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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甄]愛情從來不曾走遠[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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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9-17 20:19:49
標題:
[采甄]愛情從來不曾走遠[全書完]
愛情從來不曾走遠
作者:采甄
如果她沒有在迷迷糊糊中聽到死黨好友與自己男朋友的對話,
那麼……是不是就會一直被蒙在鼓裡?
原來……原來好友真正愛的人是她男朋友,
而不是那個對她極盡呵護疼寵的男人。
面對罹患絕症的好友,她有著無比的心疼和掙扎。
考慮著是否該退讓成全……
但,愛情啊,又豈是退讓成全就能獲得圓滿的。
相熟的四人,至此陷進前所未有的痛苦——
男友的同學愛好友,好友愛的是她男友,
她,到底該怎麼抉擇?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9-17 20:20:20
楔子
星期天,卻是個工作天。
和國外客戶約好到台中見面,偏偏車子的冷氣出了點問題。好個十一月的秋老虎,讓我和小杜悶出一身汗。
「安姐,現在時間還很早,我看還是先送你到飯店check in,再請附近的車廠檢查看看。」小杜說。
小杜是部門裡的資深專員,做事一向謹慎小心;我聳聳肩,由他安排吧。
辦妥住房手續,略微梳洗後,我倚著落地窗看著市區景色;這久違的城市,似乎離我的記憶越來越遠了。
假日還要工作……我歎口氣,懶懶的窩進沙發裡,打算用無聊的電視節目度過等待的時間。但是不知怎麼地,心裡老是定不住,畢竟,這是曾經充滿回憶的城市呀……
我又歎了口氣,認命的起身,披上外套出門。
沿著飯店前的名品店一路過去,我走到了附近的百貨公司,沒入略微擁擠的人潮中。其實並沒有真的要買些什麼,只是想隨意走走逛逛。
也好,就到超市走走,順便買瓶飲料吧。
日商百貨的超市果真是藏寶之地,來自不同產地的各式生鮮冷藏食品、香料調味品……我一邊嘖嘖讚賞,一邊四處張望著。逛到飲料櫃前,我正猶豫著該拿日本綠茶或是礦泉水時,眼角餘光瞥見一個有些似曾相識的身影,慢慢地由遠而近,越來越靠近,終於停在我的身旁。
我詫異的抬頭。
是他,傑笙。
那柔和的眼神,溫煦的笑容,斯文的身形,這麼多年了,一切一如往昔。
「嗨。」他笑著。
這突如其來的震撼,讓我的心跳猛然一停,漏了好幾拍。還來不及思考,有個嬌嫩的聲音已經闖入我們之間。
眼前是個纖細的女子,中長的直髮,有著秀氣的五官和淨白的肌膚,細框金邊眼鏡襯著白皙的臉龐。
「遇到朋友啦?」只見她攀著傑笙的臂膀,親暱的靠在他身邊。
傑笙伸手摟著她,笑著回答:「喏,猜猜是誰?」
我的心跳還沒恢復正常,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結婚了?這些年過去,是該成家立業了……
「咦!」她驚訝的喊。「你是小安!」
看來她也認識我。但是……我認識她嗎?硬生生把心底的波濤洶湧全給壓下,我刻意裝作若無其事,鎮定地點頭微笑。
「嗨,你好,呃……星期天……休假?」
「嗯。她吵著吃螃蟹,所以就出來買了。」傑笙無奈的搖頭,寵溺地笑著:「你要知道,現在可是她說了就算數。」
身旁的女子挺直了腰腹,拍拍頗具規模的肚子,驕傲的笑了。
原來不只成家立業,五子登科也離之不遠了。
「你也住台中嗎?小安。」她撫著肚子,熱情的問。
「不,我只是……只是出差。」
「這樣啊。我們搬到台中來了,你找時間來坐坐嘛。」
「嗯,好、好的。」
傑笙不說話,只是微笑著,認真的看著我。正覺得心慌意亂時,我的手機響了。
感謝老天,是小杜!「安姐,車子搞定了。」
「嗯,我馬上回飯店。」
「要走了?」傑笙還是盯著我看。
我點點頭,臉龐莫名的一陣燒熱。
「手機借我。」他輕碰我的手,手機瞬時滑到他的掌中。
只見他按摸了幾下,笑笑地像是變魔術似的,把手機放入我的手裡,一陣暖意。
「那麼,有機會的話……下次……再見了,兩位。」我恨自己的大舌頭。
「一定要來台中唷!」她熱情的握了我的手,溫溫軟軟。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個地方的,總之,當我回到飯店時,感覺恍若一場夢。
和客戶吃過晚餐,微微的酒意伴著睏倦,我有些想睡了。回到飯店房間,隨便洗把臉,打算早早上床補眠,這時手機卻啦啦啦響起。
「哪位?」我有氣無力的按下通話鍵。
「小安,我是傑笙。」
轟!立即清醒了。
「嗨,你好。」沒頭沒腦的這麼答。
「還沒睡吧?」他輕笑著。
「唔……正打算去睡。」
「這麼早?累了?」
「剛和客戶應酬回來,有點累,明天還要開會……」
「這樣啊,那就不吵你了,早點睡吧。」他明快的下了結論。
「嗯。好。」雖是這麼說,卻不知該如何掛電話。
「一夜好夢,小安。」
「謝謝,晚安了。」是該掛電話了,我還在等什麼……
或者,他也在等什麼?
「那……呃……請幫我問候大嫂。」我怎麼又冒出這句?天啊,誰來幫我掛電話!
「大嫂?什麼大嫂?」
「下午那位……不是大嫂嗎?我是說你太太,就是跟你在一起的那位……」
一肚子疑惑,我說得吞吞吐吐。話還沒說完,那頭傳來一陣笑。看來我一定是弄錯了些什麼。
「那是傑苓啊。不認得她啦?」
是傑苓?是他那個長期住在多倫多、早已嫁為人婦的妹妹?
我既驚訝又羞赧,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原來你以為她是我老婆?呵呵呵!」還是笑。這人怎麼這樣!
「看起來很像嘛。」我訥訥的說。
「傑苓是我妹妹啊,看起來當然像嘍。」收起笑,他正經的說:「她不是我老婆,她和小伍結婚了。」
「啥」
轟轟轟!這個威力更強大,我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他們兩個各自離婚後,有一天忽然覺得彼此最適合,就這樣在一起了。」他仍然帶著笑。「都結婚三年了,傑苓這胎已經是老二了。」
「看來你的進度完全沒有跟上,找個時間給我吧,小安。」
這是怎麼回事?這些年來,我以為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誰知道卻是輕舟已過萬重山。
我把自己拋入軟綿綿的羽絨被裡,整夜難以成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9-17 20:20:49
第一章
我和小伍早就認識了。
商專畢業後,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台北某某貿易公司的業務助理,同事芝芝的男友阿正,是醫學院七年級的學生,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醫院裡過著苦命實習醫師的生活。芝芝常拉著我去醫院探阿正,也不知怎麼地,時日一久,我竟和那群實習醫師熟稔了起來,小伍就是其中一個;而傑笙,是另一個。
不過,熟識歸熟識,時空和距離總會讓許多人事物重新回到起始點。在決定到東京去過另一種生活後,一切似乎只能留在回憶裡了。
結束為期十六個月的東京頹廢流浪記之後,我在高雄找了個業務專員的工作,規規矩矩的過起上班族的生活。巧的是,甫加入從軍報國行列的小伍,在短期受訓後,從台中被分發到左營數饅頭;在他自稱舉目無親、只能靠朋友的淒涼情形下,我們越來越常見面,越走越近,最後在饅頭倒數進入個位數字時,我們竟然莫名其妙的,也牽起了手。
十指交握,掌心的溫度,熨平了青澀不安的心。那個冬天,我的胸口總是暖暖熱熱。
小伍退伍後,考進台南知名的教學醫院,正式披上白色外套,從住院醫師開始接受磨練。
對他而言,星期一和星期天是沒有分別的,急診室從來沒有安靜的時刻,一出又一出沒有劇本的戲碼隨時隨地緊急上演,永遠有打不完的病歷和報告,時時等著被病人罵、被護士罵、被前輩罵、被教授罵。
「我覺得,」他總是在難得的短暫相聚時,長長的吁歎一口氣。「我像是一條狗,被呼來喚去的狗,每天累得無法思考的狗。」
我只是笑。「喂,你別歧視狗啊。」
「我哪敢呀。」他一把摟住我,刻意裝可憐。「我只是覺得自己像是條老狗,需要被溫柔照顧的老狗……」
「欠照顧是吧?」我笑得陰險,伸出一雙魔爪,霍地往他的胳肢窩進攻。
「阿哈!你、你很過分,下次感冒、看我、還弄不弄藥給你吃、阿哈哈……」
「竟敢詛咒我,哼哼,你、完、蛋、了!」
我們總是這麼嬉鬧著。戀人之間不需要太多言語,只要相偎在一起,兩顆心自然會調整成同樣的頻率。
至於傑笙,在我和小伍努力調整彼此的心跳頻率之際,他正無法克制地陷入一段苦戀,女主角竟然是──我的多年好友,阿真。
阿真是我的國中同學。
本來我們完全不對盤的──我是最膽小怕事的乖寶寶,阿真則是班上的大姐頭。在那個考試第一的年代,無論我如何夜半苦讀至三更,成績單上永遠是滿江紅;阿真可就不同了,總見她晃來晃去,四處與人聊天嘻笑怒罵,卻是輕輕鬆鬆就進入前五名。
我常常含著眼淚緊盯課本,用不同顏色的原子筆用力的劃重點,耳邊卻不時聽見阿真和同學笑嘻嘻的相約下課後要去哪裡玩。
也許是她天生的俠女性格,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被納入她的保護區域裡,一路走來,竟也十多年了。
阿真樂天瀟灑的性格,大概和不太幸福的家庭背景有關。她的爸媽很早就離婚了,爸爸在台北另有家庭,阿真則是跟著媽媽住在台南。高三那年,她媽媽忽然看破紅塵,決定上山出家為尼,從此歸隱山林間,不再過問凡俗世事。
生活中有太多的磨難,讓她早練就了一身應對好功夫。
大學放榜,阿真考上有名的私立F大,她拿著成績單對著我哭。「活該,誰叫我不用功,只考上這種學校,這下不知道得打幾份工才能繳得起學費。」
不過也只看過她這麼痛哭過一次;擦乾眼淚,她立刻精神抖擻的去找工作了。
往後的電話裡,總是聽見她快樂的報告著:
「喔,小安,我真是太幸運了,工廠老闆答應讓我每天晚上都去當包裝員耶!」
或是──
「你知道那個家教學生的家長有多贊嗎?竟然要我以後陪他兒子吃飯耶!這下我不用煩惱沒東西吃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這麼快樂,反而是衣食無缺的我,老是愁眉苦臉。
阿真大學畢業的那一天,我以唯一親友的身份前往觀禮,她眼眶略紅,微微顫抖的說:「我、我終於熬過來了。」
然後抱著我大笑大叫。
少了昂貴學費的生活壓力,阿真更快樂了。她先是進入頗具知名度的藝術畫進口公司擔任業務工作,兩年後,她隨著主管離開,到台中另辟疆土。
當我把小伍帶到她面前,阿真難得嚴肅的上下審看小伍,才說:「你好,我是宋孟真,李祖安的監護人。」
我當場傻住。
幸好小伍反應快,馬上就接口:「你好,宋監護人。」
往後,每回小伍提起這段,總要恥笑一番。「都幾歲了,還監護人咧。」
阿真的說法也沒錯,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我是家中的長女,從小就被灌輸要照顧弟弟妹妹的觀念根深柢固,但是心底一直很渴望有人能寵著我、照顧我。
阿真就像是我的姐姐,寵著我、照顧我。
多年的現實生活把阿真磨練得圓融又精明能幹,她一向獨立,處事果決明快,彷彿所有的問題一到她手中,都會化成泡沫消失在空氣中。
喔,忘了提一件事,阿真還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一六八的修長身段,豐厚的大波浪長髮,說起話來抑揚頓挫,好聽極了。
每次和阿真站在鏡子前,我就覺得十分懊惱。瞧,我連一六0都不到,又明明吃得少,卻仍是隨手一捏就是五花肉。
「你看看,跟包子一樣。」小伍總喜歡捏著我的臉,搖頭歎氣。
阿真搬到台中之後,小伍陪著我一起去看她,還把在台中某教學醫院的傑笙也找來,四個人吃飯喝咖啡聊天,耗了一整個週末。
無意中發現傑笙的目光總是停留在阿真身上時,我心裡就有了快樂的預感。
傑笙很快就採取行動,仿若看上獵物的猛獅,一出手就是積極迅速,常常拎著便當去找不太認真吃飯的阿真,或是抽時間打電話和她閒聊,甚至會硬挪出時間帶她去看場電影或是散步什麼的。
「果真是我的好兄弟!」小伍不時回報最新進度,還非常讚賞傑笙的勇氣可嘉。「阿真太聰明了,這種女生我可承受不起,還是傑笙夠強,才有辦法應付喔。」
話一說完,又要歎氣。「唉,我只適合笨一點的女生,像你,笨得還挺剛好的。」
當然,他又少不了一頓打。說我笨?搞清楚,我可是大智若愚。
既然傑笙的攻勢如此強烈,我當然也得聽聽好姐妹的意見。
「傑笙?喔,他無聊的時候會來找我。」阿真不冷不熱的說。
「啥?無聊的時候?」我聽了忍不住大叫:「住院醫師會有無聊的時候?拜託你搞清楚好不好!」
「不然來找我幹嘛?我很忙耶。」她不耐煩的說。
「你、你、你難道感覺不出來,傑笙他、他在追你耶!」
「追我?追我幹麼?」她停頓一下,又問:「原來……男生追女生是這樣啊?」
我幾乎要尖叫了。「宋小姐,你的神經可以再更大條一點!」
「唉,我的神經再大條也比不上你呀。客戶來找我了,拜嘍。」三秒鐘內掛了電話,好,算你狠!
倒是傑笙,始終是不慍不火。他在電話裡笑笑的說:「至少都是朋友嘛。」
說是朋友,誰知道竟然會成了救命恩人。
接到阿真自殺的消息,我慌亂得雙手直發抖,連車子都無法發動,最後到底是怎麼把車子開到台中的,即使到現在想起來還是難以理解。也許冥冥之中有神明保佑吧。
傑笙說,本來是想找她一起吃飯的,公司的人說她請假兩天了,打電話到她家裡也沒人接,覺得不對勁,乾脆跑一趟。從一樓往上看,燈明明是亮著的,卻怎麼按門鈴都沒回應,一急之下,找了鎖匠來開門,才發現她躺在床上,血流一地。
還好發現得早。除了失血稍多之外,只要傷口處理得當,並不至於就這麼走上歸途。
她竟然想死!太令我震撼了。走過這麼多年艱辛的路,沒聽她喊過苦,現在竟然想死?
這簡直像是肥皂劇的內容,的的確確是發生了,讓人難以置信。
「對不起,對不起啊……」她閉著眼睛,沙啞的說。
「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全身顫抖,眼淚狂奔而出。
要不是傑笙,我還能看到阿真嗎?
「我活得好累。」她睜開眼睛,表情空洞,慘澹一笑。「這些年來,我活得好累,為什麼我爸媽卻活得那麼快樂?一個吃齋念佛,了卻紅塵俗事;一個再婚美滿,事業成功。而我呢?永遠都是孤單一人。」
「還有我啊!你還有我啊!這輩子你都不能……你不能……丟下我不管……」我完全失控地嚎啕大哭
這下真的成了八點檔的演員了。
傑笙緊張的靠了過來。「小安,你別這樣,事情慢慢講就好,別哭。」
我被他硬是拖出病房外。
「阿真現在情緒不穩定,你要冷靜,不如你先回去?這裡有我。」他表情嚴肅,堅定的看著我。「放心,我一定會守在她身邊,一定會讓她好好的活著。」
兩天後,阿真出院了。
電話裡,她的語調平靜:「我想了想,既然你說不能丟下你不管,我只好繼續活下來了。」
「嗚……你……嗚……」我還是哭,不過,倒是鬆了口氣,放心的哭了。
「搞什麼,這樣還哭啊?嗟……」她虛弱的說。
又過了兩個星期,傑笙開車送阿真到台南來。坐在成大的校園裡,阿勃勃樹上掛滿了黃澄澄的花串,阿真的氣色已經恢復許多了。
「我已經決定要搬去台北嘍。」她喝著珍珠奶茶,用力吸了一大口。
原來她爸爸不知從哪聽說她自殺這件事,驚嚇之餘,忽然發現這些年來完全沒有盡到作父親的責任,自覺愧疚萬分,於是決定把天母高級地段的一棟小洋房過戶給阿真,並要她立刻搬過去住,以便日後能略盡心意。
雖然這份心意來得有點晚,不過終究還是好事一樁。
「而且傑笙要開公司了,小伍應該會入股,他們要我幫忙打理。」
「啥麼?」
「你不知道嗎?」她吃驚的看著我。「小伍沒告訴你嗎?」
我搖搖頭,心情隨即沉重起來。
已經十幾天沒和他好好說過話了,急診室的工作是永遠也做不完的;每回去醫院等他,從午餐時間、下午茶,等到晚餐時間,連護士小姐都會自動把我算入便當數量裡了。
即使好不容易等到他能離開,通常也是疲憊萬分,總不能還賴著他不放吧。
老是這樣,我連去醫院都提不起勁了。
既然見不著面,講講電話總行吧?不,他連好好講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接起電話總是毫無元氣,問著:「有事嗎?」
「我……很想你,這算不算呢?」一直很想這麼問,但是始終說不出口。
我總是安慰自己:他的所有努力都是應該的,醫生是個天職,要照顧所有的人,我不應該這麼任性,老想著要他騰出時問給我,
我搖搖頭,對阿真輕輕地歎了口氣。
「怎麼了?吵架啦?」
「有得吵還算不錯呢。」我又歎了口氣。「唉,我們已經好一陣子沒一起出去了,連講電話的時問都沒有,他啊,每天在急診室忙得昏天暗地的。」
阿真驚愕地看著我,蒼白的薄唇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麼,不過最後還是合上了。
「傑笙要開什麼公司?他家裡不是有經營什麼事業嗎?」
「嗯。他想把家裡進口藥品這個部分獨立出來。」
我和傑笙其實並不很熟,只覺得他溫和有禮,是個還不錯的人,父母親經營藥品進口以及大盤配銷的生意,家庭背景很好。
「他是家裡的獨子,將來這些事業大慨也會由他接手吧。」阿真淡淡的說。
「如果是這樣,那何必這麼辛苦,還從R1開始受訓?直接回去接管家族企業就行啦。」
「他還是想當醫生啊。而且,公司目前經營得很好,以後就交給專業經理人掌管,也沒什麼不好啊。」
「意思是說……你是那個專業經理人嗎?」我呵呵笑。
「唉唷,我才剛開始學習啊。」她伸個懶腰。「以後還要跟他爸媽打交道呢,想了就擔心。」
「宋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有啥好擔心的?」我冷嗤一聲。但是,不對啊……
「慢著!只有醜媳婦才怕見公婆,你……該不會……嘿嘿嘿……」我故意誇張的笑。
阿真微微一笑,聳聳瘦削的肩膀,繼續喝珍珠奶茶。
「該不會怎麼樣?」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後而至,是傑笙。
「沒怎樣啊。」我笑得有些尷尬。「這麼快就停好車了?」
他掏出手帕替阿真擦汗。「台南真熱,我看換個地方吧,免得中暑了。」
阿真溫馴地由著傑笙輕柔的為她拭汗,瞠目結舌之餘,我聽見自己慌張而結巴的聲音:
「你……你們的關係有點奇怪……是不是……要解釋一下?」
傑笙笑得爽朗,溫暖的眼神始終落在阿真臉上。「你難道不知道,我已經從救命恩人升格成情人了嗎?」
「小伍沒跟你提?我以為他會告訴你。」他又補上一句。
這一刻,我應該要為好友感到高興開心,但是不知怎麼地,卻有股莫名的濁氣湧上胸口,把快樂的心沉沉地壓到底。
我覺得自己像是個局外人。
「小伍沒告訴你嗎?」這句話成了今天的魔咒,簡直像是500磅大槌,重重地擊在我胸口。
這表示——大、家、都、知、道!只有我,完全置身事外。
但是,有這麼多、這麼重要的事情發生,他卻一個字也沒提過;尤其是阿真發生事情之後,每當我在電話裡提到後續狀況,他也只是沉默,然後用著疲憊無奈的語氣說抱歉,因為還有一堆病人等著處理,不能再多說了。
我雖然不算聰明,但也不是太笨,這種情況下,難道還要拉著他講個不停嗎?
為什麼我們之間會變成這樣呢?我不明白。原以為他的沉默只是因為工作太繁忙,但是為什麼其他的人都能跟他聊上許多,唯獨面對我時就沉默?
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沉默只有三秒鐘,我立即堅強起來,對著兩人佯裝天真的笑。「我們該去哪裡好呢?去翰林喝茶好嗎?還是去莉莉吃冰?喔,晚上有沒有什麼計畫?我上次發現一家超讚的咖哩飯喔。」
「小安,」傑笙打斷了我。「小伍下午休假,剛剛已經去換衣服了,馬上就會過來。」
下午休假?當然,這個……他也沒告訴我。
我無力的一笑。「喔。那,嗯……想去哪裡都可以啊。」
阿真看著我,她的眼神有些疑惑、有些擔憂,這麼多年的交情,我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我故意裝生氣,翹高了嘴嘟嚷著:「等一下他來,我一定要好好修理他一頓。搞什麼嘛,什麼都不說。」
「算了吧你。」阿真呼了一掌過來,正中我有著惱人蝴蝶袖的臂膀。「騙誰!你哪捨得修理他啊。」
這一掌軟綿無力,雖然沒皮肉傷,不過威力直衝心口。沒錯,我一向是眾人口中最懂事、最體貼的女生,無論是在醫院眾多人的目光前,或是兩人獨處的時候,我從來不吵不鬧,努力保持耐心貼心的優質形象。
要做到不吵不鬧並不困難。小伍是個很好的男人,風趣幽默、認真工作,除了最近沉默得令人疑惑之外,我們之間從來沒有什麼特別的爭吵或是不愉快的事情。
小伍出現的時候,我的心情已經鬱悶到最極點,甚至可以感覺眼眶濕潤得隨時可以擠出一大串淚水。
四個人都到齊了,傑笙牽起阿真的手,微笑地看著我們。「好久沒吃小火鍋了,真想念一邊吹冷氣一邊吃火鍋的感覺。還是去夢想家吧?嗯?」
台南的coffee shop有個特別之處,就是有各種小火鍋。「夢想家」是小伍上班醫院附近的coffee shop,一人一份的小火鍋特別受歡迎。
我和小伍走在他們後面,沉默的氣氛真是令人難受,我心裡盤算著該用什麼話題開口,他卻忽然停下腳步,眼神有些尷尬不自然地看著我。
「怎麼不說話?」
「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踢著紅磚道上的小落葉,悶悶的回答。
「生氣嗎?我最近太忙了。」
我抬頭看他。六月的台南已經是燠熱難耐,光潔明亮的額角一片汗涔涔,我掏出面紙替他擦汗,小伍輕輕地握住我的手,厚實的掌心傳來的熱度瞬時傳到我的臉。
燒燙啊。
「別生氣了,好不好?」
「放手啦。」
「不放。」
「熱死了。」
「不管。」
我們一路吵到「夢想家」。雖然不是真確地明白我和小伍之間究竟怎麼了,但是終究也稍稍化開心中結,開心的吃完小火鍋。
難得一頓豐盛的午餐之後,我們開車到白河看荷花。
雖然早就錯過晨時的荷花盛開,但是漫步在花池埂道,微風輕吹,欣賞含苞的清麗花姿,感覺特別舒爽輕鬆。
小伍緊靠著我,像是要宣佈什麼重要大事,小心謹慎,才緩緩開口:
「你看到了吧,傑笙和阿真在一起了。」
我看著他,沒有開口。很好,說出第一件事情。
「傑笙找我一起合夥,要開設一個藥品進口公司。」
很好,說出第二件事情。
「我已經通過國X醫院的考試,下個月就要去報到了。」
非常好,說出第三件事情。
「幹嘛不說話?又生氣了?」
我面無表情。「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的確是還有一件事情。」他表情嚴肅了起來。「不過,你聽了之後,千萬要冷靜。」
「阿真住院的時候,傑笙替她作了全身檢查。」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停了幾秒鐘,才說:「胃部……有腫瘤。已經化驗出來,情況不妙。」
胃部有腫瘤?這幾個字分開來,我每個都非常清楚,但是一旦組合起來,再套上阿真的名字之後,卻完全無法進入我的腦內。
我的豬腦袋空白了好久好久,直到小伍緊緊握住我的手,低聲的說:「別這樣,小安。」
「那……現在……現在怎麼辦?」我喃喃地問。
小伍還來不及回答我,已經離我們有點距離的阿真忽然回頭嚷著:「你們兩個搞什麼曖昧啊,故意走這麼慢!」
戲謔的笑語來得太突然,一時之間,隱忍了大半天的淚水,終於在這個時刻爆發了。
我極力想忍住,但是淚水卻有自己的性格,不是喊停就能停的。
「怎麼了?林隆伍,你又欺負李祖安?!」阿真靠過來,凶巴巴的問。
「我……」小伍滿臉尷尬,支支吾吾的說:「我跟她說……欸……考上國X醫院了,要離開台南……她就這樣了啊……」
還真會轉話。
「唉唷,神經啊,只是回台北工作而已,哭成這樣像話嗎。」阿真冷笑。「不然你也跟著上台北吧,反正你那個工作也沒什麼要緊的。」
我的工作沒什麼要緊的?講這什麼話!雖然我從來沒什麼大志向,但好歹也是盡忠職守的做好老闆交代的每件事情啊。
「別哭了,小安。」傑笙笑著拍拍我的肩膀。「這下可好,以後得常上台北嘍。」
誰管他轉到哪個醫院!可惡!竟然拿這事出來當擋箭牌,丟臉的可是我啊。
哭累了,回程的路上我陷入昏睡中。醒來時赫然發現,車上只剩小伍和我。
「大小姐總算睡醒了,還真能睡呢。」
我不好意思的急著梳整一頭亂髮。老天,不知道有多醜!
「傑笙陪阿真去看她媽媽了,晚上和我們碰面吃晚餐。」他發動車子,好聲好氣的問我:「想去哪裡?我奉陪到底。」
到哪裡都好,只要在一起就好。我心底默念著,沉沉地歎了口氣。
「還在想阿真的事?」
「嗯。」
他忽然靠過來,緊緊的摟住我。「別這樣。有傑笙在,他會盡全力照顧阿真的,你不要擔心……」他的聲音有點哽咽,我又被惹哭了。
不知道相擁了多久,他才說:「哇,好熱耶,想不到大小姐熱情如火。」
「什麼嘛。」我用力槌了他,臉燒燙了起來。
他順手把冷氣開到最大,呵呵笑著。
「阿真知道嗎?」
「還沒告訴她檢驗的結果。」他歎了口氣。「傑笙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怎麼?準備讓她等死嗎!」我的聲音像是拿著刀片割開玻璃般的尖銳。
「拜託,有必要這樣說話嗎!」小伍也火了。「傑笙要先把阿真在天母都安頓好,才把整個狀況告訴她,又不是不講!」
看我不搭腔,他又補上一句:「傑笙比誰都著急,難道你還不懂嗎?」
「你那麼凶幹嘛……嗚……」我的情緒又來了。「要不就是不理我……要不就是這麼凶……你儘管回台北去……我自己過生活就好……嗚……」
場面已經完全失控,什麼冷靜克制,統統無影無蹤了。
小伍略略提身,從口袋裡掏出皺皺的手帕,胡亂的往我臉上抹。「我不是故意的啦,你也知道我講話就是這麼直接啊。唉唷,你不要再哭了啦!」
我不願意去想像自己現在的模樣有多麼可怕,但是透過朦朧的淚眼所看到的他,原本英挺帥氣的濃眉大眼全糾結在一起了,那手足無措的模樣,讓我又忍不住想笑。
「到底是哭還是笑啊?嗟。」他無奈的搖頭了。
「你要回台北,那我怎麼辦?」不趁這個時候撒嬌怎麼行。
「什麼怎麼辦?你不是說要自己過生活就好?小的哪敢違背大小姐的旨意。」他閒散的說。
這人怎麼這樣!給他個樓梯,就想爬到天上了。
我氣得馬上發誓再也不跟他說話。
「唉唷,又來了。」他收起吸滿水分而沉甸甸的手帕,笑看著我。「我先回台北,等一切安定了,你再上來。」
「我媽和哥都希望我能回台北,現在剛好有機會了。」他拉著我的手輕輕地拍著。「小安,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能只看眼前的日子,對不對?」
「什麼叫做剛好有機會?你什麼時候跑去國X考試?我什麼事都不知道,這算什麼呢?」不開口便罷,一開口就停不下來。說到最後,我的心裡泛起一陣苦意。「我從來都不在你的計畫裡,對吧?」
「不是不是!我只是……媽和哥希望我回台北,但是我不知道怎麼跟你開口,本來想說隨便去考考敷衍家裡,誰知道竟真的考上了。」他吁歎一口氣,耙了耙頭髮。「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不知道我這陣子有多痛苦,想講又怕你生氣……」
「那你就——不、要、講!時間一到,自己回台北就好了,不必跟我講!什麼都不必跟我講!」
「厚!你真的是姓張名番耶,怎麼都講不聽!」
「我就是姓張名番,怎樣?!不行嗎!」
「停,停。李祖安,你怎麼這麼莫名其妙!」
「你才莫名其妙!我……」正打算一鼓作氣罵個夠,下一秒鐘,已經被他拉進懷裡,吻住了。
雖是來勢洶洶,但他的唇舌卻出乎意料的溫柔。情緒一時落差太大,我有點不知所措,只好軟軟地回應著他。
好一陣子沒機會這麼親暱了,咳咳,呃……意亂情迷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別生氣了,都是我的錯,好不好?」他終於放開我。
我的包子臉又燒燙了起來。「哼,本來就是你的錯。」
終於,雨過天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9-17 20:21:29
第二章
一個月後,阿真在天母的房子完全安頓好了。小伍如家人所願地轉到國X醫院,連傑笙也回到台北,進了另一家有名的私人醫院。
他們全在台北,只有我還留在高雄。
其實我心底還是有些小小生氣的。誰願意和心愛的人分隔兩地?但是,總不能為了愛情,就什麼事都不管不顧啊,即使我想和他長相廝守,也得從長計議才行。
從房子的裝潢到新公司成立的狀況,小伍和阿真輪流傳來最新進度。
他們的日子似乎過得比我快樂、更有意義、更有希望和目標。每回電話結束之前,不免要問著幾時北上,我總是東推西推,找了一堆理由搪塞。
高雄到台北哪能多遠呢,更何況我那份不大不小的工作,即使請個兩天假,也不是真能有啥影響。
我想我是賭氣和嫉妒吧。
總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不想親眼瞧見他們的日子有多麼的快樂,即使他們明明是——我心愛的男人和生死至交。
最後終於在某個週末,小伍在松山機場接了我,直奔天母。
五十坪的小洋房,若是只有阿真一人獨住,實在顯得太空曠了,於是一樓就挪出來作為藥品進口公司的辦公室。
阿真帶著我四處走走看看。一樓全部以白色為基調,搭配天空藍的OA辦公傢俱,清清爽爽,乾淨俐落。二樓是象牙色系為主,站在廚房裡,踩著厚實的原木地板,看著微風吹過小碎花窗簾,我輕輕撫上牛奶白的大理石流理台,覺得像是在夢裡一樣。
不過,這不是我的夢,是阿真的夢。能有自己的一棟房子,是她多年來的夢想,現在終於實現了。
「怎麼?大小姐想在上面題首詩嗎?」阿真靠過來,攀上我的肩膀。
我狂愛大理石,總嚷著日後一定要有個大理石的流理台或是洗手台之類的,然後要在上面刻下一首心愛的小詩。
「來,刀子給你,愛刻什麼就刻什麼,對你夠義氣了吧。」她遞來一把水果刀。喝!還來真的呢。
我瞪了她一眼,把刀子收進櫃子裡。「就知道你不是真心真意,要有誠意的話,請找個工匠過來,只會耍嘴皮子,哼。」
「喂喂,確定不動手?以後別說我沒給你機會唷。」她拉著我的手往三樓走,推開一扇門。
「喏,連你的房間都準備好啦。」阿真笑嘻嘻的說:「裝潢和傢俱全都是小伍親自挑選,滿意了吧?」
原木色系的櫥櫃,米色系的窗簾和床單,全是我喜歡的顏色。我的胸口熱了起來,原來小伍……還是懂我的。
傑笙工作的醫院離這裡只有十分鐘的車程,他趁著晚餐時間溜回來和我們一起吃了火鍋。
冷氣開到最大,爐火強強滾,笑聲接連不斷,說有多快樂就有多快樂。
兩位醫師大人趕回去值班後,我和阿真收拾著鍋碗瓢盆,擦擦洗洗完成後,她吁歎一口氣。
「做飯洗碗還真累,難怪傑笙說要買台洗碗機,找個鐘點傭人。哇,真累。」
「怎麼?傑笙把你寵成貴婦命了?」
「才不是呢。做飯洗碗是你的強項,快點搬上來住吧。」她玩笑地打我。
「哼,只會利用我,哼哼。」不理她,我低頭整理洗手台的殘餘菜屑。
好一會兒沒聽見她的聲音,我轉身一看,阿真臉上竟爬滿了淚。
「你……幹嘛啦!」我急著拉她。
「我覺得自己好幸福。傑笙,對我真好……」彷彿已經忍耐多時,她崩潰似的哭了起來。「我、我已經、已經是胃癌第二期了。」
「為什麼會是這樣……我不想活的時候……卻死不了,決定要勇敢的活下去,偏偏得準備死了……為什麼會是這樣……」
「不要哭,傑笙一定有辦法,不要哭……」
我抱著她,嘴裡嚷著不要哭,眼眶裡的淚彈卻永無止境似的拚命發射,哭得比她還慘烈,天啊!
不知道哭了多久,大概是累了,終於只剩下一搭一搭的抽噎聲。
「好渴,從冰箱拿罐可樂給我。」阿真終於開口。
「什麼!可樂?!」哭啞的嗓音聽起來有點刺耳。「不行,可樂有咖啡因,胃癌的人不能喝。」
「要不然泡杯茶吧,昨天有人送來了大紅袍。」
我瞪著她,咬牙切齒:「茶也有咖、啡、因。」
「好啦好啦,反正你就是來折磨我的,來杯白開水總行了吧。」她擺擺手,一副隨人高興的模樣。
倒了滿滿一杯溫開水給她,我自己也來一杯。捧著透明玻璃杯,我的淚水又莫名的出現,一滴一滴滑落進玻璃杯裡,我轉過身背對著阿真,一口氣灌下大半杯。
明明是白開水,喝起來卻是酸酸澀澀還帶鹹味。為什麼會是這樣……我不斷地反問自己。
才剛裝潢完工不久的房間裡,還有著淡淡的原木香味,我和阿真並躺在床上。她指著天花板上閃閃發亮的星空,炫耀的說:「漂亮吧?晚上關了燈才看得到,傑笙特別請人來做的唷。」
「哇,醬子到了晚上會特別幸福吧?和心愛的人躺在星空下,好浪漫喔……厚厚厚,想不到傑笙的心機這麼重,還真用心良苦耶。」
「拜託,他天天大夜班小夜班的,哪來的時間浪漫啊。」她冷哼,隨即轉個身面向我。「喂,你還記得那年我們在清境農場的夜景嗎?」
怎麼不記得呢?那時阿真剛考完大學,我要升上五專四年級,和阿真一起參加了救國團的暑期自強活動,坐在青青草地上享受山林間的午後微風,晚上還有夜遊和鬼故事時間。蟲聲唧唧,繁星點點,月娘偶爾露臉,輔導哥哥姐姐們的鬼故事一個比一個還恐怖,我嚇得緊抓著阿真的風衣外套,最後實在憋不住得上洗手間時,還硬拉著阿真作伴。
「你呀,惡人無膽啊。」回想起這段,阿真笑得厲害。她越笑,我越不是滋味,難道她都不怕嗎?
「有什麼好怕的?山上夜景那麼美,而且流星一顆接一顆,許願都來不及了,還管什麼鬼的。」
「你看看,當年的流星都被你給攔截走,許的願都讓你稱心如意,連傑笙這麼好的男人都被你遇到了。」
「是老天明察秋毫,可憐我這個苦命女子啊,終於要出頭天啦!」她誇張的學著歌仔戲的聲調,眼睛晶晶亮亮,像是一輪彎月。
我好希望時間就停留在這裡,什麼胃癌什麼腫瘤的,統統去去去!
「咦!」她忽然想起什麼。「你明天要去小伍家,對吧?」
說到這個,我的心情開始不安。和小伍在一起也已經半年多了,總是聽見他叨念著媽媽這樣哥哥那樣的,第一回正式拜訪見面,也是這趟北上的要務之一。
「聽傑笙說,他爸已經過世很久了?」
「嗯。」我把頭埋入涼被裡,不想多說。
獨自把兩個兒子撫養長大,而且一個是建築師,一個是醫師,想也知道小伍的媽媽必定是心酸滿腹,不知吃了多少苦。我一向迷糊傻氣,說起話來直接老實,不懂得討好長輩,連我媽都不知道被我惹毛多少次了。
媽媽終究是寵女兒的,嘴上嘮叨幾句就過去了,但是小伍的媽可不是我媽啊。
唉唷,媽呀。
「這關雖然很不好過,但是,李祖安你無論如何也要給我挺過去。」阿真說著說著,還踹了我一腳,可惡!
「不如你和傑笙陪我一起去?」
「神經啊,難道還帶親友團嗎?」
「對啊,我覺得有此必要耶。」
「現在是要提親還是怎樣?需要親友團?」她又踹了我一腳。「唉,只會關起門來當閻王,惡人無膽啊。」
「你又踢我!這種閨房樂趣留給某人享用就好。」我也回踢一腳。
吵吵鬧鬧好一陣子,兩人都累了,才甘願休兵入睡。
隔天清晨,小伍一下大夜班就出現在門口。看著他眼眶下的陰影,我多少有點過意不去。
「怎麼不回家睡一會兒呢?我自己搭計程車過去就行了。」
「哎呀,早就習慣了。」他接過行李袋,發動車子。「回程的機位都訂好了?是最晚的那班吧?」
「嗯。」坐進車子裡,我的胸口怦怦的眺,緊緊的握著小手帕,心裡一直複習著阿真教我的「宋氏長輩問候語高段版」。
「林媽媽好,我是祖安。」
「林媽媽,這是台南有名的黑橋牌香腸,和北部的口味不一樣唷,請您嘗嘗看。」
「林媽媽的皮膚好好喔,可以教我怎麼保養嗎?」
「林媽媽這套衣服真漂亮,是訂做的嗎?」
越念越繞舌。天哪,我幹嘛配合演這出啊!
「怎麼這麼安靜,緊張啊?」車子進入台北市區,小伍看我一眼,笑得詭異。
這種場面,誰能不緊張?
「哪,先說好,下星期你得跟我回家見我爸媽!」我賭氣的嚷著。
「呵呵,好啦好啦,總得讓我先排到假吧。」說得好像他很犧牲委屈似的。
我們一路鬥嘴到仁愛路。從小伍熟練地彎進巷子的那一刻起,我的心跳頻率就沒正常過,怦怦怦怦!像是剛跑完百米一樣的喘著,簡直要蹦出胸口了。
「林……林貓貓好……」
林貓貓?我竟然把林媽媽講成林貓貓!
說不出此刻有多麼痛恨我的舌頭,真想一口咬掉算了。
幸好林貓貓,喔不,是林媽媽,似乎沒聽見我的結巴外加口齒不清,只是笑笑的接過我的香腸禮盒,遞上讓我替換的室內拖鞋,直接進入客廳。
只有林媽媽在家。坐在黑色小牛皮沙發裡,氣氛不如想像的熱絡,大理石地板的涼意從腳底板一路竄到胸口,我偷偷瞄著這個至少有八十坪的公寓,這裡,非常……怎麼說呢?非常非常的乾淨,也非常非常的安靜,這讓我更加緊張了。
「聽說李小姐是從高雄上來?」
「是。我在高雄工作。」
「是哪方面的工作呢?」
「呃……我是貿易公司裡的業務助理。」
「這樣啊。李小姐家裡還有哪些人呢?」
「爸爸媽媽弟弟妹妹,總共有六個人。」
「李小姐是哪個大學畢業?」
「我……我念五專……」
「小安後來在日本念了兩年書。唉唷,媽,你是戶口普查啊!」小伍伸手摟著林媽媽,輕鬆的說:「哥呢?嫂嫂也不在嗎?」
林媽媽瞪了他一眼,伸手一把拍了過去。「你哥他們晚點和我們在餐廳會合。我在和李小姐講話,還打岔,真是沒規矩。」
「喔。唉唷,我好餓好餓啊。媽,去弄點東西給我吃啦。」
不愧是媽媽寵愛的老麼,這樣的招數的確能收服林媽媽的心,嘴裡叨念著:「怎麼不在外面先吃點東西啊,這麼大的人了……」之類的,卻還是趕緊往廚房移動,開爐熱鍋的替小兒子弄點吃食。
小伍得意的笑著。「我媽最怕我喊肚子餓。你看,這招超有效吧?」
雖然暫時鬆了口氣,但是想到距離晚上還有那麼長的時間,又開始覺得心臟無力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中午這頓飯實在令人食不知味。
小伍的哥哥是某著名建築事務所裡的大紅牌。一頓飯下來,除了偶爾不經意時目光與我對上,其餘的時間,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我的存在。林家大嫂也是建築師,不過已經離開職場一段時間,全心全意照顧才剛滿三歲的小朋友。
說到小朋友,他大概是全場除了小伍之外,對我最友善的一位了。我不時對著他擠眉弄眼,他也對著我扮鬼臉,不過最後還是被制止了。
「威威,不可以這樣子,沒禮貌。」
「沒關係的,小朋友總是喜歡玩嘛。」我趕緊搭話。
林媽媽繃著臉,看了我一眼,不高興的說了:「公共場所哪能這樣玩,一點規矩都沒有。」
這到底訓罵的是我呢?或者只是單純的管教三歲大的小孫子?
老實說,我無法分辨。
此刻,我已經感覺絲絲涼意流動其中。他們其實並不歡迎我,是嗎?
但是我仍然要撐下去。信念一旦堅定之後,心情也穩定許多,我繼續努力維持笑容,盡可能優雅地嚥下眼前屬於我的一份高級日本料理定食,安安靜靜的聽著小伍和哥哥討論醫院生態與事務所發生的大小事。
是的,我一定可以撐下去。
結果一路撐到下午四點鐘。這一家人彷若三百年沒見面了,竟然從午餐一路聊到下午茶,要不是林媽媽晚上另有聚會,恐怕會延續到晚餐,甚至消夜吧。
「我和哥平時都太忙,根本沒有時間好好講話,今天真是痛快啊。」離開餐廳後,小伍牽著我的手,悠閒的散步到忠孝東路。
「既然如此,你們一家人快快樂樂的聚餐就好了,幹麼把我拉進來!」我長長的吁吐出一口氣,恨不得把幾個小時來不愉快的感受也一併吐出來。
「怎麼了?不高興啊?」
這個大木頭,一點神經也沒有!
「我覺得,你的家人並不歡迎我。」
「你神經什麼啊!」小伍停下腳步,驚訝的看著我。「是哪只眼睛看到他們不喜歡你啊?!」
是哪只眼睛看到?這種事情是要用心的,大木頭!
「好,那我問你。」這下我也憋不住了,要講大家來講。「你幹麼說什麼我在日本念了兩年書?明明只有十六個月,連一年半都不到。」
他愣了幾秒鐘,訕訕然的說:「整數比較好記啊,你計較這個幹嘛。」
「計較的人是你吧?」我認真的看著他。「我的學歷也在評鑒範圍內嗎?你知道我過不了這一關,所以就灌水了,對吧?」
「又胡說什麼!」他抓起了我的手,快步的往前走。「是你自己有問題,老是沒自信,現在又懷疑這懷疑那的,莫名其妙。」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咬緊了唇,怒瞪著他。
「幹嘛?又想吵架?還選這種地方?」小伍這回也沒讓我,嗓門跟著響亮了。「我覺得你最近很莫名其妙,一天到晚都有事情可以吵,不煩嗎!」
原來是嫌我煩。好,很好。
我朝著路邊招手,一輛計程車馬上停下,開了車門就衝進去。
「松山機場,謝謝。」
接近黃昏時刻,車窗外的街燈逐漸亮起,一時之間情緒都來了,突然好想回家啊。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滾了出來。
到了機場,才發覺真是衝動了點。除了機票和錢包還在小背包裡,另一個行李袋卻還在小伍的車上。不過,其實只是幾件換洗衣服和瑣碎的小東西,倒也沒什麼要緊的。
假日的機場特別擁擠,所有的航班都已經客滿,即使想改搭早一點的班機回高雄,也只能登記候補機位,碰碰運氣了。
坐在機場大廳,無聊的低頭翻著記事本,忽然砰的一聲,腳邊出現了我的旅行袋。
「跑那麼快幹什麼!東西又忘了拿。」
是小伍。算他有良心,至少還追了過來。
「你要把它丟了也行。」我可還沒消氣啊。
他沒回答,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我假裝忙碌的繼續翻著記事本。哼,惹到本小姐,你以為是吃滷肉飯那麼簡單的事嗎!
他也不開口,只是靜靜的坐著。
怎麼,想比賽是吧?沒問題,我可以一直保持沉默,直到登機離開為止。
「這樣很好玩嗎?」他終於說話了。
「你可以選擇繼續生氣,就這樣氣著回高雄,或者繼續氣上幾個星期。」他認真的說:「但是我要告訴你,今天的聚會,我是真的用心安排了。」
我的心揪了一下。這點我是相信的,既然是他主動安排我和家人見面,不就是希望這段感情能得到認同與支持嗎?
他接著說:「你何必在意今天他們是怎麼想的?人跟人相處是需要時間的,往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至於能不能相見歡,確實也不是他能全盤控制的啊。
那,我到底在生氣個什麼勁?!
想來想去,雖然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勁,但終究是心軟了。既然他都把樓梯抬來了,再不順著下樓,要等到幾時才能平安著地啊,我可有懼高症耶。
「我餓了。中午沒吃飽。」我不甘願的嘟囔著。
小伍笑了。「還餓啊?明明看你筷子都沒停下來過。」
「那種氣氛,消化不良啊。」
「是是是。」他一手拎著旅行袋,一手拉起了我。「現在還來得及去鼎泰豐,快走吧。」
「我要吃雞湯麵。」
「好啦!就曉得吃。」
小伍的手很修長,每次交握著的時候,他總喜歡用掌心刻意的摩挲著我的,光滑而帶點暖意。
就像現在,綿密的情意從掌心傳來,我的胸口也跟著暖暖的,暖暖的。
危機又一次解除。呼!總算鬆了口氣。
傑笙是肝膽胃腸科的住院醫師,阿真的胃癌治療方式和進度,當然也就全由他一手掌控安排。不但商請權威外科主任親自為阿真開刀,他還搶站第一助手的位置,全程陪伴到底。
腫瘤手術結束後,傑笙雙眼佈滿血絲,拖著腳步拉著我並肩坐下。他耙了耙頭髮,疲憊的說:「已經切除得很乾淨了,接下來就看化療的狀況了。」
「嗯。」我用力點頭,淚腺又開始失去控制了。「你對阿真實在太好……嗚……害我好感動……」
「沒辦法,誰叫我愛上了呢。」他笑著用衣角抹了抹我狼狽的臉。「傻瓜,別哭啦。」
綠色的手術衣上有著暗色污漬,還有濃濃的藥水味,我忍不住要皺眉頭,心思又飄蕩了起來。
有多久沒聞到這股熟悉的味道了?自從小伍回到台北後,我就沒有機會像以前一樣守在醫院病房的station陪著他了。
住院醫師的工作本來就瑣碎繁重,再加上剛換了新環境,更需要花心思適應熟悉。如此一來,我們能講電話的時間更少了。
總是惦記著他。常常看著電話,猶豫著該不該按下熟悉的號碼,唯恐干擾到他好不容易得來的補眠時間,或是打擾了他總是處在緊急狀態的工作。他的處境我都能理解,只是那股悵然若失的情緒,偶爾也會在夜深人靜時漂浮遊走。
他也會像這樣,時時牽掛著我嗎?
台北和高雄的距離,有三百多公里遠,而我和小伍的心,又有多遠呢?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傑笙聽見了,笑著摸摸我的頭。「小安,放心吧,阿真會沒事的。」
我有點臉紅,剛剛其實並不是想著她呀……這個只顧愛情的壞朋友,唉。
「你知道嗎?我一直認為,人生就像是參加考試,每個人的強項不同,有的人數學好,有的人國文棒,為了至少能夠及格,強的地方要更強,才能把弱的部分補足;弱的地方也要想辦法往上拉,免得拖累了整體分數。所以,無論在工作上、在生活上,喜歡和不喜歡的事情,我統統都接受,希望能夠力求平衡,好讓我的人生至少能夠及格。」
這麼深奧啊。唉,原來我真的和傑笙不熟。
他換個姿勢,斜靠著椅背繼續說:「但是阿真就不是這樣想。她的人生沒有及格不及格這回事。活著,就得好好活著,沒有什麼好商量好推托的。但是一旦失去活著的目標,她的心就完全垮了。」
「所以上次自殺是?」我忍不住想問。這個問題在我心裡擱了好一陣子了。阿真從不提起那件事,即使我問過好些遍了,她也只是笑笑,隨便敷衍過去。
「就是因為失去活下去的目標啊。」傑笙敲了我一記。「你問這什麼傻問題啊。」
「唉唷!那什麼是她活下去的目標?總得找出問題點,免得下回她又發作啊。」
「放心吧,她現在活下去的目標可多著呢。」傑笙打個呵欠。「啊,阿真怎麼還沒醒呢。」
一聽就知道是在敷衍我。算了,過去已經不重要,活在當下、放眼未來,這才是要緊事啊。
我向公司請了三天假,加上週末,整整陪了她五天。
有了愛情力量的加持,阿真恢復的速度果然特別快。這五天裡,除了見證了傑笙的真情真意,連他的爸媽也非常關心阿真。就像今天,傑笙才剛推著阿真去外面的草地上透透氣,沈媽媽就拎了一鍋雞湯進來看她,不但小心翼翼的盛好放涼,連我這個不太稱職的看護也分到一大碗。
「來,小安也喝一點,這幾天太辛苦了,要補一下喔。」
我尷尬的紅了臉。「沒有啦,我什麼忙也沒幫上,還吃得比病人多耶。」
沈媽媽呵呵笑,爽朗的說:「吃得比病人多是應該的呀,你沒聽過照顧病人比躺在床上的病人更辛苦嗎?再說,阿真剛動完大手術,只能少量進食,沈媽媽煮了這麼多,小安可得幫忙多吃一些啊。」
在這一刻,我真的打從心底萬分感動。有沈媽媽這麼疼惜阿真,她往後的人生還有什麼好擔憂的呢?
我細細的抿著濃郁的雞湯,沈媽媽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問:「聽說小伍的媽媽不太贊成你和小伍啊?」
啊?一口雞湯險些噴出來。
「唉,小安你別想太多。我和小伍他媽也認識好些年了,說的話應該還聽得進去吧,我會找機會勸勸她的。哎呀,這麼可愛的女孩要是錯過了多可惜啊。」
原來我的第六感還不算遲鈍,那天聚會的感覺果真沒錯。
而且,連沈媽媽都知道了,看來傑笙和阿真也都清楚這事。怎麼沒人告訴我呢?想到這裡,更讓我心情沉到谷底。
小伍一向最尊重媽媽的意見,這下必定承受很大的壓力吧?
我不要他為了我,和林媽媽有任何不愉快,我不要。
原本充滿幸福美味的雞湯,瞬時在我嘴裡失去了滋味。我低著頭,努力不讓淚水糟蹋了這碗沈媽媽的心意。
我一口一口的飲下,最後還故意發出嘖嘖聲。「好好喝的雞湯喔,完全就是鼎泰豐的味道嘛,沈媽媽真是太厲害了。」
我起身去洗手間洗碗,這時再也阻擋不了急欲狂奔的淚水,趕緊把水聲開到最大,唏哩嘩啦的哭了好一會兒,洗了把臉才敢走出來。
沈媽媽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終究薑是老的辣,我還是被看穿了。
「別哭呀,傻女孩。」她靠過來輕輕的摟了摟我。「你怎麼不想想小伍對你有多好呢?長得又高又帥,這麼好的男生,怎麼可以放過呢。沈媽媽挺你到底,要加油喔。」
沈家人都是這樣溫暖而善體人意的個性嗎?我又哭了。
本來說好小伍要來醫院看阿真,然後送我去搭飛機回高雄,不過又來了電話。「我現在走不開,你來醫院等我吧。」
這家位在仁愛路上的私人醫院,內部風格和台南的教學醫院完全不同,也許是私人財團確實很捨得投下資本。這裡窗明几淨,很有貴族醫院的感覺。
不僅是環境陌生,人也陌生。我坐在值班醫師休息室裡,不時有人探頭進來;也許是我多疑了,但是總覺得陌生人們的眼光都充滿了質疑和問號。
這裡不是我應該存在的地方。越來越坐立難安,我有股衝動想要馬上離開,但是有另一個聲音不斷地出現:「不能現在就走,會給小伍添麻煩。靜定下來,再等等,等等。」
兩個小時後,終於得以脫離這樣不自在的地方。
「我不喜歡這裡,感覺好怪。」坐上車,我忍不住要抱怨。
「沒有什麼喜不喜歡。反正醫院大概就是這麼回事。」他淡淡的笑著。
身為住院醫師,確實也沒有選擇的餘地。這樣的感覺真悲哀,不過我心裡擱著另一個問題,這才是要緊的。
「聽說……」我試著讓自己的聲音聽來輕鬆一些。「你媽反對我們?」
黃燈變紅燈,他緊急煞車。「誰說的?」
「聽說的。」
他看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
沉不住氣,我接著說:「如果你媽真的反對,那我們分手好了。」
我不要他為了我而不快樂。
直到綠燈亮了,他仍然是一句話也沒說。
「我們到這裡就好,其實也不是交往很久,分開應該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吧。」好像說的是別人的事,我竟然能這樣平靜的說出口。「你媽的想法沒錯,我只是普通的女生,確實不值得你花時間在我身上。」
「我沒有怪你,真的。我們到這裡就好。」
小伍沒有回答,但是由他緊握方向盤的手可以感覺出某種怒意正在高漲中。
一路沉默到機場,他停好車,引擎也不關,然後轉頭看我。
「你怎麼不問看看我怎麼處理?怎麼可以這麼容易就要說分手?也不過是有點小問題,就這樣要分手?」他質問。
「這怎麼會是小問題?你媽不同意,這還叫做小問題?」我就知道自己天生不得長輩緣。
「我會讓她同意的。我都不擔心了,你擔心個什麼勁啊!」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了,人的主觀意識很難改變,我不要看到你和你媽媽不愉快,我不要變成你的問題。」
「這是我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他怒吼。「我的問題要由我自己來解決!」
我捂著臉,痛哭出聲。一時之間,什麼也說不清,我拎著行李下車,狼狽的衝進機場大廳,劃了位置就直接辦登機手續了。
分手了?真的就這樣和小伍分手了嗎?坐在候機室裡,感覺思緒飄空,一片茫然。
很快就到了起飛時間,從逐漸升高的機艙望出去,台北市的萬家燈火在黑夜裡閃耀著。這裡有屬於小伍的一盞燈,也有屬於阿真的一盞燈,而我的呢?
飛機卯足全力往前飛,帶我逃離這個不屬於我的地方。
回到高雄租賃的小房間,一片漆黑寂靜。
忽然很想家,想回到台南鄉下的老房子,和爸爸媽媽一起看電視,看可愛的小狗兒又學會什麼新把戲,在充滿清新氣味的田埂間悠閒的散步。
我想回家。
躺在床上,我的眼淚繼續四處泛襤,是因為決定和小伍分手的關係嗎?
我不知道,只是很想哭,無目的的哭。
也好,哭吧,盡情的哭個夠,以後就不會再傷心難過了。
就在我以為眼睛快要哭瞎的時候,電話響了,三聲之後自動跳到答錄機。
「是我。你回來了嗎?」小伍低沉的聲音在小小的空間裡迴盪。「我知道你累了,早點睡吧,明天打電話給你。」
他停頓了幾秒鐘,又說:「是我不對,不要哭了。晚安。」
跌跌撞撞的爬起來,重複聽了好多遍留言,每聽一次,就忍不住要問自己:「真的要分手嗎?就這樣分手了嗎?」
一夜無眠到天亮。正當我拚命用冰塊和茶葉袋輪流貼在眼上,試圖拯救一雙快睜不開的熊貓眼時,電話又響了。
「小安,起床沒?可以接電話嗎?」是傑笙。
一大早就找我,難道是阿真有狀況?我趕緊抓起電話。「我在我在!阿真怎麼了?」
「她很好。不過,有個人確實不太好。」他笑了。「跟小伍吵架啦?」
嚇到我!嗯,沒事就好。
「可以讓我聽聽看你怎麼想嗎?小伍很擔心你。」
這麼早就來當說客啊。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沒關係,慢慢說。我剛下大夜,很多時間聽你說。」
「哎,就是……總而言之,林媽媽反對我們在一起,我不想讓他為難。」我吸了吸鼻子,繼續說:「我實在高攀不上。」
「高攀不上?小安,你想太多了。」傑筆呵呵一笑後,開始說教:「我承認有很多比你的外在條件更好的女孩,但是你忘了一件事——愛情是沒有條件可言的,喜歡上了、愛上了,都不是因為什麼條件,只是純粹的喜歡、單純而固執的愛上,如此而已啊。」
「不是這樣。現實生活也很重要。」猶豫半天,終於吐出我的心底話。「我不要以後被指指點點,說什麼高攀了、配不上之類的,我討厭那樣。」
說著說著,我又哭了。「要是我爸媽知道了,不曉得要多傷心。爸媽生養我這麼多年,雖然長得不夠漂亮,但也沒缺手缺腳;書念得不多是我自己不努力,不是他們的問題,我不要以後讓人嫌棄,嗚……」
「我的天呀,你真的想太多了。」
我正要嚎啕大哭的時候,門鈴響了。早上七點鐘,誰啊?
「傑笙,我去開個門,等我一下喔。」
手忙腳亂的抽了幾張面紙擦臉,小小的開了個門縫。還沒看清來人是何方神聖,門已經被推了開來。
是那個讓我哭了一晚的男人。
下一秒鐘,他已經把我摟在懷裡。「還在哭啊?」
我急著想掙開他,氣呼呼的喊著:「幹什麼?!我正在和傑笙講電話……你走開……」
抗議無效。他騰出長手,一伸,便接起電話。「我剛到。嗯……嗯……好,待會兒就搭飛機回去了。嗯,我知道了。」
掛上電話,他摟緊了我。「別哭了,我不是故意要那麼凶,只是聽到你隨口就說要分手,實在很生氣。」
以我這種不到一六0的身高,頂多也只到他的下巴而已,淡淡的藥水味傳來,是從醫院下班後就趕來的嗎?
「我們都還沒開始努力走過這一關,你怎麼可以就這樣放棄?」他鬆開手,認真的看著我。「難道我不值得你努力嗎?」
「不是這樣!不是!」這時候已經顧不得哭慘的臉有多可笑,我執意要說:「我不希望你有任何壓力,我不想看到你不快樂,我不要以後拿這此一來吵架……」
他沉默著,任由我哭哭啼啼好一會兒,才開口:「這些問題我都想過,我很清楚我媽和我哥在想些什麼。但是,我沒有辦法照他們的想法走。」
「我們之間都還不算是很穩定,應該把心思全放在經營這段感情,而不是去在意別人怎麼想。」
接過他遞來的面紙,我胡亂抹了一把鼻涕。「就是因為還不穩定,愛得還不夠深刻,趁早結束才不會痛苦啊。」
「對你而言是如此嗎?我不是。我已經放不下了。」他定定的看著我。「小安,你真的愛我嗎?如果真的愛我,怎麼可以這麼容易就放下?」
我真的愛他嗎?這是什麼問題!
「你以為說放就能放嗎!我也很痛苦啊!」心底的委屈大把大把的冒出來。「可是我寧願現在痛苦,也不要以後更痛苦啊!」
「何以見得?你怎麼知道以後會更痛苦?說不定我們走過這一關,以後就海闊天空了。」他的眉頭又皺緊了。「都還沒開始考試就先落跑,這是你的個性嗎?」
還想用激將法!
他看了看表,歎口氣。「我半夜搭巴士下來,得趕第一班飛機回去開會了。」
我摸著他的臉。一夜未曾歇息,原本英氣煥發的眼神不見了,青青鬍髭微微扎手,心口一陣揪痛。
我有這麼重要嗎?值得他大半夜的來回奔波?想到這裡,我的眼淚又滑了出來。
「別哭了。我先回台北,晚上再打電話給你。」
他低下頭,我主動迎上,放任彼此的唇舌糾纏了好一會兒。
「我送你去機場。」轉身拿下錢包和鑰匙,急著穿上鞋子。
「我自己搭計程車去就行了。快準備上班吧,請了那麼多天假,今天可別遲到了。」他笑著阻止了我。
送他坐上車,我的心口仍然揪緊成團。
這麼好的男人,我有資格擁有嗎?如果有,可以一輩子,永永遠遠嗎?
連續請了這麼多天假,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加上堆積成小山的待辦事項,我努力加班趕工。
辦公室只剩下莉芳和我。已經是夏季的尾巴,高雄的熱度卻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雖然冷氣奮力運轉著,但仍免不了一身黏膩。我決定去洗把臉,至少能稍微清爽的繼續工作。
經過莉芳的座位,發現她趴在桌上,瘦弱的肩膀顫抖著。
「怎麼了,莉芳?」我猶豫幾秒鐘,選擇上前關心一下。
「我男朋友的媽媽不喜歡我,要我們分手……」她哭得妝都花了,咬牙切齒的:「干他媽什麼事啊,莫名其妙……嗚嗚……」
頓時我的臉上浮現三條黑線。這、這種症狀是會傳染的嗎?
「那你打算怎麼辦?」我問得心虛。
「怎麼辦?這還用問嗎!我管她去死啊,哪有人這樣要人家分手!神經病!」
這樣的答案令我惶然不安。
原來這些年走來,我膽小怕事的個性始終沒有改變。勇者如莉芳,選擇繼續往前走;懦弱如我,畏怯的選擇逃避和離開。
「既然這樣,你還哭什麼?」
「我是生氣,越想越氣!愛得死去活來是我們兩個人的事,老太婆管個什麼鬼!」
負氣而銳利的言詞讓我幾乎要倒退三步了。回到座位上,手上翻弄著文件,心裡卻是莫名的慌張。
我應該像莉芳這樣嗎?不顧一切,只求兩人相愛?
愛情的力量究竟有多偉大?可以乘風破浪,可以舉臂翱翔天際,可以融化千年冰山嗎?
這令我更困惑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9-17 20:21:53
第三章
回到小窩,我一邊燙整衣服,一邊等小伍的電話。直到過了十一點半,什麼動靜也沒有,倒是傑笙來了電話。
「下個月可以再請個幾天假嗎?阿真要作化療了。」
雖然在工作上沒有什麼太突出的表現,但是,像是不遲到早退、按時完成交辦工作等等,這些專家常提的職場法則,我倒是規規矩矩的照著行事。
也許是平時太遵守規定,乖寶寶當久了,所以當我又提出要休假一周的假單時,經理的臉色就有點難看。
「我說小安哪,怎麼最近老是請假,還一下子請這麼多天啊?」他老人家皺著眉頭看我。「是不是家裡有什麼問題?還是你打算換工作了?」
我趕緊搖頭。「不是不是。經理,我有個朋友生病開刀,需要人照顧,所以……」
「這樣啊,是男朋友吧?你們這個年紀的女生就是這樣,男朋友比天大,工作都不重要了。唉,我說啊,別老只是想著談戀愛,飯碗要顧緊才是最重要的——」
眼看經理又要滔滔不絕訓上一頓,我連忙打斷:「不是啦,是我的國中女同學,她得了胃癌,剛開完刀,還需要看護一陣子。」
「哦?」經理推了推老花眼鏡,懷疑的看著我。「這樣啊,那不批准就太沒人性了哦?」說完,自以為很幽默的呵呵笑。
拿著假單走出經理室,經理剛剛那句「還是你打算換工作了?」在我腦子裡繞了幾圈。
如果想要和小伍繼續走下去,當然是搬到台北才能常相左右,更何況阿真現在正需要人陪伴照顧……
推敲之下,我是該換工作了。
當我再度踏進天母小洋房時,已經是阿真接受化療的第二周。原本大波浪的長髮剪到肩膀上,以往豐厚的發量,此時明顯的少了許多。
「嘩,每次洗完頭,都是這樣大把大把的掉耶。」她誇張的比劃著。
阿真原本就瘦,治療的副作用讓她白淨的臉龐泛黑,最令人害怕的嘔吐症狀也絲毫不放過她,有時連喝杯水都可以吐上好一陣子。
「不如你上來工作吧。傑笙這裡需要人接手我的工作,若是你能來,不但能幫我、幫傑笙,和小伍也會比較近一點。」
「和小伍比較近有什麼用?我只要一想到他媽,就覺得沒辦法再走下去。」
「嗟!沒用的傢伙。」她還有力氣呼我一掌。
嘴上雖是這麼說,其實我是很認真的在思考她的提議。這幾天阿真的狀況穩定時,便會請樓下的員工把一些檔案搬到樓上,由她指導我怎麼處理安排;偶爾傑笙也會關心,和我分析討論某些正在進行中的業務案。
看來是真的該換工作了。
今天是週末夜晚,但是我一點也輕鬆不起來。阿真整天都在和嘔吐奮戰,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剛剛又吐了好一陣子之後,才昏昏沉沉的睡去。傑笙因為趕著去上小夜班,只得把照顧他心愛女人的重要任務交給我。
斜躺在阿真床邊的貴妃椅,翻著厚重的藥品名稱和進口法規,不一會兒就讓人昏昏欲睡,我忍不住要閉上眼睛,打個瞌睡吧。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間感覺有股熟悉的氣息在身旁,正想睜開眼睛看個清楚,就聽見阿真的歎息聲。
「你看看她,真是傻。」
「是啊,是個傻瓜。」原來是小伍來了。
他輕輕撫著我的頭髮,刻意放低了聲音。「傻得令人生氣,也令人心疼。」
「她總是這樣,只會為別人想,擔心別人開不開心,卻忘了也得讓自己開心。」
「嗯,就是這樣才令人生氣。」小伍停頓幾秒鐘,又問:「阿真,你會祝福我們吧?」
這還用問嗎?生死至交的姐妹淘耶,阿真當然是全力支持啊。
雖然是閉著眼睛,但是卻感覺氣氛忽然怪異了起來。安靜了好一會兒,阿真才開口:「因為是她,我才能下定決心放手。否則我宋孟真想要的,必定到手。」
又是一陣沉默,小伍才說:「要在對的時間裡,才能深刻的愛一個人。很抱歉的是,我們……不是在對的時間裡。」
「這些都過去了。小伍,我很後侮當時打那通電話給你,明知道你愛的是她,還去跟你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唉,酒不能亂喝,一醉就胡言亂語。」
「就像你說的,一切都過去了,我們也不要再提那些,現在最重要的是要養好身子,然後好好的和傑笙在一起。傑笙他……真的很愛你,希望你能好好珍惜。」
「嗯。」阿真只是簡短的回答,然後一切又歸於靜默。
這些對話太詭異了!
一堆問號就像是滾沸開水上的泡泡,不斷地不斷地往上冒竄。
小伍和阿真之間,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閉著眼睛,感覺心臟不太規律的跳動著,我壓抑著想起身問個清楚的念頭,拉長耳朵想試試還能聽到些什麼。
只可惜,小伍已經站了起來。「你好好休息吧。我去客廳看電視,等傑笙回來。」
「他今天小夜班之後要回家一趟,可能明天早上才會過來。你要不要去小安的房間睡會兒?」
「呃……沒關係,我在客廳就好,有什麼事情就喊我一聲吧。」
他刻意放輕腳步離開,我仍然閉著眼睛,心裡兀自揣測著他們之間是怎麼回事。
想著想著,竟然又睡著了。等我醒來時,已經是天外一片光亮。
阿真睡得很沉,規律的呼吸聲在安靜的清晨輕輕地迴盪著。我坐起身來,困惑的回想幾個小時前聽到的對話。是夢境嗎?如果是夢,那其中的場景也太真實了;如果是真實,那其中的對話又太像夢境了。
我甩甩頭,踮著腳尖小心地走出房門。
一踏進客廳,傑笙正在看足球賽,沒有加油吶喊聲的球賽。
他回頭看見我,一臉歉意的說:「吵醒你了嗎?真是對不起。」
我連忙搖頭。「不不,你連看電視都不開聲音了,怎麼會吵到我呢。我早該起來了。」
傑笙關掉電視,仍然刻意降低音量的說:「昨晚辛苦你了。餓了吧,我帶你去吃早餐?」
我環看四周,忍不住想問:「只有你在嗎?我是說……」
「小伍在你房間裡睡了,要去陪他嗎?」
傑笙說得自然,我卻霎時紅了臉。
「不用不用,我先去梳洗一下。」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慌亂之中隨口搪塞:「那個……聽說茉莉漢堡很好吃……」
「嗯,是挺不錯。」他快手抄起鑰匙。「五分鐘後出發?」
我以為週日的天母應該要等到中午過後才會有人影出現,想不到這個有名的漢堡店早已經人聲鼎沸。
我用叉子胡亂地攪拌著據說是店內招牌早餐的火腿起司杏利蛋,這原本應該是我很喜歡的美式蛋卷,不幸的是,此刻我完全無法有任何品嚐的心情。食不知味。
「不好吃嗎?」傑笙顯然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不要勉強,我們換一家好了。」
「不是。是太多了,可能會吃不完耶。」我無奈的笑笑。
傑笙偏著頭看我,不怎麼相信我的話。「不對勁喔,你今天有點怪。怎麼了?要不要說來聽聽?」
我聽到的隻字片語,都可能只是斷章取義的誤解罷了,我能說嗎?該怎麼說?
低頭默默吃著超大份量的炒蛋,我用力的吞嚥,企圖把所有的疑問吞進肚子裡。
回程的路上,我把外帶給小伍的總匯三明治揣在懷裡,傑笙看了我一眼,又笑了。
「把三明治抱得這麼緊,怕涼了不好吃是嗎?」
我歎了口氣,一時也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傑笙開車的感覺,一如他慣常的形象,溫和而沉穩。小伍就不是這樣,他喜歡追求速度感,最愛飛車趕路,常常讓我—路尖叫。
想到這裡,我決心探問看看。
「傑笙,我、我想問一件事。」
「好啊。」他轉頭對我笑笑。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最要好的朋友和你一樣喜歡上同一個人,我是說萬一、呃……如果……」
我還在思索著該用什麼樣的說詞比較妥當,傑笙已經開口打斷:「你是說小伍和阿真嗎?」
我駭然的轉頭看他。
「你、你、你說什麼?」
「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吧,小安。我們都不是拐彎抹角的人呀。」
他說得倒是輕鬆自在。
作了個深呼吸之後,我把昨天晚上聽到的對話,盡量輕描淡寫的說了出來。
「就這樣嗎?其實,這些事情我都知道。」他笑笑的看我一眼。「阿真很喜歡小伍。」
「她真正愛的人是小伍,並不是我。」他慢下速度的通過路口,繼續說:「當時我們還在台中,她曾經很清楚的告訴過我,心裡已經有人,而且是小伍。」
「但是小伍拒絕她了。如果今天換作是別人,我想阿真會努力去爭取,但對手偏偏是你,她怎麼也無法狠下心來,只能遠遠地看著小伍。簡單說,你有多快樂,她就有多痛苦。」
「這……跟後來的自殺有關係嗎?」我的聲音顫抖著,幾乎語無倫次了。
他的表情看不出情緒,口氣仍然溫和淡然。「多少有些關係吧。」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眼看就快到熟悉的巷子口,接下來我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小伍和阿真呢?
「傑笙,我、我……」我覺得自己快要無法呼吸。
「我們再繞個兩圈吧,嗯?」他馬上能理解我的意思,輕巧的轉個彎,往另一個方向行駛。
車子在難得安靜的天母東路上流暢的奔馳著,我忽然有一股就這樣到天涯海角的衝動念頭。
「不要想太多,小安。」傑笙像是在安慰我的說:「只要記住你愛的人,這樣就夠了,其餘的不要去想。」
「那你呢?難道你可以愛一個不愛你的人嗎?」我低聲問。
「我很愛她。因為太愛她,只希望能讓她快樂,其餘的,我不想、不問。」
這是什麼理論!
「但是她不愛你啊!」我莫名的激動起來。「你以為愛情是用來作善事、當聖人的嗎?她怎麼可以這樣對你?!你又怎麼可以這樣容忍她?!」
傑笙看了我一眼,久久才回話:「你不也是這樣嗎?怕小伍和家裡不愉快,就選擇退讓,選擇和他分手,你不也是把愛情當成作善事,把自己當成聖人嗎?」
「不一樣!這不一樣……」我哭了出來。
他減慢了速度,最後在路邊停下。靜默了一會兒,他轉身往後,抽了張面紙給我。
「一樣的。」傑笙歎了口氣。「都是希望心愛的人過得快樂,不是嗎?」
這樣說來似乎頗有道理,但是我還是難以接受。
「來,擦乾眼淚。」他又遞了張面紙過來。「不要去想過去的事,只要全心全意、認真努力的去愛,幸福自然就會來。」
我沒有答話,感覺非常迷惑而彷徨。
如果是什麼都不知曉,也許還能天真傻氣的過日子,偏偏是阿真和小伍,我還能若無其事的面對他們嗎?
「小安,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傑笙歎了口氣。「不要把小伍推向阿真,千萬不要。如果硬要把事情攤開來,最後的結果只會是你自己覺得好過,但是其他三個人都很痛苦。」
「其他三個人?」
「小伍不會同意,阿真不會感激你,而我,」他停了三秒鐘,看著我說:「會恨你一輩子。」
「我作了很多的努力,好不容易才讓她的心稍稍安定下來,請你千萬不要……破壞這一切。」他又說。
「難道要我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嗎?」
「為了大家好,最好是如此。」
好一個「為了大家好」,這頂大帽子扣得我抬不起頭來。
回到小洋房,小伍正好從廚房端了杯咖啡出來。
「一大早這麼有興致去吃早餐啊?」
「嗯。」我靜靜的把帶回來的三明治遞給他。
傑笙停好車,一進門就問:「阿真呢?醒了嗎?」
「剛醒,不過氣色不太好。」
傑笙皺了眉頭,立刻往房間走去。
「化療總是這樣,別太擔心。」小伍摟著我的肩膀。「我今天調班耶,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喔。」
他的眼睛清清亮亮,透著喜悅快樂的光芒,莫名的一股鼻酸又升起,我別過頭低聲的說:「不用了,我想提早回高雄。」
小伍濃眉—挑。「幹嘛啊?怎麼了?」
「沒。想早點回高雄而已。」
「小安,」傑笙用輪椅推著阿真走出來。「已經麻煩你這麼多天了,你和小伍先離開吧,我今天休假,晚上看護小姐就會過來。」
阿真只是看著我,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低著頭,努力的想裝作沒事,硬擠了個笑容對阿真說:「我先回高雄,下星期六再上來看你。」
轉身就往三樓跑。
當我拎著行李下來時,傑笙快步越過客廳,擋在樓梯口。「小安,不好意思,這幾天麻煩你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那樣強力而堅定的眼神,就是要我什麼都不要說,安安靜靜的離開。
就在我要踏出客廳的那一刻——「陰陽怪氣的,搞什麼啊……」阿真終於開口,虛弱的在我背後說了這麼一句。
不由得加快腳步,我的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上車後,小伍沉著臉問我:「你跟傑笙是怎麼了?有事情要講出來,不要悶著不說啊。」
低著頭,我無意識的玩弄懷裡的背包扣子,好一陣子才說:「你覺得阿真還可以活多久?」
「原來你是在擔心她啊?」趁著紅燈,他愛憐的摸摸我的頭髮,柔聲的說:「傑笙會照顧她。放心吧,會長命百歲的。」
「我不要聽這種檯面話,你老實說吧。」
小伍歎了口氣。「有誰敢斷定她能活多久?控制得好,十年八年都沒問題;要是運氣不好,連這個月都撐不過。」
「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去愛阿真?」我的胸口緊得幾乎要絞痛了。「她愛的是你,不是嗎?」
綠燈已經亮了,小伍仍然踩著煞車,表情非常震驚的看著我,直到後面的車子不斷的按喇叭,他才把車子往路邊移動。
「真正愛過才不枉此生,對不對?」我冷靜的說。
「什麼叫做真正愛過?你愛過我嗎?你知道什麼是愛嗎?」
「阿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很希望她能快快樂樂的走完最後的日子。如果你能愛她,能讓她快樂,同時我也會很快樂,這就是愛,是不?」我含著眼淚看他。「讓對方很快樂,這就是愛,不是嗎?」
「這是什麼鬼話!」他狂吼,憤怒的捶了方向盤。
「你先聽我說,」我試著想安撫他。「阿真還有多少日子,我們都不知道。無論如何,我都希望她能帶著幸福快樂的回憶離去……」
「原來我在你心目中只像個玩具,看誰可憐就施捨給誰。」他冷笑。「可悲啊,當了這麼久的傻子,今天終於明白了。」
「不是!我也不想這樣!但是……」
話還沒講完,小伍忽然來個大轉彎,用力踩下油門,掉頭往小洋房方向駛去。
「幹什麼啊你!很危險!啊……」老天,他不要命了嗎!
又回到小洋房前,他怒氣沖沖地按下對講機。「沈傑笙!你出來!出來!」
他到底想幹什麼?我趕忙下車拉住他。
傑笙一臉詫異的開了門。「怎麼了?在外面大吼大叫的,不太好吧?」
「怎麼了?!我還想問你!」我從來都不知道小伍有這麼失去控制的一面。「小安要我去和阿真在一起,這是你的意思嗎?!搞什麼鬼!我就知道你們兩個早上出去一定沒好事!」
傑笙看了我一眼,臉色都變了。「我什麼意思都沒有,只想和阿真在一起,至於你們兩個想怎麼鬧,請到別處,這裡不適合。」
「不要這樣!傑笙,阿真剩下的日子可能不多,你也知道她並不愛你,為什麼不能放開她,讓她去愛真正想愛的人,這樣才不會有任何遺憾啊!」說著說著,我又哭了。
「愛情不是犧牲,也不是退讓,我早上到底是跟誰講了一堆道理!」
他無力的垂下肩膀,對著小伍說:「帶她走吧,這一切,我當作沒發生過。」
傑笙又看了我一眼,很堅定的說:「還有,小安,我會讓阿真很幸福的過日子,長長久久一輩子。」
我咬著唇,努力的不想讓眼淚再落下,使勁拉了小伍的手往外走。
「等等。」一個很虛弱的聲音傳來。
回頭一看,是阿真。她用輪椅撐著門縫,面無表情的看著我。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請你們都走吧。」
我撲到她的腿上大哭。「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傑笙拉開我,冷冷的說:「我不是說過了嗎,只有你一個人會覺得好過而已。」
環看四周,小伍別過頭,不肯看我,阿真依然是面無表情。我嚎啕大哭,拉緊背包往外跑,攔了計程車往機場去。
在機場等到最後一刻才肯辦理登機,小伍始終沒出現。
我闖了大禍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9-17 20:22:29
第四章
兩天過去,房間裡的電話始終安安靜靜,也沒有人在早晨七點半來按門鈴。我站在窗前看著黑幕般的夜空,連星星都少得可憐。
初秋的高雄,微微的涼意拂過我的心頭。
阿真的身體狀況好嗎?傑笙是不是開始恨我了?而小伍……我們就這樣說再見了?
在狹小的房裡走來走去,一顆心始終靜定不下來。吁歎一口氣,我拿起電話撥給了小伍。
「找林醫師嗎?他去巡房了,哪位找呢?」
我應該怎麼說明自己的身份?現任女友?還是前女友?
「呃……我、我晚點再打好了。」像是做了什麼壞事,我匆匆的掛上電話。
又踱步了好一會兒,我決定打給傑笙。
「你好,我姓沈。」
「傑笙,是我。」聽見那溫和的聲音,我的心跳稍稍降低頻率。「阿真……她好嗎?」
電話那頭停頓了會兒,才說:「她很好,已經可以自己活動,不用靠輪椅。」
還好,沒被我氣得一命歸天。
我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又問:「那……她有提到我嗎?」
「沒有。我們只專心在養病這件事上,其餘的,都不想過問。」雖然語氣聽不出情緒,不過遣詞用字倒是冷淡……
「傑笙,你已經開始恨我了嗎?」
「我能說什麼?」他歎了口氣。「小安,說出去的話是收不回來的,傷害已經造成,我能說什麼?」
「你不要這樣……」我哭了起來。「傑笙,我只是希望能讓阿真快樂,我只是……」
「每個人的認知不同。你所認為的快樂,不見得也能讓別人快樂。」他停了幾秒,和身邊的人低語幾句,匆忙的說:「我得走了。去找小伍好好談談吧,即使真的要分手,也要說清楚才好。」
傑笙向來是最溫和有耐心的大哥,連他都不願跟我多談……想到這裡,我抱著棉被又奮力哭了一場。
哭著哭著就這樣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才被電話聲吵醒。
「哪位?」我的聲音聽來又啞又沉,千萬別是老媽打來的,否則就解釋不完了。
「是你打電話找我嗎?」是小伍。
「嗯。」
「什麼事?」
我該怎麼說?說「親愛的,我錯了。」然後用淚水求和嗎?
還沒想清楚如何開口,小伍就自顧自地說下去:「是打電話來跟我說要分手嗎?沒問題,我們分手吧。」
「最近兩個月來,你動不動就說要分手,我只能提心吊膽的過日子。」他歎口氣。「很累了。如你所願,我們分手吧。」
我以為已經哭干的眼淚,在這個時候又神奇的一點一滴冒出來。
「希望……分手之後,能讓你快樂一點。」他低沉的說。
「謝謝。再見。」我艱難的吐出這兩句,掛上電話。
很好,非常好。
生死至交不理我…心愛的男人也離我遠去,這一切,全是我咎由自取。
我呆坐在床上,任由淚水鼻涕狂奔而出,而天空,慢慢的亮了。
日出,日落。一天,兩天。
一星期很快就過去了。
我的情緒,從原本的激動、難過,逐漸的平息下來。
只剩下心口那莫名的、隱隱的疼痛,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做了什麼樣的蠢事,竟然一口氣傷害了三個人。
週末開車回鄉下老家的途中,音樂頻道傳來一首歌,優雅的嗓音悲傷的吟唱著:
離開你的我
心悄悄的破了個洞
還隱隱作痛
沒把握
能灑脫的讓回憶說走就走
離開你的我
只能微笑著和寂寞做朋友
請不要回頭
不想被你看見的脆弱
(離開你的我 作詞:Devin 作曲:Devin 摘自吳佩姍同名專輯)
乾澀的眼睛,忽然濕潤了起來。淚水一滴一滴的滑落,緩緩的流過心底深處,浸蝕著尚未痊癒的傷口。
我以為可以很瀟灑地揮揮手離開,誰知道雖然跨步遠去,但是一顆心卻仍留在遙遠的地方。
「自作孽!」我不止一次咬牙切齒這樣罵自己。
經過西濱公路的黃金海岸,我停下車,走向沙灘。
秋天的海風已經頗具威力,白浪呼呼的推向岸邊,這裡有小伍和我的甜蜜回憶。
當時有多少甜蜜,現在就有多少痛楚。
黃金海岸、安平老街、成大校園,我按著記憶的索引逐一溫習,然後在痛楚中含淚告別。
我安慰自己:「再痛,都會過去的。」
在我試著獨自舔舐傷口的時候,傑笙來了電話。
「小安,你好嗎?」
溫和而安定的聲音,在秋風正起的夜晚,為我帶來一絲絲的暖意。
「我……」閉上眼睛,疲憊的說:「我很好。」
「我聽說了。真的和小伍分手?」他微微一笑。「不難過嗎?」
「嗯。既然決定了,就接受吧。」像是要說服自己似的。「再痛,都會過去的。」
「分開一陣子也好,兩個人可以靜下心來想一想,到底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他又加了一句:「不過,不要逞強,有事情隨時跟我說,嗯?」
連傑笙都會打個電話來關心我,那小伍呢?他過得好嗎?也像我一樣嘗到痛苦滋味了嗎?
胸口微微的刺痛。「我會……沒事的。」
「不是有事沒事的問題,而是要趁這段時間去思考,想想你和小伍能不能繼續走下去。如果可以,那就趕快回頭;如果真的不行,也要想清楚原因。」
「嗯。我知道了。」
「阿真很好,你不用擔心。」
「她一定很氣我吧?」
「這個嘛……嗯……」傑笙賣關子似的停頓了許久,才說:「你怎麼不自己問問她呢?」
「過一陣子吧。等她身體好些,我再上去請罪好了。」
「也是。免得被你給氣死了。」他呵呵笑著。「那天我真是擔心極了,還好她知道要以身體為重,所有凡塵俗事統統關在門外,靜心安養自己。」
「幸好有你啊,傑笙。」
「每個人對愛的定義不同,表達的方式自然也不同。小安,加油,希望聽到你決定回到小伍身邊的好消息。」
「傑笙,謝謝你。」
回到小伍的身邊?可能嗎?掛上電話,我長長的歎了口氣。
如果不是因為自以為是的我莽撞地搞壞了這一切,現在我們四個人應該是快快樂樂的一起向前行啊。
說是需要時間好好冷靜思考,不過庸才如我,卻沒有覺悟出什麼大道理。除了平時上班工作,下班發呆,週末回鄉下之外,我的生活安安靜靜,日子就這樣過了兩個月,就連本來應該是充滿溫暖和歡樂的耶誕夜,都只是默默望著窗外的星月,任由寂寞與思念啃噬著已成空殼的心。
小伍就這樣從我的生活裡消失了。
而阿真……我還沒準備好十噸的勇氣去探視她。哎,過一陣子再說吧,總得先把我自己的漿糊腦袋整理好才行。
倒是傑笙,每個星期固定會來一通電話,雖不刻意說些什麼,卻是很有技巧的繞著小伍和阿真的話題閒聊,好像是寫周記一樣,把幾天裡發生的事情,經過他超高效率的組織匯整之後,在最短的時間內傳達給我。
每次講完電話,心頭都暖暖熱熱的。我知道傑笙是用心良苦,至少讓我和他們的距離,不是那麼的陌生而遙遠。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躺在床上看著時鐘獨自倒數計時,用力的許下新年新希望:可不可以,一切重來?
即使是充滿了懊悔、痛苦與思念,時間也不曾因此而停止。就在我以為和小伍相系的線再也難以尋回的時候,忽然接到他的電話。
「小安!你現在馬上到台北來!快!」
什麼啊,半夜兩點鐘耶!
我揉了揉朦朧的眼睛,這是在作夢嗎?
「你聽見了嗎?!」他焦急的說:「趕快準備一下,我已經聯絡了在高醫的學弟,他馬上會送你去搭巴士,我會在台北的巴士站接你!」
「這……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我真的清醒了。
「你快上來就是了,快!」說完就掛了電話。
一定是阿真出事了!我匆匆洗把臉,手忙腳亂的換了T恤牛仔褲,抓了件大外套和背包就往樓下衝。
果真有輛車在門口等著。「是小安嗎?小伍學長要我來送你去搭車。」
二話不說,開了車門就坐進去。
巴士在清冷寂靜的夜裡高速的飛馳著,貼著冰涼的玻璃看著窗外的燈影快速閃過,恨不得馬上就到台北。
熬了四個小時,在天光乍現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一臉憂容的小伍,原本英挺帥氣的身影不見了,疲憊的倚靠在閃著警示燈的銀色小車旁。
他拉了我就往車裡塞,快速的動作,絲毫不浪費分秒時間。車子在清晨的中山北路狂飆,我心底很清楚,果真是阿真出事了。
「她……很嚴重嗎?前幾天傑笙還說狀況很好……」我艱難的開口,嘶啞的聲音在小小空間裡顯得更突兀了。
小伍沒有回答,全神專注的駕馭著他的福斯愛車,用最快的速度一路奔馳著。
最後,在傑笙工作的醫院前停下。
「小安,」他長長吐了一口氣,才說:「阿真已經走了。」
阿真已經走了?走了?走去哪裡?
他開門牽著我下車,把我摟入懷裡。「阿真……昨天半夜食道靜脈瘤破裂,失血過多,搶救不及……」
食道靜脈瘤破裂?這是什麼玩意兒?從來沒聽說她有這種毛病啊。
我靠在小伍的胸前,他低沉的聲音在耳邊來來去去:「她的肝臟也受到影響,已經有硬化現象,就容易造成食道靜脈瘤。本來已經排定下星期要作內視鏡手術,沒想到……來不及了。」
「你是說,阿真死了?」
他點點頭,雙眼泛紅,把我摟得更緊。「我們直接去太平間,再晚一點,葬儀社的人就要來處理了。」
小伍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陰冷的太平間。回頭看著冷冷清清的停車場,我的思緒一片空白。這是夢嗎?
「還沒送進冷凍櫃,在等你和她爸爸……」小伍說著,緩緩的掀開了白布。
阿真的眼睛微微的合著,像是才剛入睡;原本就白皙的皮膚,此時看起來像是薄紙般,透著青白。啊,頭髮已經長出許多了呢。
我摸著她的額頭,順著往下輕撫過雙眸……
「真啊!我的乖女兒!我的心肝寶貝啊!」一陣哭喊聲遠遠傳了進來,是宋爸。
忽然有一股未曾有過的椎心刺骨之痛從胸口傳來,我的雙腳在發抖,幸好小伍即時扶住。「小安!小安!」下一秒鐘,我攤軟在他的懷裡。
「這裡讓給宋爸。跟阿真說再見,我們走吧。」
他摟著我離開,穿過急診室。「去看看傑笙,好嗎?」
傑笙……
小小的醫師休息室裡擠了好幾個人。沈伯伯、沈媽媽,還有一個清秀的女孩。
「小安啊……」沈媽媽抱著我哭了起來。
「昨天十二點多,孟真忽然開始吐血,吐了一床上,看護趕緊打電話給119,傑笙衝回去時,只剩一口氣了。」沈伯伯搖頭歎氣。「傑笙抱著她上救護車,到醫院時已經斷氣了。唉,連一句話都來不及說。」
沈媽媽抽泣著,斷斷續續的說:「你看看傑笙,幾乎要瘋了,要不是剛剛打了鎮定劑,說什麼都不肯離開孟真,抱著她不放。苦命的孩子啊。」
傑笙躺在床上,眉頭緊皺,即使是昏昏沉沉地睡了,也能感覺那股難以平靜的氣息。
從來沒想過會是這般的場面,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沉默,我只能沉默。
「小安,不要這樣,你想哭就哭沒關係,不要這樣。」小伍的手輕輕的撫拍著,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肩膀。
「怎麼會這樣呢……本來傑笙還計畫過完年後就要留職停薪,帶著孟真去多倫多休養一年……現在……現在……」沈媽媽繼續哭。
「沈媽他們已經辦移民了。」小伍解釋:「這位是傑笙的妹妹,傑苓,三月份就要在多倫多結婚了。傑笙打算帶阿真去參加,然後留在多倫多休養一陣子。」
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是這麼說的嗎?
年輕的護士小姐進來通知葬儀社的人員來了,沈伯沈媽連忙起身趕過去,小伍也跟著離開,不忘回頭又說:「傑苓,小安就拜託你了。」
我呆坐在小沙發上,恍恍惚惚。不知道過了多久,清秀的女孩在我身邊坐下,她低低的說:「小安姐……我才剛回來兩天,還來不及認識孟真姐……我好難過……」
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我看著她哭,還抽了面紙遞過去。總覺得眼前發生的事情不可思議得像場夢,似乎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的思緒抽離得好遠好遠,完全無法理解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可以!你不可以!不可以……」一連串的嘶吼聲中,傑笙驚恐的從床上坐起。
傑苓立刻奔過去,緊緊的抱住他。「哥!哥!」
我走了過去,在床邊坐下。一向溫文儒雅的傑笙不見了,我看到的是個一頭亂髮、雙眼佈滿血絲、身上襯衫還沾染了令人怵目驚心的血跡,像是個流浪漢。
傑笙不斷的喃喃自語,我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冰冰涼涼,像是失去生命的熱度。
他掙扎著站起身來。「我要去陪阿真,我要去……讓我去……」
還未完全退去的藥效讓他搖搖欲墜,幾乎站不穩。我抱住他,用力的抱住。
傑笙忽然安靜下來,顫抖著伸手,也用力的回抱我。
「她走了啦!」我終於哭了出來。「也不等我,就這樣走了……」
他悲傷的低喃著:「她也沒有等我啊,不是說好了要一起生活下去,怎麼又自己先走了?她怎麼可以這樣……」
兩個人就這樣抱著,用力的哭,好久好久。所有的悲傷,全數傾倒而出。
直到感覺有另一個臂彎圈住我,是小伍。
「哭出來就好,不要悶著。」他淡淡的說。
葬禮在三天後舉行。
阿真的朋友並不多,家人更不用說了,除了宋爸之外,只有幾個表弟妹來參加。冷風細雨中,完成簡單的告別式。
在火化場等著骨灰時,宋爸怒罵傑笙:「我把一個女兒好好的交給你,竟然是這樣淒慘的下場!你根本不配當什麼醫生!」
小伍想上前勸說些什麼,但是被傑笙擋下來了。
他挺直了背,眼光絲毫不躲避。「連心愛的人都救不了,我確實沒有資格當個醫生。」
「哼!你最好記住今天講的話!」宋爸氣呼呼到另一邊去。
傑笙捧著骨灰罈,小伍開車送我們到台南的山上,宋媽修行的寺院。
宋媽早已皈依佛門,我以為這樣就能了卻凡塵俗事,誰知道一身禪衣的宋媽見到了骨灰罈,亦是霎時紅了眼眶。
她把骨灰罈擁入懷裡,輕撫摩挲許久,直到小伍出聲提醒:「宋媽媽,吉時快到了。」
阿真終於如願和媽媽在一起了。我心裡這麼想。
在寺院附設的靈骨塔安置好之後,小伍送我回高雄。
一路上,三個人安靜下語。
在那天和傑笙互擁痛哭之後,所有激動的情緒只剩下沉默。我終於明白什麼是哀莫大於心死。在悲傷到極盡之時,連眼淚都是多餘。
那樣深刻的痛楚,我知道傑笙能懂。
華燈初上,我們找了一家咖啡館吃晚餐。
「小安,你搬來台北吧,一個人在高雄,我不放心。」小伍忽然開口。
我放下正努力捲著意大利面的叉子,抓了紙巾在唇邊揩了揩之後,才說:「謝謝。但是……我打算搬回台南了。」
他一臉錯愕的看著我。「搬回台南?」
「嗯。工作再找就有。我想回家住一陣子。」
「什麼時候決定的?怎麼沒聽你說。」小伍不怎麼高興的捧起咖啡,喝了一大口。
就在我們斷了線的這段時間啊。我心裡默想著還在思考著怎麼回答,傑笙已經開口了:「她前一陣子就有這種想法了,我以為她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所以也就沒跟你提。」
「是這樣啊。」
又是一陣沉默。
「我覺得小安搬回台南也好,和爸媽住在一起是最讓人放心的。嗯?」傑笙努力的拉揚唇角,試著想給我一個淡淡的微笑。
「我會很好的,不要擔心。」我低頭繼續把意大利面吞到肚子裡。
「那……我們呢?」小伍定定的看著我。「就這樣分手了嗎?你……」
我轉著叉子,把麵條一圈又一圈的捲進來,原本就不怎麼有的食慾,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是個機會。她還是愛他的,不是嗎?回到他身邊吧。
很多聲音從腦海中心坎裡冒出來,可是不知怎麼地,我就是無法點頭,說出個讓他滿意的答案。
「小伍,我……」放下叉子,低著頭,我略微顫抖的雙手在桌下緊緊的交握著。「可不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現在好亂,我需要想一想……」
「我已經給你兩個月了,還不夠嗎?」
「不是……阿真才剛走,我……我還沒辦法去想這件事……」
小伍終於按捺不住,低嚷著:「阿真是阿真,我們是我們,你不要老是搞在一起,更何況阿真都已經走了!」
「好了。」傑笙出聲制止。「你們要怎麼樣我不管,不要再把阿真扯進來。」
我的胸口塞滿了委屈,拿了背包站起來,直直往門外走。
以往這種不愉快的情形發生時,我的眼淚總會自動啪啦啪啦落下,現在卻不是,眼眶一點濕意也沒有。
這裡離我住的地方不過相隔兩條街,走路回去一點也不困難。才過一個路口,小伍的車子已經追了上來。
「上車吧。」傑筆下車拉住了我。
對傑笙,我一點脾氣也發不起來。「不用了,很近的。你們早點回台北吧。」
小伍也下車了,低頭站在我面前。「是我的錯,Sorry。」
「沒事的……我只是想走一段路回家……」我搖搖頭,鼻頭有點酸。「到這裡就好,你們回台北吧。」
傑笙拍拍小伍的肩膀。「大家都累了,先休息幾天,有話晚些時候再說吧。」
想起這幾天小伍對我的溫柔體貼和照顧,心頭一股隱隱的痛意又起……我上前一步,主動環抱了他。
依舊有一股淡淡的藥水味。「謝謝。」我在他胸前低聲的說。
他摟緊了我,眼眶有些水氣。「你這個傻瓜。」
放開了他,我看著傑笙,他也看著我。
這個原本是溫文儒雅的上進青年,才幾天時間,臉色竟變得如此蒼白,中等的身形頓時瘦削單薄許多。我伸手向他,用力的抱住。
他摸著我的頭髮,臉上幾日未刮的青髭刮過我的臉頰,微微的刺痛直達心坎。「傑笙,我們都要很堅強的繼續生活下去,對不對?對不對?」
一隻手拍著我的背,他低聲的說:「我會的,你也是喔。」
「我會的。」我用力的點點頭,指著他的臉又說:「那個鬍子要刮啦,阿真討厭大鬍子。」
傑笙終於笑了。
小伍也跟著笑了,他靠過來,我們三個人擁抱在一起,好久好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9-17 20:23:01
第五章
阿真走了,這件事情對我而言,像是一場夢,一場太過真實的惡夢。
對傑笙而言,這不只是惡夢,更幾乎打垮了一向沉穩篤定的他。我以為傑笙是世界上最堅固的心靈城堡,永遠展開有力的臂膀,給我們溫暖的撫慰和擁抱。
但是,城堡的水晶燈,也有熄滅的時候。
我常在夜裡接到他的電話。「小安,對不起,又吵醒你了。」
「沒關係,反正我也睡不著。」一骨碌從床上坐起,接下來就是回憶時間。
「你知道嗎?也許你當時的提議是對的。早知道阿真只剩這些日子,我一定會讓小伍陪她度過最後的時光。小安,我真後悔。」
「不,不是這樣。沒有人能知道明天會是如何,這不是你的錯,更何況小伍未必真能讓她快樂。」
「但是我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其實並不快樂。她只是假裝著,而我……」傑笙停了幾秒,艱澀的說了:「而我,也一直假裝自己有能力讓她快樂。」
「傑笙……」我在電話的這頭沉沉的歎氣。
有時則是換我訴說自己的懊悔。
「我其實很介意她隱瞞了喜歡小伍的這件事。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哪件沒跟她提過?可是她呢?她是怎麼對我的?這也不說,那也不說,怎不叫人生氣。」
「所以你不上台北看她,是因為生氣?」
「有一部分是。總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像是透明人似的。而她呢?我好像並不是真的瞭解她。但是現在,我真是恨死自己了,為什麼不能放下那些小家子氣的想法,如果能早一點,早一點……」說到這裡,心底的傷口又一點一點撕裂開來了。
「早一點怎麼樣?」
「如果能早一點想開來,至少還能再見一面,甚至兩面、三面……」
「要是能早知道就好了。小安,為什麼我們沒有預知的能力呢?」換他沉沉的歎氣了。
我們的對話大抵都在懊悔與無意義的感歎,說來說去都是這一些,但是可以說上很久很久,說到最後彼此都睏倦了為止。
這算是一種治療嗎?
小伍則是另一種。
他每天都會打一通電話給我,內容通常是抱怨台北多雨的天氣,或是還在施工中的捷運工程,有時連醫院便當也會變成攻擊對象。
「這裡的飯盒菜真難吃。你有空的時候,上來陪我吃個飯吧,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會死於營養不良的。」他說。
我只是笑著。「不如請林媽媽送愛心便當吧。」
「你這人沒心肝嗎!」他咬牙切齒的說。
我們之間不談情說愛,只拿一些不怎麼要緊的生活瑣事來當話題,試著讓氣氛慢慢回到從前的溫度。
只是,似乎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辦到。我的心底始終有著說不出來的距離感,很難……很難再讓彼此的心靠近。即使如此,我依然刻意保持著像是朋友般的相處模式,也許過一段時間之後,心口的傷痛慢慢看不見了,一切可以重新開始,不會錯過,也不會有遺憾……
我真的是這麼想的。
大年初三早上,我陪著傑笙上山一趟。
不過是相隔兩個星期罷了,傑笙明顯憔悴許多,削瘦的臉頰,使得下巴顯得更尖了。裊裊香煙中,他自顧自地對著牌位說個不停,我只能傻傻的陪站一旁。
坐落在靠近中央山脈的寺院,前後左右都有著好風景,倚著雕花石欄,傑笙落寞的望著遠方,沉靜了好一陣子,才說:「小安,下星期一,我要去多倫多了。」
我驚駭的望著他。「為什麼?那醫院呢?」
「我已經辦好離職了。」他淡淡的說:「宋爸說得沒錯,我確實沒有資格再當醫生了。」
「他是胡說八道,你還真的相信?」
「不。自從阿真死在我的懷裡之後,我再也無法面對任何一個病人了。小安,我覺得自己再不離開這裡,大概很快就會活不下去了。」他指著胸口。「我這裡生病了,就當我是去多倫多養病吧。」
我的鼻頭很酸,胸口陣陣抽痛著。「那你走了,我怎麼辦?」
他摸摸我的頭髮。「傻瓜,你還有小伍啊。」
「那不一樣啊。」
「當然是不一樣。」他摟著我的肩膀,微微一笑。「和他繼續走下去吧。至少還有你們是幸福的,這樣我就安心了。」
「你安心個什麼啊……」我轉過身抱著傑笙,眼淚慢慢的滑落下來。
他沒有回答,只是環住我,深深的歎了口氣。
傑笙天生有一股篤定沉穩的氣質,在他的懷抱裡,格外令人覺得溫暖而心安。而這樣的臂膀即將離我遠去,往後若是思念阿真時,我該何處去尋得這般安撫的力量呢?
想到這裡,我更用力的抱緊他了。
「以後有空就上來替我看看阿真,嗯?」他拍拍我的背說:「我可會常打電話監督你喔。」
我沒有回答,長長的靜默中,只聽見自己惶恐的心跳聲。
年假結束後,一切都是新的開始。747大鳥載著傑笙飛往另一個國度,我終於提出辭呈,在鄉下工廠找到一份業務的工作。
雖然是個蓋在田野間的工廠,不過工作內容倒是頗具挑戰性;除了得和日本客戶打交道,也得負責日本區的年度行銷企畫與市場分析,逼得我不得不早出晚歸,把精力全耗在其中。
冬去春來,我逐漸熟悉這樣的日子。
「這樣好啊,星期一到五專心工作,週末上台北,剛剛好。」小伍笑著說。
「才不呢,我累死了。」我不客氣的打了個呵欠,嘟嘍著:「好睏,有空再聊吧。」
「哼,詛咒你遲早變成豬。」
笑著掛上電話,轉身打開電腦,照例打了封信給傑笙。
其實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內容,大約也是新工作如何磨人、家裡的寶貝狗兒如何逗趣可愛,或是學會哪道新菜、又看了哪些書聽了哪些音樂,有時也帶上幾個冷笑話,瑣瑣碎碎拼湊成一封傳過去,兩三天就得來這麼一回。
傑笙也不嫌棄,總是很認真的洋洋灑灑寫上一大篇,還頗得意的附註著:我有的是時間,既然寄信不用貼郵票,不多寫點怎行呢?
漸漸地,來來往往之間,成了彼此的默契與習慣,無形的繩線也逐漸牽繫了起來。
就在我以為日子就要這樣永遠平淡閒適、無風無雨一直過下去的時候,某個夜裡,那只名喚雷米的小白狗兒在突如其來的莫名喘息和嘔吐中,忽地斷了氣息。
我整整哭了一晚,瘋狂的打電話找小伍,硬要他聽我說上幾句,甚至我連傑笙也不放過,絲毫不在意昂貴的國際電話費,狂亂的宣洩悲切的情緒。
幾天過去,傷痛逐漸平息之後,我收到小伍的電子郵件。
安:
窗外正滴滴答答地下著台北盆地最令人厭惡的梅雨,我倚在整片的落地窗前,呼吸間的熱氣讓眼前—片朦朧模糊。
我的情緒隨著雨絲—同飄落在這樣深沉的夜裡。
值了兩天加護病房,昨個夜裡,接連走了三個病人。脫下白袍,換了雙拖鞋,我弄了杯咖啡,在值班室的沙發歇息著。病人家屬哀淒的哭喊聲忽遠忽近,我的心情更加鬱悶沉重起來。
那時,我想的是前幾個晚上,你在電話的那端,無法控制地痛哭失聲。
心愛的小狗兒毫無徵兆地驟逝,這樣的措手不及,讓你驚愕的抱著逐漸失去溫度的狗兒嚎啕大哭,任憑家人怎麼地安慰勸阻,你都無法相信每天跟你搶棉被、同床共枕的狗兒,就這樣輕易地魂歸西天。你不斷地自責,怪罪自己不夠關心,沒有盡到照顧它的責任等等。
電話裡的聲音,是如此悲切,而剛從開刀房下兩台刀的我,疲憊得不知道該從何安慰你。我靜靜的聽你哭訴,心裡想的卻是得趕快回去繼續第三台刀,深怕去遲了,第一助手的位置就換人了。於是我敷衍了幾句,允諾隔天一定陪你談談,便匆匆掛了電話。
你一定不知道,隔天一早,傑笙來了電話。從多倫多傳來的聲音竟然如此清晰,他說你寫了封好長的信給他,內容除了對狗兒的意外感到非常心痛,還提到因為這件事,而讓你重新思考關於人事物生命生活等等艱澀的問題。
未了,他叮嚀再三:「最好趕快去看看她,小安很需要你,也許在這個時候說些合適的話,說不定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呢。」
那天早上,我的心情就像此時此刻,拿起又掛上了話筒,不知幾回。
小安,不是我不懂得在你這般脆弱傷心的時候,拭去你無止境的淚水,好好地撫慰你瀕臨絕望的心,而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你學習接受人世間的無常與生離死別,坦然地面對命運造化的捉弄人。
我知道你會恨我,恨我的無情無義,但是,怨憎會,愛別離,這就是人生啊。
……
……
……
……
看到這裡,我已經沒有心思再往下讀了。
「我要的,不過是個簡單而真心的安慰,不是這些人生道理。」我在電話中歎了口氣,無奈的跟傑笙這麼說。
「他只是希望你能……呃……堅強一點。你知道,小伍捨不得你傷心難過的。」
「算了。不要再提這種事。」我沮喪的說。在小伍面前,我始終只是個「傻瓜」、「蠢蛋」之類的角色,說得再多,也只是白費力氣罷了。
濕濕黏黏的梅雨季節剛過,我收到傑笙寄來的一封信,上面還蓋著New York字樣的郵戳。
小安:
五個月前,我計畫著要帶阿真來體驗夏天的紐約大蘋果,這原本該是美好的旅程,如今,只剩我孤單一人。
這裡曾經是阿真的夢想地。她在藝術界工作那麼久,關於紐約的種種傳說已經聽聞大多,她嚮往著有一天能站在蘇活區的街頭,用力的呼吸充滿活力的空氣;或者到中央車站目睹圍繞在身邊關於離別與重逢的故事;時代廣場和第五大道當然不能錯過;和自由女神拍照也定不能少的行程;晚上要來一場百老匯的經典音樂劇;最後再上布魯克林大橋看著曼哈頓的夜景。
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以緩慢沉重的腳步,我一站一站的走著看著想著。
這個繁華璀璨城市有著旺盛生命力,遊走其中,相對映照出我的寂寞與哀傷。不禁要想,若是阿真能一同前來,不知又會是如何的感覺?
小安,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遺忘過去?讓回憶裡只剩下往日的美好?
反覆的看了幾遍,我的眼眶已經濕潤。打開電腦,我快速的敲打鍵盤。
傑笙:
真希望可以和你一起去紐約。至少可以在悲傷與思念時,彼此還能作伴。
又,既然往日美好,豈能遺忘?
我把這一來一往的信件內容念給小伍聽,電話的那端只是冷笑著:「你們兩個真閒,有空怎麼不上來看我?還有時間寫這些瓊瑤小說裡的東西,淨是無病呻吟。」
無病呻吟?我按捺下就快發作的情緒,找個理由結束了電話。
台北和台南的距離是多遠?搭飛機約是四十分鐘,搭巴士頂多也只要四個小時。但是,為什麼總覺得我和小伍之間的距離幾乎是天涯海角呢?
當心不在的時候,即使是面對面,也是千萬里的遙遠吧。
倚著陽台看著夜色,涼風徐徐吹來,忽然猛然一驚——我的心不在了嗎?那……到底去哪了?
不管心去哪裡了,日子依然一天一天賽跑似的在過。
自從紐約的孤寂之旅後,傑笙決定留在多倫多。
「我已經申請了多倫多大學的遺傳學系,至少會在這裡待上三、四年吧。」
「這樣啊……」對於這樣的選擇,我有些訝然。「真的不當醫生了嗎?很可惜耶,都念了那麼多年的醫學院了。」
「遺傳學並沒有偏離醫學系統啊,改往研究路線發展也沒什麼不好。」他笑著說:「嘿,至少以後不用大夜小夜的輪個沒完沒了,不是嗎?」
「這麼說也沒什麼不對,只是有點可惜……醫者父母心,我覺得你會是個好醫生的。尤其經過阿真的事之後,你更能瞭解病人的苦處——」
傑笙忽然打斷我的話,提高音量的說:「好了!不要再提了!小安,你難道不能理解那種與死神搏鬥奮戰的痛苦嗎?」
「我知道。」我噤聲不敢多話。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激動的。」他立刻和緩了下來,語氣裡充滿歉意。略微停頓後又說:「最近和小伍還好嗎?」
「還是老樣子。有空時講講電話,沒空也沒關係,各過各的生活。」
他歎了口氣。「你打算一直這樣下去嗎?再有耐心的男人也會禁不起這樣折騰的。」
「我覺得……我們很難再走下去了。你知道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可以和他聊些什麼。」
「所以?」
「這代表我對他已經失去感覺了。」
傑笙笑了起來。「感覺這種東西很微妙的,說來就來,說消失就消失。小姑娘,談戀愛不能光靠感覺呀。」
這種論調我可不同意。「拜託,如果連感覺都沒有,還談什麼戀愛呢?」
「好像也有點道理。不過,別只是用感覺行事,還是得多花點時間思考看看,嗯?」
對我來說,傑笙亦師亦友。新工作需要緊鑼密鼓的學習,和小伍之間的茫然未定,以前有阿真陪我度過各種困難時期,如今,似乎只能依靠傑笙了。
幸好還有他……我望著還有些餘溫的話筒,長長的歎了口氣。
大概只要沾上醫學院的邊,就很難輕鬆過日子吧?
自從傑笙回到學生生活之後,天馬行空閒聊的次數立即變少了,不過只要時間允許,通常每個週末還是會聊上幾句。
「你說夢到了阿真?怎麼沒打電話告訴我?至少要E-mail給我啊!」他難得這麼激動的嚷著。
「哎唷,我沒空寫信啦,這個禮拜被經理盯得很緊,回家都累死了。」
「你夢到阿真怎樣?她好不好?快說呀!」只要關於阿真,他比誰都急。
「我夢到以前和她參加救國團活動,躺在山上看星星耶。」
那一幕實在太真實了,我一度懷疑根本不是夢境。
「就這樣?她沒開口說話?」傑笙失望的問。
「這是夢,不是拍鬼片好嗎?還開口說話哩……要嚇死我啊。」忍不住碎碎念上幾句。
「儘管來找我。」他認真的說。「有什麼好怕的,我多希望能天天都夢到她。」
我忽然想到之前小伍曾經說過的一些話。
「傑笙,你會忘了阿真嗎?小伍說,很多事情,只要離開一陣子,時間久了自然就會淡忘,你也是嗎?」
「不會。我不會忘了阿真。」他堅決明快的回答,停了幾秒鐘,反問我:「難道你會嗎?」
「當然不會。」
「這就對了。刻骨銘心的人事物,都令人難以忘懷,不是嗎?」
在電話的這端,我用力的點點頭。這一刻,眼眶有點濕了。
「喔,差點忘了提醒你,」傑笙又說:「我已經訂好機票了,耶誕節過後就會回台灣一趟。」
「啥?你要回來?」我驚喜的大叫。
「哇,你真的忘了呀?阿真忌日啊。」他笑了。「該打,該打。」
一年過去了嗎?站在阿真的牌位前,覺得恍若夢境。
傑笙依舊是一派溫文儒雅。我正從背後暗自打量他的時候,小伍一把拉住我,橫豎不分地往外走。
「做什麼啦……」
「拜託你能不能識相點?傑笙有很多話要跟阿真說,你杵在那裡作啥啊?」
「對喔。」
我不甘願的跟著他走出來,舒舒服服的坐在石椅上;南部的陽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微風沙沙拂過林間,靜謐的氛圍,心情也沉定許多。
小伍靠過來,含著笑意看著我。「很久沒到台北了,難得傑笙回來,今天跟我們一起上去?」
我想了一下,才說:「不好吧?我上台北做什麼?」
「台北實在也不是什麼有趣的地方。」傑笙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不如去台中好了。」
「台中?」我和小伍詫異的對看一眼。
傑笙看了看手錶,淡淡的笑著。「現在去台中,正好趕上午餐,我真想念春水堂的珍珠奶茶呢。」
「好啊!很久沒去台中了,去走走也好。」小伍立即起身,掏出汽車鑰匙,大步往前走。
「哪有這樣,說去台中就去台中喔……」我一邊走一邊嘀咕著,一個不留神,差點被地上的坑洞拐了一跤。
幸好傑笙即時從背後扶住我。
「小心哪。瞧,還是常常跌跌撞撞的。」他很自然地牽起我的手,笑著叨念幾句:「跌倒是可大可小啊,小則擦傷破皮,大則骨折腦震盪,你可得學會照顧自己呀。」
還來不及應答個什麼,一個身影飛快地閃入我們之間,小伍從傑笙手中搶拉過我的手。
「我來就好。」小伍淡淡的說。
傑笙的表情有些錯愕,隨即又恢復慣常的溫和。「好啊。」
中港路、科博館、逢甲大學前、大度山上,一路下來,全都是以前阿真在台中的那段時間裡經常出沒的地點,甚至傑笙後來還要求到那棟公寓去看看。
當我們在春水堂坐下來喘口氣,已經是接近晚餐時間。
我狼吞虎嚥的吃起招牌功夫面,又連喝了幾口珍珠奶茶,傑笙細心的遞過紙巾。「很餓嗎?吃慢點,小心噎著了。」
我搖搖頭,正擦著嘴邊油漬的時候,小伍開口了。
「傑笙,」他的語氣不怎麼愉快,「我哥事務所裡最近來了個女建築師,長相清秀,談吐落落大方,我看……明天約她一起出來吃個飯吧。」
「咳、咳。」我差點被噎住。
傑笙笑著又遞過新的紙巾,沒答話。
「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小伍不高興的放下筷子。「阿真都走了一年,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啊。」
傑笙閒適的吃起餐點,微笑著說:「我不是正在過日子了嗎?」
「我是說結婚生子!拜託,難道除了阿真,其餘的都不是女人嗎?」
這個話題我插不上,只能低頭默默的繼續吃麵。
傑笙喝了口湯,輕鬆的說:「人生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循序漸進即可,不必這麼著急。」
「你——」小伍一時語塞,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才說:「總得打開心胸,接納其他人,至少也該試著認識新朋友啊。」
放下湯匙,傑笙說得乾脆:「老實說,這點我還做不到。」
「我看這樣吧,」小伍搖搖頭,轉向我。「小安,你以後別老纏著傑笙,免得兩個人碰在一起就要想起過去,什麼時候才能真正走出來啊。」
又關我的事?默默地推開餐盤,招手請服務生來收拾。
「聽懂了沒?小安?」
「聽不懂。」服務生一走,我口氣冷淡的回答。
氣氛立即降到冰點。傑笙試著緩頰:「小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用力的攪著奶茶裡的冰塊,絲毫不讓步地說:「不然是怎樣?說來聽聽看。」
傑笙看著小伍,許久許久,幽幽的歎了口氣。「小安確實可以安撫平定我的憂傷,這點我不否認。」
「嗯哼。」
「當有人和我一樣痛苦的時候,自身的傷痛便會容易痊癒些,這種道理你應該也懂。我知道終究得把這一段過去淡忘,但是在目前的階段,我……需要她的陪伴。」傑笙對著我微微一笑。「或者也可以說,我們是相互作伴。」
「好個相互作伴!」他額上的青筋冒了出來,用力握緊了充滿水氣的玻璃杯,怒瞪著傑笙。「你竟然在我面前說得這麼理所當然!」
「嘿,你冷靜一點。」
「這要我如何冷靜?!你明知我對小安是什麼心意,卻口口聲聲說需要她的陪伴!怎麼?你以為小安可以代替阿真嗎?」
收起了笑,傑笙沉著臉。「不。從來都不是。小安終究是小安,無論如何,她都不會變成阿真。」
「哼。就怕哪天你把她當成阿真。」小伍陰鬱的看著我,又轉向傑笙。「那你說個時間出來,看看什麼時候才能『不需要』小安!」
換我想翻桌了。「夠了沒?你再這樣鬧,我馬上走!」
「哪是鬧!我只是要把事情說清楚而已。」
傑笙按下我的肩膀,繼續說:「絕對不會把她和阿真混淆,我保證。但是,這段作伴的時間會有鄉長,我……真的很難給你一個答覆了。也許只是一年,或者三年五年,都是說不定的……」
「唉。」停頓了一會兒,他若有所思地說:「誰知道未來會如何呢。」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有些恍神了。
「沈傑笙,你明知道我介意的是什麼,卻偏偏……你是故意的吧?因為當時阿真愛的人是我,現在你用這種方式來報復,是嗎?」小伍拉著我的手,激動的說:「小安,你這個傻瓜,不要被他騙了!」
也許是餓過頭,即使已吞下一碗麵,也無法立即拉升血糖指數,以致於我的腦袋昏沉迷茫,完全無法瞭解眼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搖搖頭,站起身來抓了背包就要走,小伍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我。
「又想離開?為什麼每次遇到問題,你總是轉身就走?」他灼灼直視著我。「小安,坐下來,我們把事情講清楚。」
「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搞不懂,也不想懂……」說著說著,忽然胸口有一股莫名的疼痛感,鼻頭一酸,眼淚就要落下來。
小伍充滿央求的眼神,堅定地看著我。「趁這次講開來,如果你真的不願意,以後我……再也不去煩你。」
禁不住,我心軟的坐了下來。
已經是晚餐時刻,人潮一波波的湧進,周圍熱鬧歡樂的氣氛逐漸蔓延,只是,我們三人對坐許久,始終是沉默無言。
要說什麼?該怎麼說?誰先說?
「小安,你還愛我嗎?」小伍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整個氣氛更陰沉詭異了。
為什麼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問這個問題……我皺緊了眉頭,不想回答。
「你總是這樣,遇到問題就逃避。」小伍的眼神始終不放過我,他低沉的嗓音彷若一把利刃,毫不留情的劃過我的心頭。「你愛上了傑笙,對不對?」
「什麼?!」我驚詫萬分,倏地站起身,隨即又發現自己的失態,趕緊坐下。
「不是嗎?」小伍苦笑,搖搖頭說:「這一年來,我幾乎是每隔兩三天就會打電話給你,結果談的聊的,大多是在多倫多的傑笙,這讓我心裡怎麼想?」
「我——」
「昨天傑笙發生什麼事,今天傑笙去了哪裡,你的心裡只有這些。我呢?你關心過我嗎?我的寂寞、我的孤獨、我的思念,似乎從來都不是重要的事情。」
「以前不是這樣的,現在,一切都變了。」小伍低下頭,好一會兒才繼續說:「小安,你不愛我了嗎?」
我啞口無言,眼眶的水氣快速的聚集。
「小伍,你不要這樣逼她——」傑笙試著和緩氣氛,才剛開口就被打斷。
「這是我和小安的事,跟你有關係嗎?看我們變成這樣,你很開心是吧?」小伍的眼神充滿了怨恨,直瞪著傑笙。「自己失去了阿真,也不讓我好過?」
傑笙的臉瞬間沉了下來。「一定要把事情弄得這麼難堪嗎?你冷靜下來啊。」
「如果今天換成你是我,還能在旁邊高喊著要冷靜這種鬼話嗎?!」小伍的胸口急速的起伏,氣息不定的手指傑笙。「枉費兄弟一場,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傑笙這下也按捺不住了。「我又是哪裡對不起你了?不要把所有的問題都指向我!」
「你敢發誓嗎?」小伍抓著傑笙的衣領,已經完全失去理智。「難道你對小安沒有半點非分之想?你敢說沒有半點想和她在一起的念頭?!」
兩人對峙許久,終於,小伍放手。他頹然的低下頭,悲切的說:「你連一句否定的回答都沒有……我早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我早該知道的。」
聽到這裡,所有的傷心往事全在此刻浮上心頭,我的眼淚已然潸潸落下。
「不是……」傑笙瘖啞的說:「小伍,我們都需要冷靜下來,想清楚之後再說……」
「是你沒想清楚!我可想得非常清楚!既然你沒想清楚,為什麼要這樣玩弄小安?!」劍眉緊蹙,小伍仍是怒火攻心。「你把小安當成替代品對不對?無聊、寂寞時就拿小安來充數,是這樣嗎?」
傑笙痛苦的閉上眼睛。「不是……」
這時候,我再也無法忍耐了。「夠了、夠了,不管你今天想怎麼鬧,到這裡就好!」
「好,到這裡就好!我只有一個問題,」小伍的眼眶泛紅,看著我。「小安,你要選擇我?還是傑笙?」
踉踉蹌蹌的站起身來,我的眼淚沒有停歇。朦朧的淚光中,我望著眼前的兩個男人,微微顫抖的開口了:
「我……誰也不要……誰也不要……」然後拿起背包往外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後傳來一陣急亂的腳步聲,接著一雙有力的手從後按住我的肩膀。
不必回頭,也可以猜出是小伍。
「我送你回台南。」
我沒有回頭,低聲的回答:「不用了。」
另一個聲音也出現了。「小安,已經晚了,我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真的不用。」我仍然沒有回頭,努力穩住氣息,以最平靜的方式開口:「你們直接回台北吧,我想自己搭車回去。」
說完就往路邊一靠,隨手招了計程車。「中港路巴士站,謝謝。」
小伍說得一點也沒錯。長久以來,我一直在逃避,所有不想理清的事情,我都選擇逃避。
逃避林媽媽所帶來的壓力,逃避面對阿真的尷尬與莫名的愧疚,最後連小伍的深情等候,我竟然也選擇以逃避來辜負了。
到底是在害怕什麼?
至於傑笙,我愛上他了嗎?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傑笙是怎麼想?
但是話說回來,像我這樣膽怯無用的人,無論是小伍或是傑笙,我又何德何能,憑什麼去擁有呢?
一逃再逃,終究到了得面對的時刻。在巴士上一路想著,我的思緒混亂到了極點。
回到台南,我裝作若無其事的上班下班。只是,小伍狂怒的眼神和傑笙震撼的表情,常常莫名地飄過腦海裡。
尤其是夜深人靜時,躺在床上,總覺得一顆心就像是被貪玩的貓咪使壞而弄得糾纏不清的毛線團一樣,難以解開。
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電話,也沒有電子郵件,小伍和傑笙也仿若是氣泡般的消失了。我該主動去找他們嗎?這並不困難;問題是,找他們的目的是什麼?而我又該說些什麼呢?
正當我猶豫不定的時候,傑笙來了電話。
「我明天要回多倫多了。小安,今天可以去台南看你嗎?」
啊?明天?這麼快……我的心口無來由的閃過一抹痛楚。
「晚上好嗎?小安。」他溫和的嗓音像是微風般的令人安心。「我搭最後一班飛機回台北,不會耽誤你太久的時間。」
「時間是沒問題,只是……你明天就要回多倫多,總是得整理行李,還要跟沈爸沈媽聊聊吧……有必要特地下來嗎?」
「我沒有什麼行李好整理的,要留的留不住,想帶的也帶不走。」他歎口氣,淡淡的笑說:「至於我爸媽,他們下周就得去多倫多坐移民監了,往後我們有的是時間相處在一起啊。」
我們約在成大見面。走在黃昏的校園裡,冷風吹得枯枝窸窣作響,面對即將到來的離別,我的胸口有說不出的難受。
「小伍那天講的話,不要太放在心上。你也知道他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傑笙看著我,微笑著說。
「嗯。」我低下頭,高跟鞋尖尋著地上的小石塊,邊走邊踢。
「小心!」傑笙及時扶住我,溫暖而厚實的掌心緊緊的握住我的。
穩住腳步後,我立即把手抽開。「謝謝。」
「我們的距離……」他若有所思的看著我,歎口氣說:「一定要這麼遠嗎?」
「我……」我咬著唇,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原本忐忑不安的心,這下更混亂了。
「小伍說的那些話,真的影響你了嗎?」他問:「你很在意他的感受嗎?」
「難道你不覺得……」猶豫了許久,我才開口:「我們確實走得太近了?」
「走得太近?」他笑了起來。「那又如何?不可以嗎?」
是啊,有什麼不可以呢?剎那之間,我有些失神了。
「即使是走得很近,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可以的。」他轉過身,定定的望著我。「你沒聽過一句話嗎……Everything is possible。小安,這一年相處下來,我們一直是很愉快的,不是嗎?」
「是啊,是很愉快沒錯。」
「本來我沒想到這麼多,但是那天讓小伍這麼一鬧,忽然讓我有點開竅了。」他微笑著牽起我的手,朝著樹蔭下走去。
「啊?」
「也許就是所謂的旁觀者清吧。小安……」他不太自然的咳了幾聲,才說:「我對你確實有一種特別的感覺。」
特別的感覺?我的包子臉迅速的熱了起來。
強壓下怦怦亂跳的心口,我刻意開玩笑的說:「什麼啊,怎麼聽起來好像在耍我耶。」
「我是認真的,小安。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種隨意開玩笑的人。」他盯著我不放,那樣誠懇堅定的神情,讓我忽然想起阿真。
他不也常這樣看著阿真嗎?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原本混沌不安的心情,忽然清明了起來。
「傑笙,你把我當成阿真了嗎?」我裝出笑容,喉嚨有些乾澀與疼痛。
他的眼裡閃過一絲驚訝,立刻回答:「不,不是,真的不是!」
我歎了口氣,看了手錶。「已經快八點了,我送你去機場吧。」
「慢著!讓我講清楚才走。你和小伍的問題,不要讓它發生在我們身上!」他拉住我,罕見的一臉焦急。「小安,你聽我說,而且,我也要聽你說。」
「我和小伍的問題,從來就跟你沒有關係……」
「我知道、我知道!」他忙著解釋:「我的意思是說,你們最大的問題是在彼此的溝通,我不希望這樣的問題也發生在我們之間。」
這話一點都沒錯。我和小伍之間,是一方不想聽,另一方不想說。
「小安,我並不是把你當成阿真。很難形容這是怎麼樣的感覺,但是我很確定,這一年來是因為有你的陪伴,日子才能繼續下去。」傑笙恢復慣常的溫和與篤定的神態,認真的對我說:「我們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嗎?我是說,試著成為伴侶這樣的關係……」
「為什麼……」我鼓起勇氣抬起頭來,佯裝輕鬆的笑著:「啊,我知道了!可能是因為太悲傷了,所以把我當成了阿真是嗎?我們兩個差距這麼大耶,你一定是搞錯了吧。」
「小安,雖然有段時間我是神智不清的,但是我很確定,現在,」他指了指腦袋。「這裡,絕對是非常清楚的。」
「好吧,也許你真的是清楚的。」我從他掌中掙脫了一直被握著的手,比劃了自己的腦袋。「不過,我這裡恐怕不太清楚。」
他笑了:「哦?說來聽聽。」
「我覺得,感情是可以替代的。小伍說得沒錯,即使是再巨大的傷痛,時間都會沖淡一切,新的感情很快就取代了失去的那份。」我的聲音微微顫抖。「只是,我不想成為替代品。過去的一切,讓我沒有辦法變成阿真的替代品。」
「再說,只要你願意,很快就會有另一個人取代我的,不是嗎?」我又補上一句。
「我已經說了,你不是替代品,我絕對不是這樣看待你的!」
「但是,我沒辦法用其它的態度看待自己啊。」我苦笑。「更何況,小伍已經無法原諒我了,也不知道阿真會怎麼想……」
傑笙沉默地看著我,充滿震驚與不解的眼神,在黑夜中顯得黯沉無光。許久之後,才說:「我該走了。」
「我送你!」我急著說。
停好車,我用最快的速度衝進機場。只剩今天的最後一班飛機,簡陋的大廳顯得更為安靜。
傑笙神情落寞的坐在角落。我挨著他坐下,試著想說些話緩緩氣氛。
「真是抱歉耶,明天早上,我不能去替你送行……」
他淡淡一笑。「沒關係。」
空氣中流動著一股離別的氣氛,我的眼睛有些水霧,我的鼻子有些酸意,我的胸口鬱悶難抑。
「傑笙……」一開口,才驚覺自己濃濃的鼻音,真尷尬。
他看著我,低頭拉過我的手,緊緊的握著,好一會兒才鬆開。
「你知道嗎?你和阿真完全不同。」他低低的說:「阿真的手指瘦骨嶙峋,掌心有著粗繭,她吃了很多的苦,每回摸著她的手,我就有說不出的心疼。」
「你不同。不留指甲,不塗顏色,像是小朋友的手兒,圓潤柔軟,乾乾淨淨。」
他這麼一說,我又開始臉紅了。
「怎麼能說我是拿你來替代阿真呢?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啊。」他喟然歎息。
「我……」
「一切順其自然,好不好?」他微微一笑。「不要拒絕任何的可能,讓該來的來,該走的走,嗯?」
最後登機的廣播出現了,他站起身來,往登機檢查門走,溫文儒雅的身形逐漸遠去。
傑笙沒有回頭。
我的心像是要被撕裂一般,疼痛得令我不由自主的掉下眼淚。
為什麼會這樣?一路上淚水沒有停止過,迷濛氾濫,刺痛了我的眼睛,嘗在嘴裡,滋味苦澀難嚥。
這算是愛嗎?怎麼和我以前所體認的不同呢?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的淚水沒有停止過。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如此傷心難過?是孤單寂寞嗎?我無法理解,也不願多想。想了又如何?理解了又如何?阿真走了,小伍走了,連傑笙也走了,不是嗎?
終究留下的,還是只有我一人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9-17 20:24:14
第六章
傑笙飛往多倫多後的兩天,我意外接到林媽媽的電話。
「小伍呢?」這樣生冷的語氣,在寒流來襲的天候裡,讓我不住地直打哆嗦。
「啊?」我膽怯的回答:「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看是你以為我不知道吧!」林媽媽火氣不小。「台北的同事說他跑去台南了,不是跟你在一起還會跟誰啊!」
莫名其妙被吼得滿腹委屈,我的眼淚又開始打轉。「我、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沒來找我啊!」
「最好是!」林媽媽來勢洶洶,高分貝的音量對著話筒說:「你聽好,小伍要交往、結婚的對象,我們家自有安排,還輪不到你!怎麼不想想自己的模樣呢,要容貌沒容貌,要學歷沒學歷,要背景沒背景!」
我還在想著該如何應對,喀嚓一聲,電話已經掛斷。原本蠢蠢欲動的淚水,這會兒已經消失無蹤。我歎口氣,黯然的放下話筒。
撥了熟悉的號碼,我在B.B.Call台留言給小伍,隨手又衝了杯熱茶,試著讓燒燙的杯身溫暖冰冷的手心。
沒多久時間,小伍回了電話。「你找我?」
「嗯。在哪啊?」
「呃……」他猶豫了幾秒鐘,才說:「我在台南,以前的醫院裡。」
原來真的在這兒!林媽媽的消息可真準確。
「這樣啊。下來開會嗎?」
「不是。我……呃……」
「唉唷,幹嘛這麼神秘啊。」我裝作輕鬆地說:「不是我查你行蹤,是林媽媽找你啦。」
「啊?我媽!」他驚訝的大叫。
「是呀,還問我知不知道你上哪去了呢。」
「我……我下來找以前的主任,想要重回這家醫院。」他歎口氣,又說:「本來是想等到確定之後才告訴你的,現在全說出來了。」
「你要回以前的醫院?怎麼了?台北的醫院混不下去了嗎?」我故意開玩笑的說。
「喂!你應該知道是為了什麼啊。」
我沒有回答。不用他說,大約可以猜出七八成來,多少和我有關係吧。
「既然秘密已經公開,晚上和我見個面吧,今天可以準時下班嗎?」
換我歎了口氣。「你這樣做,林媽媽會很生氣的,還是趕快回台北吧。」
「不。過去是我太疏忽,沒有真正用心在我們之間,現在我決定要重新開始,你不要阻止我,只需要努力的感受,這樣就行了。」
「小伍,我已經說過了,你和傑笙,我誰也不要……你回台北吧,我想自己過日子,誰也不要……」我低聲的說,字字句句又從心頭剮過,熟悉的痛楚以最快的速度盈滿胸口。
「小安,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我知道那天是我太衝動了,我也知道我們之間確實有問題,為什麼不能再給彼此一個機會?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的,不是嗎?」
「對不起,我……我真的不能……」我握著話筒,視線飄向辦公室外灰蒙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氣,狠下心的說了:「已經……不愛了,請不要勉強我。」
「不愛了?怎麼可以這麼容易就說出口!你到底把我當什麼?我這樣對你,卻換得一句不愛了?!」小伍嘶吼:「我們以前是那麼相愛啊!難道你都忘了嗎?你、你……要我怎麼能不去想像,也許你和傑笙已經……已經……」
「我沒有忘,只是、只是……這一切都過去了。」我顫聲打斷他的話。「我和傑笙,沒有已經,也不會有機會的,只是比一般朋友更密切一些而已,僅僅如此,其餘什麼都不是。不要再把我們之間和傑笙牽扯在一起。」
「你的愛怎麼這麼容易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他的聲音低沉而顫抖著。「我很想相信你的話,但是很難,真的很難。我再問一次,就這麼一次……李祖安,我們之間,就到此結束嗎?」
「我們,就到這裡吧。」沉默了許久,我閉上眼睛,緩緩的說:「謝謝你,曾經那樣……愛過我。」
掛上電話,這回,我的眼淚像是被施了定法術似的,一滴也沒有落下。
愛過境遷,飽嘗淒涼悲愴之後,只剩下無言以對的感覺了。
傑笙回到多倫多的一個星期後,傳來一封不長不短、卻讓我幾乎要心跳停止的電子郵件:
小安:
在這裡,舉目所見都是雪。
踩在雪地裡,偶爾還得提防樹枝落下而可能打到頭的大小冰柱,總不由得讓我要想起你。
還記得你提起過,當時在東京的窮學生是如何在初雪的深夜裡,以泡麵用的碗公接滿了綿密的細雪,佐以日本常見的紅豆罐頭,成了慶賀生平第—次見到雪的紅豆剉冰。
想到這裡,浮現在我眼前的是你圓而晶亮的眼眸,還有帶著天真爛漫的笑容。
這樣的笑容,和阿真的完全回異;而我,竟然會愛上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女孩。老實說,連我自己也難以理解。
或許就如同你說過的,談戀愛果真是要靠感覺啊。
在返回多倫多的飛機上,我一路難以入眠,想的全是你和阿真。無論我怎麼努力的想像,就是無法將你和阿真的影像重疊在一起。在飛機落地的那一刻,我已經完全肯定自己愛上的是你,李祖安。而阿真,已成了過往,那再也無法追回的過往。
也許別人要說我寡情,說我這麼快就把阿真忘了等等,這些就由人去說吧,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你。擔心你的固執,擔心你又要鑽牛角尖,擔心你的心裡又裝了滿滿的鬱悶苦楚,沒人能聽,沒人能懂。
我已經錯過了阿真,不能再錯過你。小安,過去的一年,幸運地有你作伴,現在,讓我們把過去的記憶歸零,回到原點,重新開始吧。
雖然無法理清自己的腦袋裡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我很清楚——和小伍是回不去了,而和傑笙……可以有另一段開始嗎?
何處是原點?又要如何開始呢?
我對傑笙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在人群中一眼望去,老實說,他實在不是太搶眼的角色,但是那斯文的身形,總是帶著一派溫和的神情,靜謐優雅的自成風格,寬懷從容的看待人事物,那股沉穩踏實而令人安心的氣質,似乎是天生般的自然自在。
若是與小伍相較,傑笙顯得對我更有耐心,更能與我心靈相通,這就是所謂的soul mate(靈魂伴侶)麼?
但是之前早給自己畫了死胡同,說是他們兩人誰也不要,誰也不愛的……我該怎麼辦?難道在一隻手把小伍推得老遠的同時,還能伸出另一隻手死命地攀住傑笙嗎?
更何況,我總惦記著阿真。她生前愛的是小伍,對傑笙則是全心信賴倚靠,而我卻統統介入其中,甚至還這樣糟蹋兩個男人的情意,即使是再好的朋友,有誰能容忍我這般的胡鬧呢?
我、我……我到底該怎麼辦?
懵懵然的過了幾天,才敲起鍵盤,簡短地回了一封信。
傑笙:
關於別人是怎麼想,我確實很難以說些什麼。但是,有一點是絕對肯定的:我認識的傑笙,絕對不是個寡情的人,尤其是對阿真,這些我都明白,甚至可以當頭號證人的。
不過卻不太能理解,怎麼一年過後,卻演變成這樣……呃……有點奇怪的局面。
無論時間空間如何轉換,傑笙,這段時間以來,你帶給我的溫暖,實在難以筆墨形容,總之,我感激不盡。
另外,關於紅豆剉冰的可笑往事,拜託千萬別再跟人提了,否則以後我可要蒙臉出門了。
以我擅長的太極拳功夫,簡短而迅速的為整個事情劃下自以為是的句點。
也許是林媽媽那段頗刺耳的話敲醒了我,在失魂落魄了幾天之後,忽然像是喝了一打提神劑似的振奮起來。
補習英語、旁聽商學院的夜間課程、外貿協會的溝通談判技巧研習、雜誌社舉辦的各式講座,我統統報名。像是枯乾許久的海綿似的,一沾到任何的水氣,便用力地吸納汲取。
這般莫名勤奮積極的轉變,連我的爸媽都感到意外。「開竅了哦?以前要是有這麼認真就好了,不知道考上幾個大學了,搞不好連研究所都畢業了咧。」
我呵呵笑得尷尬,心底卻飄過一絲苦澀。
小伍最後還是留在台北,繼續在忙碌的住院醫師生活中努力奮鬥著,三不五時會接到他的電話;我試著以最平靜的心情,與他保持像是朋友般的關係。偶爾,他也會像是半炫耀半開玩笑地評論最近新認識的對象。
「老天!她說話的速度,慢得簡直要讓我打瞌睡了,真無趣啊。」
「喂,這叫做優雅。名門閨秀當然是這樣呀。」
「哈!上回的那個,明明粗魯得要命,你偏說是率真坦白。嘖嘖,怎麼你都有話說!」
「本來就是這樣啊。愛情哪有什麼道理可言,喜歡或是不喜歡,都是很直覺、而且很主觀的呀。」我笑著又說:「大少爺太挑剔了啦,再這樣下去,可沒人敢替你拉紅線嘍。」
「沒辦法,誰叫我上回被傷得太深太重,至今看誰都不入眼,算是後遺症吧。」他歎口氣,認真的說:「而且,大概也沒藥醫的。」
「你——」我接不下話,只能跟著低聲歎氣。
「哈哈!開玩笑的啦。得去忙了,我這個苦命的小醫師,唉。」
我被逗笑了。「加油!」
「謝啦。下個月去台南開會,找你吃飯喔。」
「沒問題。」
掛上電話的同時,電腦螢幕跳出了新郵件的訊息通知,是傑笙。
小安:
已經連續一個星期都耗在實驗室裡,今天媽媽跑來探視我,還帶來一盒鮮甜多汁的櫻桃。
吃著猶如紅寶石般的艷麗果子,才驚覺夏天已經來到。日子真是飛快!
先說個不太好的消息。妹妹的婚姻似乎出現問題了。
最近老是見她哭著回來向爸媽抱怨訴苦,年輕夫妻吵得不可開交,一會兒哭哭啼啼,惡言相向,一會兒又甜甜蜜蜜、摟摟抱抱的回去。
我勸她要寬容以對,畢竟婚姻不是兒戲,要多包容多忍讓。不過說教了半天,似乎也沒發揮什麼功效。
這個從小就是倔強頑固如老牛的妹妹,如今也許得受些折磨了。
我總是想,若能和心愛的人朝夕相守,這是多麼幸福的事呢,兩人應該要更珍惜才是呀。
這些風花雪月的事,從我嘴裡說來也許有些可笑,但我是真心這麼想的。
最近好嗎?考大學的事情如何了?若是榜上有名,可得第一個告訴我哪。一定準備十公尺長的鞭炮,超音速快遞給你。
……
……
……
這幾個月除了忙著上各種課程,我還偷偷地參加了夜間部大學的插班考試,只是,成績嘛……我沮喪的走出考場,不敢多想,
比起考試,我更在意工作上的表現。也許是開啟了知識大門,眼界視野也為之改變,漸漸地覺得目前的工作似乎已經到了發展的極限,很難更上一層樓了。考慮之後,我決定另尋出路。
寄送履歷、自傳,接著筆試、面試;我靜下心來一一應戰,終於如願考進一家頗具規模的製造廠,在行銷業務部門佔了個不大不小的位置。
掩不住喜悅,我趕緊撥了越洋電話報告給傑笙知道。
他在電話那頭也為我高興著:「越來越不一樣了,我們小安快變成女強人嘍!」
「什麼嘛,只是小專員一名,哪來什麼女強人啊……」我不好意思的說。
「越來越堅強,越來越勇敢,這就是女強人,不是嗎?」
「嗯,這麼說來,倒也好像是呢。」
「成了女強人也沒什麼不好,但是千萬別忘了,要永遠保留一顆柔軟的心,嗯?」
「呵呵。啊,對了,經理說讓我先在東北亞組學習熟悉業務內容,過一陣子可能會調到北美組,而且有機會去美國出差唷,說不定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去紐約呢。」我自顧自地做起白日夢了。
「哇!」傑笙笑得如此爽朗。「小安,加油加油!我很期待呢!」
掛上電話,難以言喻的快樂簡直要溢滿胸口。其實要出國一趟,也不過是買張機票就可動身出發,說起來並不是那麼困難的事啊。
只是若能挾著因公出差的名義,而與傑笙在異地相會,似乎更能證明……
證明什麼?證明……我確實很努力的過生活,而且有能力代表公司到國外拜訪客戶,也許能算上是一點點小小成就吧。是不是這樣就能拉近平凡的我與傑笙的現實距離?
畢竟林媽媽的話依然不時在我的心頭繚繞再三,提醒我要懂得自尊自重。
我甩甩頭,不願再多想,反正努力總會有所回報的,下定決心後,埋頭去做就是了。
幸運如我,也沒等太久,機會果真來了。
中秋節過後,我真的被調到北美組,而且更巧的是,原本預定和經理一起到美國拜訪客戶的同事,臨時因為家中有事而無法成行,經理竟然大膽的決定讓我這個新人跟著他出門。幸好我早就準備好美國簽證,這一切簡直完美得令我覺得像是作夢一般,根本難以置信。
北美地區和我以往熟悉的日本市場完全不同,先別提語言上的差異,連風土、人情、文化、喜好與行銷策略也截然不同。對於這樣全新的體驗,我如履薄冰般地戰戰兢兢應對著,深怕出了點什麼差錯,那可就麻煩大了。
一個星期緊鑼密鼓的拜訪活動,終於在最後一站的紐約劃下句點,我才放下心上的大石頭,鬆了一口氣。
經理是個已經六十歲的好人;在結束所有行程、搭車回旅館的路上,他笑著問我:「小安表現得很不錯喔,可見確實認真做功課了。來,給你放兩天假,在紐約玩個過癮,如何?」
「真的嗎?真的嗎?太棒了!謝謝經理!謝謝、謝謝……」我興奮得跳起來,不住地向經理道謝。
其實我早就打算請個兩天假,正愁著不知如何開口,想不到我的好運竟然源源不絕,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呢!
回到旅館我,立即找出傑笙的電話號碼,滿腦子儘是之前他說過的話:
「紐約和多倫多搭飛機只需要一個小時,如果你能來紐約,我可以隨時去找你。」
「即使不是紐約,無論你在哪個城市,只要給我一通電話,我都會立即飛奔到你身邊。」
我顫抖的按著電話號碼,忍不住幻想著傑笙不知道會有多麼驚訝,應該很開心吧?多倫多和紐約這麼近呢。
「Hello?」是個女生的聲音。
「Hello。」咦!這聲音聽起來不像是沈媽媽呀。我有些錯愕,但是仍然力持鎮定的說下去:「May……May l speak to Jason?」
「Jason?Jason?」
「Yes,Jason Sheng,Please。」
「Nobody named Jason here。I guess you got the wrong number。」喀啦,電話掛斷了。
嗟,一定是我撥錯號碼了。於是又打了一次,這回非常仔細小心地按下號碼。
「Hello?」怎麼又是同樣的聲音?
我慌了。「Sorry……May、May I speak to Jason Sheng?This is Ann……」
「Hey!you really got the wrong number,I told you!」這人火氣不小,顯然也認得我的聲音,絲毫不客氣的掛了電話。
原本熱血奔騰的心,在最短的時間裡降至冰點,凝結成霜了。
這個電話號碼,我閉著眼睛都能倒背如流,絕不可能抄錯弄錯啊。而且前兩個星期還通過電話,怎麼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變成是查無此人的號碼?
更何況雖然是倉卒成行,但是離開台灣的前一晚,我還發了封電子郵件給傑笙,告訴他應該有機會見面,請他等我電話,難道他沒收到這封信嗎?
我沮喪地躺在床上,不知所措的度過一晚。
隔天一早,在旅館大廳恭送經理先回台灣,他還親切的叮嚀著:「聯絡上朋友了嗎?紐約不比其它城市,可得多注意,處處小心喔。」
我強撐著笑容,送經理搭上機場巴士。
在我又試打了十通電話後,不但對方一聽到我的聲音就立即掛電話,甚至到最後已經變成完全不通,大概是把電話線拆了吧。
我放棄了。
獨自走在紐約街頭,我按著旅館人員給我的資料,快速地走過傑笙獨遊過的地方。
但是,雖是人在其中,心思卻早已不知去向。一切顯得如此陌生、如此無趣、如此孤單寂寞。
坐在中央公園裡,秋天的紐約已是寒風陣陣,落葉紛紛,那樣蕭瑟的景致引得我一時愁緒湧上,抽噎地哭了起來。
回到台灣後,我急著打開電腦查看信箱,只有一堆廣告,沒有任何來自傑笙的訊息。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該不會是出了什麼意外吧。我一邊整理行李,一邊胡思亂想。
「有沒有要洗的衣服?」媽媽從門邊探頭進來,幫我拎了一袋衣服出去,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回頭說:「對了,你去美國的時候,有個男生打電話來喔。」
「啊?是不是姓沈?他說了什麼?」
「啊唷,那個電話斷斷續續的,也不知道在講什麼,我才剛說到你出國去了,電話就被切斷了。」媽媽一臉疑惑的問我:「是什麼朋友啊?這麼神秘!」
「沒啦。就是朋友而已。」我訥訥的說。
雖然滿肚子問號,但是出差回來的後續工作,已經快把我淹沒了,連續趕了幾天的會議記錄和分析報告後,我疲累的攤在床上,昏昏欲睡。
猶如鐵板神算的小伍,竟然在這個時候來了電話。
「哇,歡迎歸國精英!」
「唉唷,別笑我了。」我懶懶的倚在床頭。「真厲害,剛剛才忙完而已,你就打電話來了。」
他嘻笑著說:「我和你心有靈犀,心靈相通啊。」
「又來了。我要去拿掃把來掃雞皮疙瘩了。」
「你這沒心肝的。我的禮物呢?」
禮物?
啊,出發前在桃園機場等飛機時,打了電話給小伍,還承諾要帶個小禮物給他的,只是被那個查無此人的電話號碼一攪亂,我、我……全給忘了。
「唉唷,沒時間買啦。」幸好是透過電話線,看不見我懺悔的表情,否則不知道要有多尷尬了。
「真的嗎?好吧,這回饒了你。」
我吐吐舌頭,鬆了一口氣。
「紐約好玩嗎?啊,聽說離多倫多很近呢。」
「是嗎?」
「傑笙不都是這麼說?」
「我、我不知道。我是去出差,哪有時間想著玩呀。」停頓了幾秒鐘,我鼓起勇氣問:「傑笙好嗎?」
「他很好啊。咦!我以為你們一直有聯絡……」
「呃……最近沒有了。」該如何說出在紐約那兩天的窘況呢?還是別提了吧。
「也對啦。反正……」他若有所指的說:「反正我和傑笙,你說誰也不要,誰也不愛,再聯絡也沒什麼意思,對吧?」
「對什麼啊!」我不怎麼愉快的回答。「那你還打電話給我幹麼?」
「我關心你啊!至少我們相愛過,不是嗎?」他又嘻皮笑臉的說:「這算是售後服務好了,我照顧你直到下個男人出現為止,夠意思吧。」
「這樣啊……那應該頒個金牌獎給你嘍?」
「好說好說,我一向不好名利的,呵呵。」
抬槓了—會兒,才結束電話。
小伍說得沒錯,既然誰都不愛了,也就沒有聯絡的必要……
但是,當不成情人,難道不能當朋友嗎?我何必這麼心虛,一口氣就否認還和傑笙有聯絡往來?
我的心情在騰雲駕霧了數天之後,忽地跌落到萬丈山谷裡,原本還想再發個電子郵件給傑笙,問看看是怎麼回事,現在被小伍這盆超級冰塊一攪和,那股念頭也消失殆盡了。
算了,過一陣子再說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9-17 20:25:06
第七章
秋天腳步剛走,冬天就來了。
阿真的忌日那天,我一早就來到山上。在寺裡坐了一天,始終等不到傑笙熟悉的身影。
不是說好,以後阿真忌日都要上來看她的嗎?也不過才剛第二年,傑笙就忘了?
直到天黑,我才開車下山。山路原本就大小坑洞多,崎嶇難行,加上夜晚視線不佳,一個不小心,竟然撞上了路邊的大石塊。
驚魂未定的看著凹陷大半的車頭,我的淚又飆出來了。就這樣倚著車身,不顧一切的嚎啕大哭。
都過去了……從今以後,我誰也不要,誰也不愛了。
隔天的太陽照常升起,工作生活一樣忙碌,日子仍然一天一天的過了。經理對於我的表現頗為讚賞,和同事之間也相處愉快,爸媽也很滿意我的轉變,說起來這一切真是美滿愉快,若是人生能如此平順的度過,也就再好也不過了是嗎?
但是,我的心口卻像是缺了一大塊,空空蕩蕩。那樣因為寂寞、孤獨而疼痛難抑的感覺,常在夜深人靜時分讓我枯坐難眠。
這樣的痛楚,以前和小伍分手時也有過的。有了之前的經驗,我相信自己很快就會痊癒,很快就會忘記過去,很快很快……
一個月。兩個月。春天。夏天。時間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人而停下腳步。
雖然歲月光陰依然不留情的飛逝,倒也出現不少值得慶賀的事,例如小伍終於在第三十次的相親之後,決定結婚了。
「再不結婚,我媽說她要死給我看。」小伍淡淡的說。
我誠心的為他祝福。「記得給我喜帖,一定包個紅包去。」
「小安,我以為你會難過的,但是看來是完全沒有。」
「我要難過什麼啊!才子佳人,祝福都來不及了!」我嘻嘻笑。
「這兩年下來,我始終沒辦法理解——」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
「要忘記一個人,很難;要愛上另一個人,更難。小安,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我……」喉頭像是梗住了,再也接不上話。
原來小伍並沒有原諒我,即使已經過了兩年,他心裡還是這麼深深地怨著我……
能不能忘了我?心理學上說過,遺忘也是一種治療,如果小伍忘了我,是不是就能原諒我?
不要讓我有任何虧欠你的地方,拜託……整夜翻來覆去,我的腦海裡儘是這句話。
隔天,我去郵局寄了一封信。除了按禮俗送上紅包,還有一張卡片。
小伍:
除了祝福,我想不出更好的話了。
結婚是人生另一個階段的開始,就讓過去的一切,隨風而逝吧。
請原諒我的愚拙,願你,幸福快樂。
小安
除了小伍的這件喜事之外,能令人稍稍寬心安慰的,就屬我在工作上的表現了。
也許是真的開竅了,我把精神和時間專注在工作裡,加上經理的好意提拔,不過才一年半的時間,竟然從小專員一路往上爬到課長,幾乎要讓眾人跌破眼鏡。
更幸運的是,我還插班考上了成大的夜間部。
開學第一天,我提著頗具份量的書本坐在熟悉的大榕樹下,望著校園內來來去去的青春身影,內心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回首從前,我只是個沒有計畫、沒有目標和企圖心的傻瓜,日子過得平淡簡單,以為人生那樣就足夠了,誰知道我也會有力爭上游的一天呢?人果真是需要藉著壓力來轉為動力的呀。
白天是繁重的工作,夜晚還有一堆功課要學習。為了生活上的方便,我在公司和學校的路途中租了個小公寓,獨自在台南市區生活,週末才回鄉下老家。
房子在十九樓,居高臨下的夜景令人舒坦,累了倦了的時候,便倚著落地窗望向逐漸安靜的街道,看著萬家燈火暗滅,深藏的孤獨和寂寞,總不免在此時浮上心頭。
我很清楚自己掛念的是何人。
沒有我,傑笙過得好嗎?是不是會像我一樣,習慣在人群中搜尋著熟悉的背影,殷殷期盼著電話鈴聲會帶來令人傾心的溫柔嗓音?
我有滿腔超乎想像的思念。但是,只要想到是誰先斷了音訊,那抹心酸和苦楚,還有莫名的委屈,就像是洪水氾濫一樣,隨時可以把人淹沒。
是我做錯了什麼?否則,為什麼就這麼失去聯絡呢?他明明還活得好好的,甚至時時和小伍保持聯繫的呀。再說,這並不是傑笙的行事風格,他哪是這樣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人呢。
有時候,我也會衝動地想問個詳細,只要打個電話給小伍,相信他不會拒絕我的要求。但是一想到還要過小伍這一關,我的勇氣就全煙消雲散了,畢竟面對小伍,還是有拋不去的愧疚和虧欠感覺啊。
在忙碌、壓力、疑惑、暗自感傷之中,時光飛快的消逝,我終於拿到了國立大學的畢業證書,而且還考上研究所,連碩士學位也攻下了。
同時,還跳槽到所謂前五百大的公司,從副理升到了經理,爸媽幾乎是喜極而泣。誰會想到昔日胸無大志的小助理,竟然會有飛上枝頭的一天。
而這一切,總共花了六年的時間。
六年看似匆匆過了,我嘗到了成功的甜美果實,也許在別人眼裡,這實在算不上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但是只有我自己清楚,這些都是汗水與淚水交織而成的,也許離所謂的成功還十分遙遠,但在此刻,我仍然是滿心歡喜和感動。
升上小主管後,到國外出差的機會就更多了。又是個秋天,飛機起起落落,終於把我帶到距離傑笙最近的地方。
我刻意利用行程中週末的空檔,從溫哥華飛到多倫多,隔天再轉機到紐約開會。
坐在充滿古典優雅風情的多倫多大學校園裡,火紅的楓葉飄得四處都是,我手裡把玩著楓葉,睜大眼睛仔細地搜尋著四周來來去去的人影。
會嗎?會有機會在這裡遇到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嗎?
從早上等到夜晚,直到連外套都無法抵擋秋風捎來的冷意,我才姍姍離開。
等待一日的結果,終究還是令人悵然失落。
隔天早晨拎著行李,坐著飯店提供的免費巴士前往機場,我的臉頰貼著冰涼的車窗,許久不見的淚水,一點一滴的沿著玻璃潸流而下。
我默默地揩去臉上的濕意,原來多倫多和紐約一樣,都是讓人傷心的城市啊。
回到台灣後,我把從前特地印出來、小心翼翼收藏的那疊電子郵件一張一張地送入碎紙機裡,機器和紙張摩擦的喀喀聲中,我在心底喃喃自語:死去的不會活過來,過去的也不能再重來,一切都離我遠去,再也不會回到我的身邊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過生活吧。
我花更多的時間在工作與學習上,試圖把腦袋裡的空間填得滿滿,不過,無論再怎麼忙碌,只要逢上阿真的忌日,我從來不曾缺席。只是,另外的兩個人,卻再也沒有出現過,我總是在寺裡獨坐到天黑,甚至詢問每個行走巡視其中的師父,想知道是不是也有人在同—天來祭拜阿真,卻仍然是令人失望的答案。
小伍在結婚大約半年後,某個夜裡打了電話給我。
「小安,愛一個人真難。」他喝醉了。「我就是無法愛上她,怎麼辦?」
怎麼辦?我又能怎麼辦呢?
只能陪著他歎氣,心底卻是暗自思索著:啊,要如何才能不愛一個人呢……
聽著他抱怨兩人生活的諸多摩擦與爭執,我才終於明白,連小伍也變了。
他對人生失去信心,那些夢想、責任與熱情已經消失不見,小伍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爽朗大男孩,明明應該是有太好前程的有為青年,竟淪落到無心於救人濟世的偉大工作,變成眼裡只看得見自己、成天自怨自艾的頹廢男人。
是什麼讓他有這麼大的轉變?是因為我嗎?
沒有愛情相伴的人生,就會落到如此不堪的下場?
我難以理解。既心疼他,又容不下他偏頗的想法,隱忍許久,終於在某一個夜裡爆發了。
我極力冷靜,壓抑自己。「請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有什麼心底的話,應該留著給你老婆,不是我啊。」
「我老婆?」小伍先是冷笑,爾後像是自言自語般的低聲呢喃著:「她不是我老婆,不是我心裡真正想要的……不是啊……」
「不管你怎麼想,總之、總之……」我閉上眼睛,狠心的說:「你讓我很困擾,以後請不要再打電話來,不要再打來……」
安靜了很久之後,小伍終於把電話掛了。
從此,我再也沒有接過他的電話。
又一個,從我生命中消失的男人。
直到在最近的兩年,我開始試著和其他男人交往之後,才能真正體會小伍的痛苦。
我認真努力地試著想打開心口大門,可是偏偏找不到鑰匙。
是啊,要怎麼做,才能真正忘記過去,才能重新去愛另一個人?
有誰可以教教我麼?
從台中回來後,我一直心神不寧。
六年,說短也不算短,卻是一晃眼就過去了。就在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傑笙的時候,竟然會在這麼無意又巧合的機會裡遇上了,命運真是奇妙啊。
他過得好嗎?這些年都在哪裡?做些什麼呢?多年積藏在內心的掛念和疑惑似乎也該有個答案了。
我瞪著手機裡的通話記錄,那個陌生的號碼和傑笙溫暖的笑容一樣,令我猶豫不決。
坐立難安了三天,我終於下定決心,閉著眼睛,強迫自己按下通話鍵。無論如何,總該作個了斷,即使又要揭開傷疤,也要撐過這一回。
我的人生,不能就這麼不清不楚的一直下去。我需要那把解開心口大門的金鑰匙,
「是小安嗎?」我還沒出聲,他已經開口了。「再不打來,我就打算要下去台南了呢。」
「嗯……那個……呃……」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我才找到話接下去:「你好嗎?傑笙。」
「不好。」他答得乾脆。「很想你,所以過得不好。」
我一時語塞。傑笙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直接了?
一個深呼吸之後,我直接問了:「既然想我,這些年為什麼不和我聯絡?」
「是你不想和我聯絡吧?」
「怎麼可能!明明是你先……」情緒失去控制,我高聲否認。
「慢著!」他詫異的說:「我們之間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我一直都在這裡,應該沒有什麼錯吧?倒是你,忽然就找不到人了。若是有錯,一定是你的錯。」
「我讓你找不到人?這像是我會做的事情嗎?」
「但是,我確實是一個人在紐約街頭流浪了兩天啊!」一古腦兒地把當年淒慘的情況訴說了一遍。
「這怎麼會這樣?難道是……啊!你還記得我妹妹傑苓嗎?那年她的婚姻出了問題。」
「記得啊,你在信裡提到過。」我記得很清楚。
「應該就是那時候了。當時傑苓和前夫鬧得很厲害,還搬回家住了一段時間,為了不被前夫騷擾,連電話號碼都換了。咦!不對啊,這事我也寫了電子郵件告訴你了。」
「並、沒、有!我沒收到!」
「學校的電子信箱限制了容量,為了方便保留信件,我另外申請了網路平台的付費信箱,正式開通之後,馬上就發信給你了,信裡還提到我預定搬到學校宿舍等等的。」
他這麼一說,我也回想起來了。當年的網路系統不若今日的普遍與發達,為了拒絕廣告信件佔用信箱容量,我在郵件軟體中設定了過濾名單,一看到陌生的郵件帳號,立刻點入封鎖清單裡。
看來傑笙從新帳號發出來的信件,是被我給丟到垃圾桶了。
「但是,就算郵件出了問題,你也該打電話給我呀。」我悶著聲音抱怨起來:「我的電話號碼這麼多年下來從沒更改過啊。」
「有,我打過了,而且打了很多次。」他苦笑。「算好時間,晚上打到你家裡,可是有時是加班,有時連你爸媽也不知道女兒到底幾點才會回家,我和他們不熟,也不好多聊幾句,怕被當成登徒子。」
啊?原來爸媽常說有個男生總是晚上打電話來,竟然是傑笙!我還以為是小伍。
他繼續說:「打的次數太多了,不但不好意思,到後來連信心也沒了。說不定你是故意躲我電話……」
這下換我笑得淒苦。「結果我在這裡傻傻的等著。這一等,已經是六年了……」
「我也不好過。白天黑夜,日出日落,一個人孤獨的在多倫多生活,什麼人也進不到我心裡。」
我的眼眶紅了。那樣的寂寞與痛楚,我何嘗不明白?
兩人沉默了許久,他才說:「現在是下午六點,兩個小時後,我們在成大校園那棵大榕樹下見,嗯?」
「什麼?!」我驚訝的幾乎要大叫。「你、你、你……」
他笑了。「從台中開車到台南,也不過兩個小時呀。我已經錯過太多,不想再錯過任何的機會了。」
噢!我的心就要融化了。
「那……好。小心開車。」
「沒問題,這點我一定做得到,待會兒見了。」
接下來的時間,更令我緊張而坐立難安了。趕緊收拾桌面,拎起化妝包衝去洗手間想補妝,卻越補越凌亂。哎呀,全都亂了。
即使在大榕樹濃密的枝葉下,即使是燈光微弱、群蛾亂舞的夜裡,傑笙那睽違多年的溫儒身影依然能讓我遠遠一眼就認出了。
涼爽的夜風迎面而來,微微秋意上心頭,我們漫步在人來人往的校園裡。
「你知道嗎?我已經是這個學校的校友了。」我輕聲的說。
「我知道呀。你剛考上的時候,還跟小伍有聯絡的,不是嗎?當時他告訴我了,只可惜沒能把十公尺長的鞭炮送來。」他停下腳步,認真的看著我。「小安,恭喜你。至此,你的人生已經完全不同了。」
我的臉一陣熱,低著頭說:「我很幸運,命運之神把機會都留給我了。」
「不。成功絕對不是偶然,我知道你一直是很認真的在過生活。小伍總說,他難以想像你會有這麼積極的一面,幾乎是變了個人。」
「小伍?他也變了個人哪。」我歎口氣,又把當年的事說給他聽。
傑笙搖搖頭。「那段時間,我勸過他很多。一開始還能耐心的說道理,但是他完全聽不進去。再者,我自己也是心底滿滿的苦,無處可說,最後也幾乎和他無法溝通。」他歎口氣,繼續說:「是他前妻受不了,先提出離婚的,小伍完全沒挽留,一口就答應了。為了這事,林媽媽還打過電話找我,希望我能勸阻小伍。」
這些,我完全不知情。
他輕歎一口氣,又說:「小伍的心思,豈是我能勸服阻擋的嗎?若是能,我們之間也不會是這樣啊。」
「這倒是。那……他怎麼又會跟傑苓……」
「傑苓離婚後,就和我爸媽一起回台灣了。有段時間,她無法適應台北的氣候和空氣,總像是感冒似的呼吸道過敏,後來我要小伍幫她安排住院健康檢查。大概是都受過婚姻的折磨,感受特別不同而深刻,兩人就這樣開始了。」
「真的啊?聽起來很……很不可思議。」我說。
「每段愛情都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不是嗎?」他微微一笑,認真的看著我。「感情的力量,絕對超乎我們的想像,無論是友情、親情、愛情,都是人生存在的價值與延續的力量。」
我偏著頭假裝思考,卻又偷偷的打量他。傑笙果然還是傑笙,喜歡說道理的個性一點也沒改變啊。
「小伍打算和傑苓結婚時,林媽媽也鬧過一陣子。不過,我這個妹妹的個性可和你完全不同,她不但不讓步,還想盡辦法拉攏林媽媽。我媽擔心她又要受苦,你猜她怎麼說?要她放棄,那才是苦。大概是這樣感動了小伍,竟然拉著傑苓就跑去公證結婚了,要不是我爸媽出面,我看林媽媽還沒氣消呢。」他笑著牽起我的手。「之前的婚姻失敗又何妨?現在兩人可好了,甜甜蜜蜜的過日子。」
愛情的力量,我真的見識到了。
我想了想又問:「既然你和小伍有聯絡,難道沒想過要透過他來找我嗎?」
「怎麼沒有!我把新的電話號碼、還有醫學院宿舍的地址等等的聯絡資料請小伍轉交給你,只是……」
「只是?」
「只是他拒絕了。」傑笙苦笑。「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小伍恨我,恨得深沉。他總是刻意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你現在過得有多好,沒有我,你成就非凡。直到他和傑苓結婚後,我們之間的關係才逐漸恢復了。」
錯愕、驚訝、難以置信,這些表情大概全在我的臉上了。
「我不怪他。」他苦笑。「如果我真的非找到你不可,甚至可以乾脆到你家等門,不是嗎?只是,若你是刻意避著我,我又何苦為難你呢?」
「我沒有躲你,一直……都在這裡等你。我曾經說過什麼誰也不要誰也不愛的傻話,結果終於嘗到苦果。我和小伍不再聯絡之後,完全得不到關於你的任何消息。」背對著他,我的眼眶熱了。「我像是傻瓜般的,只是在這裡枯等著,只有我自己知道,到底在等些什麼。」
「小安,傻的不只是你,還有我。一開始的時候,你並不確定是不是能接受我,不是嗎?這讓我更猶豫更憂慮;你—向總是委屈自己,我不想讓你為難,更不想逼你接受我。我寧可等,等你來找我。」
說來說去,就是兩個傻瓜啊。
他伸手輕輕的摟住我,那樣溫暖而堅定的臂彎,恍如身處夢境般。我轉身回抱了他,一顆飄蕩不安的心,這下終於踏實了。
秋天,正是適合交換體溫的季節,而這個思念已久的擁抱,我已經等了六年了。
「我以為感情是可以替代的,可是、可是……」我的眼淚泉湧而出。「那是錯的,沒有人可以替代你……」
傑笙的臉頰輕輕摩挲著我的額頭。「是啊,沒有人可以替代阿真,也沒有人可以替代你,感情真的是不能替代的。」
他往我的後腦袋敲了一記。「這個傻瓜終於想通了呢。」
我笑了。是啊,幸好我終於想通了,而且還勇敢的說了出來。
他輕輕的拍著我的背,溫柔的說:「明天早上去看看阿真吧。」
「說到阿真,」顧不得還一臉鼻涕眼淚的,我抬起頭來質問他:「不是說好每年忌日都要回來上香的嗎?怎麼才一年就忘了?」
他驚訝的看著我。「我每年都回來的呀!明明是你偷懶沒上山吧?」
「嗄?」
「為了這一天,我每年的冬天都會趕回來,這兩年連傑苓都陪我來呢。」
說了半天,原來我記下來的忌日是國歷日期,傑笙卻是在農曆日期上山祭拜。
「這、這……一般都是以農曆來作忌日啊。」一向沉穩猶如不動泰山的傑笙驚訝得幾乎連下巴都要掉了。
我的天啊!難怪老是碰不到面。
唉,命也、命也!烏龍如我,大概連阿真都想跳出來賞我一掌吧。
三炷清香輕煙裊裊直上,傑笙溫儒的嗓音在阿真的牌位前迴盪著。
「阿真,我終於把小安帶來了。距離上次我們一起在這裡,已經有六年之久。」他轉頭對我微微一笑,靠著耳邊小聲的說:「恐怕是她終於看不下去了,決定要出手讓我們相遇吧。」
我忍不住笑了。
傑笙收起了笑,面容沉靜的對著牌位又說:「今天在阿真面前,有些事情是應該說個清楚的。」停頓了會兒,才接下去說:「無論將來的命運如何變化,回憶是無法抹滅消失的,我始終會在心底保留一個角落給阿真。」
這個讓我愛慕思念多年的男人,在晨光中站得直挺,微笑的看我。「可以嗎?」
我點點頭,眼眶有些熱了。
「人生能有多少時光,沒人敢打包票說個准。」他絲毫不掩藏目光中灼熱的情意,繼續說:「而我和小安,已經足足錯過六年了。」
那樣的情深意重,我承受得起嗎?不由得低下頭,不敢再看他。
傑笙輕聲的說:「阿真,你應該不會反對我們吧?」
一時之間,四周安靜得像是連空氣也停止流動了。
「呃……」他輕輕地牽起我的手。「阿真似乎沒有意見呢,嗯?」
「什麼嘛。」我紅著臉低嗔。
走出塔外,我們靠在石欄旁。這裡的風景原本就雅致,不但可以遠眺山腳下的綠色平原,微風仍然如往常一樣輕輕拂面,像是一曲清新明快的樂章。
「什麼時候回多倫多?」我問。
「多倫多?」他微笑地看著我。「我拿到遺傳學博上學位,上個月搬回台灣長住了。」
「啊?」這倒是讓我驚訝了。「想不到一口氣念完博士了。」
「我離開台灣這麼多年了,總該有些成績吧。最近台灣的生物科技發展得極好,還有人肯用我,所以就決定留下來。更何況……」他摸摸我的頭髮,又說:「更何況有你在這裡呢。」
這麼一來,我們不會再分開了吧?想到這裡,我忍不住高興的笑出來。
「笑什麼?」他疑惑的問。
「我覺得命運真是奇妙啊。原本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想不到我們之間,竟然有這麼多的陰錯陽差和巧合,好妙啊。」
「其實搬回台灣長住,有大半的原因真的是為了找你。好幾年沒有你的消息,不知道是嫁為人婦或是依然單身。總想著一定要找到你,好好問個清楚,可是又擔心得到的是我最不願意的答案。」
他微笑著繼續說:「那天在超市,我遠遠就看見你從門口走進來,當時心臟幾乎要停了,我差點就要衝過去,還好終究是有點歲數了,才能冷靜下來慢慢的靠過去,就怕一時驚動,把你給嚇跑了。」
「我是真的嚇到了啊!」說到這裡,我忍不住要笑出來。「咦!你不擔心我是不是已經結婚了?」
「什麼玩笑不好說。」他又輕敲我一記。「不過很奇怪的,當我一看見你的時候,腦袋裡立刻有個聲音出現,啊,她一直都在,從來沒離開過。」
「什麼意思啊?沈博士。」
「雖然分開了這麼多年,無論我們各自過怎樣的生活,如何的有成就,但你仍然是六年前的小安,內心的本質從沒改變過。」他又擁住我,溫柔的嗓音在我耳邊繚繞著。「相由心生,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單純而美好。」
傑笙輕輕撥開我的劉海,自在篤定而熟悉的神情越來越靠近,他溫熱的唇,終於抵住我的。
愛情從來不曾走遠,即使我以為錯過了些什麼,但是它終究還是回到了我身邊。
我果真是個幸運的人哪,從此以後,應該是另一個開始吧。
這時,原本緊貼著傑笙的唇角,終於忍不住輕輕地笑彎了起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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