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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安娜] 冥帝與小魚精的三生三世:青痕札記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2:20:17     標題: [安娜] 冥帝與小魚精的三生三世:青痕札記 (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jiayue3e4 於 2012-10-25 00:08 編輯

楔子

我是一隻小小的青鯉。

桃花溪的上游,是我去過最遠的地方。溪裡,有很多和我一樣的鯉魚,但他們都比我漂亮,紅色的鱗片,在日頭的映照下,好像那些女子的衣裙。即便不儘是紅色的,也至少有著粉色的漂亮花紋。

不像青痕,通身青得發黑不算,尾上,還有幾條顯眼的黑斑。

其實,我已經算是一隻小小的鯉魚精,只不過我的道行尚淺,我只能變成半個人身,而且只能在月光下。不像他們,可以任意幻化為世上最美麗的女子,四處遊歷,一直到天明都不歸。

那一夜,桃花溪內的鯉魚精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我獨自坐在岸上,看著水底的月亮發呆。桃花溪水很清很清,清得可以一眼看見水底的物什,水面上,尚有枝頭飄下的落花,水底還有我的魚尾。

他們都說我的身量尚未長足,連魚尾都是極小的,只有再修煉五百年,我才可以長成人的腿足。或者,我得到世間任何一位男子的眼淚,我就可以即刻上岸,並且,再也不用擔心隨時會現出魚尾。

他們說,那男子的眼淚其實並不需要太多,只要一滴即可。但,在這之前,我必須要先為他落下眼淚。

可是,鯉魚都是沒有眼淚的,除非像他們一樣修煉過千年。

我並不難過,現在是春天呢,溪邊都是花香的氣息,是我最喜歡的香氣,花瓣也是白色的,好像冬天水面上落下的雪芽。

我把魚尾藏在水下,背靠著身後的那棵老梨樹休憩。

我並不太會編織衣衫,我見過岸上走過的那些女子,我的手藝跟她們比起來,似乎差出很遠,但,大致的模樣總是不差的。

【初萌】

第一章 剝鱗之刑

一襲青色的袍衫,俯下身子,自那棵老梨樹腰間的空洞內取出一隻木匣,修長的手指輕輕啟開密封的匣蓋。其內,果然用一幅青綾細細裹了一摞書卷模樣的物什。

他隨意展開其中一頁,札記之上,以女子的細楷密密書著。

道行,畢竟淺薄,所書筆跡也是歪歪扭扭,難看之極。

***********************

天上的雲朵,舒捲著,可是,青痕的心裡,一點也不開心。

我站在他的幽冥殿門外,和他隔著重重的宮闕,畫棟雕樑,雲山霧海。但,身內的感應告訴我,原來,他真是住在這裡的。

身後的蝦兵見我看得入神,手中再一用力,金蟬絲登時又將我捆緊了數寸,一個失足,跌在那些人腳下。

我強忍著痛,遙望著宮殿的瓊樓處。

耳畔,傳出斷喝。

「鯉魚精,小爺已經陪你一路奔波至冥殿之外了,你若真有本事,趕緊求冥帝救你,要沒本事,趕緊受刑,免得爺等白費時日!」

「爺再問你最後一次,你是乖乖喝了這碗望川呢,還是甘願身受剝鱗之刑?」

之於鯉魚而言,一旦,被生剝了魚鱗,非但痛不欲生,更是必死無疑。可是,若要青痕喝了這一碗望川水,來世,青痕將再也記不起與他的過往。三生三世之約,也止於今日。

不,青痕寧願這一世死,也不要忘記他。青痕,沒有一天不想念他。雖然他不是凡人,不能輕易給我一滴眼淚,可我還是喜歡他。喜歡他身上的香氣,喜歡他抱著我,喜歡他親我的滋味。

或許,當他得知我已經知曉了他的身份後,就不會再對我避而不見,就會和以往一樣,將我抱在懷內,低頭衝我笑。他笑起來,真是好看。

想到此,我突然一陣歡喜,金蟬縛身之痛,竟也不覺得十分難忍了。再往前爬了幾步,向殿門之前的那幾位冥將好生求道:「青痕,想要求見冥帝。」

豈知那幾位冥將冷聲應道:「你不過是一個逆鱗而生的鯉魚精,你以為你是何方神聖,要見冥帝,即時就可以見?」

「可是,他一定會見我的。」

另外一個年長些的冥將上前一步,俯身向蜷在他腳下的我勸道:「這位小姑娘,我看你確實有幾分可憐,就實話告訴你吧。今日,是冥帝與東海龍女的大喜之日,此刻,別說帝尊沒空見你,就連玉皇大帝來了,他也未必有空見他老人家。而且,帝尊一早就吩咐下來,今日,不管任何人求見於幽冥殿外,一律不見。」

他身旁的那一個,又接腔道:「帝尊,法力無邊,手握天地萬物生死之計,若真像你所說的,帝尊果真有意救你,你又怎會有今日之劫?別說是你此刻站在幽冥殿外,就是上天入地,帝尊若真不要你死,更無一人可以讓你死!帝尊,頒下此道諭令,不過是不想再看見你!」話音未落,臉上已佈滿倨傲之意,一旁的那位冥將也看著我,連連搖頭,似是憐憫。

我只覺得自個心口好疼,原來,喜歡上一個人,心會疼,當那個人不要你了,心竟比喜歡還要疼。

他為什麼要娶東海龍女?他不是說他喜歡青痕的麼?

難道他和我說過的那些話,全都是假的麼?可是,他親了我,還??那些,還不是喜歡麼?

青痕的道行尚淺,他們告訴我,如果一個男子親了你,並且和你有了肌膚之親,就表示他喜歡上了你,你就可以和他要一滴眼淚了。可是,他雖然不是人間男子,青痕誤

打誤撞以為他是,和他有了許多次的肌膚之親,即便他不能像凡間男子一樣輕易給我一滴眼淚,他為什麼還要和東海龍女成親?他不要青痕了麼?

就在他的冥殿之外,天雷終於響了,隨之,有暴起的電光,重重擊在我的身上。

我大聲朝冥殿之內喊著他的名字,只盼他能出來見我。

「岐華,救我——」

豪雨,傾頹而下,鮮血沿著我被天雷打回原形的魚尾,迤邐而出。可我,竟然覺不出痛,金蟬絲,再也吃不住力,在我的肌膚之上,斷成數段。

再接著,是小小的魚尾。

它是我們鯉魚身上最嬌弱之處,離了鱗片的包裹,根本禁不起雷電之刃,硬生生自我的身上裂開,好像一隻醜陋的壁虎。

然後,是腰肢,也斷了。

青痕,原本身量就小,此刻,只剩下小半截身子。

我忽然覺得臉上好癢,奇癢難忍,竟比痛還讓人難過,遂,抬起手臂,抹一下自個的眼睫。指尖處,隔著滂沱的雨注,竟看見一顆晶瑩的鮫珠,於彼處,熠熠閃光。

青痕,在死之前,果真掉下了眼淚。

那些蝦兵眼見我手中幻化之物,登時,一個個現出覬覦之色,這種鮫珠,極其罕見,其價可傾城,他們當然垂涎三尺。

我拼著最後一絲力氣從自個懷內掏出一本札記,以最後的心力,胡亂書著。不過片刻,即已書成。再將其裝入那只木匣之內,向那些蝦兵道:「青痕的鮫珠,可以給諸位,但青痕臨死之前,尚有一個請求。」

「講!」

「請將這個木匣,放回桃花溪畔那棵臨水的老梨樹內。」

青痕若不將這些記下,下一世,不知道會不會還能記得他,青痕還不想忘了他。

那些蝦兵奪過我手中的鮫珠和木匣,再也顧不得搭理我,即刻騰雲駕霧,飛離了此處。

因為,他們根本無需為我收拾屍骸,不過片刻,隨著青痕的心口再被劈開,青痕,也將化為飛灰。

我輕輕合上眼睫,頭頂,又一道電光劈下,應聲而裂的,是我的胸口。一顆殷紅的桃心,墜於地上。不過片刻,即化為灰燼。

天地洪荒,青痕的第一世,就這樣去了。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2:26:20

第二章 初遇

那一夜,桃花溪內的鯉魚精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我獨自坐在岸上,看著水底的月亮發呆。桃花溪水很清很清,清得可以一眼看見水底的物什,水面上,尚有枝頭飄下的落花,水底還有我的魚尾。

我只覺無聊得緊,一連念了幾遍咒語,勉強,將自個的魚尾變成人的細足。

一連,變了三次。

第一次,我嫌所變的那雙腳板實在太大。第二次,魚尾之上的黑色花紋竟沒有隱去,烙在腳背上,醜得不行。直至第三次,才稍許有了幾分女兒家的秀氣模樣。

剛幻化成形,濕漉漉地爬上岸邊,還未站穩,耳畔,卻傳出一聲嗤笑。

我一扭頭,十步開外,竟站了一個陌生的女子。

青痕,並不認識她。

那一身桃色衣衫,比我身上的這件,不知好看多少倍。

我一時看得心癢,忍不住賠笑喚道:「姐姐。」

因著我道行淺薄,逢人叫一句「姐姐」,總是沒錯的,何況,我還有些眼饞她身上的羅裙。

她冷笑盈盈,應我道:「怎麼,鯉魚精?」

我一驚:「姐姐認出我?」

她笑:「你這點道行,還想上岸風^流去?」

我有些臉紅,語結道:「姐姐,什麼是風^流?」我確實見識太少,給她一頓搶白,整張小臉都燒得滾燙。

她竊笑,啐我一口:「你爹娘是怎麼教你的,連何為『風^流』都不知?」

我心內有些生氣,卻並不表露出來,低低應道:「我沒有爹娘。」

她看著我,再打量了片刻,始歎口氣道:「原來是個石頭縫裡冒出來的主,本姑娘,這會沒工夫和你在這閒扯。」一面說,一面就要走。

我忙急急道:「姐姐——」

「怎麼?」

我綻開笑靨,軟聲道:「姐姐,可以將你身上的衣衫給我麼?」

她看看我,一雙妖異的眸子,漸漸露出鄙夷之意,掉轉身,就要離去。我忍著足下的痛,再往前挪了幾步,好生再喚道:「姐姐,青痕這裡有上好的蚌珠。」

果不其然,她隨即回過頭來,眼睛,直勾勾盯著我手內的珠子不放。

我得意不已,笑道:「姐姐把身上的衣衫給我,青痕手內的珠子就歸姐姐所有。」

她看看我,似有幾分興趣,含笑望著我道:「小鯉魚精,你此話可當真?」

我仰著小臉,望著直比我高出一個頭的她,重重,點了好幾下頭,鄭重道:「青痕的法術,豈敢蒙騙姐姐?」

她側頭想了想,似乎覺得也是。隨即,指尖輕捻,不過一陣清風拂過,原本好好穿在她身上的那件衣衫,竟被她脫了下來。

我心內大喜,足下的立地之痛,幾乎被我忘到九霄雲外,也不去看她脫了衣衫之後的醜陋形狀,伸出手腕就去接她手中遞過來的羅裙。

另一隻手掌,將手心內的蚌珠,也捧於她跟前。

以物易物,青痕這個道理總還是懂的。

她驚喜之至,顧不得自個的裸身,低頭望著我手內的珠子,竟仿似癡了一般。我心內好笑,小臉上,卻不動聲色,緩緩托高了自個的手腕。

月華如水,更映得我手心之上的物什,皎潔圓潤無比。

那只道行足有千年的老蚌精,呆呆地看著,伸出手指來接。我佯裝鬆手,就在我與她肌膚相接的剎那,我忽然翻了手掌,指尖一用力,在心內一連默念了數遍咒語。

不過須臾間,那隻老蚌精,就跌落在我的身下,叫我的魚筋牢牢給縛住。

我收好袖內的蚌珠,看也不看她,拾起她落於地上的衣衫,就往自個的身上套著。

青痕,最喜粉色,我每夜坐於桃花溪的岸邊,見過成千上萬的女子,卻從未見過有如此美麗的粉色衣衫。比之青痕自個的手藝,不知強了多少倍,想不到,這只愚蠢無比的老蚌精,竟還有如此絕妙的技藝。

地上,十步之外,她被我的魚筋愈捆愈緊,痛得低低叫喚。

我只當聽不見,低頭望著身上的羅裙,似乎,長了一些,遂,拎起裙裾,仔細比試著長短。

正在低頭間,耳畔,竟又傳來一句陌生人的低咳。

我聞聲抬頭,月光下,不知何時,竟立了一個男子。

他生得真是好看,我仰著自個的小臉,提著手內的裙裾,竟,望得傻了。他見我望他,低低再咳了一聲,笑道:「在下途徑此處,不想打擾了兩位姑娘。所謂男女授受不親,非禮勿視,姑娘的衣衫,可穿好了不曾?」

我有些懵懂,卻,聽不懂他話內的意思,低頭,望一眼自個身上的羅衫,帶笑,刻意向他討好道:「你看我身上的衣衫,好看麼?」

一面說,一面提著裙裾,忍著足下的痛楚,在原地轉了數圈。

粉色的羅裙,因著我的旋轉,在夜風中輕輕揚起,襯著我晚間特意才挽的的雙髻,連青痕自個,都覺得好看。

他含笑不語,一雙眼眸,竟比九天的星子還要亮,長身玉立,背靠著身後的老梨樹,臉上,俱是青痕看不懂的神情。

我被他望得心虛,確實,青痕固然愛惜自個的容貌,卻怎奈道行淺薄,我的樣貌一直是這桃花溪內所有鯉魚精中最最平淡無奇的那一個。

如今看他這副神情,怕也是不以為然之意。我強抑著心頭的薄怒,順著他的目光,再看向自個高高提起裸^露著腳踝的裙裾之下——素白的纖足之上,不知何時,竟赫然多了數道青黑色的暗紋,我竟然又現了形。

我羞愧不堪,即刻漲紅了小臉,旋即,鬆了原本緊攥著的小手。手內的衣裾,隨即如水般落下,掩去了我的醜處。

我瞪大自個的雙眸,一眨不眨地怒視著他,指尖,在衣袖內暗自發力,作勢就要發出。

耳畔,是那隻老蚌精,一聲一聲佯作痛不欲生的呻吟。

眼前,青衫男子縱聲大笑。

直笑得枝頭的梨花紛紛墜落,撲簌簌,落了他滿身滿肩,俊俏得竟彷彿枝上雪白的梨花,滿地皎潔的月華。

第三章 你會親親麼


我的法力才使出了幾成,還未碰到他的身子,卻見這位青衣男子已離了身後的老梨樹,期期然,徐步行至我跟前。

俯身看著足下的桃花溪水,低頭,又連咳了數聲,才含笑接道:「這位姑娘的衣衫,實乃在下見過最出類拔萃的一件。」一面說,一面抬起頭,淺笑盈盈,看一眼猶在不遠處長聲叫喚的老蚌精,好像這句話,竟是對她說出的。

我心內有些計較,足下,亦愈發痛了。

可,當他經過我的身邊時,衣衫,輕拂了下我的。我的週遭,竟也隨之多了比頭頂的梨花還要好聞的香氣。

我傻傻地問他:「這香氣,是你身上的麼?」

他含笑回過頭來,摸摸鼻子。

我愈發呆了,青痕,在這溪內修行了五百年,還從未見過一個男子,連摸鼻子的動作都如此好看。

他笑道:「在下身上香麼?」

我趕忙連連點頭稱是。

他的眸子,亮得好似桃花溪內的瀲灩水波,低頭看著僅到他胸前的我,柔聲道:「姑娘方才袖內的明珠從何而來?」

我即刻有了警惕,指尖在袖內摸了摸珠子,仰起小臉,綻開一抹甜笑,應道:「那是青痕的隨身寶物,自是不能告訴尋常人。」

「哦?」

我剛想再朝他笑,耳畔,那隻老蚌精實在呱噪得煩人,我揮起衣袖,剛想使出十成的法力再收緊魚筋,手腕卻叫他就勢握住。

我登時痛得直吸氣,他連忙鬆了手,俯身看向我,俊俏的臉上,浮出擔憂之色:「我弄疼了你?」

其實不算是,應是我的魚尾離水太久,牽扯著全身一陣一陣切膚之痛。

可是,我不想他看見我變回魚精的醜陋模樣,遂,只能強忍著,不肯立時回到水裡。

眼見我臉上越來越蒼白,他,矮下身子,看著地上縮成一團的我道:「是不是很痛?」

心力漸失,連帶著法力也無存,只能眼睜睜看著一旁的老蚌精,掙脫了我的魚筋,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我回過小臉,勉強搖一搖頭,望著面前的他道:「你有眼淚麼?」

他似不解,良久,才微微頷首。

我大喜過望,小手一把攥住他,楚楚可憐地道:「那你可以喜歡青痕麼?」

他低頭望著我,含笑不語。

我見他似在遲疑,忙又可憐巴巴地皺眉道:「你喜歡青痕可好?」

他只是笑,聲音之下,卻分明有了青痕聽不懂的深意,低低應道:「青痕姑娘,想要在下如何喜歡呢?」

我睜大雙眸,咬牙吸一口氣,忍痛軟聲向他求道:「你會親親麼?」

他的眼眸好亮,青痕幾可看見自個在他眸內的倒影。未及他再遲疑,我緊緊揪住他的衣襟,將自個的小臉送至他近前。

青痕雖不會,可桃花溪內的鯉魚們教過我,我偷偷藏身於水下的時候,時常親眼看見那些岸上的男女之間,也曾如此這般摟抱在一起親過。

鼻尖處,香氣漸濃。

就在我痛得昏厥前的那一瞬,唇齒間,突然傳出一絲甜意。

竟是,竟是他真的在吻我。

第四章 洪水


原來,這就是男女之間的親親。

原來,每一個夜闌,讓桃花溪內的鯉魚們徹夜不歸的滋味,果真如此好——青痕只覺得好,卻說不出哪裡好。只覺他的唇舌在我的口中席捲纏繞,仿似哪裡都好,連衣裙內的小小魚尾都全然不痛了。

我忽然想起另一樁萬分緊要的大事,趕緊別過臉去,狠命用衣袖擦拭一下自個的眼睫。一連擦了幾次,彼處,哪裡來所謂的眼淚。

可,如果我沒有先為他掉下眼淚,即便他喜歡我,像這樣親我一百遍,我的魚尾也變不成人形。

他在一旁含笑看著我,卻不再動作。

我又氣又急,索性將自個的拳頭送至齒間,用力咬下去。才使出了七八分力氣,就痛得我鬆了口,果然,素白的肌膚之上,已經硬生生被我咬出了血痕。

可是,即便如此痛,眼眶之內,仍然沒有分毫淚意。

「你在做什麼?」

我沒好氣地應道:「告訴我,你要怎樣才會哭?」如果他可以,我也可以照著一試。

他卻不答。

我心內起了疑,伸出手去,想要先摸一摸他的眼睛,他莫不是也沒有眼淚在這裡誆我吧?

偏偏我遇到他的時候,溪內,竟連一隻鯉魚也沒有。她們遠比我有經驗,說不定僅是看一眼,就可以識破這些男人的伎倆。

青痕在這溪內修煉的時間不算短,就曾親眼看見有七七四十九個女子,先後自溺於溪內。我潛於溪水之中,聽著她們的哭訴,好像都和這些男子的薄倖有關。

那些女子溺死之後的形狀,實是醜陋無比,每一次,都是我去將她們的屍身逐入江去。她們的道行都比我深,此等髒活累活,自是由我來做。

手指,才觸及他的面龐,他的大掌,就順勢擒住我的小手。就在那棵老梨樹下,俯身抱住原本就跌坐在青苔地上的我,那張俊俏無比的面孔,帶著我看不懂的笑意。

我剛想推開他,忽覺,袖內的珠子竟煩躁起來,我生怕它墜落,連忙用另一隻手掌去攥牢它。

就在我低頭忙活的須臾間,頭頂,竟然有一個炸雷凌空而降,力道之勁,連帶著我和他,一齊跌入溪水之內。

衣衫,叫水盪開,他的長臂緊緊攬著我的腰肢,似是害怕我被水流沖走。

我偷偷睜開眼睛,瞧一眼自個的尾巴,好在它總共不過有尋常女子的纖足般大小,藏在散亂的衣裾下,他應該尚未發覺。

可,就在那一夜,竟然所有的壞事都趕在一道,叫我和他一齊撞上了。

頭頂的驚雷是一陣緊似一陣,原本繁星滿天的夜空,在剎那間,又突降豪雨。

雨柱,竟足有人的手指粗細,雨點,打落了滿樹的花蕊,飄落於溪面之上,與我們的衣衫糾纏在一處。

溪水,越漲越高,轉瞬間,竟沒過了岸。再,與遠處撲面而至的洪水,匯合在一起,捲起滔天的駭浪。

如此之大的洪流,青痕自出生就從未見識過。

我再看一眼濁浪之上的男子,他的長髮叫水沖散開,一如最綿密的水草,飄曳在滿是梨花的驚濤間,一雙漆黑的眼眸,隔了素白的浪花,淡然看著扶岸而立的我。雖,眉目冷淡,卻俊美得仿似天人。

他的身子雖然高大,畢竟是凡人,眼看著,就在我跟前隨波而去,不過眨眼間,已和我相距了有丈餘。

他為什麼要如此望著我?是怨我不去救他麼?

桃花溪的下游,直通到江海,最深最遠處,連我都不敢輕易涉足。

又一陣足有一人高的潮湧迎面襲來,我忙俯下身子,抱緊老梨樹的根。只覺,連自個的耳朵,都要叫那些霹雷,震聾了去。

等到,再直起身子,數丈之外,哪裡還有他的身影。

如果我現在鬆開老梨樹的樹根去救他,保不準連我自個一齊都會被洪水沖走。可,如若我不救他,恐怕未等下一個驚雷擊下,這些水流,就已經要了他的命。

水,越漲越高,漸漸,連天地都為之不辨。

我咬一咬牙,攥緊手心之內的珠子,藉著水流之力,鬆了原先用作扶持的梨樹根,急急朝下游潛去。

洪水,衝下了許多巨石在溪谷之內,一路,割破了我的粉色羅裙,連帶著手腕和魚尾許多處,都是深淺不一的傷痕。奮力游了足有十丈不止,才看見水下的那一副青色身影。

我張開手臂,托住他,再繞至他身前,照著他原先的樣子,噙住他的唇舌。唇齒始接,腹內的氣息即被他奪了去,我猝不及防,害得我嗆了滿滿一口苦澀無比的污水。

心口處,隱隱有些痛,分明是被水嗆入了心肺。但,唇齒間,卻是再清甜無比的迷醉滋味。

我環緊他的身子,想要帶著他浮出水面,身子,卻被他的手臂緊緊箍住,動彈不得。

他的唇舌,幾要將我窒息。衣衫相纏,髮絲相纏,彼此的身軀交纏,隨著他的力道,愈纏愈緊,愈沉愈深。

第五章 蚌珠


只覺,一股凌厲至極的氣息湧進我的四肢百骸,源源不斷,渾厚無比。那是青痕修煉了五百年都不曾得到過的境界。莫非,這就是與凡間男子親近的奇效?怪不得那些鯉魚一個個夜不歸宿,樂此不疲。

我既得了其中的妙處,自是竭盡所能纏住他,妄圖從他身內,再多得一些修為。

為了不讓他閉氣而死,一面任由他在我的唇齒間糾纏著,再,悄悄將自個腹內的氣息,偷偷回哺給他。

平素裡,我也曾試著潛至水底,窺視過週遭的溝壑。水底,好黑好冷,還有青痕不識的凶獸不時出沒。

可是,此刻,我竟然絲毫不覺得害怕,恨不能就這樣纏著他,在這溪內一百年,一千年。

水流越來越猛了,即便,身在這溪流的最深處,也聽得見頭頂上凌空劈下的響雷之聲。接著,是山石斷裂之響,轟隆隆,轉瞬就將溪水逼至絕境。

被斷壁乍然攔截的溪水,隨即捲起數丈高的浪頭,席捲著我和他,直衝向天際。

他鬆了我的唇舌,長臂,卻更緊地攬住我的身子,許是怕水沖散了我。

我顧不得再去遮掩我的魚尾,就著水勢看去,只見,眼前赫然多了一座大山,彷彿自天而降,山上,則有更多的洪流奔湧而來。觸目所及處,俱是漫無邊際的大水,黃水,再也看不見那片雪白的梨樹林。

水中,不斷有各色的物什冒出來。

有四角獸,有黑蟒,有青鳥,還有許多青痕從沒有見過的鳥獸。要想活命,或許,只能逆流而上,攀上眼前這座突如其來的山峰。

我剛想開口,卻見他正低頭盯著我的尾巴瞧,我有些不高興,故意脫了他的手掌道:「信不信我吃了你?!」其實我從不吃人,我最喜歡的不過是那些梨花而已,但我不喜歡他瞧著我尾巴的神情。

他抬眸一笑,手臂猛地再一撈,抱緊我的腰肢,附在我耳畔低道:「姑娘的魚尾,實乃在下見過最嬌媚的一隻。」

我有些似懂非懂,但看見他笑,就知道他定是在誇讚我,不由心花怒放,甜笑應道:「你當真不嫌棄我是一隻鯉魚麼?」

他含笑點頭。

「那好,那我就再救你一次。不過,你須得喜歡我,還要再給我一滴眼淚!」

「你懂得如何讓一個男人為你掉眼淚麼?」

我瞪他一眼,再,換了笑靨,軟聲道:「你教我可好?」我確實不懂,此時再去尋那些鯉魚,怕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暫且委曲求全,和他說些好話。

他但笑不語,一隻大掌緊緊握住我的,奮力朝岸邊游去。

才游至岸邊,水位,竟又漲了半人高。我盡力穩了心力,心內默念了數遍咒語,藉著法術,拽著他的胳膊,躍出水面。

剛,勉強落在山之巔,又累又乏,伏在地上,口中竟吐出一些血沫來。想是方纔,用了太多的氣力和精血,再使出法力,一時不濟所致。

袖中,咕嚕嚕滾出一個閃爍的圓球,通身發出耀目的紅光,竟是我一直貼身珍藏的寶物——那枚蚌珠。

我強撐著,想要去撿拾,卻見那枚珠子竟直奔他的手心而去,穩穩地落於他的大掌之中。

第六章 蠢貨


我自記事起,這枚珠子就與我形影相隨,那些鯉魚精們雖也眼饞,可,這珠子仿似有靈性,從不輕易隨了人去。有幾回,險些被他們偷了去,卻又從那些做賊之人的衣袖中自個滑落出來,叫我發現。

眼前這一樁,卻是頭一回見到。

我沒有力氣與他厲色,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他手中的珠子,指尖在袖內暗暗發力。才提了一口氣,竟又吐了幾絲血來。我顧不得其他,用盡自己最後一絲氣力,自他手中一把奪過珠子,死死攥於自個的手心內。

他看一眼我的形容,臉上淡淡一笑,扭頭去看山下的洪水。

雨柱,鋪天蓋地而下,仿似天缺了一角。

一隻瘸腿的五綵鸞鳥,淋得好像一隻落湯雞,自水中掙扎著想要爬上山崖。一連試了幾次,都無功而返,最後一次,眼看著就要振翅躍上高處,幾乎就要觸到他的襟袍,一個失足,又跌入斷壁之下。

洪水,越來越渾濁,水勢,也越來越高漲。

它哀哀地悲鳴著,隨波逐浪,上下飄浮,眼睛,卻只望著崖上的他。我看了納悶,他雖生得俊,難道竟連鸞鳥也懂得凡間男子的妙處不成?

就在我心思恍惚間,卻見他已飛身躍下,手中,竟不知何時多了一條長籐。

衣袖,輕曳,在天地不辨中,托起那只鸞鳥,再攀籐而上,絲毫不費力地來至我跟前。

長身而立,向著指尖的傻鳥,輕道:「去吧。」

話音剛落,那只原本折了腿的傢伙,竟然在疾風驟雨中,撲騰騰繞著他的週身,嘰嘰喳喳,上下翻飛,一連盤桓了數圈,這才依依不捨地飛離,連那些個雨都顧不得了。

我望著他們,不知為何,心內卻有些不快。手心之內的珠子,在指尖下突突地跳,連帶著我的心口處也一陣亂跳。

雖然那些鯉魚也曾告誡過我,一定要找個心地良善的凡人方能相許,可是,眼見他對待一隻溺水的鸞鳥都如此憐恤,我心內為何竟只有計較,絲毫覺不出半點開心之意來?

眼角餘光,無意中又看見自個那只醜陋的魚尾,他,一定是看著方纔那只鸞鳥的錦羽如此華麗炫目才心生憐憫,不像青痕這一隻,青青的,黑黑的,一絲光澤也沒有。

我越想越生氣,越生氣,心口處,就痛得緊,禁不住伏在地上咳喘起來。

他走過來,矮下身子,長指撫在我的腕間,淡然道:「在下略懂些醫道,姑娘是否是病了?」

我沒好氣地搶白他:「你聽說過妖精也會生病麼?你這個蠢貨 !」其實我很少罵人,這個詞,其實是桃花溪內的前輩們贈予我的專屬。原本我也不想出口罵他,沒成想,一開口,就這樣脫口而出了。

話音未落,我心內,倒有些後悔。萬一,他生了氣,不肯再喜歡我,也不肯再給我眼淚,青痕不是平白倒賠了?

他果然有些氣,斂了眉間的笑意,直起身子,淡淡道:「姑娘不提醒,在下倒忘了,原來你是妖精。」

我原本扭過頭去,不敢正眼瞧他,此番,聽到他這樣說,一時忘了避忌,側過小臉,愣愣地仰望著他。

只覺得他的語氣有些奇怪,卻說不出為何奇怪,有些像是生氣,卻又不完全像是生氣。當下,也不管他,取出蚌珠,一仰頭,吞入喉內。

這枚珠子之所以寶貴,就在於它的奇效。

青痕道行極淺,短短五百年,不知被人欺負過多少次,有幾次差一點就送掉了小命,多虧了有它,才勉強留下自個的性命。受傷時,只要將它吞入腹中,不過一個時辰,便可以恢復如初。

他的眸子,又浮出青痕看不懂的深意,隔著瓢潑的大雨看著我。

而那些雨柱,落在他頭頂之上的盼木枝椏間,再,化為絲絲的雨簾,在我與他之間,宛如隔了一層半透的薄紗。

我看了更加奇怪,為何這麼大的雨,明明在他的四周氾濫成災,卻只在他的頭頂,化為如此輕薄的雨霧?

但,還未等我深究,我的喉內,已情不自禁溢出一聲呻吟。原來珠子落腹,卻,不曾傳出熟悉的暖意,硬是在我的身內,急促地飛轉著,帶出一陣一陣撕心裂肺般的苦楚。

我摀住自個的腰腹,痛得在地上,蜷成一團。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2:27:48

第七章 盤算


好痛。

這種痛楚,青痕雖經過,卻從沒有今日這般猛烈。

薄薄的羅裙,早叫地上尖利的岩石撕破,細細的肌膚之上,遍佈劃傷的血痕,我竟絲毫覺不出。

這種痛,好像所謂剝皮抽筋一般難忍,我就在他的面前,翻滾著,用自個的身子擊打著泥濘的山崖,卻,始終不肯呼痛。

恨不能讓那些鋒利如刃的山石,硬生生剖開我的身子。

青痕並沒有爹娘和家人。

他們說,只有喜歡你的人,才會因了你的痛楚而難過。否則,他們只會笑話你。青痕寧願痛死,也不要他們笑話我。

一隻溫暖的大掌,輕輕撫上我的髮絲。

我絕望中抬起小臉,原來是他。那雙亮如星子的眼眸內,帶了再明顯不過的憐憫之意。

他不再生我的氣了麼?

我竭力忍住痛,望了他片刻,他的模樣,確實是青痕見過最美的一個男子。我再望一眼面前愈逼愈近的驚濤,心內,竟一時忘了痛,左一遍右一遍,俱是滿滿的掙扎。

如果我此刻放他走,豈不是讓他白白親了我?那些比修行還要妙的好處,就這樣平白失掉了,或許遠不止,還要白白便宜他人。

可是,如果我此刻不放他走,他是凡人,他此時不走,等這洪水再淹了此處,他只能坐以待斃。而我眼下這副情形,自身已難保,又豈能救得了他?

他低頭望著我,眼中,竟多了一絲分明的笑意,好笑道:「小鯉魚,你在盤算什麼?」

那語氣,我似乎似曾相識。

那一年,我偷偷躲在老梨樹下,不止一次聽見花鯉向她的情郎如斯說:「李元是,你又在盤算什麼?」

「李元是,你又在盤算什麼?」

不知為何,每一回她如此問,他和她的身子就會又糾纏於一處,彷彿那一句,竟是什麼絕妙之極的詞句。

我雖不懂男女之間的情事,但大概意思,我是分得出的。這一句話,既能讓他與她如此動情,必是什麼再好不過的字句。

我心內復又有了希望,強忍著身內鑽心的痛楚,低低向他道:「你也喜歡青痕麼?」

他不答,只用手指撫一撫我的下頷,低頭道:「很痛麼?」

我的魚尾,早被我蹭出了血,染紅了身下的雨水。但,此刻,我週身的痛楚,因著他的話語,竟好像真減了數分去。

他再一笑,低低問道:「小鯉魚,若我喜歡你怎樣?若我不喜歡你又怎樣?」

我登時語結,半晌,才咬牙強道:「若你喜歡我,我就放你走。若你不喜歡我,我就吃了你!」

他大笑。

直笑得天地變色,山川崩塌。青痕之所以如此形容,是因為他才笑了一聲,他身後的天地都為之傾斜,就連這座飛來峰的西側巖壁,都隨之裂開,洪水猛漲了一丈不止,自崖縫中,席捲而上。

隨著他的笑聲,半空中,又憑空落下幾聲炸雷,擊落了數棵老盼木。焦枯的樹幹轟然倒地,直向他置身之處砸下。

他背朝著那些大樹,而我面向他,自是看得再清楚不過。

在那一剎那間,我想也不想,顧不得自個身內的劇痛,自泥潭中支起身子,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用自個的雙臂,用力扯過他的衣衫,帶著他一齊向外翻滾。

許是我的法力早已失盡,一時避讓不及,到底有一枝斷裂的樹杈,重重擊在我的背上。再隔了我的身子,落力於他的胸前。

腹內的凌遲之痛,肩背處的重創之痛,我只覺眼前一黑,原本,緊緊攥著他衣襟的手心,也隨之一鬆。

第八章 交合


青痕就要死了麼?

我只覺眼前一黑,整副身子都朝無邊的谷地深處墜去。愈墜愈深,竟連腹內的絞痛,都漸漸消去。

不但那些蝕骨的痛楚一點一點消退,就連唇齒間,都跟著再傳出那股淡淡的清甜之氣。淡淡的香氣,好像三月早春的梨花,落滿了桃花溪水,落滿了我的髮絲。

有淺淺的亮光,滲出了水面,照著清澈的溪水。紛紛飄墜的花朵,自頭頂的枝椏間,隨風而落。溪面上,一朵一朵,飄滿了潔白的花瓣,隨著水流,緩緩曳去。那種沁人心肺的香氣,好似梨花,卻又不類。

我慢慢張開眼睫,心內,卻隨之一暖。眼前,真是他在親我。

唇齒相纏,汩汩為我送入煦暖無比的氣息,隨著他的哺入,原本支離破碎的四肢百骸,像又被人一點一點拼接起。

原來,與人親近,不但可以提煉修為,更可以續命。

看見我復又睜開眼睛,他的眼中,也浮出一絲淺笑,長臂攬緊我的腰肢,低低笑道:「怎麼,你醒了,小鯉魚?」

若是旁人這樣喚我,我早就有了計較,但,不知為何,每次他這般叫我之時,我竟不會生氣,心內,倒反而有些歡喜。

我遲疑著環顧我和他的週遭,問他:「此處是哪裡?」

他並不抬頭,眼眸內,分明映著我的倒影。如此深,好像桃花溪的最深處。那裡面,卻不是我的模樣。

頭頂之處,也不再有豪雨,我和他的身下,竟是一處極乾淨的洞穴。我心內起了疑,一把掙開他,踉蹌著支起身子,逃出洞外。

洞口處,有一汪清潭,正位於那座飛來峰的山頂之上。

越來越高的洪水,就在我的足下翻滾,一刻不歇地沖刷著陡峭的巖壁。觸目所及,皆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面,一眼望不到窮盡。

天與地,相接,幾乎就要分不出彼此。

我越看越怕,倉皇間再看向自個的容身之所。頭頂上方,伸出的一方岩石,剛好為我擋住那鋪天蓋地的雨柱。我俯下身望去,水面之上,清晰映著一個女子的身影,果真不是我。

髮絲柔軟之極,好像天上的雲朵一般,雪白的肌膚,竟比那滿枝的梨花還要無暇,一雙眼眸,比我身下的這潭清水還要透亮。

難道,與凡間的男子親近,非但能夠救命,就連容貌也可以變得如此美麗不成?

那為何那些鯉魚們徹夜不歸,回來後,一個個,卻沒有多大長進?

我心內狂喜之至,一時忘了那些猜疑,輕輕側過身來,抬起小臉,仰望著徐徐自洞內步出的他,喜道:「我好看麼?」

這一次,他果真含笑點頭,一面笑,一面用手指摸一摸鼻子。那模樣,真是俊得讓人恨不能將他吞下肚去。

我再也顧不得其他,連著方纔的驚懼也一併忘了個九霄雲外,提著自個的衣裙,在水邊緩緩轉起圈來。

衣角叫風吹起,露出了其下素白的纖足,腳背之上,竟再也沒有青黑色的印記。

說來奇怪,我變成了另一個女子的樣貌,就連身量也比原先高了數寸,這身從老蚌精那裡騙來的衣衫,竟也變得長短正好。

他慢慢走近我,長臂將我攬入懷內,托起我的下巴。

我猶在問道:「我好看麼?」

他啞聲應著:「好看。」

我歎一口氣。早知道男人有如此之妙,青痕何苦在桃花溪內苦修,隨便什麼人,抓一個過來與我親近,說不定,我此時早就能夠長出人的雙足,別說雙足,更可以變成眼前這般絕色的容貌。青痕為了自個的容貌不如人,在這桃花溪內暗自鬱悶了五百年,早知道男人有如此之好,我豈會等到今日?

才歎了一聲,餘下,已被他覆住唇齒。

舌尖在口中與我糾纏,那種滋味,直讓青痕渾身都為之顫慄。但,隨著他的侵入,腰腹內的珠子竟又開始旋轉,我「嗚」了一聲,剛想弓起身子,手腕卻叫他捏住。

說來奇怪,他的手指才握住我,腹內,竟不覺得痛了。

隨之,身子被他抱起,輕飄飄的,仿似墮入雲端一般,來至原先那處洞穴內。

我心內急得不行,掙扎著想要推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向他道:「快告訴我,如何才能有眼淚!」如果我哭不出,即便這樣跟他親個一百年,又有何效用?

他不答,低頭望著我,用另一隻手指,輕輕撫上我的眼眉。

低低道:「想我麼?」

我似懂非懂,卻忍不住一連點了數次頭,一次比一次重。

只覺那一剎,肚子倒是安生了,可是心口處,竟平白地又痛起來。癡癡地望著他,好像望住他,心口的痛就能小些。

「叫我岐華。」

「岐華。」

岐華。岐華。岐華。

我一遍遍喚著他的名字,伏在他的懷中,彷彿這具身體已不再是我自個的。又仿似,這一個名字,我早已喚了千年,萬年,亙古洪荒。

他蒙上我的眼眸,附在我耳畔道:「不要怕。」

可是,我什麼要怕?

不過眨眼間,有一股渾厚無比的氣息衝入我的界內,在我身內突走,我一時承受不住,未等我反抗,身下,又傳來一陣尖利的刺痛。

他,竟然用一把長劍樣的東西插入了我的身內,可是我被他箍住,看不到那是什麼東西。

我所有的法術在這一刻宛如喪盡,絲毫提不起任何氣力應對,只能任由他在我身上胡為。

我雖然身子不能動,可是嘴巴尚能夠說話。我痛得咬牙切齒,在他身上拼盡全身所有的力氣唾罵道:「你竟敢??謀害於我,你等著??本姑娘??一定要將你碎屍萬段??再將你餵魚!」

雖然我說到底也是魚,可是我不一樣,我從來不亂吃不乾淨的東西。可,即便我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傳至我耳內的,竟然只比蚊蠅的聲音大一丁點。

他的眼中登時又浮出我看不懂的神情,仿似我一下子成了陌生人。低頭看了我好一刻,這才收緊雙臂,一面將我抱個滿懷,一面在我耳側悶聲笑著:「我謀害你?」

「小鯉魚,你懂得你與我正在做什麼麼?」

我痛得直吸氣,無可奈何地咬牙啐道:「你等著!」

他不再與我廢話,低頭噙住我的舌尖,翻捲挑撥,我只覺頭頂一黑,驀地瞪大眼睛,死死望住他。

他會意地笑,低聲斥道:「閉上眼睛。」

「岐華。」

岐華。岐華。岐華。

「怎麼?」

「你在對我做什麼?」

「你與我在交^合。」

「唔。岐華。岐華。岐華??」

「閉上嘴巴。」

「我要你一直與我這樣交^合。」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交^合,我似乎聽過這個字眼,又似第一次聽見。

第九章 心初痛


岐華。

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原來這天地間知道他名字的人少而又少,能夠有資格開口喚出他名字的,更沒有第二個。

但那個人,卻不是我。

岐華,岐華,岐華。

我伏在他的懷中,汲取著他給予的芳華。

他並不應,只是那股清香之氣越來越濃,我幾乎承受不住,本想偷偷趁他鬆了力道之時低頭去看他那把長劍,可是,隨著交合的深入,愈到後來,我早已忘了週遭的一切。

忘了他的長劍,忘了我的魚尾,忘了索要什麼眼淚,只想跟他更緊地糾纏在一起。

可,既然與他交合的滋味如此之好,我豈能白白浪費?我可以忘了週遭的一切,這一樁好事,我可不會輕易忘記。

我偷偷提了下自個的真氣,果然,它已然恢復如初。心內一陣竊喜,指尖再一發力,可才使出一分法力,卻不想叫他握住整個手掌,握於他的大掌內。

他低頭輕笑道:「小鯉魚,你在做什麼?」

一面說,一面翻了個身,我快活得忍不住大叫一聲。聽見我叫,他又笑,長臂攬緊我的腰肢,附在我的耳畔低低道:「再稍忍耐些,就快了。」

我有些不懂,但隨著他的低語,我不自覺溢出一句呻吟,卻不是因了與他相交的美妙,而是來自我腹內的絞痛。

那枚蚌珠似應了他的話音,在我身內急速地翻轉著,連帶著他一刻不歇帶給我的交合滋味,兩種截然相反的極致滋味,宛如要將我的身子撕碎。

方纔,我不過是想用我的魚筋偷偷縛住他的身子,好叫他永世不得逃脫,等我隨時需要修煉時,即可將之抓來享用。

以往,我可以隨時吞吐這枚蚌珠,卻不知為何,這一次,一連試了許多次,都無果。我沒有一絲力氣反抗,方才才剛恢復的法力,一瞬間又莫名其妙地喪盡。

他看著懷內的我,眼眸中,似閃過一絲憐惜,就像先前他看著那只在洪水中掙扎的五綵鸞鳥。

「很痛麼?」

我眼巴巴地望著他,說不出一個字。何止是痛,其實是痛極,彷彿有一股氣息要自我身內奪路而出,要將我生生剖成兩半。

每痛一分,他就往我的身內輸入一分渾厚的氣息與之相剋。但,痛楚才剛減輕了一分,他又將那股力道減去,直至那份痛楚再一次蓋過男女交合的快活滋味。

此消彼長,相剋,卻又宛如相生。

在我身內交纏著,仿似有什麼東西愈長愈高,恍惚中,看見他鬆了我的身子,幾乎與之同時,那枚蚌珠自我喉內噴薄吐出,咕嚕嚕滾出去好遠。

原本暗淡的洞穴內,登時被它照亮,一閃一閃,皎潔晶瑩得真好像天上的明月。

一吐出這枚珠子,原先腹內的絞痛也隨之一並消去,果真是它在作祟。只見它緩緩自岩石之上升起,朝著一步之外的他緩緩飄浮而去,徐徐落在他的掌中。

我趴在冰冷的地上,眼睜睜地望著,心內,似有了幾分察覺。

原來他也是和那些個鯉魚一樣,是為了我的這枚蚌珠才故意接近我,對我好的麼?

我雖然沒有力氣啐他,手指卻在衣袖中屢屢發力,可,連試了數次,卻始終使不出一絲法術。

我何曾吃過這種癟,眼睛瞪得溜圓,氣得連心口處,都跟著痛。

五百年來,我渾身都痛過,唯獨心口處從不曾痛過。彼處,是鯉魚的心之所在,心碎了,性命堪虞,我自是小心又小心,焉能讓那些欺負我的傢伙傷及此處?

我抬起小臉,仰望著頭頂之上的他,佯裝甜笑道:「岐華。」

他低頭望著我,淡淡應道:「怎麼?」

我好生央求著他:「我把珠子給你,你不要丟下我好不好?」

洞穴之外,已然天地不分,別說此時我法力全無,即便法力未失,這麼高的山巔之上,我如何能躍下水去?一旦他丟下我而去,恐怕,不等洪水淹了這處洞穴,我已經活活被凍死在此處了。

他矮下身子,手指輕輕撫過我的髮絲,卻不應。

第十章 不放


洞穴之外的雷電愈加震耳,他回頭看一眼洞外,站起身,面上,籠著一層奇怪的冷意。

我看見他大步走出洞外,也想爬起來跟著他一齊去,可是足下卻使不出一絲力氣。

一道閃電,閃著奪目的光芒,凌空劈下,映得洞穴之內都跟著亮如白晝。緊接著,是山崩地裂一般的巨響。

大小不一的碎石,自身旁的巖壁上震落,間或砸在我的身上。

我蜷起自個的身子,眼看著羅裙之下的雙足,一寸一寸,還原為原先那只醜陋的小小魚尾。

此處,並沒有水源,他丟下我,失去了人的雙足,沒有了法力,沒有了那枚曾經可以屢屢救我性命的蚌珠,不等洞外的電閃雷鳴擊到我,我的小命已然不保。

更大的石塊,自洞口高處落下,我匍匐在距離它十步之處,一眨不眨地看著它被更多的石塊一點一點堵上。

忽然,一個高大的青色身影,現身於那些紛紛墜落的亂石之中。隔著顫抖的天地,隔著幾可遮蔽人眼目的漫天塵灰,我看見他含笑的眼眸,淺淺落在我的身上。

不知道他是怎麼來到我身邊,就在他俯下身抱住我的那一剎,我在他耳畔輕輕喚道:「岐華。」

他不答,長臂抱起我,衝出搖搖欲墜的山洞,踏著足下不停撕扯搖晃的山巔,來到天幕之下。

方纔的暴雨,竟然停了,原先彷彿缺了一角的天穹,也好像被人補好了一般,隨著暴雨的停歇一齊恢復平靜。山不再動,水漸漸止息,有萬丈陽光,自雲層^內^射^出,射於天地萬物之上,也射在我與他的身上。如此煦暖,如此璀璨,映照得他宛如天人。

他低頭看一眼懷中的我,沉聲道:「閉上眼睛。」話音未落,一隻大掌已撫上我的眼眸,頓時,我的眼前只餘一片無邊的漆黑。

耳畔,是呼呼的風聲,身子,卻隨著他一齊急促飛落。他竟然是帶著我自那座飛來峰的山巔處一躍而下,直奔山腳之下的水泊而去。

我埋首於他的懷內,心內,非但不覺得害怕,似乎還帶了一股濃濃的歡喜,只格格笑著,大聲叫著:「岐華——」

這一次,他居然應了,低低笑道:「怎麼?」

「岐華,我想睜開眼睛。」

「你不怕?」

「你忘了我有法力?你是凡人都不怕,你忘了我是法力無邊的鯉魚精?」我有些沾沾自喜,忍不住小小地吹噓了下自個。其實我的道行極淺,更談不上什麼法力無邊,不過他是凡人,豈會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法力無邊?

他笑,卻沒有鬆了手掌。

「你放不放?」

「不放。」

我有些生氣,他越不讓我看,我的性子愈發急不可耐,攥緊他的衣襟,故意凶他道:「你再不放,信不信我吃了你?!」

雖是厲色,但怎麼聽在我自個耳內,卻仿似是央求?更好像那一年,我躲在水下,聽見花鯉和她的李元是調笑的語氣。

我真有些惱了,除了惱,更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讓我煩躁不安。

就在此時,他果真輕輕鬆了我的眼眸,我眨下眼睫,眼前的景象,卻讓我看得癡了。

青色的山谷,美若雲霞的花樹,好像銀鏈一般自天而下的飛瀑,還有數不清的各色飛鳥,隨在我與他的身畔,一齊盤旋而降。

第十一章 岐華,我好快活


愈墮愈緩,足下的波光,已能漸漸映出我與他彼此相纏的身影。

清風吹開了我與他的衣裾,耳畔,是那些鳥兒歡快的啁鳴,還有一些隨風而墜的落花,在我們的身旁徐徐拂過。

我收回視線,望向自個頭頂之上的他。

青痕長這麼大,從未有今日這般開心過。先前的痛,已經不痛了,此刻,他的笑容竟比天上的明月還要動人。

髮絲與我纏結在一起,他的手臂如此溫暖,箍在我的腰間。

原來人間的男子是如此之好,怪不得那些鯉魚們日復一日樂而忘返。他收緊了雙臂,輕聲向我道:「小鯉魚,你望著我做什麼?」

我傻傻地道:「岐華,你生得真好看。」

他唯有笑,卻帶著我看不懂的深意。

我以為他不信,忙加重了語氣點頭道:「我見過桃花溪內所有鯉魚帶回來的凡間男子,他們沒有一個有你生得這麼好看!」

我忽然想起什麼,小臉上,不覺露出一抹自得的笑意。

雖然我不知此處是哪裡,也不知如何回去,可,我一定要帶他回去。一定要讓桃花溪內所有的鯉魚精們見識下,我青痕找來的男子,遠比他們的那些個強過百倍千倍,看他們一個個以後還敢不敢笑話我,欺負我。

我越想越開心,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含笑斥道:「又笑什麼?」

我不答,我自是不能輕易告訴他我的心思,只是張開雙臂,更緊地纏牢他,免得他走脫。

只是,聽見他如是說,我心內倒是愈發得意得緊,一想到那些鯉魚精們垂涎三尺的口水,就忍不住格格笑得越發大聲。

山谷中,俱是我一人的笑聲,驚了身旁的飛鳥,驚了落花,綿延迴盪,不斷絕。

我覺得好有趣,遂,故意加大了音調,果然,那些回聲也跟著我愈發得大了不少。一連試了好多次,這才仰起小臉望向他,喜道:「岐華,我好快活。」

未及我再言,他已低下頭,覆住我的唇舌。

身下,已感覺到水流的微涼,原來這麼快就墜入了水泊之中。

我與他的身子,漸漸沒入水下,我反倒有些不適應,心內更有些捨不得,我還沒有看夠週遭的那些美景,還有那些飛鳥的叫聲,如此好聽,遠比我在桃花溪內所聽過的都要好聽。

水波,在我與他的身旁,慢慢盪開。我下意識地想要偎緊他,想要從他懷內再多汲取些暖意。

只覺唇齒間,有他汩汩哺入的濃郁香氣,如此醇厚,如此煦暖,一點一點,如潮湧般,送入我的身內。

岐華,我好快活。

這一刻,我忘記了必須要讓他先喜歡我,忘記了我與他的所謂眼淚,忘記了要回那顆危難時可以保命的蚌珠,也忘記了天與地。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2:29:11

第十二章 春夢


碧綠的潭水,倒映著頭頂的山巒與晴空。

他帶著我,越潛越深,直至可以清楚看見身側的谷底。

他慢慢鬆了我,長髮在水中隨波飄拂,緩緩斂了笑意。一隻大掌自我的腰間抬起,輕輕撫上我的小臉,輕輕再覆上了我的眼睫。

一股灼熱的暖流迎面而來,我以為他又要捉弄我,又要來捂我的眼睛,忙避閃過他的大手,別過自個的臉頰。嬌笑著急促擺動了下尾巴,繞至他的身側,瞪大了眼眸,向他道:「岐華,你為什麼總是讓我閉上眼睛,我喜歡睜著眼睛。」

他淡淡地笑了,隔了瀲灩的水波,看著我。

「小鯉魚。」

那一刻,我分明看見他眸內的柔光,似有什麼撞到了我的心口處,撞得我生疼。我低頭找過去,彼處,只有一縷自水面之上射入的金色日光,並無任何異常。

但,豈會沒有異常,因為——等到我再抬起眼睫,眼前的水深處,已經沒有了他的蹤影。

甚至,沒有一個水泡,沒有一個暗湧,沒有一個漩渦。

他,就這樣憑空消失在我眼前。

我初始仍不信,自水下一躍而出,空蕩的山谷內,就連原先盤旋在我與他身畔的飛鳥也俱已散盡,只有一瓣一瓣的落花,零落在我的身旁。

安靜得都能聽見水花被擊起的聲響。

岐華。

我再一次潛入水底,一寸一寸,幾乎將偌大的深潭內搜羅了個遍,卻始終找不見他的半隻衣角。

或許是我叫得太過大聲呱噪,有一隻老烏鴉,撲撲翅膀,自半山腰處的樹枝間,飛到我跟前,停在我的對面。

「小鯉魚。」

他叫我小鯉魚呢。

我怔怔地望著他,小心翼翼,雖有幾分歡喜,又有幾分忍不住的嫌棄道:「你是岐華?你怎麼變成了烏鴉?我不喜歡烏鴉,我喜歡你原來的模樣!」

他歎一口氣,沙啞著一副難聽之極的嗓子應道:「誰是岐華?這裡沒有你的岐華。拜託你小點聲,我老了,禁不起這麼大的動靜。」

我打量了他半天,越瞧越失望,心內,也跟著愈發生氣,捧了滿滿一手心的水,潑了他一身水花。

他卻不惱,瞭然地看著我,問道:「他走了?」

我被他問到痛處,更不想搭理他,掉頭就往水潭的遠處游去。

可是他依然不依不饒,直著嗓門在我身後高聲叫道:「那些凡人都靠不住,小鯉魚,無需太難過,你就當你自個做了一個春夢!」

我回過頭去,狠狠地瞪他一眼。

我才不信,我雖然從沒有做過夢,可,只有修煉過千年的鯉魚才會做夢。怎麼可能是我做夢?他臨去前,明明還喚了我一聲。

「小鯉魚。」

那一刻,我分明看見他眸內的柔光,隨著他的聲音,似有什麼撞到了我的心口處,撞得我生疼。

青痕明明都記得,這怎麼會是一個夢?我的肚子痛了那麼久,身上,還有為救他才割到的傷痕,這怎麼可能是一個夢?

可,明亮如鏡的水面之上,清晰映著我的模樣。溜圓的眼眸,小小的臉龐,那是我自個看了五百年,再熟稔不過的模樣。

我抬起頭,看向那遙不可及的山巔,可是我明明記得,我在山巔之上的洞穴外看見的自己,卻是另外一副絕色的樣貌。

原來,當這些凡間男子親你的時候,雖然也可以讓你變得更美,等到他們走了,你又會變回原來的模樣。怪不得那些鯉魚精們每次再回到桃花溪之時,一個個,又還原成原先的樣貌。

還是,這果真是一個夢麼?

我將自個的拳頭塞進嘴巴,用盡全力咬下,這怎麼可能是一個夢,他們說做夢根本不會痛,可是青痕的手好痛。

他明明答應過,他要喜歡青痕。

岐華,為什麼你要丟下我,我已經答應將那枚蚌珠給你,你難道不喜歡青痕了麼?

我對著空寂的山谷,大聲地叫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一聲一聲,再越叫越低,最後,仿似耳語。

岐華。岐華。岐華。

滿山的飛鳥都被我驚起,清風帶起落花,落滿了水面。

有一些路過的飛禽與異獸,聽見我的聲音,匆匆歇下步子,在空中不屑地看一眼水潭中的我,有幾個,甚至還笑出了聲。

那笑聲裡,分明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之意。

第十三章 多謝你

我當然懂得他們的意思,這些珍禽異獸仗著自己的修為,根本看不起我們這些道行淺薄的小妖精。

在桃花溪內的五百年,青痕不知被天上地下還有水裡的傢伙們嘲笑過多少次。

可是,通常情形下,我並沒有還手之力。

我只能偶爾欺負欺負那些道行比我還要淺薄的過路者,或者是那些雖比我修為高,腦筋卻特別蠢笨的,就好像那隻老蚌精。

眼下,我人生地不熟,根本不辨方向,自是不會搭理這些目中無人的傢伙們。

見我不理會,有一些異常囂張的,索性歇在了水潭之上,衝著潭中的我指手畫腳。一面嘰嘰咕咕,交頭接耳,一面還捂著嘴笑個不停。

有兩個,甚至還指著我故意大聲道:「小鯉魚,今天是白水神女的重生之日,大家都趕著去恭賀,要不要我們帶你一道去見識見識?」

「是呀,我們知道你道行淺薄,飛不過情天恨海去,沒關係,我們幾個可以輪番背你過去!哈哈哈??」

我並不認識什麼白水神女,但,他們的語氣,滿含著不屑與譏笑之意,我即便再笨也聽得出。

我心內難受,只能矮下身子,深深潛入水底,只當聽不見頭頂之上的嘲笑之聲。

但是,越是裝作聽不見,那些笑聲卻越發分明得自頭頂傳至水下。

他們越說越開心,說得聲大無比,顯然蓄意要讓路過的所有人都聽見,再一齊來看我的笑話。

倒是那個老烏鴉不知又從哪裡冒出來,替我說了幾句好話:「各位仙長,這五百年一輪的浩劫大家好容易才熬過去,要不是冥帝帝尊親自出面替咱們補了這天之缺,這水患還不知要禍害到幾時。眼下天地混沌已分,依小的看,各位仙長既然要趕著去給白水神女道喜,白白在這裡為一個不諳事的小魚精耽誤了吉時,豈不是太過不值?」聲音雖嘶啞難聽之極,但,那些半空中的傢伙們聽了,倒也破天荒地不曾發作,低頭再斜睨了我一眼,竟各自去了。

我見他們飛遠了,這才慢慢自水下而出,望著那根樹枝之上的老烏鴉,低聲道:「多謝你。」其實,我還想再多說些什麼,比如說為之前的無禮認錯,可是,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說出口。

他低頭再看了我一眼,歎息一聲,撲撲翅膀,也逕自去了。

~5~我呆呆望著他的身影,通身漆黑,平淡無奇,甚至有些醜陋,一點一點,消失在山谷的出口處。要在往日,我根本不屑多看第二眼,可是此刻,不知為何,我心內竟然有說不出的不捨。

~1~再望了片刻,這才重新鑽入水底,一口氣在水下游出數十里,等到再浮出水面,身邊已然換了風景。

~7~此處,好像是一處幽靜的溪谷,有些類似當日的桃花溪畔。

~z~只是岸上,並沒有老梨樹,反倒栽種了許多垂柳。

~小~柳樹下,半跪著一個年輕的男子。一身白衣,手握一支毛筆,在岸邊的青草地上認真描畫著什麼。

~說~我遠遠看著他的形容,雖同樣是年輕男子,他卻長得和岐華一點也不一樣,和那些鯉魚精的相好們比起來,倒也不相上下。

~網~柳樹後,有幾間茅屋,籬笆牆內,還有幾隻花母雞在踱來踱去。

他在寫字麼?我總共只認得二個字,不過是自個的名字,其他的,一概不識,也無興趣。

我有些餓了,他的衣襟下,正踩著許多盛開的小花,我雖從未見過,想必也能夠讓我勉強果下腹。

我悄悄游過去,一點一點近岸。

忽然,他似聽到響動,驀地抬起臉來,正好與我四目相對。

在那一瞬間,他並沒有如那些尋常凡人一般露出驚嚇之色,而是咧開嘴巴,衝著我露出一抹笑容。我歪下腦袋,仔細打量著他的笑,想要從裡面找出是否有岐華的影子。

他見我打量他,笑得愈發深,低頭朝我笑道:「姑娘這般瞧著小生,難道不覺得唐突麼?」

唐突?什麼是唐突?

第十四章 嘗試

我雖不懂什麼是唐突,可,岐華第一次看見我,也是這般瞧著我笑。

我心裡忽然開心起來,也朝著他笑道:「你在寫字麼?」

他直起身,上前幾步,將地上的白紙遞給我:「敢問小姐,小生的字怎樣?」

他叫我小姐,我有些臉紅,接過他遞給我的紙張,卻認不得一個字。我給他瞧得有些心虛,遂,抬起小臉,向他軟聲道:「我有些餓了。」

他笑:「哦?」

「那小姐想用些什麼?」

我用手指指他腳旁的花,故意綻出笑靨道:「我想要那些白色的。」我自己夠不著,卻又不想輕易上岸,免得被他擒住。我一向喜歡白色的花朵,因為往往只有它們的香氣最濃,遠甚於那些有顏色的,卻不知是何故。

他俯下身,為我採了一大束,再遞給我。

我不客氣地接過來,順便將手中的白紙黑字還給他,再將那些花瓣就著溪水將就洗一洗,溪水還算清,趕緊就撕了一朵塞進嘴裡。

他的眼中,略微露出一些詫異之色,隨即,就一動不動地定睛看著我。那神色,好像要把我吞進肚子裡,就好像我當初看著岐華一樣。

我低下頭,才吃了幾朵,忽然覺得沒了胃口。這些花,遠沒有桃花溪畔的梨花香甜,我鬆了手心內的花束,隨意拋出去好遠。

他依舊看著我,眼中似露出瞭然的笑意,笑盈盈地再向我道:「小姐若不嫌棄,要不要上岸?距此處不遠,倒有幾棵果樹,小生可以領著小姐一同前往。」

我攀著溪岸,仰頭向他道:「你會親親麼?」

他愣愣地看著足下的我,一張面龐,似要放出光來。

我有些想念親親的滋味,再說,青痕不喜歡自己的樣貌,他親了我,我便可再變成那副絕色的模樣,說不定等我變成了那副模樣,他也會和岐華一樣喜歡我。

屆時,我也可以和他要一滴眼淚試試。

我低下頭,心內忽然有些難過,岐華真的喜歡青痕麼?為什麼他要丟下我?

見我面露傷色,他慢慢俯下身來,手臂圍住我的脖頸。

我不等他靠近,主動攀上他的嘴唇,學著岐華的樣子,吻入他的齒間,再將自個的舌尖一併塞入他嘴巴裡面。

他「唔」了一聲,隨即伸出長舌,緊緊纏住我的小舌,幾乎讓我透不過氣來。

可是,他的嘴中並沒有我預想的香氣,也沒有那種熟悉的滋味,更沒有任何醇厚的氣息隨著他的唇舌一併送入我的身內。

相反,只有一股人肉的腌臢氣味。

我猛然想起什麼,一把推開他,低頭去看身下的溪水。

微微盪開的水波之上,所映的,只是青痕,還是青痕而已。但,未及我抬頭,他已然又靠了過來,唇舌又噙住我的嘴巴。

我有些不甘,也抱著他,再讓他親了一會。可他越親越用力,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我有些生氣了,隨即用力掙開他的鉗制,喘著氣道:「我不喜歡你親我,你與我交合好不好?」

一言既出,他登時大笑不止,連聲稱好。長臂再一用力,將我小小的身子自水中提出水面,緊貼著他置於他的身旁。再,翻身躺倒,與我一起滾落在青草地上。

視線,落在了我的魚尾之上,卻,並無大驚小怪之色。

我漲紅了小臉,輕捻指尖,試著用法力將之變成人的雙足。我的法力竟然全恢復了,才試了一次,那只青黑色醜陋無比的小尾巴,竟然真的如我所願,變成了一雙雪白的纖足。

我只顧低頭看著,心內得意異常,才伸出手指摸了幾下,就被他摁倒在懷內。

臉上,還有垂下的柳條,一下一下,拂在我的肌膚之上,癢得很。

他收緊雙臂,環顧一下萬籟俱寂的四周,低低向我笑道:「敢問小姐,莫非就想要在這風月無邊之處與小生共赴巫山之陽不成?」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一雙眼眸,瞪得溜圓,仔細看著他撩開自己的襟袍。

我沒有來得及看過岐華的長劍,此刻,我要看看凡間男子的長劍到底長成何等形狀。

第十五章 心口處的痛

可,還未等我看見他襟袍下的物什,耳畔,就傳來一句顫聲。

「張瑞文。」

我與他一齊抬起頭來,卻見十步之外的柳樹下,竟不知何時立了一個白衣女子。那模樣,生得比桃花溪內最出眾的花鯉還要好上一些,只是臉色看起來,比她身上的羅裙還要蒼白幾分,一雙眼眸內,俱是閃爍的淚光。

他慢慢鬆了我的身子,自地上爬起來,垂手立著,卻並不過去。只站在我身旁,默然回望著她。

她卻低頭看我,我也抬頭望她,只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眼中撲簌簌不停落下的眼淚。小臉上,不覺露出艷羨之色,羨慕道:「你是在哭麼?」

她聽了,似乎楞了一下,再上前幾步,認真打量我。又看了有一刻,這才柔聲問我道:「你也是鯉魚精?」

我並不想隱瞞,遂輕輕點一下頭。

我雖然道行尚淺,身上也有傷痕,但,對付這些手無寸鐵的凡人,只要他們不是人多勢眾,我的法力還是綽綽有餘。

但,我並不敢太過輕敵,畢竟他們有兩個人。為了不讓她太過靠近我,我一面點頭,一面稍稍向水邊移了下身子,將自個的雙足沉入水中。旋即,再變回那隻小小的魚尾,隱在清澈見底的波光中。

豈料,她見了非但不怕,臉上反而露出驚喜之色,俯下身子,向我喜道:「你也是鯉魚精?」

我有些不耐煩,我剛剛不是回答過她了麼,她為什麼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問?

若不是她,我此時已經和他在交合,說不定我此刻都已經變成了那副絕色的模樣,比她還要漂亮許多許多倍。

只要我比她漂亮,他一定會喜歡我,那我就可以跟他要一滴眼淚。

我心內愈想愈生氣,索性將自個再往水下沉了沉,扭頭向她身旁的他道:「你很怕她麼?」一面問,指尖,一面在水下悄悄發力,準備隨時朝她揮去。他若是不是怕她,又怎會明明答應與我交合,又反悔。

他望著我,又望望她,垂下頭,好像一副做錯了事的表情。

她也順著我的視線望向他,臉上卻並不像惱,只淺淺一笑道:「張瑞文,莫非綺霞對你還不夠好麼?」

「她道行如此淺薄,不過還是一個孩子,你也忍心騙她?」

他低頭不肯答。

那位名喚綺霞的女子,又矮下身子,從自個臂彎間的竹籃內取出一捧新鮮的白色香花,遞於我:「你喜歡麼?送給你。」

竟是我最喜歡的梨蕊。

我有些眼饞,卻並不伸手去接,反而擺了下尾巴,朝後退了數寸。

她笑了,再好言道:「你叫什麼名字?」她笑起來的樣子確實好看,就連說話的聲音也十分好聽。

「青痕。」

「我叫綺霞,我的前世和你一樣,也是一隻鯉魚精。」

我有些歡喜,不覺綻開笑靨,幾下游至她的足下,仰頭望著她道:「果真麼?」

她輕輕撫上我的臉頰,含笑應道:「是真的,青痕。」一面說,一面將手中的花束硬塞進我的手中。

「你嘗嘗看,看是不是很香甜?」

我扯下一朵,果真比剛剛那些要好吃很多,而且,她的指尖觸到我的肌膚,如此溫暖舒適,有些像岐華。

青痕長這麼大,除了岐華,還沒有人對我像她這樣好過。

我癡癡地望著她的模樣,一隻小手也學著她的樣子,去觸她的臉頰,才剛碰到,忽然覺得有些癢,不覺格格笑出聲。

為什麼我碰到她的肌膚會癢,碰到岐華的卻不會?

她也笑,看一眼身後的男子,指著他輕笑道:「你喜歡他剛剛親你的滋味麼?」那手勢卻是在問我。

我再吃了幾朵香花,輕輕搖一搖頭。青痕一點也不喜歡他的味道,同樣是年輕的男子,但他的味道,和岐華的,一點也不同。

我不喜歡他親我。

她似乎一早料到我會搖頭,柔聲再向我道:「是不是還沒有一個男子給過你眼淚?」

她果真是鯉魚呢,就連我們鯉魚精修煉的秘密,她竟然都知曉。

我被她問得有些傷心,也和他一樣垂下脖頸,鬆了手中的花束,任其漂蕩在我的四周。

「瑞文,你先回家吧,我一會再回去。」這一次,她是在和他說話,語氣依然很輕很輕,一點也不像那些桃花溪內的鯉魚精們那般放肆。

他低頭再看了我一眼,眉目間,卻再無一絲笑意,看起來,好像是在生氣。彎腰拾起地上的紙筆,一步三回首,向著茅屋大步去了。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那幾間茅屋前,她這才收回視線。我心內有些猜到,也歪著頭向她道:「你喜歡他對不對?」

她果真點點頭,眼中,卻浮出一抹傷心。

我有些不解:「難道他也不肯給你眼淚?」

她忽然笑了:「青痕,你之前是否也遇見過某個凡間的男子?」

原來她也已猜到。

我有些生氣,不想再和她講話,故意扭過頭去看天上的雲彩。

「你身上都是傷,是在前日的大水中受的傷對不對?」

「我也是好容易才逃到此處,之前那一場大水,許多姐妹們都白白送了性命。別說是我們這些鯉魚,我帶著他路過東海的時候,就連龍宮都叫水患沖塌了好幾處宮殿。唉,要不是為了他,我——」

「你的家人或同伴們呢?他們怎麼都沒有和你在一處?」

「是不是你和他們走散了?」

我假裝看著別處,只當沒聽見。

其實,所有的鯉魚都有家人,唯獨青痕一人沒有。自我記事那一日起,我就是一個人,為此,五百年內,我不知被他們笑話過多少次,也欺負過多少次。

她見我不答,忽然話鋒一轉,輕輕再問我道:「青痕,是不是他和你交合了?」

「你喜歡他麼?」

我登時來了興致,轉回小臉,佯作不經意地露出笑顏,細聲請教她道:「什麼是喜歡?」

她望著我,低低歎一口氣。

「喜歡一個人,你自會時常念著他。青痕,你想他麼?」

青痕,你想他麼?

青痕如此想念他。

她又握住我的手掌,和她的手掌一齊按在我的心口處:「喜歡一個人,這裡就會覺得痛。青痕,你心裡痛麼?」

青痕,你心裡痛麼?

我即刻躍出水面寸餘,心內高興異常,怪不得我先前這裡一直會隱隱作痛,原來,我果真喜歡他呢。

原來我真的喜歡他。

看到我的笑靨,她反而露出憂色,輕輕再撫一下我的髮絲,輕道:「傻青痕,你有沒有問過他——」

「他喜歡你麼?」

第十六章 能夠讓你落淚的人

他喜歡我麼?

我想也不想,就忍不住沾沾自喜道:「他親了我好多次呢!我喜歡他親我。」

綺霞笑:「還有麼?」

「青痕還喜歡他與我交合,就好像,好像——」我一時語結,想不出用什麼字句來形容那一刻被他抱在懷內的美妙滋味。

還有,當我被盼木的樹枝砸傷,還是他救了我呢。他若是不喜歡青痕,怎會望著我笑,那一刻,他笑得好像天上的明月,好像枝頭的梨花。

綺霞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感受,一面笑,一面用衣袖摀住自個的嘴巴,只是她的面頰上,不知為何卻泛出兩團好看的紅雲。

我被她瞧得有些心虛,她為什麼要笑?是在笑話我麼?

她再看我一眼,輕笑道:「還有麼?」

我不肯再答。

當然還有。就連青痕自個都嫌棄的魚尾,他看了,竟然也喜歡得緊。我還記得他抱著我的腰肢,附在我耳畔低笑道:「姑娘的魚尾,實乃在下見過最嬌媚的一隻。」

可是我的尾巴又小又醜,還有幾道黑色的暗紋,連青痕自個瞧了都覺得難看。

而且,他還叫我小鯉魚。雖然我不喜歡旁人如此叫我,可,每次他這樣叫,我分明看見他眼中的笑意。

就連他離去的時候,也是這樣低低喚我。

「小鯉魚。」

那一刻,我明明看見他眼眸內的波光和柔意。

可,他又為什麼要丟下青痕而去?

見我不答,綺霞歎一口氣,眼看著我忽然扎入水底,卻不戳穿我。

「青痕?」

「青痕?」

她一連叫了許多聲,我才慢慢自水下浮出,仰頭望著她,軟聲求道:「你教我如何才能有眼淚好不好?」

只有我先有了眼淚,下一次,等他再親我的時候,我才能和他要一滴眼淚。

她斂了笑意,眼中,慢慢暗了下去,輕輕向我道:「傻青痕,你既然先喜歡上了他,這世上,能夠讓你落淚的人,就只有他。」

「有一天,當他傷了你,當你為他所傷,當你心裡痛到極致,眼中才會掉下眼淚。」

「青痕,你願意讓他傷你麼?」

我有些似懂非懂,手握著一枝梨花,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我為什麼要讓他傷我?

忽然,我想起那些五百年來先後溺死於桃花溪內的四十九個女子,當日我潛於溪水之中,聽著她們的哭訴,好像都和那些男子的薄倖有關。

怪不得她們一個個可以哭出那麼多眼淚,原來,是須得先讓一個男子傷了她才行。

我大喜過望,喜不自勝地游至她近前,捧了滿滿一手心的水花,拋灑向自個的頭頂,不等那水花落盡,一面已格格嬌笑著,再深深潛入溪谷。

綺霞無奈地笑,立起身子,就在碧綠的柳條下,含笑望著溪水中雀躍的我。輕輕向我招手道:「傻青痕,過來。」

我依言游到她跟前,攀住她的衣裾,小臉上,再也沒有了防備。

她低頭笑:「你可是要走了麼?」

我點點頭。

她眼中湧出一絲不捨,再矮下身子,握住我的一縷髮絲,啞聲道:「你是要去找他麼?」

我再點頭。

「綺霞姐姐,青痕以後再來看你好不好?此刻,我必須要走了。」

「你要找的那名男子,距離此處很遠麼?」

我一下呆住。

可我要去哪裡呢?我居然並不知曉他去了哪裡。

我佯作不在意地脆聲應道:「青痕一定能找見他,他不過是個凡間男子,天下再大,他總在某一處。」

「青痕,那你還會回來麼?」

我隨即重重點頭,我也喜歡她呢。等我找到岐華,我一定會帶著他來找她,雖然我不喜歡那個張瑞文親我的味道。

她似乎有些難過:「青痕,你記得回來的路麼?」

我環顧下四周,心內有些不開心,卻仍是向她點點頭。青痕的道行雖然淺薄,但畢竟也有五百年的修為,豈會連路都不識?

她瞭然地苦笑,指尖輕揮,只見一股輕盈的力道隨著她的衣袖蕩漾開去,眼前,那些柳樹、茅屋,竟一齊消失不見。

所剩的,不過是荒草枯樹險灘而已。因著先前被洪水侵蝕過,岸上尚有許多個纍纍的屍骸,有凡人,還有一些禽獸。

我眨下眼睫,原來,這一處美景竟是她用法術變幻而成。

只見她再揮下手掌,不過轉瞬間,那些醜陋的景象再慢慢褪去,復又變回先前的春日溪谷,鼻尖處,甚至還有若有若無的梨花香氣傳來。

然後,是盛夏的果實,纍纍垂垂,掛滿了枝頭。

隨之,是秋之黃葉,冬之白雪。

一幕幕,不過是眨眼間,已過了人間四季。

我羨慕不已,一時,看得幾乎呆了,竟忘了動作。

她柔聲再問道:「青痕,你記住了麼?」

原來,她是怕我再回來時,會不辨路徑,這才將此處的所有景致一併變給我看呢。原來,她的法力竟然如此高強。

我側著腦袋,仔細打量著她的模樣。

她給我瞧得好笑:「青痕,你在看什麼?」

我學著她先前的模樣,伸出手臂,輕輕撫上她的髮絲,語氣尚有些不確定:「綺霞姐姐,他也讓你傷心了?」

她又驚又喜,忽然間,竟又落下淚來,好像她的眼淚如此不值錢。我看得又是嫉妒又是生氣,扭過小臉,故意不看她。

她低頭抹了下眼睫,哽聲道:「你這個小鯉魚。」

好像她自己就不是鯉魚,不過我並沒有生氣,只歪著腦袋,隔了清澈的溪水,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她臉上的那些淚花好像最透明的蚌珠,甚至,比青痕先前的蚌珠,還要皎潔奪目。

想到那枚蚌珠,我的心口處,突然沒來由地痛了一下。

我下意識地摀住左胸處,猛地想起她方纔的話,小臉上,一點一點,綻出最璀璨的甜笑。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2:36:59

第十七章 三生三世石

眼前,終於看見了那座著名的九仙山。

陡峭的山峰,掩映在若隱若現的白雲中,山下,更有潺潺的溪水,在日頭下閃著耀目的銀光。

青痕為了找到此處,從春日裡一直尋到人間雪落,再從雪落尋到春再至,才終於找到這處世外仙山。

「人間雖不大,但人海茫茫,你到哪裡去尋他?」

「青痕,其實想要找到他並不難,你只需要去九仙山的三生三世石前,大聲喊一聲他的名字,你就可以在那塊巨大的仙石之上,看見他此刻所在的去處。」

「果真?」

「是,青痕。找一個人其實如此容易。」

「如果,你還能夠求得掌管仙石的緣池仙翁的允許,讓他在三生三世石的背後為你和他記上一筆,你就可以再擁有他三世,如果他還有三世的話。」

「但,因著他是凡人,他只可以有三生三世的命數,也就是他們所謂的前世、今生和來世。只因他們凡人的壽數都相當有限,他們並不能和我們一樣,能夠靠著修為擁有萬年的大限。所以,等到他的魂魄散盡,你還要再去另尋一個男子。」

「你聽懂了麼,青痕?」

青痕並不笨呢,豈會有那麼多聽不懂?可,聽見她如此說,我心裡卻沒來由的有一些難過,低頭不肯答她。

「傻青痕,你果真是喜歡上了他。」

「綺霞姐姐,你怎麼又哭了?」

「我哪裡哭了,我不過是讓柳絮迷了眼睛。」

我心內嫉妒得緊,伸手去接她眼睫下的淚珠,原來修煉到了她這一步,就連不起眼的柳絮也能讓她掉下眼淚。

「青痕,姐姐很寂寞。」

「什麼是寂寞?」

「青痕,終有一天,當你果真找見他,你必會懂得什麼是寂寞。」

「青痕,喜歡一個人,才會真正懂得什麼是寂寞,可惜,你現在什麼都不懂。」

我這次倒是真懂了,也不理她,逕自爬上近岸,指尖輕捻,念動咒語。破碎的羅裙下,那隻小小的魚尾即刻就變成了人之雙足。不過,尺寸略微變得有些大,我低頭皺眉看了一會,也顧不得許多,赤足就往茅屋方向就走。

「青痕,你去哪裡?」

我傲然回轉身子,仰起小臉看向身後的她道:「不是張瑞文他欺負你麼,你等著,我去幫你討回來!」

衣裾下,尚在濕漉漉地滴著水,她打量了我半天,忽然間又破涕為笑道:「青痕,你是不是也覺得他長得俊俏?」

俊俏?

他哪裡有岐華長得俊,不過在凡人裡,他也勉強算是個相貌出眾的男子。所以,我只是笑,定定地望住她,並不答。

在我找到岐華之前,我可不會輕易告訴綺霞關於他的好處,免得她和我搶。她的道行遠甚於我,模樣也好過我許多倍,青痕豈能搶過她。

「青痕,你這一路還會遇見許多個年輕男子。你要記得,如果你真想和你喜歡的那一個人在一起,就不要隨意再和人親近,無論是讓他親你還是讓他與你交合。」

我扯了一枝柳條在手裡,坐在岸上,將自個的魚尾浸泡在微涼的溪水中。心內略有些詫異,咕嚕嚕地轉動下眼眸,她也是在怕我和她搶張瑞文麼?

「青痕,我們鯉魚和那些凡間的男子不同,我們只能與自己喜歡的男子交合,才能夠得到他的眼淚。如果讓他看見你與別人在一起親熱,他很可能不再理你,甚至你再也不可能找見他,更遑論讓他給你那麼珍貴的眼淚。即便你能找見他,或許他已經另娶了別的女子。你懂了麼,青痕?」

原來是這樣,我似信非信地點了下腦袋。

「你記得了麼,青痕?」

我怎會不記得,我又不笨。我丟了手中的柳條,偷偷瞧一眼遠處茅屋前仍向我張望的張瑞文,輕輕將自個沉入溪水中。

他在對我笑。

他也喜歡青痕麼?

我登時開心不已,輕輕擺動下魚尾,更深地潛入溪谷內,佯裝聽不見身後綺霞對我的召喚,一口氣向前游去。

第十八章 雲梯

豈料,我才走出沒多久,剛走至一半,就果真迷路了。

第一次,我去向一隻大鶩問路,他正在忙著給西王母覓食,沒空搭理我,只隨便指了下前方的一條溪流,讓我自己往前游。

等我再游了許久,發覺和之前綺霞向我描述的方位根本不對,只好硬著頭皮再去問岸上的六足犬獸從從。一問才知道,先前那只三青鳥之一的大鶩所給我所指的,原本就是相反的路徑。

天氣越來越冷了,水面上,漸漸落下雪芽,一朵一朵好漂亮,就好像昔時桃花溪內隨風而落的梨蕊。我只顧著看雪景,又在幾條溪澗的交匯處走錯了方向,就這樣一來一回,竟白白耽誤了許多時日。

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離開桃花溪,獨自到這麼遠的地方。剛開始,我自個心內其實也有些害怕,看見岸上的人來人往,我時常將自個藏在水下不敢露面。

不過,漸漸的,我也習慣了那些陌生人。

有一些年輕的男子,甚至遠遠向我拋灑手中的物什,無論他們給我的是香花,或是野果,我都強忍著眼饞沒有去接。

漸漸的,積雪又開始消融,再過了數月,滿目望去,週遭又開始是暖洋洋的春日。

愈往北走,沿途兩岸那些年輕的男女也跟著越多。一個個手持香火,低頭前行,有的臉上含著笑意,有的滿是悲傷,還有的面無表情。

我偷偷潛在水下,聽著他們的議論,原來他們一個個,都和青痕一樣,竟都是往九仙山找緣池仙翁許願而去。

上山的路很窄,我並沒有雙足,只有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躍出水面。

雖然我可以變成凡人的雙足,卻忘了買鞋襪,只能赤著足,一步一步去攀那高聳入雲的天梯。才走至山腰處,我的雙足,確切說是我的魚尾,就已叫那些石徑上的碎石磨破了。

每走一步,都疼得我直吸氣。

實在疼得不行,我就再將自個浸在路邊的山澗內。

好幾次,幾乎想要順流而下,索性游回去找綺霞,或者直接回桃花溪。青痕的腳好疼,膝蓋以下,俱是被荊棘割破的傷口,一道一道,都是叫尖石刺破的血痕。更別說我身上那件從老蚌精處騙來的羅裙,已叫那些籐條和倒刺撕扯得就好像小乞丐的破衣爛衫一般。

我極愛惜自個的容貌,入夜時,呆呆望著月光下的水波,看著如此狼狽的自己,耳畔,卻分明傳來岐華的聲音。

他淡淡笑著,望著我,摸一摸鼻子,向我低低笑道:「小鯉魚,很痛麼?」

不過一陣清風拂過,水中的倒影連著他的笑聲,都已一齊消失不見。

岐華。

綺霞說我喜歡上了他。

只要再攀上那座山峰,我就可以再見到他,我喜歡他親我,喜歡他抱著我,喜歡他與我交合的滋味。

岐華,你也會想念青痕麼?

眼看著,山頂已越來越近了,我竟然在這山上走了半月有餘。

白日裡,我不敢上路,只能偷偷藏在那些樹叢中,眼巴巴地看著那些凡間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地往山頂爬著。

那些女子中,有比青痕模樣好的,也有不如青痕的。但,來來往往那麼些個男子,卻沒有一個有岐華那樣的樣貌,更別提是笑容,就連聲音,也沒有他一半好聽。

每每此時,我的衣襟下,就會一陣一陣痛得緊。

我雖然痛,卻歡喜異常,低頭看著身邊的野花,忽然間,又多了幾分攀爬的氣力。貓著身子,採了一大束,躲在草叢中,一朵一朵扯下,塞進自己的嘴巴中。

沒想到,這些野花看起來不顯眼,入口的滋味倒也不差,我愈發開心起來,索性將它們都盡數吞進腹中。

隔著深不見底的山谷,遠處,已然可以看見那座巨大的仙石,就好似一座飛來的天然屏障,傲然矗立在山巔之上。

第十九章 仙石不靈

月華如水,照著我滿身的破衣散發。

我呆呆立在那塊巨大的三生三世石前,手指輕輕撫過它光滑如鏡的石面,剛想開口,忽然想起什麼,趕緊走過去,就著巨石旁的那一汪積水,俯下身子,仔細梳理著自個的髮絲。

待會,我說不定就能自這石面上,看見岐華。說不定,他隔了時空,也能聽見我喚他。萬一,他還可以看見青痕,我不要他看見我如此狼狽不堪的模樣。

我竭盡所能,在月光下,將自個收拾一新,再顧不得足下的疼痛,幾步奔至它跟前,吸一口氣,朝著它大聲喚道:「岐華——」

「岐華——」

我叫得如此大聲,就連山谷中,都一遍一遍迴響著我的叫聲。

聲還未落,只見那座巨石撲簌簌抖了起來,竟然自頂部滾落了許多細碎的石塊,險些砸在我的身上。

我趕緊抱頭避過,但,還未等我再回過身去,腳下的山巒,竟然也開始跟著那山谷中的迴響一齊在顫抖。就好像那一次大水之中,我與岐華在山巔之上的洞穴中所歷經的情形。

我站不住,隨著山勢的搖晃,跌落在地上。再趴在在岩石之上,扭頭望去,身後,那座巨大的石塊上依舊黑漆漆的一片,看不見一絲動靜。

我失望不已,對著它,不甘心地再大聲喚道:「岐華——」

「你在哪裡?岐華——」

我才又喚了兩聲,那座巨石竟抖動得愈發厲害了,就連我身下的山石,也跟著一齊往山下滾落。

可,那塊三生三世石上,依舊沒有我想要看見的人影。

我心內起了疑,仙石怎會不靈,難道他竟不叫岐華麼?莫非是他也騙飼秦鄄懷桑?

我還想再試一次,也不管那些不斷飛落的碎石,對著它又要大聲再喚,卻沒成想叫一隻細瘦有力的手掌,猛地一把摀住了我的口鼻。

頭頂之上,傳出一個蒼老的厲聲:「小魚精,你在此處做什麼?」

我應聲望去,只見自個的頭頂之上,不知何時,竟立了一個花白長鬚的老者。

我認得他,他就是白日裡立在三生三世石畔的緣池仙翁呢。

我又驚又喜,可我差點叫壞了人家的寶物,心內又不免有些心虛,低低垂下脖頸,小聲應道:「青痕,見過仙翁。」

他「嗯「了一聲,這才鬆了我的小臉,歎了一口氣道:「這裡山勢如此險惡,你是如何攀上來的?」一面說,一面望著地上的我,眼光落在我的那些個傷痕上,又低低歎了一口氣。

我怕他趕我走,忙抬起小臉,好生央求他道:「仙翁,青痕剛才明明喚了他許多次,為什麼卻看不見他在何處?莫非是這仙石不靈了麼?」

他斜睨了我一眼,捋著花白的鬍鬚,換了慈顏向我道:「仙石,乃天地所生,豈會不靈?你屢喚它不應,要麼是你剛剛所叫的名字不對,要麼是世上根本沒有這個凡人。」

我不信,故作可憐巴巴地望住他,哀求道:「仙翁,就讓青痕再試一次好不好?說不定,青痕再叫一次,他就會現身。」

緣池仙翁登時沉了面色,好似受了不小的驚嚇,一面用寬大的袍袖拭著自個的光頭,一面急道:「萬萬不可!」

「許多年前,也有一個鯉魚精來過老朽這裡,死活求我幫她找個什麼凡人。唉,你們這些水族女子,一個個為了情,竟忘了自個當初修道的初衷!」

「仙翁,你幫幫我可好?青痕週身已無寶物,仙翁若不嫌棄,青痕願意留下來服侍仙翁近前。」我脆生生地說著,說得極其言辭懇切,可惜,我流不出一滴眼淚,只能盡力軟下語氣求他,不知能否讓他心生不忍。

只要,青痕找見了他,我才不要在這險峻冷僻之處呆著。到時候,我要和岐華一齊高高興興地在一起,一齊看日昇月落,一齊找一處風景優美的山谷,就好像大水之後我與他共處的那一處。如果他願意,我還可以領著他一齊去見綺霞,等她見了我的岐華,一定也會忍不住羨慕我呢。

我愈想愈開心,才要露出歡顏,猛然覺著不妥,趕緊低下自個的腦袋,強抑著心內的歡喜,生怕他會察覺。

第二十章 天則

緣池仙翁沉默了許久,一直看著遠處那些重重疊疊的山峰,直看了好久好久,似在揣摩掂量著什麼。

好半天,才收回視線,向著仍趴在地上不敢起的我道:「小魚精,你可知道麼?要想讓這塊仙石幫到你,你必須要事先知曉你所要找的人之全名,他姓什麼,叫什麼名字。你對著這塊仙石叫出他的全名,它才可能答應你,幫你應證。」

「可,據老朽所聽所聞,你方纔所喚的,並沒有那人的姓氏,所以,你縱然叫破了喉嚨,仙石也不會答應你。」

我登時失望不已,原來是這樣。

可我只道他叫岐華,卻忘了問他的姓氏。此時,要到哪裡才能再找見他?如果能找見,我又何需來此處求這塊仙石?

他再看我一眼,歎口氣道:「還有,你方纔所喚的那個人,你確信他是凡人麼?」

「這塊仙石只能照見凡人麼?」

「它既然是三生三世石,當然只能照見那些有命數和大限的生靈,所謂有前世、今生、來世。三生三世之後,他們的三魂七魄都會一齊灰飛煙滅,消失在天地萬物中。」

「所以,只有那些有三世輪迴的凡人,或是沒有輪迴卻只有一世壽數的生靈,才能憑藉著這塊仙石,被想要找見他的人照見。你懂了麼?」

「小魚精,老朽的寶物,乃天地亙古所生,汲取天地之精華,與日月共存。你若再這樣無休止地喚下去,非但找不見你要尋的人,還要弄壞老朽的寶物不說,更會給你自個惹來更大的禍事,你可知曉?」

「方纔,那些地動天搖,不過是給你的一點點小小的懲戒。老朽都已歇下了,尚被你驚醒,你不要以為你的這些小伎倆,無人得見無人可知。你偷偷爬到這九仙山的最高峰處,你以為你能夠在夜深人靜之時,問這塊仙石要到你的所願?夜雖深,人雖無,但,天地日月,自有天道法則,更有無處不在的天眼地目。別說是你,即便是浩淼蟻生的凡人,其一舉一動,莫不記載於世間,更遑論你弄出這麼大動靜。你若再敢觸犯天則,就怕這天地間,竟沒有一個仙家可以救得了你的小命。」

「老朽,乃修道之人,實在不忍眼看著你再作孽,卻只當不聞不見,這才好心向你多言了這麼多機隱。」

「小魚精,你若識時務,就趕緊下山保命去吧!」

青痕道行雖淺,卻並不愚笨。可,彼年彼時,我果真不知他言下的深意與好意。我不過是對著仙石喚了他的名字,又為何會徒生禍事?且還要危及我的性命?

我當然更不知曉,原來,他的名諱,原本就是這世上至尊之字。這天地間,除了他,再無一人一物,一仙一怪,可以再取岐華二字為名為字。

因為,生死薄上,並沒有他的名諱,他也和這天地日月一樣,亙古永存。

天上、人間、地下,三界之內,除了他與玉帝兩位帝尊,其他諸人,即便再長久的命數,哪怕萬萬年,也終有盡時。

而岐華二字,除非他親允,更沒有一個人、精靈、鬼怪、乃至任何仙家,可以冒冒然叫出。方纔的那一番沒來由的地動山搖,並非完全沒有來由,而是因了我的僭越,讓天地山川都跟著一齊震怒。

但,彼年彼時的青痕,豈會信之?

二十一章 忘了他的模樣

上山的路,我已然熟識,可即便如此,下山,反倒走得比上山之時還顯長了數日。

我一口氣游出百里不止,恨不能插上雙翅,可以即刻再見到張瑞文。他雖是個凡人,但那一日在溪谷內,青痕親眼看見他習字,寫了許許多多青痕不認識的大字。

他既是綺霞的相好,也必會幫我,我雖不喜習字,但,為了能再見到岐華,我定要他將天下間所有的姓氏都寫下給我,再教會我如何念。

只要我懂得如何分別,就可以拿著那些姓氏,逐字逐字地在三生三世石前照著念罷了,我不信,岐華的姓氏還能不在其間。

我一路游著,一路雀躍著,幾乎忘了自個滿身的傷痕。時常,飽一頓饑一頓,甚至,連停下來看一眼天上的飛鳥都沒有興致。

雖然還是來時路,可是,因為我走得實在太心急,在一處水道的分岔處,仍然擇錯了路。

待找回到原先的路徑,已是秋之將盡。

枝頭的黃葉,紛紛飄落,落在我途經的溪谷、河谷、大江之上。更有南遷的飛鳥,成群結隊,在我頭頂低掠過。

可,愈走愈近,青痕的心內,卻越發得不開心。原先的歡喜與期盼,竟一天比一天失落。

在一個起霧的冬日早晨,青痕終於又看見那處熟悉的溪澗,原先的柳枝早已經落盡了葉片,光禿禿得垂落在水面。

枝條中,綺霞正獨自坐在水邊,低頭縫製著什麼。

我隔了有十步不止,遠遠望著她。

許多時日不見,她的容貌愈發好看了,細細的針線在她纖細的指尖穿梭著,看起來,已經和尋常的凡間女子無異。

忽然,她似聽見了什麼響動,輕輕抬起頭來。乍見我,一雙眼眸中,登時露出驚喜之色,自那片枯黃的草地上站起身,喚我道:「青痕,你回來了?」

我慢慢游近她,仰起小臉,攀住溪岸。

她似乎一早料到我會不開心,柔聲笑道:「是不是他讓你傷心了?」

我搖搖頭。

綺霞瞭然地微笑,伸手撫一下我的髮絲,再向我揚揚她手內的羅裙,故意高聲道:「青痕,想不想試試,看長短可剛好?」

我喜出望外,旋即露出笑靨,一下躍出水面,來不及讓魚尾變成雙足,就要將那件簇新的羅衣往自個身上套。

竟然是我最歡的淡粉色。

綺霞一把打落我的手指,低笑道:「哪有這麼猴急,先脫了自個身上這件再說。」

我忙揮動衣袖,心內默唸咒語,不過眨眼間,已經將身上那件原先破爛不堪的衣裳除去。再接過她手內的,急不可待地套上了身。

綺霞的手藝,果真比青痕自個所織的,要好出許多倍呢。

我低頭看著自個在水中的倒影,一面望著,一面忍不住格格笑。才笑了片刻,忽然垂下了脖頸,不再吭聲。

「怎麼了,青痕?」

她的臉色很溫柔,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她和岐華有好些地方很相像,卻又完全不類。我別過小臉,我其實很想告訴她,可是,嘴巴反倒咬得更緊了,就是不肯開口。

我怕她會笑話青痕。

為什麼我已經越來越記不起他的長相,我越想記起,就越是想不起。我一路回來,還沒等游到此處,就幾乎忘了他的模樣。

莫非,我已經不喜歡了他麼?

他也從來不曾找過我,是不是他也一樣忘了青痕?

可是,如果我已經忘了他,可為什麼我一想起這件事,心口處還會疼?

我故意不看她的眼睛,只,拎著自個的裙裾,隨風輕擺著,就在那依依的柳枝間,扭頭向她回轉過身來,強作歡顏。

「綺霞姐姐,我好看麼?」

她意味深長地點頭笑,不知為何,看見她笑,我心內反倒愈發難過。

再環顧四周,卻不見張瑞文的身影,我佯作有些生氣地頓足道:「是不是他又欺負你?」才跺了一下,卻觸到先前的傷處,不由痛得皺下小臉。

「青痕,你忘了我之前和你說過的話了?」

我歪著腦袋,不解地望住她。她先前和我說過那麼多,我一時如何能全部都記得住。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2:38:22

第二十二章 巨禍

「青痕——」

「綺霞姐姐,張瑞文去哪裡了?青痕找他。」

「哦?」

「是。我要找他教我習字。」

綺霞吃吃地笑,我被她笑得有些氣惱,扭過頭,假裝看向遠處的山巒。

她柔聲在我身後喚我:「青痕,他前往京師趕考去了,你想習字,我教你好不好?」

我登時兩眼放光,嬌聲向她道:「綺霞姐姐,你也識字麼?」

「青痕,我已經六千歲了。」

我望一望她,原來她竟有這麼老了。我轉動下眼眸,要在往日,我早就笑出了聲,不知為何,這一次,我明^明^心^內好笑,卻不敢喜形於色。

綺霞看我一眼:「青痕為什麼突然想習字?」

我側過頭,想了片刻,才應道:「綺霞姐姐,我去了九仙山。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姓氏,原來,光知道他的名字還不行,必須要知道他的全名才行。」

「所以,青痕就想將天下間所有的姓氏都記下,一起拿到仙石跟前逐字去念?」

我被她問得有些臉紅,衲衲地垂下小臉,仔細看著波光中的落葉。彼處,再沒有了他的笑意。

或許,等我再看見他的模樣,青痕就會再想起他,青痕想要再試一試。

「這是什麼字?」

「這是風,自開天闢地以來,聽說風姓是這天地間最古老的姓氏。」

「這個字好難認。」

「它念姬,姬,青痕。」

「青痕,你知道自個的姓麼?」

我有些不樂意,雖然我也喜歡綺霞,可是她總是問我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叫我不好回答她,也讓我心內有了計較。

可是,我發現我雖然也和她生氣,但,只要她再望著我笑,我心內的氣,竟也能一下子全消了。

「綺霞姐姐,你有姓麼?」

「青痕,你忘了,我有張瑞文?」

「在凡間,但凡男女婚嫁之後,那名女子從此就要跟隨夫姓。所以,綺霞也姓張啊。」

「綺霞姐姐,如果張瑞文高中了狀元,你是不是也像她們一樣成了誥命夫人?」

「若我成了誥命夫人,青痕不喜歡?」

我再也忍不住,自她的膝上一躍而起,愈笑愈大聲,直至笑至摀住自個的肚子。我實在想不出綺霞穿上那些厚重且醜陋無比的鳳冠霞帔的模樣呢。

「小鯉魚,你給我坐好,你還想不想識字?」

她也叫我小鯉魚。

我慢慢回到她的身旁,矮下身子,低頭再去看她面前攤開的那些個大字。眼前,在隔了那麼久之後,竟然再一次,又一次地浮出了他的笑容。

三生石前,月華如水。

我仿似看見了那漆黑一片的石面之上,就仿似幻影一般,顯出了五彩的祥雲與織錦。

我悄悄環顧下自個的週遭,此刻,天穹低垂,繁星耀眼,晚風拂起了我的髮絲和衣裾,我輕輕退後一步,藉著皎潔的星月光華,取出自個袖內藏於魚皮口袋內的百家姓氏。

那是臨行前,綺霞特地為我臨摹的,我背誦了百遍不止,早就耳熟能詳。不知為何,衣襟下,一顆心竟然好像要跳出來一般。

如果這一次,我還是不能自這塊仙石之上看見他的去處,青痕,該忘記他麼?

綺霞為了便於我念詠,刻意按著那些姓氏的多寡先後,從前往後按順序寫好。我小心展開自個手中的白紙,大聲念著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

「趙岐華!」

「錢岐華!」

「孫岐華!」

??

都已經快念到了那張紙的末尾,面前那塊巨石兀自巍然不動。先前的地動山搖,竟也破天荒地不曾再出現。

萬籟俱寂的山谷中,只聽見我一人的高聲,一聲比一聲絕望地迴響著。

終於,到了那張紙的最後一個字。

我用盡自個全身的力氣,向著那面夜色中的仙石,拼盡全力喊道:「風岐華——」

「風岐華——」

才喊了一聲,整個天地似都為之傾斜,驀地,面前那面巨石之上,突然像被電光閃過,其上,現出奪人眼目的光亮。

就在那道亮光中,我清晰看見了一處高聳入雲的宮殿一角。隨著那山谷中的回聲,巍峨華美異常的飛簷處,被電光應聲擊落,再連著半座殿宇,轟然間倒塌。

不過是眨眼間的幻景,那面巨石上又再次陷入原先死寂一般的幽黑。隨之,是耳畔傳來的更加巨大的轟鳴。

天地,彷彿裂了一般,數道凌厲的閃電,筆直朝向我劈來。

我驚得貼緊那面巨石,再倉皇著一步步退至它的背後,抱緊自個的身子,躲在其下的樹叢間,蜷縮在其內,嚇得渾身發抖。

又一道璀璨無比的電光擊落,幾乎照亮了整座九仙山與半壁夜空。

但只見,面前那塊直插入雲霄的仙石,硬生生,就在我眼前,自上而下,從最中間處,斷裂成兩瓣。

第二十三章 被縛

「孽障啊,真是孽障啊!」

我瑟縮著從樹叢中,勉強探出半個小臉,卻見衣衫不整的緣池仙翁正舉頭望著他面前被我震裂的巨石,眼中,俱是追悔莫及的痛色。

他身後,尚站了數名仙童。一個個對我怒目而視,其中有一個年紀稍長的,更是躍躍欲試,欲上前來擒我。

仙翁緩緩回過頭來,看著巨石背後的我,歎息一聲道:「去,將這個鯉魚精給本神拿下。」

那幾個面目猙獰的傢伙得了令,根本不容我掙扎,就將我自樹叢間拖了出來。

我原本就被嚇得不輕,此刻,竟忘了掙脫。小小的身子,拂過那些荊棘,竟也不覺得痛楚,只偷偷轉動眼眸,去打量自個週遭那些山巒的重影。

說來奇怪,巨石裂了,它們也隨之安生了,就連天上的驚雷也一併止歇了。此刻,月華如水,星光耀目,將這山巔處照耀得清晰可見。

其中一名仙童指著我,向他的師尊道:「師傅,這小魚精毀了您的仙石,您決不能輕饒了她!」

我抬起小臉,狠狠瞪他一眼。

緣池仙翁低頭看著被他們強行按倒在地上的我道:「鯉魚精,你可知道老朽這塊仙石有多寶貝?我好心苦苦勸說你在前,你竟然全然枉顧!此刻,你鑄下如此大禍,老朽實在再難容你。」

「赤霞——」

「徒弟在!」

「小魚精逆天叛道,犯下巨禍,天理難容。你去,先廢了她的修行,再將其打入羅剎海,令其灰飛煙滅。」

「是,徒弟遵命!」

「仙翁饒我——」我嚇得一個激靈,一把揪住老怪物的襟袍,佯作可憐狀,苦苦哀求著。指尖,卻在衣袖內偷偷發力,想要趁機襲擊他,好再伺機逃脫。

他兀自歎息一聲,別過臉去,低低道:「小魚精,你好生去吧。」

說時遲那時快,我衣袖內眨眼間已飛出一道亮光,直奔他形若枯骨的身子而去。

但,我的法力才剛觸及他的衣物,卻硬生生被格開。只聽那名名喚赤霞的童子一聲暴喝,幾道凌厲至極的精光,宛如刀劍一般齊齊落於我的身上。

他們竟仗著人多勢眾,想要就在這山頂之上去了我的修為。

我的道行畢竟淺薄,旋即就被擊落在巨石腳下,只覺渾身猶如火燒一般,熱辣辣的疼。耳畔,卻傳來他們的怪叫聲:「師傅,這鯉魚精不知使了什麼妖術,徒弟們竟然卸不了她的修行!」

緣池仙翁轉過頭來,定睛打量了我片刻,忽然揮動衣袖,隨之,兩道更耀眼的光束自他的掌中揮出,重重擊在我的身上。

我吃痛地伏在地上,身子痛得蜷成一團。

「師傅——」

隨著那些傢伙們的迭聲驚呼,我強掙著扭頭看去,那老怪物的腦門上,竟然也汗如雨下,身子一連往後退了數步。

那些童子們眼見師傅吃了虧,一個個齜牙咧嘴,摩拳擦掌,準備近前生吞了我一般。

我自個也有些奇怪,莫非他們如此高的修為竟然也奈何不了青痕不成?我偷偷抬起眼眸,望向他們,卻不敢吭聲。

緣池仙翁咬牙再道:「小魚精,你的修為是哪裡得來?」

我又不傻,我若是告訴他是我自個修來的,他一會喘過氣來還不活剝了我?我咕嚕嚕轉動下眼眸,微微揚起小臉,脆聲答道:「青痕的修為,果然厲害麼?」

他用袍袖拭下汗,一雙細長的深目似信不信地看著我,仿似又不敢深信,半晌才應道:「老朽方才試過,你身內的修為不過才五百年,卻至精至純,渾厚之極。老朽,豈能相信這修為是你用五百年修來的?」

我心內竊喜,小臉上也不覺露出笑意,一時間得意異常,渾然忘記了害怕。

他唉聲歎氣地看著我,啞著嗓子向他身後那些沒用的徒弟道:「先把她給為師關起來再說,記得用捆仙索。」

「是。」

但,既然我的法術如此高強,我豈會容這些人再欺負我。沒等他們近身,我連連指尖發力,欲與他們再一分高下。

可,不知為何,我的法術好像只能自保,揮在他們身上,竟然不過抖了抖,就化為烏有。這些無恥的傢伙們,三下兩下就將我生擒了去。

我又氣又急,照著其中一人的手臂,用力咬下去,他惱怒異常,應聲給我一記耳光,打在我的小臉上。

沒等我反應過來,已叫他們一路拖著,關進了一間又小又黑的山洞。為了怕我逃脫,魚尾處,更被這些人用所謂的捆仙索捆住。

第二十四章 獲救

等他們都走遠了,我試著掙了掙,果真掙不脫。那個捆仙索著實緊得很,我一連試了許多次,都掙不開。

耳畔,還有幾隻討厭的蟲子在吵鬧,我恨不能衝過去將他們捉住,扔出老遠去。只可惜,我被困在那裡,分毫動彈不得。

我眼巴巴地望著洞外的明月,週遭從未有如此安靜過,好像這天地間,只剩下青痕一人。

我忽然想起綺霞。

這一刻,我甚至比想念岐華還要想念她。

如果她在,她一定不會眼見青痕被他們這般欺負,她有六千歲的修為,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出手救我。

岐華,他一定已經忘了青痕吧?

方纔,青痕已然將仙石喊裂了,都沒有見到他現身。

或許,他早就死了?

凡人的壽命都短,而且很容易死掉。如果他活著,不可能聽不見我喊他,青痕也不可能在仙石上看不見他。

一塊不大不小的碎石,咯得我的魚尾生疼,我伸手掏出來,藉著月光將它擲出好遠。

手臂還未落下,只聽洞外有人一聲痛呼:「哎呦——」

我好奇地看過去,不知何時,山洞外面竟然站了一位白衣男子。他也正隔了三五步低頭看著洞內的我,一面撫弄著自個被我砸中的膝蓋,一面朝我矮下身子。

一股清香和著濃烈的酒香,撲面而來。

那香氣十分好聞,和岐華的完全不同,卻也一樣沁人心肺。

只是,我不太喜歡酒鬼。

許多酒鬼都是喝醉了跑到桃花溪邊嘔吐,我躲在遠處,看著水面上漂浮的那些污穢之物,恨不能將他們一個個拖到水下淹死。

不過他的酒氣倒也不是那麼刺鼻。

他低低朝我笑道:「小魚精。」

我更加奇怪,我的魚尾明明在羅裙下藏得好好的,他怎麼知道我是鯉魚精?我歪過腦袋,隔著玄鐵鑄就的柵欄看著他,卻不答。

他再往前挪了幾步,他的身材比較高大,洞口處太過狹窄,他勉強試了幾次,才湊近我:「你閉上眼睛,我來救你出去好不好?」

可我為什麼要閉上眼睛?

「怎麼?你莫非不想出來?」

我往後挪了挪身子,以防他偷襲我,仍然不放心,指尖又事先在衣袖內準備好隨時揮出,這才閉上了眼睛。

既然他答應救我出去,我不過是閉下眼睛,如果不行,我再罵他不遲。

「好了,可以睜開了。」

我依言睜開眼睫,即刻就笑開了花。

他手內拿了個鑰匙樣的物什,正笑吟吟地看著足下的我。而我的身子,居然真的來至洞外,原本捆在我尾巴上的仙索,也已斷裂成幾截,被他扔在山洞內呢。

我開心地大叫,才叫了一聲,嘴巴即被他摀住。

我想起綺霞和我說過的話,環顧下自個的四周,忙一把推開他,佯作有些不高興地道:「我不喜歡與人親近。」

他低頭呵呵地笑,噴了我一臉的酒氣,卻又隱隱散著香氣。

我有些發怔,癡癡地望住他的臉。他臉上有些鬍子,可看起來年紀倒也不十分老,也不十分難看。

我再看看自個解了束縛的通身,忍不住滿心歡喜地嬌聲道:「謝謝你救了我。」

他笑:「無需多禮,無需多禮。」

我心內有些不屑,他一定是喝醉了呢,我剛才明明沒有多禮。我仰著小臉,含笑道:「你也是神仙麼?」

「哦?居然讓你看出來了?」

如果不是道行極高的神仙,豈能從緣池仙翁的手中輕易將我救出?青痕不用猜也知道。

「小魚精,我不僅要救你,還要成全你。你是不是喜歡一個叫那個什麼華的凡人?」

我收了笑靨,一眨不眨地望住他,莫非我剛剛在巨石前面喊岐華的名字,他也聽到了不成?

他俯下身,附在我耳邊低道:「走,我帶你去三生三世石前,找那個老怪物說情去。」

他竟然也叫他老怪物。

我強自正經,屏住笑意向他道:「你的法術果真比他還要高強麼?」青痕好不容易才逃出山洞,我可不想再被他們捉住。

「你不信?」

「莫非,你不想再見那個叫什麼華的凡人了?」

我有些心癢,卻不起身。

岐華。

可是我現在已經有些不想見他了。

我想回桃花溪,想再見到綺霞,卻不想再看見他。每次,青痕想起他的名字,心口處總會痛,青痕不想再痛下去了。

豈知那個傢伙一把抓過我的衣袖,我只覺眼前一晃,好像只是眨了下眼睫的工夫,身子就已經騰雲駕霧凌空飛起,再,和他一齊穩穩落在方纔那塊裂開的巨石跟前。

他清咳了幾聲,回頭再看我一眼,沉聲道:「還不出來?!」

話音未落,他身後竟然慢慢現出緣池仙翁的身影,低頭欠著身,猶在不停擦著他腦門上的汗。

我往後退了退,悄悄繃緊身子。

第二十五章 緣定三生

只見老怪物撩起自個的襟袍,口中唸唸有詞道:「小的,小的叩見——」

未等他說完,他一揮袍袖,止住他道:「免了免了,有外人在,就毋庸多禮了。」說完,還看了我一眼。

他再咳嗽一聲,抬頭打量著他面前那塊三生三世石道:「可惜,確實可惜。」

「是。」

「不過,也沒什麼可惜的。」

「啊?」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這——」那緣池仙翁又在擦汗了。

只聽那名白衣男子口中「嘖嘖」有聲道:「妙,妙哉,真是妙極!」

他轉過身來,不高興地向著身後的緣池仙翁斥道:「你當真聽不懂我的意思?」

「這鯉魚精弄壞了你這一個,你不是正好可以同他要奈何橋邊的那一塊來賠你?如此這般,這天地間,從此只剩下你這裡才有這塊三生三世石,你的善男信女們不是從此更多了許多?」

「小??小的不敢。」

「你不敢,可以來求我啊!我可以幫你去說情。」

「小的??先謝過——」那老怪物一面說,還一面偷眼瞧我,說得吞吞吐吐的。

我只當沒聽見,扭過小臉不看他。

「小魚精,你過來。」卻是那名白衣男子在喚我。

「你是不是想和那什麼華的有個什麼緣分之類的?」

「不可啊,不可啊??」

「老傢伙,我問你了嗎?!」

「是??」那個緣池仙翁低下頭,光禿禿的頭頂之下,汗珠大得好像黃豆一般。連我隔了距他十步之遙處,都能清晰看見。

「這樣,你就成全一下人家,由我做主,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可??」

「嗯?」

「是。」

我冷眼在旁看著,一顆心沒來由地跳個不止,只覺下一刻它就要跳出我的喉嚨去。心內,有些歡喜,又不知為何,又有些難過。

可是,我卻不知自個因何要難過。

我揪著自個的衣袖,抬頭看著頭頂之上的那方石面。雖然,月色如水,可那方黑漆漆的巨石之上,除了那道深深的裂痕,什麼都看不見。

忽然,緣池仙翁似再也忍不住,上前一大步,高聲道:「可那小魚精剛剛才震塌了冥帝的幽冥殿,論罪當誅,而且——」

「哎呦,不就是個宮殿嗎?再找些工匠重修不就得了?」

「趁著你這塊石頭還能勉強頂個用,你趕緊替小魚精和那個叫什麼華的,在你的破石頭背後記上一筆。快去,別盡在這磨蹭!」

緣池仙翁一面擦汗,一面猶猶豫豫地往前挪動著,似有幾百個不甘願,卻又不敢違背的模樣。一面往前挪著步子,一面回頭又無可奈何地看我好幾眼。

「可——」

「又怎麼了?」

「可這個小魚精有些怪異。小的方才試過,她身上的修為明明只有五百年,卻異常深厚,以小的的仙力根本傷不了她。還有,別的鯉魚可以有一萬年的壽數,可不知為何,她明明才活了五百歲,卻只剩下了五百年的壽命而已。」

我登時大驚失色。青痕只剩下五百年的壽命了麼?

可,為什麼別的鯉魚可以通過修為獲得萬年的壽數,青痕才活了五百歲,卻只剩下短短五百年的命數?

我仰起小臉,惡狠狠地向他吼道:「老怪物,你騙人!」

緣池仙翁滿含憐憫地看我一眼,搖頭道:「老朽,乃是修道之人,從不打誑語,豈會騙你個小娃娃?」

「還有,小魚精,如果你真想和那個??人有交集,你——」

我還未接腔,身邊那一個已迫不及待地替我問道:「怎樣?」

緣池仙翁明顯怕他怕得極要緊,低下頭,躬身應道:「她,她恐怕會遭天譴。」

他再看一眼我身邊的人,又趕緊接道:「不過,也不一定,小的這還是頭一次遇見這樁??奇??奇事,小的??只是——」他低頭擦著他仿似永遠擦不淨的汗意,聲音越說越小,直至低不可聞。

「既如此,你光給人家小魚精一世的交集怎麼夠補償人家的損失?!這樣,就由我做主了,你破個例,也給人家記個三生三世!」

「不可啊,萬萬不可啊!」

「嗯?」

「這——」

白衣男子卻不理會他的連聲嘮叨,含笑向我轉過身來:「小魚精,你想要和那個??凡人緣定三生三世麼?」

我抬起小臉。

不知為何,衣襟下,一陣痛似一陣。

我皺眉問他:「我只剩下五百歲的壽數了麼?」

「是。那老怪物沒有騙你。」

「所以,既然只剩下這麼點壽命,我勸你還不如多賺一次是一次,你說是不是,小魚精?」

緣池仙翁好像有些看不過去,冷不丁又哀嚎道:「萬萬,萬萬不可啊!」

「玉帝帝尊,小的,著實不敢再違背天則,逆天而行啊!」

「帝尊,小的這塊仙石只能給凡人和尋常生靈結緣,只有那些凡人才能有所謂的三生三世,別說這小魚精沒有輪迴,那個??更沒有啊!」

我呆呆地望著他們。

原來,眼前這個白衣男子就是天地間至尊的玉帝帝尊,怪不得他可以輕易卸了我身上的仙索。

只見他皺緊眉頭,沒好氣地斥道:「你怎的如此迂腐,你就做個弊不就成了?」

「小的,小的??」

「好好好,我不逼你。小魚精,我問你,你想要和你那個??凡人緣定三生麼?如果想,趕緊說,我好幫你,免得這老傢伙一會改口又反悔!」

「小魚精,你要想好!普通凡人的一世最多不過百歲,如果你想要緣定三世,老朽,只能讓你最多只有三百年的壽命。」

「小魚精,你不是很喜歡那個凡人?如果第一世你錯過了他,你還可以有第二世,第三世?你想想,你還可以有那麼多的機會再見到他?」這一次,對我說話的,換了天地間偉大無比的玉帝帝尊。

他和不停擦汗的緣池仙翁一問一答般,在我面前輪番對我勸說著。

清風,拂亂了我的髮絲。

我仰頭看著頭頂之上的夜空,繁星點點,青痕心內,卻從未有如此的難過。

我輕輕扭過頭來,只見一道極璀璨的光華,自玉帝帝尊的掌心發出,照在我面前那一塊斷裂的仙石之上。

他似乎正在發力,因為那塊巨石明顯搖晃了數下不止。

耳畔,傳來他低聲的抱怨,好像是他盡力在試著什麼,卻無果。忽然,我眼前驀地一亮,只見那塊石面上終於緩緩地隨著他掌心的光束亮了起來。

眼前,卻是那一幕青痕再熟悉不過的畫面。

碧綠的潭水,倒映著頭頂的山巒與晴空。

他帶著我,越潛越深,直至可以清楚看見我與他身側的谷底。

清澈見底的溪谷深處,只見他慢慢鬆了我,長髮在水中隨波飄拂,緩緩斂了笑意。一隻大掌自我的腰間抬起,輕輕撫上我的小臉,輕輕再覆上了我的眼睫。

竟是他丟下我離去前的那一幕。

我瞪大眼眸,死死盯著面前的石面,想要見到下一刻他是如何消失在我眼前。可是,我只看見他越來越遠的面容,隨著眼前的幻象,一點一點,淹沒在暗淡無邊的靜夜中。

面前的巨石,已然恢復了先前的漆黑不辨。

我猛地回過頭來,望著玉帝。

他無奈地搖頭苦笑:「小魚精,連我的法力也只能讓你看見這麼多。要想知道那個凡人他去了哪裡,要想再看見他,你只能和他就此結緣,你想清楚。」

我閉上自個的眼睫,眼前,卻如此分明地現出最後那一幕。

一股灼熱的暖流迎面而來,我以為他又要捉弄我,又要來捂我的眼睛,忙避閃過他的大手,別過自個的臉頰。嬌笑著急促擺動了下尾巴,繞至他的身側,瞪大了眼眸,向他道:「岐華,你為什麼總是讓我閉上眼睛,我喜歡睜著眼睛。」

他淡淡地笑了,隔了瀲灩的水波,看著我。

「小鯉魚。」

那一刻,我分明看見他眸內的柔光,似有什麼撞到了我的心口處,撞得我生疼。

耳畔,卻傳來玉帝的沉聲:「小魚精,你想好了麼?時間不多了。」

我睜開眼睛,低低問他道:「他為什麼要摀住我的眼睛?」

玉帝笑:「依我看,那個凡人並不是要捂你的眼睛。」

「他是想要施展法力,想要就此抹去你對他的任何記憶。」

「凡人也會有法力麼?」

「咳咳咳,可能??某個??極個別的凡人會也說不定。」

「帝尊——」

「你住口!」

「是。」

「可是,為什麼青痕還記得他?」

玉帝撓撓頭,滿臉堆笑道:「因為,他在最後關頭,忽然收了法力,留下了你的記憶啊!」

「所以,小魚精,你要不要再考慮下?以本尊看著,那個??凡人,咳咳咳,他似乎也有些喜歡你說不定?」

岐華。

原來,他在最後關頭選擇讓我從此記得他。

岐華,你也在想念青痕麼?

我忽然一陣歡喜,竟忘了自個方才因著短壽的難過和心口處的疼痛,喜不自勝地朝巨石跟前的緣池仙翁道:「仙翁,青痕想要和他一齊三生三世。」

「可,三世之後,你若還不能得到他的眼淚,就會變回桃花溪內的青鯉。直至天荒地老,再也不可能幻化做人形。」

「要麼成為凶禽猛獸的食餌,要麼成為那些凡人的盤中之物,很可能只是旦夕之間,你就將化作幾根骨刺而已。」

「非但如此,自此之後,你的壽數只能有三百歲最多,說不定更少,能活多久,要看你自個的命。」

「小魚精——」

「唉,小魚精,你不後悔麼?」

我歪頭看著自個面前的兩個人,他們一個含笑,一個愁眉深鎖,也都同時回望著我。我有些不解,青痕為什麼要後悔?他也喜歡我呢。

哦,是說青痕要為此折壽麼?可,如果青痕只剩下五百年的壽命,青痕更想要和他在一起。

岐華,他讓我好快活。

更何況,青痕守在桃花溪內五百年,凡間的五百年不過眨眼間,五百年和三百年在青痕看,根本沒有多大區別。

我並不笨呢,我仰起小臉,再向玉帝道:「青痕即便只剩下三百年的壽數,可他是凡人,他若只剩下一百歲怎麼辦?」之前,我聽綺霞也說過,如果真是那樣,青痕豈不是平白少了二百歲的壽命?我可不想做此等賠本的買賣。

緣池仙翁的眼眸,即刻瞪得溜圓。

但,還未等他開口,玉帝已斜睨他一眼,再含笑向我點頭道:「那是自然,我幫你算過,那個??凡人,他的壽數加在一起,絕對不會少過三百歲。」

似怕我不信,他又擠下眼睛笑道:「既是凡人,大家都有三生三世嘛,你說是不是?」

那緣池仙翁面如死灰,好像鼓足了多大勇氣般,偷偷再看我一眼,歎氣道:「小魚精,無論如何,記得你只有三世的機會。」

我已然解了心結,遂綻開一抹甜笑,極乾脆地應道:「青痕願意。」

「你不怕麼?」

「我可以見到他麼?」

「能。」

「那就好。」

我話音剛落,緣池仙翁才勉強寫下最後一筆,那塊三生三世石,又自搖晃不停。嚇得他抱頭鼠竄,逃至最遠處。

一旁的玉帝卻大笑不止,似有說不盡的痛快和舒暢。才笑了數聲,又上前一大步,照著那塊巨石猛然用力踢去。

只聽,一聲轟然巨響,就在緣池仙翁的慘呼聲中,那塊仙石,就這樣應聲裂成碎片,再頹然崩塌。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2:39:16

第二十六章 墜落

一道耀眼的閃電,緊隨其後,仿似凌空而降般,筆直朝我劈來。

我抬起眼眸,卻只看見緣池仙翁那張長面之上的驚恐之色。不過須臾間,還未等我再看向他身邊的玉帝帝尊,我足下的山巒,已經叫那道閃電劈開。

整座九仙山的最高峰,就這樣硬生生自我的立足之處裂開,伴隨著一陣又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斷裂成黝黑的兩座山峰。而我的身子,則毫無防備地自那道愈來愈寬闊的縫隙中,向下跌落,直墮向裂開的谷底。

淒厲的山風,吹開我的衣裾,耳畔,只剩下週遭振聾發聵且綿延不斷絕的轟鳴之音。

原來,果真是有天譴。

足下,彷彿是無底洞,又彷彿深不見底的血盆大口,一點一點,就要吞沒我小小的身影。

我自是怕得要死,倉皇間看向自個身側,眼前,漆黑無比的山谷中,那道剛剛裂開的峭壁之上,竟一幕一幕清晰映出無比鮮活的幻境。

岐華。

他在笑,卻不是向我。

一身青色的衣衫,看起來,依舊是青痕見過最俊俏的模樣。

而他懷內,卻伏著另一個女子。

愈墮愈緩,足下,已經清晰可見洶湧的惡浪。我死死盯著自個面前的峭壁,甚至不肯眨一下眼睫,幾乎忘記了赴死前的驚懼。

她也在笑。

髮絲柔軟之極,好像天上的雲朵一般,雪白的肌膚,竟比那滿枝的梨花還要無暇,一雙眼眸,比我見過最清澈的波光還要透亮。

原來,那一日青痕所變的,竟是她的模樣。

怪不得我讓張瑞文親我那麼久,卻仍是變不出此等絕色的模樣。原來,並非和所有凡間男子親近就可以改頭換面,而是他暗中使了什麼法術,將我變成了他喜歡的女子。

我低頭再看一眼自個的足下,那些驚濤駭浪已經越來越近了,而面前那些幻境依舊在不停變換著。

他在親她。

他的笑容,竟比桃花溪畔的梨花還要好看,更比青痕所親眼見過的還要動人。

他站著不動,含笑望著遠處的她。

不知為何,青痕看得眼睛有些發疼。這一刻,他明明在笑,青痕卻分明看見他眼底有一絲淡淡的痕跡。可青痕不懂,他不是在笑麼,為何青痕看見他眼底的深意,心裡反而比看見他的笑意更難過?

她拎著裙裾,奔向他。

「想我麼?」

他俯下身,低頭望著懷內的女子,啞聲問著。可,不等她回答,他已經低頭吻住了她的唇舌,就好像之前他與青痕親近之時的模樣。

「想我麼?」

原來,他當初問青痕的這一句,其實是在問另一個人。

我癡癡地望著,直到冰冷的水流漸漸淹沒了我的頭頂,我猝不及防,嗆了一大口刺骨的水,直嗆入我的心肺。

暗黑色的駭浪撲面而至,重重擊在我的身上,我卻絲毫覺不出疼。只拚命掙扎著游出水面,再看向方纔的峭壁處。

那些綺麗的幻象,仍在無休無止地變換著不同場景,沒有一處,是青痕所認識的地方,卻同樣美得仿似仙境。

從春日繁華開時,直到夏之濃蔭,再到秋之黃葉,冬之白雪。有山,有水,有輕若棉絮的雲朵,更有不停更迭的日昇月落。

有他,也有她。

第二十七章 青痕,眼睛疼

半空中,傳出緣池仙翁的顫聲:「帝尊,此條暗河直通羅剎海,再不救她,估計這小魚精性命堪虞!非但命不保矣,等她被衝進羅剎海,就只剩下灰飛煙滅一條死路啊!」

隨即,是玉帝開心不已的大笑之聲。

「不用,不用。」

「這等粗活累活,你我都做完了,人家那個叫什麼華的,豈不是太過清閒?何況,這暗河內尚有亙古猛獸,專食小魚小蝦,就你的道行下去,也未必頂用。」

「帝尊——」

「去去去,趕緊忙你的去!」

「是是是。」

不過轉瞬間,那二人果真自我的頭頂處騰雲駕霧,揚長而去。我的雙臂和魚尾幾乎被河水凍僵,一陣更猛烈的暗湧撲面而至,席捲著我的身子,朝著遠處的幽深處奔騰著。

慌亂中,我緊緊抱住一塊凸起的岩石,任憑那些水流如何沖刷我,就是不撒手。

指尖,用力摳進尖利的石縫中,生生的疼。可是,青痕若因怕疼而鬆手,則真的會像他們方才說的,被這些大水沖進萬劫不復的羅剎海,從此灰飛煙滅,更別說什麼三生三世的輪迴。

耳邊,隱隱傳出比洶湧的水流之聲更令青痕膽寒的怪聲。我悄悄自石面上回過小臉,看向自個的身後,登時被嚇得一個激靈。

不過數十步之外,一隻面目猙獰的惡獸,正張牙舞爪地向我游來。

我若於此時丟開一隻手臂揮出法力去應對它,恐怕這些洪流反而會乘勢將我衝至它跟前,正好送入他的口中。

若我就此在原地攀著著這塊岩石不理它,那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它一步步游近,最後,再將我吞噬。

我嚇得瑟瑟發抖,抱緊抵著自個胸前的岩石,埋下小臉,又不敢太過高聲,只能低低喚道:「綺霞。」

綺霞,救我。

原來,每一次,當我難過或者遇到危險之時,我心內想起的人,只是已經有六千歲的綺霞。

綺霞。

我勉強扭過小臉,想再偷偷打量自個身後的那隻怪獸,才抬起眼睫,卻忽然怔住了。

只見那隻怪獸不知何時竟然不知去向,就在我身後不遠處,那些不斷肆虐的潮湧中,一方陡峭的怪石之上,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我眨下眼睫,歪頭看他。

身邊的巨響已經停了,此刻,萬籟俱寂。皎潔的月華映照著粼粼的波光,仿似此處並非是通往可怖的羅剎海,而只是一汪可以避風的深潭而已。

他矮下身子,淡淡道:「小鯉魚,還不過來?」

我卻不動,隔著越漲越高的波濤,圓睜著雙目望向他。

他這才笑,一面朝我伸出一隻長臂,一面含笑斥道:「小鯉魚,過來。」

我趁著水勢有片刻間的平緩,騰出一隻小手揉了下自個的眼眉處,低低應了一聲道:「青痕,眼睛疼。」

不知為何,自我看見那些幻境始,青痕的眼睛就一直疼。此刻,再看見他躍入這谷底,青痕的眼睛裡面就愈發痛了。

他也望著我,笑道:「怎麼不叫我的名字了?」

青痕並不笨,豈會聽不出他言下的斥責之意。

面前的驚濤,幾乎就要沒過我的頭頂去,我擺了下尾巴,攥緊身前的石塊,往上又浮了浮,卻依舊不肯靠近他。

第二十八章 喜歡親親

他見我猶自不動,慢慢沉了面色。

我只覺一陣凌厲的勁風撲面而至,未等我看清眼前變故,自個的身子已落在他的臂彎間,隨著他直往那陡峭的山巔飛去。

濕漉漉的羅裙裹著我冰冷的身子,而他的懷抱卻如此溫暖,非但溫暖,更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這股醇厚之極也恬淡之極的清香氣息,如此好聞,如此動人。原來天地間只有他一人才有,原來即便是玉帝帝尊還是緣池仙翁這樣的仙家都不曾擁有,更別提那滿嘴充溢著難聞的人肉之味的張瑞文。

月華皎潔異常,分明映照著他的眼眸,我無心去看身邊不停變幻的奇景,只一眨不眨地端詳著他,似要分辨出眼前的他與那幻境之內的異同。

他被我望得好笑,輕輕側過臉來,沉聲笑道:「小鯉魚,你看夠了麼?給我閉上眼睛。」說完,就要用手掌來覆我的眼睫。

我猛地往後一掙,慌不迭地讓開他的大掌,幾乎與此同時,一股力道已經自我的衣袖中作勢揮出。

我又不傻,雖然他只是個凡人,可是就連玉帝帝尊都知曉他會法術。此刻,他一定又是要像在水潭中那般對我施法,好讓我就此忘掉關於他的所有記憶。

青痕不要。

可,還未等我的魚筋捆住他的身子,我的整個小手已經全部落入他的大掌中。所有法力,也在一瞬間,莫名其妙化為烏有。

他笑:「怎麼?還想捆住我?」

我眼見此計不成,禁不住滿心失望,略略避過小臉,一面小心看著他的手掌動作,一面皺眉道:「岐華,你可是不喜歡青痕?」

「你為什麼總要我忘掉你?」

他不答,只收緊了雙臂,帶著我飛掠過足下又一泊浩淼的湖水。耳畔的風聲,似乎更緊更急了些。

我仰起小臉,在他懷內,換了軟聲向他好生道:「岐華,綺霞說我喜歡你,你也喜歡青痕好不好?」

他低頭望著我,似有些哭笑不得的模樣,含笑斥道:「我為什麼要喜歡你?」

我被他問得有些語結,衣襟下的心口處竟又開始覺出痛來,那些山風拂開我的衣裾和髮絲,我不由輕輕打了個寒顫,一時說不出話。

隔了片刻,我才復昂起小臉,佯作神氣活現地嬌聲道:「我可是剛震塌了冥帝帝尊的幽冥殿,就連——就連緣池仙翁的三生三世石也被我震裂了呢。」

「你不怕麼?」

「如若你敢不喜歡我——」我骨碌碌轉動下眼眸,心下揣摩著該如何懲治他,又如何能懲治到他。

他望住我,眼眸內浮出一絲我看不懂的深意,似笑非笑,又似漫不經心地應道:「在下實是有眼無珠,方纔那些驚天動地的變故,原來竟不是某人遭了天譴,而是你這個小鯉魚的大作?」

聽到「天譴」二字,我略微有些心虛,不覺歪過腦袋,仔細打量他。

可是,青痕瞧了半天,也不曾自他臉上瞧見一絲懼意,相反,卻是愈來愈濃的笑意和戲弄之色。

他果真是不信。也是,方纔我想用魚筋縛住他,也被他輕易識破,他雖是個凡人,道行怕只在我之上。

我慢慢漲紅了小臉,扭頭假意去看天上的月亮,月亮其實也沒什麼可看之處。我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岐華,你很喜歡親親麼?」

他如果不喜歡青痕,那他一定是特別喜歡親親才對。

方纔,我在那巖壁上分明看見他和那名絕^色^女子親親,還親了好多次。

看得青痕眼睛裡面好疼。

如果他不是喜歡青痕,那他一定也和青痕一樣,喜歡親親。

所以,他當日才會親了我。

可是,我並不喜歡張瑞文親我呢,就連,就連玉帝帝尊稍稍靠近我,我心內——似也有幾分不樂意。

他明顯被我問得一愣,卻沒有應我,只是眸光登時暗了下去。長臂再一用力,帶過我的身子,我與他的衣袂在風中急速翻飛,一點一點,在往下墜落。

他雙臂抱得我如此緊,以至於他的髮絲都能觸到我的小臉。

「岐華,你要帶我去哪裡?」

話音才落,鼻尖處,即傳來我再熟悉不過的梨花香氣。我登時瞪大眼眸,自半空中低頭看向自個的足下。

但只見,漫山遍野,俱是那一樹一樹的白色繁花,竟比那天上的月色還要潔白,芳香四溢,看得我飢腸轆轆,一連吞了數口口水。

彼時,我整張小臉恐怕都已經放出光來,心內原先的難過,竟全叫這眼前的歡喜替代得乾乾淨淨。我以為他會鬆了我,可是,他卻愈發收緊了手臂,俯身看著他懷內的我道:「青痕,很喜歡親親是麼?」

我從那些梨花樹上抬起垂涎三尺的小臉,這才發現他的眼睫離我如此之近。我有些癢,眨了下眼睛,還未應聲,他的臉已越俯越低,我只覺自個的腦門「轟」得一聲,我的唇舌已經被他吻住。

二十九章 描畫

我被他的大掌緊緊按在他身前,絲毫動彈不得。他的舌尖纏住我的,就好像我的嘴巴裡面也有什麼稀罕的寶貝一般。

一股強勁的氣息,夾雜著淡淡的清甜香氣,自他與我糾纏的唇齒間汩汩哺入我身內。且,隨著他愈吻愈深,那股力道也隨之愈來愈勁,仿似要衝破我的結界,直衝進我的四肢百骸最深處。

這種滋味,和當初張瑞文親我的完全兩樣,更與他先前親我的滋味不盡相同。青痕雖說不出有什麼不同,但肯定有不同。

我只覺自個就快要被他親得透不過氣來,他的臂彎明^明好暖,可我還是忍不住在他懷內一陣一陣打著寒顫。

就在我抖得幾乎快要磕到他的牙齒時,忽覺身子一鬆,他忽然間就鬆了原本緊緊箍在我腰間的長臂。低頭望著猶在不解的我,手指撫過我腦後的髮絲,再將我的小臉輕輕按在他的衣襟低處,在我頭頂啞聲道:「青痕,忘了我可好?」

我卻在他鬆了我的那一刻,猛然想起什麼,忙不迭地四下環顧自個與他的週遭,一面趕緊去摸自個的眉眼和口鼻。

青痕可不想再被他偷襲,趁我不注意又將我偷偷變成她的模樣。

我手忙腳亂地忙活了半天,扭頭看了好幾遍,才漸漸恢復神智。原來,我與他此刻竟是在一棵老梨樹的枝椏間。頭頂處,尚在不停飄著一些被震落的花瓣,再叫風輕輕拂了,晃晃悠悠,落進那些樹枝之下的一彎清淺溪水中。

我早就忘了腹中飢餓,圓睜著眼眸,藉著月光,小心辨認著溪水中的倒影。仔細端詳了好半晌,這才露出笑靨,這一次,水中的人兒果真是青痕自個呢。

我轉過身來,卻見他也正望著我。

他頭抵著樹幹,半臥在樹枝上,臉上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好像淡淡的,又好像有些我看不懂的深意。

而我的髮絲上,我與他的衣衫上,也都落滿了雪白的花蕊。我這才想起他方才說過的話,他要我忘了他。

我仰著小臉,心內有些不樂意。

他為什麼總要我忘了他?

可他的模樣,在這月色中看去,實在太過俊俏。我明^明^心內想要和他生氣,可是嘴角卻不知不覺,不知為何,硬是彎成一抹甜笑,止都止不住。

我細聲道:「岐華,你生得可真好看。」

他沒有應。

我從自個的衣袖內取出綺霞幫我縫製的魚皮口袋,從裡面,再費力地掏出那張寫滿了百家姓的白紙。那只沒有道行的笨魚,只能任人宰割而已呢。

我口中念動咒語,不過眨眼間,果真變出一支毛筆來。只是我的法力不夠,筆桿處被我變得粗細不均,略微有些難看,卻不礙事,我在自個手心試了試,倒是勉強可以寫出字來。

「岐華,你姓『風』是麼?」

他看住我,不著痕跡地點下頭。

我低頭小心展開手中的白紙,用毛筆在最後一個字上認真畫了一個圓圈。

他看了好笑,淡淡道:「在寫字?」

我不過看他一眼,就低頭繼續忙著看我的白紙,仔細盯著上面那個被我畫了圈的「風」字,竭力默記著,恨不能將它一口吞進我的肚內,好就此不再忘掉。

他不是老讓我忘記他?

我的法力根本不敵他,不知何時,說不定我就會又被他暗算,叫我失了記憶。我如今將它記下來,記在紙上,即便以後被他害得失了記憶,也能從紙上找到我想要記得的東西呢。

我右手握著筆,忽然又想起什麼,剛想再進一步動作,卻見自個滿手都是物什,脫不開手。遂將那只毛筆咬在嘴巴裡,用那只空了的右手,就來掀他的襟袍。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身子卻不動,含笑斥道:「小鯉魚,你又在動什麼歪腦筋?」

我低頭掀著他的衣物,去找他的長劍。

上一次,我與他交合時,我就想好好看看他的長劍到底長成什麼模樣,可惜一時興起,到後來竟壓根忘了這回事。後來,我與張瑞文親近時,也想把他的那把劍取出來看看是個啥東西,可惜,叫綺霞撞見,白白又沒看成。

此刻,我好容易想起來,青痕一定要仔細瞧過,再好好把它描畫下來。

我的小手掠過他的襟袍,直接來至我依稀記得的位置,才伸手摸了一把,我的手心就被他重重握住。

他暗啞了眸光,挑眉看著我道:「小鯉魚。」

不知為何,他每次喊我「小鯉魚」之時,青痕的心內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亂跳亂撞一樣。我失了神,轉動下眼眸,怔怔應道:「岐華。」

「嗯?」

他的掌心好燙,卻仍是不鬆手。

我齒間咬著毛筆,自是有些口齒不清,眼睛卻不時瞟下他的腿間,支吾著含混應道:「青痕,只是,想把??你的長劍,也畫下來。」

他瞪著我,好像我臉上長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再瞪了我好一會,終於像忍不住,放聲大笑。直笑得滿樹的梨花,都跟著紛紛墜落。

一隻長臂,猛地撈過我的身子,讓我隨他一齊倒在那枝老梨樹的粗枝之上,再扔了我口中的毛筆,將我緊緊按在他身上。

他在親我,長舌直接伸進我的唇齒之內,仿似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般。

岐華。岐華。岐華。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2:43:18

第三十章 功虧一簣

漫天的梨花紛紛墜落,週遭,俱是他身上散溢出的香氣。

他低低笑:「小鯉魚,給我閉上眼睛。」

可是我為什麼要閉上眼睛。

我圓睜著雙眸,原本是想去偷看他的長劍,卻沒成想第二眼瞟見的是自個羅裙下的魚尾。小小的,上面還印著幾道青黑色的暗紋,在這初升的天光裡,真是醜陋之極。

之前每一次,我屢屢躲在桃花溪內偷看鯉魚精們和那些凡人糾纏,每一次,他們都要先將自個的魚尾變換成人的雙足才雙雙抱在一起。

我初始不解,後來待問過花鯉才知道,原來男女交合,必先要有雙足才行。青痕方才被他親得頭昏目眩,一時間竟忘了如此緊要之事呢。

我趕緊用力推開他的身子,一面急不可待地從他懷內強掙出一隻手臂,剛想輕捻指尖,口中再默唸咒語,卻不曾想一個不小心,身子往樹枝下一歪,眼看著就要滾落下去。

他立在那些雪白的梨花枝條間,長臂已伸出一半,似要伸手來拉我,不知為何才要觸到我的衣裙,卻忽然停住不動。

就聽「噗通」一聲,我的身子就在他眼前,眼睜睜從數丈高的樹枝上掉進溪水中,濺起了半人高的水花。害得我猝不及防,嗆了滿滿一大口冷水。

我擺下尾巴,將自個藏在水底,隔著淺淺的波光偷看頭頂之上的他。

他在笑,青痕雖看得不是很分明,可他的眼眸內明明就是一副打趣戲弄之色。低頭看著清淺溪內的我,似強忍著笑意命道:「小鯉魚,你給我出來。」

我再等了片刻,才從水下磨磨蹭蹭地探出腦袋,歪頭看著他。

他含笑斥道:「過來。」

山風,吹起他的髮絲和衣衫,此刻,他笑得竟比他身旁的梨花還要好看。

若隱若現的晨霧,瀰漫在那些老梨樹的枝椏間。隔著密密匝匝的花蕊看去,天上已漸漸泛出了青色的天光,四周的景色,竟比青痕見過的最美的景致都要美上三分,仿似之前青痕在那面峭壁之上所見過的幻境。

這一次,青痕還會忘了他的模樣麼?

不知為何,我衣衫內的心口處竟又開始發疼。我忽然想起什麼,伸手將不遠處漂在水面上的魚皮口袋撈過來,小心檢視著,再塞進自個的衣袖內。

心內,卻又忍不住暗自得意,小臉上故意繃得緊緊的,生怕叫他瞧出什麼端倪來。

毛筆丟了,青痕還可以再變,紙張染了水漬,也可以再尋,但是,青痕的針線並不十分好呢,連縫製個衣衫都針腳不齊,更別說縫這種形狀的口袋了。

他看在眼裡,淡淡收了笑意,低頭瞧著我道:「想不到我風岐華的千古英名竟然栽在你這只鯉魚精手裡。」

我仰著小臉,往上又浮了浮,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可是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呢。

「小鯉魚,你喜歡我?」

原來他是擔心我不喜歡他,我即刻綻開笑顏,脆聲應道:「綺霞說我喜歡你。青痕喜歡你親我,岐華,你與我交合好不好?我好喜歡和凡間男子交合的滋味,方纔,方才——」

方纔,若不是我忙著變出人的雙足,青痕也不會掉進這溪水中,此刻,我與他一定還在交合呢。

看見他一臉莫名的表情,我忙嚥了口口水,再佯作鄭重地向他保證道:「岐華,只要你答應給我一滴眼淚,我的珠子就送給你好不好?如此,你再與我交合的時候,青痕就不用每次麻煩,每次都要先變出人的雙足才行。」

他無可奈何地笑,向我伸出一隻長臂:「過來。」

他喚我呢。

我眨下眼睛,心內開心不已,猛地一頭扎進水底,擺動下尾巴,游至他跟前。再故意很大聲地躍出水面,弄出一身的水花。


【昭彰】

第一章 等到樹葉黃了

天色,愈發亮了。

他矮下身子,向著樹枝之下的我道:「先前,我讓你在巖壁之上所見的場景,還不足以麼?」

「小鯉魚,你好生記住,我給不了你什麼眼淚。」

「即便你讓緣池仙翁為你我在所謂的三生三世石上緣結三世,也改變不了任何東西,不過讓你白白賠上二百年的壽數而已。」

他慢慢立起身子,這一刻,他仿似變成了另一個人,滿身的疏離氣息,如此平淡平常的語氣,可是就連週遭那些原本呱噪不已的飛鳥,也都驚得齊齊歇了聲。

「還有,自你墮入這輪迴之時起,就必定要受天則的懲戒,自此而始,三世內你必定還要有許多重劫在後。」

「如果還想留著你的小命,不要有事無事就連名帶姓地叫我,即便是在心裡默念也不行。」

「你聽見沒有?」

此刻,別說是那些飛鳥,原本自枝頭不停飄落的落花也跟著止了。寂寂的山谷中,突然間萬籟俱靜。

他說得極平淡,但,卻有一股極其強大的無形之力開始自他的週身溢出,至輕至淡,卻分明至精至堅至純。

青痕的道行雖淺,五百年間,路過桃花溪的神人仙人包括與我相類的妖精,不在少數,還從未見過有他這樣深的內力之人,更別說是那些凡人。就連六千歲的綺霞,即便是緣池仙翁,我在他二人身上,也從未觸到過有如此深不可測的修為。

先前,青痕只覺得他模樣俊,覺得他身上無論哪一樣都如此之好,如此之妙。

可眼前這一個人,這一副形容,青痕就好像是第一次見到他。和先前的他相比,就好像是有著同樣樣貌的兩個人,不,就連樣貌,竟也有了幾分不同。

他見我不答,挑起眉,再問了一遍道:「小鯉魚,你有沒有在聽?」

我被他嚇住,一時,竟沒能領會他的意思,待看清他臉上再清楚不過的冷淡之色,我心內似有些懂了,小聲問他道:「岐華,你不喜歡我麼?」

他看著我,點頭應道:「是。」

「小鯉魚,我可以用法術再助你一次。」

「什麼?」

「你要忘記我麼?」

我要忘記他麼?

我有些難過,佯裝去看自個身旁漂浮著的那些個落花,口中故作不在意地應道:「等到樹葉黃了,我就會忘記你的模樣呢。上一次我去九仙山找緣池仙翁,回來的路上就已經忘了你的模樣了,當時,當時——」我越說越低聲,我忽然不想告訴他,當時我心裡其實很難過。

他似乎覺得好笑,嗤笑了一聲:「是麼?」

我高昂著下巴,想也不想,就志得意滿地點著頭。

既然他不願意給我眼淚,青痕可以去找其他男子,即便我不喜歡張瑞文親我,我可以去找另一個試試呢。

我生得雖沒有他懷內的那個女子模樣好,可青痕也不十分醜呢,我可以讓綺霞再幫我織一件更好看的衣衫。想著想著,我不覺露出笑顏。

他輕道:「青痕,你笑什麼?」

我歪過腦袋來看他,極認真地央告道:「岐華,你可以告訴我麼?如何才能讓一個男子答應給我一滴眼淚?」

「是不是要親很多次才行?青痕也喜歡交合,是不是還要不停與他們交合才行?」記憶中,那些鯉魚精們總是不斷出去風^流,原來我先前所見的那些勾當都叫做「風^流」,這個詞還是當日那個蠢笨無比的老蚌精告訴我的呢。

他似是被我氣得皺眉,卻不應我。

第二章 親授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似懂非懂地瞧著他。才瞧了片刻,眼睛裡面竟又開始覺出痛來,我使勁揉了下自個的眼睫,頭頂上方卻傳出他的沉聲。

「青痕懂得什麼是喜歡麼?」

我當然懂,綺霞一早就告訴過我,可是我不想和他多說話,也不喜歡他和我說話的語氣。我瞪他一眼,扭過小臉不再搭理他。

他低頭看著足下的我,一雙眼眸愈發冷了下去。

「好,就讓我來教你。」

話音才落,青色的衣袖已隨風飄起,只見方纔我所容身的溪面上,叫他的掌風激起一人多高的水幕,清澈且透亮。

耳畔的風更緊了些,從他掌心之內擊出的力道,也愈來愈勁。

隨之,有愈來愈多的水流被衝擊著湧向半空中,直至那一人多高的水幕從透明漸漸幻化成顏色雪白的一堵高牆。

原來,他不僅會使法術,且法力果真是如此強大。

我瞪大雙眼,心內艷羨不已,又??有些歡喜得緊。才要綻開笑靨,突然又屏住,青痕不要笑。

我悄悄抬起腦袋,再去看自個頭頂之上的他,卻見他漠然望著面前的水幕之處,臉上原先的笑容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如冬日嚴霜一般冰冷的寒意。

髮絲和衣衫在晨霧間翻飛,如此俊美,又如此不可企及,那副模樣,就好像天地山川與這天地間的萬物都踩在他的足下。

面前的水幕之上,開始顯出奪目的光芒,仿似先前的三生三世石與那道斷崖的峭壁,一幕一幕,映著他和另一個女子的幻境。

我怔怔地瞧著,心內,似突然開竅般,輕輕問他道:「岐華,你喜歡的人是她對不對?」

「小鯉魚,你看好。」

「如果有一日,你看見另一個男子也像幻境中這般對待你,就表明他喜歡你。」

他的聲音聽著有些奇怪,我卻無暇顧及他的嘮叨,只瞪大眼眸,定睛瞧著自個面前的那堵水牆出神。

他在親她。

可他也親過青痕,我轉過身來,想去瞧他此時的表情。可是,他看也不看我,只沉著一張面孔,好像他面前那道水幕之上的人,並不是他自個一般。

我再循著他的視線望去——雪白的水牆之上,她正向他屈膝拜倒,他俯下身來,不過淡淡一笑,攤開一隻如此修長好看的大掌,輕輕接過她朝他伸出的小手。

他伸出長臂,像抱著我一樣抱著她的身子。

他輕撫著她的髮絲。

??

青痕的眼睛好疼,我不想再看,沉沉潛入水底,擺動下魚尾,急急向前游著,意圖衝出面前那道阻隔,游出這片山谷。

但,身子剛觸及那道幕牆的邊緣處,即被一股極強勁的力道,重重擊中。魚尾處,被割出一道深深的傷痕,足有數寸長,不斷有潮湧般的血色向外溢出,染紅了我身旁的水面。

可是,我已經沒有了那枚可以救急救命的蚌珠,青痕的道行也遠在他之下,根本傷及不了他,更別提奪回什麼珠子。

我咬緊嘴唇,奮力再往水深處潛去。

青痕無需他助我,等到了秋天,青痕自然就能忘掉他,到時候,甚至連他長成什麼模樣都不會再記起。

青痕先前就曾經忘記過,這一次,也一定可以呢。

冰冷的水流不小心嗆入我的心肺中,我只得浮出水面,背朝著梨樹林的方位,用力咳著。眼角餘光,卻分明看見那根枝椏之上的青色身影,默然立著,已然收回了掌心內的力道,似也在望住我。那副神情,就好像我也是那只在洪水中掙扎的五綵鸞鳥。

第三章 三根魚筋

可是,我並不是那只佯作可憐的鸞鳥呢,我不要他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低頭望著身旁不斷散開的血色,想要再往前游幾步,忽然間竟覺得自個的四肢百骸都使不出一絲氣力。

青痕為了尋他,好像已經有四五日不曾進食。方纔,他身邊有那麼多盛開的梨樹枝,青痕都忘了要摘一枝。

我才不要吃這水面上漂著的,青痕一向極愛乾淨,這些隨水而下的落花,都叫我魚尾處猶在湧出的血漬浸泡過。

可是,青痕也不要他以為??以為我竟然還賴在此處捨不得走。青痕,青痕不過是肚子餓了呢。

我往下沉了沉,偷偷側過小臉,只側了那麼一點點,悄悄抬起眼睫去偷瞧他方纔的置身之處。

才瞧了一眼,不由整個人都跟著扭轉過來,再環顧自個的四周,寂靜的山谷中,早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可是他方才明明還在,青痕片刻前還看見他站在那棵老梨樹的枝椏間。

岐華。

我垂下脖頸,口中喃喃念著,心內失望不已,望著溪水中自個那條又小又醜的尾巴,這才又覺出傷口處的痛來。

才唸了一聲,忽然,眼前的淡淡波光之上,竟分明倒映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我抬起頭,不由欣喜異常,急急擺下魚尾,幾下游至近岸,游至他跟前。攀住那溪岸,仰頭看他。

他面無表情,低頭向我道:「過來讓我看看你的傷勢。」

一面說,一面矮下身子,用長指按住我的手腕。

我只覺有一股強勁無比的暖流,經由他的指腹,汩汩湧入我的週身。隨著他哺入的煦暖,魚尾處的傷痕竟也不再溢出鮮血,就在我眼前一點一點收了口,就在那清淺溪水中,眼看著就要癒合。

我抬起小臉再去看他,他正看著我身後的溪面,故意不看我。

我屏住氣息,悄悄從自個的衣袖內探出另一隻小手,用指尖輕輕摩挲著他按在我脈息處的大掌,一雙眼睫可是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唯恐他察覺。

一根,兩根,三根,我低頭數著,我一共在他的手腕處纏上了三根魚筋呢。

我還要再纏,沒成想自個的整個手心已然落入他的大掌中。我有些心虛,又忍不住心內的得意,揚起小臉去瞧他的反應。

他似是覺得十分好笑:「小鯉魚,你想用魚筋捆住我?」

我歪過腦袋,骨碌碌轉下眼眸,可是你已經叫我捆住了呢,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欺負我?我愈想愈得意,愈想愈開心,竟再也抑不住心頭的歡喜,一把掙開他的大掌,深深扎入溪水中。

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一口氣,繞著他所在的溪岸游了數個來回,再猛地躍出水面,一面回過頭朝這個被我捆住的傻瓜得意地笑。

整座山谷中,都迴盪著我的笑聲,就連他的襟袍上,都叫我潑了許多水花上去。

「過來。」

他又在喚我,我手裡握著一枝梨樹的斷枝,略帶警惕地靠過來,遲疑著攀住他朝我伸出的雙臂。

他輕撫著我腦後的髮絲,眼中,有著青痕看不懂的深意,啞聲向我道:「青痕如此快活麼?」

第四章 此與彼的區別

青痕如此快活麼?

我顧不得應,我的全副注意力都在他的手掌上,不時小心翼翼用眼角餘光瞄一眼他的下一步動作,以防他趁我不小心又偷襲我。

他低頭笑:「閉上眼睛。」

??

「不要亂叫。」

身下的溪岸,儘是濕漉漉的青草,一定是早起的晨露,尚未叫日頭灼盡。他的臂彎內好暖,緊緊箍住我,任憑我胡亂一氣得與他糾纏在一起。

「岐華。」

「嗯。」

「好多星星。」

他似乎在笑,可是我明明看見自個眼前全是一閃一閃的星光,甚至,連我的頭腦中都有,晃得我睜不開眼睛。

天上,忽然開始落下雨點,一點一點,打濕了我的髮絲。

漸漸,再打濕我才幹了片刻的羅裙。

清冷的春雨,滴落在我滾燙的肌膚之上,我緊緊纏住他,一遍一遍,如飲瓊漿甘露。忘卻了悲傷與歡喜,忘卻了天與地,我的魚筋在我與他的身上一圈一圈纏繞,卻,緊不過他抱住我的雙臂。

身後的溪水就好像要沸騰了一般,不斷往上翻滾著氳氤的霧氣,瀰漫在我與他的週遭。遮蔽了天,遮蔽了地,遮蔽了天地萬物,也掩映著他眼底的光華。

那一刻,青痕就好像是在做夢,雖然,青痕長這麼大,其實還從未做過什麼夢。所有的鯉魚精只有修煉過千年,才可能有夢。可是這一刻,卻和他們口中說的夢境如此像。

岐華。

嗯。

我好快活。

看著我,小鯉魚。

啊,不要——

再忍耐些。

岐華,好痛。

岐華,你在對我做什麼?

交合。

我當然知道是交合,可是我為什麼我會痛,我方才與你交合了那麼久,為什麼都不痛?岐華,你對我做什麼?

我要你從此之後,只屬於我。

我悄悄捻動指尖,果然,那些原本纏繞在我與他週身的魚筋,也隨著我的咒語逐漸收緊。我才不要被你擒了去,你剛剛已經叫我的魚筋縛住了呢。

他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含笑斥道:「小鯉魚,你給我將這些拖拖拉拉的鯉魚筋收起來,你信不信我即刻剪了它?」

我仔細端詳著他的笑容,越瞧形容越不對,只得輕輕收了手,在他懷內好生求著:「岐華,你隨我回桃花溪好不好?」

「我為什麼要隨你回桃花溪?」

我轉動下眼眸,忽然間竟好似想明白了什麼,不由綻開歡顏,滿心歡喜地抬高了音調向他道:「岐華,你也喜歡我對不對?」

他笑:「是麼?」

「岐華。」

「小鯉魚,我確實喜歡你。」

「卻不是你想要的喜歡。」

可,什麼叫不是我想要的喜歡?

他收緊雙臂,將我的腦袋輕輕按在他胸前,我忍不住快活地大叫起來,在那一刻,我忘了要問他最緊要的事,問他有關此與彼的區別。

但,那有什麼要緊,這一刻,他給了我這天地間最美妙的極致滋味,也給了我從未預想過的一切。

頭頂的雨絲,漸漸止了,有金色的晚霞,落了下來。

我在他懷內輕輕睜開眼睫,心口處,竟莫名覺得空落異常,眼看著他緩緩立起,玉立在身後的萬丈霞光裡。

我一個骨碌就從地上爬起來:「岐華,你要走了麼?」

他的眼眸內掠過一絲淡淡的痕跡,手指撫過我的髮絲,他分明在笑,那副笑容竟比這天邊的霞光還要動人魂魄。

可是他手腕上還纏著我的三根魚筋呢,我揚起小臉,一眨不眨地瞧著他,手指在衣袖內暗自發力。隨著我在心內默唸咒語,他臉上的笑意也愈來愈濃,好像真有如此好笑一般,一直笑到側過臉去,變成縱聲大笑。

山谷中,尚迴盪著他的笑聲,霧氣,卻已慢慢散盡,我揮出去的衣袖甚至來不及收回,眼前的溪岸之上,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2:44:41

第五章 離傷

這已是第二次他在我眼前如泡影般消失。

每一次,他都是將我丟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山谷之中,週遭有山,有水,卻沒有他的去向和蹤跡。

我輕輕踮起微微腫脹的雙足,勉強攀下頭頂處的枝幹,折了其中幾枝開滿了花蕊的,再矮下身子,將自個已現回原形的魚尾浸在溪水中,默然坐在西沉的落日下,一朵一朵將手中的梨花塞進嘴巴。

不過總共數十朵,我足足吃到日頭落盡。

我低頭用手心內的樹枝攪動著身下的溪水,瀲灩的波光中,有被我攪碎的月影,還有,還有我倒映在水中的模樣。

烏黑的髮絲,溜圓的眼眸,小小的臉龐。

我是青痕呢。

雖然我的身量尚未長足,可是就連六千歲的綺霞她也喜歡我,她還為我編織衣衫,讓我一定記得回去尋她。

可是,青痕並不認得此處,更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那片山谷,更別提遠在天邊的桃花溪。

我再坐了片刻,剛想扔了樹枝將身子沒入水中,耳畔,卻忽然傳來一陣淒厲的慘叫聲。我攥緊小手,悄悄環顧四周,黯淡的夜色中,只望得見一片白皚皚的梨樹林,卻望不見樹枝間的動靜。

岐華。

我仰起小臉,故意將手中那根光禿禿的樹枝拋了好遠,我不要想他呢。不用等到樹葉黃了,青痕就一定會忘了他的模樣。

想著想著,我忽然一陣沒來由的歡喜,一頭扎進溪谷內,擺動魚尾,一口氣游出數里去。等到再抬頭,頭頂上方,繁星耀眼,亮得??亮得就好像他含笑望著我的眼眸。

我傻傻地望著,身子再往上浮了浮,卻有一顆星子的亮光太扎人眼,直扎得青痕眼睛裡面生疼。

我伸手使勁揉了下自個的眼睫。

青痕,是不是就快要有眼淚了?

為什麼我的眼睛裡面會一直一直痛個不停?

我又驚又喜,再用力揉著眼眉處,心內又是歡喜,又有一些些難過。

清風拂起我的髮絲,就好像是他的手指在我腦後輕輕撫著,我再往下沉了沉,將自個藏在水底,隔了清淺的水紋去看頭頂之上的星光。

等到了秋天,青痕就會忘了他呢。

我擺下魚尾,側過身子,故意將水花激得四處都是,剛想再往前游去,身後,卻分明傳來有人低喚我的沉聲。

「小鯉魚。」

他喚得如此之輕,我猛地扭過小臉,待定睛一瞧,卻氣得恨不能將它拖下水來悶死。

「小鯉魚——」

它竟然還在叫,我狠狠瞪一眼溪岸之上那只閒來無事盡好多事的玄蛇,指尖才要發力,它卻哈哈大笑,似是幸災樂禍一般在我跟前大搖大擺地委頓著身子遠去了。

我眼睜睜看著它走遠,竟沒有一絲興趣去追。

它猶在一步一回頭,似在打量我的動作,我故意不看它,轉過小臉看向身後遠處。

彼處,已隱隱看見稀疏的燈火,有燈火之處,便會有人家。但凡有那些凡人居住的地方,都不會太過偏僻,也少有凶禽猛獸出沒。

說不定,青痕還可以再尋見一個俊俏的男子,讓他給我一滴眼淚。

也說不定,我還可以??再遇見他。

第六章 莫名的刺

天色又漸漸亮了,遠處的燈火也一盞一盞隨之熄滅。

眼前,又到了水道的分岔處。

我環顧四周,向著裡側靠近人家的那一支游去,再潛了百步不止,耳邊已經可以聽見呱噪的人聲。

我悄悄自水底探出腦袋,此處好像是一處集市呢。

馬車與騾車,還有人力推動的獨輪車,不時在人群中穿梭而過。那些四蹄的畜生一路走,一路瀉下腹中的污穢之物,根本不管自個的腳下是否會踩進那些猶在冒著熱氣的糞便中。

我嫌惡地屏住氣息,偷偷躲在一棵枝幹粗壯枝條低垂的柳樹後面,歪頭看那些來往經過的凡人。

才瞧了片刻,身後忽然又傳出一聲低笑。

「小鯉魚。」

我一個激靈,即刻轉過頭來,只見自個身後的溪岸上,不知何時竟半躺了一個一身玄衣的男子。背靠著另一棵柳樹,口中尚噙著一根柳條,眸光炯炯,正笑盈盈地看著我。

我有些起疑,仔細打量著他的形容,他的聲音聽著竟分明是之前夜裡那只討厭至極的玄蛇。

我仰起小臉,凶巴巴地向他道:「不許叫我小鯉魚。」

他朝我眨眼睛:「莫非你不是鯉魚麼?你既然是,我為什麼不能叫?我偏要叫——小鯉魚,小鯉魚!」

他長得好醜,黑乎乎的膚色,濃眉大口,長手長腳,就好像那頭剛巧路過的騾子。

我暗自捻動指尖,衣袖猛地揮出,還未觸到他的身子,豈知他一個翻身,竟輕鬆躲了過去。

一面躲,還一面笑,那笑聲分明是笑話我呢。

我心內有了計較,面上卻佯裝不經意地嬌聲道:「玄蛇精,你一直在跟著我麼?」

「誰說我一直跟著你,我不過是剛巧和你同路而已。」

「那,你剛剛有沒有看見一個人?」

他即刻有了警惕,坐起身道:「誰?」

我小心應道:「他穿著一件青色的衣衫,模樣——」我瞧著他那一副尊榮,心內自是歡喜不已,昂起腦袋,故意極大聲地接道:「模樣可比你要俊俏許多倍!」

他定定地瞧著我,眼神似晃了一下,隨即搖頭笑道:「你莫非是——剛被他騙了?」

我又羞又惱,心虛地漲紅了小臉,脖頸卻揚得更直了。

他歎口氣:「你們這些鯉魚精,一個個胡天海地,沒有一個是安生的主。」

我扭過小臉,狠狠瞪他一眼,用手潑了他一身的水花。我雖聽不懂他說什麼,但,肯定不是什麼好聽的言語。

他笑:「小鯉魚,男人的眼淚就那麼值錢?你們一個個當寶貝似地爭著去搶?」

他俯下身,湊近我置身的溪岸,眼看著我往後退,並不伸手抓我,卻壓低了嗓音道:「我也會交合,我保管比那些凡間的男子更勇猛,保管讓你欲仙欲死,你要不要一試?」

他話音剛落,不知為何,我的身子竟然有些微癢。我圓睜著眼眸,盯著他那件黑色的袍衫猛瞧。

他會意地低頭看下自己的腿間,向我低低笑道:「瞧什麼?沒見過男人的寶貝?」

我得意異常,轉動下眼眸,脆聲應道:「我當然見過。」

「哦?是那個青衣男子的?」

我心內一痛,不覺皺下小臉。

他看在眼中,伸出手指,大喇喇地在我腦後輕撫了下我的髮絲,低聲道:「那你??喜歡交合麼,小鯉魚?」

青痕喜歡。

他撫著我髮絲的模樣,青痕也極喜歡。

可,還沒等我反應,他忽然間就抽了手,齜牙咧嘴地在我跟前搓著才剛觸到我的那隻手掌,口中似強忍著痛道:「你身上長刺了,鯉魚精?」

我摸了下自個的髮絲,仰頭看他。看他的模樣,倒不像在假裝呢。可是青痕身上並沒有什麼刺。

他忍著痛朝我做著手勢道:「過來。」

我有些發怔,輕輕擺動下尾巴,往前靠了靠,一面小心翼翼地端詳著他的動作,以防他趁我不備偷襲我。

過來。

他和他的聲音完全不類,可是他們都喜歡叫我過來。

第七章 巧遇

還未等我靠近溪岸,他的大掌又奔著我的小臉而來。不知為何,我並不想閃躲,我看著他黑乎乎的面龐,只不過歪過腦袋,好奇地瞧著他。

可是,他的指腹才觸到我的肌膚,我倒不曾覺出什麼異樣,他自個已經先怪叫起來,捂著那隻手掌,痛得在地上直跳腳。

我愈發覺得奇怪,骨碌碌轉動下眼眸,心內又是得意,又有些納罕。

先前綺霞和??他都碰過我的身子和肌膚,更別說髮絲,就連當日張瑞文也親過我呢,可他們並不曾有如此痛過。

而眼前這個蛇精猶是一副不肯輕信的模樣,再等了片刻,似是痛楚已經消退,又試探著向我伸出長手,似要來握我衣襟下的肌膚。

我低頭看著他的手指,只見他掀開我的一角衣物,眸中閃過青痕看不懂的神情,遲疑著想要再往內探入。

果然,不過才碰到我的身子,他就彷彿又被什麼怪物咬了一口,一連朝後退了幾大步,眉目都痛得擰在一起,口中嘶嘶吸著氣。

我往上又浮了浮,心內歡喜不已,簡直是喜不自勝,顧不得遠處那些絡繹經過的凡人,在水中格格笑得止都止不住。

他眼睜睜看著我笑話他,扭頭看一眼身後的集市,再回身看一眼我,眼眸內掠過一絲奇怪的波光,似是笑意,又不太類。

拍一拍黑乎乎的手掌,滿不在乎地向我道:「沒關係,正好我也對你這樣的幼齒沒太多興趣。」一面說,一面就要轉身走。

都已經走出去了好幾步,忽然又轉過身朝我道:「小鯉魚,你怎麼不留我?」

每每他叫我小鯉魚,我心裡就惱得很。我佯作不曾聽見,別過小臉,佯裝去看自個頭頂的天色。

眼角餘光卻忍不住偷偷自眼睫下,悄悄打量他的動靜。

我為什麼要留你?你長得那麼醜,又不能像那些凡人一樣可以給我一滴眼淚,我才不要理你。

他的身量也極高大,立在岸邊,低頭摸著自個的下巴,一面若有所思地瞧著我。

我心內有些難過,掉轉身,也不管他,逕自朝水深處游去。

這一刻,青痕忽然覺出孤單。

我一口氣游出百里地不止,自日昇一直游至月落,再自月落游至月升,等到再浮出水面,眼前,又是一處不同的風景。

我有些餓了,環顧四周,卻再也找不到那樣大片大片的梨樹林。

月華,落在盈盈的波光之上,照著青痕小小的影子,遠處,燈影也好亮呢。

我遲疑著一點一點靠近,才游了數十步,就依稀可以辨出河堤之上的行人。其實,也沒有幾個人影,不過是三五個而已。

其中一棵老槐樹特別高大,粗壯的枝幹上,還掛了一隻紅色的四角燈籠,映著樹下一雙影子。

我正好想藉著燈影去尋一些新鮮的野花,為了不讓那些凡人大半夜地看見我怪叫,我特意潛在水底,輕輕游至近岸。

不過是在水底隨意地一瞧,不由得一個激靈躍出河面。

那棵老槐樹旁,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影,其中那個又高又大長手長腳,一身玄衣的傢伙,不是玄蛇是誰?

只見他抱著懷內的女子俯身親著她,兩個人兩副身子恨不能黏在一起。

我歪著腦袋,一眨不眨地瞧著他們的形容,一雙眼眸瞪得溜圓。

耳邊,竟然還傳出他懷內那名女子的叫喚聲,叫得如此難聽,聽著呱噪無比。明明身量比他矮許多,還要攥著他的衣襟,似乎想要藉此力道猴在他身上。

第八章 小友

他一面親她的嘴巴,一面輕輕抬起眼皮,似是漫不經心地瞟到我,然後,就像不曾看見我一樣,繼續親著他懷內的女子。

她在脫他的衣物,用力扯著,扯開他的衣襟,露出胸膛。

他似乎在笑呢,好像心情極度好的模樣,任由那女子手忙腳亂地在他身前忙活著。

我的肚子咕咕叫了一聲,輕輕擺動下尾巴,攀住近岸,伸手去夠那些草叢內的野花。一面仰著小臉,去瞧他們的動靜。

她好像很喜歡他親她,口中不時溢出一句一句斷續的歡呼。

看著他在,青痕心裡倒似乎沒那麼害怕了,我濕漉漉地爬上並不十分高的河堤,坐在岸邊,手中握了滿滿一大束花束,仔細在河水中先洗過,隔著他們不過四五步之遙,一朵一朵,揪著手內的花朵往自個口中送。

他在我身後悶悶地笑,我好奇地扭過小臉去看,他也正看著我呢,一雙黝黑的眼眸內亮晶晶閃著的,俱是不懷好意的笑意。

他懷內那名女子似是惱了,狠狠瞪我一眼,好像我分明攪了她什麼好事。

可是五百年來,我都是躲在桃花溪內偷看那些鯉魚精們和凡人的好事,無論是那些脾氣暴躁的鯉魚精,還是那些性子樣貌各異的凡人,還沒有一個像她這樣凶狠地瞪過我。

他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低低笑道:「怎麼,晚娘吃味了?」

「玄蛇,你刻意約我今晚與你在這河堤之上幽會,是不是故意要在此處等她現身?」

「她不過是個胎毛尚未褪盡的晚輩,是我前些天剛剛結識的小友。」

他看我一眼,淡淡地道:「小鯉魚,你說你叫什麼名字的?」

我只當聽不見,轉過我的小臉,故意去看漫天的星光呢。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我討厭那個女子,更何況你又長得那麼醜。

可是,他竟不曾再追問下去。我雖假裝不看他們,可是耳朵裡面可是仔細辨著他和她的動靜,只聽身後不過片刻工夫,即傳來他和那名女子的低笑聲。

「該死的,你真是壞。」

他笑:「我壞麼?」

「啊——」

「說你喜歡我。」

「冤家,我當然喜歡你,真是喜歡得要緊。」

「告訴我,你是不是看上後面那個小女娃了?」

「我有這麼淪落麼?還是你幾時見過我茹素?」

「你這個殺千刀的。」

「??」

我百無聊奈地聽著,似懂非懂。這些不知名的野花口味極差,青痕也不喜歡它們的香氣,我才吃了幾朵,就盡數丟了它們。低下頭,撿起身邊一塊石頭扔進遠處的月影中,心內,忽然竟覺出難過。

細碎的水花,驚起了遠近枝椏間的野禽,一隻隻撲騰著翅膀,飛過我的頭頂。

岐華。

你忘記青痕了麼?

腦後,卻傳來幾句懶洋洋的沉聲:「這位小友,玄某正在做事,你能不能小點動靜?」

眸光,觸及我身下尚在漂著的花束,似瞭然於心地笑道:「不喜歡這種口味?」

她聽了,隨即在旁邊抬高了音調抱怨道:「玄蛇——」

他掩好剛剛被她扯開的衣襟,再撫了撫衣衫上的皺褶,俯身向我道:「你在此處等我,我去幫你折幾枝梨樹枝來。」

說完,看一眼地上的那名女子,含笑道:「晚娘,玄某去去就來,你自便。」

她似氣極,煞白了面容,衣衫不整地立在原處,恨得咬牙切齒,卻似不捨得離去。

我心內歡喜得緊,一想到有雪白清甜的梨蕊,忍不住一連嚥了好幾口口水,一面仰起小臉笑盈盈地望住她,一面用小小的魚尾拍打著身下的水花。

她無比怨毒地斜睨我一眼,彎著水蛇般細長的腰肢,忙著先整理她自己的衣物。

我也順勢去瞧我自個身上的。可惜,這一身衣衫還是綺霞當日幫我縫製的,是青痕極愛的粉色,卻不知被我在何處割了許多個破洞,和她那件一比,青痕就好像是集市上討飯的乞兒。

可,還未等我抬起頭來,腦後,猛然傳出一陣凌厲至極的掌風,直逼我的脖頸處。

果真是她。

天上的月亮還有些缺,等到它再從那抹烏雲中間爬出來,我的鼻尖處,果然聞到一股沁人心肺的香氣。

是青痕最愛吃的梨花呢。

我有些心虛,低頭佯作忙碌著,用那根我剛剛才變出的繡花針,笨拙地縫著自個手內的衣衫。

眼角可是悄悄抬著,偷偷去看他的動靜。

皎潔的月華之下,一身玄衣的玄蛇手握一大捧雪白的梨樹枝,眸光炯炯,面上,一副想笑又不便笑的模樣。低頭看著河堤之上坐在水中正忙著穿針引線的我,再扭頭去瞧不遠處被我剝光了衣衫,用鯉魚筋牢牢捆在地上,口中猶在不停唾罵的晚娘。

而我手中的衣衫,正是她身上原本那一件,不過有些嫌長,我剪短了些呢。我佯裝沒有瞧見他,垂著脖頸,歪歪扭扭地縫著其中一處裙角。

第九章 轉圜

那一夜,他打發了晚娘,再將手中的梨樹枝遞給我。

然後,我坐在岸邊啃梨花,他坐在我身旁一步之外喝著囊中的美酒。

原來,他也喜歡飲酒。

酒氣很沖,青痕並不喜歡,不過看在他為我摘了一大束梨樹枝的份上,我暫且強忍著心內的計較。

他一面喝,一面不在意地問我道:「你多大了?」

我轉動下眼眸,卻不應。

他再道:「像你這樣一千歲的歲數,正是鯉魚精剛開竅的年紀,怎麼身邊連個男人都沒有?」

我被他戳到痛處,即刻扭過小臉,惱道:「青痕才沒有那麼老。」

他會意地點頭笑:「哦,你叫青痕?」

「那你多大了?」

我捧著自個懷內的梨樹枝,低頭洋洋自得地道:「青痕五百歲了呢。」

他一揚脖,再喝了一大口,嗤笑道:「果真是個幼齒。」

我有些好奇,睜大眼睫端詳著他:「你是不是喜歡晚娘?」她雖然容貌生得好,可是我並不喜歡她呢,她身上的氣味太重,還比不上花鯉。

他斜睨我一眼,淡淡應道:「不喜歡。」

我凝神思量了好一會,他說他不喜歡她,可是方纔我明明看見他親她,還對她笑,而且還欲和她成就好事。

他有些好笑,咧開一張大口向我笑道:「你瞪著我做什麼?」

我被他瞧得有些不樂意,眸光從他兩排雪白的牙齒上移開,揚起小臉,故意笑話他道:「玄蛇精,你長得可真醜,連晚娘都生得比你好看呢。」

他好像並不生氣,懶懶地應道:「是麼?」

「青痕,你身上的刺是哪裡來的?」

我回轉身,機警地望他一眼,青痕身上並沒有刺呢,他為何要如此問?莫非他原本想要擒住我?

他一口氣將手中的酒囊喝乾,扭頭看著我道:「你身上有刺,你竟不知道?」

我往外挪了挪身子,又遠了他一些,以防他像桃花溪內那些心懷叵測的傢伙們一樣,趁我不備欺負我。

「玄蛇精,你的道行很高麼?」他身上的內力,雖比不上岐華的一二分,可,那股若隱若現的氣息,分明不是普通修為的妖精。

「何為高?」

我聽見他問,心口處竟然又一痛,我側過小臉,假意去看身旁的柳樹枝,卻不應他。

他在我腦後輕聲道:「青痕喜歡那個青衫男子?」

他和綺霞一樣,盡喜歡問我一些我極討厭的話題,我皺下眉,青痕困了呢。我扔了手中的樹枝,強忍著心內的難過,慢慢沉入水中,不讓他看見我的形容。

四角的燈籠,映著他高大的身影,長手長腳地立在近岸,低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水底深處的我。

我忽然躍出水面,揚起脖頸,低低向他道:「玄蛇精,你喜歡青痕好不好?」

這一刻,他忽然笑了。

矮下身子,直視著我的眼眸,不懷好意地笑道:「小鯉魚,你先去了你這一身的刺,我再喜歡你不遲。」

天上竟然開始下雨了呢。

我抬起手心,握住一滴雨水,忽然間,竟想起那一日在溪谷內的情景,那一日,天上也是這般飄著細細的春雨。

「岐華,好痛。」

「岐華,你在對我做什麼?」

「交合。」

我當然知道是交合,可是我為什麼我會痛,我方才與你交合了那麼久,為什麼都不痛?岐華,你對我做什麼?

「我要你從此之後,只屬於我。」

如果玄蛇精不曾騙我,如果我身上果真有刺,岐華,我身上的刺,是你植下的麼?

玄蛇望住我,正色道:「小鯉魚,你想要忘記他麼?」

「忘了那個人,你就不會再難過。」

我脆聲應道:「青痕不難過。」

他笑:「是嗎?果真?」

我隱約聞到他身上的酒氣,我嫌惡地屏住氣息,擺動下尾巴,往後再退了退:「我不喜歡你,你長得太醜,而且你也給不了我眼淚。」

青痕討厭他方才與我說話的語調,好像認定我會難過的模樣。

「你想要人的雙足?」

如果沒有眼淚,青痕只剩下三百年的壽數,即便是三生三世完結了之後,青痕也長不成人的雙足。

他定睛瞧著我,似是對我煞有興趣。

「小鯉魚,我雖然給不了你什麼眼淚,不過——我可以用法力助你,助你幻化出人的雙足,你再也無需煩惱它會時時打回原形,怎樣?」

我抬起眼睫,手心握著自個的一縷髮絲,仔細端詳著他的神情。

一顆心,在胸腔內「撲通撲通」地跳著,似要跳出我的喉嚨。小小的魚尾,卻在水下不由自主地擺動著,輕輕游至他身前。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2:45:53

第十章 阻攔

我漲紅了小臉,青痕想要雙足呢。

暗紅色的燈影,掩映著他高大的身影,長身玉立在那棵足有一人多粗的柳樹下,朝我俯下身,伸出長臂。

青色的衣衫,叫風輕輕拂起。

岐華。

我瞪大眼眸,急急擺動下魚尾,往上再浮了浮,一眨不眨地仰頭看著他,竟忘了去攀他的雙臂。

這一次,他沒有在笑呢。一雙眼眸內,有著我看不懂的痕跡,雖淡,卻分明不是喜色。

未等我開口喚他,耳邊,卻傳出玄蛇的笑語:「想要雙足麼?」

「小鯉魚,你看好啊。」

那邊話音剛落,只見眼前的影子,已重新幻化為玄蛇的長手長腳。我驀地扭過頭去四顧,寂靜的暗夜中,只有風雨之聲,卻再也沒有他的半點身影。

我猶在呆呆望著遠處的夜色,一縷極強的力道,已自玄蛇精的掌心揮出,筆直劈向我置身的水波。

但,不過眨眼間,那股力道就被原本淺淡無波的河面擊回,帶著濕濕的水花,重重應在他身上。

玄蛇似叫了一聲,隨即踉蹌著倒退一步,緊緊摀住自個的胸口,愣愣地看著我,一口鮮血自他的口中汩汩溢出。

「鯉魚精——」

「你,果然是??大有來頭。」

可是青痕方才並沒有動,甚至不曾念過咒語,更沒有偷襲過他。何況,青痕原本就心心唸唸想要人的雙足,又豈會出手攔他?

這一刻,他已然斂了原本的笑意,黝黑的面龐之上,只餘陰森的冷意。忽忽揮動衣袖,掌風甚至還不曾觸到我的週身,已是凌厲凶狠至極。

如電,更如九天之上的叱吒雷鳴,不由分說就自我的頭頂如金鐘罩一般砸下來。

我尚未來得及躲避,但只見一陣又一陣的狂風乍起,在我的四周,掀起了一人多高的巨浪,且,愈來愈高,直衝向天際。

原本不過五六丈寬的河道,霎時間變成了波濤洶湧的怒海一般。

那些駭浪,席捲著,似要為我築起一道密不透風的銅牆鐵壁,一面擋住玄蛇朝我劈來的法力,一面直直朝著岸邊已被擊倒在地的玄蛇精而去,似要將他一口吞沒。

玄蛇精。

撲面而來的浪頭,讓我睜不開眼睫,我想要靠近河堤去看他的傷勢,可是,身子就好像也被人用魚筋捆住了一般,根本動彈不得。

他眼見我似乎想要游近他,卻又抬起手掌,向我揮來。

一大口鮮血,又隨之自他的喉中湧出。

我收了手,攥緊自個的手心,隔著眼前的驚濤,怔怔地瞧著他。

不知為何,這一刻,青痕心內只覺得難過。

這一刻,青痕好像不再嫌惡他的容貌,甚至,甚至覺得他笑起來的模樣竟也不是那麼難看,我不想眼看著他死掉。

我捻動指尖,心內默唸咒語,也朝那些鋪天蓋地的浪頭揮過去。

衣袖才剛揮出,只見面前的河堤竟然硬生生在我身前轟然裂開,裂成了一道丈餘寬的縫隙,似是蓄意不讓我近岸。

河水奔騰著,翻捲著,攜帶著我的身子往下游急急退去。

他緩緩自岸邊支起身子,默然望著被大水沖遠的我,再慢慢立起,撫著胸口,靠在那棵早被劈成兩截的柳樹幹旁。

我蜷起小小的魚尾,心口處,痛得也好像要裂開一樣。隨著那些浪頭,痛得皺緊小臉,卻仍是止不住衣襟下那一陣猛過一陣的痛楚。

四肢百骸的氣力,已然消耗殆盡,我輕輕鬆了手心,身子卻被另一道激浪托向半空。

青痕的道行極淺,根本無力再掙扎,我使勁眨下眼睫,望向自個頭頂之上漆黑的夜空。彼處,深如黑洞,卻看不見一顆星子。

青痕的這一世,就要盡了麼?

岐華。

你果真忘記青痕了麼?

不知自何時起,或許就從那一次始,青痕方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每當我心內難過或是遇到危險之時,青痕心內想起的人,竟再也不是已經有六千歲的綺霞。

第十一章 慘敗

岐華。

我不過低低叫了一聲,週遭那些驚濤駭浪就好像有了呼應一般,頃刻間就已乍止,再,化為緩緩沉落的微瀾。

就連天際飄下的疾雨,也都跟著一併止了。

清風徐徐吹開我的髮絲,有七彩的雲霞,在我的眼前圍繞,一顆一顆的星子,近得就好像伸手可及。

可是此刻,青痕分明是在河谷的深處才對,為何眼前會有如此多的幻境?

耳畔,似聽見有人在低低稟道:「屬下,參見帝尊。」

*5*我似醒非醒,只覺有一雙溫暖的臂彎,自那人手中接過我小小的身子。隨之,是一股比梨花還要清淺動人的香氣,淡淡地瀰漫開來,好像一抹極淡極輕的雲朵,包裹著我冰冷的週身。

*1*如此煦暖,如此安心,原本心口處的痛楚,竟也隨之一點一點散盡。

*7*我埋首於他的懷中,青痕是在做夢麼?

*z*他收攏雙臂,並不出聲,只帶著我,慢慢飛掠過足下的山川與人煙。

*小*可是,青痕並不會有夢呢。

*說*我心內歡喜,躲在他懷內忍不住格格地笑出聲,卻故意不和他講話。越笑越大聲,直至那些峰巒山谷內都迴盪著我清脆的笑聲。

*網*他仍是不理會我。

我側過小臉,藉著月光去瞧他的面龐,他也淡淡回過頭來,似是看了我一眼,卻依舊不發一言。

青痕並不笨呢,我心內得意異常,骨碌碌轉動下眼眸,佯作正色道:「岐華,你也一直跟著青痕對不對?」

若不是他一直在我身後悄悄跟著青痕,又豈會在我遇險時剛巧救下我?他心內也必是喜歡青痕呢。

「岐華,這是哪裡?」

「九仙山。」

「你為什麼要帶我來九仙山?」

他低下頭,卻不應,只收緊了雙臂,帶著我緩緩落在一處新鮮的草地上。我掉轉身子,去瞧自個與他的身後,這一望不要緊,竟一下望得怔住。

此處,果然是九仙山的最高峰。

原本只是一座而已,因著那日的天譴,硬生生被劈為兩半。此刻,我與他所置身的,正是這其中的一座。

而眼前山巔之上,傲然矗立的,不正是青痕如此眼熟的那塊三生三世仙石?

可它不是已經在那日被我叫起的雷電自中間劈開,再叫玉帝帝尊一腳踹下山谷,自此碎成齏粉了麼?

我揉下眼睫,幾乎不敢相信自個的眼睛,一把掙開他的手臂,就要奔過去細辨。

可,才離了他的依托,就差點失足絆倒。低頭再一瞧,凌亂的羅裙之下,我的魚尾正好生生長在那裡,青痕沒有雙足,如何成行?

我垂下脖頸,小臉上滿是正經的顏色,心內更是仔仔細細地默念著咒語,一意要在他面前一口氣變出一雙嬌小的雙足來。

可是,當著他的面,青痕實是有些心虛,越是想佯作鎮定一次成功,一連變了數次,竟然都是不果。

第一次,青痕一不小心,竟變出了一雙醜陋無比的大腳,足有二尺長不止。

我滿臉漲得通紅,偷偷用眼睫下的餘光去瞧他的反應,只見他依舊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漫不經心地立在近旁,淡然瞧著我的形容。

我只得收了法力,略略側過身子去,重新再變。

第二次,許是我太過心慌,沒成想還是失了手,眼睜睜看著它在我面前變成了一雙細瘦得好像竹竿一般的猙獰摸樣。

我臊得小臉跟火燒一樣,原先的得意之色,早已蕩然無存,脖頸越垂越低,恨不能即刻找個地洞鑽進去。

他在旁瞧著,待瞧到後來,終是忍不住背過臉去,先是悶聲而笑,直至再也抑不住的大笑。上前一大步,將我用力攬入他懷中。

第十二章 相約

他的懷內好暖,可,我低頭逕自忙著看我的雙足,根本無暇顧及他的臂彎。

他有些好笑:「青痕如此想要人的雙足?」

我仰起小臉,一本正經地應道:「岐華,玄蛇答應幫我變出人的雙足,我就無需擔心它再時時打回原形了。」

可惜,我還沒有見到功成,就叫那場突如其來的驚濤和地裂,壞了我的好事。

他淡淡應道:「青痕應下了?」

我轉動下眼眸:「青痕原本想——待他幫我變出雙足,我就會溜走呢。」

他似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我心內得意異常,毫不避忌地再道:「我不喜歡玄蛇精,他長得太醜,而且——」而且,我也不喜歡他和晚娘。他親她呢,而且他還對她笑,可是他說他不喜歡她。

我歪下腦袋:「岐華,你喜歡青痕對不對?」

他低下頭,含笑道:「怎麼?」

這一刻,他的眼眸內,俱是我看不懂的深意,雖是笑意,卻分明還有其他的意思在背後。

我被他瞧得有些忐忑,小聲囁嚅道:「你教過青痕,若是有一個男人對我笑,若是他還??他必是喜歡我。」

那一日的水幕之上,一幕一幕,俱是他對另一名女子的好處。我一面說,一面扭過小臉,心內有些彆扭。

青痕並不笨呢,他當日在那水幕之上為她做的,他後來也為我做了一些呢。

他並不應我,只隔著皎潔的月華看著他身前的我。

我有些莫名的難過,輕輕走至那塊巨石跟前。

手指撫過它漆黑的石面,轉過小臉,佯作不在意地叫道:「岐華,你信不信?當日我偷偷在這塊仙石跟前喊你,哪知道,我才喊了幾聲,這塊仙石就叫天上的雷電劈成了兩瓣。」

「岐華,當日,你聽見我叫你了麼?」

他立在遠處,望著我好整以暇地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更不應。

我有些奇怪,繞著它又走了數圈,仔細端詳著它完整的石面,心內好奇得緊:「可是,可是為什麼它竟又變成了整的,我明明瞧見它叫玉帝帝尊一腳踢下了山崖,碎成了許多塊呢。」

我猛然間想到了什麼,忍不住揚起小臉,滿臉竊喜狀。

他帶笑斥道:「小鯉魚,有這麼好笑?」

我悄悄環顧下四周,再小聲向他道:「岐華,你信不信?青痕——」

我有了前車之鑒,不免再小心翼翼地看一下自個與他的週遭,這才喜滋滋地接道:「青痕可是震塌了冥帝帝尊的幽冥殿呢!而且——」

「而且什麼?」

青痕並不笨呢,我踮起足尖,衣袖撫過自個面前的巨石,回頭向他小聲道:「你信不信?這一塊,肯定不是先前那一塊。玉帝帝尊還叫緣池仙翁去找冥帝,跟他要奈何橋上的那一塊三生三世石來賠他。」

他挑起眉,慢慢側過臉去,收了笑意。

「小鯉魚,你給我聽好。」

「你知道我今日為何要帶你上九仙山麼?」

我被他臉上的正色震住,故意扭過小臉,假意看向別處。遠處的峰巒好像層層的疊影,此刻,萬籟俱寂,宛如天地間只有我和他二人。

每一次,他對我沉下臉,青痕的心內都覺出難過,青痕不要聽呢。

「小鯉魚,我帶你來此,是要你留在此處。」

我立刻昂起腦袋,有些忿忿地應道:「那老怪物拿捆仙索捆我,還要將我打入羅剎海,連他的徒弟們都欺負我,我不要留在這裡!」

他皺眉,低頭斥道:「你自己有錯在先,乖張放誕,闖下大禍,你還有臉遷責於人?」

不知為何,他臉上的冷色,竟讓我嚇得一連後退了好幾步。

我心內委屈異常,卻說不出因何委屈,遂,咬緊嘴唇,故作不在意之狀,去看天上的繁星。

耳畔,傳來他的沉聲:「你要麼留在此處拜緣池仙翁為師,要麼讓我去了你先前的記憶,你只能二選一。」

我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他一眼道:「我討厭你!」

我用力揉著自個的眼睫。青痕並沒有眼淚,為什麼每一次瞧見他,我的眼眶之內,都會一次一次痛得如此難受?

青痕的法力遠不如他,如果他想取了我的記憶去,等於再平常不過的輕鬆伎倆。

他放緩了語調再道:「等你學滿之日,我自會來接你。」

等你學滿之日,我自會來接你。

我悄悄回過小臉,仔細打量著他臉上的形容。他的眼中深不見底,卻並不似誆我,隔了四五步之遙,向我道:「小鯉魚,我在問你。」

現在是春天,等到來年的春天,岐華,你會來麼?

我心內難過,青痕並不笨,我打不過你,我根本無從選擇。我瞧著他手腕上叫衣袖掩住的三根鯉魚筋,他竟然還帶著它,竟不曾將它摘掉。

我望著他,輕輕點一點腦袋,然後,掉轉小臉,不肯再看他。

彼時,我並不知曉,當來年的春天再來的時候,他果真不曾來,而青痕的第一世,早已經灰飛煙滅。

第十三章 托付

月影西斜,遠處山巒之上的霞光也已漸起。

緣池仙翁匆匆自道觀內奔出,甚至連衣衫都不曾繫好,身後,尚跟了觀內的一應徒兒。

他玉立在石階之上,含笑點頭道:「仙翁好早啊。」

緣池仙翁驚惶未定地收住腳跟,一面彎下他細瘦的長腰,一面用衣袖不停擦著腦門上永難拭盡的汗膩,眼角餘光還偷偷打量我,整個一副唯唯諾諾欲言又止的窩囊模樣。

我手中執了一根草葉,假意去看一旁的山谷,繃緊小臉,故作鎮定。

腦後,傳來他的斥責之聲:「還不過來拜見師尊?」語氣雖淡,卻好像有萬鈞的雷霆隱在其下,我聽了頭皮一陣發麻,足下不由自主地跟著朝前挪了幾步。

緣池仙翁瞟了我一眼,光禿禿的腦門上,汗珠愈發多了,弓著腰身,一連咳嗽了好幾聲。

「呃??小的——」

他話音未落,岐華似低頭看了他一眼,那老怪物隨即改口道:「不不不,老朽與這位小友也算有緣,這些虛禮客套自是能免則免!」

我心內有些歡喜,青痕的道行淺也就罷了,可是就連緣池仙翁也懼怕他的法力。

我歪著腦袋,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些人,此刻,別說是老怪物,就連他身後的赤霞童子都憋得滿面通紅,垂著腦袋似是一隻喪家的犬呢。

我扔了手中的草葉,揚起小臉,一臉得意之色,卻仍是不搭理面前的他。

他看我一眼,淡淡一笑,再向緣池仙翁道:「她生性頑劣愚笨,仙翁就多費心。」

赤霞童子躲在他師傅背後低低竊笑,分明是在笑話我。

豈知他見了,非但不幫我,還有意無意地含笑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反倒是好像向著眼前正在嘲笑我的赤霞一般。

我一雙眼眸瞪得溜圓,心內又氣又惱,心口處明明痛得緊,卻,硬是不肯明裡看他一眼。

那老怪物聽了,忙點頭哈腰著應道:「小的??老朽記下了,老??老朽定會盡全力??以赴。」

我在旁插嘴道:「仙翁,你那塊仙石能幫青痕解了與他的三生三世之緣麼?」

我一語未落,所有人都似被我驚到,那緣池仙翁更是瞠目結舌,半天望住我說不出一句話。

唯獨他仍是一笑置之,低頭向我道:「怎麼,青痕今日才知道錯了?」

我扭過小臉,正色向他道:「青痕想回桃花溪,不要在這裡。」

緣池仙翁似被我噎到,滿面羞慚,一連歎息了數聲不止。

一面歎息,一面哆嗦著向他告罪道:「那個緣系三生,都是小??的不是,小的當日實在是??」越說聲音越低,越說頭上的汗越多,非但在旁戰戰兢兢地哈著腰,更是滿頭滿臉的淋漓大汗,倒好像要回桃花溪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一般。

清風,拂起他青色的袍衫,他低頭再看了我一眼,卻是向緣池仙翁道:「若她不服管教,仙翁盡可以施以懲戒。」

「是。」

鼻尖處,那股淺淡的香氣,果真漸行漸遠。似是一抹握也握不住的雲朵,一點一點,慢慢消失在晨起的霧靄中。

我其實極想回頭去瞧,可是青痕不想讓他們笑話我,也不想讓他看出我心內的難過。

我蹲下身子,假裝去摘自個衣裙邊的那些個素淨的野花,一朵一朵,摘得極其認真,可說是聚精會神呢。就好像絲毫不關心他何時走,何時會消失。

第十四章 始知尊卑

「青痕,先去把這份字帖臨了。」

「師傅,這鯉魚精的字寫得實在太難看了!」

「赤霞,不得吵鬧。」

「青痕,你懂這字面的意思麼?」

開闢鴻蒙,二分天地,始成三界。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師傅,您已經教她三遍了。」

「赤霞!」

我低頭用手中的毛筆在紙上慢慢描著,只當聽不見耳邊那些吵雜之聲,不就是抄寫一百遍麼,青痕並不怕呢。

「青痕,你寫的是什麼?」

「『痕』字呢。」

「為師知道是『痕』字。」

我得意洋洋地丟下筆,小心撿起自個面前的字帖,高舉過頭頂,一眨不眨地對著窗外的日光仔細端詳著。

仙翁歎一口氣,換了面色向我訓道:「青痕,你若今日不把這五百字謄寫個一百遍,就不要離開學堂。」

「赤霞——」

「徒兒在!」

「去拿捆仙索來。」

我皺緊小臉,一聲不吭,只當沒聽見。

青痕即便受罰,也不要求饒呢。自我登上這九仙山起,不知為功課被罰過多少次。飽一頓饑一頓不說,時常因著交不出課業,被他們捆在這在斗室中。等到第二天他們再來松我,魚尾上,都看得見一道一道的勒痕,更別說先前的痛楚。

山上的野花早已經落盡了,那些懸崖邊的果樹,也已競相結出纍纍的果實,不過是眨眼間,枝頭的樹葉,就好像在一夜之間盡數黃了。

「青痕,你喜歡那個凡人對不對?」

「可是他不要你了呢!」

「呸,就憑你這個妖精,還想貪圖凡間的男子,也不拿照妖鏡照照你自個!」

「師傅沒教過你嗎?三界之中,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聽說赤霞自個就是凡人出身,自幼隨緣池仙翁出家修煉,至今已有三百五十年的壽數,卻仍是一副十多歲童子的模樣。可見,這求仙之道有多玄妙。

我低頭認真地握著筆,手心內因著太過用力,全是細細的汗濕。

「青痕,青痕,你不難過麼?」青痕並不笨,他如此問,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幸災樂禍地問我,自是不是出於對我的關心或憐惜,只不過是希望看見我難過的模樣好取笑罷了。

他的道行遠甚於我,在所有的徒弟裡面更是排行居長,仗著師傅寵他,平日裡,向來以取笑我欺負我為樂。此刻,更趁著師傅不在,一個勁地譏諷我的身世。

我再也嚥不下心頭那口氣,抬起小臉,不屑地看他一眼,脆聲應道:「青痕為什麼要難過?青痕不難過呢。」

赤霞猶不肯輕信,一雙鳳目仔細分辨著我的形容,似信非信地奇道:「才不過半載,你果真不難過了麼?他可是不要你了呢!」

我強忍著自個衣襟下的痛處,綻開一朵笑容,滿不在乎地應道:「青痕心裡不喜歡他呢,我喜歡玄蛇。」

「玄蛇精?」

「是。」

「也是,你們同為妖孽,還算是門當戶對。不過,就你這副尊榮,我實在弄不懂會有人喜歡你!他是不是自己長得就很醜,所以,才不敢計較?要麼,他就是沒見過什麼世面,壓根沒見過美貌女子!」

赤霞明顯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趴在我的書桌邊,還要再講,我已經低下腦袋,佯作低頭寫字,再也不看他一眼。

「唉,青痕你練了這麼些天,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

「赤霞,為師不是讓你平日多照看些小師妹的課業,你是怎麼答應為師的?」

「師傅,徒兒不敢有違師命,徒兒每日除了完成自個的功課,就是和幾位師弟一齊檢查小師妹的課業。著實是她太過頑劣,加之天性蠢笨愚昧,根本不可教化!」

師傅手握著我幾日來的功課,換了正色斥道:「赤霞,不可渾說。」

話雖如此說,可他望著我的眼神,卻分明是煩惱不勝的嚴厲形容。

為了以示懲戒,他已經讓赤霞等人連餓了我數日。

原本,是希望我有所改過,能一心向學,哪知我此刻交到他手中的那厚厚一摞絹紙上,仍是被我畫滿了參差不齊長短不一的大小字呢。

我昂起小臉,骨碌碌轉動下眼眸,毫不示弱。

面前,這些堆滿了三面牆壁的所謂經書,非但枯燥,更寫滿了青痕心內憎惡之事。每日裡,再叫赤霞等人在我耳邊不時呱噪許多遍,彷彿生怕我記不住一般。

青痕法力雖比不過他們,溜是溜不掉,可是青痕寧願挨餓,也要將這些我心內極討厭的大字,故意寫成歪歪扭扭之狀給他們瞧,讓他們一個個見了,都覺得難看嫌惡至極。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2:48:44

第十五章 無情無心的妖孽

他們都說,九仙山向以四季景色分明而名聞天下。

不過多時秋葉就落盡了,再過了數月,山間皚皚的白雪也化盡了。漫山遍野,遠近望去,俱是各色盛開的花樹。

來年的春天果真來了。

濕漉漉的春風,輕輕拂過我的髮絲,頭頂之上,尚有一朵一朵粉色的桃花,落了我滿頭滿身,鋪滿了我魚尾處的青泥。

我獨自坐在觀外那棵老桃樹下,一針一針縫著我手內的衣衫。

此刻,正是學堂開課的時辰,不過青痕並沒有去聽學,而是趁著天光正好,悄悄溜出來,在這滿山的春色中玩耍。

其實也不算是玩耍呢。

我身上的裙衫,早已經破成襤褸狀,青痕連日裡被他們困在那不見天日的斗室中,根本沒有閒暇好好為自個編織一件像樣的衣衫。

我只顧低頭聚精會神地忙碌著,腦後,果然傳來師傅與赤霞的響動。

「師傅,您看,她果真在這!」

我假意聽不見,垂著脖頸,背朝著他們穿針引線。

師傅歎一口氣,領著赤霞繞至我跟前。

「青痕,你在此做什麼?」

我抬起小臉,脆聲應道:「青痕縫衣衫呢。」

「為師看得見,為師還不曾老眼昏花,看得見你在縫衣裳。青痕,師傅問你,此刻,你原本應該在何處?」

「師傅,這鯉魚精根本不可教化!師傅無需和她多言,讓徒兒來教訓她便是!」

「青痕,縫製衣衫固然緊要,但一年之計在於春,此時,你有比縫製衣衫更重要的課業要學。衣衫,大可在燈燭之下縫製。」

我聽出他語氣中的顫聲,許是又被青痕氣得不行。我忙朝他們揚了揚我手中的衣衫,嬌聲道:「青痕,眼睛疼呢。」

哪知師傅尚未答言,一旁的赤霞已經在捋著衣袖:「師傅,她分明是狡辯,她小小年紀豈會有什麼眼睛疼之事?」

我有些生氣,扭過小臉,故意不搭理他。要不是師傅在跟前,我早就念動咒語,將我的魚筋揮出去,即便青痕打不過他。

青痕本來眼睛就會疼,可,無論青痕如何辯解,他們都不會信呢。

師傅望著我,低頭無可奈何地太息一聲,好言道:「青痕,你瞧瞧你自個手心上的戒痕,再瞧瞧你魚尾之上的勒痕,連為師看了都不忍心,你自個竟不覺得痛麼?」

青痕的手心內,一道一道,俱是被師傅和赤霞責罰留下的戒尺之傷,更遑論是魚尾之上的那些新傷舊傷。

「師傅,她根本就沒心沒肺,豈會知道什麼是痛?就連那個凡人不要她了,徒兒也從未見她流過一滴眼淚!」

「赤霞,休得胡說。」

「她此刻年紀尚幼,尚不懂人事,又豈會懂得什麼是眼淚?」

「可,即便她沒有眼淚,徒兒也從未見過她有面露傷心難過之色。師傅,您根本無須和她多言,她本就是無情無心的妖孽,無須和她計較那麼多!」

「青痕,你知道為師為何要你研習那些課業麼?」

「三界之內,無論是天地萬物,均有其法則,天則。懂得了其中的禮教與規矩,才能曉進退。無規無距,豈能成方圓?」

「青痕,你懂麼?」

「尊與卑,貴與賤,此乃天成,並非為師故意要讓你銘記。你若不懂尊卑,就不會懂得進退。不懂進退,這天地間,就不會有你立足的彈丸之地。」

「你此刻年紀尚幼,尚不辨悲喜,等到有一日,你自會懂得為師今日的教訓。」

「青痕,想要一件新衣衫是麼?」

「赤霞,你去,將那樹下的落花都聚攏了來。」

「師傅——」

「去!」

「是。」

「青痕,為師雖一早知道你生性頑劣,卻不曾料到會有如此之甚,倒是為師疏忽了。你上山這麼些時日,為師一直對你施之以嚴戒,卻不曾顧及你的心性,對你稍加安撫。」

「今日,為師就用這些桃花為你變一件簇新的衣衫,可好?」

我登時自那些山巒處轉過小臉,可說是滿臉放光,一雙眼眸更是瞪得溜圓,幾乎是喜不自勝地叫道:「果真?」

師傅無可奈何地點頭笑:「為師豈會打誑語。」

我隨即扔了自個手中的那一件,在衣袖內輕捻指尖,口中默默念動咒語,低頭認真將身下那隻小小的尾巴再變回人的雙足。

許是因著高興,這一次,青痕竟一次功成。

我眼巴巴地望著師傅輕輕出的衣袖,那些粉色的落花,當真隨著他的掌風在不停飛旋。越轉越快,越轉越急,再密密聚攏,直至——變成了一件青痕最喜不過的粉色羅裳呢。

「青痕喜歡麼?」

我垂著小臉,喜滋滋地接過,連眼睫都捨不得抬呢。

青痕,著實是喜歡得緊。

來年的春天,眼看著就來到眼前,岐華,你也會來麼?青痕最在意自個的容貌不過,青痕不想讓你看見我穿成好像市集之上的小乞兒模樣呢。

「青痕,換好衣衫,你和赤霞二人,隨為師出趟遠門。」

「師傅,您要帶她去?」

「是。」

「可是,那洞庭湖主的大婚何其尊貴,師傅您不是說洞庭湖主乃東海龍王的二公主,無論是天南地北各路神仙,大家削尖了腦袋都想趕著去赴宴?徒兒還聽說,諸神其實都是看在她的胞姐大公主白水神女瑤英,乃冥帝帝尊未來的新嫁娘,才都競相趕著去赴宴!」

「此等盛宴,大家都在暗暗比著較著,咱們如果帶著這個鯉魚精,到時,她再時不時打回原形,那師傅您的顏面不是被她丟盡了?」

「更何況,她是妖,還是尚未修煉成人形的小妖,又豈能參加此等尊貴的宴席?」

「赤霞,不可渾說。」

「師傅,赤霞並不曾胡言!」

「唉,赤霞,你不懂。讓這小魚精見識見識何為尊卑也好,或許只有見識過了尊與卑的雲泥之別,她的性子才會有所收斂也說不定。」

「為師心意已決,青痕,你想去麼?」

我斜睨著幾步之外對我滿臉不屑之色的赤霞,青痕心內雖不太情願,可我嚥不下這口氣呢。我佯作歡喜,小臉上笑開了一朵花,毫不推辭地應道:「師傅,青痕想要去呢!」

一面說,一面得意異常地矮下身子,將那朵還算新鮮的桃蕊插入我的發間。再,轉動下眼眸,瞧一眼身後被我氣得面色鐵青的赤霞,止不住格格地笑出聲。

第十六章 織錦

這是青痕第一次隨師傅騰雲駕霧,我望著自個身邊的雲朵,腦袋一路轉個不停,幾乎看花了眼。

不遠處,即是西天的落霞,近得彷彿就在青痕的足下。

還有,那些成行成陣的白鶴與鸞鳥,不時從我們身邊舒展雙翅飛掠而過。

我只要輕輕伸出小手,隨手就可以握住一朵輕若棉絮的雲朵呢。

我使勁握緊自個的手心,不讓它們從我的指縫中漏出來,再慢慢一點一點鬆了指尖的力道,張大眼眸,偷偷去瞧它們被我胡亂捏成後的模樣。

才望了一眼,就樂不可支地扔了原先那一個,大笑著再去捉另一朵。

赤霞已經被我氣了一路,索性不再搭理我。隔了有數十步之遙,站在師傅背後,朝我狠狠瞪著眼睛,顯是氣我只顧玩耍,落後他們這麼多。

師傅好似歎了一口氣,朝我遠遠招手道:「青痕,前面就是銀河,風高浪急,小心失足,快到為師身邊來。」

我這才扔了手中的物什,一路小跑著,奔至他們近前。

腳下步伐還未站穩,卻又扭過小臉,好奇地去看銀河灘上那一幅一幅光彩奪目閃著七彩霞光的織錦。

上面還織人物呢。

我忙不迭地跑去瞧,彎下身子,小心挪動著雙足,仔細看著足下那些原本晾曬在銀灘之上的畫幅。

耳畔,傳來一個女子低沉的嗓音,煞是好聽。

「織女,見過仙翁。」

「仙翁慢走,煩請老人家看著足下,這些織錦我這就收了去。」

師傅呵呵笑道:「不妨不妨,老朽小心些過便是。」一面說,一面低頭再向我斥道:「青痕,時辰已然不早,你還不快走?」

我只當聽不見,仰起小臉,向那位美貌的女子請教道:「好姐姐,這些畫幅是你織的麼?」

她含笑點頭道:「是。」

我低頭呆呆地望著,足下就好像被生了根一樣。

她見我望得入神,這才走至我身邊,笑道:「妹妹也喜歡麼?」

「姐姐,這是什麼?」

「這是織女奉王母之命,日夜趕製的十二幅織錦。是以天庭最好的絲線織成,織的是當日冥帝帝尊用手中寶珠治水補天並救活白水神女的一段佳話。王母娘娘要以此作為她給帝尊與白水神女瑤英的新婚賀禮。」

「我趕了許多時日,才勉強織成,你瞧,才在這銀灘上晾曬片刻,這日頭竟就西沉了。」

師傅捋著鬍鬚,在旁陪笑道:「織女辛苦。」

「仙翁取笑了,織女豈敢道乏,不過是奉王母之命,聊盡本分罷了。」

我用手指著畫幅上的青衣男子問她道:「他就是冥帝帝尊麼?」

未及織女作答,師傅已在旁厲聲斥道:「青痕,不得無禮!」

「仙翁,這位小姑娘也是您的徒兒麼?」

「是是是。織女莫要見笑,她實是年紀尚幼,尚未得道,平素乖張怪異慣了,都是老朽管教不周。」

織女捂著嘴巴,吃吃地笑:「仙翁哪裡話?這位小姑娘,我瞧著倒有幾分趣味。」

我皺著眼眉,再問她道:「姐姐,他果真是冥帝帝尊麼?」

她這才收了笑意,認認真真地點頭應道:「是。」

第十七章 佳話

可,他長得竟如此像岐華的模樣。

我用力揉了下自個的眼睫。

還有他手中的珠子,分明和青痕當日那一枚如此相類。還有那座山之巔,竟和大水之中我與他置身的山巒一模一樣。

眼前的這幅畫卷之上,有萬丈的霞光,更有各色的飛鳥,一齊圍繞在他身後,就好像他原本就是這天地間最最尊貴的神祇。足下,是洶湧不止的駭浪,幾乎吞沒了天與地,而他手中的明珠,正被他掌心推出的電光緩緩逼向那缺了一角的蒼穹。

那樣貌,那身形,甚至是衣衫的形狀顏色,都分明是岐華無異。

織女見我瞧得如此仔細,以為是我喜歡她的技藝,忍不住也洋洋自得起來,一面隨著我移步,一面在身後為我細細解說著。

「第一幅,織的正是五百年前白水神女捨身拯救蒼生的事跡。」

「天地間,每許多年都會有一場大火或大水,此消彼長,互為間隔。」

「如若是火,火勢上行,殃及的必然是整座天庭。如若是水,水往下流,禍害的必是整座地府。而那些寄生於地上的生靈與凡人,不管是火災還是水患,都一概難以倖免。」

「剛好五百年前,天,又遭大火。白水神女因不忍心眼見那些凡間的生靈再遭火勢的荼毒,遂以身救火,耗盡了整條白水,終於才澆滅那一場天火,救下了沿岸的所有生靈與百姓。」

「而她自個,白白失了自個數萬年的道行不說,卻因著違背了天則、法則,更要自此灰飛煙滅。」

「可,即便她為此灰飛煙滅,消失於天地間,但自那一日始,無論是天上還是地上,三界中無論是諸神還是妖眾,更遑論那些為她所救的凡人,都一直在爭相傳誦她捨身為人的善舉。」

「聽說冥帝帝尊念其仁善,才破例以自己的一滴鮮血化成一枚寶珠,將她最後一縷殘存的魂魄箍在其中。這一幅,織的就是這枚寶珠的來歷。」

「豈知,不過才相隔了五百年,這天地間,竟又遭大水。」

「這幾幅,織的就是冥帝帝尊用法力劈開寶珠,讓天穹之上漏下的大水,盡數哺入寶珠內神女的魂魄,再讓其重生的佳話。」

「自此,原本乾涸的白水重又起了波瀾,風平浪靜,緩緩注海,與五百年前一樣,滋養著沿岸的生靈與萬物。」

「而帝尊手中所剩的這枚寶珠,剛好被帝尊用來補了天之缺角,自此,那場大水這才退了去。」

見我低頭半天沒吭聲,師傅緩步走過來,俯下身,撫一下我腦後的髮絲,長歎一聲道:「傻青痕,咱們已經看完了織女的織錦,也該起身去了。」

可是,青痕並不真的傻。

青痕認得織女所織的那位神女,原來她就是他先前讓青痕所變的女子,原來她就是他讓青痕在那水幕之上眼見的女子。

青痕,雖不十分懂得他為何要如此對我,可我懂得織女方纔所說的是何意,也懂得師傅的言語之中,為何平白多了如此深的憐惜之意。

我抬起小臉,假意去看面前不遠處的銀河,原來,天上的它竟是如此浩淼的模樣。

眼角餘光,悄悄掃過師傅身旁的赤霞,只見他也正和我方才一樣,一眨不眨,目瞪口呆地瞪著他眼前的織錦。

待看完了織錦,再即刻抬眼來看我,那雙狹長的雙目中,此刻,已只剩下毫不掩飾的鄙夷之意。

我心內難過,再被他如此瞧著,小小的身子硬是在那件簇新的羅裳內打了一個激靈。

可,青痕不要被他瞧出我心內難過,更不要他當著師傅和織女的面來嘲笑我。我忍住自個足下的痛楚,在前一路小跑著,假裝往前急急趕路。

一面走,一面握緊小手,抬起腦袋看向天上的雲朵,只當是對著青痕頭頂之上的雲朵笑呢。

第十八章 迢迢難渡的銀河

銀河上的疾風,將我的髮絲拂得四處亂飛,那一顆一顆的星子,更在浩瀚的波浪中,朝我們一眨一眨閃著耀目的光芒,就好像那一日他望著青痕的眸光。

我矮下身子,想要伸手去捉其中最亮的一顆。

腦後,卻傳來師傅的慈聲:「青痕,莫要再玩耍,小心失足。」

我收了手,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瞪大眼眸,仔細瞧著它們在我面前一一遠去,小臉上不覺綻開一抹歡喜的笑顏。

那些星子,有閃著藍色幽光的,也有閃著粉色光芒的,還有一些,更雪白的好像春日枝頭的梨蕊。

岐華,你也喜歡我對不對?

眼前,分明現出他的身影呢,低頭朝我笑道:「小鯉魚,我確實喜歡你。」

岐華,我也喜歡你。

耳畔,師傅竟好像是又歎了一口氣道:「青痕還在心裡難過麼?」

我扭過小臉,脆聲應道:「青痕,不難過呢。岐華說他也喜歡我!」

未等我話音落下,足下的雲朵就猛地一個趔趄,斜斜向深不可測的銀河深處栽去。原本水勢平緩的河水,應聲掀起數丈高的波瀾,好似一堵頂天的水幕,筆直朝我劈來。

眼見著我就要失足跌落,腰間,旋即已被師傅的衣袖用力捲住,幾乎就在同時,他的大掌已是死死摀住我的口鼻,似是怕我再口出不遜。

一面用另一隻衣袖試著他腦門上仍有餘悸的冷汗,一面膽顫心驚地環顧著四周仍在不斷翻滾的惡浪,低頭向我厲聲斥道:「給為師閉嘴,休得再渾說一個字!」

赤霞在旁早已嚇得連聲驚叫,緊緊攀住師傅的衣袖不說,更抱著自個的腦袋,活像個喪家的犬。

一張臉孔似被我氣脹得通紅,顫聲接道:「師傅,您看這鯉魚精實在太過囂張,她已經目無法則、目無天則,自戀到了毫不知恥的地步!再這樣下去,她自個送了小命不要緊,還要連帶著我們跟她一起遭殃!」

「鯉魚精,你還知不知道羞恥?帝尊會喜歡你這個鯉魚精?我呸!呸呸呸??」

「別說帝尊就要和白水神女大婚,天上地上誰人不知?就憑你這副尊榮?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個,你不過是條鯉魚精,你算個什麼東西?!」

「赤霞!」

「師傅,您還護著她!她剛剛口出妄言,差一點害了我們大家的性命不說,從此之後,她若再不知收斂,還不知道要給咱們九仙山惹出什麼是非來!」

我拚命在師傅手中掙扎著,小臉也跟著漲得通紅。怎奈身子叫師傅的手掌重重鉗制著,無論我怎麼掙,就是掙不脫。

青痕的嘴巴,更叫師傅捂著,根本還不了嘴。

「青痕,你再胡鬧,休怪為師重重罰你!」

我鬆了力道,仰起小臉,望向頭頂之上的師傅。剛剛明明是赤霞他欺負青痕,為何師傅仍要向著他,反倒說我的不是,說我在胡鬧?

青痕並不曾胡鬧,也不曾渾說過。

可是他們總不會信我,無論我說什麼,他們都不會信。

師傅見我不再強掙,這才鬆了我,手指著身後的迢迢銀河向我道:「青痕,你看這條銀河,這天地間,總有一些東西,就好比是這條星河,那些凡人或是妖眾,永難逾越。」

「你懂麼,傻青痕?」

我只當充耳不聞,只顧蹲下小小的身子,去撿拾河灘之上的石礫。不過隨意撿了一個握在手心內,不想剛好觸到彼處的戒痕,痛得手一縮。

青痕心內,其實已經漸漸懂了。

就好像那一句「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青痕如此厭惡它,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謄寫它。一百遍,二百遍,五百遍??一遍又一遍,唯恐青痕記不下,辨不出。

青痕當然認得,也早就記下如何寫,可,我是青痕呢。

青痕,寧願飽一頓饑一頓,寧願被他們時時責罰,也絕不會輕易如了他們的願,寫下那些心內極厭惡的大字。

第十九章 白水神女

「青痕,不許再胡鬧!」

「你看,前面即是洞庭府。」

「你不是想要見見南極仙翁長得何許模樣?還有太上老君?如果為師猜得沒錯,今日,就連各海各泊的龍王湖主都會濟濟一堂呢。」

師傅見我仍舊一副怏怏不樂的模樣,遂轉過身去,再向赤霞囑咐道:「赤霞,今日可是個極要緊的大日子,你休得亂說話!不該說的,休要多言一個字,聽見沒有?」

赤霞情知由我而起,礙於師傅教訓,只得再狠狠瞪我一眼,小聲應著:「是,徒兒記下了!」

我站在師傅身後,這才抬起小臉,順著他衣袖的方向,望向湖中心的君山。

此處與彼處,尚隔著遙不可及的湖水,卻已然可聽見仙樂陣陣。天邊祥雲圍繞,更有五彩的鸞鳥不時歡叫著飛過。

一朵雲歇了,其上,下來了一位神仙。

又一朵雲歇了,其上,又下來了另一位神仙。

??

絡繹不絕,一刻也不得歇。那些來不及散去的雲朵,慢慢聚集在了一起,更搭起了一座白玉一樣的天台。

我只顧目不暇接地望著頭頂雲層間那些美如幻境的宮殿,一不小心,差一點從那些又高又長的石階上摔下來。

耳邊,果然傳出一聲呵斥:「鯉魚精!」

「師傅,您看她,竟然又故意現出原形——」隨即,仍是赤霞羞愧無比的低聲,就好像現出原形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心內暗自得意,小臉上滿含不屑,故意將自個的脖頸昂得愈發高了去,格格地笑出了聲呢。

身旁,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聞聲回過頭來,俯身望著我羅裙下的尾巴,手捋著長鬚朝我好笑道:「咳咳咳,仙翁,這位是——」

師傅忙欠身笑道:「老朽,見過太白金星。老朽慚愧,她不過是老朽新剛收下的徒兒,名喚青痕。青痕,還不過來拜見仙長!」

我歪著腦袋,收了笑意,骨碌碌轉動下眼眸,佯作看向別處,只當聽不見師傅的話。

面前,傳來太白金星的大笑之聲,似是嘲諷,更帶著幾分忍不住的戲謔。

我悄悄抬起眼睫,用眼角餘光偷偷去瞧師傅和赤霞的反應,卻見他二人果真一個在忙著擦汗,另一個正忙著捲著衣袖。才捲了一半,猛然想起什麼,忙不迭地又放下,一張面孔被我氣得更是青一陣白一陣。

看得青痕再也抑不住,大笑著摀住自個的肚子,連聲呼痛。

我一笑不要緊,週遭那些來來往往的各路神仙不禁齊齊停下腳步,一齊好奇地回過身來望住我呢。

我握了自個一縷髮絲,繃緊了小臉,垂下脖頸,只當看不見他們,低頭只顧忙著變回我的雙足。

青痕,竟然一次就變成了呢。

我樂顛顛地鬆了原本扶在雕欄處的小手,回過眼眸,卻剛好對上一雙清麗柔和的眼波。

她就站在離我數步遠的台階之上,回首朝我看來,身後的衣裾仿似白色的漣漪,鋪滿了她身後數級長階。

髮絲好像雲朵一樣柔軟,肌膚好像梨蕊一般雪白,身量足比青痕高出一個頭呢。那副形容,就連稱得上絕色的綺霞和織女,都不及她一半。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2:50:14

第二十章 羞辱

青痕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

除了模樣好,她身上竟也有一股淡淡的香氣,清淡而悠遠,就好像盛夏水中的荷葉之香。這種香氣,別說是那些凡人不會有,就連師父這樣的仙家也沒有,剛剛一路上青痕路過許多個神仙身邊,雖說有香味的倒有不少,卻沒有一個的氣味有她這樣好聞,更別提綺霞和晚娘。

我心口一痛,與她隔了數級台階,一眨不眨地仰望著她。

耳畔,卻傳來師傅的沉聲:「青痕,還不過來見過白水神女?」

未等師傅的話音落下,不知為何,青痕的小臉已然燒得火一般燙。我佯作別過臉去,伸手去握欄杆下那些猶在蕩來蕩去的雲朵,衣襟下的一顆心,其實虛得緊,跳得連青痕自個都聽得見。

見我不動,邊上的一干人等又開始吱吱喳喳交頭接耳起來。

有說師傅竟然不顧三界有別帶一個道行如此淺薄的妖孽過來赴宴,分明是不給龍王臉面;有說這緣池仙翁看來修為也不怎麼樣,竟然分不清高低輕重有別,連冥帝帝尊未來的親戚都敢得罪,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呢。

??

你一句,他一句,七嘴八舌,呱噪吵鬧無比。愈說愈起勁,越說越激憤,所說言辭不過是齊齊指責我無禮,再一併看我們師徒三人的笑話。

師傅滿臉無奈,只得再加重了語氣向我喝道:「青痕,為師的話,你沒有聽見嗎?」

赤霞在旁早就忍不住,朝我一個勁地低聲叫喚道:「鯉魚精!鯉魚精!」一面說,一面朝我急急做著手勢,意思是讓我趕緊跪倒。

我心內有些難過,清風拂起了我的髮絲呢,瀲灩的波光中,儘是他與她的倒影。

「小鯉魚,你看好。」

「如果有一日,你看見另一個男子也像幻境中這般對待你,就表明他喜歡你。」

清澈如鏡的湖水中,分明映出一幕一幕熟悉的幻境。

他在親她。

她正向他屈膝拜倒,他俯下身來,不過淡淡一笑,攤開一隻如此修長好看的大掌,輕輕接過她朝他伸出的小手。

他伸出長臂,像抱著我一樣抱著她的身子。

他輕撫著她的髮絲。

??

我揉下眼睫,再從湖水上抬起小臉,卻不想看她。青痕的眼睛好疼,卻不知此刻自個該望向何處。

她低頭望住我小小的身量,臉上慢慢浮出一抹清淺的笑容,柔聲向我道:「你叫青痕?」

我歪下腦袋,卻不應。

豈知一個頭戴金冠的老傢伙突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驀地攔在我與她跟前,圓瞪著一雙鼓鼓的銅鈴眼就向我訓道:「緣池仙翁,今日是小女的大喜之日,你竟帶了一個尚未修煉成人形的小妖前來赴宴,你把我敖光的顏面、眾仙友的顏面置於何處?!」

師傅又開始擦汗了,一面擦,一面不停欠身賠罪道:「是是是,龍王教訓的是。老朽只想帶兩個徒兒來見見世面,竟不曾想到這一層,實是老朽唐突了。」

話未講完,一道凌厲的光芒已從這頭上長了犄角的老怪物手中筆直向我劈來,未等青痕挪動,足下就已一痛,隨之,便硬生生跌落在他二人跟前。雙膝伏地,剛好跌了個狗吃屎的模樣,倒真好像是在跪拜他們父女一般。

眼見我趴下,週遭那些人,包括赤霞,也都跟著一道笑得前仰後合,更有甚者,更用手指著我,一個個大笑不止。

我不由怒從心起,青痕心內豈會服氣?遂仰起腦袋,指尖在衣袖內暗暗發力,但,還未及我揮出,師傅的又一道掌風已轉瞬間即至。

剛才,分明是那老怪物先對我出的陰招,可是師傅非但不幫我,居然還和他們聯手,幫著他們一道收服我。

我豈會是師傅的敵手,他掌風剛至,我已然痛得一個哆嗦,原先的力道頓時化為烏有。

原來,他就是東海的龍王。

只見他一揮廣袖,咆哮著向身後的諸人道:「來人,將這個目無尊卑、不懂規矩的小妖精給本龍王轟下去!」

我扭過小臉,惡狠狠地瞪他一眼。直至此刻,青痕似才真懂了師傅今日偏要帶我來此處的用意。

師傅仍是一副又羞又窘恨不能找個地洞鑽下去的模樣,絲毫不敢回嘴,彎著自個細長的瘦腰,連連在旁頓足歎氣。

原來,這天地間,不僅有三界之分,就連居於上界的仙家,也分了三六九等不同。

我以手撐地,從台階上爬起來,昂起腦袋,一雙眼眸瞪得溜圓,朝剛剛笑話我的那些人一一瞪回去。

青痕的魚尾變成人形之後,尚不能長時間行走,否則,便會有鑽心之痛。我顧不得足下的痛楚,一溜小跑就下了台階,急急往外便走。

青痕原本就不想來,根本用不著他們轟我,我原本就不想呆在此處。

身後,卻傳出一把不急不緩的柔聲:「父親,今日既然是二妹的大喜之日,來者都是客,何必硬要分個高低貴賤?依女兒看,仙翁他也是一番好意,倒弄得老人家沒了面子。不如就讓他們帶這位小姑娘下去偏殿玩耍,讓人也好生招待著如何?」

龍王似沉吟了片刻,這才極不樂意地高聲道:「緣池仙翁,你今日運氣好,有我大女兒為你說情,我就賣一個老面子給你。來人,給我將這個鯉魚精帶到後面偏殿去,也叫人賞些美酒佳餚給她!」

我緩緩回過小臉望向師傅,他朝我重重點一點頭,眼眸中分明是深深的悲憫之色。

而那些蝦兵蟹將們,則更是一副張牙舞爪的模樣,好像即刻就要躍躍欲試,將我生擒了去。

第二十一章 張先

但,那些魚蝦們的鉗子還沒觸到我,足下就突然一個傾斜,整座洞庭府似都跟著晃動起來。

只見眼前原本風平浪靜的湖面突然間風雨大作,水面陡然間高出數丈不止,捲起千層浪,直逼向湖中心的宮殿而來。

耳畔,儘是那些蝦兵蟹將們抱頭鼠竄的尖叫聲和哭喪聲,水面上,不時泛起一條又一條翻了肚皮的水族,分明是已經斷了氣。

我正瞧得高興,卻見瓊樓玉宇的最高處,一個大紅色的身影疾步衝了出來。髮髻之上一閃一閃,插滿了數不清的寶貝,腦門上,尚頂著來不及揭下的紅蓋巾。

一張原本極嬌艷的容顏被驚得雪白,顫聲問那老怪物道:「父親,這是怎麼了?」

而她身後,隨之奔出的同樣一副大紅色衣衫的身影,卻叫青痕一下望得愣住。雖然,他此刻滿身綾羅,頭戴玉冠,可他那副形容,化成灰青痕都認識呢。

竟然是張瑞文。

身邊,有越來越多的蝦兵蟹將跳入湖水中,與那些風浪相搏,我朝前小跑了數步,攀住身前快到我脖頸的玉石欄杆,呆呆望著水面之上的始作俑者。

但見那數丈高的驚濤上,迎風而立的人影,不是綺霞還有誰?

我大喜過望,顧不得四周亂成一團的人群,避開那些刀劍長戟,一口氣奔至長階的盡頭,朝著大水中的綺霞高聲喊道:「綺霞——」

「綺霞——」

她似乎瘦了許多呢,長髮凌亂,一身素服,揮動著掌心內的耀眼電光,激起千層駭浪。

雖然相去甚遠,但她已然看見了人群之中的我,蒼白的面龐之上登時露出了一抹辛酸的笑容,似也在輕輕喚我。

青痕。

是,我是青痕呢。

綺霞,我不認識回去的路了,青痕很多次都想回去找你,可是我竟忘了回去的路徑。再後來,青痕被他們困在那九仙山上,再也下不得。

身後,傳來龍王的暴喝:「去,給我將這個鯉魚精拿下!快去!快去!??」

我驀然醒悟過來,猛地掉轉小臉,狠狠瞪著那高台之上的張瑞文。原來,他是要丟下綺霞另攀高枝,娶什麼東海龍王的二公主。

枉費了綺霞對他那麼好。

我的腦海中,忽然浮出那些先後在桃花溪內自溺而死的七七四十九個凡間女子,她們一個個在臨死之前,都會嚶嚶哭訴那些負心男子的薄情。

我怒不可遏,也不管自個的髮絲叫凜冽的颶風吹得滿頭滿臉,朝著遠處那負心負義的傢伙就應聲揮出衣袖。

青痕的道行雖淺,打不過那些神仙,可對付一個區區張瑞文,是足足有餘。

但,我的法力不過才觸到他的衣衫,他已然一回頭,就在滿面的驚愕之色中,就這樣輕輕一抬手,我原本揮出的全副力道竟然都叫他給解了。

我收不住勁,一連往後踉蹌著退了好幾步,氣得我小臉發青,未及站穩,另一股力道已然又朝著他揮出。

身旁,卻傳來師傅的高聲:「青痕,給我住手!」

話音未落,緊接著,他的衣袖已經又忽忽向我捲來。

我矮下身子,剛想避開,卻不想跌入一副乾癟的懷抱之內。,頭頂之上,正是太白金星的一雙賊眼,方才在人群中,就數他笑得最響。

他咳嗽數聲,取笑我道:「鯉魚精,依本仙看,你連胎毛都尚未褪盡,還是不要跟著瞎摻合為妙。」

可,張瑞文身邊的二公主已經瞧見了我,只見她冷笑一下,朝著自個身後的幾個蝦兵蟹將怒道:「去,先去給本公主拿下這個小妖精再說!」

白水神女皺下眉眼,在旁低聲阻止道:「落瓊,休得胡鬧。」

「大姊,你還幫著外人說話,你沒瞧見她剛剛對張先無禮?」

我狠狠瞪他一眼,張先?

他分明是狼心狗肺的張瑞文呢。

那廝見我瞪他,似也有些心虛,竟假裝掉過頭去不看我。

「落瓊,她不過是個孩子,知道什麼輕重?這些,自有父王為你做主,你今日是新嫁娘,不要忘了自個的身份。」語氣雖淡,卻不怒而威。

二公主落瓊看看她的大姊,再看看高台之下洋洋得意的我,一張嬌顏愣是被我氣得滿面通紅,卻果真沒有再吭聲呢。水汪汪的大眼睛裡面似有滿腹的委屈,儘是將落未落的熱淚。

我看了愈發生氣,用力推開太白金星的長臂,一面躲在他背後,好叫師傅的法力奈何不了我,一面眼巴巴地望著面前已愈逼愈近的綺霞。

第二十二章 忘性

綺霞。

疾風拂起她的衣衫,這一刻,她竟美得好似天人。只見她棄了足下的浪頭,根本不管眼前那些手持兵刃的水族,只抬頭癡癡望著高台之上的張瑞文,一步一步往前挪動著腳步,緩步登上那些又高又長的石階。

「張瑞文,你忘了我們已經拜過天地,說好三生三世都不分離的麼?」

「大膽妖孽,此處哪有什麼張瑞文,你再不收手,小心自個命喪今日!」

「這位姑娘,在下乃桃林小仙張先,並非你所要找的張瑞文。」

綺霞淒然一笑:「桃林仙人?你幾時成仙了?」

張瑞文看一眼他身邊的二公主落瓊,反手輕輕握住她衣袖下的指尖,低頭再向綺霞笑道:「張先原本就是仙人,在下實在聽不懂姑娘所言。」

綺霞頓時容顏雪白,環顧一下週遭諸人,低低道:「瑞文,你果真聽不懂麼?」

「如果你當真聽不懂,那好,今日綺霞就費心再告訴你一遍。」

「我本是一隻修煉了六千年的鯉魚精,而你的前世不過是曲水溪邊結廬而居的一介布衣,這一世已是你與我的第三世。」

「你身為凡人,只能有三世輪迴,我等了你三生三世。每一次,你都執意要在奈何橋邊飲下忘川水,等到你轉世之時,綺霞只能再去尋你,就像今日一般將你我的前世述給你聽。」

「那一日,你說你要進京赴考,讓綺霞在木秋山下等著你高中歸來。你知道麼,綺霞一直都在木秋山下等你,瑞文,你果真忘了麼?」

眼看著她與他已近在咫尺,張瑞文這才皺下眉,移開視線,心虛地佯作看往他處。

可他身邊的二公主顯然已是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連連拉著那頭上長了犄角的老怪物的衣袖撒潑道:「父親——」

果然,那東海龍王一揮袍袖,一雙銅鈴眼掃一眼身邊的諸仙,沉聲應道:「鯉魚精,你聽好。今日是小女的大喜之日,還有眾仙友在此,本龍王不想大開殺戒。此處,並沒有你所找什麼勞什子凡人,你也不掂量掂量,三界有分,天人永隔,我敖光的乘龍快婿又豈會是什麼凡夫俗子?你若是識時務,給本龍王趕緊離開,免得自個小命不保!」

登時,滿場俱靜,那些自命不凡的神仙們,竟好像未曾耳聞一般,一個個自發裝聾作啞。

綺霞回過眼眸,冷冷看著她面前的諸人:「綺霞雖是妖精,卻,從不造孽。今日如此行事,只不過想找回我的男人,實是情非得已,有所得罪處,還望各位仙人見諒。」

但,一向刁蠻任性慣了的落瓊豈能嚥得下這口氣,還未等她講完,立刻以手指著綺霞惱羞成怒道:「放肆!此處乃本公主的婚宴,豈會有你的男人?!」

「來人,給本公主拿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給臉不要臉的鯉魚精!」

綺霞素來心性柔和,只不過淡淡一笑,抬眼望著眼前的一對紅衣之人,低低應道:「二公主,你與他此刻身上所著之服,當日我與他也曾穿過。」

一言既出,滿場嘩然。

人群中,有一個矮矮胖胖長相極其怪異的老傢伙冷不丁接腔道:「我說這位鯉魚精,你口口聲聲說東海龍王的貴婿乃是你的男人,可是人家不承認呢!而且,這位小仙友也只說他姓張名先,並非你所要找之人!」

話音未落,旁邊即刻又有人響應道:「我等雖貴為三界之首,卻不會平白欺侮你們這些下界的凡人妖孽。你找你的男人雖沒錯,可你也得拿出證據來,證明人家就是你的男人才行,更何況這位小仙友自個並不承認他認識你。南極仙翁,你說我說得可對不對?」

原來,他身邊這位矮矮胖胖的傢伙就是南極仙翁。只見他一捋長鬚,頂著一個凸起的大腦門含笑點頭道:「依老朽看,湘子小弟說的極是。」

他們的這番話,在青痕聽來也極怪異,我似懂非懂地望著他們,他們都在笑呢,卻笑得皮笑肉不笑難看至極。

我歪下腦袋,原來這二位方纔所說之言並非是一味向著那老怪物一家呢。青痕雖聽不懂,卻也極會察言觀色,只見那東海龍王滿面漲得通紅,半天竟不再吭聲。

第二十三章 丹藥

綺霞扭頭看一眼早就擠在眾人身前的我,臉上浮出一抹溫柔的笑意。可為何她明明是在笑,看得青痕心內卻愈發難過。

「青痕,過來。」

我欣喜不已,眼角睨一眼遠處的師傅與赤霞,忙不迭地跑至她跟前,握住她朝我伸出的手臂。

她低頭看著我手心內的傷痕,另一隻手輕輕撫上我的髮絲:「很痛麼?」

我朝她仰起小臉,綻開一抹甜笑,搖一搖頭呢。待又想起什麼,不覺又重重點下腦袋。

她也笑了,眼中,一閃一閃,俱是晶瑩的熱淚。緊緊握住我的小手,抬頭再向數級台階之上的人輕道:「張瑞文,今日綺霞來,必定要帶回你。你與我既然已拜過天地,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的。」

「你——」那廂的落瓊明顯是氣結,一張臉孔青一陣紅一陣,整個身子都氣得打顫呢。

張瑞文卻低頭一笑,眼眸中掠過一絲得意:「這位姑娘,你就如此喜愛你那位郎君麼?」

綺霞竟毫不推搪,點頭應道:「是。」

他笑:「可惜在下,並非你要找之人。」

不等綺霞發話,我在旁已是急得不行,忍不住圓睜雙目朝他高聲叫道:「張瑞文!」

綺霞拉住我想往前衝的身子,低頭輕聲撫慰我道:「青痕。」

「綺霞,他化成灰青痕都認識呢!他明明就是張瑞文!」

「咳咳咳,這位小鯉魚精。天下間面貌相類的人何其之多,你僅憑眉目相類,就一口咬定人家是你們的女婿,咳咳咳,連老朽都為你們這些妖精不恥。」說這話的,果然是之前笑得最響的太白金星。

「就是,你有何證據人家是你的夫君?!」

一時間,七嘴八舌,說什麼難聽話的人都有。

綺霞慢慢紅了臉,再一點一點愈發白了去,咬牙輕道:「張瑞文,我再問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豈料他竟毫不猶豫地搖頭笑道:「這位姑娘,在下並不認識你,實難從命。」

綺霞愣了有片刻,兩行晶瑩的珠淚順著她的面龐輕輕滑落,青痕就在她身邊,看得如此分明。她緩緩抬起衣袖,似要揮出法力,但,就在她尚在遲疑之際,兩道刺目的白光已自他的衣袖間揮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重擊在綺霞的胸口。

綺霞眼睜睜地望著他,一口鮮紅的血漬從唇邊汩汩溢出,面如死灰,彷彿萬念俱灰一般,顫聲問道:「你??竟??你是何時得道成了仙人?」

青痕的道行淺,自是認不出是人是仙,但綺霞已有六千歲,不可能錯認。

原來,他果真成了仙人。

但,凡人即便可以修道成仙,也非一日便可功成。就好比我們妖界,想要修煉成人形,往往需要數百年數千年方可。

他區區一個張瑞文,又豈能在朝夕之間就得道成仙?

如同電光火石一般,我竟記起每日在九仙山,他們逼我念的那些課業中,就曾詳細記載了如何一朝得道的秘訣。

我骨碌碌轉動下眼眸,扭頭去瞧週遭那些高矮胖瘦參差不齊的仙人。

「綺霞,你認得太上老君麼?」

青痕並不認得,可只要服下太上老君煉丹爐內的三枚丹藥,別說是凡人,就連池塘裡的蛤蟆恐怕也能夠肋生雙翅。

我一言既出,面前那些狡猾的傢伙們似全都明白了什麼,一個個竟順著我的語音,去瞧其中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傢伙。

人群中,他手執拂塵撚鬚而立,不應也不駁。

愈來愈多的鮮血自綺霞的口中湧出,她已然像撐不住,捂著自個的胸口,踉蹌著再往後退了好幾步,就在我跟前硬生生跌落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她勉強扶住自個身側的欄杆,收回原本望向張瑞文的視線,朝我微笑道:「小鯉魚,你果真長大了。」

「綺霞。」

已經有很久沒有人再喊過我小鯉魚了,我心內難過得緊,一面鬆了她的身子,一面自地上爬起身。

我昂起脖頸,望向張瑞文:「你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對不對?」

沒想到這廝竟然還在抵賴,望著我搖頭笑道:「何以見得?」

未等我接腔,我身後卻傳來一把清脆的童音:「鯉魚精,他沒有偷吃,原本就是我二姐給他吃的呢!」

「三弟!休得胡言!「二公主滿臉羞愧,疾步從台階上奔出,一把揪住我面前那個身量尚不到我腰間的幼童,用衣袖死死摀住他的嘴巴。

他的頭頂,竟然也長了和老怪物一模一樣的犄角,只不過要小出很多去。

原來,即便是三界尊貴為上界的仙界,也會有如此徇私舞弊瞞天過海的醜事。

登時,整座大殿前熱鬧得像揭開了鍋一般,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交頭接耳,吵得不可開交。

第二十四章 訣別

落瓊像被人揭了遮^羞布,豈會善罷甘休,只見她將自個手中的龍王三太子仿似扔一件物什般,扔給一邊的嘍囉們,一面「嗖「地奪過其中一名蝦將手中的長劍,筆直向我和綺霞逼來。

「即便他是食了老君的仙丹才成的仙又怎樣?他並不是張瑞文,他是張先!他是我東海二公主落瓊的夫君!」

我氣得滿臉通紅,他明明就是那該死的張瑞文,他們居然還敢狡辯,青痕記得他滿嘴的人肉氣味。

我轉下眼眸,一溜煙奔至他跟前,拚命踮起雙足,揪住他的衣襟,強忍著心頭的嫌惡,照著他的嘴巴就親下去。

張瑞文瞪大眼睛,根本想不到我會有如此舉動,張著一張嘴巴,竟然不曾有絲毫的反抗。

果然,我的舌頭剛伸進他口中,就已然嘗到那一股熟悉的腌臢氣味,他果然就是張瑞文。即便他得道成了仙,也依舊改不了這副難聞的人肉氣息。

但,不過是眨眼間,足下的洞庭府就猛地再一抖,四周的湖水也跟著湧起千層浪。一道驚雷帶著電閃劃破長空,緊接著,原本就已陰霾密佈的天穹,頃刻間變得黑壓壓逼迫得人透不過一絲氣息,耳畔,是一聲連著一聲不斷絕的雷鳴,應著電閃「轟隆隆」劈下,彷彿連天地都在咆哮。

幾乎與此同時,我頭頂處的張瑞文突然慘叫一聲,一把用力推開我,往後一連倒退了幾大步,一面用手指著我,一面口吐鮮血,連聲道:「該死的鯉魚精,你舌上安了倒刺不成?」

而那些仙人,一面目瞪口呆地望著我與他的形容,一面紛紛矮下身子,扶住那猶在傾斜顫慄的欄杆。

又一道惡浪撲來,我避閃不及,差一點也叫它們捲走,趕忙抱住自個面前的玉石欄杆,死死攥住。

天搖地動,彷彿這一刻天地都為之勃然大怒,就如同青痕遭了天譴的那一日。

我心內猶在暗自詫異,顧不得眼前那些搖晃,狠狠瞪著幾步之外的張瑞文,一心想著他方纔所說的倒刺。

猛然間想起當日玄蛇精也是這般說過青痕呢,莫非青痕身上果真長了刺不成?可是,師傅與赤霞還有九仙山上的許多人都曾對我體罰過,可他們都不曾說過青痕身上有刺之事。

直等了好一會,方纔的地動才慢慢止歇。

還未等我站穩,身後,已傳來師傅的怒喝之聲:「青痕,給為師過來!」

接下來,自是赤霞的怪叫之聲:「鯉魚精,我們九仙山的臉面都叫你丟盡了!」

我不為所動,一面用手擦去我唇邊的污漬,一面得意洋洋地扭過小臉向張瑞文道:「張瑞文,看你再如何抵賴,你化成灰我都認識你呢,青痕當日親過你,你嘴巴裡的味道實在太臭!」

一語既出,就連師傅也彷彿啞口無言。人群中先是鴉雀無聲,許久之後,才有了一些低不可聞的耳語。

青痕並不聾,再說此刻萬籟俱寂,那些私語雖輕,一句一句自是格外分明。

有說什麼到底是妖孽,居然姐妹二人共侍一夫;有說沒想到老龍王機關算盡,反糊塗成這樣,找了個凡人當女婿不要緊,還居然是搶了人家的有婦之夫;有說是人妖殊途、仙人永隔,沒想到老龍王一家為了遮人眼目,為給自個臉上貼金,居然違背法則私自賄賂太上老君;有說太上老君為了巴結冥帝帝尊未來的親戚,居然連仙界的規矩都忘了,到頭來反惹了一身的腥臊,實是不值;有說如此一來,就連帝尊的顏面怕都有損,帝尊還認不認這門親事已說不定。

「青痕,青痕——」

綺霞在喚我,我猛然想起地上的她,趕忙奔回她身旁,矮下自個的身子,抱住她的脖頸。

她的眼眸中俱是不忍的熱淚,無論青痕怎樣擦拭,卻怎麼也擦不淨。

「青痕,綺霞要死了。」

「我們鯉魚精並沒有輪迴,再過片刻,我就要灰飛煙滅。青痕,你也忘了綺霞吧。」

不,綺霞,青痕不要忘了你。

即便那人將我的記憶奪去,青痕也會偷偷將你記在我的札記上。那是我自師傅那裡偷來的一隻木匣,青痕一直貼身藏著,裡面裝著青痕心內想要記得卻不想被他們看見的心意。

可,不管我如何喚她,綺霞的身子已一點點冷卻,原本緊緊握住我的手指,也慢慢鬆了力道。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2:53:06

第二十五章 驚變

我以自個的手心撐地,自那片落滿了湖水的青石地上立起身。

眼前,彷彿又看見那一個起霧的冬日早晨,原先的柳枝早已經落盡了葉片,光禿禿得垂落在水面。六千歲的綺霞坐在清冷的溪岸邊,低頭為我縫著青痕最愛的粉色衣衫。

我隔了有十步不止,遠遠望著她。

許多時日不見,她的容貌愈發好看了,細細的針線在她纖細的指尖穿梭著,看起來,已經和尋常的凡間女子無異。

忽然,她似聽見了什麼響動,輕輕抬起頭來。乍見我,一雙眼眸中,登時露出驚喜之色,自那片枯黃的草地上站起身,喚我道:「青痕,你回來了?」

我慢慢游近她,仰起小臉,攀住溪岸。

是,綺霞,我回來了呢。

「綺霞姐姐,張瑞文去哪裡了?青痕找他。」

「哦?」

「是。我要找他教我習字。」

「青痕,他前往京師趕考去了,你想習字,我教你好不好?」

「綺霞姐姐,你也識字麼?」

「青痕,我已經六千歲了。」

「這是什麼字?」

「這是風,自開天闢地以來,聽說風姓是這天地間最古老的姓氏。」

「這個字好難認。」

「它念姬,姬,青痕。」

青痕已經五百歲了,青痕一直以為我們鯉魚精的五百年比起那些凡人,五百年與三百歲其實並無太多分別,青痕才會輕易捨得那二百年的壽數。

直至此刻,直至六千歲綺霞去了,青痕方才懂得,原來即便是一時一刻,哪怕只是一眨眼的須臾,都是這天地間的寶物。

才不過是眨眼間的須臾,天地間,又只剩下青痕一個人。

我抬起小臉,並不發一言,心內默唸咒語,輕輕揮出我的衣袖,直奔張瑞文的胸前而去。他正呆呆望著我足下綺霞的屍身,青痕不用去望,也知道她在慢慢化為灰燼。

此刻,我要他償命。

青痕的道行其實極淺,青痕心內豈會不知?要在往日,我斷不會隨意向他出手,因為我親眼看見就連有六千歲道行的綺霞,也遠非他的敵手。更遑論他身邊還有這一應法力高強的仙眾。

可是此刻,青痕已然顧不得這些,哪怕今日拼得魚死網破,青痕也要盡全力一搏。

此刻,所謂的東海二公主並不在他身旁,她正手執長劍站在我身後,正好是我下手的絕佳時機。

這一刻,我再聽不見身後師傅的呵斥,就連赤霞慣常的呱噪也仿似都消失,我拼勁全力,用力揮出這一掌。

豈料掌風剛剛揮出,連我自個都已然驚呆。

原本青痕掌心內的那一束小小的電光,竟然在半空中,幻化為數道極凌厲的光芒,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目,竟憑空增強了數百倍上千倍不止。仿似有萬千羽鋒利的箭翎,齊齊向著那廝的心口處急急射去。

力道之勁,速度之快,根本不容他閃躲。

我望得目瞪口呆,竟忘了再繼續發力,只呆呆立在原地,幾乎不敢相信自個的眼睛。

綺霞,是你在助我麼?

但,未等我的法力落下,只聽一聲低低的呻吟之音,已自白水神女的口中發出,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她竟然上前一個疾步,以自個的身子硬生生擋在那道強勁無比的法力面前。

果然,彷彿有萬箭穿心,隨著她的低聲,不過是一眨眼的須臾,她胸口的白色衣衫,已遍佈了刺眼的血色,噴了青痕一頭一臉。

「大姊——」

「鯉魚精!」

「瑤英——」

「青痕——」

??

耳畔,似聽見落瓊的慘呼,似聽見赤霞的驚叫。又似有雷霆萬鈞,又彷彿原本就是水落無痕。

第二十六章 消失的法力

我眼睜睜看著她在我跟前徐徐跌落,就好像春日枝頭從我頭頂輕輕飄落的梨蕊。愈來愈多的鮮血,仿似泉湧一般自她的衣襟處溢出,染紅了她的衣衫,也染紅了許多雙原本就死瞪著我的眼眸。

我垂著雙手,小小的身量,叫這些人團團圍住,圍得密不透風般。週遭的吵雜之聲再震耳欲聾,青痕只管仰著自個的小臉,一眨不眨地瞧著被二公主落瓊抱在懷內的她。心內除了驚嚇,居然也有一些些歡喜。

「父親,大姊怕是不行了!父親,你趕緊救大姊??」

「大姊——」

「瑤英,瑤英,你聽得見父王叫你嗎?」

「太上老君,太上老君呢?」

「老君,求你趕緊救救小女,我敖光拜託你!」

「老龍王,瑤英公主的傷勢著實太重,這一次,恐怕連老朽的仙丹也救不了她。不信你讓她先服下一枚試試。」

「此刻,這枚仙丹應該只能讓她暫且續命,不是老朽誇下海口,以老朽和今日座上諸仙友的功力,恐怕都救不了大公主。依老朽看,還是將瑤英公主火速送往帝尊跟前,懇請帝尊親自救治為好。」

「是啊,老龍王,大公主的性命要緊,你還是聽取老君的提議為上!」

「別說瑤英公主已經和帝尊有婚約在先,即便不是如此,大公主如此捨己為人的悲憫心懷,哪怕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凡人,帝尊怕也會破例相救。」

「是是是,大公主的仁善,我等都有目共睹!」

「就是就是,即便有法則、天則在前,相信帝尊也定會憐其仁善再破一次例。

「老龍王,你儘管去,此處你毋庸擔心!這小妖精的法力雖強,有我等聯手為你善後,我就不信,她能一人敵得了我們這麼些個仙家?!」

話音還未落,果然,原本那些圍住我的人群,已齊齊上前幾步,收緊了合圍之勢,似要將我即刻收服。

只見那老怪物沉聲再向地上的二公主和張瑞文道:「落瓊,你和張先趕緊帶人護送你大姊去找冥帝帝尊,求他救下瑤英要緊。此處,有父王在。」

那落瓊抱著懷內的大姊,低頭看一眼她無聲無息的面容,含淚再瞪我一眼,低低向身邊的張瑞文命道:「張先,我們走。」一面說,她和張先二人一面已帶著瑤英的身子,踏了一朵雲彩飛起。

我眼看著那負心負情的張瑞文在我眼前逃走,小臉氣得通紅,強忍著足下的乾涸之痛,想要往前去追。

但,才移了一步而已,眼前這些人已一個個往我跟前逼近。

青痕豈會示弱,既然我的法力可以有如此之強,即便我一人果真打不過他們這麼些人,青痕也絕不會任由他們束手生擒。

我口中默唸咒語,用盡平生力氣,試著像方才一樣揮出自個的法力去應。

可,任憑我如何用力,我手掌中揮出的光束始終都是極細小的一道,根本揮不出十步去。我一連試了數次,方纔那一道強勁的法力,卻再不曾使出。

不容青痕再試,眼前,已有一道快過閃電的勁力,率先自其中一人的掌心向我劈來。

還未等觸到我的衣衫,我已然受不住力,一下跌坐在地上。彷彿有人硬生生要將我從胸口處剖開一般,我登時痛得「哇」的一口吐了一地。

一口接著一口,我的衣裙下,叫我吐了一地,俱是顏色淺淡的鮮血。雖看著沒有白水神女的色濃,卻絕對不會少於她方纔所失的。只因青痕的道行太低,我身上的血色,自是不會有她那般嬌艷。

半空中,另有刺目的金光耀出,我剛想抬起眼睫去瞧,人已被那直朝我罩下來的重壓擊倒。仿似有山一般沉重,壓得青痕絲毫動彈不得,四肢百骸,痛得幾乎要撕裂。

耳畔,傳來師傅的高呼,也不知他從哪裡冒出來,一頭衝進那道將青痕圍得密不透風的人牆,擋在青痕與那些人中間。

「住手,住手哇——」

「諸位仙友,趕緊住手,且聽小仙道來!且聽小仙道來啊!」

其中一人更以手指著師傅的老臉啐道:「緣池仙翁,你自個道行淺無德行也就罷了,就連教出的徒兒也如此行跡敗壞!你自個的徒兒打傷帝尊未來的新嫁娘,卻還敢叫我等住手,你眼中還有沒有法則仙規?!」

「小仙慚愧,小仙慚愧。小仙只想求各位容我將話講完!」

「老傢伙,你有話快講,有屁快放,講完趕緊一邊涼快去!」

「是是是,二郎神君教訓得是。」

「小仙想說的是,這鯉魚精雖行事乖張,野性未馴,道行卻是極低。諸位想想,她不過才五百年的壽數,平素連我的大徒兒赤霞都打不過,又何來如此高的修為,能一下傷了大公主瑤英,且還傷得如此深重?」

「小仙想著,這中間怕有些什麼誤會也說不定?各位若不信,方纔她若有法力抵擋,又怎會連二郎神君的金鐘罩都抵擋不住?又豈能被金鐘罩傷得如此之重?」

「她雖是妖孽,卻是冥帝帝尊當日親自交予小仙教養。小仙雖不知她到底是何來歷,但天地間,以帝之尊,尚且有好生之德,小仙這裡不敢請老龍王和諸仙饒她不死,只想向諸位討個小小的人情!」

師傅話未講完,眼前那些人的臉上已分明顯出詫異之色。又是詫異,又是不屑,各色各異的神情形容都有,卻果真一個個都收了手。

一個個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對著我們師徒三人指手畫腳。瞧在青痕眼裡,倒比方纔的形容還要醜上三分。

第二十七章 希望

而那個頭上長了犄角的老怪物,更是恨不能一口將我吞進肚內的兇惡模樣,鐵青著臉瞪著趴在地上的我,凶神惡煞般地吼道:「緣池仙翁,你休得妖言惑眾,妄想留下這

妖孽的性命!誰不知道帝尊有好生之德,還用得著你來提醒我等?自從這天地二分,三界中被帝尊一念之仁救下的眾生數不勝數,別說是帝尊只是將她交予你教養,你教養不力縱徒行兇在前,即便,這妖孽真有什麼來歷,也不過是帝尊手下隨手救起的一條活物!」

「老龍王說得極是,所謂一命抵一命,小仙豈敢有甚妄念。小仙不求諸位饒她,只求老龍王能念在小仙的薄面和這妖孽畢竟有些造化的份上,能將她先送至帝尊跟前請示一二,再任憑諸位發落不遲!」

「你——」

師傅抬起頭,一面用衣袖不停拭汗,一面滿面通紅地求道:「老龍王,小仙求你開恩,只當是為大公主積善!她心地如此仁慈,當日她連區區白水邊不相干的凡人都能以命相救,此時她若醒著,又豈肯不問究裡輕易就取了這妖孽的小命?小仙求老龍王和諸仙友三思啊!」

那敖光似被師傅的一番話噎到,豈止是他,他身後那些樣貌各異的神仙們也都一個個止了聲。

只見他沉吟片刻,才驀地朝身邊的那些蝦兵蟹將暴喝道:「還愣著干甚,還不取金蟬絲來,給本龍王將這個小妖精捆住?!給我捆緊些,如果敢叫她逃了去,我要你們一個個的腦袋!」

「是!」

青痕並不懂得何謂金蟬絲,眼見他們拿了一根極細極韌的物什,將我從頭到腳纏住。

我豈肯任他們平白欺侮,強撐中從地上支起胳臂想要去掙,豈料,身子勉強才動了一動,那縛於我週身的金蟬絲即刻往我的皮肉裡又深陷了數寸,勒得青痕生生的疼。

師傅痛心地俯下身,撫著我的髮絲,痛惜道:「青痕,你可知自個闖下了大禍?」

「師傅,你不要和她囉嗦,她根本聽不進,也聽不明白!徒兒一早就說過,總有一天她一人必定會連累我們整個九仙山都跟著她倒霉!赤霞說得果真沒錯!」

「赤霞,不許再渾說!」

我強忍著痛,皺緊小臉在那些人的手中回頭向師傅道:「青痕可以見到他了麼?師傅,他果真是冥帝帝尊麼?」

「是。青痕,你還記得為師在九仙山上教你的課業麼?」

開闢鴻蒙,二分天地,始為三界。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人妖殊途,天人永隔。

貴賤有別,尊卑有分。

天有則,地有法,所謂法則、天則。

天網雖疏,疏而不漏。

??

那些佔滿了三面牆壁的課業,青痕並不是真的忘性大,也並非天生愚鈍至此,青痕每每佯作不識,只不過是青痕不肯認。

「青痕,帝尊若肯見你,你也斷不可再渾說。你記下了麼,青痕?」

「若,帝尊不肯再見你,你也無須難過。你畢竟不同於綺霞等妖精,所幸你比他們多了三世的輪迴,這一世去了,你還有下一世。」

我忍著痛楚,朝他綻開一抹笑靨,志得意滿地回頭應道:「師傅,青痕不會死呢。岐華他一定會救我!」

自從青痕與他有了交集之日起,他已經救過我許多次呢,他連大水中的一隻鸞鳥都會去救,更何況他說他也喜歡青痕。

這一次,他又豈會眼見這些人欺負我而坐視不理?他可是天地間與天地齊壽,法力無邊無往不摧的帝尊之一呢!等到了幽冥殿,等他救下青痕,青痕一定要將這些先前欺侮過我的傢伙們一一收拾齊整。

可是師傅就像沒聽見我方纔的話,猶在那裡嘮叨個不停。

「青痕,無須怕,人死之際,並不會覺出太痛。」

我朝那幾個對我行兇的蝦兵蟹將惡狠狠地瞪了數眼,咬緊嘴巴就是不吭氣,青痕從記事那一刻起,就從不會輕易呼痛,這些人想要讓我輕易服軟,真是妄想呢。

一面回頭再瞧一眼師傅,他也實在是囉嗦得緊,他既然都能說服老怪物派人送我去見岐華,自是知道他一定會出手救我。這個道理連青痕自個都懂,只不過那些蠢笨無比的傢伙們尚且不知道罷了,師傅他自個怎麼反倒糊塗了?

「緣池仙翁,你敢出手救她?!」

「老龍王,此去幽冥殿天遙路遠,方纔她受了二位仙友的重擊,小仙若不輸些真氣給她,怕她才走到半途,已然就送了小命。」

「識時務的,趕緊給本龍王讓開,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你們一個個都給本龍王聽好了,速將這個小妖精給我送到冥帝帝尊的幽冥殿前!如若帝尊不肯見她,就趕緊按我東海龍宮的規矩處置,趕緊送她歸西去!聽清楚沒?!」

「小的們遵命!」

「等等,回來——」

那老怪物又像見不得人般,附在其中一個嘍囉的耳邊囑咐道:「大公主他們此刻怕已經先行到了幽冥殿,記得千萬別讓大公主瞧見她,如果正好趕上瑤英醒來,記得,一定要等她不在場時才去稟報給帝尊??」

他斜睨著師傅與我,越說聲音越低,仿似還有更見不得人的勾當,竟不敢當眾言明。

說到最後一句,這才提高了音調喝道:「聽見沒有?」

那些猥瑣不堪的傢伙們連連叩頭不止,仿似嚇破膽一般連聲應著:「是是是,小的們都記下了!」

我有些奇怪,為何非要等到那白水神女不在場時才去通知岐華?青痕並不笨呢,我骨碌碌轉下眼眸,莫非他是怕瑤英看見我會心軟,反而會去向岐華求情不成?

我氣得不行,拼盡全身力氣昂起自個的脖頸,青痕豈會要你們這些人的憐憫,即便沒有白水神女的好言,岐華也一定會救我。

「青痕,青痕??」

師傅猶在我身後念叨不停,而那些得了令的水族們豈容他再耽擱,不等他再多言,已然在那老怪物的連聲怒喝下,拖起我的身子騰雲駕霧而去。

第二十八章 一口忘川水

天上雲舒雲卷,足下的雲朵帶著青痕飛越過山川,飛越過一道又一道的人煙,也飛越過四季更迭的景致變換。

原來,幽冥殿竟然和玉帝帝尊的宮殿一樣是在雲間。

原來,它距洞庭府,竟有如此之遠。

不知是因著那些道行淺薄的水族腳力極差的緣故,又或是青痕自個的體力不支,記不清經歷了幾番的日月更迭,竟好比有數月那麼久,不過才行到半途。青痕先前的傷勢加上金蟬絲的功力,剩下的路途,竟再也強撐不住,硬是被這些嘍囉半拖著前行。

眼前,已經可以看見那些高聳入雲的宮闕,直插入雲端,在鑲著金邊的雲層內,閃著耀目的霞光。一重又一重,一眼竟望不到盡頭,就這樣綿延著,從我的面前一直往後鋪展,彷彿一張極大的畫卷,又遠比青痕在九仙山上見過的任何一幅畫卷還要寥廓。

除了那些宮闕,在那些瓊樓玉宇之間,青痕甚至可以望見一個又一個來往穿梭不停的仙娥和手持兵刃的冥將。

原來,他果真是天地間至尊無比的冥帝帝尊。

身後的蝦兵見我看得入神,手中再一用力,金蟬絲登時又將我捆緊了數寸,一個失足,跌在那些人腳下。

我強忍著痛,遙望著宮殿的瓊樓處。

耳畔,傳出斷喝。

「鯉魚精,小爺已經陪你一路奔波至冥殿之外了,你若真有本事,趕緊求冥帝救你,要沒本事,趕緊受刑,免得爺等白費時日!」

「爺再問你最後一次,你是乖乖喝了這碗望川呢,還是甘願身受剝鱗之刑?」

一路上,他們已經不止一次告訴我所謂東海龍宮的規矩。

如果我願意和世間同樣有輪迴的眾生一樣死法,臨死前,則必須要飲下忘川水。如此這般,在下一世才不會再記得這一生的肅殺報應,免得那些冤死屈死的生靈,下一世還要苦苦糾纏住這一世的仇家和行刑之人,再抑或圖謀報復。據說,喝下忘川水之後,便不會再記得今生今世的任何人與事,也自不會再記得自個死前曾有多麼痛。而且據這幾個蝦兵蟹將假惺惺的勸說,喝下忘川之後,非但來世記不起這一世的痛楚,就連這一世赴死之時也不會再覺得多麼痛。

而如果我不肯喝下忘川水,則必須要生生忍受剝鱗之刑。

之於鯉魚而言,一旦,被生剝了魚鱗,非但痛不欲生,更是必死無疑。非但痛,而這種蝕心之痛更會伴隨至下一世,直至三世結束之時,直至三魂七魄亦隨著我的肉身灰飛煙滅。

可,青痕若要喝了這一碗望川水,三生三世之約,也止於今日。來世,青痕將再也記不起與他的過往,就好像在奈何橋前蓄意要忘記綺霞的張瑞文。

不,青痕寧願這一世死,也不要忘記他。

青痕雖從不肯當著師傅和赤霞等人的面承認,青痕甚至還跟赤霞說,說我喜歡玄蛇精呢。其實青痕心內,沒有一天不想他。

雖然他不是凡人,不能輕易給我一滴眼淚,可我還是喜歡他。喜歡他身上的香氣,喜歡他抱著我,喜歡他親我的滋味。

更何況,他說他也喜歡青痕呢。

他若知道我來找他,他若知道我已然知曉了他的身份,就一定不會再對我避而不見,必定會和以往一樣,將我抱在他懷內,低頭衝我笑。

他笑起來,真是好看。

我愈想心內愈歡喜,金蟬縛身之痛,竟也不覺得十分難忍了。

再往前爬了幾步,仰起小臉,向殿門之前的那幾位冥將好生求道:「青痕,要見岐——」

我忽然打住,想起自個那些堆積如山的課業,眼角餘光瞄一眼我身後那些兇惡無比的蝦兵蟹將們,一連嚥了好幾口口水,這才強抑著自個心頭的嫌惡改口道:「青痕,想要求見冥帝帝尊。」

此刻,還是青痕的性命要緊,只要能夠盡快見到他,青痕權且佯作屈服狀也不甚打緊呢。反正師傅和赤霞都不在眼前,那些面目可憎的仙眾們,更是聽不見我此刻的言語,而眼前這些嘍囉和冥將們,天生也不認識青痕。

豈知那幾位冥將冷聲應道:「你不過是一個逆鱗而生的鯉魚精,你以為你是何方神聖,要見冥帝,即時就可以見?」

我強抑著心頭的計較,綻開笑臉,脆生生應道:「可是,他一定會見我的。」

另外一個年長些的冥將上前一步,俯身向蜷在他腳下的我勸道:「這位小姑娘,我看你確實有幾分可憐,就實話告訴你吧。今日,是冥帝與東海龍女的大喜之日,此刻,別說帝尊沒空見你,就連玉皇大帝來了,他也未必有空見他老人家。而且,帝尊一早就吩咐下來,今日,不管任何人求見於幽冥殿外,一律不見。」

他身旁的那一個,又接腔道:「帝尊,法力無邊,手握天地萬物生死之計,若真像你所說的,帝尊果真有意救你,你又怎會有今日之劫?別說是你此刻站在幽冥殿外,就是上天入地,帝尊若真不要你死,更無一人可以讓你死!帝尊,頒下此道諭令,不過是不想再看見你!」話音未落,臉上已佈滿倨傲之意,一旁的那位冥將也看著我,連連搖頭,似是憐憫。

金蟬絲著實捆得我太緊,我費力地仰著自個的腦袋,望著自個頭頂之上的兩個人,心口仿似被什麼人一下一下地扯著,一陣痛過一陣。

綺霞,青痕果真漸漸懂了。

原來喜歡上一個人,心才會疼,當那個人不要你了,心竟比喜歡他還要疼。

他終是喜歡白水神女遠甚過喜歡青痕,他果真如那些神仙們所言,不顧法則與天則,再一次破例救了她。

先前,他已經救了她一次。

只為了能讓白水的波瀾再起,他貴為帝尊,卻硬是用自個的一滴血將她的魂魄養在青痕的寶物內。

而這一次,他非但又一次救活了她的性命,更要讓青痕眼見他娶她。

此刻,他明知青痕就要送命,卻依舊不聞不問,任憑我在他的幽冥殿外自生自滅。

岐華,你是在怨恨我傷了你心內喜歡的人麼?

可是青痕並沒有要傷她,青痕原本想要為綺霞報仇,沒成想她竟為了搭救一個該死的張瑞文,白白將自個擋在我的掌力之前。

岐華,連你也不信青痕麼?

那些個蝦兵蟹將眼見我發呆,其中一個則趁我不備,上前一大步,一把攥過我的小臉,將手中的忘川水對著我的嘴巴就灌了下去。

我猝不及防,被他硬生生灌了一口進去,一連咳了數聲,差一點被他嗆死。待看清他手中之物,怎奈手足都叫金蟬絲捆住,只得強忍著心頭的恨意,死死咬著自個的牙關,拼盡了所有的力氣,拚命扭動著自個的脖頸避閃著,任他潑了我一頭一臉一身。

這些無恥之徒,不過是怕我下一世來找他們算賬,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次意圖偷偷灌我忘川水,青痕豈能讓他們得逞。

可,任憑我再怎樣掙扎,喉內那一小口的忘川水硬是再吐不出,就這樣滑入我肚內。

我氣極,一雙眼眸瞪得溜圓,岐華,青痕偏不要喝忘川水。

可,我皺緊眉頭,竟再想不起誰是東海龍女。誰是東海龍女?他又為什麼要娶東海龍女?他不是說他喜歡青痕的麼?

難道他和我說過的那些話,全都是假的麼?可是,他親了我,還??那些,還不是喜歡麼?

「小鯉魚,我確實喜歡你。」

「卻不是你想要的喜歡。」

可,什麼叫不是我想要的喜歡?

青痕的道行尚淺,他們告訴我,如果一個男子親了你,並且和你有了肌膚之親,就表示他喜歡上了你,你就可以和他要一滴眼淚了。可是,他雖然不是人間男子,青痕誤打誤撞以為他是,和他有了許多次的肌膚之親,即便他不能像凡間男子一樣輕易給我一滴眼淚,他為什麼還要和東海龍女成親?他不要青痕了麼?

就在他的冥殿之外,天雷終於響了,隨之,有暴起的電光,重重擊在我的身上。

我大聲朝冥殿之內喊著他的名字,只盼他能出來見我。

「岐華,救我——」

豪雨,傾頹而下,鮮血沿著我被天雷打回原形的魚尾,迤邐而出。可我,竟然覺不出痛,金蟬絲,再也吃不住力,在我的肌膚之上,斷成數段。

再接著,是小小的魚尾。

它是我們鯉魚身上最嬌弱之處,離了鱗片的包裹,根本禁不起雷電之刃,硬生生自我的身上裂開,好像一隻醜陋的壁虎。

然後,是腰肢,也斷了。

青痕,原本身量就小,此刻,只剩下小半截身子。

我忽然覺得臉上好癢,奇癢難忍,竟比痛還讓人難過,遂,抬起手臂,抹一下自個的眼睫。指尖處,隔著滂沱的雨注,竟看見一顆晶瑩的鮫珠,於彼處,熠熠閃光。

青痕,在死之前,果真掉下了眼淚。

青痕先前受過那麼多切膚之痛,竟從不曾讓我因為吃痛落下眼淚。

青痕先前見那些人動不動就哭個不停,我心內原本還嫉恨得不行,以為是那些人眼淚不值錢或是故意在我跟前氣我。直至今日,等青痕自個有了眼淚,竟才知曉——原來,綺霞說的果真是,只有自個心內痛到極致,那些淚珠才能自眼眶中溢出。

那些蝦兵蟹將眼見我手中幻化之物,登時,一個個現出覬覦之色,這種鮫珠,極其罕見,其價可傾城,並不是所有的鯉魚精落淚都會有,也並不是每次淚落都會形成,他們當然垂涎三尺。

我拼著最後一絲力氣從自個懷內掏出一本札記,以最後的心力,胡亂書著。不過片刻,即已書成。再將其裝入那只木匣之內,未免他們不應或變卦,更學著那些課業中所授的禮儀,向那些蝦兵文縐縐地鄭重道:「青痕的鮫珠,可以給諸位,但青痕臨死之前,尚有一個請求。」

「講!」

「請將這個木匣,放回桃花溪畔那棵臨水的老梨樹內。」

青痕先前每每擔心他對我施法術,被他冷不丁奪了我的記憶去。此刻,青痕又被他們灌了一小口忘川水,雖說只有一小口,青痕仿似已經忘了許多前事。若再不將這些記下,下一世,不知道會不會還能記得他,青痕還不想忘了他。

其中一個蝦兵奪過我手中的鮫珠和木匣,隨即一個個再也顧不得搭理我,即刻騰雲駕霧,飛離了此處。

因為,他們根本無需為我收拾屍骸,不過片刻,隨著青痕的心口再被劈開,青痕,也將化為飛灰。

我輕輕合上眼睫,頭頂,又一道電光劈下,應聲而裂的,是我的胸口。一顆殷紅的桃心,墜於地上。不過片刻,即化為灰燼。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2:55:55


第二十九章 陰曹地府

迷離中,我竟又能看見。

我有些奇怪,強忍身上的痛楚,輕輕問身邊的那些個人道:「此處,是哪裡?」

其中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傢伙應聲回過腦袋,狠狠瞪我一眼,啐道:「你不長眼睛,還是不長耳朵?如果你眼睛看不見,莫非耳朵也聽不見那些小鬼喚你?!」

我沒來由地被他一陣搶白,剛想忍著痛再罵回去,耳畔,一把女子的低音在我身側輕輕接道:「此處,是閻君的陰曹地府,你我的前世就要去盡,你沒見週遭這些人,大家都是往輪迴道去,等著到閻君和判官跟前點名。」

我歪下腦袋:「為什麼要點名?」

她苦笑一下:「照他們的規矩,點好了名,方不為不明不白的屈死鬼。待會,閻君和判官都會一一問你一些前世的冤孽,有什麼不懂得不明白的,你大可以問。在進入下一世的輪迴道之前,他們都會一一答覆你。出了輪迴道,你就等於在世為人。」

我似懂非懂,垂下脖頸,有些心虛地看著自個羅裙之下的魚尾。口中一連默念了數次咒語,居然毫無反應。

原來青痕果真是死了呢。

「這位小姑娘,你是魚精麼?」

我猶疑片刻,她眼中並無惡意,遂,微微點下腦袋。

她望著我,淺淺地笑了:「我輪迴了三世,竟從未聽說鯉魚精也有三世。不打緊,你跟著我走便是。」

我心內有些難過,身上的剝鱗處愈發又痛了幾分,我吸一口氣,一眨不眨地瞅著她的面孔,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好幾遍。

她雖生得十分標緻,卻不太類綺霞的模樣。

「鯉魚精,你在瞧什麼?」

「你是綺霞麼?」

「她是你的故人?」

「我不是,也不認識她。她是不是和你一樣也是鯉魚精?」

我失望地扭過小臉,不想再搭理她。

綺霞和我一樣是鯉魚精,原本並沒有輪迴。她臨死之前叫青痕從此忘了她,因為這一世,下一世,再下一世,生生世世,青痕都再也看不見她。

「青痕——」

「青痕——」

有人在扯直了嗓子叫我的名字,我並不應,只默無聲息地扶著奈何橋畔的欄杆,緩緩挪入面前那點著長明燈的大殿。

身後,那一方空蕩蕩的石面上,果真已沒了原先的三生三世之石。

整座大殿內,除了兩側站著的長相怪異的夜叉小鬼外,就屬寶座之上的閻君和他身邊的判官生得最扎眼。

青痕並不認識他們,但,一瞧見那位低頭不停忙著翻閱生死簿的傢伙,不用猜就已知道他必是判官無疑。

只見他又一連翻了數遍,突然一個激靈從椅子上跳起,朝著座上的閻君怪叫道:「屬下在這地府內掌管生死簿至今,還??還從未見過——」

寶座之上,那個面目可怖的老傢伙這才慢慢從胸前抬起碩大的腦袋,先是漫不經心地瞟我一眼,再淡淡地應道:「何事驚慌?」

判官居然也開始擦汗了呢。

我瞧著如此眼熟,心內不覺有些好笑,小臉上也漸漸得意起來。

但見那判官將面前的生死簿轉交給閻君,兩人對著其中一頁,仿似不認識一般,來來回回瞧了數遍不止。

這一回,就連閻君自個也開始拭汗了呢。

我再也忍不住,不覺間竟忘了自個身上的痛,格格笑了幾聲。

可他二人只顧忙著擦汗,忙著來回翻他們面前的生死簿,壓根沒有閒暇抬頭看我一眼。

那判官一面擦汗,一面還低低耳語道:「閻君,這該如何是好?屬下還從未見過天地間有鯉魚精能生出輪迴,還居然是三生三世!」

「將一個鯉魚精打入輪迴道,天則中根本沒有記載過如何做,小的,小的不會啊!」

「你看她,你看她,非但有三世,而且她這三世的由來,居然是和兩位帝尊不無關係!接下來,依著規矩,她若要問小的有關她前一世的咎因,小的,小的??」

「閻君,您趕緊救救小的啊!小的實是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小的人輕言微,萬一不小心講錯了話,一下就得罪了兩位帝尊,那小的的腦袋豈不是——」

「去去去,沒用的傢伙,你就不能稍微做些弊?!」

「作弊?」

「萬萬不可啊,閻君!這鯉魚精神通廣大,拚死不肯飲下忘川水。萬一讓她出去走漏了消息,別說是傳到下界的耳朵裡面,就是傳到帝尊??耳中,小的豈不是更吃不了兜著走?萬萬不可哇,閻君!」

那位面孔奇黑無比的閻君不耐煩地一拍驚堂木,低低喝道:「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不成你要本閻王親自為你當差不成?!」

判官抱著自個的腦袋,躲在書桌下,嗚嗚應道:「總之,總而言之,這樁奇事原本就不關小的之事。小的今日只當沒看見,閻君您自個瞧著辦!」

「咳咳咳,這樣,你先把這鯉魚精帶到偏殿,隨便糊弄她幾句不就成了?剩下的那些個轉世投胎的,就由本君代你應對。」

「小的——」

「嗯?」

閻君猛地一拍自個面前的條案,那判官被逼無奈地再看我一眼,猶自在自個的位置上又磨蹭了半天,這才老大不情願地走至我跟前,扭頭向我道:「你,跟我來!」

我已經站了半日,要在從前,青痕早就不耐。

不知為何,我竟不曾發作,只呆呆地望著身後的大殿之外。彼此,黑壓壓站著的,俱是急不可待等著轉世的凡人們。

看了這半日,此處,卻始終沒有青痕想要望見的身影。

我慢慢跟隨他來至一間偏殿內,他這才斂了眉目間的膽怯,強作鎮定向我道:「鯉魚精,你果真叫青痕?」

他真是明知故問,我故意扭頭去看面前那堵高牆之上的畫卷,只當聽不見。

眼角餘光瞧見他依舊在不停翻著手中的生死簿,好像生怕漏了點什麼,一雙賊溜溜的眼角卻始終在偷偷打量我。

我眼見他翻得起勁,趁他不備,冷不丁地嚇唬他道:「有鬼呢!」

他嚇得一個閃身,我登時樂不可支,拍著自個的小手,在距他數步之外處怪叫幾聲,格格笑著。

我笑了片刻,猛然想起什麼,連忙伸手去取自個懷內的木匣。有誰知道地府的判官也會怕鬼呢?青痕一定要將它記上一筆,免得下一世竟忘了如此好笑之事。

摸了半日,懷內竟空空如也。

我這才想起,青痕臨死之前,竟將自個的札記交給那些個蝦兵蟹將了,此刻,它並不在我身上。

我轉動下眼眸,用力記著眼前這一幕,生怕自個一不小心就忘了它。

他環顧下週遭,這才靜下心神,換了正色向我歎息一聲道:「鯉魚精,本官在這地府內當差這麼久,還真是頭一遭看見一個轉世投胎的魂魄在陰曹地府內笑成這樣!爾,就沒有傷心事麼?」

「按著規矩,在你輪迴至下一世之前,我和閻君須要答覆你幾件前世的咎因。你想一想,自個想要知道什麼?」

青痕想要知道什麼?

我翹著自個的腦袋,不理他。

青痕的心內當然也難過,此刻,剝鱗之痛,宛如仍在。但,青痕並沒有父母家人,自記事起,除了綺霞和??他,並沒有一個人對我好過。

青痕才不要讓他們眼見我難過而得意呢。

「小鯉魚,你想要知道什麼?」

「你只能揀最緊要的問,按著規矩,本官也只能回答你三次。」

我望住他,他也一眨不眨地低頭望住我,我剛想朝他搖頭,耳畔,卻傳來一把青痕再熟識不過的嗓音。

「你去吧,這裡交給我。」

眼前,是判官大人叩頭如搗蒜般篩糠的身影。我悄悄握緊手心,小臉登時失了顏色,往後一連退了好幾步。

第三十章 咎因

他淡淡看著眼前抱頭鼠竄的屬下,慢慢收回視線,移向我。

「小鯉魚,我在這。」

小鯉魚。

他又叫我小鯉魚。

我垂下腦袋,只顧看著自個裙裾下那隻小小丑醜的尾巴,佯作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並不搭理他呢。

他見我不應,再加重了語氣向我道:「小鯉魚,我在跟你講話。」

我抬起小臉,脆生生地應道:「我不叫小鯉魚,我有名字,我叫青痕。」

他笑:「是麼?」

「小鯉魚,由我來送你入輪迴道,你還想要知道什麼,我都可以答覆你。」

青痕,並不想再知道什麼。

此刻,這偏殿內並無太多火燭,但他的模樣,竟然還是如此俊俏。一身同樣青色的袍衫,織著隱約的同色紋飾,比之先前,是青痕從過見過的高貴與華美。

他玉立在數步之外,低頭看著他面前的小小身影,俊美的容顏之上,漸漸又添了一絲痕跡。這絲痕跡,青痕曾不止一次在他面上看見過,卻始終不懂是何意。

我被他瞧得有些難過,卻不想叫他認出,只假裝皺下小臉,滿不在乎地往外便走。

既然他是來送我入輪迴道,青痕應該往那邊去才對。

才走了半步,卻見面前一道極強的光束落下,就在我面前硬生生畫了一個溜圓的結界,將我牢牢箍於那個圓圈當中。我試著再往前走半步,卻不想撞上一道堅硬無比無形無形的高牆,一連試了數次,每一次,都撞得青痕生疼。

他上前幾步,在距我一步之遙處駐足,歎口氣道:「小鯉魚,你看著我。」

我正因走不脫而氣極,強按著心頭的怒火,只將自個的後腦勺對著他,就是不看他一眼。

「自有三界始,只有我和玉帝二人可以與天地同壽。」

「其餘諸仙,即便法力再高強,到了一定壽數,也須要灰飛煙滅,更遑論是那些凡人與妖眾。非但如此,即便是在三界之首的上界,也分為三六九等。能夠修煉至上神的神仙,更是少而有少。只有修煉成上神,才能擁有超過百萬年的壽命。但,最長也不過百萬年,便一樣要和那些下界的凡人妖眾一般灰飛煙滅。而那些想要成為上神的,不僅需修行數萬年、數十萬年之久,更需要歷經三次重劫。」

「人人都知玉帝早早婚配有西王母,而我風岐華性子清冷,千百萬年來,一直尚不曾婚配。」

「直至我遇見瑤英。」

「但她卻不是上神,所以我並不能娶她。」

「我的妻室,必須是上神。」

「小鯉魚,你懂了麼?」

我惡狠狠地向他道:「不要再喊我小鯉魚!」青痕雖忘了一些事,但他的意思,我聽得再分明不過。

可他對我的惡言就好像看不見也聽不見一樣,自顧自接著再道:「她第一次的重劫,便是那五百年前的天火。」

「我為了助她渡過此劫,便用自己的一滴血將她的魂魄包裹起來。而我身為天地間的至尊,自是不可能隨身帶著她的魂魄,我需要一個有靈氣的活物為我供養她的魂魄,再以我血內的精氣慢慢修復她的人形。」

「我身為帝尊,自是不可能為了一己之私傷及天地間任何生靈,無奈之下,我只得用桃花溪邊的青泥親自造了你,並為你起名青痕。因著匆忙,我不曾發現那塊青泥中尚混有黑色的雜質,故你生來,尾部一端便始終有一處洗不去的黑斑。」

「五百年來,我用那枚你以為的蚌珠一直暗中保護著你,而你身內的氣血,則是瑤英這五百年來的給養。直到那一日水患,我為了提前救活她,便來桃花溪尋你。」

「只因你當我只是一個路過的凡人,我索性將錯就錯,讓你誤以為我不過是一位凡間的男子,藉著你以為的肌膚之親,將我體內至精至純的精氣通過你續給瑤英。僅憑你給她的氣血,她原本要上千年才能復活,而我經由你輸給她的功力,才使得她得以能提前剖珠而出。」

「她其實已奪去了你所有的氣血,她復活之日,便是你喪命之際。」

「在最後一刻,我終是心懷不忍,藉著與你交合,再一次違了天則,又給了你五百年的壽數和一些供你防身的修為。」

「卻不想,被你誤打誤撞,結了什麼三世之緣。」

「青痕,你看著我。」

這一次,他終於改口叫我青痕。

我慢慢扭過小臉,抬頭望著他,皺眉道:「原來你的手藝和青痕一樣不好呢。青痕的眼睛被你捏得太圓,臉龐太小,我喜歡鳳目和容長的瓜子臉!」

這一刻,他原本深不可測的眉目間,竟又散出與先前一般叫人不敢迎視的光芒來。低頭望住我,手指輕輕撫上我的髮絲,再一點一點為我解了週遭的結界。

他在笑呢,青痕被他笑得眼睛好疼,我悄悄別過小臉,不想讓他看見我的眼淚。

青痕剛剛有眼淚不久,聽那些鯉魚精們講,要再過好久,等青痕慢慢熟練了,才能漸漸用心力控制住自個的眼淚,讓它不至於落下來。

「小鯉魚,你如此喜歡我麼?」

我猛地回過頭來,瞪大眼眸,凶巴巴地應道:「誰說我喜歡你?我心裡喜歡的是玄蛇精呢!」

他苦笑一下:「是麼?」

我重重點著腦袋,順勢再將它轉過去,輕聲應道:「他長得也不好看,不過,青痕喜歡他身上的味道。」

我看也不看他,週身俱是方纔的剝鱗之痛,一步一步,往外吃力地挪動著自個的魚尾。前面,就是輪迴道呢。

他說過,他會親自送我入輪迴道。

我猛然想起什麼,猛地在入口處停了下來,回頭向他道:「岐華——」

他的聲音還是如此好聽:「我在。」

「我要你答應我。」

「嗯。」

「雖然你的法力無邊,但你不可以用法術偷看青痕的札記,更不可以趁我不在毀了它!」

他似乎在笑,聽在青痕耳中,卻是如此難過。

岐華,青痕其實還想問,輪迴之苦,也會和剝鱗之刑一樣痛麼?我繃緊小臉,頭也不回,緊緊閉上自個的眼眸,朝著面前的雲海深處,縱身一跳。

天地洪荒,青痕的第一世,就這樣去了。

後記

天上的雲舒雲卷,兩個蝦兵蟹將果真竟不曾打誑語,一路直往桃花溪飛來。

其中一個終是忍不住好奇,從懷內掏出鯉魚精千叮嚀萬囑咐托付給他的那只木匣,想要看看裡面都寫的是什麼稀有墨寶,值得她寧願用如此稀罕的鮫珠與他來交換。

他坐在一朵雲朵之上,取出那本用幾根鯉魚筋斜斜裝訂而成的札記,百無聊奈地翻開其中第一頁。

素白的絹紙上,竟只寫了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風青痕。

他只不過「嗤」了一聲,他還當是什麼寶貝,沒想到字寫得如此難看,就連他這個小妖精看了都覺得不入眼。

他剛想合上書頁,眼前的微風,卻為他拂開了第二頁。

這一次,素白的絹紙之上,竟只畫了一幅圖畫。

他端著那本札記左瞧右瞧,瞧了半日,愣是瞧不出這小鯉魚到底畫的何方神聖。他用手臂捅捅身邊的同伴,問他道:「你看這玩意像啥?」

後面那一位抓耳撓腮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兩眼放光道:「這都看不出,分明是一把出鞘的長劍嘛!」

長劍。

前面那一位仔細又瞧了半天,倒真有幾分相類刀劍。只是畫得如此不倫不類,似像又不像。

他歎口氣,搖一搖腦袋,胡亂收起手中的札記,塞進木匣內。

到底是妖精,妖精就是妖精,字寫得不如人也就罷了,就連畫幅畫,畫技竟也如此低劣。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2:58:11

中卷:第二世

引子


又是一個夏蟲啁鳴的月夜,頭頂的月輪照著我粉色的衣衫,我坐在那棵老梨樹下,仔細捏著手心內的一團青泥。

先是身形,再是衣衫,最難捏出的是眉目呢。

青痕的手藝雖不好,不過好在桃花溪邊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青泥,捏捏丟丟,不過才數月而已,那些被我捏出的泥偶,已經漸漸可以辨出面貌。

微風拂起了我的髮絲呢,我圓睜著一雙眼眸,小臉上一副再認真不過的正經形容,只顧低頭忙著我手中的物什。身下那隻小小的魚尾,猶自半浸在瀲灩的波光中,一下一下輕輕拍打著柔軟的近岸。

我正捏得起勁,耳畔,卻突然傳出數聲低咳。

我聞聲抬頭,月光下,不知何時,竟立了一個青衣男子。

長身玉立,與我相距不過數步之遙,低頭看著岸邊的我,俊俏的面龐之上,竟是青痕再熟悉不過的神情。

我大驚失色,忙不迭地將那只握著泥偶的小手藏在自個身後。

他摸一摸鼻子,緩步行至我跟前,再矮下身子,手指撿起被我擱在地上尚不及收的另一隻已成形的泥偶,端詳了半日,這才含笑問我道:「青痕這是捏的哪一位?」

我漲紅了小臉,想也不想即脆聲應道:「綺霞呢。」

他無可奈何地笑:「哦?」

「原來綺霞長成這副模樣。」

「那青痕自個手內的又是哪一位?」

一面說,一面朝我伸出大掌,意思叫我再將自個手內的那只給他。那雙瞧著我的眼眸中,俱是淡淡的笑意,竟比那天上的月華還要溫柔。

我心內實是虛得緊,身子再往後悄悄挪了挪。

我自個手內的那一個,青痕使出了渾身解數,好容易才捏成,遠比他此刻手裡的那一個要酷肖許多,青痕才不要被他輕易認出。

他的手指改而撫上我的髮絲,啞聲低道:「怎麼,青痕竟一連捏了兩個綺霞不成?」

我扭頭佯作去瞧頭頂之上的月亮,正好可以躲過他的手指,小臉上強自鎮定,只當聽不見他的問話。

可,衣衫下的一顆心,卻「砰砰」跳得好像遠處集市之上的鼓樂,跳得青痕心內生生的疼。

別說他離得如此之近,就連數步之外的那只奇醜無比的癩蛤蟆都驀地回過腦袋,就好像連他也都聽見了一般。

第一章 應承

此刻,天地萬物,彷彿都沾染了他身上的那股淡淡香氣,如此清淺卻如此醇正,遠甚過春日裡最乾淨香甜的梨蕊。

他在笑呢。

「小鯉魚,你看著我。」

見我不應,他好像並不動氣,依舊一副好整以暇的語氣,在我腦後輕聲接道:「我來帶你回九仙山。」

我猛地回過小臉,凶巴巴地應道:「青痕不要回去!」

他皺下眉:「你忘了我先前跟你說過的話了?」

我眨下眼睫,眼見他一副認真的形容,並不像是在和我說笑,遂仰著腦袋接腔道:「青痕喝過一小口忘川水呢!」

他失笑:「是麼?這麼說青痕都忘記了?」

我重重點頭。

他挑眉笑道:「既然先前所學的課業都忘了,正好需要從頭學起。」

我眼見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心內更是氣極,擰緊小臉,即刻反駁回去道:「青痕才不要再學那些討厭的功課!」

他淡淡一笑:「青痕不是都忘了麼,怎麼還記得它令人厭惡?」

我平白被他噎到,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愣了半天,突然間又想起什麼,剛要將自個的身子沉入水中不再搭理他,才移了一分,耳畔就傳出他的沉聲。

「小鯉魚,這天地間,但凡我決定下的事,還沒有人可以更改。」

我登時惱羞成怒,扭過小臉朝他狠狠瞪回去。他既是冥帝,那些傢伙們當然都怕他,可是我偏不要怕他。

他緩了語氣再向我道:「人無學,則無行。」

「當日我和你說過,等你學滿之日,我自會來接你。」

我滿不在乎地回嘴道:「我為什麼要學那些?!」

「因為我會在幽冥殿等你。」

我扭過小臉,一眨不眨地瞅著他。此刻,滿地都是皎潔的銀光,他的神情如此鄭重肯定,絲毫不像是在誑我。

我被他望得有些難過。岐華,你果真會來接我麼?青痕確實不記得你曾對我說過這句話。可,即便你先前說過,你果真會來麼?

他立起身,低頭向我厲色斥道:「過來。」音調其實並不高,可,聽在人耳內,彷彿有萬鈞的重負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洩氣地垂下脖頸,在水中磨磨蹭蹭地往他面前極不情願地挪著。

他伸出大掌,接住我那只滿是泥巴的小手,只聽「噗通」一聲,我另一隻手心內的那團青泥,已經叫他扔出老遠去,重重砸入溪水深處。

我連聲怪叫,可他理也不理我,長臂再一用力,已將我的身子拎出水面。

我才要掙扎,忽然好奇地瞪大眼眸,低頭望著他手腕上的三根魚筋,不知為何,這魚筋竟如此眼熟呢。

他有些好笑:「怎麼,青痕又忘了?」

我斜睨他一眼,心內忽然一陣歡喜,得意異常地嬌聲道:「岐華,這是我的麼?」

問了許久,都不見他應。

我停了原本猶在摸著他手腕的指尖,抬起小臉,卻不想望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中。那眸光,如此溫柔,就好像月夜之下的瀲灩溪水。

岐華,你果真會來的,對不對?

他嗤笑一聲,收緊雙臂,含笑對我斥道:「小鯉魚,給我閉上眼睛。」

我歪過小臉,可我為什麼又要閉上眼睛?

他又叫我小鯉魚。

此刻,這三個字聽在我耳中,竟也不是十分刺耳了呢。我輕輕點下腦袋,算作應承。

第二章 訓教

2010年12月02日21:55

只見他抱緊我小小的身子,在我頭頂似輕歎了一聲,低低命道:「我沒工夫陪你囉嗦,給我閉上眼睛。」

說完,已帶著我緩緩升起,我突然一把揪住他衣襟,死命從他懷內掙扎著落地道:「岐華,你先背過身去。」

綺霞給我的魚皮口袋內只能塞得下一些紙片,為了防水,我平日都將那本札記藏在那棵老梨樹的樹洞內。

我小心挪到老梨樹跟前,踮起魚尾,將小手伸進樹腰位置,從那個黑漆漆的深洞內辛苦掏出木匣。

一面低頭手忙腳亂地將那只木匣塞進自個的衣衫內,眼角餘光還不停瞄著他,以防他趁我不備回頭偷看我,口中猶自警告著:「岐華,你答應過我,不可以用法術偷看青痕的札記。」

話音才落,沒成想那本被我胡亂塞進衣襟的木匣突然間就跌落,就在我跟前摔成兩瓣,成洞開狀,而那本札記就這樣平攤在他足下。

我剛想蹲下身子去揀,豈料一個踉蹌,那只醜醜的魚尾巴竟然又害得我跌了個狗吃屎的模樣,趴在他和那本札記跟前。

早不來遲不至的一縷微風,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吹過,就在我和他的眼前,眼睜睜地替他吹開了書頁。

他只看了一眼,就沉沉笑道:「這是什麼?」

我轉下眼眸,偷偷去瞧他的腿間,這不是他的長劍麼?他怎的自個倒不認識,反倒問青痕它是什麼,莫非我畫得如此不肖不成?

「小鯉魚,我在問你話。」

我又羞又惱,漲紅了小臉從地上仰起腦袋,費力地朝他叫道:「並不是青痕畫得不好呢,是因為先前不曾仔細瞧過的緣故——」

未及我講完,頭頂,已傳出他縱聲的大笑。不過是眨眼間,我的整副身子,已落入他身前。

「唔。」

他悶聲斥道:「張開嘴巴。」

他在親我,舌尖捲住我,如此用力,就好像要將我的舌頭也吞進他的肚內一般。

已經有許久,他都不曾親過我。我心內被他親得「砰砰」亂跳,口中又酥又麻,那股煦暖清甜的氣息,自他的唇舌間汩汩哺入我身內,彷彿四肢百骸都隨著那股絕妙的滋味化為烏有。

我皺緊小臉,不知為何,青痕的心口處竟然一陣又一陣生生的疼,實在是掃興得緊。

他看在眼內,好像又歎了口氣:「痛麼?」

我生怕他停下,趕緊應聲道:「岐華,我喜歡你與我交合呢。」

他卻沒有停下,非但不曾停下,反倒比先前更加重了些許力道。

「啊——」

「不許亂叫。」

我並沒有亂叫呢。我掙開他的長臂,低頭瞧著自個羅裙之下礙事的魚尾,口中唸唸有詞,恨不能眨下眼睫就可以將它幻作可以交合的雙足。

他抱著我,在我頭頂大笑不止,仿似我竟讓他如此開懷。我百忙中有些埋怨地睨他一眼,他分明是在那裡笑話我。

「小鯉魚,你知道我為什麼不給你一副腿足麼?」

我低頭瞧著自個身下兀自不動的尾巴,氣得眼淚都快要湧出,哪裡還有什麼閒工夫去搭理他此刻的呱噪。

他大笑:「除了我礙於身份,沒有一個男人眼見你如此手忙腳亂的猴急模樣會無動於衷,你懂麼?」

「小鯉魚,你給我聽好。這是你與我的閨閣之事,不可以輕易示人,更不可以將它畫下來供人觀瞻,包括我的什麼所謂『長劍』。你聽見沒有?」

我似懂非懂,可是這裡並沒有旁人呢。

自我轉世至這桃花溪內起,溪水中就再也不見原先的那些鯉魚精們。此刻,整副天幕都似被他合攏,天為幕,席為地,將我與他交纏在一起的身子與世隔絕。

抱緊我,小鯉魚。

可是我的手臂不夠長呢。

還痛麼?

啊,岐華!

青痕喜歡麼?

啊??

不許亂叫。

為什麼我不可以叫,青痕開心的時候就要叫呢。

唔??岐華。

我在這。

小鯉魚,還痛麼?

岐華,你為什麼總是問我痛不痛?青痕此刻並不痛呢,青痕長到五百歲,還從沒像眼前這般快活過。

岐華。

嗯。

我格格笑著,只當聽不見他的教訓,一遍一遍,故意對著頭頂之上的夜闌,大聲叫喚著他的名字。

岐華。岐華。岐華。

??

天上月影西斜,縱使漫天的繁星,也比不過他此刻望著我的眼眸閃亮。我緊緊纏在他身上,這一次,他居然對我揮出的鯉魚筋視而不見,任由我偷偷用那一道道魚筋,將我與他的身子愈纏愈緊。

第三章 極與至

從月落直至日昇,直至天上日月同輝。身下的青草猶帶著濕濕的夜露,而他的懷抱如此溫暖,暖得讓青痕忘了所有的疼,甚至是先前的剝鱗之痛。

「岐華,你在對我做什麼?」

「交合。」

可是,他先前從未如此與我交合過呢。

「唔??」

「小鯉魚。」

他的嗓音從來沒有如此凶狠過,彷彿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般。

青痕明明覺得痛,他還不許我掙扎,我原本也想要忍住,到後來青痕實在忍不下了呢。我用力推著他,皺緊小臉推搪道:「岐華,你弄痛我了呢!」

他低頭看著懷內的我,一副無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的模樣。我以為他是不信,趕緊再用手一處一處指著我身上那些淤青向他抱怨道:「青痕果真沒有騙你,你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是你才剛弄的呢。」

一面說,一面垂下眼睫,避開他的視線。

他托起我的小臉,眸內,竟又浮出那種淡淡的痕跡,反問我道:「原來這些都是我弄的?」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剛想點頭稱是,卻硬是強忍住。不知為何,他此刻的神情,竟讓青痕瞧得有些心虛,更有些沒來由的??畏懼。

其實,我剛剛以手指的那些個去處,其實都不是他所傷。

那一處一處,俱是我之前身受剝鱗之刑時所遭受的重擊,此刻的淤青所在,不過是當日的身子斷裂之處。

就在剛才,青痕越覺得快活,那些舊傷竟越覺出痛,直至痛到不能再忍,竟比當日生生忍受剝鱗之刑時還要痛。

可是青痕不想告訴他知道。

「青痕記得我是誰麼?」

他的聲音聽著真是奇怪得緊。青痕豈會不記得他是誰?他為何要如此問?我不過才喝了一小口望川水而已。

我心內奇怪,剛想張嘴應聲,卻不想被他眼中的光芒嚇住,莫非他這麼快就已識破了我方纔的虛言不成?

「小鯉魚,你聽著。」

「這些話我只會說一次,你給我記好。」

「自有這天地始,我和玉帝亦隨之而生。他掌管修為,我掌管生死。」

「所謂生之賜,死之奪。三界中,人人都道我仁慈,卻無一人不畏懼我。只因我風岐華既生來為掌管生死,則注定我的心性必是這天地間最最仁慈之極,也同時必是最最無情之至。」

「有些東西,我自會慢慢補償你,但,有些東西,我始終給不了你,也不會給。你聽明白了麼?」

我不明白呢。

我有些不樂意地扭過腦袋,佯作滿不在乎地瞄他一眼。我討厭你們這些神仙,實際囉嗦得不行,卻偏要故弄玄虛,偏要說得人不清不楚,才算是你們一個個高深得緊。

岐華,我也討厭你用這種語氣和我講話。青痕並不笨呢,青痕雖聽不懂你方纔的話,可你剛剛的語氣分明是嫌棄我。

九仙山的山門,沒有半點改變,只是師傅的鬍鬚竟似少了許多根,那張長臉也愈發長了。一面點頭哈腰地趴在他足下不停擦著冷汗,一面朝我露出歡喜的笑容。

清風吹起他的衣裾和髮絲,這一刻,他果真冷漠得好像天地間最最至尊不過的帝尊模樣。

我心內難過,不等他講完,已自他身後一路奔出,自個循著熟悉的石徑,費力往前小跑著。

「青,青痕??」

身後,是師傅驚懼莫名的顫聲,卻沒有青痕想要聽見的聲音。

對於我的無禮,他居然沒有再發作,因為我聽見身後遠處傳來的師傅的高聲,戰戰兢兢,哆哆嗦嗦,無非是那些課業中所授的阿諛奉承之言罷了。

我蹲下身子,將自個藏在草叢中,假裝伸手去揪那些路邊的野花。卻實是垂著腦袋,用手背偷偷拭去自個臉上的淚痕。

眼前,已經可以看見道觀的內院,我才不要讓來不及迎出的赤霞等人一見我就瞧見我哭。

我肚中有些飢餓,試著將手中一朵淺色的雛菊塞進嘴巴,忽然間想起什麼,小臉上隨即綻出一抹笑靨。這一次,這一次青痕再回來,正好可以好好和赤霞等人炫耀下呢。

青痕,青痕也有眼淚了呢。

第四章 真顏

徐徐的清風,吹得遠近山巒上的枝葉,好像水中所起的微瀾。有萬丈的霞光自頭頂揮灑而下,照著重疊起伏的山川,也照著青痕足下的方寸之地,就連我手心之內的那些個野花,都映著刺人眼目的金光。

我悄悄抬起腦袋,循著那些耀眼的光束望向半空中。

只見一朵一朵五色的祥雲,不知自何處飄來,圍繞在他的足下和身側。更有一隻一隻生著七彩羽翎的鳳凰,歡聲啁鳴著,在他身旁輾轉飛舞。數十位身著綵衣的仙娥,手執流光溢彩的障扇和華蓋,簇擁羅列在他身後。

不知何時,他身上的青衣已然幻化為青痕從未見過的舒袍廣袖,衣襟及袖口處,一一織著同色的紋飾,花紋繁複異常。原先用以束髮的玉冠,也已變成了玄色的冕旒,那是青痕在課業上認得的所謂禮冠,只有至尊者方可佩著。

明明還是那張俊俏的容顏,明明還是那副高大俊美的身形,但,此刻的他果真已是這天地間至高無上的至尊,再也不是青痕先前記憶中的模樣。

眉目之間,雖仍是含了一抹淡淡的淺笑,卻已是青痕完全認不出的模樣,就好像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旁人。

甚至就連那副陌生的笑容也不是對著青痕而發,他面前尚跪了許多人,一個個,俱是衣袂飄飄的尊貴模樣,衣飾華美,形容恭謹。而離他最近,正被他親手扶起的那一個,更是一個模樣絕好的紅衣神女。

青痕並不認得她。

她在朝他笑呢,他似乎也在笑,笑容雖淡,卻遠比他方才對著青痕的時候和氣許多。

我仰著小臉,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個眼前的景象,任憑那些大小神仙走過帶起的仙風,鼓起我的髮絲和羅裙。

快要漫過我膝蓋的雜草,幾乎淹沒了我小小的身子,青痕在這山巔之上站了這麼久,眼見那些路過的各路神仙們,一個個不辭辛苦紛紛趕來只為向他三跪九叩口呼一聲帝尊,他卻自始至終都不曾再瞧過我一眼,甚至連朝我這邊山巒上望一眼都不曾。

耳畔,傳來師傅的歎息聲:「青痕今日終於自個瞧見了。」

「你今日親眼所見的,才是帝尊的真顏。先前那一些幻象,不過是你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青痕,果真瞧懂了麼?」

「為師先前一直希望你自個悟道方能得道,沒想到你始終執迷不悟,泥足深陷。」

「青痕今日的功課做完了麼?」

「鯉魚精,你沒聽見師傅在問你話麼?」

「赤霞。」

「師傅,她這一次回來怎麼像啞了一樣?」

「青痕自個不想說話是麼?」

「小啞巴,師傅在問你話!」

??

來年的春天眼看著又來了,緊接著,就是果實纍纍的秋日,再接著,滿山的皚皚白雪,已蓋住了所有的人跡。

我偷偷坐在後山的桃樹下,垂著脖頸,仔細捏著自個手中的雪團。小小的手掌因著寒氣凍得通紅,我呵一口熱氣,歪過腦袋去瞧手中之物的肚皮和眉目。

身後,傳出木屐踏過雪徑的「吱吱」聲響,我假裝聽不見,低頭忙著我自個手內的活計。

是赤霞呢。

他俯下身,將手中一枝雪白的梅花作勢遞給我,學著師傅的口氣朝我唉聲歎氣道:「鯉魚精,你餓了麼?」

青痕餓了呢。

我睨了一眼,小手倒是不由自主停了片刻,悄悄嚥一口口水。

「小啞巴,你的手已經凍爛了呢。師傅早起剛出門,你就開始玩耍,真是不長記性。我跟隨他老人家那麼久,還從未見過像你這樣冥頑不靈的傢伙。」

「這是我一早讓幾個師弟去摘的新鮮梅枝,你寫完了今日的課業,我立刻讓他們再去為你摘去。否則,你就給我再餓幾天肚子。」

「鯉魚精,你聽見我說話沒有?!」

「咦,你捏的是什麼?」

「癩蛤蟆?!」

「鯉魚精,你餓著肚子在這冰天雪地裡竟然就為了捏一隻癩蛤蟆?!你是不是被剝了一次鱗,人也被剝傻了?」

青痕並不傻,我剛剛捏的確實是一隻癩蛤蟆,而我先前所捏的那棵老梨樹,幾乎和桃花溪畔的那一棵一模一樣呢。

那一夜的桃花溪畔,只有它看見他來找過我,聽見他叫我小鯉魚,聽見青痕像鼓樂一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赤霞撣撣地上的積雪,握著手中那枝潔白的梅枝,彎腰坐在我身邊。一邊扭頭打量著我的形容,一邊好奇道:「我聽師傅說,剝鱗之刑痛楚異常,鯉魚精,你還痛麼?」

「唉,你果真是痛傻了,不僅傻,還連帶成了個啞巴,連我都禁不住可憐你。」

「算了,快吃吧,今天那些課業我暫且幫你做了便是。」

我轉下眼眸,腹內明明咕咕叫個不停,就是不去接他手中的梅枝。青痕不要他可憐呢,我只不過是不想說話而已。

「你還笑!」

我斜睨他一眼,得意地昂起腦袋。一面丟了手中的物什,一面格格笑著,接過他扔進我懷內的梅枝,一朵一朵揪著塞進自個的嘴巴。

「師傅臨走時交代我,讓我準備下個月花朝節的節禮,鯉魚精,你想去麼?」

「你如果想去,你就好生將那些課業完成了,我去幫你和師傅說情。」

「你不是最喜歡那些花兒草兒的麼?你又貪玩,聽他們說,花朝節上,不但可以一睹各種奇珍異草,還可以順帶瞧見全天庭模樣生得最好的仙女!」

赤霞在一旁只顧說得興起,吐沫星都濺到了我的身上。我強忍著心內的計較,皺下小臉,好像充耳不聞般,抬頭看一眼自個頭頂光禿禿的桃枝。

這些梅花的味道到底和梨蕊不同,嚼在齒間,有一種澀澀的甜膩。

岐華,再過一個月,等到春風吹開了這些花樹,等到你看見天地間所有的梨樹都開遍了白色的繁花,說不定就會想起青痕也喜歡吃梨蕊呢。

第五章 花朝節

自從踏上這九仙山,青痕還從未如此逍遙過。

師傅一連去了數不清的時日呢。

趁著師傅不在,青痕每日只將課業草草應付幾筆,不是溜至山澗處玩耍,就是偷偷爬上觀後的那道矮牆,去摘那些枝椏間的桃夭。

青痕其實有些畏高,不過為了不叫師兄他們笑話我,我每每故意爬到最高處,一面用眼角餘光小心瞅著自個足下的落差,一面將手中的桃瓣丟進被我兜起的羅裙內,佯裝看不見對面學堂內的動靜。

頭頂之上,有大滴大滴的雨點落在我的髮絲之上,這是早春的第一場雨呢。

我扔了手中的桃枝,伸出一隻手心去接。那些晶瑩的雨珠落在我的肌膚之上,如此綿密,如此清涼,就連原先那一道道的戒痕都不覺得痛了呢。

身後足下,有人在喚我。

我只當聽不見,湊近小臉,細細瞧著近前一朵沾了雨露的花蕊,羅裙之下的雙足輕輕拍著身下的枝幹。

「青痕,青痕,你給我下來——」

果真又是赤霞。

他一連喚了數聲,我這才扭過小臉,歪過腦袋去瞧他。

他手中正高舉著一隻琉璃模樣的六角燈,朝我獻寶道:「青痕,好看麼?」

「這些都是用上好的金玉做的,你喜不喜歡?」

「這是師父讓我做的節禮,鯉魚精,你想去麼?」

見我不應,他又裝模作樣地歎口氣:「每一年的花朝節,是三界中最隆重不過的日子,天上地下包括那些凡人,家家戶戶都要張燈結綵以示慶賀。屆時,咱們仙庭中的所有神仙都要齊齊聚在青丘山下的英水畔,觀花會,飲瓊漿。今年的花朝會,剛巧輪到冥帝帝尊來主持,鯉魚精你果真不想去麼?」

這席話,他已經向青痕前後囉嗦過不下三遍。每一次,他都和那些師兄們一樣瞪大眼眸,一邊說,一邊仔細端詳著我的形容。

我繃緊小臉,垂下脖頸,自從來到這九仙山上,青痕就再不曾說過一句話。

見我仍是不應,他這才當真歎了一口氣:「鯉魚精,你實在是冥頑不靈之至。剛剛師傅讓白鶴兒回來傳信,讓我帶著你這就趕往青丘山與他會合。他老人家還特地叫我為你備一件上好的衣衫呢。」

一聽見有新衣,我登時心癢難耐,悄悄從那些桃枝間探出小臉看向他。

他頓時會意地笑:「你下來,我也會用那些桃瓣變出衣衫,不過,師傅也說了——你若是真不想去,叫我也不要勉強你。小啞巴,你想去麼?」一面說,一面笑盈盈地望住我,那副狹長的眉眼中俱是再分明不過的捉弄之意,似是一早就窺破了我的心思。

一隻有我手掌大小的蝴蝶,歇在了不遠處的桃枝上,一下一下撲閃著雙翅。

我被他瞧得心虛得緊,慢慢漲紅了小臉,衣襟下的心口處,又開始一陣一陣生生地疼。

青痕當然想去花朝節,聽赤霞他們說得如此熱鬧,我心內其實早就饞得不行,可是我不要再瞧見他嫌棄我的表情。

赤霞將手內的琉璃燈輕輕擱在地上,朝我伸出雙臂:「小啞巴,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去還是不去?」

那些細雨越來越大了呢,我忽然綻出笑靨,鬆了自個手內的羅裙,任憑那些粉色的桃瓣撒了滿枝滿地,格格笑著,撲向他懷內。

他費力地接住我,不想卻被我猛地重重砸到,身子吃不住力,在地上跌了個四腳朝天。

我只當聽不見他吃痛的怪叫聲,只顧低頭去撿他近旁的那只六角燈,用指尖好奇地摩挲著上面的奇珍異石。

沒成想我剛觸到它,其內的燈芯竟然自發亮了起來,一閃一閃,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睫,就好像??就好像九天之上那顆最亮的星子。

「小啞巴,快給我放下,仔細你笨手笨腳碰壞了!」

「小啞巴,你走快點,你沒瞧見前面的花會?!」

「你再不使些腳力,等過了吉時,別說給咱們九仙山丟臉,等帝尊的鑾駕一到,你再想從那些守門的天兵天將們眼前混進仙門怕是做夢!」

「進不去仙門,你就只能在青丘山下睡大覺吧,別說是熱鬧,就連冷清你也一樣瞧不著!」

??

天上的祥雲,此刻正一朵接著一朵往下緩緩飄墜,那些絡繹不絕的各路神仙們,果真要將青丘山下的仙門擠破。

我趁著赤霞不備,低頭瞅一眼自個羅裙下的人的雙足,強忍著痛楚皺下小臉。

耳畔,傳出赤霞欣喜欲狂的驚呼聲,不過百步之外,只見師傅正立在那些高矮胖瘦不齊的人群中,朝我們點頭撚鬚而笑。

一陣又一陣或濃或淡的刺鼻香氣,不時拂過我的週遭去,面前凌空飛架至雲端的高台上,他的寶座正閃耀著萬丈金光。

我藏在人群內,悄悄抬起小臉,假意去瞧那些遠近經過的神仙們。

一樹一樹的各色花樹,開遍了整座青丘山,將整條英水映照得五彩斑斕,卻始終不曾聽見半空中鳳凰的啁鳴。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2:59:19

第六章 疏離

在那些衣著光鮮的神仙們中間,果真有許多位容貌絕艷的女子。

她們三五成群,或在那些花樹下戲耍,或是臨水而立。穿著五顏六色的衣裳,梳著各式各樣的髮髻,就連走路的姿勢,都比枝頭搖擺的花蕊還要嬌美。看得天上的飛鳥都不忍離去,一隻一隻圍繞在她們身畔,嘰嘰喳喳地叫著,撲騰著雙翅。

二月的春風拂起人的髮絲,也吹起了花枝上繫著的各類節禮,原來師父讓赤霞帶到此處的節禮是要繫在這些樹枝上競技所用。

要不是師傅囑咐赤霞好生看著我,我早就叫這些奇珍異葩看花了眼,迷了路徑。

我身量太小,就連最低矮的花枝也夠不到。只能勉強墊著雙足,費力抬高腦袋,擠在人群中,看那些個大小仙家們,一個個,立在那些怒放的雲蒸霞蔚中指手畫腳,相互炫耀比拚著自家的寶貝。

青痕的眼睛不夠看呢。

不光是眼睛不夠看,就連我那件粉色新羅裙下的心口處,也一併「砰砰」跳得像不知停歇的小鼓。

不時自那些晃動的腦門中,偷偷抬起小臉,去瞧頭頂之上的天穹。

在那些仙家當中,倒有幾個是青痕一早認識的呢。好比那個形容乾瘦的太白金星,他隔了老遠一眼瞧見我,兩隻賊溜溜的眼珠登時瞪得好像鼠目一樣。

師傅趕緊走上前去,一邊變作咳嗽不止的模樣,一邊忙不迭地向他欠身招呼。他這才以手指著我,嚥下了後面的話。即便如此,那老怪物仍是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似是被什麼東西噎到了一樣。

師傅忙向赤霞使一個眼色,赤霞登時拽著我不由分說就要衝出人群,卻不想正好撞在一堵堅硬無比的銅牆鐵壁之上。

我歪過腦袋,只見擋在我與赤霞面前的,居然無巧不巧正是那個二郎神君。好像凶神惡煞一般,圓睜著三隻厲眼,低頭死死盯著我,那副神情,就好像是我欠了他什麼稀罕的寶物。

赤霞嚇得不敢抬頭,在我身後垂頭喪氣地耷拉著個腦袋,一副恨不能挖個地洞即時鑽下去的形容。

只聽那個所謂神君果然怪叫了起來:「好啊,緣池仙翁,你竟敢一錯再錯,竟然把個剝了鱗的小妖精帶到花朝會來!你該當何罪?!來人啊——」

師傅一面擦著他的光腦門,一面環顧四周,朝那些探過腦袋前來瞧熱鬧的人群不停點頭哈腰,逐一陪笑過去:「神君息怒,神君息怒,老朽慚愧,慚愧得緊!」

話音未落,更悄悄拉著二郎神步出數步外,並連連再朝身旁的赤霞使著眼色,甚至還用胳膊捅了捅他。

赤霞這才好像大夢初醒一般,趕緊從自個衣袖內摸出了一件奇光異彩的珠子,戰兢兢胡亂塞進二郎神的大掌之中。

師傅見四下無人注意,忙再湊前幾步,附在他耳畔小聲道:「一點心意,一點小心意,老朽不成敬意,還望神君笑納,笑納??」

只見二郎神掂了掂手中之物的份量,再瞇起他那三隻眼瞧了瞧我,這才嗤笑了幾聲道:「老傢伙,還算你識相!要不是看在今日是我們三界的大日子,又是在帝尊跟前,我非把你這樁醜事抖落出去不可!」

「是是是,小的知罪,小的知罪。」

我豈能服氣,昂起小臉,狠狠朝他瞪回去。不及他再發作,我已扭頭去瞧那邊白棠樹上懸掛著的金鈴鐺。

他果真又要發作,可就在此時,頭頂上方卻奏響了仙樂。隨即,有一朵一朵的雲霞由遠及近徐徐聚攏,數不清的鳳凰與仙鶴還有一些青痕從未見過的神鳥,繞著他的鑾駕不住盤旋。

漫山遍野,盛開的花樹間,耀目的金光下,英水好像一條自天際洩落的雲錦。就連原先含苞的骨朵,也都在這一瞬間綻開了大朵大朵的花蕊。

他果真還是那副帝尊的模樣,冕旒華服,駕著祥雲,由數十個仙娥簇擁著,在半空中的寶座之上款款落座。

隔得那樣遠,青痕甚至看不清他的面目。

還未等我會過意,只聽耳畔呼聲震天,原先青丘山上那些個神仙們竟一齊跪倒,口呼著帝尊,跪成了黑壓壓一大片。那些神鳥圍繞在他的四周,輕聲歡叫著,和著仙樂陣陣,彷彿天地萬物都為之俯低。

赤霞在地上拚命拉我,示意我趕緊跪倒。我心內難過,悄悄背過身去,坐在那棵白棠樹下,低頭玩著地上的一棵靈芝草。

腦後,傳出他的輕聲,凌空而降,平緩而尋常,聽不出一絲波瀾:「起來吧。」

「謝帝尊——」

山谷中,迴盪著震耳欲聾的迴響,含著百倍的阿諛與奉承,好像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遭來殺身之禍一般的恭謹。

赤霞還要再拉我,師傅小聲歎一口氣,朝他做了個手勢低道:「赤霞,隨她去吧。她身量小,坐在此處也好。」

「是。」

二人一面說,一面強忍著不斷自週遭射過來的那些鄙夷眼光,慢慢隨眾人一道艱難地爬起身。

「赤霞,為師還要去前面向幾位仙家打個照面,你仔細照看好小師妹。」

「是,徒兒知道。」

師傅才要走,猶似不放心,又俯身吩咐我一遍道:「青痕,你好生在此處跟著大師兄,不可到處亂跑,更不可隨意惹事,你聽見沒有?」

我低頭忙著我手中的物什,充耳不聞。

青痕沒有聽見呢。

面前,就是英水的堤岸。河對面,幾個美貌的女子似也瞧見了我,一個個用手中的拂塵團扇等物,含笑遮面,對著我指指點點。

我不解地順著她們的眼光瞧向自個,卻原來——因著方才忍了太久的緣故,羅裙下的一雙人足竟然不知何時自個打回了原形,變回了那隻小小丑醜的尾巴。

我縮下身子,豈料一旁的赤霞已被她們笑得漲紅了面孔,低頭向我小聲斥道:「鯉魚精,你丟死人了,趕緊給我變回來!」

可是,來不及了呢。

只見我與他身邊的那些個神仙們,突然像望見了什麼稀罕之物一樣,竟然連半空中的帝尊也沒心瞧了,一個個齊齊轉過身來指著我耳語。

我丟了靈芝草,悄悄扭過小臉,去望高台之上的他。

岐華,你也看見青痕了麼?

可是,他正和他足下跪著的幾個神仙說話呢,根本不曾抬眼瞧過我的置身之處。

第七章 落下的鳳凰

越靠近高台,地上的那些個花樹就開得越嬌艷。其中最美的那一樹,正對著通往寶座的玉石台階。那些凌雲飛架高懸在半空中的長階,一級一級,自英水河畔層層砌往那座巍峨高聳的百丈雲台。

雲梯之上,一前一後,正有兩位盛裝女子拎著長長的裙裾拾級而上。

那些才剛從地上爬起來的神仙們見了,趕緊一個個又彎下腰身,佝僂著肩背不敢正眼去瞧寶座前的來人。

我一個激靈從地上爬起來,卻不想忘記了已經變回魚尾的身下,就在那些原本就瞧不起我的眾神面前,硬生生跌了個狗吃屎的模樣。

身邊,果真傳出一陣一陣強抑著的低笑聲,還有一副一副不屑之至的神情。

我顧不得這些,扶著身側的樹幹支起身子,昂首看向高空之上。

不過多時,她們便已來至他面前。其中一位,身著綵衣,髮髻高挽,滿身都是閃閃發光的寶物,攜了另一位白衣神女,向他俯首跪倒輕呼道:「氏素和瑤英參見帝尊。」

原來她就是氏素。

青痕在師傅的學堂上學過,氏素,即為西天王母,玉帝之妻室,卻一樣要向他參拜。

他淡淡笑著,低頭看向足下的二人道:「無需多禮了,都起來吧。」

西王母這才含笑扶著身邊白衣女子的手臂站起身,柔聲道:「今日氏素自作主張,攜了瑤英妹妹一起前來拜見帝尊,望帝尊不要怪她才好,都是氏素無禮在先,僭越了。」

但只見那位白衣女子果真又獨自跪了下來,俯首輕道:「是瑤英失禮,請帝尊責罰。」

我再往前吃力地挪了幾步,自那些樹枝間探出身子,使勁瞧著他,只盼他能低頭看我一眼。

身旁一位素不相識的仙家回頭向我厲聲斥道:「鯉魚精,休得無禮,誰許你這樣不分尊卑地逾距了?」

赤霞驚得面容雪白,強行按著我的脖頸往下摁。

我到底拗不過他的力道,差點被他摁得背過氣去,卻依舊不服氣地在他手下掙扎著,想要直起腦袋去瞧正在我頭頂之上的動靜。

青痕並不笨,我雖從不肯輕易寫下那些功課叫他們如意,可我心裡明白那些字裡行間所指的寓意。

我被他按得咳喘不已,咳得小臉漲得通紅,還故意咳得極大聲,可他自始至終都不曾瞧上我一眼,更別提朝我笑一下。

他正望著他面前的那位白衣女子,青痕雖瞧得不甚分明,卻依舊辨得出他眼內的笑意。那份笑意雖淡,亦遠,卻必定是高興的。

樹林間,不時有麋鹿躡足走過,我看得見他在說話,卻是朝著身邊的天將所說,我聽得見耳畔的山呼聲,卻再也聽不見任何言語。

這一刻,青痕的心內好疼。

我看見他緩緩起身,緩緩揮動廣袖,擊向足下的英水波瀾。

漫天的花雨,隨著他掌心的光束憑空而降,紛紛落進那些瀲灩的波光中。霎時間,原本九曲迴轉的整條英水,已被他變成一斛散溢著奇香的玉液瓊漿。

我看見眼前如潮湧一般的人群,紛紛湧向河堤,以手,以杯,以壺,以天下間各種稀罕的酒器盛著河中的佳釀。

淺酌慢飲,一飲而盡??觥籌間,酒香四溢。

我看見一個一個的仙娥在他面前翩躚起舞,許多許多個地位尊貴的上神排成迤邐的長隊,攀著那雲階來至他面前。

俯身叩拜,齊聲高呼,再敬上杯中之物。他很少飲,多是讓身邊仙將為他接過。

我看見那位白衣神女一直立在西天王母身邊,她的容顏雖不是今日花朝節上最最出眾的那一位,卻始終含著最淺最淡最溫柔不過的笑意,含笑仰望著他。

我看見他間或也會回頭看一眼她所在的方位,每每此時,她的笑顏都足以使席上最絕色的女子遜色。

「小鯉魚,你看好。」

「如果有一日,你看見另一個男子也像幻境中這般對待你,就表明他喜歡你。」

可是,岐華,你說的並不儘是。

你當日讓我眼見的那一幕一幕,你既對她做過,也對青痕做過,就連玄蛇精也曾經對晚娘做過。

可是玄蛇精說他並不喜歡晚娘,你說你喜歡青痕,卻不是我想要的喜歡。岐華,你自始至終都不曾告訴過我——原來喜歡與喜歡竟也有不同,此與彼何為雲泥之別。

赤霞又在我耳邊呱噪呢,他一定以為我在難過,可青痕並不想讓他瞧出我難過。

為何耳畔又傳來那些人的歡呼聲,一隻一隻的鳳凰竟離了他的金鑾寶座,舞動著雙翅飛向週遭的那些個人群中。

「鯉魚精,鯉魚精,你快看!」

「你不是最喜歡瞧熱鬧麼?你瞧,這可是花朝節上最最熱鬧的熱鬧呢!你瞧那些鳳凰,它們都是神鳥,在座的哪一位神仙修行最好,它才會落在誰的手上,誰手上落了鳳凰,帝尊就會親自賜他一層修煉。」

「鯉魚精,你知道麼?有些小仙即便修煉了數萬年也上不去一層修煉,你看這些神仙們,口水都快要流出下巴去。」

「唉,只可惜,這等福氣是我等想都不敢想的企及。你趕緊瞧,每一年花朝節上,能夠理直氣壯伸出手臂去接鳳凰的仙家不會超過十位。你知道為什麼麼?」

「並不是這些人不想,而是這些人也和我一樣,害怕自個修為太低或太高,如若伸了手去,而那些鳳凰竟不肯當眾落下,反倒平白丟了一回臉面。」

「啊,鯉魚精,趕緊讓開!鳳凰朝你飛過來了,小心它認出你是妖孽,一口啄了你!」

果真有一隻金色的鳳凰撲面而至,好像蓄意要欺負我一般,一邊低低掠過我的面前,一邊伸出長長的利爪就朝我踢來。

耳畔,儘是赤霞的怪叫聲,不等我蹲下身子,他已經自個抱住腦袋衝出人群。

開闢鴻蒙,二分天地,始成三界。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我想也不想,伸出小手,用力朝那只平白欺負我的所謂神鳥抓去,一把揪住它的長尾,拼盡了全身的氣力扯下。

只聽那只笨鳥連聲驚叫,叫得淒慘無比呢,我循著它的叫聲又再加了把力,就在滿山的驚呼聲中,硬生生從那只笨鳥身上揪下了一根長羽。

我似信非信地自個瞧了半天,這才想起朝它昂起小臉,連聲格格笑著,一邊朝它揮著那根被我握在手心內的長羽。

它骨碌碌轉了轉眼眸,一連瞪了我好幾眼呢,又朝半空中氣憤不已地怪叫了數聲。我故意要逗它,顧不得自個的身下尚是來不及變回的魚尾,扶著那棵白棠樹幹,笑得前仰後合。

我一面笑,一面探出手去,圓睜著一雙溜圓的眼眸,朝它得意地歪過腦袋。

它斜睨我一眼,往前再飛了幾步,再瞧一眼我手中的長羽,好似極不情願地又往後退了幾步,一步一步,就在那千道萬道數也數不清的眸光中,將它的雙足輕輕歇在我的掌心內,俏生生收了雙翅。

身後,一片嘩然之聲,我得意地扭過小臉,想要自人群中尋見師傅和赤霞。

眼角餘光,悄悄掠過遠處那一處高台。

這一刻,天地都為之靜止,寶座上的他,似乎笑了一下,用長指摸一摸鼻子,也遮住了嘴角的那一抹若有若無的諧謔。

第八章 取捨

最先發出聲響的,是一位青痕並不認識的仙家。只見他立在離我數十步之外,高聲叫道:「帝尊,小的不服!」

「小的自知德行有差,但,今日青丘山上諸多仙友,有上神,有高人,他們哪一位德行不比這尚未修煉成人形的鯉魚精強過百倍千倍?」

「雖說全憑神鳥有靈自願落架,評出我等去歲的德行修為,但,此番結果顯然是荒謬之至!」

「小的懷疑是這鯉魚精暗中使了什麼妖術,混淆了神鳥的視聽所致 !」

……

一言既出,滿耳都是此起彼伏的附和之音,更有人拿手直指著我,一個個滿面激憤不平之色,嫉恨之情更是溢於言表,恨不能將我當場生擒了去。

我手中的鳳凰似乎也聽懂了他們的言語,它也朝著半空中寶座之上的他連聲哀鳴,神情楚楚可憐。

他看一眼身邊的天將,那人即刻會意,不過眨眼間,已飛至我跟前,一伸胳膊就將我連人帶鳥提了便走。幾下攀上那數不清的玉階,扔在高台之下。

身後,傳出山崩地裂一樣的重聲,竟是那些大小神仙們跪倒請願的聲響,綿延迴盪,響徹了天際。

我從地上吃力地爬起身,握緊小手仰頭看向他。

「大膽鯉魚精,見到帝尊竟然不跪!」話音未落,數道閃電已自他身邊幾位天將的衣袖間齊齊揮出,重重擊在我的身下,硬生生將我重新劈倒在他面前。

他的面容好淡,端坐在高大寬敞的寶座上,低頭看著他足下的一干人等,眼中,竟然沒有一絲痕跡。

我原本漲紅的小臉,慢慢變回蒼白。

岐華,你果真嫌棄青痕麼?

為什麼你這麼久才瞧見我,臉上竟沒有一絲笑容,還任由他們一個個欺負我?

其中一個天將還向我俯身喝道:「鯉魚精,還不趕快自己報上名來?!」

自從重回九仙山,青痕就再也不曾開過口,此刻,青痕也絕不會開口講話呢。我趴在長階上,痛得皺緊小臉,狠狠朝他們逐一瞪回去。你們不是自稱是無所不能的神仙麼,又怎的一個個叫不出我的名諱?

他身邊尚立著十數位仙家,離我最近的那一個,就立在我頭頂的幾級台階之上,正是那位瑤英公主。

只見她低頭望住我,雪白的素顏之上,一副好像不忍再睹的形容。清澈如水的眼眸內,滿是再分明不過的憐恤之意,就好像我是她足下一個小小的乞兒。

我氣得扭過小臉,只當瞧不見她。

腦後,卻傳出一聲高過一聲的怒斥:「鯉魚精,帝尊在此,你竟敢藐視天威,你果真活膩了不成?!」

「罷了。她不過是一隻冥頑不靈的鯉魚而已,根本聽不懂這些天家的規矩,天將還是不要和她費這些口舌了。」

「帝尊,這鯉魚精拔了神鳥的羽翎在先,公然藐視天威在後,依小的看,既然是她師傅將她帶的來,那緣池仙翁也要一併處置了為妥。」

說這些話的,正是立在他面前的一位上神。仙風道骨,衣衫雪白,手執了一支長簫,在他跟前小心回著話。

他卻笑了,眉目間這才拂過一絲微瀾,不置可否,含笑望著高台下的眾神道:「緣池仙翁呢?」

「小的,在這裡。」

師傅一面說,一面顫顫巍巍踉蹌著爬上高高的雲階,幾乎是一路小跑著上來,直至氣喘吁吁地跪倒在他跟前。

他一笑:「仙翁是想要我親自給你的徒兒再上一層修為?」他雖然在笑,可他那副神情就連青痕見了,都禁不住悄悄打了個哆嗦。

師傅自是再膽小不過,此刻,更被他嚇得身子好像篩糠一樣,不住發抖道:「小的,小的不敢,豈敢……」

他這才收了笑容,再看向足下的我道:「小鯉魚,今日之事,你和鳳凰都各有其咎。雖說你是妖孽,它是神鳥,我也一樣不會偏袒,一樣讓你心服。」

「你聽好。」

「既然你自認你的德行在這滿座之上,那好,我就再給你和這只笨鳥一次機會。」

「來人,給她一隻利刃。」

「是。」

「小鯉魚,你和它之間,今日只能有其一活下,要麼你殺了它,否則,依著法則,我就要處置你。」

他還未講完,那隻鳳凰已驚得直起脖頸,一面拚命在捉住它的天將手中撲騰著,一面連聲哀鳴,好像要辯解什麼。待看見了他眼中的沉色,竟好像有些嚇傻了一般,縮了縮脖子,低頭閉上了鳥嘴。

我接過那只利刃,抬頭望著他。

他也在望著我,眼中,沒有一絲暖意,好像他真的從未認得青痕。

我垂下腦袋,再看一眼猶在那名天將手中不停掙扎的大鳥,一顆心在衣襟下跳得好像隨時就要蹦出我的喉嚨去。

岐華,青痕不想死呢。

那一次,你將我打入輪迴道,青痕渾身痛得幾乎要被撕裂,我拚命喊著你的名字,你當真一句不曾聽見麼?

我握緊那只鋒利的匕首,瞪大眼眸,照著面前那只神鳥的脖頸處就刺下去。

第九章 恩將仇報

只聽那隻鳳凰尖聲慘呼一聲,我的刀刃竟然刺歪了數寸,未割斷它的脖頸,倒是刺傷了它的左翅。

我猶疑著,正想還要不要再割一次,一道更耀眼的寒光已凌空劈下,轉眼擊飛了我手中的短刃。

只聽鳳凰再鳴叫了數聲,展開雙翅,繞著他的寶座盤旋低飛不去,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

就在那漫山遍野震耳欲聾的斥責聲中,他終於自金鑾寶座中緩緩起身,一張面孔已然冷得好似冬日的寒霜。

那些仙人們瞧見了他的臉色,一個個見風使舵叫囂得越發凶了,你一句我一句,在我耳邊呱噪得不行。

大概的意思,不過是我這樣的德行怎麼可能配作席上修為最好的那一個,那只笨鳥實在是瞎了眼目才落得如此下場,真是死有餘辜。

最先跪下的是西王母氏素。

她伸出衣袖,拉著她身旁的瑤英公主一齊款款跪倒,高聲請求道:「帝尊,如此心

腸狠毒行跡敗壞的妖孽斷不可留,氏素求帝尊按著法則處置她!」

她身後,百丈高台下的大小神仙們,聞聲登時跪倒了一大片,求之不得地齊聲應和著。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眸光再慢慢移向我,那形容就好像我真是一個心腸狠毒的妖孽,看得青痕心內一陣一陣的疼。

他足下原本被西王母拉著一齊跪倒的東海龍女,眼見他神色不對,遲疑著想要再立起。

才支起身子,卻又被西王母緊緊扯住,壓低嗓音向她低道:「傻妹妹,你還要為她求情?快跪下。」

瑤英看看我,又抬頭看看他,等到再望向我,一雙眼眸內,已只剩下深深的憐惜。眸內的柔光閃耀著最晶瑩的淚意,美得好像桃花溪畔三月枝頭梨蕊上的夜露。

可是,氏素竟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一般,輕輕再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趕緊俯身跪好。

瑤英看著我,一顆熱淚終於再也忍不住自她的眼睫之上滾出,就在那一片山海般的高呼聲中,用力掙脫了西王母的鉗制,猛地立起了她纖細的身形。

如此突兀,如此出人意表,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吵雜也跟著齊齊噤聲。就在那千道萬道數也數不清的眸光中,仰頭輕輕朝他道:「瑤英,求帝尊看在這小鯉魚尚未明辨事理不過一片混沌無知的情形下,暫且饒了她性命。」

「瑤英——」

「帝尊,求你放過她。」

「瑤英自知僭越,瑤英情願自個領罰,只求帝尊網開一面!」

微風拂亂了我的髮絲,我不等她再開口求他,想也不想,就朝她揮出我的衣袖。口中默念著咒語,一道一道的鯉魚筋隨著我的指尖揮出,直奔她嬌美的身形而去。

寶座前,原本一直沉默的他回過頭來,朝身邊的天將淡淡睨一眼,那些人自是會意,果然,有千道萬道的寒光亦隨之飛出。不過頃刻間,已有一點一點仿似傾盆血雨般,朝我兜頭落下。

那是我的鯉魚筋,就在我的頭頂,被他們一段一段割開,粉碎成千段萬段,開成了二月天際最鮮妍的落英。

「鯉魚精——」

「不要啊,鯉魚精!」

「你住手,鯉魚精——」

耳畔,是赤霞撕心裂肺一般的哭喊聲,我痛得渾身顫慄,只當聽不見他叫我一般,

用盡了最後一點氣力再揮出掌心內小小的電光。

白水神女,我討厭你為我向他求情,青痕討厭你把我當做你腳下的乞兒。青痕即便再痛,也不會在你們跟前哭呢。

「妖孽啊,果真是狼心狗肺的妖孽!」

「唉,自古妖孽終是妖孽,我說與你還不信。你見著沒?人家白水神女好心救她,她不僅不知好歹,反而恩將仇報,倒打一耙!」

「帝尊果真有眼光,白水的心地真是天地間少有的仁慈。」

「是是是。

……

「青痕。」

是師傅,他接過我小小的身子,瘦長的長面上汩汩流下的,竟也是眼淚呢。

「青痕,你痛麼?痛的話,告訴師傅。」

「小啞巴,你說話啊,我知道你並不真的啞。」

青痕並不啞呢,只不過我不想開口講話。

我望著師傅身旁正在哭天抹淚的赤霞,強忍著痛楚,輕輕揉一下自個的眼睫,再將指尖之上染了血色的水滴送到他面前,小臉上慢慢綻開一朵笑靨。

赤霞,你一直都不信,你瞧,青痕果真沒有騙你,青痕真的有眼淚了呢。

第十章 放手

九仙山的樹葉又黃了呢。

那些枝頭的果實映在日頭裡,閃著金燦燦的光芒,散溢著最誘人不過的香氣。

引得那些遠近的飛鳥,圍著枝頭亂飛,在人耳邊嘰嘰喳喳地叫著,好似旁人瞧不見那些漫山遍野的美味。

我獨自坐在後山的老桃樹下,低頭忙著我自個手內的衣衫。

上一次,赤霞用桃瓣為我變作的羅裙早就叫那些魚筋滲出的血漬污了,青痕極愛乾淨,總不能總穿著這些染了污淖的破衣爛衫。

此刻,原本是一天中天光最好的時辰呢。

可是,自從那一次自青丘山歸來,師傅和赤霞似乎不再像往日那般約束我。即便青痕交出的課業寫得再歪歪扭扭難以入目,師傅也只當瞧不見,更別提是赤霞。

他非但在人前越來越護著我,就連青痕的小半功課,幾乎都是他背著師傅和其他師兄偷偷代我寫下。

為了不讓師傅察覺,他往往要刻意模仿我拙劣的筆跡,暑熱的天氣裡,我在旁邊一邊玩耍,一邊瞧著他抓耳撓腮滿頭大汗的模樣,青痕每每笑痛了肚子。

身後,傳來師傅的腳步聲,我攥緊手內的衣衫,有些心虛地沉下腦袋。

師傅低低歎一口氣,俯身向我道:「天氣涼了,青痕坐在這泥地上,小心風寒。你上次的傷病尚未痊癒,為師一會便要出趟遠門,仔細再染了寒氣。」

我轉下眼眸,卻不應。

「赤霞,為師走後,你好生照看好小師妹,若她只顧玩耍荒廢了學業,須得給我嚴加管教,不得任她任性胡為!」

「是,徒兒記下了。」

「唉,她沒了魚筋,腿腳又不便,嘴巴偏又挑食得緊,你也不要太嬌慣了她的性子。」

「是。」

師傅低頭瞧一眼猶在埋頭偷笑的我,這才換了厲色向我斥道:「等為師回來,青痕的課業若還是毫無起色,為師定當不饒!」

我扭過小臉,假意瞧不見他的形容呢。

身旁,有一隻小小的蝴蝶,撲騰著雙翅低低飛過。我伸出小手用力去捉,一面格格笑著,一面自那棵老桃樹下的樹根上爬起身去追它。

不知追了有多遠,遠處才傳來一聲一聲的大呼小喝。

「青痕,青痕,你給我回來——」

「青痕——」

是赤霞。

我悄悄站住,眼前,已看見山下絡繹不絕的人煙,順著山間的石徑,正一個個費力地往那塊三生三世石的所在攀著。

「青痕,找一個人其實如此容易。」

「如果,你能夠求得掌管仙石的緣池仙翁的允許,讓他在三生三世石的背後為你和他記上一筆,你就可以再擁有他三世,如果他還有三世的話。」

「你聽懂了麼,青痕?」

「傻青痕,你果真是喜歡上了他。」

「綺霞姐姐,你怎麼又哭了?」

「我哪裡哭了,我不過是讓柳絮迷了眼睛。」

「青痕,姐姐很寂寞。」

「什麼是寂寞?」

「青痕,終有一天,當你果真找見他,你必會懂得什麼是寂寞。」

「青痕,喜歡一個人,才會真正懂得什麼是寂寞。」

明晃晃的日頭,灑在山間的溪澗內,我拎起裙裾,試著又往前挪了幾步。

沿著這道溪澗,就可以一直游下九仙山,再順著那一道道的水泊,一定可以游回桃花溪畔。山風拂起了我的髮絲呢,我窩下小小的身子,將自個藏在那些深可及膝的草叢中。

「青痕,你快回來!」

「青痕——」

清涼的溪水,慢慢沒過我的雙足,我一點一點小心往下沉著,仔細避開水底那些尖利的石塊,一口氣往下游了百步不止,這才偷偷自水下探出腦袋。

碧藍的晴空下,高聳入雲的山巔之上,清晰看得見赤霞的身影。

秋風,鼓起了他的髮絲和袍衫,他也正低頭看著足下溪澗中的我,卻再也不曾叫出聲。那雙狹長的眼眸內,分明是深深的傷色,朝我輕輕擺一擺衣袖,示意我趕緊沉下溪水去。

我歪過腦袋,再看了他片刻,竟再也忍不住心內的歡喜,猛地一頭扎入溪水深處,擺著小小的魚尾,朝下游急急游去。

身後的山巔上,傳來他裝模作樣的呼喊聲。

「青痕——青痕——」

「你在哪?」

「你趕緊給我回來!」

……

頭頂之上的波光,從未有如此皎潔過呢。

我游了半日,才重又浮出水面。有一朵一朵的黃葉,正自山間緩緩飄落,飄在我身旁的溪水中,也落在我的髮絲之上。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00:33

第十一章 兩條水道

我有些餓了呢。

那些野花所生的位置都離出溪岸好遠,我沒了魚筋,除非我爬出水面,再費力攀上那些陡峭的懸崖,才可以勉強採下一些。

可是那些山崖生得實在太過濕滑和險峻,若是有魚筋在,我尚可以藉著它們纏住那些樹枝或籐蔓,可是,青痕現在已經再不會有魚筋。

我猶疑了許久,終是不敢輕易去攀附,只得強忍著腹中的飢餓,再往前游了數十里

去。

天上的月輪,好像一輪金色的金盤,照得遠近的景致再分明不過。

遠處,是兩道水泊的岔路口。其中一個,一眼望不見盡頭,而另一處,則通往最近的市集所在。

隔了百十步,已經看見那些集鎮之上的燈影和人影了呢。河岸邊,不時有吵雜的行人經過,更有一葉一葉的扁舟或畫舫搖曳著從我身旁飄過,分別駛向不同的水道。

我再也忍不下肚內的飢腸轆轆,自水底一點一點往前移著,想要越過頭頂那些遊船,游進靠近市集的那道水泊之內。

其中一隻船舷之上,掛了許多只燈籠呢,一隻一隻,隨著水波在晚風中搖蕩,也照著甲板下粼粼的波光。

船艙內,笑語陣陣,似是女子之音。還有一陣一陣隨風拂過的酒香,那股氣味,青痕竟似曾相識。

我忍不住心內的好奇,自水下探出腦袋,用雙臂攀住船身,悄悄往上張望著。

軒窗內,隱約可以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淺淺笑著,俯身望向他面前的綠衣女子。

只見他抬起衣袖,將自個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長指再托起那女子的下頷,將自己口中那口酒水送入她口中。

青痕,還從未見過如此新奇的飲酒之法呢。我瞪大眼眸,剛想格格笑出聲,待看清他的面容,卻硬是沒忍住怪叫了一聲。

他登時聞聲回過頭,黝黑的面龐之上,慢慢浮出一抹驚奇的笑容。

他的眸光,在那一刻,亮得好像頭頂之上的月輪,嘴角彎成一道不經意的弧度,低頭饒有趣味地望住我。

玄蛇精呢。

我扭過小臉再去瞧他身後的女子,她卻不是晚娘。

他鬆了那名女子,緩步步出艙外,彎腰蹲在我手邊。我歪過脖頸,小手才要去握他朝我伸出的大掌,指尖還不曾觸到他,我的肚子卻在此時不爭氣地又咕嚕了一聲。

他突然抽回手掌,臉上扯出一副青痕看不懂的笑容,低頭譏笑我道:「青痕又餓了?」

我有些計較地斜睨他一眼,往下沉了沉身子,青痕確實餓了呢。

他搖頭似無可奈何地笑一笑,站起身,輕輕揮動衣袖,只見幾道耀目的電光閃過,不過片刻,一枝雪白的梨蕊已俏生生臥在他的掌心內。

我眼饞得緊,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卻仍是不接。

他矮下身子,作勢遞於我,一面好笑道:「小鯉魚,怎麼,嫌髒?」

他也叫我小鯉魚。

我剛想發作,嘴巴動了動,卻終是別過小臉,再去看他身後的那名濃妝女子。

她並未隨他而出,只是漠然立在原先的船艙內,冷眼瞧著我。

我被她瞪得有些生氣,故意朝她得意異常地轉幾下眼眸,這才仰著小臉望向他。

夜幕下,暗紅色的燈影內,他的髮絲和衣袖也叫晚風拂得輕輕飄起。雖還是那副黝黑的面龐,可那副笑容瞧在人眼內,已不再像初見之時那般醜得驚人。

他身上的傷,應該已經大好了呢。

我攥緊指尖,悄悄再嚥下口水,青痕其實也有好多好多話想要問他,可是青痕此刻仍不想講話。

而他為我變出的這一枝梨花,瞧著雖顏色雪白,卻,並不是真正從枝頭摘下的新鮮花枝。

青痕的法力雖不如他,卻終是有些信不過他,青痕寧願挨餓,也不要冒險吃一些腌臢的東西。

我有些心虛地鬆了原本攀住船舷的小手,將身子慢慢沉入水下,眼角餘光瞥見他也自船上慢慢立起身,低頭瞧著我藏身的水面。

青痕,其實是不想叫他知道這已是我的第二世,他此刻所見的青痕,已不是當初的那個鯉魚精,我經過輪迴道了呢。

我才不要他知道以後笑話我。如果讓他知道,他一定會像之前那樣哈哈大笑,拚命笑話青痕。

更何況,青痕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

我在水下藏了許久,他也一動不動立在月影西斜的天幕下。

遠處的河谷傳出嘩嘩的水聲,我心內難過,急急擺動下尾巴,一個側身,離了他此刻停船的水道,游向另一條水道。

才游入,漫天的繁星即亮得耀眼,好像一顆一顆最璀璨的寶石,頃刻間落滿了我的前路。那條原本漆黑看不清去路的水泊,就在這一瞬間,化作了最耀目的星河。

我不過才游了百十餘步,就被那些扎眼的波光逼出了水面。

但只見,閃閃發光亮得好像白晝的星空下,眼前已可看見寬闊的近岸。一樹一樹的楊枝隨風輕拂,河岸之上,傲然玉立的,正是青痕最最熟悉不過的那一抹青色身影。

第十二章 粉色的魚筋

這一刻,我與他之間只隔了一條瀲灩的水波,那一副俊顏上,帶了淡淡的痕跡,低頭瞧著水波之上的我。

我被他瞧了片刻,這才仿似大夢初醒一般,一頭扎進水下。剛想轉身就走,卻又忍不住在水底隔了那一層一層的漣漪,偷偷打量他的形容。

天地山川,也隨之萬籟俱靜,那些耀目的星子,照得我根本睜不開眼睫。

我只得屏住氣息,索性將自個頭頂之上的水泡也一併止了,輕輕擺了幾下尾巴,悄悄再往前移了幾步。

他好似並未瞧見我仍在水底,身子斜靠在那棵筆直的楊樹幹上,正漫不經意地捏著他手內的物什。

我猛地躍出水面,圓睜雙目,狠狠瞪著他手中之物,心內實是氣憤異常。

他竟然又在捏一隻小小的泥偶呢,那模樣,分明是一個小鯉魚的形容。

他淡淡睨我一眼,仿似自言自語道:「怎麼,青痕還不想開口講話?」

「放心,這一次,我一定不會再將它的眼眸捏得好像某人那樣溜圓,臉龐也會盡量幫它捏得大一圈。」

我氣憤不已,一下衝過去,就要去奪他手中之物。

他卻往後讓了讓,故意叫我撲了個空,再朝我揚了揚手中的泥巴,好笑道:「它這副模樣,是否真要比某人俊一些?」

我昂起小臉,想也不想,即忿然應道:「青痕的模樣也俊著呢!」

自從我踏上九仙山,這還是我第一次開口講話。青痕原本也想忍住,可終是沒能忍住。

他笑:「哦?是麼?」

「青痕不是說我的手藝和你一樣也不好麼?」

我氣結,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手中的泥偶,他卻低頭望著我,眼內的光華竟比我身下的波光還要溫柔。

「青痕還痛麼?」

一面說,一面將手中之物交予我,另一隻大掌則輕輕撫上我腦後的髮絲。隨著他的動作,織有繁複紋飾的衣袖也自他的腕間徐徐滑落,露出裡衣一側的三根黑色魚筋。

我緊緊攥著手心內已被我捏得變形的泥團,心口處,一陣又一陣,是再分明不過的撕扯之痛。

忽然間,只覺身子像被什麼束縛住了一樣,我忙低頭去瞧,只見有一根一根類似魚筋模樣的粉色物什,不斷自他的掌心生出,一根一根再緊緊纏住我小小的身形。

我好奇地用指尖去摸了下,果真竟如我的鯉魚筋一般形容,非但相類,更帶著一股淡淡的香氣。

那股香氣,青痕自是再熟稔不過,居然是他身上那股極淺極淡的香氣。

這段時日,青痕見過那麼多大小神仙,即便是玉帝帝尊身上的香氣,也不曾有他身上的一半好聞。

我瞪大眼眸,恨不能即刻就將它們收入袖中,一邊垂涎三尺道:「這是什麼?」

他笑:「怎麼,青痕連自個的鯉魚筋都不認識了?」

我驚喜至極,強抑著四肢百骸的顫慄,尖聲應道:「是給青痕的麼?」

他輕輕點頭,眼眸內的笑意也愈發深了下去。

可我原先的魚筋,和這世間所有鯉魚精的魚筋一樣,原本是黑色的呢,就好像他先前腕上被我纏上的那三根。

青痕長這麼大,在桃花溪內生了五百年,還從未見過有粉色魚筋的鯉魚,更遑論是帶了他身上的香氣。

這一刻,我渾然忘卻了週身的痛楚,格格怪笑著,帶著那一道一道的粉色魚筋,撲騰騰往水深處奮力游去。

忽然間又想起什麼,趕緊幾下游至他跟前,一面攀住近岸,一面仰頭朝他伸出雙臂。

豈料他才剛接過我的小手,我的指尖就已順勢去扯他腕上之物,才扯了一下,小手即被他按住。

我歪過腦袋,朝他再揚一揚我手中纏繞的粉色魚筋,得意地脆聲應道:「岐華,你手上的那三根太醜,我幫你換成粉色的這一種。」

他揮落我揪住他腕間的小手,長臂稍一用力,即將我自水中提至他身前,哭笑不得地低頭斥道:「實在是笨得可以。」

「啊——」

「不許叫。」

「岐華,你在對我做什麼?」

「放心,不是交合,更不會要了你的命。」

「唔。」

「青痕還痛麼?」

「岐華,你給我的是什麼?」

「是我欠你的一層修為。」

「唔——」

「閉上嘴巴。」

他的懷抱如此溫暖,一面汩汩往我身內輸送著極其強勁的氣息,似要衝破我身內所有的結界,一面抱緊我小小的身子。

第十三章 冥帝

身下柔軟的衰草地,被我 壓出了一處小小的淺窠。頭頂之上,是一顆一顆燦若珠玉的星子。

晚風有些涼呢,這一次,他竟然沒有親我,也沒有再與我交合,而是將我的身子輕輕送入河堤之下的柔波內。

我有些失望,仰著小臉,攀在近岸,一眨不眨地望著岸上的他。

他莫非又要丟下青痕了麼?

他的眼中,俱是青痕看不懂的深意,淺淡得就好像我身下的水波。我望得有些難過,假意扭過小臉去看遠處的樹影,順勢背過身子。

腦後,卻傳來他的沉聲。

「青痕這是要去哪裡?」

我登時歪過腦袋看向他,他的衣衫也叫風拂起,默立在那些楊枝下,那副形容,叫我想起那一日他在青丘山的模樣。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悄悄垂下脖頸,先在自個肚內搜腸刮肚地思慮了數個來回,這才驀地抬起腦袋,脆生生應道:「青痕——」

他挑起眉。

我擺下魚尾,往前移了一步,仰頭接道:「青痕,是有要緊事要回桃花溪呢。」

「哦?」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想也不想即大言不慚地再道:「青痕原本是想告訴那些鯉魚精,青痕自個也有眼淚了呢。」

他面上依舊不動聲色,低頭瞧著足下的我,淡淡接道:「是嗎?」

我重重點下腦袋,突然間又想起了什麼,忙嬌聲再應道:「青痕的札記還留在九仙觀外的樹洞內,青痕原本就是要回去的。」

那本札記,一直被我仔細藏在觀外的老桃樹下,臨行前,竟不曾來得及去取呢。

他俯身望著我,我昂起小臉,歪頭也看著他。

這一刻,就連天上的星子都比不過他眸內的光芒,可是他那副神情,分明是揶揄。我心虛地嚥下口水,終是在他炯炯的眸光中,垂下了腦門,小臉一 點一點漲得通紅。

耳畔,傳來隱約的蟲鳴,也傳來他縱聲的大笑。就在那瀲灩如水的夜色中,大笑著揮動衣袖,揮出了道道微瀾,好似朵朵嬌美的睡蓮,盛開在我的身 側。

只聽他含笑向半空中命道:「莫顏。」

隨著他的諭令,青痕的頭頂果真憑空降下了一朵祥雲。上面,躬身立了一位素衣的冥將,低頭小心應道:「小的在。」

「給我將她送回九仙山,叫緣池仙翁好生看管。」

「小的遵命。」

我登時握緊小手,自水中支起身子,瞪大眼眸,滿臉都是不情不願的怨憤。

莫顏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再低頭悄悄瞧一眼他,嚇得面色慘白,一時竟忘了下來擒我。

他並未動怒,不過雲淡風輕地接道:「小鯉魚,我此時尚有要緊事要處理,沒空和你囉嗦,我讓莫顏先送你回去。」

可是青痕不要這麼早就回去呢。

他看著水中怒目圓睜的我,再看一眼自個面前的手下,這才斂了笑意命道:「去陰曹和他們說,就說我知道了,那些人都給我盡數殺了。」

「是。」

臨去前,莫顏再偷眼瞧下我,躬身再請著命:「方纔閻君差人來稟,一共有五萬人。」

天上的月影,在這一瞬間也叫浮雲遮住,我往後蹭了蹭,躲進一樹楊枝的陰影中。

縱,再垂著脖頸,也分明聽見頭頂的他道:「傳我口諭,如果叫我瞧見這些人活過五更,我唯他是問。」語氣平淡至極,宛若微風拂過水瀾,聽不見 絲毫的猶疑和起伏。

「是。」

話音未落,眼前的莫顏又再低頭朝他拜了一拜,不過眨眼間,已翻了一個觔斗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應聲哆嗦了一下,屏著氣息剛想沉入水中,卻見他已然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第十四章 我討厭你

他低頭笑:「青痕怎麼了?」

我佯作不經意地望一眼遠處的水道,強忍著心內的焦急,指著彼處道:「青痕餓了呢。岐華,我去摘些野花好不好?」

可是,我的話音已經落了許久,都不見他有應。我悄悄扭過小臉,用眼角餘光瞧了瞧身後的他。

不知為何,這一刻的他,與往日完全不類。

我被他身上的冷意嚇住,低低垂下腦袋,只敢偷偷打量他在水中的倒影。

耳畔,傳來他的沉聲:「青痕知道去路麼?」

我聞聲登時仰起小臉,討好地朝他揚一揚我手內一直捨不得太早納入的魚筋,綻開一抹甜笑:「青痕有魚筋,不怕呢。」

他嗤笑一聲。

未等我再應,身下的河谷已猛地一沉,我根本猝不及防,一個趔趄就在水下栽了個倒栽蔥。

狂風乍起,就連週遭的河水也在這一瞬間暴漲了一丈有餘,害得我在水下一連嗆了好幾涼水,嗆得青痕差點背過氣去。

等到再浮出水面,見他依舊立在岸邊,背負雙手,漠然瞧著足下的我,那副俊俏的容顏之上,瞧不出有絲毫動容。

我被他瞧得有些生氣,竟一時忘了害怕,自水下支起身子,也毫不示弱圓睜著眼眸朝他瞪回去。

他似是笑了一下,那笑容看得青痕心內一陣一陣痛得緊,只見他淡淡再接道:「果然是沒心沒肺的妖孽。」

妖孽。

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叫我。

我心內難過異常,故意繃緊小臉,只當不曾聽見過一般,只將身子一點一點沉入水底。一直沉到最深處,再急急擺下尾巴,一口氣往前游去。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岐華,青痕並不笨。

我知道你不會來,青痕只是不想再瞧見你如此嫌惡我的表情。我把那本札記故意落在九仙觀,藏在那棵老桃樹的樹洞內,一來青痕捨不得叫水打濕了它,再者,青痕想要自此忘了你。

雖說我只喝過一小口忘川水,只要我再回到桃花溪,時日久了,我一定可以再忘了你呢,就像當初我忽然間就記不起你的模樣。

風浪愈來愈大,那些惡浪彷彿要將我一口吞掉,狠狠朝我兜頭砸來。

非但那些惡浪欺負我,就連冰冷的河水也激得我的眼眶生疼,我猛地一個激靈從那些浪頭中躍起,朝著身後百步之外的他叫道:「岐華,我討厭你呢。」

他動也不動,我氣得不行,一口氣再游回他置身的近岸。攀住那河堤,昂起腦袋,惡狠狠地朝他叫道:「青痕討厭那些功課,討厭那些仙家呢!我也討厭她,討厭你和她成親!」

他低頭望住我,隔了許久才淡淡接道:「誰說我已經娶了她?」

一面說,一面俯下身,朝我伸出一隻長臂,面上,俱是我看不懂的形容。

長指輕輕撫上我的髮絲,一下一下,隨著他的動作,風浪也在一點一點停歇。天上的月輪終於又爬出了雲層,有溶溶的月華灑在我與他的身上。

「青痕哭了?」

我嚥一口口水,從他的手掌中背過小臉,故作滿不在乎地道:「我才不會哭,我喜歡的是玄蛇精呢。」

「是麼?」

我斜睨他一眼,只當充耳不聞。

「小鯉魚,你當真以為我很清閒?我沒閒情和你在這裡囉嗦,給我老老實實閉上眼睛。」

我瞪大眼眸,我才不要閉上眼睛。

但,才瞪了一刻,終是忍不住心內的歡喜,一把自水中撲向他懷內。也顧不得滿身的濕漉,重重砸向他,一面埋首在他身前,一面格格大笑出聲。

第十五章 撞破

他被我濺了一身的水,我緊緊攥著他的袍衫,渾然忘了自個羅裙下的痛楚,也忘了他實乃這天地間至尊無上的帝尊。

天地萬物,或生或死,幾時死,何時生,一如方纔那五萬人眾的性命,俱在他區區一念之間。

「青痕自己認得回去的路麼?」

我正低頭忙著念動咒語,未等我將魚尾變成人的腿足,頭頂之上,已傳出他的訊問。

我有些不樂意地抬起腦袋,卻望進他絲毫沒有商量的眼眸中,玉立在那些垂楊的枝條下,再淺淡地移去視線,望向遠處的夜闌。

鼻尖處,忽然嗅到另一股再熟悉不過的甜香,我悄悄回過小臉,但只見他原本背負在身後的手掌內,叫風拂起的衣袖間,不知何時竟多了幾枝雪白的梨蕊。

清香四溢,新鮮異常。

我轉下眼眸,悄悄自他的指間抽出一枝,一連揪了數朵,忙不迭地填進自個的嘴巴。才胡亂嚥了幾口,腦後,卻聽見響動。

我抱著梨枝,坐在堤岸上,好奇地扭過臉去瞧,待見到眼前的場景,卻不由得呆住。

天色竟好像透亮了一般呢,有七彩的雲霞,盛開在漫天之上。

那些雲朵上,密密麻麻站著的,非但有大大小小形容各異的神仙,更有全副鎧甲的天兵天將。

人數雖不甚多,耳畔,卻傳出山呼一般的聲響,那是他們向他齊齊跪拜的齊聲。

就在這些人的最前列,尚立了一名白衣男子,自始至終都不曾向他跪下,甚至連欠下身都不曾。雪白的衣袂隨風鼓動,低頭望著雲端之下的我,正擠眉弄眼笑個不歇呢。

我瞪大眼眸,差點被他噎到,指尖用力握著手心內的枝條,他的模樣,青痕化成灰都認得。

他竟然是玉帝呢。

他似乎笑了下,順手將手中的梨枝扔給我,點頭應道:「都起來吧。」

那些原本跪倒的神仙們,聞聲一個個爬起身。有些人,身子雖已然立起,腰背卻越發俯低了下去,一面還偷偷用衣袖擦著腦門上的冷汗。

只見玉帝回身朝其中一個手執仙杖鶴髮童顏的老傢伙使了個眼色,那人即刻步出隊列,俯身再朝河堤上的他拜了數拜,揚聲道:「小的,見過帝尊。帝尊——」

他卻一揮袍袖,即刻打斷他道:「我知道了,無需爾多言。」語氣雖尋常,卻是再冷淡不過。

那人賊溜溜地瞧了一眼自個身旁的玉帝帝尊,又偷偷抬眼睨了我一眼,好像極辛苦般,硬是嚥下了後面的言語。雖說是在一旁斂眉低目,但那副神情,瞧著不情不願得緊呢。

「岐華,我正好和幾位仙家路過此處,老遠就瞧見你的鑾駕,我明明叫他們不要打擾你,可他們這幾個偏偏不敢輕慢。」

「哈哈哈,都怪你平常對他們約束太緊,嚇破了他們的膽。」

「白水,你平素的性子最平和,你說是麼?」

他身後的女子這才慢慢移出,駕了一朵祥雲,徐徐落至他跟前。

白衣勝雪,烏髮如雲,清麗的嬌顏之上,含了一抹最柔和安靜不過的淺笑,就在他面前的柔波上,朝他徐徐跪倒,輕聲叩拜道:「瑤英,參見帝尊。」

清風拂起他青色的衣衫,他淡淡地笑了,只當瞧不見面前的玉帝一般,點頭笑道:「起來吧。」一面說,一面俯身接過她朝他伸出的指尖,那語氣,分明是溫柔憐恤之意。

我皺下小臉,歪過腦袋,在他身後一眨不眨地瞧著他們的形容。

她卻望著我笑了,好像一副極高興又極欣慰的模樣。

我握緊自個手內的梨枝,握得手心生生地疼,扭過小臉佯作去瞧遠處的鸞鳥,故意不看她呢。

腦後卻傳來他的笑語:「看來今日玉帝好雅興。」

「哈哈哈,哪裡哪裡,我哪裡比得過冥帝一半的閒情!爾等說是不是?」

但,那些人聽了,腰身已是俯得愈發低了去,一個個,不停試著頭上仿似永遠擦不淨的汗膩,根本不敢拿正眼瞧他。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01:22

第十六章 一坨泥團

玉帝一面托著自個的下巴,一面好像才剛瞧見了我一般,瞪大眼眸,饒有興趣地將視線從他身上移向我。

「這位小……是——?」

他一笑,卻不應。背負著雙手,玉立在那些隨風輕拂的楊枝下,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眸也隨著玉帝落在我身上。

可是,那些雲朵上的大小仙家們顯然已經按捺不住了。其中有幾個伸出衣袖,一面用手指著我,一面才要像在花朝節上那般出言斥責我,眼角餘光再瞧瞧我身旁的他,一個個愣是強忍著又再放下。

面前的瑤英公主,卻朝我俯下身來,在我面前柔聲教道:「青痕,該去拜見玉帝帝尊才對。」

我手握著我的梨枝,身子往後挪了挪,繃緊了小臉,一本正經地瞧著雲端之上的玉帝。我不喜歡她如此靠近我呢。

他也正朝著我笑,挑著一雙眉毛,笑得得意異常。

可是他明明早就認得青痕,此刻,卻故意裝作不認識我。

瑤英見我不動,只得彎著纖腰,朝我略略又加重了語氣低道:「青痕?」

我只當沒瞧見她,歪過腦袋,故意繞開她堵在我面前的身影,去瞧她身後的他。他似是一早料定我會去瞧他,緩緩掉轉過視線,似笑非笑地看著別處的堤岸。

青痕並不笨,我當然知道要拜見玉帝,可是,我一聽見她叫我做,我心裡就百般不樂意呢。

我心內氣惱得緊,強忍著心頭的嫌惡,只用眼角餘光,斜睨了她一眼,一面手忙腳亂地爬上岸去。

登時,所有人都一齊瞧見了我羅裙之下的那隻小小丑醜的魚尾。

一時間,滿座嘩然。

那些齊刷刷的眸光中,什麼樣的形容都有,卻都是強抑著,明明寫在臉上,卻又故作高深莫辨。

這些眼光,青痕五百年內早就識得,又豈會瞧不出?

我只顧低頭忙著我的魚尾,輕捻指尖,默念著自個心內的咒語。這一次,青痕居然極爭氣呢,居然一蹴而就,一次就變成了一雙雪白嬌嫩的腿足。

我沾沾自喜地抬起小臉,才要轉身,身後,果真又傳出她呱噪無比的痛惜之聲。

「青痕?」

我聞聲回頭,她居然又拎著裙裾往前挪了小半步,似是要追來的模樣。嬌美的容顏之上,俱是再分明不過的擔憂。

我不禁怒從心起,強忍著週身一陣緊過一陣的痛楚,蹲下小小的身子,撿起自個足下的那一坨泥團,隔了四五步有餘,用力朝她砸去。

臨出手之前,我特意抬眼偷偷去瞧他的形容,這一次,青痕並未直接擲向她的身形,而是直奔她足下的衰草而去。

週遭,萬籟俱靜,就連樹下的清風,也彷彿被我驚得戛然而止。

眼前,是泥巴四濺而起的狼籍,濺得她滿身滿臉。耳內,是泥塊落地粉碎的重音,落於堤岸之上,倒仿似落入了人心內。

污了她雪白的衣衫不說,更污了她皎潔如月華的素顏,就連柔軟的髮髻之上,也濺了許多個泥點。

那些高矮胖瘦不齊的仙家,差一點沒將自個的眼珠子瞪得掉下來,一個個目瞪口呆一眨不眨地低頭瞧著我。

最先出聲的,還是那位立在雲層最高處的玉帝。只見他擊掌俯身大笑不止,一面笑,一面還環顧自個身側的大小仙家,好像要他們也一起跟著他附和。

「哈哈哈,這位小……鯉魚精確實很有幾分趣味,連我瞧著都忍不住動心,冥帝覺得呢?」

我順著所有人的視線,悄悄抬眼去瞧他。

他卻淡淡笑了,那副形容雖是笑,卻足以讓天地山川都為之變色。

第十七章 懲戒

天搖地動,頭頂的垂楊隨著驟起的狂風,拍打著人的衣衫。就在他身後,墨靄慢慢散盡,漸漸顯露出暗紅色的光與影。

原來,方纔的那些個夜幕深處,竟同樣密密麻麻佈滿了全副鎧甲的冥將。

原來,這便是玉帝方纔所提及的他的鑾駕。

有數道刺目的電光,自那些冥將的衣袖中凌空落下,再匯聚成一束堪比日頭一般耀眼的強光,直奔玉帝身旁那位手執仙杖曾對他出言不遜的老傢伙而去。

不過是眨眼間,只聽那人應聲而墜,斜斜自腳下的雲彩上栽落,身子剛落至河面,即已化為飛灰。

餘下之人,早已嚇得身如篩糠,面如土色。更有幾個竟然站都站不住,一個趔趄跌坐在雲上。

他緩緩再回過身來,面無表情地掃過我。

我只覺自個的身子一緊,頃刻間,似有一道一道的繩索將我從頭到腳緊緊縛住。

未及我掙扎,隨著其中一位冥將的手勢,我已然被他掌心的勁力,重重摁倒在玉帝的足下,就好像我真是在朝他三跪九叩一般。

更多的光電不停擊下,擊在我小小的身軀之上。每擊一次,青痕就痛得一縮,那種鑽心之痛,比起當日的剝鱗之刑,幾乎分不出輕重來。

我痛得想叫,卻似被什麼東西死死封住了喉嚨,根本發不出一絲聲響。

腦後,傳來他淺淡的沉聲,再平淡不過地接道:「玉帝還滿意麼?」

我拚命昂著脖頸,仰起小臉,望向自個頭頂之上的玉帝帝尊,只盼他能心存一念仁慈救下我。

他先前不是認得青痕麼?他和他雖同樣是至高無上的帝尊,許多時候,卻遠比他要和氣許多。

那些電光映在他白色的衣衫上,閃出最刺眼的光芒。他也在低頭瞧著我呢,一副平靜的面容之上,看不出一絲憐惜之意。就連原先的那副笑容,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身後,他的聲音又再傳來,聽來隨性尋常至極,不帶絲毫暖意:「既然諸位如此好奇風某與這妖孽之間的糾葛,玉帝可有興趣當著這些人的面,聽風某再細述一遍?」

他又叫我妖孽。

愈來愈多冰冷的水滴,飛濺在我身上,我輕輕扭過小臉,去瞧他身側的水幕。

就在那些由風浪堆砌的高牆之上,分明映出九仙山的最高處,那一座山之巔,那一方三生三世石。

樹影搖曳的薄靄間,影影綽綽,赫然立著當日的玉帝、師傅和青痕。

玉帝仿似猛然間被驚醒一般,驀地朝他擺著手臂,乾笑了數聲道:「毋庸毋庸,今日時辰已然不早,我看大家還是早些散了吧?」

一面說,一面大笑著往後便退,臨走,還不忘用掌力推倒了那堵水幕。

他嗤笑一聲,背負雙手,傲然玉立在河堤之上,任憑玉帝將那幕水牆卸去,就好像不曾瞧見青痕一般。

風浪漸漸止了,我身上的束縛也漸漸鬆去。

我低頭瞧著自個身上原本就襤褸的衣衫,此刻,它又被我方才吐出的血漬染得污穢不堪。我輕輕沉入水下,往河谷的最深處沉去,生怕弄出一絲微瀾,叫頭頂之上的人瞧見我。

有人在輕喚我的名字呢。

卻並不是他。

也不會是他。

我握緊小手,將自個藏在河谷深處一塊巨大的怪石背後,緊緊抱住胸前的巨石,將小臉埋在石縫內



第二輪有獎競猜答案(對娜文的理解很有益哦)

2010年12月19日00:03

某娜:《懲戒》這一章內,風岐華為麼要懲戒小鯉魚?有獎競猜哦,有猜中的,今日偶就2更。這一次,某娜不再提示了呢!!!!

諸位小鯉魚童鞋:……

(其下省略了一萬字……都是各位小鯉魚的猜想和臆想呢,某娜實在無力再一一貼,都看見了呢,回復多的小童鞋,某娜糊你滿臉口水,哈哈哈……)

=================================================

某娜給出的答案(並不一定正確):

從風岐華的角度來看,首先,他和小鯉魚大晚上的,雖什麼都沒做,但他丟下公務和一隻地位最卑下的妖孽在這河堤上,不管做與不做什麼,已然無需再多說任何言語,那些神仙都心知肚明。

他很尷尬,那是一定的。

而玉帝不依不饒,他也只能隱忍,那也是必然的,所以,他才有一開始的淺淡處之。

因為他隱忍,所以,他沒有對那位對他不敬的老傢伙斥責,也更談不上出手懲戒。

雖然他知道那老傢伙明顯是玉帝指使的,他也認了。

而小鯉魚按照法則,是必須要拜見玉帝的。但,這個小傢伙因著白水的多事而公然悖逆。彼時,他同樣不過一笑,沒有發作呢。

一個未修煉成成人形的妖孽見了玉帝帝尊,公然視而不見,那些神仙當然看不下去,剛剛想要指責小鯉魚不懂規矩,可是想想又不敢造次。

小鯉魚是他的人,他知,玉帝知,那些神仙都知。

可是好了,接下來,小鯉魚童鞋扔了一坨泥巴砸在白水的身上。誰人都知道白水是他的未婚妻,此時的他,無論作為一個男人還是帝尊,都是陷入了恥辱的兩難境地。各位試想一下,好比他的小^三當著眾目睽睽的面,欺負了他名正言順的未婚妻。而更令他難堪的是,他的下屬和對手都眼睜睜地看著,看他的笑話,看他如何處置,他此時必須要有所處置吧?各位說是不是?

一個地位至尊之人,卻不得不忍受如此之羞辱尷尬的境地。白水是導火索,他明白;小鯉魚是惹禍精,他也明白。

所以,他需要轉移公眾的視線。

他這才變了色。

第一個下手懲治的,就是那個先前對他不尊的老傢伙,他直接殺了他,給玉帝一個下馬威和還擊。

隨後,他採取讓小鯉魚向玉帝跪拜的方式,來懲治她。(貌似這二者犯錯的程度相類,一個判了死刑,一個卻是有期?)

他當時還反問了玉帝一句:「玉帝還滿意麼?」

這句話,擺明了是說他方纔所為不過是為了要給玉帝一個交代,這才懲戒了自己的人。(哈哈哈)

他殺了那個上神,卻只是打傷了小鯉魚。而且,他並沒有用」她侮辱了白水「的咎因來懲治她,而是教訓她須要按著法則拜見玉帝。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某娜擊掌贊一個先)

然後,他再一次反擊。

用那幕水牆告訴玉帝和諸神,他和小鯉魚的糾葛,他們腦中正臆想著的糾葛,始作俑者正是爾等面前道貌岸然且正在幸災樂禍的玉帝童鞋。

最後的競技結果是:風岐華童鞋成功扳回一局,玉帝童鞋落荒而逃。

貌似沒有一個小鯉魚童鞋完全猜對呢,所以,今晚就一更?

第十八章 何處不相逢

天色已經漸漸大亮了,頭頂之上,除了嘩嘩的流水之音,已再無其他。

我悄悄自水下探出腦袋,前後左右東張西望了半天,但只見寬闊的河谷之上,堤岸兩側隨風飄蕩的垂楊枝條間,又只剩下青痕一個活物。

我心內難過,垂下腦袋,用掌心捧了滿滿一手心的河水,胡亂潑向遠處。

但,水花還未及落下,空蕩的天地間,已隱隱有一把低沉的嗓音凌空響起。

我驀地自那些漣漪中支起身子,抬頭望向自個頭頂的天穹,可是那裡除了有幾隻飛鳥和雲朵飛過,再無半點蹤影。

可是,青痕不認得回去的路呢。

我猛地再扎進水底,急急擺下魚尾,顧不得週身的傷處,一口氣往前游去。

不過才游出數十里,青痕的氣力便似要用盡,且越往前行,兩岸的水道也變得越來越狹窄。面前,已剩下一條淺淺的溪澗,再要前行,已再無去路。

溪岸上,那些趕集的凡人絡繹不絕。間或有一陣又一陣的歡聲笑語朗朗響起,仿似一個個都有著天大的喜事。

我心內好奇得緊,躲在近岸,自幾枝焦黑的枯枝背後,偷偷往那些人臉上瞧去。青痕長這麼大,還從未到這些凡人的集市上行走過呢。

就在距我不過十步之外,正開著幾從淺色的野花,小小的骨朵上,尚帶著未干的夜露。

我不覺嚥一口口水,屏住氣息,往前又爬了幾步。

一面將自個藏在那些低低的衰草中間,一面捻動指尖,徐徐將衣裙下濕漉漉的魚尾變幻成人的雙足。

骨碌碌的眼眸,絲毫不敢有懈怠地盯著遠處的行人,悄悄伸出手去摘。

有裊裊的煙霧,自那些擔夫的爐灶中溢出,更有一些衣著光鮮的年輕男女,夾雜在這些販夫的中間匆匆路過。

其中一個身段高挑膚色白淨的,眉眼之間,瞧著竟有些與當日的張瑞文相類,比起他還要俊上幾分呢。

我坐在草叢中,一面揪著那些野花往自個嘴巴裡面送,一面目不轉睛地瞧著遠近經過的紅男綠女們。

才啃了四五朵野花,青痕猛然間瞪大眼眸,再用力揉下自個的眼睫,剛剛那一個玄色的高大身影,看著竟活脫脫是玄蛇的背影呢。

我忙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一路小跑著奔過去,只當對週遭那些鄙夷詫異的眼光

視而不見。

只見他俯下身,在一個懸著許多折扇的攤販面前停下,隨意撿起一把墨色的骨扇,在手中徐徐展開。

手心內的花束,早被我攥得凋零殆盡。

我並不敢上前,隔了三五步,立在那些來往不絕的人群中,抱著手中被我揉成一團的花束,一眨不眨地仰著小臉望向他。

青痕原本也想忍住,可是這一刻,青痕再見到他,竟再也忍不住心內的歡喜,從心頭一直到嘴角,竟然忍不住都笑開了花呢。

他期期然轉過身來,擲了手中的扇子,含笑的眸光就在那一瞬間對上我望住他的眼光。

我猛地收住笑意,換成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隨意丟了自個手內的殘花,好像從沒有瞧出他一般背過身去,佯裝去瞧我近旁的那些個陌生人。

瞧了有片刻,這才回過小臉,一邊得意異常地轉下眼眸,一邊大言不慚地朝他格格笑出聲。

玄蛇精呢。

可是,他卻好像不認識我一樣,仔仔細細地再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好笑道:「這位小友,在下認識你麼?!」

我被他問得愣住,一雙眼眸瞪得溜圓,小臉上的形容也隨之慢慢繃緊。

他低頭望住我,饒有興味地抄起一雙手臂,忽然間笑得咧開了大嘴。

「喲,我道是誰,原來是小鯉魚哇!」

「咳咳咳,小鯉魚,我說你怎麼你穿成這樣?你可不能怪我貴人多忘事,你瞧瞧你自個這身衣衫……咳咳咳,恕在下實在眼拙,一時竟沒能認出是你。」

青痕並不笨呢,他這副形容,分明是在笑話青痕的衣衫襤褸。

我握緊小手,狠狠朝他瞪回去,一張小小的臉龐已是氣得滿面通紅。

第十九章 喜歡與不喜歡

他的眸光再落在我的雙足之上,嘴角彎出一抹促狹的笑意,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

我順著他的視線去瞧,但只見原本濕漉漉的雙足之上,不知何時竟沾滿了污淖不堪的塵灰。

青痕一向極愛惜自個的容貌,也極愛乾淨,我低頭瞪著它瞧了半日,心內氣惱不已,強忍著痛,連連頓足。

可是我越頓足,那些濕泥就愈發滑膩顯眼,再加上這一身破衣爛衫,這副形容,根本已與集市上的乞兒無異。

我佯作鎮定,滿不在乎地昂起自個的脖頸,不過斜睨他一眼,只當自己滿不在乎呢。

他長得那麼醜,青痕才不怕他笑話我。

他的腰間依然繫著那只酒囊,裡面,隱約飄出淺淡的酒糟之氣。掃一眼週遭的人群,這才回過臉來向我笑道:「怎麼,小鯉魚,你找我有事?」

我被他問得有些心虛,垂下眼睫,佯裝去瞧面前那一把又一把的折扇,不敢與他目接。

他解下酒囊,仰頭喝了一口,自顧自朝前走著。髮絲垂在那件玄色的衣衫之上,看著竟也有幾分俊俏呢。

我歪下腦袋,正遲疑著要不要追過去,卻見他正停在數步開外,回身朝我笑道:「還不走?」

我登時喜笑顏開,強忍著足下的尖銳之痛,小跑著追至他身後。

日頭已經上了三竿呢,面前的石徑之上分明映著他高大的身影,也映著我緊隨其後的小小身影。

一前一後,行在那些凡人的街市之上,每過一處,我都忍不住駐足,小心地用小手去摸那些在我看來極新鮮的物什。

每每此時,他都會立在前面不遠處,一面飲著他手內的美酒,一面若有所思地望住我。

我忽然尖叫一聲,整張小臉都放出光來,就在青痕面前,掛著那麼多簇新的羅裙呢,其中有一件淡粉色的,尺寸式樣都極合我心意。

他慢慢踱步過來,用自個手內的酒囊一下打落我猶在摩挲著羅衣的小手,含笑朝那位怒目圓睜的店家點點頭,一面從袖內掏出幾個碎銀,交與他。

我格格笑著,剛想脫了身上那一件換上新衣,才脫了半隻衣袖,卻見他哈哈大笑,俯下身附在我耳畔低道:「小鯉魚,你那個男人竟沒教過你什麼是廉恥?」

廉恥?我似懂非懂地睨他一眼,只顧滿心歡喜地低頭瞧著我手內稀罕的寶物,根本沒心思搭理他呢。

他不懷好意地怪笑數聲,再仰頭飲了一大口酒囊內的美酒。

「還不快走?」

他在叫我呢。

我抬起小臉,抱著衣衫,緊步追上他。

原來,他帶我去的地方,不過是這街市的盡頭。面朝一泊湖水,寥廓浩淼,卻無風

不起浪,無波亦無瀾。

我縱身躍下水中,幾下將自個身上的那一件剝淨,再換上新衣。

他坐在樹影下,將手中的酒囊一飲而盡,轉眼又從袖中取出另一隻精緻的酒器來。

我攀在他身側的近岸,好奇地歪頭去瞧。細長的酒瓶之上,有嬌艷的梅花,盛開在潔白的瓶身上,瞧著煞是動人。

他低下頭,朝我揚一揚手內的物什,那副神情,分明是在笑話我。

「要不要來一口?」

「小鯉魚,我知道你愛乾淨,這一瓶,我還沒開封。」

我往後縮了縮,故意又遠離了他一點。眼前,清晰現出他在那只遊船上與那位綠衣女子之間奇怪的飲酒方式。

我略微紅了小臉,脆聲應道:「青痕討厭這些酒氣呢。」

每每一聞到這些酒氣,青痕便會想起那些在桃花溪內嘔吐的腌臢之人,青痕才不要喝他給我的東西。

他咧開嘴巴,不屑地一笑,輕輕摘去了手內的瓶嘴。

「小鯉魚,你一個人?」

「玄蛇精。」

「怎麼?」

「你喜歡船上的那個女子麼?」

「不喜歡。」

我瞪大眼眸,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可是你親了她,還——

「怎麼,青痕想知道什麼?」

「玄蛇精。」

「嗯。」

「你很喜歡親她對不對?」

「哈哈哈。」

他俯下身子,用手內的瓷瓶一把攬過我的腦袋,黝黑的臉龐貼在我面前,湊到我嘴巴跟前,低低笑道:「我也想親你,鯉魚精,你要不要嘗下我的滋味?」

第二十章 隨行

他咧開的唇齒間,散溢著淡淡的酒香,味道竟不似先前那些在桃花溪內嘔吐的酒鬼那般難聞。

我不覺好奇得緊:「玄蛇精,你也喜歡親親麼?」

「青痕喜歡?」

青痕喜歡呢,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張瑞文親我的味道,滿嘴都是令人作嘔的人肉氣息,親得青痕一連許多時日都嚥不下一朵梨蕊。

「玄蛇精,你喜歡青痕好不好?」

「小鯉魚,我為什麼要喜歡你?」

曾經,有另一個男人也曾經對我說過這句話。

小鯉魚,我為什麼要喜歡你?

小鯉魚,你看好。

如果有一日,你看見另一個男子也像幻境中這般對待你,就表明他喜歡你。

可是,岐華,你說的並不儘是。

你當日讓我眼見的那一幕一幕,你既對她做過,也對青痕做過,就連玄蛇精也曾經對晚娘和那位綠衣女子做過。

可是玄蛇精始終說他不喜歡她們,你說你喜歡青痕,卻不是我想要的喜歡。原來,非但喜歡與否之間會失之千里,就連喜歡與喜歡竟也有大不同。

你喜歡的不過是親親,還有男女之間交合的美妙滋味。

「鯉魚精,你哭了?」

頭頂上方的天穹,頃刻間,堆滿了黑壓壓的烏雲。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劃破長空,也驚起了千層駭浪。

—文—我將自個沉入水底,不讓他看見我的眼淚。

—人—眼角餘光,透過暗沉的波瀾,偷偷去瞧堤岸上的倒影。只見他正默然立在彼處,面孔上原先的戲謔早已不見,先是抬眼若有所思地看向漫天的巨變,再低下頭,瞧著我藏身之處的水波。

—書—豆大的雨點自天際傾倒而下,濺起一圈一圈的漣漪,也打濕了他的衣衫和髮絲。

—屋—那一日,他竟不曾離去,買了許多瓶酒來,好像一個木偶般靜靜坐在堤岸前。一口一口喝著他手內的美酒,直到那些大大小小的酒器,堆滿了他的身側。

有嬌艷的朝陽,慢慢自遠處升起呢。

我悄悄自水下探出腦袋,隔了好遠,歪頭看向他。

他扔了手中的最後一瓶酒,徐徐自地上站起身,黝黑的臉龐之上,掛了一抹奇怪的笑容,朝我伸出一隻長臂。

我猶疑了好一會,這才心虛地擺下魚尾,磨磨蹭蹭地靠過去。

初升的日頭裡,他的面容也透出一層淡淡的紅暈,蹲下身子,低頭向我輕道:「青

痕有眼淚了?」

我仰起小臉,有些沾沾自喜地點點腦袋。

他的視線再落在我小小的身子上,炯炯如電,卻又含了幾分小心,低道:「這些淤青都是那個男人給你的?」

我低頭瞧一瞧自個,剛想狡辯,待看見他的眸光,終是一點一點漲紅了小臉。

有幾隻飛鳥,低低掠過青痕的頭頂呢,我扭過脖頸一路望過去,只當沒聽見他方纔的問話。

腦後,卻傳出他的嗤笑聲。

「又是一個蠢貨。」

我登時轉過小臉,自水中支起身子,怒目圓睜,朝他狠狠瞪過去。

他仿似無奈地搖下頭,抱緊雙臂,低頭望住水中的我,哂笑了一聲再道:「小鯉魚,你想清楚。我玄蛇此生不會再喜歡任何人,我和那個男人一樣,給不了你任何東西。你最好離我遠點。」

我滿不在乎地應聲接道:「我也討厭你呢。」

他笑:「是麼?」

話音未落,人已經大步而去。

我在他身後眼睜睜地瞧著他的背影,心內竟難過異常。青痕獨自在桃花溪內活了五百年,卻從未像此刻這般害怕一個人上路。

我想也不想,幾下爬上近岸,胡亂變出一雙巨足,就朝他奔過去。

遠近的樹葉都已經枯黃了呢,那些樹枝間的晨霧,也正隨煦暖的艷陽一點一點散去。

就在一棵金黃的銀杏樹的枝葉間,他緩緩回過身來,睨一眼自個身後的空曠處,黝黑的面孔上,俱是抑都抑不住的笑意。

他在笑呢。

我抱著面前的樹幹,自一棵纖細的小樹背後探出小臉,得意異常地朝他轉下眼眸,再格格笑出聲。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04:51

第二十一章 消失的寶物

颯颯的秋風,好像轉眼間就吹落了枝頭的黃葉呢。

很快,便再看見皚皚的白雪,覆蓋著江水上一路順流而下的小舟。天上一輪圓月,照得江水好像白雪一般閃閃發光。

我坐在船舷之上,一面用小小的魚尾輕輕敲著身下的水波,一面低頭忙著捏我手心

內的泥偶。

身旁的甲板上,放著才剛捏成的那幾個。

一雙小小的手掌,叫入夜的寒氣凍得通紅,不過,青痕並不怕冷呢。

髮絲,衣衫,臉龐,最後才是眉眼。

我高舉著手內的物什,就著皎潔的月色,瞪大眼眸,仔細端詳了半日,越瞧自個心內越歡喜得緊,埋頭當個寶似得小心再細細雕琢著。

身後,飄來再熟稔不過的酒糟之香。

「捏成了?」

我得意異常地朝他揚一揚手中的泥偶,今晚,他遠比往日要早回船一個時辰,月亮都不曾落下呢。

「他就是那個男人?」

我瞪他一眼,垂下小臉,指尖輕輕撫過他狹長的眼眉,一面脆聲應著:「赤霞呢。」

「誰是赤霞?」

我含笑斜睨他一眼,故意用身下的魚尾拍幾下弦板,就是不應。

「這一個呢?」

這一個,青痕原本想要捏成師傅的模樣,可惜我費了許多氣力,卻始終捏不好他的長鬚,只有那副溜光的腦門倒有幾分神似。

「哦,青痕今日還多捏了個女子?」

我瞧見他隨意握在手中的樣子,心內登時有了計較。這一個,青痕前後捏了許多次,始終只有最後這一次的身段和臉盤,與綺霞最肖。

我剛想伸手去奪,他卻故意一縮手,我登時急了,三下兩下爬上甲板,小手用力揪住他的手腕。

他低頭瞧著自個被我攥住的肌膚,隔了許久才低道:「鯉魚精,你身上的刺呢?」

我即刻鬆了手,呆呆望住他,忽又不死心地伸出一個小手指,輕輕劃下他的手心。他一動不動,默然抬眼瞧著我,卻不說話。

青痕身上原先的刺,果真沒有了。

「鯉魚精。」

「那些刺是他給你的?」

我一把搶過他手內的泥偶,背過小臉,裝作去瞧自個身下的水波,只當充耳不聞。

他輕輕拍一拍手掌,好像是要撣落灰塵般,一邊大喇喇地站起身,一邊低頭含笑拋給我一句:「鯉魚精,看來你很喜歡渾身長刺?」

我猛地回過身來,擰緊小臉,凶巴巴地向他道:「我討厭你!」

「哈哈哈,好好好。」

「可是你再討厭我也沒有用,那男人不要你了。」

話音未落,人已大步而去,那股濃郁的酒香之氣,也隨之一並慢慢消去。月色如銀,映照著奔騰的江河,也照著他踏浪而去的高大身影。

簇新的衣衫下,青痕的左胸處一陣又一陣鑽心的痛楚。足下的小舟隨風搖晃,髮絲也叫風輕輕鼓起,夜闌如水,瀲灩的波光中,分明映著我小小的倒影。

岐華,好痛。

你在對我做什麼?

我要你從此之後,只屬於我。

我垂下脖頸,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個手心內的小小泥偶。

她也正朝我笑呢,彎彎的眉眼,翹起的嘴角。

綺霞。

青痕直到今日才懂得,你為什麼會喜歡滿嘴人肉氣息的張瑞文。原來,當你喜歡一個人,就連他給你的長刺,也會變成世間最稀罕的寶物。

第二十二章 偷來的浮生

北風,愈發刮得緊了去。

我握著手心之內的泥偶,縱身躍入河谷深處。

那一夜,玄蛇精一夜未歸。

待到他清晨歸來,卻見我獨自坐在堤岸邊,強忍著心內的幸災樂禍,在那些叫冰雪妝成銀條的垂柳間,歪頭望向他。

就在他面前百步開外,一方陡峭的巨石正傲然矗立在江河中央。而在巨石的兩側,一塊一塊,俱是已經支離破碎的木板殘骸。

那是我與他寄身了許多時日的小舟呢。

他移回視線,落於我身上,但,未及他開口,我已然指著那些碎裂的木板向他道:「風太大了呢。」

他不動聲色地應道:「說起來,昨夜的風浪是有些大。不過觸礁時,青痕人在哪裡?可有受傷?」

我得意洋洋地朝他晃一晃腦袋,想也不想,即脆生生地應道:「青痕正藏在水底呢!」

他點點頭:「哦,原來青痕一早就料到船會撞沉,已經將自個藏在了水下。」

我驀地支起身子,一雙眼眸瞪得溜圓,整張小臉紅一塊白一塊,才要回嘴,心內硬

是掂量了數個來回,終是強忍住。

自此之後,也是自那一日起,他再也不曾夜不歸宿。

起先的那幾個月,每每不過相隔三兩日,他便會帶回一名女子。

再到後來,變成了三五日、六七日,到最後,往往要相隔十數日,他才會原形畢露。

那一個個被他帶回的女子,每一個,都無不比青痕要美貌許多倍。一個個,裝束有濃有淡,手段伎倆卻和當日桃花溪內的鯉魚精們相差無幾。

看著她們一個個貌比天仙的樣貌,看得我心內每每嫉妒得緊。

為了怕我壞了他口中所謂的好事,每每此時,他便將青痕早早趕至岸邊,讓我獨自坐在岸邊等他完事。

和暖的春風已經吹開了兩岸的花樹呢,一樹一樹,在我頭頂散溢著撲鼻的香氣。

我悄悄將自個沉入水底,躡手躡腳潛回甲板下方,生怕驚動了身旁那些猶在沉睡的笨魚。

一點一點,再自水下探出腦袋,小手輕輕攀住船舷,支起身子往船艙內張望著。

今日早起時候,我趁他不在,將他原本擱在艙內的幾瓶上好的美酒一齊倒了大半,偷偷再換成這船下的河水,為了再加重些氣味,我特地往瓶內又塞了一些渾濁的泥漿。

我擺下小小的魚尾,一副身子幾乎已經爬上了甲板,屏息窺向軒窗之內。

他正在笑呢,低頭抱住懷內的紅衣女子,果真又一次故技重施,撿起桌上的酒瓶,就要拔去瓶塞。

我只顧看得高興,才格格笑了一聲,已然猛地驚覺,忙一把摀住自個的嘴巴。

可,不過眨眼間,他已經飛身來至我跟前,一把提過我腦後的衣物,不由分說就將我扔出去丈餘。

只聽「噗通」一聲,就見我一頭重重栽入河內,一連喝了好幾口涼水。

我顧不得呼痛,按住自個的肚子,在水下強抑著不讓自個笑出聲。眼角餘光一直睨到他大步而去,這才悄悄又爬回原處。

攀住那船舷,支起脖頸,再咧嘴往內望著。

果不其然,他已經拔去了瓶塞呢,摟抱著懷內的佳人,低頭才飲了一口,差點沒嗆得背過氣去。

我尖聲叫著,怪笑著,樂不可支地連連拍打著自個面前的甲板。待眼見他大步而出,忙沉下身子,奮力往前逃著。

身後的水線,迎風破浪,一路迤邐而下。

那一年,那一月,青痕的心內原本如此難過,卻又雀躍如斯。

粉色的落花,落滿了河谷,頭頂上,有布谷聲聲詠唱的高聲。傳過了遠山,傳過了

近水,一聲一聲,響徹了那個春日,一朵一朵,映紅了水中的日月。

第二十三章 滄海

前面,又到了兩處水道的分岔口。每每此時,他都會停下船行,轉身無一例外地問我想去何處。

「此處往東,通往耿山;往西,則通往青要山。」

「青要山上多荀草,服之可以讓人美貌十倍百倍。」

「耿山險峻,多朱獳出沒,人見之即亡。」

「鯉魚精,你想去何處?」

我佯作不經意地瞄一眼面前的兩條河谷,指著東面的耿山方向,大叫道:「玄蛇精,我餓了呢。」

但只見不遠處的堤岸上,果真正開滿了素白的野花,好像織女才剛織出的素錦,鋪滿了人眼前。

他睨我一眼,慢慢掉轉了船頭。

未及他靠岸,我即猴急異常地爬上近岸,忙不迭地蹲下身子,胡亂揪著自個面前的花束。一面用力揪著,一面悄悄抬起眼睫,偷偷打量著一旁猶自立在船頭的他,生怕被他識破我的心思。

青痕,最愛惜自個的容貌不過,可是,江河入海,海納百川,這些字句,都是師傅教授的課業上歷歷所記。

青痕其實並不笨,那些功課,我大多記在了心內呢。

耿山,往去一千里,可以直入滄海。

青痕並不會騰雲駕霧,但,天河與滄海間每五百年都會有一趟竹筏往返,可以將筏上之人送往三界中任何去處。

青痕並不知道此去會不會遇見那五百年才可一遇的竹筏,可是,青痕如此想念他。

岐華,你忘了青痕了麼?

原來,想念一個人,即便是在人最最快活之時,也會愈加想念他的音容笑貌。

說來奇怪,自從我叫他掉頭去耿山那一日始,餘下的行程中,餘下的每一個岔道前,玄蛇精竟再也不曾問過我要去往何處。

一日復一日,經冬歷夏,我與他寄身的這一葉扁舟,亦隨波逐流,漸漸來至那一片無邊亦無際的滄海邊。

風浪愈發急了,他默然立在船頭,任憑那些風浪打濕了他的衣衫。

足下的海水,顏色比起他的衣衫來,還要深上數分,墨漆漆,好像世上最濃稠不過的墨汁。

疾風捲起我的髮絲,拂得我滿頭滿臉都是。我趴在他身後十步之外,手指費力地去夠船下的海水,想要看清自個指尖之上的水色。

原來,此處即是滄之海。

青痕清楚記得,那些書卷上還說:所謂滄海,在北海中,地方三千里,去岸二十一萬里,四面繞島,各廣五千里,水皆蒼色,仙人謂之滄海。

他已經有許多天斷了酒釀,每一日,不是獨自立於船頭遠眺,就是好像一座泥雕蠟像般靜坐在軒窗前若有所思。

「鯉魚精,你起來。」

腦後,果然傳來他的厲聲。自從我跟在他身後隨行那一日始,他還從未對我如此疾言厲色過,即便是那一日我因著棄舟毀了他的行船。

我心虛地仰起小臉,望向他。

此刻,天地萬物都好像已經入了夜,只有漫天的星子,猶在一眨一眨綻放著最微弱不過的光芒。

他低頭望著我,瞧了好半晌,才慢慢抬起衣袖,以手指著自個面前的海水向我低道:「你看仔細了。此處便是滄海,你須要以身躍入其內,才能知曉身下有無五百年一遇的竹筏。」

「不錯,你縱身入海之後,此時,如果真有竹筏在,無需你開口,它自會依著你的心意,送你上天入地,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境地。哪怕是瑤池仙境,陰曹地府,它也一樣不會讓你失望而歸。」

「但,如果你縱身入海,而此時,並無竹筏,等著你的,便只有最後一條路好走。」

「鯉魚精,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我被他臉上的肅穆嚇住,輕輕搖一搖頭。

他冷笑一聲,點頭再道:「等著你的,就只剩下灰飛煙滅,萬劫不復。」

「你還想一試嗎?」

「鯉魚精,你想好。」

「別說以我的功力,即便是兩位帝尊都在,一旦你縱身入海,任何人都救不了你。」

「青痕,還想一試麼?」

第二十四章 浮槎去

青痕,還想一試麼?

我歪過腦袋,小心翼翼地再問他道:「玄蛇精,灰飛煙滅之後,人也可以再轉世麼?」

他回過頭來,冷眼瞧著數步之外的我:「鯉魚精,你我都是妖孽,即便不曾灰飛煙滅,也不可能有什麼輪迴轉世之說。」

可是青痕就有輪迴呢。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心內暗自得意得緊,正想開口向他炫耀,卻見他正咧著大嘴朝我不懷好意地笑,那神情分明是笑話我方纔的「非分之想」。

我握緊小手,昂起脖頸,不甘心地再回道:「萬一青痕也有輪迴呢?」

他的那張黑面愈發黑了下去,朝我點頭應道:「青痕既然不信,索性自個試一下,不就全知道了?!」

我登時洩了氣,定睛瞧了他半天,硬是瞧不出一絲破綻。只得連吞了好幾口口水,佯作鎮定地繃緊自個的小臉,不讓他瞧出我此刻的氣短。

船下的風浪愈發大了呢,那些黑壓壓的浪頭藉著風勢,自遠處蜂湧而至,一下一下重重拍打著我與他身下的船舷。

我低頭睨一眼那些四濺開來的水花,悄悄收回雙足,往後又挪了挪,心內俱是再分明不過的失望。

岐華,青痕不過是想偷偷瞧你一眼就走呢。再說,我已經只剩下兩世的命數,加在一起才不過二百歲,萬一真如玄蛇精所說,這水下並不會有竹筏在等,萬一灰飛煙滅之後又不能再有輪迴,那青痕豈不是白白送了小命?

青痕,不要試呢。

我回過臉來,小臉上綻開花一般,滿是虛應的甜笑,一面指著來時的方向,一面討好地向他嬌聲道:「玄蛇精,我們回去好不好?青痕餓了呢。」

他怔怔地望住我,一動不動,半晌才接道:「青痕決定不試了?」

我強忍著心內的懊惱,佯作滿不在乎地只顧低頭看著我手心內的泥偶,只當沒聽見他的問話。

眼角餘光瞥見一方玄色的衣角,緩步移至我跟前,頭頂上,隨之傳出他略帶奇怪的悶聲:「鯉魚精,你想不想與我交合一次?」

我有些侷促地仰起小臉望向他,身下的羅裙內,竟有幾絲微微的癢意。

這一刻,就連這滄海之上的勁風,也都一併止了。

「鯉魚精。」

面前的那張面孔愈來愈近,愈來愈大,眼看著就貼到了我面前。這一次,他的唇齒之間並沒有一絲酒氣呢。

我突然沒來由地驚慌起來,就連小手都跟著不爭氣地打顫,就在肌膚相接的那一霎那,我突然怪叫一聲,用力朝他結實的前^胸^推去,想將他推離自個。

許是我用力實在太猛,所有力道竟好像都推在一堵銅牆鐵壁之上,非但沒能推動他分毫,就連我自個反倒吃不住力,一個倒栽蔥就往後栽出去。

就在我的尖叫聲中,好像只是眨眼間呢,等到我再低頭看向自個,卻發現身旁的甲板已然換成冰冷刺骨猶在不斷咆哮翻滾的海水。

我驚得差點背過氣去,拚命拍打著身下的海水,一面高聲朝他尖叫著,小臉上氣得鐵青。

「玄蛇精!」

「救我——」

……

話音未落,我小小的身子已經被撲面而至的一個巨浪蓋過,嗆了滿滿一大口鹹澀無比又黑不隆冬的海水。未等我再叫,只覺一股更強勁的力道席捲著我,就要生生往水下墮去,眼看著就要沒過頭頂。

我驚恐異常,一雙眼眸瞪得再溜圓不過,隔了那些浪頭,死死盯住他,恨不能將他一齊拖下水,生吞活剝了他。

他皺緊雙眉,一張黑面上,俱是青痕瞧不懂的形容。颶風鼓起了他的衣袖,上前一大步,將手中的船槳扔於我,差一點砸在我的腦袋上。

我氣得連聲怪叫,正要再向他發作,忽覺腳下一穩,好像有什麼硬物穩穩地接過了我的雙足,托住我一點一點自冰冷濃稠的海水中往上浮起。

原本漆黑如墨染的海水之下,突然間變成通紅一片,有數不清的星星,閃耀在我的週遭,一顆一顆,竟比那九天的星河還要奪目璀璨。

竹筏。

水底竟然果真有竹筏。

青色的竹枝,不過只有青痕的一隻手掌粗細,一根一根,捆紮在一起,細細編織成僅容一人立足的漂浮憑借。

我一時驚得失聲,低頭只顧呆呆地瞧著,待到會過意,整張小臉都已經發出光來。隔了洶湧的海水,一面頓足,一面扯直了嗓門朝他叫著:「竹筏,有竹筏呢!」

「玄蛇精!」

「玄蛇精,你瞧——果真有竹筏呢!」

「玄蛇精!」

「玄蛇——」

青痕只覺眼前驀地一黑,緊跟著腦袋「嗡」地一聲,等到再睜開眼睫,那句被我扯著脖頸叫喚出的「玄蛇精」三個字,竟猶未喊盡呢。

眼前,不見滄海,只有一泊再平靜不過的池水。

水波清澈見底,雪白的花蕊鋪滿了碧綠的池水,好像一塊上好的美玉。

遠處,是連天矗立的宮闕,一重一重,直接入雲霄。近旁,一簇一簇的玉樹瓊花,雲蒸霞蔚一般,開滿了雕欄畫棟。就連他足下所踏的青色石階,都好像是一條一條暗沉的青玉鋪就。

堤岸兩側,是密密麻麻兩排手執刀劍長戟全副鎧甲的冥將們,一個個怒目圓睜,好像即刻就要將我自水中拎出活剝了皮去。

池水盡頭,不過十步開外,正玉立著一個高大的白色身影。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身著白衣,素白的衣衫上,只在衣角處繡出青色的繁花,枝葉嶙峋,花枝相纏,華美俊俏異常。

我收了高聲,喃喃吐出口中那最後一聲「玄蛇精」的「精」字。

他好像沒聽見一般,臉上一副再淺淡不過的表情,辨不出半點痕跡。背負雙手,默然瞧著足下的我。

青痕的心口處跳得跟小鼓一樣,一張小臉燒得滾燙,我費力地昂起腦袋,想也不想,即手指著身後,向他脆聲道:「青痕——」

他挑起眉。

我嚥一口口水,強作鎮定地再接道:「青痕,原本不是要來此處,是玄蛇精將我推下的滄海呢。」

第二十五章 割捨

他側過臉去,睨一眼兩旁 的那些個凶神惡煞的冥將,那些人即刻嚇得收起了手中的法器,齊齊往後退去。不過片刻間,一個個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伸出小手,托起那些自頭頂的花枝上徐徐飄墜的花瓣,一朵一朵,好像冬日的雪芽呢,不一會便落滿了我的手心。

待到再歪過小臉,卻正好對上他一雙無波無瀾的眼眸。

我悄悄將那只握滿落花的小手藏在身後,輕輕擺一下已然打回原形的小小魚尾,一步一步小心往後退著。

原來,此處便是他的幽冥殿。

鼻尖處,俱是漫天花樹的清甜香氣,幾乎分不清哪些是出自花朵之香,哪一些又來自他的週身。

一步一步,一連退了許多步,都聽不見他喚我。

我垂下腦袋,避開他的視線,佯作去瞧水中的倒影。

瀲灩的水波之下,那只醜醜的尾巴上,赫然映著數道黑黑的印記呢。除了那些與生俱來的痕跡,還有一處一處小小的淤青,顏色雖淺淡,卻再也抹不 去。

浮槎還在等我呢。

我慢慢沉下身子,在沒入水面的那一刻,又扭過小臉,朝他綻開一抹笑靨。

「岐華。」

「這些花朵真好看。」

這些花樹,青痕連見都沒見過,顏色雪白得雖好像梨蕊,卻遠比梨蕊的香氣要清遠淺淡許多倍。就連青痕的髮絲上,肩上,都落滿了這些雪白的花 蕊。

我掉轉身子,一頭扎進池水深處,奮力往前游著。

才游了幾步,青痕再也忍不下那些切膚之痛,小小的身子痛得蜷起,躲在碧綠的水波之下,用力揉著自個的眼睫。

青痕先前竟不知道,原來人有眼淚,也竟是這麼累贅的麻煩事呢。

我猛地一下衝出水面,濺起了一池的水花,仰頭望向遠處青玉石階之上的他。

他挑眉望住我,身子既不動,也不語。

我歪頭外腦地端詳了他半天,小臉上,忽然間放出光來。

隨手就丟了手心內的花瓣,幾下游至他足下,攀住近岸,一眨不眨地瞧著頭頂之上的他。

這一次,他果真矮下身子,朝我伸出一隻長臂,手指輕輕撫上我腦後的髮絲。才撫了一下,就輕輕側過臉去,分明是笑了一下呢。

「岐華。」

「嗯。」

「我先前身上的長刺是你植下的麼?」

「是。」

我心內又是難過又是歡喜,小手緊緊攀住他的手臂,圓睜著一雙眼眸,小心翼翼地仰頭再向他道:「你將青痕身上的刺都去了麼?」

他再撫下我的臉側,低頭淡淡應道:「誰說的?」

我轉下眼眸,有些似信非信。

可是青痕身上的刺明明都不見了呢。

「怎麼,青痕喜歡身上長刺?」

我歪著腦袋,不確定自個回答「是」抑或「不是」才更妥當些,心內掂量了半日,一副眸光不免偷偷望向他的袍衫下。

他笑了呢。

「小鯉魚,你給我安分點。」

長指捻去一朵粘在我唇邊的花蕊,低頭朝我笑道:「我叫人送你回去。」

我握緊兩隻小小的拳頭,強作鎮定地繃緊小臉,假意去看那一朵一朵隨風而墮的落花,不叫他瞧出我的難過。

「怎麼,青痕不願意?」

「岐華。」

「為什麼你捏出的泥偶可以變出青痕,青痕捏了許多個綺霞呢,沒有一個能變出她的模樣。」

「你幫我再捏一個綺霞好不好?」

「青痕想她了?」

岐華,其實是——青痕長這麼大,遇見過那麼多妖孽,那麼多凡人與仙家,只有綺霞可以讓我想起你。而每一次再看見你,也都會讓我再想起她。

我知道你不會答應我,三界中,已經沒有人可以再還給我一個綺霞,即便你可以,你也不會為了我違背那些天則。青痕非但迷了路,再也找不回那片 山谷,就連山谷中的那些日月,青痕也再也回不去了。

岐華,青痕其實也好想念你。

可是我不會告訴你呢。

十步之外,已然有幾個冥將在靜靜等著他的示下,分明是要送我回去的模樣。

我神氣活現地扭過小臉,用眼角餘光斜睨著他,一點一點,慢慢自他的臂彎間抽離身子,再輕輕擺下魚尾,在水中緩緩轉了最後一個圈,用力記著眼 前所歷的一物一景。

「青痕。」

「想不想忘了我?」

那幾個冥將正緩步走向我呢。

我只當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低頭撿起一朵漂浮在水面之上的落英,高高舉在手中,只當正仔仔細細瞧著它花心內的銀絲。

浮槎去,浮槎歸。

岐華,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青痕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我輕輕擲了花瓣,垂下脖頸,心內默念著咒語,但只見水中的魚尾就在他面前幻變出一雙醜陋無比的巨足。

我瞧也不瞧他一眼,輕捻指尖,再從頭念一遍咒語,這一次,我果真變出了一雙大小合宜的纖足呢。

我伸出手臂,再費力地爬上青玉長階,跟在那幾個帶路的冥將身後,一步一步,頭也不回地向遠處行去。

眼前繁花似錦,足下的玉石台階之上,被我灑下了一路濕漉漉的水漬。除了那些水漬,還有一道一道自我的衣袖內滑落的粉色魚筋,綿延不斷絕,隨 著我細細的足印,一路往前。

但,再長的魚筋,也會有盡頭,我輕輕鬆了手心,那最後一段牽扯,終是自青痕的指尖失去。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05:50

第二十六章 敗陣

身後的宮闕高處,傳來一陣一陣裊裊的仙樂,甚至,還可以清晰聽見有仙娥調弄歌喉的飄渺之音,伴著高空中一聲一聲鳳凰鳥的歡鳴輕叫。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青痕其實很想悄悄轉過小臉再看一眼他的模樣,青痕其實也更加捨不得那些被我故意落在身後的粉色魚筋。

許多個夜晚,天上月華似水,我獨自坐在岸邊,垂著脖頸,一遍又一遍仔細端詳著自個手心內的粉色物什。鼻尖處,那股淡淡的清香之氣,就好像他還在我身邊呢。

面前,就是長階的盡頭。

我的雙足剛剛踏離了那最後一道玉階,原本雲起雲湧的雲海深處,竟果真浮出了那只來去無影的浮槎。

青痕要回滄海呢。

我才要踏足上去,只聽耳邊劃過一道呼嘯的風聲,割得人心內生生的疼。隨著那些一陣緊似一陣的風聲,隨之而來的,更是一聲又一聲「撲簌簌」的連續響動。

我突然一陣沒來由的驚慌,猛地掉轉回身子,瞧向被我棄在了身後的魚筋。

但只見——那一根一根青痕心愛的寶物,正藉著風勢,急促地回捲入他的掌心之內,就在那雲舒雲卷的天穹之上,彎成了一道一道的虹彩。幾乎與此同時,他的長指間已然變出了另一件刺眼的物什。

不過是一眨眼的須臾,其中一根魚筋,就已在半空中被那一束又一束凌厲的寒光挑落,就在我眼前,眼睜睜碎成了星星點點的形狀。和著花樹間的落花,如花雨般飄落。

我尖聲叫著,顧不得足下的鑽心之痛,一路朝他狂奔過去,一頭衝進他的身前,就要去奪他的指間之物。

他低頭看我一眼,淡淡接道:「青痕不是不要了?」

我撲在他懷內,眼巴巴地瞧一眼自個身下那一段一段已經碎成青痕小指長短的物什,小臉漲得通紅,再拚命踮起小小的雙足,一把奪過他掌心內所剩的魚筋。

頭頂之上,傳來熟悉的力道,一下一下,輕撫著我的髮絲。

「青痕哭了?」

「岐華,我討厭你。」

……

「其實青痕認識回九仙山的路,可是我討厭你欺負我。」

「我討厭你喜歡她,討厭你叫我妖孽,討厭你去了我的長刺。」

「青痕還討厭什麼?」

我抬起腦袋,小臉上狼籍一片,狠狠再瞪他一眼,這才越過他的臂彎,心痛欲絕地瞧著自個足下的碎片。

他低下頭,指腹輕輕拂過我的臉側,眸光一點一點暗沉了下去。

「青痕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麼?」

我忿忿地背過小臉,你和我說過那麼多,我怎麼可能一一都記得?再說,青痕還喝過一小口的望川水呢。

他無可奈何地笑,眸光移向遠處的那些屬下,那些人隨即會意,一步一步往後退著。他這才掉轉視線,朝我含笑斥道:「三界中除了你這個妖孽,還沒人敢如此同我講話。」

他又叫我妖孽。

我氣得握緊小手,一雙眼眸瞪得再溜圓不過,才要發作,他已然鬆了我,緩步朝前行了一步,沉聲向那些個冥將命道:「送她回九仙山。」

「青痕不要回去!」

他並不動怒,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眸中,分明掠過一絲淡淡的痕跡。長指摸一摸鼻子,衣袖已忽忽生風,將一道電光劈向數步之外的池水。

我順著那道光束好奇地歪頭去瞧,才瞧了一眼,就已然失了方寸。幾下跑至玉階下,就著碧綠的池水,埋頭仔細辨著。

觀外的那棵老桃樹,不知何時竟叫天雷劈成了滿目枯焦之狀,昔日枝繁葉茂的華蓋下,只剩了幾根黑黝黝的殘枝,瞧著實在醜陋得緊。

清澈淺淡的波光中,平素力大如牛的二師兄紫霞正領著眾人一路吆喝著要將那棵枯樹起了,說什麼要將它直接扔進後山的溪澗內。

可是,那棵老桃樹的樹洞內,尚藏著青痕的札記。

那本札記,曾經是青痕心內最稀罕的寶貝。

我想也不想,即忙不迭地從地上爬起身。顧不得抬頭再瞧他一眼,也不管面前那些低眉斂目佯作對我和顏的冥將們,強忍著每一步難耐的痛楚,一路小跑著,奔向方纔的來時路

第二十七章 認錯

碧綠的池水盡頭,翻滾如潮湧的雲海深處,正停著我來時的憑借呢。

我悄悄收住腳力,扭頭望向身後。

身後,宮闕連天,霞光萬丈,一眼看不到盡頭的殿宇之間,更圍繞著一朵一朵五彩斑斕的祥雲。

就在那青玉鋪就的雲階盡頭,一棵淡粉色的花樹下,正俏生生立了一個青痕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被幾個盛裝的仙娥簇擁著,扶著身旁那一樹粉白的繁花,默然望著長階下的我。

落英似雪,白衣似雪,漫天的落英成陣,一朵一朵,隨風落滿了她柔軟的髮絲。臉上的表情似有些傷心,又似有點歡喜,在那副嬌美的容顏上【www.52dzs.com】,映出極淺極淡的柔光。

我回過小臉,一點一點,小心踏上那自雲層下緩緩浮起的浮槎。等到站穩,再趴下小小的身子,伏在那道不過一人寬窄的竹筏之上,用力閉上眼睫。

浮槎去,浮槎歸。

待到再睜開眼眸,眼前的白日已然化作了漆黑的暗夜。

身下的浮槎,早不見了蹤影呢。

冰冷刺骨的北風鼓起了我的衣裙和髮絲,面前的山門巍然而立,只有那一彎缺月掛於黑壓壓的山巒之上。

清冷的月華,映照著山門前一高一矮兩個同樣細長的影子。

「青痕回來了?」

「為師已經等你許久了。」

「青痕瞧瞧這是什麼?」

凜冽的寒風中,一隻枯瘦卻溫暖之極的手掌,徐徐撫過我腦後的髮絲。

我伸出小手,輕輕接過師傅手中的木匣,小心翼翼地打開它,再偷偷掀開其中一頁,果真是青痕的札記不假呢。

我有些計較地抬起腦袋,卻正好對上師傅又好氣又好笑的眼神,他捋一捋自個面前的長鬚,低頭朝我含笑啐道:「真真是小孩子心性!」

我忙將那只握有木匣的小手藏在身後,仰著小臉,一眨不眨地瞧著他臉上的形容。

「青痕放一百個心,為師並不曾打開過,更別說其他人。」

我睨一眼他溜光的腦門,小臉上這才綻開一抹甜笑,一面歪過小小的腰身,去瞧師傅背後的少年。

赤霞呢。

他也正望住我,狹長的眼眸內,俱是再分明不過的笑意,卻依舊一言不發。

耳畔,卻傳出師傅的沉聲。

「赤霞,去,將你小師妹用捆仙索仔細捆了,先打四十戒尺,再好生餓她幾頓!」

我猛地掉轉身子。

「怎麼,青痕不服?」

「還是嫌為師罰得太輕?」

「赤霞,還愣著作甚?!」

「是,徒兒遵命。」

青痕許久都不曾叫捆仙索捆過了呢,手心內的戒尺倒像是家常便飯一般再尋常不過。我皺緊小臉,拚命咬住雙唇,任憑那一道一道凌厲的力道狠狠落在我的肌膚之上。

待默數到二十下,我悄悄抬起眼睫,望向頭頂之上的赤霞。

卻見他的額上已然滲出了汗珠呢,那副模樣,倒比我這個受罰的還要難過。

「青痕知錯了麼?」

見我不應,赤霞忽然間鬆了戒尺,低頭瞧一眼我手心內翻起的血肉,再蒼白著面孔,

抬頭望向一旁的師傅。

青痕知錯了麼?要在平常,我斷不會輕易認錯。可是,這一次,青痕心內雖然有些難過,卻有些沒來由的歡喜。

我俯低身子,將小臉藏在另一隻手臂的臂彎間,不讓他們瞧見我的眼淚呢。

「師傅,鯉魚精哭了。」

我才沒有哭。

我抬起小臉,有些心虛地瞧一眼數步之外正滿面寒霜的師傅,脆生生地應道:「青痕——」

「嗯?」

我只當瞧不見赤霞臉上的形容,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吶吶地小聲再接道:「青痕,知錯了呢。」

第二十八章 山中日月長

小小的斗室外,有雪白的冰芽淺淺覆在那些焦黃的枯草之上,捆仙索的勁道確實緊了些,我吃力地用那只完好的小手去揪面前的那一層晶瑩。

這一次,就連向來護著我的赤霞都不敢輕易再現身。

「師傅,鯉魚精已經知錯了。」

「赤霞,這一次,為師要她好生記得,即便她事後知道錯了,這世間所有的咎因都不免要付出代價。」

「你先下去,所有人都不許私自給她送吃的,聽見沒有?」

「是,徒兒遵命。」

可是,青痕已經一連餓了三日了呢。加上之前在滄海的那些時日,怕是已經餓了六七日有餘了。

我轉下眼眸,悄悄將手心內的冰稜送入齒間,再慢慢探出手去想要多採擷來充飢。

才剛伸出小手,猛然瞧見自個面前——不知何時竟多了一道細瘦的黑影,正背對著我坐在山崖前。

那身形,分明就是赤霞無異。

他並不回過頭來瞧我,只是默然坐在那些冰冷的山石上,遙望著遠處的山巒。

我肚子餓呢。我只當沒瞧見他,大喇喇地將自個掌心內的冰渣繼續填塞進嘴巴,一面胡亂吞著,一面歪頭看向他。

他輕輕歎了口氣:「鯉魚精,你後悔過麼?」

「我知道你心思重,心眼也小,心內計較得很,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再笑話你。」

「青痕痛麼?」

「要不要我幫你看看傷勢?」

「師傅說了,等到日頭升起,就可以放你出去,你再稍微忍耐些。」

「鯉魚精,你看,山那邊的臘梅花又開了,再過些日子,山上的積雪就要化盡了。今年的花朝節,又到了你心內想見的那個……人主持。」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仔細瞧去,果然,對面的山崖之上,果真開滿了一樹的黃花。

來年的春日居然又來了呢,可是,青痕已經不會再去什麼花朝節了。

開闢鴻蒙,二分天地,始成三界。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岐華,我已經知道你不喜歡我,你是這天地間最最至尊不過的帝尊,即便再過五百年,一千年,上萬年,你也絕不會喜歡一個妖孽。

可是青痕只剩下二百年不到的命數。

花果然都開了呢。

漫山遍野,一樹一樹,好像流光溢彩的織錦,落滿了遠近高低各處。

花朝節來了,又去了。

別說是花朝節,接下來的許多個大小節日都漸漸去了呢,眼看著枝頭的那些個黃葉又再一次在風中搖搖欲墜。

「鯉魚精,我才剛在前面聽師傅說,前幾日有幾位上神都叫帝尊給殺了,據說是因為品行不端。」

「聽說帝尊大怒,就連他們跟前的那些個隨從幫應,也一併株連問罪,丟了性命。」

……

「青痕今日的課業呢?」

「師傅,您瞧,鯉魚精的大字比起先前進步許多了!」

「赤霞!」

「徒兒……在。」

「你道為師果真老眼昏花了不成?!」

「師傅,徒兒知錯了,赤霞寧願受罰。」

「你小師妹人呢?」

「鯉魚精——」

青痕溜了呢。

我只當聽不見身後的長聲短叫,一溜小跑著,躲進幾棵枝葉繁茂的樹叢間。再不逃,

師傅的戒尺打完了赤霞,勢必要一併再落在青痕的手心內。

一直到那些清脆的戒尺之音漸漸消去,我這才貓著身子,自那些低矮的枝椏背後,悄悄探出腦袋。

第二十九章 路遇

但只見洞開的軒窗前,原本鋪滿青苔的長階上,斑駁的樹影落了一地。

師傅和赤霞居然並未追來。

天上的日頭,已經西沉了呢。遠處的山之巔,正映著連天的霞光,千絲萬縷,好像專為那一座座的峰巒披上了霞帔。

耳畔,分明傳來五綵鸞鳥的脆聲,除了那些羽翼光鮮的傢伙,更有一隻一隻金光耀眼的鳳凰,繞著那一朵一朵的祥雲低飛盤旋不去。

這一副場景,青痕何其眼熟?

我驀地從地上支起小小的身子,手腳並用地順著那盤旋的石階一路往上,一口氣攀至山崖的最高處。

山風鼓起了我的衣衫和髮絲,面前,已是萬丈峭壁,我費力地昂起脖頸,找尋著頭頂之上的蹤跡。

岐華,是你的鑾駕經過此處麼?

已經可以聽見有仙樂陣陣,一聲近似一聲,青痕的衣襟下,也跳得好像小鼓一樣。

幾隻長腿的仙鶴,似是低頭瞧見了身下的我,有一隻,更是故意展開雪白的雙翅,撲簌簌地自我面前急促掠過,細長的利爪,差一點就掃到我的小臉。

我狠狠瞪它一眼,強忍著心頭的計較,沒有伸出手去還擊。

卻只見天上的雲舒雲卷,一朵朵雲彩徐徐散開,終於看見了真身。

皎潔似雪的白衣叫風拂起,玉立在那些身著綵衣的仙娥中間,頭上的金冠輝映著身後的落霞,折出耀人眼目的光芒。

半空中,一朵小小的觔斗雲緩緩飄至他跟前,在那僅供一人立足的方寸之地上,不知何時,竟匍匐跪著師傅的身影。

「小的,參見帝尊。」

他的眸光漫不經意地拂過我,卻只當沒瞧見我一般,低頭繼續朝師傅沉聲笑道:「緣池仙翁,我聽說你的徒兒找回來了?」

我瞪大眼眸。

深秋的天氣,師傅果然又在擦汗了呢。一面擦,一面還在不停伏首再拜道:「是是

是,那不肖逆徒已經自個回來了。」

「哈哈哈,緣池仙翁,你沒有對我說實話吧?」

「我怎麼聽說是某人特地將她送還給你的?莫非是我聽錯了?!」

「小的,小的……不敢欺瞞帝尊。」

「哈哈哈。我諒你也不敢!」

「嗯,她此刻人在何處?也怪,她雖說是個妖孽,非但某人拿她當個寶,就連本尊瞧在眼裡,也甚合眼緣!」

「你去將她叫來,我有話問她。」

「這——」

「怎麼,你也敢抗命?他是帝尊,我就不是?」

「不不不,小的豈敢!帝尊饒了小的,饒過小的……」

他不過只加重了一點點語氣而已,師父就彷彿被他嚇破了膽,那一腦門的汗膩是愈發擦不淨了。

「赤霞!赤霞!」

「徒兒在!」

「去,快去將你小師妹速速叫來,千萬速去速回!」

我歪過腦袋,一眨不眨地瞧著他們。

可是他方才分明瞧見了青痕呢。青痕此刻就在他足下的這座山峰之上,距他不過數丈,他卻故意裝作沒瞧見我。

就連赤霞起身覆命時,那雙狹長的鳳目也似往我這邊悄悄睨了一眼,等到再從地上支起身子,人卻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而他身側的那些個神鳥中,不知哪個突然間怪叫了一聲,那叫聲分明像是被人暗中猛掐了一把。

他循著鳥叫之聲,好像極隨意地一回頭,似是才瞧見面前的我一般,兩隻眸子登時放出精光來。

「咳咳咳,緣池仙翁,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欺騙本尊?!」

「帝尊,小的……」

「你自己瞧啊,你看這鯉魚精不好生生在這,你還裝模作樣地叫你的大徒弟去找?」

師傅嚇得「撲通」一聲又跪倒在雲上,一面忙不迭地朝我揮手示意,一面厲聲命道:「青痕,還不趕緊參見玉帝帝尊?」

我仰頭望向頭頂之上的他。

那一日,青痕就是因為不曾拜見他,被那些冥將用電光硬生生擊倒在他足下,那一

種切膚之痛,比起當日的剝鱗之刑幾乎差不了毫分。

此刻,但見他背負雙手,正一本正經地立於雲端之上,方纔的諧謔之色,這一刻,儼然已換成了再尊貴不過的模樣。

可是,那雙眼眸騙不了人呢。

他竟然在朝我眨眼睛。

我忽然再也忍不住,摀住自個的嘴巴,格格怪笑出聲。

才笑了幾聲,師傅似被我驚得魂飛魄散了一般,那一張瘦長的長面上,形容慘白不說,一縷長鬚更是翹了又翹,手指著我,卻說不出一個字,〔517z小說網·www.517z.com〕顯是已經氣極。

高空之上的至尊之人托著自個的下巴,看一眼身後的那些個天將和仙娥,這才期期然轉過身來,旁若無人地朝我再擠一擠眼睛。

我鬆了小小的手心,歪著腦袋,也朝他骨碌碌轉下眼眸,脆聲喚道:「帝尊。」

他放聲大笑,擊掌而應道:「好好好!鯉魚精,這一聲雖說叫得有些遲,本尊大人不記小人過,這筆賬我不和你們師徒算,我自會找人去算。」

「哈哈哈……」

「萬萬不可啊,帝尊!」

「嗯?緣池仙翁,我看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痛,莫非你眼中只有某人不成?」

「這,小的不敢啊……」

「那就好。」

「鯉魚精,我原本是要找個有趣的人聊天,剛好路過此處,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瞧瞧熱鬧?」

我握緊小手,悄悄往後挪了一挪。

他瞧在眼中,低頭朝我瞭然於心地笑道:「你放心,鯉魚精,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和你一樣極其不願意瞧見某人。」一面說,一面還用手指學著他的模樣,摸一摸自個長長的鼻子。

我繃緊小臉,心內卻分明鬆了口氣,青痕最愛瞧熱鬧呢。

腳心處有些微癢,偷偷瞧一眼尚在一旁不停發抖的師傅,心內明明饞得緊,卻始終不敢隨便就應聲。

並非青痕不敢,橫豎不過是一頓戒尺外加餓上幾日罷了,青痕只不過不想師傅再為了我難過呢。

第三十章 相見

可是,還未等我反應,青痕的身子竟已開始徐徐升空。

我站在那朵小小的雲朵之上,彎下腰身去瞧師傅呢。

只見他張著嘴巴,目瞪口呆地望住我腳下的物什,才要吭聲,卻被兩道鋒芒畢現的眸光嚇得縮回了身子。佝僂著一副細瘦的肩背,低頭猶在不停試著他永難拭盡的汗意。

玉帝這才慢慢回過身來,看向自個身旁的諸人道:「爾等也都退下吧。」一面說,一面輕輕揮下衣袖,不過是眨眼間,眼前一大一小的兩朵祥雲已然憑空飄了出去。

耳畔傳出的,俱是呼呼的風聲,我才睜眼看了一下,就被面前的景致嚇得連聲驚叫。

「怎麼,鯉魚精,你沒在天上飛過?誰讓你不閉上眼睛?要想留著小命,趕緊給我閉嚴實了!」

同樣是騰雲駕霧,師傅的法力只能帶著我和赤霞極慢地飛行。

而每一次,他帶著我,雖說也是這般須臾間即飛掠過山川四季,可青痕的眼前除了那些美到極致的幻境,就是一層又一層望不到邊際的柔軟乾淨的雲朵和霧靄。

可是這一次——我心內猶有不甘地偷偷再睜開一隻眼睫,才瞧了一眼呢,就趕緊死死攥住玉帝帝尊的衣袖,將腦袋埋進他的袍袖間。

口中卻再也按捺不住,發出一疊聲再淒慘不過的尖叫。

眼前,如同電閃雷鳴一般,有無數個景象重疊在一起,落於人眼中,倒好像是成千上萬的猙獰黑影正凶神惡煞地張著血盆大口,好像下一刻就要將我吞進腹內。

「鯉魚精,你怕成這樣?」

「難道某人沒帶你在天上飛過?」

「嘖嘖嘖,我說這個人也真是,果真是一點也不懂得情趣二字!」

「唉,就讓本尊勉為其難地為某人做些雜役吧。」

「你記好了,鯉魚精。爾等的道行太淺,要想跟上我與風某人的腳程,要麼事先給我好好閉上眼睛,所謂眼不見為淨。否則,你不是被嚇死,就是被嚇得栽下去摔死。反正,橫豎是個死!」

怪不得,他每一次都叫青痕閉上眼睛。

「可是——」我抱緊自個的腦袋,抬頭又不要命地嗚咽了一句。

「可是什麼?」

「可是青痕先前從沒有閉上過眼睛呢。」

「哈哈哈……」

「是麼?」

「想不到岐華小弟竟也如此有心。鯉魚精,你再試著睜開眼睛,你當時瞧見的可是這些場景?」

他一連喚了我數聲,我這才勉強將眼睫半睜開一條細縫,小心翼翼地朝前望去。

這一次,眼前居然再也沒有了那些恐怖至極的物什,所見之處,俱是山清水秀,天高雲淡,微風徐過,就好像四月春暮,春日遲遲。

「要想讓你見到這些,其實並不難,不過需要本尊在行程中一直為你蒙蔽視聽罷了。有這個閒情,我還不如自個費力徒步上天庭。」

「你懂了麼,鯉魚精?」

我呆呆望住自個面前的歷歷山川,忽然間又慘叫一聲,抱緊自個的腦袋,鑽進他的衣袖下。他竟然又收了法力了呢。

青痕明明閉上了眼睛,眼前,卻清晰看見那一副青色的身影,一幕一幕,一次又一次,收緊一雙長臂,低頭朝我含笑斥道:「小鯉魚,給我閉上眼睛。」

我歪過小臉,可我為什麼又要閉上眼睛?

岐華,原來你每一次叫我閉上眼睛,是為了這個原因。青痕每一次都不肯輕易閉上,原來都是你寧願自己徒步上天庭一般費心費力。

青痕的身子開始徐徐往下墮呢。

耳邊的風勢,也開始慢慢小了。

遠處,有百鳥的啁鳴,鼻尖處,俱是四散開去的花香之氣。我悄悄睜開眼眸,隨在玉帝的身後,往足下探身瞧去。

此處,竟是一個山谷呢。

世外,明明已是百草枯黃的秋冬相交之時,此處,滿眼所見的,卻依舊是鶯飛燕舞百花盛開的春之暮。

我好奇地矮下小小的身子,剛想躍下那朵祥雲。眼前,卻一點一點現出許多個全副鎧甲的冥將,密密麻麻,黑壓壓鋪成一片,守在那道山谷的入口處。一個個俯身跪倒,卻絲毫沒有半點想要讓路的意思。

我登時往後倒退了一步,抬頭望向頭頂之上的玉帝帝尊。

他騙了青痕呢。

他卻瞧也不瞧我,只顧低頭冷冷地瞧著自個面前的那些個冥將們,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屏住氣息,強抑著心內的難過,扭頭佯作去瞧遠處的山之巔。

就在山谷的最深處,那些黑壓壓的隊列盡頭,突然間像接到了何人的諭令一般,自隊列中間徐徐往兩邊散開,讓出一條筆直通往谷內的通道。

「參見玉帝帝尊!」

「參見玉帝帝尊!」

……

耳內,是山呼一般的響動。眼前,清涼的山泉正歡快地自山崖之上傾瀉而下,染著落日的微黃,夾帶著風中的落花,繞過那一處洞府,和那一處府前的籐架。

開滿繁花的籐架下,是青痕再熟悉不過的青色身影,好像絲毫不曾察覺到玉帝的大駕光臨一般,仰面半靠在那一張白玉鑲就的軟榻之上,眉目含笑,長指輕輕撫過他懷內那一名綠衣女子的嬌顏。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0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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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色無邊


從冬至夏,這山谷之外,已是滿目的秋之焦黃。

隔了那麼多的時日再瞧見他,這一刻,那一抹淡淡的餘暉下,他的笑意比起往日反倒愈發俊美了幾分。緩緩抬起視線,眼光掠過我,再停留在我身前那一副白色的身影上,嘴角的弧度,竟不曾有半點動容。

他懷內的那名綠衣女子順著他的眸光,也俏生生地扭過小臉,待見到自個頭頂之上的身影,一雙水樣的明眸分明眨了一下,這才不慌不忙地自他懷內爬起身,拎著裙裾,走至那籐架之外,盈盈跪倒。

「玄女見過帝尊。」

一面說,一面含笑轉動眼眸,一眨不眨地望住玉帝,那副嬌美的素顏之上,俱是再嬌俏不過的形容。

耳畔,果然傳來玉帝帝尊的大笑之聲。

「免了免了!」

「今日真是巧了,我原本是想帶某人來見識一下玄女的流嵐洞,順便也叫她長長眼界,想不到冥帝也這麼有興致。」

「我就說,小小一個玄女,豈會有如此架勢?本尊隔了幾千里地,都瞧得見這谷內極醇極剛的正陽之氣,原來是冥帝帝尊已經先我一步大駕光臨。哈哈哈……」

她歪頭淺淺一笑,睨一眼身後的青色身影,再回轉眼睫,楚楚地瞧著自個面前的那一位。

青痕長到五百歲,還從未見過形容如此裊娜的女子。別說先前的花鯉比不了她一分,就連昔日的綺霞也最多只及她八分。

裊裊娜娜,減之一分則淡,增之一分則濃,比之白水神女實有過之而無不及。青痕

原先還不懂「裊娜」二字之意,原來二師兄紫霞所言果真不假,書中確有顏如玉。

「冥帝的陣仗果真是不同,就連在這春色無邊的佳麗之地賞花賞月,也帶了半副鑾駕來,莫非真是唯恐天下人不知?」

軟榻之上的青色身影這才徐徐立起,徐步行至玄女身後,挑起眉,含笑應道:「怎麼,玉帝又有見教?」

「哪裡哪裡。」

「你未娶,她未嫁,不過是賞花賞月,最最是風^流蘊藉不過。別說是三界中無人敢多言,即便是我,又何來有歧義?冥帝說可是?」

「哈哈哈。」

這一次,縱聲大笑的人換做了他,漸沉的日頭落在他的髮絲之上,俊美得宛如天上的月華,地上的梨花。

身旁的玉帝好像突然間才又想起我來一樣,驀地朝我俯下身來,大驚小怪地驚叫道:「我說鯉魚精,你又沒做什麼虧心事,你怎的小臉反倒紅成這樣?」

「怎麼,我說得不對麼?」

晚風拂起了我的衣衫,我垂下脖頸,只顧低頭瞧著自個羅裙下小小的雙足,不想叫他瞧出青痕心內的難過。

「咦,鯉魚精,這就是你不對了。」

「你方才瞧見我不拜也就算了,如今你瞧見冥帝帝尊在此,非但不跪不拜,還只當沒瞧見一般,你是不是連自個的小命都不想要了?!」

我輕輕抬起小臉,望向玄女身旁的他。

他也在瞧著我呢,那一張俊俏的面龐之上,卻沒有絲毫暖意。

我再輕輕扭過小臉,瞧向自個頭頂之上的玉帝。

這一刻,不知何時,原本滿面堆笑和氣之極的玉帝帝尊竟然也換成了一張冷臉,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眸,正不緊不慢地落於他身上。

第二章 十成


漫天的落花,猶在不停拂落。

他背負雙手,玉立在那些或濃或淡的落花裡,眼眸如星,忽然間側過臉去,似是笑了一下,不疾不徐地接道:「玉帝的心意實是不難猜,但要想猜到我風岐華的心意,怕這世間還沒有一個人。玉帝信不信,我此刻就可以出手結果了她?」

話音未落,衣袖已應聲揮出,一道極耀眼的光華,隨著他的動作極淺淡隨意地揮向

我,甚至都不曾正經瞧過我一眼。

我瞪大眼眸,低頭眼睜睜地望著那道白光,筆直地朝我劈來。

就在那不過轉瞬即逝的眨眼間,另一道急促的電光已自玉帝的掌心揮出,攔在他揮向我的力道跟前。

我只覺自個的胸口處,仿似被人硬生生剜了一塊血肉般,痛可鑽心。未及我叫喚出聲,已然吃不住那股凌厲至極的勁力,一頭就往雲朵之下栽去。

小小的身子,直墜了有數丈高低,在那道山澗內,重重砸落,濺起了半人多高的水花。

原來,他果真是要結果了我。

愈來愈多的血色,四散開去,污穢了清淺的溪澗,也沾染了我簇新的羅裙。我伏在山澗的最深處,痛得攥了滿滿兩手心淤泥。

溪水太淺太淺,玉帝帝尊的高聲偏要在此時傳來。

「冥帝帝尊說的沒錯,千百萬年來,你我交手也不算少數,每一次,都好像無一例外叫你佔了理去。」

「這一次,竟然也同樣不例外。」

「你道我真有如此閒情去救這個妖精?她是我今日自九仙山上強拉了來的,許多人都瞧見了,我若不救她,倒好像是我憑空構陷了一個道行如此淺薄的妖精,而且還是一個連胎毛都尚未褪盡的幼齒。」

「你倒好,你每一次出手都好像今日一般佔盡先機。風岐華,就你這副性子,天地間怕再也沒有一個人能比你更適合掌管什麼勞什子生死!」

「我自認心性實在比不了你這麼平和,好歹要比你多幾分熱氣!」

「鯉魚精,你可不要怪我不肯用心救你。方纔那一掌,我雖只用上了九成九的功力,不過是想試出他是否真的會對你使出十成的掌力。沒成想,我還是猜錯了某人,方纔那一掌,他風某人果真是使出了十成力,你就只能自認倒霉吧!」

溪水慢慢托起我的身子,染了血色的水面之上,還飄著那自我懷內跌落的木匣,剛好落在一根枯樹的枝椏間,隨著水波此起彼伏。

我隔了三五步之遙,握緊小小的拳頭,咬牙不讓自個呼出痛聲,默然瞧著自個面前的物什。

那一本札記,青痕已經記了許多個時日,再不去管它,等那些溪水慢慢滲進匣內,裡面的紙張和筆跡定會叫水浸濕,再一點一點化為烏有。

可是,裡面還有一頁畫著綺霞的模樣呢。

我猛地再沉入水底,一口氣游至它跟前,用一雙沾滿了泥淖的小手,小心取過它,

用衣袖內的魚皮口袋勉強包了一層,仔細塞入懷中。

山風愈加涼了呢,或許是青痕身內的氣血就快要喪盡的緣故,我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奮力往前游去。

山一程,水半程,千江有水千江月,頭頂的月輪如水,揉碎在那些轔轔的波光中。

青痕的身子越來越冷了呢,可是青痕不要死在這些所謂的上上之仙面前。

第三章 人以群分

不過才游出百餘步,才出了第一道山谷,四肢百骸的氣力就已然用盡。面前,是一片柔軟的草坡呢,柔軟的青草之上,尚開了一朵一朵零星的白色小花。

我猶豫片刻,終是擺一擺尾巴,慢慢靠過去。輕輕攀住近岸,在那叢淺淺的草地上,藏好自個小小的身子。

週遭,好像突然間就暗了下來,這一刻萬籟俱靜,只剩下青痕衣襟下胸口處那一聲一聲微弱的響動。

青痕的第二世就要去了麼?

我蜷緊尾巴,將小臉埋在身下的草叢內,抱緊腦袋,青痕有些怕疼呢。

那條輪迴道原本就痛得緊,再說,待會還要再看見那一臉黑狀的大頭閻君,再加上他身邊尖嘴猴腮裝模作樣的判官,他們見了我,必定會笑話青痕呢。三界中,那麼多的輪迴之人,怕沒有一個像我這麼短就又送了小命的。

風,愈發冷了,就連指尖處那最後一絲暖意也在漸漸褪去,我輕輕合上眼睫,一點一點鬆了原本抱著頭頂的小手。

才閉了不過須臾的辰光,就在意識即將渙散的那一霎,手心內突然傳出一陣鑽心的痛。

我痛得一個激靈,用盡全副氣力睜開眼睫,卻見自個面前的青草地上,不知何時竟立了一隻大鳥。

見我歪過小臉,它也支起細長的脖頸,骨碌碌轉下眼眸,對準我的手心,再用力啄下去。

一下又一下,青痕痛呢。

我心內氣憤不已,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一把揪住它的一隻長腿,緊緊攥著。

它撲騰幾下翅膀,卻不用力掙扎,只不過展了展自個的羽翼,傲然昂著脖頸,斜睨著身下的我。

原本漆黑的暗夜,忽然間在我頭頂處投下了一小束電光。

我費力地抬起腦袋,但只見那些開滿繁花的枝椏間,竟然懸了一顆閃閃發光的寶物,好像一輪金色的滿月,更像一圈渾圓的結界,映照出我身邊的鳳凰鳥,也照著我小小的週身。

我瞪大眼眸,歪頭一眨不眨地瞧著它,不過是眨眼的片刻,我原本滿身的濕漉,竟然已被它換成了極輕極淺的暖意。隨著那汩汩而下的暖意,更有一股凌厲之極的力道沁入我的每寸肌膚。

耳邊,卻傳來鳳凰鳥呱噪無比的高聲,低頭用另一隻瘦骨嶙峋的爪子像模像樣地翻開我的札記,滿含不屑地咂嘴道:「鯉魚精,這就是你寫的大字?還真不是一般的難看呢!」

一面說,還一面抬起眼睫漫不經心地瞧著我的反應。

原來它除了會說鳥語,竟然也會說人言。

我猛地想起什麼,用力將它拖到我身下,掰開它的長尾,一根一根仔細瞧著。果真,它果真是少了一根長羽呢。

我沒來由地有些心虛,一點一點鬆了手心內的力道,惟恐再弄痛了它。

趁它看得興起,強抑著心內的計較,偷偷扒開它的另一側翅膀。彼處,竟然已經完好無損,原先的傷痕竟一點也不曾落下痕跡。

它好像一早就識破了我的心思,早不說晚不說,偏在這時候向我問道:「鯉魚精,你身上還痛麼?不痛了吧?」

我登時翻了臉,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凶巴巴地朝它吼回去:「不要你管!我討厭你呢!」

豈知它並不惱,不過大喇喇地打了個哈欠,再睨我一眼道:「我不過是奉命行事,你當我想管你麼?鯉魚精,就你這副道行,給我捋毛,我還嫌你手笨呢!」

「對了,你姓風?」

我坐在堤岸上,假意去看遠處的水波,只當聽不見它的問話。

「鯉魚精,你餓麼?我餓了呢。」

我悄悄回過腦袋,卻見它正立在一簇淺淡的野花跟前,歪頭瞧著我。

我佯作滿不在乎地揪過其中幾朵,俯下身子,在身下的清水中一一洗過,才要當著它的面送入口中,身後又傳出它的高低之聲。

「鯉魚精——」

我扭過小臉,一雙眼眸瞪得溜圓,皺緊小臉,望向它。

「鯉魚精,你餵我好不好?」

「可是我為什麼要餵你?」

「如果我告訴你,你必須要餵我才行?」

我握緊自個手心之內的物什,斜睨它一眼,輕輕晃一下腦袋算作應承。

「嗯,鯉魚精,你可要聽好了?」

「自古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世上,共有兩類人。」

「第一種,會對曾經為自己付出過的人念念不忘。」

「第二種,卻會對自己曾經為之付出過的人念念不忘。」

「鯉魚精,像你這樣沒心沒肺自私得緊的妖孽,你必定會選第二種對不對?」

「所以,我可不想做賠本的買賣,我如果想要你一直記得我,我才會要你先對我好,餵我吃這些亂七八糟其實難吃之極的野草。」

它竟然也敢叫我妖孽。

我想也不想,即抬起小手就要朝它揮出去。它卻讓也不讓,只昂著細長的腦袋,一眨不眨地瞧著我,好像認準了我不會揮下去呢。

我心內忽然一陣難過,慢慢收了拳頭,垂下脖頸,低頭瞧著自個手心內的骨朵。

「鯉魚精,我餓了。」

「你自個沒有長嘴巴麼?」

「可是我喜歡你餵我吃,我可是第一種呢!」

「三界中,只有你曾經拿刀刺過我,如果你再餵我吃些野花,我保證我會一直記得你。你莫非不想我一直都記得你喜歡你麼,鯉魚精?」

「唉,這些花真是難吃得緊。」

「不過,看在是你餵我吃的,本鳳凰就勉強再吃一朵。」

「鯉魚精,你長這麼大,是不是還從未餵過別人?」

「哈哈哈,鯉魚精,我這下更喜歡你了呢!」

「像你這樣從未對別人好過的傢伙,平生第一次放下身段對另一個人示好,是不是感覺特別不一般?特別是之前你還單單傷過我,那種感覺是不是特別令你難忘?」

「鯉魚精,你會不會從此再也忘不了我?」

「鯉魚精,你的札記實在太難看,我困了呢。你抱著我睡好不好?」

「我為什麼要抱著你睡?」

「因為我喜歡你抱著我睡。」

山風一陣緊似一陣,漆黑的山谷外,只有頭頂那一小束柔和的光暈灑下。在這寂寂的天地間,我緊緊抱著懷內那只囉嗦矯情至極的鳳凰鳥,將自個的小臉埋在它溫暖的羽翼間。

第四章 施救者

所有的鯉魚精都必須要修煉至千年才可以有夢,所以青痕並不會夢見任何物什。

夜闌如水,除了樹梢間傳出的風聲,耳畔,就只剩下那隻鳳凰鳥的夢囈。一面咕嚕,一面還將它的脖頸愈發朝我偎緊了些許。

除了那個人,青痕還從未與人如此親近過,再說它的翅尖硌得我生疼呢,我有些計較地爬起身,歪頭瞧著它那副陶醉不已的矯做模樣,它的嘴角竟然溢出了口水呢。

我心內忽然嫉妒得緊,悄悄伸出小手去,探進它的腋下,用力掐了一把。

它驀地瞪大眼眸,一連驚叫了數聲,扭頭張望了一大圈,這才回過眸光仔細端詳著正襟危坐的我。

「鯉魚精,方才是你掐我的對不對?」

我繃緊小臉,滿臉俱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低頭仔細瞧著我自個衣衫上那一處一處沾染的血漬,只當充耳不聞。

遠處的天際,漸漸現出白光,一道又一道的雲霞初升在青黑色的山丘之上。

我等了半日,也不見身後的鳳凰鳥有一絲響動,我不禁有些奇怪,忍不住掉轉小臉,隨著它的眼眸一齊望向半空中。

卻見一位全套行頭的白衣天將正滿面寒霜地立於一朵觔斗雲上,掌風徐動,原先高懸於我與鳳凰鳥頭頂之上的那顆寶物,正隨著他的掌風,慢慢收回至他的衣袖間。

我猛地支起小小的身子,抬頭眼睜睜地瞧著,看他的裝束與打扮,分明是玉帝帝尊駕前的隨行才對。

那鳳凰似也瞧出了我的心思,一面攏了攏雙翅,故意裝作去瞧一旁的花枝,一面心虛不已地往外挪了挪它的雙足,好像生怕我再去抓了它來。

「玉帝信不信,我此刻就可以出手結果了她?」

「小鯉魚,給我閉上眼睛。」

我俯下身子,將小臉貼在那些濕漉漉的青草之上,用力捂上自個的耳朵,再緊緊閉上眼睫,只當聽不見也瞧不見。

可是,青痕越不想聽,頭頂之上卻偏要傳來再清晰不過的高聲。

「小的參見帝尊。」

面前的鳳凰也低低嗚咽了幾句,一連往後退了數步,佝僂著肩背,耷拉著一副腦袋,好像它才剛又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虧心事一般。

一陣微風拂過,是青痕再熟悉不過的淺淡香氣。

我登時一個激靈從地上仰起小臉,但只見那位白衣天將已然翻身跪倒,埋首跪在那

朵觔斗雲之上。

就在他面前,不過十步開外,正立了一個高大的青色身影。

眸光不過睨一眼自個足下那位強自鎮定卻身如篩糠的天將,淡淡一笑道:「怎麼,爾等就這麼怕我?」

「小的,小的……」

「回去復你的命吧。」

「是。」

他緩步步下雲階,走向我面前的那隻大鳥。它明顯哆嗦了一下,戰戰兢兢地就朝我身後藏去。

就在他身後,那些忽隱忽現的雲層之間,尚立了數位全副鎧甲的冥將。

其中一個,青痕認得呢。

他嗤笑一聲,低頭含笑斥道:「放心,我此刻還不會要了你的性命。」

那只神鳥好像即刻得了大赦一般,抬頭又瞧了他片刻,這才畏首畏尾地從我身後移步出來,回頭再偷偷窺了我一眼,躡手躡腳地振翅去了。

翼下帶過的輕風,拂起了我的髮絲,他的眸光淺淡地落於我身上,無波亦無瀾,好像我就是他面前才剛那只逃命去的笨鳥。

我往後縮了縮身子,昂著小臉看向他,他行一步,我退一步,直至小小的魚尾一點一點浸入到溪水中

第五章 作繭自縛

他矮下身子,眸光落在我污穢不堪的衣衫上,慢慢收了笑意,沉聲道:「青痕不是最喜歡瞧熱鬧麼?」

那副語氣,分明是在訓斥我呢。

我攀住近岸,歪頭瞧著他,小臉上滿是戒備之意。

身下的水流有些刺骨的寒意呢,我擺了擺有些凍僵的尾巴,往後又挪了一小步。

他不屑地一笑,抬眼去瞧近處的山谷,一雙眼眸內俱是我看不懂的暗沉顏色。

我突然一下又躍出水面數寸有餘,不自覺湊到他跟前,有些不置信地瞧著他衣袖間顯露的黑色物什,埋頭瞧了半日,再抬起腦袋望向頭頂之上的他。

彼處,他的腕上,正是青痕的魚筋呢。

腦後,傳來熟悉的暖意,那是他的長指,一下一下輕輕撫著我的髮絲,宛如之前的每一次。

我心內難過,小臉上卻繃得再正經不過,一面歪過小小的腰身避開他的大掌,一面斜眼瞧著他的動作。

早起的雲靄尚未散盡,此刻,就連山間的清風也都一併止了。

「青痕想我了?」

我不想你呢。

我強抑著心內的計較,凶巴巴地瞪一眼水中的倒影。

身下的水波瀲灩,映著他的,也分明映著我小小的身形。蕩漾在那些細碎的柔光中,和著落花,也和著那一片一片凋零的埔丁?

山中有兩季,不過百步之差,即有春時與秋日。

春之和暖,秋之蕭颯,就好像眼前之人明明是這世間對我最好的那一個,卻可以在眨眼間毫不經意地要了我的小命。

「歧華。」

「嗯。」

我皺緊眉眼,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正眼瞧著數步之外的他。

他笑:「怎麼?」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握緊自個的手心,一顆心跳得跟小鼓一樣,在心內掂量了數個來回,始終打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開口問他。

岐華,你果真喜歡九天玄女麼?可是,你不是說你喜歡白水的麼?為何你又突然間對九天玄女如此之好?

「青痕想說什麼?」

我仰起小臉,一眨不眨地瞧著他。這一刻,他的眼中分明是瞭然的笑意,挑眉望著我,眼眸如星,閃著再清楚不過的光芒。

我被他瞧得有些洩氣,垂下脖頸,細細的肌膚之上,又滲出一陣一陣尖利的痛楚。

那些蝦兵蟹將果真沒有誑我呢,少了那一碗忘川水,原先的剝鱗之痛就再也不曾褪去。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青痕心內每每想念他時,自個的身體髮膚乃至四肢百骸便會隨之痛得鑽心。

「歧華。」

「嗯。」

我屏住氣息,小心翼翼抬起眼睫,小臉上滿是試探的虛應:「青痕,可以走了麼?」

青痕不想再枉死呢。

再不走,萬一他再朝我揮一掌,恐怕就連玉帝帝尊也趕不及來救我呢。更何況,更

何況青痕全身痛得緊,原本就不想再多瞧他一眼。

他立在堤岸之上,低頭冷眼瞧著溪水之中的我,嘴角彎出一道淺淺的弧度,卻明顯是嗤笑。

我只當瞧不見,扭頭佯作漫不經心地瞄一眼遠處的水道,身子卻一點一點不著痕跡地往水下沉去。

他淡淡接道:「青痕這是要去哪裡?」

我被他語中的冷意嚇得一個哆嗦,小手即刻抱緊自個的腦袋。

「小鯉魚,你看著我。」

可是我為什麼要看著你?

「小鯉魚。」

我一時忘了害怕,忿忿地埋首應道:「青痕痛呢!」我其實不想他看見我這副狼狽的模樣呢,青痕原本不想他笑話我。

他已然沉了面色,我等了許久都不見他應,索性再往上浮了浮,昂首望著他。

「果真是野性難馴的妖孽。」

「我讓你在九仙山學的課業都學到哪裡去了?」

「你不是最愛惜自個的小命麼?有哪本課業教會你看見帝尊可以不跪不拜,又有哪本功課教給你可以無視尊卑?」

「痛?我不叫你痛,你又怎知悔改?」

可是青痕只剩下二百年不到的命數了呢。要不是玉帝帝尊用那九成九的掌力救下我,青痕的魂魄早被他的十成法力打得灰飛煙滅了。別說是二百年,照這樣痛下去,第三世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一百歲呢。

我氣得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頭衝至他足下,想也不想,即脆生生地回嘴道:「我討厭你呢!」

「是麼?」

「我討厭你叫我妖孽!我討厭你用十成的掌力打我!就連玉帝帝尊對我都比你對我好,青痕即便痛死也不要改呢!」

深秋的晨霧中,他側過臉去,似是笑了一下,向著那潺潺不息的溪谷啞聲笑道:「想不到我風歧華也會有作繭自縛的一天。」

「小鯉魚,你當真以為你的小命如此值錢,可以讓堂堂玉帝帝尊親自差人為你續命?甚至不嫌勞師動眾為你連夜遣下鳳凰神鳥?」

我用力扯著他的袍衫,恨不能將他一把扯落至水中。

「青痕不是很厲害麼?哭什麼?」

我才沒有哭。

青痕才不要哭。

我鬆了原本抱住他長臂的小手,將自個沉入冰冷的溪水中,一直沉到伸手不見五指的谷底,哭得死去活來。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09:02

第六章 請教與受教

有一道金色的艷陽,透過層層的水波,覆在我身上。原先的痛楚,竟隨著那份至柔至醇的暖意一點一點逐漸消去。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辰光,頭頂之上的堤岸處四下俱寂,除了青痕身下的流水聲,聽不見任何響動。

我悄悄擺下魚尾,自水下探頭探腦地冒出腦袋,看向他方纔的立足之地。

眼尾才掃見那一角青色的袍衫,心口處原先的空落,頃刻間,就化作了鼓鼓的雀躍。

他也在瞧著我呢。

不過席地隨意而坐,一身華美的素服叫風輕輕拂起,映著滿地的草色,也映著他身後五彩絢爛的朝霞,淡然睨著足下的我。

我有些心虛地歪過腦袋。

青痕平素最擅察言觀色,可我瞪大眼眸仔細瞧了半日,竟不曾自他的臉上瞧出一絲痕跡。

一隻又一隻的鸞鳥與鳳凰不斷自天邊聚集而來,從我與他的面前低低飛掠而過,繞著那些溪澗山谷,圍繞在他的週遭,盤桓啁鳴不去。

我不禁隨著它們緩緩在那水波中轉身,直著脖頸,一眨不眨地瞧著自個頭頂上的那些陣仗,從小臉到心內,俱是再分明不過的艷羨。

漫天的落紅成陣,那些神鳥的羽翼,在日頭的照耀下閃著一道一道極耀眼的光芒,將這片山谷襯托得仿似美奐美輪的世外仙境。

怨不得那麼多人都想要成為上上之神,原來,當上了上上之神竟有如此多的好處,至少這些各色各異的飛鳥都會齊齊飛來為他作伴,不像青痕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如此孤單。

我瞧得入神,一時間竟忘了所有的過往,輕輕回過小臉,手指著其中一隻鸞鳥的雙翅向他嬌聲笑道:「岐華,它生得真是好看!」

在這些雀鳥中,只有它的翅尖處,於沉沉的墨色中,竟生出幾根天青色的長羽來,就好像是他衣衫的顏色。

他一笑,眸光浮動,慢慢朝我伸出一隻長臂,含笑命道:「過來。」

我應聲歪過小臉,隔了十步之遙,定睛瞧著他,小手握住自個身前的一縷髮絲,卻不動。

換做以往,只要他喚我,十之八^九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奔過去。

他並未發作,只是沉了眸色,好像不經意地掠過我面前的堤岸,看向遠處的水道。

我順著他的眸光瞧去,才尖叫了一聲,趕忙又摀住自個的嘴巴。

就在他面前,不知何時,竟多了一件柔軟之極的粉色衣衫。

青痕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衣衫呢,平鋪在碧綠的草地之上,比起那些漫天飛落的花瓣來,不知要美上許多倍。

我的一雙眼眸瞪得再溜圓不過,身下的魚尾不自覺往前擺了數下,小手攀住近岸,垂涎三尺地望著他面前那條羅衫。

他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望著水中的我,既不叫我過去,也不和我講話,只低頭瞧著我。

我有些著急地仰起小臉,他在笑呢,兩道眸光內俱是再明顯不過的戲謔之意。

「岐華。」

「嗯。」

我期期艾艾地朝他綻開一抹笑靨,厚著臉皮道:「這件衣衫是給青痕的麼?」

不等他應,我已然撲了過去,一把攥過它,忙不迭地就要將自個身上的這一件剝了去。

他登時冷了面色,睨一眼半空中的雲端,那些冥將一個個即時隱了身形。耳畔,傳出他的衣袖翻飛之聲,一道極凌厲的電光劃過長空,刺得青痕幾乎目不能視。待到再睜開眼睫,眼前的山川溪谷彷彿已被一副淺淡的結界圈住,風止水靜,萬籟俱寂,天地萬物除了我與他,竟再沒有一個多餘的活物。

我早已將原先那一件破衣爛衫剝得乾乾淨淨,細細的肌膚之上不著寸縷,俯下身,極小心地先將手中之物輕輕擱在近岸,從胸口的衣袋內逐個掏出幾件物什,一一置於他足下。

剛想再套上眼前那一件稀罕的寶貝,腦後,卻平白傳來他的斥聲。

「小鯉魚,你給我記好。下一次,再叫我看見你在人前剝了衣衫,仔細我先剝了你的皮。」

我掉轉腦袋,隨便瞧他一眼,便又忙著去端詳我在水中的倒影。

衣衫才剛套了一半,眼角餘光卻瞥見他竟隨意撿起了我的一件寶貝,把玩在長指間,一臉哭笑不得的無奈模樣。

「你整日就將這些東西帶在身上?」

我心內急得不行,顧不得自個,幾下爬出水面,就去奪他的手中之物。

這一些,都是青痕心內最寶貝不過的物什。

除了那本札記,他手指間的這一坨黝黑的軟泥,曾經被我捏成了綺霞的模樣。地上的那一個,是師傅,而另一個,則是赤霞。

是它們陪著我跋山涉水,從小小的泥偶,被水浸濕,再變回原先的軟泥。可是青痕捨不得扔掉,一來我空暇時可以再取出它們重新捏過,二來,它們在我眼中已不再只是毫無生氣的泥團,它有過眉眼,也有過笑意,青痕不想扔掉這些寶物。

他長指撫過我的小臉,帶過絲絲的癢意,帶笑斥道:「青痕才幾歲?」

「都像你這副德行,別說是下下界,上界中那些人豈不全要掛滿這些羅裡囉嗦的廢物,連路都走不動?」

我只顧盯著他另一隻手掌內的物什,才要伸手再去奪,卻不想整副身子都落入他溫暖的懷內。在隔了這麼多的時日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再抱我。

「青痕的課業學到哪一層了?」

……

「小鯉魚。」

「自有這天地始,三界乃成。」

「有一些活物,生來要為妖,而另一些,則天生為仙。」

「所有的妖界,即便再修煉過千年萬年,也至多修煉成人形,無法成仙。法則或許可以更改一二,這一條,則是連我和玉帝都無法改變的天道、天則。」

「小鯉魚,你看著我。」

可是我為什麼要看著你。

岐華,人妖尚且殊途,青痕心內早就懂了。

所有的妖精,即便修煉成玄蛇和綺霞那樣的修為,也無法化身為仙,躋身仙界。

妖,始終是妖,甚至比不過那些無道無行的普通凡人。

他們哪怕只是服下一枚仙丹就可以輕易得道,可是天地間成千上萬的妖孽,即便修煉過千年萬年的寒暑,也終要有一日打回原形灰飛煙滅。沒有輪迴,沒有來世,只有面前那一條不歸路。

故而三界中,人可以居中,仙可以為上,妖,卻始終只能為下,而你——是這天地間最最至尊不過的帝尊。

青痕即便再笨,那些堆滿了整間學堂的課業,即便我從不肯輕易應下,心內其實早就懂了。

就如同有些事,青痕即便嘴再硬,心內其實早就放棄了。我只不過想要再找到一個我喜歡的人他也喜歡我呢。

「岐華。」

「怎麼?」

「你教過我,如何瞧出一個男人是否真的喜歡我。可是——」

「可是什麼?」

我皺緊小臉,心內猶疑良久,終是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可是,玄蛇精明明說他不喜歡那些女子,他一樣會親她,抱她,還與她們交合。」

我抬起眼睫,鼓足了勇氣再問他道:「就像你說你不喜歡青痕,可是你也一樣會與我——」

就像你說你不喜歡青痕,可是你也一樣會與我親近。

「青痕想問什麼?」

「岐華,是不是世間的男子除了與喜歡的人親近,也一樣會對他不喜歡的人好?就像你也會親我,抱我,會為我做許多許多事?」

「青痕覺得我對你好?」

我吶吶地背過小臉,不肯再迎向他的視線。

「青痕果真想知道?」

「是。岐華,你告訴我好不好?我不想去問玄蛇精,我想你告訴我。」

「小鯉魚,你看著我。」

「喜歡一個人,才會想要和她親近。同樣,即便不喜歡一個人,他也一樣會為她做很多事。」

岐華,如果是這樣,我要怎樣才能知道他心內是不是真喜歡我?

「唔。」

「閉上眼睛。」

「啊——」

「不許叫。」

可是你弄疼我了呢。

他的舌尖狠狠捲住我的,好像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樣,親得我差一點背過氣去。一雙長臂緊緊抱住我,將我箍在他的懷內。

這一刻,青痕明明是睜著眼睫,卻瞧不見眼前任何物什。

何為天,何為地,就連天地,也一併被他設下的結界所蒙蔽。彷彿天地萬物,只剩下我和他,他的懷抱,我的魚筋,天生交纏在一起。

「青痕還痛麼?」

「岐華,我好快活。」

手腕間,是他汩汩輸入的勁力,一波又一波,勝過夏日裡最最炙熱閃耀的驕陽烈焰,由此及彼,一波高過一波,想要壓下原先的剝鱗之痛。

第七章 一百九十五年的光景

身下的草坡好像最柔軟的水波,托著他高大的身軀。我的魚尾攀附在他的腿間,隔著我與他的袍衫,緊緊纏住他。青痕的身量雖小,可是力氣並不小呢。

「岐華。」

「嗯。」

「你為什麼只親我?」

「青痕想怎樣?」

我嚥一口口水,強按捺下心內的計較,佯作不在意地應道:「我想你與我交合。」

耳畔,果真傳出他的沉聲,他分明是在笑呢,一面抱緊我,一面沉沉笑道:「交合?」

「歧華,雖然你親得我也很快活,可是我還想你與我交合,你與我交合好不好?」

一縷清風驀地拂過,就連我與他頭頂之上的天色竟也開始慢慢透亮起來,我伏在他身上,就著那微明的天光,一眨不眨地瞧著他。

此刻,他的眼眸如星,卻亮過九天之上任何一顆星子,抱住我小小的身子縱聲大笑。

「青痕不痛了?」

我歪過頭,他的語氣根本不像是詢問,是在笑話我呢。

你方才親我的時候,明明知道我原先的剝鱗之處會痛,你不是一邊親我,一邊還為我輸入精氣止痛?

「我讓人送你回去。」

「小鯉魚,你給我安生些。」

可是我再也不要回去呢。

我伏在他懷內,只當充耳不聞一般,用另一隻空著的小手,一點一點撫過他身前的每一處肌膚。

歧華,你長得真好看。

如果碧水長天,山重水復,再見無期,青痕想要細細記下你身上每一處的形容。

頭頂上的日頭已然現身,他的眼眸內深不見底,任由我的指尖一一掠過他的臉側,脖頸,肩背??低頭望著懷內的我,不過淡淡一笑。

寬大的袍袖掩住我衣衫不整的小小身軀,慢慢沉了面色,移目看向遠處雲端上那些若隱若現的冥將。

我突然支起腦袋,冷不丁向他道:「歧華,書上說你掌管生死,所有的生死簿都要先經你看過,你一定早就知道她的第三個重劫是什麼對不對?」

「青痕想要問什麼?」

「她已經差點死過兩次,等她歷經最後一次重劫成為上神,那時,青痕的第三世還在麼?」

「歧華,青痕先前仔細算過,我還剩下最多一百九十五年的命數,我想知道你和她成親的時候,青痕的第三世還在不在?」

「青痕為什麼要知道這些?」

「師傅說,你和玉帝雖然貴為帝尊,有些天機也不能事先向人洩露。可是——」

「可是到時候如果青痕的第三世還在,一定會看見聽見那些人為了你和她舉世歡慶。青痕不想知道你娶了她呢!」

「歧華,你告訴我好不好?」

「青痕想知道?」

「嗯。」

他似乎笑了一下,可是我又再等了許久,也不見他應我。

我有些失望地瞧一眼他的面色,竭力繃緊小臉,強抑著自個心內的慌亂,鄭重向他點頭道:「還有,我不想再回去了呢。」

他抬起眸光。

我吞一口口水,肯定地應道:「這一次,青痕即便丟了小命要不要再回九仙山!」

「青痕想去哪裡?」

我哆嗦了一下,回過小臉,假裝扭頭去瞧一旁的堤岸。青痕想去的地方可多呢,可是我不會再告訴你。

他毫不動容,眼睛抬也不抬,只輕聲朝身後命道:「來人。」

話音未落,半空中的雲霾彷彿頃刻間化去,我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那些雲層之上黑壓壓的冥將,小小的身子被他揮落在他身後的軟草之上。

萬丈的霞光,自那些冥將們的身後照射下來,照在滿身的鎧甲上,刺得人睜不開眼睫。

我趁著那些人正在朝他跪拜,一面偷眼瞧著他傲然玉立的身影,一面往後朝水流處悄悄挪著魚尾。別說是頭皮,就連脖頸處都感覺到了那一陣又一陣的寒意。

第八章 冷面

一步,兩步,三步……我的手心內全是汗膩,以手代步,一點一點往後挪著身子。身後,只剩下一步之距,就可以躍入飄滿落花與枯葉的溪水。

頭頂上方,偏偏就在此時傳出他的冷聲,卻不是和我說話呢。

「送她回九仙山。」

「是。」

我機警地昂起腦袋,看向頭頂之上的他,眼角餘光分明瞥見十數個全副鎧甲的冥將正應著他的諭令一個接著一個急急踏下雲端,直奔我而來。

我想也不想,一個縱身即躍入冰冷的水底,豈知入水太急,那些水流登時一併嗆入我的喉內,嗆得我一連喝了好幾口冷水。

才要再往下潛,卻見數道亮如白晝的電光一齊自那些冥將的掌心內筆直向著我身旁的溪水劈來,激起了數尺高的駭浪,將我硬生生逼出水面。

眼前,那些包圍已然愈來愈近,有幾個,幾乎就要觸到我的髮絲。

我圓睜雙眸,徒勞地望著距我不過十步之遙堤岸上的他。

「青痕不要回去!」

「小鯉魚,你是不是以為我閒得很,才要管你回不回九仙山?」

「可是我討厭你管我!」

「是麼?」

「青痕原本就不要你管!」

「好,青痕不是最愛惜自個的小命麼?既然有膽問我白水何時可以歷經三劫成為上神,怎麼反倒沒膽問我你自個的壽數?要不要我告訴你,你的第二世第三世都是何時壽終正寢?」

我一把摀住自個的耳朵,捂得緊到不能再緊。

不要。

青痕不要。

他嗤笑一聲,冷眼瞧著我的形容,點頭再道:「好,既然你沒膽知道,就給我老老實實回九仙山呆著。」

我斜眼瞧一圈那些將我重重合圍住的冥將,小臉上氣得鐵青,用力拍著自個身前的水花,朝他尖聲叫著:「青痕說過不要回去呢!」

這一次,青痕決不要再回去。

我討厭那些課業,討厭那些所謂的天則、法則。我早就知道你不會來接我,可是每一次回到九仙山,我就會忍不住攀上那些樹枝和山峰,想要從那些雲朵之上、石階之上,山巒之上尋找你明明永遠不會現身的身影。

他挑起眉,正眼瞧都不瞧我,只問他面前的屬下道:「九仙山現有多少活物?」

聽見他的問話,其中一名冥將即刻上前一大步,踏著足下的觔斗雲跪倒應著:「稟帝尊,那緣池仙翁共有八名弟子,加上山上所棲的鳥獸,來往求願的凡人,共有四千八百四十二個活物。」

「去,將這個鯉魚精給我帶至山下,她若肯上山便罷,否則,給我填平整座九仙山,包括她。」

「是,小的遵命。」

我支起小小的身子,立在那一圈一圈的波浪中,疾風拂得落花好像驟雨一般紛降,砸在我的身上。

他的青色袍衫也叫風鼓起,華美至極的寬袍廣袖,隨著那些突至的風浪翻飛掀落,彷彿青痕身下也在不斷咆哮的潮湧。

漫天的陰霾如山,吞沒了日頭,吞沒了所有的霞光,卻沒有他此刻的面色一半冷戾。

第九章 捨得

2011年01月09日01:15

一道又一道的閃電劃破長空,那些花樹在他身後搖晃得好像眨眼間就要被折斷一般。他的眸光淡淡掠過那些冥將的面上,果不其然,幾乎與此同時,一個飛旋不止的光輪就自其中一人的衣袖間飛出,帶著急促的風聲,直接朝我壓來。

耀目的金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睫,宛如金鐘罩一般的光輪在我頭頂盤桓浮墮,愈轉愈急,愈墮愈沉,宛如泰山壓頂,眼看著就要將我收歸其內。

歧華,青痕說過這一次決不會再回去。

風浪將我的髮絲吹得滿頭滿臉都是,我心中默唸咒語,對著那道光輪就揮出指尖之物。那是青痕的心肝寶貝,要在平常我根本捨得拿出來一用。

粉色的魚筋,捲著我掌心內小小的光束,迎向那些冥將想要將我收歸麾中的法器。

鼻尖處,又傳來他的淺淡香氣,叫人分不出哪一些來自堤岸,哪一些又來自我半空中的寶物。

我仰著小臉,眼睜睜地瞧著它們交鋒的那一刻,忽然間,我耳內只聽見一聲淒厲無比的尖叫,猛地一下躍出水面,顧不得那道耀眼的光芒,伸手就去捉我的魚筋,甚至等不及念動咒語來收回它們。

指尖才觸到飛旋之物,就傳出生生的痛,分不清是一截一截斷裂的魚筋還是我湧出的血線,紛紛墜落於我的身上,髮絲以及溪水之上。

所有的風浪都在這一瞬間乍止,就連我頭頂的光輪也跟著愈轉愈緩,徐徐懸在彼處。

我握著自個手心內僥倖倖存下的那一根粉色物什,低頭仔細辨著,從頭至尾,生怕落下一丁點斷痕。

腦後,卻傳出他的沉聲,淺淡尋常之極。

「小鯉魚,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到底要不要回九仙山?」

我抬起腦袋,恨恨地望向他,一張佈滿狼藉的小臉上,滿滿的俱是再明顯不過的執拗。

眼前這些人登時好像都被霜打過了一般,頃刻間,不但一個個全都萎頓了下去,形容蒼白,佝僂著肩背,竟沒有一個人敢抬起眼來看一下他的面色。

而他卻不怒反笑,背手而立,低頭瞧著溪水中的我,緩緩揮動衣袖。

短短二日內,這已是他第二次對我出手。

堂堂一個帝尊,卻要屢屢對一個下下界道行最最淺薄不過的妖孽親自動手。

好像前一日流嵐洞前,就在玉帝帝尊和九天玄女的面前,其實他一樣可以不必親自動手,他大可以讓他面前那些屬下為他結果我。好像那一次他曾同樣當著玉帝帝尊及一眾大小仙家的面斬殺一名上神,他不過只是瞧了一眼自個身邊的那些個冥將,那位有著萬年甚至數十萬年修為的老傢伙就這樣硬生生灰飛煙滅化為烏有。

就連青痕自個都知道,冥帝帝尊何其尊貴,雖手握天地萬物的生死之計,卻極少需要親自費神費力取人性命,更何況是要結果區區一個妖孽。

我一眨不眨地瞧著他的手掌,他也在瞧著我呢,一雙眼眸內俱是我看不懂的沉意,好像是痛,又好像是笑,又好像是滿含著傷痛的笑意。

歧華。

你莫非也捨不得青痕麼?

我歪過腦袋,小小的魚尾竟在水下不知不覺往他跟前游近了幾步,昂首瞧著他。

他低頭望著足下的我,高懸於我頭頂之上的手掌,終是化為了一道收回的勁力,帶出忽忽的風聲,翻捲起青色的廣袖,仿似遽然間轉身大步揚長而去。

踏著漫漫的雲階,拾階而上。

一步一步,地動,山搖,身下的溪澗也隨著他的步伐驚起了千層的細浪。不過是須臾間,烏雲已然蔽日,明明是白日裡的辰光,四下卻漆黑得瞧不見一絲天光。

第十章 人情

我輕輕擺下小小的尾巴,在水下轉了一個輕盈的圈,雙手捧了滿滿一手心的水花呢,灑向頭頂的天穹,只當絲毫不在意身後的任何響動。

自此之後,那麼多的水道,青痕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呢。

不知過去多久,仿似只是白駒過隙的瞬間而已,待到我再轉過小臉,身後的堤岸和雲端之上,已經再沒有半點痕跡。

明明只是秋日,身下的溪水卻愈發冰冷得刺骨。

我就著漸漸回升的天光,低頭望向自個的新羅衫,一處一處,小心翼翼地仔細瞧著,生怕方纔的血漬沾上了我的寶貝。

瀲灩的水波映著我的身形,映著我身後的空枝,青山歷歷,宛如一場春夢。

「小鯉魚,無需太難過,你就當你自個做了一個春夢!」

我驀地支起身子,眼前的花樹早已繁花落盡,空空蕩蕩,枝椏間連一隻飛鳥也不曾落下,更別提那些通身漆黑最是醒目不過的烏鴉。

我埋下身子,將自個一點一點沉入水底,才要沒過頭頂,耳畔清晰傳來一聲淺笑。

「搞了半天你還沒走?」

「怎麼,捨不得離開我的流嵐洞麼?」[TXT小說下載:www.wrshu.com]

我循聲回過小臉,那棵光禿禿的桃花樹下,正立了一個纖細的綠色身影,低頭望著水中的我,掩面而笑。

還未等我應聲,她身後的紅衣侍女已然向我高聲斥道:「大膽鯉魚精,見了玄女竟敢這等無禮?」

她只轉下眼眸,笑盈盈地望住我,既不讓自個身邊的侍女停下,也不同我招呼。

她的眼睫好長,長到甚至有淡淡的陰影隨著她的眸光忽隱忽現,一身的肌膚雖沒有白水神女那般雪白,半掩在柔軟的羅衫中,看得青痕一連嚥了好幾口口水。

我假裝不經意地垂下脖頸,再望一眼我自個映在波光中的模樣,只瞧了一眼,便計較地抬起小臉,斜睨著她。

她似乎一早看穿了我的心意,故意朝我眨下眼睫,眼波浮動,嘴角的那一朵笑顏綻得愈發深了。

她的左頰上竟然還有一個笑窩呢。

我心內氣得不行,戒備地握緊小手,恨不能即刻就揮手上去。

她笑:「怎麼,苦頭還沒吃夠?」一面笑,一面假意扭頭望了一圈呢,眸光繞著我的週遭轉了一大圈,最後才輕輕落在我的小臉上:「可是這會,好像玉帝帝尊並不在哦。」

一道輕柔的光束隨著她的笑語漫不經心地揮出,仿似一張無形的羅網,纏在我的身上,緊緊縛住我小小的身子,一點一點將我自水下拖至她足下。

我強抑著自個心口處的尖利之痛,抬頭一眨不眨地瞧著她的形容。

她的道行法力遠甚過我百倍千倍,換做平常,青痕絕不會輕易出手,可是,青痕咽

不下這口氣呢。

我想也不想,口中默唸咒語,就朝她揮出手心內的電光。

她一動不動,只顧低頭瞧著地上的我,一張小臉上似笑非笑,似是不相信我會對她出手。倒是她身後的那名侍女替她接過了我的掌力,再反手用足了力道向我擊來。

方纔,我原本就被那些冥將用金輪傷過,此刻,哪能再接住這些人的勁力,才接了一個來回,便生生地吐了一口淺淡的血沫。

那幾個侍女眼見我不敵,臉上愈加得意起來,一個個剛要再出手,腦後,卻憑空傳來一句急聲:「玄女姐姐且慢——」

鼻尖處,隱約傳來一股熟悉的香氣,青痕似在哪裡聞到過,卻又一時記不起。

但只見一道白色的身影緩緩墮於我與玄女的面前,髮絲高挽,鳳眼斜挑,一張容長的瓜子臉,正是青痕最喜愛的形狀。

玄女淺淺一笑:「妹妹怎麼才來?」

白衣女子回眸瞧一眼我,素淨的容顏之上,綻開一朵會心的笑意,低低應道:「霜女來得剛剛好,再遲來一步,怕姐姐就要將這隻小鯉魚生吞活剝了。」

耳內,傳來玄女的嬌笑聲,半掩著嘴巴格格笑著,銀鈴一樣,倒好像是在笑一件多麼可笑之事。

原來,她就是天地間掌管霜雪的青霄玉^女霜女。

「姐姐,無論這隻小鯉魚如何頑劣,妹妹今日必要和姐姐討一個人情怎樣?」

「莫非霜女妹妹認得她?」

「姐姐說哪裡話?我與她不過萍水相識,要不是妹妹今日和姐姐約了一起去赴西王母的蟠桃宴,原本不會來姐姐的洞府,又豈會認得她?」

「哦,看來霜女妹妹也想學某人的仁心柔懷不成?」

「快別這麼說。這種話豈是你我可以渾說的麼?!」

「妹妹怕麼?我可不怕!」

「姐姐自是不怕,姐姐是何人,你說可是?」

「死妮子,你也竟敢笑話我!」

白衣霜女正了正顏色,柔聲道:「我豈會笑話你?不過是想為了你好,我才剛來的路上聽說,這隻小鯉魚竟能讓玉帝帝尊親自出手救她,想必她定是大有來頭,妹妹何苦要在自個的地界上惹什麼後患?」

九天玄女歪頭睨了她一眼,再彎下腰肢來,俏生生地向我嬌聲道:「鯉魚精,今天看在我霜女妹妹的面子上,暫且饒了你一條小命。來人,給我將她轟出百里之外去,再讓我瞧見她,我必要先扒了她一層皮。」

如此狠毒的話,她竟可以笑嘻嘻地道出,就好像是在對我說著最和煦不過的柔聲笑語一般。

我漲紅了小臉,蜷緊自個小小的魚尾,仰臉看著她二人的形容。

白衣霜女朝我俯下身,指尖輕拂過我的臉側,一雙狹長的鳳眼,則細細地打量著我的容貌。我猛地往後一縮,遠遠避開她的手指,圓睜著眼眸瞪向她。

她卻笑了,這一刻,那張原本素淨之極的容顏之上,竟好像春日裡最絢爛的百花開過,明媚鮮艷,絲毫不輸於她身後的那一位。

「小鯉魚,今日我先救你一命,說不定哪一天,我會來向你討還這個人情。你記好,我叫霜女。」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09:54

第十一章 更要緊的事

我又不聾,你剛剛不是說過你叫霜女。

我只當充耳不聞,假意去看近處的桃枝,眼角餘光只盯著她身後的綠衣玄女猛瞧。

她的容貌雖說比青痕嬌美千倍萬倍,可是,就連霜女都要叫她一聲「姐姐」,想必她的年紀比起有已數萬年修為的白水神女還要老呢。

我不免暗自得意,歪過腦袋,小臉上雖是繃得再正經不過,口中卻差點就要忍不住格格笑出聲來。

霜女低頭瞧著我的形容,忽然間也跟著失笑道:「小鯉魚,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赴西王母的蟠桃宴?」

青痕不想去呢。

再說,我還有更要緊的事等著做。

果然,未及我應,一旁的玄女已然打斷她道:「妹妹方纔還勸我,這會,倒不怕同時得罪西王母和白水神女兩位大駕了麼?」

霜女莞爾一笑,揮一下衣袖,不過片刻間,頎長的白色身影已徐徐踏上一朵祥雲。

一直等到她已經先行升到了數十丈高處,九天玄女這才回過身來,一雙明眸再定睛瞧了我許久,輕捻指尖,解了我週身的束縛。

衣衫帶起的清風拂起了我的髮絲,撥動了身下淺淡的水影。

我垂著脖頸,望著自個小小的指尖上那一處一處的裂痕,一片焦枯的黃葉順著風勢落進我的懷內。

歧華,你心內也喜歡她對麼?

這一次,青痕哪怕遊遍千山萬水,也要在第三世去盡之前找到一個我心內喜歡他也

喜歡我的人。

眼前的樹枝,漸漸被冰雪覆蓋,百川成凍,迢迢如練。

我遇見的第一個男子,是一個書生。

那一夜,我躲在他的茅廬前避風,透過那扇空蕩蕩的窗戶翹首望進屋內,油燈下,他的衣衫竟也是青色的呢。

我伸出小手,輕輕拍一下木條。

他果真應聲回過頭來,手握一本書卷,疾步奔至窗前,一臉的驚喜之色,俯身望著河水中的我。

我故意朝他擺擺水下的魚尾,仰頭脆聲告訴他道:「我是鯉魚精呢。」

他竟然一點也不害怕,低頭顫抖著嗓音應道:「小生知道。」

我皺下小臉,有些討厭他如此自稱。好容易才強抑住心內的計較,大喇喇地朝他綻開一抹甜笑道:「你有喜歡的人麼?」

他的聲線愈發抖得厲害,攀住那窗框,撲簌簌地應著:「小生……就是因為家貧,至今尚未婚配。」

「那你可以喜歡我麼?」

「小生自是喜出望外,那……敢問小姐可以助我金榜高中麼?」

我想也不想,即沉下小臉,惡狠狠地瞪他好幾眼。

青痕並不笨呢。

我扭過腦袋,使勁轉過自個小小的身子,「噗通」一聲躍入水底,顧不得風高浪急便揚長而去。

彷彿是一夜之間,枝頭的繁花就開滿了堤岸呢。

我正在溪岸邊埋頭挑選顏色素淨的骨朵,耳畔,冷不丁傳出一個年輕男子的沉聲。

我昂起小臉,眼前之人也在瞧著我呢。

「你就是他們所說的鯉魚精?」

我揉下眼睫,雖然青痕並不喜歡他的臉型和嘴巴,可是他的眼眸好亮,晶瑩透亮得就像我身下的那一彎春溪水。

我一時忘了腹中的飢餓,興沖沖地又稍微往前靠了一步,一面握緊小手做好防備,一面抬頭朝他笑道:「我是鯉魚精呢。你不怕麼?」

「我又為什麼要怕?你怎會在這裡?」

「我肚子餓了呢。」

他低頭瞧一眼我面前數步之外那些星星點點的野花,眼中的興味愈發濃了:「你平素就吃這些?」

我有些不樂意地斜睨他一眼,瞧他的形容,似乎要取笑我呢。

我歪著腦門,用一隻小手假意指一指他足下的那幾朵紅色的品種,嬌聲道:「你可以幫我摘些麼?」

「我當然可以為你效勞,不過,敢問這位小姑娘,我既然幫了你,我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你先告訴我,我才決定要不要幫你。」

我驀地收了笑顏,呆呆瞧著那幾朵嬌艷的花朵,心內失望不已。也不管他會不會再笑話我,輕輕鬆了原本扶住近岸的小手。

身後,傳來他的大笑之聲,滿溪滿澗的青山倒影如碧,我奮力往前游著,驚起了兩岸的歸鳥。

千江有水千江月,頭頂的月華如水,面前,又到了兩處水道的分岔口。

一寬一窄,映在金黃的月輪之下,泛著粼粼的銀光。

我突然好奇地直起脖頸,遠處,靠近一片櫻桃林的水泊內,竟停了一隻高大的行船。燈影曈曈,船頭之上正玉立了一副高大的身影。

藉著月色,雖瞧得不是特別分明,可那身形著實俊俏得緊呢。

背朝我而立,腦後的髮絲叫風吹起,惹得青痕心內也跟著一下一下生出微微的癢意。

我即刻縱身入水,急急擺著魚尾,幾下游至十步之外,悄悄自水下冒出腦袋。才要出聲,鴉雀無聲的靜夜裡,竟憑空響起幾聲奇怪的鳥叫。

「咕——咕——」

我猛地一回頭,卻見一隻金晃晃的鳳凰鳥正撲扇著雙翅,歇在船頂一眨不眨地歪著脖頸斜眼睨著我。

第十二章 新相好

我假裝聽不見,又再往前靠了四五步呢。

船頭之上的那名男子聞聲抬首,待瞧見頭頂那一隻明顯是不懷好意的大鳥,一張面孔之上,非但沒有懼色,竟然還若有若無地扯出一抹尋常的笑意。緩緩再轉回身軀,低頭望向瀲灩波光中的我,似是一早就知道我藏身於此處。

我顧不得教訓身旁那只猶在吵個不歇的笨鳥,只仰著小臉望住他。

他的聲音也很好聽呢,一副俊顏半掩在燈影中,不動聲色地問我道:「你帶來的鳥?」

還沒等我應聲,眼前那只笨鳥已然又蠻橫地「咕」了好幾聲,似是在回應他的問話。可它明明會說人言,此刻卻故意裝作只會鳥語。

可是他的笑意和那人一樣好淡,淡然瞧著我,彷彿對我的魚尾連同他頭頂那只神鳥視若等閒。

我輕輕用小手捂上嘴巴,朝他搖一搖腦袋,一面紅了小臉,一面凶巴巴地瞪一眼那只不住上躥下跳愈發張狂的鳳凰。

此刻的夜色如此靜寂,週遭,只聞「嘩嘩」的流水之聲,繞過我的腰肢,一路奔騰而去。

他俯下身,朝我伸出一隻長臂,和顏道:「要不要上船?」

我凝神想了片刻,終於擺下小小的尾巴,越過那些溫吞吞的夏夜江水,徐徐游至他的足下。

那隻鳳凰猛地縱身向我撲來,對準我的小手就要啄下,一面對我行兇,還一面啐道:「呸,見色起意的臭妖精,我討厭你呢!」

它竟然敢罵我。

我氣得拉下小臉,剛想伸手去捉它,他那裡已然搶先一步接住我濕漉漉的身子,一個用力,就將我輕易拖上了船板。

我見他盯著我的魚尾低頭髮笑,不免也有些心虛地歪過腦袋,就著那些深紅的燈籠瞧去,面前的他果真是十分的俊俏呢。雖說眉目間有些陰冷,可就是那副冷意,隱在朦朧的燈影中,瞧著竟愈發動人魂魄。

我垂下脖頸,輕捻指尖,口內極仔細地念動咒語。

這一次,青痕居然相當爭氣呢,竟然一次就變出一雙纖細嬌媚的雙足。我到底有些介意地睨一眼腳背之上那幾道清晰可見的印記,手足並用,一個骨碌就從甲板上爬起身。

他的身量比起那人矮不了多少,青痕的腦袋只能夠到他的胸前呢。

我撫一撫自個的裙裾,眼角餘光瞄過遠處那只垂頭喪氣多管閒事的笨鳥,朝他脆生生地笑道:「我叫青痕呢。」

他不過一笑,還未等我再講,他的面色已然又冷了下來。視線越過我小小的身子,看向那片深沉肅穆的堤岸處。

「現身吧!」

我吃驚地扭過小臉,循著他的聲音瞧去——

但只見原本空無一人的近岸,此刻,不知何時竟默然矗立了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一身的玄色衣衫隨風輕拂,融入在漫天的月色中,彷彿被鑲上了一道銀邊。

玄蛇精。

我瞪大眼眸,小臉上幾乎放出光來,一時間,竟忘了先前所有的佯裝,頓足向他尖聲叫道:「玄蛇精——」

「玄蛇精——」

「我是青痕呢!」

在瞧見我的那一刻,他的眼眸似也閃了一下,身形一動不動,滿目的森冷冰寒,冷眼瞧著行船之上的我與他。

身後之人,卻突然哈哈大笑,風聲乍起,還未等我掙扎,他的一隻大掌已然箍住脖頸,勒得我差點背過氣去。

一道凌厲的閃電頃刻間劃破長空,船舷兩側的江水,硬生生在我眼前被玄蛇的掌風揮出數丈驚濤,一陣高過一陣,仿似驟降的疾風暴雨一般,擊得我渾身生疼。

我跟在他身邊,隨他走過那麼多的山川與四季,卻極少見過他真正顯露法力,更何況是如此罕見精深的法術。

眼前,他的衣袖被風鼓起,掌心內的呼呼電光一道接著一道筆直劈向船頭。

混亂中,我的身子被猛地揮落在濺滿了水漬的木板之上,船身劇烈搖晃,彷彿就要被人撕裂了一樣,我頭暈目眩得幾乎睜不開眼睫,根本分不清哪些勁力是來自身後之人,哪些又來自面前之人。

「玄蛇,你給我住手!」

「這只鯉魚精是不是你的新相好?」

「可惜你空有一身法力,偏偏生不逢時,歲不我與。你瞧,若不是老天總不肯幫你,你好容易找遍千山萬水才找到我,為何又讓我先你一步遇見這只鯉魚精?」

「哈哈哈……」

「玄蛇,你再不住手,信不信我即刻就滅了她?」

「即便你比我多活了三千年又怎樣?我有鸚哥兒先前捨給我的五千年修為,此刻,你我的法力已然相當,我一向說到做到,你不是自稱最懂我的性子?」

一面說,那張俊俏的容顏上,陡然現出一抹得意異常的獰笑。話音才落,指尖處,已眨眼間變出一把明晃晃的長刃,直抵著我心口處的肌膚。

第十三章 第一種人

頭頂的月輪頃刻間叫烏雲吞沒,身下即是洶湧不息的江水,遠處,一座兀然聳立的大山卻逐漸隱現在暗沉的夜色中,巖壁陡峭,直插雲霄。

「夏長生,你放了她。」

「玄蛇,原來她真是你的新相好?」

「我玄蛇早就是一個無心人,此生,根本不可能再喜歡任何一個人,更遑論像她這

樣其貌不揚的鯉魚精。」

「是麼?鯉魚精,你聽見了麼?」

我氣得小臉鐵青,剛想開口叫喚,卻聽一聲奇怪的響動撲面而來,眼前分明掠過一雙金色的羽翼,猙獰的利爪照著眼前之人的眼目就要揮下。

他的長劍登時失手了呢,我一個骨碌就從木板上爬起身,顧不得足下的痛楚,一溜小跑,跑到距他四五步之外。

耳畔,卻傳來鳳凰鳥的慘叫之聲。

我定睛瞧去,那個夏長生居然用手中的長劍刺中了鳳凰的一側羽翼,將它硬生生挑在劍尖上,擋在他與玄蛇之間。

它撲騰著身子,一雙溜圓的眼眸只望著我,一面撕心裂肺地朝我嚎叫著。

「鯉魚精,救我!」

「鯉魚精,你聽見沒有?!」

「快用你的魚筋纏住他的長刃——」

「你這個沒良心的傢伙,淨在那磨蹭什麼?」

我猶疑不決地往前一點一點挪動著步子,低頭望一眼我指尖上纏繞的粉色物什,又抬頭望一眼那只不停掙扎哀鳴的鳳凰鳥。

那是青痕的寶貝呢,再說我現今只剩下這最後一根魚筋了,眼前之人的法力又遠在我之上,萬一不小心再被刀劍割得粉碎,青痕就再沒有魚筋了呢。

「哈哈哈,你這只笨鳥,你真是瞎了眼!你還指望這只鯉魚精能知恩圖報出手救你?好,我今日就讓你瞧瞧,這些妖孽都是如何自私心狠之人?」

「啊——」

「鯉魚精……」

它的眼角流出了一顆熱淚呢,聲音越來越小,隨著他腕間的力道,就在我面前徐徐闔上眼皮。

鳳凰。

「鯉魚精,這就是你寫的大字?還真不是一般的難看呢!」

「鯉魚精,你餵我好不好?」

「可是我為什麼要餵你?」

「自古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世上,共有兩類人。」

「第一種,會對曾經為自己付出過的人念念不忘。」

「第二種,卻會對自己曾經為之付出過的人念念不忘。」

「鯉魚精,像你這樣沒心沒肺自私得緊的妖孽,你必定會選第二種對不對?」

「鯉魚精,我餓了。」

「你自個沒有長嘴巴麼?」

「可是我喜歡你餵我吃,我可是第一種呢!」

「三界中,只有你曾經拿刀刺過我,如果你再餵我吃些野花,我保證我會一直記得你。你莫非不想我一直都記得你喜歡你麼,鯉魚精?」

「唉,這些花真是難吃得緊。」

「鯉魚精,你的札記實在太難看,我困了呢。你抱著我睡好不好?」

「我為什麼要抱著你睡?」

「因為我喜歡你抱著我睡。」

那一夜的山風一陣緊似一陣,漆黑的山谷外,如此寂寂的天地間,只有你這只囉嗦矯情至極的鳳凰鳥肯讓我抱著,讓我將小臉埋在你溫暖的羽翼間。

可是,我一直都不肯輕易告訴你,青痕並不是第二種呢,我其實和你這只笨鳥一樣,都是第一種人。

「夏長生,我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八百年,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風生水起,電閃雷鳴,眼前之人狂放之極地笑著,仿似那一滴一滴嬌艷的落紅,是他掌中盛開的桃櫻。

「玄蛇,你莫非忘了,當年是鸚哥兒自個願意將她的五千年修為捨與我?她背叛了你是不假,可那跟我沒半點關係,你留不住自個的女人,反而將一腔怨氣發洩到我身上?!」

「住口,我要你為鸚哥兒償命!」

「償命?」

「一切都是她自個情願,我又何來命可償?哈哈哈……」

一波一波耀目的電光隨著玄蛇的掌風,筆直劈向我身側之人。那一瞬,天地都為之變色,風聲帶著急雨,擊得我滿頭滿臉都是水漬。

但只見眼前之人,不斷揮舞著他手中的長劍,一面迎擊,一面朝岸上之人揮出另一道應力。金色的長羽隨著他的動作紛紛飄落,和著血雨,飄得漫天都是。

船身不住搖晃,天旋地轉一般,我尖聲叫著,再也顧不得其他,張開小手,就要去奪他劍尖處的大鳥。

第十四章 天柱折

才上前一步,只覺身下的船身似是撞到什麼硬物,猛地一個趔趄,往一側重重傾去。

「小鯉魚,那隻鳳凰已經死了!」

「小鯉魚,你給我讓開——」

我只當聽不見,昂著小臉,一眨不眨地盯著夏長生劍尖處的鳳凰鳥,凜冽的勁風割得我週身生疼,只管撲過去想要奪下那把長刃上的大鳥。

「玄蛇,想不到你千算萬算,終是失算了這一步。」

「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眼前,就是筆直的山脊,玄蛇竭盡全力揮出的那一掌,終是往我的左側偏過,錯過了我面前之人的高大身軀,生生往我與他身後的那座高山而去。

耳畔,傳來一陣響徹天穹的轟響,隨之,是天崩地裂一般的搖晃,整座山脈緊跟著轟然倒塌,好像半壁天幕都為之傾頹,整個砸向身下的江面。

我緊緊抱著懷內剛被我趁亂奪下的鳳凰,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猶在不停撕裂顫抖的天與地,一時間,竟忘了逃命要緊。

脖頸處的衣衫被人提起,不過是眨眼間,小小的身子已然被玄蛇提在掌中,幾個急促的飛躍過後,他已經帶著我飛越了足下那只行船,穩穩落於岸上。

但只見一塊比行船小不了多少的巨石,夾著數不清的碎石,兜頭砸下。將那隻船頭登時砸成齏粉,捲著夏長生的殘軀,一齊墮入大江內,掀起了萬丈高的駭浪。

剩下那半截船身,因著這份撕扯的力道,就在我與玄蛇面前硬生生被撕裂成一根一根大小不一的木條與木塊。

遠處的山石,猶在不停墜落,彷彿永無止盡一般,一方一方填進滾滾的江水中。

我眼看著自個頭頂之上的天穹被扭曲成一副從未見過的模樣,嚇得抱頭鑽入玄蛇的袍袖下,高聲叫喚著:「玄蛇精——玄蛇精——」

「青痕怕麼?」

我心內氣得不行,一隻手抱著鳳凰,只能用一隻手捂緊小臉,根本擋不住那些四下飛濺的碎石。

「小鯉魚,你手中的鳳凰已經死了,你把它給我。」

「我不要你管!」

「青痕喜歡它?」

誰說我喜歡它,我是青痕呢,又豈會喜歡一隻如此呱噪矯情的笨鳥,我不喜歡它呢。

「既然不喜歡它,那你哭什麼?」

「玄蛇精,你可以幫我救活它麼?」

「小鯉魚,此刻唯一能再救活它的人,怕只有掌管天地萬物生死之計的冥帝帝尊,就憑我的法力,不等我將你送到幽冥殿前,它的肉身已然敗壞,根本不可能再重活。」

「我討厭你呢!」

「青痕,你聽著——」

「你眼前這座山,乃天之柱,又名不周山。方纔,我失手將天柱折斷,想必此刻前來擒拿與我的天將神兵已然在半途。」

「青痕不是最愛惜自個的性命麼?那就趕緊扔了這隻鳳凰逃命去吧。」

「我平生最討厭看見女人哭,你再不走,信不信我一掌先斃了你?」

「可是——」

我抬起滿是狼藉的小臉,緊緊攥著自個手心內尚有著餘溫的大鳥,眼角餘光不時瞄一眼遠處的殘壁。

天上,一道又一道的電光,剎那間照亮四野。

漫天的星子,一顆一顆隨著不斷傾斜的穹頂往下墮落,每落下一顆,就在極目處燃起一簇通紅的烈焰,熊熊如火,火勢眼看著就要蔓延至遠近的群山荒野與人煙。

第十五章 空心人

滾燙的熱風,拂起了他玄色的袍袖,也拂過我被烤焦的髮絲。

蒼茫的天地間,他朝我微微俯下身來,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臉側。黝黑的臉孔之上,忽然間浮出一抹奇怪的笑意,偌大的嘴角扯著,顯出一排雪白的牙齒。

「小鯉魚。」

他和那人一樣,都喜歡叫我小鯉魚。

這一次,我終於沒有再同他計較,仰著小臉,想也不想即脆聲向他道:「玄蛇精,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他用大掌拍拍我的臉頰,一副嘲笑我的神情道:「青痕不要命了?再不走,恐怕就真走不了哦?」

我著急地睨一眼週遭的形狀,頓足道:「玄蛇精,你跑得比我快,你帶著我一起走好不好?」

我怕他心內仍有嫌隙,吞了一口口水再道:「玄蛇精,那一日……我原本想再去滄海找你,可是,可是——」

我垂下脖頸,心內鼓足了半天勇氣,才期期艾艾地問他道:「玄蛇精,你喜歡的人是鸚哥兒對麼?」

遠處的天火已然愈來愈猛,可是,青痕心內的疑團若不問出,怎樣都不死心呢。

「可是,你明明不喜歡晚娘她們,你也照樣和她們親近。」

「青痕想知道什麼?」

「喜歡一個人,才會想要和她親近,可是不喜歡一個人,也會和她親近——」

他眨下眼眸,抬頭瞧一眼遠處的天火,低頭朝我笑道:「怎樣?」

「那怎樣才能瞧出他是不是真心喜歡……我呢?」

「青痕見到心內喜歡的那個人了?」

「玄蛇精。」

「小鯉魚,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時時去找晚娘那些人麼?」

「你聽好。」

「想念一個人,其實也是一種病,就好比中了一種蠱毒而已。我心內想念那個人,就好比身內的蠱毒要時時定期發作一般。我去找那些女人,不過是想要藉著她們祛毒,並不代表我心內真正喜歡她們。」

「我從沒有和鸚哥兒說過我喜歡她,我不說,並不表示我不喜歡她。就好像,我同樣會說我討厭某一個人,可我心內……未必會真的討厭她一樣。」

「無需在意男人對你說什麼,如果真要在意,就看他是否為你做過什麼。」

「玄蛇精,那你喜歡我好不好?鸚哥兒已經死了呢。」

「小鯉魚。」

天搖地動,我用那只空著的小手緊緊攀住他的長臂,那張原本黝黑醜陋的面孔之上,映在連天的烈焰裡,一雙眼眸竟也如此閃亮,閃著如此動人的眸光。

「青痕想念我了?」

我有些心虛地轉下眼眸,昂著腦袋,斜睨著他嘴硬道:「玄蛇精,雖然你長得醜,可是我不想再去找那些陌生人,他們都欺負我呢!」

「小鯉魚,我八百年前就已經是一個空心人。一個沒有了心的人,是不會再喜歡任何一個人的,你懂了麼?」

可是我不懂呢。

他話音未落,我早已漲紅了小臉,緊緊皺著自個的眼眉,佯作順著他方纔的視線去瞧,就勢避開他的眸光。

不過,才瞧了一眼,我就已經嚇得一把揪住他的袍衫,死命尖叫道:「玄蛇精——」

就在他的身後,那些黑壓壓的烏雲之上,不知何時,竟密密麻麻佈滿了全副鎧甲的天兵天將。一個個手執兵刃,怒目圓睜,好像即刻就要將我與玄蛇生吞活剝了去。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10:55

第十六章 瑤池水瀉

我悄悄將自個的腦袋連同小小的身子一齊藏於玄蛇精的袍袖下,屏住氣息,微微探出半個小臉,就連手心內都是綿密的冷汗。

天柱都折了呢,青痕的命數只剩下最多一百九十五年不到,我可不想平白又送了小命。

遠近的天火愈來愈盛,四處都是那些凡人倉皇逃命的嚎哭之音,原本棲於三界間的各色禽獸,也都隨著通天的火光一齊奔突遊走。

不知為何,足下的水勢明明應該隨著火勢漸漸消去,可四下望去,滔天的惡浪卻是愈來愈高,愈來愈猛,眼看著就要將我與玄蛇立足的堤岸一併吞沒。

烏雲壓境,凶神惡煞一般的天兵天將們順著雲階一路而下,將我和玄蛇團團圍住。

「大膽妖孽,還不束手就擒?!」

「玄蛇精——」

「青痕怕麼?」

青痕不怕呢。

我抱緊自個懷內的大鳥,心內雖也懊悔不已,此刻,卻也只能繃著一張小臉,佯作一副兇惡狀,惡狠狠地回瞪著面前這些人,足下不免再往玄蛇身後偷偷挪了挪。

「給我拿下!」

我昂起小臉,滿含期冀地瞧著頭頂之上的他。

玄蛇精。

小鯉魚,將你手中的鳳凰給我。

玄蛇精,你為什麼不和這些天將鬥法?你也和那些人一樣,害怕這些上界的神仙麼?

他一把自我手中奪過鳳凰的肉身,揚手扔進身下的江水中,還未等我叫出聲,那些面目猙獰的天將們已然擒過我小小的身軀,摁倒在足下。

眼前的江水越來越遙不可及,我伏在一朵小小的雲朵之上,眼睜睜地望著江水中那一點若隱若現的金色物什,心口處的尖利之痛甚至遠甚過我週身無形的捆縛之痛。

耳畔,傳來山呼一般的跪拜之聲。

我循著那些高聲抬頭望去——原來,此處就是西王母所居的瑤池仙境。

原先的滾滾濃煙已經叫一朵一朵雪白的祥雲遮住,眼前,被那些仙娥天將簇擁著的,正是一身白衣華服的玉帝帝尊。

端坐在一張臨水而設的寶座上,身後池水平靜如鏡,上懸凌雲鐘乳,池畔有幾棵原先正盛開的蟠桃樹,此刻已被人連根拔起,頹然倒臥在瑤池水畔。

而在他的座下一側,滿頭滿身的珠圍翠繞一樣,不是西王母氏素又是誰?

一張素顏硬生生被氣得鐵青,陰沉著原本姣好的眉目,怒視著雲階之下的我與玄蛇。

我只當不曾瞧見她,只仰著小臉一眨不眨地望住她身邊的玉帝帝尊。

這一次,他又竟然仿似完全不認識青痕一樣,目無表情地望著我身旁的玄蛇,口中卻分明低咳了一聲。

兩旁的天將登時高聲怒喝道:「大膽妖孽,見了帝尊還不跪下?!」

話音未落,我只覺一道勁風頃刻間自玄蛇的袖間生出,還未等我會過意來,我已經一個趔趄跌倒在他二人的面前,就好像我果真在向他們跪拜一樣。

我扭過小臉,氣憤不已地剛想向玄蛇精叫喚,卻見他也正淡淡回過頭來,一副高大的身軀動也不動,默然俯視著足下的我。

黝黑的面孔之上,雖不言不語,卻滿滿的都是再分明不過的柔意。

他還從未如此瞧過青痕呢。我骨碌碌轉下眼眸,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這才勉強嚥下心內的怨憤。

玉帝帝尊望向自個身旁的一位天將,不疾不徐地問道:「下界的水患如何了?」

那名天將趕緊翻身跪倒,應聲回道:「稟帝尊,方才屬下帶人瞧過了,此次瑤池水瀉,水患恐怕要延續三日夜才能平復。」

那位天將的話音還未落,一身盛裝的西王母忽然間竟再也忍不住從座上盈盈立起,低頭朝玄蛇冷聲道:「玄蛇精,你可知罪麼?」

「是。」

「知罪?你不過是下下界一個小小的蛇妖,就憑借自己有幾分法力,公然敢折了天柱不說,竟然還一併砸壞了我的瑤池!」

「帝尊——」

我忙支起身子,圓睜著一雙溜圓的眼眸,豎耳聽著。

玉帝咧嘴一笑,眸光似是不經意間拂過我,一面沉聲應道:「那依氏素看,本尊應該如何懲治他們才為妥?」

西王母聞言,即刻拎著水波一樣冗長的裙幅,緩步移至玉帝的座下,矮身跪倒:「稟帝尊,那蛇妖折斷天柱殃及三界,自是罪無可恕,依氏素短見,不如就用他的身軀補那天柱之缺。一來,可以以儆傚尤,二來,也可解了天地傾頹之危。」

她回過臉來,一雙俏生生的明眸再望向自個身後的我,眼中,分明現出兩道再嫌惡不過的眸光。

「至於這個小妖精,素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妖孽心性,就憑她一人,先前不知惹了多少禍事在身,今日,鳳凰既因她而死,折斷天柱之禍,她又同樣逃不了干係,依氏素看——她也該一併處置了。」

「哦?」

西王母仰起面孔,一張嬌美的容顏之上生生垂下兩行清淚,翹首望著寶座之上的夫君,顫聲問道:「氏素知道帝尊一向體恤眾生,恕氏素愚鈍,是不是帝尊現今對這兩個妖孽也心存憐恤?」

「氏素的意思是,要本尊拿這小鯉魚也一併填了天柱之缺?」

她沉默良久,垂頭又假意飲泣了半日,這才咬著粉色的唇瓣點頭應道:「氏素……就是這個意思。」

「帝尊!」

「大膽玄蛇精,帝尊面前豈容你放肆!」

「讓他說。」

「是。」

「稟帝尊,折斷天柱,確係玄蛇之責,但與鯉魚精無關。她不過是路遇夏長生,不巧被他劫上行船,那鳳凰本是要救她,不想叫夏長生殺死,並不能怪罪到這只鯉魚精。」

西王母冷笑道:「她雖不是禍首,可沒有她,鳳凰又豈會死?你又豈會平白折斷天柱?!」

「稟帝尊,玄蛇誤折天柱,不過是因我與夏長生之間的宿怨而起,與這只鯉魚精無關!」

西王母顯然已是氣急,一張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再也顧不得矯做,扭身看向面前毫無反應的玉帝,接道:「帝尊——」

玉帝低頭望向她,眸光倒是平和,可臉色分明沉下幾分呢。

我心內奇怪得緊,小臉上卻忍不住洋洋得意起來,睨一眼西王母,握緊自個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歪過腦袋。

第十七章 補缺

腦後,冷不丁傳來一句笑語。

「鯉魚精?」

我聞聲回頭,只見玉帝帝尊正含笑望著我呢,我登時歡喜異常,莫非他終於肯放下身段,要像往日一樣同青痕講話了麼?

我旋即從那些柔軟的雲朵之上爬起身,仰頭朝他綻開一抹笑顏,一面摀住自個的嘴巴,一面樂不可支地應著:「帝尊。」

他呵呵笑道:「鯉魚精,本尊問你——」

「方纔西王母對爾等所下的懲戒,你服麼?」

鼻尖處,憑空傳來一陣香氣,青痕似在哪裡聞到過呢。

我來不及細辨,悄悄望一眼身邊滿身冷意的玄蛇,再回過小臉定睛瞧著正端坐在寶座之上的他,拚命想要自他的眼眸中瞧出端倪來。

玉帝帝尊,你可以放了我與玄蛇麼?

你想讓我放了玄蛇?

青痕長到五百歲,還從未如此低聲下氣過呢,即便先前有過一二次,那也是假意的虛應而已。可是,這一次,就我自個都覺出我的身子在發抖,小小的身子雖竭力繃住,卻仍是忍不住簌簌發抖,一顆心跳得連我自個都能聽見。

西王母卻笑了呢,陡然間,換了一副溫婉的笑顏,含淚在旁向玉帝柔聲道:「帝尊,氏素倒是有個兩全齊美的主意。」

「說。」

「鯉魚精,你不是想要帝尊放過玄蛇精麼?你聽好,帝尊一向心懷仁恤,念你畢竟是無心之過,暫且饒了你這一次也不無不可。想要帝尊放了玄蛇精也行,可天柱之缺卻不可不補,除非你自個願意挺身而出,代替玄蛇精補了那天柱之缺。你願意麼?」

「鯉魚精,你願意麼?」

玉帝也笑了,一面笑,一面含笑朝我點頭,似是應可了西王母方纔的那番裁奪。

登時,宛如泰山壓頂,晴空響起霹靂,我滿懷的希望霎時間化為烏有。我攥緊小小的拳頭,扭頭去望面前的玄蛇精。

他也在瞧著我呢。

垂手而立,玄色的衣衫叫風鼓起,一張黑面上,兩道眸光亮得好像冬日裡的寒水,雖冷,卻同樣深不可及。

默然瞧著我,良久良久,彷彿已然過了一世那麼久。

玄蛇精。

雖然你沒有輪迴,可是青痕也只剩下兩世了呢。兩世的光景加在一起,也最多不過一百九十五歲都不到。

西王母不動聲色地望一眼她面前的天將,半空中,果然又傳來一聲斷喝。

「鯉魚精,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願意代替玄蛇去補天柱之缺麼?」

我心如刀割,根本看不清眼前的物什,一步一步,往後挪著步伐,髮絲飛得滿臉都是。閉上眼睫,再用小手緊緊摀住自個的耳朵,埋下身子,不肯再瞧身後的玄色身影一眼。

沒有人喚我,也沒有人留我。

天上的雲卷雲舒,我只覺自個的身子隨著那些天將一點一點往下墮著。

翻過高山,越過水泊,呼呼的風聲,伴隨著身後巨大的轟鳴之響。一聲又一聲,壓在人心上,遠甚過天穹之深重。一下又一下,每響一下,我就忍不住跟著哆嗦一下。隨後,終於是萬籟俱寂,死一般的寂寂,彷彿天地眨眼間都靜默下來。

身下的魚尾已然沒入一彎冰冷的溪水中,隨後,是脖頸,再其後,是頭頂。

眼前,已是漆黑一片。

第十八章 春江水暖

那一年,那一日,那一夜。

夜那樣長呢。

我蜷著小小的身子,藏身於清淺的溪澗下,心口處,從未有過的空空蕩蕩,隔著瀲灩的水波,呆呆望著頭頂上方那一角夜幕。

青痕已經有許多時日不曾進食,腹中卻絲毫覺不出飢餓,眼睜睜看著那一縷初升的霞光,又自東方徐徐浮出,透過水面,落在我醜陋不堪的魚尾之上。

半空中,有幾隻飛鳥掠過,低頭瞧見水底的我,一個個非但沒有忙著趕路,反倒故意繞著我低飛盤旋不去。

「你瞧,這不是那只鯉魚精麼?」

「你們都聽說了沒有?」

「呸!」

「你還有臉呆在這?!」

「鳳凰為救你而死,聽說你竟然自私小氣到連一根魚筋都不肯為人家出手 !」

「還有玄蛇精,要不是為了顧及你的小命,他又豈會誤傷天柱?!」

「你非但沒有絲毫感激之情,當著玉帝帝尊和西王母以及諸多天將的面,竟然狠心到自顧自揚長而去,連句暖人心腸的客氣話都沒有,生怕自個當真被帝尊罰去替人家玄蛇補缺。嘖嘖嘖,真真是狼心狗肺的妖孽啊!」

「是,害得人家玄蛇精被帝尊罰去以身補缺不說,那種四肢剝離之痛更要一直忍到大限來臨之日才能到頭!」

「肉身之痛尚且能忍,可惜直到死,他都要記著她臨去之前那副自私薄情的面目,又有幾個男兒能不痛心?!」

「呸,像你這等冷酷無情的妖孽,也配有人喜歡?!呸,我呸!」

「我看那隻鳳凰和玄蛇精都是瞎了眼睛!」

「是,都是自取滅亡!什麼人不好喜歡,偏要喜歡這等無情無義的妖精,連我們一

介凡人都不如!」

「你說也奇怪,玉帝帝尊怎的不曾要了她的小命?」

「道長何出此言?你莫非也如此忘性,竟忘了玉帝帝尊原本不管生死,要定奪玄蛇精與這只鯉魚精的生死,還要大老遠派人前去回稟冥帝帝尊跟前?!」

「我倒聽說——這鯉魚精雖然道行淺薄,德行敗壞,可不知她使了何等心計,竟然讓兩位帝尊都對她另眼相看。」

「看什麼看?!依我看,不過是兩位帝尊體恤三界之眾,心懷仁柔,盡力不有所偏頗而已!」

「唉,真正是好人無好報,禍害活千年!」

「放心,她活不了千年。我聽說,她現今只剩下一百多歲的壽數而已,你說這不是報應是什麼?!」

「是是是,正是。」

……

你一句,我一句,一句又一句。

天空中,堤岸上,為之聚集的鳥獸凡人仙家已愈來愈多。

碎石,口水,以及各式各樣可以用來擲我砸我的物什,不斷自水面之上飛入,一下又一下,重重擊在青痕的頭頂、小臉、懷內、週身。

青痕並不覺得痛呢。

我只是捂著自個的耳朵,用小手死命地摀住,卻仍是摀不住那些叫人肝膽俱裂的高聲低聲。

從日昇一直到月落,直至溪谷內,堆起了一道一道深淺不一的丘壑。我被這些人圍堵在那一彎最是淺窄不過的溪水間,前無去路,後無退路。

細細的肌膚之上,落滿了淤青與傷痕,一處一處,連同那些剝鱗的印記,佈滿了小小的身軀。

一日,復一日,直至那些人倦了累了乏了,這才一個一個四散而去。

青痕已經記不起過去了幾個晝夜,枝頭的樹葉漸漸又黃了呢,緊接著,又是白雪皚皚的冬季。

遠近的山巒,彷彿是一夕之間白頭,山一程,水一程,眼看著,又是一年的春江水平。

我輕輕自那條飄滿落花的江水間探出小臉,眼前,月華如銀,江水如練,江岸上,一樹一樹的梨蕊正開滿枝椏,一簇一簇,仿似九天之上的雲朵。

我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個面前那一隻隨波逐流的畫舫,夜風中,幾隻暗紅的燈籠正高

懸在船艙的四角,映照著船身之下暗沉的波光。

忽然間,我分明聽見那道半掩的軒窗內,竟也傳出了女子的笑語呢。一陣一陣撲鼻的酒糟之香,和著那些梨蕊的甜香,隨風而過。

此情此景,青痕何其熟悉。

我驀地一個激靈,急急擺下魚尾,一頭扎入江水中,幾下游到近前。

一點一點,再自水下探出腦袋,小手輕輕攀住船舷,躡手躡腳,支起小小的身子往船艙內張望著,生怕驚動了艙內的行船之人。

第十九章 我是張瑞文

波濤起伏,船身也隨之搖晃,我幾乎就要爬上了甲板,一雙眼眸瞪得再溜圓不過。

才看到一角白色的袍衫和身形,我就已然絕望地鬆了支撐的小手,攀在那濕漉漉的木板之上,將自個的小臉埋在臂彎內。

許久許久,直到耳畔又傳來一陣笑語。

我驀地豎起腦袋,忙不迭地翹首再往窗內瞧去,但只見——那張凌亂的軟榻之上半躺著的傢伙果真是張瑞文呢。

一身雪白的衣衫,髮絲散亂在身前,似笑非笑,醉眼迷離地望著懷內的女子,任憑她將指尖的酒杯徐徐傾注在他的衣襟內。

此刻,她與他的身子正緊緊貼合在一起,時而私語,時而高聲,兩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緋紅的笑意,將一壺酒潑得四處都是。

我呆呆望著他們,一時間,竟忘了身下的行船,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它隨著水波一路往下,五步,十步,直至數十步之遙。

我猛然間驚醒過來,一頭鑽進滾滾不息的江水中,奮力往前追著。

待到爬上船去,甚至等不及身上的衣衫變干,一面捻動指尖,一面低頭默念著咒語,顧不得身下才剛變出的那一雙大足,忍著一步一步難耐的痛楚,扶住船身,一把推開面前的艙門。

他懷內的女子應聲抬起笑臉,伏在他身上向我問道:「你是打哪裡冒出來的妖孽?懂不懂得規矩,沒看見人家正在行好事麼?!」

我理也不理她呢,只當沒聽見她問我,皺緊小臉,只盯著她身下的張瑞文。

他先是愣了一下,張大嘴巴瞧著我,再用力揉下眼睫,似是不敢相信自個的眼睛。忽然,用力推開他面前的那名女子,自榻上猛地坐直身子,口中低低道:「你是青痕?」

「你……果真是青痕麼?」

我歪過腦袋,小臉上滿是戒備之色,卻不應。小手在衣袖內緊緊攥著,指尖的魚筋呼之欲出。

他身後的女子猶在嬌聲抱怨著:「張先——」

他頭也不回,一掌揮落她的身子,衣袖翻飛,只聞幾聲慘呼,眼前那名衣衫不整的女子,已然被他硬生生從榻上扔出窗外,應聲墜入江內。

他低頭望住我,那一張俊俏的容顏之上,現出一抹最是苦澀不過的笑意,朝我輕聲道:「我是張瑞文,青痕不認識我了?」

「青痕是不想理我?」

我昂起小臉,一副小小的身子繃得筆直,怒目相向。

你即便化成灰,青痕都認得你呢。

只不過我不想開口而已。

自從那一日之後,青痕去過那麼多水泊,卻再也不曾開口講過一句話。

「我知道你恨我。」

「我知道你們都恨我。」

「你恨我,綺霞也恨我,你們都恨我。」

「你們,都恨一個叫張瑞文的人,可惜他早已經死了。他雖然成了仙,可是他的心和你們一樣,早已經死了。」

「青痕,你知道我今日看見你,心內有多高興嗎?」

「老天終於肯長眼,讓我再看見你了。」

「青痕,你可以原諒我麼?」

我氣得滿臉通紅,不容他再開口,已然揮出掌心內的粉色魚筋,夾著那道小小的電光,逕直奔他而去。

我以為他會還手,可是他竟然一動不動立在原地,身形不過踉蹌了一下,生生接住我揮出的法力,任憑我用魚筋一道接著一道緊緊縛住他的身子,絲毫不曾還手。

「青痕,你可以原諒我麼?」

話音還未落,兩行清淚已然順著他的眼角緩緩墜落,他居然恬不知恥地當著我的面哭了呢。

第二十章 自知

我冷著眉目,一眨不眨地仰頭瞧著他,一點一點收緊著手內的魚筋,恨不能即刻就勒死他。

「青痕知道我有多想再遇見你麼?我去找過你許多次,我聽說你又轉了世。」

「綺霞……她生前如此喜歡你,如果你肯原諒我,她如果活著,也一定會和你一樣原諒我。」

「這些年,我時常想起她。有時候,我一個人回到木秋山下,坐在岸上,就好像看見她也坐在那棵老梨樹下,還在那裡等我。」

「世人都說神仙好,可等你真正成了仙,得了道,才會懂得箇中滋味。原來仙家一個個都是寂寞的,這種寂寞,只有成仙之人才會明白。」

「你的道行愈高,活得愈久,寂寞,也隨之愈長。」

「漫漫長生,寂寂永夜,彷彿永無盡頭。」

「當你喜歡的那個人離你而去,而你自個還活著,非但活著,甚至還需要繼續活上千年萬年,你心內的苦,只有你自個知道。」

「特別是當你思念一個人愈深,就會愈覺得寂寞,當你愈想忘記一個人,就愈會覺出寂寞。越是寂寞,日子就越覺得冗長。如果仍可以像凡人一樣短壽也就罷了,可是你偏偏比那些凡人多了千年萬年不止的壽數,那種心內的折磨也就永無止境,好像陰魂不散,一直纏著你,直到千年萬年。」

「瑞文初為仙家時也曾奇怪,為何那些仙人一個個竟連個凡人都不如,身為三界之首,竟然一個比一個更冷性薄情。原來,不是他們自個想要冷性薄情,是付不起一個『情』字。」

「青痕懂麼?」

青痕不懂呢。

我皺緊小臉,只管惡狠狠地瞧著他的動靜,一顆心跳得好像小鼓一樣。青痕又不笨,我才不會信你這些鬼話,當初綺霞就是信了你這些鬼話,才會被你騙得白白送了性命。

可是,他竟然哭得愈發凶了呢,一面落淚,一面啞著嗓子仍不停向我呱噪著。

「青痕知道嗎?」

「我時常想,與其今日這樣痛苦,還不如當初不要彼此喜歡。如果當初綺霞沒有喜歡我,就不會平白枉死,如果我不曾負了她,今日也就不會這樣受盡折磨。」

「青痕是不是還想殺我?」

「那一日,若不是白水自個心內的魔障想要求死,在那一刻應了你的法術,並將之放大至極限,就以你的道行,那點法力,別說是傷她,就連我,你也傷不了半根毫毛去。」

「怎麼?青痕自個還不知道?」

洞開的軒窗外,風雨乍起,疾風夾著雨點,如注般打在我小小的身形之上。

他低頭瞧著我,臉上笑得淒愴之極,點頭應道:「好,既然如此,那我就成全你。」

「你聽著,在我的衣襟內有一隻玉瓶,你把它取出來,裡面,裝著三粒化魂丹。別說是我,仙界的任何一個尋常仙家只需服上一粒,就可以頃刻間魂飛魄散,灰飛煙滅。」

「我其實早就想死,只不過,我自己一直下不去手。如今借你的手也好,我死在你手上,就等於死在綺霞手上,我張瑞文這一生,也就死而無憾了。」

「你動手吧。」

「怎麼,青痕不信我說的話?」

我握緊拳頭,髮絲叫那些撲面而至的風吹得凌亂至極,直著脖頸,冷眼斜睨著他。足下,卻仍是忍不住一步一步往前小步挪著,小手一點一點伸向他的衣襟處。

你被我的魚筋牢牢縛著呢,雖然你的道行遠甚於我,可是青痕寧願自個白白送了這一世,也決不會再輕饒了你。

我要你為綺霞償命。

我抖抖索索地自他胸前掏進去,他的衣袋內果真有一隻玉瓶呢。小手因著太過緊張,居然握不住瓶身,一個失手滾落於地,骨碌碌滾進他的腳間。

我猶疑了半日,終是矮下身子,一面昂首小心瞧著他的形容,一面探出手去,飛快地自他的袍衫一角奪過那隻玉瓶,再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身,用力拔下瓶嘴。

他也在望著我呢,眼中,尚有未干的淚痕,在暗淡的燭焰之下,閃著一抹再分明不過的笑意。緩緩闔上眼目,喉內,溢出一聲低低的耳語。

「綺霞。」

我舉著指尖的藥丸,費力地踮起雙足。

才湊到他近前,但只見兩行清亮的熱淚,自他的眼睫之上滲出,我禁不住跟著哆嗦了一下,就好像那兩道無色無味的物什重重砸在了我的腳背上。

不知為何,青痕的衣襟下也隨之痛得鑽心。

我著實討厭你呢。

我一把扔了瓶身,也不管那藥丸撒了一地,幾下收了他身上的粉色魚筋,頭也不回地狂奔出艙外。

一面哭,一面縱身入水,將自個沉入江心深處,直至頭頂之上再也瞧不見一絲亮色。

張瑞文,我討厭你呢。

就好像……我也討厭我自己。

青痕心內其實早就有些懂了,可是,直到方才遇見他——青痕方才瞧著自個面前的他,竟好像是瞧見我自個的模樣。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歧華,青痕果真像他們說的那樣,是個沒心沒肺自私薄情的妖孽呢。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12:03

第二十一章 創世大典

一隻路過的江龜慢悠悠地爬到我身邊,好奇地向我探出圓乎乎的腦袋,多管閒事地問道:「鯉魚精,你一個人躲在這礁石後面哭天抹淚的作甚?」

我原本正埋著腦袋哭得死去活來呢,可是他硬是不知趣地貼到我跟前,非但一眨不眨地歪頭瞧著我哭,一面還不停地呱噪著。

「鯉魚精,你為什麼哭?」

「我不要你管!」

「我又沒有管你,我不過是好奇,你一個胎毛都還沒褪盡的幼齒能有多大點傷心事,值得你哭成這樣?」

我心內原本就難過,此刻,更是被他氣得不行,凶巴巴地抬起小臉,瞪回他道:「我討厭我自個呢!」

他摸摸自個的光腦袋,沒好氣地斜我一眼道:「討厭你自個,還有臉凶成這樣?!」

他忽然又賊頭賊腦地笑起來:「鯉魚精,我在這江內已經活了上萬年了,還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貨色,因為討厭自個而躲在江心內哭,哭就哭吧,別人好心問你,你還有臉凶人家。」

「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真心悔過呢!」

「我看你是想念情郎了吧?是不是?」

「哈哈哈……」

我圓睜著一雙眼眸,從那塊巨大的岩石背後爬起小小的身子,連連向他潑著水花,氣結道:「我也討厭你呢!」

他哈哈大笑,遲緩地挪動著步子,一面走,一面還故意回頭向我擠眉弄眼地做著怪樣。

頭頂之上的風雨已經停了呢,江上風平浪靜,漸漸地,有一縷金色的霞光自水上射下,照在我佈滿傷痕的魚尾之上。

我屏住氣息,躡手躡腳地自水下支起身子,四下張望著週遭的動靜。

天上的雲卷雲舒,漫天的梨雲似雪,整條江水彷彿都散溢著兩岸或濃或淡的香氣。遠近路過的那些個鳥獸們一個一個像是忙碌異常,竟沒有一個低頭回身瞧一眼江心中的我。

青痕有些餓了呢。

我擺下尾巴,小心翼翼地靠過去,一雙小手攀住堤岸,仰頭看了半日,這才磨磨蹭蹭地揮出自個手心內的粉色物什,眼睜睜瞧著它纏住頂上最新鮮的那一枝。

那股淺淡的清香之氣,和著梨蕊的甜香,頃刻間,落滿了我的髮絲,衣衫與週身。

歧華,你也會想念青痕麼?

身下的江水如畫,夾帶著落花,一路迤邐而下。我垂著脖頸,獨自坐在江岸邊,將手中的梨蕊一朵一朵揪了往自個嘴巴內送。

一朵觔斗雲徐徐墮在江對岸,兩個衣著光鮮的女子從雲上輕搖著碎步緩步走下,將手上的竹籃輕輕擱在岸邊,取出籃內的織布在江水中漂洗著。

「十娘,你說我這塊衣料在日頭下漂亮麼?」

「我原本想穿著它去參加創世大典,可是,我嫌它的顏色太素了些,就怕到時做成衣衫,反倒弄巧成拙。」

「那辛兒覺得我這塊如何?」

「你那塊好是好,就怕太艷了些。」

「顏色艷些怕什麼,我就怕它不夠艷呢!」

「十娘,你這回又看上誰了?」

「呸,三界中,要說俊,還有誰能俊過冥帝帝尊?!」

「噓,住口——」

「嘻嘻。」

「十娘,我說你穿得如此招搖去軒轅山,你當真不怕?」

「我憑什麼要怕?!咱們仙界的美貌女子原本就多,我就怕大典上那麼多人,兩位帝尊根本就瞧不見我們這些小仙呢!」

「噓——給我住嘴,小心你的舌頭要緊!你真是越來越孟浪了,說渾話竟然敢胡亂扯上帝尊,天在上,地在下,天地都在聽著呢,你不要小命了?你不要命,我還要呢!」

我攥緊自個手心內的梨枝,小臉上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佯作低頭去瞧我自個在水中的倒影。

開闢鴻蒙,二分天地,始成三界。

每隔一百萬年,兩位帝尊便要在軒轅山巔一齊主持創世慶典,與天地同慶。屆時,所有的仙家,無論大小,都會齊齊聚集在軒轅山上。

青痕在課業上早就學過呢。

我輕輕丟了懷內的梨枝,眼角餘光悄悄斜睨著江對面的那兩位,輕手輕腳,一點一點將自個小小的身子沉入江水中。

青痕自己認得回去的路麼?

我認得呢!

回九仙山的路,青痕其實一直都認得呢,只不過先前我自個心內不想回去而已。我

急急擺著魚尾,用力往來時路游去。

一江春水,映著兩岸的青山歷歷,伴著天空中百鳥的啁鳴,可是,那些鳥雀叫得再高聲,也比不過青痕此刻的心內雀躍。

青痕的道行太淺,不會騰雲駕霧,可是我可以讓師傅和赤霞帶著我一起去軒轅山呢。

第二十二章 雲鶴兒

漫山的草泥青了又黃,遠近的花樹早已經漸漸落盡,等到再抬眼望去,滿眼都已是纍纍的果實。

天空中,非但那些腳踩祥雲的大小仙家們一個個行色匆匆,就連許多青痕從未見過的珍禽異獸也都翻飛奔走在隊列中,爭先恐後著齊齊往軒轅山的方向疾行。

山間的溪澗,在初秋的月華之下閃著耀眼的光芒,頭頂的那棵老桃樹樹影婆娑,落在我小小的身影上。

遠處,就是九仙觀的山門呢。

我獨自坐在那彎清淺的溪澗旁,只顧低頭忙著我手內的粉色物什,小臉上,一雙眼眸瞪得溜圓,一針一針極小心地縫著。

青痕平素最是愛惜自個的容貌不過,我身上這一件破衣爛衫,早就辨不出它原來的模樣,可是青痕一直都捨不得扔掉它呢。

一直到天邊的月影逐漸西斜,早起的飛鳥伴著山頂的霞光低低飛過,我偷偷將小手藏在背後,踩著一雙才剛變出的小小雙足,俏生生地立在那一級石階之下,歪頭瞧著我面前目瞪口呆的赤霞。

「青痕?」

「你果真是青痕?!」

清風拂落了枝椏間的夜露,撲簌簌,沾滿了我的髮絲。我微微仰著小臉,一面格格笑著,一面得意異常地斜睨著已然比我高出一個頭去的赤霞。

我是青痕呢。

卻見他果真背著簡單的行囊,低頭望住石階之上的我,那雙好看的鳳眼竟然起了點點淚意。用力抹一下面龐,凶巴巴地朝我吼著:「鯉魚精,你還知道回來?!」

我睨一眼自個身後那棵老桃樹的樹腰處,佯作滿不在乎地昂起腦袋,只當沒瞧見他的形容。方纔,青痕已經偷偷將原先那一件破舊的衣衫好生藏在樹洞內了呢。

「鯉魚精,師傅和……幾個師弟一直都在念叨你。」

「之前你在的時候,最是叫人頭疼不過,可是,一旦你真不在這九仙山上,就連紫

霞他們都覺得冷清。」

他忽然像猜到什麼,一眨不眨地盯住我,顫聲問我道:「鯉魚精,你為什麼又不講話?」

「你是不是又——」

我登時收了笑意,一面攥緊身後腰間的小小拳頭,一面機警地往後又挪了挪,不動聲色地想要用衣角掩住我腳背上的那些印記。

他低頭又盯著我的衣衫瞧了半日,忽然間竟俯下身去,一把奪過我原本藏在身後的小手,捋起我的衣袖。

細細的肌膚之上,隨著時日的推移,那些傷痕雖已經日漸淺淡,此刻,一處一處映在人眼簾內,卻是再分明不過。

「鯉魚精——」

我有些計較地用力掙開他,繃緊小臉。

豈知他狠狠頓一下足,竟然先向我凶道:「你放一百個心,沒人會笑話你!整座九仙山,還沒有一個活物趕得上你鯉魚精小氣!」

可是,還未等我接腔呢,他身後的山門處突然憑空又響起一把脆生生的嬌聲,一聲連著一聲,大呼小叫著,顯然是已經氣喘吁吁。

「大師兄——」

「等等雲鶴兒!」

「你先前答應過讓雲鶴兒送你——」

「大師兄——」

我趕忙自赤霞的身旁探出腦袋,正好瞧見一個比我高不了多少的半大身影,一身素淨的藍衫,立在那棵歪脖子的松樹下,摀住肚子直喘氣。

待瞧見赤霞身後的我,一張紅撲撲的小臉上,登時陰沉了下去,兩隻黑白分明的明眸,正三分好奇七分敵意地盯著我。

赤霞即刻飛紅了面孔,冷下眉目,朝面前之人沉聲命著:「雲鶴兒,還不過來見過青痕師姐?!」

她期期艾艾地瞧一眼赤霞的形容,小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似是在強忍著心內的不滿。過了許久,才皺著眉頭,隨便向我揖了一揖道:「雲鶴兒見過師姐。」

赤霞這才回過頭來,輕聲接道:「鯉魚……青痕,她也剛來三個月,她雖比你年長幾百歲,不過,你終究是她的師姐。」

「你既做了人家師姐,從今往後,就不能再像之前那般頑皮,無論怎樣,都要有個師姐的樣子。」

「鯉魚……青痕記下了麼?」

我支起小小的身子,只顧抬頭瞧著山那邊漸亮的天色,只當充耳不聞。

「大師兄。」

她又在喚他呢,一張圓乎乎的小臉上滿是委屈不已的刁蠻模樣,好像真有什麼人平白欺負了她。

「鯉魚精,師傅叫白鶴捎來口信,要我自個先去軒轅山等他,你好生和師兄妹在山上修學,只管等師傅回來。」

我急忙伸出一隻小手,原本是想要去揪他的衣袖。可,還沒等我碰到他,他卻彷彿已然被我燙到一般,閃電般抽出手去。

扭捏了半日,這才回過臉來向我低聲囑咐道:「時辰不早了,我還要趕路,鯉魚精,你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山上,不許再惹事,等著我……和師傅回來!」

「你聽見沒有?!」

我心內急得不行,一下衝到他面前,張開手臂攔住他,強忍著身下的乾涸之痛踮起雙足,一臉巴結地仰頭望著他。

「赤霞。」

青痕的聲音雖低,可是他分明聽見了呢。只見他又驚又喜,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樣向我道:「鯉魚精,你終於肯說話了?」

「你想說什麼?」

「鯉魚精,你是不是又想去軒轅山見那個……人?」

「你就不怕麼?」

「大師兄!」

他卻好像聞所未聞一般,理也不理身後的叫喚,只管低頭朝我道:「鯉魚精,你果真想去?」

「大師兄——」

……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才要彎過小小的身子,扭頭去他背後幸災樂禍一下,可是,才瞧見她小臉上的傷意,我忽然換了顏色,小臉上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假意是去瞧自個頭頂的天穹。

天穹之上,一朵一朵的觔斗雲斷續飄過。

幾個手執法器的仙家正立在雪白的雲朵之上,高聲談笑著。風聲過耳,鼓起我的髮絲與衣衫,那些人笑語雖不斷,足下的腳程卻是一點也不耽擱。

「鯉魚精。」

我輕輕轉過小臉,青痕想要去呢。

第二十三章 軒轅山

愈往西去,地脈越是高聳。才行到山陰,我和赤霞二人擠在左右那些摩肩接踵的行色間,已然可以看見雲上的山勢。

一條洵水繞山而出,自光禿禿的巖壁瀉下,一路叫囂著,往南流去。

金秋的艷陽,照著水底大小不一的碎礫,一粒一粒,好像丹砂打磨的丹粟,將洵水染成一幅血紅的長練,鋪陳在人眼前。

極目望去,碧洗一般的天幕下,密密麻麻,落滿了一朵一朵的七彩祥雲。

雲朵下,自山腳一直望向高聳入雲的重重峰巒,各路神仙們,正依著各自的道行尊卑排序,一個個按部就班,排列成最是整齊不過的方陣,肅立在登山的雲梯兩側。

手中,拿什麼的都有呢。

有的,手握法器的,還有的,分明是想要藉機獻上供奉。

一個個,非但衣著鮮亮無比,形容更是恭謹異常,幾乎連頭都不敢抬呢,更別提站直身子。

但只見,長尾的鳳凰鳥,以及五彩羽翼的鸞鳥,還有許許多多青痕從未見過的珍禽瑞獸,繞著山巔處的高台一遍又一遍盤旋低飛。口中,銜著一朵一朵的花瓣,仔細妝點著眼前那道筆直的雲梯。

伴著雲端之上的陣陣仙樂,一些不甘寂寞的白^虎、青彘等異獸,也硬要弓身擠在人群中,跟著頭頂歡聲啁鳴的百鳥,一齊昂首長嘯。

「鯉魚精,我先去找師傅,你好生站在此處等著,哪裡也不許亂去,你聽見沒有?」

「鯉魚精——」

我胡亂瞧他一眼,算是應答。

青痕的身量小,只能強忍著週遭各種混雜一起的濃烈香氣,費力地踮起雙足,支著脖頸往四下張望著。

眼前,那些盛裝的女子,她們每一個的容貌都好像遠甚過青痕百倍不止呢,

「芍葯姐姐,你心內怕麼?仙兒還是頭一次參加創世大典,心內……有些怕呢。」

「仙兒怕什麼?」

「兩位帝尊是不是就要來了?我怎麼覺得自個有些喘不過氣來?萬一,萬一一會仙兒有哪裡違了天規法則,還請芍葯姐姐趕緊提醒我,仙兒先在這裡拜謝姐姐了。」

「仙兒怕什麼?要我說,你年紀雖然淺薄,要論起樣貌來,也不比白水神女和西王

母差多少,待會,你只需記得一件事便可,保準你百無禁忌。」

「仙兒求姐姐授教。」

「噓,小聲些。待會行大禮之時,你只需對著兩位帝尊笑一笑,露出你最嬌俏的那一個笑窩,保準天地都為之傾倒,即便有什麼小差池,冥帝帝尊我不敢為你打包票,可是玉帝帝尊一定只會一笑置之。」

「呸,仙兒是真心和姐姐討教,可姐姐卻故意取笑妹妹。」

我有些計較地睨一眼她二人身上的艷色羅衫,再低頭瞧一眼我自個身上的這一件,非但面料質地有著天壤有別,針腳走線更是歪歪扭扭拙劣得緊呢。

我登時沉了小臉,故意繞過她們身邊,也不管面前那些人的呱噪與白眼,只管沒頭沒腦地朝前用蠻力擠著。

才擠到一半,忽然一個趔趄,差一點就失足絆倒在前面一個人腿間。

可是他竟然瞧也不瞧我一眼,埋頭跪倒,隨著身旁那些密密麻麻的大小仙家們一齊高呼道:「見過帝尊——」

「見過帝尊——」

不生寸草的山野之上,跪成黑壓壓的一片,山呼一般的高聲,震耳欲聾。

第二十四章 知彼

整座天幕,彷彿在一瞬間被萬丈的霞光點燃,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睫。山風乍止,就連那些張牙舞爪盤桓不去的鳥獸都一齊隨之噤了聲。金光四射的御馬車上,兩個高大的身影緩步步下雲階,身後,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天將與冥將們,一個個手執法器,盔甲鮮明,佈滿了半壁天地。

兩個人俱是一色的舒袍廣袖,以及至尊者方能佩著的冕旒禮冠,一前一後,來至高台上一早搭好的金鑾寶座前。數十位身著綵衣的仙娥,手執流光溢彩的障扇和華蓋,低眉斂目,簇擁羅列在寶座後。

走在前面的,自是一身白衣的玉帝帝尊,白衣勝雪,華美似雲。

我攥緊小小的拳頭,待瞧見他身後那一副高大的身影,只不過才瞧了一眼呢,青痕的一雙眼眸就禁不住瞪得滴溜圓。

「玄蛇精——」

才低低呼了一聲,我已經自個伸手摀住了嘴巴,緊緊捂著,生怕自個再忍不住叫喚出聲。手心內,滿滿的一層,儘是粘膩的汗濕。

那一身玄色華服,如此醒目,如斯俊美。衣襟及袖口處,織著繁複異常的同色紋飾,

寬大的袍袖叫風鼓起,隱隱現出素白的裡衣。眸光隨意地掃過我與足下的眾人,掠過漫山遍野的一干物什,相較於玉帝帝尊的笑意,那一張冷淡至極的俊顏之上瞧不出一絲痕跡。

歧華。

我捂著半張小臉,一眨不眨地瞪著他瞧,那一刻,青痕忘記了天與地,忘記了所謂的天則、法則,也忘記了要向他與玉帝帝尊跪倒叩拜。小小的身影,如此突兀地矗立在那些齊齊俯首貼地的人海中,一顆心,跳得竟好像比眼前那些振聾發聵的叩拜之聲還要吵雜。

「玄蛇精,你喜歡青痕好不好?」

「小鯉魚,我為什麼要喜歡你?」

……

「岐華,綺霞說我喜歡你,你也喜歡青痕好不好?」

青痕雖說喝過一小口忘川水,經歷了二世輪迴,卻自始至終都記得那一刻。那一刻,他的臉上也是這般哭笑不得的模樣,含笑向我斥道:「我為什麼要喜歡你?」

玄蛇精,青痕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有些懂了,我為什麼總是要你喜歡我。青痕在那些水泊中遇見的三個陌生男子,包括夏長生在內,你和他們中的每一個,其實都有著他的影子。

週遭,萬籟俱靜,千萬道眸光好似世間最尖利不過的利刃,齊齊落於我身上。

耳畔,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輕咳,我循聲朝他身旁的玉帝帝尊望去,他竟然也在朝我笑呢,一面笑,一面還故意朝我點了點下頷。

我輕輕鬆了手心,似懂非懂地再看向他身旁的玄色身影,足下,不知不覺又往他跟前挪了幾步。

歧華,你也必定瞧見青痕了是麼?只見他冷著面孔,隔了面前數不清的雲梯,低頭瞧著半山腰上的我,一雙眼眸內,深不見底,不帶絲毫暖意。

我顧不得四肢百骸那一陣緊似一陣的難耐之痛,歪過小小的腦袋,朝他露出一抹甜笑。

他挑起眉,一張面孔倒是愈發冷下了幾分呢。

我突然沒來由地紅了小臉,一隻小手輕輕捂上小臉,歪頭斜睨著他,在手心內朝他格格笑著,小聲喚他的名字。

「歧華。」

歧華,青痕已經懂了呢。雖然你從不肯承認,雖然你總是一副最是冰冷不過的面孔對我,可是你心內……也喜歡青痕呢。

「小鯉魚,我確實喜歡你。」

「卻不是你想要的喜歡。」

「岐華。」

「怎麼?」

「你教過我,如何瞧出一個男人是否真的喜歡我。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玄蛇精明明說他不喜歡那些女子,他一樣會親她,抱她,還與她們交合。」

「就像你說你不喜歡青痕,可是你也一樣會與我親近。」

「青痕想問什麼?」

「岐華,是不是世間的男子除了與喜歡的人親近,也一樣會對他不喜歡的人好?就像你也會親我,抱我,會為我做許多許多事?」

「青痕覺得我對你好?」

「岐華,你告訴我好不好?我不想去問玄蛇精,我想你告訴我。」

「小鯉魚,你看著我。」

「喜歡一個人,才會想要和她親近。同樣,即便不喜歡一個人,他也一樣會為她做很多事。」

歧華,雖然他們都說我是一個自私薄情的妖孽,連我自個都忍不住討厭我自個,可是,我已經知道你心內其實喜歡我呢。

我翹首望進他的眼眸內,竭力想在那張冷戾陰沉的面孔上瞧出些許端倪。蒼茫的人山人海中,青痕明明喚得極低聲,可不知為何,落在這寂寂的深谷中,竟仿似憑空被放大了許多許多倍。

話音才落,那一刻,所有人一齊都轉向我。一個個形容慘白,目瞪口呆,滿臉懼色,恐懼至極地望著我。

一道驚雷,霎時間劃破長空,生生映出玉帝帝尊臉上尚未斂去的笑顏。

緊接著,是不期而至的閃電,彷彿要將我足下的山巒撕裂一般,合著地動與山遙,朝著我立足之處,迎頭劈下。

第二十五章 天地靈石

狂風吹得我滿頭滿臉的髮絲亂拂,小小的身子跌落在人群中,叫他們團團合圍住。不過是眨眼間,身下的山脈已硬生生被扯開了一道蜿蜒扭曲的縫隙。

我趴在猶在不停顫抖搖晃的石縫間,死命攀住胸前那一方凸起的岩石。

頭頂上方,猛然響起一陣巨大無比的轟鳴聲響,身旁那些人早已齊齊作鳥獸狀四散而逃,一個個,竟忘了往日的矜持與尊貴,一邊逃竄,口中還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喚著。

「是天地靈石——」

「真是天地靈石!」

我扭頭循著他們的眼光瞧去,但只見天空中果真有一塊黑漆漆的物什正徐徐朝我砸來。足足有半個山丘大小,幾乎遮蔽了整個日頭,彷彿要將我滅頂般,直奔著我容身的山脈而來,在我身旁畫了一道圓形的結界。

青痕在課業上一早學過,天地靈石,只為天譴而降,而且必須是重譴。

天地間,除了兩位帝尊,即便你是上神,一旦靈石落下,縱然你再有萬年多少萬年的修為也是徒然。因為它非但重過一座山丘,更兼有天地的靈氣與法力,只要被它罩住,哪怕你生有雙翅,也插翅難飛。

我抱著懷內的石柱,仰著小臉,呆呆望著自個頭頂愈來愈近的陰影,一時間,竟忘了呼救。

遠處,那些仙家正躲在結界外,七嘴八舌,唾沫四濺地向我指手畫腳著。

「唉,小鯉魚,你這下可知罪了麼?」

「二位帝尊面前,豈容你這樣的妖孽放肆?!即便帝尊不罰你,天地也不能容你,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要我說,這只鯉魚精也真是自取其咎,你我見了帝尊尚且不敢起身,她竟然在兩位帝尊面前非但不跪,還敢當眾直呼帝尊的名諱,真是,真真是——」

「今日,是百萬年才能一遇的創世大典,何其隆重,何其尊貴,天地都為之同慶,她一個小小的下界小妖,犯下如此重罪,怨不得要驚動了靈石。」

「我聽說這靈石還是四百萬年前才落下過一次,嘖嘖嘖……」

我一個激靈,一把鬆了身前的支撐,手足並用地急急向外爬去。才往外挪了一小步,半個腦袋還未探出那道結界,那塊靈石就像一早猜到了我的用意一般,一股極強勁的應力隨之向我迎面擊來,將我重重撞落在它的陰影之下。

那方漆黑陰冷無比的靈石,眼看著離我不到三尺了呢。

一旦它砸下,別說小命不保,青痕的身子恐怕也要變成一灘最是醜陋不堪的肉泥。

我摀住腦袋,徒勞地以手代步,爬至結界的邊緣處,抬頭望向原先的高台之上,扯直了嗓門拚命尖聲叫著。

「歧華,救我——」

才叫了一聲,頭頂的靈石似乎有了響應一般,應聲重重再往下加速墮著。

我蜷緊小小的身子,小臉上嚇得毫無顏色,即刻改口道:「師傅,師傅救我——」

「赤霞——」

可是,青痕一連叫了許多聲,除了那些仙家膽小如鼠輩般的呱噪之聲,耳內,再無人應。

歧華,青痕只剩下一百九十三年不到的光景,青痕不想死呢。就算是死,青痕平素最愛惜自個的容貌不過,我可不想被這塊醜陋無比的破石頭砸成一坨肉餅呢。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12:53

第二十六章 指點

疾風,從人眼前呼嘯而過,割得人臉生疼。空寂的山谷中,不斷迴盪著我淒厲無比的尖聲,一聲一聲,卻始終沒有人應。

「小鯉魚。」

我驀地回過滿是狼藉的小臉,驚喜之極地望向身後之人。眼前,只能瞧見她一幅白色的裙裾,費力地朝我伏下身子,埋頭望著靈石下方的我。

柔軟的髮絲叫風拂起,素淨的嬌顏之上,俱是再分明不過的憐惜,春水般的一雙明眸內,似也閃爍著瀲灩的淚光。

我即刻噤聲,握緊小手,一顆心在滿是泥灰的衣衫下生生地疼,一時間,竟忘了自個頭頂上的巨禍。

只見她咬緊唇瓣,纖細的身形剛要閃進結界內,遠處的雲朵上,即刻響起一句急聲。

「瑤英妹妹——」

我登時探出半個腦袋去,白水神女果然聞聲駐足,凝眸望著雲端之上的盛裝女子,柔美的嘴角,緩緩扯出一抹黯然的笑意。再輕輕彎下細細的腰身,好像一朵將折未折的落花般,朝我飛身而來。

但,還未等她欺身靠近,眼前,突然間又憑空多了一道綠色的電光,先她一步搶上前,一掌將她擊落,逼出一丈開外去。

傲然玉立在靈石前方,回身朝面前之人嬌聲冷笑道:「怎麼,白水神女又要等不及捨身成仁了?」

「就這麼急著想要成為上神?」

「這一次,雖說只是為了一個下下界的小妖,但咱們上上界的美名總不能都叫白水妹妹一人擔了去,妹妹說可是?好歹也成全玄女一次!」

幾個仙娥趕忙上前想要扶起她,白水往後讓了讓,硬是自個從地上強支起身子,摀住方才被九天玄女擊中的肩背,默然望著靈石面前的綠色身影。

結界外,早已是一片嘩然之聲。

九天玄女卻嫣然一笑,一面矮下身子,一面壓低了嗓音,用耳語般的音調向她低頭笑著:「玄女比你虛長幾歲,大限之前好心指點你一下,男人的心,可不是這麼得的。我說你拜錯了師,你信不信?」

我只管眼睜睜地昂首望著自個頭頂的怪物,高聲尖叫著,再怕死地閉緊眼睫。

靈石,就要落下了呢。

可是,我再等了片刻,竟不曾有物什砸到我身上。我小心翼翼地睜開一條眼縫,卻正好望進一雙不屑的眼眸中。

不知何時,九天玄女竟隻身衝進了距我不過半步之遙的結界內。一身的綠色羅衫,此刻,也和我身上這一件一樣,沾染了許多污漬。正用一雙雪白的手臂,為我用力撐住不斷往下墜落的靈石,嬌美的臉龐之上,因著痛楚,隱隱有青色浮現。

遠處,突然傳出一聲由遠及近的高聲。

「鯉魚精——」

「青痕——」

隨之,是一把蒼老嘶啞的嗓門,氣喘吁吁地在後叫著。

是師傅和赤霞呢。

我竭力又往前挪了數寸,一點一點在巨石下小心靠近那結界,望向人群中。

但只見半空中,有數不清的天將與冥將,正將靈石圍個水洩不通,成千上萬張各色各異的面孔,卻始終沒有我想要望見的那一個。

塵灰四起的山巒之上,只有一高一矮兩個人影,踉蹌著推開擁擠的人群,一路哭喊著奔向我置身之處。

第二十七章 生機

頭頂的陰影愈發重了,那道原本深刻在岩石上的白色結界,突然間火星四起,一簇一簇,濺在青痕的髮絲和衣衫上,火燒火燎般的痛。

「鯉魚精!」

我瞧一眼那塊距我不到一尺的巨石,才要應聲,哪知一小簇飛起的神火又朝我襲來,雖隔著衣衫,早已被打回原形的小小魚尾登時被燙得冒出一縷「嘶嘶」的青煙。

我尖聲叫著,一邊伸出小手去拂,一邊連滾帶爬地向後逃著。

豈知那團火焰似有了靈性一般,即刻調轉方向,繞過我身旁的九天玄女,直奔我的手心撲來。緊接著,原本冰冷的手心處,好像被火紅的烙鐵粘上,逃也逃不出,甩也甩不脫,整座山谷都聽得見我的慘叫聲。

「鯉魚精。」

「赤霞,休得胡來!」

赤霞的指尖,只與我相隔四五步,細瘦的身形眼看就要飛過那道可惡的結界,腰間的衣衫卻硬生生叫師傅的長袖捲住,絲毫動彈不得。

兩行最是清亮不過的熱淚,沿著那雙狹長的鳳目不斷滲出,絲帛斷裂之音,水火相接之聲,一聲一聲,重重砸在人心內。

天地靈石猛地一個傾斜,九天玄女的身子也隨之俯下,不斷有水波一樣的光華自她的衣衫內散出,愈來愈弱,愈來愈不支,滿臉鄙夷之色地朝我啐道:「愚不可及的蠢物!」

我四下轉著腦袋,根本顧不上正經瞧她一眼,眼睛只管盯著我自個面前的那圈結界,生怕哪裡又莫名竄出一簇神火。

它們只衝著青痕呢。

「放心,你死不了。」

我理也不理她,眼見那些火勢才剛消停,登時支起身子,一個勁地朝著結界外叫喚著:「師傅,師傅——」

「青痕不想死呢!」

「鯉魚精——」

「青痕。」

「師傅,您不要青痕了麼?」

「青痕,不是為師見死不救,師傅教過你不知多少遍,就為了這篇課業,為師硬是罰你餓了三日,青痕都忘了麼?天地靈石,無影無形,無根無定,只為天譴而降,而且必定是重譴。一旦你犯下重罪,再多人救你也是徒然,因為它認得你,也只認你。」

「別說是為師這樣淺薄的道行,即便是玄女那樣的法力,也只能替你撐住一時。除

了二位帝尊,任何人一旦越過結界,除非他——」

九天玄女似是冷笑了一聲,師傅果真不敢再吭氣,一面用另一隻衣袖擦著他永遠也擦不盡的汗膩,一面老淚縱橫地望住我,瘦削的長面上,彷彿一瞬間就老了上百歲去。

我輕輕扭過小臉,佯作去看遠處的那些個面目可憎之徒,一點一點握緊滿是燎泡的手心。耳畔的風聲逐漸消去,整座天地間只剩下靈石挪移的響動。

我忽然覺出不對,一個飛身就撲過去,撲在那道無形的結界壁上。

銅牆鐵壁一般的結界,擋不住漫山遍野四散開去的淺淡氣息,好像世間最清香不過的梨蕊,卻又遠甚過世間任何一種花蕊之香。

只見一名全副盔甲的冥將翻身在他面前跪倒,青痕認得他,是他身前效命的莫顏呢,埋首向他回話道:「稟帝尊,天地頂已取來。」

未等他接腔,他身邊白衣飄飄的玉帝帝尊已然背負著一雙手臂,低頭斥道:「既如此,還愣著作甚?還不快去救人?!」

「是。」

「嗯?」

「稟帝尊……依照天則,天地頂只能救出一人性命,小的們——」

「哦?你們不說,我倒忘了。不過,這件事倒不歸本尊管,生死之計,從來就歸你們冥帝帝尊管,你們就照著冥帝帝尊的意思處置好了。她與玄女二人,孰生孰死,那是冥帝帝尊的職權所在。」一面說,一面還朝我斜睨了一眼,眼角帶笑,比起之前更加和氣呢。

我心內不免暗自得意,翹首望著自個面前那副高大的玄色身影,一雙眼眸瞪得溜圓,小臉上滿是殷殷的期盼。

他卻瞧也不瞧我,只低頭冷眼瞧著我身後的綠衣人,一張俊俏的面孔之上,瞧不出絲毫動容。

我歪過腦袋,故意再往他跟前湊了幾分,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卻硬是不敢再輕易開口喚他。

頭頂的天地靈石果真往上移了數寸呢,九天玄女似也鬆了一口真氣,這才丟了手,輕輕摀住面龐,一連咳嗽了數聲。

等到再抬起頭,那張蒼白的素顏上,微微綻開一朵嬌美的笑靨,強撐著朝他俯身叩拜道:「帝尊,靈石滅頂乃重譴,靈石落下,便再無落空之僥倖,除非是帝尊跟前的天地頂。但,即便是天地頂出世也只能救下一人,玄女自是一早就知道,所以才會闖入這結界內。」

玉帝不動聲色地一笑,不疾不徐地搶先接過話茬道:「這又是為何?莫非玄女一早

與這鯉魚精相識?」

玄女搖一搖頭,朝著玉帝盈盈再拜道:「稟玉帝帝尊,玄女與她並不相識。」

「哦?那我就更不解了。」

玄女轉下眼眸,忽閃著兩道幽深的長睫,宛如兩汪春水般拂過人眼前,含笑向他軟聲應著:「玄女雖說與她素昧平生,不過,玄女自個願意救她一命。」

「玄女,心甘情願。」

「冥帝帝尊,玄女在這天地間活了五十萬年,見過太多生離死別,早就覺得厭倦。長生未必是喜,短壽未必是悲,在玄女看來,生與死,不過是人的執念罷了。」

「帝尊,再過片刻,即便是天地頂也抵不住靈石的份量。玄女想,左右橫豎不過都是一個『死』字,此時死與五十萬年之後再灰飛煙滅,老死倒不如早死來得解脫些,就算平白便宜了這只貪生怕死的鯉魚精也不錯。」

「有些擔待,總不能總讓一些原本柔弱之人去擔待,玄女既身為上神,就該有些上神的樣子。」

她咬住嘴唇,狡黠地側過小臉,瞧一眼遠處的人群。眸光在某處刻意多停留了一會,突然間冷下一張俏臉,掉頭向身旁那些冥將喝道:「諸位冥將,還愣著為何?還不趕快將這只妖孽拖出結界去?!」

我樂不可支地在她身後瞧著熱鬧,就連身上原先那些傷處,竟也不十分疼了呢。

只見他傲然玉立在原處,一副高大的身形紋絲不動。

一雙眼眸內雖深不見底,面色卻是再淺淡尋常不過,嘴角的痕跡也好像是若有若無的笑意呢,從頭至尾,好像壓根就沒瞧見過青痕。

可是他面前的那些個冥將見了,登時嚇得跪倒了一大片,好像滿地的螻蟻,一個個低頭斂目,大氣也不敢出。

荒野之上,只除了他和玉帝帝尊二人外,其餘人等,沒有一個人敢再立足,就在我眼前,跪成了五色斑斕的人山人海。

第二十八章 推波助瀾

天幕漸漸暗沉了下來,暮野四合,遠處的蒼穹之上開始有閃爍的星子隱隱浮現。

這一次,依舊是玉帝帝尊率先發的話,眸光淡淡睨一眼自個身側之人,這才點頭笑道:「都起來吧。」

他只不置可否地一笑,滿山的眾人瞧了,有一些才剛起了一半,待瞧見他的笑容,登時嚇得趕緊再弓下身子,一副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的狼狽模樣。

有始終不敢起身的,埋頭佯作沒聽見玉帝之言繼續跪拜;有聽了玉帝之言才要起身,瞧見他的笑意趕緊再跪回地上的;也有一些,低頭一面拭汗,一面仍顫顫巍巍咬牙立著。

原先整齊異常的人海中,頃刻間亂成一鍋粥。

山風拂過人的衣袂,他縱聲大笑,隨意揮一下廣袖,示意那些人起身。

眸光掠過我,移目看向遠處那些手執法器的冥將,我順著他的眼光扭頭去瞧——只見那些人的鎧甲之下,不知何時竟然已叫汗水浸濕,有許多,臉上甚至已經變了色。

天地頂,分明已經抵不過靈石的下墮之勢。

他收了笑意,看向莫顏的眼色驀然間深了一層下去。果不其然,耳內隨即傳來一聲怒喝,向我厲聲喝道:「鯉魚精,你知罪麼?」

我心內雖然也「砰砰「直跳,一張小臉卻是繃得再緊不過,瞧也不瞧面前的莫顏,只管歪頭望著他。

歧華,我已經知道你心內其實也喜歡我呢。

頭頂的陰影在一點點加重,髮絲叫風鼓起,拂滿了我小小的身形。

就在這死一般的沉寂中,又聽見玉帝帝尊低低輕咳了一聲,然後是莫顏的沉聲緊接著再傳來。

「鯉魚精,你膽敢於創世盛典之上犯上忤逆,要不是九天玄女為你抵住靈石,你早已——」

「咳咳咳。」

「冥帝,我知道你一向執法森嚴,按說天地萬物也確實該依循天則法則裁奪,不可有一念徇私妄度。這件事原本也不該我多言,不過,我與這鯉魚精倒是有幾分眼緣,也算是舊交。如今,既然九天玄女都願意替她抵罪,也算是她前世的造化,與其在這裡和一個冥頑不靈的妖孽浪費口水,不如就照玄女的意思便宜行事?玄女……你可曾反悔?」

「稟帝尊,玄女豈會反悔?」

「嗯,只不知冥帝帝尊以為如何?」

「稟帝尊,小的不服!」

「哦?人家玄女自個心甘情願,你又為何不服?」

「稟二位帝尊,玄女乃上界上神,她的身家性命又豈能與這行跡敗壞的下界小妖等同視之!玄女不過出於一念之仁替她抵住靈石,若帝尊就此判定她命該為其抵罪,小的們實在心寒,心內更是不服氣!」

「稟帝尊,小人也認為二郎神君說的極是。」

「稟帝尊,小的倒以為……既然玄女願意為其抵罪,時不等人,靈石眼看就要墮下,不如就赦了這無知才無畏的小妖吧?」

「冥帝帝尊,玄女方才說過了,我心內實是厭世,是我心甘情願為其抵命。」

……

莫顏抬頭瞧一眼愈來愈近的靈石,再也顧不得其他人的你一言我一語,往前一大步,朝他埋首跪倒,高聲回道:「帝尊,天地頂已然抵不住靈石之勢了!」

「稟帝尊,再不收回天地頂,恐怕要折了重器!」

「帝尊——」

話音未落,火借風勢,那道白色的結界陡然間又燃起烈焰,不過眨眼間,就在人眼前燃成熊熊的火圈,將我與玄女緊緊禁錮在靈石的下方。

「帝尊——」

「帝尊——」

這一回,是漫山遍野此起彼伏的高低聲,除了那些冥將,山上諸人竟一起跪倒,山呼之聲,叩拜之音,響徹了整座軒轅山脈。

第二十九章 去而復來的長刺

我眼見不對,顧不得滿身的傷痕,連滾帶爬地跳起身,一頭撲在那道愈燃愈烈的結界上,朝他尖聲叫著:「青痕不想死呢!」

「歧……」

「不要,不要!」

「青痕不要被砸成肉餅呢!」

這一次,他終於沒有再移開視線,低頭瞧著結界內的我,一雙眼眸內竟沒有一絲波瀾,朝著一旁的莫顏冷聲命道:「即便折了天地頂,也給我救出玄女。」

「是。」

「帝尊,玄女說過——」

他果然是這天地間再至尊不過的至尊之人,不等他的話音完全落盡,天地靈石已然像等不及,我身邊的火圈內應聲冒出數不清的火苗,一團一團,一簇一簇,撲在我身上。

先是髮絲,再是衣衫,隨後,是衣衫下的小小魚尾。

一處一處,叫那些以示懲戒的神火點燃,當我的肉身為油脂,燃出極亮眼的小團火焰,好像在我小小的身軀之上,盛開了許多許多簇春日繁花。

春日的暖風,似刮得更緊了些呢,炙熱的暖風中,他瞧也不瞧我,拂袖大步揚長而去。

只落下白衣飄飄的玉帝帝尊一人,獨自玉立於通紅的火光面前,輕輕朝遠處的天將

點一點頭。

隨之,有數不清的天將向靈石湧來,與原先的冥將一起,合力撐起巨大的天地靈石。再用一道又一道耀眼的仙索,將我身旁的玄女牢牢縛住,小心移出結界之外去。

在一閃一滅的光華間,她朝我低低俯下身來,低頭望著靈石之下的我,一張蒼白的容顏上,再也沒有了先前的鄙夷之色,一眨不眨地瞧著我,再慢慢搖一搖頭。

我陡然想起什麼,調轉小臉,顧不得心內的尖利之痛,拼盡最後一絲氣力,對著結界之外早已哭成淚人的師傅和赤霞,撕心裂肺般連聲叫喚著:「赤霞!赤霞!」

「鯉魚精。」

「赤霞,幫我!」

頭頂的巨石,下墮之勢雖緩,卻仿似山一般深重。

我縮緊身子,竭力向外探出一角小臉,眼前那道火圈竟一寸一寸熄滅了呢。不但火勢暫歇,就連原先岩石之上深刻的白色印記,也一併隨之消去。

這一次,師傅果真不曾再攔著赤霞,任憑他一頭衝進方纔的結界內,衝至我跟前。

數不清的天將與冥將將靈石圍得牢不可破,我徒勞地用小手撐住頭頂的巨石,迭聲向他尖叫著:「青痕懷內——」

「青痕懷內——」

在青痕懷內的衣袋中,一直貼身藏著那本札記,以及那些曾經是泥偶的小小泥團。

它們一個個都是青痕的寶物,青痕自個還可以再轉世,可是這些物什並沒有靈性,一旦它們和青痕一起被靈石砸成肉餅,化為齏粉,就再不能復原。

赤霞早已泣不成聲,哽咽著伸出手掌,一把探進我的懷內。

手指才觸及我的身子,忽然像被刀刃扎到一般,手臂顫了一顫,硬是咬牙自我的貼身衣袋內取出那只木匣,隨後,是一坨一坨小小的泥巴。

鮮紅的血漬,自他的指尖汩汩溢出,卻不是我的。

去而復來的長刺,離開青痕那麼久,終於在這一刻失而復得。

血漬,染紅了木匣,也沾染了他手心內的泥團。一張臉孔叫火光映得通紅,緊緊抱著懷內的物什,眼睜睜看著面前那塊山丘一般大小的天地靈石轟然間向我砸落。

「鯉魚精,你跟著我念——天地靈石,無影無形,無根無定,只為天譴而降,而且必定是重譴。」

「鯉魚精,你給我站住!師傅才出門半日,你又要逃課不成?」

「你整日只知道玩耍,才被餓了三日,怎的如此不長記性?!」

「你歪頭瞧著我作甚?你以為你這樣朝我笑,我就會饒了你?這一回你休想!」

「你給我乖乖回去寫字去,寫不完這篇課業就不要想走出學堂!」

「鯉魚精!」

「這是什麼字?你自個認得麼?」

「靈石乃天地重器,和冥帝帝尊跟前的天地頂一樣,千百萬年來,吸收天地之精華,早就有了靈性,你再這樣頑劣,小心它瞧見你如此糟踐它,專門墮下來砸爛你的尾巴!」

眼前,已經愈來愈黑,天地,也只剩下一條窄窄的細縫。

身上的重負,如斯沉重。

我鬆了一雙佈滿燎泡與傷處的手臂,小臉伏在冰冷的岩石之上,蜷緊自個小小的身子,輕輕合上眼睫。

第三十章 心所在(1)

眼前,果然又是那處熟悉的殿宇。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呢。

直著脖頸,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青痕——」

「有沒有叫青痕的?!」

可他明明已經瞧見了我,偏要故意叫得如此起勁,懷內捧了一本名冊,惡狠狠地瞪著十步之外的我。

週遭那些排隊等著投胎的凡人們聞言,登時一起移目看向人前的我,那副神氣只當我是耳背一般。

我佯作充耳不聞,理也不理,低頭扶著我身邊的石欄,故意磨蹭著,往前小步小步挪著魚尾。

青痕渾身都痛呢。

「鯉魚精,你沒瞧見我手裡這碗忘川麼?」

「一個個看什麼看?!給我按次序排好!沒見過忘川水,還是沒見過奈何橋?這一世沒見過,下一次就都熟門熟路了!」

「我說鯉魚精,上一次就讓你從我跟前溜了,小爺我居然為此被罰了一個月的俸祿!你給我抓緊點,別盡在那磨蹭,是不是還想著溜號?」

「我說,自打小爺在這奈何橋邊當差起,還從未見識過像你這樣的妖精也有輪迴之說!輪就輪吧,居然七年間就輪了兩次,真是白修了那麼點道行!就連那些赤手空拳的凡人,我看也沒有你這樣短命的!」

我像被人硬生生戳到了痛處,頓時拉下小臉,圓睜著一雙溜圓的眼眸,怒目看向他。

旁邊那位黑衣夜叉瞧一眼我的形容,伸出胳膊悄悄捅一捅他。

他頭也不回,眼睛只瞧著我,一面向自個身旁的同僚道:「你那天在輪迴道跟前當值,你當然不知道我被閻君罰俸一事。老哥你有所不知,當時,我也是站在此處當差,只因她身量小,我只顧和一個凡人糾纏,竟不曾留意她從我跟前溜過。」

話音未落,已然又換了一副猙獰的面目向我齜牙咧嘴地叫喚道:「你喝不喝?不喝就給個話,省得小爺我一直費力舉著!」

我昂起腦袋,繃緊小臉,竭力忍著不讓自個發作,眼角餘光卻一直盯著他手內的那碗黑色汁液。

那位黑衣夜叉歎一口氣,好言向我勸道:「鯉魚精,輪迴道之苦想必你也受過,喝了它,來世你將再也記不起這些個痛楚,我勸你你還是喝了吧。」

我歪頭斜睨他一眼,並不應。打入輪迴道之痛,自是不亞於先前的赴死之痛,這一點,青痕用不著你教呢。

只要喝下這碗忘川,下一世,就不會再記得先前的任何苦楚。除了眼前的輪迴之痛,還有先前的剝鱗之刑以及靈石滅頂之痛,也都不會再記得。

「鯉魚精,小爺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到底喝是不喝?」

我不著痕跡地往後又挪了挪, 雖說我在靈石砸落之前將那本札記交給了赤霞,可是萬一……萬一等青痕第三世轉世的時候,赤霞弄丟了呢。

那本札記上所記的,都是青痕的寶物。

萬一,萬一它叫赤霞弄丟了,青痕豈不是得不償失?青痕不想連玄蛇精也一併忘了,還有……還有那只矯情呱噪無比的笨鳥。

「鯉魚精!」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小手接過他手內的物什,滿滿灌了一大口,塞得小臉上鼓鼓囊囊。

「你幹什麼?!」

我伸手將那只空了一半的碗遞還給他,身子趕緊再往後挪了半步去。青痕還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喝下這碗漆黑腌臢的物什呢。

如果我實在痛得不行,我可以在輪迴道內再嚥下它不遲,如果我可以噙著它一直忍到我出了輪迴道,等我尋回那本札記,青痕再喝了它,也正好可以一併忘了先前所有的痛楚,就算……就算以後青痕再見到他,青痕的四肢百骸也不會再痛了呢。

「鯉魚精,你做什麼?趕緊給我嚥下去!」

眼見那名白夜叉又要上前對我動手,他身邊的那一位趕緊再湊過來,偷偷瞧一下面前的眾人,附在他耳邊小聲勸說著:「算了算了,何苦和一隻無知無識的妖精鬥氣,你我只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瞧見罷了。」

「這——」

「鯉魚精,你還不快走?!再不走,小心耽擱了自個轉世的時辰!」

「下一個下一個,下一個是賀老六,賀老六在不在?!」他一面高聲喚著,一面還故意朝我擠眉弄眼地示意呢。

我強抑著心內的得意,顧不得全身的痛楚,穿過黑夜叉為我攔下的通道,一路樂顛顛地朝前溜去。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13:56

第三十章 心所在(2)

還未等我走到那座陰暗森嚴的大殿近前,長階上,已經有一個似曾相識的傢伙一早迎了出來。

頭頂犄角,腳踩皂靴,一身褚色衣裳,生生襯著一張青色長面,臉上偏又生著癟嘴塌鼻,實是醜陋之極。

我才剛遠遠瞧見他的模樣,登時就止了步子,心虛地扭過腦袋,故意不去瞧他。

可他也正眼瞧都不瞧我呢,只顧自個低頭忙著跺腳,一面頓足一面朝我低聲命著:「鯉……魚精,你還不趕緊……隨本判官過來?!」

而他此刻以手指的,正是上次那座偏殿。

我即刻握緊小小的拳頭,瞧瞧那座偏殿又再瞧瞧他,衣襟下的心口處又開始一陣一陣地抽搐,痛得我差點就嚥下滿口的苦澀汁液。

他也惡狠狠地瞪我一眼,那副天生的青面上,眉長入鬢,一雙眼眸瞪得比青痕還要圓呢。

「你瞪著我作甚,你以為我想瞧見你?!三界中,除了冥帝帝尊,誰能有那個法力送你入輪迴道?非但我不能,就連閻君本人也沒那個本事。」

「還不給我快走,盡在那磨蹭什麼?!」

眼前,就是那座偏殿的大門了呢。腦後,突然傳來一陣掌風,掌風呼呼,似要將我一掌推入殿內。

藉著那股風勢,我忽的一個閃身,躲進他身旁那扇洞開的門扉背後,一點一點探出腦袋,小心翼翼地朝內張望著。

他抬手望著我,似還要劈下,猶豫了片刻,終究是收了手。

壓低了嗓音,俯身再向我喝道:「鯉魚精,閻君有令,叫你先好生在此處候著!哪裡也不許去,不准隨意亂闖,你聽見沒有?好生給我聽清楚了!」

空蕩蕩的大殿內,果真空空如也。

這一次,他果真不曾再來此處。

「你不用瞧我,瞧我也沒有用。我倒是想幫你入輪迴,可惜天則上不曾寫過如何送一個妖精入輪迴道!」

「你先在這兒等著!這盞長明燈,要直至亥時才會油盡,要是過了亥時,人還不到,你就只能等著油盡燈滅。」

「怎麼,你還沒聽明白?簡單說吧,油燈滅時,若還沒有人前來送你入輪迴道,也就是你的大限之時,這回你懂了吧?」

「不然,你方才瞧見的那些個凡人為何一個個要如此猴急,急不可待地搶著去投胎?因為依著天則,他們中的每一個也都只能有一個時辰用於轉世,誤了時辰,只能怨他們自個命苦。」

「來人,給我看好這只鯉魚精,不許她私自出這殿門半步,若有半點差池,小心爾等的腦袋!」

「是——」

「小的們領命!」

我滿臉驚悚地盯著自個面前那簇手指般大小的火苗,一陣疾風拂過,燈影也跟著一齊搖晃,顫顫巍巍,差一點就要熄滅了呢。

待到再回頭望去,不過是眨眼間,身後之人早已溜之大吉。

我循著牆根費力地移步過去,忍著身下的痛楚,踮起小小的尾巴,翹首往燈影內望著。

但只見淺淺的燈盞內,果真只剩下一抹若有若無的油潤,瞧那副光景,只怕等不到亥時就要油盡。

那道微弱的光亮映著我的週身,落在那些醜陋不堪的新傷舊傷之上,就連青痕自個瞧了,都覺得噁心呢。

我扶著殿內那張僅有的條案,一點一點矮下身子,蜷緊小小的魚尾,蜷縮在條案跟前,仰頭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個面前的火苗。

眼見它從青痕的手指大小,逐漸變成黃豆大小,再一點一點縮成豌豆,直至愈來愈小,幾乎就要不辨。

陰森異常的大殿內,頃刻間就暗淡了下來,好像一張巨大無比的血盆大口,眼看著就要將我吞沒。

「這盞長明燈,要直至亥時才會油盡,要是過了亥時,人還不到,你就只能等著油盡燈滅。」

「怎麼,你還沒聽明白?簡單說吧,油燈滅時,若還沒有人前來送你入輪迴道,也

就是你的大限之時,這回你懂了吧?」

青痕並不笨呢,有些事其實我心內早就懂了。

是他自個親自下的令,叫那些冥將救出九天玄女去,軒轅山上那麼多雙眼睛都瞧見了天地靈石從青痕頭頂砸落。再說,他原本就是這三界中最是至尊無比的至尊者,手握天地萬物生死之計,就連陰曹地府的閻君都是他的屬下,他又豈會不知青痕此刻的處境?

一陣清冷的風,偏要於此時吹進殿內,火苗不停搖曳著,似也在拚命掙扎,徒勞地想要在瀕死前綻出一朵碩大的燈花來。

我心內難過,輕輕回過小臉,不想再去多瞧它一眼,只管死死盯著漆黑的殿門外。

第三十章 心所在(3)

才轉過小臉,一股淺淡的香氣即隨風而入,身後的條案上也隨之傳出幾聲巨大的「辟啪」之響,原本就要熄滅的油燈,剎時間,將殿內照得亮如白晝。

幾乎與此同時,門口的小鬼夜叉猛地一齊跪倒,一個個俯首貼地,嚇得屁滾尿流。再往後,是一胖一瘦一路狂奔才至的兩個身影,未及站定,人已撲到在他的袍衫下。

青面判官身邊那一位,正是頭大如斗面孔漆黑無比的閻君本人。

「小的參見帝尊——」

「參見帝……」

……

洞開的殿門中央,玉立著一副青痕再熟悉不過的高大身影,換下了玄色華服,一身最是素淨尋常的青色袍衫,卻依舊俊美得宛如天上的明月,地上的梨花。低頭默然望住我,輕輕朝身後那些人拂一拂袍袖。

歧華。

要不是滿口含著的忘川水,我早就尖聲叫出來,整張小臉恐怕都已經放出光來。

一個骨碌就從地上爬起身,才要拎著破爛的裙裾朝他撲過去,忽然間硬生生收住力道,只差一點就一頭栽在他足下。

他一動不動,只挑眉望著我,過了許久,才朝我冷聲斥道:「過來。」

我噙著口內的汁液,鼓著一張小臉,歪頭瞧著他。

身後的油燈分明又晃了一下呢,這一刻,他眼內的形容即便是在這燈影中細細瞧去,也絲毫瞧不出一絲端倪。

我有些洩氣地垂下脖頸,青痕心內其實並不想去呢,可是三界中,只有他能將我打入輪迴道,只有出了輪迴道,青痕才能再世為人。

只見他向我伸出一隻長臂,沉聲再命道:「過來。」

可是我此刻身下是一隻尾巴呢。我只抬眼瞧一瞧他,一面佯作去看殿內的四壁,一面歪歪扭扭地朝他移步過去。

才走了不過幾步,小小的身子已然落入他的懷中。

我的身量最多只能抵到他的胸前,一面接過我的腰身,長指則撫著我腦後的髮絲,不動聲色地向我道:「青痕嘴裡揣了什麼?」

我應聲摀住自個的嘴巴,彆扭地僵著身子,一臉戒備地斜睨著他的大掌。

他低頭瞧了我片刻,側過臉去,似是笑了一下,移目看向空寂的大殿之外,淡淡接道:「妖孽。」

他竟然又叫我妖孽呢。

我心內氣得不行,鬆了小手,圓睜著一雙眼眸,直起脖頸,昂首望向頭頂之上的他。

四處通明的大殿內,他的一雙眼眸亮得遠甚過九天之上任何一顆星子,雖仍同先前一樣深不可測,此時,卻已然清晰浮出一絲暗啞無奈的柔意。

「怎麼?還想忤逆我?」

話音未落,人已朝我俯下身來,覆住了我的唇舌。我猛地一個激靈,因著他的動作,喉內竟生生嚥下一小口忘川去。

我登時氣得小臉鐵青,才要發作,自個的脖頸處已叫他的大掌重重握住,硬是將餘下的汁液逼出我的齒間,盡數吞入他喉中。

那是青痕好不容易才瞞下的忘川水呢。

我心內怨憤不已,拚命在那道臂彎間往後掙扎著,手心用力撐在他胸前,一張小小的臉龐被憋得通紅。一簇又一簇炙熱的火苗卻自我的身內竄出,就連指尖處都能察覺到陣陣麻意。

「唔——」

「不許叫。」

可是我偏要叫,我不要你親我呢。

肌膚與衣衫相接處,是他汩汩向我輸入的暖意,至精至純至剛,凌厲強勁無比,直衝向我的四肢百骸。

唇舌相交,長舌緊緊纏住我的,力道之勁,硬要我與他一齊翻捲糾纏。

舌尖所嘗,先是忘川水的苦澀,隨之,是他哺入的甘甜滋味,清香醇厚之極,勝過世間最濃最淡不過的桃夭梨蕊。

此刻,他的懷抱如斯溫暖,我身內明明熱得不行,可卻偏偏不爭氣地一直不停打著哆嗦,倒好像我心內果真有多怕他一樣。

「青痕想我了?」

驀然間,一股熟悉的切膚之痛傳至我全身,又遠比之前更甚,隨之,再被他哺入的精氣強行壓住,此起彼伏,此消彼長,直至一點一點退去。

等到那陣痛意終於過去,他這才鬆了我的唇舌,將我緊緊抱在懷內,啞聲斥著:「蠢物。」

我轉下眼眸,不知為何,這一次,我卻沒有和他計較呢。

小小的魚尾趁機攀附在他身上,暗自歇一口氣。之前青痕一直拿它挪步,加上那些深淺不一的傷痕,其實早就痛得不行呢。

他只當瞧不見,淡淡笑道:「青痕又不想開口講話了?」

可是我為什麼要同你講話?

我可不想平白再丟了小命呢。我強作鎮定地昂起腦袋,本想滿不在乎地瞧他一眼,可不知不覺,竟又瞧走了神。

方纔,他的唇齒之間,好像有春日枝頭早起的玉露呢,我只顧一眨不眨地歪頭瞧著他,口內生津,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

他接過我的視線,兩道眸光也隨之深了數層,望了我好久,這才慢慢沉了面色。

「小鯉魚,你看著我。」

「進入輪迴道之後,這些真氣便會自你的身內溢出,為你抵禦那些輪迴之苦。你的左胸處,是你的心所在,一旦遇到外力,我給你的真氣便會自動聚集在彼處,為你護住心脈。」

「因著應力,你或許會有剜心之痛的幻象,但即便再痛,也不要用手摀住胸口,以免真氣不接,適得其反。你聽見沒有?」

「歧……華,我可以叫你的名字麼?」

「嗯。」

「歧——」

「小鯉魚。」

「歧華。」

「青痕又想知道什麼?」

歧華,青痕其實想問的是,你原本只要隨意揮出一成中的一分掌力,三界中只除了玉帝帝尊一人外,任何一個上神小仙或者妖孽已然灰飛煙滅,更別提那些手無寸鐵的凡人。既然你一早知道青痕的左胸處是我的心所在,為何還要用盡十成的法力擊向我的心脈?

我自他身前支起腦袋,佯作不經意地再瞄了他一眼,才要出聲,心口處冷不丁又一陣抽搐,痛得我齜牙咧嘴地皺緊小臉,埋在他懷內好半天不肯吭氣。

「青痕哭了?」

青痕才不會哭呢。我偷偷將滿臉的狼藉一齊糊在他身前的衣衫上,小手則緊緊攀住他的雙臂。

「小鯉魚。」

……

「歧華,剛剛我又喝了一小口忘川呢,等我出了輪迴道,我會不會忘了你?」

「青痕此時才要忘了我?」

「歧華,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我原本以為你也喜歡過我,我原本以為你和……玄蛇精一樣,還有那只口是心非的笨鳥一樣,心內也是喜歡我的呢。」

「可是,你寧願喜歡五十萬歲的——」我埋頭想了半日,卻始終想不起她的名字,乾脆沒好氣地皺眉道:「可是你寧願喜歡那個五十萬歲的老妖婆也不喜歡我!」

一面說,一面歪過腦袋偷眼瞧著他的反應。可等了許久,都不見他應,陰沉的眉目間,瞧不出一絲微瀾。

我不免有些竊喜,才要得意,身下卻一輕,等到我扭頭去看,面前已是青痕何其眼熟的雲海。

我一頭扎進他懷內,死死揪住他的袍袖,頭頂上方,卻傳下一句淺淡的冷聲,聽似淺淡,青痕硬是被驚出滿手心的汗意。

「小鯉魚,你給我聽好。」

「這一世,你是被靈石所傷,遠非所謂剝鱗之刑可比。要想活著走出輪迴道,即便再痛,你也得忍著。」

「我會在輪迴道之外等你,如果你敢因著一時忍不下而放棄,信不信我能叫你再痛上百倍千倍去?」

……

「歧華,你給我的真氣果真會為我護住心脈麼?」

「是。」

可是,身下的雲海深不見底呢。

我心內著實膽怯得緊,悄悄轉過小臉,忍不住再望向他,故意拖延著時辰同他囉嗦道:「歧華——」

「嗯。」

「那你剛剛喝了我的忘川水,你會忘記青痕麼?」

「小鯉魚,你再給我磨蹭一步試試?」

……

「青痕果真想知道?」

「嗯。」

「你儘管放一百個心,三界中,還沒有一件物什的法力能在我和玉帝身上收效。」

這一刻,他的臉上竟毫無表情,淡然瞧著輪迴道前的我,緩緩揮起衣袖。

一道耀眼的光束自他的掌心內呼之欲出,直奔我小小的身形而來。我嚇得一個哆嗦,緊緊閉上眼睫,忙不迭地抱頭躍入雲下。

綺霞,青痕直至此刻方才懂了。

青痕先前一直不明白你為何偏偏要喜歡滿嘴人肉氣息的張瑞文。原來有些事,就好比生與死之間的那條輪迴道,即便你明明知道它會痛到極致,可是你已經回不去了呢。

青痕平素最是畏疼不過,可是,如果我忍不下眼前的痛而放棄,他說他要叫我再痛上百倍千倍去。

身後的屏蔽已然被他閉合,在這往生赴死的輪迴幻境內,又只剩下青痕一人。

眼前,明明是潮濕陰冷一片,遠處狹窄的通道間,卻是烈焰滾滾,直衝雲端。有數不清的寒光兜頭落下,一道又一道耀眼的閃電夾著驚雷撲面而至。

天地洪荒,青痕的第二世竟然要這樣去盡呢。

跋語

遠近的鸞鳥、仙鶴以及鳳凰神鳥齊齊舒展雙翼,一路歡聲啁鳴著,繞著溪邊的桃林上下翻飛。

此刻,一朵一朵堆砌成線的雲朵之上,密密麻麻矗立著的,正是全副盔甲的冥將。一個個手執法器,斂眉肅目,默立在五彩的祥雲間。身上的盔甲,映在金秋的日頭裡,閃著耀眼的金光。

百鳥齊鳴,百獸伏地,遠山近水而棲的妖眾們,以及天空中絡繹路過或是聞風趕至的大小仙家們,一齊稽首。

山呼一般的高低聲,撼山動地。

清淺的桃花溪水,掩映著林間的倒影,也映著那一副高大的青色身影,傲然玉立在那棵老桃樹的枝椏間,冷眼瞧著遠處的雲端。

仙樂陣陣,香風拂動,一大朵雪白的雲彩徐徐墮在人眼前。

一身大紅的衣衫叫風鼓起,髮絲隨風飛舞,其身後,正有數不清的天將如潮湧般自兩側而入,彙集在那些冥將左右。一黑一白,截然不同的盔甲顏色,分別在兩位與天地同壽的帝尊跟前效命的天將與冥將們,鱗次櫛比,遮天蔽日,幾乎將整座天穹遮蔽。

「哈哈哈……他們方才同我說,我還不信,真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冥帝帝尊果然是在此處。」

話音未落,如血般的袍袖應聲在萬丈的高空中畫了一道半圓,不過眨眼間,眼前已是萬籟俱靜,整座天地都已在他的指尖化為結界。

寂寂的山谷間,儼然只剩下他與他二人而已。

樹靜風止,水淺無波,倒映著兩副同樣高大的身影。

他淡淡一笑,青色的身形巍然不動,背負一雙長臂,含笑向面前人道:「怎麼,玉帝又有何見教?」

「哈哈哈。豈敢豈敢!」

「只不過,有些話堵在我喉中,你也知道,照我的性子,實是不吐不快!冥帝想不想姑且一聽?」

「哦?願聞其詳。」

「千百萬年來,你我同為天地至尊,我掌管修為,你掌管生死,既互為牽制,又彼此存系。雖人人都覬覦功成,但,少有人不畏死。所以,他們一個個瞧見我,倒不及對著你時的那副阿諛巴結之狀。」

「是麼?」

「我的性子你自是瞭解,你的心性我雖不能說是洞悉,也算略知一二。千百萬年來,你風歧華生性清冷,已經清冷到讓人瞧不見一絲熱氣,三界中,其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無一人敢挑明吐露半句。個中緣由,無需我再多言?」

他挑眉望著自己面前的紅衣人,四目相接,精光相較,終化為縱聲的大笑。

「冥帝,我先前確實勸過你,不過後來,我倒是有些艷羨你那一副**自在的模樣。看來,清冷之人倒也有清冷的好處,至少,不用百萬年日日瞧著同一張呱噪的面孔,你說可是?」

「哈哈哈!」

「冥帝不用笑。我也想不到生性清冷的冥帝帝尊既清冷了千百萬年,也會在一夕之間轉性!別人瞧不出,就連我也被你蒙蔽了許多時日,其實自打你第一次帶了半副鑾駕送那小妖孽上九仙山起,我就應該猜到。」

「初始,我以為你不過是行跡洩露,再後來,我終覺不對。我就說,你風歧華一向便服簡行神龍不見首尾,為何會突然間輕易改了作風?!照你的性子,要想掩人耳目,又豈會如此放誕張揚?果不其然,果真是別有用意。」

「甭管你信不信,自打我第一眼瞧見這小妖精,那副天地不容的小性子我就瞧出不對,想不到真是你風某人的大作。怎麼,你風歧華也終有一日像我一樣,嘗到了作繭自縛的滋味?!」

「哈哈哈!」

「哈哈哈……」

一雙人,一雙天地間至尊之人,在這波瀾不起的山林間相視大笑。

「眼下,冥帝又親自帶了這麼多隨行,等在這桃花溪前,只為等那小妖走出輪迴道。這副陣勢,儼然已是一副恨不能要叫整個三界人盡皆知的模樣。此等心機,此等大手筆,就連在下都禁不住歎為觀止。」

「想就此堵住天下悠悠眾口?叫那些迂腐短見之人死心閉嘴?」

「怎麼,玉帝有何示下?」

「冥帝客氣。」

「你風某人未娶,那小妖未嫁,既不違背天則,更不違反法則,除了有些不要命的,三界中誰人敢當面說三道四?」

「有道是春宵一刻,一刻千金。我還有最後幾句話要說,說完我就走,哈哈哈……絕不耽誤你佳人在抱!」

「玉帝,我說過,你的心意實是不難猜,但要想猜到我風岐華的心意,怕這世間還沒有一個人。玉帝信不信?」

「哦?」

「玉帝的心思,我一早明白。但,我風某人的行事作風你也略知一二。但凡我執掌這生死之計一日,你的那點心思,就絕無可能。不知玉帝聽明白沒有?」

「怎麼,我還沒開口,冥帝就已知道我所托何事?」

「哈哈哈。」

「哈哈哈……」

「好好好,我不耽誤你的吉時,祝冥帝從此心想事成,有什麼高下,咱們一百年後再議!不對,或許用不了一百年,就照某人的那點小心性,怕是兩年三年也未可知?冥帝說可是?!」

「哈哈哈……告辭!」

「風某不送。」

「不用不用,自是你的春宵要緊,哈哈哈……」

天上雲卷雲舒,那層透明的結界也隨著這些天將的散盡一併消去。

一彎清溪,頃刻間就起了漣漪,汩汩向上翻著水泡。疾風拂過,拂落了枝頭的殘葉,撲簌簌落了一地,卻沒有一葉敢落於他身上。

一聲低不可聞的輕響自天而降,仿似有什麼物什應聲墮入水中,水波隨之盪開,一圈又一圈的清淺水紋,仿似在水上憑空盛開了一朵又一朵的嬌蕊。

入話

水波,隨之蕩漾開去,一圈又一圈的清淺水紋,好像人的心花,又仿似在我的頭頂憑空盛開了一朵一朵淺淡的嬌蕊。

我悄悄自水下探出腦袋,顧不得去瞧堤岸之上的青色身影,握了一縷髮絲,趕緊低頭去瞧青痕自個在水中的倒影。

小小的臉龐上,果真有幾道黑乎乎的印記呢。除了臉上,原先的魚尾處,竟又多了許多處淺淺的淤青和斑痕。

我心內急得不行,幾下扯掉身上僅剩的幾條襤褸,忙不迭地捧了滿滿一手心的溪水,彎著腰身在水中,一面照影,一面用力揩拭著自個的全身。

水花四濺,濺得岸上之人滿身的濕漉。

我隨便睨他一樣,一雙眼眸瞪得溜圓,只顧埋頭仔細數著我滿身的痕跡。

一處,兩處,三處……

小臉上的黑灰倒是洗掉了呢,可是——

我突然尖聲叫起來,青痕的手心處,竟然又憑空生出了幾處醜陋的斑痕,一塊一快殘缺不齊,顏色血紅,瞧得我恨不能即刻將那雙小手剁掉。

青痕平素最是愛惜自個的容貌不過,比起那些肌膚似雪的仙娥神女,青痕的膚色原本就不甚白皙,此刻,又多了這些個礙眼的印記,怕是又要遜色了幾分呢。

還未等我的尖聲落盡,頭頂上方驀地傳來一聲呵斥。

「小鯉魚,我先前和你說過什麼?」

我哪裡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你和我說過那麼多話,我怎麼可能一一都記得?再說,青痕身上這麼些傷處,都是因了你的緣故呢!

我凶巴巴地瞪他一眼,才要發作,忽然又想起什麼,有些心虛地抬眼瞧一遍週遭的動靜,硬生生嚥下了隨後的惡言。

魚尾,故意在水下輕輕轉了一圈,背過小小的身子,背對著他,繼續瞧著我水中的倒影。

「青痕當我在說虛言是不是?我數至三,你再給我光著身子試試?」

我回頭胡亂瞧一眼身後,才瞧了一眼,突然滿臉放出光來。青痕方才竟然沒瞧見,他足下的草坡之上,正鋪了一件粉色的羅衫呢。

我一下衝過去,小手攀住近岸,拾起那件簇新的衣衫,往上又浮了浮,在自個身上四處比劃著。

「青痕喜歡?」

我心內明明「砰砰」直跳,攥著手內的物什,繃緊小小的臉龐,佯作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歪頭瞧著他。

他只一笑,徐徐矮下身子,長臂接過我的小手,掰開我緊緊攥著的一隻手心。我登時好像被人瞧見了短處,氣急敗壞地拚命推著他的手掌。

「我討厭你呢!」

「是麼?」

我眼見掙不脫,骨碌碌再轉下眼眸,向他綻開一朵笑顏,嬌聲應道:「我先前喝過一小口忘川水呢。」

他笑:「那又怎樣?」

我神氣活現地昂起小臉:「青痕不記得了呢!」

「是麼?」

「嗯。」

「青痕果真不記得了?」

我偷偷睨一眼遠處的水道,想也不想,即脆生生地接道:「你認得青痕的前世麼?」

「哦?青痕倒是記得自個是轉世。」

「這麼說,青痕果真不記得我了?」

我試著再往下水下掙了掙,意圖掙脫他的鉗制,他眸內一沉,長臂猛地用力,我小小的身子已然從落入他的懷中。

肌膚才接,青痕的四肢百骸果真又竄出一道又一道撕心裂肺的蝕骨之痛,我痛得「嘶嘶」吸著氣,小臉上皺成一團。

幾乎與此同時,一條小舌已經叫他的唇舌纏住。

「唔!」

不過才叫喚了一聲,一件滑溜溜的物什就隨之墮進了青痕的喉內,差點沒將我噎死。

「青痕不要再吃呢!」

青痕最多只剩下一百年的光景,歧華,我討厭你喜歡白水,討厭你讓我供養那枚蚌珠,平白取了我萬年的壽數。

方纔,要不是害怕你會讓我再痛上百倍千倍去,方才在這輪迴道內,青痕差一點就放棄。青痕一向最是愛惜自個的小命不過,可是,那份無休無止鋪天蓋地的痛楚〔517z小說網·www.517z.com〕,竟絲毫不亞於之前的靈石滅頂之痛。

青痕痛呢。

因著怨憤至極,我竟忘了他本是這天地間至尊之人,一張小臉氣得鐵青,伏在他身上,握緊自個小小的拳頭,死命捶著他和身下的草泥。

「你給青痕吃了什麼!」

「小鯉魚。」

天地洪荒,那一彎桃花溪水清淺依舊。他的一雙長臂似要將我捏碎,青色的衣衫上,俱是被我潑上的溪水和淚漬。

「歧華。」

「嗯。」

「青痕不要在此處呆著。」

此刻,天色已然放亮,萬一讓花鯉他們回來撞見,瞧見我滿身的印記,他們一個個一定會平白笑話青痕呢。

「給我閉上眼睛。」

可我偏不要閉上眼睛。

足下的雲高雲低,清風拂過人身側,髮絲交纏,任由我小小的魚尾緊緊纏住他,飛越過歷歷山川,飛躍過四季更迭。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16:14

第一章 鵲橋春水

連天的宮闕高聳入雲,極目望去,五彩斑斕的霞光,好像是漫天點亮的烈焰,熊熊燃燒在巍峨肅穆的重樓玉宇間,織成天地間最濃艷厚重不過的織錦,暈染了半壁天穹。

一隻一隻各色各異的神鳥,鋪展雙翅,在霞光內引頸穿梭。一簇一簇的花樹,盛開在美玉一般的水泊間,長階前。

花香四溢,花落似雪,拂滿了青玉長階。

「參見帝尊——」

「參見帝尊——」

眼前,那些素衣素顏的仙娥以及手執長戟短刃的冥將跪了一地。數步之外,他緩緩朝我回過身來,一副俊俏的面龐上,只餘淺淡的冷意。

「帶她去碧霄宮。」

「是。」

「稟帝尊,太上道君、老君、東王公等人正在太霄宮等著覲見。」

我仰著小臉,一眨不眨地瞧著他,小小的魚尾不著痕跡地再往後挪了挪。

他也在瞧著我呢,不過只瞧了一眼,就已經拂袖大步而去。

幾個仙娥剛想小心翼翼地上前招呼,其中一個冥將卻已自他身後的隊列間扭扭捏捏地奔到我跟前,翻身跪倒,才要開口,摸摸自個的頭盔,一副畏首畏尾欲言又止的膽怯模樣呢。

「你……不認識我了麼?」

我歪過腦袋,再彎下小小的腰身,湊到他跟前仔細瞧著他的面孔。

可是,青痕並不認識他呢。

一位年長些的仙娥俯下身,小聲勸他道:「無尾。」

原來他竟叫無尾。

我一早忘了先前的痛楚,小臉上滿是取笑之意,斜眼睨著他,摀住自個的嘴巴,格格輕笑出聲。

他即刻飛紅了面頰,飛快地抬眼瞧一瞧我,低頭支吾著向我道:「上……上一次,你被幾個東海龍宮的爪牙押到幽冥殿前,正好是我和……揭末當時當值。」

我心內登時起了計較,圓睜著一雙溜圓的眼眸,沉下小臉。

他見我不應,這才抬起碩大的腦袋,一臉心虛之狀地瞧著我,結結巴巴地再道:「你……果真不記得我了?」

我佯作滿不在乎地睨他一眼,繃緊小臉,脆聲應道:「青痕不認識你呢!」

「是。」

「無尾,你先去當差吧。」

「鯉……這位姑娘,請隨我們過來。」

那些仙娥一面說,一面偷眼瞧著我身下的尾巴,一個個面露難色,卻沒有人敢吭聲。

面前的長階直上九霄,我仔細望了半日,這才強作鎮靜,輕捻指尖,低頭在心內默念著咒語。沒成想,一口氣變出的,竟然是一副瘦骨伶仃奇小無比的竹竿模樣。

我鐵青著小臉,硬著頭皮再去重新變回。

這一次,雖勉強變成了一雙人足,可腳背上,一道一道,落於人眼前的,分明是再醜陋不過的淤青與紅斑。

我攥緊小小的手心,昂著腦袋,也不管足下的痛楚,大喇喇地就往面前的玉階奔去。

才爬到一小半,一雙人足就已然開始不爭氣地吃痛。

我停下步子,假裝立在那青玉鋪就的長階上,伸出一隻小手,只當是去接自個頭頂之上不住飄落的白色花蕊。

一朵一朵,不過片刻,便已落滿了小小的手心。

粉色的羅衫叫風拂起,就連髮絲上,都沾染了週遭的清甜之香。清淺素淡至極,一如他身上的那股淺淡氣息。

「赤霞,不可渾說。」

「師傅,赤霞並不曾胡言!」

「唉,赤霞,你不懂。讓這小魚精見識見識何為尊卑也好,或許只有見識過了尊與卑的雲泥之別,她的性子才會有所收斂也說不定。」

歧華,你非但給不了我一滴眼淚,青痕與你之間所差的,又何止是雲泥之別?我就連你叫我去的碧霄宮都攀不上。

四下的殿宇,彷彿一瞬間被照亮。

隨即,數道電閃劃破長空,穿透過遠近的陰霾,一團一團的光暈,仿似那一夜春江水上倒映的星河,映著我小小的身影。

四下的殿宇巍然不動,只有那滔天的雲海,在兩旁的長階下翻捲著駭浪。

那些仙娥早已俯身跪了下來,一個個耷拉著脖頸,大氣也不敢出的模樣,甚至都不敢瞧一眼頭頂的蒼穹呢。

我趴在那白玉雕刻的欄杆之上,支著耳朵再聽了片刻,方纔,在那道電閃劃過之際,青痕明明聽見一聲斷續的慘呼。可是,身下雲舒雲卷,許久都瞧不見半個人影。只有疾風過耳,再一點一點舒緩下來,拂過人的髮絲,也吹起我簇新的衣衫。

身後的那些個仙娥不知何時已然起身,一個個形容慘白地瞧著我,分明是倖免於禍的餘悸。

「這位姑娘,要不要我們幫忙?」

青痕不要呢。

我拎起裙裾,在前一溜煙跑上長階盡頭的月台。

「這邊走。」

「姑娘,要不要先用些梨蕊?」

我只當充耳不聞,趴在萬丈的高台上,只手撐地,背對著這些人,佯作是在打量高台之下的形容。

其實是垂著脖頸,小臉衝著手心,竭力吐著腹內的那件物什。

眼角餘光,不時偷偷瞄一眼兩側,豎耳聽著身後的響動。

直至嘔得滿臉紫脹,恨不能伸手進去將它摳出來,小小的手心內,除了原先那幾處醜陋的紅斑,一絲動靜也沒瞧見。

鼻尖處,驀地傳來一股熟悉的氣息。

我登時嚇得一個激靈,扭過小臉順勢瞧去。

果不其然,滿殿流光溢彩的光影中,不過十步之外,他正玉立在彼處,一臉的陰戾,冷眼瞧著窗台前的我。

我忙將小手藏在背後,躡手躡腳地從窗前爬起身,佯作鎮定地嚥了一大口口水。

他不動聲色地睨一眼殿外,許久都未著一言。

我心內實是虛得緊,歪過腦袋,悄悄再往身前的幔帳處挪了半步。

他挑眉望住我,光影浮動,原本氳氤在他週身的那些個冷淡氣息,一層一層,終在這綺麗的光影內卸去。

青痕平素最是擅長察言觀色不過,眼見他緩了面色,我心內竟也跟著跳得好像小鼓一樣呢。

奇怪的是,這一次,青痕的四肢百骸竟不曾再有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瞧著他朝我伸出的長臂,握緊小手,一步一步向他移步過去,直至走進他的臂彎內。

「歧華。」

「嗯。」

「你方才給我吃了什麼?」

「青痕想知道?」

胸前的衣衫已叫他解開,小小的身形,平臥在他與身下那座雲朵一般輕軟的床榻間。一隻大掌輕輕覆上我鼓鼓的胸尖,朝我緩緩俯下身來。

「歧華,你手上的,是青痕的魚筋麼?」

「青痕又忘了?」

「歧華,你手上的魚筋,果真是青痕的麼?!」

「小鯉魚,看著我。」

我原本就在瞧著你呢。

非但在瞧,一雙眼眸更是瞪得滴溜圓,小手貪婪地撫過他的臉龐,一寸一寸,再輕撫過他身前玉石一般的肌膚。

「歧華,你生得真好看。」

他淡淡一笑,眼眉間彷彿有百花綻放,春日遲遲,春風撲面,耳語一般向我低低笑道:「青痕覺得我好看?」

……

「把手鬆開。」

「不——」

「啊——」

「不許叫。」

「不要,青痕不要呢!」

我拚命推搡著他的大掌。青痕手心內的那些個傷疤,一處一處,它們每一處都好像是鮮紅淋漓的血塊,醜陋猙獰無比,青痕不要人瞧見它呢。

青痕,更不要你瞧見它。

他的眸光猛地一沉:「小鯉魚。」

我頓時痛得「嘶嘶」直吸氣,在他身下尖聲叫喚著:「青痕痛呢!青痕——」

才叫喚了數聲,隨著他的動作,那些原本破碎不堪的痛呼聲,竟逐漸變成了他耳畔的高低聲。

「歧華。」

「嗯。」

「歧華——」

「歧……華。」

他只沉沉地笑:「怎麼,青痕方才不是說痛麼?」

「歧華,你在對我做什麼?」

「交合。」

歧華,我要你一直與我這樣交合下去呢。

「青痕還痛麼?」

我強抑著身內的不耐,巴巴地低頭瞧著他,小小的身形緊緊攀附在他的身前,恨不能即刻變出小小的魚尾,黏在他腿間。

這一刻,他的眼眸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睫,滿滿的,俱是再分明不過的戲謔與寵溺。

「青痕還想要?」

青痕想要呢。

好。

窗外的暮靄四合,微風徐入,拂過殿內四角的青紗帳幔,遮蔽了天光,也遮住了雲海深處的濯濯星河。那張以黑色珊瑚鑲嵌而成的青玉寶榻上,他任由我纏住他,一次又一次,在我身內播種下天地間最是鮮妍不過的濃桃淡李。

金風玉露,鵲橋春水,縱然是剎那芳華,已勝卻無數。

「歧華,我好快活。」

「歧華,青痕有些倦了,我先把腿足變回魚尾好不好?」

「嗯。」

「等我醒了,你可以送我回桃花溪麼?」

「青痕想要回去?」

我將腦袋埋在他的懷內,許久都不應。

碧水長天,草榮草枯。

歧華,青痕只剩下最多一百年的光景,青痕還有許多要緊的事要做呢,可是我不會再告訴你。

「啊——」

「閉上嘴巴。」

「歧華,你在對我做什麼?」

「青痕自個以為呢?」

「歧華,你會娶她麼?」

「誰?」

「天地靈石落下之前,她又要鑽進來救我呢。這一次,是不是已經是她的第三次重劫了?」

……

「那她已經是上神了麼?」

「歧華,你……會……娶她麼?」

「歧華,你可以再過一百年娶她麼?」

「給我閉嘴。」

可是我偏不要閉嘴。

「我討厭她!我討厭她呢!」

「蠢物。」

這已是他第二次罵我「蠢物」,青痕的心口處原本就痛得不行,此刻,平白又被他數落,小臉登時氣得鐵青,在他身下張牙舞爪地揮舞著小小的拳頭,就往床榻之下爬去。

一面逃,一面背過腦袋,不叫他瞧見我不爭氣的熱淚。

「我就要討厭她,就連霜女都生得比她好看呢!」

「唔——」

大掌鉗過我的拳頭,一面用嘴巴堵住我猶在呱噪的嘴巴,高大的身形則用力覆住我小小的身子,長指扣在我的脈息之上,硬生生將我身下的魚尾再變回一雙人足。

這還是他第一次對我用法術,為我將魚尾幻化**的纖足。

小鯉魚,你知道我為什麼不給你一副腿足麼?

除了我礙於身份,沒有一個男人眼見你如此手忙腳亂的猴急模樣會無動於衷,你懂麼?

青痕不要懂呢。

就連玄蛇精的修為都可以為我變出一雙人的腿足,他明明是這天地間至尊至貴之人,原本就是他一手捏了青痕,卻眼見我日日飽受身下的移步之痛,眼見我被那些人平白取笑,小氣到竟連玄蛇精都不如呢。

唇舌相纏,身軀交纏,他緊緊縛住我,就好像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樣。一道又一道凌厲醇厚至極的精氣,直衝向我身內,差點將我閉過氣去。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在那些偷來的日月中,整座幽冥殿,因著他的諭令,竟沒有一個人敢攔著我,儼然成了我四處遊蕩玩耍的樂所。

不知為何,青痕身上的靈石滅頂之痛竟一直未曾發作呢,非但靈石滅頂之痛未曾發作,就連之前的剝麟之痛也許久不見了動靜。

一處一處,大小不一的水泊,好像一玦一玦上好的美玉,散佈在重樓間。青痕心內其實極喜愛那些花樹的顏色與香氣,特別是那些臨水而生的,因著近水,一簇一簇愈發流光溢彩,仿似瓊枝玉葉。

最初的時日裡,趁他在太霄宮忙於正務,我時常悄悄躲進他宮內的水泊邊小憩。

一副身子四仰八叉地平臥在那汪碧綠的池水前,身下的羅裙叫我偷偷捋至腰間,再拿一方粉色的錦帕蓋住腦袋,小小的魚尾則不疾不徐地輕拍著身下已叫池水浸泡過的青色玉石,任憑那些雪白的落花一朵一朵墮在我身上,身側。

煦暖的日光隔了枝條,灑了一地的斑駁樹影花影,暖暖地落於人肌膚之上,週遭都是那股淺淡清甜的氣息呢。

不過才小寐了片刻,頭頂上方已然傳來他的呵斥。

「青痕在做什麼?」

我在曬太陽呢。

「我之前和你說過什麼?」

「你再給我剝光了衣衫試試?」

可是只有此處的日頭剛剛好,離你也最近,再說那些玉石叫池水浸泡過,滿是水漬,青痕的魚尾才不會覺著乾涸之痛呢。

「小鯉魚,你當我每次都是在說笑?」

我有些心虛地一把扯掉小臉上的錦帕,骨碌碌轉下眼眸,大言不慚地朝他綻開一朵笑靨,脆聲應著:「青痕喜歡此處呢!」

他也笑了呢,低頭瞧著我,臉上一副哭笑不得的形容,原先的冷戾之氣竟也轉眼間不見了呢。

「是麼?」

我昂首瞧著他,小手再偷偷捋下腰間的裙裾,遮住自個的半個身子。

那一年,那一月,青痕心內原本如此難過,卻又雀躍如斯。

「青痕喜歡我的幽冥殿?」

歧華,我其實是喜歡你的太霄宮呢。

遠處,一位全副盔甲的冥將徐徐自觔斗雲上大步而下,隔了足有數十步,向他俯首跪了下來,低著腦袋,卻一言不發。

他睨一眼來人,只淡淡命道:「來人。」

「是。」

不過眨眼間,也不知那些仙娥是自哪裡冒出來,跪拜了之後,一個個低頭斂眉,彎著腰身竟直奔我而來。

我有些不樂意地朝他歪過腦袋。

他早在人前斂了笑意,面似寒霜,一雙眼眸內更是深不可窺,朝那些人冷聲命著:「帶她下去。」

可是,我只不過是在你的太霄宮內曬了小半會日頭呢。

「青痕,帝尊有諭,今日任何人不得出入太霄宮。」

「青痕,留步。」

……

可是今日已是第二日了呢。我拉下小臉,佯作去瞧高聳的瓊樓盡處,一面滿不在乎地彎向別處去閒逛。

正是自那一日起,他竟再也不曾允許我踏足他的太霄宮半步,也是自那一日起,那些仙娥和冥將一個個隔了老遠瞅見我,恨不能即刻就溜之大吉。

「青痕,快下來!」

「青痕,趕快上來!」

「青痕——」

從碧霄宮,到丹霄宮、景霄宮、玉霄宮、琅霄宮、紫霄宮……再至太霄宮,四處都迴盪著這些人的倉皇驚懼之音。

「青痕還記得我麼?」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從樹上彎下小小的腰身,歪頭去瞧身下的黑衣冥將。

「在下莫顏。」

我認得你叫莫顏呢。

「帝尊有諭,命你下來。」

我故意再晃一晃自個的尾巴,攥緊手心內的花枝,胡亂揪了幾朵填進嘴巴。

一面偷偷睨一眼雲海深處的太霄宮,一面佯作漫不經意地溜下樹幹,就在那些一臉懼色身如篩糠的諸人面前,隨意變出一雙人足,一路雀躍著,在滿樹的繁花間踱著碎步。

其實,青痕身下踱過的每一小步,無不痛楚難當。

只不過,我不想叫這些人識破,歧華,我也不想再叫你知道。我寧願你們一個個都以為青痕行跡乖張頑劣得緊,也不要叫你們瞧出我心內其實難過得緊。

實在痛到不行之時,我時常甩開身後的眾人,不許他們靠近我一步,獨自藏身於幽冥殿的任意一角。小手攀在那高台上,圓睜著一雙眼眸,一眨不眨地俯身瞧著身下的雲海深處。

其實那些花樹並不十分高,但,只因身在高處,往往能瞧見平素根本瞧不見的風景。

有許多次,我躲在雪白的枝椏間,分明瞧見一些行色匆匆的大小仙家自我面前小心步上長階。一面低頭趕路,一面不停以衣袖擦著額上的冷汗,有幾個,足下踉蹌著,還差一點栽下雲海深處去。還有幾次,我一直等到繁星滿天都不曾見他回碧霄宮,只為另有其人一直呆在他的太霄宮內逗留不去。其中一次,是一位青痕從未謀面的綠衣女子,再有幾次,都是那名似曾相識的紅衣女子在宮內。

她們一個個都遠比青痕美貌許多倍不止呢。

一個一個,都是髮絲如雲,肌膚勝雪,不像青痕身上一處一處,俱是洗不去的大小淤青與紅斑。

月升月落,直至晨起的太白徐徐升起,我蜷縮在影影綽綽的花枝間,低頭望著自個指尖的粉色物什,任憑頭頂的落英與夜露撲簌簌灑滿了我一身。

彼年,彼時,彼刻。

那一年的春江水上,我也曾像這樣坐在岸邊等過玄蛇精。只不過彼年彼時彼刻,青痕的心內只有一份滿滿的歡喜與希冀,從未像此刻這般難過。

身下的雲海,也好像不斷翻滾的春江潮湧呢。

「歧華。」

「嗯。」

「歧華——」

「青痕想說什麼?」

「歧華,你送我回桃花溪好不好?」

「怎麼,青痕又想回桃花溪?」

「青痕自個有要緊的事要回桃花溪呢!」

「青痕不是一直說自個只剩下一百年不到的壽數麼?小鯉魚,你給我聽好,你膽敢踏出幽冥殿半步,信不信我即刻就要了你小命?」

「不——」

「張開嘴巴。」

「青痕不要!」

「抱緊我。」

「歧華,你要帶我去哪裡?」

白色的霧氣中,我被他一頭扔進那池碧綠的春水中,因著入水太急,嗆得我一連灌了好幾口溫熱的水去。

我顧不得先同他計較,瞪大眼眸,仔細瞧著自個手心內的池水,又低頭湊到鼻尖嗅了嗅,生怕身下的池水有一絲污穢。

眼角餘光才瞄了一眼他的形容,頃刻間就鬆了小手,身子趕緊又往上躍了躍,直著脖頸,目瞪口呆地瞧著他的動作。

他正緩緩脫著身上的衣衫呢。

先是玄色的外服,隨後,是貼身的白色裡衣,再往後——我驀地吞了一大口口水,身下的魚尾也不知不覺貼過去,抱住他的一雙長臂。

「青痕又等不及了?」

他徐步入水,一面接過我小小的腰身,輕輕為我解著胸前的衣物,一面低頭噙住我的小舌,啞聲教著:「小鯉魚,用你的尾巴攀住我。」

我似懂非懂地昂首瞧著他,隨著他的大掌,將那隻小小的尾巴用力纏在他腿間。

他的喉內頓時溢出一句低聲呢。一雙眼眸內,儘是青痕瞧不懂的深意淺意,長指輕佻著我花苞一般的胸尖,唇舌在我的口中與我翻捲糾纏。

「小鯉魚,這是你我的閨閣之事,只可記在你心內,要叫我知道你又描在你那本破札記內,小心我打爛的魚尾,你信不信?」

我滿面緋紅,只覺身內燥熱異常,竟像要透不過氣來。

小小的魚尾忍不住又使了幾分力,緊緊貼在他身前,往水上又浮了浮,竭力攀住他腿間火熱滾燙的長劍,恨不能將整個小舌都伸進他的口中。

霧氣氳氤,打濕了我的眼睫。眼前的人影如斯俊美,牢牢箍住我,將他腿間的物什徐徐送入我身內。

可是,青痕的身下還是一副魚尾呢。我驀地瞪大眼眸,就在他的掌心與身前,眼睜睜被他強行侵入,與他密密契合在一起。

「你瞪著我作甚?」

「岐華,青痕即便是魚尾也可以與你交合麼?」

「那你以為此時你與我在做什麼?」

可是,青痕先前在桃花溪內活了五百歲呢,非但是花鯉,所有的鯉魚精在與那些凡人抱在一起之前,沒有一個不要將自個的尾巴先變**的雙足的。

「可是——」

「給我閉嘴。」

可是我不要閉嘴呢。

「小鯉魚,你再亂動試試?」

我使出蠻力一把推開他鉗住我的大掌,低頭朝自個與他貼合的地方仔細瞧去。

如果無需變出腿足也可以交合,之前那麼多次,你在與我交合之前,為何要故意眼睜睜瞧著我手忙腳亂地亂變一氣?

才勉強瞧了一眼,頭頂處,已傳出他的縱聲大笑,一隻長臂用力箍住我,長指托起我小小的下巴,朝我俯下面孔。

「還痛麼?」

「再忍耐些。」

果真,隨著他一點一點地哺入,交合處的初痛也在一點一點消褪,隨後,是一波一波青痕再熟悉不過的滋味席捲而至。

那一刻,我攀在他身前,小小的身內就仿似要爆裂,滿滿的,都是他,他給我的所有。

「唔!」

「歧華——」

「纏緊我。」

「啊——」

漫天的花樹紛紛墜落,落滿了身下的一池碧水。

滿池的落英間,他又在沉沉笑呢,髮絲相纏,身軀交纏,玉石一般堅硬的肌膚上分不出是汗膩或是被我潑上的泉湯。

……

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歧華,青痕其實並不笨呢。天上,再雲起雲伏,日昇月落,其實都抵不過你懷內的春風一度,春風無數度。

她們想必也一樣喜歡你呢。

你原本就生得如此俊俏,更遑論你還是這天地間最是至尊不過的帝尊,除此之外,她們也想必和青痕一樣喜歡你與我們……交合。

歧華,青痕其實並不是要去桃花溪,青痕果真有要緊的事要辦呢,只不過,我不會再告訴你。

「青痕,帝尊有諭,命你好生呆在碧霄宮內。」

「仙娥姐姐,那些都是什麼人?」

「采和不明白青痕的意思。」

我拉下小臉,她分明是推搪青痕呢。從一早起,整座太霄宮前的雲端上就密密麻麻跪了一干人,除了少數幾個青痕瞧了眼熟外,其餘諸仙,青痕一概未曾見過。奇怪的是,那些大小仙家一個個只是埋頭跪著,也不奏請,從日昇一直跪到日落,竟沒有一個人覺得身乏,大有繼續跪到月落之後的意思呢。

我悄悄轉過身子,強忍著心內的竊喜,趁那些仙娥不備,偷偷探手進去,摸一摸自個胸前的衣袋。果真,那一包物什正好端端地藏在青痕懷內呢,鼓鼓囊囊,仿似在我的胸前鼓起了一個山包。

金輪一樣的月輪,低低懸掛在月台之下,就連月桂樹上的枝椏都瞧得十分真切呢。

夜闌如水,晚風拂起我的髮絲與衣衫。我拎著裙角,貓著腰身,在頭頂的花樹間,小步小步,屏息往前挪著。

眼前,儼然已是太霄宮巍峨肅穆的重影。

才穿過一道水泊,突然間,整座幽冥殿彷彿叫月輪「騰地」燃亮,皎潔的月華下,數不清的仙娥和冥將正將我重重包圍住。

我眼見走不脫,索性強忍著足下的痛楚,昂首疾步,一步一步往他的寶殿內挪著步。我每走一步,他們就往後退一步,就在我面前潮湧一般往後退去。

歧華,我知道你在殿內呢。

此刻,幽冥殿外跪了那麼多呆頭呆腦的傢伙,那些一臉寒霜的冥將正將整座雲端圍得水洩不通,就連那些平素最是小心仔細的仙娥,一個個都有些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青痕原本是想趁亂趁夜偷偷瞧一眼你再走。

雖然我不會騰雲駕霧,不過我有你給我的粉色魚筋,我可以將它纏在那些花樹上,順著魚筋往下滑溜,沿著那些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雲階,一層一層往下挪移。等到魚筋不及,再換一處花樹,週而復始,直至步下雲端之末。

飛簷壓雲,玉階接雲,清冷的月華,在那些冥將的盔甲與法器上,折出一道一道冰冷刺眼的寒光。

未及我攀上寶殿前的最後一級長階,身後,已然黑壓壓跪了一大片去。

我歪著小小的腰身,翹首望向宮闕的最高處。彼處,一顆紫色的星子,正高掛於簷角,熠熠灼灼,像極他眼眸內的精光。

一位低眉斂目的黑衣冥將默立於大殿之外,只當沒瞧見我一般。

幾乎與此同時,週遭的雲端盡頭,響起了山呼一般的迴響,那些人正扯直了脖頸朝他叫喚著。一聲一聲,響天動地,只震得那些長階前的花樹不停跟著搖曳。

「帝尊——」

「帝尊——」

……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20:43

一道暗沉華美的玄色身影,徐徐步出大殿,背負雙手,瞧也不瞧我,只冷眼望向面前的眾人。

他身後的黑衣冥將抬起一隻手掌,但只見一束耀眼的電光撲面而至,還未等我眨下眼睫,小小的身軀已然跌落在他足下,倒好像我正在朝他跪拜一般。

我索性半坐在身下的長階上,以手撐地,佯作是去瞧簷角的那顆星子,小臉上一副漫不經意的形容呢。裝模作樣瞧了半日,這才偷偷歪過腦袋,循著他的視線去瞧。

不過才瞧了一眼,登時支起身子,瞪大雙眼再仔細往面前辨著。直至這一刻,青痕才瞧出一些端倪呢。

怪不得那些騰雲駕霧的大小仙家從來都是自這條長階往上覲見,原來整座幽冥殿外竟都是一道無影無形的結界,以天為界,以地為結,只此一條天梯可以自下拾階而上,通往雲海深處的宮闕。

耳畔的重聲,一聲聲,不斷絕。而他臉上的冷意也愈來愈甚,背負雙手,睨一眼遠處的那些個冥將。

但只見,千萬道金光剎時間自那些全副鎧甲的冥將掌間揮出,在萬丈高空之上匯聚成金鐘罩一般的物什,足有數個天地靈石的大小,徐徐自天而降,直奔那些雲朵之上的眾人而去。

颶風乍起,鼓起他的寬袍廣袖,高大的身影卻巍然不動,任憑眼前的天地為之變色。

慘叫聲,叩拜聲,不絕於耳。他的面龐之上,卻始終瞧不見一絲波瀾。

我早嚇得抱住自個的腦袋,透過指尖的細縫偷眼窺去,陰霾密佈的雲朵之上,那道金鐘罩已經愈逼愈近了呢,刺得人都睜不開眼睛。

「帝尊饒命——」

「帝尊——」

一個接一個道行稍淺的傢伙應聲栽下雲海,剩下的那些個,卻依舊死不悔改地俯首跪著,好像瞧不見自個頭頂的滅頂之災。跪在最前面的那一個,青痕最是眼熟不過,腦袋上分明還長了兩隻奇醜無比的犄角呢。

莫顏不知又自何處突然冒出來,輕輕跪倒在我身旁的長階上,低低朝他道:「帝尊。」

他挑眉道:「一共多少人?」

「稟帝尊,算上方才斃命的,一共二千八百九十一人。」

「好。既然他們找死,就送他們上路。」

「是。」

「帝尊。」

「嗯?」

「屬下方才瞧見……東海龍王敖廣好像也在其列。」

「哦?」

我一個骨碌爬起身,一眨不眨地仰頭瞧著他的反應。

他正在笑呢,低頭朝著足下的莫顏冷笑道:「怎麼,是不是還要我再重複一遍?」

莫顏即刻失色,弓身再拜道:「莫顏遵命。」

我心內幾乎要樂出一朵花來,小臉上滿是抑都抑不住的得意,一隻小手假意捂著半個嘴巴,格格輕笑出聲。

才笑了一聲呢,腦後驀地又傳出一陣隱隱的響動。

是那些負責把守天門的冥將,一個個手執法器,一步一步,沿著那條迢迢的雲梯,隨在一位白衣神女面前且行且退。

瑤英公主。

他淡淡命道:「帶她下去。」

我以為他說的是她,沒成想,那些仙娥竟筆直奔我而來,一道又一道的仙索先將我牢牢縛住,再緩緩往碧霄宮的方向移去。

「瑤英拜見帝尊。」

「帝尊——」

……

身後,果真傳出她的柔聲,一聲一聲,彷彿悲傷之極,重重砸落於人心上。

果不其然,青痕的心口處又傳出一股熟悉的尖利之痛,我皺緊小臉,自那些愈纏愈緊的仙索中竭力回過小小的身子,翹首望向十步之遙處的形容。

她又在哭呢。

嬌美的素顏之上,掛著一串又一串晶瑩的淚珠,含淚望著頭頂之上的他。雪白的衣衫,拂滿了身下的玉階,隨風飄舞著,好像一朵搖搖欲墮的落花。

他一動不動,任憑她的指尖輕輕揪住他的衣角,一雙深不可測的星眸中,瞧不出一絲嫌惡之意。

我沒好氣地扭過小臉,只當視而不見。

青痕即便要哭,也不要被人瞧見呢。

碧霄宮前,那些仙娥才要放下我,幾隻金色的鳳凰鳥,低飛過我的身側,其中一個,還特地歪過脖頸,引頸望著身後的我。

我故意探出小手去,自那些仙索中猛地往上一躍,神氣活現地就往那些神鳥的尾翼抓去,一面還格格怪笑著,笑得極其大聲呢。

那些大鳥連聲尖叫著,一個個怒目圓睜,向我鼓動著雙翼,卻又不敢俯身衝下來。

剎時間,竟又有數十隻七彩羽翎的傢伙朝我飛過來,一齊聚在我頭頂處盤桓不去,嘰嘰喳喳吵得不行。我眼見它們一個個狼狽的模樣,愈發笑得摀住自個的肚子,就連肌膚之內深陷下去的仙索竟也不覺得痛了。

這些個神鳥雖一個個生得大同小異,青痕一個一個逐一仔細瞧過去,卻沒有一個有那種矯情小性的傲慢模樣。

其中一位年長些的仙娥似要上前拉我,滿臉一本正經的形容,低頭小聲勸著:「青痕,休得胡鬧。」

還未等我搭腔,她身後的那一個忙不迭地拽拽她衣袖,一面不住衝她使著眼色,一面還偷眼瞧著我的臉色急道:「姐姐你——」

「唉。」

「青痕,你好生在殿內呆著,小心叫帝尊責罰。」

「青痕……」

我只當聽不見身後的呱噪之音,只管趴在碧霄宮的高台上,踮起小小的雙足,望向遠處的太霄宮闕。

天上電閃雷鳴,烏雲滾滾,彷彿整座天地都在應和他方纔的雷霆震怒。

青痕的眼睛都望得有些酸了呢,可是,除了殿外那些個仙娥與冥將,那條青玉鋪就雲蒸霧繞的甬道上瞧不見一絲動靜。

我抬頭再朝高台下的雲海望去,身下雲起雲伏,深不可測。

雖說青痕過不去幽冥殿外的那道結界,天門內外,還有許多個冥將在把守,要在平日,任誰插翅也難飛呢。不過,既然眼下整座幽冥殿內這麼熱鬧,青痕的身量又小,就連陰曹地府的奈何橋都叫我溜過號,或許我可以沿著長階趁亂溜出那些冥將的眼鼻子跟前也說不定。此時再不溜,青痕恐怕就溜不掉了呢。

我攀在身前的玉石欄杆之上,費力地爬上去,再悄悄轉過腦袋,身後那兩扇殿門果真已被人輕輕闔上,分明是要將我禁足在碧霄宮的意思。

一道電閃應聲劈下,生生映出我小小的身形。小手在頭頂畫了一道淺淺的弧線,揮出手心內的粉色物什,纏住面前的玉石欄杆。隨著那根細細的魚筋,一路溜下,不辨去路,只胡亂朝著雲海深處墮去。

不過才躍下小半個碧霄宮,手心內的魚筋已然到了盡處。

髮絲叫耳畔的勁風吹得滿臉都是,我吸一口氣,費力地抱住自個面前的一方石柱。百步之外,已經可以瞧見太霄宮前的雲階了呢。我收了魚筋,小心在手內又細細瞧了一遭,這才揚手再揮了出去,正好攀住雲階前的一株花樹呢。

我心內竊喜,「刺溜」一下順著鞦韆索一般的寶貝躡手躡腳地靠近那條長階,眼角餘光偷偷睨著寶殿之前的動靜,但,還未等我抱穩懷內的枝條,小小的身形已被人重重扯落,突然一個倒栽蔥就往後墮去。只覺腦袋「嗡」的一聲,瞪大眼眸再往自個面前瞧去,青痕居然又回到碧霄宮前了呢。

眼前突然間有萬千寒光閃過,那條僅存的魚筋就這樣眼睜睜在我面前碎成粉末。

我尖聲叫著,一下一下,瞧見落下一段,我就跟著應聲叫一句,掙扎著從地上一躍而起,想要去接那些殘段,心內好比被人用刀絞過一般。

在我身後,原本深不見底的雲霧一層一層散去,雲層下,竟跪了一地的仙娥與冥將,稽首而拜,張皇失聲。有幾個仙娥,居然嚇得花容失色當場抹起眼淚來了呢,又不敢大聲哭,埋頭藏在隊列間,一個個渾身抖得跟篩糠一般。

「我等失職,求帝尊責罰。」

「求帝尊責罰——」

「帝尊饒命!」

……

「退下。」

「是。」

碧霄宮的月台上,只剩下他高大的身影,映著漫天的霞光,俊美得仿似天人。他原本就是天人,天地間至尊至貴的神祇,翻手生,覆手死,不過都在於他的一念間。

玄色的華服叫風鼓起,微微露出一角白色裡衣,一張面孔似笑非笑,沉聲向我道:「小鯉魚,我的話你記不住是不是?」

青痕痛呢。

「我在問你話。」

「怎麼,不敢抬頭瞧我?」

「青痕不要回去!」

「你再說一次?」

「我說過,青痕有要緊的事要辦呢!」

「無可救藥的蠢物。」

可是,我不是蠢物,我是青痕呢!

歧華,我討厭你叫我蠢物,我討厭你喜歡旁人,我討厭再瞧見那些女子。青痕最多只剩下一百年不到的光景,我才不要呆在此處,我要去找玄蛇精。

青痕已歷經了三世,除了綺霞和那只笨鳥,只有他心內喜歡過我,雖然他不肯應承,可是青痕已經知道他是真心喜歡我呢。

青痕雖佯裝滿不在乎,可是我心內實際小氣得緊呢。就連師傅和赤霞都捨不得青痕死,我不過是叫了一句你的名字,你就任憑天地靈石將我砸成肉餅。白水假意要救我,你都不肯叫那些冥將讓靈石墮得慢些,生怕靈石墮得慢些傷了你心內喜歡的女子。

我要先去赤霞那裡拿回我的札記,再去不周山找玄蛇精。

青痕想要去告訴他,青痕不是沒心沒肺的妖孽,青痕的心內也難過,青痕瞧見他去補天柱,心內也難過得緊呢。那只笨鳥已經死了,如果我再不趕去不周山,萬一他的大限也到了,青痕就再也瞧不見他了。

「小鯉魚,我再問你最後一次。」

我埋著腦袋,小臉幾乎貼到了地上,悄悄用衣袖不著痕跡地蹭掉那些濕漉漉的印跡,這才自地上支起小小的腰身,仰頭望向他。

「歧——青痕一辦完要緊的事就回來好不好?」

「帝尊,青痕再不敢了!」

「我不想死呢!」

「你叫我什麼?」

我強忍著胸口處的痛楚,歪頭歪腦地瞧著他,小臉上滿是巴結逢迎之色,乾巴巴地朝他咧著嘴。

他似乎又笑了一下,一臉的淺淡尋常之意,低頭瞧著足下的我。

可是方纔,我被那些仙娥強行自樹上拖下來,一隻衣袖都被扯爛了呢。細細的肌膚之上,生生印著先前叫那些仙索勒下的傷痕,一道一道,像極了一條又一條醜陋之極的毛蟲。

「你方才叫我什麼?」

「青痕不是最怕死麼?再叫一遍我聽聽?」

我仰著小臉,仔細打量著他臉上的形容。

他緩步步下玉階,行至我跟前,再慢慢矮下身子,長指撫過我的臉側,一雙星眸內帶笑,挑眉接過我的視線。

不知為何,他明明是一臉笑意呢,可是我竟被他嚇得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隨著他的指腹,小臉上拂過一道一道刺痛,帶著些許麻癢,仿似是寵溺,又仿似是凌遲。

「嗯?」

我在他手內冷不丁又打了個寒顫,飛快地瞧一眼自個的頭頂,生怕憑空再降下什麼天地靈石之類的巨禍。

之前在軒轅山,青痕已經被砸成過肉泥之狀,歧華,你是要我像白水一樣叫你「帝尊」麼?可是青痕心內明明討厭得緊呢。

「小鯉魚?」

我死命攥著自個手心內剛被我搶下的那最後一截粉色殘餘,繃著小臉,嘴巴幾乎被我抿成了一條再小不過的縫隙。心內明明怕得要死,只扭頭假裝去瞧遠處的天穹,死活不肯應。

青玉鋪就的偌大廣場上,一雙人足早已自動打回原形,變回那只醜陋不堪的尾巴,半掩在粉色的衣角下,叫那些冰冷的玉石咯得我生疼呢。

隔了許久,彼處,忽然再傳來熟悉的暖意,是他的長指,正一下一下輕輕撫過我腦後的髮絲,淡淡命道:「來人——」

「是。」

「送她出天門。」

「是。」

話音未落,人已大步揚長而去。我故意不去瞧他,只管低頭細細數著我自個身上的那些個勒痕。

等到再彎下小小的腰身,偷偷斜眼去瞧,遠近的重樓寶殿間只餘下雲蒸霞蔚。

連天的宮闕映著初升的雲霞,一眼望不到盡處,雲梯漫漫,玉宇森嚴,如此遼闊,又如此寂寥。

第二章 執意為妖

眼前,又已是冰河如練。

頭頂的銀條在寒風中輕擺,遠近的山巒仿似一夜間白頭。我低頭望著自個身下的凍水,遲疑了許久,都拿不定主意呢。

小手再探進懷內,摸出那包鼓鼓囊囊的物什,將小臉湊到跟前,恨不能將整副腦袋都埋進那些花瓣中間去。

青痕的粉色魚筋只剩下袖袋內的一截殘段,兩者的香氣雖不完全相類,那副清淺素淡的氣息,卻如出一轍。

可是,如果我縱身入水,這些花瓣勢必要被水流浸泡,直至腐敗。

綺霞給我的魚皮口袋雖小,倒可以防水,可是它和那本札記一道,現都在赤霞手內。我如果此時趕去九仙山,萬一玄蛇精等不及我再回來呢。如果我帶著這些花瓣同行,不出一日,非但花心內的香氣無存,再過幾日,恐怕就連花瓣也要一併變色。

青痕原先只顧藏了這麼些個寶貝,竟忘了再想周全些,說不定幽冥殿內還有其他什麼寶物,既可以讓我隨身帶著,也不會如此嬌氣呢。

遠處,即是兩條水道的岔路口,可是青痕並不認得路呢。我偷偷轉過身去,衝著身後的密林間猛地一聲大叫。

「莫顏,我瞧見你了呢!」

一面叫,一面彎下身子,歪頭朝那些枝椏的深處探頭探腦地瞧著。

果不其然,一副黑色的瘦長身影應聲從那些銀裝素裹的枝條間步出,瞧也不瞧我,緩步行至我跟前。

我歪過腦袋,討好地朝他仰頭一笑:「莫顏,你可以帶著青痕騰雲駕霧麼?」

他面無表情地瞧我一眼,冷聲應道:「帝尊有諭,莫顏此行只負責護送青痕至此處,餘下的路,青痕自個選吧。」

「可是青痕並不認得路呢!」

「青痕想往何處?」

「莫顏,你認得去不周山和九仙山的路麼?」

「在下只認得去九仙山的路。」

「青痕要現在就去麼?」

我往後挪了一小步,心內掙扎不已,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張小臉上急得紅一道白一道,火燒火燎一般。

「莫顏告辭,青痕自個好自為之。」

「你是小氣鬼呢!」

可是他竟理也不理我,冷著眉目,就在我眼前踏上一朵觔斗雲,徐徐飛向頭頂的蒼穹。

我心內氣得不行,顧不得足下的乾涸之痛,一面用力頓著足,一面往他足下的雲朵方向尖聲啐著。

「小氣鬼——」

「你就是小氣鬼呢!」

才叫了數聲,遠處山巔之上的日頭竟好像也聽見了我的高聲一般,硬生生又往下墮了數墮,眼見著就要沉下山陰去。

我用力將自個手內的布囊繫緊,一股腦再塞回胸口的衣袋內,想也不想,即一頭扎進身下的大河深處,奮力往前游著。

不過才游了百十步,忍不住又浮出水面,自懷內小心翼翼地掏出已然濕透的布囊,一臉心疼地低頭瞧去。才瞧了一眼呢,手內的布囊竟然憑空脫了手,好像自個平白生了雙翅一樣,緩緩往半空中升去。

我目瞪口呆地束手瞧著它。

原來,它倒不是憑空生出雙翅呢,只不過,正被一條細細的銀絲勾著,銀絲的盡頭,竟是一根白玉一般晶瑩的魚竿。

而那位正襟危坐在山崖之上的垂釣人,正頭戴斗笠,足蹬木屐,一副好整以暇地模樣,慢悠悠地收著他手內的魚線呢。一面收著,一面口中還嘖嘖出聲,倒好像他魚鉤所勾的,不是青痕的布囊,而是他在水下剛釣上鉤的一尾漁利。

帽簷故意壓得極低,遮去了大半個臉去。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縈繞在鼻尖,青痕似在哪裡聞過呢。

我只得再擺一下水中的魚尾,費力地繞至他的身側,歪過小小的腰身,仔細再往斗笠內窺去。

他正在笑呢,對著自個指間的布囊笑得似要喘不過氣來。

「鯉魚精,這就是你的手藝?!」

「嘖嘖嘖,瞧這活計做的。」

「我說,這針腳你當真是睜著眼睛縫出來的麼?怎麼在我看來,倒像是你閉著眼睛縫的呢?歪歪扭扭,長短不一,嘖嘖嘖,某人的臉面真是被你丟盡了!」

我猛地支起耳朵,再往水上浮了浮,圓睜著一雙溜圓的眼眸瞪著他。

山風,拂過寂寂的河谷,西天的落日好像血一樣鮮紅。

暮靄沉沉間,他的衣袂鼓得仿似春日枝頭翻飛的梨雪,自座下的山石上長身立起。長手長腳,第二章 執意為妖

傲然玉立在山崖高處,一隻長臂緩緩掀去斗笠,朝我轉過半張面孔。

「怎麼,不認得我了?」

他竟是玉帝帝尊呢。

我驚得一個激靈,再骨碌碌轉下眼眸,握緊自個身前的一縷髮絲,昂首瞧著他,一時打不定主意該不該招呼他。

「咦,這又是什麼勞什子?」

「嘖嘖嘖,什麼東西香得如此奇怪,臭烘烘的,虧你還費神裝了這麼一大包揣在兜裡。」

「怎麼,砸成肉餅之後,一身的賊膽也小了?」

我繃緊小臉,強抑著心內的計較,只管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手內的寶貝,生怕他一個閃失就隨手扔進身下的激流中。

「鯉魚精,你這是要去哪裡啊?」

青痕不要你管呢。

「嗯?」

我埋首盤算了片刻,忽然間向他綻出一抹虛應的甜笑,仰頭脆聲應道:「帝尊,你將布囊還給青痕好不好?」

「鯉魚精,這樣,你我先做個交易怎樣?」

「我將手內的勞什子還給你,非但將這件勞什子還給你,我再親自送你去九仙山,你從此之後乖乖做我的義女如何?」

我登時沉下小臉,翹首瞧著他,卻不應。

他怪異地挑起一條眉毛,含笑反問我道:「怎麼,某人居然滿心不樂意?」

我擺一擺小小的尾巴,故意在水下轉了一個圓圈,將一副後腦勺留給他。青痕不樂意呢,我又不笨,我才不會叫你平白佔了我的便宜去呢。

他大笑不止:「鯉魚精,你轉過來。」

「哈哈哈……」

一面忍住笑,一面自那道山崖上俯下身:「我說,你這副小性子著實是要命得緊,本尊心內著實是同情某人。」

「哈哈哈。」

「你給我轉過身來,聽見沒有?!」

「鯉魚精,你是不是以為本尊在故意佔你便宜?」

可你明明就是佔我的便宜呢。

「要論年紀,我做你的曾曾祖父都綽綽有餘,不對不對,是你的曾曾……曾祖父還差不多。要論身份,三界之內,隨我開口去問任何一個人『你要不要做我玉帝的義子女?』,恐怕連我的凌霄殿都要為之擠破!」

「你居然還如此矯情,唧唧歪歪不樂意?」

「我說,就你這身段這模樣,要不是本尊私心想招個天地間最貴的東床——算了算了,我不和你囉嗦,我還不想平白浪費我的口水。」

「鯉魚精,本尊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到底想不想做我的義女?」

我斜睨他一眼,歪著腦袋朝他假意笑道:「是西王母生不出小公主麼?」

他頓時斂了些許笑意,背負雙手,冷然立在我頭頂,低頭朝我淡淡應道:「鯉魚精,幸虧你遇見的是本尊,我自認還有那麼一分熱氣,要是你也如此問某人,恐怕你有一百世也不夠你死的。」

我有些心虛地涎著一副嬉皮笑臉的形容,偷偷吐一下小舌,大言不慚地抬眼睨著他的形容。

不知為何,青痕心內竟不十分畏懼他,可是我討厭西王母氏素呢。何止是討厭,青痕心內對她著實嫌惡得緊呢,我才不要一併做她的什麼勞什子義女。

「咳咳咳。」

「鯉魚精,你不知道?緣池仙翁老兒沒教過你?」

「既如此,青痕就自個去問冥帝吧!」

「你不要瞪我!我可不是風某人,仔細我先剜了你的眼珠子,再揭了你的皮去!」

「我說,你到底想好沒有?要不要做我的義女?」

「帝尊,你也喜歡青痕麼?」

「此言何意?」

「你是因為心內喜歡青痕,才要我做你的義女麼?」

「著實是愚不可及,你怎的如此囉嗦?什麼喜歡不喜歡,你少給我在這矯情!」

「青痕不願意呢。」

「為何?」

我偷偷瞧一眼週遭的動靜,扭頭瞧了一大圈,這才朝他抬起小臉,才要開口,又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心內「砰砰」直跳呢。

「鯉魚精,本尊恕你無罪,但講無妨。」

我轉下眼眸,伸出一隻小手輕輕摀住自個的半張小臉,指一指他身後,格格低笑著:「帝尊——」

「何意?」

我鬆了小手,在自個身上從頭到腳胡亂比劃了一通,竭力比劃著西王母氏素滿頭滿身珠圍翠繞的奇怪模樣,一面輕輕湊到他足下,用不出聲的唇語應道:「因為——西王母呢。」

「哈哈哈。」

「鯉魚精,就你這副小性子,本尊喜歡!」「我既收你為義女,你自是毋庸再忌憚她,這只是你我之間的交易,與旁人何干?!」

「你若答應做我的義女,叫我一聲義父,別說這只破布囊還你,從此以後,三界中,看有誰還敢輕易欺侮你?」

我咕嚕嚕嚥了幾大口口水下去,只因咽得太急,竟然自個嗆到了自個,顧不得小臉憋得通紅,水下那只滿是印記的尾巴已然不知不覺往他立足的山崖靠去。

他看在眼內,嘴角的笑意也愈發深了幾分呢。

「對了,你不是一向最嫉妒這個神女那個神女什麼的?如若你成了我玉帝的義女,你就是我凌霄殿的青痕公主,即便是那些上神見了你,也要先行參拜之禮。」

一面笑,一面又矮下身子,故意壓低了嗓門再向我低低道:「本尊,若猜的不錯,你心內一向最嫉恨某位美貌的白衣神女,我說的可對不對?」

我頓時像被人生生揭了短處,拉下小臉,也不管他是這天地間最最至尊之一,一下溜出四五步去,隔了他老遠,使勁潑著自個身前的水花,潑得「辟啪」作響。

「怎樣?」

「帝尊。」

「那你可以先將布囊還給青痕麼?」

「可以可以,接著——」

我一躍而起,也不管濺了漫天的水花去,只管飛身接過他擲於我的布囊,緊緊摁在自個身前。才接了手內的寶貝,頃刻間就換了一副面孔呢。

「嗯?」

我圓睜著一雙眼眸,佯作低頭去瞧手心內的物什,小小的魚尾卻不著痕跡地往水下沉去,任憑週遭冰冷的河水一點一點沒過我的腰間。

頭頂之上,卻驀地傳出一句高聲:「莫顏,參見玉帝帝尊!」

「帝尊——」

我循聲瞧去,卻只見那道陡峭的山崖之上,玉帝帝尊也同樣換了一副面孔呢,負手瞧著自個足下的觔斗雲,冷聲笑道:「冥帝命你來的?」

莫顏似並不畏懼,應聲跪倒在那朵雲彩之上,俯首再拜道:「稟帝尊,莫顏一早奉命護送這只鯉魚精去九仙山。」

「是麼?」

話音未落,面前的山巒之上,憑空又多了一朵小小的五彩祥雲。一位綠衣綠裙的美貌神女正俏生生立在雲上,含笑朝他盈盈拜倒。

「玄女見過玉帝帝尊。」

一面說,一面朝他忽閃著一雙如春水般的明眸,頰上還陷下一個笑窩呢。

玉帝放聲大笑:「是玄女啊,起來起來!」

「玄女謝過帝尊。」

兩道摻雜的香風徐徐飄過人面前,五彩祥雲之上,她又款款朝我俯下纖細的腰身,低頭淺笑道:「鯉魚精,你不認識我了?」

我黑著一張小小的面龐,青痕不認得你呢。

她身旁的玉帝帝尊果真又在朝我眨眼呢,一面眨,一面還會意地忍俊不禁,故意用手指學著他的模樣摸一摸鼻子,仿似一早就識破了我心內的痛腳。

我只當沒聽見她的問話,隨便睨一眼她身下的綠羅裙,再低頭瞧一眼我自個身上的這一件破衣爛衫。

「玄女。」

「帝尊。」

「看來這只鯉魚精怕是不記得你了。」

原來,她就是所謂的九天玄女,怪不得她始終喜好身著綠衣。

我假意是去看遠處的山巒,一副身子又往上躍了躍,脖頸恨不能挺得筆直,順勢背過小臉。西邊的日頭已經落盡了呢,只在高聳的山巔處描出一道璀璨耀目的金邊。

那一夜,我藏身在纍纍垂垂的枝椏間,親眼瞧見你走進他的寶殿,一直到晨起的太白升上天際,青痕都不曾瞧見他再步出太霄宮。

「哈哈哈……」

鳳凰鳥又開始啁鳴,暗沉的天穹上,漸漸顯出上百個天將與仙娥,一個個手執法器與障扇,肅立在星河間。

「玄女,恭送帝尊——」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21:39

眼前,一黑一綠兩副身影同時跪倒,我趁機一頭遁入水底,隔了刺骨的河水再往半空中瞧去——天上繁星點點,落下仙樂陣陣,他的斗笠與木屐也在眨眼間幻化為冕旒和重服。

一身金絲織就的寬袍緩帶迎風亂舞,睨一眼身下河谷內的諸人,一路大笑著,踏著足下的層層雲階,緩步登至雲端的最高處。

夜幕低垂,那些法器與障扇上的光華也漸行漸遠,一點一點,隱於遠近的山巔盡處。

耳畔,這才傳來玄女的嬌聲,一面說,一面歪過一張嬌俏的素顏,一眨不眨地睨著自個面前的黑衣莫顏。

「莫顏神將,玄女有些體己話想同這只鯉魚精道來,不知神將——可願行個方便?」

「可以。」

「那玄女先謝過神將。」

可是,青痕還有要緊的事要辦,我討厭同你講話呢。我緊緊攥著自個小小的手心,剛想再往水底沉去,冷不丁又自水下躍出,尖聲朝著雲端之上的莫顏叫著。

「莫顏神將——」

他果真應聲回過頭來。

我隨即滿臉堆笑地湊過去,軟聲同他央求著:「你可以先送青痕去九仙山麼?」

莫顏也分明笑了一下,原本一張冷面驀地扯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來,低頭朝我笑道:「那好,莫顏不會走遠,我等著青痕。」

一面說,一面隨意瞥了一眼身後的綠衣玄女,不過是眨眼間,仿似一個憑空消失的氣泡般,硬生生在這河谷內遁形。

我悄悄扭過一角腦袋,用眼角餘光偷偷斜睨著自個身後的那一朵觔斗雲。

她好像並未與我計較呢,就連我未向她行禮之事都仿似忘了,淺粉的唇角處掛了一抹若有所失的笑意,只管凝望著她自個面前的那道山谷。髮絲飛舞,衣衫飄舞,仿似山谷深處盛開的一朵嬌蕊。許久,才慢慢回轉身形,換了正色向我道:「青痕,果真喝了忘川水麼?」

「怎麼,青痕是不想同我講話?」

「既然已經忘了前世之事,為何又獨對玄女耿耿於心?」

「你其實——還記得對不對?」

「那好,既然青痕不想同我講話,那你我來做個交換好不好?」

「你可以問我一個你心內最想知道的問題,我如果知道,我一定會老實回答你。同樣,我也要問青痕一個問題,你也要老實回答我可好?」

「好麼?」

我歪過腦袋,支起小小的腰身,默立在冬日的大河中央,小臉上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任憑河谷內的朔風鼓著我的髮絲。

「那我問了?」

「青痕有沒有問過自個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當你懂了如何才是真正喜歡一個人,才是真正為他好,你會不會拼了自個的小命也要為他去做?」

「玄女知道你心內喜歡一個人,且是真心喜歡他。」

「青痕可曾如此問過自個,你當真願意為了他拋卻你的身家性命麼?即便,無需你丟掉身家性命,青痕願意為了他,反倒放棄他麼?」

她的音調聽來異常低緩平和,只說了一遍,便不再多言。只含笑默然望著自個頭頂上的夜霾,仿似她問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個呢。

「好,換青痕來問我。」

「青痕心內最想知道什麼?」

「你……果真喜歡他麼?」

「誰?」

「是,我心內……從來都只有他,所以,我才會願意為了他去做任何事。」

可是他並不喜歡你呢。

就像那些夜船上的女子,玄蛇精不過是喜歡與她們交合而已。

「青痕,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輕輕背過小臉去,漫天的繁星落在身下的河谷內,彷彿憑空墮落的星河,自最高最遠處傾下。

「青痕?」

我再用力揉一下自個的眼睫,只當聽不見身後的那一把淺聲。

鳳凰,青痕心內其實早就懂了,你和玄蛇精都是第二類人。可是,青痕明明是第一種人呢。

「鯉魚精,你可要聽好了?」

「自古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世上,共有兩類人。」

「第一種,會對曾經為自己付出過的人念念不忘。」

「第二種,卻會對自己曾經為之付出過的人念念不忘。」

「鯉魚精,像你這樣沒心沒肺自私得緊的妖孽,你必定會選第二種對不對?」

歧華,青痕果真是第一種人呢。所以,我才喜歡你親我,喜歡你對著我笑,與我交合。哪怕你叫我妖孽,我心內雖計較,除了計較,竟也有些莫名的歡喜呢。

你為青痕做過的每一件事,我心內其實都記得。

所以每一次轉世,青痕寧願自個時時記著剝鱗之刑甚至靈石滅頂之痛,也捨不得吞下那口忘川水,青痕是因為不想忘掉你呢。

青痕正因為心內喜歡你,才想要你對我好,為我做許多事。其他人,就算他自個願意,我還不樂意讓他為我做呢。

我想要離開你,才不是像玄女方纔所說的緣故,是因為我知道你心內喜歡白水。

如果你心內喜歡的是我,青痕即便再乖張頑劣,就算你打爛我的魚尾,我也要賴在幽冥殿不走,除非是我自個忍不住想要溜出去玩耍。青痕就是喜歡你親我,【www.52dzs.com】喜歡你與我交合,喜歡你身上的暖意……我才不要離開你。

可是他們都說我是自私薄情的妖孽,就連九天玄女都願意為了你做任何事,在你心內,一定也覺得我比不上她呢。

「青痕要去哪裡?」

「鯉魚精,你是不是又哭鼻子了?」

青痕才不會哭呢。

「在你走之前,你是不是也該回答我的問題?」

我神氣活現地調轉身子,昂首看向雲上之人,沒心沒肺地朝她綻開一朵笑靨,脆生生地應著:「青痕不會呢。我是自私薄情的妖孽呢,我才不會為了他丟掉自個的小命!」

果不其然,那張原本滿是企盼的嬌顏上,分明顯出一抹掩也掩不去的失望之色,朝我輕輕搖一搖纖細的脖頸。

「這麼說,即便青痕心內知道離開他才是為他好,你也不會為了他去做?」

我滿不在乎地睨她一眼,歪頭歪腦地彎下小小的腰身,在水中用力擺一下魚尾,大喇喇地轉了一個溜圓的圓圈。

一面格格大笑著,一面縱身躍入水中。

遠山如黛,週遭原本萬籟俱寂,暮野四合的天地間,只迴盪著我清脆之極的歡笑聲,倒好像青痕心內果真有如此歡喜一般。

疾風,送來身後之人的長聲,和著我身下的流水聲響,一聲一聲,劃破了夜闌。

「我會在流嵐洞等著青痕,如若哪一天,你突然改了主意,可以再來找我,玄女定會助你一臂之力!」

我只當充耳不聞,一頭扎進河谷深處,奮力再往前游去。

山高水急,山風伴著兩岸百獸的哀聲,才游至兩道水泊的分岔口,一道黑影驀地擋住我的去路。夜幕中,莫顏正一身黑衣,目無表情地瞧著我。

「青痕選好了,你果真要去九仙山?」

我心內一個哆嗦,自遠處的山脊處回過小臉,朝他重重點一下自個的腦袋。

「那好,青痕閉上眼睛。」

「好。」

莫顏輕輕睨了我一眼,分明對我如此乾脆的應下反倒有些奇怪。我只當視而不見,只顧埋身在那朵鬆軟的觔斗雲間,緊緊抱住自個的腦袋。

青痕方纔如此難過都不曾哭過,這一刻,不知為何,自從我答應莫顏去九仙山起,我竟再也忍不下汩汩的熱淚。伏在身下那朵厚厚的雲朵之上,抱頭大哭,咬緊牙關,不肯冒出一句低聲,哭得差點背過氣去。

玄蛇精,青痕心內其實最想去找你。

可是,我討厭九天玄女如此問我,她們一個個都恨不能為他去做任何事,只有青痕一心只喜歡他為我做那些事,一心只想得了他給我的好處。她們當中的每一個為了他就連身家性命都可以不要,可是我偏不樂意呢,我偏要做個自私自利冷性薄情的妖孽。

青痕就是一個自私薄情的妖孽呢。

疾風過耳,儘管隔了衣衫去,硬是割得人身上生生的疼。青痕一路只顧埋頭哭,就連身下的雲朵墮地都未曾察覺。

頭頂處,驀然響起一把沉聲,那份清冷,像極了他的語氣。

「此處,已是山門,莫顏就此告辭!」

我應也不應,逕自大步步下雲階,一溜小跑著,跑向自個面前的那道山門。山門兩側,照舊爬滿了苔痕與女蘿草,初升的晨霧中,我拎著衣角悄悄貓下小小的腰身。

他果真不曾移步呢。仿似一早識破了我的心思,生怕我半途溜之大吉,一身黑衣黑靴,孑然默立在彼處,瞧也不瞧我,只低眉冷聲道:「等青痕進到觀內,莫顏自會離開。」

天光已經漸漸發白了呢。

我獨自坐在冰冷的長階上,用力扯掉身上的那些個襤褸,再將被水泡皺的衣角一點一點扯開,竭力讓這一身破衣爛衫勉強入得人眼目。

遠處,已然可以瞧見幾隻通紅的燈籠,正一路迤邐往下,直奔我置身的山門而來。

其中一個叫得最響的,不是赤霞,也不是紫霞,竟是師傅呢。

「青痕——」

「青痕——」

「是青痕麼?」

是青痕呢。

我一個骨碌就從地上爬起身,背負雙手,在那晨起的霧靄中,踮起小小的雙足,翹首望向燈火闌珊處。

「青痕兒。」

不過才月餘,師傅倒好像又老了上百歲的壽數去了呢。老淚縱橫地低頭瞧著我,將手內的那只四角燈籠交予身旁的赤霞,一隻枯瘦的手掌撲簌簌就往我的小臉上撫去。

「孽障,孽障啊。」

我悄悄睨一眼自個的身後,故意歪過腦袋,嬌聲笑了呢。

「師傅。」

「哎!」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一頭衝至他身後的赤霞跟前,仔細往他身上瞧去,一面急不可待地尖聲叫著:「赤霞,青痕的札記呢?」

多日不見,赤霞的身量仿似又比我高出些許呢。

徐徐自懷內掏出一個小小的包裹,輕輕交予我的手心內。指尖才觸到我的肌膚,登時痛得皺緊長眉,卻硬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包裹內,除了那只木匣內的札記,還有綺霞留給我的魚皮口袋,就連那些一坨一坨的泥塊,都絲毫無損地躺在青痕懷內呢。

待瞧見我一臉的形容,赤霞倒沒應聲,一向小心小性的二師兄紫霞早已按捺不住,氣得一把捋起衣袖就要假意來奪我手內的寶物。

師傅哭笑不得,一面示意紫霞歇手,一面厲聲向我斥著:「青痕放一百個心!為師一直將你的寶貝鎖在箱底,方纔你來了,我才命他取了來,沒有人瞧見過!」

我轉下眼眸,小手摀住嘴巴,這才格格笑出聲。

可是,赤霞都不肯同我講話呢。

我不懷好意地再用小手去捅他的手臂,果不其然,他果真又痛得皺起眼眉呢。一雙狹長的鳳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我,那張容長的臉龐上,硬生生給憋得顏色雪白。

我忽然想起什麼,探手出去,趁師傅不備,也偷偷在他身後趁機摸一下他的長腰。

師傅果真應聲回頭,光禿禿的腦門下,兩條長眉顫了顫,一副最是洞悉不過的笑意,只含笑望住我假意訓道:「青痕兒,又在胡鬧了?」



那模樣,竟不像是吃痛呢。

我有些不信,順手再往紫霞師兄的身上摸去,只聽一聲怪叫,他已然抱住自個的袍衫在身下的長階上蹦得足有三尺高去。

「師傅——」

「師傅,鯉魚精的手上果真是長刺了呢!」

「紫霞,不可渾說!」

「紫霞不曾胡說,不信您問大師兄赤霞!」

「赤霞?」

赤霞淡淡瞧一眼他身後忙碌異常的我,面不改色地向師傅躬身應著:「師傅,紫霞想必是在和小師妹胡鬧,您無需當真。」

「師傅,您看這鯉魚精轉了幾世了,非但一點長進沒有,性子倒是愈演愈烈了呢!前一次回來好容易收斂了些,這一次回來,我怎麼瞧著她又愈發小性了?」

「紫霞!」

才剛初升的霞光竟然平白又暗下去了呢,陰沉的天穹上,憑空在我頭頂落下一道又一道冰冷的白光,似要將那些陰霾頃刻間撕得粉碎。

我故意磨嘰著落出他們好遠去,躲在一棵老桃樹的枯枝背後,就著那些雲層間的電閃,只顧低頭小心翻著我手內的札記。一頁一頁,逐張往後瞧去,生怕瞧見一絲異樣。

原本素白的紙頁上,平白染了一處又一處鮮紅的物什,分明是人的血漬。

其中,有青痕自個的,也有當日赤霞手內的。一朵一朵,盛開於滿紙的圖文間,像極了三月枝頭的灼灼其華。

「師傅,大師兄,你們看鯉魚精她——」

「她不過才回來三日,就平白使了四次小性!早起,我不過才教訓了她一句,她居然將我的功課都撕爛了。師傅,您再這樣護著她,我看她一百年也不會有長進!」

「紫霞,休得胡言!」

「師傅,您瞧她,她又撒潑了呢!」

「雲鶴兒幸虧隨三師弟下山去了,否則,這一大一小還不將九仙山鬧翻了天去!」

「大師兄,大師兄,你也不管教管教她?!」

「是她自個只剩下一百年的壽數,又不是旁人害的她,我只不過才提了一句,她就這樣頤指氣使!她眼裡還有沒有師尊,還有沒有一點法理倫常?!」

「青痕。」

「青痕,你一個人跑去哪裡?」

「青痕兒,為師在問你話!」

我沒好氣地回過小臉,彎下小小的腰身,扯直了脖頸,尖聲朝身後的諸人叫道:「不要你管——」

「青痕說什麼?!」

「我是沒心沒肺自私小性的妖孽呢!」

一面尖叫,一面顧不得身下的移步之痛,一路狂奔了,攀上學堂前的那道山崖去。

遠近的山巒之上,尚留著尚未化盡的雪線,那塊巨大的三生三世石傲然矗立在彼處,在耀眼的日頭下,朝人折出黝黑的精光。

那些絡繹不絕的凡人,正一個個手執香火,沿著陡峭的山徑,往它面前費力地攀爬著。

我藏身在鬆軟的衰草叢間,掀開身下的衣角,俯下身細細瞧去。那雙小小的腿足上,一處一處,觸目所及,仍舊是大小不一醜陋之極的淤青與紅斑。

無論我之前如何用力去洗滌,滿身都拭得通紅呢,那些印記卻總是好端端地生在彼處。

一陣清風輕輕拂過我的耳際,早春的山谷內,一把沉聲,若有若無,自天而降。再隨著清風緩緩飄蕩在山谷間,久久不去。

我猛地一個激靈,顧不得一臉的狼藉,翹首往四下望去——

但只見天上雲舒雲卷,映著滿山的山林寂寂,溪澗潺潺,一路往下,繞山而過。一行又一行的飛鳥低低飛掠過,卻始終沒有青痕想要望見的人影。

我張望了許久,輕輕伸出小手去,自懷內小心取出那只木匣。

輕捻指尖,心內才默念了幾句咒語,果真就變出一隻彎彎曲曲的羊毫來。再埋下小小的腰身,將那本札記平攤在身前的草坡之上,低頭細細描畫著。

先是一隻蜷曲的魚尾,叫一隻大掌緊緊托著——

一雙眼眸瞪得溜圓,才要重重再落筆,一隻灰頭土臉肥碩異常的松鼠,突然間憑空冒出來,一雙肥嘟嘟的爪子踩上我的筆端,歪頭好奇地望著我。

我一下揮落了它,有些心虛地自那些衰草間悄悄回過腦袋,往四下窺去。

身後的山巔之上,與我隔了一條山谷,大師兄赤霞正站在最高處呢,一雙狹長的鳳眼瞧也不瞧我,只仰頭餵著他手內的山雀。

有道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只有那些愚不可及的凡人才會當真呢。那一日,我一直待到天上月影西斜,才大喇喇地爬下那一道山崖。

漆黑的天穹上,弦月如鉤,如銀的寒光將層林盡染。

那些石階原本就滑,身下的夜露更凍得我簌簌發抖,學堂前的那一扇軒窗內,自始至終都亮著一團淡金色的光影,落於門前那一彎石徑上,映著窗內那副瘦長的身形,分明是大師兄赤霞呢。

我躡手躡腳地移步過去,自洞開的門扉背後悄悄探出一角腦袋,低低朝內叫喚著:「赤霞。」

師傅竟然不在屋內呢。

我得意異常地一下露出整張小臉,再扭頭打量了身後一大圈,這才滿面堆笑地朝他脆聲道:「赤霞——」

……

我明明一連叫了他數聲,每一次都叫得極大聲呢,可是他只當充耳不聞般,只顧低頭寫著他案上的大字。

我強忍著身下的痛楚,慢慢騰騰地挪到他跟前,昂首問他道:「赤霞,你不理青痕了麼?」

「青痕怎麼還不回去歇息?!」

我佯作不經意地睨一眼書架之上的那些個卷宗,心內實際有些計較地在他週遭踱著碎步。

不知為何,之前我其實極討厭他一口一聲地叫我鯉魚精,可是現在他又突然間開始改口叫我青痕,我心內反倒又有些不樂意了呢。

那張稍顯矮小的書案,原本就是青痕的呢。此刻,竟憑空多了一方青痕從未瞧見過的硯台,叫人鏤刻成凌空展翅的仙鶴模樣,瞧著倒是有趣得緊呢。

我如獲至寶般一把撿起來,強忍著心內的竊喜,埋下小小的腰身,佯裝湊到近前細瞧,一面偷眼睨著他的形容。

他頭也不抬,手臂在紙上一路揮灑著墨漬,輕聲應道:「那是雲鶴兒的硯台,青痕還是放下的好。」

我登時繃緊小臉,歪過腦袋,滿心不樂意地斜眼瞧著他。要不是青痕心內有求於他,早就扔了手內的物什呢。「

他擲下筆墨,故意繞開我的身子,走去滅了燈盞內的光亮,一面回身朝我道:「青痕獨自呆在此處不怕麼?」

話音未落,人已大步往屋外行去,竟未曾有片刻遲疑。

整間學堂內,頓時漆黑一片,我心內難過得緊,只隨意蜷縮在一張書案跟前,豎耳聽著遠近的響動。

他果真是走遠了呢。

一直等到窗外的霧靄漸漸散盡,幾縷暖暖的艷陽自窗外的樹枝間照進,輕輕覆在我冰冷的身下。我猛地支起身子,耳畔,果真又撕心裂肺一般響起了紫霞的長聲短叫。一面叫,一面還手指著屋角處的我,一張圓乎乎的銀盤臉上愣是叫我氣得鐵青。

「大師兄,你居然還由著她?!」

「好,師傅正好不在,既然你們一個個都不敢招惹她,我可不怕她這副小性子!鯉魚精,你給我過來,看我不打爛你的手心!」

我只當沒聽見,一臉幸災樂禍又樂不可支的模樣,一路雀躍著,小步小步地往門外溜去。

才溜至門口,忍不住又偷偷回過腦袋,神氣活現地瞧一眼被大師兄緊緊拉住的紫霞,尖聲怪笑著,顧不得身下的痛呢,一溜煙跑向後山。

身後,滿地的狼藉,狼藉遍地。

非但是二師兄一人的功課叫我撕得粉碎,就連那些書架低處的卷宗,也被我扔得滿地都是。

而那方被人故意鏤刻成仙鶴形狀的硯台,早叫我用法術一劈兩半,此刻,正支離破碎地躺在赤霞的足下呢。

二師兄紫霞向來力大如牛,才瞧了一眼地上那只仙鶴的半個脖頸,倒好像是瞧見了他自個的什麼稀罕物什一般,登時滿臉漲得通紅,一雙銅鈴眼已經瞪得快要掉下來。

既掙不脫,就一聲一聲在赤霞的臂彎內,當著其餘諸人的面,朝我破口大罵著。

「鯉魚精!」

「我看你天生就得是妖精——」

「無可救藥、無法無天、自私淺薄的妖精!」

「就你這副德性,怨不得就你活不過一百年的壽數呢!」

……

我背負著小手,歪歪扭扭地朝前邁著大步,滿不在乎地繃著一張小小的臉龐,青痕原本就是沒心沒肺自私薄情的妖孽呢。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22:17

第三章 好與惡

來年的春天,不覺又來了呢。

山門前,那些高低起伏的山巒之上,一簇一簇相間叢生的果樹,仿似也是一夜之間綻出了新芽。滿山的青影,漫山的新綠,仿似一道一道淺淺的碧波,隨著山間的輕風,徐徐蕩漾。

隨著時日見暖,那些布囊內的花瓣原本就叫水浸泡過,一日一日,愈發腐敗變色。

師傅既不在,我一早就從學堂內大模大樣地溜出來,彎腰朝自個週遭仔仔細細瞧了一大圈,這才踮起小小的雙足,將一隻小手伸進那棵老桃樹的樹洞內,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腌臢破爛的衣衫來。

趁著四下無人之際,眼角餘光一面窺著自個的身後,一面豎耳聽著遠近的響動,將手內的布囊隨便裹進那些襤褸間,一併藏進樹洞的深處。

一雙手臂攀在洞口,正想探頭進去再瞧一眼,一行歸鳥撲稜稜自枝椏間四散而去,直衝向雲霄。

我頓時一臉戒備地回過腦袋,望向自個身後的山門處。

果不其然,數十步之外的長階上,果真多了一個嬌小纖細的身影,一身素淨的藍衫,一路拾階而下,一路不停拿眼瞧著我。

身量倒是比我高不了多少去,小臉上,分明含著笑意呢,隔了老遠就已然嬌聲向我一句一句叫喚著:「師姐——」

「雲鶴兒見過師姐!」

我只當聽不見,從她面前邁著碎步走至樹後,大喇喇地坐在那片才剛生出新色的草坡之上,從懷內掏出自個的寶貝,只顧低頭捏著。

許多時日不見,她也好像一夜之間轉性了呢,非但沒有氣惱,反倒俯下腰身兀自在我身後呱噪著,一面說,一面還故意將小臉湊到我跟前以示親熱。

「師姐,你在捏什麼?」

「師姐——」

我理也不理她,只管歪頭瞧著我自個手內的泥偶,一雙眼眸瞪得溜圓,小臉上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

我才不會應你,你比青痕還要老上許多歲呢。

一陣暖風緩緩拂過,身下的山谷內,那些飛鳥叫得愈發清脆,一聲一聲,映著眼前的青山歷歷。

我突然覺出不對,才回頭瞧了一眼,人已忙不迭地從地上爬起身,筆直撲向幾步之遙處的那棵老桃樹。

但只見濃煙滾滾,火苗不斷自樹腰間的樹洞內躍出,愈燃愈旺。我尖聲叫著,才要探手進去搶,小小的身形卻已被她死死拽住。

「師姐——」

「師姐小心——」

也不知她使了何等法術,力氣竟比我還大出幾分,青痕的身形仿似被她黏在指尖一般,任憑我怎樣在她手中拚命推搡著,卻始終掙不脫。只能眼睜睜瞧著那團烈焰在我面前,一點一點將那些寶物焚為灰燼,再漸漸熄滅。

一片一片被火苗烤焦的樹葉,紛紛墮於人身上。我急怒攻心,趁她才剛撒手,想也不想,即朝她揮出掌心內的微小光束。

可是,她非但不讓,原先的法力反倒是憑空去了一樣,竟生生接住我手心內的那道小小的電光,隨即慘呼一聲,足下連著往後滑幾步,眼看就要跌入山脊下。

「師姐救我!」

我才不會救你。

我顧不得足下的乾涸之痛,一頭衝過去,翹首望進樹洞內。

黑漆漆的樹洞內,只剩下一團灰白的泥灰,猶在閃著點點尚未燃盡的紅光。那些白灰樣的物什,曾是他送給青痕的第一件羅裳,那些花瓣雖變了色,卻是青痕自幽冥殿內好不容易帶出來的寶貝。

我氣急敗壞地奔至山崖前,剛想再補上幾分力道,身後,卻憑空傳出一聲斷喝。

「鯉魚精,你給我住手!」

「二師兄,救我!」

「二師兄——」

她竟然哭了呢,哭得長一聲一短聲,倒好像是她先佔了理去。青痕心內即便再難過,也不會像她這般淺薄矯情地在人前哭天抹淚呢。

一面哭,一面還故意往山下再滑了幾步,一雙小手卻明明死死攥住眼前那些個樹根上的老籐。

「雲鶴兒!」

「二師兄——」

「雲鶴兒,你傷到哪裡不曾?」

「師姐她……她想把我推下山崖去呢!」

「鯉魚精!」

「師姐,你就如此討厭雲鶴兒麼?你砸了雲鶴兒的硯台也就罷了,為何還要趁師傅不在,故意推我墮崖?」

我冷眼立在遠處,沉著一張小臉,凶巴巴地瞪著這二人,卻不應。

紫霞見了,更是當了真,一張白面登時又氣得通紅,朝我怒喝道:「鯉魚精,你著實是敗德喪行之至,心狠到就連自個的同門都不放過,怨不得連天地靈石都要親自墮下滅了你!」

「雲鶴兒素日和你無冤無仇,她剛從山下回來,你竟然就要加害於她?!」

「要不是我來得及時,就憑雲鶴兒的道行,此刻,怕連小命都沒有了呢!」

「鯉魚精,你當真以為自個身上長几根刺,我就奈何不了你?」

我心內一陣尖利之痛,故意昂起腦袋,朝那些低飛掠過的飛鳥脆聲笑著,小臉上裝作一副滿不在乎的傲慢模樣,一面慢騰騰地往山下小步挪去。

「鯉魚精!你去哪裡?」

「你趁著師傅不在犯下重罪,竟然敢私逃下山,一走了之?!」

話音未落,衣袖內已眨眼間變出一支長劍,顫巍巍直指向我的胸口處,一步一步,直向我逼來。

雲鶴兒原本是坐於他身後的一方石塊上,眼見他如此,登時止了叫喚,一臉的淚痕,朝我綻出一抹得意異常的笑顏。

我望望自個身旁的那幾棵樹幹,青痕已經沒有了魚筋,無法再像往日一般纏住那些樹枝逃命,只能再小步小步往後費力地退著。

疾風鼓起了我的裙裾,只要踏空一步,便已是萬丈的深淵。我抬起小小的掌心,應聲朝他劈出去。

他一動不動,劍尖輕易挑開我揮出去的小小光華,手腕猛地再一抖,那股凌厲的力道已然抵住了我的衣襟。一雙血紅的眼眸死死瞪著我,大顆大顆的冷汗正自他的髮鬢間汩汩而下。

可是這一世,已經是青痕的第三世,青痕最多只剩下一百年不到的壽數呢。

輪迴道內,我差一點就放棄,我才不要如此便宜地平白又丟了小命。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冷不丁扭頭朝著自個身下的山崖尖聲叫著:「莫顏神將——」

「紫霞欺負我呢——」

紫霞驀地一驚,果真中計循著我的叫聲瞧去,未等他回頭,我早已貓下身子一溜小跑溜下了長階。

每一步,其實無不痛得鑽心,一口氣跑出去極遠,差一點跑得背過氣去,這才喘著氣藏身在草叢間。

他竟然不曾追來呢。

一輪圓月慢慢自山間升起,雖是早春,那些遠近的花樹明明都已在含苞,此時,身旁的山石卻照舊沁出刺骨的寒意。

我默然坐在彼處,小小的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身下冰冷的石塊,昂首望向自個頭頂之上的那輪金盤。

青痕當日在碧霄宮內望見它的時候,每一次,它都分明是在那些玉石欄杆的下方呢。

月華如水,一副細瘦的身影也由遠及近,沿著石階緩步而下,一面走,一面往兩旁的樹叢仔細辨著。

待瞧見四五步之外的我,這才掀起袍衫,坐在我高處的石階上,同我一起望向頭頂上的明月。

「雲鶴兒說你想要推她墮崖。」

……

「青痕怎麼不說話?」

「赤霞。」

「嗯。」

「二師兄……也討厭青痕麼?」

「青痕憑什麼如此以為?」

可是他明明討厭我呢。

之前青痕在觀內,雖然也任性胡為過,除了師傅與大師兄赤霞會出面教訓我,紫霞性子雖也急躁,卻極少像現在這般處處針對我,就連赤霞當日也沒有他對我這番凶過呢。

就因為天地靈石將我砸成了一坨肉餅,連他也瞧不起青痕了麼?

見我不應,赤霞又瞧了我片刻,這才淡淡接過話:「那只硯台,本是紫霞做給雲鶴兒的。」

「人,有時候自個心內不開心,心性難免會有所改變。」

我似信非信,歪頭斜睨著他臉上的形容,有些計較地攥緊自個小小的手心。聽他這副語氣,分明是在說青痕呢。

「放心,我不是在說你!」

「青痕既然自個心內知道難過,也應該懂得體會別人心內的那份難過,包括二師兄紫霞的。」

「雲鶴兒一直都對他極好,所以,二師兄他……他並不是要故意針對你。」

青痕才不信呢。

「雲鶴兒既對他極好,二師兄為何還要難過?」

他聽見我如此說,忽然間卸了原先的冷面,「噗」地一聲笑道:「鯉魚精,你果真是聰明得緊啊,怨不得你比別人多轉了二世。」

我即刻黑了小臉,支著腦袋瞧著他。

他只當沒瞧見,隨意望了一眼遠處的天穹,極尋常地接道:「一個人可以為了許多個原因對另一個人好,至於是不是他所想要的那一種好,是不是他心內以為的那種好,只有他們彼此心內知曉。」

「所以,有人對你示好,他心內未必是真的對你好。他或許是為了某種居心也未可知,他或許只是在心內命令自個要去對這個人好,只是為了某種目的而已。相反,有人對你惡言相向,甚至惡行相加,有些時候確實是他討厭你,也有些時候,是他真的在意你才會如此。」

「青痕竟不知道麼?」

自打我回到九仙山那一日起,這還是他頭一遭主動同我搭腔,一口氣對我說了如此多的話,他先前都不肯搭理青痕呢。

我忽然間似悟到了什麼,歪過腦袋,故意湊到他近前仔細往他臉上瞧去,一面佯作一本正經地問他道:「赤霞,你心內也難過麼?」

他果真是皺緊了眉眼呢。

我鬆了眉目,輕輕摀住自個的嘴巴,只露著半張小臉,一臉怪笑朝他神氣活現地道:「青痕早就瞧出來了呢!」

「也是因為雲鶴兒對不對?」

「你也喜歡雲鶴兒呢!」

他頓時像被我戳到了痛處,陰沉著面孔,瞧也不瞧我,只管低頭瞧著自個的腳尖。

「赤霞。」

見他不理,我不懷好意地伸出小手,照著他的衣襟處就輕輕捅過去。才剛觸及,他果真痛得咬緊牙關,臉上竟都變了色。

我才要再笑,耳畔陡然傳出他的高聲,漲紅了一張面孔低頭朝我吼道:「青痕自個覺得很有趣是不是?」

「你身上的長刺就如此值得你炫耀?!」

「既如此,你又巴巴跑回九仙山作甚?」

我一時氣結,竟忘了回嘴,小臉上紅一道白一道,死命攥著兩隻小小的拳頭,只昂首望著頭頂之上的他。

青痕的長刺,得而復去,再失而復得。

要在之前,它們自然都是青痕的稀罕寶物。可是青痕已經歷經了第三世,已然懂得這些轉瞬即來、轉瞬即去的長刺不過是無憑無由的一件物什罷了。

他心內只不過是當我像那些夜船上的女子,只是喜歡與我交合呢。他對青痕的那些個好處,就像玄蛇精當日為那些女子所做的瑣碎之事,並不是真的喜歡我呢。

眼見他也怒極,起身欲走,我強忍著自個心內的難過,換了一副形容,仰著小臉滿含期冀地望向他道:「赤霞,你可以送青痕去不周山麼?」

他頭也不回,只沒好氣地拋給我一句冷聲道:「不會!」

話音未落,人已一路狂奔,沿著陡峭的長階,轉眼消失在山門盡處。

第四章 羅雀

夜闌山靜,此刻,就連白日裡那些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山雀都沒了響動。

青痕有些餓了呢。

我自那些青黃相間的草叢內冒出腦袋,仔細再往自個身邊瞧去。觸目所及,除了四處可見的山石,左右竟不見一簇早發的花樹或野花可以勉強充飢。

我吞了一口口水,漫不經意地再瞧一眼自個身後的山門。

眼下,師傅人不在山中,大師兄和二師兄想必都討厭青痕呢,我才不要就這樣輕易回去受罰。

反正我是妖孽,青痕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呢。

我輕捻指尖,心內默唸咒語,隨意變出一雙醜陋巨大的人足,自個都顧不上瞧一眼,就拎著手中破爛的衣衫一角,小心翼翼地沿著濕滑的台階往下移著小小的身形。

一面走,一面不時貓下身子,用眼角餘光偷偷睨向身後,一連看了許多次,都沒見有人來追青痕呢。我心內到底計較,也不管身下的夜露深重,步子卻跨得越發大了些去。

才走了不過數十級石階,身下的移步之痛,已然火燒火燎一般。

剛要矮下身子歇息片刻,不經意間抬頭望去,夜幕中,竟恍惚瞧見一道黑乎乎的身影,正怵然默立在山勢的拐角處,平白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顧不得吃痛,忽的一閃,躲進路旁一棵細長的歪脖子樹後,再悄悄探出腦袋,屏息往對面瞧去。

一陣清風吹過,原先遮住月輪的那團陰霾也突然間散去,眼前之人,竟然是一身黑衣一臉冷意的冥將莫顏呢。

我這才鬆了小手,大搖大擺地自樹後挪步出來,歪頭朝他綻開一抹虛應的笑顏。

「莫顏神將,你很空麼?」

「莫顏,一向很忙。」

我有些不樂意地繃緊小臉,一臉再正經不過的形容睨著他。我不過才問了他一句,他就將我嚴絲合縫地堵回來,分明是怕我求他送我去不周山呢。

「可是,你不是一早回……回幽冥殿了麼?」

「回與不回,何時回,都是莫顏自個的職責所在,無需青痕勞心。倒是青痕,這又是想去往何處?」

我不要你管呢。

方才紫霞欺負我的時候,我明明叫過你的呢,你方才明明在,卻只當沒聽見。

月輪,清晰照著足下的路徑,我背負一雙小手,高昂著自個的脖頸,一路雀躍著,小步小步地往前挪著碎步。

待經過他身側之時,我以為他會出手攔我,可是他竟然一動不動,只拿冷眼瞧著我,輕聲應道:「此刻,整座九仙山,六六三十六座山峰,已然是一道結界。青痕想要下山閒逛倒是平常,只怕出不得山外不要緊,再無人會幫你攀上這些上山的石階是緊要。」

我登時止了步,扭頭一眨不眨地打量著他臉上的神色,他竟不像是在說笑呢。

「青痕是不是不信?那你慢慢走下山去一試就可見分曉。」

我拉下小臉,一時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左右都是丟盡了顏面呢。

山巒之上的月影漸漸西斜,山風輕拂起我的髮絲,萬籟俱寂中,青痕的腹內竟一連咕嚕嚕叫了數聲。

莫顏「撲哧」一聲笑出來,合抱著一雙臂膀,鬆了原先的冷面。

瞧他那副形容,分明是在笑話青痕呢。

我登時惱羞成怒,一張小臉鐵青,握緊自個小小的拳頭,才要朝他瞪回去,只見他低頭輕笑道:「青痕為何要下山?」

「因為紫霞?」

「他才剛拿劍刺我呢!」

「青痕所以才覺得怕了?不敢再呆在九仙山了?」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忙不迭地斂了怒意,大言不慚地換了一副笑顏,同他脆聲道:「莫顏神將,你帶青痕去不周山好麼?」

「莫顏說過,我只負責送你來九仙山,至於什麼不周山,並不在莫顏的職責之內。」

「可是青痕再不走,二師兄紫霞會要了青痕的小命呢!」

「可據莫顏所知,你此刻恐怕還死不了。」

「難不成青痕自個不信?」

「就憑紫霞的道行,縱然他有何通天的伎倆,他也改不了你的大限。」

「別說是你,天地間,任何一個活物的壽數,何時生,何時死,都有它一早既定的記載。」

「所謂功德有簿,生死亦有簿。功德簿自是由玉帝帝尊裁度擢減,生死之計卻是歸冥帝帝尊執掌定奪。」

「三界中,雖說是由閻君與判官負責保管生簿與死薄,但依著天則,每一本所記,都需要經冥帝帝尊先親筆勾批過。天地間,若非帝尊點頭許可,沒人能改了誰往生赴死的時辰。非但你,那些凡人、仙家,甚至小到山野江河內的飛禽走獸,也無一例外。」

不知為何,平素惜字如金的莫顏神將,今日竟一口氣朝我說了這許多的話呢。我聽得似懂非懂,一雙眼眸更是瞪得滴流圓,惟恐遺漏下一個字。

最最要緊的那幾個字,青痕可是聽得再分明不過呢。

一顆心在衣襟下跳得「砰砰」作響,一聲一聲,就連青痕自個都聽得再清楚不過,小小的手心內,都滿是密密的汗意呢。

莫顏果真在笑,笑得意味深長,低頭望住我笑道:「青痕平白拿眼瞪著我做什麼?莫非你還不信?」

「莫顏縱有天大的膽子,也向來不敢拿這些事渾說。」

「難道青痕在九仙山的課業中,竟從來沒有學到過?」

我嚥一口口水,一臉巴結地翹首望向他。

青痕學是學過,可是青痕一來不曾仔細去學,二來青痕先後喝過兩小口忘川水,有些事倒果真是忘了呢。

青痕一直以為生死有簿,生死有時,卻沒想到,天則中原來一早就定下,即便是生死之簿也可以修改,而執筆之人,竟仍是他。

我強忍著自個心內如潮湧般突至的狂喜,一頭衝至他近前,仰頭朝他央求著:「莫顏神將——」

「你即刻送青痕回幽冥殿好不好?」

他眼中登時一亮,鬆了一副臂膀,換了正色朝我問道:「青痕果真是想回去?」

我想也不想,即重重點頭,一隻小手輕輕捂上面孔,遮住自個的嘴巴,小臉上早就笑開了花呢。

「可是帝尊此刻並不在幽冥殿內。」

「青痕是想回幽冥殿呢,還是想見帝尊?」

我頓時漲紅了一張小小的臉龐,彎下腰身,佯作是瞧山後的那些樹影,扭扭捏捏了半日,這才磨蹭著回過腦袋。

莫顏分明是在明知故問,故意讓我丟了小臉呢。

但見他一面笑,一面含笑再同我道:「據莫顏所知,帝尊此時應還在大言山。青痕是想去幽冥殿等帝尊回來,還是讓莫顏帶你趕去大言山?」

我顧不得羞惱,趕緊滿臉堆笑,支著脖頸脆生生地應道:「青痕要去大言山呢!」

「那好——」

莫顏話音還未落,我已然扭過腦袋,遙望著面前的山門處。月色如水,空蕩的石階上依舊是空無一人。

耳內,卻傳來莫顏的笑語:「難倒青痕還有事未了?」

我只當沒聽見,費力地再往上挪了幾級石階,故意背過小小的身子,不叫莫顏瞧見我的動作,自懷內掏出一隻泥偶,猶疑了許久,這才小心放在面前的石階正中。

歪頭再瞧了片刻,又自覺不滿意,一把撿起它,再往上放了一層長階。左右瞧了半日,這才勉強轉過身子,只當瞧不見莫顏臉上的顏色,滿不在乎地小步往下移著。

如果明早赤霞果真尋了來,依著他的仔細,定會瞧見青痕此刻放在石階之上的物什。

那原本是一坨小小的泥巴,被我捏成了他的模樣,長眉鳳目,雖不甚酷肖,若他果真仔細瞧過,定會認出仍有幾分相類。

它們一個個,跟著青痕去過許多條水泊,經冬歷夏,即便是叫身下的流水浸泡成軟泥,青痕都始終揣在自個的懷內,始終捨不得丟掉這些個寶物。

青痕雖嘴巴不肯認,心內實際也會惦記他與師傅二人呢。

靈石墮下之際,他滿手是血,滿臉淚痕,伏在我身前,彼時,他想必也捨不得青痕死呢。雖然他此刻不肯再搭理青痕,瞧不上我的小性與乖張,可是真正輪到二師兄和雲鶴兒合夥來欺負我,他到底還是會來此處尋我呢。

「青痕好了麼?」

我垂下脖頸,再望向自個身下那一副巨大無比的人足,離了他數級石階去,捻動指尖,強忍著心內的羞惱,低頭仔細變著我自個身下的物什。

一連變了數次,這才勉強變成一雙大小合宜的纖足呢。

「莫顏神將。」

「料理好了?」

「那好,青痕先閉上眼睛,此去大言山三千六百里,不出一日,莫顏定讓你遂意。」

東海之外,大荒之內,有山名曰大言,乃日月所出之谷。

青痕早在課業上學過呢。

天上,又是雲起雲伏。我只緊緊閉著眼睫,小手攥著莫顏的袍衫一角,埋首在那朵厚厚的觔斗雲上。

耳畔,風聲漸急,青痕的心內卻仿似早春三月枝頭的雀舌。

日頭,都尚未升起呢。眼前的晨靄中,已然可以望見波濤中的山峰,仿似一座巨大的圓形寶瓶般,底大口小,山石嶙峋,不生寸草。

渾濁的海水,夾帶著沙石,在身下不斷咆哮轟鳴著衝向寶瓶座。

隔了老遠去,就已瞧見形似瓶口形狀的山巔之上,那些手執法器全副盔甲的冥將們,一眼望不到盡處,正密密麻麻好似黑壓壓的螻蟻一般,立在那道雲線之上,將整座大言山圍得水洩不通。

一個個,盔甲鮮明,法器耀目,隨著愈行愈近,甚至可以清晰瞧見他們一個個臉上的冷意。

腦後,驀地響起了莫顏的低聲,壓低了嗓音向我命道:「青痕好生扶穩了!」

我這才佯作是初次睜開眼睫,應聲自雲下露出半張滾燙的小臉,圓睜著一雙眼眸,偷眼往山巔處窺去。

但只見漫山遍野,照舊布的是數不清的黑衣冥將呢。

人海中,朱紅的山石之上,傲然玉立在風口內的那一副高大身影,一身的玉冠華服,玄色的舒袍廣袖叫風鼓起,朝我和莫顏所墮之處緩緩移目。

身側,果真傳出莫顏的高聲,未及那朵觔斗雲完全落盡,已然在雲上翻身跪倒,俯首向他高聲跪拜道:「莫顏參見帝尊!」

我心內實是虛得緊,趕緊扭過小臉,假意是去瞧身旁的那些個冥將,好叫他瞧不見我滿身滿臉的慚色。

才瞧了不過一眼呢,未成想身下的那朵觔斗雲竟然剛巧墮到了一塊血紅的山石之上,猛地一個晃動,還未等我尖叫出聲,小小的身子已然硬生生跌了個狗吃屎,跌落在他足下。

明明是我自個心內心虛至極,顧頭不顧腳,加上青痕原本就已是滿身的襤褸,此刻再當著他,當著滿山的眾目睽睽之下跌了個如此不堪的模樣,小臉都被我丟盡了呢。

正在狼狽倉皇間,猛然瞧見他近前猶在跪著的莫顏,未及起身,已然心生一計。一面以手撐地,一面強自鎮定地翹首望向頭頂之上的他,脆聲應著:「是——」

他只低頭望著我,背手而立,一張面龐之上似笑非笑,一雙星眸內亮得叫人不敢迎視,淡淡接腔道:「是什麼?」

我歪過腦袋,小手指著一旁埋頭不敢輕起的莫顏神將,再瞧一圈他身後的諸人,大喇喇地回他道:「是莫顏絆了青痕一跤呢!」

「是麼?」

一面說,一面不動聲色地朝週遭那些人輕輕揮一下袍袖。那些個冥將瞧了,頓時如潮水般齊齊往後退去,一直退至百步之外方才駐足。

而幾步之外,果不其然,莫顏果真被我驚得目瞪口呆呢,一時間,竟忘了反駁,只顧呆愣愣地盯著我。

我彎下腰身,故意往山脊的另一側瞧去。

頭頂之上,他縱聲大笑,仿似有無限之開懷,上前一步,一雙長臂鉗過我小小的腰肢,將我一把自地上拎起,再納入懷內。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23:33

第五章 翹首之盼

才剛入懷,那股煦暖淺淡至極的清香之氣已將我重重包裹住,若有若無,又沁人心腑。長指輕輕撫上我腦後的髮絲,眼中雖帶笑,眼色卻是深沉異常,只低頭瞧著我,一言不發。

我巴巴地仰頭望著他,一顆心狂跳不已,只能拚命嚥著口水。

他只是笑,含笑斥道:「小鯉魚,你瞪著我作甚?」

「岐——」

「嗯。」

我悄悄繞過他的身側,睨一眼週遭的那些個冥將,此刻,就連莫顏都已退到數十步之外了呢。

一雙小手不覺攀上他的衣襟,昂首望進他的眼眸內,小臉上儘是巴結之意,朝他綻開一朵笑靨,盡力用著嬌聲同他道:「青痕可以叫你的名字麼?」

「嗯。」

「岐華。」

他挑起眉,眼中愈發深了下去:「青痕想說什麼?」

我心內正在盤算該如何向他開口,經他冷不丁一問,猛地再吞了一大口口水,差一點就噎到自個,一雙眼眸更是瞪得溜圓,只管歪頭瞧著他。

頭頂之上的天光,竟愈加亮了些許呢。

他睨一眼遠處的山勢,一下揮落我緊緊揪住他衣襟的小手,朝身後淡淡命道:「來人——」

「岐華!」

「先帶她下去。」

一面說,一面已然鬆了我,大步朝寶瓶形狀的山巔處揚長而去。

可是青痕心內的央告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呢。

我瞄一眼那些自遠處應聲奔我而來的冥將們,一張小臉早已急得變了色,他分明是不肯應承青痕的央告,這才要這些人著急帶我下山打發我走呢。

不知為何,眼見他愈走愈急,愈走愈遠,我心內竟平白掠過一陣尖利之痛,竟仿似有人要將我生生自他跟前扯開一般痛。

滿頭滿臉的髮絲迎風亂舞,攥緊小小的手心,顧不得四下乍起的熱浪席迎面襲來,立在原處,扯著嗓門朝他尖聲叫喚道:「青痕原本有最要緊的事呢!」

他理也不理我,玄色的袍衫在身後鼓得仿似遠處寶瓶底座前的駭浪。觸目所及,數不清的黑衣冥將蜂擁而至,跟隨在他左右,隨著他直逼向眼前山巔盡處。

餘下的那些個冥將卻並不靠近我,一個一個,只簇擁成仿似一道圓形的結界般,將我圍個水洩不通。

但只見,一束一束纖細的仙索應聲拋出,將我牢牢縛住,彷彿生怕我走脫一般,一道一道收緊,再慢慢騰空,一步一步往山下移去。

可是青痕痛呢。

小小的身形,高懸在半空,抬頭望向面前朱紅的山脊。

雲端高處的那些個冥將們突然間一個個紛紛自雲階上急急落下,和原先那些把守在山野之上的冥將們一起,一齊湧向山勢最低處,仿似一堵銅牆鐵壁般將整座大言山重重包圍住。

高聳入雲的寶瓶口處,如血染過的山石之上,只剩下一道再鮮明不過的玄色身影,傲然矗立在天地蒼茫間,背手望向十步之遙處。

自始至終,他都不曾回頭瞧過青痕哪怕一眼呢。

身上的仙索愈纏愈緊,只要青痕稍有掙扎,那些冥將的手中就隨之再加一分力道。直至漸行漸遠,直至青痕再也瞧不見那一圈越來越小的瓶口。

才行至山腳處,莫顏神將也不知自何處冒出頭來,越過那些一臉寒霜的冥將們,朝我矮下頎長的身形。

我登時繃緊小臉,強忍著心內的難過,假意扭頭是去瞧自個身旁那些峭壁下的海水,只當沒瞧見他湊近我。

「莫顏雖未經請示私自帶的青痕來此處,一路上,卻並非刻意要避人耳目。青痕有沒有察覺?我先前帶青痕來大言山沿途,途徑過許多處山川洞府,青痕雖說閉著眼睛,目不能視,一路上竟不曾聽見莫顏招呼任何一位過路的仙家神怪,也沒有任何一位仙家神怪主動招呼過莫顏,青痕以為如何?」

可是我不要搭理你呢。

「因為今日本是天災之日,但凡有些道行的仙家神怪早就一早藏身於自家的容身之所內,不到日落之時,絕不會輕易現身出沒。」

「青痕方才不是瞧見了麼?眼前,這座形似瓶口的山口,便是日月所出之谷。」

「每逢六十萬年,此處便會同時升起九輪驕陽,一旦任憑這些日頭外出肆虐,別說是那些下屆、下下屆中的活物,恐怕就連整座三界的草木都要被它們烤焦。真到了那一刻,江河蒸騰,,四海枯涸,無異於一場浩劫。」

「天地間,只有兩位帝尊能有這個法力,可以憑借神力鉗制住餘下的八個日頭,將它們盡數壓住,壓制在大言山的山谷內,只許其中一個湧出寶瓶口。」

「屆時,自日昇至日落的七個時辰內,帝尊需一直堅持至月升之時。」

「如此天地浩劫,每六十萬年方輪到一回,每一個輪迴,則要由兩位帝尊中的一位輪番出面,行使天地賦予之權柄,也是天則規定之職責。」

「這一次,剛好輪到冥帝帝尊。」

「帝尊與玉帝帝尊一樣,雖天賦神力與法力,但即便如此,要堅持至月升之時,也需他耗費極大的精氣與心力。」

「稍有差池,哪怕差之毫釐,差之須臾,於他雖無損,對於天地間的萬物而言,必然是萬劫不復。」

「青痕懂了麼?」

「帝尊讓他們帶你走,原是為了青痕好。不過片刻,便到了日始之時,在那一刻,九頭日輪便會如通天的烤爐,烈焰熊熊,熱浪滾滾,百丈之內,非但是你,就連那些道行稍淺些的上神、大小仙眾,也極有可能叫那些禍害瞬間炙烤成齏粉。」

「身為帝尊,身為天地之間至尊之人,有的不僅僅是天地賦予的權柄與職責,許多時候,他尚需獨自迎對許多許多種試煉與艱險。」

「莫顏。」

「怎麼?」

「你可以叫他們鬆一些捆仙索麼?」

「好。」

那些仙索深陷進我的肌膚之內,每一處,其實都痛得鑽心。

「待會,青痕最好閉上眼睛。」

我只當沒聽見他的話,顧不得身下的炙烤之痛,拚命自那些仙索中再往上躍了躍,伸直了小小的脊背往自個頭頂之處眺望著。

果不其然,莫顏的話音還未落盡,不過是眨眼間,遙不可及的山巔處已然「騰」地升起一團紅光,又仿似再炙熱不過的火苗,將整座天空染紅,仿似血染一般,就連身下的海水,都已然映得通紅。

烈焰沖天,一簇一簇耀目的金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睫。

山谷深處,隨之傳出隆隆的巨響,仿似有千條萬條蛟龍在山谷內遊走奔突,意圖一舉衝破那凌空劈下的神力,奮力往寶瓶口處掙脫著。

一輪紅日猛地衝向天際,霎時間,身下的動靜也愈發震天了去。

一波連著一波,一聲高過一聲,山風肆起,山谷深處的轟鳴聲響竟一下比一下深重,整座大言山就彷彿要被那些日輪生生撕裂。山搖地動,天搖地動,驚起的惡浪滔天,那些浪頭濺在青痕的肌膚之上,竟仿似沸水一般灼人。

我叫他們牢牢縛在那些赤紅滾燙的山石之上,只支著脖頸,一眨不眨地昂首翹望著自個的頭頂上方。

日影初升,日影中升,再一點一點,緩緩往西天沉墮。

綺霞,自打你在我眼前灰飛煙滅那一刻起,青痕從來只會擔心自個短命,只會抱怨那些時日太過短促,從不曾像今日這般覺得時日漫長,恨不得自個只要再眨下眼睫,日影就已經西斜。

可是,它分明故意磨磨蹭蹭不肯輕易往下墮呢,一寸一寸,墮得如此之慢,仿似生之漫長,生之永寂。

莫顏神將在我身旁不覺望得有些好笑,低低勸道:「青痕要不要歇一歇?據莫顏看,日影怕還要有片刻才會落下。」

我只當充耳不聞,頭也不回,只翹首望著自個的面前。

一張小臉叫那些炙風烤得通紅,滿身的汗膩,小小的手心都已經叫我攥出水來,連脖頸都望得酸了呢。

第六章 離棄

天穹,果真一層一層暗下去了呢,眼看著西天的雲霞仿似五彩斑斕的織錦,熊熊如織,引燃了半壁天地。

就連左右的熱風都彷彿安生了些許呢。

我心內一陣竊喜,一面支著脖頸竭力往山上瞧著,一面才要偷偷歇一口氣,身下的山石突然間猛地一震,耳畔,竟又平白傳來一聲驚天的巨響。隨之,是整個山脊都在跟著撕扯搖擺,仿似作著垂死之爭般再往上拱起,似要將整座大言山頂上天幕去。

我嚇得抱緊自個的腦袋,應聲尖叫著,不過才叫了一聲,四肢百骸內,彷彿應著那些天搖地動,原本許久不至的剝鱗之刑以及靈石滅頂之痛,在這一刻,竟然如同萬箭穿心一般,一齊衝向我的心脈處,宛如要將我生生撕裂。

「青痕怎麼了?」

我痛得「嘶嘶」吸氣,小臉上皺成一團,卻不肯應。只顧埋頭蜷緊小小的身子,恨不能在這滾燙的山石上打幾個滾。

青痕痛呢。

可是我不要這些人瞧出,平白笑話我。

莫顏似覺出不對,即刻朝我近旁那些人高聲喝道:「撤了仙索!」

「是!」

話音未落,青痕雖緊閉著眼睫,埋首在灼熱的石壁之上,卻一樣可以清晰辨出萬丈萬道的凌厲精光,將整座天地霎時照得仿似極晝,至剛至精至純,汩汩不息,仿似一張無影無形的天羅地網,合著雷霆萬鈞力,朝身下的日月之谷徐徐拋出,再重重壓下。

不知過去了多久,又仿似只是白駒過隙的須臾,原先的震天巨響,竟然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時間,萬籟俱靜,萬賴俱寂,耳畔,這才輕輕響起莫顏的低聲:「青痕好些了,是不是?」

「青痕,再抬頭看!」

我抖抖索索地從地上直起小小的腰身,抬頭再往自個頭頂之上的山勢望去——但只見晚霞如畫,繁星耀眼,不知何時,數不清的金色鳳凰與鸞鳥正舒展著雙翅,繞著那些火燒雲盤桓低飛。

一輪圓月正緩緩攀上天際,照著身下瀲灩的海水,山海一般的歡呼之聲,伴著若有若無的裊裊仙樂,響徹了天際。

幾乎與此同時,我身內的那些個痛楚,竟也隨之一並退去。清風拂過,拂過我的衣衫與髮絲,鼻尖處,竟然嗅出了一絲微涼的鹹濕。

滿身的濕漉,小小的魚尾沾了身下的紅泥,紅一道黑一道,就好像一個渾身腌臢的小乞兒,除了新添上去的道道勒痕,原先的那些個印記反倒都瞧不出了呢。

「參見帝尊——」

「參見帝尊——」

……

面前,那些個跪拜之聲已然愈來愈響,愈來愈近。

我只顧垂著脖頸,小小的身量藏在莫顏身後,假裝左瞧右瞧,低頭忙著拂掉我身上那件破爛衣衫上的浮灰,每一處衣角都細細看過了呢,生怕漏下一處污漬。

身旁,早已跪倒了一大片,跪成一片黑壓壓的人山人海。晚風吹得莫顏神將鎧甲之下的襟袍「辟啪」作響,正高聲向他跪拜著:「莫顏參見帝尊!」

青痕豎耳聽了半日,都聽不見他應呢。

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個的心癢難耐,偷偷自莫顏的身後,一點一點探出小臉,歪頭瞧向幾步之外的他。佯作是才剛第一眼瞧見他一般,先得意異常地朝他轉下眼眸,再大言不慚地格格笑出聲。

他半天沒動,一張俊俏的面龐之上無波亦無瀾,含了一抹再淺淡尋常不過的笑意,只淡淡瞧著足下的我。幾縷髮絲黏在臉側,一身的玄色重服似也叫汗水浸過,衣襟處的同色紋飾上分明映著濕意,貼在肌膚之上,現出高大俊美的身形。

我驀地嚥一口口水,不知不覺握緊小手,就連小小的魚尾處都掠過一絲又酥又麻的癢意,扭了扭小巧卻結實的腰肢,仰著小臉,巴巴地瞧著他,咕嚕嚕再吞了幾口口水下去。

他瞧在眼內,眸內似笑非笑,再側過臉去,輕輕一笑道:「妖孽。」

青痕原本就是妖孽呢。

我滿不在乎地再往上躍了躍,一雙小手剛想去揪他的衣角,週遭的那些跪拜之聲,陡然間卻又平白大了許多倍去。我扭過腦袋,循著他的眸光再往遠近去瞧,果不其然,但只見整座大言山,方圓數十里之內,竟已叫那些層層疊疊的雲朵歇滿。

那些不知自何處冒出來的大小仙家們,正鱗次櫛比般佈滿了眼前的觔斗雲,一個個高呼著「帝尊」,俯身長拜。

其中幾朵最顯眼的祥雲之上,剛好有青痕認識的人呢。一色綠衣或紅裙,另一個,則依舊是一身素淨的白色羅裳。髮髻如雲,臉龐如玉,一個個,分明都在拿眸光不住瞧著他。

我登時拉下小臉,滿心不樂意地支著腦袋,昂首看向雲端上的那些人,一面不時再用眼角餘光斜眼**著他的面色。

眼前,朱紅的山脊之上,是他帶來的數不清的黑衣冥將,手內的法器映著初升的明月,仿似漫山遍野冰冷耀目的寒霜。

「參見帝尊——」

「參見帝尊——」

……

雲端之上的跪拜之音愈發響動驚人,有些人,一面叩拜,還一面偷**向他身前的我。

待真正瞧見了我,一個個,登時又面色一凜,忙不迭地移開視線去。那副尊榮,竟仿似是瞧見了什麼洪水猛獸一般。埋首在身下的雲朵之上,一個個不住發抖,有幾個,差點一個趔趄栽下雲端去。

他只淡淡瞧著面前這些人,並不叫起。

再過了片刻,才自那些人臉上收回眸光,低頭睨一眼我,果真是斂了笑意呢。再移目看向自個足下的莫顏神將,已然沉下面色冷聲命著:「給我先送她回幽冥殿。」

可是,青痕原本就不是要去幽冥殿呢!可還未等我回嘴,他已然拂落了我攀住他的小手,大步向著足下憑空生出的雲階疾行而去。每踏出一步,隨即有另一朵七彩的祥雲現出,一步一步,為他接起通往天闕的通途。

漫漫的雲階,一眼望不到近處。

雲階兩側,是那些長羽長尾的傢伙們一路歡聲啁鳴著,高飛低飛,一圈又一圈,圍繞在他的身側與天梯之間。

山呼動地,山呼震天,面前,是數十位全副鎧甲一臉冷色的冥將們,將我團團包圍住。

我只能眼睜睜瞧著他宛如被眾星拱月一般叫四面的眾仙簇擁著,疾步踏上眼前的登天長階。雲端一側,那位喜著綠衣的九天玄女隔了那麼大老遠去,還偏要故意回頭瞧了我好幾眼呢。

我只當沒瞧見,蜷在漸涼的山石之上,黑著一張小小的臉龐,只管低頭捻動指尖,強抑著心內的怨憤之意,胡亂默念著咒語。一遍不行,只得再重頭重新念一遍,一直念到第四遍,這才勉強在破爛的衣衫下變出一雙人的腿足。

見我兀自坐在地上不動,那些冥將只得一齊望向我面前的莫顏。

莫顏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俯身向我道:「青痕是自個隨我回去,還是要莫顏命他們再用上仙索?」

我登時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只拿一副後腦勺對著他。眸光卻不自覺瞧向自個滿身的傷痕與印記,方纔的那些痛楚雖已消退,可直到此刻青痕都心有餘悸呢。

岐華,雖然你叫我「蠢物」,可是青痕並不真的笨呢。

方纔你明明可以先等我把話說完再走,你卻故意先讓莫顏帶我去幽冥殿,自己帶著她們揚長而去,就連九天玄女都忍不住得意,故意瞧了我好幾眼才走,更別說那位白衣神女,心裡還不知有多得意呢。

再說,一旦青痕去了幽冥殿,再想溜出來,比此刻登天還難呢。

可是,莫顏似乎並不氣惱,好像我果真有多麼可笑一般,只低頭同我笑道:「青痕方才不是說有最要緊的事要求帝尊麼?既如此,那還盡在這磨蹭什麼?」

我猛地轉回小小的身形,握緊小小的拳頭,支著脖頸,朝他惡狠狠地尖聲叫喚道:「我討厭你呢!」

不等他應,我已經又背過身去,仰著小臉,強抑著自個心內的尖利之痛,再望向方纔的雲階處,這一刻,那些憑空生出的雲朵早已不見了蹤影。

一雙眼眸瞪得再是溜圓不過,好竭力不讓其內的晶瑩墮下來。

天上,又再雲舒雲卷,不過是人眨下眼睫的片刻間,極目望去,只剩天海一線,月影墮海,整座大言山儼然已是一座空寂之谷。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24:59

第七章 求生

眼前,又是那座巍峨肅穆的天上宮闕,連綿交錯,一眼望不到盡處。

一輪初升的紅日,低懸於玉石欄杆之下,飛花似雪,水泊如棋,無數間重樓玉宇,高低錯落,掩映在雲海深處,隨著那些浩淼蒼茫的雲海此起彼伏,時隱時現。

一群素顏素服的仙娥早就自青玉的長階前迎出來,一個個瞧見我,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歡喜呢。

我理也不理已然在我身後止步的莫顏,歪著腦袋,大模大樣地背著小手,往前一路邁著碎步,頭也不回地在前溜躂著。一面不時彎下小小的腰身,左瞧瞧右瞧瞧,倒好像果真是在瞧著左右的景致。

采和仙娥在背後喚住我:「青痕此刻是想去太霄宮還是碧霄宮?」

我應聲回過腦袋,繃著一張小小的面龐,一本正經地斜睨著她臉上的形容。

她笑:「采和在問青痕想去哪裡,我們好帶路。」

我悄悄攥緊小小的手心,一顆心,在衣襟下分明跳得跟小鼓一樣。

可是我認得去太霄宮的路徑呢,只不過先前他一直不許我踏足而已。那些美貌的女子一個個都可以入內,只有青痕一人不能去呢。

采和悄悄睨一眼遠處的莫顏以及月台下一個個冷眉冷目的黑衣冥將,低頭朝我會意地一笑,柔聲命著:「那青痕就先隨采和去太霄宮。」

她身後的那些個仙娥,登時面面相覷,再偷眼瞧一下我的形容,有扭過頭去偷偷抿嘴笑的,有轉過身子拚命忍住笑的,一個個,雖竭力維持著原先那一副端莊矜持的矯做模樣,實際卻早已是春風拂面笑得仿若風擺楊柳一般。

其中一個年紀小些的仙娥一面用衣袖掩住自個的嘴巴,一面低低笑道:「咱們幽冥殿從來就不曾熱鬧過,她一來,初始靈霄還不適應,她不在,反倒覺得還是先前熱鬧些的好。」

采和隨即冷下面孔,小聲訓斥道:「靈霄,休得渾說。」

「是。」

「青痕喜歡此處的流碧池?」

原來它竟叫流碧。

此刻,漫天的落花隨風拂落,落滿了我足下的瀲灩池水,再隨著那些漣漪徐徐盪開,一朵一朵,往玉階下緩緩流去。

我仰起小臉,手指著遠處那一重氣宇森嚴的宮闕,這才換了和顏同她道:「采和姐姐,你引青痕去彼處好麼?」

她猛然一驚:「青痕為何想去那裡?」

我歪過腦袋,一眨不眨地瞧著她,卻不應。

自打我第一次踏入他的太霄宮,青痕一早就想進去那裡呢,只不過先前,那些面目可憎的冥將們從不許我靠近半步。

采和歎一口氣,好生再勸道:「青痕莫要胡鬧。」

「那是帝尊平日處理正務的寶殿,後殿更是整座太霄宮的禁所,所有卷宗與簿記都暫時陳列在彼處,並不是你玩耍的地方。」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小臉上笑開了花,滿滿的,俱是虛應的笑意,同她軟聲求著:「采和姐姐,青痕只去那裡瞧一眼呢!」

采和明顯哆嗦了一下,沉著面孔,正色同我道:「彼處,別說采和進不去,沒有諭令,就連莫顏也只能在殿外十步回話。你沒看那些冥將一早在玉階下把守,並非怕人闖入,是怕有人誤闖平白送了性命而已。」

「那些冥將不許青痕靠近一步,原是為了你好,門禁十步處,原本設有結界,非經允許,任何人擅闖即死。」

「那道結界,乃天地重結,若非帝尊親許,別說是你這樣的……妖孽,就連那些萬年數十萬年道行的上神,怕還未等你們靠近,就已然灰飛煙滅。」

眼見我拉下小臉,她身旁的那位小仙娥又忍不住在旁多嘴道:「既然青痕實在想去,還是等帝尊回來,青痕自個去求帝尊好了!」

「靈霄!」

「是,靈霄再不敢了。」

采和仙娥這才轉過身子朝我賠笑道:「青痕瞧,采和已經一早叫他們先將池畔的玉石用流碧池內的玉液好生浸泡過。」

日影匝地,隔了密密匝匝的花枝散落在四下,我只當瞧不見身後那些人,只管費力地踮起小小的雙足,伸手去攀頭頂之上的那些個低垂的花枝。再手足並用地爬上其中一枝,晃晃悠悠地藏身在纍纍垂垂的枝條間,低頭用力揪下其中幾朵,胡亂填進嘴巴。

青痕已經餓了許多時日呢。

這些雪白的花蕊,比之下界的梨蕊不知清香了許多倍去,入口雖也甘甜,卻始終有一絲淡淡的苦澀縈繞在舌尖不去。

眼角餘光卻不時偷偷往那條長階瞟去,一直望到日頭都已經西沉了呢,長階盡頭的天門處都瞧不見一道人影。

微風過耳,天上雲起雲湧,別說是天門,觸目所及,遠近都瞧不見一朵觔斗雲墮下呢。

「青痕——」

「青痕你做什麼?!」

……

隨著那些仙娥高一聲短一聲的慘呼,碧玉一般清澈的池水中,叫我搖落了滿池的落花,來不及叫水帶走,堆成了花丘一樣。不僅是落花,隨著左右那些「辟啪」聲響,不時有一些纖細的枝條叫我胡亂扯落在身下,滿樹滿地的狼藉。

「青痕,你聽——」

「青痕!」

我抱著一根枝條,大喇喇地回過小臉,嘴中尚銜了一枝細小的空枝在嘴角,低頭滿不在乎地瞧著樹下的采和仙娥。

只見她一臉的驚喜之色,顫聲接道:「帝尊……帝尊回來了!」

話音未落,遠處的宮闕深處果然響起了鳳凰鳥的啁鳴,還有那些五綵鸞鳥與長腿仙鶴的尖聲,一陣又一陣的仙樂隨風飄入,四下裡,四處都是那些仙娥與冥將們的叩拜之音。

「參見帝尊——」

「參見帝尊——」

……

我只當充耳不聞般,小手緊緊攥著自個懷內的花枝,將小臉藏在其內,假意是去嗅那些花心內的清香之氣。

一直等了許久,通往正殿的甬道上,都瞧不見一絲動靜。

我強忍著心內的失望,輕輕鬆了小手,「刺溜」一下滑下樹幹,顧不得樹枝劃過肌膚的灼痛,拎著衣角,小步小步地往前挪著碎步。

月華如水,萬籟俱寂,青玉鋪就的甬道上,已然添了清冷的夜露。

飛簷壓雲,廡頂接雲,隔了老遠去,就已經瞧見殿門十步之外那些負責值守的黑衣冥將們,一個個正手執法器,一臉肅穆,只當沒瞧見我一般。

我扯直了脖頸,剛想脫口叫喚他的名字,才叫了半聲,趕緊摀住自個的嘴巴,一面偷眼瞧著頭頂之上的響動,生怕憑空再墮下什麼重譴來。

驀然間,眼前人影晃動,我登時瞪大眼眸——但只見那位頭大如斗的黑面閻君正滿頭是汗的大步從殿內急促步出。一面走,一面擦著自個腦袋上的汗膩,拱肩縮背,比之先前倒平白矮了許多身量呢。

待瞧見是我,身形又是一縮,藉著擦汗,還故意用半隻衣袖擋住腦袋,身下的步伐愈發緊了幾步去,不過是眨眼間,人就已經溜得沒了影。

我巴巴地立在台階下,彎下小小的腰身,歪頭歪腦地竭力往殿內張望著。

殿門處,果然出來一位身量高挑的冥將,俯身朝我命道:「青痕隨我進來,帝尊命你進去覲見。」

我心內一陣狂喜,不等他話音落下,足下已一溜小跑,一下繞過他的跟前,氣喘吁吁地攀上玉階,直衝進大殿內。

殿內,果真還有幾個全副盔甲的冥將呢,瞧見我奔入,一個個再望望他的臉色,這才低眉斂目齊齊往後退去,直至退到殿門處,方才止步。

寶座前,他擱了手中的筆,一身的青色素服,好整以暇地坐在書案後,低頭瞧著我。眼眸如星,炯炯濯濯,淡淡落於我身上。

我背著小手,隔了十餘步,只仰頭瞧著他。

一雙眼眸卻不知不覺往他面前溜去,書案上,果真堆了許多本卷宗和簿記模樣的物什呢。我踮起雙足,再支著脖頸,翹首往他身後瞧了半日。

這一刻,他的眸內俱是笑意,雖淺淡如初,卻已經不再有先前的半點冷戾之氣。

「小鯉魚,你東張西望地找什麼?」

青痕在找燈燭呢。

滿殿的華光,晶瑩如月華,卻又分明不是月華,我假裝探頭是去尋燈燭,裝模作樣地瞧了一大圈,都瞧不見有一盞。

大殿四角,數條身形巨大無比的蛟龍,通體泛著金光,正張牙舞爪地盤旋在通天的立柱上,一張猙獰的大口內,各自叼了一隻圓形的球狀物什。還有一個更立在他身旁,眼似銅鈴,長鬚倒捲,盤著蒲扇一般的龍尾,冷眼瞧著寶殿中央的我。

我早嚇得一個激靈,生生往後退了半步,未及站穩,猛然瞧見自個身下的每一塊青黑色玉石上竟然都是一張一張再鮮活不過的獸首。

長舌似血,齒尖如劍,每一個,都是青痕從未見過的兇惡模樣。每踏一步,都好像是要落進這些血盆大口中呢。

不過才瞧了兩三個,顧不得身下的乾涸之痛,從地上蹦了有一尺高去,想也不想,即筆直朝他衝過去。一路尖聲叫喚著,一頭衝進他身前,死死攥住他胸前的衣襟,手心內俱是密密的冷汗。

他沉沉地笑,長臂一面接過我小小的身形,一面低頭好笑道:「青痕不是一直想要進我的太霄宮麼?怎麼,真進來了,反倒又怕了?」

我勉強抬起腦袋,盡力不去看他週遭的那些個異象,只昂首望進他眸內,悶聲應著:「岐華,青痕可以再叫你的名字麼?」

他笑:「怎麼,青痕終於知道收斂了?」

「歧華。」

「嗯。」

「青痕有最要緊的事呢!」

「是麼?」

我偷偷睨一眼他身前的那些卷宗與簿記,恨不能即刻就伸出小手去,將它們逐一翻開了仔細瞧一遍。

他看在眼內,不動聲色地接道:「青痕想說什麼?」

我轉下眼眸,涎著一張小臉朝他笑著:「歧華,這些簿記記的是什麼?」

他眸內一沉,長指輕撫過我的臉側,只一笑道:「青痕以為是什麼?」

「這些……果真是生死簿麼?」

「是。」

「歧華,這些都是你今日需要勾批的簿記麼?」

「嗯。」

「岐華——」

「你可以幫青痕改了死簿麼?」

「青痕想要如何改?」

我整張小臉都放出光來,想也不想,即將心內一早盤算好的打算,和盤向他托出道:「你幫青痕改了死期,我想再活一萬年的壽數呢!」

他淡淡一笑:「青痕的意思是,只要再給你一萬年的壽數即可?」

我猛地打住,歪頭目不轉睛地瞧著他,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一時間,竟有些語結:「青痕,青痕——」

他已然斂了笑意,再問道:「怎樣?」

全身的血氣似都湧到了小臉上,我死死揪住他的衣襟處,戰戰兢兢地尖聲接道:「青痕果真還可以再多麼?」

我的話音還未落盡,面前的那一道眸光頃刻間變了形容,徐徐自殿門處移向我,波瀾不驚地應道:「小鯉魚,我先前和你說過什麼?」

「既然你始終不長記性,寧願聽我一遍一遍對你講這些無謂之辭,我大可再多講幾次。」

「你給我聽好。」

「我說過,有些東西,我自會盡力補償你,但,有些東西,我始終給不了你,也永遠不會給。」

「岐華。」

「那你可以讓那只笨鳥再活過來麼?」

……

「那你只放了玄蛇精好不好?」

「那只玄蛇折斷天柱,玉帝罰他去補缺,這件事我不會插手。」

「可是他們說他會生生痛死呢!」

「青痕若不想他痛,我現在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我猛地使出蠻力,拚命想要掙開他的臂彎,才彎下小小的腰身,喉內那股難耐的嘔意已經噴薄而出。就在他懷內,硬生生將早間所吞下的那些個花朵盡數吐了個滿地。

青痕平素最是愛乾淨不過,這一刻,竟忘了再掙扎,只呆呆望著自個身下所吐的污穢之物,也忘了扭頭去瞧他的反應。

有些個污漬,竟然濺到了那只龍尾之上呢,它登時氣得目眥盡裂,張開五爪,恨不能即刻向我撲來。

綺霞,原來最失望的不是絕望呢,而是叫一個人滿懷希望之後再失望。

不知過去多久,髮絲上,果真又傳來他的暖意,一雙長臂攬過我小巧的腰肢,將我輕輕擁入他腿間,懷內。

鼻尖處,儘是那股煦暖淺淡至極的清香之氣,就如同他給我的懷抱,明明近在咫尺,卻偏偏被說成遙不可及。

「三世之後,你若還不能得到他的眼淚,就會變回桃花溪內的青鯉。直至天荒地老,再也不可能幻化做人形。」

「要麼成為凶禽猛獸的食餌,要麼成為那些凡人的盤中之物,很可能只是旦夕之間,你就將化作幾根骨刺而已。」

我驀地仰起小臉,殷殷再望向他道:「岐華。」

「嗯。」

我皺緊眉眼,咬牙再忍了片刻,一直等到那陣撕心裂肺的痛楚緩下,這才悄悄瞄一眼他身後。

只當瞧不見那些牙尖嘴利的傢伙,只管直勾勾地盯著他書案上的那堆物什,等到再回過腦袋,小臉上已然綻開一朵沒心沒肺的甜笑。「歧華,青痕可以在此處歇息片刻再走麼?」

「等你批完這些簿記,我再走好不好?」

他又笑了呢,輕輕側過臉去,莫名地笑了一下,緩緩問我道:「青痕想要留在此處?」

「嗯。」

不知為何,瞧見他的笑意,我心內竟然又跟著抽搐了一下呢。

輕輕掙開了他的臂彎,繞開他身側的那一條巨龍,強忍著足下的哆嗦,自那些此起彼伏的獸首上踩過。一步一步勉強挪到他身後,貓下身子,硬生生坐在一塊蠢蠢欲動的玉石之上。

小小的身形故意背對著他,假裝是在埋頭仔細端詳著身下那些玉石,不時扭頭瞧一眼案前的他。

眼見他執起筆,趕緊俯下身子,小手在懷內捻著指尖,心內一遍一遍默念著咒語,滿頭滿臉的大汗,好不容易才在手心內變出一副紙筆來。

他用的果真是硃筆呢。

腦袋幾乎貼到了那些獸首之上,屏息在紙上一筆一筆地描畫著歪歪扭扭的大字,一邊落筆,一邊膽顫心驚地不時用眼角餘光偷偷瞥著他。

倒是那條好事的惡龍,只管惡狠狠地瞪著我,幾縷稀稀拉拉的長鬚恨不能徑直朝我甩過來。

腦後,似有什麼物什輕輕覆於我身上,我陡然間揚起小臉,卻不期然望進一雙瞭然的眼眸內。似是冷意,又似利刃,卻又不盡相類。在那深不見底的冰冷中,似又有著比冰冷還要令人心內難過的淺意深意。

一大滴朱紅色的汁液,應聲自我手內那桿亂糟糟的筆端墮下,旋即就污了身前的那張素紙,我剛想伸手去奪,整個人已然落進了他的臂間。

青痕原本是想趁他不備,偷偷改了自個的生死簿記,趁機塞進他面前的那些個卷宗內,與他親自勾批過的那些簿記混在一起,說不定閻君與判官那兩個笨傢伙見了會當真呢。

「小鯉魚,你看著我。」

「你以為就憑你這幾個污人眼目的大字,陰曹地府內的那幾個人就能當真把它當成是本尊的諭令?」

「要果真是如此,我早就一掌填平了整座陰司。」

「不許哭!」

「岐華,你派人送我回去好不好?青痕想要回去。」

「青痕要去哪裡?」

可是我偏不要告訴你呢。

「岐華。」

「嗯。」

「在我走之前,你可以去了青痕的長刺麼?」

他輕輕托起我的小臉,低頭哂笑了一聲,逐字逐句地問我道:「青痕說什麼?」

第八章 吾之須臾,君之永世

我在他手中抬起小臉,一臉忿忿地應道:「我討厭這些刺呢!」

才應了一聲,殿外即傳進一聲炸雷,凌空而下,劃破了殿內的光影。四面立柱之上的那些個蛟龍眨眼間就吞了口內的圓球,再掉轉首尾,繞著巨大無比的立柱飛舞盤旋,原先的通體金色,就在我眼前生生變成墨染一般的漆黑。

整座大殿,頃刻間暗下,就連足下的獸首都瞧得不甚分明了呢。

就在那層明暗不辨的混沌間,他的長指輕輕撫過我的小臉,一股汩汩的熱流撲面而至。才要覆上我的眼睫,我猛然間醒悟過來,一面尖叫著矮下身子,避過他的大掌,一面倉皇往別處逃去。

青痕不要你取了我的記憶呢。

他默然立在彼處,眼見我一個踉蹌栽倒在他足下,再因著吃痛蜷緊小小的身形,卻始終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隔了許久,身後才再傳來他的沉聲,平淡如常,就連語氣都不曾高出一分去。

「來人——」

「是。」

「帶她下去,叫莫顏來見我。」

「是。」

那些冥將並不敢上前,照例向我拋出手中的道道仙索,一道一道緊緊縛住我,向殿外移去。才行至殿門處,莫顏神將已經飛身而至,在擦身而過的那一刻,卻像不曾瞧見我一般。

一圈無影無形的透明物什,在我與他身後輕輕閉合,方才青痕衝進殿內之時竟不曾察覺。

天上,又是星光耀目,星河如瀉。

我回過小臉,竭力再自那些仙索之中往後瞧去,但只見殿內的光華也已一點一點再浮起,照出他玉立的身影,掩映在滿殿的浮光掠影內,淡然瞧著足下所跪的莫顏神將,俊美如斯,也淺淡如斯。

可不知為何,這一副場景青痕瞧在眼內,心內竟比之方纔還要難過得緊呢。

日月輪轉,那輪同樣升自大言山谷內的明月,又再徐徐隨著一輪東昇的日頭往西墮去。

未及枝頭的夜露被那輪驕陽灼盡,只聽「噗通」一聲,碧綠的池水中已然重重砸入一個小小的人影。還未等我身上的衣衫剝盡,一直緊隨其後的那些個仙娥早已嚇得花容失色,一個個齊齊往後退去,直至退出了後殿之外。

我只當沒瞧見,垂著脖頸,將衣袋內的物什一樣一樣取出,再用那件破爛的舊衣仔細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在身旁的玉階上。

頭頂上,一朵一朵的花蕊凌空而降,落滿了我的髮絲與左右。我赤條條地立在水中,彎下小小的腰身偷偷往四處再張望了片刻,這才有些心虛地往下沉了沉,滿心不樂意地沉入水底。

藏身在那泊清澈如美玉一般的碧水下,用力擦拭著自個身上的那些印記,細細的肌膚之上,叫我擦得全是一道一道的紅痕,幾乎分不清哪些是原先的傷處,哪些是我眼下的蠻力所致。

落英似雪,水花四濺,滿池的玉液叫我潑得四處飛濺,滿地水漬。

采和仙娥不知何時捧了一件粉色的物什,俏生生立在長階前,俯身朝我柔聲道:「青痕喜歡這件新衣麼?」

「那我先將它放在此處?」

見我故意不應,這才彎下身子,將手內的簇新羅衫輕輕擱在近處,一雙手剛想去拾我那件舊衣,再瞧瞧池水深處,終是收了手,含笑低頭退去。

一直等到她消失在遠近的花樹盡頭,我這才自水下一躍而出,急急擺著身下的魚尾,一下撲至長階前,一把攥過那件寶貝。

果真是一件柔軟至極的粉色衣衫呢。

這一件,遠比先前他給我的任何一件都要美上數倍去,非但柔軟,整件衣衫內竟也若有若無地散溢出一股熟悉的清香之氣。

「青痕——」

「青痕你快下來!」

「青痕——」

清風拂過,拂起了人的衣衫呢。雪白的花枝間,我將手內的那件破衣胡亂捲成一團,偷偷藏在最高處的枝椏間。

待到極目望去,天上竟如碧洗一般,漫漫的通天雲階上雲起雲浮,卻始終望不見一道人影。面前,只有高聳入雲的宮闕深鎖,映著天際的雲靄,一眼望不到盡處。

采和仙娥領了幾個素衣的仙娥正在樹下仰頭望著我:「青痕,方才莫顏來傳話,帝尊有諭,命他即刻送你出天門。」

我繃緊小小的臉龐,故意將身下的枝條晃得再厲害些,可是青痕還有些事未了,並不想即刻就走呢。

「唉。」

「青痕還是先下來的好。」

「采和姐姐。」

「青痕還有事麼?」

「青痕有些倦了呢。」

「哦?」

「那青痕的意思是……?」

「采和姐姐,我想在此處歇息半日再走。」

日上中天,日墮西天,我只假意仰臥在碧霄宮的月台之上,用一張錦帕蓋住自個的小臉,豎耳聽著四下的響動。可是,青痕在碧霄宮內等到日頭都已經西沉了呢,揭了無數次的錦帕,都不曾瞧見一絲動靜。

一輪皎月,又再升起,漫天飛雪,花香四溢。

我只當瞧不見自個身後那些羅裡囉嗦、古板之至的仙娥冥將們,背著一雙小手,故意迂迴著,邁著碎步,一路往太霄宮的方向溜躂而去。

待走至那道森嚴的宮禁前,果真瞧見那些劍拔弩張的守門冥將,正一個個拿冷眼瞧著我呢。

采和仙娥帶了數十個仙娥遠遠跟在我身後,卻又不敢太過靠前,只得一個個排列成隊,在太霄宮正殿前的廣場上屏息候著。

我站在最後一級雲階前,踮起腳尖,探頭探腦地再往寶殿內張望了片刻,這才厚著臉皮向那些人脆聲道:「青痕想要求見呢!」

眼見他們不應,我佯作滿不在乎地再高聲往內叫喚著:「是青痕呢!」

「是青痕——」

話音未落,裡面果然應聲步出一位黑衣冥將,依舊是前日那副語氣向我訓道:「青痕吵什麼?!」

「帝尊命你進去覲見!」

我並未即刻移步,抬頭再望了望他,可是他分明扭過腦袋故意不肯與我目接呢,一面厲聲再朝我喝道:「青痕未曾聽到我所傳的諭令麼?!」

青痕聽見了呢。只不過我想要自你的臉上先瞧出些端倪來罷了,青痕的心內實際也有些虛得緊呢。

我握緊小小的拳頭,磨磨蹭蹭地往殿內一點一點挪著步子,剛踏入第一塊青黑色的玉石,小臉上已經□得皺成了一團。

果不其然,那些個巨龍遠遠瞧見是我,登時一個個怒目圓睜,齊齊扭曲著身形,朝我探出頭來。

滿殿的光華中,我巴巴地仰著小臉,遙望著書案前的他。卻見他一身的舒袍廣袖,只淡然瞧著殿門處的小小身影,臉上竟連一絲痕跡也瞧不出。

可是青痕討厭自這些獸首上踏過呢。

我握緊小小的手心,有些不樂意地同他皺眉道:「青痕——」

他挑起眉,卻不應。

「岐華,我討厭自這些獸首上經過!」

他只當沒聽見,一臉平常的顏色接道:「青痕怎麼還不走?」

我登時歪過腦袋,有些計較地斜睨著他,脆生生地應道:「青痕要與你交合過後再走呢!」

滿殿的黑衣冥將齊齊翻身跪倒,那些個蛟龍更是上下翻飛,一個個俱是恨不能一口將我吞進肚內的兇惡模樣。

他頓時變臉,黑著一張面孔,朝那些人拂一下玄色的衣袖。那些人既得了令,一個個早已等不及地往殿門處如潮水般躬身退去。

「岐華。」

「給我閉嘴。」

話音未落,已朝我身後的殿門處再應聲揮下,不過是眨眼間,眼前已憑空多了一道嚴絲合縫的結界,整座寶殿內,仿似只剩下我與他兩人。

我眼見他一臉不情不願的模樣,強忍著自個心內的不快,朝他尖聲道:「青痕喜歡與你交合呢!」

他猛地回身,向我斥道:「怎麼,青痕喜歡的,我非得要去做?」

我昂首瞧著他,小小的身形繃得筆直。

「可是青痕這一去,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他不為所動,冷聲應道:「那又怎樣?」

青痕平素最擅長察言觀色不過,可是我一眨不眨地端詳了他半日,卻始終瞧不見他臉上有一絲和緩。

再瞧了片刻,也不管身下的那些個血盆大口,滿不在乎地掉轉小小的身形,就往面前的殿門處邁著碎步而去。不過才走了三兩步,又悄悄回過腦袋,在那道結界前朝他格格地諂笑著,骨碌碌轉下眼眸。

驀然間,我整張小臉都要放出光來,顧不得身下的畏懼與移步之痛,一路飛奔,一頭衝向他懷內。

他果真是接住我了呢。

我埋首在他的袍袖間,這一刻,只覺有滿身滿心的歡喜,在我身內仿似要開出花來。

腦後,又再傳出汩汩的暖意,一下一下,撫著我的髮絲。玄色的華服下,是白色的裡衣,再往下,是比身下的玉石還要堅硬的肌膚,啞聲向我道:「青痕瞧好了麼?」

我這才鬆了原本扯開他衣襟的小手,自他身前揚起小小的臉龐,一面悄悄將他腿間的那雙人足打回成魚尾的形狀,輕輕隔了衣衫攀住他。

他苦笑,這還是青痕頭一次瞧見他有如此形容,他解了我胸前的衣衫了呢,我瞪大眼眸,眼睜睜瞧著他將我懷內那些累贅之物一一扔在身旁,一隻大掌再覆上我鼓鼓的胸尖,低頭噙住我的小舌。

「碧水長天,亙古洪荒,一世不過是一霎。」

「青痕懂了麼?」

「師傅,這麼高深的參悟,這只鯉魚精又怎會懂?」

我氣喘吁吁地俯身望著身下的他,他的肌膚之上,也都是被我沾上的汗膩呢。一雙眼眸內如靄,如電,如霾,卻分明不是同我一樣的歡喜。

頭頂之上,不知何時已換成了深不見底的巨型漩渦,翻滾著,席捲著,仿似大荒之內的黑洞。

床柱四周,隨風輕拂的暗色床幔之上,極光電閃,烈火飛騰,數不清的幻境幻象,根本不容人細細分辨,仿似一幕一幕不斷更迭的長卷,轉瞬間就自人眼前急促掠過。

百轉千回,次第往復,明明都是眨眼就過的須臾,一旦輪迴不止,竟成了永生的長寂。

「青痕怕麼?」

不等我應,他已然抱緊懷內的我,翻身而上。長指撥開我臉側的髮絲,高大俊美的身形將我死死抵在身下,一股凌厲的勁力直衝向我身內,硬生生將我的魚尾幻化成原先的一雙腿足。

「唔!」

「給我忍著。」

可是我痛呢。

不過是一霎,那些尖銳的痛楚就已遍佈了四肢百骸,一如之前他在我身內植下長刺那次,我猛地睜開眼睫,在他身下手足並用地推搡著他,一面長一聲短一聲地高聲尖叫著。

「不——」

「青痕不要——」

「不要什麼?」

我滿頭滿臉的狼籍,一面掙扎著想要往床下爬去,一面頭也不回滿心怨憤地回嘴道:「青痕後悔了呢!」

他淡淡接道:「青痕瞧見這些幻象了麼?」

「我已經瞧了它千萬年,還要日復一日地再瞧下去。有一日,你也會變成其中一幅,再轉瞬即逝。」

「我給你愈多,你愈忘不了我,青痕不是怕死麼?忘了我,你才能老老實實在下界活到壽終正寢。」

我心內氣得不行,想也不想,即朝他扯直了脖頸惡狠狠地叫喚道:「青痕不要呢!」

「小鯉魚,就因為是我一手捏的你,很多時候我才對你始終存有一絲憐恤,能縱著你時,就盡量縱著你的性子。」

「可是我愈縱著你,你非但不知收斂,反而愈演愈烈,愈發翻了天去。整個三界,除了你這只作死的妖孽,還有誰敢同我這樣講話?」

我忽然支起身子,像忽然間想起了什麼,一雙眼眸瞪得再是溜圓不過,佯作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個面前的那幅幻境猛瞧,再眼見它轉眼間叫另一幅替換,隨即是另一幅,另一幕。

一顆心在左胸處「砰砰」直跳,等到再回過小臉,已是換了一副面孔同他好生央求道:「岐華,你可以叫方纔那一幅重頭再來一遍麼?青痕方才不曾瞧仔細呢。」

「不能!」

我歪頭瞧著他,似信非信地再瞧了他半日,他竟不像是在誆騙我呢。

「岐華。」

「那有一日青痕的那一幅自你面前經過,要是你剛好不在,或者你沒瞧清楚——」

「給我閉嘴!」

我心內難過異常,一頭撲進他懷內,一雙小小的拳頭拚命捶著他,放聲大哭道:「青痕不要你忘了我呢!」

他輕輕接住我,任憑我在他身前哭得死去活來。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25:41

第九章 錦帕

那一年,那一日,那一夜。

我故意再將他才為我變出的雙足打回原形,偏要用那隻小小的魚尾緊緊纏住他,埋首在他的臂彎間,糊了他滿身的眼淚。

先前青痕即便是在他跟前哭,也從不肯輕易叫他知道,這一次,我竟忘了先前的那些個計較,將小臉埋在他身前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不知過去多久,我猛然間想起什麼,一個骨碌就從他懷內支起小小的身形,低頭望住身下的他道:「岐華。」

「嗯。」

「你手腕上的魚筋果真是青痕的麼?」

……

「青痕問你呢!」

「小鯉魚,你再給我囉嗦一遍試試?」

「可是我喝過一小口忘川水呢!青痕喝過兩小口忘川水呢!」

……

「岐華。」

「又怎麼?」

「等青痕的第三世……果真去盡了,你每日瞧見青痕的魚筋,會不會就會一直記得青痕?」

……

「青痕不要你忘了我呢!」

「小鯉魚,你給我記好。你的大限之時,也就是這些魚筋一併化為灰燼之際,我說得夠清楚了麼?」

未等他話音落盡,我的心口處果真又傳出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痛得我皺緊小臉,在他懷內連聲尖叫著:「青痕不要——」

「我不要你忘了我呢!」

綺霞,青痕已經漸漸懂了。先前我去木秋山找你時,還曾因忘了他的模樣而心內難過,青痕直至此刻才真正懂得,原來當你喜歡一個人,最難過的不是你自個會忘了他,而是他有一天會忘了你呢。

漫天的清淺清淡之氣,隨著紛紛飄墮的落花,瀰漫在整座太霄宮內。波光瀲灩的流碧池,依舊清澈得仿似一玦最上等的美玉。

我只顧埋頭坐在滿是水漬的玉階上,一雙眼眸瞪得滴溜圓,小臉上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仔細忙著我手內的活計。

「青痕——」

「青痕,莫顏奉帝尊的諭令來帶你出天門。」

「可是青痕倦了呢!」

四五步之遙處,采和仙娥正同身後幾個素衣仙娥相視一笑,含笑再朝我道:「青痕既倦了,此刻還在不停操勞什麼呢?」

我頭也不回,只管伸長脖頸,再探頭往身下的池水中瞧去。瞧一眼自個在水底的倒影,再縮回小臉繼續飛針走線,小小的魚尾一面輕拍著池中的玉液,激起了一簇又一簇的水花。

眼角餘光卻始終瞄著她的動靜,眼見她上前一步,忙不迭地攥緊自個小手內的物什,藏在衣袖間,扭頭再朝她一臉戒備地尖聲應著:「青痕要過幾日才走呢!」

采和笑:「好好好,既如此,采和這就去回話。」

一直等到她帶著那些人走遠,我這才悄悄取出被我藏在衣衫間的粉色物什,那是我問采和要來的一方錦帕呢。

錦帕中央,已經叫我用絲線大致繡出了雛形,小小的臉龐,溜圓的眼眸,還有一隻小小的魚尾。針腳雖說歪歪扭扭,但大致的模樣倒還有六七分神似呢。

天上,又再日昇月落,日落月升,次第往復,週而復始。青痕一直等到第七日,才等到他再回到幽冥殿。

青玉鋪就的廣場上,撒著滿地的銀光,玉石的欄杆下又再月華似水。我巴巴地等在太霄宮的玉階前,背著一雙小手,踮足往殿內張望著。

就在我身後數十步處,除了那些平日裡寸步不離我左右的仙娥與冥將們,莫顏神將也一臉冷意地立在那些人面前,只管默然瞧著我。

他不在的這些時日裡,這些人雖不再催促我走,卻也不許我再踏足那座寶殿半步。

可是青痕已經在此處等了有一個時辰了呢,身下的乾涸之痛也已經愈來愈甚。

月影漸漸西斜,不時有人從殿內出來,都是一些青痕從未見過的大小仙家。一個個經過我身邊時,只板著一張面孔,倒好像不曾瞧見我一般,俱是一臉正經目不斜視的模樣,故意自我身邊繞出好遠去。

殿門洞**,一位黑衣冥將大步而出,卻不再是先前那一位傳令之人。低頭瞧一眼十步之外的我,面無表情地命道:「你就是青痕?」

我有些計較地歪過腦袋,一臉不樂意地斜睨著他的形容,他明明是明知故問呢。

「帝尊命你進去覲見!」

「還磨蹭什麼,沒聽見我所傳的諭令麼?!」

我強按下自個心內的焦急,一連吞了好幾口口水,昂著小臉,故意落出他好遠去,只當沒聽見他的質問,偏要慢騰騰地一路往殿內踱著碎步。

才走至第一塊青黑色的玉石前,已然瞧見書案前的他,一臉的淺淡之意,連指間的硃筆都不曾停下呢。

「青痕找我?」

我有些難過地望望他面前的那些個卷宗簿記,悄悄攥緊小小的手心,一步一步,踏著足下那些此起彼伏的血盆大口,搖搖晃晃地朝他走過去。

要不是我避得急,其中一座立柱之上的龍尾差一點就掃到我。才走了十餘步,手心內已全是密密的汗膩,我硬生生踩在一張獸首上,小臉上卻顫巍巍地綻出一抹笑顏。

「岐華,我可以叫你的名字麼?」

他並不應,臉上無波亦無瀾,只朝我身後那些人揮一下衣袖,滿殿的黑衣冥將登時如潮湧一般,齊齊往殿門處屏息躬身而退。

穹頂之上,是比夜幕還要深不見底的暗沉,又仿似怒海,不斷翻滾著墨染一般的駭浪。我才剛膽戰心驚地瞧了一眼,足下,卻分明傳來一卷長舌的濕意,隨即是尖利無比的利齒,一下一下,似在啃噬著我的肌膚。

我繃緊小小的脊背,強自鎮定著同他尖聲輕道:「青痕……有些倦了呢!」

他挑起眉,這才淡淡應道:「怎樣?」

「岐華,我先去你的寢殿歇息片刻好不好?」

他似是笑了一下,兩道眸光炯炯落於我身上,卻不應我。

岐華,你就如此討厭青痕麼?

否則,你為何突然間對我如此冷淡,雖然你心內不喜歡青痕,可是青痕並非是故意要賴在你的幽冥殿不肯走呢。

我歪下腦袋,將一雙小手藏在背後,小臉上俱是滿滿的甜笑,一眨不眨地歪頭瞧著面前的他。

他「啪」的一聲合起面前的簿記,一雙眸內已然深了數層下去,低頭瞧著我望向他的甜笑,不動聲色地接道:「青痕不怕麼?」

我喜出望外地格格笑出聲,顧不得身下那些個猙獰可怖之至的物什,拔腿就往他的後殿奔去。

青痕怕呢,可是,我有更要緊的事要做呢。

我偷偷睨一眼身後,再豎耳聽了半日,這才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費力地沿著其中一根床柱,攀上眼前那座巨大無比的床榻。

只當瞧不見面前那些個飛逝而過的異象,從自個的衣袖內小心取出那方粉色的錦帕,晃頭晃腦地左右瞧了一大圈,竭力踮起小小的雙足,舉著雙臂,用采和仙娥一早給我的針線,要將之縫在他正面的那幅床幔一角。

一顆心,在衣襟下跳得就連青痕自個都能聽見呢。

不過是短短數針而已,竟然死活扎不進,一張小臉憋得通紅,指尖都被扎出血洞來,有一次,差一點將手內的錦帕落在身下。

最後一次,勉強才紮了一針去,頭頂上的那方錦帕竟然突然間叫人奪去,耳畔,隨之傳出他的沉聲。

我登時嚇得一個激靈,應聲貓下身子,抱緊自個的腦袋。

「小鯉魚,這是什麼?」

「我在問你話。」

「這是青痕呢!」

他冷笑:「這是青痕?」

這是青痕呢。雖不甚酷肖,但等你瞧見那副小小的臉龐和魚尾,定會記得你當日親手所捏的青痕呢。

這方粉色的錦帕和絲線,都是我同采和仙娥要來的上好物什,是只有天庭才有的稀罕寶貝,一定不會像你手腕上的黑色物什那樣容易朽壞。我將它繡上青痕的模樣,這樣,等有一日,等你無意間瞧見它,你才不會忘了青痕。

這樣,即便青痕的那一幅經過你面前時,即便你當時不在,或是剛好沒瞧見它,你也可以在某一日瞧見我一早藏在你面前的這方錦帕。

青痕不要你忘了我呢。

這一刻,他臉上的沉意冷得怕人,這副形容,我屢次在他臉上見過,一如之前他屢次碎了他給我的粉色魚筋。長指再一用力,那方錦帕竟然生生在他指間化為了道道青煙。

我只覺心如刀割,再也顧不得畏懼,飛身自那座足有丈餘高的床榻之上,一頭朝他撲過去。他一動不動,長臂接住我小小的身形,我才要去奪,等到再掰開他的大掌,掌心處,已是空空蕩蕩,空無一物。

他一下揮落了我,頭也不回,大步揚長而去。

前殿,清晰傳來他的諭令。

語氣平靜如斯,聽不出一絲方纔的戾氣,卻分明宛如利刃,一下一下落於人身上,向殿門處的那些個冥將命道:「來人——」

「是。」

「叫莫顏即刻來見我。」

「是。」

「莫顏參加帝尊!」

「送她出天門。」

「是。」

天上雲舒雲卷,我輕輕埋首在厚厚的雲霾間,任憑清冷的月華覆住我。漸行漸遠,愈行愈遠,即便我緊緊閉著眼睫不去瞧,身下,必已是千山萬水,萬水千山。

第十章 玄機

耳畔,風聲漸急。

越往下界走,竟仿似是自春日直接進到嚴冬,凍得人簌簌發抖。我緊緊攥著莫顏的一片衣角,將自個藏在他腳下的雲靄間。即便是如此,左右那些疾風照舊割得我渾身都痛呢。

再走了約莫幾個時辰,四下才漸漸有鳥獸之音傳來,一派春暖花開鳥語花香的春日氣息。不時有過路的大小仙家們,在遠近的觔斗雲上高聲向莫顏招呼著,一個一個,都是竭盡諂媚之意。

「武德星君見過莫顏神將!」

「濟水河神見過莫顏神將!神將一向可好?」

「神將好走,老朽太白不送!」

……

身下,已然愈行愈緩,分明是在往下墮呢。我驀地支起小小的腦袋朝下望去,眼前,竟然又到了那兩條水道的分岔口。

天際,已是暮靄微露,漫天的雲霞自山巔處徐徐托著那一輪紅日,映著山林間裊裊的白色霧靄。

「莫顏只送青痕到此處。餘下的路,要青痕自己走。」

見我不應,他面無表情地掉頭就走,才要踏上那朵來時的觔斗雲,又回過頭來衝我低聲道:「最靠近日頭的那一條水泊,即通往天柱。」

「青痕怎麼還不走?」

「青痕不是心心唸唸一直念著要去天柱的麼?怎麼又不動彈了?」

我背過身去,佯作低頭是去瞧我自個在水中的倒影,一張小臉幾乎貼到了河面上,只當聽不見他的問話。

他笑:「青痕不理莫顏?!」

可是我偏不要同你講話呢。

就連一隻洪水中的五綵鸞鳥他都捨不得平白取了它的性命,可是青痕巴巴地跑去求他,不過是叫他幫我改一下生死簿記,他都不肯應承呢。

你們一個個,心裡也必定都在笑話青痕呢。

身後,傳來莫顏的朗聲,含笑向我高聲道:「那好,莫顏就此告辭!」

我歪過腦袋,只管盯著自個身下的河水瞧得起勁,眼角餘光卻分明窺見那朵祥雲果然應聲而起,一點一點,自河面往遠處飄去。不過片刻,即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悄悄轉過小臉,擺下小小的魚尾,在水下輕輕轉了一圈。但只見滿眼春山青青,春水如碧,只有林間的燕雀不停繞著高低相間的花樹翻飛啁鳴,整座山谷、天地,又仿似只剩下青痕一個人。

我再望了片刻,這才沉下小小的身形,奮力往他方纔所指的水道急急游去。

愈往前行,兩岸的繁花開得愈盛,白日裡的烈日也隨之愈發耀眼。

由河入江,再由江入河,直至繁花落盡,纍纍垂垂的枝條間彷彿是一夜間又再懸出各色各異的青澀果實。

沒有了魚筋,我只能趁夜,趁著萬籟俱寂四下無人之際才敢偷偷近岸,小手費力地攀住那些濕滑的江堤,在岸邊的草坡內,尋找一些勉強可以入口的野花用以果腹。

繁星入水,整條江水仿似那一夜的春江水平,在我身旁織成瀲灩璀璨的星河。

那些野花都太過濃艷生澀,縱然在這江水中洗上幾遍,也洗不去入口的那股艷俗氣味。我藏身在一棵枯死的垂楊樹下,從手內的花束間胡亂揪了幾朵,填進自個的嘴巴。

不過才啃了三兩朵,頭頂之上的夜空猛地叫一道電閃劈開,夾帶著驚雷陣陣,將遠處山巒的重影霎時間照得雪白透亮。

我一下丟了那些花束,忙不迭地擺著小小的魚尾,一頭自樹下衝出,支著脖頸,昂首朝漆黑的天穹望去。

夏夜驚雷,其實是再尋常不過,可是青痕在這江水中等了半日,都不見有半點雨水凌空落下呢。只有那一顆一顆的星子,高懸在墨染一般的穹頂之上,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睫,好像人的炯炯星眸。

不知為何,隨著天氣見暖,青痕的氣力也日趨減弱,有時不過才游了數里地而已,竟然就渾身無力。有一次,差一點就叫江心的一處漩渦捲了去。

我自水下輕輕探出腦袋,再往上浮了浮,一雙小手攀住江水中央那一處凸起的礁石,想要趁機歇一口氣。

一直等到晨起的霧氣慢慢自江面散去,左右才偶爾有一兩個仙家路過。

「你聽說了沒有?」

「連仙長都聽說了,小弟我豈會不知?!」

「唉,聽說冥帝帝尊為此一連取了數十位上神的性命,聽說是連坐。」

「也是他們該死,自作孽。竟然一個個吃了通天的豹子膽,敢私下串通,勾結玉帝帝尊跟前的文昌星私自篡改自個的功德簿,妄圖矇混過關。」

「就是啊,這些人的腦筋平日那麼好使,也不知是哪裡鬼迷了心竅,不就是想多活幾年嘛,至於如此鋌而走險麼?!」

「是,一個個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也不想想,即便玉帝帝尊那裡改了功德簿,送到冥帝帝尊那裡,以為冥帝帝尊當真會識不破?就憑了他們幾個所改的功德簿,就可以平白延了他們的壽數不成?那咱們三界中還有沒有天則法則?這功德簿、生死簿誰都可以改,你改我改,大家都改,豈不都亂套了?!」

「真是癡心妄想!」

「這下好了,長命倒沒成,來了個即死。唉!」

「我一早就說過,二位帝尊各轄其職,原本就是天地創世一早定好的絕妙牽制。由玉帝帝尊掌管功德,憑著修為,你我這些人大可在玉帝帝尊所管的功德簿上添上一筆,功德添了,冥帝帝尊那裡所管的壽數才能一應添了。但是否能就此添壽,僅憑功德簿並不行,還得要冥帝帝尊親自審過生死簿記,親筆勾批過才作數,那閻君可不歸玉帝帝尊管不是?」

「咱們這些人,也無需終日擔心閻君會徇私,因為天則一早就定好,那傢伙是不是照著功德簿所記,來增減咱們的生死簿記,有玉帝帝尊在旁瞧著哪!再說,就憑冥帝帝尊那……性子,你就是借給那黑心黑面的傢伙幾個膽,估計他也不敢輕易徇私!」

「噓……」

「無需介意,兄長我只不過就一說罷了。不過,就拿兩位帝尊而言,我還是更偏向那一位。我和某些人不同,他們一個個可以捨身成仁,我可做不到,我還是愛惜自個的老命多些。」

「你別說,咱們三界中,還真有些不怕死的傢伙們,眼裡只瞧著玉帝帝尊手中的功德簿,那個巴結樣,連我都看不下去。一個個整日妄想著名垂千古,名垂史冊,何時死,幾時死,多活一日少活一日在他們眼中,根本毫無裨益。」

「小弟和仙長所想一樣,要那些虛名有何用?修為,自是必須要有的,也是必須要修的,否則無以添壽。但,若真是要拿命去求那些天大的功名,小弟和仙長一樣不敢苟同。」

「是,你功德再高,名聲再盛,功德簿上所記的有天高了去,若是惹惱了冥帝帝尊,他一樣可以立時取你性命。這種事,咱們又不是沒見過?!天則多了,悖逆帝尊當死,也是天則法則所定之一。這些人就是死腦筋,擺明吃力不討好的事非要去為,真是愚不可及!」

「聽仙長一言,小弟著實是受教得緊,怪不得仙長你明裡暗裡一直都有所偏頗,小弟今日才算是真長了見地!」

「不過,小弟還是以為,仙長你有些時候還是委婉些得好。你瞧,即便是白水,夠風光了吧?能不能成上神,何時能成,也得靠她有修為。即便有了修為,也得玉帝帝尊跟前的人肯認是不是?即便玉帝帝尊跟前的人不敢有失公允,但,也要她先有了修為方可哪!如果真成不了上神,冥帝帝尊即便想讓她再多活幾年,那也得大家眾目睽睽看著哪!」

「不不不,話也不能這樣講。既然你不把兄長當外人,兄長今日就不妨再多言幾句。即便大家同樣是上神,彼此一模一樣的功德修為,送到冥帝帝尊那裡,冥帝帝尊偏偏判你比另外一個少活幾年,誰能說他判得不對?!再說了,咱們上界德高望重卻白白枉死短命的,又豈在少數?要那些修為名聲又有何用?就連那些凡人都知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時候天要你死,你能奈天何?!」

「咱們不說那些沒用的凡人,就拿咱們上界而言,就說那位西王母,應該算最尊貴的上神之一了吧?到底冥帝帝尊判了她多少壽數,是整整一百萬年,還是只能夠活九十九萬年,玉帝帝尊也還得拭目以待不是?再拿白水來說,即便她成不了上神,抑或成了個修為最低的上神,冥帝帝尊就是不讓她死,偏要讓她活滿一百萬年去,天則自是違了,可是玉帝帝尊能奈何?」

「仙長你——」

「怕什麼?這裡又無旁人,除了這只有些眼熟的小鯉魚精,半個人影也沒見!她一個妖孽,能奈咱們何?!再說,我也沒說什麼大逆不道的言辭不是?再說了,這些玄機,很多人一早比我琢磨得還要精深,你沒見那些傢伙們一個個見了冥帝帝尊,一副阿諛奉承恨不能整副身家性命都貼上去的嘴臉?和他們比起來,你兄長我這些小伎倆又算得了什麼?」

「那是,那是。」

「自然是如此,我從來不打誑語,不像某些人。」

「仙長,小弟我眼下最好奇的是,會由哪位來接替文昌星的位子?」

「反正輪不到你我,你瞎操心什麼?」

「是是是,仙長說的甚是。」

「哈哈哈……」

兩朵軟綿綿的觔斗雲,在這江面上停留了許久,一直不停地呱噪著,直至漸行漸遠,再也聽不見其上的人聲。

我再往下在沉了沉,直至將自個沉至江底最深處,抱著面前的一塊石柱,將腦袋藏進那些石塊的縫隙間。小臉上皺成一團,屏住氣息,強忍著心口處的尖利之痛,生怕叫那些來往的活物平白瞧見了我此刻的形容。

歧華,原來你不是不能給青痕壽數,是你果真不樂意呢。

就連這些過路的小神小仙都知道白水在你心內的份量,就連他們都知道即便她成不了上神,沒有修為,你也一定會違了天則法則,賜她百萬年的壽數。

當日你為了救活她,才特地捏了青痕,讓我為你供養那只蚌珠,平白取了我萬年的壽數。青痕在你心內,就連那只鸞鳥都比不上呢。

小小的手心叫我攥得生疼,江水沉沉,原先湍急的水流竟陡然間緩下,仿似遲遲的柔波,繞過我尚未長足的身量,一下一下,撫著我的髮絲與衣衫。一縷淺淡的天光,隔了頭頂的江水,輕輕覆在我滿是傷痕的魚尾之上。

幾隻多嘴的飛鳥,自半空中一掠而過,一面撲騰著雙翅,一面彼此間不停吱吱喳喳地吵鬧著,長腿掠水而過,驚破了滿山滿谷的空寂。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26:56

第十一章 稀罕的寶貝

幾條首尾相連的商船自我身邊徐徐駛過,一個滿身綾羅肥頭大耳的傢伙正執了一隻酒盅立在其中一間船頭飲得起勁,驀地彎腰瞧見了江心內的我,一把扔了手內的物什,只管在甲板上扯直了脖頸沖周圍那些人跺腳大叫著。

「鯉魚精——」

「兄弟們快看,這江底居然藏了一隻鯉魚精!」

「二弟說的沒錯,這裡果真有一隻鯉魚精。」

「像這樣的貨色,我去歲就在竹山見過幾隻,這一隻身量雖小,比起那些面貌醜陋的,倒或許會更加值錢些。」

「快來人——」

「快快快——」

話音未落,一張張密密匝匝的羅網已凌空朝我布下,其中一角還網住了我的魚尾,將我用力拖向頭頂之上的船舷。

只聽一聲裂帛之音,那些生著倒鉤的羅網竟然生生撕裂了我的裙角呢,我頓時心疼得不行,小臉上氣得鐵青,想也不想,即朝他們揮出手心內的小小電光。

青痕的道行雖淺,對付這些手無寸鐵的凡人向來都是綽綽有餘呢。

可不知為何,這一次,我一連揮出數道光束,卻一次比一次微弱,落在這些人身上,竟然毫無反應,反倒平白讓他們一個個笑得愈發大了聲去。

眼看著那些粗糙的繩索將我愈纏愈緊,硬生生往濕漉漉的船板之上拖著,之前那個肥頭大耳的傢伙更是滿眼放光,一雙肥厚的手掌竟然直奔我小小的身形而來。

我拚命往一旁躲閃著,一面惡狠狠地朝他尖聲叫著:「我討厭你呢!」

他大笑不止:「兄弟們,想不到竟然還是個伶牙俐齒的小妖精,甚好甚好!」一面說,那只肥白的大掌果真摸向我的小臉。

旁邊一個身形瘦削的傢伙有些好笑地望住我:「鯉魚精,你怕什麼?放心,爺們幾個對你這樣的妖精沒有半點興趣,爺們不過是想先掂量掂量你的斤兩,好看看你到底值幾兩銀子,你這麼推三阻四地做什麼?難道你們鯉魚精也分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也有什麼三綱五常不成?哈哈哈……」

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著,一雙眼眸瞪得溜圓,可渾身的氣力卻如同身下的江水汩汩而下,再也使不出一絲法力,只能眼睜睜瞧著他的指尖向我愈逼愈近。

一面竭力歪過小小的腰身,四肢百骸都叫我繃得仿似一觸即發。這一刻,就連心口處的尖利之痛竟也不再分明,空空蕩蕩,倒像是叫人掏空了一樣。

青痕才不管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青痕除了討厭你們這些腌臢的凡人,討厭你們滿頭滿臉的人肉氣息,青痕心內實際是怕叫你們這些人試出那些長刺已經被他去了呢。

耳畔,突然傳出一聲慘呼,我猛地支起腦袋,應聲瞧去——但只見他正滿手是血,瞪著一雙死魚眼,滿臉驚懼地瞧著我。

我心內一陣狂喜,顧不得自個滿身的勒痕,得意地歪過腦袋,一面高聲怪笑著,一面爬起身,用自個的小手故意去觸那些人的身子。眼見他們一個個滿地滿船地亂爬,我大喇喇地坐在那些亂糟糟的漁網中,小臉上樂開了花。

歧華,你果真是不曾去了青痕的長刺呢。

我胡亂扯了身上的那些物什,縱身再躍入湍急洶湧的江水中,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急急擺著小小的尾巴,奮力朝前游去。

滿江的青山倒影,滿山的纍纍果實,就連那些在江上吵雜爭食的飛鳥,也比不過我此刻的心內雀躍。

一口氣游出數十里去,氣力終是漸漸不支,眼前,又到了兩條水道相間處。遠處,一座兀然聳立的大山逐漸隱現在沉沉的暮色中,巖壁陡峭,直插雲霄。

果真是不周山呢。

我悄悄游至近岸,躲進一棵枝葉繁茂的櫻桃樹下,心內默唸咒語,在手心內變出一根繡花針,隨後才是粉色的絲線。

垂著脖頸,瞪大眼眸,在樹下細細絞著那幅才剛被那些人撕爛的衣角。

針腳雖歪歪扭扭,那是因為不時有一些多事的鳥雀偏要湊到我跟前瞧熱鬧,更何況天光也有些漸漸暗了呢。

我探頭探腦地自樹下游出來,昂首再往面前的巖壁望去。

青痕去過許多處的大小山丘,卻從未見過有如此筆直的山巒,非但一眼瞧不見盡處,就連那些厚厚的雲霾也只能抵到半山腰呢。山勢險峻,奇石突生,卻只有幾棵稀稀拉拉的草木,零星散落在山崖間,左右,竟連一個人影也不見。

我支起腦袋,再往水上浮了浮,朝著面前的山巒處脆聲喚著:「玄蛇精——」

「玄蛇精——」

「我是青痕呢!」

一把渾濁的嗓門憑空響起:「嘖嘖嘖,這又是何人在此處吵鬧?!」

我登時扭過腦袋,循聲望去,卻見眼前的山腳下突然多了一道矮胖的黃色身影,光著腦門,拄著個歪脖子枴杖,低頭朝我訓道:「鯉魚精,你吵什麼?」

「我找玄蛇精呢!」

「他已經叫玉帝罰了補天柱之缺,整個人都已經和不周山融為一體,你以為就憑你這樣叫喚,他就會出來見你?!」

「不對,你方才說你叫什麼?」

「你就是他們所說的青痕?」

「我是青痕呢!」

「原來你就是那只害他折了天柱的鯉魚精?!」

「別說是他,就連本土地一把年紀了,只要還是個男人,此刻,都不會出來見你!我勸你還是不要擾人清夢,趕緊有多遠走多遠去。再多事,怕就不會再有玄蛇這樣的笨蛋來救你了啊!」

我有些不樂意地歪過腦袋,脆生生地回嘴道:「他喜歡我呢!」

「他喜歡你?!」

「鯉魚精,你真是白長了一顆腦袋。如若他果真是喜歡你,此刻就更不會現身,你到底懂不懂男人?」

「本土地在此處執事,沒有多少載,也少說有個萬年,還從未見過你這樣蠢笨的妖孽!」

我登時像被人戳到了痛處,彎下小小的腰身,握緊兩隻手心,朝他扯著嗓門尖叫道:「我不要你管我呢!」

他不屑地瞪我一眼:「管你?我才沒那個閒心和閒情。」

「本土地只不過是同情這不周山內的玄蛇而已,要不是想為他早些攆走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我才不會有什麼力氣搭理你這個胎毛都尚未褪盡的小妖。」

我早就氣得不行,一頭朝他衝過去,兩隻小手捧了滿手心的水花,潑了他一頭一臉去。

他不住敲著手內的枴杖,衝著江堤下的我吹鬍子瞪眼道:「你好大的膽子!你等著,看我不收拾你這個無法無天的小妖孽去!」

分明是被我氣急了的山中土地,一面朝我揮舞著手內的枴杖,四處追打著水中的我,卻始終不敢靠近身下的江水。

我故意游過去,趁他不備,又潑了他一身的水,再急急擺著魚尾,一下退至江岸十步之遙處方才止步。在水中支著小小的身形,再往上躍了躍,一張小臉得意地揚起,一面尖聲笑著,故意笑得極其大聲,滿山滿谷都迴盪著我格格的笑聲呢。

漸漸涼下的晚風,拂過人的髮絲,山脊處也傳來一句沉沉的低笑。

我頓時支起耳朵,顧不得岸上的那個老怪物,幾下游至他足下,一雙手臂攀上近岸,仰頭朝山頂望去。

是玄蛇精呢。

老土地一面擦汗,一面也仰頭朝那座天柱興歎道:「老朽在這山中如許時日,今日總算是開了眼界,世上竟然還有此等離經叛道的妖孽!」

「玄蛇,你當日是為了她才折了天柱,是不是?!」

「這小妖今日是特地來看望你的,可是不是?!」

「可是,自打她踏進這不周山界內,老朽我就沒曾瞧見她為你紅過一次眼睛,更別提為你掉過一星點的熱淚。非但沒有什麼勞什子眼淚也就罷了,更還有這等心氣和閒心,和老朽在這山腳底下拌嘴打鬧!」

「唉,真真是亙古未見,天地冠絕的一隻!」

「怪不得你當日肯為了這隻小妖捨了你全副身家,唉,孽障啊,著實是孽障!」

我猛地回過腦袋,朝他凶巴巴地叫喚道:「我討厭你呢!」

「是是是,你是討厭我,可是老朽我著實是喜歡你得緊呢。」

但只見整座山勢似晃了一晃,隨之,果真是再傳來他的沉聲,含笑向身旁的土地道:「讓土地見笑了。」

老怪物不再理我,只抬頭應承道:「玄蛇,你不用管我,我只在此處歇息片刻便好,你有什麼——」

我握緊小小的拳頭,巴巴地望向自個的頭頂上方,換了笑顏搶過話茬道:「玄蛇精,我是青痕呢!」

「我還認得你叫青痕。」

「你不想瞧見青痕麼?」

「青痕向來可好?」

我轉下眼眸,鬆了一雙小手,滿不在乎地在水中轉了一個最是輕盈不過的圓圈,俏生生地接腔道:「你沒瞧見我的新衣衫麼?青痕自個喜歡得緊呢!」

「哦?」

我樂不可支地歪過腦袋,含笑再朝他尖聲道:「就連青痕的長刺也回來了呢!」

他的聲音登時柔緩了下去,淡淡接道:「是麼?」

「玄蛇精。」

「嗯。」

「他們說你會生生地痛死呢。」

「青痕不是瞧見了,我不是好好地在此處?我只不過是在此處暫補天柱之缺,你無需介意那些人對你說什麼。」

「果真麼?」

「是。」

「玄蛇精,你不想出來見青痕麼?」

「青痕既如此想見我,為何今日才想起來此處?」

我不覺握緊小小的手心,在心內盤算了半日,這才有些心虛地繃著一張小臉,佯作一本正經地應著:「青痕原本打算一早來此處瞧你的,可我不認得路呢,而且……而且青痕有許多要緊的事情要做呢!」

一旁的土地登時怒目圓睜,怒不可遏地衝我斥道:「鯉魚精!」

我原本就已是心虛至極,叫他這一吼,硬生生在水下打了一個哆嗦,待到會過意來,即刻直起小小的脊背,朝他再惡狠狠地瞪回去。

旋即再回過小臉,背著一雙小手,在彼處大言不慚地接道:「青痕沒有撒謊呢!」

他笑:「我信青痕便是。」

我扭扭捏捏地轉過身子,用衣袖藏好小小的手心,假意扭頭是去瞧天邊的晚霞,不叫他瞧見我滿臉的紅雲。

玄蛇精,其實青痕一早就想來此處,可是我叫天地靈石砸成過一坨肉餅呢,而且,這已經是青痕的第三世了呢。只不過我不想告訴你,我不要你聽了平白笑話我呢。

「玄蛇精。」

「嗯。」

「你果真是喜歡青痕麼?」

滿山的夜色中,分明傳來他的笑意,懶洋洋地笑道:「小鯉魚,誰告訴你我喜歡你?」

「我不是和你說過,自打鸚哥兒死後,我早就是一個空心人,再也不會喜歡任何人,也包括你。」

「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只有你肯為青痕去死呢!」

「我不是還沒死?也不會輕易死。三界中,誰無死?當日,既是我親手折了天柱,自是由我一人承擔,干你何事?」

「青痕回去吧,我累了。」

「玄蛇精——」

「你又怎麼了?」

我悄悄睨一眼近旁的老怪物,硬是嚥了一大口口水下去,生生嚥下後面的問話。

玄蛇精,青痕其實想問的是,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不喜歡青痕?他喜歡白水,你喜歡鸚哥兒,就連大師兄赤霞也有自個喜歡的雲鶴兒,你們一個個都瞧不上青痕呢。

身下的潮湧愈發漲了些許,我擺一下小小的尾巴,輕輕游近堤岸,小手攥住那些滑膩的岩石,翹首朝他問道:「是因為她長得比我俊麼?」

他停頓了片刻,才淡淡答道:「算是吧。」

我擰緊小臉,想也不想,即尖聲應道:「青痕的模樣也俊著呢!你們才不是為了青痕的模樣,是因為她們一個個都甘願為了你做任何事呢!」

只除了青痕。

我原本就是自私薄情沒心沒肺的妖孽呢。終日只想著你們給我的好處,也一心只記著你們給我的好處,卻不樂意為了你們做那些事呢。

他歎息一聲:「小鯉魚,你又哭鼻子了?」

我才不會哭呢。

我不以為意地用力轉過身子,再平白朝岸上的老土地瞪了一眼,背著小手,扭頭就走。小小的尾巴在水下有一下沒一下地擺著,大搖大擺地往來時路挪著步。

那個多事的老怪物果真在身後扯直了脖頸喚我:「鯉魚精,你給我站住!」

我歪過腦袋,頭也不回,只當充耳不聞。

再說,青痕原本就沒有腿足,只有一隻魚尾而已,我根本就站不住呢。

身後的山脊處,似起了一絲震動,不停有碎石往下墜落之音傳來。我彎下小小的腰身,探頭探腦地再往後窺去,只見眼前的天柱似也在微微搖晃呢。

「鯉魚精,你給本土地回來!」

「你聽見沒有?!」

我這才轉回小小的身形,佯作是滿心不情願地往回挪著,待走至近岸,輕輕歪過腦袋,朝著面前那座高聳入雲的山崖一臉怪樣地格格笑著。

山石內的他似乎輕咳了一聲,許久才含笑低低應道:「青痕笑什麼?」

我回頭不懷好意地瞪一眼身邊那一位,再有些拘泥地扭了扭自個小小的腰肢,只含笑望著頭頂之上的天柱,卻不應。

磨蹭了半日,這才伸出小手去,自懷內鼓成小山包一樣的衣袋內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物什,一面伸手遞出去,手心朝下,故意不叫他瞧見我滿手心的紅斑,一面有些不好意思地先自個格格笑出來。

「這又是什麼稀罕的寶貝?」

「是青痕偷來的酒囊呢!」

那位呱噪的傢伙果然又在旁多嘴道:「鯉魚精,你還真是大言不慚!」

「哈哈哈……」

原本漆黑的山脊處,一點一點,現出一抹淺淡的身影,形容蒼白,卻含了暖暖的笑意,朝我矮下高大的身軀。徐徐接過我小手內的物什,湊近鼻尖,低頭佯作嗅了嗅,這才咧嘴露出滿口雪白的牙齒。

果真是玄蛇精呢。

我歪過腦袋,用小手摀住自個的嘴巴,一面往後竄去,一面連聲怪笑著,濺起了漫天的水花。

晚風遲遲,繁星耀眼,那抹玄黑的身影也逐漸隱入原先的山石中,連同我遞過去的那一壺佳釀。

第十二章 真相與表象

四下萬籟俱寂,只有身下的江水發出陣陣低吟。

靜夜中,耳內分明傳來碎石的輕響,撲簌簌自山巔處一路往下滾落。伴著這些細碎的聲響,山脊中甚至還有一些流水樣的物什,汩汩自山石內溢出。

可是青痕方才明明不曾瞧見山脊之上有瀑布或溪澗流下,我再往上躍了躍,想要藉著漫天的星光仔細去瞧。

黝黑的山石內,隨即傳出一句低聲,隔了厚厚的岩石,幾乎低不可辨,向我悶聲道:「青痕……快些回去吧,我累了。」

岸上的老怪物猛地再一敲自個手內的枴杖,冷不丁怒喝道:「鯉魚精,你還不趕緊走?」

我心內難過異常,一時竟忘了回嘴,只顧攀住那堤岸,一眨不眨地昂首瞧著自個的頭頂上方。

玄蛇精,你莫非不想再瞧見青痕了麼?

青痕不想就走呢。

「鯉魚精,你是不是打算就賴在此處了,你沒聽見人家告訴你,他不喜歡你?!」

「趕緊給我哪裡來哪裡去,趁早離開本土地的界內!」

可是我不要你管呢。

我惡狠狠地扭過小臉,一頭衝過去,小手捧了滿滿一手心的江水,再潑了他一頭一臉的水花。

可他非但不避不讓,兀自拄著一根長拐,瞧一眼自個身前的天柱,再瞧一眼江水中的我,只不住搖頭歎氣。

夜色愈發深沉,漫天的星子熠熠,落進身下的江水中,映著我小小的身形。只有晚風不時拂著人的髮絲和衣衫,眼前卻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我再等了片刻,這才磨磨蹭蹭地擺一擺水下的尾巴,慢慢朝來時路挪去。

青痕有些倦了呢。

不知是因為心內難過,還是氣血不濟,不過才游了百餘步,竟然提不起一絲氣力。我四處張望了片刻,在左右那些湍流中費力地再擺下魚尾,一點一點,掙扎著往遠處的一棵櫻桃樹靠去。

一雙小手輕輕攥住那些已然長出地面的老根,伏下小小的腰身,將小臉貼在潮濕的草坡之上,只覺四肢百骸內的血氣也仿似身下的江水般離我愈來愈遠。

身後,一團一團柔和的光影霎時間燃亮了整座山谷,將整條大江映照得仿似一道璀璨的玉液瓊漿。江流驟緩,水波不動,兩岸的江堤之上,密密匝匝立著的,竟全是全副盔甲的黑衣冥將。

幾乎與此同時,一簇光影也輕輕搖曳著自我頭頂徐徐墮下,鼻尖處,隨之傳出一股熟悉的荷葉之香,清淡悠遠,沁人心腑。

嬌美的素顏上帶了一抹淺笑,柔聲向不遠的江堤處輕道:「莫顏神將,瑤英還有一些體己話不足以為外人道,望神將能暫且行個方便。」

只見莫顏默然肅立在一朵觔斗雲上,目無表情地低頭瞧一眼江堤前的小小人影,再慢慢朝身後那些人揮一揮手臂。

果不其然,不過是一眨眼的須臾間,青痕面前的那些個黑衣冥將們竟然一齊隨他遁形,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這才轉過身望向我,雪白的衣衫好像桃花溪畔三月枝頭初綻的梨蕊,迎風而放。髮絲如雲,眼眸如水,眼中分明含了一絲淡淡的憐惜,一如她之前每一次望向青痕的模樣。

「青痕怎麼了?」

我攥緊自個小小的拳頭,強忍著心口處的撕扯之痛,仰著一張小小的面龐,只拿斜眼瞧著她,卻不應。

她一笑,不過只是輕輕拂了一下自個鬢邊的幾縷亂髮,滿身的那股清香之氣頓時隨著夜風撲面而至,抬眼望著她面前的江水,輕笑道:「青痕方才瞧見那麼些個冥將,自個不覺得奇怪嗎?」

「就拿莫顏神將來說,他是帝尊近前的第一神將,以他的法力,即便是那些上神,那些道行極高的上神也未必能及之一二。他不在帝尊身邊執事,卻日日追隨你在這江河中四處遊蕩,青痕自個想過是何緣故麼?」

「在瑤英看來,在三界中但凡知曉這件事的所有人看來,道理其實再簡單不過,只有青痕自個卻始終參不透而已。」

「是,這一些,只不過是因為帝尊心內……放不下青痕罷了。」

「擔心你再為他闖禍,擔心你再叫人平白欺負了去,擔心你再被某些別有用心之人利用。之前,你在江心受那些凡人欺辱,待會青痕路過時,再去瞧瞧那些船隻的殘骸就會明白。莫顏當時不曾出手助你,一來,那些人尚且奈何不了你,二來,如果輕易相救,聲勢過大,反而於你更不利。這些苦心,青痕要到何時才要懂?!」

「青痕不用瞪著我,這些事雖不會有人明明白白告訴你,可,但凡你有心,就應該自個去琢磨,去懂得,不是麼?」

我歪過腦袋,小臉上繃得再是正經不過,佯作是去瞧遠處的那片櫻桃林,只當聽不見她的問話。

青痕不信呢。

三界中,就連那些過路的小神小仙都懂得,他寧願為你違了天則,可是,這已經是青痕的第三世,他也不肯輕易改了青痕的生死簿記,甚至眼睜睜瞧著青痕被靈石砸成肉餅,也捨不得讓那些冥將叫靈石墮得慢一些,生怕傷了一旁的你呢。

「怎麼,青痕果真是不信?」

「我知道青痕的心思,所以,我今日才會來。要在平日,依我的心性,也絕不會親自同另一個女子親口說這些事。」

「瑤英自認可以為了他放下任何事,別說是這些,就是要我為了他即刻死掉,瑤英也未嘗不可。」

我頓時回過小臉,大喇喇地用小手用力拍打著自個面前的江水,水花飛濺,潑了足有數尺高去。

「青痕生氣了?莫非瑤英說錯話了麼?」

「還是青痕當我是壞人?」

「青痕要去哪裡?」

我自那些陡然間風平浪靜的江水中回過小小的身形,一副滿不在乎的形容朝她尖聲應著:「青痕有要緊的事要辦呢!」

「青痕的第三世或許就要去盡了,青痕自個知道麼?」

我登時小臉氣得鐵青,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頭衝向她所在的近岸,攀住那道江堤,支著脖頸,昂首朝她凶巴巴地叫喚道:「我討厭你呢!」

她似是苦笑了一下,彎下纖細的腰肢,低頭望向水中的我。

秋水一般的明眸內,掠過一絲淺淡的柔意,好言再道:「我跟了青痕許多時日,眼見著青痕的氣血一日不如一日,青痕自個想必也早已覺出。何況……何況你我曾經血脈相連過,有些形狀自是比旁人要瞧得分明些。」

「青痕曾經以己身供養了瑤英五百年,瑤英一直念著這件事,所以,在瑤英心內……一直都要自個記著青痕當日的好處。」

「所以,在瑤英能幫著青痕的時候,瑤英也一直盡力在做。」

「瑤英雖與西王母氏素交好,但有些事,瑤英事先並不知情,就拿織女在銀河岸邊讓青痕所見的那幾幅織錦,起先並不是瑤英本意。」

「何況瑤英自個還不是上神,他雖在諸人面前默許了與我的情分,可瑤英自個卻從未敢忘了這條天則。如果不是上神,就永遠成不了他的妻子,又何來西王母要織女日夜所趕的織錦之說?那不過是氏素姐姐待我的一片苦心,她也並不是成心要針對你,還望青痕能見諒。」

「世間女子,總有女兒的心腸,瑤英雖也有咎,卻往往並非出自本意。」

「至於後來,隨著他待青痕的心意愈來愈分明,我對你……才開始有了芥蒂,這一點,青痕想必也能夠懂得。」

「青痕既喜歡他,就應該懂得喜歡一個人的傷處。其實一個人寂寞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當你心內想念一個人,那份寂寞就好比噬心之痛,遠甚過你當初獨來獨往之時。」

「瑤英如今也說句作死的話,三界中,誰不知道冥帝帝尊生性清冷,正因了這份清冷,千百萬年來,他才始終不肯輕易對誰假以顏色。」

「他與玉帝帝尊雖同為帝尊,心性卻截然不同,瑤英曾聽西王母說過,即便是她,也並非玉帝帝尊的髮妻,在她之前,應該還有另一位。可是,玉帝帝尊都已經續娶了西王母六十七萬年,他卻依舊是孑然一人。」

「之前,瑤英也不懂他為何要執意如此,也就是這些時日,瑤英才有些懂了他的心思。」

「他既身為冥帝帝尊,執掌生死,看盡世間生死予奪,心性又豈會不清冷?三界中,只有他與玉帝帝尊二人可以與天地同壽,亙古長存於天地間,其他人,即便是他與他喜歡的女子,也最多只能陪伴他們百萬年。但,他與玉帝帝尊尚有不同,除需同樣忍受來日失卻之傷,一旦他心內放不下誰,他還得忍受自己親手勾掉她壽數之殤。」

「所以,瑤英才妄測,他才會寧願清冷度日至千百萬年,直至他在白水邊遇見瑤英。」

「青痕不要為了瑤英這句話難過。瑤英現在覺得,他那時決定娶瑤英,不過也是想要試著同玉帝帝尊一樣,放開懷抱,試著在有限的年月裡和某個女子相處一室。」

「以他的心性,必不是因為過於在意瑤英才要同我在一道,或許是我的秉性柔和,天性淺淡,既合了他的身份,也合了他的心思。否則,他先前又豈會願意清冷如許永年?」

「初始,他對瑤英確實是好,瑤英自個也以為那種好,即是喜歡。」

「直到後來,看見他為你發怒,再因你失笑的形容,瑤英心內才懂得,原來他當初給予我的種種照拂,或許不過是他自個心內的決意。一個男人可以為了要對你好,來處處照拂於你,即便他心內並不是真的在意你,他也可以同樣為你做很多事,許多許多事,即便許多時候是違背他自己的心意。」

「而我眼見他一日比一日對我雖仿似往日,可是我自個心內有鬼,自覺他給我的此種好處還不及他給予你的那種冷淡,我心內不是不難過的。所以後來,我才會在洞庭府故意犯下那一樁惡行。那些仙家雖親眼瞧見了,一個個卻不肯明言,即便是今日,他也從不曾親口和我提及過那件事。」

「非但沒有質問我懲戒我,甚至又一次救了我,或許是因為我於他尚有用處,或許是出於他身為帝尊的仁慈,瑤英自個至今也未真正參透。」

「可,有一點,瑤英心內已漸漸明白,他的不聞不問,姑息任之,卻已不再是對我的照拂。是,他是帝尊,更是執掌天地萬物生死之計的帝尊,所以他可以眼見你自作孽而無動於衷,眼見你自毀道行卻聽之任之,這就是他的真正冷戾殘忍之處。千百萬年來,他從不會攔著一個人作死,也從不會在一個人作死之後放過誰,只除了青痕一人。」

「也只有青痕作死的時候,他才會出手攔阻,很多時候,為了平息眾怒,讓那些傢伙不再只針對你,他甚至故意冷淡你,甚至不惜親自懲戒於你。一件件,一樁樁,看起來都是在傷害你,其實在我看來,都是在為青痕好。」

「我自認是他的身邊人,很多事我也是事後反覆琢磨他,才勉強瞧出一些端倪。」

「比如青痕第一世去的時候,我也是事後才知道,他非但沒有出面救你,還特地讓人在幽冥殿的天門前告訴你,那一日即是我與他的大婚之日。」

「我初始也不解,因為我與他根本未曾大婚,我只不過才歷經了第一次重劫,還不是上神,何來成婚之說?更何況那本不符合他一貫少言的作風。」

「青痕自個想過是為什麼嗎?」

「我沒有問過他,瑤英自是不敢問,但我事後想,他之所以要如此做,想必是要親自渡化你,要你自此知情識意。照你的性子,就連剝鱗也未能讓你掉淚,想必也只有這一件才能催生出你這只妖孽的眼淚。」

「果不其然,在歷經了此次劫難過後,青痕果然是有了眼淚不假。可未曾想,青痕轉世之後,竟然也將這樁事忘了個乾乾淨淨,就連當日為他傳話的冥將無尾都認不出了。」

「在青痕心內,我與他成親這件事想必是比剝鱗還要痛上百倍千倍去,所以,那些蝦兵蟹將讓你嚥下的一小口忘川水,不過是讓你故意忘了自個心內最令你難過的事。」

「你故意讓自個忘了他最傷你的那件事,卻始終只記得他給過你的好處,我真不知這對你,對他,到底是福是禍。」

「青痕知道嗎?即便他心內喜歡你,他也不會親口告訴你,但他卻可以同樣為了青痕勉強自己做許多事情。比如他可以和玄女,和麻姑,和天庭的許多美貌女子有肌膚之親,卻只故意冷落我一人。一開始,我以為他是故意為了和我撇清關係,讓三界中的人以為我瑤英已經叫他摒棄。」

「我為之恨過,怨過,後來我才漸漸想明白,他之所以要如此做,一來或許有那層緣故,二來,不過是為了要叫那些古板迂腐的傢伙們以為是他身為帝尊自己先**不羈,自己招惹的你這個妖精,從而不讓那些人只把怨氣撒在你一人身上。」

「這些事,你從來不會去琢磨,從來不會去懂,可他偏偏喜歡你,因為他不要你懂。而我整日琢磨他,希望懂他,願意為了他去做任何事,甚至可以為了他不要我自個的性命,可他偏偏不要我為他去做,去犧牲。」

「非但對瑤英一人如此,比如玄女、麻姑諸人,哪一個不是若瑤英這般待他?只有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妖孽從來只知和他索取,最多給他一個笑顏以示回報。」

「瑤英有時實在不懂他到底喜歡你什麼?」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27:52

「可是現下瑤英自個也已經想通了,他再喜歡你又能如何?他身為帝尊,即便他喜歡你,也斷不會為了你違背天則法則。就好像他寧願讓這麼些人一路跟著你,片刻不離地守在你左右,眼睜睜瞧著你一日不如一日,也不會遂了你的意,為你輕易改了你的死期。」

「瑤英今日來見青痕,同樣不是為了自個,也不是為了青痕,一樣是為了他。為了他,我依舊可以做任何事。即便當日我在洞庭府故意構陷於你,除了出於嫉恨,更多也是為了他,我一日成不了上神,一日不能與他長相廝守。他既許了瑤英來日,瑤英即便拼了性命也不要輕易丟下他而去。」

「我今日將這些事說與青痕,是希望青痕能夠即刻回去見他。依瑤英看,青痕的第三世怕就要去盡了,此刻,幽冥殿內的那一位,他心裡怕也不比青痕好過一點。他雖然不會明言,心內也必然是希望青痕呆在彼處,呆在他身邊。」

「雖然時日無多,有一日,總歸好一日,青痕覺得是不是?」

「你縱然再自私小性,也該為他想一想,青痕說可是?」

「這一枚定魂珠,是我東海的寶物,他自是認得,既是我給你的,他必不會過問。青痕憑了它當腳力,就可同那些神仙一樣騰雲駕霧,上天入地。」

「我知道青痕生性散漫慣了,總擔心自個去了幽冥殿,有去無回。青痕憑了這枚定魂珠,可以自己隨時去幽冥殿找他,也可以隨時再離開,無需再受道行、腳程所限。」

纖纖素手內,一枚鵝卵般大小的寶物隨著遠近的晚風一明一滅,映著她如玉的臉龐,向我矮下裊裊的腰身,將手中之物遞與我。

一江的流水無瀾,漫天的星光如織,她見我不接,再緩緩擲下寶珠,任其滾入我面前的草坡內。自個則慢慢轉過身子,再一拂衣袖,仿似一朵飛花,自我眼前凌空飛起。倒影入江,入雲,再慢慢消失在遙遠的天穹內。

第十三章 凌霄寶殿

我彎下小小的腰身,用眼角餘光往身後溜了一大圈,這才悄悄伸出小手去,將那枚忽明忽滅的寶物攥入手心內。

才剛藏進衣袖間,身後的江流驀然間再叫一團一團的光影點亮,一條大江宛如在我面前鋪陳開去的玉帶,流光溢彩,映著兩岸雲端之上數不清的黑衣冥將。

金色的光亮折在冰冷的盔甲之上,漫天的星子散落在江水中,高山插雲,水波不興,晚風輕拂過黑色鎧甲下的衣衫,如畫如長卷,仿似暗夜中一幅最是璀璨不過的幻境。

我只當瞧不見,背著一雙小手,大喇喇地自身下的流水中起步,擺著那隻小小丑醜的尾巴,直奔頭頂的雲霾而去。

但只見,一副小小的身影好比一隻離弦的箭,筆直衝向墨染一樣的天穹。

未等那些冥將們扭頭去瞧,我已調轉足下的觔斗雲,一頭再衝向左側的山脊處,眼看著就要撞及那道漆黑的石壁,硬生生收住力道,忙不迭再往山下急促墮去。

隨著「噗通」一聲巨響,那些黑衣冥將們趕緊再彎腰齊齊往江心內瞧去,只聽一件小小的物什已然應聲倒栽入深不見底的江水中,激起了足有丈餘高的水花。

江心之上的雲朵間,果真傳出莫顏的長聲,似在竭力忍住笑意,一本正經地同我道:「方纔,是青痕落下了麼?」

他分明就是明知故問呢。

我藏身在江心深處,隔了瀲灩的波光窺向雲層之上,一直等到頭頂上方那些漣漪散盡,這才滿不在乎地自江水中支起小小的身子,一面探頭探腦地佯作是在端詳左右的景致。

裝模作樣地瞧了半日,這才背過身去,垂著脖頸,輕捻指尖,在心內默念著咒語。或許是因為氣血不足之故,一連變了三次,才勉強將身下的魚尾再變回一雙人足。

「青痕要去哪裡?」

我背著小手,頭也不回地踩著足下的雲階,一步一步往高處行去,只當聽不見莫顏在身後喚我。

因著尚不熟稔,每走一步,都不免搖晃一下,歪歪扭扭高低不齊地一路搖擺著,許多次,差一點一個趔趄又一頭倒栽進雲下的江水中。

青痕有要緊的事要去辦呢,不過我不會再告訴你。

莫顏只得無奈地笑:「青痕認得自個要去的路徑麼?要不要莫顏指點下?」

那一年,那一日,那一夜。

我依稀憑著自個一早在課業上學過的方位,踏著足下那一朵小小的觔斗雲,左搖右擺地直奔玉帝帝尊的凌霄殿而去。

身後,是密密匝匝手執各異法器的冥將們,離了我足有百丈之遙,不緊不慢地跟著我,浩浩蕩蕩,隨著我一點一點逼近那座雲山霧罩的天上宮闕。

從月上中天一直行至月影西斜,直至天際的紅日再一次攀上那片霞光萬丈的晨靄,不過才行了大半的路程而已,青痕的氣力已然不支。

我埋首在身下的雲層間,小小的身形不住打著哆嗦,小手抱緊自個的腦袋,好叫他們瞧不見我吃痛的形容。

耳畔,一陣勁風轉瞬間逼至我近前,莫顏自身側的雲上朝我俯下身來,低低在我頭頂問道:「青痕怎麼了?」

可是我不要你們管我呢。

不知過去了多久,直至天邊的日頭將一縷淺淡的暖意徐徐覆在我身上,我這才輕輕自雲靄間支起腦袋,手足並用地站直了小小的脊背,理也不理他,在前大步而去。

一直到身下的紅日漸漸再往西天墮去,眼前,方才瞧見那與幽冥殿一般巍峨高聳的天門。

守門的白衣天將們一臉冷意,一個個手執了兵器,只拿冷眼瞧著我身後雲端之上的那些個黑衣冥將們。

其中一位更厲聲朝我喝道:「來者何人?!」

我歪過腦袋,細聲應道:「是青痕求見帝尊呢。」

那人凶神惡煞地瞪我一眼,剛欲發作,再睨一眼我身後同樣一臉冷色傲然肅立的莫顏神將,這才生生嚥下了後面的惡言,朝我重重拋下一句:「給我等著!」

話音未落,人已踏著足下的祥雲,一路疾行,直奔天際的宮闕飛去。

眼前,依舊是雲鎖重樓,霧罩玉宇,一眼望不到盡處的殿室比比相接。森嚴肅穆的宮闕深處,不時有金色的鳳凰與長腿的仙鶴盤旋飛過,仙樂陣陣,此情此景,明明何其陌生,又何其眼熟不過。

不過片刻,那位傳話的天將已然凌空而落,高聲向著面前諸人念道:「帝尊有諭,三界中他只認得一位青痕,是他才剛收下不久的義女青痕,除此人外,他一概不見!」

我登時拉下小臉,一雙眼眸瞪得溜圓,滿心不樂意地往後退了一小步。

他明明是又要占青痕的便宜呢。

莫顏早就在旁勃然大怒,上前一大步,長臂猛地再一揮出,硬是在我面前畫了一道透明的結界,似是擔心我直接應了,即刻隨了那人而去。

那幾位白衣天將也明顯有些心虛,一個個再面面相覷了片刻,低頭只當瞧不見莫顏臉上的冷意,一時間,竟沒有一人敢再上前接腔。

左右的熏風吹著我的髮絲與衣衫,我默然立在彼處,握緊自個小小的手心,踮起雙足,翹首望向遠處的寶殿。

其中一位天將偷**一眼莫顏的神色,這才壓低了嗓音,一連咳嗽了數聲,才低低再道:「咳咳咳,我說這一位,你到底去還是不去?帝尊還等著我等去回話呢。」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歪頭朝那人脆生生地應道:「我去呢。」

一面說,一面扭頭瞧向自個身後的莫顏,這一刻,他的長身繃得筆直,滿臉的煞氣,滿眼的戾色,不過是眨眼間就仿似變了一個人。

我歪頭歪腦地踱步過去,一路邁著碎步走至他跟前,背對著那些天將,彎下小小的腰身,一面朝他涎下小臉笑著,一面怪模怪樣地同他低低耳語道:「青痕並不笨呢。」

他頓時被我逗樂,低頭再瞧了我片刻,這才張開一隻大掌,緩緩收了面前的那道結界。

我旋即收了笑顏,繃緊一張小小的面龐,也不管那些面目尷尬的天將們,強忍著自個身下的移步之痛,搖搖晃晃地沿著那條凌空飛架的雲階,逕直往上。

才行了不過數百步,面前已宛如走進一處金碧輝煌、花團錦簇的迷宮,觸目所及,無不是滿目錦繡滿眼堂皇。

五彩斑斕的各色花樹,映著樹下雪白如玉的長階、廣場與甬道,不時有身著綵衣的仙娥自我身邊輕步經過,待瞧見那些天將身後的我,一個個面露異色,再掩面而笑。

漫天的落花拂滿了人的髮絲與足下,一朵一朵,或濃或淡,將面前那條本由白玉鋪就的甬道妝點成一條迤邐而上的綵帶。

一彎半月形狀的水泊之前,幾棵顏色稍淺淡些的花樹下,一道白色身影正憑欄而坐。執了一壺玉液,間或仰頭飲一口,再回過一張面龐,笑意盈盈,一臉懶散地低頭瞧著正拾階而上的我。

竟果真是玉帝帝尊呢。

不等我走近最後一級白玉長階,即擲下手中的玉壺,朝那些戰戰兢兢的天將輕輕揮一下衣袖。眼見那些人已然走遠,這才朝我挑起入鬢的長眉,含笑應道:「這一位,莫不就是本尊新收的義女青痕?」

「哈哈哈……」

一面縱聲大笑,一面已長身而起,白衣似雪,玉立在繽紛而下的落花間,似有無限的快意與勝意。

我只當充耳不聞,悄悄屏住氣息,握緊一雙小小的拳頭,只顧探頭探腦地往四下窺去。

他大笑不止,一面朝我招手,一面笑道:「你這個小妖孽,著實是天地間罕有,見了本尊非但不拜,還只顧忙著四處找人!」

「嘖嘖嘖,我著實是同情某人,哈哈哈!」

「你放一百個心,本尊的凌霄殿內,此刻並沒有你所擔心撞見的人,她另有她的瑤池,此處向來只是我一人的居所。」

我這才舒了一口氣,抬起小臉,衝他吐一下小舌,歪頭隨他一起格格笑著。

「我說青痕今日來找我何事啊?」

「帝尊——」

「咦,你才剛叫本尊什麼?」

我頓時有些計較地黑下一張小臉,扭頭佯作是去瞧他身後的那些花樹,左瞧右瞧地瞧了半日,就是不應。

第十四章 春雨花落

天上,果然又見雲舒雲卷。

天門外,我只當瞧不見十步之遙處的莫顏,踏著一朵小小的觔斗雲,緩緩自他和那些黑衣冥將的面前繞過。

莫顏似是一早就已經猜到結果,待我經過他身側之時,只沉聲向我問道:「要不要我送青痕一程?」

我理也不理,繃著一張小臉,埋身在身下的雲朵間,默然往下界一點一點慢騰騰地墮去。

「帝尊——」

「怎麼?」

「你可以為青痕改了功德簿麼?」

「哦?」

「這麼說,青痕今日就是專為此事而來?」

「鯉魚精,不是我不肯幫你,說實話,我心內也確實喜愛你這隻小妖精,否則也不會輕易應下要收你為義女。」

「不過,這功德簿也並非你想改就可以改,一來,三界中我無以服眾是小,二來,就憑那一位的性子,他若一早可以為你續命,我早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當沒瞧見他為你徇私。」

「你瞧,並非是我不肯幫你,只因所有問題癥結並非在我凌霄殿這兒,而是在冥帝帝尊那兒,就看他肯不肯為你破一次例了。」

「他若不肯徇私,就以你的修為,我凌霄殿的功德簿上再為你記得天高了去,他不認也沒有用哇!」

「你說可是?」

「不過,我說鯉魚精,我看他也確實對你有意,否則,也斷不會勞師動眾,讓那麼一大幫子人整日跟著你。就連我看了,都覺得匪夷所思,他冥帝何時也變得如此有情有義起來了?!」

「嘖嘖嘖,著實是令人驚歎啊!」

「其實,那一次在流嵐洞我就不應該多事,我起先還以為他果真是對你使了十成掌力要取你小命,直到後來有一日,我猛然才醒悟,原來我又著了那一位的道了。」

「他之所以要親自對你動手,不讓那些冥將來結果你,一來,必是為了好有所轉圜,我猜,他定是在你身上輸了不少的真氣吧?他自己動手必是一早知道哪裡才是他給你的庇護所在,二來,也好就此堵住我的嘴巴,由他親自動手,看似是給我一個面子,其實是引我出手救你。」

「你想,如果是那些冥將動的手,我身為帝尊,斷不會自降身份自那些螻蟻手中救一個妖孽,即便你是被我一早強拉了流嵐洞去的。我縱然再隨和,還不至於自**份,為了你個小妖親自去同那些冥將交手。」

「他冥帝說得對,我玉帝的心思確實不難猜,要想猜到他風歧華的心思,著實是得費些腦筋。我和他之間也算明爭暗鬥了千百萬年,竟然還看不破這一位的機變。」

「不是我比不上某人啊,實乃這一位的心思太過陰暗,實非常人所及也。」

「哈哈哈……」

「你望著我作甚?莫非我所言你還不信?!」

「所以,並不是我不肯助你,我也捨不下你這好不容易才撿來的小命,不過,你是死是活,我確實是無能為力。他若一味認死理,非要死活按什麼勞什子天則判你個速死,我也只能眼睜睜瞧著。」

「鯉魚精,當日雖是我為你改的三生三世,可誰曾想你竟如此乖張頑劣啊,不過兩世就造了那麼些的孽,先是剝鱗再是滅頂,但凡是個活物都受不住。要不是他給你的真氣一直撐著,這第三世你還能活著走出輪迴道?」

「不是我嚇唬你啊,你現在的氣血不支還是輕的,就憑你先前所受的重劫,再過幾日,你若還是得不到某人的所謂眼淚,你的週身便會逐漸皸裂,直至綻出其內的血肉。到最後,你會愈來愈虛弱,直至有一日打回原形,再也不可能變為人形。」

「等你打回了原形,你就和那些水中的魚蝦一般無異,任人宰割,任人魚肉,用不了什麼百年,一旦叫那些凡人朝夕間捉住,或者乾脆叫過路的鳥獸一口吞了,你的所謂第三世也就去盡了。」

「怎麼,青痕還生氣了?」

「你光瞪著我有什麼用?這些破事,都不歸本尊所管,他風某人只需硃筆一揮,你立時可以長生不死,保管你能安安生生活夠你的萬年壽數。可惜某人硬是打腫臉充胖子,人家愣是不樂意,我又有何辦法?!」

「他冥帝非要鐵面無私,秉公辦事,我玉帝又能奈他何?!」

眼前,又是繁星滿天,再鬥轉星移,月落日昇。

我獨自一人,駕了一朵觔斗雲,隨意漫步在那些河道山谷間,不知該往何處去,不知能往何處去。

有道是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其實都不過是那些凡人的臆想罷了。

夏去秋至,再秋盡冬來,直至皚皚的白雪叫遠近的山巒一夕間白頭,直至身下的凍水困住我小小的身形。

枝頭忽如一夜春風來,又再開滿纍纍的繁花,那一朵一朵粉色的嬌蕊,拂滿了我身下的水道。

落花伴著如注的春雨自頭頂汩汩而瀉,雨打枝葉,「辟啪」作響,落進那條清淺的溪水中,濺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我躲在一片碧綠的蕉葉下,只顧低頭細細絞著我手內的粉色物什。

那是一條又一條粉色的絲帶,叫我故意縫成花朵的形狀。青痕平素最是愛惜自個的容貌不過,那些歪歪扭扭的針腳雖是不齊,可束在青痕的腕上,脖頸上,還有身下小小的魚尾上,好掩住那衣衫不及之處一道又一道新綻出的血肉。

天光,愈發暗沉了下去,一隻避雨的黃雀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歪過腦袋,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手內的嬌蕊瞧了半日,這才垂涎三尺地撲騰著雙翅,想要來啄食花心內的花蜜。

我才剛伸出小手去,它登時已逃出老遠,歇在一根柔軟的柳條上,朝我吱吱喳喳不停叫喚著。

漫天的春雨如織,如簾幕,為我半掩著這一處僻靜的去所。

碧草叢生,溪水淙淙,與當日的桃花溪相比,除了頭頂落下的再不是雪白的梨蕊,其餘再無迥異。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29:14

第十五章 訣別詞

青痕有些餓了呢。

可是我早已經沒有了魚筋,也沒有力氣再去攀自個頭頂上的那些個枝條,週遭的草坡上,但凡有新鮮的野花綻出,也都已經叫我啃食一盡,只能日復一日拿這些枝頭墮下的落花充飢。

要在平日,青痕才不會拿這些不乾不淨的物什果腹,這些花朵要麼已經殘敗,要麼就是叫飛鳥啄食過,或是叫雨水浸泡過,即便是在這身下的溪水中再洗上許多次,也洗不去那股腐壞的氣息。

我不過才勉強吞了幾朵,眼角餘光卻陡然瞥見自個的手心內竟然又憑空多了一道淺淡的裂痕,微微綻出其內的粉色血肉。

我低頭再望了有片刻,這才重新拾起一旁的絲帶,瞪大一雙溜圓的眼眸,藉著暗淡的天光竭力縫著。

這道裂痕,昨日還不曾瞧見呢,分明是才剛綻開的。

一雙小手因著氣血不濟,一直不停在打顫,許多次都扎到青痕自個了呢,所縫的針腳也愈發歪歪扭扭了去。

我沿著那道濕滑的溪岸緩緩沉入水中,再輕輕擺一下小小的魚尾,一點一點,往遠處的光亮處游去。

百餘步之外,莫顏果真一動不動照舊默立在那一棵焦枯的垂楊樹下,兩岸的黑衣冥將們遠遠瞧見我游近,登時一個個滿臉放光,卻沒有一個敢出聲。

我自水中支起小小的身形,仰頭朝他脆聲道:「莫顏神將——」

他頓時上前幾大步,俯身瞧著溪水中央的我,點頭應道:「莫顏在。」

我歪過腦袋,小臉上綻出一抹甜笑,輕聲接道:「青痕想去幽冥殿了。」

他即刻高聲應承道:「好,莫顏這就帶青痕回去!」

「嗯。」

我再往上躍了躍,故意露出大半個身子,在水中輕盈地轉了一大圈,這才回頭同他嬌聲笑道:「青痕的新衣衫好看麼?」

他果真應道:「是。」

我心內得意之極,再俯下小巧的腰身,低頭在水中自個又照了照。可是此刻並沒有月亮,水底除了一抹黑乎乎的影子,什麼都瞧不分明呢。

春雨綿綿,春山歷歷,隨著兩側的勁風愈來愈急,我埋首在身下那朵厚厚的觔斗雲間,只緊緊攥著莫顏的一幅衣角。

雖說青痕自個有定魂珠,可以上天入地,來去自如,可是我的腳程太慢,如果再慢些,怕青痕身上的皸裂就會愈發多了去。

青痕不要叫他瞧見這些被我一早藏好的傷處呢。

愈往上行,漫天的細雨早已住了,耳畔,又隱隱有百鳥的啁鳴以及陣陣仙樂傳出。

不知過去多久,彷彿只是一眨眼的須臾,等到再睜開眼睫,眼前已然又見那一重一重的瓊樓玉宇,巍然聳立,掩映在飄渺的雲靄中,時隱時現,自是肅穆異常。

天門處的那些個冥將瞧見莫顏與我,一早就往兩側避去,竟不曾再像往日那般要他墮下,而是任憑他攜了我,一路騰雲駕霧,直接沿著那雲梯一直往上,直上雲霄最高處。

頭頂上方,果真響起莫顏的低聲:「青痕握緊了。」

話音未落,那朵祥雲已然徐徐歇下,再一點一點往四下散去。

面前,只見飛簷插雲,飛簷壓雲,太霄宮前,采和仙娥正領了數十位素衣仙娥迎在正殿之前,隔了老遠去,已然可以瞧見她們滿臉的驚色。

采和睨一眼我身後的莫顏,換了笑顏,不動聲色地再朝我低頭笑道:「是青痕回來了?」

「帝尊此刻正在太霄宮內,要不要我即刻領青痕過去覲見?」

我垂下脖頸,強忍著身下的痛楚,輕捻指尖,一遍又一遍在心內默念著咒語,一直念了許多次,這才勉強將那只醜陋的魚尾變回一雙人足。

初升的霞光,伴著那一輪日頭,在玉石欄杆之下慢慢往中天攀爬著,我將一雙小手藏進自個的衣袖間,隨在她身後大喇喇地踱著碎步。

依舊是那座氣宇恢宏的寶殿,十步之外,那些值守的黑衣冥將們正一個個手執法器,傲然矗立在那道透明的天地結界前。

一位面目冷峻的冥將自內大步而出,低頭瞧一眼長階下的我,高聲喝道:「你就是青痕麼?」

「帝尊有諭,命你進去覲見!」

我並未同他計較,只抬頭望了望他,悄悄攥緊自個的手心,一步三晃地隨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往殿內挪著步。待走至殿門處,終是有些心虛得緊,背手躲在其中一側殿門前,只探出一角腦袋去,屏息往殿內張望著。

才瞧了一眼,就忍不住轉下眼眸,衝著書案前的他格格笑著,這才慢吞吞地現出全身,卻並不起步。

那一副高大俊美的身影,正端坐在堆滿卷宗與簿記的書案後,一身的玄衣華服,臉上依舊是淺淡如常的形容,擱下手中的硃筆,緩緩起身,再緩步步出大殿,朝我身後那些人輕輕揮一下袍袖。

等到這些人如鳥獸般全都散盡,這才俯下高大的身形,接過我小小的身子,將我輕輕抱入懷內。

汩汩的暖意,雖隔了衣衫,卻仿似凌厲至極的勁力直衝向我的四肢百骸,長指托起我的下頷,一雙星眸內,只有深不見底的沉意。

眸光,自我的小臉,拂過我脖頸間那枚用絲帶絞成的骨朵,拂過鼓鼓的胸前,看向我身下腳踝間那些同樣嬌小突兀的粉色物什。

長臂再一用力,將我整個人提起,緊緊納入他身前,彷彿要將我箍碎,勒得我生生的疼。

我擰緊眼眉,小臉剛埋進他的衣襟內,耳畔卻分明傳來他的冷聲,淡淡問道:「青痕怎麼不呼痛了?」

青痕痛呢。

「歧華。」

「嗯。」

「青痕有些倦了。」

……

「我不要去你的寢殿。」

歧華,我不要再去你的寢殿,我討厭再瞧見床幔之上那些一閃而過再轉瞬即逝的幻境。

「青痕想去哪裡?」

我佯作思慮了半日,方才揚起一張小臉,在他懷內軟聲應他道:「我想先去流碧池那裡歇息片刻。」

「青痕喜歡那裡的日頭,青痕喜歡在那裡曬太陽呢。」

「嗯。」

「歧華,我有些餓了,你幫我變些梨蕊好不好?」

「我不喜歡幽冥殿這些落花的味道,我想要梨蕊。」

「我要那些才剛摘下的花枝呢!」

……

我兀自囉嗦呱噪了半日,要在往常,他定會一早就出言訓斥於我,可是這一次,他只是平淡平常地接道:「青痕還想要什麼?」

我心內一陣難過得緊,只當充耳不聞,只拿自個的衣袖蓋住一張小臉,四仰八叉地平臥在滿地的水漬中間,任憑漫天的落花徐徐墮下,落滿了我的髮絲與衣衫。

日影,穿過頭頂纍纍垂垂的花枝,輕輕覆在我小小的身形之上,就連那些被我掩住的傷處,都不似方纔那麼痛了。

歧華,青痕只不過想在此處盤桓幾日再走,這些時日以來,青痕心內其實一直都想念你得緊,雖然我也和你生氣。

我悄悄掀開一角衣袖,偷**向自個的面前,乘他不備,再扭一扭小巧卻結實的腰肢,好叫那些裙裾將一雙腿足之上的皸裂嚴嚴實實地遮住。

他似是笑了一下,慢慢側過臉去,等到再轉回來,掌心之內果真多了數枝再新鮮不過的雪白寶物。

「小鯉魚。」

他在喚我呢。

我假意是才掀開自個臉上的衣袖,歪過腦袋,骨碌碌轉下眼眸,一眨不眨地瞧著他。

這一刻,他的眼眸亮過青痕見過最耀眼的太白星,炯炯如沉星,徐徐矮下身子,一下扯掉我手心內的粉色骨朵。

我才要尖聲叫喚,等到再順著他的眸光瞧去,但只見青痕手心內原本翻出的血肉竟然在他的手下生生閉合,小小的手心內,只剩下一朵一朵原先的紅色斑痕。

漫天的落花中,燦若美玉的流碧池畔,我一面連聲驚叫著,一面手忙腳亂地胡亂扯著自個身上的那些個絲帶,逐一再用指尖摸過去。

青痕原本滿身的那些個皸裂,竟然一處一處都憑空消失了呢。

未及我抬頭去瞧他,一旁的玄色身影已然起身大步而去,頭也不回,仿似不願瞧見我這些傷處癒合一般。

歧華,你也捨不得青痕麼?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一日一日,他都隨著我歇在碧霄宮內,卻再也不曾與我交合過。一日一日,青痕週身的那些個皸裂雖都叫他用法力閉合,不過一日,又再旋即新綻開。

每一次,他見了,都不動聲色,不著痕跡,不過輕輕再納我入懷。衣衫相接,肌膚相接,為我汩汩再送入天地間至精至剛至純的真氣。

墨染的蒼穹上,一輪金盤又再低懸於雲海間,雲起雲伏,雲起雲湧,一如下界、下下界的滄海與桑田。

「歧華。」

「嗯。」

「青痕明天就走了。」

……

「我有些想念師傅,還有大師兄赤霞,還有……紫霞呢。」

「歧華,你以後會記得青痕麼?」

……

「青痕問你呢。」

「不會。」

「歧華,青痕心內也討厭你呢。」

那張以黑色珊瑚鑲嵌而成的青玉寶榻上,他任由我纏住他,將小臉埋進他胸前的衣衫內。小小的魚尾攀在他的腿間,一次又一次,任由我的淚水濡濕了他的身前。

歧華,青痕其實心內並不真的想走,可是我不要你眼睜睜瞧見我被打回原形,變成一尾青鯉的蠢笨模樣。

曾經的金風玉露,鵲橋春水,縱然是你給過我的剎那芳華,早就勝卻了無數。

如果一夕可以永年,一夕便成永年,可是三界中,我始終只能為妖,而你,始終都是再至尊不過的帝尊,青痕縱然描畫了滿滿一本札記,青痕即便心內再捨不得忘記你,也終有一日要將你盡數忘記。

還有綺霞,包括那只笨鳥,玄蛇精,師傅,赤霞,就連紫霞和雲鶴兒,青痕縱然再捨不下,也都一並不會再記得。

第十六章 青鯉

未等天際的霞光染紅了玉石欄杆下的雲海,他就已然離開了碧霄宮,只留下莫顏領了黑壓壓的一干冥將,一早等在宮殿正門之前的廣場上。

可是我自個有定魂珠呢,我不要這些人四處跟著我。

「青痕——」

「這是帝尊命我交給你的忘川水。」

「采和之前聽他們說過,被打回原形之際,若沒有這些忘川水,你一樣會痛不能當,彼時你喝了它,就不會再覺得痛。」

「青痕記得小心收好。」

我輕輕接過采和仙娥手內的錦囊,它竟然是粉色的呢,在粉色的織錦之上,甚至還用銀色的絲線繡了一朵一朵盛開的梨蕊。

「青痕喜歡麼?」

青痕喜歡呢。

我低頭再瞧了有片刻,這才小心翼翼地塞進自個的袖袋內。

衣袖輕拂間,竟然聞不見一絲那種苦澀的味道,鼻尖處,若有若無傳出的,俱是青痕再熟悉不過的那股清淺氣息。

天門外的雲海深處,即是我要去的下界,我自那些冥將身前回過身來,踮起小小的人足,最後再往自個頭頂之上張望著。

眼前,除了高聳入雲的宮闕一眼望不到盡處,除了那些飄來蕩去的雲靄,除了遠近寂寥疏闊的景致,卻再也沒有青痕想要望見的身影。

去九仙山的路,青痕實際並不認得,莫顏神將一直隨著我的腳程,片刻不離地守在我近旁的那朵觔斗雲上,好像生怕我一個失足就隨時栽下。

從春入冬,再經冬返春,足足飛了兩個日夜,才遠遠瞧見那些起伏連綿的山巒。

我趴在身下的雲朵內,一陣一陣打著哆嗦,不僅是手足,就連脖頸,衣衫裡面的肌膚都已開始滲出血漬。

山風徐徐,滿山的花樹正開得最是濃艷不過,耀眼的日頭映著溪澗內的流水,即便隔了老遠去,也可以聽見那些鳥雀的歡聲啁鳴。

我強忍著身下的移步之痛,歪歪扭扭地靠過去,偌大的學堂內,竟然只剩下赤霞和雲鶴兒二人在呢。

「大師兄,你瞧雲鶴兒寫得對麼?」

「大師兄——」

「大師兄,雲鶴兒總是寫不好這一筆,你教我好不好?」

「好。」

果不其然,他俯下身,以自個的手掌握住那一隻小手,輕輕帶著她在素白的紙上緩緩落筆,一撇,一捺,橫勒,豎弩。

雲鶴兒在笑呢。

才回過小臉,眸光驀地瞧見窗前的我,陡然間就變了色,一雙眼眉挑起,隱隱起了薄怒。

赤霞循著她的眸光隨意往身後瞧去,不過才瞧了一眼,已旋即鬆了她,大步走出學堂的大門,幾步走至我的近前。一張長面上分明泛著一層淡淡的紅雲,低頭看向我道:「鯉魚精?!」

是青痕呢。

「你怎麼了?」

「怎麼滿身都是……都是這些東西?」才說了一半,他已然是顏色雪白,一雙狹長的鳳目內,俱是被他強忍下的紅意。

我抬起小臉,輕輕應道:「赤霞。」

「鯉魚精。」

「青痕有要緊的事呢。」

「好,你說。」

「大師兄——」雲鶴兒果真又在他背後不依不饒地叫喚呢。

赤霞即刻又紅了臉,掉轉身,惡狠狠地再朝她瞪了一眼,低聲吼道:「閉嘴!」

我用小手捂著嘴巴,幸災樂禍地格格輕笑著,才笑了數聲,就已不爭氣地滾下了眼淚。大喇喇地再往前踱了幾步,佯作扭頭去瞧自個頭頂之上的那些日影,順勢再背過身去。

樹影婆娑,鳥語花香,青痕當日竟不曾覺出此處有十分好呢。

「鯉魚精,你去哪裡?」

青痕想去找師傅呢。

「師傅此刻並不在山上,他前日外出雲遊,要到月滿之日才會回觀。」

可是青痕心裡著實想念他得緊呢。

我矮下小小的身子,自身下的草坡內摘了幾朵顏色淺淡的野花,幾隻飛鳥被我驚起,撲騰著雙翅,一路尖叫著掠過遠處山巔之上那塊巨大的三生三世石,不過片刻,即已消失在各色各異的花樹間。

「赤霞。」

「青痕……青痕的第三世就快去盡了。」

「鯉魚精——」

他又叫我鯉魚精了呢。

我揚起小臉,朝他骨碌碌轉下眼眸,沒心沒肺地呵呵笑著。

「虧你還笑得出?!」

可是我不想叫你瞧見我哭呢。

我背過小小的脊背,面向自個身下的巖壁再軟聲道:「再過幾日,青痕就會被打回原形,會再變成一尾小小的青鯉,自此,再也不可能變**形。」

「赤霞——」

「你陪我回桃花溪好不好?」

「好。」

「還有,你只告訴師傅一個人好不好,我不想叫二師兄紫霞他們知道青痕已經被打回原形了呢。」

「好。」

「赤霞。」

「鯉魚精,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囉嗦,有話直說!」

「這本札記,青痕捨不得毀了它,我可以放在你這裡麼?你要向青痕保證,你不可以偷看,更不可以叫任何人瞧見它,包括師傅。」

「好。」

「還有,你可以為青痕……守在這桃花溪畔麼?只要半載即好,我不想叫那些凡人一下就將我捉了去,或者叫那些過路的鳥獸一口將我吞了呢。」

「還有——」

「還有什麼?青痕走不動了麼?」

「赤霞,你先幫我去探一下路好麼?青痕不想剛好撞見花鯉他們回來。」

……

「青痕喝的是什麼?」

「是忘川水呢。」

「他們告訴我,在我被打回原形之際,也會和剝鱗滅頂那樣痛,喝了這錦囊內的忘川水,才不會覺出多痛。」

漫天的梨雪如雲如霧,一朵一朵,自我和赤霞的頭頂紛紛飄墮,清淺的桃花溪水,映著我小小的粉色身影,一張小小的面龐,溜圓的眼眸。

我伸出小手去,自懷內慢慢掏出那些纍纍贅贅陪伴我許多個日月的寶物,再踮起雙足,將它們逐一藏進那棵老梨樹的樹洞內。

再輕輕閉上眼睫,強忍著口內的苦澀,仰著脖頸,咕嚕嚕嚥著錦囊內的物什。

喝完了它,青痕將再也記不得與他的三生三世,記不起這滿溪的山影花影。其實,即便不曾喝下這壺忘川水,待到青痕真正變回了青鯉,也同樣記不起曾經的三生三世。

一道瘦長的少年身影在我身後心急火燎地叫喚著:「鯉魚精,你怎麼又挑嘴?!你快給我回來,你給我喝完它!」

「鯉魚精——」

……

我只當充耳不聞,青痕不要喝完它呢,青痕故意留下那一小口,或許,即便我變成了溪內的一尾青鯉,我也可以稍微記得那些最要緊的事呢。

一雙小小的人足沉入溪水中,隨後,是粉色的裙裾,再往下,是小巧的腰肢。髮絲,一如世間最柔軟的水草,隨著瀲灩的波光慢慢散開,緊接著,是那張小小的臉龐。

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往水下沉去。

春山如碧,梨蕊勝雪,拂滿了少年人身下的溪岸,流水。

一圈又一圈的漣漪盪開去,果不其然,不過是人眨眼間的須臾,眼前的溪水中已然憑空多了一隻最小的青鯉。不過才有人手掌般大小,通體泛著淡淡的青色,只在小小的魚尾處,明顯多了幾道墨染一般的痕跡。

天際,竟又開始落雨,雨點落進波光內,激得那些落花,在水面上打了數轉,再慢慢往下游墮去。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33:51

第十七章 黃粱

春去,春又回,人間幾度花落雪落。

眼前,又已是春山如碧,梨蕊勝雪,拂滿了少年人身下的溪岸,流水。

一副青色的高大身影,緩步踏著足下的雲階步下。

霎時間,微風不動,流水無瀾,只有頭頂之上的春雨一點一點隨著尚未墜下的飛花飄墮,卻無一點敢落於他身上。

少年人登時翻身跪倒,埋首高聲跪拜道:「赤霞參見帝尊!」

他不過輕輕拂一下衣袖,淡淡應道:「起來吧。」

「是。」

青衫男子攤開自己的一隻手掌,接過自上而下的一朵落花,淺淡的眸光看向面前的那一彎溪水。

「稟帝尊,它……就在彼處。」

「你看它照舊玩心不改,許多次都想趁赤霞不備,偷偷越過那道細網,這溪內的……鯉魚,就數它最是頑劣。」

「不過,它好像還記得自個的名字,只要人大聲叫一聲『青痕』,它保準會回過頭朝你瞧一眼。」

他只一笑,一張俊美如天人的面龐之上高深莫測,卻不應。

整間溪谷內,其實都有他一早叫人設下的天地結界,其結之重之密,絲毫不亞於他太霄宮內的那一道。只不過,眼前這位少年人並不知曉,即便是整座三界,上天入地,能夠一窺個中隱秘的人也寥寥無幾。

少年人猶在侃侃而談,一時間,竟忘了自個是在同誰回話,容長的面上只餘興奮,在這春日的溪谷內泛著桃夭般的紅暈。

「它仍是挑嘴得緊,每次我餵它,除了最新鮮不過的梨蕊去,其他它最多只吃幾口,寧願自個天天餓肚子,瞧也不瞧我手內的其他物什。」

「稟帝尊,她的那些寶貝……都被赤霞放在那窠樹洞內了。」

他大笑,隨手扔了自己長指間的嬌蕊,大步走向身後的那片樹林。

俯下身子,自那棵老梨樹腰間的空洞內取出一隻木匣,修長的手指輕輕啟開密封的匣蓋。其內,果然用一幅青綾細細裹了一摞書卷模樣的物什。

他隨意展開其中一頁,札記之上,以女子的細楷密密書著。

道行,畢竟淺薄,所書筆跡也是歪歪扭扭,難看之極。

「稟帝尊,這本札記赤霞並未瞧過,鯉魚精她……臨去之前不讓我瞧。這本札記上除了最後一句偈語是師傅所寫外,其他都是她之前所留下的,就連師傅也不曾瞧過她前面的,他只囑咐赤霞要好生替她收著。」

他背手而立,將那本札記夾在自己的長指間,自少年人的身上徐徐移目,看向一側的半空中,沉聲命道:「來人——」

隨著他的口諭,原本空無一物的天際果然現出數個黑衣冥將,在身下的觔斗雲上朝他附身叩拜道:「是。」

「送他回去。」

「是。」

「帝尊——赤霞,赤霞遵命。」

那幾個冥將豈容他再耽擱,衣袖翻飛間,已將少年凌空升起,攜了他騰雲駕霧急急而去。

天上雲起雲浮,不過片刻,偌大的山谷內,似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一動不動,傲然玉立在彼處,淡淡望向自己眼前的那道結界,極平常隨意地笑道:「怎麼,人都走了,玉帝還不現身?」

「哈哈哈,冥帝果然好眼力!」

「玉帝過獎。」

「真不容易啊,冥帝今日終於算想通了?」

「五百萬年前,我就勸過你,你我何需活得如此拘謹?你偏不信。眼下,你終於也嘗到了何為作繭自縛的滋味?!哈哈哈……」

「我說,那一隻就是那小妖?」

「你說它可真是死性不改,你瞧,你自個瞧,竟然變成一隻鯉魚還敢朝我翻魚眼!如此天地冠絕的品種,也只有你風某人手下才會出,我著實是佩服,佩服得緊!」

「哈哈哈!」

「冥帝,我一早猜到你心內捨不下,可是我料不到的是你竟如此能忍,不愧是冥帝帝尊啊,心地還真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及。」

「你還記得之前我和你說過一句什麼話?為何我玉帝樣貌不及你生得好?只因天地也知道,你風岐華身上毛病著實太多,遠比我多了去,其餘不行,才要勉強靠皮相替你補齊。」

「當初,我也不過是逼著你偶爾徇私一次,我實在想不到你風歧華竟然可以眼睜睜瞧著這小妖被打回原形。怎麼,你今日終於也知道反悔了?我同你說,這種滋味我當日自然嘗過,才會這般苦苦相逼。」

「你要做什麼,我自是不會管,你風歧華的性子,還有誰比我更瞭解?你我明爭暗鬥,鬥了千百萬年,此等逆天壯舉,也只虧得你想得出,做得出,也只有你能做得到。」

「我只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些傢伙們更無可能猜到箇中的端倪,除了少數幾個道行實在高的,或許稍有疑慮外,其餘人必如你所料的那般,以為自個不過是春夢未醒。你放心,大不了那幾個來問我時,我只告訴他們,那確實只是他們所做的一場春秋大夢。」

「再說了,你平白多送他們一個個數載十餘載的壽數,雖不見多,但總好過沒有,只可惜他們自個卻渾然不知,也不會落你什麼人情。不過,這也總算了卻了你風歧華的心病,不算是有所偏頗。」

「當然,你也一早知道我的條件,這一次,就毋庸我再多言了吧?」

青衣人淡淡笑道:「霜女?」

「哈哈哈,冥帝果然慧眼。這一次,我吸取了前次的教訓,所以,三界中恐怕也只有你這個心思詭辯的傢伙瞧得出。」

「我要求不高,氏素你該她多少壽數,你照舊。我對她自是有情,可是我不想在她大限之後再空寂如許年。我只要你讓這一個多活些時日,活到我能夠給她一個名分,我絕不會要求你給她超過百萬年的壽數,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應承,我只不過不想再錯過一次。」

「我所要的,並不算過分吧?」

「玉帝倒是多情。」

「哈哈哈,要論有心,你我眼下不分仲伯,冥帝無需自謙。」

「不過我要提醒你,逆天你倒是能做得到,時機你可要好好思量思量,要是你剛好一個不巧再讓那小妖再受一次滅頂之禍,我估計她會直接掀了你的幽冥殿去。哈哈哈。」

「還有啊,我可事先知會你一聲哈,那小妖早在她去我凌霄殿找我時,就已然被我認作義女,你最好有所準備。」

青衣男子挑眉望向他,再有了片刻,才再縱聲大笑。男兒的大笑之聲,震落了枝頭的梨蕊,迴盪在整座山谷,就連溪水內的那幾尾鯉魚都被驚得齊齊往水深處遁去。

白衣人也一齊放聲大笑,遽然再揮一下衣袖,高聲笑道:「我還是那句話,我玉帝絕不會不識時務,平白耽誤你風某人的春宵一刻,告辭!」

「哈哈哈!」

……

話音尚未落盡,那道白色的身影已然憑空消失在眼前的溪谷內。

春雨漸止,天光也隨之一點一點暗沉了下去。

他徐步走近身下的溪澗,徐徐揮動袍袖,一陣又一陣的疾風憑空生出,隨著他的掌力騰挪承啟。

但只見那本札記頃刻間就在男兒的手指間碎成齏粉,宛如素白的雪芽紛紛墮落。掌心內的電光非但不曾稍減,反而愈來愈強,愈來愈勁,直至將這片溪谷,將整座天地,照成極晝。

一道又一道凌厲之極的光亮自他的掌心內不斷射出,直射向天地山川,射向世間萬物,撼天動地,震天動地。

這一刻,天地萬物,似都在他足下顫抖撕裂,再緩緩移去。

天上,電閃雷鳴,地上,江河奔騰。抑或是根本分不清天與地,天地原本就是混沌一片而已,仿似一隻吞下萬象的巨型怪獸,隨著他優美修長的手掌,一點一點在往後挪移。

混沌不辨間,又依稀可以看見一些似曾相識的幻境,瞬息萬變,再轉瞬即逝。

春雨飛回天穹再落下,雪芽飛回天穹再拂落,落花飛回枝頭再飄墮,宛如山丘一般大小的天地靈石也奇跡般自下而上,徐徐往來時路升去。

草榮,草又枯。

日月交錯,擦身而過,日東返,月西升。

天柱傾,天柱起。

浮槎去,浮槎歸。

江河倒流,鳥獸逆行,經春入冬,再由冬返秋,一日一日,就連那些幻象中猶在趕路的仙家凡人無不都是在倒行。

……

明明是天地為之崩裂的劇變,落入人眼前,耳內,又仿似水波不興,萬籟俱靜。

一處僻靜的山谷內,兩位白衣人正在松下對弈。

座下的那位老者猛地一揉自個的長眉,仔細盯著自個的棋局,左瞧右瞧,足足瞧了有半日,這才有些訝異地小聲嘟囔著:「小的,小的方才怎麼竟像打了一個盹,唉,人老了,精力就是不濟。」

「可是,可是這一處,先前好像並沒有這枚棋子。」

另一位白衣人登時沉下面孔:「怎的,我堂堂一個帝尊還會趁你不備悔棋不成?!」

「是是是,許是小的年老眼昏,瞧錯了不是。」

「那還不快應子?」

「帝尊怎麼今日得空,想起要和小的對弈?」

「你囉嗦什麼?要是沒轍,趕緊認輸!」

「帝……帝尊,那兒好像……有一個凡人在偷看咱們下棋。」

「什麼好像,分明就有,你管他作甚,他又不知你我是何人!你再這樣推三阻四,小心我先剝了你的皮!」

「是是是。」

光影浮動,流年偷換,隨著光影一點一點浮動,此刻,下界的一間小客棧內,一名盧姓書生也陡然間驚醒。

天井內的天光,尚未完全暗下,方纔,他著實是趕路疲乏,才和店家借了一隻瓷枕勉強淺眠在廊下。

迴廊的盡頭,但只見那位店家正慢悠悠地揮動著自個手內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爐內的薪火。

他愣愣地瞧著,臉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似是不敢輕信地顫聲問著:「敢為店家,小生我方才睡了許久麼?」

「久?我也只不過是打了一個盹而已,你沒瞧見我這爐內的黃粱還沒熟麼?」

盧生黯然一笑,如此這般,方纔的種種竟果真只是一場春夢而已。

方纔,他明明記得自個入京赴試,科舉及第,衣錦還鄉不說,更將家中老母一併接入京內侍奉,娶妻生子,歷盡了人間的富貴榮華。

就在方纔的睡夢中,他盧生不僅如願享盡人間的富貴榮華,又再受奸人所陷,鋃鐺入獄。所幸能得同門為他上下疏通,這才逃過牢獄之災,不想這一場大富大禍的際遇,竟果真只是一場春夢而已。

夢已醒,而黃粱猶未熟。

「店家,敢問可否借筆墨一用,小生的包裹都一併叫那些盜匪劫了去。」

「好,你等著!」

盧生眼下所記,後被唐人沈既濟撰於其《枕中記》中,更被其演繹成一場遇仙記,這間客棧內的店家隨著口傳,被描繪成特意前來凡間渡化盧生的仙人,而盧生夢中所歷的短短經年,也一併被沈氏移作五十餘載。

雨住風止,只餘漫天的落英如雪,清淺的桃花溪畔,也一點一點隨著他收回的掌力,變回了原先的靜寂。

一輪皎潔的月輪高掛於半空,才剛平歇下的溪水頃刻間又濺起了數尺高的水花去,一件粉色的破爛衣衫像是自水底被人高高拋出,緊隨著,是另一件小小的物什自水下「噗通」一聲飛出。

他斜靠在一棵花枝繁茂的老梨樹下,淡然瞧著面前的那個小小身影。

垂著脖頸,只顧盯著自個身上明明已被剝盡卻又完好如初再被套上的舊衫,小臉上似是兀自怔忪了片刻,不過是片刻而已,便又手忙腳亂地低頭再重新剝起。

十步之外,一位早叫人剝得精光的女子正被人用黑色的魚筋緊緊纏了,伏在地上朝他長一聲短一聲地低低叫喚著。

而那只妖孽手內的那一件新衣,分明是才剛自她身上剝下的。

眼見她又已穿戴一新,再將原先那一件舊衣扔回溪水中。他側過臉去,強忍著臉上的笑意,待到再轉回面孔,這才緩緩朝她移步行去,冷不丁在她身後輕笑道:「在下途徑此處,不想打擾了兩位姑娘。所謂男女授受不親,非禮勿視,姑娘的衣衫,可穿好了不曾?」

那只妖孽登時回過身來,小臉上明顯一副懵懂之意,分明是聽不懂他方纔的語意。低頭,再瞧一眼自個身上的羅衫,帶著一副虛應的甜笑,刻意向他討好道:「你看我身上的衣衫,好看麼?」

一面說,一面還提著裙裾,在原地轉了數圈。

粉色的羅裙,因著人的旋轉,在夜風中輕輕揚起,襯著晚間才特意挽起的的雙髻。

他含笑不語,一雙眼眸,竟比九天的星子還要動人,長身玉立,在離她不過數步之遙處駐足,臉上,俱是叫人看不懂的深意淺意。

她似是被他望得有些心虛,循著他的目光,再看向自個高高提起裸露著腳踝的裙裾之下——素白的纖足之上,不知何時,竟赫然多了數道青黑色的暗紋。

眼前的小小人兒果真漲紅了一張小臉,旋即就鬆了原本緊攥著的手心,手內的衣裾,也隨之如水般落下,掩去了原先的醜處。

歪著腦袋,瞪著一雙溜圓的雙眸,一眨不眨地拿斜眼瞧著他,小小的面龐之上,滿滿的,俱是一副做賊又心虛的怪模樣。

耳畔,是那隻老蚌精,一聲一聲佯作痛不欲生的呻吟。

眼前,青衫男子縱聲大笑。

直笑得枝頭的梨花紛紛墜落,撲簌簌,落了他滿身滿肩,俊俏得竟彷彿枝上雪白的梨花,滿地皎潔的月華。

註:《百家姓》以「百家」為名,最早成書於北宋初年,但據史考,早在唐以前,百家姓一說已存在,本文采納了上述觀點。

第十八章 歸鳥徘徊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滿地的月華似水,他一面緩步走近我,一面朝我身後不著痕跡地揮下衣袖,不過是一眨眼的須臾,那只蚌精身上的魚筋就已經頃刻間叫他給解了。

她登時喜出望外,一下止了喉內的高低聲,好像一陣風般生生在我眼前溜之大吉。

還未等我會過意,他已然換了一副臉色,原先的笑意蕩然無存,長指托起我滾燙的小臉,朝我慢慢俯下身來。

一雙長臂緊緊箍住我,不許我有絲毫動彈,淡淡命道:「張開嘴巴。」

「唔——」

衣衫相接,肌膚相接。唇齒之間,俱是他哺入的美妙滋味,醇厚甘美至極,仿似枝頭梨蕊之甜,春日山林之香。

我被他抱在身前,一時間,竟忘了要佯作掙扎呢。

衣襟下的胸口處明明空寂異常,一雙小小的人足卻不知不覺中又踮起,好把自個的整條小舌都塞進他口中。

驀地,一股極強勁的精氣隨著肌膚相接處送入我身內,汩汩不歇,直衝向我的四肢百骸。一波更比一波凌厲,卻又淺淡綿長至無形,力道之甚,仿似鋪天蓋地,席捲而至。

我情知不對,才要死命同他掙脫,衣袖內的那枚蚌珠也突然間跟著躁動不已。幾乎與此同時,原本靜謐璀璨的夜空硬生生劃過一道電閃,隨之,是一陣又一陣轟隆的雷鳴當頭落下。

他鬆了我,不過輕撫一下我的臉側,一張俊美似天人的面龐之上無波亦無瀾,淡然向我道:「等著我。」

話音未落,人已轉身大步而去。

而我手心內原本緊緊攥著的那枚蚌珠,竟然憑空在他的手掌內折出一道又一道耀目的光亮。我彎下小小的腰身,支著脖頸,在原地迫不得已地同他尖聲叫喚著:「那是青痕的蚌珠呢!」

他理也不理我,只沉著面孔,抬頭瞧了一眼頭頂的天際,大步揚長而去。

我心內計較得緊,一時顧不得身下的乾涸之痛,在那棵老梨樹下頓足道:「你偷了青痕的蚌珠要去哪裡?」

他方才含笑回頭,隔了老遠向我斥道:「去哪裡?我能去哪裡?去補天缺!」

我頓時噤聲,有些心虛地歪過腦袋,歇了片刻方才在他身後脆聲接道:「可是我不認得你呢!」

天上一個炸雷應聲落下,我嚇得忙不迭抱緊自個的腦袋,等到再睜開眼睫,眼前的溪谷內,已空無一人。

傾盆的豪雨如注般兜頭而瀉,昔日的桃花溪轉眼間就成了一大片汪洋,洶湧著,咆哮著,仿似要將近岸的所有物什盡數吞沒。

只有我身下的方寸之地兀自不動,就連那些四下肆虐的浪頭都避之三尺,繞行而過。

隨著那些電閃雷鳴,隨著那些不斷竄高的駭浪,我心內的尖利之痛也在不斷翻捲加劇,只痛得我蜷緊自個小小的身子,恨不能將那只醜陋的魚尾生生在那棵老梨樹的斷枝上割開。

不知過去了多久,或許只有白駒過隙的須臾而已,一雙溫暖的手臂將我自那片草坡上輕輕提起,再輕輕納入他懷內。

這一次,他果真不曾丟下青痕呢。

我一下鬆了死死攥著的小小拳心,趁他不備,偷偷再將自個滿面的狼藉盡數糊在他身前的衣衫上。這才從他的臂彎間背過小臉去,假意是去瞧自個面前的那些個形容。

此刻,雨停風住,漫天渾濁的大水也在一點一點往後緩緩退去。觸目所及,整座山谷內,三面環繞的山脊上,只餘浩劫過後的殘壁。

而我與他身後的這一片梨樹林,竟不曾被這些急雨驚濤摧毀一盡。除了原先的花枝變成了空枝外,所有的樹幹竟然全都好端端地立著,只有一些細小的枝條折斷在鮮綠的青泥上。

這一刻,他的懷抱如此煦暖,鼻尖處,俱是那股清淺恬淡的香氣,一隻大掌一下一下輕輕撫著我腦後的髮絲,語氣卻照舊平靜平淡之極。

「給我閉上眼睛。」

可是我為什麼要閉上眼睛。

天上,又見雲卷雲舒,我繃著一張小小的臉龐,埋首在他衣襟低處,只當瞧不見眼前的四季更迭。

經春至夏,再從冬往春,飛躍過山川人煙,飛越過亙古洪荒,直至那一片綿延無際的天上宮闕又在那些雲靄深處浮現。

「參見帝尊——」

「參見帝尊——」

耳畔,傳來山海般的高呼聲,數不清的黑衣冥將在他足下的雲階上翻身跪倒。金色的鳳凰神鳥以及那些五彩斑斕的鸞鳥,長腿的仙鶴們,一個一個,不住繞著他的左右盤桓不去。

春日遲遲,花香四溢,一簇又一簇雪白的花樹迎風輕曳。

落花似雪,落滿了青玉鋪就的廣場、甬道、石階。水泊如棋,更如一玦一玦上好的美玉,間或散佈在巍峨寥廓的宮殿內。

幾個遒勁之極的大字,赫然舒展在那一方墨染如天穹般的匾額上。正殿之前的廣場內,依舊跪了密密匝匝的一群冥將與仙娥。

「參見帝尊——」

「參見帝尊——」

他輕輕鬆了我,沉聲向面前一位素衣素顏的仙娥命道:「帶她先進去。」

「是。」

我這才背著一雙小手,抬頭朝他輕聲問道:「你果真是帝尊麼?」

眼前的眾人早已齊齊跪倒,那些膽小如鼠的仙娥們更是一個個嚇得身如篩糠,倒好像出言不遜的是他們,而不是我呢。

他一笑,移目看向我,一雙眼眸內深不見底,炯炯與我相接,淡淡應道:「怎麼,青痕才知道?」

我登時一個激靈,歪過腦袋,才要回嘴,但只見一道刺眼的電光憑空自他身後的一位黑衣冥將手中揮出,不偏不倚正中我的身下。小小的身形旋即跌了個剛好,正巧跌倒在他的足下,倒好像果真是在朝他叩拜一般。

我惡狠狠地回過小臉,朝那人狠狠瞪過去,待要扭過小臉再同他理論,眼前的甬道上,眼見他已然拂袖大步而去。

那位年長些的仙娥上前一步,柔聲向我道:「你叫青痕麼?」

我隨便瞧她一眼,只當充耳不聞般,幾下就從地上爬起身。再垂著脖頸,也不管他們滿臉難掩的驚詫之意,輕捻指尖,只顧低頭在心內默念著咒語。

或許因著心內實是虛得緊,一連變了數次,才勉強將那只魚尾再變回一雙長短合宜的人足。自個低頭再端詳了片刻,方才鬆了小手,大喇喇地在前踱著碎步。

不過才走了幾步,陡然間又想起什麼,硬生生收住力道,硬是在她跟前止住步子,佯裝是去瞧週遭的景致。

左瞧瞧,右瞧瞧,裝模作樣地瞧了半日,卻始終不發一言。

她已經趕上我,在經過我身側之際,分明有些訝異地睨了我一眼,不動聲色地接道:「那青痕隨我來吧。」

「此處,就是碧霄宮。」

「這裡是前殿。」

「青痕要有什麼所需,儘管照會采和即可。」

「青痕——」

……

我只當沒聽見她的呱噪,一路磨蹭著,隨在這些人的身後,磨磨唧唧地往殿內移著步。

淡淡的天光,隔了輕拂的帷幔,散進高不可及的雕樑畫棟間。

我滿臉不在乎地立在殿門處,昂首往自個面前隨意瞧去,一顆心,卻在衣衫內跳得好像小鼓一樣。一聲一聲,就連青痕自個都聽得再清楚不過呢。

采和仙娥聞聲回過頭來,似是瞄了我一眼,嘴角卻分明往上翹起,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

過了許久,才低低應道:「青痕無需怕,這裡雖僻靜些,卻也和帝尊的太霄宮挨得最近。」

一面說,一面再朝那些仙娥使了個眼色,那些人果真都止了臉上的笑意呢。

我冷著一張小臉,強忍著自個身下的移步之痛,歪歪扭扭地在前挪著碎步。

但只見不遠處的月台上,那一道玉石欄杆底下,果真霧氣氳氤,雲蒸霧騰,就連日頭都瞧得不甚分明了呢。

一隻長羽的金色大鳥正傲然歇在其中一座鏤刻著蛟龍形狀的石柱上,歪頭梳理著它一側的羽翼。一面埋頭忙活著,一面還骨碌碌轉著它賊溜溜的眼眸,滿臉不屑地拿冷眼偷睨著我。

第十九章 剎那芳華

還未等我走近,它已然展開雙翅,佯作就要振翅高飛的形容。不過才撲騰了幾下翅膀,又生生停在半空中,一副欲走還留的矯做形狀。

我踮起雙足,一雙手臂攀著身前的欄杆,翹首望向它。

果真是那只笨鳥呢。

青痕當日曾尋遍了整座幽冥殿,卻不曾在任何一隻鳳凰神鳥的身上瞧見過它這副矯情小性的模樣。

只見它眨下眼睫,故意再往下低飛了些許,故意湊至我跟前,裝模作樣將我從頭到腳再瞧了一大圈,這才咕嚕了幾句鳥語,滿不在乎地飛遠了呢。

我直著脖頸,在它背後沖它尖聲叫著:「我是青痕呢!」

它理也不理,臨走時,還故意朝我甩了甩金燦燦的長尾,頭也不回,不過片刻,即已消失在連天的宮闕深處。

可是,我是青痕呢。

不但莫顏神將和采和仙娥他們再也認不出青痕,就連這只笨鳥也都已忘了我。非但是這只笨鳥記不起青痕,自打他將我帶至這碧霄宮內,一連三日,都沒見他來瞧過青痕一眼呢。

「青痕,快下來!」

「青痕,趕快上來!」

「青痕——」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35:28

從碧霄宮,到丹霄宮、景霄宮、玉霄宮、琅霄宮、紫霄宮……再至太霄宮,四處都迴盪著這些人的倉皇驚懼之音。

我骨碌碌轉下眼眸,從那棵花樹的枝椏間彎下小小的腰身,歪頭去瞧身下的采和仙娥。足足瞧了有半日,心內也翻來覆去盤算了有半日,終是忍不住脫口而出道:「采和姐姐——」

「青痕想說什麼?」

「你認得……白水麼?」

她頓時笑了呢。

一面笑,一面還意味深長地抬頭瞧了我一眼,似是一早就猜出了我的心思,柔聲接道:「采和自是認得。」

「我才剛聽說,她這會正隨了西王母一齊在帝尊的太霄宮內,說是西王母今兒特地陪她上來拜謝帝尊前日的救命之恩。」

「青痕……怎麼想起問這個?」

「莫非青痕也認得她?」

我早已沉下小臉,直起身子,扭頭假意去瞧那些遠近起伏的雲海,只拿一副後腦勺對著她。小小的魚尾拍打著身下的花枝,將那些花朵擊落了一地,晃落了一地。

他果真又一併救活了她呢。

采和仙娥猶在樹下半真半假地問我:「青痕既認得她,那要不要采和領青痕一起前往太霄宮覲見帝尊?」

青痕不要去呢。

我突然想起什麼,趕緊藉著手內的魚筋一搖三晃地自身下的枝條上墮下,也不管那些人滿臉的驚詫之色,一頭砸進遠處的池水中。

水花飛濺,水花四濺,滿池的落花都叫我激得在水上直打轉。

我神氣活現地再往上躍了躍,只顧低頭默念著咒語,一意要將自個的魚尾變回一雙最是纖細嬌柔不過的人足。

垂著脖頸,在這池水中來來回回變了有四五次,這才勉強變出大概的形狀。卻並不急著走,假意是坐在那道青玉鋪就的長階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戲著水。

一面用小手捧了滿滿一手心的池水,盡數潑在身下的玉階之上,一面轉下眼眸,偷偷往左右打量了一圈,這才捋起凌亂的羅裙,一直捋到腰間,好讓那些水漬浸在細細的肌膚之上。

那些大驚小怪的仙娥們頓時驚呼不已,一旁的采和仙娥也早已滿面飛紅,瞧了一眼我的形容,再忙不迭地揮手示意遠處那些冥將趕緊齊齊退去。

一直等到他們都退到甬道的盡頭,方才俯下身朝我好言問道:「青痕喜歡這裡的水泊?要不要我叫她們幫你多潑些池水上去?」

「青痕怎麼走了?莫非不喜歡這裡的瀉玉池麼?」

「青痕——」

「青痕想去哪裡?」

……

我不過是隨意溜躂呢。

再說,我也只是有些想念流碧池畔的日頭而已。我繃著小臉,只當沒聽見那些仙娥的低聲,背手繞著太霄宮前的正門左右來回踱著碎步,裝作是在端詳週遭的景致。

一連踱了數個來回,從那些把守宮門的冥將們跟前已經經過了三次,都不見他派人出來叫我進去。

身下的移步之痛已經愈來愈甚,火燒火燎一般,痛可鑽心。

雲海間的日頭也已逐漸西斜,眼前那些重樓玉宇隱現在無邊無際的氳氤深處,雲蒸霞蔚,金碧輝煌,卻和青痕心口處一樣空寂空蕩。

我悄悄靠過去,在最後一級長階前,吃力地踮起小小的人足,往內張望了半日,這才細聲向那些冥將們應道:「是青痕求見呢。」

話音落盡,那些人一個個卻當沒瞧見我,一張張寒面上俱是一副無動於衷的神情。我只得扯直了嗓門尖聲再朝內叫喚道:「是青痕呢!」

一位黑衣冥將應聲而出,一面大步步出正門,一面冷眼向我訓道:「你就是青痕?!你吵什麼?帝尊有諭,命你進去覲見!」

我仰著小臉,握緊小小的手心,一眨不眨地瞧著他。心內忽然一陣難過得緊,果不其然,就連無尾也不認得青痕了呢。

還未等我應承,他已然大步在前帶路,黑色的盔甲映在雲間的霞光內,直刺入人的眼眸。

可是他所去的方向,並不是青痕原先想去的那座寶殿。都已經走了十餘步去,等到再回過頭來,猛然瞧見我仍兀自立在原地不動,頓時又高聲喝道:「青痕還盡在那磨蹭什麼?帝尊此刻並不在正殿!」

我再瞧一眼遠處的那道天地結界,強忍著心內的計較,小臉上一副再正經不過的形容,在後慢慢挪著步。

青痕先前雖說來過太霄宮內許多次,可是竟不曾來過這些去處呢。

漫天的飛花似雪,拂了人滿頭滿身,鋪滿了身下的玉石甬道,鼻尖處,隨處都是那股淺淡清甜的香氣。

愈走愈靜,愈行愈遠,就在青痕走得差點背過氣去,面前方才隱隱現出一彎深邃的碧水,半掩在婆娑的樹影花影中,宛如一條流光溢彩的星河。

身前的無尾瞧見我走近,隨即調轉步伐,頭也不回地大步揚長而去。

觸目之處,只有碧水長天,倒映著繁花勝雪,飛簷插雲。整座太霄宮內,彷彿只剩下青痕一人,除了耳畔、林間低回傳出的一闋簫音。

我扶著身邊的花樹一棵一棵慢騰騰地挪過去,果不其然,那副青色的高大身影果真正玉立在一棵雪白的花樹前,低頭吹動著他長指間的玉簫。

青痕先前雖在九仙山也學過一些音律,可是我不是逃課就是埋頭玩耍,就連所習的曲譜,也大多是大師兄赤霞偷偷背著師傅幫我謄寫的呢。此刻,我更是無心入耳,甚至來不及多瞧他一眼,只顧躲在一棵花樹背後,往四下費力地張望著。

一連瞧了幾圈,幾乎將這座僻靜的殿室仔仔細細瞧了個底朝天,竟不曾瞧見有白水與西王母氏素的半隻衣角。

心內這才勉強鬆了一口氣,待到回過小臉再看向他,只見他仍在低頭調弄著他手內的碧玉長嘯。一身華美之極的青色素服,袍袖輕飛,簫音空緲,一張俊美的臉龐之上,清淺清淡之至,好像竟不曾瞧見十步之外的青痕呢。

我不過才瞧了一眼,整張小臉都已經放出光來,一面目不轉睛地瞧著,一面忍不住偷偷嚥了好幾口口水下去,身下的羅裙內,分明傳出一陣一陣微微的癢意。

自從他將青痕帶至他的幽冥殿,還始終不曾來瞧過青痕,更別提和青痕交合過一次呢。

不過才高興了片刻,陡然間又黑了小臉,他方才一定是因為有白水在,所以才裝模作樣地吹這些物什。他的模樣原本就俊,又是這天地間的至尊,再調弄這些音律,那些美貌的仙姑神女定會一個個愈發死心塌地地喜歡他呢。

我歪過腦袋,一臉不樂意地勉強聽了半日,才要挪步,耳內,卻憑空多了一聲奇怪的響動。

他果真聞聲抬頭,一面緩緩收了手內的物什,一雙星眸不著痕跡地移向我。

我彎下小小的腰身,一面悄悄摀住自個的肚子,一面圓睜著眼眸斜睨了他一眼,大喇喇地再走向不遠處的水泊,「噗通「一聲躍入水中,濺起了數尺高的水花,濺了他滿襟。

青痕不過是有些餓了呢。

再說,青痕並不覺得這些嗚嗚咽咽的曲調有什麼入耳之處,還比不上我在桃花溪畔聽過的那些風雨之聲悅耳呢。

「小鯉魚,你看著我。」

他的語氣中明顯帶笑,緩步走至我近前,再徐徐矮下身子。

我握著自個身前的一縷髮絲,略略側過一角腦袋,不過回頭才瞧了他一眼,就已格格輕笑出聲,小小的腰肢在水中又扭捏了幾下,一張小臉早已漲得通紅。

他笑,用手中的長簫托起我的下巴,順勢將我的身子在水中轉了一個圈,將我轉向他,含笑斥道:「我讓你在九仙山所學的課業呢?」

「青痕不記得了呢!」

「哦?」

我伸出小手去,使勁拍了一下自個面前的池水,在那些飄著落花的池水中再輕盈地轉了一個溜圓的圓圈,滿不在乎地應他道:「青痕在打回原形之前,喝過滿滿一壺的忘川水呢。」

「是嗎?」

我強抑著自個心內的尖利之痛,只管歪頭瞧著他,小小的面龐之上俱是一副掩都掩不住的得意神氣。

他斂了笑意,淡淡接道:「這麼說,青痕都忘了?」

青痕忘了呢。

我轉下眼眸,在水下不動聲色地再擺下魚尾,一點一點靠近他的臂彎。一面順勢攀住他的長臂,一面抬頭一眨不眨地瞧著他。

衣袖內的小手卻輕輕移向他的腕間,一道又一道黑色的物什自我的指尖急促生出,不過是眨下眼的須臾,我已經在他的腕間纏上了六根魚筋呢。

他低頭瞧了自個的衣袖一眼,似是苦笑了一下,大掌再一用力,已然將我自水下拎起,納入他的臂彎間。

眸光,頃刻間已經暗了數層,將我箍在他身前,不動聲色地再道:「青痕生氣了?」

我調轉眸光,假意是去瞧自個頭頂上的花枝,左胸處,依舊是那一陣又一陣青痕再熟悉不過的痛意。

歧華,青痕不僅生你的氣,心內實際也難過得緊。可是這一次,我已經又在你的手腕上纏上了我的魚筋呢,非但如此,我還一口氣纏了六道魚筋呢。

即便白水和玄女她們眼神再不好,也定會瞧得見這麼些個黑色的物什。一旦她們一個個都瞧見了,即便青痕當時不在你身邊,她們也定會瞧得出你心裡實際喜歡的是青痕呢。

「妖孽。」

我頓時支起脖頸,自他懷內滿心不樂意地瞪著他。

「抱緊我。」

我一下鬆了眉目,小手就勢扒開他胸前的白色裡衣,埋頭往內瞧去。

「歧——」

不過才叫了半句,就已生生閉住嘴巴,將一副小小的腦袋埋在他的身前。

他沉沉地笑:「小鯉魚,你方才叫我什麼?」

袍袖隨即在我腦後輕輕一揮,隨著他的動作,一道無影無形的結界已然憑空生出。四下裡,只餘萬籟俱寂,萬籟俱靜,只有身側的流水無痕,花落無聲。

一面收緊雙臂,一面帶笑斥道:「青痕怎麼不叫我名字了?」

「青痕……都不記得了呢。」

「你給我再說一遍試試?」

「可是你給青痕喝過滿滿一壺的忘川水呢。」

「青痕不是說都忘了麼?怎麼還記得自個喝過忘川?小鯉魚,何以見得我給你的是忘川水?」
「你看著我。」

「我同玉帝的話,你不是都在桃花溪內聽見了?在我逆天之後,所有人都不會再記得這十餘載之內發生過什麼,但,我讓你記得這些事,包括先前的剝鱗與靈石滅頂之禍,一來我說過,我不會再讓你忘了我,二來,不經過這些痛,你會長記性?」

「就照你的性子,我整日為你收拾爛攤子還不夠,我如果不讓你記得這些痛,你會懂得收斂?」

可是采和仙娥給我那只錦囊的時候,分明說是忘川水呢。

這一刻,他的眼內俱是滿滿的戲謔之意,挑眉笑道:「小鯉魚,就憑你的心思,我若不叫他們告訴你那是忘川水,你會乖乖喝了它?」

「我討厭你呢!」

「是麼?」

「我討厭你將我變成一隻笨魚,就連桃花溪內的那些個鯉魚,他們一個個都可以欺負青痕身量小,還啃了我許多口呢!」

我手忙腳亂地捋著自個的衣衫,想要找出原先那些被魚嘴啃食過的傷痕,可是,細細的肌膚之上光溜溜一片,再也不見了原先的那些個印記。

他失笑:「那青痕想要我怎樣?要我派人去將那些魚都捉來,一隻一隻為你收拾它們?」

「青痕想要烤了它們還是活剝?我即刻讓莫顏去做。」

我瞪著一雙溜圓的眼眸,一顆心在衣衫內「砰砰」直跳,定睛瞧著他的形容。

他竟不像是在說笑呢。

我有些氣惱地扭過小臉,佯作瞧不見他臉上的笑意。可是我討厭聞那些死魚的味道呢,我也不想再瞧見它們。

「歧——」

「青痕又想說什麼?」

「我同你來做個交換好不好?」

他似乎只覺得好笑,低低笑道:「青痕想要怎麼同我交換?」

「你可以問我一個你心內最想知道的問題,青痕如果知道,一定會老實回答你。同樣,我也要問你一個問題,你也要老實回答我可好?」

「好麼?」

他笑,長指捻動著我臉側的髮絲,笑著反問我道:「如果我沒有什麼問題想要問青痕的怎麼辦?」

「哈哈哈……」

他果真又放聲大笑了呢,寬大的袍袖掩住我小小的身形,緩緩鉗過我的小臉,強迫我看向他。一雙眼眸內,眸光炯炯,卻有著抑不住的笑意。

「小鯉魚,你聽好,我就權且滿足你這一次,但,僅限這一次。」

「青痕想問我什麼?」

「這一世,果真是青痕的第一世麼?」

「青痕想知道什麼?」

「我討厭你又救活了她呢!」

「小鯉魚,這就算你的問題?那我是不是不用再回答了?那好——」

我心內氣得不行,一雙小小的拳頭拚命捶打著他的前胸,眼眶內竟突然滾燙異常,竟然是又要不爭氣地哭天抹淚呢。



「青痕難過了?」

「我知道你心內難過,可是我當日既是為了救活她才捏的你,這一次,也自然不能例外。我救她,是為了她先前的德行,命不該死。即便是我這次逆了天,照你的心性,既然已經一早知道了她的來歷,必定不會樂意讓她一直寄生在你身內,我也不會允許。所以,我如果不藉著補天從你身內取出那枚珠子,不藉著救活她一事,如何能再給你壽數?如何能堵住天下悠悠眾口?」

「那這一次,你有沒有……多給青痕一些壽數?」

「小鯉魚,你給我聽好。有些事,是我身為帝尊隨意就可以給你,正因為如此,我偏偏不能給你,也給不了你。」

「可我討厭她比我活得長呢!我討厭你喜歡她呢!」

「小鯉魚。」

歧華,青痕心內果真猜得沒錯,你果真是不曾多給青痕一些壽數呢。

我使出蠻力,拚命推搡著他的長臂,想要自他懷內掙脫。

我也討厭你呢。

青痕自打第一眼瞧見你開始,心內便開始懂了歡喜與難過的滋味。

綺霞,青痕心內其實也高興他逆了天,因為他逆天之後,我還可以再瞧見你,瞧見那只笨鳥,瞧見玄蛇精。

可是,青痕已經無法讓你再記得我,或許你也已經不會再喜歡青痕了呢。

綺霞,原來喜歡一個人,他既可以讓你覺得歡喜,也可以讓你在歡喜之際難過異常呢。自此之後,難過與歡喜,便會緊緊隨著你,直到有時候,你竟分不出是歡喜還是難過呢。

「青痕哭了?」

我才不會哭呢。歧華,我不要你抱著我,我想要一個人呆著,就像之前我在桃花溪畔的那些個日子。

可是他偏偏不許我掙脫,一雙長臂緊緊箍住我,肌膚相接,衣衫相接,一把長劍樣的物什瞬間剖開我的身內。

我登時痛得皺緊小臉,伏在他懷內「嘶嘶」吸著氣。

青痕痛呢。

他已然翻身而上,一副俊美高大的身軀密密抵著我,不容我有絲毫掙扎,唇舌附在我耳畔,隨著長指的輕捻,低低撫慰著:「再忍耐些。」

一面輕輕解了我胸前的衣衫,探手入內,挑動著鼓鼓的胸尖。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漫天的落花拂面,卻抵不過他在我身內所植下的濃桃淡李。春色遲遲,春意遲遲,一朵一朵,隨著他哺入的甘露砰然間綻放。

「唔。」

「青痕還痛麼?」

我埋首在他懷內,只當沒聽見他的問話,青痕不要告訴你呢。

歧華。

歧華。歧華。歧華。

眼角餘光,卻偷偷自猶在不住顫慄的眼睫下斜睨著身上的男子,這一刻,他再也不是天地間的至尊之人,俊美俊俏,或濃或淡,彷彿天地間一枝最是濃美不過的芳華。

任憑我用身下那隻小小的魚尾纏住他,花枝傾頹,花枝綿密,即便是整座天地的春色,也抵不過他懷內這一幅妖嬈沉醉。

第二十章 歸去來兮

從日影西斜一直到月輪東昇,直到月華似水,透過那層淺淡的結界,落在我與他身上。

彼此的髮絲糾纏在一起,肌膚相接處,也俱是他給我的汩汩暖意。只有這一刻,他瞧向青痕的眼眸內,才不會再有那些人前的冷淡與疏離。

「歧華——」

「嗯。」

「青痕不要去你的寢殿!你陪我在這裡歇息好不好?」

他低頭含笑斥道:「給我閉嘴。」

一面說,一面已然收了四下的結界,抱著我大步再往前走去。不過才走了數十步而已,就已鬆了我,丟下我,頭也不回地在前揚長而去。

果不其然,就在那些疏淡的樹影背後,正跪了黑壓壓一地的人影呢。

我轉下眼眸,有些不樂意地在原地背著小手。

歧華,青痕喜歡你抱著我呢。

再說,如果叫那些個仙娥和冥將們都瞧見了,日後,他們一個個才不敢再對我大呼小喝、長聲短叫。

耳畔,照舊傳出山海一般的高呼之音。

「拜見帝尊——」

「拜見帝尊——」

……

只聽他沉聲向那些人命道:「帶她去碧霄宮。」

「是。」

數不清的黑衣冥將們頓時像潮水般緊隨在他身後,簇擁著他大步而去。我只能眼巴巴地瞧著,眼見他消失在那些或聚或散的雲霧深處。

可是,青痕還有要緊的事要問你呢。

我慢騰騰地一路挪著碎步過去,待走至莫顏等人跟前,還未等一旁的采和仙娥先開口,驀地伸出小手去,直接捅向他的腰腹間。

一雙眼眸瞪得再是溜圓不過,仰頭一眨不眨地瞧著他臉上的反應,只見他不過是皺眉往後讓了一步而已,只得再貼近他身前,用力揪一下他衣衫下的肌膚。

腦後,果真傳出一干人的低呼。

我隨便回頭瞧了他們一眼,只管彎下小小的腰身,探頭瞧著自個頭頂之上的黑衣莫顏。

采和仙娥已經忙不迭地撲至我近前,一把扯落我猶在緊緊攥著莫顏衣衫的小手,一面厲聲向我斥道:「青痕在做什麼?!」

面前的莫顏神將已然一連退了幾大步去,黑著一張面龐,理也不理我,疾步往那些冥將身後的玉石長階而去。

他果真是不記得青痕了呢。

我滿不在乎地拍一下自個的一雙小手,大喇喇地再在前走著,只當聽不見那些人的大驚小怪之聲。其實,青痕不過是想試下自個身上的那些長刺還在不在而已,青痕有要緊的用處,立時就要用到這些個長刺呢。

才進到碧霄宮的前殿,還未等那些仙娥們為我掀開面前的帷幔,滿殿的眾人已經齊齊跪倒。一個個跪在殿內,嚇得身如篩糠,仿似光影內的那一個高大身形即刻就要要了他們的小命。

他背著雙手,玉立在大殿中央,一張俊顏之上,倒也瞧不出太多端倪,不過是朝那些人輕輕揮一下衣袖。

那些傢伙們見了,登時如驚弓之鳥一般,倉皇四散逃去。

我歪過腦袋,不著痕跡地再往一側的帷幔挪了挪,一面歪頭瞧著他臉上的形容。

一道急促的電光頃刻間自他的掌心揮出,幾乎是一眨眼的須臾,就連月台之上的清風都隨之止了呢。週遭,鴉雀無聲,整座結界內又只剩下我與他二人。

他果真是沉下了臉呢,自我身後的殿門處,移目看向我道:「小鯉魚,我先前和你說過什麼?」

我旋即抱緊自個的腦袋,一頭竄進那道青色的帷幔深處,只將一角小臉悄悄自那些物什中間一點一點冒出。

才瞧了他一眼,即刻討好地朝他格格嬌笑出聲,一面骨碌碌轉著眼眸。

他不為所動,沉著面色,淡淡接道:「我說的話青痕記不住是嗎?那好,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打爛你的魚尾?」

「歧華。」

「青痕不過是想試下那些長刺還在不在。」

「青痕試出結果了?」

我這才厚顏不慚地捂著嘴巴,一面格格笑著,一面自那些帷幔背後探出小小的身子。青痕還不曾試出結果呢。

「歧華,青痕身內的長刺還在麼?」

他冷著眉目,反問我道:「青痕為什麼要問這些?」

我踮起雙足,脆生生地應道:「青痕有要緊的事要離開幽冥殿一段時日。」

……

「歧華,我明日就要走了。」

他挑起眉:「青痕要去哪裡?」

「歧華,你雖然毀了青痕的札記,可是我一早藏在樹上的衣衫也不見了呢,就連青痕身上原先的那麼些個傷處,還有我先前纏在你手上的魚筋,也都一並不見了呢。」

「歧華——」

「是不是你逆了天,那些東西就都瞧不見了?」

「那些東西原本還未生出,你如何瞧得見?」

「那青痕還會被……剝鱗,被靈石壓到麼?」

「小鯉魚,你再給我囉嗦一遍試試?」

「青痕問你呢!」

「青痕既然怕死,就不要再作死,你不作死,那些禍事又怎會平白惹到你?」

「那……綺霞還會喜歡那個張瑞文麼?」

「歧華——」

……

「我就知道她還會喜歡他呢。」

「歧華,我有些想她了,我去去就回來好不好?」

淺淡的天光中,他似是歎了一口氣,伸出長臂,順勢將我納入他懷內,一面輕輕箍著我小小的身形,大掌則一下一下輕撫著我腦後的髮絲。

我趁機將身下的腿足打回原形,小小的魚尾悄悄攀住他,青痕也有些倦了呢。

「歧華。」

「又怎麼了?」

「青痕並不會做夢呢。」

「怎樣?」

「可是,那一日,我分明夢見自個已經將身上的衣衫剝了個乾淨,可是,我不過眨下眼,那件舊衣衫竟然還好端端穿在我身上。那時候,我其實已經瞧見了你,當時,青痕心內其實是怕得緊呢。」

「青痕也會怕?」

「嗯。我怕你會一連兩次打爛我魚尾呢。」

「青痕不是照樣剝了?」

可是,我是害怕被你瞧出我其實認得你呢,青痕當時只得硬著頭皮再重新剝一遍,其實,連小手都在打顫呢。

「歧華,那時是不是就是你在逆天?」
作者: jiayue3e4    時間: 2012-10-14 23:36:15

「唔。」

他又在親我呢。長舌直接伸進我的唇齒之間,似乎是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般,一雙大掌托起我的魚尾,將我用力摁在他的身前。

我忽然間想起什麼,趕緊使出蠻力,在他懷內竭力掙脫著。

他無可奈何地笑,低頭含笑斥道:「小鯉魚,你給我安生些。」

「歧華,那你等青痕回來再給我安上那些長刺可好?」

青痕確實有要緊的事要去辦呢。

「啊——」

「閉嘴。」

「青痕不要呢!」

肌膚相貼,他腿間火熱滾燙的長劍已然又硬生生剖開青痕的身內,再緊緊箍住我,不許我有絲毫的掙扎,低頭噙住我的小舌,強迫我與他一起翻捲糾纏。

這一刻,青痕的身內又已全是他,撐得青痕生生地痛呢。

我痛得擰緊小臉,才要在他唇舌間尖聲叫喚,手臂已叫他反絞在背後,長指則按在我的腕間,一股又一股極凌厲的精氣,自他的指腹直衝向我的四肢百骸。

一波又一波,直至蓋住那些交合之處的痛楚,一波又一波,再在我身內蕩漾開,帶出愈來愈強勁的美妙滋味,宛如春日的急雨落在波光中,蕩出一圈又一圈盛開的漣漪呢。

「歧華。」

……

「歧華——」

「嗯。」

「其實青痕也不想去親張瑞文呢,我心內其實最討厭他滿嘴的人肉氣息。」

「啊!」

還未等我再叫喚出聲,他已然翻身而上,將我緊緊壓在他身下,壓在那張由黑色珊瑚鑲嵌的寶榻之上,一次又一次,在我身內植下他所想要植下的物什。

彷彿有一團烈焰,要將我由內至外燒灼一盡,又仿似是春雨潤物,綿延無際。

隨著他的動作,在他懷內不住顫慄,滿頭滿臉的汗漬,髮絲黏在小小的臉龐之上,小小的尾巴則用力攀在他身前,片刻都捨不得丟開呢。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一直到散淡的天光再慢慢升起,他方才鬆了我,鼻尖處的淺淡香氣,也隨著他袍袖的輕拂,一併消失在虛掩的殿門處。

「青痕要去哪裡?」

「青痕——」

足有數尺高的水花,自池內憑空濺起,隨著一個小小的物什應聲砸入碧綠的瀉玉池內,那些水漬濺了采和仙娥滿身。

我只當沒瞧見,埋頭望了自個身上半日,這才滿心不樂意地和衣在這清淺的玉液中清洗著自個。

一雙小手費力地探進濕漉漉的衣衫內,橫七豎八地在肌膚之上搓揉著,一面回過腦袋,斜睨了長階上的那些人一眼。小臉上自是繃得再正經不過,生怕叫這些人瞧出我此番刻意的顧忌。

不過才洗了片刻,頭頂之上的長空陡然間劃過一道電閃,隨之,是轟隆隆的雷鳴,夾帶著疾風,將左右的花樹拂得不住搖晃。

乍起的勁風,鼓起了采和仙娥的衣裙,柔軟的髮絲也叫那些風吹得滿臉都是。只見她立在那些仙娥跟前,抬頭只朝遠處的太霄宮望去,一張素顏上,俱是再分明不過的慌亂之意。

我幾下剝了身上的累贅,一把攥過她一早放在池邊的新衣,顧不得細瞧,就胡亂套在身上。一面低頭坐在最後一級台階上,一面低頭變著我的人足。

也不管所變之物的大小長短,掉頭就往太霄宮的甬道處衝去。

身下的移步之痛,火燒火燎般,其實青痕每走一步,都宛如被人生生切開細細的肌膚呢。一溜小跑,隔了老遠去,就已經瞧見太霄宮前的雲端之上,果真密密麻麻正跪了數不清的人影呢。

有一些,青痕分明認得,那些大大小小的仙家,即便化成灰,青痕都認得他們呢。

一個個,低頭跪在那道透明的結界前,滿臉的肅穆,倒好像是在視死若歸一般。

高聳入雲的長階盡頭,他果真也已換下了衣衫呢,一身的玄色華服,寬袍廣袖,在風中鼓鼓飛舞,深不見底的眼眸內,只有淺淡之至的平淡與尋常。

傲然玉立在太霄宮前,並未回頭看我一眼,只看著面前那些人,向身下的冥將問道:「一共多少人?」

「稟帝尊,算上方才斃命的,一共二千八百九十一人。」

「好。既然他們找死,就送他們上路。」

「是。」

「帝尊。」

「嗯?」

「屬下方才瞧見……東海龍王敖廣好像也在其列。」

「哦?」

我頓時一個激靈,支起脖頸,仰頭一眨不眨地瞧著他的反應。

他正在笑呢,低頭朝著足下的黑衣冥將冷笑道:「怎麼,是不是還要我再下一次諭令?」

那位神將即刻失色,弓身再拜道:「禹非遵命。」

我踮起一雙腿足,握緊自個小小的手心,只管探頭探腦地往雲霧繚繞的雲梯下張望著。腦後,卻憑空起了一道不高不低的重聲。

「帝尊有諭,命莫顏即刻帶青痕出天門!」

可是我還沒瞧見白水呢。

只見莫顏神將黑著一張面龐,手臂不過輕抬了下,數道金光燦燦的捆仙索就已自他的指尖揮出,頃刻間將我從頭到腳捆了個結結實實。

天上,陡然間又響起了數聲炸雷,凌厲至極的狂風中,有萬丈金光一齊自那些黑衣冥將們的面前筆直劈向雲端上。

慘呼聲,尖叫聲,不絕於耳,一個又一個高矮胖瘦不齊的身影,筆直自那道灰暗的雲線上栽下,再灰飛煙滅。

莫顏冷聲道:「青痕最好閉上眼睛。」

還未等我應聲,只覺眼前一黑,眼前的景致已然變成了急促掠過的浮雲。耳畔,俱是凜冽的風聲,而我的整副身子已經叫那些冥將們用仙索縛住,隨在莫顏身後急急往下界墮去。

天上,雲卷雲舒,飛越過山川,人煙。青痕不用睜開眼睫,都已經覺出身下的觔斗雲必定離他此刻所在之處愈來愈遠,愈行愈遠。

開闢鴻蒙,二分天地,始為三界。

妖為下,人居中,仙為上。

人妖殊途,天人永隔。

貴賤有別,尊卑有分。

天有則,地有法,所謂法則、天則。

天網雖疏,疏而不漏。

……

歧華,青痕心內實際早已懂了,他們一個個都瞧不上青痕是妖孽呢。即便你貴為帝尊,貴為天地間的至尊之人,他們也不許你喜歡我呢。你曾說過,依著天則,你的妻室必須是上神,可是即便你只是在心內喜歡青痕,他們也瞧著不順眼呢。

青痕早在課業上學過這些,悖逆帝尊者當死,冒犯帝尊者也當死。可是他們一個個,寧願捨了自個的身家性命去,寧願去觸犯天則,寧願叫你責罰他們,也不要你和青痕在一起。

我埋身在厚厚的觔斗雲間,小小的身形叫左右的寒風凍得瑟瑟發抖。由春經冬,再由冬去春,天邊的日頭又已經西斜,眼前,儼然是萬水千山,千山萬水。

隨著那朵雲靄的徐徐墮下,我方才一點一點抬起腦袋。

那一彎清澈見底的溪水,那一道堤岸,那麼些個搖曳的柳樹,還有樹下那抹熟悉的白色人影。

我悄悄在水下擺著魚尾,悄悄靠過去,先是支著腦袋往遠處張望了有半日,這才回過小臉,望向面前那張笑盈盈的面龐。

張瑞文呢。

果不其然,他面前的草坡之上,青草也不過才剛吐出新芽,手中尚握了一隻蘸滿了濃墨的狼毫,抬眼瞧著我。一雙含笑望著我的眼眸內,依舊是不懷好意的覬覦。

我歪過腦袋,再往他身前游近了幾步。小手握著自個身前的一縷髮絲,一張小小的面龐之上,滿滿的全是一副虛應的甜笑,嬌聲同他道:「你會親親麼?」

他登時瞪大眼眸,我再睨一眼遠處愈走愈近的身影,一顆心在衣衫內跳得好像小鼓一樣。在水下悄悄擺一擺尾巴,故意再往後退了退,他果真是隨著我,又往我的近前,傾了傾身子呢。

我假意一把揪住他的袍衫,將他拉向自個,再支起身子,竭力在水中將整副小臉湊近他的嘴巴。還未等我靠近,那股熟悉的腌臢氣息,就已撲面而至。

腦後,卻憑空響起一聲斷喝,正是神將莫顏呢。

「青痕在做什麼?!」

我心內急得不行,趁著莫顏神將還未即刻出手,趕緊再往上躍了躍,強忍著心內的嫌惡,忙不迭地將自個的整條小舌都伸進眼前白衣人的口中。

他果真是接過我的呢,但,不過是白駒過隙的須臾,已然一下將我推至數步開外去。死死摀住自個的嘴巴,指縫間汩汩而出的,俱是自口中流溢下的血漬。

「鯉魚精,你莫非——莫非要生吃了小生?」

隨後,一道極強勁的電光硬生生降下,擋在我與張瑞文的面前,將那些溪流硬是激起了一丈有餘,宛如是天然的屏障,將我與他隔開。

更多的激浪,在四下躍起,原本一望無際的碧空突然間電閃雷鳴,天搖地動,撼天動地。

天地混沌間,一個纖細的身影緩緩走至我近前,輕輕立在張瑞文身後,落寞的嬌顏之上,只餘一層淡淡的傷意。

「張瑞文。」

他應聲回頭,一面抬眼瞧著她,一面再用衣袖慢慢試著自個唇畔的血跡,卻依舊是一言不發。

她瞧也不瞧我,只低低再問他道:「瑞文,莫非綺霞對你還不夠好麼?」

我在旁急急擺著魚尾,一次又一次,試圖衝過莫顏在我跟前設下的結界,想要朝她靠過去。

綺霞,我是青痕呢。

你果真不認得青痕了麼?

她黯然一笑,這才緩緩回過臉來,認真打量了我一眼,青痕的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喉嚨內呢,足足看了有好一會,柔聲再問我道:「你也是鯉魚精?」

我也抬頭望著她,只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眼中撲簌簌不停落下的眼淚。

綺霞,雖然你已經再也認不得青痕,可是我不要你再為他死一次呢。

我仰起小臉,脆生生地應道:「是他先親的青痕呢!他想要欺負青痕呢!」

可是,她不過笑了一下,雖說是笑,可那份笑意瞧在我眼中,竟比哭還難過呢。回頭再瞧一下張瑞文臉上的血漬,捻動指尖,抬頭睨一眼我身後的莫顏神將,衣袖輕飛間,一道又一道電光已自她的掌心內直奔我而來。

不過是眨眼間,莫顏已然飛身而至,一把接過她朝我劈出的法力,再反手擊回去。只見她頓時一個趔趄,一連往後退了好幾步,一縷淺淡的血絲,慢慢自她蒼白的唇間滲出。

我尖聲叫著,剛想撲過去,自個的小小身形已經叫莫顏凌空提起,隨著他足下的祥雲,急速往遠處飄去。

青痕的心口處,空空蕩蕩,只有那一陣一陣尖利的痛楚,此刻,再分明不過。

綺霞,你非但再也認不出青痕,竟然還向我出手呢。

可是,我不要你為了他再死一次。青痕心內,一直都記著你的模樣,可是你甚至還沒仔細瞧過青痕一眼呢。

我手足並用地兀自在莫顏身側掙扎著,可是我愈是掙脫,身上的仙索就捆得愈緊,一道一道,勒得青痕渾身都是深深的血痕。

我極力支起脖頸,昂首在雲上,同他叫喚著:「我討厭你!我不要你管我!我討厭你呢!」

莫顏冷著臉,淡淡接道:「你以為我想管你?」

「她就要死了呢!」

「她死,那是她命該死。青痕還是先管好自個會不會作死。」這副語氣,幾乎與那個人如出一轍。

遠處的木秋山谷,已經漸漸消失在不斷生出的雲霧盡頭,我心內難過異常,氣急敗壞地回過腦袋,想也不想,即縱身往下一躍。

天上,又開始飄起細雨,落在我的髮絲之上,打濕了我的新羅裙。

愈墮愈急,眼看著就要砸入深不可測的山谷深處,砸在那些嶙峋的山石之上,一張綿軟的細網憑空在我身下撒開,托著我,再網羅著我,慢慢向更遠處移去。

羅網的四角,是一個個面無表情的黑衣冥將們,如影隨形般,隨在莫顏身後,帶著青痕一點一點遠離了昔日的山水,昔時的人事。

青痕直至此刻方才懂了。原來最難過的並非是他會忘了你,也不是你心內喜歡的人再也記不起你與他的過往,而是他甚至可以為了另一個人來傷害你。

白水,青痕直至此刻才懂得你當日心內的難過。青痕一直以為只有自個心內會難過,原來你心裡的難過甚至不亞於青痕的呢。

「青痕,你記得回來的路麼?」

「青痕,你記住了麼?」

日月更迭,四季變遷。綺霞,你當初怕我再回來時,會不辨路徑,這才將此處的所有景致一併變出給我瞧過。可是,青痕一直都記得,可是,等我果真再回來找你時,你已經再也認不出青痕了。

日月又再更迭,天上的月輪又再緩緩落盡,天際的雲霞終於又再照亮了半壁天地。

「青痕累了麼?」

「放她下來。」

「是。」

眼前,竟又到了兩道水泊的分岔口。

連天的朝霞照進波光內,仿似天邊的火燒雲一般通紅。炊煙裊裊,人聲細細,不時有來往的車馬絡繹行駛在遠近的道路間。

「莫顏。」

「嗯。」

「青痕有些餓了,我去那邊摘一些梨蕊好不好?」

「莫顏,你要帶青痕去哪裡?」

「帝尊一早有諭,要我將你再送回幽冥殿。」

「他會在幽冥殿等青痕麼?」

「據莫顏所知,等你我回到天門之際,帝尊的鑾駕應該已經去了青丘山。今年的花朝節,正好輪到帝尊來主持。」

「是不是所有的大小仙家都會去?」

「是。」

「那些鳳凰神鳥也都會飛去麼?」

「會。」

「莫顏神將——」

「你可以送青痕去青丘山麼?」

「青痕想去?」

「青痕想去看看。」

「依莫顏看,青痕還是老實回幽冥殿呆著比較好。」

「莫顏神將——」

「青痕只想過去瞧瞧,我只在遠處瞧一眼便走,絕不會搗亂呢。」

青痕只想遠遠瞧一眼師傅和赤霞,或者,等那只笨鳥到了青丘山上,說不定也會突然間再喜歡上青痕呢。

「莫顏,青痕和你保證呢!」

「莫顏——」

他終是笑了呢,一面鬆了眉目,一面佯作沒好氣地接道:「青痕不是餓了,那還磨蹭什麼?」

我旋即像樂開了花一樣,瞧他那副神情,分明是應承下了呢。

幾下游至不遠處的近岸,才要伸出小手去,將指尖的黑色魚筋纏上頭頂之上的花枝,不過是數十步之外,一抹玄黑的高大身影正自一隻靠岸的行船上踏出。大步登上面前的河堤,一隻長臂緩緩接過柳條下那一個曼妙的淡綠身形。

我即刻愣住,一時間竟忘了挪動,只支著小小的身子,在水中一眨不眨地翹首瞧向他。

但見他不經意間回過頭來,一張黝黑的面孔不經意間望見了水中的我,一雙炯炯的眼眸內,慢慢浮出一絲懶散的笑意。再望了有片刻,終於又抱起雙臂,低頭朝我裂嘴而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

我大喜過望,一頭朝他衝過去,也不管四下激起的水花,俏生生地立在那一彎春水中,朝他軟聲尖叫道:「玄蛇精——」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頭頂的梨雲似雪,春雨如注,拂滿了身下的流水,打濕了人的髮絲,浸在他玄色的衣衫上,暈染出一朵一朵小小的痕跡。

漫天的雨絲,自天而降,擊在了船艙之上,「辟啪」作響,一聲一聲,好像人心內的雀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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