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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淘]娘子上菜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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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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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6-26 00:3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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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淘]娘子上菜了[全文完]
娘子上菜了
作者:淘淘
三年沒到自己的田莊,裴羲這天回莊避雨,才發現大事──他沒把這莊子放在心上,結果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下人把這兒當自家,連小廚娘都窩在他書房裏看書做針線活?!真沒分寸!他雖不會欺壓下人,但也不能讓他們眼裏沒主子;結果這廚娘看似行事規矩守禮,其實膽子大、性子倔,他好心幫她料理麻煩家事,她不領情,又誤會他別有所圖,簡直當場要跟他拚命,可憐他這個主子只得忍忍忍,只因她有好手藝,吃了讓人簡直魂牽夢縈,怎能跟她過不去?況且她收服了他的胃,也收服了他心思,讓他總忍不住想她,這樣似乎也不壞,美食嚐不盡,還多了個親親娘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6 00:32:03
第一章
裴羲進莊時適逢大雨,莊裏的農民幾乎都躲在家中,沒見著他到來。與他一同入莊的還有友人範名暄及隨從廖延興,三人頂著傾盆雨勢馳馬狂奔,最後在一戶院落停下。
廖延興翻身下馬,發現門並未掩實,當下推開大門。門房內,老易與管家裴賢正在對奕,小廝張寶財正欲出來解手,恰巧看見大門讓人推了開來,原以為是莊子裏的農人登門,沒想是陌生人。
推門的男子一身棕衣,濃眉大眼,身子粗壯結實,一看就不好惹,若不是對方退後兩步,讓主子先進來,張寶財真會把他認作打家劫舍的盜匪。
進門的男子五官俊秀,眉眼間淨是英氣,雖然全身濕透,可身上的衣料還是瞧得出奢貴。他正要上前詢問,忽地想起這人是誰了,忙扯開喉嚨叫道:「少爺!」
他只在三年前見過少爺幾次,因此沒即時認出來。
這聲喊叫把房內兩人驚得一呆,棋盤都撞翻了,裴賢衝了出來,脫口叫道:「二少爺。」隨即反應過來,忙道:「快,叫廚房備薑湯。」他朝張寶財使了個眼色。
「是。」張寶財機警地應了聲。
「等等,馬廄可是在後頭?」廖延興問道。
「是,小的來就成了。」張寶財衝到門外要拉馬匹。
「不用了,你去叫廚房煮薑湯,備點飯菜,二少爺還沒用膳。」廖延興說道。
張寶財也沒與他爭辯,急忙領命而去。
裴羲冷著臉往裏走,看起來心情不是很好。裴賢拿起紙傘跟上,老易再遞出一把傘交與範名暄。
「實在對不住公子,宅子裏奴才不多,勞您親自打傘。」他是門房走不開身。
範名暄爽朗道:「無所謂,反正都濕透了,再說沿著廊道走,也不會被打濕。」他婉拒了傘具,朝前走去。
午後忽然下了一場雨,雷電交加,原本在書房作畫的陌青禾放下筆走到廊下,憂心園子裏的菜蔬都要讓這猛烈的大雨給泡爛了。
雨中一抹青影奔跑而來,似乎喊著什麼,可讓雨聲掩蓋了,待來人又近些,她才瞧清是張寶財。
何事驚得他這般跑來?陌青禾擰下眉心,見他奔至自己面前,踏上廊道時,腳下一滑,差點摔跤。
「小心。」陌青禾忙道。
張寶財大聲喘氣,一邊揮著雙手。「快、快……少爺,二少爺來了,你快收拾!」
陌青禾臉色一變,問道:「到哪兒了?」
張寶財抹去臉上的雨水。「這會兒怕是過了亭子,管家正絆著他,對了……還得備飯菜煮薑湯,少爺都濕透了。」
「我知道,你快去換衣服吧。」她叮囑。
衣服濕答答地掛在身上的確難受,張寶財點點頭。「我一會兒過來幫你收拾東西。」
「我自己來就成,書房裏沒多少東西,你快去換衣裳免得受寒。」她邊說邊往房裏走,聽見張寶財急匆匆跑走的聲音。
進房後,她先把癱坐在椅上打盹的妹妹給搖醒。「快起來。」
「嗯……」陌青苗動了下,一臉困倦。「再讓我睡一下。」
「還睡,阿松冒著大雨來找你。」
霎時,一隻懶貓化作一隻潑猴,登地一聲從椅子上跳起。「阿松來了?」
「騙你的。」她笑著搖搖頭,一面收拾桌上的東西。阿松與妹妹兩小無猜,感情極好。
「你怎麼騙人!」陌青苗生氣地跺腳。
「不騙你你這懶蟲起得來嗎?還不快來收拾,少爺回來了。」
「什麼少爺?」陌青苗一臉茫然。
「睡糊塗了,還能有什麼少爺,這莊子的主人。」
陌青苗打個機靈,身子不自主地抖了下。「正主回來了!完了!」她慌得在原地直打轉。
「別像無頭蒼蠅似的,還不快來幫忙,把架上的布拿過來。」
姊姊的話自小聽到大,一個命令一個動作,陌青苗心底雖慌得厲害,仍舊把架上的青布拿了過去。
陌青禾將布攤開,把紙筆擱上,一邊道:「還愣著做什麼,快去收拾你自個的東西。」見妹妹去拿窗邊的小盆栽,她忙道:「那些擱著,屋裏的擺設不用管。」
大大小小的盆栽有十來個之多,怕是還沒收拾完,二少爺就到門口了。
陌青苗放開盆栽,急急把方才做到一半的鞋子放進竹籃裏。「二少爺會不會發現咱們占了他的書房,把咱們趕出去吧?」
「你糊塗了,咱們是府裏的廚娘,他趕咱們做啥?」陌青禾將桌上散亂的書籍放回架上。
陌青苗一怔,隨即笑道:「是啊,我怎麼忘了。」
不過這也不能怪她,來這兒一年多,她從沒見過少爺,正所謂「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主人不在,便把這兒當自己家了,平時無事就到書房看書做針線活兒,偶爾姑姑會叨念幾句,說她們失了下人該有的分寸。
裴管家總在一旁打圓場,反正二少爺幾乎不來這兒,她們自在些不要緊,他自個兒也不是奴才出身,不講究這些。
「好了,快走吧。」陌青禾在布上打個結,走到房門口,順手把門上的小花圈給卸下。
「不是說擺設不用管嗎?」陌青苗問。
「這一看就是姑娘會喜歡的東西,還是取下好。」她沿著回廊快步移動,一邊道:「我先到廚房煮薑湯,你把東西拿回房,順便把阿蓮她們叫醒,姑姑那兒也去說一聲。」
「好。」陌青苗點頭。
這宅子除了她與姊姊外,還有四個奴婢,姑姑也在這兒,是訓練奴婢的嬤嬤。
兩人在走廊盡頭分道揚鑣,一人往僕役房走,一人往廚房邁去,原本寂靜的宅子一下動了起來。
奴婢們將食案端上時難掩緊張,這是她們第一次見到少爺與外人,深怕表現不好,雖然來時嬤嬤已再三告誡如何行事,可心頭還是七上八下的。
阿蓮將食案端至少爺面前時,雙手抖了下,雖然有些不穩,幸好湯汁沒有溢出,另外兩名奴婢也沒比她好上多少,不過雖無法從容自在,起碼沒有出糗。
阿蓮鬆口氣,站至一旁,連瞄都不敢瞄主子一眼,顫抖著聲音道:「因米飯需要炊煮,廚娘先呈麵食,還望少爺不要見怪。」
食案上擺著一大碗冷淘麵,鮮碧的麵條上淋著肉末醬,旁邊擺著三碟菜,臘肉炒蒜末、五香辣豆腐與醃蘿蔔,最後附上一碗筍湯。
雖說是匆匆呈上的膳食,可菜色也還行,裴羲便沒與之計較,點了下頭,示意她們退下。
範名暄瞧著眼前的菜色,微笑道:「還挺香的。」也沒等裴羲先動筷,他自個就先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麵條。
裴羲示意站著的廖延興坐下來一塊兒吃。他們雖是主僕,可出門在外他向來不講究規矩,廖延興也知主子的性子,立時坐下來用膳。
「嗯……」範名暄揚眉。「你們兩個快吃,這碗麵不錯,又香又有嚼勁。」本想只是普通菜色,味道頂多一般,沒想到卻出乎意料地好吃。
一直站在旁邊沒出聲的裴賢順勢接話。「那是,陌廚娘的手藝人人稱讚。」
裴羲拿起筷子,說道:「張嬸不在廚房了?」
「一年前她摔了一跤,傷了筋骨,身子一直沒復原,我便自作主張換了廚娘。這也算不得大事,我便沒報你知曉,剛剛那三個丫頭是一年多前買進府的,原來的丫頭年齡都大了,我便作主讓她們嫁人了。」裴賢補充說明。
裴羲點頭。「小事你拿主意就行,我會在莊子住上一陣,一會兒你把府上的下人都叫來,我認一下新面孔,你去安排吧!」
「是。」裴賢隨即離去。
裴羲吃口麵,讚許地點了下頭,果然美味。
「我說這兒的廚娘可比你府上的好多了。」範名暄的筷子從方才至今都沒停下,幾盤小菜色香味俱全。「我不怪你把我拉出來淋雨了。」
裴羲笑道:「我是拉你出來散心,遇上雷雨可不是我計劃的。」
一直以來他都在外地經商,十天前才回老家,方才與父親起爭執,他氣憤難忍,騎馬出城散心,半路烏雲密布,欲尋躲雨處時才想起自己有座莊田在附近。
每半年,裴賢會寫信告知莊稼收成及田租收入,年底時會將帳簿呈上。這三年他從沒到過莊裏,並非是他信任裴賢,而是田租收益並不多,他一向沒放在心上。
裴賢是父親一位遠親,五年前家鄉遭水患,遂帶著妻兒前來投靠父親,沒想妻兒病死在半路上,待他上門時已是面黃肌瘦只剩一口氣。父親早年曾受過裴賢祖父恩情,今日他來投靠,自要幫忙到底。
父親請了大夫治好裴賢後,原想給他一筆錢營生,可妻兒之死令他萬念俱灰,父親擔心他想不開,又不知如何勸解,便將他安置在莊內靜心修養,還派人細心照料,之後他便長住在這兒。
因這層關係,裴羲也沒將他當下人看待,只是兩人相處時日甚短,並不熟稔,話語間難免生疏。
三人用完膳後,裴賢正好帶著一干人進廳。裴羲瞄了一眼,三名奴婢方才已見過,裴賢要她們自報姓名,三人小聲地依次說著:碧蓮、蘭香、菊芳。
站在她們身旁的是張寶財,裴羲三年前見過此人,自是有印象,除他之外,還有一名雜工簡來金,與張寶財年紀相當,都是二十出頭,不過個子壯實許多。
而後裴賢指著一位四十上下的婦人說道:「陌姑姑原是宮女,去年新皇登基,賜了恩典,特許年紀大或身子不好的宮女回鄉,因碧蓮三人沒做過奴婢,我便請了陌姑姑擔任教引嬤嬤,讓她們懂規矩知進退。」
「見過少爺。」陌雪梅微低著頭,恭敬道。
裴羲還沒說話,範名暄已先一步道:「這可有趣了,沒想你待過宮裏,見過皇上嗎?」
「遠遠地見過。」
「先皇呢?」
「見過。」
「什麼模樣?」
裴羲瞥了範名暄一眼。「你這是什麼問話?」
範名暄一點也不惱,笑笑說道:「別跟我說你不好奇,陌姑姑——」
「公子喊小的嬤嬤便成。」陌雪梅說道。
「好,一會兒你給咱們說說宮裏的事。」範名暄興致高昂。
裴羲望著另外兩名女子。「哪個是廚娘?」
「廚娘陌青禾見過少爺。」陌青禾語調平靜地說道。
雖然她低著頭,不過還是能看出年紀不大,裴羲說道:「沒想到你年紀小小,廚藝倒挺不錯。」
「謝少爺誇獎。」
「另外一位……」
「灶婢陌青苗。」她抖著聲說。「見過少爺。」
「三位都姓陌?」裴羲看著三人。
「青禾與青苗是小人的侄女。」陌雪梅說道。
「嗯。」裴羲應了一聲,沒對此評論,只道:「都把臉抬起來。」全低著頭可不好認人。
陌青禾抬起臉,正好對上裴羲的視線,他面貌俊秀、雙眉如劍,深邃如潭的雙眸透著疏離與淡然,膚色不似一般公子蒼白,比他身旁的範名暄好些;範公子一見就是世家子弟,沒在太陽底下工作過,比在場的姑娘還白皙,相貌也十分秀氣。
裴羲不似他的隨從有著粗獷的外貌與身形,也沒範名暄的秀美,他五官英朗,黑眸如星,眼神淡漠卻不嚴厲。
據管家說二少爺是妾所生,母親在府邸並不受寵,上頭的兄長雖也是庶子,其生母卻備受裴老爺喜愛,地位自然比他高上許多。
三弟是正妻所出,雖排行老三,卻是嫡長子,身分比他高上一截,夾在兄弟間,他倒成了最不受寵的一個。就拿這莊子來說,是兄弟不要,父親才分與他的。
裴羲的目光掠過三名奴婢,發現她們都在十三、四歲左右,難怪需要嬤嬤指導。至於陌家三位女子,姊妹長得不像,妹妹矮些圓潤些,容貌一般,姊姊與姑姑倒有幾分相似。
兩人的身材差不多,偏瘦高,眉眼之間最神似,皆是淡眉杏眼,鼻子下則有差異,陌青禾的嘴唇豐滿,下巴也較圓潤,陌雪梅卻是薄唇尖下巴,臉上還帶幾分病氣。
在他的注視下,三名小奴婢很快低下頭,有些不安。她們在田裏長大,沒見過公子少爺,平時雖好奇卻也只是嘴上說說,真見上又膽怯了。
陌青苗與三名小奴婢一樣,都是飛快低頭不敢多看,陌雪梅則是不著痕跡地看了三位男子一眼後才垂下頭。與她們不同的是,她並不害怕也沒有不安,她是連先皇、皇后、皇上都見過的人,民間這些王公貴族、富貴世家又豈會讓她緊張。
陌青禾是最晚避開目光的。她將三人細細打量後才低下頭去,沒瞧見裴羲若有所思的目光。
陌雪梅沒有惶恐之情,他能理解,畢竟是待過宮裏的人,見識膽量自然不是其他人所能比擬,只是沒想這陌青禾也挺有膽識。
不過他也沒在這上頭糾結多想。人有千百種,膽子有大有小,沒什麼好深究的,只要守禮有規矩,他不是那種會欺壓打罵下人的主子。
「我會在莊裏住上幾天,你們平時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毋須戰戰兢兢,我不是苛刻之人,你們只要做好分內的事就成。」
裴賢遲疑了下,才道:「要不要從府裏調幾名婢子過來,碧蓮三人年紀尚小,怕伺候不好……」
「不用。」裴羲說道。「她們只要端膳食茶水,早上打水進來就成,其他事我們自會處理,若這點都做不好也不用待了。」
陌雪梅立刻道:「少爺說的甚是,請放心,定不教少爺失望。」
裴羲點點頭。「好,都下去吧。」
三個小奴婢在陌雪梅的眼神示意下端起食案,走了出去。
「等等,嬤嬤你留下來給我們講些宮裏趣事。」範名暄興致高昂。
裴羲搖搖頭,只差沒翻白眼,一旁的廖延興則是露齒而笑。範名暄一向是喜歡熱鬧的性子。
「是。」陌雪梅點頭。
陌青禾上前一步,問道:「不知少爺公子們有無不吃的青菜或其他不喜的食物?」
範名暄先道:「除了苦瓜、韭菜不愛吃外,沒什麼不能入口的。」這廚娘手藝不錯,他已經開始期待晚膳了。
「我不挑食。」裴羲簡單一句。
陌青禾望向廖延興,他忙道:「少爺吃什麼我吃什麼。」雖說少爺沒將他當下人看,可身分還是不同,廚娘其實不需特意問他。
「是。」陌青禾朝二少爺福身後,便自行告退。
陌青苗緊張地跟著姊姊離開,待走了一段路後,才嚷道:「我的腿都打顫了。」
陌青禾笑道:「平時就愛誇自己膽大,到底是大在哪兒了?遇事便驚慌。」
她不好意思地說道:「就是緊張嘛,我又不像你跟姑姑,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她沒讀過幾年書,可姑姑教導她們時老愛在嘴上叨念這句,因此便記住了。
「二少爺不是會刁難的主,做事小心別出錯就成了。」
「如果他知道咱們用了他的書房,會不會生氣?」陌青苗問。
「不知道,還得相處一陣才能摸清他的性子。你泡壺茶讓碧蓮她們送過去,別忘了配上糕點。」陌青禾吩咐。
「好。」她摟著姊姊手臂。「沒想到二少爺長得挺好看的,那範公子也不錯,就是白了些,像個姑娘。」
「小心讓人聽到。」陌青禾壓低聲音。
「聽到了也沒關係,我又沒說他們壞話。」
陌青禾打趣道:「明天阿松來,我告訴他你稱讚別的男人好看,瞧他吃不吃味?」
「唉呀,你幹麼跟他說這個。」她搖著姊姊的手臂。「別跟他說,阿松醋勁可大了。」
陌青禾笑著沒說話,聽著妹妹聒噪地開始說起她上回隨口稱讚了簡來金身體壯實後,阿松兩天不跟她說話,自己在那兒生悶氣……
漸漸地,妹妹的聲音與大雨融在一塊兒,她走神地想著,不知道少爺要待多久?說自己不挑食,結果醃蘿蔔幾乎都沒動,竹筍湯也沒喝,不像另外兩人吃得乾乾淨淨。
她不認為他是因為吃不下而放棄醃蘿蔔,最上頭的那一塊被咬了一口,就擱在一旁,很明顯他是不喜歡蘿蔔的味道。
只能等晚膳時再試一次了,希望他不是討厭青菜,否則可難辦了,這兒肉類不多,蔬菜卻是一園子——
接近傍晚時,大雨總算停了,廖延興本欲回裴府通知,說少爺暫住莊內,過些日子才回去,卻讓裴羲給攔了。
「路上泥濘,明兒一早再回去不遲。」
廖延興明白他還在生老爺的氣,也就應下了。
晚膳比午食豐盛許多,一大盅佛跳牆、兩盤薑醋魚、八寶豆腐、兩盤炒鮮蔬及竹筍雞湯,不像午膳時各有食案,而是擺滿一桌,讓他們一塊兒食用。酒自是少不了的,裴賢從地窖裏拿出農人自製的酒釀,讓奴婢們在席間為他們斟酒。
果盤與糕點最後呈上,三人其實都已飽足,但還是忍不住吃下鮮果奶酪。這是範名暄下午對陌雪梅提出的要求,想吃宮廷點心過過癮。三人之中就數他最好吃,在城裏還開了家酒樓。
裴羲從沒在晚上吃得如此飽足,即便過了子時仍覺腹中積食,難以安眠,遂起身漫步閒走,走到中院時,想起這兒似乎有間書房,便信步往屋裏走去。
點上燭火後,他發現架上的書多了不少。三年前,他來的時候不過一排書,現在多了好幾排,他飛快掃了一眼,大多是才子佳人小說,窗邊有不少花花草草,梁柱上還掛了幾盆垂吊的蕨類植物。
裴賢應該不會花這些心思,想必是陌家姑侄布置的。裴羲隨手抽出一本書,翻了幾頁,卻見一張巴掌大小的紙張夾在裏頭。
紙上畫著一個蘿蔔,線條雖簡單,卻維妙維肖,旁邊還寫了兩句話——蘿蔔入詩我不會,入菜倒能擺一桌。
笑意一下躍上嘴角,裴羲輕笑幾聲。從這兩句話推測,寫作者最有可能是陌青禾,她是個廚娘,做一桌蘿蔔宴自然不難,白日見她行事規矩、冷靜自持,沒想也有這樣俏皮的一面。
他隨手翻了翻,後邊又有一張紙片,白菜靜靜躺在上頭,依舊是兩句話——清熱去煩用白菜,燉得一鍋度夏暑。
他微微一笑,又往後翻,卻沒再發現紙張,瞬時有些失望。雖然稱不上文采,卻挺詼諧。
他正欲翻閱其他書籍,驀地聽見後頭傳來奇怪聲響,他立刻吹熄蠟燭,無聲地自窗口躍出,正好瞧見一個黑影鬼鬼祟祟地接近僕役房。
「喵喵……」黑影對著其中一間房喵叫了幾聲,又拿小石子打向窗櫺。
裴羲隱在暗處沈下臉。沒想到這宵小還挺熟門熟路的,不多時,一個身影自房裏走出,竟是陌青禾。
裴羲冷笑。才子佳人的書看多了,也來仿效後花園私會嗎?
那人上前就要說話,陌青禾哼了一聲,朝後門比了下,對方點點頭,拉了門閂,走出去,裴羲無聲無息跟上,須臾間,發現自個兒後頭也跟了人。
「少爺……」
裴羲轉頭對他比個噤聲的手勢,廖延興頷首不語。他起床如廁,聽見後頭有聲響便悄悄跟來了。希望陌廚娘不是要幹壞事,他還想多吃她煮的膳食,而不是把她送進衙裏吃牢飯。
兩人走上斜坡進入樹林後,才聽見陌青禾怒道:「不是跟你說過不要爬牆進來,還學貓叫丟石子,是想把人都吵起來嗎?」
「我有急事。」
「除了要錢你能有什麼急事?」
「這次你一定要幫我,不然我就完了。」
「你是不是又去賭了?」陌青禾怒道。「上次已經說過不會再幫你還賭債!」
「這是最後一次——」陌豐栗急道。
「最後一次?」她打斷他的話。「父親讓你氣死、農地被你賣了,家也讓你弄垮了,哪一回你不是說最後一次?」她氣得握拳,若不是為救他一條狗命,何須賣地賣屋?
「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錯,我這次一定改!」陌豐栗立刻道。
「這些話我不想再聽,你走吧。」
見妹妹要走,陌豐栗抓住她的手臂,嚷道:「不給錢的話,他們會把你跟青苗都給賣了!」
「你倒是貴人多忘事,我跟青苗早讓你賣給裴管家了。」陌青禾冷笑。「要不要把賣身契拿給你看?」
雖然只簽了兩年,裴管家人也不錯,但想到原本有田有房,如今卻成了下人,能不氣嗎?
陌豐栗一時啞口無言,慌道:「反正你得救我,否則他們要斷我手腳,我是說真的!」
「真的又如何?我沒錢給你還賭債,他們若真上門,我先給他們兩銅板,拜托他們痛快點,別光說不練,立馬打斷你的腿,再剁下你十根手指頭到城裏去乞討還債。」她面無表情地說道。
陌豐栗駭然地看著她,樹後的裴羲忍住笑意,沒想陌青禾發起脾氣如此剽悍,可惜心狠得太晚,否則怎會落到賣地賣屋的田地。
「沒事的話我先去睡了,明天還要應付賭坊的人。」陌青禾說罷便走。
陌豐栗一把扯住她的手。「你怎能說這樣的話,怎能見死不救?我是你大哥……」
「老實跟你說了吧。」陌青禾甩開他的手。「你不是我大哥。」
「你——」
「父親臨終前都跟我說了,你是他從糞坑裏撿回來的……」
裴羲淺笑。這姑娘實在讓人哭笑不得,連後頭的廖延興都忍不住捂嘴,免得笑出來。
「你胡說!」陌豐栗叫道。「我知道你生氣……」
「我是說真的。」她嚴肅道。「你不覺得自己長得跟我們不像嗎?都怪父親一時心軟,把你從茅坑裏撿回來……」
「陌青禾!」陌豐栗脹紅臉,惱羞成怒。「我沒時間跟你說瘋話!你到底要不要給我錢?」
「沒錢。」
「你沒錢可是姑姑有錢——」
「你胡說什麼,姑姑哪有錢!」她厲聲道。
「人家都說她從宮裏出來的時候,娘娘給了她一些首飾跟銀票。」他的雙眸浮現貪婪之色。
陌青禾氣得咬牙切齒。「這些沒腦的渾話你也信!姑姑回鄉那天你也在場,包袱裏除了衣物外還有什麼?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偷偷翻看了好幾次。」
「她準是藏在某個地方……」
再說下去,她真會撲上去給他一頓好打,陌青禾轉身就走,卻讓他再次抓住手臂。
「不然……不然……你偷點東西出來讓我拿去抵債。」陌豐栗開始動歪腦筋。
「你是不是瘋了?!」她叫道。
「你不敢的話我去。」他壯起膽子。來這之前,他才讓賭坊的打手給痛揍一頓,若天亮前籌不出錢,他就完了。
陌青禾深吸口氣,冷道:「你只管去,莊子的主人回來了,被逮住可別怪我沒警告你。」
他怔了怔,但很快反應過來。「只要你幫我就不會被抓到——」
竟有臉講這樣的話?陌青禾勃然道:「辦不到。」
「你真的要見死不救?」陌豐栗大喊。
陌豐栗這副死纏爛打的窩囊樣讓裴羲皺下眉頭,正考慮現身,身後的廖延興已經忍無可忍,小聲問道:「要不要小的教訓他?」
「好,你不幫我沒關係,我去找阿松。」他使出殺手鐧。
陌青禾立即變臉。「你非要把青苗的婚事也毀了才甘心是不是?」因為兄長好賭成性,阿松的父母已經有點想退掉兒子與青苗的婚事,他若真跑去借錢,這婚事立即就吹了。
「你幫我我就不去。」陌豐栗立刻道。
裴羲冷下臉,正欲示意廖延興出面時,卻聽見陌青禾咬牙說道:「好,你狠。」
陌豐栗大喜。「你答應了。」
「跟我來。」她往林子裏走。
「你去哪兒?」
「我還有一些私房,埋在林子裏。」
見兩人往前走,裴羲自然也悄悄跟在後頭。
「唉……陌姑娘犯傻了。」廖延興小聲歎道,賭鬼這等人貪婪如無底洞,這回給了他,下回一樣來。「今兒個不讓他去找阿松,難道他以後不會去嗎?」
聽陌青禾的話語,阿松將來便是妹夫,成了親人後,陌豐栗討起錢來更不會顧忌了。
裴羲沒有說話,只是無聲跟上。
走了一段路,陌豐栗不耐煩地問道:「到底在哪兒?」
「快到了,不就是怕你發現所以藏得遠些嗎?」陌青禾沒好氣地說。「往右拐,杏樹旁算過去第三棵樹下。」
陌豐栗當即加快腳步,陌青禾長歎一聲。「你自己去挖吧,拿了快走省得我改變主意。」
「好,我拿了就走,以後不賭了。」陌豐栗語氣輕鬆。
陌青禾一個字也不信,她站在原地,瞧著陌豐栗往第三棵樹跑去,急促的腳步聲在林子裏回響。眼見他離目標越來越近,十尺、九尺……八、七、六……
啪嗒一聲,陌豐栗倏地消失在陌青禾眼前。
「啊——啊啊啊——」
尖叫聲瞬時在黑夜中炸了開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6 00:32:22
第二章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裴羲與廖延興愕然,下一瞬,兩人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但陌豐栗的尖叫掩蓋了兩人的笑聲,因此陌青禾一直沒發現有人在她後頭。
她慢慢走近陷阱,蹲下身看著在洞內驚惶尖叫的身影,順手抓起地上的落葉、沙子丟向他。
「閉嘴!」
陌豐栗這才回魂,驚惶地抹去臉上的沙子跟落葉,不可置信道:「你……你害我……」
「好好待在這裏反省。」她起身欲走。
「不要不要,青禾快救我!山裏有野獸……」他叫嚷。
「來了正好,你禽獸它野獸,可以義結金蘭做兄弟。」她冷哼。
「不要啊,青禾,你不能這麼狠心……」陌豐栗驚惶了起來。「這洞裏都是泥濘,我會凍死的!」
「凍死?現在可是夏天。」她又丟了好幾把落葉到他頭上。「你不是愛賭嗎?賭我會不會救你上來……」
「別鬧了!」陌豐栗憤懣道,雙手並用地想爬上去,可下午剛下過雨,土質鬆軟,找不到使力處。
「會還是不會?下好離手。」她抓起石子打他。「我現在拿幾顆石子丟你?說啊你!」
裴羲揚著嘴角注視這一切,今夜月色清潤,將她臉上的表情照得分明,白日裏冷淡無表情的面孔,如今卻是滿含怒色。
「我扭到腳了。」陌豐栗哀叫。
陌青禾淡淡地問:「嚴重嗎?」
「嚴重,都腫了。」
「那好,老天總算開眼了。」她仰頭朝天拜了拜。
裴羲扯了下嘴角,聽見後頭的廖延興悶笑一聲。
「你在這兒好好反省。」陌青禾轉頭就要走。
「青禾、陌青禾,你不能這樣,我好歹是你大哥,父親如果知道你這樣對我,絕對不會瞑目的……」
她握緊雙拳,厲聲道:「你還敢在我面前提父親?他就是讓你活活氣死的!」她切齒滿心怒不可遏。「你再敢說一個字,我立馬就搬大石頭砸死你,讓你到黃泉給父親懺悔!」
陌青禾站在洞口旁,陰狠地盯著他。瞧著妹妹臉色泛青,雙眼淨是殺意,陌豐栗不由得害怕地吞口口水,不敢再言語。
她扭過頭不再看他,快步離去,深怕自己再多待一刻就會禁不住衝動拿起石頭砸向洞內。
下坡時,她因走得太急,加上山路泥濘,身子失去平衡,驚叫一聲滑倒在地。
「可惡!」她怒叫一聲,蹣跚站起。
想到小時候無憂無慮、爹娘疼愛,如今痛失雙親、一無所有,兄長沉迷賭坊至今不改,她一時心傷難忍,啜泣出聲。
「父親,女兒真的已經沒有辦法了……」
她扶著樹幹,哭了幾聲後,便咬住下唇不許自己落淚。
「有什麼好哭的,不要再哭了……」她掐著自己的手臂,不讓自己失控。
藏在暗處的裴羲聽著她哽咽的自語,在心中歎氣。真是倔強的姑娘。
經過幾個深呼吸,陌青禾冷靜了些,抬手抹去眼淚,蹣跚走回後院,以清水洗淨雙手後,躡手躡腳地回房,見妹妹仍睡得香甜,她鬆口氣,換下汙裙,在床上翻了半宿,輾轉難眠。
想起父親含淚賣掉田地,盼著大哥能洗心革面,卻仍喚不回他的良知,最後病倒在床、形容枯槁,她就恨不得搬起大石頭砸死他。
淚水再度濕透面頰,陌青禾哽咽入睡,夢中與上門討債的地痞流氓打成一團,睡得極不安穩,直到雞叫聲將她自惡夢中拉出,才起身走到外頭汲水漱洗。
隨後,她進廚房淘米泡上一個時辰,接著便到雞舍抓了一隻母雞,熟練地放血除毛。她不是頂愛做這事,小時候見娘親要殺雞,她急得抓了老母雞就跑,母親拿著菜刀在後頭追,把鄰人都嚇壞了,直嚷著:「你這是殺兒還殺雞呢?」
小時候她像男孩一樣,可野了,抱著老母雞滿莊子跑,母親追不上,叫嚷著有本事就別回來,她也不在意,笑呵呵地帶著老母雞散步,把它領到山裏放生,晚上回去時挨了一頓揍,父親跟大哥護著她,沒受多少皮肉苦。
半夜,母雞又自個兒回來了,她醒來時母親已經燉了它給祖母補身子,她好幾天不跟母親說話,母親也沒理睬她,直到幾年後母親生病,她不得不擔下家務,才真正理解自己有多傻氣。
處理好雞隻後,她進廚房拿起昨晚睡前揉好的老麵團,加入麵粉、水、糖、油及一小撮鹽搓揉,將它們揉成彈性又不黏手的麵團後,放至碗內,再罩上擰乾的濕布,接下來還得再等上半個時辰,才能開始做包子。
除了包子跟粥外,她還打算煎些烙餅,讓二少爺及範公子啖得飽足又滿足,照她所想,今天賭坊的打手定會上門討債。她不清楚二少爺與範公子會不會拳腳功夫,但廖延興既是護衛,必然功夫不弱,有他在,她並不擔心身家安全。
即使對她兄長欠下賭債之事有所不滿,二少爺也不會讓賭坊的人在自己府邸撒野,就算覺得臉上無光要將她逐出府,也會等到賭坊的人離去後才開口。
雖說欠債的是兄長,但她與妹妹、姑姑被逐出府的機會很大,誰喜歡賭坊的人沒隔幾天便來鬧騰,那些為虎作倀的家夥才不會管欠錢的是不是她,反正只要有賭鬼欠錢,其家人就被列為討債對象。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給哥哥機會,他卻一再令她失望,這回她要斷尾求生,徹底做個了斷。
在大碗上蓋好濕布後,陌青禾走到後頭的菜園子裏除草,這時天已大亮,雞群半個時辰前便開始稀稀疏疏地叫著,如今整個莊子的雞都開始報時,農村的生活總是很早就開始。
天方亮,小丫頭們就被陌雪梅叫醒,三人揉揉眼,到井邊打水梳洗,片刻後管家過來招呼,要她們端水到少爺及客人房裏。
「他們怎麼這麼早醒?」碧蓮問。
「說是這兒的雞吵。」裴賢笑著說道。
碧蓮與另外兩名丫頭笑開。「我住城裏的舅舅也說過,不只雞吵狗也吵,貓又整夜地叫,讓人怎麼睡?我問他難道城裏的雞狗貓不吵,他說還真是,城裏的巡役一聽誰家貓狗吵,就抓了宰來吃。」菊芳繪聲繪影地說著。
碧蓮與蘭香一陣驚叫。「怎麼這麼恐怖?」
裴賢苦笑道:「胡說什麼呢!」
「你又騙我們是不是?」蘭香瞪她一眼。
「那是我舅舅說的,又不是我說的。」菊芳噘起嘴,圓圓的臉蛋像月亮。
「別說了,還不快端盆水過去,範公子還在睡別擾他。」裴賢說道。「菊芳你泡壺茶端去。」
「是。」三人雖孩子氣可還算機伶,一聽這話,連忙加快動作各自幹活去。
陌青禾除完草,自菜園一頭走來,手上還拿著新鮮的青蔥,裴賢說道:「少爺說起得早還不餓,他先到田莊繞繞,一個時辰後再上朝食。」
「好。」她點頭。
「怎麼就你一個人,青苗還在睡?」
陌青禾淺笑道:「她差不多快醒了,一會兒姑姑會過來幫我。」
才說著,陌雪梅便走了進來,青衣紫裙,髮絲整齊梳攏在後,髻上插著一支濃綠簪子,雖年近四十面帶病氣,卻仍有姿色。
一見到她,裴賢早忘了該說的話,怔忡地瞧著她,直到陌雪梅朝他點頭問安後,他才回過神來。
陌青禾微笑地看了他們兩人一眼,舀水洗手,順便把青蔥一道洗淨。
「你們忙吧,我陪少爺到處繞繞。」裴賢把該說的話說完。
「是。」陌青禾走進廚房,擦乾手後,把全雞放進甕裏與泡過的白米一起燉煮。
裴賢又瞄了眼陌雪梅後,才邁步到馬廄去。張寶財已餵過草料,正在給馬梳鬃毛。他在莊裏很少見到馬,都是驢跟牛,所以覺得新鮮。
廖延興一會兒要回裴府報訊,裴賢讓張寶財把馬匹牽到大門候著,確認一切無誤後,他慢慢走回屋,在廊道與廖延興錯身而過,待他進書房時,裴羲已在裏頭等他,嘴角微揚地翻閱手上的書本。
裴賢恭敬地在桌案前站定,問道:「少爺要現在出去走走,還是我一會兒再過來。」
「就現在吧。」他起身將書籍放回架上,踏步離開書房。
裴賢跟在身後,與他一起走出宅邸。遠處是一望無際的稻田,令人舒朗,早晨出來走動,人也精神些。
走了一段路後,前方有個男子挑著扁擔而來,在他們面前站定。
「管家早。」他朝前行禮,兩頭的竹簍裏擺滿各式蔬菜。
裴賢微笑向裴羲介紹道:「這是杜松,宅子裏的食材都是托他送過來。」隨即向杜松介紹裴羲的身分。
聽到對方是莊子的主人,杜松趕忙放下扁擔,規矩地朝他彎腰行禮。「少爺,小的是杜松,您叫我阿松就行了。」
「不用多禮,你忙你的。」
「是。」杜松應道。
裴羲往前走去,想起昨夜陌青禾兄妹提過這名字,似是陌青苗的未婚夫婿。
他隨口對裴賢說道:「這人瞧著倒老實。」
「他不只瞧著老實,心眼兒也實,規規矩矩做事。」
「多大歲數,成親了嗎?」他又問。
裴賢立刻道:「今年十八,還沒成親。」
「與府上的張寶財、簡來金都認識吧?」
「是,都在這田莊裏長大的。」他指著斜前方不遠處的小村子。「這莊子一共三個村,這是洵穀村,三十四戶人家,莊子裏的奴才幾乎都是這村子的,只有菊芳住的地方還要往裏去,叫原上村,十五戶人家;再上去便是獵戶,去年我又去查了一次,由四戶變成五戶。」
「獵戶……」裴羲若有所思。「倒提醒我好久沒打獵了。」想到陌青禾在後山挖的陷阱,他問道:「洵穀村的人會打獵嗎?」
「這兒雖然莊稼農多,不過多少都會打獵,若遇上收成不好,打野味也能圖個溫飽,只是設陷阱的多,洵穀村會使弓的只有幾個,少爺若想狩獵,我要人找獵戶過來,他們射箭的本事可強多了。」
「不用麻煩了,我也不過住幾天,不需要弄得這麼張揚。」他轉了話題,開始詢問去年的收成。
其實這些東西都在今年年初時已寫了帳本呈交給他,但這莊子他一向沒在打理,也不甚在意,因而只是略略瞄過,沒放在心上。
裴賢自稻米的收成開始說起,之後便是原上村種的茶葉、果園,總的來說雖然有盈收,可去年的大雨跟蟲災也損失不少,所以有幾戶人家無法繳足田租,他便讓他們延些時日,或是拿自家的雞鴨蔬菜來補田租。
當然這些做法都是經過裴羲同意的,雖然他不大在意這莊子,但對佃農很寬厚,田租是以每畝徵銀二至三分計算,若今年歉收,田租也能晚繳或是用作物相抵,不似有些皇族、貴族地主,私自增租,每畝田收到五分,甚至有到七、八分的,要佃農怎麼活?
農民靠天吃飯,收成好壞不是自個兒能作主的,那些個皇族、士族實在太無良了。
兩人說了一陣後,裴羲又將話題引到別處。「我瞧陌廚娘也到適婚之齡,怎麼至今未嫁?」
「三年前她父親過世,至今仍在守喪,下個月才服滿喪期。」
「家中可是有困難,怎麼姑侄三人一起在宅子裏工作?」
裴賢躊躇了下才繼續道:「她們原本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半杏村,有自個兒的田地,生活也還過得去,可自五年前兄長陌豐栗進賭坊染上惡習後,家中的積蓄便全讓他還了賭債,不只如此,田地房宅最後也都賤賣了。
三年半前,陌家姊妹攙著重病的老父親到洵穀村投靠叔父,半年後父親過世,三兄妹寄人籬下的日子益發難捱,沒多久陌豐栗的賭癮又犯,便讓他嬸娘趕出家門。一年多前,陌雪梅自宮裏回來,陌家嬸子說他們自個兒也有三個孩子要養,哪有又養侄女又養小姑,還讓不讓人活?在村裏不停弄騰,尋死尋活,陌青禾便帶著妹妹與姑姑想到別的縣城找出路,湊巧張嬸摔斷腿,府裏缺個廚娘,我就把她們延攬過來。」
昨晚陌青禾明明諷刺兄長將自家姊妹二人賣給裴管家,怎麼到裴賢嘴裏又成延攬了?
裴羲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人一旦沾賭,十頭牛也拉不回,陌豐栗沒再來找過他妹子嗎?」
裴賢的心不安地往下沈,忙道:「沒有。」
裴羲自是不信,不過也沒戳破,思忖裴賢應是擔心他把陌青禾三人趕出去,所以才撒謊,就像他方才提及延攬陌家姑侄一樣,皆是善意謊言。
兩人沿著小路走,裴羲又將話題轉到村子的收成上,隨後再問村民的生活,轉而又把話題拉回府裏的奴婢、雜工等等。
從一而終談論同一個話題容易引起戒心,最好能讓幾個話題輪番上陣,天南地北、東拉西扯,才能使人不自覺吐露更多。
另一好處是,對方越說越多也越容易說漏嘴,甚至會出現前後矛盾的話語,如此便能輕易知曉對方隱瞞什麼以及扯了哪些謊,這些功夫都是與裴家商場上幾個老手學來的。
拉拉雜雜談下來,裴羲獲得不少有趣的內容,像是陌青禾有過婚約,沒想那男的中舉後卻娶了別人,末了又想收陌青禾做妾,實乃天下第一負心人。見裴賢說得義憤填膺,裴羲倒是有些想笑。
照他所說,兩家只是口頭約定,並無下聘合婚,若男方落第,這婚約自是如期舉行,可現在他晉身仕途,前途大好,自然想娶個門當戶對的。
雖說背信忘義遭人詬病,但男子中舉後拋棄髮妻者大有人在,更別說陌青禾還未過門,此等事時有聞之也算不上稀奇。
為避免引起騷動,裴羲沒走進村子裏,只是在周圍繞,不過早起下田的農人見裴賢身邊多了個俊公子,不免好奇張望,出聲詢問,裴賢只得一一介紹。
聽是莊主來到,農人們忙不迭地要從田裏上來行禮致意,裴羲搖手說道:「不用多禮,你們幹活要緊。」
「是。」一名老漢答道。「少爺得空到家裏來坐坐,雖然沒什麼上得了台面的東西,可有幾壇好酒。」
「咱家也有好酒好菜!」另一人急忙也道。
「前幾日收成了一大西瓜,比馬兒還大——」
「比馬還大,那是西瓜嗎?是妖瓜吧,黃鼠狼變的。」
「我幾時說馬了,我說的是貓,郎中給的藥你沒吃是不是?耳背啊你!」
見幾人快要吵起來,裴賢忙道:「好了,幹活吧,你們。」
裴羲微笑離去,裴賢還能聽見幾人在後頭爭執,訕笑道:「少爺別見怪,他們感激你寬厚,所以激動了點,沒惡意。」
「我知道。」他沒放在心上。
出來也半個多時辰了,兩人走得大汗淋漓、饑腸轆轆,回府後還未開口吩咐,陌雪梅派了張寶財來說:「已備蘭湯。」
不愧是待過宮裏的機伶人,裴羲滿意地點點頭,走進內室沐浴,待他洗去一身汗水,清爽地走出來時,隔壁的範名暄才起床洗漱完畢,伸著懶腰出來。
「範兄的睡功還是如此了得,佩服佩服。」裴羲取笑道,雞鳴狗叫、蟬聲鳥啾都吵他不起。
「自小到大,沒過辰時我是不會醒的,天大的事都不能吵老子睡覺。」範名暄好心情地說。
「就你厲害。」裴羲邁步往前頭的大廳走去。「朝食應當都備好了,走吧。」
「不知陌廚娘準備了什麼,我可饞得很。」範名暄瞄他一眼,問道:「你這廚娘能不能割愛?」
裴羲訝異地看他一眼。
「待在這兒太大材小用了,不如到我府上,或者到滿福樓也成。」範名暄一臉熱切。
「那可不行。」
「為何——」
話未說完,前頭突然傳來吵鬧聲,兩人加快步伐越過穿堂。大門被拍得震天響,門房老易對著外頭的人喊道:「你們再不走,我可要報官了。」
「報官就報官,老子怕你嗎?!」門外的人怒喊回來。「再不開門,我們就爬牆過去,看你怎麼攔,一會兒老子過去踹死你!」
「別跟他廢話,咱爬牆吧!」
裴羲皺眉道:「門外何人?」
老易轉過身,面露為難之色,遲疑道:「是賭坊的流氓。」
原來是他們,沒想到一大早就上門討錢,由城裏到這兒,少說也要半個多時辰,想必是天剛亮就出發了。
裴羲沈聲道:「你到後頭去吧。」老易年紀大了,要真捱上一腳,老命立馬去了半條。
「是。」老易不廢話,趕緊往院子後頭跑。
見他逃的那股勁兒,還真不像快上六十的人,範名暄忍俊不禁。「這年頭還真沒忠僕了。」
老易邊跑邊道:「咱去叫寶財跟來金當忠僕。」說完,一溜煙不見了。
範名暄笑道:「我說這老頭還挺逗的。」
「他以前在裴府是看後門的,我爹見他上年紀了才把他打發過來。」說話的這當口,賭坊的一名打手已經爬上牆。
「難怪這麼老油條。」
範名暄話才剛落,就聽得牆上的漢子大嚷:「你們是何人?」
他跳下牆來,高大碩壯,穿著短褂,一臉橫肉。
「怎麼了?」門外的人喊道。
漢子趕忙拉栓開門。「洪爺,有兩個不認識的人。」
被稱作洪爺的男子四十左右,有道刀疤橫過他的鼻梁,似在他臉上畫了一條線,下巴上淨是鬍渣子,人不高卻挺壯,眼神凶狠。
一見到院子裏的兩人,洪五先是一愣,繼而收斂起凶狠之色,說道:「原來是裴公子、範公子。」他走進院子,身後的兩名打手也一塊兒跨過門檻。
「一大早的,帶人來鬧是什麼意思?」裴羲冷聲道,前幾年,他與洪五因故交手過幾次,所以有些印象。
「我們是來討債的。」先前爬牆的漢子大聲道。
「這兒有位陌廚娘吧,她兄長欠了賭債我們找不著人,自然來找她。」洪五自袖口掏出欠條,讓兩人看了一眼。
「原來是這麼回事。」範名暄總算弄懂了。
裴羲瞄了眼借條,問道:「欠下多少?」
洪五扯了下嘴角。「公子想圓這事?」
「說個數,我付了。」範名暄笑嘻嘻地說道。
裴羲瞄他一眼,自然明白他打什麼主意,無非就是想用這筆錢做個人情,把陌廚娘拐到自己家裏。
洪五沈下臉不發一語,身旁的三名手下則是彼此看了一眼,有些無措。事情發展怎麼跟他們想的不太一樣?
他們怪異的神色令裴羲揚起眉頭。「怎麼,有錢可拿還不願意?」
洪五連忙扯出笑。「怎麼會不願意,我們就是來討債的,收了錢我們就走,一共五十二兩銀子。」
範名暄瞠大眼。「喲,還真多,怎麼欠的?你們是不是使騙術訛人。」這些錢都能買下十幾畝地了。
洪五冷笑。「公子這話不中聽,我們可是正當經營,這錢不是短時間欠下的,積了一年多才成這樣,若是使了騙術,不用一天我就能讓他積下這筆數目。」
「這錢數我不懷疑,只是納悶你為何積了一年才來討?既然知道陌家娘子在這兒為僕,她又怎會有這一大筆錢?」裴羲也是一聲冷笑,一般賭坊哪有這般體貼,還等欠了一年才來討總數?
「裴兄這話說得極是。」範名暄一搭一唱。「洪五,你安的什麼心?」
「我能有什麼心?」洪五譏笑。「我心早被狗啃了。」
範名暄大笑擊掌。「好,說得好,像你這種有自知之明的地痞流氓我還沒見過。」
「廢話少說。」洪五不耐道。「拿了錢我們就走。」
範名暄拍拍額頭。「這可麻煩了,走得匆忙,身上沒這麼多銀子。」
「耍我們嗎?!」洪五身後的打手怒喝一聲。
洪五舉了下手,示意手下稍安勿躁。「公子們打算怎麼做?」
「錢不是難事,只是我們並非事主,還是等陌廚娘過來再說吧。」老易這時應該已經把前頭的事告訴陌青禾了,她應該馬上就會到。
三名打手看向洪五,等待他的指示,就見他點頭說道:「我等她。」
裴羲沒請他們進廳的意思,眾人就在院子裏等,不到片刻,張寶財與簡來金先後趕到,一人拿鐮刀、一人拿鋤頭,裴羲好笑地扯了下嘴角。這是來械鬥的吧!
陌青禾接著趕到,雙頰因疾跑而染上兩朵紅暈,她猜想賭坊的人今天會來,卻沒料到來得如此早,實在是太糟糕了。
本想餵飽二少爺後再告訴他哥哥欠債一事,結果卻讓他在這種情況下知曉,這下可麻煩了……
她順順呼吸,走到裴羲面前。「青禾的家務事驚擾公子了,朝食已經備好,還請慢用。」
說完這話,她轉身似要走到屋外,裴羲挑了下眉,出聲道:「在這兒談吧。」
陌青禾僵住,回頭瞧了裴羲一眼。「這……」
「是啊,這兒談吧。」範名暄也出聲附和。「怎麼能讓你一個弱女子夾在這些豺狼虎豹裏?」
弱女子?裴羲實在很難把這三個字與陌青禾聯想在一起,尤其是親眼見到她如何訓斥陌豐栗之後。
有此同感的並不止他一人,洪五身後的漢子咕噥一句:「她才不是什麼弱女子,凶得像母老虎。」
在場的只有範名暄一臉疑惑,正想追問,洪五對手下斥責道:「別廢話。」隨即轉頭朝向陌青禾。「你大哥欠了五十二兩銀子。」他再次拿出欠條。
陌青禾臉色一變,接過欠條,共有二十三張,有時借一兩,有時借十兩,每張並不相同。昨天就該拿個大石頭砸死那混帳!她咬牙切齒地想道。
她面無表情地把欠條還回去。「先前我已經說過,他的所作所為跟我沒任何關係,你們若再借他賭金,就得自承後果。」
「我也說過賭場沒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洪五將欠條放回袖口。
「客人嗎?我以為他們叫肥羊。」陌青禾冷哼一聲。
「沒錯。」一旁的張寶財點頭。「早跟你們說過陌豐栗已被逐出村子,不是我們村裏的人,以後他的事別再找上門來。」
「對。」簡來金不擅言詞,只說了這一個字。
「要打發我們還不容易,付銀子吧!」洪五說道。
「沒銀子。」陌青禾回道。
「怎會沒有?有人幫著你呢。」洪五冷笑。「小娘子攀上高枝了。」
陌青禾一頭霧水,正要細問,洪五接著又道:「既然事主已在此,公子們發個話吧,銀子我找誰拿?」他的目光掃過裴羲與範名暄。
「裴賢。」裴羲喚道。
「是。」裴賢上前,他與陌青禾差不多同時趕到,因主子在他不好擅自主張插嘴,所以一直站立在旁。
「把錢付了。」裴羲簡短道。
裴賢臉上一陣喜,忙道:「是。」他急匆匆地就要到庫房支領。
「等等——」
陌青禾錯愕地要阻止,裴羲開口打斷她的話語。「你跟我來。」
也不等她反應,他轉身就走,陌青禾急忙小跑到他身邊。「我不能——」
「這裏誰作主?記住你的身分。」他冷喝一聲。
火苗一下竄上她的雙眼,嘴唇抿得死緊,胸口急促起伏,不停告誡自己這宅子、這莊園都是裴羲的,當家作主的是他不是自己。
費了好大的勁兒,陌青禾才低下頭,咬牙吐出一個字。「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6 00:32:48
第三章
裴羲滿意地點頭,領著她穿過迴廊,走進書房。
「現在你可以一吐為快了。」
他嘲弄的語氣讓陌青禾惱怒,她抬頭道:「青禾愚昧,不懂少爺是何意?」
她橫眉豎眼的模樣讓裴羲揚眉。「難得發善心,卻有人不領情。」
「少爺對莊田裏的佃戶寬厚,青禾由衷感激,也認定少爺有副好心腸,但即使心腸再好也不可能無緣無故替人還債,更別說金額不小,少爺有什麼目的就直說吧!」她冷厲地看著他。
「我是有目的沒錯。」他大方承認。
「不管你有任何目的我都不會答應。」她怒目而視。
「你以為講一句沒錢,他們就會放過你?」他扯了下嘴角,似在嘲笑她的愚蠢。
「我沒那麼天真。」
「所以你原本打算怎麼做?」他挑起眉頭,不認為她真有什麼解決的辦法。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你以為可以幫我幾次?那混蛋還會再進賭場——」
「他不會再去了。」
「你以為講一句不去,他就不會去嗎?」她冷笑,仿著他的語氣。
「同樣的錢我不會付兩次。」他淡淡地說。「你雖然有膽識,終歸心腸太軟,若不是婦人之仁,就不致落到賣田又賣房,甚至連人都賣了。」
陌青禾的臉青一陣紅一陣。
他繼續道:「你的賣身契只有兩年,對嗎?」
她不發一語,點點頭。
「五十二兩就當我借你的,以你的廚藝很快就能賺回這些錢。」
她的表情由怒轉惑。他真的只是單純地借她銀兩嗎?
「洪五為什麼壓了一年才來討債?」他對這一點不解。
她不悅道:「他想逼我嫁他做妾,再一個月喪期就滿,他算好時間才來的。」
原來如此。「因為廚藝?」
她不甚高興地睨他一眼。「他不知我善烹調。」
裴羲這才發現自己想錯方向了,應該是看上她的外表跟性子吧,陌青禾長得秀麗端莊,脾氣雖有些嗆,可對男人來說,和順溫婉與刁蠻辣子各有風情。
「我若沒插手,你打算怎麼解決?」他好奇地問。「讓張寶財與簡來金幫你轟人嗎?」
「我自有辦法讓他們走。」她瞥他一眼。「你還沒說出你的目的。」
「你說不願做洪五的妾室,若這人是範公子呢,你也不願意?」他靠著桌案,雙手交叉在胸前,等待她的回答。
原來這就是他的目的?陌青禾先是不可置信,接著怒火飆升,雙拳緊握,似在考慮衝上去揍他兩拳。
「你們這些紈袴子弟、世家公子,不要欺人太甚!」
他揚起嘴角。「怎麼,範公子不好嗎?他可是一表人才,家財萬貫。」
鑒於再說下去,她可能會做出血腥暴力之事,陌青禾轉身往外走。「我會盡快還錢,還有,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插手我的事。」
「要走也等寫好借條吧。」他走到椅前坐下。「磨墨。」
陌青禾停住步伐。「我去叫碧蓮——」
「你沒手嗎?」
她飛快反駁。「這句話該我問你。」
他的雙眼浮上笑意。「記住你的身分,我一直在容忍你的無禮。」
「是我在容忍你。」她瞪他。「請你記住,我是廚娘不是你的奴婢。」
「對我來說都是奴才。」他瞥了眼硯台。「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別忘了你現在的身分,過來。」
她立在原地不動,手指絞緊裙側,與他四目相對,雙眼噴火,腦中閃過各種從書房讀來的刑求——用鞭子抽打他、拿紅鐵烙印他、在他額上刻王八、賞他巴掌、踢他屁股,要他跪在地上喊:姑奶奶饒命、姑奶奶饒命……
深吸口氣,氣平了些,她走過去拿起硯條開始磨墨。這是他的骨頭,她要攪碎他,攪碎、攪碎……
硯條磨得飛快,幾乎看不清手上的動作,裴羲忍不住露出笑,拿起毛筆,左手順了下紙張,說道:「你不願做範名暄的妾,我能幫你回掉,不需要氣成這樣。」
她怔忡地停下手上的動作,裴羲趁勢蘸上墨,一邊道:「你年紀也不小了,總要嫁人……」
「奴才嫁不嫁、嫁給誰,憑的是主子一句話,這道理我明白,就因為明白所以不做奴才。當初來這兒工作,用的是聘雇名義。我不會笨到賣了自己入奴籍,一輩子翻不了身,所以我的婚事不是你能作主的。」她一口氣把話說明白。
「我並沒要打發你嫁人。」他流暢地在紙上書寫。「只是不明白範公子這樣好的條件,你為何不嫁?」
「妾室一樣是奴才,律法上寫了『妾乃賤流』,自個兒的事作不了主,什麼都得聽嫡妻的,若遇上個妒心重的,把你往死裏整,還不是得咬著牙讓人打殺,我又不是活膩了。」她冷哼。
更可怕的是律法上還寫著妾通買賣,意思就是說妾像貨品一樣能轉賣轉送,再者,妾若以下犯上打了嫡妻是死罪,可正妻打死小妾卻是無罪的,她又不是犯傻了才去做人妾室。
不只嫡妻,許多男子也將姬妾視為玩物,一不如意就杖殺,甚至還有把皮剝了釘在牆上的。雖說不是每個男子都喪盡天良,可此等行徑令人髮指,使人心寒。
「不說遠的,我們村裏有幾個姑娘因為家貧,賣給富貴人家做奴婢、小妾,至今還沒聽過哪個過得好的。」她才不想忍氣吞聲地過一輩子。
想到她剛烈的性子,裴羲沒再繞著這話題打轉,迅速寫好借條,把筆遞給她。
陌青禾看了一眼,確定沒錯後,在借貸人下頭寫上自己的名字,他瞄了眼筆跡,立刻確定書裏夾的紙條就是她所寫。
他拿起另一張紙謄寫借條,再讓她簽好,共一式兩份,兩人各持一份,陌青禾將借條放入荷包內,說道:「如果沒事的話,我下去了。」
他點點頭,陌青禾如獲特赦,迫不及待走出去,忽然又想起禮節,回身朝他一福後才走出去。
這時,一個身影從柱子後竄出,高舉麵棍,把她嚇了一大跳。
「姊,你沒事吧?」陌青苗一臉驚慌。
她詫異道:「是我問你才對吧,臉色這麼難看,拿麵棍幹麼?」
陌青苗擦擦額上的冷汗。「我不放心你一個人應付洪五他們,所以躲在暗處準備突襲,誰曉得二少爺把你叫去,我以為他要對你不利,所以也跟來了,只要你一尖叫我就衝進去。」
「就憑這麵棍?」陌青禾取笑。「是要打人還是麵皮?好歹抓把菜刀。」
「本來要拿掃帚的,不曉得讓來金收到哪兒去了。」她抹過眼旁的汗,一陣刺痛讓她大叫。「喔喔——」她拚命眨眼。
「又怎麼了?」陌青禾又好氣又好笑。
「眼睛!我的眼睛!剛剛沾了辣椒粉,喔喔——」
「別摸。」她拿出帕子捂住妹妹的眼。「快走,用水衝。」
她扶著妹妹往廚房走,一邊罵道:「你真是……還說要幫我,敵人沒倒你先亡。」
「別說了,眼睛好痛……」她又是鼻涕又是眼淚。
兩人走遠後,裴羲才跨出書房,笑著搖搖頭,閑散地走到花廳。範名暄正在吃雞粥,一見他來,立刻嚷道:「快來嚐雞粥,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粥,說是人間美味也不為過!入口即化,肉香粥香,怎麼同樣是雞粥,滿福樓廚子做的就沒這麼好吃。」他心滿意足地又喝一口。「陌廚娘在你這兒真是屈就了,還是讓給我吧,反正你對吃的又不挑。」
裴羲瞄他一眼,淡淡道:「我剛剛已經問過了,她不肯。」
「為何?」他詫異道。
裴羲坐了下來,看著食案上的雞粥、肉包、烙餅及三盤小碟,盛著涼拌蓮藕、辣拌黃瓜與雞絲粉皮,仍是常見的菜色,但味道很細膩。就拿涼拌蓮藕來說,雖以醋為主調,可又帶著一絲甘甜,在夏日享用,開胃又降火。
肉包的內餡是青蔥與豬肉,也極平常,可外皮香又有彈性,一口咬下,蔥香在口中散開,混著肉末與湯汁,讓人停不下嘴。
「我說真的,你這廚娘還是讓給我。」範名暄不死心地說道。「用買的也行,今天那五十二兩由我出吧!」
他挾起雞絲粉皮及鋪盤的青瓜絲,蘸著醬汁送入口中,爽脆的青瓜絲,滑嫩的粉皮及綿軟的雞絲交融在一起,拌著麻油香、蔥蒜與胡椒香味,讓人精神一振。
「別跟我瞎攪和。」裴羲拒絕。
範名暄淺笑道:「莫非你對小娘子有意思?」
裴羲沒理他,繼續用餐。
「我還沒看你發過好心救助落難女子,去年不是有個秦淮歌妓,身世淒涼,哭紅眼要跟你,那楚楚可憐的模樣……連我這遍覽名花、鐵石心腸的人都忍不住心軟,結果你一眼沒看就走了。」
見他沒反應,範名暄繼續道:「陌青禾沒要你幫,你硬是插手,到底打什麼主意?真看上她?」雖然陌青禾長得不錯,可比她美的女人多得是,就不見裴羲動過心。
「我也該成親了。」裴羲淡淡地說道。
「咳——」範名暄拍了下胸口,差點被包子噎死。「你說笑的吧?」
「你忘了我為什麼與父親吵架?」
範名暄腦袋一轉,明白了。「你不想娶樊翠蓉,所以打算利用陌青禾,來個先斬後奏?」
樊翠蓉是裴夫人的遠方表親,打小見到裴羲後就非卿不嫁,偏偏個性嬌蠻,難以相處。今年她正好及笄,已到適婚之齡,兩家便開始商議婚事,裴羲堅決不娶,因為這事父子沒少吵過。
「什麼利用?」裴羲不悅地瞥他一眼。「我與她互蒙其利。」
昨晚目睹陌青禾與兄長爭吵,她的膽識與機智很對他的脾胃,突然有了這念頭。
若不是為了婚事與父親起爭執,他也不會這麼想,可與其讓父親決定他的婚姻大事,不如由他自己挑選。
範名暄笑道:「你別火,反正不關我的事,我不蹚這渾水。」裴羲也不是蠢人,不需要他的意見。「不過你說的也沒錯,婚姻還是得互蒙其利才好,只是我看那陌青禾不是好欺的……」
「我沒要欺她。」陌青禾不是能讓人脅迫的個性,他也不想仗勢欺人,等到適當時機開口,他相信她不會拒絕。
「嗯……」範名暄點點頭。「我多嘴再說幾句,就算你有辦法讓她答應,可伯父那關不好過。陌姑娘雖燒得一手好菜,可沒背景沒嫁妝,當個妾還行,你要娶她為妻怕是有困難。」
「我自有辦法。」裴羲喝口雞粥,濃郁的香味與口感讓他揚眉。
「好喝吧?」範名暄微笑。「既然你胸有成竹,我就不廢話了。」
與姑姑、妹妹用過朝食後,陌青禾示意青苗把碗筷洗一洗,她要到林子裏思考一些事。
「姊,你要思考什麼,二少爺不是幫我們還錢了?」
「萬一下次又來呢?你以為二少爺有那麼好心,次次幫著咱們,即使他肯我也不肯,別忘了咱們的田跟房子就是這樣沒的,再有金山銀山也讓那混蛋敗光。」陌青禾微怒道。
陌青苗沉默下來,歎口氣。「大哥為什麼就是不改呢?」
「性子不是說改就能改的。」陌雪梅說道。「再說癮頭更難戒。」
「不過有一點很怪,大哥跑去哪兒了,怎麼沒來找我們?」陌青苗困惑道。
「管他去哪兒,別來煩咱們就好。」陌青禾走出耳房。
陌雪梅深思地望著青禾的背影,聽見青苗喃喃自語道:「大哥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
陌青禾回到廚房,從蒸籠裏拿出三個大肉包,想想又把一個肉包放回去,才拿淨布包起來,以葫蘆裝了些水,打開後門走出去。
才到半路,就聽見陌豐栗不停喊著救命,過一會兒開始罵她,說她潑辣狠毒、謀害兄長、最毒婦人心……
「早知道我就應了洪五,把你送給他做妾!」
陌青禾站在洞邊,冷聲道:「我真是糊塗了,竟還顧著情分。」竟然還想把她送給洪五,實在讓人寒心。
「別走,青禾你別走。」陌豐栗大叫哀求。「我錯了!你放我出去,我頭好痛,林子裏晚上好冷……」
「閉嘴!」陌青禾喝道。自他迷上賭博後,原本清秀的臉龐一年一年走樣,黝黑膚色變成蠟黃,雙眼充滿血絲,鬍渣子布滿下巴,頭髮散亂,背微弓著,原本健壯的身子變得瘦弱,指甲藏著髒汙。
為什麼曾經如此熟悉的手足,如今陌生得讓她茫然?
「青禾,快放我出去!我要解手。」
她將包子與葫蘆丟給他。「洪五他們正在找你,你現在出去是自尋死路。」
陌豐栗一怔。「他們……他們來了?」
「剛走,我沒錢給他,幸好少爺的護衛會些拳腳才把他們打跑,因為這事少爺很生氣,要把我們趕出去,這地方是沒法再待了。」她怒氣沖沖地說。
陌豐栗縮了下肩膀,囁嚅道:「就說讓我偷點東西去賣……」
「還說!」陌青禾斥道。「這可是犯法的事,你不想活我還想活,越說越氣,你給我安分地待在這兒……」
「拉屎怎麼辦?」陌豐栗急道。
「這洞還不夠你拉?」她冷笑。
「你說笑的吧?!」陌豐栗驚愕。
一直藏在樹後的裴羲肩膀顫動著。陌青禾實在刁鑽,這樣整人,而且說起謊來面不改色,不過他一點也不同情陌豐栗,甚至覺得這種懲治太輕了。
用完朝食後,他便到這兒等待。照他所想,陌青禾不可能狠心餓死陌豐栗,定會送東西來,他只需守株待兔、靜心等待。
「你要臭死我?!」陌豐栗大叫。
「不吃就不會拉,你自己選擇。」她轉身就走。
「你這臭娘兒們,等我出去非要你好看!」他惱怒地大叫。
任憑他怎麼叫囂,陌青禾就是不理,自顧往前走。沒想到困他一夜還這麼精神,果然是禍害遺千年,早知道就不給他送包子了。
裴羲隱在暗處,往另一條山路走,在她快下山前假裝與她不期而遇。陌青禾先是一怔,很快想起禮節,朝他福了身子。
「少爺。」
「你怎麼在這兒?」他先發制人。
「屋裏熱,我來林子走走,貪涼。」她鎮定地回答。
「屋子的確是悶。」他讚同地點頭。「我剛剛也在林子走了一會兒,沒遇上你。」
陌青禾心頭一窒,不知他是否聽到陌豐栗的喊叫,正想套問他時,前頭忽地傳來陌青苗的聲音。
「阿松,你拉我到這兒來做什麼?」
不想裴羲誤會妹妹與阿松在這兒私會偷情,陌青禾想出聲示警,卻讓杜松下一句話震在原地。
「我們私奔吧!」
「什麼?!」陌青苗驚呼。
陌青禾回過神,正欲衝出去,卻讓裴羲抓住手臂拖到一棵大樹後,陌青禾掙脫束縛,不悅地瞪他一眼,裴羲朝她搖頭,示意她安靜把話聽完。
「我是認真的。」杜松抓著陌青苗的肩膀。「我們這就走。」
「怎麼了?早上不是還好好的,怎麼這會兒說這樣的話,你不管你父母了?」
「還有大哥二哥……」
「可是為什麼要私奔,我們明年不就要成親了嗎?」
杜松沉默不語。
「出什麼事了?你表情好奇怪,跟我說呀,別悶著。」陌青苗急道。
杜松吞吞吐吐地說道:「剛剛洪五上門討債的事,村裏人都知道了。」
陌青禾在心中長歎,誰願意與賭徒結為親家呢?杜家夫婦曾含蓄暗示過她,若陌豐栗不知悔改,這門親事怕要重新考慮。這些話她沒同陌青苗提過,怕她難過。
這一年多來,陌豐栗除了偶爾來跟她拿點零花外,從沒跟她提賭債的事,賭場的人也沒上門討債過,杜家夫婦安心了些,上個月還主動提起讓他們小倆口明年完婚,誰曉得今早又發生這樣的事。
一思及此,陌青禾再次怪罪自己心軟,恨不得飛奔奪回肉包,讓那混球活活餓死算了。
「我知道,你爹娘不高興,對嗎?」陌青苗難過地低下頭。
「我們一塊兒走吧!」杜松握緊她的手。
「你爹娘說了什麼?」她執意問清楚。
「他們……他們……」
「你說啊,別吞吞吐吐,是不是要退婚?」見他低頭不語,她終於肯定自己的想法。
委屈一下湧上心頭,陌青苗紅了眼眶。
杜松不安地瞥她一眼,見她皺著小臉,嘴唇顫抖,慌道:「你別哭……」他手足無措地繞著她打轉。
杜松不說還好,一說,惹得她哇地哭出來。
「你別哭啊,我不退婚!不退婚!」他猛地抱住她。
陌青禾歎口氣,靜靜地走開。
「以後他們各自嫁娶,時日一久便會忘了。」裴羲開口說道。
「這話是什麼意思?」陌青禾怒目而視。「人家在傷心,你在這兒講風涼話?」
「不是風涼話,是實話。」他淡淡地說。「還是說你能改變杜家長輩的心意?」
她頓時緘默。
「兒女私情一向不是長輩們考慮婚事的要因。」
陌青禾豈會不知這道理,只是他非要此時此地提這些嗎?
「你不是也被退過婚,應當知道——」
「你一定要這樣戳人傷口嗎?」她怒目而視,就因為經曆過那種痛苦與羞辱,她更不願妹妹走上她的路。
「那你希望我說什麼,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嘲諷道。
閉嘴就行了——這話衝到喉嚨就讓她硬生生壓下,就算她不當自己是奴才,可好歹他是雇主,她是下屬,這分際還是得拿捏好。
「有句俗話說得好,沉默是金。」她揚起下巴不理他,往另一條下山的小徑走去。
他好笑地扯了下嘴角。
「是裴管家告訴你我被退婚的事嗎?」
「嗯。」
她深吸口氣。「我不喜歡被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她已經受夠村子裏的閒言閒語。
「為什麼不離開這裏?」兄長好賭無人不曉,她又遭退婚,為嬸嬸不容,還得時時擔心有人來討債。「雖說安土重遷,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願,但現在骨肉相連的哥哥與鄉人皆令人寒心,不如離去為好。」
她長歎一聲。「這念頭我不只動過一次,可青苗怎麼辦?狠心把她與阿松拆散嗎?洪五上門時我早做好打算,先與他虛與委蛇,讓他寬限幾日,而後便乘夜離開此地,讓我兄長自生自滅。」
當然她會托張寶財在她們走後把哥哥從洞裏救上來,留下十兩銀子讓他逃命安生,剩下的就是他自個兒的造化了。
裴羲挑了下眉,原來這就是她的打算,難怪這樣有恃無恐。
「你與裴管家簽訂的契約未滿,就敢如此大膽離去?」
她拉起裙擺,穿過一處泥濘濕地。「離去前我會把剩下的契約折合現銀賠給你。」
「我若不要銀兩,你當如何?」她未免太有自信。
她蹙眉。「為何不要銀兩?」她自認賠他銀兩合情合理,互不虧欠。
他微笑。「你就這麼自信我會放你走?」
陌青禾瞠大眼,無法理解。「難道少爺喜歡賭坊的人三不五時上門討債?」
其實她想的沒錯,多數人都討厭這種麻煩事,下人自請離去,還附上銀兩,主人家額手稱慶都來不及,怎會刁難?
「我自有辦法讓這事不再發生。」
她面露懷疑。「願聞其詳。」
「讓你兄長不再涉賭的方法很多,你與他同胞手足,行事多有保留,我便不須顧忌這些。」他說得淺淡,眼神卻透出一抹冷絕。
陌青禾突然感到頸後發涼,怎麼這話聽起來像是要殺人滅口?
「若此人是少爺弟兄,你也做得到不顧忌嗎?」她嘲諷道。裴賢曾說過二少爺是不受寵的庶子,底下的三少爺才是家中最受疼愛的嫡子。
裴羲轉頭瞅她一眼。「方才說了,我與你兄長沒有關係,所以才能無所顧忌。我家中有祖母、高堂作主,哪有晚輩插手的分?」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卻透著一絲冷漠。陌青禾也知道自己強人所難,遂道:「那是自然,我方才說話欠考慮了。」
剛剛是氣他說旁人的事如此雲淡風輕,才故意這樣反問,現下倒覺得自己器量狹小,他一個庶子,又是不受寵的,在家中地位艱難,她幹嘛去挑人家的刺?
雖說他有些盛氣淩人,可富貴人家出身的公子使喚人慣了,難免有驕氣,也不是針對她,她實在毋須如此介懷。
再者自己的態度也不是很好,想想無禮話語說了不少,他也沒計較。如此反省一番後,陌青禾誠心道:「今天發生太多事情,我心情受到影響,說話衝了些,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不安愧疚的模樣讓裴羲挑眉,不明白她怎麼突然這樣,回想前後話語,猜測她是憶起他在裴府的尷尬地位,才道歉的吧?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陌青禾走過樹叢,正想著該說些什麼話,一抬眼,山楂樹上滿滿的紅果奪去她的心神,甚至不知自己停下腳步。
已經多久沒來這兒了……
以前這兒是自己最愛來的地方,身邊還跟著一抹瘦削的身影,手不離書,搖頭晃腦地念著,她總笑他是書呆子,他愛喊她野丫頭。
她爬上樹,摘了果子丟他,把他打得滿頭包,他生氣地走了,她追上去小心地賠不是,取了葉子給他做書簽,熬山楂湯給他解暑。冬天時,他們站在這兒吹冷風,卻不覺得冷,手握著手,全身打顫,心卻是暖的……
青禾,你可要等我,我中舉了就來接你,娶你進門。
我才不稀罕呢。
我可稀罕了,你答應我、答應我……
她故意不說,氣得他又是三天不理她。
母親過世的時候,他抱著她叫她別哭,自己卻也哭得滿臉是淚。他與嗜賭的哥哥打成一團,鼻子眼睛都腫了,她給他上藥,罵他笨。
他的母親拜托她不要耽誤他讀書,不要來找他,幾乎給她跪下,她點頭……她只能點頭。
進京考試前一天,他來找她,她在樹下給了他承諾——我會等你,一定等你。他感動地抱緊她,傻傻地笑著,他們摘了尚未成熟的紅果,一人吃了一口,那酸味難以下咽,兩人的臉都皺成一團,卻開心地互相取笑。
第二天,他走了。
春去秋來,她始終守著這份承諾,而他卻娶了別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6 00:33:14
第四章
酸澀的記憶在她沒有防備之際席卷而來,打得她無招架之力,往事一幕幕翻卷而過,她幾乎撐不住身子,淚水毫無預兆地落下。
「怎麼了?陌姑娘……陌姑娘……」
身體搖晃著,淚水使得眼前的一切朦朧不清,她彷佛往下墜,只能抓住所能抓取的任何東西。不能倒下,她不能倒下……
「陌青禾!」
嚴厲的叫聲將她震回現實,她茫然地望著眼前的面孔,呆愣數息才自幻境中回來。
雙頰一片濕涼,驚得她低下頭,掏出帕子擦拭,一面轉身疾行,裴羲幾個跨步追上她。
「怎麼回事?」他問道。「那樹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沒事,沙子進了眼睛……」
他沉吟道:「是想到家人還是想到薄情郎?」
陌青禾猛地停下腳步,眼眸燒起怒火。「請你別問了。」
看樣子是薄情郎。「既然難以忘情,何不去找他?」
怎麼會有這麼不識相的人?她深吸口氣,說道:「恕我無禮,可這不干你的事。」
裴羲望向山楂樹,紅紅的果子在風中輕晃,豔麗奪目。
「我要娶你,自當把一切問清楚。」
他將目光移回她的臉蛋,只見她瞠眼張嘴,一副驚嚇的表情,他嘴角微揚。「有這麼驚恐嗎?」
她打個冷顫,回過神。「我說了不做妾——」
「我要娶你為妻,不是納妾。」他打斷她的話。
她不知道哪件事更讓她驚愕了,是他尚未成親,亦或他要娶她為妻。
「為什麼?」她無法相信地搖首。「除了兄長的問題外,我也沒有嫁妝。」
撇開門第觀念不談,嫁妝與聘禮也是合婚考慮的重點,議婚時,男方要在婚帖上詳列聘禮數目,女方則要列出隨嫁的資產田產,因此常導致貧女難嫁、貧子入贅的現象。
「我曉得,我不在意。」他簡單道。
「我不懂,為什麼?」她至今還無法相信。「難道……公子有隱疾?」
這下換裴羲愕然,隨即輕笑道:「姑娘多慮了,在下可以保證沒有任何問題。」
他的眼神與話語帶著一股親昵,使她困窘地紅了臉。剛剛實在不該說那話,她力持鎮定,問道:「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娶我?依公子的條件,應當可以娶到更適合的姑娘。」
帶笑的眼眸瞬時轉成淡漠,裴羲不願多說,只略略提及。「家裏人給我安排的婚事我並不喜歡。」
「令尊不會答應……」
「這些你不需擔心,我會解決,婚後我們也不住這兒,我在江寧另有居所與生意。」
「我並未答應要嫁給公子。」陌青禾搖首,他說的像是已成定局般。「撇開身家不談,我對你並不了解……」
「婚姻但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有多少夫妻了解彼此?」他瞥她一眼。「你與那人一塊兒長大,稱得上了解對方,可曾料到他最後會負心?你不需擺臉色於我,我也不是要揭你瘡疤,不過實話實說讓你認清現實。嫁我為妻,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首先你妹子便不需私奔,有我撐腰,杜家夫婦豈會拒絕這門親事?第二,你能帶著姑姑一起到江寧,讓她後半生有依靠,最重要的是你不用再煩心陌豐栗,我會讓他再沾不了賭。」
他說得如此冷靜,條理分明,使她更加不安。「這些都是我得的好處,你呢,能得到什麼?」
「平靜的生活。」裴羲淡漠地說。
她一怔。
「我不喜歡說自家的事,可若沒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你必惶惶不安,所以我簡單地說,你對自家兄長感到失望、憤怒、怨恨、灰心……這些我都感同身受,只是對象是我的祖母、雙親。
「身為庶子,我從沒爭過什麼,盡心做好分內的事,可我發現他們並不當我是親人,不過是顆棋子,哪裏好使好擺,就把我擱哪兒。我隱忍不發,只是冷眼旁觀他們能做到什麼地步。對於婚事我並無多大意見,只要對方性子好就成,畢竟是要過一輩子的人,我絕不願每天吵吵鬧鬧,弄得雞犬不寧。可他們卻依然故我,以為我會像往常那般讓步……」他冷笑一聲。「真以為我是泥做的,讓人搓圓捏扁。」
陌青禾歎口氣,不由得同情他。「對方性子很不好嗎?」
「驕縱。」
「我也有脾氣……」
「你不驕縱,能說道理。」裴羲瞥她一眼。「雖然脾氣不小,可能反躬自省、知過能改,已屬不易,其他方面我便不再強求。」
「聽起來倒是委屈你了。」她咬牙道。「請問其他方面是指哪些?青禾虛心受教。」
他點點頭,繼續道:「姑娘意見太多,又過於固執不聽人言,女子當溫婉賢淑、輕聲細語舉止得宜,以夫為尊——」
「好了,聽不下去。」她打斷他的話。「看來我不符合公子條件,不需再言。」
「我已說了這些不強求,你能謙虛受教,不恥下問——」
「夠了。」她抬手制止他再說下去。「你是認真的嗎?什麼不恥下問,莫名其妙,應該虛心受教的是你。」
他揚眉。「在下自認沒有大缺點,也極隨和——」
「換我說了。」陌青禾惱怒地瞪他。「你自大猖狂、盛氣淩人,自覺高人一等,固執僵化、口是心非……」
「我何時口是心非?」他不解。
她揚起下巴。「不錯,還能不恥下問,本姑娘就勉為其難告訴你,說自己不挑食,卻討厭吃蘿蔔、竹筍、粉皮跟雪菜,我相信這還只是太倉一粟,你討厭的食物應該多如牛毛吧!」
「說得太誇張了。」他斥責一句。「我不過是想知道你廚藝如何……」
「看來我廚藝很差,讓你食不下咽。」她忽然露出一抹惡作劇似的笑容。「這樣吧,我替少爺煮一桌蘿蔔宴,務請賞光。」
她還真能弄出蘿蔔宴來,光想到那景象,他的胃就不舒服,可見她得意洋洋,他頓時感到好笑,沒想到她也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
「與其煮一桌蘿蔔,不如吟詩吧,姑娘會用蘿蔔作詩嗎?」他故意問。
為什麼突然提到用蘿蔔作詩?陌青禾狐疑地看著他。
「我在書房裏看到一張蘿蔔畫,上頭寫了兩句話挺有趣的。蘿蔔入詩我不會,入菜倒能擺一桌……」
她倒抽口氣,臉孔脹得通紅。
「怎麼?」裴羲假裝驚訝地看著她。
她故作鎮定地搖頭。「沒有,只是忽然想到灶上還燉著肉,這會兒怕要燒糊了。」她快步穿過樹叢。
見她尷尬不安,他沒再窮追猛打,換了話題。「方才都是戲語,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我的提議你好好考慮。」
「我們每次說話都在爭吵,我真的不覺得這……」
「你需要一點時間思考,過幾天再回覆我。」他淡淡地說。「還有,把那棵樹砍了吧!」
陌青禾走下石階,腳步停頓半晌才又接續著往下走。
「與樹何干?」她蹙眉。「我太久沒走這條路,一時見到沒有防備,才會情緒波折,如同身在夢魘不自知,現已醒來,再不會如此失態。」
想起在他面前怯弱流淚,她頓時彆扭至極。
「你對他——」
「沒有任何感覺了。」她急促地說。「請你以後不要再問,我不想與你說這些。」她只想掩埋過往的一切,不想挖掘。
裴羲也沒再逼她,與她靜靜走下石階。
回屋後,她進廚房準備午膳要用的菜肴,卻見妹妹呆愣地拿著一把蕹菜動也不動。
「你在幹麼?」
陌青苗回過神。「沒……我從園子摘來,正要拿去洗。」她也忘了自己進廚房幹麼,好像是要拿竹簍子吧?
「魂不守舍的,出什麼事了?」她不好說自己聽到了她與杜松的話語,只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沒有。」陌青苗扯出牽強的笑。「我……我去洗菜。」
陌青禾只能在心裏歎氣,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妹妹,想了會兒,她添上柴火,燒開一鍋水,將浸泡過的烏梅、甘草、洛神花與陳皮放入。
「在煮什麼?」陌雪梅走近。
「烏梅湯。」
「你不是不愛喝烏梅湯?」她瞄了眼食材,沒見到山楂片。青苗曾說過青禾不喜歡山楂,所以只要必須用到山楂的菜肴飲品都不做。
「天氣太熱了。」她垂下眼沒有多說。
陌雪梅沒有追問,換了話題。「你打算怎麼處理豐栗?」
她有些反應不過來,陌雪梅精明地看著她。「總不能關他一輩子。」
「姑姑……」
「我一向淺眠,那蠢小子丟石頭的時候我就醒了,不只我,還有其他人曉得。」
「誰?」陌青禾緊張道。
「二少爺跟廖延興。」她本要跟著青禾身後出去,後來瞧見少爺與廖延興便打消念頭。
裴羲也知道這件事?陌青禾心頭一凜。他為什麼都不說?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後山誰都能去,遲早鬧得人盡皆知。」陌雪梅提醒。
她喟歎一聲。「一開始我並沒打算讓他掉進洞裏,後來他說要去找阿松借錢,我惱了,才把他引到陷阱去。現在把他放出來,他定會大鬧一場,若是曉得少爺還了賭債,他還不巴上去?」
「那少爺不是軟柿子,不會吃這種虧。」
陌青禾躊躇片刻,才道:「他要我嫁給他。」她心頭亂得很,想找個人商量。
陌雪梅挑高秀眉。「理由?」
她立刻將兩人的談話道出,但省略了失控落淚的丟臉行徑。陌雪梅仔細聽著沒有插話,過了一會兒才道:「你不需顧慮我,哪有嫁人還帶著姑姑,說出去讓人笑話,我自個兒能過活,不用為我設想。」
「姑姑說的什麼話。」
「我本就沒想賴著你們姊妹,除了這裏,我還能到其他達官貴人處擔任教引嬤嬤……」
「姑姑——」
「先不說我的事,不管怎麼看,他提的條件都相當好。」若不是青禾沒嫁妝,哥哥又好賭,媒人早上門了,裴羲能不在意這些,還肯幫青苗撐腰,已是上上之選。
「我知道。」她沉默。
「那為何不答應?」
她依舊不語,頭兒低垂,神色悵然。她何嚐不知裴羲是不錯的人選,雖然他態度高傲,勝券在握的語氣讓她不悅,但她也不得不承認他提的條件相當誘人,只是他為何偏要在那時提起,在她撞見山楂樹時……
陌雪梅明白地歎口氣。「你心裏若還忘不了那人,就當姑姑沒提。」
她苦澀一笑。「那些都是前塵舊事。」
「什麼前塵舊事,老氣橫秋的,到了姑姑這年紀再說不遲。」她取笑,隨後長歎一聲,說道:「我當宮女時,有個好姊妹,相貌可人又機伶,皇后娘娘極喜歡她,一回她遇上靜王,便生愛慕之心,我極力勸她,切不可有妄心,王爺是天上龍鳳,我們是地上螻蟻,不可逾越,否則便要粉身碎骨。她不聽勸,一門心思都在王爺身上,不久皇后察覺她的非分之想,便藉一小事發怒,將她杖死。」
陌青禾聽得心驚。宮裏實在太可怕了……
「有些感情不是自己能擁有的。」陌雪梅定定地看著她。「你與那人沒有緣分,就當舍去。」
陌青禾鼻頭忽地發酸,噎語道:「我曉得。」
陌雪梅摸摸她的頭。「既然他說給你幾天時間考慮,你就趁這段時間好好認識他,兩人性子若能合就應下吧,姑娘家終歸要嫁人,沒什麼好困窘的。」
「姑姑也沒嫁人……」
「哪能用我做例子,我是進宮去了。」原以為會老死在宮中,誰知又給發回家鄉了。
「裴管家對你……」
她搖頭。「我說過這事不許再提。」她已四十,有身孕的機會極小,怎能讓裴賢絕後?
青禾輕歎,不再言語。
用過朝食,趁著天氣還涼,裴羲與範名暄騎馬在莊園跑了一圈,村裏人不知怎地得了消息,全跑出來看他們。
「沒想到你在這兒這麼受歡迎,大家全跑出來看你。」範名暄取笑道。
「往另一頭騎吧。」本想繞繞莊子,村民們卻夾道相迎,像在迎縣官似的。
「騎馬好威風啊!」一個小男孩欣羨地說。「爹,咱也買匹馬吧。」
「傻小子,賣了你都不知能不能買匹馬。」
說畢,村民們大笑不止。
「少爺,天熱,我給您盛碗茶!」一名老人喊著。
「老丈不用麻煩了。」裴羲趕緊道。
「不麻煩、不麻煩。」
範名暄忍笑沒搭腔。
沒一會兒工夫,村民越擠越近,沒法騎馬,只得下來走走,兩人拗不過村民好意,只得到家中坐坐。
好不容易脫身出來時,已快午時,村民們留人吃飯,範名暄好奇問道:「這兒有誰廚藝勝過陌廚娘的?」
眾人沉默下來,你看我我看你。雖然陌青禾不是在這村長大的,可也住過幾年,一回幫鄰居辦喜事,大夥兒才知她手藝了得。
「唉,也是,我們這粗茶淡飯的,入不了公子少爺的眼。」一名大嬸歎道。
「我不是這意思。」範名暄說道,他不過就是嘴饞,若有人的廚藝勝過陌青禾,他自要嚐嚐。
「我們還有事得走了。」裴羲也不廢話,再待下去真脫不了身。
見他板著臉,村民也不好再多說,臨走前還要送瓜送菜的,裴羲婉謝了,翻身上馬離開,待走遠了,兩人才鬆口氣。村民們純樸好客是美事,但太好客了也讓人吃不消。
回到府宅時,正好瞧見廖延興騎馬奔來,身後還跟著一輛馬車,裴羲蹙下眉頭。讓他回去報信,順便帶些衣物過來,怎麼後頭還有跟屁蟲?
廖延興在大門前停下,見到裴羲連忙施禮,還未說話,一個姑娘自馬車後跳下。裴羲皺了下眉頭,表情極是不悅。
姑娘見了裴羲與範名暄,行禮道:「見過公子。」
「表哥。」一個嬌俏的姑娘拉開窗簾子,杏眼含笑,容貌豔麗。「春蕾,快扶我下車。」
「是。」少女自車裏拿了馬凳子放在地上,攙著小姐下車。
下車的少女穿著紅色短襦,白色千鳥裙,盤著螺髻,發上插著金色步搖與髮笄,耳璫是珍珠所製,手腕戴著玉鐲與金鏈。
裴羲瞟向廖延興,只見他神色不安又無奈。「表小姐硬是要來,我攔不住。」
範名暄興致盎然,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回去。」裴羲冷臉對著樊翠蓉。
她立即顰額蹙眉,嘟起小嘴。「不要。」她轉頭對著駕馬車的小廝說道:「把我的東西搬進去。」
「是。」
聽見聲響,門房老易與張寶財走了出來,樊翠蓉立刻指揮。「你們兩個也去搬。」
老易扶腰呻吟。「小的昨天才閃了腰,阿財,扶我進去。」
範名暄忍笑,樊翠蓉對著張寶財喝道:「你們聾了,沒聽見我的話?」
裴羲冷聲道:「你若要做大小姐,就回城裏去。」他怒哼一聲,甩袖進屋。
張寶財可不想伺候大小姐,立刻攙扶老易,跟著裴羲後頭進屋。樊翠蓉氣得跺腳,奴婢春蕾忙上前安撫,範名暄則是哈哈笑著進了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6 00:33:45
第五章
陌青禾正在廚房忙著,張寶財突然跑來,向後院眾人報告來府的不速之客。
「是個嬌慣的小姐,眼睛長在頭頂上,一來就大呼小叫,我看少爺不待見她。」
小奴婢菊芳一聽,立馬道:「我還沒瞧過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我這就去看是何方妖物!」
陌雪梅瞥她一眼,菊芳心虛地低頭閉嘴。
「我平日的教誨倒是都擱腦後了。」陌雪梅冷冷說了句。「毛毛躁躁的,不成氣候。」
「那小姐難伺候,午膳可要做得豐盛些。」張寶財叮嚀一句。
「我知道,只是食材不多怕她嫌棄,你有空幫我到城裏買些好料,一會兒我列單子給你。」陌青禾說道。
陌雪梅搖頭。「府裏人手不多,讓別人去吧。來金,你到村子找幾個人來,一會兒我開單子讓他們進城置辦,除了吃的,棉被、帳子、枕頭這些都缺,都得買過。」
「知道了,我這就去。」簡來金轉身就走。
陌雪梅讓碧蓮到表小姐身邊先候著,蘭香去送茶水點心,菊芳到客房收拾,張寶財則被派去與樊翠蓉的小廝套交情,打聽情報,她自己則先去見二少爺。該怎麼伺候這位表小姐,還得先問主子拿了主意才好辦事。
一夥人全散了,最後只剩陌青禾與陌青苗留在原地,從早上便悶悶不樂的青苗,因「貴客光臨」,也打起了精神。
「姊,你有沒有覺得姑姑整個人都來勁了。」陌青苗歎道。「那架勢、派頭……」
陌青禾笑道:「平時就對著三個小丫頭,是有些大材小用了,姑姑以前可是管事的大宮女,底下多少人,什麼陣仗沒見過。」
「那也得有本事才能當上管事宮女,要我第一關就被刷下來了,只能在膳房洗碗。」陌青苗還是讚歎。
「雖說人要認清本分,可也別小瞧自個兒,你呢,當個管事宮女大概不成,可在膳房當個廚娘也還夠資格。」陌青禾笑道。
這話讓陌青苗笑得合不攏嘴,陌青禾疼愛地揉揉妹妹的頭,進廚房繼續準備午膳。昨晚睡前她預先燉了一鍋山豬肉,留下一些火烤,烤山豬是村裏有喜事時必備的佳肴,做法不難,卻很美味。
早上杜松拿了許多野菇,正好可以做幾道菜,餘下的各式菇類曬乾後還能磨成粉,炒菜煮湯時放點兒能提味。除了野菇外,倘使有魚乾、干貝、蝦米等乾貨,也能磨粉後混在一起,就成了她自豪的珍寶鮮粉。
她先將干貝及蜜棗泡水,野菇洗淨後清炒,再加入雞湯、薑片、干貝與蜜棗一同燉煮,兩刻鍾後再放入切塊的冬瓜繼續熬煮,便是一道清爽可口的冬瓜鮮菇湯。
熬湯之間,她取了數朵香菇備用,將五花肉剁碎,加入筍丁及調味料,拌好後再加入雞蛋攪拌均勻,捏成小團鑲在香菇傘內,精致可愛,如此做了十幾朵香菇後,放置蒸籠內蒸熟即可。
陌青苗依照姊姊的指示,做了一些春卷皮後,開始準備內餡,同樣拿了野菇做食材,再加入切細的豆乾及其他蔬菜,剩下要清炒的鮮蔬,則等主子傳飯時再炒不遲。
兩姊妹在廚房忙至午時整,正巧少爺來說要用膳,便讓她們把膳食端了出去,順道叮囑她們注意表小姐吃了哪些東西,她好拿捏口味。
直到菜肴都端出去,兩姊妹才得空休息,府裏其他人的午食也都備妥,只等他們空閑後食用。
期間陌雪梅只回來過一趟,之後便一直在花廳候著,張寶財忙裏偷閑來了幾次,說表小姐嫌這兒的花園醜、房間太小、家具簡陋、茶難喝,除了點心還行,其他一無可取,讓二少爺瞪了幾眼後才不吭聲。
後來陌姑姑親自伺候,她才滿意些,吵著要姑姑講些宮廷趣聞,對皇后、公主尤其感興趣,直問她們在宮裏過得是怎樣錦衣玉食的生活?吃穿用度有何不凡?奢華在何處?
陌青禾莞爾一笑,覺得這表小姐真是孩子心性。
見天色漸暗,似要下大雨,陌青禾開始發愁。兄長還在洞內,萬一淋雨染上風寒就麻煩了,可現在放他出來,又該安置在哪兒?
發愁的當兒,菊芳跑來,說表小姐要見她與青苗,午膳有幾道菜煮得不錯,有幾道她不甚滿意,要當面與她說說。青禾無奈,只得領著妹妹一塊兒到花廳聽訓。
才進門,她就覺得氣氛不對,陌雪梅站在樊翠蓉後頭,面無表情,樊翠蓉卻是橫眉豎眼,有種風雨欲來之勢。
範名暄正大口吃著燉肉,表情極是滿足,張寶財則站在後頭給他搧風,怪異的是沒見到裴羲與廖延興。
「你們就是廚娘?」樊翠蓉將陌青禾與陌青苗從頭至腳審視一遍。
「是。」陌青禾屈膝福身。「見過表小姐。」
陌青苗依樣畫葫蘆,只是面露好奇,沒想到這表小姐長得花容月貌,嬌俏可人,聽寶財哥說她與自己同齡,上個月才過及笄。
樊翠蓉正色道:「你這燉肉、烤肉、野菇湯還有鮮菇鑲肉都做得不錯,兩盤青菜炒得也還行,就是太寒磣。春卷內餡尚可,但餅皮不夠薄,野菇湯裏的干貝放太少,還有我討厭吃冬瓜以後別放了,燉肉裏的肥肉太多,都給我去掉……」
「等等,我喜歡吃肥肉。」範名暄趕忙道。「你自個兒不喜歡挑掉就行了,讓裴羲聽見你這麼挑剔,立馬把你踢出去。」
樊翠蓉不甘地瞪著他,哼了兩聲才沒再說話。
「我說你這性子要改改,說不到兩句話就把裴羲氣走……」
「我哪裏氣他,是他氣我。」她怒道。「人家特地來找他,打進門到現在他就沒給過好臉色。」
陌青禾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驀地打了一聲雷,心裏越發著急,正欲開口詢問是否能退下,門口響起裴羲的聲音。
「等雨下過你就回去。」
「我不回去。」樊翠蓉嗔道。
裴羲進屋,對陌青禾姊妹說道:「下去吧。」
「是……」
「我還沒講完不吃的東西。」樊翠蓉忙道。「兩隻腳的我都不吃,雞、鴨——」
「你不吃別人要吃。」裴羲打斷她的話。「這麼多規矩,不如待在自己家裏快活。」
「說得是。」範名暄點頭。「雞鴨上來你自個兒不吃就是,哪能讓大夥兒都不吃?」
樊翠蓉氣得臉紅脖子粗,又不好對裴羲與範名暄發作,只得朝陌青禾姊妹叫道:「還不下去,杵這兒做什麼?」
「是。」陌青禾終於理解裴羲為何不肯結這門親事,望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份同情。裴老爺你也太狠了,這樣荼毒自己的孩子。
一離開花廳,陌青苗吐口大氣。「好刁鑽的小姐,幸好咱們莊子的主人不是她,否則咱們可慘了,不曉得她會不會折磨下人。」
陌青禾虛應幾聲,急匆匆趕回後院,吩咐妹妹收拾廚房後,便由柴房拿了一捆繩索趕著上山。
走到一半,豆大的雨珠落下,不多時便似瀑布般傾瀉而下。雨聲蓋過了陌豐栗的怒罵聲,陌青禾走近時才聽清他又在謾罵自己,一股怒意襲上。她真想就這樣轉身離開,讓他在這兒自生自滅。
來來回回走了幾次,她終究不忍心,將繩索一端圍著樹幹打結,另一端拿到洞邊,冷冷地向下望。
雙手遮頭,一邊破口大罵的陌豐栗,察覺有人站在洞口時,急忙抬起頭,雨水一下浸到眼裏,讓他又氣又惱。雖看不清眼前站的人,可除了他那狠心無良的妹子還會有誰?
「你要害死我是不是?快放我出去!」
她將繩索丟到他頭上,面無表情地說:「自己爬上來。」她可拉不動他。
陌豐栗一邊咒她不得好死,一邊就著繩索往上爬,幸好早上吃了兩個包子,身體還有些力氣,否則真爬不上來。
「再往上走有處山洞,你先到那兒躲雨,別四處亂跑,洪五還在找你,晚點我再給你送吃的。」
不願他肆無忌憚又去賭錢,陌青禾一直將賭債還清的事壓著。
陌豐栗被囚了一夜,心頭怒火正熾,哪聽得下她的話,一爬上來就要抓她,幸虧陌青禾反應快,後退數步才沒讓他抓到。
「你給我下去!我也讓你在裏頭過一夜!」陌豐栗撲上來。
陌青禾敏捷閃過,一腳踢中他的腰際。「你這不知悔改的混蛋!」她自小在山裏野,比男孩兒還會打架,又怎會怕他動手?雖說長大後,力氣不如男人,動作卻仍舊比他們敏捷。
兩人一來一往,在泥濘中打滾。裴羲藏身在幾尺外,一直沒有動作。當他瞧著陌豐栗被妹妹打得無招架之力時,不由得露出笑容。
下雨時,他便猜到陌青禾會過來,只是沒料到兩兄妹會打成一團。
「陌姑娘打起架來不比她的廚藝遜色。」站在他身後的廖延興也扯出一抹笑。
「你這凶巴巴的臭婆娘、男人婆!難怪敏寬不要你!」陌豐栗大叫。
陌青禾僵住的瞬間,陌豐栗打中她的下巴。痛楚讓她倒在地上,陌豐栗失了理智,抓起地上的繩索套住她的脖子。
「看你還敢不敢關我!」他紅著眼,憤怒地拉緊繩子。
陌青禾扯著脖子上的麻繩無法呼吸,她揮出拳頭打向大哥的眼眶,可拳頭未到,他已倒向一旁。
一時間,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大雨讓她眼中浸了水,她抬手遮眼,瞧見廖延興扛走陌豐栗,裴羲蹲在她身旁,拉開她頸間的繩索。他臉色緊繃,黑眸盛著狂暴的怒火。那畜生竟泯滅人性,下此毒手?
陌青禾被輕輕地扶起,喉嚨疼得她無法發聲,一抬眼正好對上裴羲充滿怒氣的雙眼,她吞口口水,聽見他說:「沒事了。」
她僵硬地點頭,發覺自己在顫抖,卻不知是耗盡力量,還是自己差點沒命的恐懼,抑或是寒心於兄長的狠絕……怨恨、怒火、不甘心、痛苦、難過、悲傷……一下全湧上,她顫抖得更厲害。
裴羲不知她是害怕還是冷,手指撩開她覆在額前的濕髮。「你哥我會處理,我們回去吧!」
她點頭又搖頭。現在還不能回去,她必須先冷靜下來,這樣狼狽現身,青苗定會追問。
她蹣跚地往樹下走。用盡全力打了一架,如今已是耗盡體力,裴羲不知她要幹麼,在她險些絆倒時扶住她。
「我抱你回去。」
「不要。」她啞聲道。「你……先走,我再待一會兒。」
她倔強的表情、哽咽的聲音讓他歎氣。「別逞強。」他是過來人,自然明白她此刻的疲憊,那是對親人、對自己的失望與厭倦。
從小他就嚐盡人情冷暖,面對家人的薄情、需索,他沒有二話,順從退讓,盡心做好分內的事,只求得到父親的認可,換來的卻是一次次失望……如今他的心已冷透,休想他再讓步。
裴羲攙著她走到大樹下,她依舊顫抖不停,臉色蒼白,嘴唇顫抖。
「拜托你走好不好……」她抹去臉上的雨水,聲音破碎。
他掏出懷中的汗巾擰乾,不顧她的抗拒為她擦臉。「這兒只有我們,你想哭就哭吧,雨聲那麼大沒人會聽見。」雖然無法完全避開雨勢,可濃密的枝葉多少擋下一些。
眼淚滑下她的面頰。「你……會聽見……」
裴羲長歎一聲,蹙眉道:「你怎麼這麼倔強?」
她想笑,卻覺雙眼朦朧,淚水潸潸而下,他靠著樹幹擁她入懷,不顧她的掙紮牢牢抱住她。
「放開我……」陌青禾想大叫,可下巴與喉嚨痛得她只能低吟。
「哭完我就放了你。」雖然他不喜歡女人哭哭啼啼,可想到昨晚她在林子裏也不敢放聲大哭,心中又生不忍,像是有顆大石壓在心上,寧可她痛痛快快哭一場。
「嗚……」她一拳一拳打在他身上,哽咽出聲。
雨繼續下著,自葉間滑落,她的拳頭卻越來越慢,最終透支所有氣力,不再與他、與自己對抗,委屈地哭出聲。
聽見她放聲大哭,裴羲不自覺鬆口氣,心上那塊石頭悄悄滑落。他撫過她的濕髮,發現自己似乎真有點在意她。
原本只是單純地欣賞她的勇氣與處事,怎麼如今卻在意起來了?
這樣一想,他敏銳地察覺她柔軟誘人的曲線貼著他,頓覺不自在,臉頰忽地爬上一抹紅。他皺緊眉頭,有些懊惱,討厭事情意外發展超出自己的控制,再說若論喜歡,最好是她先喜歡他,他再喜歡她。
一想到她還念念不忘青梅竹馬的情人,他更不悅了。現在的發展對他極其不利,他討厭屈居下風,得想辦法扳回一城才行。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快點喜歡上他,這應該不難,並非他自大,他知道自己有副好皮相,性格也不難相處,雖然有時被說無情,但他不覺得這是什麼大缺點,冷漠總比被當軟柿子欺壓的好。
閃電忽地劃過天際,雷聲緊伴而來,蓋過陌青禾的哭聲,她顫抖得更厲害,覺得好累好累,為什麼好好一個家成了這個樣子?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不提心吊膽,安穩地過日子,惡夢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結束?難道這一生都得與兄長搏鬥糾纏嗎?
她不知自己到底哭了多久,直到看見了眼前的胸膛,才猛然想起靠著的人是裴羲。
她驚嚇地要後退,沒想他雙手卻忽地收緊。她厲聲道:「放開我。」
他低頭,發現她正怒氣衝衝地看著自己,眼睛又紅又腫,臉上掛著殘淚跟鼻水,不由得笑了起來。想到那秦淮歌妓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怎麼她就哭成這樣,雖然狼狽,但看著也挺可愛。
「你笑什麼?」她生氣地推他。
他把帕子捂到她鼻上。「擦擦。」
感覺鼻下有股濕意,陌青禾脹紅臉,搶下他的帕子把自己擦乾淨,神情卻是忐忑不安。
「謝謝,我洗乾淨後再還給你。」自己繫在腰間的手巾在與兄長纏鬥時不知掉哪兒了。
「嗯。」見她困窘地不敢看他,裴羲立刻道:「你不用覺得尷尬,人的情緒積了不泄,對身體沒好處,哭一哭你會舒服些。」
「我不是因為哭覺得尷尬,是因為在少爺面前失態。」若讓她一個人靜靜地哭,她豈會尷尬?
「你不用在意。」
濕衣使她曲線畢露,讓他心猿意馬,他悄悄移開視線,臉色微微泛紅。
陌青禾兀自低頭,沒瞧見他的異樣。「你既知道我把大哥囚在這裏,為什麼不戳破?是想看戲嗎?」
「我不否認是有些看戲的味道,不過卻無嘲笑之意,我很欣賞你的計謀跟膽識。」
他讚賞的話語讓她驚訝地抬起頭。
「起初,我以為陌豐栗是你的情郎。」他將那天晚上的經過簡單告訴她。
聽畢,她歎口長氣。「我開始懷疑這宅子有多少人知道這事,以前就告訴大哥不要爬牆、不要丟石子,他老是一意孤行……」
她忽地沉默下來,心頭又是一陣哀傷。「你……把他帶到哪兒?」
「先放到馬廄去。」
她望著大雨,拭去眼角的淚水,有感而發道:「我母親是獵戶的女兒,小時候她常帶我們到山上玩,教我們射箭挖陷阱,我做得永遠比大哥好比大哥快,母親說我像她,好勝心太強。我沒有要跟大哥比強的意思,可不知怎地就是做得比他好,父親常說如果我是男的就好了,有時我會想……大哥是不是因為心裏不痛快才變成這樣……」
「你想太多了。」她眼中的自責與傷心讓他蹙眉。「你兄長這種人我看得太多了,自己不求上進,就算貴為王室之子,也不過是目中無人、趾高氣昂的紈袴公子,腹中無半點墨水、無一絲聰明才智,只會仗勢欺人的混帳。」
裴羲冷冽的表情讓她心中一凜,想著他是不是受過太多閒氣。
「遇上這樣的人你怎麼辦?」她詢問。
陌青禾虛心求教的表情讓他微笑。
「我雖無顯赫的出身,可我有這個。」他指著腦袋。「我雖討厭士族貴胄嘴臉,可其中還是有可結交之人。世上諸事互利互惠,我在對方有難時給予幫助,他日我若落難,他自會施予援手,可要讓對方覺得有與你結交的價值,就得有真本事,除了與之為友,還得有幕僚之才。」
他在江寧經營了八年,顯貴才俊認識不少,起初幾年只是經商,一邊調查哪些人值得深交,他可不想因為是商人就被當冤大頭,只要與一、兩個為友後,圈子便會自然擴大。
可他做得極低調,主要是不想讓裴家曉得他與權貴有來往,免得徒增困擾。他對裴家盡的不過是血親之義,要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卻是不可能。
陌青禾聽得極有興趣,又問了他一些事,他也一一回答。這大概是他跟女人說最多話的一次,她雙眼發亮,對於那些不熟悉的事情顯露旺盛的好奇,若不是她忽然打了噴嚏,兩人大概還會這樣聊下去。
雨已轉小,兩人還穿著一身濕衣,雖說是夏季淋點雨無大礙,可不趕快將衣裳換下還是會得病。
裴羲中止話題,提議淋雨回屋。他練過強身之術,穿著濕衣雖不舒服,可沒有大戕害,但她不同,寒濕之氣若入體,怕要大病一場。
兩人在雨中前行,陌青禾蹙著眉頭,身體僵硬疼痛,方才與兄長大打出手沒覺得痛,現在才發現雙手、肩膀、下巴、肚子、胸口都不舒服。
裴羲看出她的遲緩,下坡時伸手攙扶她,她原要拒絕,畢竟男女有別,但一想到逞強的結果是有可能一路滾下山,她還是決定接受他的幫助。
裴羲握住她的手,發現她除了關節瘀傷外,手指也不似大家閨秀們細致,指腹與掌心覆著薄薄的繭,手背手指上還有許多細小的傷痕。
發現他在看她的手,陌青禾困窘地紅了臉,急忙要縮回手,他立刻道:「小心。」
「我沒事。」她低下頭,恨不得把雙手藏起來。
發現她的不自在,裴羲立刻道:「我若鬆手,你會摔倒。」
「我知道。」她拉著裙擺,小心往下走。繡鞋沾滿泥濘,如滑溜的魚無法抓抱,她一個不小心差點倒栽蔥。
裴羲伸出另一手,攬住她的腰,使她不至於滑倒在地。兩人離得極近,陌青禾尷尬道:「謝謝,我可以自己……」
「別亂動,等會兒摔跤更麻煩。」他低聲道,沒忽略她的不自在。「只剩一小段路,我抱你下去吧!」
她大驚。「不用,真不用。」這可不合禮教。
「那就用扶的。」他溫和地堅持。
陌青禾忐忑地點頭,總覺得他怪怪的,但又說不出哪裏怪。
裴羲攙著她走下坡,她的雙頰越來越紅,眸子透著一股羞澀。
「你的手好冰。」
他不說還好,一說她更察覺手心傳來的溫暖。
「等一下喝碗薑湯就好了。」她局促地說著。
一到平地,她立刻掙開手,低頭道:「多謝少爺。」
她慌亂的表情讓裴羲很滿意,微笑道:「陌姑娘不需如此客氣。」
她抬起頭,正要告退,心思卻讓他溫柔的笑容弄得更加混亂。是她的錯覺嗎?怎麼覺得他變得好溫柔……
那個怒斥她、不許她頂嘴的二少爺跑哪兒去了?
「快進去吧。」雖然想與她再多聊一會兒,可雨還在下,更別說一直穿著濕衣對身體不好,若她因此著涼,豈不因小失大?
「是。」陌青禾忙道,快步推門走進後院。
裴羲滿意地勾起嘴角。看來陌青禾對他並非毫無感覺,她害羞不安的模樣就是最好的證明,只要再花些心思,應該就能使她改變心意。
在他看來最好是她先心繫於他,他再動情,偏偏事與願違。雖然這讓他心裏不舒坦,但令他稍感寬慰的是陌青禾似乎也在意自己,那麼下一步策略就是加深她對他的好感。
最基本的便是投其所好,他得找時間探問她喜歡什麼,還不能做得太明顯,免得她起戒心。
想好策略後,裴羲滿意地露出笑,悠閑自在地走回院落。
樊翠蓉斜臥在榻上,喝著烏梅湯,偶爾無聊地繡著手上的帕子。原想給羲哥一個驚喜,誰知道他卻對自己不理不睬,更過分的是這會兒不知躲哪兒去了,讓她一陣好找,不由得又發了一頓脾氣。
怎麼每次都這樣呢?想好好地跟他說話,讓他知道自己長大了,已經不是那個驕縱蠻橫的小辣椒,可是每次說不到三句話就讓他氣得臉紅脖子粗,不歡而散。
父親還取笑她自找罪受,天下那麼多男人,她偏喜歡上對自己不理不睬的,還勸她別傻了,裴羲若真想娶她,早請媒人下帖了,哪會拖到現在?
她也懷疑自個兒是不是入魔了,怎麼就喜歡他?從她小時候開始,裴羲就不喜歡她,甚至訓誡過她幾次。有一回她不聽話,硬要上樹,結果摔了下來,若不是裴羲正好經過,她不知會摔成怎樣。
他明明就不喜歡她,但見她有難還是出手相救,她一直都記得他抱著她的模樣,雖然冷著臉,卻讓她安心。
母親說世人總是這樣,越得不到的,越放心上。她擰下眉,自言自語道:「才不是,我一定會得到羲哥的……」
「小姐——」春蕾奔入廂房。
「什麼事?」讓人打斷思緒,樊翠蓉面露不悅。
「二公子——」
「找到他了?」她坐正身子。
春蕾點頭。「剛剛奴婢去廚房讓她們做點心,正好瞧見二公子與陌廚娘濕淋淋地從後門進來。」
她蹙下眉心。「還有呢?」
「不只奴婢瞧見他們,別人也看見了,二公子沒說什麼就走了,後來問陌廚娘,她說只是正巧回來遇上。」
樊翠蓉冷哼。「還真巧,我看這事不尋常,你再去打聽。」
「小的哪能這樣就回來,當下便向三個丫頭片子打聽,都說二公子待陌廚娘極好。」
她緊張道:「怎樣的好法?」
「幫陌廚娘的兄長還了賭債。」春蕾繪聲繪影地把打聽來的經過說了。
樊翠蓉咬著下唇,沒說話。
春蕾又道:「五十二兩可不是小數目,二公子就這麼大方?」
樊翠蓉坐不住了。「我去問羲哥。」
「二少爺一向討厭您過問他的事,不如咱們先把陌廚娘叫過來探探口風,說不定真沒什麼。」春蕾說道。
「也是。」樊翠蓉點頭。「叫她來吧!」
春蕾領命而去,樊翠蓉起身踱步,表情浮躁。若羲哥真有喜歡的人怎麼辦?自他由江寧回來,她就等他上門提親,父親說她已及笄,今年裴家再不下聘,她就得乖乖聽從他的安排。
這次她可是帶著破釜沈舟的決心而來,怎麼半途會殺出個程咬金……樊翠蓉心煩地咬著指甲,一察覺自己幼稚的舉動,趕忙又放下。
一刻鍾後,陌青禾終於來了,她惱道:「怎麼這麼慢?」
令她意外的是陌雪梅也來了,小丫頭碧蓮端著糕點,放在一旁几案上,而後靜靜退出。
陌雪梅問道:「小姐有何差遣?」
陌青禾一直沒吭聲靜靜地站在一旁,不是故意無禮,而是剛換下衣裳,連口薑湯都還來不及喝就被喚來這兒,身體又冷又僵,連話都懶得說。
樊翠蓉沒睬陌雪梅,依舊對著陌青禾說道:「你頭髮怎麼濕了?」
「淋雨了。」她簡短回答。
「為什麼淋雨還拖著羲哥?」樊翠蓉故意問。
陌青禾挑了下眉,陌雪梅則是故意望向春蕾。這宅子就這麼點大,春蕾跑去找丫頭們探話,她就站在不遠處,自然瞧見了。
陌青禾回道:「我沒拖著二少爺,只是碰巧遇見罷了。」
「什麼『罷了』?說話這麼無禮!」她瞪她一眼。
陌青禾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小的沒見識,說話粗鄙,請小姐莫怪。」
春蕾在一旁道:「小姐,陌廚娘不過鄉野鄙人,不用與之一般見識。」
陌雪梅一個冷眼掃過,春蕾打個機靈,趕忙補充一句。「嬤嬤是待過宮裏的,自然不同。」
「不知青禾犯了什麼錯,讓小姐如此生氣?」陌雪梅問道。
「沒什麼,剛剛的點心難吃,還有剛剛拿來的棗糕、糖粥藕,我平時吃到都不想吃了,再去做來。」面對陌雪梅冷厲的目光,樊翠蓉不覺地降低嗓門。
陌青禾恨不得馬上離開,忙應道:「是。」
「如果你盡心伺候,少不了賞賜。」樊翠蓉端起架子。「以後我就是這莊子的女主人,若讓我滿意了,你自然有說不盡的好處。」她先把身分擺出來,打消陌青禾的癡心妄想。
她就這麼自信能嫁給裴羲?陌青禾有些疑惑,不過仍道:「是。」
「聽說羲哥幫你兄長還了賭債。」樊翠蓉問道。
陌青禾一怔,說道:「是。」為什麼樊翠蓉會知道這事?
「可是你求來的?」
「是少爺好心借給青禾的。」她回答。
樊翠蓉露出一抹淺笑。既然羲哥不是慷慨解囊、無償助她,那就沒什麼大不了了。
「你們下去吧!」
待兩人離開後,樊翠蓉才露出安心的表情說道:「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剛剛說女主人的時候,廚娘沒什麼反應。」
莊子的女主人就是羲哥未來的妻子,如果陌青禾真的喜歡羲哥,不可能對這句話沒反應。
春蕾點頭。「是沒什麼反應,看來是奴婢想太多,他們兩人真沒什麼。」
樊翠蓉微笑地躺回榻上,開心地吃起糕點。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6 00:34:17
第六章
翌日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樊翠蓉翻身捂住耳朵。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她將臉埋在枕頭下。
咕咕咕~~
「把那些雞給我殺了!」她從床上坐起,拉開嗓門尖叫。
春蕾早在半個時辰前便被吵醒,乾脆起身坐在椅上打盹,樊翠蓉殺雞般的吼叫嚇得她驚跳起來。
「聽到沒有,把那些雞都殺了!」樊翠蓉怒吼。
如今她正氣頭上,春蕾識相地沒與她爭辯,答應一聲就出了房門。
樊翠蓉倒回床上,蒙頭覆面。
廚房裏,陌青禾正在煮粥,見春蕾過來通傳小姐旨意,她抽了下嘴角。「怎麼可能把雞都殺了?」
「是啊,有二十多隻雞。」青苗在一旁補充。
春蕾也曉得強人所難,遂道:「要不你們想辦法讓雞狗別叫。」這裏野狗也挺多的。
青苗笑出聲。「又不是神仙,哪能讓雞不啼狗不叫。」
「這我不管,再這樣吵下去小姐一會兒過來,大家都沒好果子吃。」她說道。
「怎麼了?」陌雪梅走進來。
一見嬤嬤,春蕾頓時沒了底氣。「小姐嫌吵。」
「叫咱們把雞都殺了。」陌青苗補充。
「嬤嬤這麼能幹,定有辦法的是不是?」春蕾諂媚地說了一句。
陌雪梅瞄她一眼。「青苗,把雞都趕到後山去。」
「啊?」青苗一怔。
陌青禾也是一愣。
春蕾笑開。「謝謝嬤嬤。」她笑咪咪地回去交差。
「姑姑,你不是說真的吧?」青苗問。
「讓雞仔們跑跑,有什麼不妥?」
「是沒什麼不妥,可再要抓回來費勁。」陌青苗一臉苦惱。
陌雪梅朝廚房外喚了一聲。「菊芳。」
「是。」正在洗臉的菊芳匆匆走過來。
「表小姐嫌雞吵,咱們要把雞趕到後山去,你去問問少爺的意見。」
菊芳馬上領悟,小臉淨是笑意。「好。」
陌青禾笑著搖搖頭。姑姑也真是的,擺明了借刀殺人。陌青苗竊笑不已,看來惡人還要惡人磨,就讓少爺去整治表小姐。
沒多久菊芳顛跳著回來稟報,二少爺冷臉怒斥了表小姐一番,叫她受不了就回城裏去,別在這兒折騰人。
菊芳活靈活現地演著,還學樊翠蓉砸東西、跺腳,把大夥兒逗得直笑,陌雪梅讓她們收斂些,快幹活去,她們三個丫頭片子才拿了畚箕掃帚灑掃庭院、擦拭廳堂。
這天杜松沒來送菜,而是杜松的兄長送來的,還帶了一顆特大的西瓜,說是要孝敬二少爺。
陌青禾站在後門,微笑接過,問道:「杜松怎麼了?」
「唉……有點事……分不開身。」
見他說得吞吐,陌青禾也沒再問,讓人走了,轉頭瞥向立在一旁神情落寞的妹妹。
她不知要說什麼,只能言不及義安慰幾句。「大概是忙,明天或許就來了。」
陌青苗沒說話,悶頭走回廚房。
陌青禾歎氣,想幫忙也不知該怎麼幫。杜松的父母不是她說幾句話就能撼動的,可看妹妹這樣難過,她也不好受。
發呆片刻,她讓妹妹顧好灶上的粥,走出後門往馬廄而去。自兄長被帶到馬廄後,她還未去探他,只拿了些包子托廖延興送去,廖延興沒接手,只告訴她:「姑娘放心,人三天沒吃東西也餓不死,只要有水,有些人還能挨七天以上。」
她歎口氣,把包子拿回廚房。她恨大哥,真的恨,想到他勒自己的脖子更是寒心,可恨一個人,她也沒想著要他死,何況還是親人。
離馬廄越來越近,她又心生退卻,裹足不前,看了又怎麼樣,她要說什麼?來來回回走了幾次,始終無法下定決心。
「怎麼了?」
聽見後頭傳來聲音,陌青禾轉頭,福身。「少爺。」
他今天穿了一件藏青色圓領袍子,在清晨的日光下看來格外靜謐沉穩,深邃的眼神讓陌青禾低下頭。
「想見那沒良心的混蛋?」他刻意說道。
笑意爬上陌青禾的臉龐。「還在猶豫,少爺也是來——」
「我是來騎馬,不是來瞧他。」裴羲忽然心生一計,問道:「會騎馬嗎?」
她搖頭,馬匹可是很貴的,村子裏沒人養。「只騎過驢跟牛。」
「想試試馬嗎?」
她的雙眼頓時亮了起來。「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他微笑。
「我是說馬這麼名貴……」
「又不是瓷器,難道你騎上去就會碎掉?」他取笑。
陌青禾微紅著臉瞪他一眼,昨天的感覺越發強烈,少爺真的有變,說話越來越不正經,連笑容也變多了,整個人看來親切又和善。
「你在這兒等我吧!」他不想她瞧見陌豐栗狼狽模樣而心軟,那畜生讓她的聲音到現在都還帶著一絲沙啞,雖然領子遮住了她的頸項,但他確信底下定有勒痕。
彷佛猜到他的心思,陌青禾歎口氣,點點頭。
早上的風帶著一些涼意,徐徐吹來,讓她心頭沈澱許多。陌青禾舉頭望著樹林,想起妹妹要哭不哭的模樣,她們自小就親,感情也好,青苗有話藏不住,吱吱喳喳地說,可如今卻一句話也沒說。
是認命了,還是想著與杜松私奔?若她嫁給裴羲,這一切都不再是問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比比皆是,但她從沒把這觀念套到自己身上,因為她曾那樣喜歡過一個人,即使後來兄長在村子臭名遠播,敏寬進京赴考,她都堅信他會回來娶她。
直到他母親上門退婚,所有她堅信的一切碎裂了,她以為自己了解他,以為就算他母親反對他也會娶她……他曾摟著她,信誓旦旦地說:「娘喜歡你的,她只是不喜歡你大哥,你要相信我,再說就算母親反對,我也會娶你。」
現在想想,自己怎會那樣天真?
聽見馬蹄聲,她收起散亂的心思,朝前頭看去,裴羲正牽著棕馬往她這兒過來,她腦中突然掠過他的提議——結髮夫妻,共度一生。
她臉頰頓時又熱了起來。
裴羲走近,發現她低著頭,面頰泛紅,不知想些什麼。
感覺他來到面前,陌青禾抬頭道:「我想還是不騎了。」
「為什麼?」他揚眉。「害怕?」
她搖頭。「只是覺得不恰當,讓人瞧見,說不得又引起閒言閒語。」
「只在這附近繞繞。」他示意她上馬。
陌青禾甚是猶豫,可馬兒的大眼與她對上,可愛又聰穎的神情實在討人喜歡,她禁不住伸出手摸摸它的鬃毛,它轉頭,以鼻子拱拱她的手。
她心頭一軟,立刻道:「好,在附近繞繞。」
裴羲閃過得逞之色,但她一逕兒地與馬兒低聲說話,沒注意到他的表情。「你騎過驢,應該很容易上手。」
她點點頭,在他的指示下踏著馬蹬騎上馬背,這當中他也順勢推了她一把,助她上馬。一上馬鞍,她頓時神采飛揚,開懷而笑,如銀鈴般悅耳。
她輕快又溫暖的笑聲讓他也隨之揚起嘴角。她小時候應該如同這般無拘無束、開朗愛笑吧!
她的嬌俏模樣讓他有一親芳澤的衝動,不由得告誡自己不能莽撞,輕薄孟浪絕對會嚇著她,甚至引來她的暴怒跟反感,他不想因小失大。
他拉著韁繩,讓馬匹走動,陌青禾先是緊張,但很快抓到訣竅。果真與騎驢差不多。
陌青禾越騎越自在,心底升起一股衝動,好想痛快奔馳一場,馬兒彷佛也感染到她的渴望,開始小跑步。裴羲撫著馬的鬃毛,低聲安撫。
陌青禾發現他低聲說話時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莫名地讓她胸口一陣騷動。
「它似乎想跑一跑。」裴羲抬頭看她。「往另一頭騎應該不會遇上村裏的人。」
她面露躊躇,心底卻有股躍躍欲試的衝動。
她的渴望太明顯,裴羲加把勁忽然朝馬廄的方向吹了一聲口哨,張寶財立即牽著另一匹黑馬過來。陌青禾詫異道:「少爺——」
「就跑一會兒。」他截斷她的話。
「可——」
「還是你想跟我共騎?」他故意道。
「不是。」陌青禾忙道,兩人共騎成何體統。「我——」
「一會兒你可別野了。」他叮囑。
她忽然明白他故意不讓自己把話說完,不由得氣憤地瞪他一眼,他卻是笑笑地轉向走近的張寶財,幾個跨步移至馬旁,翻身上鞍。
「走吧。」裴羲往前騎,不給陌青禾機會拒絕。
她只能歎氣跟上。她怎麼會以為他變了,他骨子裏就是喜歡發號施令的公子哥兒。
雖然有些不滿,但隨著馬兒奔馳,惡劣的情緒很快煙消雲散,她的雙眸發出光彩,嘴角漾著笑容,烏黑的髮絲在風中搖蕩。
白雲、樹木、稻田退至身後,她不停往前奔去,如同草間奔馳的白兔、天空飛翔的鳥兒,快活自在,無所拘束。笑聲迸出她的口,她已經不記得自己上次這麼快樂是什麼時候。
裴羲維持速度注意著她。她雖然騎得不錯,但畢竟是第一次騎馬,還是別冒險的好。
兩人在田野間奔馳,她歡樂的笑聲讓他也忍不住扯開笑。
跑了一刻鍾後,她在一處開滿花的草地上勒住韁繩,開心地跳下馬,卻一時腿軟支撐不住,甫踏上地便往前撲倒。裴羲躍下馬,奔上前扶起她。
「受傷了嗎?」他憂心道。
她抬起頭,淘氣地吐出一根草,哈哈大笑,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麼不中用,才騎一會兒便雙腳無力。
他先是一愣,接著也笑了起來。好心情似乎互相感染,兩人莫名地笑了一陣,陌青禾抬眼望天,心情極是愉快,似乎所有的煩惱都隨著方才的奔馳而消散。
青草香,微風涼,天是碧海藍,遠山旁白雲朵朵,一切都是那樣適得其所、理所當然,她歎道:「如果一輩子都能這樣無憂無慮多好。」
他不忍戳破她的夢,不想破壞她臉上恬靜的表情,所以默不出聲。依他所見,人怎麼可能無憂無慮過一輩子。
陌青禾自然曉得自己在說傻話,但人都有傻氣的時候,因為想將眼前美好的時光留住,所以才會感歎。
兩人安靜地坐著,沐浴在暖陽與徐徐涼風中,往事在她腦中掠過,如同花朵在風中擺動。母親既慈愛又威嚴的表情,父親溫暖的笑容……她還是小姑娘時,在田野間與玩伴玩耍的情景,青苗愛哭地跟在她身後,姊妹倆爬樹追雞,一回風大,青苗流著鼻涕大嚷:「姊姊,我要飛起來了!」
她故意抱住妹妹的腳說:「姊姊抓住了。」然後,兩人笑著滾成一團。
如果可以,她希望妹妹一輩子能幸福。
好半晌,她終於下定決心,轉頭望向裴羲。「若是嫁給你,你還會讓我騎馬嗎?」
她突如其來的話語並不讓他驚訝,他一直有自信能讓她點頭答應,一切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不過親耳聽到她如此說,還是讓他露出笑容,難掩好心情。
「只要你想,隨時都可以。」裴羲柔聲道。
她轉向他,眸子神采奕奕,雙頰紅撲撲的。「不騙我?」
「不騙你。」他承諾。
她的笑意更深,美眸彎成新月。「好吧,為了能騎馬,我答應嫁給你。」
雖然已預料到她的答案,卻絲毫無法減損他的歡欣。他嘴角始終掛著笑容,黑眸是放心與歡樂。他原想趁此次出遊探問她的喜好,沒想到她先下了決定。
裴羲握住她的手,故作鎮定地說:「早知道就把騎馬放在條件裏。」他不是傻子,當然曉得她答應嫁他是為了家人,不過他並不在意,這原本就是讓她動心的條件。
陌青禾紅著臉輕笑,雙手忍不住想收回,他卻牢牢地握緊,熾熱的眼神令她害羞地低下頭,輕聲道:「樊姑娘對你……」
「她的事你不用擔心,我今天就帶她回去,順便稟明父母。」為免夜長夢多,還是快把這事辦妥。
「也不用這麼急……」
「還是快些塵埃落定,我好安心。」
裴羲急切的態度讓她訝異,也讓她忍不住歡喜。他真的這麼想娶她?
她順從地說道:「好,不過這事我想先瞞著姑姑跟青苗,等你雙親真的允了婚事後,我再告訴她們。」
她相信他想娶她的決心,但經過一次教訓,她已怕了,父母之命壓在頭上,有時真容不得子女抵抗。
裴羲立即猜到她是擔心婚事起變卦,有個青梅竹馬戀人的例子擋在前頭,也不怪她不信任。
他低頭審視她的雙手,撫過她指腹上的每處薄繭,她困窘地欲抽回手,他卻不讓。
「我的手不好看。」學做菜時,母親對她很嚴格,練刀工時常切到手,留下不少疤痕,還有油花燙到的傷疤,以及下田工作生出的硬繭。
在嬸嬸家時,她不想給人好吃懶做的印象,工作得更是賣力,一雙手磨得粗糙。做廚娘後,雖不用再做租活,但手指上的繭還是未能完全去除。
就連他的手都比她細致,修長勻潤,指甲也剪得十分好看,圓潤有光澤,不像自己短短醜醜的。就連敏寬,她也不喜歡他碰她的手,太醜了……唉,怎麼想到他呢,陌青禾忙將心思拉回。
「是不好看,可我喜歡。」他溫柔地撫過她的燙疤。
她紅著臉說道:「你真會說話,村裏的陳大嫂說拐騙小姑娘的浪蕩子,都有張灌了十斤糖的甜嘴。」
裴羲淺笑。「第一次有人這樣說,我是真的喜歡你的手,溫暖又厚實,還做得一手好菜。」
她立刻道:「我繡工不好,但縫縫補補還行。」她可不想他誤會,以為她什麼事都做得好。
「這就成了,女紅我不是挺在意。」
「我也不會作詩、彈琴……」
「這些不重要。」他忽然想到一事。「為什麼提作詩、彈琴?」
她不安地說:「我只是不想你把我想得太好,雖然念過幾年私塾,認得些字,但沒有才情詩情,只是獵戶與農民之女,在田裏山間長大,我擔心你以後覺得我粗野沒見識。」
「我不覺得你粗野沒見識。」他盯著她。「那個人這樣對你說嗎?」
她搖頭。「是他母親跟姊姊說的,其實我也弄不懂,她們兩人明明也是農夫之女,為什麼說這樣的話,做官就不一樣嗎?」
「你還在意他?」裴羲不悅地蹙下眉頭,明知她與那人有竹馬青梅之情,要忘不是那麼容易,但心裏就是不痛快,總覺得她應該只在意他一人才對。
說起來兩人認識時日尚短,如此要求未免強人所難,但心中的怒火就是越燒越旺。
陌青禾歎口氣,搖搖頭。雖然她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但她既然已答應嫁給他,他就有權過問。
「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瞅著她,沒有言語,眉心依舊擰著。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呢喃著又說了一次。「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能去想他的事,很多事就像射出去的箭,沒有辦法回頭,我也不想回頭,那會讓我變得軟弱,我只想一直往前走。可那……那棵山楂樹,就像一雙不請自來的手,突然將我的頭往後扳,讓我措手不及,只是這樣……我已經好久沒想起他……」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頭越垂越低,髮\絲如黑幕將她罩住,他歎氣,將她攬入懷中,她僵住,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
「以後不提這事了。」他也不是喜歡叨念過去的人,只是心裏彆扭不舒服。
陌青禾放鬆下來,臉頰靠在他胸膛上,心中是滿滿的感激,在心中告訴自己要忘記過去,全心全意待他。
裴羲抱緊她,想吻她又擔心太過唐突輕佻,最後只在她額上輕輕印下一吻。她羞紅了臉,將臉埋在他胸前。
他愉悅地輕笑,摟著她享受溫暖的朝陽,忍不住又偷香幾回,聞著她身上青草與陽光混合的溫暖香氣,心情放鬆而愜意。
在江寧時,他甚少有這樣閑適的時候,總忙著生意經營,如今在莊子裏沒什麼可忙的,悠閑度日也挺好。
比起養在閨房的文靜妻子,開朗有朝氣的陌青禾更對他的脾胃,他打算每天帶她出來騎馬,或者送她一匹馬……
一想到她收到禮物欣喜若狂的表情,裴羲不覺揚起笑容。
可惜裴羲的想法未能付諸實行,因為陌青禾騎馬回來後,便覺得身子沉重、頭昏腦脹,想到昨天淋了不少雨,忙又煮了薑湯灌下,可身子卻未見好轉。
裴羲囑咐她好好歇息,朝食不需花心思烹調,隨便煮碗麵就行。
出門前她已在煮粥,青苗也揉了麵團做饅頭,剩下也沒多少要做,便撐著身子指示青苗炒些小菜配饅頭與粥。她知道樊翠蓉喜歡甜食,還特意做了幾份山藥烙餅,姑姑見她搖搖晃晃,讓菊芳扶著她去休息,剩下的她會打理。
有姑姑在,她也沒什麼好不放心的,回房後倒頭大睡,接下來的事昏沉沉的沒多少印象,隱約記得姑姑與青苗來看過她幾次,幫她擦汗灌湯。
事後她才知自己發了高燒,當時可把青苗嚇得哇哇叫。裴羲讓人進城請大夫,陌雪梅則依宮裏的偏方煎了湯藥,灌她喝了一大碗,沒多久便開始出汗,眾人這才安下心來。
「能出汗就行了。」陌雪梅撫上侄女額頭,確認熱度不再升高。
陌青苗鬆口氣,陌雪梅立刻道:「你去做幾份茶食,免得樊姑娘一會兒又來討。」
「我只會平常的糕點。」樊翠蓉挑嘴得很,一直讓她們做些市面上不常見的點心,存心找麻煩。
「鮮果奶酪還記得嗎?上回教過你。」
「記得。」陌青苗點頭。
「再做些杏仁酪、水晶糕、玫瑰搽穰卷兒,裝在小碗小碟上,小巧玲瓏,可愛討喜。」
陌青苗點點頭,立即去廚房忙和。
她離開不久,裴羲緊接著走了進來,問道:「如何?」
「發過汗以後沒那麼燙人了。」陌雪梅將擰乾的濕布放在她頭上。「這兒有我就行,少爺還是去看著表小姐。」
方才樊翠蓉還鬧著說無聊,想出門走走,裴羲讓她自個兒帶春蕾出去,她又不肯,偏纏著裴羲要他相陪。
「不用了,我在這兒看著她。」與其對著樊翠蓉,他寧可在這兒照顧陌青禾。
「這恐怕不大妥,男女總得避嫌……」
「嬤嬤不是在這兒?」裴羲挑眉。
「即便如此還是不妥,青禾受了太多苦,我不想她再受傷害。」陌雪梅不卑不亢地說。「樊小姐與您有婚約……」
裴羲總算聽明白了。「我同她沒有婚約。」
陌雪梅沒輕易放過他,繼續道:「青禾對我說你想娶她,這話是認真的嗎?」
他蹙下眉頭。陌青禾不是說先保密?他納悶道:「她何時告訴你的?」
「昨天。怎麼?」她精明地看著他。
「沒有。」既是昨天提的,就表示陌青禾還未告訴陌雪梅她已應允。「我是真的想娶她。」他堅定道。
「那好,我便有話直說,請少爺立刻回府稟明父母下聘迎娶,順便把樊姑娘帶走。你若能說服雙親,我便能讓青禾應允。不是我要為難公子,而是青禾被退過一次婚,無法再承受第二次,若她先應允於你,你卻無法求得雙親首肯,無異當眾打她一耳光,令她再次受辱,我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雖然她口氣不好,不過卻是真的關心陌青禾,裴羲也沒與她計較。
要讓父親打消他與翠蓉的婚事並不難,來莊子前,他就因為這事和父親吵過,當時便把利害得失分析一遍,其中一個拒絕的理由是翠蓉太過任性驕縱。
妻子娶進門是要打理家宅的,不是給自己添亂的,最好能行事得宜、溫柔識大體,若不知對方性情誤娶進門,也只能摸摸鼻子自認倒黴,可明明就是從小看到大的人,正因太了解對方的性子,斷不可能娶回來找麻煩。
若是讓三弟娶翠蓉這樣的姑娘,父親絕不可能答應,可到他頭上就不一樣了,父親打小就不關心他,更別提為他著想,逼他娶翠蓉看重的不過是樊家的財富與地位。
其實樊家原也只是商賈之家,財富積累後便想做官。商人在前朝沒有地位,現今雖比前朝好些,但地位還是不高,比不得士族官員。
為了打通關節好做生意,富商們只能將錢大把大把地往官員那兒送,樊世伯自然也不例外,後來他一想,不如自個兒捐資納粟買官位,最後雖謀得一官職,可也損耗了大量銀錢。
而要打掉這坎很容易,只要讓父親知道樊家不是能靠的大樹就成了。先前與父親大吵時,他給父親分析了朝政,這些不用多說,父親也清楚。
父親不知道的是,樊世伯與幾個官員的貪汙案有關係,畢竟耗費鉅資才買得官位,上任後怎會不貪?父親多少應該有底,只是不願去深究。
裴家的店鋪一向由庶子經營,嫡子不管這些——從商只會自貶身價,父親最大的希望就是三弟能中舉,謀個一官半職,如此裴府的地位也能大大提升。
偏偏三弟不是讀書的料,這輩子不可能靠科舉入官,只能用捐官的方式,這也是父親盼與樊世伯聯姻的主要原因,利用樊家的財產為兒子買個官位。
其實他自十六經商至今已八載,裴家的生意年年擴展,雖還比不上樊家,但他有自信能追上,偏偏父親只看近利。真要與樊家結親,說不準明天就被拉下水。
父親疑心參半,他卻有十足把握這婚事不成了,只是得給父親一點時間去探探朝廷裏的動向,他所說的全是事實,自不怕父親去查證。
知道空口說白話無法取信於陌雪梅,裴羲頷首道:「我一會兒就啟程,不過……你為什麼要幫我?」
她拉開陌青禾的領口,指著怵目驚心的紅痕。「她不可能上吊弄成這樣,所以只可能是別人做的,除了一無事處、混吃等死的陌豐栗,我想不出還有誰會在後山把她勒成這樣。」
裴羲點頭。「你倒是都清楚。」
「那畜生跑了還是讓你抓了?」
「我抓著。」
「把他送走,不管是賣給人口販子還是直接押走,上船出海更好,別讓他再回來,他也該靠自己活下去了。」陌雪梅冷漠道。
裴羲揚起嘴角。「我正有此意。」
「這事別讓青禾知道,她心腸終究太軟。」話畢,她長歎一聲。「公子啟程吧!」
他望向昏睡的陌青禾,明知道陌雪梅定會好好照顧她,卻仍是放不下心地叮囑:「好好照顧她。」
他其實不想一聲不吭走人,但翠蓉一直留在這兒只會壞事。方才她還來問他為什麼這麼關心陌青禾,難道去看一個生病的下人比陪她重要嗎?再讓她待在這兒,只怕會找陌青禾麻煩。
其實不管父親答應與否,他都會娶陌青禾,最多不過帶著青禾回江寧在那兒成親便是,若要一意孤行,父親又能奈他何?最多落個不孝臭名。
只是他不願陌青禾受此委屈,沒得到翁姑認同的媳婦總招人閒話,抬不起臉。他不想她惹人非議,既然他能力所及,便照禮數來讓她光明正大地出嫁。
又定定地瞧了她一會兒後,裴羲才轉身離去。
果然在意一個人,會讓人變得婆媽,不過這滋味並不壞。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6 00:34:47
第七章
三日後
陌青禾坐在院子裏曬太陽,早晨的陽光和煦溫暖,讓人昏昏欲睡,回想這些天發生的事如同南柯一夢,一覺醒來,什麼都沒留下。
姑姑說他帶著人走了,原本熱鬧的宅子一下回歸平靜,她問姑姑他可有留下隻字片語,姑姑沒正面回答,只道:「你希望他留下什麼話?」
她不曉得姑姑在打什麼啞謎,又不想事情未明朗前告訴姑姑她已答應要嫁給裴羲,因而只能沉默。
她不懂他為何要趁她昏睡時離開?是決定擺脫她,還是回去稟明父親?照理說不可能是前者,他既花費心思說服她嫁給他,怎麼可能在她答應後又想擺脫,如此只能是後者了。
可需要這麼急迫嗎?莫非在她昏睡時,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
宅子恢複以往的平靜後,不只她不習慣,三個小丫頭也若有所失。雖然伺候公子小姐讓人緊張,卻也新鮮,還能在村子宣揚一番,如今又什麼都沒有了。
雖然如此,陌雪梅還是每天訓練她們禮儀,陌青禾就權充大小姐讓她們服侍,正好她大病初癒,身子虛弱,也樂於使喚她們,只是連著三天下來實在消受不起,不過倒杯水也要搶著做,都快成廢人了。
「公主,御花園的花開了,可要去瞧瞧?」
陌青禾翻個白眼,受不了地對菊芳說道:「我什麼時候又變公主了?」
菊芳笑嘻嘻地說:「我是想小姐、小姐的也挺無趣,還是你喜歡皇后?太后?」
她噗哧笑道:「讓姑姑聽到又要罵你,這是能隨便說的話嗎?讓人聽見要砍頭的。」
菊芳大驚。「這麼嚴重?說說都不行?」
「皇室體統豈能說笑,以後不可再提。」她叮囑。
「是。」菊芳點頭。「那我喚你少爺行嗎?」
陌青禾又笑。「你怎地就不安分,老要作怪?」
「不是,我想少爺還會再來,所以先做練習。」
陌青禾一怔,好奇道:「誰告訴你少爺還會再來?」莫非菊芳知道些什麼。
菊芳眨著大眼睛,左看右看,確定四下無人才道:「少爺走的那天,我問他是不是我們服侍得不好,所以少爺要走了?」
陌青禾坐正身子。「他怎麼說?」
「他說還會再來。」菊芳笑道。「我問他什麼時候,他說很快,很快不就是三、四天嗎?所以我想他快來了。」
「你可有問他回去做什麼?」她自然曉得裴羲回家與父母商議婚事,如此問不過是探探菊芳知道些什麼。
「有,可少爺沒講,我又問他,是不是跟青禾姊姊有關係——」
陌青禾驚訝地打斷她的話。「你為什麼這麼問?」
菊芳捂住嘴,一臉心虛。「唉……沒有、沒有啦!」
陌青禾瞪她一眼。「快說。」她明明藏得很好,是哪裏露出了破綻嗎?
「那你別生氣。」
「你不說我才會生氣,快說。」她催促。
「我看到了。」她小聲道。
「看到什麼?話別說一半。」陌青禾不悅道。
「好,那你真的別生氣。」
陌青禾忍住打她腦門的衝動,再三保證不會生氣後,她才道:「我看到你們在後山私會。」
轟地一下,陌青禾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雙頰熱了起來,她惱火道:「你胡說什麼——」
菊芳跳開一步。「你說不生氣的。」
陌青禾力持鎮定。「我們沒有在後山私會。」
「對,你們沒有,我什麼都沒看到。」菊芳附和,露出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絲無奈襲上心頭,陌青禾歎道:「我去後山采竹筍,遇上大雨,正巧少爺到後山散步,然後我不小心滑了一跤,少爺才會扶我回來。」
那天裴羲攙她回來時,在後院遇上青苗跟菊芳,當時她一身泥,把青苗嚇壞,她隨口說在山上滑倒,少爺送她回來,沒想菊芳會這般胡亂猜想。
「可我說的不是你滑倒這次。」菊芳立刻道。
陌青禾一怔。「那是……」
「再早一些,我看到你跟少爺從另一邊的石階下山,你們故意繞遠路,不走靠後門較近的這條下坡路,就是不想讓人看到,對不對?」菊芳雙眼閃閃發亮,對自己的猜測深具信心。
原來是那次……陌青禾一臉苦笑,這該怎麼解釋,她是不想撞上青苗跟杜松才繞遠路的。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陌青禾無奈搖頭。
菊芳歎氣。「我知道,城裏的公子少爺都是負心漢,千萬不能相信,我也為你擔心啊,所以少爺要走的時候我才去問他,不想你被騙了還癡癡地等。」
陌青禾頓覺渾身無力,菊芳為何會偏得這麼離譜?她的小腦袋瓜到底裝了什麼?
「我本來是不想跟你說的,但是這幾天你都無精打采……」
「你忘了我在生病?」陌青禾無奈地撫過額頭。
「我不是說身體上的,是……眼睛空空的,一會兒歎氣、一會兒看著遠方。」
她有這樣嗎?陌青禾狐疑地想。
「我是不想你得相思病才告訴你的。」她頓了下,小腦袋左轉右轉,確定還是沒人後,才小聲道:「少爺回去稟告老爺夫人,他不要表小姐,他要娶你。」
陌青禾錯愕道:「他告訴你的?」明明說好要保密,怎麼他卻說了……
見她從椅上倏地站起,菊芳忙道:「你不要激動,我叫你少夫人好嗎?」
「這話是少爺告訴你的?」陌青禾追問。
「不是。」
陌青禾一晃,差點又坐回椅上。
「是阿財哥說的,我叫他偷偷去裴府打聽少爺到底為什麼回去?」菊芳揚起下巴,可得意了。「阿財哥都跟我說了,你跟少爺還去騎馬。」
菊芳一副「此案罪證確鑿,你再說什麼也是枉然」的表情,讓陌青禾又好氣又好笑,沒想到張寶財把騎馬的事也說了。
她原想辯解,轉念一想,算了,反正也是事實,還是追問其他事要緊。「你真讓阿財去裴府探聽?」
菊芳可得意了。「他本來不肯,我說青禾姊好不容易又喜歡一個人,難道你不想幫她?把他好生臭罵一頓。」
陌青禾臊紅臉,忍不住罵道:「知道什麼?這樣編派我,小心我打你嘴巴。」
菊芳掩著嘴笑。「我也是關心你嘛,總要有人弄清楚,你別怪我多事。」
都做了還能怎麼著?陌青禾搖頭。「以後可別這樣了,讓人知道不好。」
「不會,阿財哥很小心,他要我先別告訴你,你別跟他說我已經漏口風了。」她提醒。
「好,我不說,阿財還打聽到什麼?」
「聽下人說,二少爺跟老爺在書房為了婚事吵鬧,把老太太都驚動了,罰少爺去跪祠堂。」
「後來呢?」陌青禾急問。
菊芳還想再說,忽見管家裴賢從回廊急奔而來,立即閉嘴不敢再說。
陌青禾見菊芳表情怪異,往左瞧去,只聽裴賢說道:「裴家來人了,要接你進府!」
裴府
田莊裏的書架、桌椅用的是柳木及柏木,沒有太多的刻鏤雕花,質樸簡單,裴家書房用的卻是上乘的黃花梨,黃花梨色黃溫潤,帶紋理,而且木性穩定,不易變形,極適合雕刻。
陌青禾在姑姑的解釋下,瞠目結舌地看著椅背上的仙人騎鶴,讚歎不已。
「光這張椅子就能讓一戶人家吃喝一年。」
「哇……」陌青苗想碰又不敢碰。
「好了,都坐好,別讓人看了笑話。」陌雪梅挺直背脊。
「姑姑,你說得那麼珍貴,我哪敢坐,我站著就好。」陌青苗說道。
陌青禾笑道:「哪那麼容易弄壞,坐著吧!」
陌青苗憂心道:「姊,你真要嫁少爺?怎麼都沒聽你提起?」她是上了馬車才知道的。「他不是要娶表小姐嗎?」
「唉,我也不知該怎麼說,一會兒他來,你自己問他。」她實在不知該怎麼解釋。
突然,自廊道傳來一陣腳步聲,三人面色一整,朝門口望去。先入眼簾的是一襲深紫袍子,而後是瘦削的身材,再往上看則是一張陌生的臉,五十歲上下,臉型略長,留著胡須,雙眼炯炯有神。
陌青禾詫異地眨了下眼。怎麼不是裴羲……
男子入內,瞄了陌青禾與青苗一眼。「我是裴羲的父親,哪位是青禾姑娘?」
她垂下眼,福身道:「我是。」接著她介紹了姑姑與妹妹。
裴曗瞄了三人一眼,說道:「我有話想與青禾姑娘聊聊,還請二位到偏廳——」
「青禾、青苗,出去候著,我有話與裴老爺相談。」陌雪梅開口打斷了裴曗的話語。他一開口,她就知他想說什麼了。
裴曗驚訝地看著陌雪梅,忖道:也罷,同輩說話更毋須顧忌。
「姑姑……」
「長輩在有你說話的分嗎?出去。」陌雪梅淩厲地掃她一眼。
姑姑從未用如此嚴厲的態度對待她,陌青禾先是一怔,低頭道:「是。」
青苗還有些搞不清狀況,直到姊姊拉她出去,帶上房門才回過神來。
「姊……」
陌青禾示意她噤聲,拉著她走下階梯,在園子裏等待。
陌青苗小聲道:「怎麼回事?二少爺呢?」
「大概出去了吧。」陌青禾蹙眉。
是裴老爺私下要見她,還是裴羲也知情?
「姊,你答應嫁給二少爺,是為了我跟姑姑嗎?」
陌青禾扯了下嘴角。「胡思亂想什麼?」
「我沒胡思亂想,不然你為什麼突然要嫁給二少爺?」
「當然是因為……喜歡……」最後兩個字說得坑坑巴巴,她連臉兒都紅了,但不如此說,又無法取信妹妹。
她若說實話告訴妹妹是裴羲提議在先,她才考慮嫁娶一事,青苗定會胡思亂想。反正她現在說的也不是謊話,她的確是有些在意裴羲,只不過當著妹妹的面說這些,讓她尷尬又彆扭。
「你別騙我了。」
「我沒騙你。」
「你明明還忘不掉敏寬哥哥。」
陌青禾淩厲地看她一眼。「誰說的?」
「不用人說我也知道,你到現在煮烏梅湯都不放山楂。」她低喃。
陌青禾歎氣。「你想錯了,我與他已經滄海桑田,再無可能,他成親都要兩年了,我還有什麼放不下的,若真捨不下早做他的妾了。」
「你是不甘心。」
陌青禾揚起嘴角,誠實道:「我是不甘心,但又能怎麼樣?我不想委屈自己,我難受的是那份感情曾經那樣甜美,最後卻餿掉了,餿掉的東西雖然捨不得,也不能吃不是嗎?」
陌青苗歎氣,沒說話。
見妹妹似乎還是不信,陌青禾決定改變策略敞開來談。想想青苗也不是孩子了,想要在她面前粉飾太平已不容易。
「好吧,我不否認你跟姑姑是我考慮的因素,但若沒有一點喜歡裴少爺,我是不會嫁他的。你跟姑姑對我來說很重要,是我最親的親人,但我還不至於為此做傻事。」
果然,陌青苗一聽,終於有些動搖。「真的?」
她認真地回望著她。「當然是真的,裴少爺雖然狂妄自大、趾高氣昂,但也是有不錯的優點。」她故意以玩笑的口吻說道。
陌青苗噗哧笑出來。
陌青禾撫過妹妹的頭。「別胡思亂想,這婚事成不成還不知道。」
「如果裴少爺真喜歡你,我覺得應該能成。」陌青苗自信地說。「他跟敏寬哥哥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他比敏寬哥哥凶多了,他敢吼你,敏寬哥哥可不敢。」洪五上門那天,她可是看到少爺訓斥姊姊。
陌青禾一怔,沒好氣道:「我被凶你很高興是吧?」
「沒有啦,我的意思是他敢跟父親吵、敢跟你吵,那就很了不起了。」陌青苗掩嘴而笑。
陌青禾無奈地搖頭。她有那麼可怕嗎?
樊府
「你說,你的心上人到底是誰?」樊翠蓉一路從書房追出來,擋住裴羲的去路。
「你知道了又怎麼樣?」裴羲皺了下眉頭。
他今天特意到裴府向樊世伯賠罪,雖然樊伯父臉色難看,可也沒太為難他,主要是因為面子掛不住,倒不是覺得沒了這女婿可惜。
比他條件優秀的青年公子太多了,雖然樊伯父欣賞他,但他是庶子、又從商,這門親事沾光的是裴家,樊家其實沒有什麼實質利益。樊世伯會暗許這門婚事,主要是樊翠蓉太喜歡他,忒寵這小女兒,才沒出言反對。
當時還想樊翠蓉尚小,人家說女兒心難測,說不定長大就不再念念孜孜要嫁給他,他自問從沒給過樊翠蓉好臉色,就不明白她為什麼喜歡他。
「我就是想知道嘛,她哪裏好,我哪兒比不上她!」樊翠蓉氣得跺腳。
裴羲歎氣。「我說了多少次,咱們性子處不來,你為什麼就聽不進去。」
「性子我可以改——」
「你說了多少年,有改過嗎?」他反問。
「我以後能——」
「翠蓉!」樊父在身後喊了一聲。
樊翠蓉彷佛抓到救星,急急跑向父親。「你告訴他我能改的。」
裴羲致歉地朝世伯行禮,旋即踏步離開。
「羲哥……」
樊翠蓉邁步要追,卻讓父親抓住。「哼,不識抬舉,爹再給你找個更好的——」
出了樊府後,裴羲往自家的布莊走。他現在幾乎都待在江寧,鎮江的店鋪很少插手,全權交由父親與大哥經營,可半年前鋪子對面開了家新布莊後,自家的生意便往下掉。
同業競爭在所難免,生意受影響也可預期,但這幾個月掉得太厲害,父親要他回來看看,誰想回來當天就與父親吵了一架,鋪子的事也沒顧得上。
他悠閑地走進布莊,卻差點與裴賢撞上。
「少爺,您可回來了。」裴賢如釋重負。
「你怎麼在這兒?」裴羲蹙眉。「出什麼事了?」
裴賢不想讓布莊的夥計們聽見,走到外頭才道:「小廝說你派人來接陌姑娘,我不放心她們三人所以也跟來,路上瞧著小廝表情不對,追問才知道是老爺派人來接,雖然如此我們也不好中途折返。到了裴府後問過門房,知你不在,我才出來找你。」
裴羲沒說話,冷著臉快步往府裏走,裴賢則緊跟在後,因布莊與裴家有些距離,裴羲走過幾條街坊後,又彎進另一條街道,步行一陣後才回到裴府。
當他氣沖沖地走到書房時,卻詫異地發現陌家姊妹站在園子裏。
陌青禾正在賞花,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便與他四目相對,他臉上的怒氣在見到她的剎那瞬間化去,胸口的鬱結也緩緩鬆開。他跨步走到她面前,暗暗驚訝於她對自己的影響。
「你沒事吧?」
見他神情急切,氣息不穩,陌青禾感到一絲溫暖。他是真心擔憂她受到傷害。
陌青苗偷瞄兩人,識相道:「我去那頭逗逗鯉魚。」也不等姊姊回答,便急急離開,嘴角浮上一絲竊笑。
陌青禾頓覺尷尬,想起他的問題,回道:「多謝少爺關心,我很好。」
「我爹他……」
「他與姑姑在裏頭。」
裴羲揚眉,露出笑容。「他們……」
「你笑什麼?」
「我還真想聽聽他們說什麼?你姑姑可不是省油的燈。」他完全不擔心陌雪梅,父親此次可失算了。
「我擔心姑姑把你父親當宮女訓話。」她促狹道。
想到那幅景象,他輕聲而笑,心情煞是愉快,突然想瞧瞧父親吃癟的樣子。雖然這想法十分不孝,他卻沒半點愧疚。
兩人相視而笑,可一想到他被罰跪祠堂,陌青禾歎道:「不管最後如何,我都感激公子所做的努力。」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你不相信婚事能成?」
她垂下眼,又是一聲歎。「擋在前頭的牆不是那麼容易拆除。」
「已經拆一半了。」他伸手握住她的。「我剛從樊家回來,雖然傷了些和氣,可樊世伯應允了。」
她詫異地抬起頭。
他鎖著她的眉眼,認真道:「你該對我有點信心,牆已經拆一半了。」他朝書房望了一眼。說不準陌雪梅會替他拆下另外半面。
她是個機伶人,行事又得體,絕不可能只為出口氣而訓誡父親,或許她心中也有腹案。
陌青禾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我以為是你派人來接,所以來這兒前,已同姑姑說了,姑姑一點都沒奇怪我答應嫁你。」
「就算你不答應,她也會讓你答應的。」他將那天的事說了一遍。
聽後,她愕然道:「我怎麼覺得遭人暗算……」
他笑道:「你姑姑肯說服你,倒是讓我挺高興的,想來我在她心中還是個能托付終身之人。」
陌青禾羞赧道:「你倒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
他輕笑,抬手撫過她額上的髮絲,她臉上的紅暈更深,低頭不敢瞧他,緊張地找話題。
「姑姑說我總要嫁人,你是有擔當的,跟著你不會吃苦。其實我原想這輩子不成親也沒關係,即使青苗嫁人,身邊還有姑姑,不至於孤身一人,可姑姑說我傻氣。」
「你是傻氣。」他頷首。陌雪梅年紀比她大,總會比她先走,到時她仍是孤身一人。
他正經的回答讓她微笑。如果是認識之初,他說這話自己一定生氣,現在卻一點兒也沒有被冒犯之感,反而覺得好笑。
「其實,我發現我們兩人個性很像。」
他怪異地看著她。「一點兒也不像。」在他看來,她過於感情用事。
她沒跟他爭辯,繼續道:「我們總認為自己是對的,希望別人聽命行事,所以一開始發現你干涉我的事,便覺被冒犯,即使發現你出於好意,心裏還是不快,現在明白你無惡意,只是想法與我不同,自然不在意。」
他頷首,接受這說法。
「我母親過世前,家裏的一切都是母親說了算,母親過世便是我當家作主,他們說我們家的女人太強悍,所以男人都活不久、都沒出息。」她垂下眼。「我不覺得父親沒出息,他疼愛子女,只是性格怯懦些……」
她停頓好一會兒,才問道:「大哥呢?」臨走前她到馬廄去,卻沒瞧見陌豐栗蹤影,問了張寶財才得知是讓裴羲帶走了。
「我警告他不許再來找你麻煩,就放他走了。」這自然是謊話,他已將陌豐栗交給一位即將出海經商的友人。
陌青禾不知該不該相信,卻也沒再追問,她已死心不想去在乎了。
「我不在乎他去了哪裏,我真的累了……」她歎氣。「但我必須問清楚一件事。」
「你說。」
她抬眼望著他,眼神專注,似乎想將他看穿。「你……你沒對他……我是說他……活著吧?」
他扯了下嘴角,有些想笑。「原來你是擔心這個。」
她尷尬道:「雖然我有時也恨不得……將他……將他……」她說不出殺害二字。「但那終究是不對的事,也於法不容……」
「你放心,我不會選那麼笨的法子。」他微笑以對。「他不過好賭,要整治他有許多方法,不需走那麼極端的路。」
她鬆口氣。「那就好。」過了一會兒,她才又道:「大哥以前不是這樣的,小時候他挺愛護我,然後有一天迷上賭就變了,有時我會想他到底是誰,以前的大哥跑哪兒去了……」她自嘲一笑。「你以為自己種的是冬瓜,結果卻長出苦瓜,把自己都搞迷糊了,到底是拿錯種子,還是半夜有人把你的冬瓜挖走了?」
她的比喻讓他失笑。「有人敢偷你的瓜嗎,不怕挨打?」
憶起在泥濘中與兄長打架的潑婦樣,她臉兒一紅,尷尬道:「……那天讓你見笑了。」
打架被瞧見已經夠難堪了,想到自己還抱著他哭,心裏更加彆扭。
「見笑倒沒有,我挺喜歡的。」
訝異於他孟浪的話語,陌青禾猛地抬眼,對上他促狹的眼神,臉蛋像燒紅的炭火,羞赧地不知所措,想抽回手,他卻不放。
「我……我都認不清哪個才是真的你了,到底正經還是不正經?」她結結巴巴地說。
他輕笑。「都是我,就像你平時那樣強悍,現在卻害羞得像個小丫頭,難道這就不是你?既然我們都要成親了,說話也無須顧忌。」
但也是想讓她多喜歡他一點、多在意他一些。他一向不做賠本生意,既然自己在乎她,她也得同等回報。到目前為止還是自己在意她多些,他得快點把局勢拉平才行。
他俯身在她額上飛快印下一吻,低聲道:「我對自己人一向好,沒交情的人就只維持禮貌。」
陌青禾羞窘地想把自己埋起來。妹妹就在不遠處,他怎麼如此大膽?見他眸中閃過一絲得意,她忍不住嗔他一眼,努力將心神集中在剛剛的話語上。
憶及他說對自己人好,便讓她想到廖延興。雖然他只是一名護衛,但裴羲待之以友,讓他同桌吃飯,將他當作自己人。
「我在裴府一點也沒感覺他們將我當作自己人。」他望著園裏一株薔薇。「不過是幫他們攢銀子的員工,充實裴家庫房,讓他們生活無虞。為他們賣命我雖覺得不平,卻因血脈相連而無可奈何,但我絕不讓他們操弄我的婚事。這個家已無我留戀之處,休想連我自己的家也毀了。」他堅定地說道。
她想到大哥雖傷透自己的心,可雙親疼愛自己,妹妹與自己感情又好,雖然姑姑嚴厲,但也是真心關心自己,不像裴羲只感覺家人的疏離冷漠與利用,心中一陣感慨與不忍。
「我……若是我們真的成親了,我會好好持家的。」她小聲地說著不敢瞧他,要她一個姑娘說這些實在羞人。
聽她害羞軟呢地說著成親一事,他立即想到新婚夜而血氣翻湧,若不是陌青苗在幾尺外,不時朝他們看來,他定將她抱個滿懷。
「我們一定會成親的。」他啞聲道,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她點著頭,羞赧不語。
忽然,書房的門開了,陌青禾抬眼望去,陌雪梅挺直背脊走出,她鬆開裴羲的手,正想上前詢問,裴羲已先她一步踏上廊道。
裴曗站在書房內,看看裴羲又看看陌青禾,輕咳一聲後才道:「羲兒,還不請媒人過來,把婚事訂下。」
陌青禾不可置信地望向陌雪梅。談定了?姑姑到底說了什麼,裴老爺怎會如此爽快允下婚事?
裴羲雖有滿腔疑惑,可現在沒有任何事能比訂下婚事更急,他立刻道:「孩兒這就讓人安排。」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6 00:35:12
第八章
三日後
範名暄在自家的滿福樓宴請裴羲與陌青禾,桌上滿滿的菜,看得陌青禾傻眼。這麼多菜哪吃得完?
「恭喜裴兄終於得償所願,抱得美人歸,來,別客氣。」範名暄笑得燦爛,示意陌青禾挾菜。
「這滿福樓是他開的,不需要跟他客氣。」裴羲說道。
「沒錯,不需要客氣,我還等著陌姑娘——不對,該改口叫嫂子了。」
陌青禾臊紅臉。「還是叫我陌姑娘就成了。」
「嫂子不必害羞。」範名暄促狹道。
裴羲睨他一眼。「別捉弄她了。」
範名暄忍住笑。「天地良心,我哪有捉弄?我這是誠心誠意、發自肺腑!本來以為還得費番功夫,沒想到這麼快就解決了,陌嬤嬤到底跟世伯說了什麼?」
話題一扯離自己,陌青禾頓時自在許多。「姑姑說利益交換。」
初聽姑姑如此言道,她心中極不舒坦,但姑姑卻讓她不要多想,婚姻與做生意差不多,總得有利益,兒女之情那是附帶。
與裴羲成親後,恩恩愛愛過一輩子才是真,怎麼成親的並不重要,陌青禾何嚐不明白這道理,只是真落到自己頭上,還是覺得彆扭。
「她能給裴世伯什麼利益?」範名暄問得極自然,完全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她在宮裏曾給過一些官員方便,所以若是一些無傷大雅的小事,她能請托幫忙,他們或許會賣些面子。」裴羲說道。
這話說得含蓄也說得謹慎,所謂無傷大雅的小事,一方面是約束對方不要獅子大開口,一方面也告訴對方違法之事她是幫不上忙的。
裴曗立刻想到嫡子的仕途,若陌雪梅真認識居高位的官員,那麼即使用錢買官,也不需額外花費大筆銀兩打通關節。
雖然樊翠蓉的父親也有認識的官員,但都是半大不大的官,真正上位者反而沒交情,這時就得送禮攀關係,耗費不貲,家財恐要耗去七、八成。
反觀若陌雪梅出面就能搞定,又何必多繞彎路?兩相權衡之下,他自然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
反正樊家除了樊翠蓉,沒人讚成與裴家聯親,再加上樊府隨時有可能因為貪汙案被舉發,與其聯姻後受牽連,不如選擇陌雪梅這邊。
當然他也不是傻瓜,陌雪梅既說自己能幫上忙,就得拿出證據。陌雪梅二話不說,當即修書一封讓他送往京城,只待那頭傳來好消息,他立刻讓兩人成親。
他雖勢利,可也不是過河拆橋之人,陌雪梅若能助兒子走上仕途,他也樂於成全裴羲與陌青禾的婚事。
「原來如此。」範名暄馬上明白利益指的是什麼,裴世伯一心一意想要三兒子踏上官途,所謂的利益交換定與這有關。
「既說要請客,酒怎麼只拿一壺?」裴羲揚眉。「該不是舍不得吧,我聽說你藏了一壇三十年的建章酒。」
範名暄張大眼,瞪著裴羲。「你可別打我酒的主意!」
「不是說要慶祝嗎?」裴羲故意道。「不拿好酒出來,豈沒誠意?」
範名暄急了。「不行、不行!」瞥見一旁忍笑的陌青禾,他忙道:「不是我小氣,那壇酒我自己都捨不得喝。」
「想帶進棺材?」裴羲一臉正經地問。
範名暄瞪他一眼,陌青禾笑著打圓場。「範公子捨不得便算了,何必強人所難?」
「還是嫂子體貼人。」範名暄笑道。「唉,我真羨慕裴兄,以後有享不盡的口福。」
他扼腕心痛的表情讓陌青禾忍不住又笑出來。這人是有多愛吃啊?
「我本想延攬嫂子到家中當廚娘,可惜……」他歎長氣。
「廚娘?」陌青禾一臉疑惑,他是想延攬她到府中當廚娘嗎?怎麼裴羲說的是小妾?
正欲追問,裴羲面不改色地說道:「既然名暄這麼喜歡你煮的菜,你就到廚房燒幾個小菜,讓他解解饞,也讓廚子們學了以後做給他吃。」
「就等你這話。」範名暄高興地拍了大腿。「如何?麻煩嫂子了。」
陌青禾實在想叫他別嫂子嫂子地喊,還沒成親呢,聽了怪彆扭,可人家也無惡意,太堅持又怕傷和氣,只能盡量處之泰然。
「可都一桌的菜了……」
範名暄立刻道:「放心,你的菜我絕對吃乾舔淨,這些就賞給夥計們吃不會浪費。」
他都這麼說了,陌青禾不好推辭,起身道:「既然你喜歡吃,我就去燒幾道菜。」
「那怎麼好意思?」範名暄笑道。
「得了便宜還賣乖。」裴羲搖頭。
陌青禾一下樓,範名暄立刻問道:「你當初怎麼跟她說的,為何她剛剛聽到廚娘二字這麼驚訝?」
裴羲瞥他一眼,喝口酒後才道:「我跟她說你要納她做妾。」那時他不願陌青禾入範家做廚子才如此說,除此之外,也是想探探她對範名暄的想法。
「什麼?!」範名暄激動地喊了一聲。「唉呀,你……你真是陰險,奸商、奸商啊……」
裴羲好笑道:「你不也是奸商?」範名暄同他一樣都是庶子,也都經商,這酒樓就是兩人合開的,只是範名暄在明他在暗,主要是不想讓父親摸清他到底有多少資產。
範名暄苦笑。
「你……也太毒辣,為了自個兒的目的不惜誣蔑我。」
「也不算誣蔑你。」他揚起眉頭。
「你說你收了幾房妾?三個,之前不是還想收一個青樓名妓當第四房,青禾若真落你手裏,難保你不會起這樣的心思。」
範名暄一時語塞,他是挺欣賞陌青禾的,但一開始真的只是想讓她當廚娘,雖然沒人曉得以後會怎樣,可依他的性子,說不定真會收了陌青禾。
「她拒絕了?」範名暄問。
他頷首。
「這是為何?」範名暄不解。「先說了我對她沒什麼心思,你別誤會,只是好奇罷了。」
好歹他家世不錯,雖然與裴羲同是庶子,可父親挺疼他的,他在家中的地位不似裴羲那般艱難。
「妾沒地位又通買賣,她不想過那樣的生活,依她的本事,生活不難。」他簡單道。
範名暄點頭。「也是。」廚娘地位並不低,而且只有富貴人家養得起,她們可說是廚子中的廚子,從小學藝,熟悉各種烹飪技藝、潛心鑽研各種風味的菜肴製作,才能成為頂尖的人才。
「若她當初答應為妾,你打算如何?」範名暄故意問道。
裴羲挑高眉頭。「我會讓她改變主意。」
他一怔,隨即大笑。
「你這家夥……既然如此,又何必栽贓我,多此一舉。」
裴羲笑而不語。範名暄與青禾接觸不多,沒見過她與陌豐栗交手的情況,自是不清楚她真實的性子。
當時會提及做妾,也是因為聽裴賢說過徐敏寬另娶他人後,有意納青禾為妾,他想知道陌青禾是不願做徐敏寬的妾,還是只要是妾她都不願意?以她的性子來猜想,應該是後者,果然她的回答證實了自己的想法。
兩人喝了幾杯酒後,範名暄轉個話題。「不知她師承何處?」
「她母親少時有機緣,曾在一名廚娘底下學過六年,後來便將學得的手藝盡數傳與她及青苗。」若不是她丟不下兄長,唯一的妹妹又不想離開家鄉,以陌青禾的手藝早揚名了。
「青苗廚藝雖也不錯,但與姊姊比起來還是稍有欠缺。」範名暄評論。
技藝要能出類拔萃,天分與領悟是關鍵,陌青禾做的食膳有些極平常,但味道就是好,調味的功夫有她獨到之處。
「不管怎麼說,你後半輩子都能吃到好菜。」範名暄羨慕道。
這吃貨……裴羲笑著搖頭,他可不是因為青禾燒得一手好菜才娶她的,他不是非美食不吃的老饕,但對一個人的性子有要求。交朋友他也講求人品個性,道不同不相為謀,況且是枕邊人。
兩人在樓上天南地北地聊,陌青禾則到廚房燒菜,報明來意後,廚人很大方地給了她一塊地方,讓她給東家準備吃食。
陌青禾也沒打算做什麼大菜,她拿了碗公,放入麵粉跟鹽再以滾水衝入,用筷子攪勻,隨即在台上和手上抹了些油,將麵團刮到台上,用手揉勻搓長,再切成十幾份,俐落地將兩個小麵團壓成圓扁狀,疊在一塊兒,中間塗油,再成臉蛋大小的圓薄片。
熱鍋後,她將餅放上去烙,待餅皮略焦,中間鼓起後便撕成兩張,排在盤中,如此做了十幾份後才去準備餡料。
她將肉絲以醬油、糖、胡椒、蛋液及少許麵粉醃漬,接著將蔥切成細絲,泡在冷水裏去掉辛辣氣味,瀝乾後鋪在盤上,接著再下鍋翻炒特製醬料,待散出香味後盛出備用。
等待肉絲醃漬期間,她先做了一盤滑蛋蝦仁,粉嫩的蝦仁與金黃的蛋液交織在一起,令人食欲大開,她還特地盛了一盤給廚房裏的廚人。
「讓你們騰出一塊地方實在不好意思,這些請你們嚐嚐。」
蝦仁滑蛋是廚子們都熟悉的一道菜,大夥兒起初有點失望,想著東家這麼看重她,定有什麼私房菜,沒想就端出這一盤請大家。不過她既是好意,他們也不好推辭,拿了筷子就吃。
「嗯……真香……」專門切菜的小方忍不住讚歎一聲。「蝦仁跟蛋都好嫩,夾著蔥香跟韭黃的香氣,真好吃。」
他這一說,原本沒什麼興趣的廚人,都走來吃幾口,大家都附和地點頭,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菜,可火候掌握得極好,蝦仁與蛋都鮮嫩可口。
陌青禾微微一笑,謝過大家的稱讚,起油鍋將醃漬入味的肉絲丟下翻炒,見肉絲都轉為嫩白後,便起鍋放到一邊,倒去多餘的油,放入特製的醬料翻攪。
接著把肉絲重新放入,手腕快速翻動鐵鍋,使肉絲沾勻醬料,拿捏好時間後,便起鍋鋪在蔥絲上頭,頓時香氣四溢。
為了嘉惠廚人,她也留了一些給他們。「配飯或者配荷葉餅、春餅、潤卷皮都十分好吃。」
不等她說完,大夥兒已拿了餅皮捲著吃,肉絲鹹中帶甜與蔥絲餅皮十分搭稱,又贏得一致的讚美。
小二進廚房吆喝外頭點的菜色,廚房頓時忙碌起來,陌青禾讓小二將荷葉餅、醬炒肉絲及蝦仁滑蛋送到範名暄所在的迎春軒。
都吃肉也不好,陌青禾遂又煮了道翡翠豆腐羹,專門挑了裴羲喜歡的青菜一起燉煮,順道加了幾顆廚房做好的肉丸子,免得裴羲一看到素菜便不動筷。
見時間差不多了,她嚐味後調味補足欠缺的氣味,最後淋上些許烏醋,盛了一碗放在漆案上,剩下的依舊留予廚人食用。
當她回到迎春軒時,兩人已把她炒的兩盤菜吃了大半。範名暄大讚她的廚藝,她微笑地接受讚美,為兩人盛了豆腐羹。
裴羲對豆腐羹不是很有興趣,但她既然做了,他也不想傷她的心,低頭喝了一口,濃鬱鮮美的滋味讓他揚眉。除了甜潤外還帶點酸,是他喜歡的味道。
陌青禾微笑道:「合胃口嗎?」
他點頭。「好喝。」
豆腐羹裏的青菜都是他愛吃的,味道也特意調成他喜歡的酸味,先不說她廚藝如何,光這份心意就讓他高興,也表示她越來越在乎他。
「那就好。」她的笑容更加甜美。
範名暄調侃道:「郎情妾意,真教人羨慕啊。」
陌青禾霎時紅了臉,裴羲立刻道:「可惜有人不識相,殺風景。」
範名暄大笑。「好,我就不殺風景,你們繼續,我吃我的。」
陌青禾忍不住瞪了兩人一眼,惹得他們又是一陣笑。
稍晚,兩人騎馬回莊,陌青禾雙頰緋紅,輕快地唱著小曲,裴羲微笑地看著她,她也偏頭瞅著他,笑得開心。
他靠近她,拉住韁繩,她不解地看著他。
「一起騎吧!」她似乎有些醉意,萬一從馬上摔下可不好。
「為什麼?」她困惑地說。
「你醉了。」
她莞爾道:「我酒量好得很。」
他環住她的腰,她驚道:「我真沒醉!」
「別動,一會兒摔了。」他將她抱至身前,幸好馬兒夠乖,否則可沒這麼順利。
陌青禾低頭,羞澀道:「我真的沒醉。」
不管她有沒有醉,兩人共騎也別有一番滋味。「那你就當我醉了吧。」他一手環著她的腰,一手拉韁繩,另一匹馬乖巧地跟著。
她取笑道:「你醉了應該坐前面才是,我在後面給你擋著。」
「我喝醉了會往前倒,不會往後倒,所以你在前面擋著剛好。」他語氣認真,可雙眸卻透著笑意。
她又是一聲笑,雙頰緋紅,與裴羲熟稔後,才發現他雖有嚴厲正經的一面,可也溫柔,偶爾還會正經地說著捉弄人的話語。就如他說的,他對自己人一向好,這些天他對她很溫柔,也與她說了不少自家事,甚至買了一些簪子、手鐲與金墜子給她。
起初她不敢收,太貴重了,他卻說以後她便是他的妻子,有什麼不能收的,想想也是,只得收下。
她發現他挺愛送她東西,今天送衣裳,明天送發飾,還給她玉肌膏,說是冬天要到了怕她雙手乾裂,待她如同嬌弱的小姐。
「少爺。」她一時改不了口,便還是這樣叫著。
「嗯。」
「你可有想要的東西?」
他揚眉。「為什麼這麼問?」
「我想給你做些東西。」她靦覥地說。
他故意問道:「因為我送你首飾,所以禮尚往來嗎?」
她點頭又搖頭。「不全是。」
「那是為何?」他追根究柢。
她回頭瞪他一眼。「你怎麼這麼奇怪,一直問為什麼;你不是也送我東西嗎?」
他輕笑。「你很在乎我,對吧?」
陌青禾一下子紅了臉,視線回到前方的路上。
裴羲滿意地淺笑,終於覺得公平了些。不只在乎,他曉得陌青禾已經喜歡上他了,但知她臉皮薄,他沒再鬧她,只是收攏手臂,將她環得更緊。
陌青禾靠在他胸膛上,溫暖而安心的感覺在她胸口滿盈。以後的路還很漫長,但她並不畏懼,只要能與他白頭偕老,她會堅定地握著他的手一起走下去。
一個月後
「美麗動人的少夫人,請喝茶。」菊芳端著茶盞,恭敬地走到書桌前。
陌青禾忍俊不禁。「你啊,這般不正經,難怪老捱姑姑罵。」
「我可沒說錯,再過兩個月您就是少爺的夫人,還是先改口的好。」菊芳認真道。
陌青禾彆扭地紅了臉。「讓人聽見了不好,於禮不合。」都還沒嫁人就喊夫人,會惹來閒言閒語。
自裴府回來後,三個小丫頭就吱吱喳喳地盤問,姑姑沉著臉要她們別再多問,三人一聽以為婚事不成了,都替她惋惜難過,陌青禾實在哭笑不得。
姑姑的心思她也理解,煮熟的鴨子都能飛了,何況裴家還沒下聘,直到前幾天她服滿三年父喪,媒人上門提親,婚事才終於塵埃落定。
坐在一旁刺繡的陌青苗笑道:「讓人聽去了會被罵不知羞恥,還加什麼美麗動人,都成馬屁精了你。」
「宅子裏才不會有人罵……」
「你忘了姑姑。」陌青禾提醒。「小心讓她聽見又訓你一頓。」
菊芳吐吐舌頭。「好吧,還是暫時叫小姐好了,不過我說美麗動人可不是拍馬屁,青禾姊——不對,是小姐最近越來越漂亮。」
陌青禾提筆蘸墨在紙上畫了茄子。「你啊,是吃了什麼蜜,都要把人甜死了。」
菊芳嘻笑。「我說實話呢,青苗姊你說是不是?」她尋求支援。
陌青苗讚同地點頭。「姊姊是越來越好看。」
雖然姊姊一直都很開朗,可這幾年家逢遽變,又遭退婚,笑容早讓憂愁取代,可姊姊從來不在她面前說苦,即使被徐母退婚,也沒在她面前掉過淚。
她想為姊姊做些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即使父親過世,傷心難過時也是姊姊在安慰她,一直到姑姑回來,她們三人在裴賢的建議下到宅子幫傭,生活才好過些。
這一年多來,姊姊漸漸找回以前的笑,可笑容的背後還是隱著憂愁,除了煩惱哥哥外,還擔心她與杜松的婚事。姊姊嘴上沒說,但她曉得姊姊擔心她也遭退婚。
如今姊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她才放下心來,姊姊沒有騙她,她是真的喜歡裴少爺。
「越說越離譜。」陌青禾羞惱地瞪了兩人一眼。
菊芳掩嘴竊笑。「等少爺來了,奴婢再問他是不是覺得小姐越來越嬌豔。」
陌青禾眉眼含嗔,倏地起身。「好啊,你這小鬼,嘴皮子越來越厲害。」她一個箭步上來就要捏她的嘴,菊芳彎身竄開,奔到陌青苗椅背後。
「快救我,青苗姊姊。」
陌青苗哈哈笑道:「這叫自作自受。」
菊芳東躲西藏,一邊嚷道:「少爺救命啊!」
「還喊!」陌青禾又好氣又好笑。「他不在,看誰來救你?」
裴羲近來忙著鋪子裏的事,三、四天才來見她一回,現在不在莊裏。
菊芳才不管,死命地喊:「少爺、少爺,你在哪兒?」
陌青苗笑得前俯後仰,陌青禾也忍俊不禁,一把抓住這小鬼,搔向她的腋下與腰際,菊芳尖叫地縮成一團。
「不要……唉呀,好癢……」
「看你還不老實。」陌青禾得意道,將她撓得癱在地上。
「救命……我再不敢了……」菊芳都縮成蝦球了。
碧蓮一進書房就因這詭異的景象愣在當場,問道:「怎麼回事?」
「沒,她們鬧著玩。」陌青苗抹去眼角的笑淚。
「救我,碧蓮。」菊芳笑著打滾。
「定是你又講了不正經的渾話。」碧蓮掩嘴而笑。
「瞧你,名聲太壞了,才沒人來救你。」陌青禾沒再鬧她。「快起來,地上髒。」
「青禾姊,麵團已經發好了。」碧蓮說道。
「依我教你的方式揉麵團,我一會兒過去檢查。」這幾天她都在教三個丫頭做麵點。
以前她們只顧吃,不愛做,姑姑說一旦結婚,她就成了少夫人,為丈夫煮膳食無可厚非,但若還張羅下人飲食便不合禮數,因此要她們三人都得學著烹食,以後青苗當主廚,她們便做助手幫忙。
她其實不大在意這些禮數,反正她喜歡做菜,做給其他人吃也無不可,但姑姑說不能如此,分際要掌握好,規矩不可廢,否則以後如何持家立威信?
要是讓姑姑知道她與菊芳鬧成一團,肯定挨罵。
碧蓮菊芳兩個丫頭出去後,陌青禾將桌上的畫紙收入抽屜,陌青苗有感而發地道:「想當初少爺大雨進莊,把我嚇得……」她好笑地搖頭。「現在這書房咱們愛怎麼用就怎麼用。」
陌青禾心有所感地附和。「是啊。」世事實在難以預料。「如果知道會這樣,當初我就在書房門口拉個布條,寫著——歡迎少爺大駕光臨,民女叩首跪迎。」
陌青苗格格笑道:「現在寫也不遲。」她玩心也起。「弄副對聯吧!」
「我哪有這才情。」陌青禾搖頭。
「剛剛兩句就挺好,你寫什麼少爺都會喜歡的。」
陌青禾正要答話,張寶財走了進來,臉色不是很好看。
「怎麼了?」陌青禾問道。
「樊翠蓉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6 00:35:40
第九章
陌青禾張大眼。如今她都與裴羲訂親了,樊翠蓉為何而來?
「小廝一直在門外喊,老易讓我來問你要不要讓他們進來?」今天管家裴賢到城裏辦事,若是他在,哪能讓他們這麼無禮,早開門放行。
「讓他們進來吧!」陌青禾立刻道。「再怎麼說她與少爺有親戚關係,將她擋在門外不妥。」
張寶財翻了個白眼。「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那你還把他們擋在門外?」
張寶財露齒而笑。「那表小姐太囂張,挫挫她的銳氣也好。」
陌青禾好笑道:「快讓她進來吧,不知有什麼事?」
「還能有什麼事,八成來找碴的。」說著,張寶財也走了出去。
陌青苗將手上的繡布放回籃中。「你跟少爺都訂婚了,她還能怎麼著?」
「說不定不是為了這事。青苗,你去泡茶,順便拿些點心過來。」
陌青苗不甘願地起身,將竹籃放回架上才離開。雖然她不喜歡樊翠蓉,可禮數還是得顧著。
沒一會兒工夫,張寶財就領著樊翠蓉與春蕾過來,隨即退了出去。
陌青禾望著樊翠蓉消瘦的臉頰,心中一陣悵然。她雖不喜歡樊翠蓉,卻能體會她的心情,情郎琵琶別抱另娶他人,這種痛苦滋味她是親嚐過的。
可兩人最大的不同是,裴羲並不喜歡樊翠蓉。想到這點,她心中的愧疚之情才減緩些。
樊翠蓉在春蕾的攙扶下入座,右手絞著白色繡帕。
陌青禾不知該說什麼,只好沉默,等她自行說明來意。
「今天我們小姐來是有話要告訴你。」春蕾傲然地先出聲,一雙杏眼怨恨地瞪著陌青禾。
陌青禾也沒答腔,等樊翠蓉說出來意。
「有個人不知你認不認識?」樊翠蓉抬眼望向她,表情還算平靜。
「誰?」
「徐敏寬。」
陌青禾擰下眉心,口氣不善。「你直接說明來意,不需一問一答,拐彎抹角。」
樊翠蓉揚起嘴角,有些得意。雖然陌青禾極力維持鎮定,但她還是看出她的不安。
「聽說你們以前訂過親?」
陌青禾沒答話,冷冷地看著她。
樊翠蓉微笑。「雖然他最後無法違抗雙親而另娶,但對你仍念念不忘,有意納你為妾,也算是個有情人。」
陌青禾怪異地看著她,這話自樊翠蓉口中說出實在詭譎。
「聽說他曉得你要嫁人後,憂心如焚,還病了。」樊翠蓉故意收口,觀察她的表情。
「請問聽說是聽誰所說?」陌青禾反問。「樊姑娘怎麼越說越不著調,你與他相識嗎?為何如此關心他?」
樊翠蓉握緊手帕,冷厲地瞪著她。
「我們小姐是擔心羲少爺被你蒙騙才介入此事。」春蕾出聲。「若非如此,你有何可讓小姐費心的?」
「既然是為了裴少爺好,那麼小姐應該去對他說。」陌青禾立刻道。
樊翠蓉怒道:「你別洋洋得意——」
「我並沒有洋洋得意,只是小姐存著惡心上門,恕我難以招待。」
她自椅上起身,還沒喊送客,陌青苗已衝了進來,對著樊翠蓉罵道:「你存的什麼心,破壞人家的婚事!」她將食案重重地放到桌上,茶水一下灑了大半。
「破壞婚事的是她!」樊翠蓉怒指陌青禾。「我與羲哥好好的,是她壞了我的好事!」
陌青禾傻眼,還沒反駁,陌青苗已惡聲惡氣道:「你胡說八道什麼?少爺又不喜歡你,你們也沒真訂親,憑什麼誣賴我姊?你要撒潑到別處去,誰敢破壞婚事我就跟她拚命——」
「你閉嘴!」樊翠蓉衝上去要賞她巴掌,陌青苗機靈地閃開,樊翠蓉揮掌落空,差點跌倒在地。
「小姐小心。」春蕾忙上前攙扶。
樊翠蓉虛弱地靠著她。「讓我……讓我教訓她們……」
見她臉色不好,陌青禾立刻道:「先扶她坐下。」
春蕾趕緊攙著樊翠蓉坐回椅上,一邊怒聲說道:「小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唯你們是問!」
「只是揮一下手就要昏倒,不是裝的吧?」陌青苗狐疑地說道。
「什麼裝的?」春蕾怒目而視。「小姐為了讓老爺答應她出府,已經兩天沒進食了。」其實還是有偷偷吃點東西,不過在她們面前當然不能這麼說。
陌青禾立刻道:「那快點吃些點心。」她讓青苗把食案擺到樊翠蓉旁邊的幾案上。
「我不……不吃你的東西。」樊翠蓉撇開臉。
陌青苗將食案放到她旁邊。「我放這兒了,要吃不吃隨你。」
「我去給你下碗麵吧。」陌青禾往外走。
「不要你假好心。」樊翠蓉冷哼。
「沒錯。」春蕾附和。
陌青禾不悅地看向春蕾。「你家小姐都要昏倒了,你還火上加油不讓她吃東西,你的心到底是往哪兒長的?」
春蕾臉上一陣紅。
陌青禾歎口氣。「讓她先吃點糕點,注意別吃得太急噎著了。」說著朝妹妹使個眼色,兩人一起出了書房。
春蕾偷偷往外瞧,見兩人走遠後,才道:「小姐,你吃點東西吧。」
「我不吃她做的!」她倔強地說。
「吃飽才有力氣罵她。」春蕾小心掰了一小塊糕點送到她嘴邊。「陌青禾是什麼東西,就是個低三下四的廚娘,為她傷了身體不值得。」
糯米糕的香味飄來,樊翠蓉真感到餓了,卻又不想認輸,總覺得吃那女人做的東西氣短。
「小姐是千金之軀,高高在上,吃她做的東西是給她賞臉。」春蕾繼續說服。
樊翠蓉想想也是,她肯吃陌青禾做的東西是給她臉面,她面色一整,勉為其難點頭。「好吧,就給她點面子。」
門外偷窺的兩姊妹忍住笑,悄悄離開,待走到轉角,陌青苗才忍不住笑出來。「還以為她多有骨氣。」
陌青禾笑道:「算了,餓肚皮的滋味不好受,她一個千金小姐,能餓兩天肚子已經不容易。」
「她哪是餓兩天?一天還差不多。」若真餓兩天,走路都沒力氣了還能罵人。
陌青禾笑著沒說話,到廚房下面。
裴羲從鋪子出來,正欲到滿福樓用膳,樊家的小廝突然跑來,指稱樊翠蓉趁老爺不在帶著奴婢到莊子找陌姑娘,樊夫人憂心如焚,雖已派人追回,卻擔心女兒不聽勸,遂請托裴羲到莊子將翠蓉勸回。
就算兩家不能結為親家,可翠蓉還是他的表妹,讓他務必好言相勸,翠蓉年紀尚小,做事衝動,希望他能循循善誘……
接下來婆婆媽媽的話語,裴羲示意小廝不用再說,他會把樊翠蓉送回家,讓樊夫人不需掛心。
想到樊翠蓉如此糾纏不休,裴羲雖然煩悶,卻也莫可奈何。她是個姑娘家,他又不能揍她打她或將她囚禁起來,可她幼稚的行徑實在讓他不堪其擾。
他與廖延興到了莊子後,門房老易已經迫不及待地說:「大小姐在書房,中氣沒上次足,好像瘦了點,少爺放心,此女夠不上威脅,青禾姑娘一腳就能把她踹到門邊去。」
裴羲瞥他一眼,好笑道:「你倒是越來越唯老不尊。」
老易嘻笑道:「哪兒的話,我這不是給您分憂解勞,讓您不用擔心。瞧,樊家追來的家丁我還招待他們喝茶。」
門房裏三個家丁早出來向裴羲行禮,神情有些尷尬。「裴少爺,小姐不肯跟我們走,我們也不好強來怕傷了她,所以在這兒等候。」
裴羲揮了下手,示意他們不用再說,直接往書房走,身後的廖延興問道:「少爺打算怎麼做?」
「我先好言與她說幾句,她若不聽我就弄昏她,你再讓人把她帶回去。」
他能做的也就這些,至於樊翠蓉能否看開,不是他能強求的。
他彎過回廊時,陌青禾姊妹正好端著食案走進書房。
「先把麵吃了吧!」陌青禾將食案擱在一旁的桌上。
現已入秋,天氣漸涼,她煮了簡單的湯麵,配著時蔬與肉丸子,湯是熬了幾天的大骨湯,汁味鮮美,青綠的蔥花撒在上頭,十分誘人。
湯的鮮味與青蔥香味隨著熱氣上升,鑽入樊翠蓉鼻間,令她忍不住咽下口水,但表情依舊倨傲,不為所動。
春蕾立即道:「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湯麵是我們家小姐吃的嗎?」
陌青苗好笑道:「有什麼不能吃的?我們這兒可沒燕窩魚翅,愛吃不吃隨你。」她將春蕾的分也端上。真是一對作威作福的主僕。
「有什麼話吃飽再說吧。」陌青禾給妹妹使個眼色,兩人又走了出去,卻意外在廊上遇見裴羲。
陌青禾欣喜的神色讓裴羲心中湧上溫暖。幾天沒見她更顯嬌豔,臉蛋緋紅,眼波流轉,煞是動人,若不是還有外人在,他定將她抱個滿懷。
「你怎麼……」想著春蕾會出來偷看她們走遠沒,她拉著他的手急急走到轉角。
「這麼想我?」裴羲語帶調侃。
陌青苗憋住笑,很識趣地與廖延興走避,一會兒就不見蹤影。
陌青禾沒忽略妹妹掩嘴而笑的模樣,不由得惱怒地對裴羲說道:「不要胡說八道。」
「哪裏胡說八道,莫非你不高興見到我?」他促狹道。
她嗔他一眼。「你說話也看著場合,還有人在呢……」
「哪有人?」他挑眉。
陌青禾左右張望,妹妹與廖延興早不見蹤影,她羞惱道:「你越來越不正經。」
他忍笑。「你不喜歡?」他撫上她的臉。
她又瞪他一眼,才不落入他的陷阱。「你是為樊姑娘來的?」
知道她害羞,裴羲暫時放過她,說道:「她母親讓我帶她回去。」
「你打算怎麼跟她說?」
「教她不要再任性……」
「你這樣說她怎會聽?」她笑著搖頭。
「那你希望我怎麼說?」
「我也不知道,不過她的心情我多少能理解……」她歎氣。
「她跟你說了什麼?」他撫過她糾結的眉心。
「她……」陌青禾頓了下,不知該怎麼說。
聽見走廊傳來腳步聲,裴羲轉頭望向來人,老易緩緩走來,說道:「少爺。」同主子打招呼後,才轉向陌青禾。
「青禾姑娘,有位徐敏寬公子說是你同村人,帶禮來祝賀你的婚事,我把他安置在大廳。」
陌青禾臉色倏變,表情震驚。
裴羲挑起眉宇,說道:「知道了,讓人先送茶過去。」
「是。」老易慢吞吞地往廚房走。
陌青禾回過神來,卻仍是心神不寧。「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驚覺自己有些語無倫次,她忙在腦中喝斥自己鎮定些。
「他應該在溫州才對。」剛剛樊翠蓉還特意提到徐敏寬,莫非是她搞的鬼?
「你想見他?」裴羲盯著她的臉蛋。
她怔怔地望著他。「如果你會生氣,我就不見他。」
沒料到她會如此回答,裴羲一時沉默下來。他當然能禁止她去,但他希望是她自己不想見。
「我不想你心裏不快活,還是不見了。」她蹙眉。
欣喜於她的回答,他忍不住將她攬入懷中。「不見也無所謂?」他撫過她的眉眼。
陌青禾微笑。「無所謂,但如果你允許的話,我還是想與他說幾句話,讓他知道我過得好,希望他能放下愧疚。如果你不希望我見他,我便不見。你是我要白頭到老的夫君,我不想你疑神疑鬼,心裏不痛快。」
他揚起笑。「你太會說話了。」他低頭在她嘴上親了下,用力攬緊她。他當然不想她去見徐敏寬,但他也不想她在心裏留著遺憾。人對遺憾的事總是孜孜念念,他自然不願青禾惦念著徐敏寬。
「好吧,你能去見他,但別說太久。」他說道。
她綻出笑容。「謝謝,你真好。」她滿心感激,正欲退出他的懷抱,他卻突然低下頭,吻上她的唇。
溫熱的舌滑入她口中,使她膝蓋虛軟。她抓緊他的衣裳,氣息沉重紊亂。他像是要吃掉她似的,越吻越深,她幾乎無法呼吸。
他的攻勢一波又一波,舌頭與她糾纏不休,雙手撫過她柔軟的曲線,引起她一陣顫慄,身子越發熱燙。他的氣息纏繞著她,使她除了回應外,無法再想其他。
她甜美得如同糖蜜,裴羲饑渴地吻著她,噬咬她的雙唇再熱情舔吮,恨不得將她揉進身體裏……
「啊……」
一聲驚叫將陌青禾震回,她慌張地推開裴羲,轉頭發現碧蓮托著食案,踉蹌地往廚房奔去。
這下慘了……那三個丫頭又要鬧得人盡皆知了。
「都是你。」陌青禾羞惱地看著裴羲,她的嘴到現在還熱熱的。
裴羲揚起得意的笑。「好,你現在能去見他了。」她髮絲微亂,一臉桃紅,嘴唇紅腫,美眸含氤,任何人見了都曉得她剛做了什麼。
原來他是故意的!
陌青禾氣得差點沒踢他,他卻不知反省,低頭又在她嘴上吻了兩下,陌青禾生氣地推他,氣衝衝地走了,還不忘回頭瞪他一眼。
裴羲心情愉快地笑著,悄悄地跟在她後頭。
雖然已做好心理準備,可一見到徐敏寬時,她的胃還是緊繃了下,心中帶著一絲惆悵,只是已不再有喘不過氣的痛苦與哀傷。
她甚至能對他揚起一抹笑容。「真的是你。」
兩年的時間讓他變化不大,但眉眼間已少了那份稚氣,身子瘦了些,臉頰也比以前有棱有角,不過卻帶著倦色。想到樊翠蓉說他病了,她立刻問道:「你生病了嗎?」
徐敏寬怔怔地望著她,直到她又問了第二次,他才回過神來。
「受了些風寒。」若不是在路上染上風寒,他還能快些回鄉。「聽說你要嫁人,我給你送賀禮來。」他指著桌上的幾樣禮品。
「讓你費心思了。」
「哪裏。」
疏離客氣的話語讓陌青禾忽覺荒謬,他們一向有話就說,何時成了這樣……連陌生人都不如。
「你怎麼知我要成親了?」她問,雖然徐敏寬的父母與弟弟還住在這兒,可就算他們聽到風聲,應該也不會寫信告訴他才是,畢竟說了又能如何,只是擾亂徐敏寬的心神。
「我收到一封信說你遭人逼婚……」他拿出袖裏的信遞與她。
陌青禾驚訝地接過信,連站在窗下偷聽的裴羲也難掩訝色。誰會給徐敏寬通風報信,而且還是不實的消息,難怪徐敏寬會趕回來,怕是不想青禾受委屈。
「可待我回村問了雙親,他們卻說你沒遭人逼婚,把我也弄糊塗了。」
陌青禾已看完信,抬頭問道:「這信能給我嗎?」信寫得很簡單,不過語氣很急迫,說她讓人逼婚,整天以淚洗臉,甚至還懸梁自盡,為了取信徐敏寬,還將她住哪兒、長什麼模樣、家裏有哪些人都寫得一清二楚。
徐敏寬頷首。「你知道是誰?」
「嗯。」她點頭。「細節我不便告訴你,不過你放心,我真沒受到委屈,裴少爺也在府裏,你若想我能讓你見見他。」
「聽你這麼說,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他垂下眼,怕家人欺騙他,他自個兒也做過調查,曉得新郎官就是莊子的主人。
「知道你為我擔心,還特地趕回來,我很感激。」她真誠道。
他卻露出一絲苦笑。「我……」許多話他不知該怎麼說,說了像是在為自己脫罪,也顯得矯情。
他吐口長氣,說道:「對不起……」他早該對她說的,卻始終不敢來見她。
他的道歉讓陌青禾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麼。她怨過他、恨過他,但也明白父母之命難違,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裴羲那樣敢與父母抗爭。在父母與她之間,他選擇了父母,她無法譴責他,只能說他們終究沒有緣分。
碧蓮在這時走了進來,規規矩矩地上茶上糕點,末了又恭敬地退出,神情沒有一絲探究與好奇。陌青禾微微一笑,若是姑姑瞧見了定要稱讚,可想到碧蓮撞見她與裴羲親吻,她的臉又一陣熱,趕緊轉移注意,問道:「你氣色不好,吃點東西吧,這些是今天早上才炊蒸的,你吃吃看味道是否跟你記憶中的一樣,還是更好了?」
屬於他們的那份情終究已過去,她也不是來與他懷念過往,只希望他見著自己過得很好,沒有被逼婚,便能釋懷,不再惦念著她。
終究她嫁人後,他們要再見上一面怕是不可能,何苦讓他愧疚一輩子。
白色的糯米糕上夾著點點桂花,中間還抹著桂花香味的糖蜜,是他以前喜歡的糕點之一。
他拿起桂花糕,熟悉的香味盈滿他的鼻,他的手不覺顫抖,咬下一口,桂花、糯米及糖蜜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濃郁香甜,是他熟悉的味道……
我做的桂花糕,給你,不好吃也得給我吃下去。
霸道的話語夾著爽朗笑聲,十一歲的陌青禾站在他面前,笑笑地將桂花糕拿給他。
眼中淚水浮上,徐敏寬假意抹著額上的汗,悄悄隱去眼角的濕意。
「好吃,比以前更好吃,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他扯出一抹笑。
「不嫌棄的話帶些回去。」陌青禾說道。
他點點頭,又吃了口桂花糕,掩飾臉上不自然的表情,袖口再次抹抹額。
「你……」陌青禾輕擰眉心。「我現在過得很好,你放心。」
他頷首,知她說的是真話。她氣色很好,眸子也滿是光彩,更別說她方才進門時,雙頰如桃,一臉春風。
「如此很好。」他輕聲說了句,又吃糕點,喝了些茶,表情卻是悵然若失。
陌青禾想問他如今好嗎?是否有孩兒了?可怕太唐突,又擔心他不自在,最終緘默著。之後他問了幾句陌豐栗的近況,她模糊帶過,只說他欠了賭債逃走,下落不明。
兩人又沉默半晌,他起身道:「我該走了。」
她點點頭,也沒留他,只道:「你保重,多注意身子。」
「你也是。」他想見裴羲,看看那男人長得什麼模樣,轉念思忖,見了又如何,再說他與青禾兩小無猜一起長大,還曾有過婚約,裴羲肯讓青禾來見他已是大度,他也不能不識趣,與青禾見面已如此尷尬,何況再添一人?
他行至走廊,默默走了幾步後,便轉頭道:「我走了,不用送了。」
「好,等等,糕點……」
「不用了。」他搖頭,雙眼定定地看著她,像是要將她如今的模樣印在腦中。「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過得好的,你也要如此。」
她點頭,故意道:「你可得吃胖點,瘦成這樣,都成猴了,讓人誤會還以為朝廷沒發月俸,把官員餓成難民。」
他露出笑容。「嘴巴還是這樣不饒人。」
她輕笑著。
看著她的笑容,讓他一時百感交集,各種滋味紛上心頭,眼前又是一陣水氣,他決然轉過身,踏步離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6-26 00:36:10
第十章
陌青禾看著徐敏寬的背影遠去,彷佛又瞧見當年他進京趕考,她站在山丘上,見他越走越遠,想喊他又不敢,因為他的家人就在前方,她不敢造次,妹妹心急地幫她喊了:「敏寬哥你要早點回來,姊姊等你啊!」
風吹著他的髮他的衣袖,那天他穿著青天藍衣,是她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肩膀一高一低,他卻不嫌棄,歡喜地收下,離家那天穿的就是她縫製的衣裳,天藍的顏色,清朗如空,與藍天相映,最後成了一小點,消失在遠方,隱沒在流逝的時光裏。
她大喊卻沒有聲音,想哭卻已沒有眼淚,那些酸甜的回憶、歡笑的言語、苦澀的滋味成了一連串破碎的記憶,在她眼前翻飛。
褪色的袍子消失在廊道轉角,似是隔開兩人的水流,翻出一朵浪花,最終支離破碎,回歸入水。
她的眼前突然被一隻手覆蓋,阻隔了所有的視線與回憶,溫暖有力的手臂環住她的腰,溫暖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
「這是最後一次為他哭泣。」
她轉過身撲入裴羲懷中。「對不起……」她抱緊他,淚水落在他的胸口上。
他歎氣,雙臂環緊她。「我很不高興。」
她在他懷裏點頭,讓他的溫暖與力量支撐她。「以後再也不哭了。」
他抱得更用力。「告訴我實話,你真的不在意他了嗎?」
她抬起沾滿淚的小臉,以手背拭去微涼的濕意。「你不相信我?」她瞅著他深邃的黑眸。
他撫過她眼角的淚。「我相信但又懷疑。」他知道自己矛盾,但心中就是莫名的不舒坦。
陌青禾歎道:「我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傷感。」她真誠地望著他。「我難過的是那些回憶,還有曾經擁有過的快樂,感歎花曾經開得那麼美,卻終究凋零,筵席裏談笑風生,飲酒高歌,最後杯盤狼藉、曲終人散。」
他明白她的意思,可就是不痛快。
她抬手拂過他緊皺的眉心。「我很感激你的寬大。」
他抓住她的手。「我一點都不寬大,也不想寬大,你要忘了他,知道嗎?」他皺緊眉頭,神情不悅。
忽然領悟到他在吃味,陌青禾綻出笑。「好。」
她環著他的腰,臉蛋靠在他胸上,感受他的溫暖,聆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原本波動的情緒慢慢平穩下來。彷佛感受到她的平靜,他的心也慢慢靜下,感受彼此的氣息與溫度。
半晌,他聽見她溫柔的聲音。「請你相信我,我與他真的過去了,如今你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比我想的還要重要很多、很多。」
裴羲聽了,難掩喜悅,嘴角勾著笑容,先前的不安瞬時煙消雲散。他抬手滑過她的髮絲,決定再不提那些舊事了。
他低頭在她額上親了下,陌青禾害羞地紅了雙頰,見他又要吻來,她忽然想起一事,忙道:「樊姑娘還在書房。」
同樣的計謀可不能讓他得逞兩次,若是腫著唇去見樊翠蓉,說不定她還以為自己與徐敏寬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來。
「我去同她——」
「還是我去吧。」若讓裴羲出馬,少不得把樊翠蓉罵一頓,到時又是吼叫與淚水,只怕這麼折騰依然事倍功半。她與樊翠蓉不是閨中密友,說知心話只怕她也不領情,不如從春蕾下手。
「一會兒我把春蕾叫出來,你聽到我提你的名字就站出來嚇嚇她。」陌青禾說道。
聞言,他忍不住笑道:「嚇人嗎?那簡單。」他與樊翠蓉說話簡直雞同鴨講,她若有好法子,他也省心。
她笑著與他牽手往書房走,示意他在轉角處待著,隨即走進書房。她瞥見碗內皆是一點湯料不剩,滿意地點頭,抽出袖內的信交與樊翠蓉。
樊翠蓉一見信封上的字臉色陡變。「你——」
「打開看看吧!」
樊翠蓉故作鎮定。「真能看嗎?不會是你寫給徐敏寬的情書吧。」
陌青禾決定不再與她廢話,冷聲道:「他來過又走了。」
樊翠蓉驚訝地站起。「徐敏寬來了又走了?」可惡!她竟然不知道。
春蕾立刻發難。「你竟然與男子糾葛不清——」
陌青禾淩厲地瞪向她,春蕾懾於她的氣勢,沒敢再接話。
「這封信可是你寫的?」她看著樊翠蓉。
「我怎麼會寫信給徐敏寬?」樊翠蓉立刻撇清。
「你今天還刻意跟我提到他。」陌青禾也不在這事上糾結,她並非要定樊翠蓉的罪,只是希望把話講清楚。
樊翠蓉不屑地哼一聲。「提了又怎樣,你的破事隨便打聽就有。」
陌青禾冷厲地看著她。「我一直對你很容忍,因為你的心情我感同身受,但你若以為我好欺負就大錯特錯了,請你打道回府吧!」
「我不回去!」樊翠蓉氣嚷。
「那你想怎麼樣?見縫插針找我麻煩?」
「我不許你跟羲哥結婚!」她怒道。
她孩子氣的說法讓陌青禾又好笑又好氣。「你打算怎麼阻止?」
樊翠蓉一時語塞,隨即說道:「你……你可以嫁給徐敏寬,你不是很喜歡他嗎?他聽到你要嫁人就急著回來,你們……」
「你能不能清醒一點?」她斥喝一聲。「這件事裴少爺已經知道了,所以你不要再費心琢磨怎麼破壞婚事。」
樊翠蓉驚愕道:「羲哥……他……」
「你要見他嗎?他在外頭,剛剛徐敏寬來的時候他也在。」陌青禾說道,暗示她不要繞著徐敏寬製造問題。
得知自己的計謀無用,樊翠蓉氣得說不出話來,一方面卻又傷心。難道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羲哥與別的女人拜堂嗎?
她頹然地坐回椅上,失神地望著地面,淚水奪眶而出。
陌青禾歎氣,朝春蕾使個眼色,兩人到了廊道後,陌青禾才道:「你心疼小姐,縱容她做這些事,我實在要罵你一聲糊塗——」
「你才糊塗。」春蕾怒目而視。
陌青禾顰額蹙眉。「瞧你也是機伶人,怎麼讓你家小姐一錯再錯,你若真為她好,就找些事讓她做,轉移她的心思。」
「若不是你——」
「現在說這些有用嗎?」她打斷她的話。「你再這樣糊塗,回去後樊夫人少不得要責罰你。」
春蕾心頭一驚。
「沒勸著小姐還讓她這樣胡鬧,裴少爺你也是知根熟底的,難道沒有我他就真會娶你家小姐?若他有這份心思,早上樊家提親了,我是什麼人,就是個鄉下廚娘,難道還能支使裴少爺?」她不知春蕾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這點道理也不明白。
但她不知春蕾也是心儀裴羲的,若自家小姐嫁給他,自己有很大的機會成為通房,甚至被納為妾,因此才會幫樊翠蓉出餿主意,匿名寫信給徐敏寬,讓他自溫州趕回來。
只是沒想到徐敏寬中途病了,耽擱不少時間,這事她們自是無從得知,還以為徐敏寬冷心無情不來了,方才對陌青禾說徐敏寬憂心如焚,也不過是隨口瞎說,想瞧瞧陌青禾的反應,只盼她還掛念徐敏寬,取消與裴羲的婚事。
其實裴家下聘前,樊翠蓉就想出門阻止,無奈讓父母關在房裏,才會拖延至今。明知可能徒勞無功,她還是來了,就盼著陌青禾改變心意。
「你去勸勸她吧,別讓她再動歪念頭了,樊老爺那麼疼她,又怎會在婚事上委屈女兒,定會再為她尋覓如意郎君,我言盡於此,你自己看著辦。」陌青禾加上最後一句。「你若聽不下我的話,我讓裴少爺親自來跟你說吧。」
話畢,裴羲如同鬼魅般出現在走廊盡頭,春蕾嚇得幾乎站不住,忙道:「我去勸小姐!」她神色慌張,急匆匆進房,差點讓門檻絆倒。
陌青禾走向裴羲,卻發現他仍皺著眉頭。「怎麼?」
「信是翠蓉寫的?」他站在書房另一側,所以也聽到了談話。
她頷首,發現他臉色更壞,太陽穴的青筋隱隱跳動著,她覆上他的手,柔聲道:「算了。」
「她實在太任性……」
「噓。」她拉他走。「別說了,只要她不再找麻煩就好了,若是她又想耍手段,再由你出面,把她罵得後悔認識你這大惡人。」
他揚眉,黑眸盈著笑意。「原來我在你心中是大惡人。」
她笑靨如花。「是惡人沒錯。」
他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需顧忌了。」
他伸手要抓她,但陌青禾早已防備,敏捷地跑開,直到遠離書房後才敢笑出聲與裴羲追逐。他手臂一伸抓住她,故意攔腰抱起,惹得她又是笑又是叫。
沒想碧蓮、蘭香、菊芳三個丫頭在這時走來,見少爺與青禾姊親昵地抱在一塊兒,頓時哇地一聲,掩住眼睛,只有菊芳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瞅著,碧蓮與蘭香拉著她跑走,一邊嚷著:「我們什麼都沒看到——」
陌青禾簡直無臉見人。「快放我下來。」
他促狹道:「我可是惡人,怎能放下小娘子?」
「別鬧了,一會兒又有人來怎麼辦?」她掙紮著想下來。
「都走了怎會再來?」他抱著她走到涼亭後,才放下她。
陌青禾臉蛋紅暈未褪,杏眼含羞,嗔怪地瞅他一眼,他笑著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纏,與她靜靜欣賞園子裏的花草樹木。
雖然彼此沒說話,卻自在愜意。他喜歡她在身邊的溫暖與恬靜,想到以後家裏的溫馨與飯菜香,胸口激蕩著暖意。
微風拂來,他低頭看她,她也正好抬起頭,四目相對,同時漾出了笑容。
兩個月後
出嫁當日,天氣微涼,陌青禾一早就坐在椅上如木偶般任人擺弄裝扮,心裏各種滋味交雜,有喜有酸,緊張中夾著不安。陌雪梅耳提面命要她注意這注意那,陌青苗卻是眼眶紅透,哭得比姊姊還誇張。
雖然婚後裴羲與她會在山莊住一段時日後再啟程去江寧,但看著花轎出門,陌青苗還是克制不住哭出聲。
陌雪梅不好在婚禮當天訓斥,怕衝了喜事,只得不停給陌青苗使眼色,偶爾掐幾下她的臂膀,示意她克制。
鑼鼓喧天,沿路敲敲打打,陌青禾坐在轎裏,心中惶恐不安。就這樣嫁人了,以後再不是姑娘,而是婦人了……
想到親人,她眼淚不禁落下,卻還得咬牙強忍,姑姑與媒人叮嚀再三,大喜的日子不能把妝給哭花了,只得把眼淚忍下。
裴羲承諾她婚後還會在莊子住一陣子,待青苗的婚事確定後才會帶她回江寧,至於姑姑他自是歡迎。陌青禾很感激他的大方,只是姑姑遲遲沒答應,令她憂心。
花轎離家越遠,陌青禾心越慌,直到進入裴家,裴羲出現在身旁時,她才感到一絲安心。
接著便是一連串的禮儀,弄得陌青禾頭昏眼花,直到被送入新房後,她才終於能喘口氣。
裴羲在外頭招待賓客,她則坐在床上打盹。昨晚與青苗說了一夜的話,又折騰一天,實在累人。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奴婢們說著姑爺來了,她才振作起精神咽下呵欠。當裴羲挑開她的紅頭巾時,正好對上她睡眼惺忪的臉,他忍不住揚起笑容。
紅豔的胭脂與衣裳將她襯托得美豔動人,令他口乾舌燥、心口怦然,可她困倦眨著雙眼的憨樣又令他想笑,從沒見過她憨傻的模樣,沒想到如此可愛。
兩人並肩坐在床上,喝過交杯酒後,奴婢們識相地退下,關上房門。陌青禾低著頭,指甲陷入掌心,驀地一隻修長的手覆上她的手背,她的心如入油鍋,怦跳得厲害。
「想什麼?」他低聲問。
「煎魚。」
他眨了下眼,笑出聲,陌青禾這才發現自己說了蠢話。
「肚子餓?」他問。
她先是搖頭,旋即又點頭。一早就起來梳妝打理,緊張得吃不下飯,上轎前胡亂塞了幾塊糕餅,現在還真有些餓了。
「可惜滿桌都是乾果,要不讓人給你拿條魚……」
她總算抬起頭嗔他一眼。「這像什麼話?」
裴羲微笑。「來。」他拉著她的手到桌邊坐下。「吃點糕點也好。」他順手斟上酒。
明白他是想讓自己輕鬆些,陌青禾心底暖暖的,拿起棗糕吃了一小口,他又端起酒杯送到她嘴邊。
「我可以自己……」
「我聽人說你餵我一口、我餵你一口,感情長長久久。」他認真道。
她緋紅著臉,一臉狐疑地望著他。「真的嗎?」剛剛的交杯酒不就是互相餵酒嗎?
「是我特意向人打聽的。」他又餵她喝口酒。
她沒回話,懷疑他在捉弄她。
「娘子不替為夫斟酒嗎?」他挑眉。
一聲「娘子」讓陌青禾連脖子都紅了。她放下棗糕,為他倒酒,見他一臉期待,她只好端起酒杯,送至他唇邊。
他眼露笑意,啜飲一口,隨後也讓她飲下一杯。
幾杯黃湯下肚,她的身子熱了起來,忙道:「不能再喝。」她並非擔心喝醉,而是他在外頭已喝了不少酒,還是節制些好。
裴羲放下酒杯沒再勉強她。洞房花燭夜,新娘喝得爛醉也不好,他只是想讓她放鬆,無意使她醉倒。
幾杯酒下肚,拘謹不再,陌青禾緩聲道:「剛剛想到煎魚不是因為我想吃魚,而是想到母親教我煎魚的時候,我擔心魚下鍋時爆出油花燙著手,所以遲遲不敢將魚放下,緊張得不知何是好。」
他溫聲道:「原來如此。」
她衝他一笑,燦爛如星。「我會做個好妻子的。」
他的胸口暖暖的,手指撫過她的眉眼,柔聲道:「我會待你好的。」
她點點頭,紅霞滿頰,他傾身吻上她紅豔的小嘴,惹得她輕顫不已。他橫抱起她往大床走,陌青禾害羞地將臉埋在他頸肩。
裴羲將她輕放在床上,溫柔地吻著她,一面動手解開她的衣裳。
「我們得在這兒住三天才回莊,若是祖母與母親沒給你好臉色,你且忍著,不須與她們計較。」他撫過她柔嫩的臉頰,柔聲說道。
「我知道。」她深情地看著他。婚前裴羲便同她說了不少家裏事,她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不想她因家人冷漠態度而難過。
想到他自小便受到漠然對待,她心中滿是不忍,暖聲道:「我不會在意他們的,我只在意你,以後由我疼你。」她抬手捧著他的臉。
他輕笑,心中滿是暖意。「你想怎麼疼我?」
見他眼神曖昧,嗓音低啞,她脹紅臉,嗔道:「你想哪兒去了?」
他低聲笑著,褪去她的禮服,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衣上,示意她為他脫衣。陌青禾臉紅得都要滴出血來。早知道剛剛就多喝幾杯。
她緊張地在他衣上弄了許久,才終於褪下他的外袍,想抽手他卻不肯放,繼續拉著她的手解中衣。陌青禾低著頭,不敢瞧他,直到他故意將她的手放進褻衣內,她才驚訝地抬起頭。
出嫁前,姑姑找了婆子來與她說些閨房之事,她聽得臊紅不已,雖然多少知道些,可一觸及他裸露的胸膛,還是被嚇住。看春宮圖聽婆子解說是一回事,實際用手摸了又是另一回事。
「娘子怎麼又低頭了?」他低聲在她耳邊問。
這人怎麼越來越愛捉弄她?陌青禾困窘道:「你……」
他笑著吻上她的耳朵。「娘子現在就像一道佳肴,為夫可得慢慢吃才是。」他慢條斯理地拉開她褻衣上的細繩。
「別說了。」她抬頭瞪他。
他笑著拉開她的褻衣,紅色肚兜上繡著一對鴛鴦,雪白的肌膚一點點呈現在眼前,令他黑眸燃起一簇,血液奔流……
陌青禾羞赧地想遮住自己,卻讓他握住雙手,他傾身在她圓潤的肩上咬了口。「你真香。」
「因為……抹……抹了香粉。」她氣息不穩地說。
她認真的回答讓他微笑,抬頭親吻她的小嘴,褪下身上的褻衣,拉起她的手放在他背上,她害羞得不敢動,只覺他肌膚熱度沁入掌心。
當他的手滑入肚兜內,摩挲她的腰時,她身體一扭,差點翻過身去,她急忙推他。「會……會癢……」她在他唇下喘氣。奇怪,自己明明就不是怕癢的人,怎麼他摸著就覺得癢。
裴羲淺笑。「那摸別的地方好了。」他順勢往上移,罩住一圓丘壑。
她喘得更厲害,慌得想推開他的手。「等……等一下……」雖然婆子講解過,可是怎麼沒說會有這麼奇怪的感覺,又麻又癢的。
陌青禾在他身下扭來扭去,弄得他血脈賁張又想笑。「別推我的手。」
她脹紅臉。「感覺很奇怪。」
「哪裏奇怪?」他拉下肚兜後的細繩。
她更緊張了。「等等,吹蠟燭……不行,龍鳳蠟燭得點整晚,床幔……」她結結巴巴地說。或許暗一些她就不會這麼害羞。
他在她燒紅的臉頰上親了親後,才去扯床幔的綁帶,掩住大床,轉頭時卻見她將被子拉過頭蓋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不動聲色地脫下敞開的褻衣與褻褲,裸身滑入棉被中,一把將她抱住,只聽得陌青禾驚呼:「你……你……」接著,聲音隱沒在他口中。
很快地,她的衣裳也被褪下。陌青禾腦袋昏沈,臉兒燒紅,只覺得自己與他像兩條光溜溜的魚,不停地在水裏翻轉,而且那水還是滾燙的。
她無法呼吸,喘道:「紅燒魚,要焦了……」
裴羲忍不住笑出來。「你這樣倒有點像紅燒魚,為夫開動了。」他低頭往她胸口吻去。
彷佛一把火燒來,她腦袋又昏了,只感覺自己真變成了一條外酥內軟、香噴可口的紅燒魚。
朦朧間,聽到他低沉的話語,她抱緊他,輕聲喃著:「相公。」感覺他抱得更緊,如一團火焰包圍著她。
陌青禾摟得更緊。如今,他是她的丈夫了,一抹幸福在她唇畔綻開,想著五官與他相似的孩子們在屋裏跑來跑去,她笑得更甜,將來的日子,令人期待……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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