側。
  
  夏曉清被他們倆弄得有些頭暈。
  
  一個是涎著美臉、笑咪咪拚命賴過來介紹自個兒;另一個則擠在中間,為她一擋、再擋、三擋,但宮大爺一路上雖沒給秋涵空好臉色看,卻也沒趕人下車,可見是把對方視作親友,才容許他這樣胡攪蠻纏。
  
  曉清心想,他們一個是北方大商,一個是南方巨賈,手裏營生雖不同,機緣卻巧妙,竟讓兩人成知交了。
  
  只是……這位秋家的爺存心讓姑娘家汗顏似的,長得美也就算了,妝點起來豔光加倍照人,他膚上、衣上的胭脂香混過某種花香,流淌整個車內,不難聞,氣味甚至頗為風雅,但聞久了還是要暈的。
  
  回程路上,有幾次她會偷偷把臉貼近宮大爺的臂膀或寬背,悄悄地呼息吐呐。他衣上雖也沾了胭脂香,但仍留紫檀清香略辛之氣,能讓她徐中“換氣”。
  
  然後有一次他剛好撒過臉,覷到她鼻尖正輕蹭他的衣,兩人視線一下子對上,近得不能再近,她驀地紅了臉,他陰黑的眉目突然一緩,嘴角竟慢騰騰滲出一抹了然帶趣的笑。
  
  她心跳瞬間騰沖,忙重新坐正,沒敢多看。
  
  想到他緩緩勾笑的模樣,很親昵,臉離得這樣近,勾引幽靜情思,她記起唇角上曾有過的暖觸,那朵意外之吻。
  
  入夜後的宮家大宅有種奇清氛圍。
  
  可能地處北方之因,大宅的格局與慶陽那座竹林宅子並無多大差異,但夜風就是不同,即便春末,走在長長回廊上,袖與裙裾仍要教風拂得飄飄飛揚。
  
  提著一隻燈籠,夏曉清剛離開小姊妹倆的院落。
  
  近來明玉正為習武之事跟無惑鬧得凶,那小姑娘要惱恨一個人,自有她一套說法,旁人越勸只會越僵,尤其又在氣頭上……看來,還得再等一段時候吧,等小姑娘自個兒看明白、想清楚了,這結也才能解。
  
  她沒有直接回房,而是進了藏書閣,想帶本書回去翻讀。
  
  當初離開夏家,心裏很是可惜爹的那整屋子藏書,沒想到來到這座宅子,裏頭竟也有一座驚人的藏書閣,而閣中所搜集的書,內容包羅萬象,比起爹的藏書有過之而無不及,再加上宮家大爺允她自由進出,她就像尋到一座寶山,既驚又狂喜不已。
  
  推門進書閣,她走到裏邊的大書櫃。
  
  這一櫃子的書多是坊間流傳的雜書,寫天文地理,寫稗官野史,寫佳人才子,也寫紅塵豔記,跟她以前所讀的東西大不相同,卻分外有趣。
  
  她先小心翼翼取出燈籠裏的小燭火,一冊冊瞧著,倘有看上的書,就將燭火擺地上,席地而坐,翻閱著試讀幾頁。
  
  忽而,有腳步聲移近,且不止一人!
  
  書閣的門被推開!
  
  夏曉清在聽到推門聲響時,一切憑本能動作,已“呼——”一聲吹熄小燭火。
  
  她坐在大書櫃後,聽到那位嚷著要跟她“交往”的貴客,跟在宮大爺身後雙雙踏進書閣。
  
  “纏了我這麼久,天都晚了,你不滾回你的地方,還賴進來我這兒幹什麼?”宮靜川隱忍怒氣道。那感覺像打算在“半道”上將對方了結,因此借用書閣之地把話說清楚,免得對方當真一路跟進自個兒的院落或寢房,然後繼續糾纏。
  
  “人家哪里纏你?人家明明是來跟夏姑娘要好的,是你硬把人家拖走,要人家跟你一起去給那位老老的盛老爺子祝壽,害人家跟夏姑娘都沒說上幾句話,你怎麼這樣待人家?”
  
  聽到一連串的“人家”,夏曉清唇已彎,得用手壓在嘴上才能忍下笑意。
  
  真頭痛啊……
  
  偷聽人談話,實在不是什麼好主意,然,她現在已騎虎難下,只能暗暗希望他們能快些離開,讓她也好離開。
  
  “你還想怎樣?”無奈歎氣。
  
  “人家想再見見夏姑娘,跟她說會兒話再走。”
  
  “你別鬧她!”語氣陡硬。
  
  秋涵申嘿嘿笑過一陣,說話方式終於正經了些。“小弟今兒個純粹是好奇,想瞧瞧這位讓咱們宮大爺費心照看的姑娘究竟是何模樣罷了。我明白夏姑娘是你的人,咱倆好歹也拜過把子,你是我拜把兄弟,兄弟妻,不可戲,我是絕對不敢覬覦。”
  
  他這話讓避在書櫃後的夏曉清將嘴掩得略緊,玉頰瞬間火熱,膚上泛開一陣輕麻,整個人從裏到外細細、輕輕地顫慄。
  
  “別胡說!曉清不是我的什麼人,她就是她。”明顯煩噪。
  
  “既是如此,便是見者有分,想搶的都能動手……你那是什麼臉?瞪得這樣兇狠!我有說錯嗎?那姑娘長得好,脾氣好,又有才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經地義,莫非你想擋人家姻緣路?”書閣內陷入一陣靜默。
  
  夏曉清將額頭抵著曲起的膝處,心音一聲大過一聲。
  
  胸房中這顆鮮紅火熱的心仿佛被高高懸吊著,又如被狂風掃過的落葉,隨風不住地騰伏翻飛……她知道因何會如此——
  
  因她依然期盼。
  
  她以為自己一切安然而無欲,其實仍貪。
  
  然後,那道再熟悉不過的男性沉嗓終於出聲,用一種似已經過深思熟慮、淡然卻鄭重的語氣道——
  
  “若是她有了好物件,要她自己看上眼的、心裏喜愛的物件才算……那我為她歡喜都來不及,豈會阻她?”略頓。“屆時宮家替她辦嫁妝、操辦婚事,我就像嫁親妹子那樣讓她風光出嫁,『松遼宮家』便是她的娘家,我不會讓她受委屈。”
  
  雙眸這樣濕熱,夏曉清緊緊閉著,但熱熱的淚還是滲流而出。
  
  有啊,她自己看上眼,心裏很喜愛的,確實有這樣的人……他難道不知嗎?
  
  她想,放聲哭一哭會比較好的,卻又必須努力忍下哽咽。
  
  她於是咬住衣袖,忍得渾身發顫,雙手環抱自己,內心不住祈求,希望他們趕快走開,要不然……再不然的話……她、她會出糗的……
  
  可惜老天爺沒站在她這邊。
  
  秋涵空這時問道:“所以你佈局整治慶陽夏家,借力借到我這兒來,誘得夏震儒歡喜吞掉大餌,現如今就等你使出最後致命的一擊,這大半多來的操持,全因你看不慣夏家兩位爺的行徑,跟你心疼夏姑娘半點關係也沒嗎?”
  
  “我當然心疼她。”
  
  “這不就對了!還嘴硬?你明明喜愛她呀!”自以為套到話,眉開眼笑。
  
  “我拿她當妹子看待,自然心疼她、喜愛她。”沉著以對。
  
  突然,書櫃後傳出細微聲響——
  
  “誰?!”
  
  宮靜川厲目掃向聲音來源。
  
  一抹輕微淡薄的身影慢慢從巨大書櫃後走出。
  
  此時,書閣門扉開敞,月光與回廊上整排燈籠的朦朧火光,幽幽漫漫從門外迤邐進屋,亦星星點點透進窗紙,將書閣內的擺設映出各自該有的輪廓,也讓書櫃後走出的那抹影兒由暗漸明,形象漸現。
  
  看到竟是那姑娘,管他們是北方豪商抑或南方巨賈,瞬間全變了臉色。
  
  “宮爺,是我……”夏曉清深深吸氣,一手虛扶木櫃,一手輕揪襟口。
  
  她眸光如此沉靜,靜謐謐掃視他們二人面龐。
  
  最後,兩汪深泉眸光又落回宮靜川臉上,她嗓音幽淺道:“對不起……我聽到你們說話了,我不是有意偷聽,我、我一直都在書閣裏,然後你們就進來了,然後……”抿唇,她閉閉眸,再張眼時,話已直接切入重點。“你們方才談到夏家,談到我異母兄長……我想知道夏家出什麼事?”若非為了此事,她絕對是咬牙忍到底,怎麼也不出來。
  
  她勉強自己迎視他們的目光,迎視宮靜川那雙深不見底的長目。
  
  內心宛若冰火交攻,極難受,亦極難堪。但既已仰面而去,也得強撐到底。
  
  她試著揚唇,問:“宮爺能說與我知嗎?”
  
  那男人的五官在一室幽光中顯得嚴肅冷峻,似是無情。
  
  氛圍窘迫!
  
  情況變得十二萬分棘手,又二十萬分尷尬。
  
  嚷嚷著要與姑娘再見見面、說……說話才願離去的秋涵空見事甚快,立時決定不再逗留,打了聲招呼後,也不管主人家與姑娘家有無聽見,人已退退退,再退退退,循著原路往宮宅大門疾速挪動。
  
  反正是誰鬧出的爛攤子,由誰去收拾。嘿嘿!
  
  這一方,宮靜川跨出幽暗的藏書閣,身後跟著那抹沉靜淡薄的女子身影。
  
  男在前,女在後。
  
  身為主子的他在前,自覺早將一生許給“松遼宮家”的夏曉清跟在後頭,於是就這樣一前一後靜靜跟隨,隨著他走回主院。
  
  今日午後隨主爺一同上盛家祝壽的安丹早已提前回到主院,還在寢房的邊間小室內備妥澡盆與熱水,供主子浴洗淨身。
  
  夏曉清有些犯倔了,宮大爺在裏邊由小廝服侍著,她就待在主院的長廊上等待,堅持不走,就等宮大爺開口答復她的問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6:43

第三章

  一刻鐘後,安丹將主子換下的衣物抱出,後又端來一盆淨水,他向夏曉清使了個眼色,暗示裏邊的人已結束浴洗。
  
  夏曉清上前,接下他手中那盆子水。
  
  “姑娘,這活兒讓我來吧,您這……”
  
  “我來,你先去休息。沒事的。”她淡微一笑。“放心,他是你的爺,也是我的爺,我會服侍好他的。”
  
  安丹不清楚主爺跟姑娘鬧些什麼,只是見夏曉清如此堅持,又想平常多是她幫主子爺推拿膝腿,便也沒再堅持,乖乖將臉盆水交出去。
  
  跨進前廳,夏曉清端水逕自走入內房。
  
  宮靜川此時背靠床柱而坐,右腳踏在地上,褲管卷起的左腿在榻上伸直,膝上捂著厚熱巾。
  
  見她自行走進,他臉上不見慍色,默許她擅闖他的寢房。
  
  适才在藏書閣,面對她的輕問,他當下不答,轉身就走,其實有逃避的嫌疑。
  
  想她一直在書閣內,肯定將他所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一些話教她聽了去,原也無所謂,但她在幽暗中淚光閃閃的眸子卻讓他莫名心虛又心痛起來。
  
  仿佛回到他退她雙心玉佩的那時,明覺自己並未做錯事,思緒卻亂極。
  
  所以需要先穩下來,所以才選擇先走開,而現下,該談的還是得談。
  
  見她將水端至盆架擱上,他瞅著她纖細身背,低沉徐慢道:“夏家這些年的狀況,你身在其中,不可能全然不知。夏震儒對底下養蠶收絲的小戶常是強收賤買,倘有誰不從,老二夏崇寶手邊養的那幾個打手立即上門招呼。”
  
  站在臉盆架邊的夏曉清已旋過身。
  
  她向他走近,臉上表情有些木然,但黑黝黝的瞳仁兒不住細湛。此時燭火明亮,映出她微紅的眼眶和猶帶濕意的頰面,那剛哭過的模樣無所循形。
  
  宮靜川暗攥了攥手,那股莫名的心虛似乎越來越嚴重。
  
  他抿抿唇又道:“夏家商之所以被『伍家堂』完全拋在後頭,幾樁大生意全被『伍家堂』吃下,皆因夏家商所賣之物已有摻雜使假之嫌,不僅絲綢生意如此,連幾家古玩鋪子也這麼幹。”
  
  夏曉清聽著,臉色微白,怔怔輕喃:“……我不知情況已這麼糟,我以為他們……他們……”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他們要能醒悟,當初就不會逼你出嫁。”他替她將話道出,口氣略硬,目底飛快閃過一絲野蠻。
  
  她心口一震,下意識又輕揪前襟。
  
  “秋大爺說你……布了局?”
  
  “我僅是以其人之道,還之其身。安排幾場酒宴,找個深諳絲綢盤的暗樁接近夏震儒,他妄想霸絲綢盤,只是苦無機會,如今有人領入門,要釣他不難。再有,你未進朱家大門,當時夏家所收的巨額聘命得全數吐回外,姓朱的原應允要與夏家合作的生意也就告吹,夏震儒急著想東山再起,他越急,就越好拿下。”
  
  他簡短說明,並不是那麼想讓她知曉每個細節,畢竟是以惡制惡,有些手法並不如何乾淨。
  
  然,曉清自是明白的。
  
  她沒再深入,只問:“所以那位深諳絲綢盤的人,是秋大爺身邊的人?”
  
  宮靜川頷首,深深看她。
  
  “前些時候,夏震儒聽了那人的話,大膽假冒了江南秋家的字型大小,恣偽亂真,如今證據已在手,此事可大可小,畢竟秋家與制衣局有些牽扯,若往上報,徹查下來,足可將整個夏家商連根拔起。”
  
  黝潤眸子圓圓張著,夏曉清一時無語,只傻愣望著那張嚴峻面龐。
  
  “我尚未決定怎麼做。若是你……你會怎麼做?”他忽而問。
  
  若是她……若是她……沉吟片刻,最後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只希望宮爺無論作何決定,都別牽連無辜,這樣……就好。”
  
  “即便慶陽從此無夏家商,如此亦好?”劍眉微沉。
  
  夏曉清未立即答話,估暈著差不多時候了,她朝榻邊走去,取走他膝上已變涼的厚巾子,然後如同她這半年來時常為他做的,她從一旁長匣中挑出些許膏藥,搓熱後,坐在榻邊為他推拿。
  
  她低眉斂睫,再言語時,幽微聲音帶著一絲輕啞。
  
  “那時遷走我娘、我爹的墳,宮爺又讓人將那兩座墳的外表,還原成原來模樣,自那時起,我已算是出了夏家,之後又來到北方……慶陽有無夏家商,對我來說並不重要了。”
  
  宮靜川心中波瀾微起。
  
  看著她靈巧的手,又靜瞅她輕垂的臉蛋,他看了好半晌,實不知那句話為何會通到嘴邊,接著自然而然溜出薄唇——
  
  “你遲早要嫁人,嫁了人,冠上夫姓,夏家的事確實與你不相干了。”
  
  按揉他左膝穴位的小手突然頓了頓。
  
  她臉壓得更低,才想繼續手邊的事,宮靜川忽覺有什麼滴落在膝腿上。
  
  濕熱濕熱的……是……淚水?!
  
  她、她怎又哭了?!
  
  宮大爺驚得一顆心突突跳!
  
  他最怕她這種哭法,完全讓他……實在是……雖不知罪犯何條,卻很想乾脆在她面前九死以謝罪!
  
  “曉清……”他收回腿,挺起上半身朝她傾近,才探手欲扳起她的臉,面前姑娘已然退開,起身盈立。
  
  她站著,他坐著。
  
  她終於揚睫,勻頰掛著兩行清淚。
  
  他定定看她,無數意緒在心中糾纏。
  
  猛地一波狂潮打來,從她濕潤的、幽深的、情絲盤繞的眸中打來,打得他渾身隱隱疼痛,尤其左胸之內,而那樣的痛正慢慢加劇,往魂的深處鑽……他到底怎麼了?
  
  “宮爺,我知道我當時那樣……那樣做……我、我……”淚一直湧出,她十指絞緊,拚命壓下想哭的感覺,努力想把話說清楚。“……我把雙心玉硬塞給你,是我做事欠思慮,但我覺宮爺很好,確實是很好、很好的……至於那個求親之舉,我……我都說了,是玩笑話……”
  
  —陣熱淚威肋著要奔流出來,若是壓不下這一波,後邊絕對是潰決而出,她突然微微發顫,雙眸眨也不敢眨,只知深深、沉沉地呼吸吐呐。
  
  不哭。她沒有哭。她沒有。沒哭。
  
  男人此時起身朝她而來,她宛如帶到驚嚇的小免,驀然後退兩步,兩手還護衛般環抱自己,沖口便道:“別過來!你……你別過來……”
  
  宮靜川瞬間臉色一變,眼神亦變得晦暗難明。
  
  他應她所求佇足,沉聲道:“你不是將玉硬寒給,我你——”
  
  “我做的那些事,讓宮爺感到困擾了。”
  
  她氣息緩了緩,原是撇開臉容,此時再次面對他,眼眶紅通通,卻微微一笑。
  
  “我想說的是,我既已隨宮爺回北方,進『松遼宮家』做事,就沒再想過婚配之事,只盼這一生在松遼安度,宮爺無須為曉清的婚事多費思量……倘是……倘是宮爺以為我有什麼覬覦之意……請宮爺放一百二十個心,人貴自知,我是什麼身分,我心裏清楚,這份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我……我只想為奴為婢報答你,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想的,真的……我什麼都沒想,是真的……”
  
  說“是真的”三字時,她眸光一垂,覺得這三字仿佛是在說服自己,明明傾心傾意,卻要說服自己什麼都沒想,頓時間,心裏狂鬧。
  
  “夜深了,宮爺也該就寢。”
  
  丟下話,她沒敢再看他一眼。
  
  像把內心苦澀盡數吐出,餘下的已不幹她的事一般,她轉身就走。
  
  水青裙襬拂過門檻,薄薄纖影走在朦朧燈籠火下的回廊,很快地走出主子院落。
  
  至於那個遭“遺棄”的主子,雖不是絕頂的辯才無礙,但尋常時候明明是說話有條不紊兼之思緒清晰、見事銳利的主兒,偏偏在某個姑娘面前,他常要被攪得頭昏腦脹兼之頭重腳輕。
  
  約莫過了半炷香時間,宮靜川才陡然想出教他傻怔在原地的癥結所在。
  
  我只想為奴為婢報答你……
  
  ……為奴為婢?
  
  為、奴、為、婢?!
  
  難不成她當初答應得那樣乾脆、神情那樣溫馴,絲毫不抗拒就跟他回北方,然後乖乖接下鹽場帳管之職,且天天這樣努力、盡力、奮力地做事,這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他於她有恩,為了報恩,所以她委屈自己?
  
  這個混——不!不能罵她!不是她的錯,她、她她很好,錯的都是他,沒事幹麼跟她提嫁人之事!
  
  宮家的奴脾不夠多嗎?還需要她來湊一腳嗎?她、她……
  
  你說自己性情偏沉、無趣,我恰是喜愛這般性情的人……
  
  我很喜歡這樣的人,很喜歡……
  
  喜歡這樣的你……
  
  驀地,他那“後知後學”的臉紅之症再次發作,且一發不可收拾,比之前幾次都要嚴重,紅潮不僅染布他面龐,更湧往四肢百骸,教他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全紅了個遍,心跳飛快。
  
  她說的話,他記得那樣清楚,每每一想,胸中就發熱。
  
  他從不覺自己當初退回那半片雙心玉佩有何不對。
  
  然而此時此際,心頭沉窒,喉中緊澀,他竟有院惜與慌亂之感,就覺得,自己是否真做錯了什麼……
  
  鹽場的春酬在昨兒個已盡數撥出,手邊的事終於緩了些,夏曉清在宮家撥給她住下的院子裏簡單用過早飯,接過果兒遞來的清茶,忽而有些怔忡。
  
  “小姐,怎麼了?”果兒瞄了眼那杯茶,看不出個所以然。
  
  夏曉清回過神,抬頭笑了笑。
  
  “果兒,都跟你說多少次,別再喊我『小姐』,都大半年了還改不掉。這兒的小姐只有明玉和澄心,我和你一樣,都是受雇子宮家的人。再有……你也別只顧著服侍我,往後倒茶、端水這些事,我自個兒來就好。”
  
  “小姐,我不服侍您,還能服侍誰去?如意、如福、如春、如喜都在明玉大小姐和澄心小小姐院子裏,用不上我啊!而且當初宮大爺帶咱們回北方,本就要我一直這樣服侍小姐的。再說了,小姐這個院子才我一個服侍丫鬟,頂多出門時還配個大智當馬夫,您瞧瞧府裏佘大管事,他那頭就有四個跟班,大爺撥給他專用的馬車可比小姐用的那一輛寬敞多了呢!”
  
  夏曉清沒想到會被一個小丫頭堵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當初被帶進宮家,只覺有個小地方棲身便可,府裏大管事依著主子指示,額外安排了兩位婢子照顧她的起居,皆被她婉拒了。
  
  她自覺寄人籬下,受人所用,許多事簡簡單單即可,但現下上想,又覺打一開始時就不曾簡單過——
  
  她有自己的院落,較以往在夏家時大上許多,且極是雅致,擺設用物皆講究。
  
  她有自個兒的使喚丫頭,還有專屬的馬車與車夫。
  
  還有還有……她竟是一日三頓飯皆與主人家同桌!
  
  她根本過得像個富家千命!
  
  越想這些事,腦子裏越亂,然後想起那晚對宮靜川說的那些話……欸,什麼為奴為婢報答他……到底是她在報答,抑或受他照顧?
  
  她的思緒讓一陣“啪啪啪啪——”驟響的跑步聲阻擾。
  
  雅廳裏的主僕二人同時循聲看去時,那兩道明媚可喜的“大小旋風”已沖進前頭小園,跑過青石板道,躍上石階上簷廊,最後沖進雅廳裏。
  
  “清姊!為什麼今早不來飯廳用早飯?你這兩天怪怪的。是不是臭大哥使了什麼臭招。太臭了。你支援不住,所以就不來跟咱們一塊兒吃了?”
  
  明玉一來就張聲嚷問,拉著夏曉清衣袖。
  
  “你不來,大哥臉更臭,我和澄心好可憐,看著他的臭臉下飯,吃得好痛苦。清姊……你是不是討厭大哥了?”可憐兮兮地癟嘴。
  
  夏曉清被問得雙頰微熱。
  
  大的癟嘴已經夠讓人心疼,連小的也癟起紅嫩嫩的小嘴,輕輕搖著她的袖,香軟小身子挨蹭過來,那依戀神態實在教人招架不住。
  
  她先是反握澄心小手,對小小人兒笑了笑,然後才轉過來瞧著明玉。後者近來仍跟那個不愛說話的青年鬧著,鬧得圓潤臉蛋都見消瘦了,下巴這樣尖細……她心底不禁一歎,眸光透著憐惜。
  
  “我沒有討厭宮爺。”事實上是很喜愛、很喜愛啊……
  
  “那咱們往後還是天天一塊兒吃飯嘛!你來,我和澄心就吃很多給你看,不管蒲大廚子端出什麼,咱和澄心都吃,不挑菜了!你要不來的話,那、那麼……果兒——”突然看向退到一旁的婢子。
  
  “是!”果兒連忙應聲。
  
  “以後多準備兩副筷子和碗,我和澄心都來這兒吃飯!”
  
  “呃……是。”果兒低下頭,費勁忍笑。
  
  夏曉清有些頭疼地看著宮家大小姐,最後只得苦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7:22

第四章

  明玉見她笑歎,知道她肯定心軟了,而心一軟,最終是要妥協的。她甜甜一笑,遂換了個話題,道:“清姊,你沒討厭大哥,那就跟咱們一塊兒出去玩吧!”說罷,手已使勁拉扯她,而且是小姊妹倆聯手出擊。
  
  “什麼?等等……你們這是幹什麼?我等會兒還得過去鹽場啊,大智都去備車了,你們——欸……”
  
  曉清甩不開大的那雙練過拳腳功夫的手,也不敢太用力甩小的那一雙稚荑,於是真被拉出雅廳了。
  
  被拉出自個兒的院落後,礙于宮府裏僕婢眾多,尤其又是早上,忙著灑掃庭院的人到到可見,夏曉清不好再跟小姊妹倆拉拉扯扯,結果一路被帶出大門。
  
  經過前廳時遇到大智,他搔著頭,呐呐對她道——
  
  “小姐……佘管事說……說不用幫小姐備馬車了……那個……大爺他、他有馬車,還說小姐今兒個不去鹽場了……”
  
  她還不及交代大智什麼,人已被拉出大門。
  
  一輛套著兩匹駿馬的大馬車備在宮府大門前。
  
  一撩簾,她驀地怔住,車內除了宮靜川外,還有一位俊美無仁儔的年輕公子。
  
  “夏姑娘,你不認得我了嗎?咱們兩天前不才見過面、說過話?”—頓。“嗚……你真不認我了?這也太沒良心啊……”
  
  見一旁的宮大爺直接翻白眼,夏曉清僵住的唇角忽而一軟,沉靜道:“秋大爺,我認出您了。”
  
  秋涵空揪成小籠包的哀怨五官陡地一弛,沖著她呵呵笑。“那……夏姑娘覺得我男裝好看,還是女裝好看?”
  
  “都好看。”她老實回答,沒發覺宮家大爺雙目陡眯,臉色一沉。
  
  “上車。”宮靜川淡淡道,聽起來跟命令沒兩樣,但一見被兩個妹子“強搶”出來的姑娘因他這麼一說,隨即低臉斂眉上了車,他又想罵自己混賬。
  
  這兩天,她明顯躲他,但每晚仍會過來幫他推拿膝腿。
  
  他試著想跟她談,卻見她神情疏離,連眸光都不願與他銜接,那實在是……實在讓他心慌得很,很怕說什麼錯什麼,結果就持續這樣僵著。
  
  值得慶倖的是,他至少握有明玉和澄心這兩張天王牌,可攻她心軟無藥醫的死穴,讓她無法疏離到底。
  
  今日出遊,馬車一輛,馬夫與小廝各一名,無惑與其他兩位護衛則騎馬相隨。
  
  車內壁壘分明,大小姑娘坐一邊,大爺們佔據另一側,兩兩相對。
  
  夏曉清又成主心骨,明玉和澄心一左一右挨著她。
  
  車內除備有清茶與果物外,角落紅木匣裏亦擺放好幾色糕點。
  
  馬車走了約一刻鐘後,明玉取來一塊藕香芙蓉糕,剝著吃了一口,又剝給澄心一口,還剝了一小塊要喂她。
  
  儘管不餓也不饞,夏曉清仍溫馴張口,含進明玉抵近的香糕。
  
  突然——
  
  “你幹什麼?”宮靜川眯目瞥向試圖把頭擱在他頸窩的秋涵空。
  
  這一出聲,對座的三雙眸子同時掃向某位俊美公子。
  
  “我就想學她們坐成一團啊!”挨了瞪,秋涵空一臉委屈。“你不喜歡就算了,我跟夏姑娘她們坐一團。”真要起身換地方,某位大爺豈容他去跟大小姑娘們挨著坐?立即將他按回原位。
  
  “你就給我這樣坐!”宮靜川發狠道。
  
  “嗚……”
  
  明玉見狀格格笑。“秋哥哥,你要不要也拿塊香糕喂喂我大哥?”
  
  “咦?這主意不錯。”秋涵空美目眨了眨。
  
  “來,我幫你挑一塊,唔……大哥愛吃雪條糕,你剝這個喂他,他肯定吃。”
  
  “真的嗎?來來,給我。”
  
  見那一小塊撚到嘴邊的糕點,宮靜川整個無言。
  
  他絕情揮袖,擋掉俊美男的餵食,目光隨即射向正對他皺臭、嘟嘴、扮鬼臉的明玉,跟著就極自然地瞟向她身邊那個唇角噙笑的大姑娘。
  
  兩人眼神一接,他直勾勾看著,大姑娘卻很快地調開眸線,像是竹簾半卷的窗外突然出現什麼有卻玩意兒,誘她去看。
  
  他抿起薄唇,眉色不豫。
  
  這一路上,幸得明玉愛笑愛鬧,而秋涵空也樂於跟著起舞,才不至於悶壞人。
  
  馬車約莫走了半個時辰。
  
  到達目的地之後,夏曉清見到等在那兒迎接的當地村民,再聽眾人的談話,才知這一趟出遊其實是受當地幾個村的村長們所請,因“松遼宮家”在這裏置了義田、義屋,更新設了義塾,對幾個溪村的資助甚大。
  
  今日作為義塾之用的大屋房落成,宮靜川雖受遨而來,曉清心想,他之所以親走這一趟,應是有巡視的意味,想確定一切是否皆按他的指示辦妥。
  
  然而這裏的溪村景致真的好美。
  
  幕春三月,風裏帶甜香,潺潺溪水流音清美,溪底淺淺,清澈可見。
  
  村屋雖朴拙無華,但一間接連一間而建,有時又錯落分置,甚是寧謐。
  
  她含笑望著和村童們玩在一起的明玉和澄心。
  
  溪中有許多大石小石,一群孩子在溪石間伶俐地跳來跳去,有些則赤著腳、卷高褲管,躍進溪裏尋找小魚小蟹的蹤跡。
  
  “夏姑娘。”
  
  秋涵空在此時來到她身側。
  
  她一怔,隨即對他淡淡一笑。
  
  她隱約感覺得出,他今日之所以跟來,實有其他目的,並非單純為了遊玩,卻未料想他開門見山便道——
  
  “今兒個一早我不請自來,是想跟姑娘道個歉。那晚在宮家的藏書閣,我避禍……呃,不,呵呵,是走得太匆促,沒能跟你說上幾句,內心很過意不去。”
  
  提起那晚,夏曉清臉蛋開始發熱。
  
  她沉靜調息,螓首微垂,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
  
  “夏姑娘初見他時,他是否也擺出那副淡漠冷峻的模樣?”問這話時,秋涵空美顎略揚,目光投向某處。
  
  她跟著看去,看到他口中所指的“他——”
  
  那是幾個溪村的村長們,以及幾位村裏耆老,他們陪著“松遼宮家”的主爺四處巡看,多數人都戰戰兢兢,因宮大爺說話、問話皆面無表情,而傾聽時,兩眼直直瞅著說話者,常讓人將話越說越小聲。
  
  夏曉清回想與他剛相識時的情景,眸一柔,唇又淺彎。
  
  這一邊,秋涵空又道:“他在外人面前就那德性,然只要與他交往,入了他的眼,欸,他其實也是顆好咬又好捏的軟柿子啊!”
  
  ……軟柿子?!
  
  夏曉清怔了怔,側顏與男人美目對上,兩道鋒利光書閃過他眼底,似笑,卻具深意,耐人尋味。
  
  思索他的話,她心中陡然一凜——似乎,真是“軟柿子”!
  
  宮大爺在外人面前確實是一貫冷峻。
  
  但,兩個妹子有時作弄他,他作怒歸作怒,其實也非真惱。
  
  至於眼前這位忽男忽女相的秋大爺,此人作弄人的手段與明玉一比亦不遑多讓,宮靜川卻也任由著他。
  
  然後……好吧,再說回自己。欸,有哪家的僕婢能擺臉給主子看?
  
  這兩天,她刻竟避開宮大爺,是做得太明顯了些,把他惹得不痛快了,但他也是由著她,未加一句重話。
  
  “夏姑娘,他可曾告訴過你,他那條腿是如何傷的?”語氣淡淡。
  
  她倏地轉向秋涵空,小臉鄭重搖了搖頭。
  
  “你為何不問他?”
  
  她躊躇了會兒才道:“我想……那是他的私事。”就如同方瓏玥的事,總得等他願意說出。想想,她其實很膽小,很怕再在他眼中瞧見困擾神色。
  
  秋涵空眉一挑,揚唇笑。“跟他不熟時,確實不好問,但既然都這麼熟了,有事欲知,問問也不會少塊肉。”
  
  她秀頰暈紅,卻聽身旁男子用一種沉靜得教人心驚的語氣,徐慢道——
  
  “他的腿,是因我而傷的。”
  是夜,宮家大宅的主院內。
  
  安丹今晚替主子爺的傷腿熱敷後,並未退下休息,而是跟在夏曉清身邊學那一套推拿按揉的手法。
  
  不知是否因安丹在場,宮靜川覺得這兩天神情略沉鬱的姑娘,眉心似乎明柔了些。又或者……是因今日出遊,有可心的人陪伴,因此開懷了?
  
  推拿過後,趁安丹出去換臉盆水,宮靜川忍不住對那個收拾好巾布之後便準備退出去的姑娘問道:“涵寧都跟你說了什麼?在溪村時,她與他似頗有話聊。”
  
  他語調有些怪,澀澀的,像從喉中、齒間磨出似的。
  
  有事欲知,問問也不會少塊肉……
  
  夏曉清腦中閃過秋涵空說這話時戲謔的表情,嘴角微揚,眸光亦揚。
  
  “……秋爺跟我在談你的腿傷。”
  
  宮靜川表情明顯一怔。“噢……”
  
  “秋爺說,他與你是在一次的南北商會相識,之後交往漸深。他還說,你是頭一個見他忽男忽女相、見識了他掛滿華服的香閨之後,還能視作尋常的人。”
  
  “唔……”他麥色臉膚似泛紅潮。
  
  曉清低幽又道:“秋大爺還說,兩年前他遭自家人所欺,秋家二叔與道上的人勾結,將他綁走,並向秋家要求大筆贖金,宮爺那時人在江南,原要上秋家拜訪,得知此事後,隨即調派人手暗中追查,這也才及時揪出秋家二叔此條線索……之後,眾人順藤摸瓜,秋、宮兩邊人馬合官府之力,與道上那群悍徒交鋒,領頭的那人逃入山中,你是頭一個策馬去追的人……”
  
  “結果就是踩中人家早先佈置好的陷阱,馬失前蹄,我也因此摔斷一條腿。”宮靜川不以為意般淡淡道出。“……那時發生的事,涵空他想都不願想,沒料到他會主動跟你提。”
  
  夏曉清忽而打了個寒顫。
  
  不知因何,直覺那時在秋涵空身上,當真發生了很糟、很糟、很糟的事……她深吸口氣,搖搖頭。“就這些了,沒再談什麼。”
  
  其實秋涵空還對她談了些別的,只是她說不出口。
  
  “夏姑娘,我要說的是,反正這顆『軟柿子』為了他認定的親朋與好友,那是兩肋插刀沒話說,你都已是他眼中的一粒沙……啊,不不,是眼中的一粒香餑餑,那就傲一點、嬌一些也無妨。”
  
  “……是說啊,姑娘家撒撒嬌挺好,他說他拿你當親妹子看,你就拿他當哥哥對待,這個哥哥長、哥哥短地喊久了,自然哥哥也就不哥哥了。”
  
  她滿面通紅。
  
  這一方,宮靜川直覺事情沒那麼簡單。
  
  怎麼才提及秋涵空,眼前姑娘就臉紅給他看?
  
  他白天在溪村逮到一個空閒片刻,揪住秋涵空逼問,那傢伙竟然回他道——
  
  “你說要夏姑娘自個兒看上,心裏喜愛的,那才可以,我賴著她,跟她談談天、說說地,就想她看得上我、喜愛我呀!這你也管?欸,算了算了,你當她是妹子,你是她兄長,而長兄如父,那你就是她爹了,當爹的確實是該管東管西管南北,你這麼做也沒錯啦……”
  
  ……誰是她爹?!
  
  他也不是她的兄長!他是她的、她的……欸,總之一團亂!
  
  真有許多事,皆需潛心靜思才行。
  
  此時,見安丹將水端進,夏曉清乘機告辭。她走出主人家寢房,跨出前廳,人尚在主院回廊上,聽見身後急傳聲響,她佇足回眸。
  
  宮靜川手拄烏木杖大步追出。
  
  見他步伐略滯,她心一擰,忙朝他走回。“宮爺白日在溪村那裏走太多路,也站立太久,才熱敷推拿過,又想折騰自個兒嗎?”
  
  她伸手欲扶住他,小手突然被一把握住。
  
  “我帶你回『松遼宮家』,不是要你為奴做婢服侍我。”
  
  他目光極深,神情再嚴峻不過,夏曉清被看得心頭惴惴。
  
  “我要你來,是想讓你有個發揮長才之處。你想先在鹽場大倉的帳房待著,那就待著,你可以慢慢瞧、慢慢深進,往後若有其他想法,你大可說與我知,你想做什麼,我皆願助你。你聽清楚了嗎?”
  
  他的指力與掌心烘暖她的柔荑,那熱氣透進血脈,竄上她的臉。
  
  “聽……聽清楚了。”她輕啞答話,想抽回手,他寬袖卻是一垂,五指依舊扣著她的手,只是一切掩在他袖底,那感覺讓她……讓她整個心發緊,好像偷偷摸摸做了一件很害羞的事,尤其她又瞧見安丹躲在門後偷覷的身影,那讓她更是口乾舌燥,說不出太完整的話。
  
  在回廊幽微的燈籠火下,宮靜川凝視那張溫馴深靜的臉容,心頭被什麼螫過般,微疼,微癢,微微刺麻,然後喉頭竟有些發堵。
  
  他悄悄咬緊牙關,將奇異莫名的感情圈圍住,面龐線條終於緩了緩。
  
  “再過兩日,我將啟程走一趟南方,有些事該有個了結,待辦完那邊的事,我很快便回。”
  
  她神情怔忡,心下有些明白,他此趟前去是為了夏家之事。
  
  “宮爺要跟秋大爺一道走嗎?”
  
  “是。”
  
  “那宮爺也會上『靜慈庵』探訪瓏玥姑娘嗎?”
  
  他點點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7:45

第五章

  夏曉清亦點點頭,眉眸溫柔。“請宮爺幫我問候她。”
  
  “好。”他袖中五指略用力,拇指如摩挲烏木杖首那般撫過她手背,引聚她所有心神。
  
  然後,他嘴角似有模糊笑意,嗓聲徐慢道:“我離家這段時候,明玉與澄心得托你多照看,她們與你甚是投緣,將她們倆托給你,我也才安心。”
  
  她臉蛋紅得不太尋常,費勁吞咽津唾,終於擠出聲音。
  
  “我會照顧好她們的,你……你也要小心,要早些回來要、要平安……”
  
  “好。”宮靜川含笑答應。
  
  兩人就這樣靜杵了片刻,結果是安丹在前廳裏不知弄倒什麼,哐啷一聲——欸欸,還不把兩人給震回魂?
  
  夏曉清咬咬唇,隨即扭腕輕掙,這次終於順利抽回被握得熱燙熱燙的手。
  
  “宮爺,請安歇。”她低眉不敢再看,福了福身之後,踅足就走。
  
  宮靜川靜望她離去的單薄身影,袖底五指張開又握緊、張開又握緊,竟有一股不踏實之感……他像把該說的都說了,她也聽清楚了,但,他究竟要些什麼?
  
  初夏。
  
  江南桑葉行市開在船運發達的江邊近處,以利貨船進出。
  
  桑葉生意與絲綢關係密切,競爭亦相當激烈。
  
  夏季開市,分有頭市、中市、末市,每一市開三日,每日市價三變。
  
  這一日已是桑葉行市的末市,買桑葉的客船依舊雲集,卻有一艘烏沉木舫舟不遠不近地參雜在裏頭,舫舟上的人也不跟著競價,只安靜瞧著臨江行市的變化。
  
  此時桑葉價飆漲,許多人皆望價賤,將手中大筆銀錢全投作“小眠”,買它下跌,但桑葉價偏偏一直往上飆高,不斷、不斷地漲,以往一整船桑葉至多僅賣到三貫錢,現下卻可賣到十兩白銀。
  
  唯一逆勢看好的商家只有慶陽的夏家商。
  
  “采居兄,你眼光獨到啊!眾人作『小眠』,就咱們敢作『大眠』,要它漲過再漲,不斷翻倍,整個桑葉行市全憑你這口仙氣過活似的,了不起!”夏家主爺將相識約莫半年的“軍師摯交”贊了一個海通天,大手猛拍對方肩背,拍得他身上一襲白袍啪啪作響。
  
  “震儒兄過譽了,小弟熟悉的就這行當,要霸絲綢盤,先霸桑葉與生絲,說到底,那是震儒兄瞧得起小弟,敢將所有家產押到這上頭。”白袍漢子五官清耀,眉目略帶滄桑。
  
  “那依采居兄之見,咱們明兒個是買小?還是買大?如今咱們手邊現銀已翻過七、八番,是要止手觀望好呢?還是繼續玩下去?”
  
  “當然還得再玩。震儒兄想霸盤市,手邊那些銀子雖多,倒還是不足的。至於買大買小……嗯……待我想想……”平緩說道,他有意無意朝江上那艘烏沉木舫舟的所在方位瞥了眼。
  
  舫舟上的一位爺緩慢又緩慢地打開一面摺扇,輕徐搧扇。
  
  得到暗示,這位身著白袍的漢子於是道:“贏面大,就繼續買『大眠』吧。咱們就來個一枝獨秀,贏過這一番,足夠富上十輩子。”
  
  “人無橫財不富!好!我聽你的”夏家王爺目露精光。
  
  請君入甕。
  
  該入局的都已在局之中。
  
  今日獲利數倍,明朝傾家蕩產,市儈射利,興與敗,皆是瞬息之事。
  
  烏沉木舫舟上,宮靜川有一下、沒一下搖著摺扇,安丹照例守在船首,而留守慶陽的邢叔一樣為主爺掌櫓,主僕們低調隱於無數的蓬船與貨船間,唯一張揚的只有舫舟上的貴客大爺……呃,或者也可稱美人兒。
  
  秋涵空又穿上華麗女裝,長裙迤邐,水絲袖薄之又薄,隱約能見臂膚,腰身再系一條青玉扣細帶,長髮如瀑發,上無任何飾物,但左右兩邊的耳墜子似命穗,閃亮閃亮的。
  
  “聰明不?奴家穿這一身,再往爺身上靠一靠、貼一貼,覷見的人都要以為是哪家有錢的風流公子押妓出遊呢!”
  
  宮靜川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用手肘抵開那具真要貼靠過來的身軀。
  
  “嘿嘿嘿……”秋涵空沒再跟他胡鬧,修長嬌身懶懶賴進圈椅內,慢條斯理道:“咱們家采居做事,你盡可安心,欸,他可較你好玩許多。唔……如此又這般想想,我好像有很長一陣子沒找他玩了。”
  
  宮靜川淡淡橫了他一眼。
  
  “我欠采居先生一個人情,待事成,我會好好答謝他。”
  
  秋涵空可有可無地輕哼了聲,好半晌才道:“那姓夏的假冒江南秋家字型大小一事,你是不想多利用?如今證據在手,只需煽些風、點上幾把火,再來一招移花接木,最後是栽贓嫁禍,准能讓他連抄九族。”
  
  宮靜川眉峰微乎其微一蹙。
  
  “唔……還好還好,曉清已出夏家,在你底下生活,抄九族不會她。”秋涵空頓了頓。“你想怎麼做?”
  
  ……只希望宮爺無論作何決定,都別牽連無辜,這樣……就好。
  
  淡蹙的眉間一弛,宮靜川收起摺扇。
  
  “該弄誰就弄誰,其他人,全散了。”
  
  “欸,果然柔情似水,心裏有人,當真就不同了。”
  
  宮大爺臉膚微紅,嗓聲仍淡漠定靜。“要你管。”
  
  他沒意會到,這一次,他未急著撇清兼否認。
  
  
  慶陽桑林坡下的水岸,今日又有送民生物資的舫舟停泊。
  
  “靜慈庵”的尼眾領著幾個庵裏收留的大孩子們等在那兒,一個個正接過舫舟上搬下的貨物,準備打回庵裏,瞧瞧搬下之物,有米有茶、有油有鹽,還有好幾迭大小孩子們的新衣,以及文房四寶和書冊。
  
  舫舟主人下了船,陪一名容色美麗的女尼緩緩走在桑林坡土道上。
  
  兩人邊走邊聊,已聊了好些話。
  
  女尼忽而笑道:“你膝腿似好些了。”
  
  “嗯,現下緩步行走可走上大半個時辰而不覺疼痛。”宮靜川踢踢腿,嘴角一揚。“曉清常幫我推揉,她自有一套手法,也教過安丹該怎麼弄,只是安丹初學,現下還沒怎麼抓到竅門……你別瞧曉清瘦瘦弱弱,推拿時,她手勁拿捏得極准,該重就重,要輕便輕,很舒服。”
  
  “那很好。”方瓏玥——如今慧號“靈安”。她含笑點頭。“往後要有機緣,也該跟曉清施主學那套手法,可用在庵裏幾位上了年紀、行走不便的師父身上。”
  
  “曉清知我要來,要我幫她問候你。”
  
  “等你回北方,也幫我問候她一聲。”
  
  宮靜川與她走上桑陌,立在那兒,幾個腳程快、力氣足的大孩子扛著東西從後頭追上,嬉戲笑鬧著,靈安望著他們跑遠的背影搖頭微笑。
  
  “明玉和澄心呢?也都好吧?”她平聲靜氣問。
  
  宮靜川有些走神,直到靈安又喚他。
  
  “……嗯,都好。”這桑陌上,相同所在,有個姑娘曾大膽對他示情,將雙心玉相贈……他沒有接受。“她們都好,只是很愛貼著曉清,拿她當主心骨,有時曉清又太順著她們,弄得壞人都是我在當……”
  
  不知因何,此時立在這片桑陌,那姑娘被退回玉佩時的臉容竟似清晰在前。
  
  她哭了,卻說自己沒哭,眼淚揭了又掉,迷蒙她的眸。
  
  她哭著沖著他笑。
  
  除了對瓏玥,我從未想過婚配之事……
  
  他記得當日說過這樣的話,意思是對於婚配,以往只對瓏玥動過念想,然而事到如今,他已不再動念。
  
  她會不會誤以為他是在等瓏玥還俗?
  
  以為他對瓏玥舊情難了,所以……所以……其實他是舊情難了沒錯,但該有的情意早都化作親情與道義!
  
  只是,此時此刻的他,為何會如此怕她誤解?
  
  面前的女子神情柔軟,望著他的那雙眼眸閃爍了然清輝。
  
  “你有否覺察到,你一直提到曉清姑娘?”
  
  宮靜川微地一怔。
  
  靈安柔聲道:“提到她,你五官神態活了些,也愛笑了些,話也多了些。”
  
  他一直看靈安,雙目眨也未眨,一直看這張舒眉淺笑的雪容。
  
  沒有憤恨哀苦,更無茫然,所有過往皆沉澱成淡淡淺淺的寧祥。
  
  不管是方瓏玥或是靈安,她們皆已走出往昔,找到與整個世間和平共處之道。他一直對她深懷歉疚,想盡各種方法試圖補償,卻不知她內心早有安身立命之所,只有他還留在過去,被牢牢箍住。
  
  他把自己的心箍住。
  
  不是無動於衷,而是早已波濤洶湧,他卻似眼盲、心盲,從不回應。
  
  “我在這裏一切皆好,你該牽掛的人不是我。”靈安又笑。“回去找她吧。”
  
  那一日離開桑陌坡,宮靜川一直有種嗅了迷魂煙的混亂感。
  
  仿佛解除某道封印,層層迭迭的情事全都動盪起來,見不到想見之人,滿腔情懷無到宣洩,一顆心狂跳不休,他頭一回嘗到坐立難安是如何的滋味。
  
  他又花三天了結慶陽這裏的事,然後全力往北方趕回,弄得安丹以為“松遼宮家”要出大事了,一再追問主子爺,豈知爺不答話,只會面泛潮紅給他看。
  
  他在夜半時分抵達宮家大宅。
  
  安丹本要幫他備熱水洗浴,被他趕去歇息,畢竟這些天,他的小廝也被折騰得頗苦,至於兩名護衛皆是硬底子好手,除了滿面、滿身風塵,倒瞧不出疲累。
  
  人在江南慶陽時,心心念念想見那姑娘,只是如今趕回了,卻仍得按捺心緒,因她的院落夜深人悄靜,環繞天井的回廊上僅留著兩隻燈籠火。
  
  他抬頭仰望高掛在天井小園上的月娘,月彎彎,似在嘲弄他。
  
  一拂袖,他強自轉身離開。
  
  走在長長回廊上時,遇見府裏上了年紀的佘大管事,老管事得知他回府,從被窩是爬起來,想把這二十多日府裏較要緊之事務做個稟報,又被他趕回去睡覺。
  
  他來到小姊妹倆的院落。
  
  這一次,沒有遲疑,他輕手推開門扉,輕腳跨進。
  
  靠外邊的碧紗櫥裏沒有留夜的婢子,他眉峰微攏,繼續往內房走,一直走到最裏邊那張雕花墜紗簾的架子床邊。
  
  舉袖撩開輕紗簾幕,定睛去瞧,光線幽微的紗簾內竟睡著一大兩小,他不禁失笑,因那個大姑娘又被兩隻小的左右夾擊,一個把小腳跨在她腰間,另一個的小臉則偎在她頸側。
  
  莫怪不見留夜的婢子。
  
  碧紗櫥裏雖足可躺下兩人,但到底比不上房裏軟榻,肯定是她被小姊妹倆纏住,留下陪睡,也讓留夜的婢子回房睡。
  
  他腳下生根似的,再待下來怕要吵醒她們,但,就是很難退離一步。
  
  想見之人,終於在眼前。
  
  她睡著,這樣……其實頗好,因他此時才發覺,倘是今晚她醒著,見著她,他腦中尚未厘出思緒,一顆心卻不住發熱發軟,竟也不知要跟她說什麼。
  
  突然,幽微中有一雙清亮星眸一閃一閃眨動。
  
  他眉微挑,與偎在夏曉清頸側的小澄心四目相接。
  
  他打著手勢要她閉起眼、繼續睡,澄心靜靜盯著他好一會兒,跟著竟慢慢撐坐起來,動作輕得不可思議,絲毫未驚動誰。
  
  宮靜川以為她半夜起來解手,一把撈起她,將她抱出紗簾外。
  
  豈知,他尚未抱她出內房,她兩隻細臂圈住他的頸,在他耳邊用氣音吐話——
  
  “你喜歡清姊嗎?”
  
  他兩眉挑得更高,倏地將懷裏的小人兒推離一小段距離,一瞬也不瞬地直瞧。
  
  驚愕一閃即過,他薄唇咧得寬寬的,想到她問的事,他點了點頭。
  
  小臉又挨過來,悄悄問:“清姊會一直在嗎?”
  
  他想起難產而逝的程姨娘,心裏一歎,將懷裏這具柔軟小身子抱緊了些。
  
  湊在白嫩小耳朵邊,他學她用氣音悄悄道:“我會讓她一直在。”
  
  “好。”小小姑娘蹭蹭他的面頰,小身子開始不安分亂扭。
  
  她又不說話了,指指紗簾內。
  
  宮靜川只得再把未穿鞋的她抱回榻上。
  
  他才要放手,小澄心又欖下他的頸,挨著耳邊好輕、好小聲地說——
  
  “清姊有塊圓圓白白的玉佩,她說過,要喜愛的人才能給,可它不見了。清姊說,送人了。”
  
  ……什、什麼?什麼送人?
  
  ……玉佩……圓圓白白的玉佩……送人……
  
  什麼?!
  
  宮靜川整個怔住,隨即雙目厲瞠,臉色大變。
  
  然後,小澄心似乎認為已對兄長盡到完全告知的道義,她輕悄躺回原位,再然後,她就在兄長發直的目光下,堂而皇之幹起“壞事”了。
  
  她偎著夏曉清,一腳像在睡夢中胡亂踢被子那樣、“不小心”踢到夏曉清臀側,腳勁不重,但絕對能驚醒身旁姑娘起身來察看她有無蓋妥被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8:15

第六章

  宮靜川尚不及把麼妹抓回來問詳細,已怔怔然看她犯下“暴行”,跟著,挨了一小腳的大姑娘自然而然張眸。
  
  乍見立在榻邊的一道黑影,夏曉清輕抽了口氣,驚得眸中朦朧盡褪,然下一瞬卻已辨清那黑影輪廓。
  
  “……宮爺?”
  
  宮靜川沒有應聲,僅死死盯著她,黑黝黝的瞳仁兒詭異閃湛。
  
  夏曉清意識到自己所在之處,亦噤聲不語,她確認擠在身邊的兩個丫頭都蓋上薄被,睡得香香之後,小心翼翼地挪動身子,裸足踏進軟墊繡鞋裏,下了榻,還不忘輕扯男人寬袖袖角。
  
  宮靜川在被帶開前,瞥見裝睡的麼妹那雙水眸又偷偷閃亮,若非此時太震驚於“圓圓白白的玉佩送人”—事,他應會笑出。
  
  扯著他袖角的那只皓腕,一直出了前廳才放開他。
  
  “明玉和澄心……我、我今夜跟她們一塊兒睡了……”得慶倖自己是和衣而眠,外衫並未脫去。甫醒來,她腦子還不是那麼好使,且將近一個月未見他,此時見他平安歸來,她既驚又喜,無法不沖著他笑。
  
  但……他怎麼了?
  
  他的眼神顯得特別深邃,很專注地盯著她。
  
  彎彎的那抹月牙隱於雲後,月光希微得可憐,只餘廊前幽淡燈籠火,那小火光投進他目底,似竄似伏,隱隱然,卻有些奇險蠻氣。
  
  宮靜川正拚命壓抑想扒開她襟口察看的衝動!
  
  圓圓白白的雙心玉是用來定情,那是她娘親給她的,於她而言何其珍貴。
  
  他曾將半邊掌握在手,然,那時的他心受桎梏,情生意動,卻不能知。
  
  她對他示情太早,他頓悟得又太晚,導致他無意間傷了她一次又一次,還說什麼要替她婚配、為她操辦嫁妝……莫怪她難過到掉淚!
  
  那雙心玉,她給了誰?
  
  她身邊何時出現這樣的物件,竟值得她將雙心玉送出?是她口中的六子哥,還是那位斯文的帳房先生?抑或尚有其他人?
  
  “……宮爺,怎麼了?”夏曉清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淺淺紅暈在頰面染開。
  
  這個混——不!不能罵她!她沒錯,所有的錯都是他幹下的,他才是混賬!
  
  一切的驚疑不定全化作對自己的不滿、不痛快。
  
  沉著兩道墨眉,薄唇硬是磨出聲音,沙嗄道:“我肚餓。”
  
  晚膳過後,宮宅大灶房裏的爐灶便熄了火,只留小灶房的爐火,供宵夜給宅第內輪班守夜的人手。
  
  夏曉清不知為何宮大爺要一路黏著她,把她黏進小灶房裏。
  
  他喊餓,跟在身邊服侍的小廝又被遣去歇息,她只得親自到灶房瞧瞧,看有什麼可以端來給他大爺止饑,結果他跟了來。
  
  此時進小灶房,宵夜時候甫過不久,兩班護衛也已交接,今晚負責煮食,但一想人家好不容易歇下了……
  
  “還有一些冷飯,我取些幹貝絲煮碗粥給你吃好嗎?”下面、煮粥等等簡單的活兒,她還應付得了。她回眸朝像似悶悶不樂的大爺輕聲又道:“宮爺倘是不喜,我去請廚子師傅過來。”
  
  宮靜川搖搖頭,直接在擺放刀俎的桌邊坐下。
  
  他這是……要她煮的意思吧?夏曉清對他的陰陽怪氣有些摸不著底,也不知他不痛快什麼……啊!難不成是慶陽那邊出什麼事?
  
  她按捺心思,先取幹貝絲泡軟,再將養在灶裏的火苗燃起,燒了些熱水。
  
  她用一隻陶鍋煮粥,將食材放進鍋中以文火煮著。
  
  宮靜川原還沉在“自己是混賬”的陰影裏尚未走出,但見眼前女子洗手作羹湯,見她低頭切蔥、切薑絲,順眉凝眸,額發輕蕩,白裏透微紅的側顏溫潤得教人挪不開眼,然後他原本也非真餓,喊餓僅是胡亂搪塞出來的理由,一嗅到粥香,肚子是竟打起響鼓了。
  
  “宮爺先擦把臉、淨淨手。”鮮粥起鍋之前,夏曉清將剩餘的熱水倒進木盆裏,再添些水降溫,她打濕自己隨身的一條素巾子,遞給了他。
  
  宮靜川安靜照辦。
  
  他接過巾子用力擦臉,又在盆子裏洗淨十指,再用她的素巾拭淨。
  
  上大碗撒上蔥花和細嫩薑絲的鮮粥擺在他桌前,她取來調羹送上,以為他會將素巾還來,哪里知道,他收了調羹,也把巾子很順手地收進袖底。
  
  “宮爺,那個……”
  
  他沒再瞧她,埋頭喝粥,粥頗燙口,他又是吃又得吹涼,吃得很忙。
  
  ……欸,算了,不就一條姑娘家的手巾罷了。夏曉清臉發燙,決定不往心裏去。
  
  收拾好灶頭後,她從大茶壺裏倒了杯水,陪在他身邊。
  
  “還要。”他將空碗遞給她,手裏抓著調羹。
  
  她又舀了滿滿一大碗給他。
  
  見他繼續一口接一口,仿佛那碗用冷飯煮出的粥是什麼珍饈佳餚,夏曉清有片刻失神,腦中不禁浮現那日她向他辭掉“西席”—事,兩人也如這樣靜靜相伴,品著各自手中的那杯茶。
  
  他那時即將回北方松遼,而她滿腹情懷已訴,渴望著,得不到,淡淡悵惘纏繞於心,卻不感悲傷。在那當下,何曾想過還會有這樣的一個寧夏夜半,她為肚餓的他煮食,陪在他身畔。
  
  就這樣,也很好。
  
  “慶陽的事……都無事了嗎?”碗底已朝天,他放下調羹,她倒了杯清水讓他漱洗,隨口輕問。
  
  他低應一聲,表情有些古怪,似欲說什麼,又吞吐不出,最後卻歎了聲道:“夏家主爺欲霸桑葉與生絲行市,繼而挖絲綢盤,他將半數家業盡數投入,連翻好幾番,只是最後押的那一注,他傾盡家產與手中所有現錢,行市卻整個敗落,他手中屯貨巨量,無法脫手。”當然,行市之所以突然敗落,自是有幕後黑手操弄,而黑手裏誰……咳,她不用知道得太詳細。
  
  夏曉清勻了一下呼吸,垂睫瞅著桌上那盞燈火。“桑葉與生絲之價常變動,若屯貨巨量不能脫手,生絲或者還可多放些時日,但桑葉不行的,葉子不新鮮如何養蠶?不新鮮就賣不出去了……他們……”咬咬唇。“他們怎麼樣了?”
  
  “夏震儒因冒用江南秋家名號一事下了監牢,判刑十五年,夏家商已在慶陽除名,夏家一倒,夏崇寶在外吃喝玩樂欠下的大筆債務無法償還,各路債主逼得他如過街老鼠,之後聽聞,他已隨夏家主母李氏回江北永寧的娘家避風頭。”他嗓音平淡,銳利眼神卻密密注視她。
  
  她眉眸間略怔然,而後端寧心緒,徐徐逸出一口氣。
  
  “……也好,都散了,敗了,也好。”
  
  “你希望重振夏家商嗎?”
  
  她陡地迎視他。
  
  那男性目光如此深晦,又如許清明,矛盾卻具穿透力,透進她心魂裏。
  
  於是淡淡一抹笑綜在她唇邊,心這樣滿,這樣暖她,已無所求。
  
  “這樣就好了。”
  
  宮靜川背脊陡凜,衝動一起,他忽地覆住她擱在桌上的柔荑。
  
  她嚇了一跳。“宮爺?”
  
  他又出現那古怪表情,怪到清俊五官微微扭曲,好像有事梗在胸臆間,找不到法子一吐心中塊磊。
  
  “是不是不舒服?膝腿又犯疼了嗎?”她知道他很能忍痛啊……
  
  “曉清你、你是不是有——”等一下!不能亂問!有鑒於只要提到“傾心之人”、“喜愛之人”、“定情”、“成親”等等諸如此類的字句,都要鬧得她眼眶發紅,默默淌淚,若澄心給的提點無誤,這一次將極為兇險,所以不能出錯、不容出錯,得讓他好好再想想……
  
  這一方,夏曉清等著他將話問完,誰知他“半途而廢”。
  
  她迷惑著,掀唇欲語,一道身影卻在此時急匆匆跑進小灶房——
  
  “爺、夏姑娘!肚餓了要吃宵夜怎不喊咱過來?唉唉唉,還讓您們自個兒動手了,成什麼事了這是——呃?啊?!呃……這……”
  
  三廚師傅看清灶房大木桌上相迭的兩隻手,看清主子爺握住姑娘家的小香荑,再看清那姑娘因他的莽撞闖入而忙將小香荑抽走,臉蛋紅紅……呵呵,呵呵,看清一切後,他只會傻笑。
  
  “那、那爺慢慢吃姑娘……不,是姑娘慢慢被爺吃……啊,不不!您們慢慢吃、慢慢吃,咱回去睡下,不打擾、不打擾……”退退退。
  
  隔日,三廚師傅這“姑娘被爺慢慢『吃』”的事兒自然傳遍了整個宮家,誰都知道,只有主子爺和姑娘不知。
  
  關於“雙心玉落誰家”,宮靜川連幾日明查暗訪兼旁敲側擊,依舊沒個準兒。
  
  他再問小澄心——要小小姑娘開繡口還得天時、地利加人和,而她給的答復就是搖頭搖頭再搖頭,再三搖頭之下,他終於明白她當真不知,只曉得她的清姊把玉送了人。
  
  但是,就是但是,如果事情當真如此,卻瞞著他不告訴他,秋涵空……你這傢伙也太不進道義!
  
  如今尚餘兩人能問——果兒跟大智。
  
  他先挑果兒下手。
  
  畢竟,這丫鬟比起大智伶俐不知多少倍,見事甚快,有什麼風吹草動穿都盡收眼底、心裏,之前遲遲不問,是怕她心到底偏依她家小姐,會在曉清面前泄了他的底。
  
  但此時一想,當初救下曉清、大智,還有她,果兒曾千恩萬謝說要替他立長生牌,在她眼中,他是大恩人,常言道“施恩莫望報”,但他宮靜川從來與“清高”、“仁德”這些詞攀不上邊,有利可圖自然圖,他會對果兒丫頭曉以大義,要她知只圖報,當時在慶陽欠下的恩情,就要她現下來還。
  
  曉清一大早已到鹽場去,他故意拖得晚晚還不出門,據他所探,這時候果兒應在灑掃院落、洗滌衣物。
  
  他往曉清的院落走去,剛下回廊,在進院落的月洞門前瞧見來回踱步的大智。
  
  後者不僅走來走去,口中還念念有詞,兩手一下子搔頭、一下子抓耳,一向憨直的表情難得出現焦躁神態。
  
  他走近,粗壯的大個子險些撞上他。
  
  自從進“松遼宮家”,大智就跟著府裏護衛們一起練武,事實證明,這小子的確是習武之材,只可惜起步甚晚,二十歲才跟著師傅學紮馬,但這麼一練,身長硬是往上飛竄,體格更加魁梧,但……性子仍一樣憨直。
  
  乍見主子爺現身,他張口、閉口三回才擠出聲音——
  
  “……爺,是、是您啊……我那個……我把小姐載去鹽場了,我……我載小姐去,又、又趕回來了,等會兒我……我還得接小姐回來……然後我跟武師傅說我等會兒再去練武,我、我有重要事情要做……”加強意念般用力點頭。“對,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做!”
  
  當家主爺問都還沒問,二愣子已經和盤托出。
  
  “什麼事這般重要?”問這話時,宮靜川覷見且洞門內、果兒丫鬟正抱出甫洗淨的衣物,架起竹竿打算晾衣。一時間,他其實想拋下傻大個兒,抓緊時候進去問個明白,但大智的答話卻讓他頓住腳步。
  
  “爺,我……我要求親。”
  
  “噢?”這可引起他好奇了。
  
  “爺覺得我求得成嗎?”彷徨大臉充滿期望。
  
  “只要有心,一次不成再求第二次,總有所成。”
  
  “那……那、那好。”深深吸氣再重重呼出,鼓足勇氣,傻大個兒從懷裏掏出一物,懷著壯士斷腕的氣魄。
  
  “爺,我求親去!”
  
  “站住!”主子爺神情異變,不等大個兒回過神,揪著他急退。
  
  一退再退,遠遠退離月洞門。
  
  “你怎會有它?!”主子爺震驚,死死瞪著對方抓在粗掌中的圓圓白白的玉佩!
  
  “呃……小、小姐送我的……”繼續緊抓不放。
  
  “把它還給我!”主子爺很蠻橫。
  
  嘎?!“它、它又不是你的!”一驚,忘記用敬稱的“您”字。
  
  “給不給?”持續糾纏。
  
  “不給!”
  
  “啊!快看!那是誰?”主子爺使賤招,一袖平舉,食指指著大個兒後方,大個兒愣愣回頭,下一瞬,手裏的雙心玉就被奪了。
  
  “你還給我!那是小姐給的,小姐要我拿它跟果兒求親,這是定情玉佩!小姐說果兒要是收了,親就求成了,這是咱和果兒的定情、訂親的信物,你還來啊——”緊張大嚷。
  
  宮靜川讓大智追著跑,故意透他一路追回主院落,弄得左膝舊疾險些再犯。
  
  “看上什麼全都拿去,跟你換這塊雙心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8:34

第七章

  進了主院落前廳,他將一匣子平常輪流佩帶於腰間的玉佩攤在大智面前,有剛玉、玄玉、青玉、黃玉、血玉,當然少不了羊脂白玉,每一塊皆價值連城,任君挑選。
  
  “爺有那……那麼多玉,幹麼搶我的?”大智脹紅臉,不依不燒。“那是小姐給的,你還來你還來啦!”
  
  “你不要玉,那我給你黃金白銀。等會兒我讓人開銀庫,你能搬多少就搬多少,有了那些命銀財寶,你跟果兒可以逍遙一輩子,不愁吃穿,如何?”硬扣著雙心玉不還,怕對方仗著人高馬大上前來搶,他雙目凜冽,硬把大個兒逼出幾步之外,教對方不敢輕舉妄動。
  
  大智拚命搖頭。“不要!我不要不要——小姐給的,就是小姐的,就只要小姐給的,那個就是小姐給的,你還來還來,把小姐的玉佩還來!”
  
  “不還!”宮靜川敗了,來軟的不行,只好硬是強佔。
  
  被惹惱的大智哪管三七二十一,管他什麼主爺不主爺,不滿嚷嚷——
  
  “你這人怎麼這樣?小姐給的玉,我要求親用的,你這人怎麼這樣?!”
  
  “我也是求親用的!”他沖口而出。
  
  “什麼?”大智一臉驚嚇。“你不可以跟果兒求親!”
  
  “誰說我要跟果兒——”宮靜川閉了閉眸,勻過氣息才道:“你放一百二十萬個心,果兒歸你,我要求親的對象絕非是她。”
  
  “那、那是誰?”不問個水落石出不甘休。
  
  “你家小姐。”
  
  大智怔住,單純憨厚的臉龐罩上迷惑,跟著想了想。“噢……”有些想明白了。“好吧……讓給你。”再想了想,很不放心地交代。“但爺要是求不成親,玉還得還給我,那是小姐給的。”
  
  宮靜川見他願意割愛,內心一喜,但聽到最後一句,眼角不禁抽了抽。
  
  “放心,一次不成就再來一次,總要求成!”微微咬牙切齒。
  
  “好,那我也我……也總要求成,對,一定求得成!沒錯,一定求得成!就是這樣……”喃喃自語,連聲招呼也不打,轉身就要離開。
  
  “大智——”宮靜川喚住傻大個兒。“你要給果兒的聘金在我這兒,別忘了。”
  
  “……聘金?有、有嗎?怎在爺那兒了?”不明就裏地抓抓大耳。
  
  宮靜川頷首,嘴角淡揚。“有五百兩,讓你娶果兒用的。”
  
  “噢……”繼續不太明白地搔著頭,但聽到“娶果兒”三個字,臉上又出現大大笑容。“好!”
  
  “去吧。”
  
  被主子爺如此這般地“巧取豪奪”,追進來討玉佩的大個兒終於甘心退場,主院落終歸寧謐。
  
  手握溫潤白玉,高懸的心似也沉回原來的地方,然,僅是暫時定了心。
  
  他不禁要想,那姑娘是用何種心情,放開這塊雙心玉……
  
  兩日後,宮家馬車出了城,不往井鹽場去,而是一路往東走。
  
  這一趟是為到臨海的大鹽場視察,海鹽場近來的鹽船全汰舊換新,新式樣的船既輕且巧,當初是彙集不少老師傅的巧思才打造出來。
  
  尋常時候,宮靜川每隔五天就會接到海鹽場大管事彙報過來的事務,若事態緊急,則每日皆有書信送至,今次親自走這一趟,算是例行之事,亦是去瞧瞧新款鹽船下水後狀況如何。
  
  而夏曉清也跟來了。
  
  主要是為海鹽場理帳之事,要與那兒的帳房總管事見個面,也好當面請教。
  
  又因離家較遠,一日來回不易,遂明玉與澄心也都一塊兒跟來。
  
  主子們、姑娘、小廝、丫鬟,一行人共兩輛馬車,策馬隨行的護衛則有六人。
  
  他們在近海鹽場的小別業過了幾晚,辦完正事後,選在一個風和日暖的晨時啟程返回。
  
  回程路上氣氛輕鬆,經過之前走過的一片山坡地時,這一日,坡上竟開滿不知名的小花,白的、黃的、紫的,如毯子般鋪就而去,在和風中搖曳,美不勝收。
  
  明玉攀在窗邊,嚷嚷著要馬車停下,宮靜川見大妹露出近日來難得的笑顏,又見一上馬車就捧著從海鹽場帶回的舊帳冊猛看的夏曉清,亦抬起柔潤臉蛋朝窗外瞧去,唇角淺淺揚弧,他心湖一蕩,遂吩咐馬車停下。
  
  一下馬車,小姊妹倆沖作第一,立即奔上那片及膝高的花海山坡。
  
  有無惑盯著,宮靜川並不擔心姊妹倆跑遠,他慢條斯理跨下馬車,回首朝仍在裏邊的姑娘伸出大掌。
  
  他這舉動瞧起來極自然,夏曉清卻怔了怔。
  
  “下來走走。”薄唇隱約有笑。
  
  她玉頰陡地紅了,覺得近來的他甚是古怪,但要她說出哪兒怪,卻又說不清楚。總之……就是……他好像太常握她的手,害她越來越熟悉他的掌溫,惹得一顆芳心再次蠢動起來,實在不好……
  
  “宮爺需要手杖嗎?我取給您。”她想去拿那根收在角落的烏木杖。
  
  “不需要。你下來吧。”
  
  她好像聽到他話中的笑意,暗暗咬唇,她到底抵不住他的親近。
  
  甫將手放上他的掌心,那修長有力的指隨即一收,讓她扶著跨下馬車。
  
  周遭有其他人在,曉清兩腳方站穩,就想抽開手,幸好這次宮大爺沒有為難人,袖中五指一松,讓她撤開了。
  
  另一輛馬車的車夫是大智,他那一頭載著如喜、如福和果兒,還有一些整理好的包袱,見三個丫頭也都下車伸懶腰,又見大智偷偷摸到果兒身畔,夏曉清綻在唇上的笑不禁加深。
  
  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希望身邊的人一切安好……
  
  她收回眸光,陪著身邊男人緩緩走上山坡。
  
  日陽暖暖,風是盡染野地香氣,偶爾飄動的袖底、衫襬與裙裾會招來小蝶兒共舞,她於是故意慢下腳步,讓蝶舞繞在身畔久些。
  
  就是這樣,像這種時候,可以讓她偷偷珍藏於心的片刻,她一個片刻、一個片刻抬起,在心底融成一池的暖,讓她再次明白,就這樣,也很好。
  
  “我會一直照看著瓏玥,你知道的,是嗎?”走在她斜前方兩步的宮靜川突然頓下步伐,刻意等她上前,閒聊般問道。
  
  他的話來得有些突然,曉清定定看他,一會兒才回過神。
  
  “我知道。宮爺說過。”她在他眼神強烈的示意下,走上去與他並肩而行。
  
  兩人再次往坡上緩步而去。
  
  “那我對瓏玥的感情,你可明白?”他一袖負于身後,迎風面龐十分俊雅。
  
  她不懂他因何提起方瓏玥,只沉靜道:“我明白。”
  
  “那你應該知道我和她之間已非男女之情了,是嗎?”
  
  夏曉清忽而定在原地。
  
  察覺到她沒跟上,他袖底大掌再次出招,趁她發怔之際牽著她走。
  
  她還真傻乎乎,被他一路拉上坡棱。
  
  棱線上有幾棵槐樹,他們站在某棵樹底下,目線能遍及整片花海山坡,能瞧見在坡上嬉鬧的人兒,但她誰都不看,只迷惑怔望著他。
  
  “……宮爺為什麼說起這些?”
  
  “我想確認你我之間沒有誤解。我怕你以為我仍執著於瓏玥。”他目光深黝,與她相凝。“我對瓏玥一開始就喜愛的,現下當然仍喜愛她,但這樣的感情包含愧疚、憐惜種種心緒,已不再有男女之情,呵……或者從未有過也不一定。”他輕鬆自嘲。“我與瓏玥其實更像親人那樣,儘管我們之間無血脈相連,但她的確是我的親人,如同明玉、澄心,瓏玥是我另一個妹妹,無論她多大了,去了哪里,身為兄長的永遠會操心……曉清,你明白我所說的,是嗎?”
  
  她深吸了口氣,掀唇欲語,最後卻僅是點了一下頭。
  
  寧穩的心又感受到陣陣悸動,在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自處的方法之後。
  
  她無法接話。不知該回應什麼。想避開他別具深意的注視。他卻喚——
  
  “曉清……”
  
  “嗯?”神魂只好繼續跌進那雙深潭般的眼裏。
  
  “你來到『松遼宮家』做事,做得很好、很快活的,是嗎?”
  
  話題跳好快。她一怔,微微牽唇。“在鹽場大倉做事,大夥兒待我很好,我喜歡做那些事,喜歡那裏的所有人。”
  
  還好是“所有人”,而無特定之人。宮靜川暗暗籲出一口氣。
  
  “那麼,你也知道明玉和澄心很喜愛你的,是嗎?”
  
  “嗯……”本能地頷首。“我也很喜愛她們啊……”
  
  “那麼,你定也知道我很中意你的,是嗎?”
  
  他驀然丟出這一問,夏曉清氣息頓了頓,眸心隱隱泛光。
  
  她很氣自己,氣惱自己定力如此不足。
  
  明知他口中所說的“中意”,指的是她的才幹,她雙耳、雙腮仍要發熱,心房依舊無可救藥地怦怦亂跳,仍然這樣大縱難靜。
  
  下意識攥緊手指,竟才驚覺一手仍被他握在溫掌裏。
  
  她又想撤,可這一次他不讓,適當的施力沒握疼她,卻也不讓她逃,而她再執意掙扎的話,只會出醜。
  
  她一歎,認了,就由著他握住,允許自己稍稍貪戀一下這種肌膚相親的刺麻感……有些可悲,卻無法抵拒,便如飲酒解渴,只會愈飲愈渴。
  
  她閉閉眸,用力穩下顫慄的身軀,穩住顫抖的心,然後輕應一聲當作回答。
  
  那張好看的俊龐露出淺笑,跟著又淡淡斂容,他表情變得鄭重,仿佛……似乎……也有一絲絲古怪的緊繃。她看不明白。
  
  他繼而道:“曉清,我以前曾說,這輩子除了理好家業、帶大明玉和澄心,盡力彌補當多留下的遺憾,餘外之事,我已不多想……我突然間頓悟,原來困在那個局裏的只有我,找不到出路,眼被自己蒙蔽,雙耳不聽旁人的話,連心也盲了,別人明明尋到自個兒想走也走得快活之道,卻因我的一廂情願與自以為是,硬要揪著對方回歸我所認為的『正途』……”
  
  略頓,他靜瞅她好半晌,薄唇又揚。
  
  “就如瓏玥,她執意入佛門,也在其中獲得心靈平靜的法門,我卻覺她在逃避,逃開自個兒的人生,逃開那些困境,但……我終於明白了,執拗的其實是我,放不開的也只是我……”他又稍停,目光深深淡淡、明明幽幽,矛盾得上塌糊塗,卻有如許、如許的溫柔。
  
  “曉清……”
  
  她像似看癡了這樣的他,根本無法應聲,只怔怔然聽他又道——
  
  “……所以我想過了,把之前不多想的事,很仔細想過了。”俊逸的男性面龐籠著一股奇異神色。“我想,是該成親,娶一房媳婦兒。”
  
  他後頭說的話,夏曉清剛開始沒能理解,就張著水霧般眸子怔望他。
  
  然後,他的話一字字滲進她腦海中,每個字皆教她反復思索。他說……說……
  
  “宮爺想成親了?”她問得小心翼翼。
  
  “是。”
  
  芳唇微嚅,沒擠出聲音,她抿抿唇再試。“……那、那瓏玥姑娘……願意了嗎?”
  
  “願意什麼?”揚起單邊劍眉。
  
  “她願意還俗了嗎?”
  
  宮靜川一怔,下一瞬,兩道利眉齊揚。
  
  “她沒有!她現下過得很舒心自在!而我求親的對象也不是她!再者,我适才說過,我與瓏玥是親人,你說你明白的,不是嗎?”
  
  “不是瓏玥姑娘,那……那……”還會有誰呢?她腦中很詭異地閃過一張絕豔的美人臉。“……秋大爺?”
  
  “更不可能是那傢伙!”他臉色瞬間陰黑,聲音從齒縫迸出。
  
  混——不!不是她的錯!千錯萬錯都在他!
  
  望著近在咫尺的秀美臉容,宮靜川唯有暗歎。她眸光如泓,眉色幽幽,玉頰透粉,唇色卻淡淡淺淺,人如幽...谷一枝梅,透香迷離。
  
  他深深呼吸吐呐,抑住不斷高升的緊繃心緒,道:“倘是你願意,我想向你求親。”
  
  當眼前男人說他想成親,夏曉清隱約覺得有股冷意不斷從骨子裏滲出。
  
  來到他身邊,靜靜過日子,她的情愛不需驚擾誰,可以去關懷他、仰慕他、暗戀他,可以在內心對自己坦坦然……但,他想成親了,往後他身邊會有一名女子,堂而皇之與他為伴,光憑想像已如此難受,屆時,她又該如何自處?她是不是應該……或者應該……等等!他說了什麼?!
  
  “曉清,我想向你求親。”他收攏握住她柔荑的五指。
  
  夏曉清腦中一片空白,就是……空白,什麼都不想,也無法想,空茫一片。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9:02

第八章

  她不曉得這段空白持續多久,直到感受了他五指的掌握,她陡地一震,本能地想掙開他的手。
  
  “曉清——”那拒絕的姿態太明顯,宮靜川不敢再緊抓她不放,但一鬆手,她卻像受到莫大驚嚇般退開,讓他心裏猶如吊著十五桶水,七上八下。
  
  “你不願意?”他立在原處不動,眼神深刻銳利。
  
  她抿唇不語,模樣倔強且迷惑,不點頭亦不搖頭,眸中卻升起水霧。
  
  “為何不願意?”他沉聲再問,五官繃繃的,有些執拗神氣,仿佛已打定主意,沒問個水落石出絕不可能放人似的。
  
  “宮爺,我其實……已不去想婚配之事。”她十根蔥指悄悄絞握,揚睫面對他的逼視。
  
  “所以你才決意把雙心玉給了大智,要他拿去跟果兒求親,因你不嫁人了,留著那塊定情玉佩亦是無用,是嗎?”
  
  聞言,夏曉清雙眸微圓,待得那塊羊脂雙心玉從他懷中變出來、攤在他厚實掌心上時,她微圓的眼睛瞠得更大。
  
  “你、你你……”瞪著玉,又去瞪他。
  
  “拿回去。不准再隨便贈人。”他語氣繃緊,走近她一步,目光一瞬也不瞬。
  
  “那是我要給大智跟果兒的……他們倆如今好在一塊兒,我好歹要給他們一些東西,但從夏家出來,我什麼也沒帶,身邊唯一值錢的就這塊玉……那是我要給他們的,你、你怎麼可以……”她胸房起伏微劇。
  
  “放心,我沒有強搶。”至少不是很惡霸的那一種搶法。“我跟大智說,我要向你求親,他就讓給我了。既然你不收回,這玉就算我的了,算你送我的。”道完,還真把雙心玉塞回懷裏收妥。
  
  夏曉清臉蛋一陣白、一陣青又一陣霞紅。
  
  他又道:“至於大智那兒,你也無須擔心,他和果兒之事倘若能成,我絕對會送上一份大大賀禮。”
  
  被大手扯住的姑娘不想乖乖站住,她急著想離開樹蔭底下、離開這座山坡,她甚至使勁欲甩脫那只糾纏的闊袖,結果,腳下被突出的樹根一絆,緊跟身側的男人連忙擁她入懷,她卻本能地掙扎起來,兩人腳下皆不穩,雙雙滾倒在地。
  
  如此甚好!
  
  宮靜川雖當了墊背,但當得甘心情願,他樓著懷裏人兒一個翻身,將她困住。
  
  “你、你……讓我起身!”曉清又窘又惱、又驚又急。他們這麼一跌,不知被多少雙眼睛瞧見了,而他還要繼續糾纏?!
  
  “把話說清楚了!”
  
  “你到底想聽什麼?”
  
  她氣到忘記他是爺,自以為手勁很重地捶了他肩頭一下。
  
  這一記捶打對宮靜川來說自然毫無殺傷力,卻讓他挑了眉,眼神變深。
  
  清雅且柔軟的女性香氣鑽進他鼻間,每回她來到身側為他推拿膝腿時,他總能嗅到這抹身香。
  
  以往對感情之事未及開竅,心中浮動,體熱升高,只曉得屏除對她的古怪念想,然此時此際,她緋紅的臉這樣近,唇如花瓣,氣息細細,他禁不住俯下臉龐……但……欸,不行,她掉淚了。
  
  當真一提到“成親”、“喜愛”等等字眼,總要把她惹哭!
  
  他沉沉歎了口氣,咬牙忍下那亂七八糟兼群魔亂舞的悸動,扶她坐了起來。
  
  “曉清,別哭了……欸,你一直掉眼淚,別人瞧見,會以為我把你欺負得多慘,別哭了……”他取手巾替她擦淚。
  
  “你就是欺負人……嗚……還有這條素巾明明是我的……嗚……那晚在小灶房給你……給你擦臉淨手用的,也不還來……”吸吸鼻子,揪著他壓上她濕頰的巾子,揚起淚眸瞪人。
  
  豈知,將她惹哭的男人竟耍賴般咧嘴一笑——
  
  “因為是你的,所以才私藏不還啊!”
  
  夏曉清一聽臉蛋更紅,雙頰幾如霞燒,沉默不語。
  
  宮靜川又歎氣,屈起一指輕劃她顎下,揭掉一滴未被巾子拭去的淚珠。
  
  “曉清……”他的嗓聲沙啞低柔。“你說你喜愛明玉和澄心,她們倆如今也離不開你。你很能適應北方的生活,在鹽場做事也得心應手。然後是我性子偏沉、無趣,你說你恰是喜愛這般性情的人,你聽了我以往的那些事,你卻說,我在你心裏,依舊是好的……”—頓。“倘是如此,你喜愛明玉、澄心,喜愛北地生活,喜愛我,為何不允我的求親?”
  
  她心音促急,幾不敢看他。
  
  “你不能這樣……我、我已不再去想婚配的事……”她被他攪得頭暈腦脹,說來說去只有這個理由。
  
  “那你可以再繼續去想嗎?”
  
  “啊?”
  
  她發怔的紅紅淚顏很有荏弱之味,他心弦一動,卻不敢一下子親近過去,只能輕撫那張臉,替她將幾縷青絲撩至耳後。
  
  “……我不知道。”她垂下頸項,感覺他的指滑過她發燙的耳殼,那讓她一顆心不禁起了哆嗦,身子不由自主一扭。
  
  “曉清,答應我你會好好再想過。”語氣堅定。“你答應我?”
  
  面對他的軟硬兼施,夏曉清簡直難以招架,只覺他實在是……實在是……
  
  “——實在太過分了!”小姑娘家的清脆嗓音揉進滿滿火氣,似也帶著哭音,在不遠處響起。
  
  夏曉清驀地揚睫。
  
  這一抬頭,她都想挖個地洞將自己就地掩埋!
  
  她和宮大爺跌坐在坡棱上的草地,野花、野莫儘管茂密,高度卻不足以將他們身影掩盡,於是她哭、她怒、她瞪人等等的舉措,以及宮大爺賴在她身邊,抓著她說個不停的模樣,全都落進一干護衛、馬夫、丫鬟和小廝眼裏,大夥兒四散在坡地上,或坐或站,瞧得津津有味,都不知瞧了多久……
  
  噢,等等!剛才那聲怒叫是明玉的聲音啊!
  
  小姑娘怎麼了?
  
  明玉此時是從坡地的另一側沖回來,身後跟著小澄心,走在最後的則是無惑。
  
  小姑娘剛才明明是開心地沖下馬車玩,現下卻臭著一張小臉回來,而她這把燒騰騰的怒火很顯然是針對跟在她身後的高大青年。
  
  氣到不行,頰上掛小淚,她突然止步,小澄心險些撞上小姊姊的背。
  
  明玉陡地轉回身,繞過澄心走到無惑面前,忽然就是一記直拳,直直打在無惑肚腹上。
  
  結果是出手打人的人叫痛。她哀喊了聲,眼淚跟著再滾一波,邊哭邊罵。
  
  “你騙我!你不守信用!你騙人——嗚嗚嗚——”
  
  挨打的青年面無表情,眼神微垂,那姿態似有些莫可奈何,但他沒有其他動作,僅定定看著氣到哭的小姑娘,然後再看她哭著跑掉,看那小身影沖回停在坡下的馬車。
  
  所有人皆驚住,注意力一下子從主爺與姑娘這頭,轉移到明玉與無惑身上,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何事。
  
  這一方,宮靜川搖頭歎氣。
  
  他起身隨意一拂衣衫,然後朝仍怔坐在草地上的曉清伸出手。
  
  “回去吧。”
  
  厚實好看的大掌攤在眼前,夏曉清這次沒有乖乖去握。
  
  她自個兒站起來,垂眸斂眉,抿唇不語,搶在他說話前已舉步朝坡下走回。
  
  好吧,小姑娘鬧,大姑娘也鬧,很好,該鬧的全鬧了……他揉揉額角。
  
  跟在那姑娘身後,他心頭沉甸甸,表情也跟著凝沉下來,而沒有握到姑娘小手的五指則很氣惱地攥緊。
  
  “胡鬧!”
  
  宮家主爺嚴厲的斥責在小姑娘的香閨中繞梁迴響。
  
  “我不管!我也要上北冥十六峰,我要去!要去!為什麼無惑可以去,我就不能去?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原是嬌脆的小女兒家聲嗓,但,自海鹽場返回家宅的那一日起,至今整整五天,明玉不是哭就是鬧,鬧到聲音都啞成破鑼嗓子了,聽起來甚是可憐。
  
  “無惑的師門在北冥十六峰,他的大師父要他回去,你跟去幹什麼?”
  
  “那我也入他的師門!反正我跟過他的小師父練過拳,我也就是他的師妹,我跟他一起上北冥十六峰習武去!”
  
  “那是你纏著人家的小師父硬要學,又沒正式拜師,算什麼師妹?”身為兄長的人端出為兄為父又為母的氣勢,勸勸勸,連勸這麼多天,無用就是無用,惱得他黑髮都快成雪絲。
  
  他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穩下心神後,硬聲硬氣再道:“反正無惑昨日已啟程回北冥,他還要你跟,你也不是不知。他任你使喚整整三年,也該放他自由,總之……我會再替你們姊妹倆挑一名新護衛,就這樣。”
  
  明玉大眼睛裏蓄著淚水,一下子潰堤了。
  
  “哇啊啊——我不要啊——哇啊啊啊——臭大哥、臭無惑,我不要嘛——”
  
  “你……”宮靜川臉色發青,簡直一個頭、兩個大。
  
  明玉是嬌麗爽朗的小姑娘家,連哭也“爽朗”得很,當真符合笑就大笑、哭便大哭的行事風格,只是突如其來這般號哭,真要嚇壞許多人。
  
  更頭疼的是,一同坐在榻屜上的小澄心轉著滴溜溜的大眼睛,小嘴突然癟了癟,淚珠子就跟著一滴、兩滴、三滴地滴下來。
  
  如意、如福、如春、如喜幾個丫鬟原本退在一旁等候主子愛差遣,見大小姐哭得一塌糊塗,原還能忍住,但一見小小姐也哭,四個丫頭便開始掉淚,心疼得不得了,抽泣聲不斷。
  
  宮靜川頭疼欲裂,心腸扭絞,怎可能不心疼?
  
  “宮爺先離開吧。”在場唯一沉得住氣、穩得住場面的夏曉清終於出聲。
  
  她眉間扣著輕鬱,瞧起來亦是擔憂,但嗓聲有著教人信服的能耐。
  
  宮靜川動也不動地直瞅她。
  
  她似是歎了口氣,走過來扯著他的袖。
  
  於是,他起了身,手拄烏木杖被動地跟著她步出那個哭聲不斷的女兒家閨閣。
  
  來到外頭廊道,她很快就放開他的袖角,仿佛那只袖淬滿毒液似的……說實話,那讓他的不痛快當下暴增一倍,五指恨恨一抓,都快把那根不腐、不朽、不蛀的烏木杖掐裂。
  
  她卻用低柔語氣徐慢道:“我會再跟明玉談談話、說說心底事,宮爺別跟她急,你急,明玉也跟著急,事情只會越糟。”
  
  他雙目幾乎無法從她臉上挪開。
  
  但她眸線卻一直平視著,沉靜落在他胸前,似逃避他的探究,又像無感於他的探究,攪得他心神波動中還有波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日求親尚無著落,他不願將她逼得太緊,只是這幾天,明玉跟他鬧,澄心跟著哭,她待小姊妹倆一如往常,且更添關懷,待他卻是疏離有禮。
  
  親疏分得這樣明顯,分明欺負人!
  
  “那你呢?”
  
  “什麼?”她終於抬睫。
  
  “你也在跟我急嗎?”用一種很隱伏、很晦暗不明的法子。
  
  夏曉清眉眸間有瞬間怔忡,一下子已明白他的意思。她再次斂睫,嚅了聲。“我沒有……”至少不是故意的。
  
  當她露出那種略帶倔氣的神態,仿佛他將她逼進死角,逼得她不得武裝自己,然後又見她雙頰消瘦,他實無法再狠下心逼她。
  
  他歎氣,靜了會兒才道:“這陣子鹽場大忙,家裏的事佘管事會照看,但明玉和澄心還得托你多開解。”
  
  “嗯。”她螓首略頷。“鹽場大倉的帳之前才忙過一陣,春酬也發放了,要到秋天時候才會再忙些,這段時候,我會多陪著她們倆。”
  
  “你……你也別讓自己累著。”
  
  他又想去握她的手,這都快養成習慣。
  
  然而,他寬袖甫動,面前的姑娘似覺察到他的意圖,竟驀地往後退一小步。
  
  他僵在原地。
  
  夏曉清表情略顯倉皇,像也知道自個兒退得太明顯。
  
  她很快瞥了他一眼,果不其然,那張俊龐又繃起薄唇和方顎,眉色陰黑。
  
  欸……她很怕他的碰觸啊,既貪戀又害怕,他哪里能知?
  
  “那、那宮爺慢走。”她臉熱心熱,丟下話,人退進屋內,徒留宮大爺一個。
  
  宮大爺滿嘴不是滋味。
  
  黑著臉,他站在原處調息片刻,接著闊袖一甩,轉身走開。
  
  一切似都平靜,只是他步伐似帶火氣,跛得有些嚴重。
  
  
  十日後,座落在城東彩衣街尾的財神廟有大廟會。
  
  “松遼宮家”在廟裏常年供奉一尊五福財神,這一天也得備上三牲四果進廟拜拜,這些事佘管事兩下輕易就吩咐妥當,只是哭鬧好些天的明玉今日竟一掃委頓,纏著夏曉清想出門逛一趟廟會。
  
  曉清見她像似恢復了些元氣,不疑有他,於是讓大智駕著馬車,連同澄心、果兒全帶上,跟著佘管事的馬車一道前往城東財神廟。
  
  然後,拜完財神爺後,明玉興致勃勃嚷著逛廟會,這麼一逛,她人就不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9:26

第九章

  這個五福財神爺的廟會堪稱松遼最大,從曉到晚連著熱鬧三整日,除城內攤販和商家,外地來的商人、小販亦不在少數,再加上許多臨時搭起的戲臺子,許多走踏江湖的賣藝人,把城東一帶的大街小巷擠得幾是水泄不通。
  
  明玉溜進人群裏,夏曉清張聲喚她,她頭也不回,一下子竟不見身影!
  
  狂廟會的百姓如過江之鯽,到到都是人,一波波湧來。
  
  夏曉清要果兒守著澄心,自己則與大智和佘管事帶出來的幾名家丁擠進人群當中找尋明玉。
  
  今兒個,小姑娘穿的是大紅色,是她自個兒最愛的那套俐落勁裝……等等!她為何穿勁裝?她真打算離家出走,然後一路往北冥找無惑嗎?夏曉清越想越驚。她路起腳尖伸長懂頸四到張望還得不斷被人擠過來、擠過去。啊!在那兒!
  
  進人群當中找尋明玉。今兒個小姑娘穿的是大紅色是她自個兒最愛的那套俐落勁裝等等她為何穿勁裝是她真打算離家出走,然後一路往北冥找無惑嗎?!
  
  夏曉清越想越驚。
  
  她踮起腳尖,伸長脖頸四處張望,還得不斷被人擠過來、擠過去。
  
  啊!在那兒!
  
  “明玉——”她喊、她喚,那抹紅色身影似頓了頓,卻沒回頭,她趕緊從人群中擠過去。然,就在她以為能去到小姑娘身邊時,那抹紅影子又動了!
  
  紅影兒對城東一帶的小巷弄熟門熟路,夏曉清追得氣息微紊,額面已布薄汗。
  
  “明玉,等等清姊!明玉——”
  
  通大街的小巷原也熱鬧得很,但深進巷弄內,深進再深進,迂回曲折,巷如阡陌亂。突然間,那道紅影推開某扇老舊的窄門,閃進某戶人家後院內。
  
  夏曉清隨即跟上。
  
  一進門,她臉色驟變,那破敗的小院子地上躺著兩具小身軀!
  
  兩具小身子沒擱在一塊兒,中間還離個六、七步距離,像似倒地就倒地,不醒人事就好,懶得再花力氣搬來移去。
  
  她奔近再看清,當真是明玉和澄心!她顫著手探她們鼻息和膚溫,絞緊的心稍緩,小姊妹倆似是被迷昏,身上並無外傷。
  
  砰!那扇小門陡然闔上!
  
  跪在明玉身側,她聞聲抬頭,不禁愕然。
  
  她的嫡母李氏竟來到北地松遼!
  
  李氏將一小塊銀子給了一名身形與明玉十分相像的小姑娘,吩咐道:“出去別張揚,你要敢胡說,我知你家住哪兒,知你家裏還有個瞎眼娘,我會弄死你們倆,聽見沒有?”見對方點頭如搗蒜,李氏又道:“等會兒從前頭走,把身上紅衣換掉,別穿出去。”
  
  明玉此時僅穿中衣,那套紅色勁裝在那小姑娘身上,所以,嫡母主要是為了誘她來此吧……夏曉清轉著思緒。
  
  至於澄心為何也在?
  
  ……欸,八成見明玉溜了,她也就趁果兒沒留神時偷溜。
  
  手勁略重地拍打明玉的臉頰和肩頭,她喚著她,按捺住焦急。
  
  那個扮作明玉模樣的小姑娘快步離開了。
  
  李氏走了過來,但沒有走近,似也怕她暴起反撲。
  
  李氏站在幾步之外,死死盯著她看,眼眨也沒眨,乾癟的嘴咧出一道教人毛骨悚然的笑弧。
  
  “南北走貨的那些商販說,曾在北方鹽場瞧過你,咱還以為蒙人的,沒想到你真逃婚逃到這兒來……嘿,你這小婊子可真行,真進了『松遼宮家』!”
  
  夏曉清亦緊眨眼前婦人,內心止不住驚愕。
  
  她離開慶陽尚不滿一年,以往風韻猶存的嫡母竟已滿頭灰絲,額面、眼角與嘴角的紋路盡現,但最讓她心驚的是李氏的眼,那樣的眼神曉清並不陌生,因為與娘親發病時的狂亂眸色極像!
  
  “清姊……”明玉此時眨眨眸子。
  
  聽見喚聲,夏曉清心中一喜。
  
  她一手安撫般握握明玉的細腕,兩眼仍盯著李氏。
  
  “你想要我做什麼?”她沉靜問,想裝作若無算事般將澄心搬過來自個兒這方,豈知她才有動作,李氏已搶先擋住澄心,手裏多了柄鋒利小刀。
  
  李氏呵呵笑。“沒做什麼啊,就是帶你回慶陽去……噢,不,不是的,是送你回永安。永家老爺還是喜愛你、要你的,他說只要能把你找回去,他會幫你二哥還清債務,還能讓你大哥免去牢獄之災,讓咱們夏家東山再起……”說著,臉色一變,她突然嗚嗚哭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慶陽的夏家商沒了?你大哥被關進牢裏,我和崇寶啥都沒了,回娘家去,成天還得看人臉色,怎麼活啊……嗚……我不甘心啊……”
  
  聽嫡母這麼說,應當不知夏家之所以出事與“松遼宮家”有關,那……那單純是來帶她走而已,既是如此,明玉與澄心便安全些。
  
  躺在地上的明玉很努力想撐起身子,但眉眸間仍一片迷蒙,像是知道出了事,卻沒力氣對抗,想醒,腦子卻不肯配合。
  
  夏曉清再握握她的手。
  
  砰!砰——
  
  乍響的撞門聲讓破院子裏的人全都一驚!
  
  那扇門扉太薄、太舊,才兩下就被撞破,大步跨進的人竟是——
  
  “臭大哥……”明玉頭昏腦脹,勉強瞧清來者。
  
  “宮爺,這位是我嫡母李夫人,她是專程來帶我回去。”曉清儘管心驚,思緒卻動得極快,連忙揚聲道。她強調“專程”二字,她猜他定能聽出意思,知李氏並非為夏家商垮臺一事來尋仇。
  
  宮靜川踏進小院,沉定斯文的模樣與前一刻粗暴撞門相較,實是天壤之別。
  
  他面無表情環顧了一眼,目光在小澄心身上頓了頓,很快又移到擋在那具小小身軀前面的李氏臉上。
  
  “李夫人專程北上,想帶曉清回哪里去?”語調持平,宛若閒聊。
  
  李氏不答話,手裏緊握小刀。
  
  她兩眼瞠得圓大,鼻翼歙張,來回看著曉清和破門而入的宮靜川,因未料及他會來攪局,且來得好快,所以一時間竟怔住,不知該如何是好。
  
  “嫡母要帶我回永安。”夏曉清替李氏答話,意在穩住對方心緒。
  
  “噢?去永安幹什麼?要回也是回慶陽。”宮靜川與她一搭一唱,慢慢、緩緩地挪動腳步,朝李氏靠近。
  
  “朱老爺說我可以回去,回永安,進朱家,朱、夏兩家結成姻親,朱老爺就能救我大哥,替我二哥還債,助夏家商捲土重來。”說這話時,曉清全按方才李氏所說,順順地道出,然後一邊狀若無意般將明玉半拖半抱到一旁。
  
  宮靜川靜了會兒,再啟聲時,語氣仍穩,目中卻有寒光。
  
  “是嗎……那李夫人何不向『松遼宮家』求援?”
  
  “向……向『松遼宮家』求……求援?”李氏怔怔問。
  
  宮靜川笑得很無害。
  
  “曉清都已跟了我,早就是我的人了,宮家與夏家已是姻親,李夫人向永安朱家所作的請求,宮家僅需動根手指皆能辦妥,既是如此,又何須帶走曉清,您說是不?”
  
  “可是……可是……崇寶他、他……”
  
  “夏二爺現下在我那兒。”他悠然道,即便是謊話,也騙死人不償?
  
  李氏瞪大眼,一臉迷惘,呐呐低喃。“怎麼可能?崇寶他……他去備車了,說是要準備妥當了,再把這小婊子誘來,然後……然後……機會這樣好,好得不能再好,你們全在找這宮家丫頭,正中下懷啊,怎等得了呢?我也就這麼一釣,這小賤人就上鉤了……上鉤了……呵呵呵……她上了你的榻,身子都被睡爛了,還真對宮家大小丫頭上了心,這麼好釣啊……”
  
  小婊子、小賤人等辱駡之詞入耳,夏曉清臉色白了白,猶能自持,但聽到李氏越說越難聽,她發白的臉色陡轉殷紅,根本不敢去看宮靜川的臉。
  
  宮大爺忽又一靜。
  
  再開口時,他目中的凜冽似透出聲,淡淡道:“李夫人眼下有兩條路可選,一是堅持帶走曉清,二是不再與她為難。你不跟她為難,自然是不與『松遼宮家』為難,你想要什麼、想救誰,有宮家出面,還怕不成事嗎?但李夫人倘是非要曉清不可,那夏崇寶只好留下了。至於夏震儒……在永安朱家疏通官府之前,我會先讓人進去好好照料他。我想,以那些人照料的手段,屆時震儒兄出不出牢獄,也沒什麼差別了。李夫人想怎麼選?”
  
  他一步步走向手持利刀的李氏。
  
  夏曉清此時已將明玉扶坐起來,她心臟狂跳,雙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情勢變化。
  
  這等軟硬兼施的伎倆,向來是他的強項。
  
  而他說的話果然奏效了。
  
  李氏臉色陰晴不定,眼珠轉啊轉地陷進掙扎中,不敢輕舉妄動。
  
  宮靜川徐步越過她,抱起地上猶陷昏迷的小澄心,再徐步而退,退到曉清這一邊來,一把將癱軟無力的明玉撈抱起來。
  
  “宮爺……”男人暗中掃來一個眼神,夏曉清微點了點頭。
  
  她明白他的想法——無論如何,先離開此地要緊。
  
  方才談話中,說明夏崇寶也來了,在不確定對方有多少合謀者的情勢之下,必須先保明玉和澄心安全無虞。
  
  站妥後,她想接過他臂彎裏的澄心,但他沒給,只示意她往那扇破門移動。
  
  “等等!你們等等!咱……咱還沒想明白啊——”
  
  身後傳來李氏的尖嚷,夏曉清拔腿便跑,宮靜川雙臂挾著小姊妹倆跟在後面。
  
  李氏狀若瘋婦般追出來,他們還沒跑出這條小巷,忽地與夏崇寶打了照面!
  
  “宮爺,這邊!”
  
  夏曉清連忙轉進另一條巷內,隱約聽到夏崇寶沖著李氏氣急敗壞叫駡——
  
  “不是要你把人先看好嗎?那兩宮家丫頭不只是餌,還能得一大筆贖命,你……你瘋什麼瘋?別拉啊!滾開——”
  
  她聽到李氏尖叫,然後是一陣搶近的追逐聲。
  
  宮靜川心裏暗暗起誓,待脫險,他要將這一帶的地全買下,然後將所有亂七八糟的巷子全打平!
  
  這是深巷中的深巷,今日外頭又是廟會,深巷中竟無一人,更頭疼的是,他們似越繞越遠離大街,四周靜得出奇。
  
  他突然悶哼了聲,腳下一拐。
  
  “宮爺!”夏曉清回眸,忙跑回他身邊,接過澄心柔軟的小身子。
  
  “放我……放我下來……我可以……”明玉在兄長的臂彎裏有氣無力地哼著。
  
  曉清知道他左膝舊傷復發,他負重又急奔,絕對撐不了多久。
  
  眸光四下急尋,見一條窄窄死巷,巷底堆著幾具鹽擔和竹筐,還有一架作廢的板輪車,她遂將澄心抱過去。
  
  宮靜川抱著明玉勉強跟上,嘴上儘管不喊疼,他面色發白,寬額已滲出冷汗。
  
  將小姊妹倆藏在翻倒的板車後,宮靜川欲再起身,卻被曉清驀地推倒。
  
  “你幹什麼?”左膝一痛,他一下子沒能爬起,還險些壓到明玉。
  
  “宮爺想幹什麼,我就幹什麼。”蹲跪在他面前,她低聲道。
  
  當他眯起厲眼瞪人時,她淺淺笑了,眸色柔軟。
  
  他此時想的,與她所想,是一樣的。
  
  但,先下手為強,這是他教過她的。
  
  她突然傾身過去,合睫,將唇上那朵淺笑重重壓在他薄唇上。
  
  吻,來得像打雷閃電,轟隆隆劃亮黑沉天際。
  
  她得逞後,很快又退開,見一向冷靜沉著的他雙目驚瞠,讓她不禁又笑。
  
  “我喜愛你,一直很喜愛,我並非想避開你,而是太渴求你……你不要瞧輕我。”她臉紅又笑,低柔道:“請幫我多看顧大智和果兒……”
  
  丟下話,她隨即起身奔出死巷,未再回眸多看一眼。
  
  他想到的,她也想到。
  
  他想藏好她們三個,然後再去對付追在身後的人。
  
  她卻下手先將他“撂倒”,奔出去當餌引開對方。
  
  ……只是這算什麼?
  
  她都還沒答允他的求親,就想一走了之?親了他就跑,還要他擔起責任照顧她的僕婢……沖到底算什麼?!
  
  他內心遭受前所未有的巨力拉扯。
  
  他心知自己中意她、喜愛她,卻是在此時此刻,才徹徹底底意會到感情這一陷落,陷得有多深。
  
  一隻小手拉扯他的衣角,他回頭對上明玉清醒卻仍委靡的眼眸。
  
  “清姊……去、去追清姊,她很危險……對不起、對不起……”若非她溜掉,澄心不會跟來,清姊也不會被拐。癟癟嘴,她眼眶紅了。
  
  宮靜川回過神,沉靜若水的輝芒再次躍進瞳中。
  
  他雙掌穩穩握著大妹的肩膀,直直看進她水霧迷蒙的眼心,低且清晰道:“我把澄心交給你,我可以信你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09:50

第十章

  明玉聽清楚了,用力點頭,蓄在眸眶裏的眼珠跟著滾下,但只有這些淚了,她很拚命忍住亟欲湧出的熱潮,很鄭重地看著兄長。
  
  宮靜川又道:“我要你跟澄心躲在這兒,你要一直陪著她,無論出什麼事,都不可以離開澄心。你做得到嗎?”
  
  “嗯。”她吸吸鼻子。
  
  他臉色和緩了些,跟著脫下外衫裹住僅著中衣的她。“我會回來找你們。我們的人會找到你們。明白嗎?”
  
  “嗯……”小身子突然撲進他懷裏,摟他頸項。“大哥,別讓他們帶走清姊,我、我對不起……”
  
  “待回了家,還得罰。”他手勁微重地摟抱妹妹一下,下顎蹭了蹭女孩兒家的軟發,然後拉開她的手。
  
  有板車掩護,他再取來幾個竹筐隨意堆疊在她們倆前頭。
  
  隨手拾起一根鹽擔子,他起身出了死巷。
  倘是他,決定作餌的話,一定是把追逐之人遠遠引開,越遠越好。
  
  他們藏在這兒,那曉清就絕不會再將人引來此地,但對這一帶小巷她亦不熟悉,唯一確定的是方才走過的地方,那她應會按原路跑出去,遇到追來之人,再選擇別條岔道。
  
  再者,夏崇寶不知他左膝腿疾,若見她落單,大概以為他們分頭跑。而這裏到底是“松遼宮家”的地盤,明玉和澄心從他嘴邊飛走,此時能逮住一個是一個,落單的夏曉清絕對是最好下手的對象。
  
  他心緒急如暴雨狂風,但腦中思緒騰伏,卻愈來愈清明。
  
  他循原路跑回,左膝陣陣刺痛,經過這一次折騰,說不準整條腿要廢了,他也不理,按捺粗嗄的氣息,留意著每條岔巷內的聲響。
  
  果不算然——
  
  他聽到夏崇寶的叫駡。
  
  對方體型約莫有他兩倍大,高出他一個頭,所以不能衝動,他得等。
  
  他能等。
  
  夏家那對母子最終目的是想逮住曉清送去永安,所以曉清不會有事,夏崇寶不會傷及她性命……咬咬牙,胸中沉重,他腦海中浮現一張挨揍後瘀腫的臉容,喉中緊澀不已,卻必須、必須等待。
  
  片刻過去,那壯碩魁梧的人走出來,肩上扛著一個姑娘。
  
  等在轉角處的宮靜川算好下手方位,突然攻其不備!
  
  啪——鹽擔橫掃而上,結結實實擊中夏崇寶雙目,亦將他鼻樑打斷!
  
  中招之人狂叫狂吼,一掌捂眼,另一手則握拳亂揮。
  
  宮靜川搶步上雲,接住他拋下的那具纖瘦女子身軀,疾退到對方拳頭無法觸及的角落,然後放她倚牆而坐。
  
  “……宮爺……”夏曉清适才被勒暈過去,此時神智勉強泅回一絲,睫動,眸子睜開細細兩道,耳中卻灌進夏崇寶的淒厲吼叫。
  
  本能尋聲,她臉色青白,神魂驟顫,蒙矓的雙眸覷見鮮血不斷從夏崇寶捂眼的指緒中滲流出來。
  
  宮靜川對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他甚至對她笑,白白的牙,閃亮的眼,沖著她笑。
  
  她頭好暈,喉到火燒似發熱,他卻輕柔捧起她的臉蛋,那張對她笑得好看的薄唇很重又很重地吮住她的唇。
  
  他、他他……他……他、他這是……
  
  還沒確定自己究竟想問什麼,夏曉清血氣往腦門一沖,竟猛地屏住氣息,這下子非頭昏腦脹不可,自然又昏過去。
  
  宮靜川憐惜地摸摸她的頰,心頭那陣狂風暴雨終於稍稍歇止。
  
  暈過去也好,就不用瞧見太多濺血場面。
  
  他起身,拾起那根沾了血的扁長鹽擔,悄悄欺近那個亂揮亂打又跌跌撞撞亂走的夏家二爺身後。
  
  夏曉清再次睜開眼時,是在宮家馬車裏。
  
  她能聽到車輪子轆轆滾動的聲響,身子跟著微微震晃,只是張了眸,眼前卻模模糊糊,只覺……似有好多張臉擠在面前。
  
  “小姐……小姐……二爺……好可怕……”
  
  果兒在哭,很驚嚇似的。
  
  她暗暗歎著氣,心忽地一凜,不禁幽喃問出——
  
  “明玉……澄心……還有、還有宮爺……他們……”
  
  “沒事的,小姐,他們都沒事……可你的脖子都被掐腫了……嗚……”
  
  她籲出一口氣,沉沉鬱鬱的一口,胸房陡輕,不再牽掛憂懼。
  
  於是,神魂當真安定了,這一次,她全然放任,不與自己拉扯。
  
  再一次睜開雙眸時,是真的清醒了。
  
  一室燈火熒熒,熟悉且微暖的氣味在鼻間漫動。
  
  她躺在自個兒的榻上,應是夜半時分,雅致的女兒家閨房內卻來了好多人,那些人還都擠在她榻邊,仿佛長夜無事,百無聊賴,所以不睡覺,全挨得近近的,全來數她的睫毛有幾根似的。
  
  她掀睫,眼珠顫了顫,略啞道:“你們……怎麼了?”噢!喉部仍輕疼……
  
  “醒、醒了嗎?”
  
  “真醒了……”
  
  “醒了醒了——”
  
  “嘿,是醒了呀!都昏了五、六個時辰,終於醒了呀!”
  
  “小姐啊——”
  
  “清姊啊——”
  
  如意、如福、如春、如喜、果兒以及明玉,見她眸心有神了,幾張臉蛋全咧出大大的笑,而澄心則直接賴進她懷裏。
  
  夏曉清摸摸澄心的小腦袋瓜,然後挪了挪身子撐坐起來。
  
  她想說話,似有許多事欲問,但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起頭,就只摟著澄心,定定然看著圍在榻邊的幾個大小姑娘。
  
  “清姊,對不起……”結果是明玉小姑娘先來領罪。“我、我就想,臭大哥這些天管東又管西,還讓人盯著我,他知道我想上北冥十六峰……恰好財神廟有廟會,所以我就想……恰好可以掩護一下,所以就想說賴著你出去狂廟會,然後……恰好可以趁人多時偷溜……”
  
  明玉偷瞄她一眼,低頭,像要把頭伸來讓她打個痛快似的。
  
  “清姊,對不起嘛,我……我以後會乖,她不要惱我好不好?”絕對要擺哀兵姿態,她家的清姊吃軟不吃硬,她越軟越好捏,清姊越會捨不得。
  
  夏曉清怔怔看她,淚水就這麼溢出眸眶,越落越多。
  
  “清姊?!”明玉千算萬算,沒算到她家的清姊會哭給她看!
  
  要是夏曉清肯念個幾句、罵個幾聲,又或者重重敲她幾記爆栗、打打她的手掌心,明玉還不會這麼痛、這樣難受,此時一見佳人垂淚,簡直讓她整個小心肝都揪作一團,痛到跟著掉眼淚。
  
  “清姊別哭嘛……人家真的、真的不敢了,真的啦,我一定乖,不跟大哥鬧脾氣,不瞞你、騙你,你不要哭嘛……嗚嗚嗚……嗚哇啊啊——”
  
  明玉大哭,跟著挨了過去,學澄心撲進夏曉清懷裏。
  
  “嗚嗚哇啊啊——”結果,果兒也跟著撲上去,抱作一團。“小姐,您把澄心小小姐托給我,可我沒看好她……嗚嗚嗚……我也有錯,我也不對,對不起啊……小姐不要哭嘛……”
  
  “如”字輩四個小丫鬟雖未撲過來,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幾個大小姑娘全哭了,夏曉清反倒止了淚,略透無奈歎氣。
  
  “你們都別哭,再哭,我頭又暈了……”
  
  此話一出,哭聲收斂了些,明玉紅著臉,小粉拳揉著濕漉漉的眼睛。
  
  夏曉清拉下她的手,該要責備幾句的,但見她可憐兮兮的知錯模樣,自是說不出什麼重話。
  
  “你認不認罰?”捏捏那只柔軟小手。
  
  “認!”明玉想也未想,用力點頭,非常有認錯的誠意。
  
  夏曉清禁不住微笑。“好,那罰你幫我浴洗擦背。”
  
  “……咦?”這麼美妙?明玉張大濕眸。
  
  這一方,曉清揉著小澄心的粉頰。“你也該罰,竟然跟著偷溜。”
  
  澄心臉紅紅,兩手將她抱得更緊些,很有撒嬌兼耍賴的意味。
  
  老天眷顧,有驚無險,幸好大夥兒都無事……
  
  她身邊的人一切安好,而她還能回到這裏,擁她們入懷,確實要感謝老天爺。
  
  “那……宮爺他……他還好嗎?”這次換夏曉清臉紅紅。
  
  “夏姑娘,我家爺他其實還——”
  
  “清姊清姊,大哥他好——慘——啊啊——”明玉飛快搶了如福丫頭的話。
  
  “你知道有多慘嗎?嗚,清姊當然不知道。來來來,我來說給你聽!”
  
  “……然後他當然很痛,但還得咬牙撐住,然後你頭也不回跑掉了,跑出去引開壞蛋,他傷心欲絕,帶淚含恨,恨自己為什麼不是武林高手,由此可見,習武一事有多麼重要……”
  
  “……再然後,我就很大氣地要他去找你,他果然重色輕妹……呃,不,他就把我和澄心藏得更隱密些,奔去尋找你,然後他找到你,揍了夏崇寶那個渾蛋,之後咱們的人趕到,大哥就癱了……大夫說,大哥那條腿說不定要廢了,往後都不能走路,清姊,你說慘不慘……”
  
  夜已深沉。
  
  夏曉清在“罰”過明玉和澄心之後,發已梳開,身軀已浴洗過,果兒幫她備來一盅鹹粥,她也吃下大半。
  
  果兒要她再歇息,只是都躺了那麼久,她哪能再睡……再有,明玉說的那些話完全揪緊她的心,尤其聽小姑娘最後道——
  
  “清姊,大哥很擔心你呢,你一直睡不醒,人家澄心被那個很本事的劉大夫用藥熏了熏,眼睛就張開,用在你身上卻都無效……後來劉大夫說,你八成心無牽掛,心神驟弛,心平氣和又心滿意足,所以就放任自個兒一直睡……呵呵,大哥等了老半天都不見你醒,腿疼了也沒好好歇著,後來他被佘管事請去處理一些有的沒的,清姊就醒了呢……”
  
  夜真的很深很深了,她不歇息,他也得歇下。
  
  可是雙腿仿佛有自個兒的意志,在夜深人靜的此時,她披上薄衫,長髮任由輕散,便這麼走出自己的院落,靜靜來到主院。
  
  豈知甫跨進那扇月洞門,就險些撞上手拄烏木杖的他!
  
  宮靜川扶住她的肘,四目相接,她眸心如星,迷離卻也閃亮,他嗅到女兒家身上獨屬的柔軟馨香,那讓他心間顫動,幾欲歎息。
  
  “聽說你已轉醒——”他開口。
  
  “聽說你腿傷了——”她也開口。
  
  “我正想過去看你。”他說完。
  
  “我就想過來瞧瞧。”她也說完。
  
  夏曉清臉熱,心口更熱,見他發未成束,簡單罩著一件寬衫,衣帶系得鬆鬆垮垮,那模樣似準備上榻歇息,臨了卻又改變主意一般。
  
  “宮爺的腿……”寧穩心神,她擔憂問。
  
  “很疼呢。”語氣竟與明玉裝可憐時有幾分相像。但宮靜川沒裝,他確實很疼,只是他堂堂宮家主爺,肉體上的疼痛,以往咬牙也就忍了,然而現下,在這姑娘面前,他不想忍。
  
  “那你還站著?快進去歇下啊!”夏曉清挨近,扶持他。
  
  “好。”他大爺很樂竟讓她扶,大大方方便把部分重量往她身上壓。
  
  進了未點燭火的寢房,她在一室幽微中扶他走到榻前。
  
  她收好他的烏木杖,還幫他將脫下鞋履的傷腿抬至榻上。
  
  她聞到藥味,心一擰,不禁幽聲道:“明玉說……劉大夫說……宮爺的腿傷得很嚴重,往後有可能不能走路……”
  
  宮靜川眉峰微動。
  
  他記得劉大夫是說,他腿傷狀似嚴重,其實是筋與肌發炎腫熱,皆賴平時保養得當,才會在大動作既跑又竄之後,未再傷及膝骨與關節,不然的話,怕是想再站起都困難重重。
  
  這個明玉,他說要罰她,還沒想出該怎麼罰,她倒先來討好了……唔……好吧,算是小小幫了他。
  
  他低應了聲,伸手去握她的手,在那只秀荑本能想抽撤時,淡淡問:“倘是我不能走路,再也站不起來,你還肯喜愛我嗎?”
  
  夏曉清玉頰暈開兩片霞紅,幸好房中無燭火,沒將她羞郝欲死的模樣照清。
  
  心發軟,也就乖乖由著他握住小手。“……我、我會待在宮爺身邊,不管你變得如何,我是……就是一直在你身畔。”
  
  下一瞬天旋地轉,她腰身一緊,來不及驚呼人已被拖上榻。
  
  待定神,她發現自己平躺在裏側,而他正側臥,屈起一臂撐著頭,近近望她。
  
  白光閃動,她知道他露齒笑了,咧嘴笑時,他右頰的渦兒會露出來迷惑人……啊!不不——這不是她現下該想之事!
  
  “宮爺,你、你你……我還穿著鞋……”
  
  “要我幫你把鞋脫下嗎?”
  
  “不要!”她急搖頭,青絲似扇面鋪散,搖出幽幽薄香。“……我只是過來看看你,跟你說會兒話,我、我沒要做什麼的。”
  
  “我也沒要做什麼,就說說話而已,躺著說比坐著或站著舒服多了,不是嗎?”他又笑,這次是眼睛閃了閃,徐聲道:“白日時,我應周知府之遨前去拜訪,談了點捐資助餉之事,會面結束後,本想直接回鹽場,但咱們家好歹供著一尊五福財神爺在大廟裏,佘管事雖把祭拜的事物辦得妥妥當當,我好歹也是宮家主爺,所以就想過去財神廟那邊上灶香、拜個拜……結果一去到那兒,找到佘管事,才知你們也來攤廟會,而且某個小姑娘還偷溜了,鬧得一塌糊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10:14

第十一章

  他身體並未碰觸她,甚至連她的手也放開了,真要說的話,也只有他那頭垂發與她的發絲輕迭在一塊兒,然光是如此,夏曉清一顆心都快跳出喉嚨,發燙的耳幾可聽到熱血竄流之聲。
  
  她像躺棺材般躺得直挺挺,也不太敢用力呼吸,因小小所在儘是他的紫檀香。
  
  說說話……是,她、她是來跟他說說話的,而他們此時確實在說話。
  
  “明玉她……你不要太責備她。她已經知錯了,而且這次算是有驚無險,再者說穿了,起因仍是我,他們是來找我的,卻連累你們……”越說越落寞。
  
  他慢慢哼了聲。“什麼你們、我們?慈母多敗兒,什麼錯都往身上攬,往後你要當了娘,只顧著扮白臉,管教孩兒之責怕是要落在孩兒爹親身上了。”
  
  嗄?!
  
  這話是怎麼繞的?她頭好像又有點暈了……
  
  費勁寧定,她重整旗鼓嚅出話。
  
  “宮爺是如何跟上來的?那時人好多好多,城東的小巷又亂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你怎能找到那處破敗小院?”
  
  “佘管事把當時手邊的人都派出去找尋明玉,我知道此事時,身邊僅有安丹和一名護衛,我讓安丹趕回府裏調派人手,然後自己也進人群是尋找。”頓了頓,他目光微爍。“……我看到你,出聲喚你,但當時四周擠滿人,你並未回頭,而是急急往前直鑽,我只好努力緊跟過去。”
  
  她一想,咬咬唇瓣道:“我那時以為瞧見明玉了……那小姑娘穿著明玉的衣褲,故意引我追去……”
  
  他靜了片刻,那張俊誰面龐在暗中顯得有些無情。
  
  “我跟在你後頭,原以為跟上了,一深進城東巷中,卻已不見你蹤影。我想,你應是進了某戶人家的後門,既是如此,唯有一戶一戶去找。”
  
  她似瞪似嗔瞥了他一眼。
  
  “宮爺要我逃時,我都瞧見了,那條巷內好幾戶人家的後門全被撞破,想來都是宮爺的手筆,這下了少不了要賠那幾戶人家修繕門扉的費用。”
  
  “能尋到你,尋到明玉和澄心,賠再多錢我也歡喜。”
  
  她雙頰又竄一波火熱,覺得他目中深處瀲灩幽光,無情的、有情的、多情的……越看越不明白,卻能牢牢吸引她的眸光。
  
  “……我嫡母李夫人如何了?”她悄悄絞緊手。
  
  “她被找到時,人倒在血泊中,已氣絕身亡。”
  
  她瞠圓眼睛。“怎麼會……”
  
  “猜想應是夏崇寶失手所致。他急著追咱們,而李氏本以為寶貝兒子落在我手中,乍見他安然無虞,或者扯住他不想他跑走……”他眉扭了扭。“總之一個想追,一個想留住人,許是拉扯間出了事,李氏的致命傷在後腦勺,一頭撞上石牆,頭破血流,死未瞑目。”
  
  夏曉清有些發怔,好半晌才歎出一口氣。
  
  她潤潤唇又問:“那麼,那位夏家二爺呢?我看到……我記得有血,他一直吼叫,血從指縫滲出,流了他滿臉滿手……”
  
  —只溫暖大掌緩緩覆上她的手,包裹她微顫的經指。
  
  “我弄傷他的眼,我必須那樣做。”在那當下,一出手就必須是殺招,不能有絲毫婦人之仁。
  
  “我知道……我明白的。”她僵直的臥姿不知何時放軟了些,只是手又被他握住,身子不自覺一顫。
  
  他輕挲她的指,似給予安撫慰藉,略啞道:“我將夏崇寶交給縣衙,李氏的戶首也請『松遼宮家』所助辦的義莊派人處理了。”他沒說的是,夏家二爺一進縣衙,要出來那是絕無可能了。他宮靜川原就不是個吃素的,之前在慶陽替他們留了點後路,結果鬧出這一場,這一次,他不會心慈手軟。
  
  只是他不說,並不表示他榻上這個姑娘感受不到。
  
  她微抖的手反握了他,然後側身面對他,那眸底有細碎的水光。
  
  她沒說話。
  
  似想言語,卻覺言語多餘,所以僅靜靜看他,然後合睫,將淚挽留在眼裏。
  
  宮靜川長聲歎息,終於俯下臉去擷取她唇上芬芳。
  
  冰清玉潔人,玲瓏剔透心,那些骯髒污穢之事,他瞞騙不了她。
  
  她不發一語、未置一詞,她其實通曉他的做法,無奈心太軟、情太多,學不來他的冷峻無情,才會這樣傷痛。
  
  然,全因她是這樣美好的人,才讓他墜跌得如此糟糕,分不清東南西北。
  
  “曉清……”舔著她唇上的芳美,他低啞喚著,在她顫顫想掀唇應聲時,他的舌乘機滑進那張柔軟潮濕的檀口,挑觸她的香舌,盡情汲取一切。
  
  曉清……
  
  她聽到他的低喚,心絞緊,好不容易挽住的淚忽又泛開。
  
  他的唇舌有力,卻又不可思議的柔軟,深進再深進,誘使她交出自己。
  
  不知何時,她的手已抵著他的胸膛,不似推拒,而是熱切地想感受他蒸騰的體熱,充滿力量,讓她心悸卻也帶來心安。
  
  終於,他的熾唇稍離,在她熱紅耳邊吐語——
  
  “你那時親了我就跑,算什麼?”
  
  她的臉早已脹得紅通通,腦袋瓜也不太管用,但還是把他的話聽進耳裏了。
  
  “我……我不是的、不是的……”
  
  在那當下,她就是想親親他,很怕自己落進異母兄長手裏,被帶得遠遠的,而她藏在心裏小小的渴望將無實現之日,所以才衝動強吻他。
  
  但是啊但是,她現下算是明白,原來先前的親觸,只是兩張嘴、四片唇貼著,那稱不上是真正的吻,不像這一次,他侵入得這樣深,讓她也深深回應,隨之起舞……她覺得,自己是吻到他了。
  
  “還敢狡辯?你明明就是。”壓在她身上的男人懲罰般緊吮她的耳。
  
  她禁不住吟哦,滿面通紅,又羞又有些委屈地擠出話。“你、你說沒要做什麼的,就說說話而已……”
  
  “我這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嘴還嘴。”他用鼻側摩挲她柔嫩的臉膚。“當然,這還有個說法,叫以其人之道,還之其人。”
  
  “明明你……你那時還過了呀……”迷蒙間,猶記巷中他重重貼住她唇瓣的感覺。那時未脫險境,他卻沖著她笑,笑得她頭暈目眩。
  
  此時,他低低又笑,笑聲鼓動胸膛,也穿透血肉震動著她。
  
  “曉清,別忘了我是地地道道的商人本性,無奸不成商,你那時雖還過了,總還得加點利息,有利有息,咱們之間的買賣才能長長久久,你說是不?”
  
  她根本抗櫃不了他。
  
  已經這樣喜愛著,透膚穿骨,深深為他著迷。
  
  她想親近他,親近再親近,不留丁點兒距離。
  
  然後,她轟轟亂響的耳鼓擊進這樣的字句——
  
  “曉清,我想要你”
  
  他要她。想要她。
  
  她淚水一下子泛湧,卻非驚懼,而是太多又太過的渴求心緒。
  
  結果她的“以身相許”最後真是以身相許嗎?
  
  從未想到兩人會走到這一步,現下兩具身軀貼得這樣近,她被他勃發而出的體熱完全包裹,心在他的心下悸動,氣息與他清冽氣味交融……她願意的,想把自己交給他,與他肌膚相親。
  
  “好……”羞澀低應了聲,她攀住他的肩臂,透紅的臉容本能摩挲著他的頰,伏在她身上的男性軀體猛地一震,她細細吐氣的小嘴一下子又被攫住。
  
  唇舌間的纏綿或重或輕、或深或淺,他有意引誘,每一下的舔吮濡卷都像勾撩她的心魂,也似急於滿足心裏如火的欲念。
  
  生意場上,尤其又與官家牽扯,什麼樣的場面沒見識過?他雖潔身自愛,但煙花之地那些肉欲橫流、男歡女愛的事,他全瞧進眼裏,知道得比誰都清楚,只是以往心中情愛無主可寄,即便是瓏玥也不曾得過他的傾愛以對,所以心定,意不動,他本以為這輩子,自己這具身軀就這樣清心寡欲老去,無歡無愛,亦不覺惋惜,可是有個姑娘以水樣情絲編出一張密密網子,她說喜愛他,一直、一直喜愛他,請他不要瞧輕她……
  
  他於是明白,他早落進她的情網。
  
  吻她、親近她時,內心那空空的地方終於被填上。
  
  他欲潮暗湧,不再清心,他要向她求歡求愛。
  
  “宮爺……”曉清眸中濛濛,努力回應男人所做的一切,情思欲渴間,她身子散出處子幽香,鼻口哼出動情吟哦。
  
  “叫我的名字。”他灼熱氣息呼進她耳中,手早已扯松她的腰巾,拉開衣結。
  
  “宮……唔……”她微腫的紅唇嚅了嚅,一時間叫不出。
  
  “曉清,叫我的名字。”不安分的指已滑進衣內,掌住那柔軟的賁起。“快叫。”
  
  “靜、靜川……”她想按住他的手,下一刻又被吻得雙眼蒙矓,迷迷糊糊。
  
  衣衫一件住剝離,有她的,也有他的,兩具動情的身軀終於赤裸相貼。
  
  他細細吻她柔美下巴,吻她的頸,吻著那淡淡浮在她頸上的青瘀,像似如此輕舔柔吮,便能吻走那些傷,吻掉她所遭逢的所有惡事。
  
  曉清禁不住在他身下扭動,紅潮淹沒她一身玉膚。
  
  他要她。
  
  她要他要她。
  
  於是,一雙粉嫩藕臂攀靠過去,開始碰觸懸宕在身上的這具精實身軀。
  
  她手心綿軟,又似有火,被她撫過的肌理仿佛也燒灼起來,逼出他一身薄薄溫汗,也逼出他沙嗄卻動聽的吟叫。
  
  他突然兇狠起來,壓住她的發,攫住她的顎,他的舌長驅直入,將自己的氣味盡數送進她口中,同時有力地糾纏她的唇舌,盡情奪取她的芳美。
  
  她唔唔輕哼,羞澀卻貪歡的身子已懂得拱身貼靠他,小手不斷揉撫他發燙微汗的身軀,玉腿也跟著環上。
  
  她要他。
  
  深深的喜愛已成癡、成狂,她大膽,不知羞恥,說是以身相許,其實是順應自己心底的聲音。要他。
  
  “靜川……”喚聲微帶哭音,她是哭了,淚如珍珠,渴望得到,渴望得渾身細細發顫,黏蜜幽香的腿心顫得更厲害些,很怕他最終要丟下她,像那時在桑陌坡上,他將她的心意退回,目中儘是困擾那般,使她既羞又慚,情思惆悵,難受到整顆心幾欲爆裂……
  
  “我在這兒,跟你在一起呢……曉清,我們是一起的。
  
  強壯臂膀緊緊抱她,熱熱的唇吮掉她的淚,此時的吻又變得溫存柔美,讓她神魂飛天,滿懷柔情,身子宛若浸潤在淺淺的溫暖水域,這樣濕,這麼柔軟……
  
  “不哭,別怕,曉清別怕……”
  
  他哄著她,精實修長的身軀分開她的腿,他哄著、吻著、撫弄著,然後緩緩潛進她身體裏,跟她在一起。
  
  她還是哭,淚水止也難止,喉中斷斷續續吐出細碎泣音,被佔有的身子卻在他身下伸展出一道好美的拱弧。
  
  他怕她太疼,試著退出,她雙手、雙腿忽而攀抱了他,不讓他分離。
  
  “別、別走,不要丟下我……”她哭著,不是腿心太疼,而是……就是想哭。
  
  “傻姑娘……”宮靜川心痛到快裂了。他全身緊繃,額面青筋浮現,欲火暴漲,卻因她輕泣的低喃痛進心魂裏。
  
  釘在她身上,他按住她,再次吻得她幾近暈厥,全身癱軟。
  
  “曉清,你也別想走,別想丟下我。”
  
  於是一場銷魂之舞在床帷後騰騰上演。
  
  他要了她,讓她也得到她要的,是肉欲橫,流是男歡女愛,是細細長長的情絲,也是深深濃濃的欲火……
  過後。
  
  床帷內仍流淌著愛欲氣味。
  
  旖旎暖氛讓夏曉清又有浸淫在溫潮中的感覺。
  
  一場濃烈歡愛後,她像失去什麼,也像得到什麼,四肢百骸極暖、極暖,所有空缺的、渴望的,全已被填補、被滿足……所以不願醒來,想一直留在那個地方。
  
  但,再如何不願,總是要從夢地裏醒過來,她幽幽張眸。
  
  宮靜川起身坐在榻邊,除幾縷散發掩在胸前,他身上僅套著一條寬鬆褲子。
  
  他在看她。
  
  此時薄薄青光透進窗紙,正是天將明未明之際,寢房裏不再如夜中幽微,他就著淡薄的光,不知細看了她多久。
  
  夏曉清驀地紅了臉,幾不敢與那兩道深邃目光相觸。
  
  她抓著掩至胸前的薄被正欲坐起,不經意摸到墜在胸前的一方溫潤,垂眸一瞧,竟是她的雙心玉,且是完整的兩片合而為一。
  
  握著定情白玉,這一次,她不明白他的想法,或者僅是單純將之前“沒收”的東西還給她,又或者定情白玉所表示的意思太曖昧,他一直留在手邊,似也不妥,乾脆趁她昏睡時還了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10:35

第十二章

  微微一笑,她放開雙心玉,不再多想。
  
  “……我該回去了。”她啞聲道,勉強撐坐起來,頭一直低低的。“等會兒天就亮了,我不能待在這兒。”要是被安丹撞見,她真要羞死。
  
  宮靜川眉峰微乎其微一攏。
  
  他那姿態,像等著她多說一些有的沒的,例如,她可以問他為何歸還雙心玉?問他幹麼緊盯她不放?問他對兩人如此相親深入有無其他打算?
  
  結果,她什麼也沒問,還想溜了!
  
  他瞪著她,可惜被瞪的人兒忙著與酸軟身子和滿身潮紅對抗,沒察覺他大爺心緒之起伏,雙目之淩厲。
  
  衣衫四散在榻上,夏曉清一件件拾來,其中還包括他的,翻找了一下,發現自個兒的小裏褲不見了,她很窘,在薄被底下胡亂摸索,也沒摸到什麼東西。
  
  啊!在那兒!
  
  她那件粉緞栽成的裏褲被他壓在臀下,露出一大角。
  
  “宮爺……”她雙頰殷紅如熟透的石榴,伸手拉住裏褲的邊角,看向他時,眸光露乞求,連語氣都有幾分可憐兮兮,求他抬一下尊臀,讓她得以解救那件小褲,解救自己。
  
  聽到她又回復原來的稱謂,宮靜川臉色沉了沉,但還是挪了一下腰臀。
  
  她乘機取回那件貼身小東西,然後將自個兒衣物全抓在胸前,裹著薄被爬下榻,姿態很是狼狽,但總得躲進角落那扇屏風後,才好將衣物一件件穿上。
  
  宮靜川沒讓她碰到那扇屏風。
  
  她人都還沒站妥,猛地一陣旋轉,竟又被逮回榻上!
  
  身上的薄被被扯開,男性強健胸膛擠壓她軟玉般的胸房,膚觸如火,燎原般在兩人身軀上拓開再拓開,一下子又火熱起來。
  
  “你、你你……不行,我得回自個兒的院落,你讓我起來……”
  
  “不起來!”
  
  他孩子氣的答話讓她心臟咚咚重擊了兩下。
  
  “你……你……這樣不好,你快起來!”她狠著心,語氣陡硬。
  
  她不凶他,那倒也算了,她非要擺脫他不可,那事態就嚴重了。
  
  “做完再起來!”大爺火很大。
  
  “嗄?!你——唔……”
  
  他蠻橫地低下頭,以濕熱的唇堵住她一切言語。
  
  肌膚相親的那一夜,夏曉清被纏到隔天天大亮都沒能溜回自己的院落。
  
  安丹一早就來敲門。
  
  主子爺沒喊他進去,他只好敲過再敲,只聽裏邊傳出一陣混亂。
  
  他擔心主子腿腳舊傷復發,行走不便,說不準在裏頭跌個四腳朝天,急得貼靠在門上急喊。
  
  爺終於發話了,要他將手裏的熱水擱在前廳,就好。
  
  ……就好?
  
  為了這個“就好”,安丹這幾天想過又想,實不知那天爺的寢房裏究竟藏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好奇啊!因他後來再去灑掃院落、整理屋子時,主子爺竟把鋪在榻上的水絲薄單子抽掉,也不知收去哪兒,他向爺問起,當主子的竟淡淡答——
  
  “根本沒鋪單子,哪來單子?”
  
  哪里沒鋪?!他安丹如此這般盡忠職守,怎可能忘了替爺鋪床單!
  
  這根本是睜眼說瞎話!
  
  但……明知爺說謊,當小廝能怎樣?不就是將淚往肚裏吞。然而,最痛苦的莫過於“好奇”二字啊!
  
  “夏姑娘,您覺不覺得爺這些天嗯……有些古怪?”
  
  “古怪?”顧著爐上燙藥的夏曉清臉容未抬,一張玉顏被咕櫓咕櫓冒白煙的藥氣蒸染得紅紅潤潤。
  
  財神廟會的那一場意外到今日已將近二十天,今兒個是宮靜川舊傷復發後首回出門,劉大夫吩咐不能久站,行走須慢,藥除外敷外,還得再內服幾日湯藥。
  
  安丹怕主子爺一忙,要忙上一整天,所以把藥材帶上,直接在鹽場大倉後頭的大灶房煎藥。
  
  這邊的大灶房裏為幾位離鄉背景且無妻小的班頭和管事所設的,他們就住在大倉後頭的廣院,一人一間廂房,共用一座四方天井,宮家替他們請了人每日打掃,還有三位管做飯的大嬸。
  
  此時,大嬸們在外邊揀菜、洗菜、話家常,主子爺在前頭忙,安丹顧著他那一壺湯藥,夏曉清顧著她自個兒這一壺,安丹心想,反正都在顧藥,順便也就天南地北胡亂聊聊。
  
  “就是古怪啊!爺他這些天常發呆,神遊太虛,也不知想些什麼,一會兒抿唇扭眉,一會兒又笑得很淫……啊啊啊——這是一種感覺、一種感覺,不是罵爺很浮啦,姑娘千萬別把這話泄出去!”
  
  夏曉清秀頰紅了紅,繼續輕搧爐火。
  
  安丹往後瞥了眼,確定大嬸們還在外邊,又調過頭,壓低嗓聲道:“姑娘,爺還把一條床單子藏起來,那上頭肯定沾了什麼!要不,他幹麼藏?”
  
  轟——這下子不只臉紅,她全身上下、裏裏外外全熱透。
  
  那條水絲單子是她取走的,上頭有她的落紅,還有一些嗯……男人的精血。取走後,她瞞著果兒偷偷將它洗淨,如今就收在她的衣箱裏。
  
  “啊!你的爐火太大,藥要熬焦啦!”她連忙提點,避開少年的疑惑。
  
  幸好,安丹忙著救那壺藥,果然無暇再找她“麻煩”。
  
  安丹端著甫煎好的湯藥進到議會廳內側的書房時,鹽場大管事善老爹也在,老人家持著一把胖胖的紫砂壺,對嘴便喝,邊跟主子爺談事。
  
  聞到藥味,宮靜川眉峰先是一攏,之後是一臉認命。
  
  半臥在長榻上,他寬袖略揮,示竟小廝將湯藥首接送上,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儘管左膝狀況已恢復得差不多,還是再顧它個幾天吧。
  
  喝藥時,他雙眉攏得更深,這次的藥竟苦到教他無法一鼓作氣灌完。
  
  “爺……是我不對。”安丹頭低低認錯。“我跟夏姑娘說話,結果最後收藥汁時沒留意爐火太烈,一下子收過頭,藥汁就有些……嗯……苦澀了。”慘的是他只帶一帖藥材來鹽場,沒第二帖藥可以重煎。
  
  宮靜川將尚餘半碗的湯藥擱下,狀若無意般淡淡問:“她去大倉後的灶房幹什麼?看你愈藥?”因為是他要喝的藥,所以特意去瞧了瞧,是嗎?他心裏一笑。只是因此把湯藥顧焦了,根本適得其反啊!
  
  “姑娘也去煎藥,她煎的那帖藥可漂亮了,爐火從頭到尾守得穩穩的,出來的藥汁是澄透的深褐色,聞起來還挺香哩……”安丹越說越小聲,突然又覺主子爺變古怪了。
  
  一旁的善老爹聞言呵呵笑,道:“這三、四天,夏姑娘把手邊大小事給理過後,都會在灶房那兒幫忙煎藥,那藥是給趙明喝的,他不小心得了風寒,發著燒,偏偏老家不在松遼,這兒無親可依,又打著光棍兒獨一個,夏姑娘就給他天天煎藥、送藥了。”
  
  “我記得……廣院那兒有請人照料,倘是有誰病了,帳房那兒也撥有一筆銀兩供病者花用,看是要請人看顧、買藥煎藥等等,都能使上那筆銀子,不是嗎?”問話時,宮大爺嗓音聽起來極為平靜,但就因太平靜,反倒有種山雨欲來的緊繃。
  
  善老爹仍頂著尋常一張笑笑老臉,安丹就不成了,一直想去搓揉頸後寒毛。
  
  “是啊是啊,宮爺說得沒錯。”善老爹繼續呵呵笑。“可咱想啊,夏姑娘該是因自個兒與趙明同在帳房裏做事,也算有“同房之誼”,又想啊,反正煎藥、送藥而已,又不耽誤正事,所以才這麼做吧。”
  
  宮靜川臉色驟變,陰沉無端。
  
  他橫了善老爹一眼,隨即下了榻,半句話不哼已拂袖踏出書房。
  
  “老爹,您、您非得這麼玩嗎?您受得住,咱可不成了!嗚……”雖說帳房也是房,但那個什麼……什麼“同房之誼”?聽起來好教人彆扭啊!
  
  老爹依舊呵呵笑。
  
  走到廣院,宮靜川自覺體內怒氣已積到頭頂那麼高,當他聽到說話聲從那間敞開門扉的廂房傳出,並親眼見到裏邊景象時,才明白一事——原來發怒這事兒,沒有“最怒”,只有“更怒”。
  
  房中擺設簡單,唯一的榻上半臥著一名斯文清俊的年輕男子,唯一的椅凳上坐著一名窈窕佳人,佳人將湯藥呈上,輕聲叮嚀——
  
  “藥不那麼燙了,你慢慢喝,可別像昨兒個那樣,灌得太大口嗆著了。”
  
  斯文男子低笑了笑道謝,雖在病中,笑聲聽起來似頗愉悅。
  
  “你把藥喝了,我等著收碗,順便把這事做好。”
  
  “曉清姑娘,謝謝你,我其實……對你……啊!宮爺?”
  
  聞言,夏曉清跟著回眸,就見宮大爺正抬起一腳跨進房內,雙目黑黝黝,表情嗯……是有幾分古怪。她突然想起安丹适才的話,心口一熱,不禁斂下眉睫,有意無意回開他的注視。
  
  “宮爺……”她微一福身。
  
  “爺怎麼過來廣院了?前頭不忙嗎?”趙明坐挺起來,手裏猶捧著湯藥。
  
  宮靜川深深瞥了曉清一眼。
  
  他轉向趙明時,俊龐雖無表情,語氣倒還平和。
  
  “聽善老爹說趙先生得了風寒又發熱,特意過來探看。你可好些了?”
  
  趙明受寵若驚,忙道:“好多了好多了,善老爹派人請大夫出診,診金與藥錢全是帳房支出,咱燒已退,明兒個就能回去做事。多謝宮爺。”
  
  宮靜川點點頭。
  
  “往後趙先生再病,需要有人煎藥、送藥,可以請個小丫頭或老大嬸服侍,鹽場的帳房也是很樂意付這筆錢的。”
  
  “這……呃……”說得好像他還會再得病似的。趙明一下子怔住。
  
  “快把藥喝了吧。”宮大爺瞟了眼他手中的碗,淡淡道。
  
  “啊?喔……好。”趙明端起碗,很聽話地咕嚕咕嚕灌藥,一口氣飲盡。
  
  “你不是等著要收碗嗎?”大爺這句話是對夏曉清說的。
  
  曉清回過神,忙趨前將趙明手中的空碗接過來,後者對她道謝,她微笑以對,搖了搖螓首。
  
  “那咱們兩人就不打擾趙先生靜養。”宮靜川又丟出話。
  
  “那……宮爺先走,我把趙先生的衫子補好再走。”她本想趁趙明慢饅喝藥時,她快快縫補,那一小道裂縫應該不會花去她多少時候,豈知……
  
  瞥到那件擱在桌上的單衫以及針線包,宮靜川氣息大亂,盤踞胸中的那股悶氣愈鼓愈脹,仿佛他再多吸進一口氣,就能繃破肺腑似的。
  
  怒至極處,他竟微微笑了,對著身陷“險境”仍不知的姑娘低柔道:“好啊,你把他的衫子補好,我看你補。我等你。”
  
  “曉清姑娘,不用了不用了,那衫子我自個兒補,我自個兒能補的。你……你還是跟宮爺去吧,別讓宮爺等著,我這兒沒事的……”結果是趙明先被嚇著。
  
  夏曉清臉蛋赭紅,越來越覺安丹的“主子古怪”之說當真沒錯。
  
  陰陽怪氣的也,不知他想些什麼。
  
  暗暗歎氣,她只得對趙明道:“那就不打擾你了。”
  
  退出房外時,她順手闔上門扉,宮大爺遂跟在她身後,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便慢,她覺得整片身背莫名發燙,仿佛感受到他銳利深沉的目光,還有從他身上迸發而出的體熱,帶著紫檀氣味的熱度。
  
  突然間,有些暈眩腿軟,她氣息漸濃,心音如鼓,腳步不由得加快,甚至都快小跑起來……驀地,一雙鐵掌從身後探出,將她牢牢圈抱,她連叫都來不及,已足不沾塵地被挾進一處角落。
  
  這是鹽場大倉裏的一個小小角落,一袋袋的鹽堆疊得整整齊齊,足有三個人那樣高,這批鹽在立秋過後才要出貨,除非是已排定的巡視時候,否則平時很少有人靠近。
  
  “宮爺——唔唔……你——唔唔唔……”夏曉清一張口就被吻住,男人將她抵在鹽袋上,黑影蠻霸地欺壓過去,霸佔她芳口中的柔軟,亦將自己的氣息和氣味送進她嘴裏,濡染她的唇舌。
  
  一吻方休,兩人皆氣喘吁吁,曉清手裏的空碗都不知掉到哪里去。
  
  他的額貼著她的,停沒多久又摟緊她密密再吻,濕熱有力的唇滑至她的咽喉,又吻上她的耳,吻得她禁不住在他懷裏顫抖。
  
  自有過第一次肌膚之親,自然就有了第二回、第三回,和之後的無數回。他要她,她也要他,肉體歡愛宛若迷毒,能讓人成癮。
  
  但現下這樣就過分了,他想要,也得看看地方,這裏是鹽場大倉呢!
  
  “你到底——啊!不行——”當他的手欺向她的胸,探進襟口中握撫那巧挺的胸乳時,夏曉清不禁掙扎,兩手隔著衣衫緊緊按住他胡鬧的大掌。
  
  她面紅耳赤,迷亂的眸心努力想定神,又急著對抗他的蠻氣,模樣很是可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10:59

第十三章

  宮靜川緩了下來,目光一樣熾烈,體熱仍舊勃發,但到底抑住火氣。
  
  他是氣過頭了。
  
  深吸一口氣,他費勁調息,兩眼仍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她人都已經是他的了,全身上下,從頭到腳,每根毛發都是他的,她的心卻益發讓他捉摸不透。
  
  她說喜愛他,但好像……沒有他的話亦無所謂似的。
  
  而反觀他,這是頭一回與姑娘家談到感情的事,他從未與誰這般水乳交融,乍見下,他手握各方有利條件,談起男女之情該是強勢的那一方,但偏偏是他在患得患失,她卻一副渾然無事的模樣。
  
  著實可惱啊!
  
  他撒回造亂的手,接著竟調頭就走。
  
  夏曉清怔在原地好半晌,心猶撲通撲通疾跳,唇與膚猶留他的氣味和體溫,他……他卻半句不哼,轉身走人?!
  
  連連作了幾個呼吸吐呐,腦子裏仍亂,她忽而頭一甩,起步跑出小角落,跟著直直沖出大倉。
  
  一路上引來不少人側目,她也不管,卯起一股勁兒又沖到對面那排屋舍,沖進議事廳之後,再沖進主子大爺的書房。
  
  呼——還好,他真在這兒。
  
  好喘……
  
  她微張唇喘息著,一手輕按急遽跳動的心房,定定看他。
  
  此時,善老爹與安丹都已不在書房中,而明知她闖進來,宮靜川依舊八風不動地坐在裏邊長榻上。
  
  他慢條斯理取來擱在一旁的書信,那封信紙從京城寄出,寫的內容無非是尋常例行的彙報,他兩眼就能讀完,卻一直攤著那張書紙不放。
  
  他不出聲,那姑娘也一直杵在原處。
  
  一把火又燒騰起來,實不知氣她多些,抑或惱恨的是自己。
  
  眉眼略動,眼角餘光掃到那碗僅喝了一半的苦藥,他腦中一閃,兩眼仍盯著信紙,一袖已輕悄撫上左膝,接著眉宇間浮出痛苦神色,但疾現疾消,拿捏得萬分美妙,仿佛很疼卻倔強忍疼。
  
  然後,那姑娘便動了,乖乖走近。
  
  “宮爺,是不是腿疾又犯?我瞧瞧可好?”夏曉清一臉憂心,想他适才走得那樣大步,說不定真又傷著膝腿筋骨。
  
  端坐榻上的男人頭抬也不抬,應也不應她一聲。
  
  躊躇了會兒,見他眉山忍痛般又攏,她咬咬唇,終是喚:“靜、靜川……”
  
  就這一聲幹乾澀澀的低喚,夾雜百轉千回的柔情,宮大爺終於肯抬頭了,深幽目光直勾勾投向她,薄唇仍抿著。
  
  “瞧,你連湯藥都沒喝完,這怎麼可以……”她也瞧見那半碗藥了,趨前端起,發現早都涼透。“我再去熱熱,熱過後再喝,藥效會好上許多。”
  
  見她旋身欲走,他沖口便道:“不必!”
  
  說罷,他上前搶過她手中藥碗,頭一仰,也不管那湯藥冷掉後,簡直苦上加苦,連苦雙倍,他依舊一口氣灌到精光。
  
  “你顧著別人就好,何必來顧我?”
  
  咽下苦汁,丟開空碗,他突然極任性又極蠻橫地嚷出一句。
  
  夏曉清怔住,眸子微圓,小嘴也微微開啟。
  
  他這是……這是在跟她鬧彆扭嗎?
  
  既是鬧彆扭,說穿了,就是在撒嬌。
  
  老天,他在跟她撒嬌呢!
  
  心頭一弛,心音鼓蕩,柔情盈滿血軀與心魄。
  
  她貼近,也不急著回他話,反倒從袖中掏出素巾,抵上去替他擦拭嘴角和下顎溢出的藥汁。
  
  她的眸光如此朦朧,染情染欲。
  
  她的身子散出淡淡幽香,鑽人心鼻。
  
  宮靜川低.吼.一.聲,猛地將她拉進懷中,旋身一倒,兩人跌落在長榻上。
  
  他再次霸佔她的唇舌、她的氣息,只是這次,他懷裏的人兒柔成一灘水,迎合他的侵佔,也交出柔情似水的自己,不懼怕他陰晴不定的心緒,只是待他好,很好很好,只是不斷很柔、很深地回應他的吻,吻進他的心魂,在那個從未有誰造訪過的所在深深烙印。
  
  “讓我瞧瞧……瞧一下你的膝腿……好不好?”回抱他,蹭著他,那張紅唇湊在他耳畔微喘問著。“劉大夫說,不能太操勞的,你、你剛才走來走去,走……走得那樣急……”
  
  她到底是擔心他的。
  
  當真動情,宮靜川才知自己可以很幼稚、很無聊、很無可救藥。要她的萬般柔情,要她的全心以對,要她眼中僅他一個,這樣的心緒他頭一回擁有,有時亦覺這樣的自己實是陌生,既真實又陌生,仿佛是另外的分...身。
  
  此刻聽她近乎乞求的柔軟言語,他方寸絞作一團,覺得自己很糟,想盡法子博取她同情,見她憂心忡忡了,一顆心也隨之絞痛。
  
  原來情愛當真蝕心蝕魂,真真嘗到了,喜之泣之愛之戀之,他當初對瓏玥的那一段竟顯得無比淡微,船過水無痕,而這一次……這一次很慘很慘,倘是最後真不可得,他怕要魂飛魄散、神銷氣盡。
  
  “腿沒事。”他慢吞吞哼了句。“有事的是其他部分。”
  
  夏曉清眸中水波盈盈,玉頰燒紅,柔軟身子能感受他源源不絕的熱力、堅硬的身軀,還有腿間的亢奮。
  
  他將她困在身下,壓住她流泉般的青絲,甚至微微粗暴扯著,迫使她下顎微仰,讓他唇舌能恣意妄為地對她攻城掠地。
  
  他極愛吮吻她細膩的咽喉,見雪膚上浮出淡淡血筋,透得他真想咬深了。
  
  夏曉清原已被吻得迷迷糊糊,身上的男人突然一頓,她迷蒙眨眸,此時才聽到書房外的議事廳有人踏進,且還不止一個。
  
  她覺得一顆心都快跳出喉嚨。
  
  幸好那幾名班頭僅在議事廳待著,說了會兒話,幾個人便一道出去了。
  
  書房裏靜謐謐,與她相貼相擁的男人氣息漸緩,仍溫燙溫燙的,卻不再熾烈得亟欲將她焚燒。
  
  鹽場確實不是個“好地方”啊……她聽到他挫敗且不滿的歎息,那讓她唇角不由得勾揚,一隻柔荑靜靜覆上他頸後,溫柔挲撫。
  
  相擁片刻,她腰身忽地一緊,宮大爺以鐵臂箍著她,在她耳畔放話——
  
  “往後不可以去服侍其他男人!”耍起大爺脾氣。
  
  秀眸微圓。“我沒有服侍誰……”噢,原來這般陰陽怪氣是為了一碗藥嗎?
  
  “你親顧湯藥,顧完了還送藥,送完藥還等收碗,收了碗還想幫人縫縫補補——這不是服侍是什麼?”真要氣到胃痛。
  
  “我只是……那個……趙先生他病了,挺可憐……”
  
  “他喜愛你。你再待他好,可憐他,他只會更喜愛你。”他抬起頭,目光銳利。“你希望那樣嗎?”
  
  她小臉再次脹紅,嚅道:“我當然沒有……我沒想那麼多的,他怎是喜愛我了?怎麼會?我只是和他共事,平時也沒聊什麼,他、他……怎會呢?”
  
  宮靜川只想用力搖醒她。
  
  這姑娘全然不知自個兒所引起的風暴。
  
  她當初甫進鹽場大倉,多少雙眼睛盯著她!他相信,許多人一開始以為她僅是模樣生得英姿雅秀的姑娘,成不了什麼氣候,等到後來領教她的本事,與她進一步熟稔,鐵漢也成繞指柔。
  
  她子般萬般的好,鹽場裏的大小漢子又不是瞎了,旁人垂涎她,她還質疑?
  
  會氣死!
  
  “總之,誰病了,都有人能照顧,你再巴巴替人煎藥、送藥,我、我就——唔!”
  
  他還未撂完狠話,臉已被捧住,薄唇遭劫。
  
  夏曉清學著他的狠勁重重吻下去,堵得他雙目震驚般瞠了瞠,然後她再吻吻吻,吻得他終於順眉垂目,戾氣盡消。
  
  他是在吃醋呢!
  
  男人捧醋狂飲的彆扭野蠻模樣,竟讓她覺得……覺得很可愛?
  
  噢,老天……
  
  貼著他的嘴角,心裏甜甜的,她輕細道:“是我沒拿捏好分際,以後……以後不會了……”
  
  宮家大爺在生意場上本來軟硬皆不吃,遇到懷裏姑娘之後,變成吃軟不吃硬。
  
  她一放軟,軟軟身子,軟軟的唇,軟軟語調,軟軟的笑,他發再大的醋,頂著再大的火,最終也得回歸平靜,拿她莫可奈何。
  
  然而,他和她之間的事不能總懸著,她也該給他一個交代啊!
  
  “今晚過來。”他沙嗄地迸出話,瞳底竄著染欲的火苗。
  
  夏曉清一下子已明白他的意思。
  
  “嗯……”抿唇低應,她羞澀地點點頭。
  
  今夜,他們會在彼此懷裏度過。
  
  夜半時分,住在側房的果兒終於睡熟,夏曉清溜出自個兒的小院落,一路腳步輕淺,再次回到主院。
  
  再次。沒錯。
  
  之前宮靜川的傷仍腫著,不宜施力推揉,待到近些天,肌筋消了腫,才又恢復平時保養。她今晚已先過來幫宮大爺推拿膝腿,當時安丹還跟在一旁學,而此時夜已闌珊人已靜,她再次溜過來。
  
  那道修長熟悉的身影立在月下。
  
  瞧見她,那張掩於夜色的面龐閃出一道白,他笑了,正露出潔白兩排牙。
  
  他沉靜無語,只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等待著。
  
  她沒讓他久等,拋開矜持奔向他,小手放進他溫熱掌心。
  
  他牽著她回到寢房,吹熄燭火,在幽暗中深嘗彼此、撫觸彼此,赤裸濕潤的身軀緊貼再緊貼,用粗獷的部分感受每一寸柔軟,用最最細緻的地方包含最火熱的堅硬,用一次次的深進將柔潤的人兒逼至輕泣顫慄,那是含歡欣喜的淚,她哭著,然後緊緊抱他、圈圍他,玉壺深處絞收,讓他也顫慄嗄吼。
  
  濃欲過後,那具纖細嬌軀背貼在他身前,神識昏昏然飄浮。
  
  他將臉埋進她那頭如雲秀髮中,嗅著那柔軟馨香,腦中思緒卻愈益清晰。
  
  他的手在她腰間和胸下慢撫,她微微一顫,側臉瞧他時,又被他深吻了一記。
  
  “我要你答應的事,你想得如何了?”他氣息微亂。
  
  夏曉清眸光朦朧,思緒亦朦朧。“……答應什麼事?我要想什麼?”
  
  他翻身到她上方,再次屈肘壓住她的發,讓她不能閃避。
  
  “想婚配之事。你答應我會再想想的,不是嗎?”
  
  她眸線定住,怔怔然,像似根本不懂他說什麼。
  
  宮靜川一見她茫然表情,眉峰陡冷,目光肅殺。
  
  “曉清,別告訴我,你壓根兒就不記得這件事。”他語氣萬般平和,平和到教人打心底發寒。
  
  “海鹽場回來那日,在開滿小花的山坡,那、那時你說的……我記得……”
  
  聞言,冷峻的男性面龐稍稍回溫了些,卻聽她氣死人不償命道——
  
  “我記得我沒答應什麼……”
  
  “夏曉清!”宮大爺炸窩了,捧住她的臉,差點就想用指撐開她的眸子,讓她連眨眼、閉眸都不能,只能直直與他對視。
  
  曉清有瑟縮了一下,但兩人力氣相差懸殊,她也沒想掙扎,就由著他禁錮了。
  
  “跟你求親,你沒允,要你再想想,你也不想,那咱們這樣算什麼?你那時又為何願意上我的榻,跟我要好?”雖非揚聲咆哮,但他氣息勃勃,每字都強硬有力,火氣掃遍她臉膚,徹底讓她明白,他大爺相當不痛快。
  
  “因為你說要我啊……”她呐呐答話。
  
  她身上的男人身軀”繃似不敢置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身上的男人身軀一繃,似不敢置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他慢慢坐起,赤裸精實的胸膛猶然溫燙,眼神卻已極冷,一瞬也不瞬地鎖住她。
  
  “你的意思是,因為我要,我開了口,而你已決意為奴為婢報答我——”“為奴為婢”四字音咬得很重。“所以只好將清清白白的身子奉上,供我尋歡嗎?”
  
  夏曉清又愣住,一方面是因他的話,另一方面則是因他此時神態。
  
  幽微中,他五官半隱在暗處,面龐輪廓是幾筆粗硬的勾勒,眉眼如此之深,兩丸深瞳浸在幽冷海中,瞳心竟竄兩把火點,矛盾無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11:22

第十四章

  他發怒了,很氣很氣,這次非同小可。
  
  一股無形力勁猛地掐握她的心,痛得她直抽氣,也讓她渾身驟震,腦子一凜——她明白的,這次若未說清道明,後果不堪設想。
  
  他低咒一聲,雙腿落地就要下榻。
  
  夏曉清想也未想突然撲過去,從背後摟緊他,兩條細臂圈抱他腰際,柔潤窈窕的裸身緊貼他的寬背。
  
  “不要走!我不是不去想,我只是沒弄懂……不懂宮爺為何求親?”
  
  被親密抱住的宮大爺動也不動,身軀依然繃繃的,氣息深沉,他冷聲道:“你說,你喜歡松遼,喜愛明玉、澄心,喜愛我,我不向你求親,向誰?”
  
  “這又何必?我自喜愛我的,宮爺何必這麼做?”
  
  她這話又炸得滿天硝煙!
  
  原本因她的摟抱而稍被安撫的男人倏地轉過身,他目透凶光,雙掌握住她兩邊肩臂,將她牢牢扣在身前。
  
  “夏曉清!我何必這麼做?!倘是我沒喜愛上你,沒對你傾心愛慕,沒如此這般該死又混賬地中意你;倘是不會因沒見到你,心裏便牽掛不已,然後思之想之盼之,然後也不會因見到你,一顆心就發癲般狂跳;倘是我還能主宰自己——我又何必跟你求親?何必?!”
  
  曉清被他的嗄吼驚得一愣一愣的。
  
  她張口欲言,胸房卻熊熊燃起大火,無數心緒堆疊交纏,她喉兒堵堵的,話還沒吐出呢,淚珠倒先溢出眸眶,一顆顆墜跌。
  
  宮靜川重重、沉沉地呼吸吐呐,見她掉淚了,他瞳心湛了湛,還是狠著臉。
  
  “你跟我進『松遼宮家』,一開始就秉著報恩的念想,什麼為奴為婢……你真要這麼想,那你對明玉、澄心百般好,教她們、帶她們、護著她們,根本也只是報恩的念頭作崇,你哪里是真心?”
  
  這指責太嚴酷,曉清搖頭,拚命搖頭,眼淚落得更嚴重。
  
  不行!
  
  她必須說話!
  
  她、她她要對他說……對他說……
  
  “……我是……是真心的,是真的,我喜愛她們倆,不是什麼報恩……我也好喜愛你,你說要我,我也想要你啊!我要你要我,這樣很好啊,遂了你的意,也遂我所願,我想跟你要好,有什麼不對?我是真心的,有什麼不對……我……嗚嗚……嗚哇哇啊啊——”仿佛帶到天大的冤屈,她秀美五官突地一扭,朱唇癟了癟,禁不住竟痛哭起來。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嗚哇哇——可惡……你怎麼可以這樣嘛……”勸哭邊要掙開他的手,但男人不肯輕放。
  
  她掄起小拳頭亂揮亂打!
  
  下一瞬,她整個人又被放倒在軟榻上,熾熱的薄唇隨即落下,封堵她顫顫芳唇,深吮那絲絨小口中的每一寸,纏卷她的香舌。
  
  她原就頭昏,他猛地一波來襲,她一下子就被攻陷。
  
  “走開……”在四片唇瓣稍離時,她嗚咽喃著,淚水依舊奔流。
  
  “不走開。”
  
  宮靜川不住、不住吻她,舔掉那些情淚,嚴峻五官如逢春的冰雪,一點一滴消融,且融化之速越來越快。
  
  她在他身下化作一灘水,哭著,卻也灼灼騰燒著。
  
  他侵進她柔軀裏,再一次與她交歡,要她傾盡所有,也要對她付出一切。
  
  他要她的真心。
  
  而她早將一顆真心奉上,他其實再清楚不過,卻偏是不斷進逼,逼她丟棄所有盔甲,無論是軀體抑或心魂,都不能對他有半絲隱藏。
  
  他要看清楚她,因他一生的情已盡付於她,情種落土,開出讓他心顫不已的花,他就要這朵情花開得長長久久,就要她一輩子伴隨左右。
  
  “宮爺……”她拱起身,淚顏通紅,雙手抵著他胸膛,欲拒還迎,淚水依舊奔流,哭得眼睛都張不開。
  
  “喊我名字!”憐她也氣她,讓他心這樣痛。
  
  她咬唇不肯出聲了,抵著他胸膛的手握成粉拳,這讓他整個火沖腦。
  
  扣緊她的纖腰,他突然用力再用力。
  
  “嗚……”哭得慘兮兮,真被欺負得很慘。
  
  他瞧在眼裏,即便再氣,心中早也盈滿憐惜,不禁放緩律...動,將每一次進擊拉得長長緩緩、緩緩長長,讓自己貼著她摩挲。
  
  湊近她軟熱的巧耳,他吻著、吮著,低嗄道:“曉清,你讓我喜愛上你,怎可以不允我的求親?你想折磨我到何時?我已經放不開你,你還不知嗎……”
  
  情人的情語一字字傳進耳裏,淚還是奔流著,但已是喜極而泣。
  
  她緊握的繡拳終於松張,藕臂一環,抱住他薄汗輕布的結實腰身。
  
  “嗚嗚嗚……”還是哭,決意哭個痛快似的。
  
  “對不起,我知道你是真心的,我只是要你說出來,對我承認……”男人歎息。“別哭了,曉清……我也是真心喜愛你,別哭了呀……”
  
  他身下的人兒從未這樣痛哭過,哭得都快無法換氣。
  
  他心疼痛不已,卻只能一哄再哄,親過再親,緊緊摟住她。
  
  “靜……靜川……”哭得昏昏然,她啞喚著他的名。
  
  “是。”親親親,親遍她的紅顏。“是我,我在這是……”
  
  “你還要……還要跟我求親嗎?”
  
  他倏地抬頭,俊龐發亮且嚴峻。“我不跟你求親,還能跟誰?若非是你夏曉清,此生又有誰能與共?”
  
  她很努力地掀開淚眸,哭著,卻也笑了,像是這場痛哭已將她往後所有的淚哭盡,因而越哭越能暢懷,心中滯礙全都消弭。
  
  “曉清,我要跟你求親,你允了我,好嗎?”宮大爺很霸氣地禁錮身下的嬌軀,卻用既啞又柔的嗓音很沒骨氣地求著。
  
  鐵漢也成繞指柔啊!
  
  而夏曉清這個“鐵漢”,早就已經柔到不能再柔。
  
  “好……”應著聲,她嗓聲裏帶哭音,修長玉腿已圈上他的腰。“好……好的……”雙手再次用力緊擁他。“我想跟你在一起,只跟你……只有你……”
  
  她熱烈的答復讓他加倍火熱。
  
  他激動不已,發狂般燃燒,而騰燒到最後是兩顆心的撞擊,他們融進彼此體內,心與心相印……
  
  金秋已盡,冬日降訪。
  
  北地冬寒,夏曉清之前已徹徹底底領教過一次,她適應得其實頗好,而這一次原本已作好準備對付松遼寒冬,她家那口子卻選在此時應她所求,決定帶她回南方慶陽一趟。
  
  先來說說所謂的“她家那口子”——
  
  宮家的這位大爺在確認彼此情意,跟著半哄半迫讓她應允婚事後,整件喜事進行的速度快到教人咋舌。
  
  短短不出半月,他與她便完成終身大事,且席開百桌,連著三天宴席,宴請松遼所有宮家鹽工,不管是井鹽、地鹽、海鹽的管事與工匠,全在遨請之列。
  
  再來是關於回慶陽一事——
  
  夏曉清千要是回去祭拜爹娘,自然也得去夏家祖墳地看看,雖說她已
  
  邢叔,為了當初大智帶果兒前來投靠一事,她向那個沉默嚴肅的大叔謝過再謝,後者拙於言詞,只見黝黑臉膚顏色深了深。
  
  回來的第三日,曉清讓婢子備了些鮮花素果和祭拜之物,原想帶著果兒和大智走一趟位在小山坳的祖墳地,她實不知怎會跟來這麼多人!
  
  明玉和澄心不想待在大宅裏,也不進城遊玩,硬是跟著來,小姊妹倆一跟來,護衛自然也跟了來,這就算了,當是到郊外走走也好,但……多出一位玉樹臨風、俊美無儔的公子爺是怎麼回事?
  
  “反正靜川兄忙得顧不上嬌妻,我這做兄弟的自然得幫他多看顧。”秋涵空笑得無比燦爛奪目,自個兒華美的馬車不坐,又來擠她的小馬車。
  
  多了江南秋家這位主爺隨行,秋家護衛自然也要策馬跟來,所以夏曉清平靜的掃墓祭祖之行,一下子變得十分不平靜。
  
  一路上,她屢屢被明玉和秋涵空的鬥嘴逗到忍俊不禁,見明玉漾開歡笑,她心裏頗感安慰。自無惑離開後,小姑娘一下子似長大許多,笑時少了點以往的張揚颯爽,但今兒個很好,她又笑得痛快開懷了。
  
  馬車內,澄心軟軟小身子仍舊偎著她。
  
  在她當新嫁娘那一日,拜過常、成了親,被領進喜房靜待新郎官進來揭頭帕時,澄心難得沒跟在明玉身邊,卻是偷偷溜進喜房內。
  
  小小姑娘趴在她膝上,歪著頭,從喜帕底下往上瞧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晶晶,小扇般的翹睫眨啊眨,然後嫩紅小嘴一掀,說悄悄話般低聲道——
  
  “我要一個小弟弟。”
  
  終於聽到小小姑娘說話。夏曉清先是揚眉,眸眶便紅了。
  
  “還要一個小妹妹。”澄心悄聲又說。“我要當姊姊。”
  
  曉清哭了又笑了,簡直哭笑不得。“你是小姑姑,沒法子當姊姊啊!”
  
  小小姑娘眸子一溜,想了想,滿意點頭。“好,那我當小姑姑。你把他們生出來,我會跟他們玩。”補一句。“一直玩。”想想再補一句。“玩很久。”
  
  然後過了那一次之後,她又不說話了。
  
  不過夏曉清已較不擔憂了,她終於相信,小小姑娘當真是懶得開口而已。
  
  一行人來到小山坳已近午時。
  
  曉清見爹娘的墳頭除多了些雜草,其餘皆維持得相當好,心想,宮大爺定是托了人時不時過來巡視照料。
  
  一顆心於是泛熱發軟,想到丈夫,她嘴角便不自覺往上翹,感覺襟口那半片圓圓白白的雙心玉也溫溫熱熱,暖著她的肌。
  
  雙心玉她留下一半,另一半又偷偷送回給丈夫。
  
  這事說來話可長了。
  
  當初她把雙心玉給了大智,宮大爺強取,後又偷偷掛回她身上,之後他們倆婚事底定,某夜她趁他睡熟之際,將半邊圓玉偷偷放進他衫子袖袋裏。
  
  他後來發現了,覷著她似笑非笑,卻半句不問。
  
  兩日後,換他越她濃睡未醒時,又把半邊圓玉與她身上的半邊合而為一,再次來個完是歸“夏”。
  
  丈夫此舉讓她迷惑得很,但見他仍一副似笑非笑模樣,像跟她玩著遊戲,她自然也不問他究竟何意,而是一而再、再而三,逮到機會就把半邊圓玉偷偷送出,有時擱在他書房長桌上,有時放在他枕邊,結果宮大爺亦是一次又一次將玉戴回她身上。
  
  然後八成被退回得很習慣,現下見到送豆豆小說閱讀網提供出的玉又合而為一,她不是懊惱他的想法難以捉摸,而是懊惱自己怎又體力不支昏睡在他懷裏,讓他有機可乘,至於為何體力不支,那自是因幹了很耗體力的活兒啊……
  
  整理好爹娘的墳,祭拜完之後,她來到位在下方的夏家祖墳地。
  
  祖墳地的狀況出乎她意料,一樣是有人看顧的感覺,她在這裏遇見兩名夏家老僕,都是以往跟在祖母身邊做事的人。
  
  歡喜地問候交談,從兩名老僕口中她才得知,幾個無到可歸的夏家老僕全都留在慶陽夏宅,那宅子已是“松遼宮家”的產業,但新主子沒把一幫老僕趕走,就允他們住下,要他們將宅子維持好,也得時不時過去整理夏家祖墳地。
  
  “小姐,您那一大屋子的書全給留下來了,當初宮爺特意吩咐,整屋子的書不能潮、不能被電蛀,咱們見一有日陽露臉,就會把書輪流搬出來曬,您放心。”
  
  “小姐,除了宅子,城裏幾個店鋪也都是宮爺拿了去,生意照常,賣絲綢的賣絲綢,古玩鋪子也沒收,一樣好好的,半數以上的掌櫃被留下了,當時鋪頭的生意原也挺好,要不是後來夏大爺接手,幹那些糟七汙八的事,二爺又動不動往櫃上拿錢,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欸,算了算了,不提這些了,小姐都是宮家主母了呢,反正那些產業轉來轉去,也算轉回小姐手裏。小姐啊,您要得空,進城裏走走吧!”
  
  這些事,宮靜川一句也沒對她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11:57

第十五章

  他為她做這麼多,為旁人做這麼多,卻不曾對她說。
  
  和兩位老僕道了別,說道會找一天回夏家大宅瞧瞧眾人,夏曉清在回程路上幾乎要坐不住,簡直歸心似箭,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直接飛回丈夫身邊。
  
  “嘿嘿,靜川兄沒告訴你的事多了去,瞧他忙到無暇陪你,也知他又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我噢——痛啊!”秋涵空詆毀的言詞讓坐在對座的明玉老大不痛快,小姑娘一腳“很不小心”且很用力踩下。
  
  “啊!秋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是很惡意。
  
  結果馬車內又被這一大一小鬧起來,一路鬧回竹林大宅。
  
  馬車返回時已是午後,再過半個多時辰,日陽也差不多該下山。
  
  夏曉清甫下車就見自家的另一輛馬車備在大門口前,安丹幫忙撩開厚簾子,正要伺候主子上車,而那位宮家主爺此時長身立在馬車邊,臉色有些陰鬱,雙目炯炯直瞅她。
  
  等到發現一名俊美人兒也從同一輛馬車裏溜出來,宮大爺臉色再陰三分,炯炯雙目陡然眯起。
  
  “你來幹什麼?”
  
  “來找你尋歡作樂呀!”秋涵空撩著飛發,笑容可掬。“我來慶陽辦點兒私事,聽到這陣子你讓人在永安城幹下的事,恰巧你來了,還帶著嫂子一起,你們成親時我沒能北上祝賀,今兒個自然得過府拜訪,再問問兩位想要什麼樣的賀禮啊……欸,禮多人不怪,做人要有禮,你又不是不知。”
  
  永安?!
  
  夏曉清正主動走向丈夫,聽到秋涵空的話,蓮步不禁一頓。
  
  她頓住步伐,宮靜川已急跨一大步到她面前,然後展袖將她摟在腰側。
  
  她揚睫瞧他,輕聲問:“你還要出門嗎?”
  
  見妻子眉眸神情似無異樣,宮大爺高懸的心穩了穩。
  
  “不了,我本要去找你,你和明玉、澄心既已回來,我就不出門了。”
  
  他旁若無人般用鼻頭挲了挲妻子發心,弄得夏曉清面紅耳赤。
  
  “我們進去吧,別理無聊人士。”
  
  說著,他一把撈起跟在妻子身邊的小澄心,而明玉是一下馬車就蹲在大門邊看戲,此時也起身跟著哥哥、嫂嫂一塊兒進門。
  
  “喂,我好歹是客,你們好歹也招呼一下吧!”秋涵空巴巴跟了過來。
  
  夏曉清到底是最有良心、心腸最柔軟,再有,她也是當家主母,怎能怠慢貴客?因此,雖被宮大爺拉著往前,她仍很堅持地回頭,柔聲歉語——
  
  “秋大爺,您先進來吧,喝個茶、歇會兒,晚一點就在府裏用飯。”
  
  宮靜川撇撇嘴沒說話,僅是拉著妻子、抱著小妹子一徑前行。
  
  這一方,只見秋涵空感動到一雙美目含薄淚,輕聲嚷嚷——
  
  “還是嫂子夠義氣!不像某人無情無義、無血無淚、過河拆橋、鐵石心腸——”
  
  “秋爺!”
  
  俊美人兒邊叨念邊跟上腳步,身後卻追來一人,是秋家隨行的護衛之一。
  
  那秋家護衛緊聲一喊,不僅秋涵空止住步伐,連宮靜川亦跟著停頓腳步。
  
  “何事?”秋涵空問。
  
  “爺,魯總管派人來報,說是找到采居先生了。”
  
  “他人現在何處?”語氣一轉沉肅。
  
  “已被逮回,就在“秋波樓”中。”
  
  聞言,秋涵空靜默了會兒,隨即揚聲道:“把馬車拉過來,回“秋波樓”。”
  
  “是。”秋家護衛銜命而去。
  
  另一邊,夏曉清瞧得很是迷糊,不禁問:“秋大爺,您有急事嗎?”
  
  秋涵空轉過頭,作了一個揖,笑道:“曉清嫂子,咱確實有急事待辦,急著趕回去,今日就不攪擾了。見你們好好的,我心裏比什麼都歡喜,已不須多留。”
  
  “你別為難人家。”宮靜川突然丟出一句教人丈二命剛摸不到腦袋瓜的禪語。
  
  秋涵空表情略僵,一下子又回復風流神態,似笑非笑。
  
  “我怎會為難他?我疼他都來不及,怎捨得為難他?”
  
  夏曉清怔怔望著那張美麗精緻的俊龐,察覺晦暗之色染布秋涵空的俊臉,但眨眼間又已掩去,值得人深思。
  
  然而她還沒深思出一些東西,秋大爺又深深對她作了一個揖,這才踅足而去。
  
  究竟有什麼事呢?
  
  她想不透。
  
  於是,只能傻傻由著人掌握,跟著前方帶領的步伐穿過廳堂,走過迂回曲折的長廊,經過那座四季皆美的“綺雲園”,回到主人家院落,而這中間,宮大爺何時放下臂彎裏的小澄心,明玉又是何時帶開小妹子,她竟是記不得。
  
  “你定好今日去掃幕,為何不跟我說?”
  
  進了房,宮靜川放開她腰身,轉而面對她。
  
  他鏗鏘有力的嗓聲有些得理不饒人,夏曉清卻也不惱,不答反問:“那你留住夏家大宅,留住幾個老僕,留住我爹留下的那一屋子書,為何不跟我說?”
  
  宮靜川一怔,氣勢稍弱,也不知臉紅什麼。
  
  “你現下不就知道了嘛!你只要問,我一定說,只要你問出口的事,我必然吐實……這次帶你回慶陽,就想讓你知道,反正夏家那宅子是你的,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被妻子一雙妙目看得不太自在,他正想側過臉,懷裏已撞進一具柔軟嬌軀。
  
  夏曉清抱住丈夫的腰身。“謝謝你……”
  
  她路起腳尖,仰頭親了親他的唇,才想退開,宮靜川一臂已環緊她的腰,另一手扶著她頭,黏蜜地深吻那張朱唇。
  
  她低笑了聲,手改而攀上他的寬肩,柔馴迎合。
  
  “比起上次又跪又磕頭的道謝,這次受用多了。”宮大爺貼著她的耳嘟囔。
  
  曉清禁不住笑了,臉蛋紅撲撲,想起當時與此時,心境已大大不同。
  
  她撫著他的臉,指尖溫柔。“那時對你已然傾心,以為無緣了,你卻又來到身邊,我就想,這輩子跟著你去,你無意於我,我可以靜靜去愛,無關風月,只關己心,一直去喜愛。”
  
  眸光如泓,脈脈含情,雙頰似繡,點點春心……宮靜川幾是看癡。
  
  搜遍腦中、心中,找不到一句可言,他胸中滾出嗄歎,突然緊緊將她抱住,恨不得生生揉進自己血肉內似的。
  
  “靜川……”
  
  他不放,一直纏她,用唇用手,連拖帶抱將她纏進內房榻上。
  
  “等等……不行……等會兒我還得過去灶房一趟,晚膳的菜色還定。”她笑著推人,自己反倒被推倒。
  
  “我的菜色定好了。我先吃!”宮大爺惡霸地笑。
  
  然後,夏曉清就被丈夫“惡霸”掉了。
  
  愛濃時,她神魂似又飛離軀體,迷夢沉醉,最後醒在他的臂彎裏。
  
  玉背貼著丈夫側臥,她發現他橫到向前來的那只手正懶懶玩著她的那片羊脂雙心玉,而且……欸欸,他又趁她方才神識迷離之際,將兩片玉嵌在一起,退給她了。
  
  唔……何意呢?
  
  她輕輕握住他的指,想了想,微啞問:“秋大爺說你之前在永安做了些事,而你一來就忙,這兩、三天都去永安城嗎?”他說她問,他便吐實,而她想知道。“你去那是幹什麼?”
  
  他的手反握她,玩起她的蔥指。
  
  “沒做什麼,只是去找永安朱家的麻煩。”
  
  他懷裏的人兒如他所預料,一聽他的話,即刻轉過身面對他,潤眸眨了眨。
  
  “你……如何找人家麻煩?”
  
  薄俊唇瓣撇了撇。“就想些法子、取些巧,讓那位朱老爺的五房姨夫人們,和各房的少爺們、千金們鬥在一塊兒,明面上爭食,暗地裏互扯後腿,然後再來一招“螳螂捕蟬”,最後再使一招“黃雀在後”,見他們鷸蚌相爭,咱們盡可能當那個得利的漁翁,就這樣。”
  
  “你為何找朱家麻煩?”
  
  宮大爺黑眉一扭。“理由還不夠明顯嗎?姓朱的竟敢覬覦你!你逃婚了,他竟不死心,還唆使你的嫡母和夏崇寶將你逮回來!我若放他安生,我一輩子難以安生!”瞪著妻子有些怔忡的秀容,他咬咬牙。“總之這事你甭管,沒讓永安朱家鬧大發,我不痛快!你要心慈手軟也得用對地方,你別想勸我,你如果——”
  
  “我沒要勸你。”
  
  “你如果勸我也沒——咦?”陡地頓住。、
  
  夏曉清微微一笑,跟著輕歎。“我沒要勸你,只是希望你在外小心,別涉險。”
  
  他望著她輕和眉眸,突然間表情一弛,知她沒生氣,他也就笑了。
  
  “沒涉險的,一點也不危險啊!曉清,他們那些人很好逗弄,挑撥起來可有趣了,很好玩。”
  
  聞言,再見他亮晶晶閃爍的目瞳,夏曉清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所以仍是笑歎,她摸摸他右頰上的笑渦,忽而問:“那秋爺那邊呢?他适才離去時有些古怪,是否出了什麼事?”
  
  “涵空那傢伙嗯……咳咳,欺負了一個人,那人逃走了,又被逮回去。”
  
  “嗄?!那、那——”隱隱覺得“欺負”二字很是曖昧,她記得秋家護衛來報時,明明提到一位什麼……什麼先生的,既是先生,該是個男的,不是嗎?
  
  解釋不清,宮大爺乾脆混過去。
  
  “反正是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他自個兒要這麼作孽,旁人要救也救不成,你別又對他心軟。”
  
  夏曉清一想其中牽扯,臉蛋驀然紅透。
  
  只要她問,他一定有所回應,但這是旁人私事了,她於是止了口。
  
  啊!等等!
  
  他說……說只要她問……
  
  只要她問。
  
  腦中渾沌如被大力一揮,豁然開朗!
  
  她突然七手八腳從他懷裏爬起來,跪坐在自己腳跟,被子掩至胸前。
  
  宮靜川被她突如算來的舉措弄得有些迷惑,又見她臉容嫣紅,兩丸眸珠如黑晶水玉,對著他閃亮,讓他更加迷惑。
  
  “……怎麼了?”
  
  他也跟著坐起,然後看妻子小手合住白玉,一轉,分出一半圓玉。
  
  他靜靜看著,儘管面容還算沉靜,左胸之內早已風起雲湧。
  
  她終於懂了嗎?
  
  “這個……請你收下,好嗎?”
  
  將半邊圓玉遞上,夏曉清四肢百骸都在發熱,紅潮席捲全身,她覺頭頂都要冒煙似的。但他說,只要她問。
  
  原來,他一直在等她問,而非偷偷摸摸一送再送,是這樣嗎?
  
  仿佛過了許久許久,她才聽他沙嘎吐出話——
  
  “為何?”
  
  仍是緊張,但她發現眼前男人似比她更緊張,他好看的下顎繃得好緊,喉結顫動,像一直暗暗吞咽口水。
  
  忽而間,她繃起的心弦一弛,盈進暖意。
  
  唔……讓她回想回想,那時在桑陌坡上,她答了他什麼……
  
  啊!好像這樣說的——
  
  “這塊玉是我娘親給的,我已戴在身上多年,它其實有個名字,叫做『雙心玉』,兩個圓玉能成一個,意喻『雙心相印』。娘說,要是遇上傾心的人,便把一半的玉給了對方,拿來當定情之物……”
  
  她深吸一口氣,專注看他,眸心柔情似水。
  
  “我想把它送給你,我想跟你定情。你願意嗎?”
  
  於是乎,她手中的白玉被取走了。
  
  不僅如此,她整個人也被取走了,被人拉進懷中牢牢抱住。
  
  “你再不問,我、我都要使強逼你問了!”宮靜川說得咬牙切齒,嗓音竟還透出委屈。“你知不知道,每次你把它偷偷給我,我心裏就難受一次,後來難受得都快哭了。我那時退回玉佩,是傷了你的心,你都哭了,我就怕你一直記著當時的淚,一直不原諒我。”
  
  “我不知道啊……我、我也沒有怪你,沒有什麼原諒不原諒的……”他無辜輕嚷。“我只是想把雙心玉送給你……”
  
  “曉清……曉清……”他臉頰挲著她的,喚聲低柔。“我要你的雙心玉,我要你的人、你的心,她的情。”
  
  “它們早已經是你的了。”她羽睫沾著淚珠,又哭又笑。
  
  “而我也早已經是你的……”
  
  身軀赤裸相擁,兩顆心亦赤裸裸相印。
  
  他俯下頭,讓唇也赤裸裸印上她的暖唇,嘗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12:34

番外篇(1)明玉無惑

  那一日的花海山坡——
  
  北地之夏,夏風和爽,宮家馬車一路由臨海鹽場過來,經過開滿小花的坡地,眾人聽主爺吩咐,在此地暫作休息,於是賞花的賞花,漫步的漫步,閒聊的閒聊,奔跑的奔跑。
  
  明玉跑了一陣,越跑越遠了,把臭大哥、清姊和丫鬟們全甩在後頭,無惑是臭大哥跟一位住在北冥十六峰上的老前輩“借”來的,聽說老前輩是無惑眾位師父中的一位,武功雖深不可測,無奈喜愛跟人打賭,她家奸險有餘的臭大哥就使了招以小博大,幫她們姊妹倆贏來一位不須付酬勞且很厲害的護衛。
  
  但,無惑的使用之期僅三年。
  
  而如今,他來“松遼宮家”早已滿三年了。
  
  她也知他打算結束這裏的事,準備返回位在北冥十六峰的師門。
  
  他這一走,是不是就再不回來?
  
  每每想到這事,她就覺煩,好煩好煩好煩,這陣子她同他鬧,大事鬧,小事鬧,沒事也鬧,她確實是在無理取鬧,但他總八風吹不動,有時就只是用無奈目光瞧她,對她很沒轍。
  
  這三年,她對他頤指氣使,常耍小姐脾氣,但他待她和小澄心卻十分盡職。
  
  他教她武藝,給她做彈弓,幫她糊過風箏,替她擋過惡人的拳頭……她雖常罵他臭無惑,其實……其實在她心裏,他是一顆香餑餑。
  
  她不想他離開。
  
  瞧見遍野的小花小草,奔跑一陣,心裏原是開懷了些,此時煩惱再次襲上心頭,明亮小臉忽而一黯,她乾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澄心跑了來,歪著腦袋瓜兒,瞧瞧她雙腮微鼓的臉,本也想學小姊姊鼓起臉,但兩隻小黃蝶恰從眼前掠過,一高一低拍翅,她被吸引過去,又跟著小蝶跑開了。
  
  高大青年走來,用自己身軀形成一方陰影,淡淡罩著賴在草地上的人兒,擋開偏暖的日照。
  
  “你答應過,要把那套十八式小擒拿教到我會為止,我沒學會之前,你不可以離開松遼!”她抬起臉蛋,心裏急,卻用凶凶的表情瞪他。
  
  青年有張黑面龐,五官卻生得頗俊秀,只除墨眉如劍,雅秀中帶勃勃英氣。
  
  聽到小姑娘惡聲嚷嚷,他面無表情注視她,嗓聲持平道:“你早已學會。”
  
  “我沒有!”她語氣更凶。
  
  “你已學會。”他平靜駁她的話。“我見過你將那十八式小擒拿盡數使出,你躲起來練,早都練熟了,卻故意不教我知。”
  
  胸房鼓噪又消停,消停又鼓噪,明玉小臉脹紅,恨恨看他。
  
  “你……你、你偷窺人!”脾性一掀,什麼都能掀,就是要蠻,就是要不進理,即便無理也不饒人。“你偷窺人,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你、你……可惡!可惡——我討厭你、討厭你——”
  
  被辱駡,無惑也不作怒,仍靜靜看她,道:“小姐討厭我,那也無妨,反正我即將離開,不會再礙著小姐的眼。”
  
  被搶白一通,明玉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當真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熱潮沖上雙眸,她努力忍住,小手握得死緊,忽道:“好啦!那套小擒拿我是學會了,那、那五福財神爺的廟會呢?你還說要陪我去看當晚的煙火,你說話都不守信用,你就要走了,根本等不到廟會過後!”
  
  這一次,無惑抿唇不語。
  
  他不言不語,說到底,即是自覺錯在己身,因此無話可辯。
  
  明玉眼淚突然撲簌簌地流,連她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原以為討厭他,卻是一直依賴他,依賴成性,懵懂的心思於是不自覺間隨他而轉,如此轉啊轉的,才明白自己其實不願他離開,不願他從此消失在她生命裏,不願兩人永遠再無交集。
  
  “為什麼不說話?是你說話呀!明明已應了我的事,為什麼臨了卻變卦?為什麼?”質問時,她突然一躍而起,每問一句,雙手就推他一把,他沒想防禦,於是被她推得一退再退、節節敗退。
  
  驀地,他扶住她險些摔倒的身子,抑鬱道:“我大師父催我回師門,我必須走,必須跟師兄弟們會合,然後一起回北冥十六峰,不好再拖延時日。”
  
  “我不管!我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你應了我的事就必須辦到!你辦不到就是小人一枚,小人小人小人——你整個師門都是小人——”
  
  驀地,她的雙臂被用力握住,他的臉抵著好近,熱息啼上她的臉頰。
  
  “三年之約我盡守了,我不是小人,我的師父和師兄弟們也絕非小人!”
  
  她是弄到他的逆鱗了,詆毀他師門確實不對,是她口無遮攔。她不對。
  
  她的淚終於滾落,被他凶凶的模樣嚇著,哭得很委屈。
  
  “……太過分……嗚嗚……好過分……明明是你失約在先,你還凶我?!”
  
  她轉身跑開,溜到不遠處的小澄心見姊姊跑了,也撒開小腿跟著跑。
  
  至於無惑,他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沉著俊龐,默默跟在小姊妹倆身後。
  
  真是太氣了,氣到不行,儘管已回到馬車停放之處附近,有許多眼睛瞧著他們,明玉仍舊隱忍不住,回頭就嗆。
  
  “——實在太過分了!”
  
  她陡地旋身繞過緊跟身後的小澄心走回他身前。
  
  二話不說,她卯起一記直拳打中他肚腹——“啪”地一聲,她打得無比結實,哪知痛的卻是她。他腹肌練得既硬又繃,一拳直擊,幾要擊裂她的小手,登時痛得她眼淚又墜,哭慘兮兮。
  
  “你騙我!你不守信用!你騙人——嗚嗚嗚——”
  
  無惑看著她跑開,眉宇陰鬱,卻是無可奈何。
  
  小澄心仍杵在他面前,那張白嫩嫩臉蛋布著迷惑,她蜷起小拳頭,再瞧瞧他的肚腹,似乎想著該不該學小姊姊也給他一記直拳。
  
  “想打就打吧,打輕點,不然你手要疼的。”他認命道。
  
  結果小澄心鬆開拳,朝他咧嘴一笑。
  
  他只好也淡淡、淡淡地回以無奈的微笑,目送她跑開。
  
  這一切實在混亂得很。
  
  這三年,他僅是代師尊來償債,當然,也算是他人生中的一項磨礪,借“松遼宮家”之勢之權之威,親見商場與世間江湖人心的爾虞我詐。
  
  只是無端端牽扯了一個宮家小姑娘,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他都不知自己究竟犯哪門子糊塗?
  
  就……算了吧。
  
  他應當放開,也該到放開的時候。
  
  他已將師門之債償還,自然得遵師尊們的意思回歸師門,怎可再逗留不走?
  
  他走定了,卻想那蠻橫的小姑娘不再怨他、氣他。
  
  他願自己不再掛懷,可以走得瀟灑。
  
  希望啊……
  
  希望一切皆能順遂心中所望,讓他放下她、放開莫名的牽掛……
  
  那一日財神廟會的亂巷中——
  
  臭大哥抱著她奔跑,不僅抱她,另一臂還摟著澄心,而清姊急急在前頭尋路。
  
  壞蛋追在他們身後!
  
  如果無惑還在……就不會出事了,不、不,其實都是她的錯,她偷溜,想出城找無惑,結果把澄心也誘來了,才讓夏崇寶母子有機可乘。
  
  她把大家害慘了,嗚,都是她的錯!
  
  果然,大哥的腿疾復發,腳下一拐險些摔倒。
  
  “放我……放我下來……我可以……”她被下了迷藥,藥力正慢慢消退中,但依舊頭昏眼花。
  
  勉強咬牙,明玉心想,自己應能挺住,大哥膝腿疼痛,她得靠自個兒站好。
  
  結果是清姊找到一個位在窄巷巷底的小角落,跟大哥一起將她和昏迷的澄心藏在破敗翻倒的板車後頭。
  
  她靠著冷冰冰的石牆,努力扯緊神智,她不要昏過去。
  
  迷蒙間,她瞥見清姊出其不意推倒大哥。
  
  大哥很生氣又很擔心,他似是知道清姊想幹什麼,然後,她家的臭大哥就被吻了。更磨人心魂的是,清姊吻完就跑,連頭也沒回。
  
  嗚嗚嗚,都是她的錯,她害清姊跑出去當透餌!
  
  怎能這樣?清姊若真被抓走,那、那……那臭大哥怎麼辦?她再也不淘氣了,她會乖,不會再胡亂闖禍,清姊快回來啊……挪著手,費力地攀上大哥衣角,扯了扯。
  
  “清姊……去、去追清姊,她很危險……對不起、對不起……”熱氣不斷在眸中打轉,她吸吸鼻子,努力將話說清楚。
  
  “我把澄心交給你,我可以信你嗎?”
  
  大哥沉肅鄭重的話一字字鑽進她耳中,她聽得清清楚楚,心音重重落下,讓她神智更清醒幾分。
  
  “我要你跟澄心躲在這兒,你要一直陪著她,無論出什麼事,都不可以離開澄心。你做得到嗎?”
  
  “嗯。”她認真保證。
  
  然後大哥面色和緩了些,離去前,他脫下外衫裹住她,還用好幾個竹筐迭在板車周邊,將她和澄心圍在一個陰暗隱密的小角落。
  
  聽著大哥的腳步聲遠離,她才讓淚珠滾出眼眶。
  
  哭了會兒,又很倔氣地抹掉所有眼淚。
  
  她伸手探探澄心的額溫鼻息,然後將妹子的頭小心翼翼移到自己大腿上,再用大哥的長衫子將兩人裹住。
  
  身子仍然沉重,她拉長呼吸吐呐,每一口氣都吸得飽飽,再緩緩深深吐出,硬是不讓眼皮垂下。
  
  突然——
  
  啊!有腳步聲!有人在窄巷外奔走!
  
  那人像在追蹤似的,原是奔過去了,此刻又走回來。
  
  不能出聲!大哥說,宮家的人會找到她和澄心,她不知外頭那人是敵是友,情勢不明,不能隨意出聲呼救。
  
  喵嗚……
  
  一隻野貓不知何時踱進窄巷,它驀地躍上板車,喵嗚喵嗚地叫。
  
  明玉瞪大眼,那只貓兒也直瞠著她,長尾放得低低的。
  
  她趕貓也不是,不趕貓也不是,一時間沒了主意。
  
  糟!那人似注意到窄巷內的異狀,腳步正往裏邊靠近!
  
  她心臟急跳,緊張得手心冒汗,背脊一陣陣涼麻。
  
  快想快想,她能做什麼?啊!至少得找件武器防身啊!
  
  腦中靈光一閃,趕緊摸向靴側,摸到無惑替她做的那把軟木彈弓,周圍摸不到小石子,她拔掉頭上唯一的一根釵子,再用力拔掉釵上兩顆價值連城的南海玉珠。
  
  那人將成堆的竹筐撥開,踢開板車——
  
  貓兒被嚇著了,一下子跳遠,她也被嚇著,但持彈弓的手很穩,見黑影現身,二話不說已將一顆南海玉珠打出——
  
  啪地一響!那人出手好快,竟以兩指接住那顆“暗器”!
  
  她嚇壞了,還想打出第二顆珠子,眸光一定,下一瞬,眼淚跟著嘩啦啦湧出。
  
  “無惑——嗚嗚嗚……嗚哇啊啊——”
  
  “你怎麼回來了?”明玉揉揉微紅的眼睛,很靦腆地蹭到那個倚著廊柱而立的青年身邊。
  
  此時,所有人都已回到宮家大宅。
  
  她家的臭大哥及時救下清姊,佘管事調派的人手亦趕了來,她和小澄心則被早已離開松遼卻又複返的無惑所尋獲。
  
  清姊昏睡,大夫把過脈,說是睡醒便好,沒什麼異狀。
  
  澄心是醒了,但還有點昏昏沉沉,迷藥正慢慢消退中。至於她,也有一點點頭重腳輕啦,但丫鬟們準備了一大盆熱水讓她浴洗,浸飽熱水後,迷藥退得更快,現下她神智已穩,只想……很想很想……跟無惑說話。
  
  “你不是跟你那些師兄弟會合,要回北冥十六峰了嗎?”
  
  盤於胸前的雙臂放了下來,無惑站直身軀,眼神深邃。
  
  “我回來看看你……還有澄心,晚些必須再趕回去。”
  
  她咽咽口中津唾,低聲道:“你要離開的那天,我……我好生氣,氣到不想跟你說話,見都不想再見你,你就真的走了……”是她先不理人,現在卻覺委屈。
  
  “你還很氣嗎?”無惑無奈問。
  
  明玉咬咬唇,癟著嘴,原是點頭,之後又搖搖頭,她其實也不太明白,只曉得見到他就歡喜,但知道他仍非走不可,歡喜的心緒又陷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13:03

番外篇(2)明玉無惑

  驀地,她想到什麼,麗眸一揚,定定看他。
  
  “……你回來,是擔心我還在鬧脾氣,所以特意回來探看,是嗎?”
  
  欸,她都知道自己之前是在鬧脾氣……無惑頭很疼,這樣莫名地牽腸掛肚,讓他頭更疼。
  
  他面皮忽而微熱。
  
  在小姑娘那雙清亮水潤的麗眸注視下,他淡淡點了點頭,淡聲道:“還有,今日是財神廟的廟會。”
  
  明玉懂了。他是回來陪她看煙火,因對她承諾過,所以千里迢迢趕回。
  
  哪里還生氣呢?她不跟他賭氣、不跟他鬧脾氣了。
  
  她只是很想親近他啊!
  
  “今兒個我……我……都是因為我,害大家出事,我得留在家裏守著清姊和澄心,今多要錯過廟會的煙火了……”
  
  他點點頭,嘴角輕勾。
  
  “那你……你明年再來陪我看煙火。”儘管不鬧脾氣了,她依舊是有些囂張、有些嬌蠻的宮家大小姐。心裏想要他來,卻不用詢問口氣,好似她這麼說,他就得按著她所說的做到。
  
  無惑沒立刻回應。倘是承諾了,就必得辦到,他不想她最後大失所望。
  
  “我不能確——”
  
  “你來!我會等你,一直等!”她搶他的話,急急道。
  
  凝視那張緊張又帶期待的臉蛋,他內心除了歎氣還是歎氣。這三年來的相處,他太明白她的性子,真拗起來,實教人吃不消,她說要一直等,他當真會等上一整天……噢,不止,財神廟會持續熱鬧三日,這三天晚上皆會施放煙火,倘是他不來,她會連著等上三天,直到最後煙火放盡為止。
  
  “你來。”她再道,仰著臉,眸光眨也不眨,眸心湛湛。
  
  “嗯。”最後仍妥協了。他想,就明年今日而已,陪她看一次煙火,她不鬧脾氣,他也不會再牽掛不放。
  
  不牽掛,這樣才好。
  
  這一年財神廟會的暗巷中——
  
  芳齡十七的明玉大姑娘追著一個見到她就拔腿狂奔的十二、三歲小鬼頭。
  
  城東彩衣街一帶的地,這些多被她家的臭大哥收整得七七八八,據那位大哥所言,是因當年在此地亂巷內逃奔時,曾暗暗發了重誓,待逃出生天,一定要把害他迷路的亂巷全都打通。
  
  只是臭大哥已很盡力落實當多的誓言,亂七八糟的巷子確實重新整弄過,但即便如此,巷子說到底,它還是巷子,別人要跑給她追,她還得追。
  
  “周大柱,你還跑,給我站住!”嬌斥聲響亮亮。
  
  今日財神廟會,是她宮明玉的“大好日子”,外邊大街與通街小巷熱鬧非凡,她卻得闖進暗巷中,只為“追捕”—名小鬼!
  
  “你還跑?”
  
  “你別追,咱就不跑!”身手俐落的小鬼忙著逃,還不忘回她一句。
  
  “我不追,你早跑遠了!周大嬸說你成天不見人影兒,連義塾也不去,你他爹的跟誰混了?”模樣嬌妍美麗,不表示說話斯文。“周大嬸很擔心你啊!你就她一個親娘,她也就你一個親人,不學好,還讓她操煩啊!”
  
  連說這麼多話,她胸中之氣微泄,步伐頓時滯了滯。
  
  不過跑在前頭的小鬼八成被她戳中痛處,竟也跟著慢下腳步。
  
  明玉見狀再提一口氣,一下子便沖到他身邊,她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男孩子志在四方,要闖也是闖四方,你成天在城裏遛達,書也不讀,藝也不覺,算什麼英雄好漢?周大柱,你就這麼一點料嗎?”
  
  男孩仍一臉倔強,卻也沒試圖掙開她的手,只悶聲道:“我……我娘還好嗎?”想想這次溜出來,也有一個多月沒回去了。
  
  “還好的話,就不會在我家灶房裏邊幹活邊掉淚了!”見他沒意思要逃,明玉放開他的手,改而雙臂盤在胸前。
  
  “唔……”羞慚低頭。
  
  “你為何不上義塾?那兒的文先生說你書讀得很好,文章作得也很好,你娘還盼著你將來當大官呢!當然啦,我也盼著呀,義塾是宮家所辦,你當大官了,咱們全家上下也跟著沾你的光,你不想讓咱們沾這個光呀?”
  
  “……我……他們笑我娘,笑她以前曾在『醉月樓』……我不想上義塾。”
  
  明玉一下子明白了。
  
  她是有聽過一些話,說周大嬸以前年輕時候曾在青樓裏賣笑,後來才從良跟了周大爹,周大爹是宮家鹽場裏的班頭之一,幾年前因病去世,留下孤兒寡母。
  
  一弄明白,她就火爆了,忽地出手掐住大柱的兩耳,沖著孩子齜牙咧嘴。
  
  “人家笑你娘親,你他祖爺爺的不會護著她,還讓她操心,你對嗎你?!你娘她哪一點對不住你?你害她傷心也就算了,還害本小姐看她傷心!她以往做的飯菜多好吃啊,現下她一邊掉淚一邊煮食,你害我難以下嚥你知不知道?本小姐這個月生生瘦了一圈,你他祖爺爺的再不給我回家去,下次再讓我逮到,我不捧得你小屁開花就不姓官!”太激動,被口水小嗆一下,尾音跟著一溜。
  
  “……”
  
  “你說什麼?!”
  
  “是姓『宮』,不是姓『官』……”好歹他也是個會讀書的。
  
  “你——”氣到臉色發紅。
  
  突然,十幾道黑影從兩邊通巷中走出來。
  
  “大柱子,有人為難你嗎?”像是當頭頭的粗壯少年慢聲問。待走近瞧清明玉模樣,眾人不禁互看了看,眼神曖昧。
  
  “周大柱,這個妞兒不錯呀!嘿嘿……”
  
  “剛巧哥哥們閑得發慌,有個妞兒來陪著玩玩挺好,大柱子,做得不錯!”
  
  “她、她……不行的!你們……不可以……明玉姊,快走!”大柱拉著明玉起腳就想跑,三名高個兒少年已擋了他們去路。
  
  明玉要是怕了,她也就不是官明——呃,不,她也就不是宮明玉了!
  
  扯開大柱的手,她雙手插腰環顧眾人,這三、四年來,她在武藝上下過功夫的,今兒個瞧這場子,不包准能贏,但要打得兩敗俱傷也非難事。
  
  提氣於胸,正要挑個最強的開打,偏偏瞧見他!
  
  那抹高大黑影來得無聲無息,待一群少年發現時,那男人已離他們甚近。
  
  明玉瞧啊瞧著,胸中那股氣就跟著泄了,笑得滿臉春花嬌綻。
  
  “誰?!”帶頭的少年猛然回頭,驚聲問。
  
  男人靜佇原地,淡淡道:“滾。”
  
  要是這樣好打發就好。
  
  一群小混混隨即圍上他——呃……是說,也沒有不好打發啦,因為只聽啪啪啪又啪啪啪連響,十幾個混混全被打趴,哀天喊地地叫疼,這是眨眼間的事,而且出手的男人只用單掌,另一手還負於身後。
  
  “還不快滾!”明玉跳出來撿現成便宜,耀武揚威得很。
  
  幾個人摀頰的緩頰、抱肚子的抱肚子,一下子全都跑光。
  
  “你也快回去!”明玉對傻了似的大柱說話,扯扯他的大耳,把他扯回魂。“明兒個我再去義塾找你,咱們還得好好再談。聽見沒有?”
  
  “唔……嗯……”大柱兩眼猶亮晶晶望著如天神般乍臨的高大男人。
  
  “還不走?”再次嬌斥。
  
  “啊!走了走了……”大柱終於跑開。
  
  呼——好不容易把事稍稍搞定。明玉兩手拍了拍,轉身面對男人,忽而有些靦腆,臉紅紅喃了聲。“無惑,你來多久了?”
  
  “來很久了。”語氣似透無奈。
  
  “啊?”
  
  “從你在彩衣街上開始追剛才那孩子時,我就來了。”然後他一路跟蹤,跟著她進巷內,聽她嬌聲大罵,直到适才那群潑皮言語輕薄,甚至真要碰她了,他才出面。
  
  明玉一想也知,他定是因那些人要對她動手了,他才趕忙跳出來護衛。他本來就當了她三年的護衛啊!
  
  她沒再說話,就沖著他笑,就是想笑,沒法擋的。
  
  巷內雖暗,但無妨他的眼力,依然將那張嬌顏瞧得一清二楚,紅紅頰面,發亮的水眸……他突然撇開眼。
  
  “那群小混混是怎麼回事?”
  
  提到這個,明玉柳眉一蹙。“我也還沒查清楚,不過倒是得想想法子,要不周家的大柱子再跟他們混作一氣,遲早要出事的。”
  
  無惑眉峰微乎其微地攏起。他就怕她說這種話,既要查清楚,肯定犯險又犯難,倘又遇到方才那種場面……他無奈歎氣了。看來,他還得把這件事擺平,才能放心地再次離開松遼。
  
  說不牽掛最好。結果,依然牽掛。
  
  他十八歲與她相識,護衛她三年,在她十三歲時除下貼身護衛之職,而後又過四年,這四年,每年此地財神廟廟會,他皆會來到松遼與她相見。
  
  她說要等他。要他來。他第一年對她守諾,陪當時十四歲的她看煙火。
  
  他以為這樣就結束,她卻對他說,要他明年再來,她還等他。
  
  他大可置之不理,從此兩清,但時候一到,他當時又恰在松遼附近辦事,心念浮生不能消,再次前來赴約。
  
  於是就這樣,每年她都說等他,他當下不應聲,打定主意不來,最後卻都管不住自個兒雙腿。
  
  “你別又擅自行動,再不聽勸,遲早也要出事。”而他不可能時時刻刻盯她。
  
  明玉被叨念,也不作怒,仍一臉喜孜孜的。“每次出事,你都來救我不就好了嗎?”
  
  無惑雙目又調回來瞪她。
  
  她笑聲清脆,肩眸嬌妍,突然跑過來一把拉住他粗獷大掌,拉著就跑。
  
  “走啊!我請你吃米線、喝百腐花、吃蒙地烤肉、喝甜糯酒!”
  
  廟會裏什麼都有得買,有得吃又有得喝,她要和他大吃一頓。
  
  吃得飽飽,從酒坊離開時,明玉還沽了兩壺甜糯酒。
  
  來到每多固定賞煙火的地方,明玉臉紅紅挨過去抱住無惑的腰,讓他帶著她飛上城中最高樓的屋瓦上。
  
  其實以她如今的輕身功夫,應該能自行竄上,但有得靠就靠,無惑靠起來這樣舒服溫暖,她也靠得理所當然。
  
  並肩坐在人家的屋簷上,一人一壺甜酒,這酒順喉好喝,後勁稍強,但無惑喝再多怕也難醉,以內力逼出酒氣對他來說輕而易舉,而明玉臉膚早已紅撲撲,雙眸猶如浸在水裏,迷迷濛濛閃著碎光,彎彎像兩道發亮的月牙兒。
  
  財神廟外鑼聲大響,提醒百姓們再過不久就要施放煙火。
  
  “澄心如何了?”居高臨下,望著不遠處彩衣街一帶的燦亮燈火和如織的遊人,無惑淡淡起了個話頭。
  
  明玉清鈴鈴又笑。“我家香大嫂又給臭大哥生了個胖娃兒,以往澄心黏著我,後來清姊嫁進宮家,生了一隻男娃娃,澄心就去黏妹兒,現下清姊再生一個女娃兒,澄心如今是男妹兒也黏,女娃兒黏得更緊,一直跟他們倆玩。”
  
  無惑略頷首,喝口甜酒,靜了會兒又問:“宮爺如何?”
  
  “呵呵,還能如何?清姊生男又生女,他有妻有兒又有女,嘴都快笑咧到耳根了。”她搔搔臉,捧著酒也啜了口。“你沒見過我那兩個侄兒侄女,可愛極了,大的逗起來真好玩,小的是女孩兒,粉嫩嫩,是生來被疼的。”驀地握拳。“我決定了,往後自個兒也要生個粉雕玉琢的娃兒來揚眉吐氣一番!”
  
  他舉起酒欲這。
  
  她卻道:“無惑,這事你得幫我。”
  
  “咳!咳咳、咳咳咳……”竟是內息一岔,酒汁倒嗆。
  
  “怎這麼不小心?”她笑歎騰出一隻手拍著他的背。
  
  酒似乎喝得有些多,她執壺的那手沒拿穩,還裝著坐壺甜糯酒的酒壺咕咚咕咚滾下去,她輕呼一聲,本能要去撈,身子忽地往前栽。
  
  無惑出手迅雷不及掩耳,單臂已撈住她的腰。
  
  她順勢往他懷裏一倒,被他抱個滿懷。
  
  然後她發現他似乎想推起她,讓她自個兒坐好……那哪可以?她有得靠就靠,絕對靠他靠到底,唔……溫暖熟悉的氣味,結實精壯的胸懷,強而有力的臂膀,她喜歡……喜歡賴在他懷裏。
  
  想著,她藕臂忽而攀住他強壯的頸項。
  
  “明——”無惑沒把話說出,唇已被另一張綿軟嫩唇封堵。
  
  此時此地,他不能推開她,一推,她要掉下去的。
  
  他心臟狂跳不已,儘管那抵過來的唇兒沒有進逼,他已嘗到她唇上的甜香。
  
  明玉緩緩掀開眼睫,發現他沒有閉目,兩人四片唇相貼,她在他嘴上微笑,他一雙深目卻猶然瞠著。
  
  比耐住似的,她還是貼著他,近近對他眨眸,眼裏藏情,彎彎若笑。
  
  然後,她頑皮張嘴,輕咬他略豐的下唇一下,小舌舔過他。
  
  糟她強吻的男人猛地一震!
  
  他目背視她的那兩道:目光修轉深濃她的甜吻如水滌淋他的心魄讓他連氣息都漫漫幽幽柔軟無比。
  
  終於,他像被馴服的獸,徐徐、乖乖地合上雙目,唇微張,納進她的舌。
  
  他收攏雙臂,抱住這抹軟玉溫香,讓她貼在他左胸的地方。
  
  砰——啪啦啪啦啪啦——
  
  不遠處,今年廟會的第一朵煙花竄升,在夜空中爆開。
  
  煙花燦爛,是夜奇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5 01:13:46

那子亂亂談  雷恩那

  《凜凜佳人》的「凜凜」二字,是生動、活潑、有勇氣之意,用在本書女子角夏曉清身上,比較偏向是對她內心的描寫,而不是形容她外表是個活潑、威風凜凜的姑娘。
    
  這個故事大綱也是放在我腦子裏很久又很久,應該是目前寫過的故事中,被擱置最久的。
    
  故事起源差不多是我國、高中時期,那時本人比現在更愛作白日夢,課業壓力大到不行,幻想能力卻相對增長,常常書讀一讀就開始發呆,會天馬行空想一些有的、沒的故事劇情。
    
  我本來也都忘記有它,結果前陣子回南部,整理自己房間一個底層抽屜時,找到當多一本筆記本,裏頭有胡亂寫下的一些故事片段和字句,只是那時設定的是現代故事。
    
  我讀著自己手寫的筆記,心情突然就穿越了(現在都嘛流行穿越,我人沒穿,不過心穿了XDD),然後熱血爆炸,靈感亂竄,就覺得一定要把故事寫出來,啊然後,結果當初現代故事就被我改成古代故事了。(別問那子為啥寫成古代故事,我一定都嘛順著FU走啊!有FU有保障,寫稿才安全!)
    
  在寫男主角宮靜川和明玉、澄心這對小姊妹時,書裏的宮靜川是大澄心二十歲左右的同父異母長兄,那子寫著寫著,突然想起我家老爹和我家四阿姑。
    
  先澄清一下,老爹和四阿姑是親親兄妹,不是同父異母,也沒有同母異父,是掛保證的同父同母兄妹。
    
  之所以想到他們,是因那個年代大家比較沒有節育觀念,孩子都生很多,那子家的阿嬤生了八個孩子,老爹是長兄,四阿姑是麼女,中間生生差了22歲,我爹非~~常符合「長兄如父」這四個字,所以四阿姑真像我爹的另一個女兒。(姑!我才是我爹唯一的女兒啊!走開走開,你這人怎麼這樣?)XD
    
  這一次,在公告所有親朋好友,那子要閉關寫稿後,前一個月還算平靜,到第二個月就開始來亂了,時不時有電話進來,問——
    
  「下個引拜到新竹某人家,你稿子寫完了吧?一起來嗎?」
    
  「大家約去台中唱KTV,想說你狼稿子應該寫完,該出關了吧?」
    
  「夢娜~~姊妹們這個月的午茶聚會,你OK嗎?」
    
  我……我……我OK!(噴淚狂嘯)
    
  我事先忘記告訴他們,本人在寫一本上集,再加一本下集……
    
  不過沒關係,在寫這篇「亂亂談」時,那子又是一尾活龍了,因為我已經把想寫的故事寫出來,吐出胸中塊磊,果然成分痛快!
    
  在閉關修練的期間,那子差不多也與世隔絕了。
    
  這期間,四阿姑總怕我會餓死似的,三不五時就會幫我備糧過來,現在回想一下,我記得有整盒的麻糬、中藥鰻魚湯、半鍋的杏鮑菇雞湯、麻油香煎烏魚等等……噢,對了!還有一瓶勃根地紅酒!(阿姑~~瞧,你當阿姑當得多好多漂亮!你當我阿姑就好,就別去當我爹的女兒呀~~(吻吻吻) )
    
  再然後,就在我進入「深層」閉關修練之際,家裏電話線都拔掉,手機變靜音,要很親的親人打電話才會接的狀態時,家嫂遠從南部打電話給我,殷勤問——
    
  「你要不要吃菜?」
    
  「什麼菜?」我問。
    
  「很多種菜。」家嫂答。
    
  「例如——」
    
    
  「就我自己種的那些有機菜,還有現在南部到處都在長「烏甜仔」,野生無農藥,要不要吃?」
    
  「要要要!」那子在通話這端點頭如搗蒜。
    
  結果家嫂當天立即去野地割「烏甜仔」(台語),這種野菜,它有一個很好聽的學名,叫做「龍葵」。南部人會用它來意粥,再撒上一點油蔥花酥,美味到不行。
    
  家嫂割完野菜後,又去田裏割菜、摘菜,生鮮宅配到我臺北舊公寓,隔天早上九點就已到貨。後來不久,南部油菜花大長,家嫂打電話來,說油菜花的葉子正嫩,然後她又跑去野地割了一大箱寄來。
    
  關幹兩大箱蔬菜的其他事,有興趣的朋友可上那子的「Nuts Natz那子狂想」部落格晃晃,那是有P0一些文、一些照片。
    
  總之,這次閉關得到親人多方「接濟」,那子感念在心,唯有用力寫稿以報恩。︿0︿
    
  這個《凜凜佳人》上下集的故事參加了2012年國際書展的首賣活動,凡活動期間購買者,每一套皆可再得「萬命小小爺」小別冊一本,「小小爺」是「大老爺系列」的番外。那子喜歡胖娃,看到胖娃兒,口中唾液就會不斷分泌,而小小爺完全就是我的菜啊!XDDD 也希望他會是讀者朋友們的菜!感恩~~
    
  書展開始時,臺灣也已過完舊曆年,那子就在這兒跟大家拜個晚年。
    
  那子祝逼每位朋友龍多發發發,再一直發發發,然後身體要健健康康,日子要過得平平安安,一顆心要開開闊闊。
    
  謝謝大家一路相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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