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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晏]舞夢[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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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0-23 00:25:09
標題:
[齊晏]舞夢[全文完]
舞夢
作者:齊晏
班靈十歲那年為母親到廟裡祈福,偶遇將要圓寂的女尼,
女尼告訴他,圓寂後她將投生皇宮,成為皇上第十八女,
她說希望他不要忘了前世約,今生若相遇定要娶她為妻。
之後為了生存,他當起仵作,一份被視為賤民的工作,
這身份連尋常人家的女兒都不願嫁了,何況是皇室公主?
十八公主趙御愛從懂事開始就會莫名陷入迷茫的狀態,
只要她深深思念著誰,就能在眼前看見她所思念的那人,
不知何時開始,她會霎時失神,然後看見一個陌生男子,
由於見到他的次數太頻繁,她憶起他們是一對前世戀人,
但身份的懸殊讓他們無法結合,難道此生得再次錯過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0-23 00:25:33
第一章
緣生
唐元和年間。
冬日,天氣晴和。
一名穿著粗布衣衫的少年挑著幾擔柴,挨家挨戶地賣。
一名少婦開了門,見了擔柴的少年,笑道:「廚房裡剛好沒有柴火,幸虧你來了!一擔柴還是十文錢嗎?」
「大娘子,一擔柴十文錢,我身邊只剩兩擔柴就賣完了,大娘子若一起買,算你十五文錢就好。」
少年一邊說,一邊把柴挑進院子裡。
「挺公道的,好,那我就買你兩擔柴。」少婦喜歡少年面貌俊美又老實,便掏了二十文錢給他。「天冷,多的五文錢給你買碗酒喝吧。」
「多謝大娘子。」
少年笑了笑,收下銅錢。
賣完了最後兩擔柴,少年打算買一斤熟牛肉給爹娘加菜,正往一家酒鋪走去時,路經一戶人家,聽見大門內傳來激烈的打罵聲和哭泣聲。
「娘,求您別打了,再打下去喜然會沒命了!」
少年看了這戶人家的大門一眼,看到門旁栽的幾叢竹枝,記起曾經到這戶人家賣過柴,似乎住著一個寡母和一對兄妹。
他好奇地走到大門前細聽,攸關人命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打死她又怎麼了?她誠心詛咒你死呢,你怎麼還護著她?咱們家已經被她害得夠倒楣了,真要把她打死也就太平了!」
少年聽見一個婦人狠狠地罵著,看樣子被打的人是這家的女兒。
「娘,我和牛二起爭執才會被他打傷,這不能怪到喜然的頭上啊!」
「怎麼能不怪她?她說你爹會掉進湖裡淹死,你爹就真的淹死了,說你叔叔被人砍死,你叔叔就真的被強盜砍死在山裡,說你會被人打破頭,你就真的被人打破了頭!她那張破嘴生來就只會詛咒人!從小到大就叫她別亂說話,她偏不聽,街坊鄰居誰被她點了名就活不成,人人都躲著咱們!我到底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才會生出這個命裡帶煞的女兒吶!」
少年聽婦人哭得呼天搶地,打罵聲不斷,又聽見少女的尖叫和哭泣聲,一時心急,便用力地敲了敲門。
「要不是你那張嘴,咱們家不會禍事不斷,好運也永遠不會上門!當年就是因為你爹護著你才沒把你打死,現在你膽子更大了,連死人的東西都帶回來了?!你那麼喜歡死人的東西,乾脆住到墳墓裡算了!」
婦人沒聽見少年的敲門聲,仍在怒罵不休。
「我怎會生出你這個災星!你還不快把那個死人東西給我扔出去?以後再敢把死人東西帶回家來,我非把你往死裡打不可!」
「喜然,怎麼還愣著?快把東西丟出去呀!」
少年聽見凌亂的腳步聲直奔到大門前,他連忙往後退一步,但是大門打開後衝出來的少女並不知道門外站著人,仍然一頭撞進了他的懷裡。
「當心!」
少年扶住她的肩膀,幫她站穩。
少女錯愕地抬起頭,滿臉驚訝地看著他,然而少年的驚訝更甚,因為她不但臉頰紅腫,還不斷流著鼻血,看起來觸目驚心。
「你在流鼻血……」
他有些心急,不知怎麼幫她。
「這點血還死不了。」
少女拿起手絹按住鼻樑,轉身往外走。
少年擔心她,不知不覺地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走了一段路,少女回頭,見他跟在自己身後,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你跟著我想做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擔心你會出事。你的傷……還好吧?」
他見她走路一拐一拐的,相信她身上挨打的傷並不輕。
少女防備地瞪著他看,忽然覺得他有些眼熟。
「我好像見過你……對了,你是賣柴的。」
她記起曾經見他把柴扛進院子裡,眸光漸漸柔和了下來。
少年點點頭,朝她走近幾步。
「我叫衛子容,我家就住在山神廟後面。你……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
「幫忙?」少女古怪地笑了笑。「你住山神廟附近,離這兒挺遠的,怪不得敢幫我的忙了。」
「有什麼好不敢的?我不明白。」衛子容聳一聳肩。
「隨便在街上打聽一下就知道了,還是別靠我太近,免得倒了楣。你住在半山腰挺好的,用不著聽那些閒言閒語,我的日子過得有你那般清靜就好了。」少女淡漠地旋身走開。
「你的名字叫喜然對嗎?」衛子容追了上去。
「看來你在我家門外偷聽了不少。既然你都知道了,還跟著我做什麼?」喜然臉色有些不悅。
「我絕非有意偷聽,只是打罵聲實在太激烈了,所以……」他神色歉然。
「我娘打罵我已是家常便飯,街坊鄰居早聽習慣了,我想我總有一天真的會被我娘打死吧。」喜然冷冷一笑。
自從父親過世以後,母親打她打得更加兇狠,因為,母親總認為父親是被她咒死的。
衛子容見她膚似玉雪、眉目如畫,如此一個美麗柔弱的少女,卻被母親責打得遍體鱗傷,一股男子漢保護弱女子的氣概便油然而生。
「如果你真的受不住了,可以來找我,我家可以收留你,而且絕對很清靜,聽不到什麼閒言閒語。」
喜然禁不住深深地看他一眼,他的容貌極好,只是人心難測,誰知道他的心地是否和他的容貌一樣好呢?
「多謝你的好意。」
他的熱心令她感動,只是她渾身上下被母親打得紅腫瘀青、疼痛不堪,就算身體所受的傷終會痊癒,但心中所受的傷害只怕永遠沒有痊癒的那一天。
「天就快要黑了,你要去什麼地方?」衛子容關心地問。「一個小姑娘會不會不安全?萬一遇上歹人怎麼辦?」
喜然微微一笑。
「我要去的地方安全得很,沒有活人打擾。倒是你,不知道有沒有心懷不軌,有你跟著,我反而覺得不安全呢。」
「我沒有歹意,我只是想保護你!」
衛子容脫口而出,說完自己也愣住了。
喜然聽他語出誠摯,心中一陣悸動,驀然低下頭,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你要去哪裡?」
衛子容見她一直往城外的方向走,神情若有所思,他很擔心她會不會想不開尋短見。
「我要去城外的墳地,你還要跟來嗎?」喜然回眸輕瞟他一眼。
「墳地?」衛子容驚訝地看著她。「你去墳地做什麼?」
「還人家東西。」喜然淺淺一笑。
衛子容想起她的母親打罵她時喊了好幾次「死人的東西」,不禁好奇起來。
「你要還的是什麼?」
他原本走在她身後幾步的距離,見路上沒有了行人,便快走幾步,與她並肩同行。
「一面銅鏡。」喜然從懷裡取出一面小巧可愛的銅鏡,輕輕說道:「兩年前,有個姑娘的墓被盜了,銀釵、玉鐲、金鎖和這面銅鏡都被賊盜走,她的家人雖然將她重新安葬,但是被盜走的陪葬品一件也沒找回來。後來,我在一個賣首飾的攤子上找到這面銅鏡,就買下來了,現在是想物歸原主。」
「你怎麼知道這面銅鏡就是那個姑娘的陪葬品?」衛子容奇怪地問。
「是她托夢告訴我的,她希望我幫她找回她的銅鏡,並告訴我銅鏡的下落,所以我才能找得到。」喜然輕撫著銅鏡上精緻的雕花。
那姑娘必然十分珍愛這面銅鏡,因為那麼多被盜的陪葬品裡,她不要銀釵、玉鐲、金鎖,只想要找回這面銅鏡而已。
「你一點都不害怕?」
衛子容頭一回聽見如此玄妙的事,十分驚奇。
喜然看著銅鏡裡的自己,輕輕說道:「其實,死去的人不可怕,他們對我從沒有加害之心,而活著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只要用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就可以把人害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衛子容震動地看著她,究竟是什麼樣可怕的遭遇,才會讓她說出這樣一番絕望的話來?
「喜然,托夢給你的姑娘一定非常感激你的幫忙。」
他不懂得該如何安慰她,只感覺到這個傷痕纍纍的少女很需要他的保護。
喜然轉過頭,怔怔地看了他半晌,然後笑起來。
「我剛剛說的事你相信?」
衛子容微愕。「怎麼不信?你何必騙我?」
喜然的笑容變得苦澀,她與衛子容非親非故,說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他竟然沒有半點質疑,完全相信了她。
「我娘和我哥就不信,不管我說什麼他們都不信。我娘罵我是災星,總是要打到讓我閉上嘴;我哥總罵我胡說八道,每回總是罵我在編故事,從來不肯相信我。總是這樣,只要我說了我看見的事情,他們就表現得好像大禍就要臨頭,似乎非得要靠打我罵我才能排解他們內心的恐懼。」
衛子容能夠感受得到她內心的憂傷和孤獨,如果連最親的人都不相信她,那她還能相信誰?
「你到底看到了什麼會讓他們感到恐懼?」他對她充滿疑問。
「說多了你會害怕,還是不說比較好。」
喜然不想這麼快嚇跑他,已經很久沒有人跟她說這麼多話,也沒有這樣關懷過她了,她很想念這種被關心的感覺。
衛子容挑眉一笑。
「那就等我陪你去過墳地以後,你再決定要不要告訴我好了。」
喜然看著他,有種微妙窩心的情緒,一時之間移不開目光。
衛子容被她注視得有點害羞,低了低頭,笑說:「我沒有遇見過膽子像你這麼大的姑娘,竟然敢在天黑以後到墳場去。」
「那是你孤陋寡聞。你才幾歲?能見過多少人?去過多少地方?」喜然帶著嘲弄的語氣故意取笑。
衛子容尷尬地搔了搔頭。
「從小我就跟著我爹上山砍柴,到鎮上賣柴,什麼地方都沒去過,見過的人也的確不多,不過下個月我就滿十八歲了,只要有機會,我一定會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男人真好,不像女人,哪兒都去不了。」她低歎。
「我可以帶著你去!」衛子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喜然格格笑道:「等你爹幫你娶了媳婦兒,你就要帶媳婦兒出門,怎麼可能帶著我?」
「我……娶媳婦兒還早……」
衛子容吶吶地,有些不知所云。
喜然含著微笑,默然不語,彷彿一臉不在意的神情。
但是衛子容卻突然心慌意亂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陪著她靜靜地走著。
此時天氣尚未大寒,但夜晚來得很快,兩個人並沒有燈好照路,雖然月光還算明亮,但仍然有幾度因絆到樹根和石頭而差點跌倒。
不知不覺,兩人已走到荒郊的墳地。
衛子容知道鎮郊有這一塊墳地,但是他從沒有來過,甚至連經過都沒有,此時望著眼前大大小小的墓碑,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雜草長得真茂密,把墓碑都遮起來了,你快來幫我找『杜蕊珠』的墓。」
喜然毫不遲疑地走進墳地裡,撥開雜草看著墓碑上的文字。
衛子容實在佩服她的膽量,不想被她取笑膽小,於是硬著頭皮走進墓群裡,幫她尋找「杜蕊珠」。
「有些墓碑上的字都看不到了。」
他一邊跟她說話,免得自己膽怯。
「『杜蕊珠』的墓是新的,所以墓碑上的字還很清楚,雜草也不會太多,那些看不到字的都已經是很老的墓了。」喜然說道。
「不會有人以為我們是盜墓賊吧?」
他喜歡聽她柔軟悅耳的聲音,希望她多跟他說話。
「最近沒有新墓,應該不會遇見盜墓賊,這兒大戶人家的墓幾乎都被盜過了,已經沒有什麼陪葬品可以盜。」
「你怎麼那麼瞭解?」衛子容驚奇地回過頭看她。
「因為我父親葬在這裡,我常常來看他。」喜然輕聲說。
這個墳地裡葬著她的父親,她常常在被母親打罵之後來到這個墳地和父親訴苦,偶爾能感覺到父親坐在她身邊抱抱她、安慰她。
「我想你父親的墓絕對是這裡最乾淨的。」衛子容笑說。
喜然笑了起來。
「你說對了,我每回來一定要把雜草拔得乾乾淨淨。」
「我應該向你父親請安問好,他在什麼地方?」衛子容認真地說。
「就在前面。」
喜然帶他繞過幾座墳,來到一座只有簡單的墓碑、但是周圍都很乾淨的墳前。
喜然在墓前跪下來,帶著撒嬌的語氣說:「爹,今天出來太急了點,忘記帶上爹最愛吃的菊花餅了,下回女兒一定給您帶來。」
衛子容在墓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禮,一邊聽著喜然跟父親說話,一邊轉頭打量四周,視線不經意地在一個墓碑上掃掠而過時,晃過去的「杜蕊珠」三個字立刻吸住他的目光。
「喜然,找到了!」
他低喊,用手指著前方不遠處。
喜然立刻站起來朝衛子容指的方向走過去,看見一座頗新的墓,墓碑上的確寫著「杜蕊珠」三個字。
「蕊珠姑娘,我幫你把銅鏡找回來了。」喜然在墓前合掌拜了一拜,便轉身對衛子容說:「幫我在墓碑下挖個小坑,我們一起把銅鏡埋下去。」
「好。」
衛子容發現喜然開始會主動要他幫忙,而且還用了「我們一起」這樣的字眼,讓他感到十分雀躍。
埋一面銅鏡不需要多大的坑,衛子容撿來一塊石頭,用力掘了幾下後,喜然把銅鏡慢慢放進坑裡,然後兩人一起把土掩埋回去。
「蕊珠姑娘現在一定很開心了。」
喜然側過頭,朝衛子容嫣然一笑。
衛子容望著她的笑容,呆呆地失了神,怔然凝視她半晌。
「我們走吧,你爹娘見你這麼晚了還沒回去,怕要擔心壞了。」
喜然抬頭仰視,剛好接觸到他的目光,立即羞澀地垂下頭。
不知怎地,他誠摯認真的神情讓她覺得很心動。
「回去以後,你娘還會再打你嗎?」
衛子容輕輕扶著她站起來,擔憂地問。
「只要我什麼話都不說,就不會有事。這回我會被打,只是因為想提醒大哥不要跟牛二起衝突。明明知道只要看見了即將發生的事,就無法避免一定會發生,但還是忍不住想要提醒大哥當心,可是我一說出來,我娘就罵我在詛咒大哥,每一回都是這樣。」
衛子容的關懷讓她感到無限溫馨,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人有過這種微妙的感覺,讓她想要對他傾吐心事。
「每一回?」衛子容有些愕然。
喜然用力咬了咬唇,忽然害怕再說下去。
「我們回去吧。」她轉身快步走出墓地。
「喜然,怎麼了?你還好吧?」衛子容不放心地追上她。
四周昏暗,喜然沒看清腳下,無意間絆到了樹根,身子往前一傾!
衛子容情急之下用力扯住她,一個不小心就將她整個人圈進了懷裡。
喜然還沒反應過來,衛子容就立刻推開她,規規矩矩地站開一步,連聲道歉。
「我不是有意冒犯,你別生氣、別生氣!」
喜然搖了搖頭,只覺得自己的臉熱得像發高燒,要不是天太黑,她真擔心自己紅透的臉會被衛子容發現。
兩人默默地呆站了半晌,都有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
時間彷彿停頓了很久,當兩人回過神時,才發覺彼此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緊握在一起,是誰主動先牽的手,兩人已記不清楚。
然後,在回到喜然的家以前,他們牽著的手就一直沒有分開過。
自那日起,衛子容每天砍柴都會挑到喜然家去賣,就為了能有機會看她一眼。
他刻意賣得便宜,喜然的母親便樂得叫他每天都挑一擔柴來賣。
雖然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喜然的母親應門,並不是每一次都能看得見喜然,但是他能感覺得到喜然躲在房內偷望他的目光,這種神秘又朦朧的喜悅充滿著他的心。
當喜然隔著窗癡望著衛子容時,她知道自己愛上了他。
每天傍晚,她會坐在院子裡等著衛子容擔柴上門,就算只有短短的眼神接觸、淡淡的輕瞥,都能給她帶來甜蜜的喜悅,如果碰巧母親不在,她能與他說上幾句話,就可以讓她開心地回味上一整夜。
有一回,一個在家病死的老婆婆托夢給她,希望她可以幫她帶話給住在鄰鎮的兒子,要他回來替她收屍,她萬不得已,只好把這件事悄悄地告訴兄長,並請兄長幫她的忙,至鄰鎮去找老婆婆的兒子,沒想到被兄長責罵了一頓,無意間被母親聽見了,又換來一頓打罵。
那時正好衛子容挑著柴上門,見母親用竹掃帚狠命地打她,不假思索便衝上去替她擋,當她看見他的手腕被母親的竹掃帚打得瘀血時,她的心尖銳地疼痛了起來。
將來的事她從來沒有想過,但是在愛上衛子容以後,她開始幻想能與他過著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生幾個小孩,過著簡單的日子。
每天夜裡,她會暗暗地祈求上蒼,一定要讓她嫁給衛子容。
捻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過了一月有餘。
這日朔風凜凜,彤雲密佈,一早就紛紛揚揚地飛起大雪。
喜然看天氣不好,以為衛子容不會來,沒想到衛子容還是挑了一擔柴上門。
「這樣的天,你怎麼還上山砍柴?太危險了!」
她見母親在廚房裡燒飯做菜,便悄悄把衛子容拉到門外的角落,低聲責備著。
「我想見你。」
衛子容輕輕握住她的手,深情一笑。
「傻子,風雪這麼大,幾日不見也不要緊的,你這個樣子,很容易會被我娘發現。」
見他的雙手凍得冰冷,她心疼得舉起他的手偎向自己的臉。
衛子容情不自禁地用指尖輕撫她柔滑的面頰。
「今日見了你,從明日開始就會有半個月的時間見不到你了。」他柔聲說。
喜然體諒地點點頭。
「我知道,山上積雪太厚,你就不能再上山砍柴。」
「我還是要上山,不過不是砍柴,而是跟我爹去打獵。」
「打獵?」喜然愕住。
衛子容溫柔地凝視著她,低低地說:「我把你的事告訴我爹娘了。」
「你是怎麼說我的?」
喜然臉紅地低下頭,下頷幾乎貼到了胸口。
「我說我想娶你。」
他靠近她,溫熱的氣息吹拂在她耳邊。
喜然的心撲撲地狂跳起來,害羞地抿著嘴不敢看他。
「不過,我家實在太窮了,我爹娘擔心你娘會不肯把你嫁給我。」衛子容自嘲地苦笑。
「我家也不是大戶人家,不會有門當戶對的問題。」喜然小聲地說。
衛子容搖了搖頭。
「提親總得有聘禮才行,所以我爹便有意上山打獵。獵幾隻鹿到鎮上賣個幾十兩沒有問題,如果幸運能獵到一頭熊,那就可以賣更多銀兩,這樣一來就有錢上門向你娘提親了。」他誠懇真摯地向她解釋。
喜然抬眸看著他,眼眶紅紅的。
「我嫁你,不要你一文錢。」
衛子容感動的眸光與她緊緊交纏,驀地低下頭吻住她冰涼的唇,這個吻很深、很濃烈、很纏綿,彷彿可以在風雪中吻到地老天荒。
「喜然--死丫頭跑哪兒去了!喜然--」
喜然恍惚聽見母親的叫喚聲,慌忙將他推開,緊張地朝大門張望。
「快走吧,讓我娘看見你可就不好了!」
衛子容戀戀不捨地再吻她一次,然後轉身離開,一面走一面回頭,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對她喊道:「等我,我一定要娶你為妻!」
喜然怕母親聽見,急忙「噓」地一聲,要他小聲一點。
衛子容笑著愈走愈遠,仍然不停頻頻回頭,在風雪中揮著他的手,喊著仍是那句--
「等我,我一定要娶你為妻!」
喜然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身影,望得癡怔,心中雖然漲滿了幸福的感覺,卻也有一種無來由的心慌。
接連的五日,喜然總是心神不寧,夜裡睡不安穩,飲食也怠懶,窗外的風雪愈大,她就愈是憂心忡忡。
這一日吃晚飯時,她聽見母親談論著在街上開茶肆店的劉婆,尤其鍾意劉婆的小女兒,似乎在盤算大哥的親事。
她默默地喝著熱湯,心不在焉地聽著。熱湯冒著氤氳蒸氣,香味和淡淡的煙霧在她鼻尖緩緩繚繞,她想著衛子容,有些出神。
驀地,一個人影在晃蕩的湯麵上清晰地浮現,她震了震,雙手劇烈顫抖,臉色煞白,匡啷一聲把碗摔在地上。
「你又怎麼了?又是看見誰死了?」母親惱怒地拍桌大罵。
喜然腦中轟然,崩潰地尖叫出聲。
「不!不要--」
喜然狂亂地衝出家門,在風雪中嘶聲地哭號。
她看見了。
她看見衛子容倒臥在雪地裡,大半個身子被雪掩埋住,動也不動的景象。
總是這樣,一個人在死之前,她就先看見他的死相,只要她看見了,那人便離死不遠。父親是如此,叔叔是如此,隔壁家的孩子、街上的大娘也都是如此。
不!她不要衛子容死!不要--
她朝山神廟狂奔而去,哭喊著,肝膽俱摧。
當衛子容的母親打開門見到神情悲慟的姑娘時,一臉驚愕不解。
「子容上山幾日了?」
喜然臉色慘白,渾身顫抖。
「五日了,怎麼回事?」衛子容的母親奇怪地看著她。
「他往哪個方向去?」喜然焦慮驚慌地問著。
「他說要獵熊,和他爹兩人往深山裡去了。」衛子容的母親往山腰上面指過去。
「我要去找他!」
喜然倏地轉身,不顧一切地往山林奔跑。
「姑娘!你一個人危險,不能一個人上山呀!」衛子容的母親大聲喊著。
喜然恍若未聞,奮力地往山上跑。
她知道自己有可能找不到衛子容,但是也有可能找到衛子容時他還活著,所以無論如何,她拚盡自己最後一分力氣都要找到他!
大雪紛飛,天地素裹。
她艱難地在積雪的山路上行走,一路跌跌撞撞,她的胃害怕得痙攣,累得氣竭頭暈、手腳發軟。
夜來了,眼前的路看不清,山裡有野獸的嚎叫聲。
喜然像盲人般地摸索著山路,沒有半點恐懼。
她唯一的心願就是要看到衛子容還活著,只要他還活著,她一定要想辦法救他,不要他死。
夜盡天明,她疲累得像要死去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渾身寒冷顫抖,感覺快要溺死。
太陽慢慢出來了,雪花仍漫天飄落著,她忽然看見前方有棵樹幹旁斜坐著一個男人,頭、臉和上身幾乎被雪覆蓋,安靜無聲地坐著,胸前彷彿被野獸撕咬的血窟窿清晰可見。
這個男人已經死了。
喜然抬著顫抖的雙腿走向他,蹲下來緩緩撥開他臉上的雪花,盯著他的眼神中充滿恐懼。
不是,不是衛子容。
但是……那張與衛子容神似的臉孔,讓她的心有種被撕裂的痛楚。
這是衛子容的父親。
他死在這裡,那……衛子容呢?
她慢慢地站起身四下張望,身子搖晃得幾乎站不住。
驀地,她看到了曾經見過的景象出現在眼前,她的心被震得粉碎,整個人氣竭,搖晃地倒下,癱軟在地。
她朝他爬過去,顫抖地摟住他冰冷的身體,一將他的身子翻過來,才發現雪地裡滲進了一大片鮮血,而鮮血是從他頸側血肉模糊的傷口裡流出來的。
「子容--」
看著那像被利爪抓傷的傷口,她止不住淒厲的悲聲。
「子容,都是我的錯……」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山林一片白茫茫的死寂。
戀人已死,她的心也死了。
「子容,你好冷,你全身冷得像冰一樣。」喜然讓他的雙臂環抱住自己。「抱住我,抱住我你就不會冷了。」
她依偎在他冰冷的懷裡,閉上眼,泣不成聲。
雪原冰冷,了無生機。
「我不走,子容,我不走,我會陪著你……陪著你……」
雪花無聲地飄飛著,愈落愈密。
喜然在他的懷裡,也漸漸冰冷了……
我嫁你,不要你一文錢。
等我,我一定要娶你為妻!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山林一片白茫茫的死寂。
戀人已死,她的心也死了。
「子容,你好冷,你全身冷得像冰一樣。」喜然讓他的雙臂環抱住自己。「抱住我,抱住我你不會冷了。」
她依偎在他冰冷的懷裡,閉上眼,泣不成聲。
雪原冰冷,了無生機。
「我不走,子容,我不走,我會陪著你……陪著你……」
雪花無聲地飄飛著,愈落愈密。
喜然在他的懷裡,也激漸漸冰冷了……
我嫁給你,不要你一文錢。
等我,我一定要娶你為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0-23 00:25:51
第二章
三百年後
宋政和元年。
「上方寺」隱於深山中之中,相傳為北齊時所建,寺內有一寶塔,供奉著一位道高僧的捨得,香火極旺。
除了寺中的捨得寶塔,在寶塔後方還有一株桃樹,傳說這株桃樹結的桃子是珍貴的神藥,前去求神藥的香客絡繹不絕。
此時,天色向晚,鉛雲低壓,一個男子牽著一個年約十歲的小男童走在荒山野嶺間,小心翼翼地爬上重重石階。
「爹,『上方寺』還很遠嗎」小男孩仰起俊秀的臉蛋問道。
「靈兒,你累了?想歇一歇嗎?」男子低頭看他。
「不,不累,我只是覺得天好像要下雨了。」
小男童看著灰沉沉的天空,清秀的眉眼帶著不安和憂慮。
男子遠眺天色,笑了笑說:「咱們得快走幾步,過了石階,再穿過一片竹林就到了『上方寺』了。咱們得在下雨之前直趕到,要不然,雨一下來,走這山道就危險多了。」
小男童點點頭,抬起已經又酸又痛的腿繼續往石階上走。
這一對父子來自滄州,男子名叫班光石,在滄州經營一個小小的打鐵鋪子,小男童是他唯一的兒子。
父子倆艱苦跋涉前往「上方寺」,就是為了寺中寶塔後方的那一株桃樹。
「靈兒,要不要爹背你上山?」
班光石愛兒心切,不忍他辛苦。
「不用,我已經十歲了,怎麼還能讓爹背我?叫人瞧見了會笑話我的,我自己能走。」
班靈年紀雖小,卻頗有骨氣。
「好孩子。」班光石撫摸著兒子的頭,微微歎息:「慢慢走,當心腳滑。」
「爹,您也走好。」班靈反過手來攙扶他。
父子兩人慢慢拾級布上。
「爹,『上方寺』裡是真的有桃樹吧?」班靈不放心地問。
班光石笑道:「當然有桃樹,爹小時候親眼見過的,那桃樹結的桃子看起來雖然與尋常的桃子一般無二,但果肉卻是像黃金般的顏色,人人都說那就是仙桃。不過那桃子誰也摘取不下來,唯有誠心向菩薩乞求的孝子才能夠得到。「
「不是孝子便不行嗎?」班靈困惑地問。「若是像爹和娘這樣的恩愛夫妻向菩薩乞求難道也不行?」
「傳說那株是菩薩送給孝子的,所以桃子只認孝子。」班光石輕輕笑道。
「傳說是什麼?爹快說給我聽。」
「傳說啊,從前有一個孝子,為了治母親的病四方求醫,最後終於讓他找到了一名神醫,並求到了一丸神藥,但是在他拿著神藥趕回家的途中,遇到一個身染重病的老翁,孝子見人命關天,便用那一丸神藥救了老翁一命,然後又匆匆回頭想再向神醫知情不舉賜藥,不料,卻再也找不到那名神醫了。
「孝子哭著回家,途中又遇到那名被他救活的老翁,那老翁見他心地善良,便交給他一顆果實,要他種在『上方寺』的寶塔旁,日日以供奉菩薩的酒水灌溉果實,只要結出果子,取給母親食用便可讓母親延年益壽。孝子聽從老翁的話,果真種出了這一株桃樹,傳說於是就這樣傳下來了。
「桃樹所結的桃子多年來被認為是非常珍貴的的神藥,聽說不管在桃樹下跪求仙桃的人有多少,但是桃子都只會落在真心孝順父母的孝子身上,所以爹才會帶著你來求神藥救你娘。」
班靈握緊父親的手,認真地問道:「爹,只要能求來仙桃,就一定能讓娘的病好起來嗎?」
「這個爹也不知道。」班光石苦笑。「大夫都說沒有好的藥方可以醫好你娘的病,咱們如今無法可想,無計可施,也唯在求菩薩保佑了。」
班靈想起病重的母親,眼眶一熱,視線立刻模糊了,他怕父親看他,急忙拉起衣袖抹去眼淚。
班光石輕拍他的雙肩,也不出言安慰,只是柔聲說道:「靈兒,菩薩念你一片孝心,一定會把桃子賜給你,這麼一來,你娘的病就有救了。有你這個孝子,你娘的病……一定會有救的……」
忽然。牛毛般的細雨紛紛落下,霧氣也淡淡襲來。
「爹,真的下雨了!」
班靈喊著,一邊拿手遮在頭頂上。
「真糟糕,咱們得快點走。」班光石立刻從背在背上的包袱裡抽出傘來打開,把班靈接進傘下。「地上濕滑,走路要當心點!」
父子兩人往上走了十幾階,雨勢漸漸大了起來,還夾帶著山風吹來,讓兩人行走得更加困難。
突然,班靈腳下一滑,身子往前傾,右腳膝蓋重重撞在石階上,他痛得叫出聲,抱住右膝疼得說不出話來。
「靈兒!不是才叫你當心點嗎?來,給爹瞧瞧,摔得怎麼樣了?」
班光石急忙蹲下身,拉起班靈的褲腳察看傷勢。
「還好,只是有點疼,沒事。」
班靈怕父親擔心,忍著痛不說。
班光石見班靈的右膝雖然沒有撞得明顯的瘀傷,但輕輕抬起他的小腿就見他痛得咬牙切齒,心知他的膝骨撞得不輕。
「看樣子還得爹背你走了。」
班光石把傘交給他拿著,然後轉過身將他往背上拉。
「爹,我可以慢慢走……」
「胡說什麼,你現在一步也走不得。」班光石用力將他背起來。「也不知道骨頭有沒有錯位,等一會看看腫成什麼樣子就知道了,希望沒有傷了骨頭,要不然可就麻煩了。」
「爹,都是我不好,害您受累了。」
班靈趴在父親背上,用一手撐著傘為兩人遮雨。
「爹現在還背得動你,再過幾年,爹可就背不動了。」班光石邊走邊喘著。
「等我長大了,自然是我背您。」班靈笑著說。
班光石哈哈大笑道:「好,等你長大了,爹走不動路了,你再背我。若真等到那一天,可就是爹的福氣了。」
「那爹要活到很老很老,老到走不動路了才。」班靈笑說。
「好,好。」班光石邊點頭邊笑。
終於走完了重重石階,眼前是一片密密的竹林。
「爹,前面那間禪寺就是『上方寺』嗎?」
班靈隱約看見竹林中有個朱紅的牌額,只是天色迷濛昏暗,看不清牌額上的三個金字寫的是什麼。
「雨愈下愈大,你的腳又傷了,不管是不是『上方寺』,咱們都去叩門避一避雨再說。」班光石背著班靈走進竹林中。
行了約莫四、五十步路,班靈慢慢看得清楚了朱紅牌額上寫著的是「妙蓮庵」三個字。
「爹,不是『上方寺』,而是『妙蓮庵』。」
「『妙蓮庵』那不就是尼姑庵了?」班光石怔了怔。
就在父子兩說話間,庵門忽然開啟,走出一個身穿青灰袍的中年女尼,神情平淡得彷彿早已經知道他們會來此。
班光石經費女尼躬身行禮。
「師父有禮了,我乃滄州人氏,與犬子欲上『上方寺』朝拜。行至此處忽然下起雨來,犬子又失足摔傷了腳,天色將晚,想請師父行個方便,讓我們父子二人在寶庵借住一宵。」
「貧尼妙真。」那女尼深深看了班靈一眼,雙手合十,淡然而穩重地說道:「施主乃家師故友,家師早已吩咐貧尼在此迎接,兩位施主請入庵奉茶。」
班光石錯愕地呆了一呆,十分困惑。
「爹,您認識這裡的師父?」班靈奇怪地問。
「不認識啊,連咱們會來這兒都知道,那位師父的道行也太高深了。」
班光石背著班靈走庵院,滿肚子疑惑。
妙真女尼走在前方領路,來到大殿前,班光石見大殿供奉著釋迦牟尼佛,文殊菩薩、普賢菩薩,立即放下班靈,牽著他的手叩首朝拜。
妙真女尼先奉上兩杯香茶,茶畢,又領他們到後院禪房。
來到禪房門前,妙真低眸凝視著班靈,輕聲說道:「小施主,家師與你有未了塵緣,她已經等你很久了。」
班靈怔怔地望著女尼,茫然不解其意。
妙真輕歎一聲,緩緩傘為兩人推開禪房大門。
班靈看見一個年老的女尼閉眸盤腿坐在禪房中,一身素衣。雖然她的臉上滿是皺紋,卻絲毫無損她溫潤內斂的氣質和智慧,看上去如此恬靜、如此安祥,不禁出了神。
老尼緩緩睜開眼睛,一看見班靈,便定定地看住他,眼中漸漸泛起淚光。
班靈像著了魔似地走進禪房,來到了她面前。
她朝他伸出手,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交給她,一點也不生怯。
班光石不可思議地看著老尼和班靈,弄不清楚怎麼回事。
「你終於來了。」
老尼微笑,佈滿皺紋的雙手緊緊握住班靈年輕的手,眼瞳閃動著璀璨的光芒,彷彿沉醉在一池幸福之中。
「師父認得我?」
班靈驚奇地呆望著她,她那雙澄明清澈的眼睛,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老尼溫柔地微笑著。
「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我永遠都會認得你,可是你卻總是記不起我。前生你只讓我等你二十年,但是今生卻讓我等了你七十年,等到我已容顏蒼老了你才來。本以為今生等不到你,到底,你還是來了。」
她的聲音雖不似年輕女子甜潤輕柔,但言語神態都像個與戀人訴委屈的少女。
班靈只是個孩子,尚無法體會男女之情,更不明白她話中涵義,但是那兩句「等你二十年」、「等了你七十年」,讓他不小的心中生了了巨大的激盪。
「你等了我那麼久?!」他睜圓了童稚的雙眸。「你等我做什麼?」
老尼輕撫他俊俏的面龐,深深凝望他半晌。
她不必回答他,因為他與她之間早已逾越了生死,就算他不再記得她,他的靈魂也永遠不會遺忘她,不管經歷多少次的輪迴,不管兩人相隔多麼遙遠,他總還是會回到她的身邊。
只是,一次比一次漫長的等待已經讓她太疲倦了,她想要一輩子都和他在一起,而不是伴著青燈古佛,耗盡一生苦苦的等待他。
「我的來生,能不能別再讓我等了?」
她無法對一個不解何故的孩子解釋這一切,只想先求得他的承諾。
班靈圓亮的眼珠子轉動著,懵懂地點了點頭。十歲的孩子,讀不懂她眼中的深情,但是卻下意識地願意承諾她所要求的任何事。
「我要圓寂了,能在圓寂之前了卻心願,我已沒有遺憾。」
老尼淺笑,有一種欣慰並了願的神情。
「圓寂?」
班靈眨了眨眼,對這兩個字的意思似懂非懂。
「圓寂的意思就是我將要死了。」老尼輕撫他的手,微笑道:「在我圓寂之後,我將投生在皇宮裡,成為天子的第十八個女兒,等你長大以後,要記得去皇宮尋她,並娶她為妻,這是你從前對我的承諾,你答應過我的,不要忘記了。」
班靈怔忡地看著她,靈魂的記憶碎片從他腦中晃過,他彷彿聽見一個男人的喊聲在他腦海時迴盪。
等我,我要娶你為妻……
那男人是誰?為什麼聲音聽起來如此熟悉?
「皇宮,天子的第十八個女兒,記住了嗎?」老尼再一次叮嚀。
她已時日無多,錯過了兩世,她不想再錯過與他相守的機會。
「記住了。」
班靈迷惑地點頭,再點頭。
即使不知道她是誰,也不明白她所說的話,但是他想要她放心,她說什麼,他都願意答應。
老尼緩緩閉上眼,淚水無聲地滑落,一朵微笑含在唇邊。
班靈發現緊握著他的手漸漸鬆脫了,他凝視著老尼淡然寧靜的面容,看得癡怔,直到聽見妙真女尼低泣的聲音,才把他的魂魄喚了回來。
「阿彌陀佛。」
妙真女尼俯伏於地,朝老尼叩頭禮拜。
班靈不解地側著頭望向父親。
「師父圓寂了。」班光石輕聲地對他說。
班靈迷茫地呆站著,突然一陣目眩頭暈,像栽進一個深深的黑洞裡……
自此,班靈大病了一場,時而昏迷,時而醒來,一直在囈語著一個名字。
喜然……喜然……
等班靈病痊癒醒來已是七日後,老尼已經火化了。
他答不上來。他不知道「喜然」是誰?只依稀記得夢裡出現過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少女,很溫柔,很甜美。
從那日起,「皇宮」、「天子的第十八個女兒」便像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之中,難以抹去。
宋政和七年,夏、四月,庚申。
天子令道錄院上表冊封自己為「教主道君皇帝」,奉道教,並下詔免除道觀的微稅,天下道士免下臺階迎接官吏,道士的地位在一夕間大大地提高了。
此時天下正鬧旱災,莊稼普遍收成不好,連年災荒,流民和乞丐只增無減,為求一息活命,或乞食或賣兒,民間一批又批的逃荒隊伍,而路邊常見一具又一具的死屍。
百姓生活苦不堪言,然而皇宮內的寶津樓卻還在舉行各種戲樂表演,皇帝帶著宮中嬪妃和皇子,帝姬們在寶津樓玩樂,看著雜樂百戲。
恭福帝姬趙御愛排行十八,年僅六歲,個性安靜膽小,不活潑也不多話,在眾多皇兄姐裡並不是特別出色。皇帝有二十五個兒子和十九個女兒,在那麼多的子女中,很少會去注意到這個安靜不出聲的第十八個女兒。
不過,這個平時沒有被皇帝留意過的女兒,卻因為一場「七聖刀」的表演嚇哭而引起皇帝的注意。
「七聖刀」的表演,是在一陣鞭炮聲響後,從迷濛的煙霧裡跳出七個披頭散髮的男人,每個人身上都有花紋圖案,穿著青紗短衣,肚上圍著錦銹的帶子,其中一個戴著金花小帽,拿著白旗,其他六個都裹著頭巾,手中拿著真刀互相廝鬥、砍殺,並作出砍破了臉、挖剖心肝的樣子,這場表演把恭福帝姬小御近嚇得不輕,躲在乳母的懷裡哭個不停。
皇帝聽見哭聲,命乳母將御愛抱來,摟在懷裡輕哄著。
「那些都是假的,御愛別哭,有父皇在這裡,沒有人敢胡來,也沒有人敢傷害你,他們都是在鬧著玩的,沒事沒事。」
趙御愛很少這樣被抱在懷時在,有點不安,也有點害羞,臉頰紅紅的,很快就忘記哭了。
「來,父皇餵你吃塊巧果。」皇帝從銀盤裡拿起一塊巧果餵她吃。
趙御愛張嘴咬一口,甜笑起來。
「就是要笑起來才可愛。」皇帝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頰。
這時,劉貴妃抱著才一歲多的和福帝姬走過來。
「皇上,咱們的小金珠也要跟父皇要巧果吃。」劉貴妃搖了搖和福帝姬軟軟胖胖的手。
皇帝笑著把趙御愛抱給乳母,然後把和福帝姬抱進懷裡逗弄著。
父女相處的溫馨時刻對趙御愛來說實在很短暫。
「我們回宮好嗎?那些好可怕。」
趙御愛怯怯地依在乳母的裙邊,看見一堆表演的人戴著面具,又穿著奇裝異服,讓她感覺很恐懼,只想快點離開這裡。
她不懂,為什麼父皇會喜歡看這種奇怪的表演?
「好,咱們回宮去,不怕不怕。」
乳母牽著趙御愛的小手,小心護衛著她回到依據「寒香殿」,幫她卸下身上的明珠瓔珞,又替她換上櫻花色的薄綢衫。
「換好衣服陪我下棋。」御愛天真地抓著她的衣裳撒嬌。
「又要下棋?回回都是我輸,那多沒意思,叫如香陪帝姬下棋吧。」乳母指了指端著點心走出來的貼身侍女。
如香慌忙搖頭。
「不行不行,奴婢更蠢笨,更會掃興,每回下棋都會下到頭昏。」
「算了,我還是打鞦韆吧。」
趙御愛歎口氣,聲音低而無力,慢慢地走到殿外和鞦韆架旁。
如香扶著她上鞦韆,一邊問:「帝姬怎不看完百戲再回來?」
「那些人都扮成鬼怪的模樣,戴青綠金眼、白臉紅眼的面具,砍砍殺殺的,一點都不好看。」
趙御愛挽住彩繩,站在畫板之上。
「帝姬濁沒看過馬戲嗎?怎麼不留下來把馬戲看完?聽說馬戲可好看了。」如香站在鞦韆架旁輕輕推送。
「真的嗎?」
鞦韆徐徐蕩起來,櫻色的裙擺隨風輕揚,趙御愛的唇邊終於有了笑意。
如香笑說:「奴婢前兩年服侍懿肅貴妃時看過一回,那些表演馬戲的人可厲害了,他們能在馬上起舞、翻臥、倒立、耍刀槍,叫奴婢看得目瞪口呆呢,帝姬沒看到真是可惜。」
「沒關係,以後總還有機會看得到。」
趙御愛閉上眼睛,享受暖風的吹拂。
「如香,別把帝姬蕩得太高,當心腿軟跌下來。」
乳母捧著一盤乾果子走過來,不放心地喊著。
「我曉得。」如香答道。
「別慢下來,蕩高一些,我不怕。」趙御愛淘氣地笑喊。
「小祖宗,你不怕我怕呀!」乳母苦笑地說。
「我瞧見父皇了!」
她驚喜地睜圓了眼睛,笑音如鈴。
乳母和如香疑惑地對望一眼。
「這兒離寶津樓那麼遠,不可能看得見皇上。」乳母以為是趙御愛說著玩。
「我真的看見了。」趙御愛的目光凝視著虛空中,笑著說:「父皇就在寶津樓裡,他正在看一個人騎馬表演呢!」
如香驚訝地睜大眼睛。
乳母倒是不相信,她知道有些孩子會故意說些引人注意的話,但是趙御愛畢竟是帝姬,就算她不信也不好直接說出來。
「帝姬,咱們『寒香殿』連寶津樓的樓頂都看不見,是不可能看得見皇上的,你得瞧清楚再說。」乳母含笑提醒著。
「我瞧得很清楚!」趙御愛眨了眨眼,她乍見的景象清晰得彷彿就在眼前,當她閉上眼睛時,那景象竟然還未消失,她又驚又喜喊道:「父皇現在正把十七皇兄喚過去賞他酒喝!如香,我看見馬戲了,有個姑娘騎在馬上,用紅色的繩索繫著一顆紅繡球,然後把紅繡球拖在地上跑,後面有好幾個騎馬去追,爭著用箭去射那顆繡球,每個人都用非常奇怪的姿勢射箭,不過好看極了!」她閉上眼睛形容眼中所見。
「是是,帝姬,那叫『拖繡球』,真的很好看!」
如香拍手笑道,她個性憨直,沒有細想為什麼沒看過馬戲的趙御愛會形容得出來。
乳母的臉色變得異常古怪,不知道趙御愛怎麼能把馬戲的表演說得那麼清楚仔細,彷彿親眼所見。
「帝姬,閉上眼睛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呀!這不是在編故事吧?」乳母對這種無法解釋的事感到不安。
「不是編故事,我真的看見了。」趙御愛閉著眼睛在鞦韆上蕩呀蕩,好像看見了什麼,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二十五弟一直在對十九妹扮鬼臉,被十九妹打了頭,大哭起來了,真不淘氣又愛哭。」
「帝姬是千里眼吶,這是怎麼瞧見的?」如香嘖嘖稀奇。
趙御愛睜開眼睛,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神情迷茫不解。
「怎麼了?這會兒什麼了?」乳母奇怪地問。
「一個不認識的人。」趙御愛神情懵然。
「寶津樓裡還有大臣陪著皇上,自然會有帝姬不認識的人。」如香笑說。
「不是,不是寶津樓。」趙御愛搖了搖頭。
「那是什麼地方?」乳母緊張地問。
「我沒見過的地方。」趙御愛怔怔地望著虛空,有棵大樹,有個人躺在樹底下,好像在睡覺,他的頭髮亂七八糟有,臉也髒兮兮的,真奇怪,都沒有內侍宮女霍霍他梳洗打理嗎?」
如香愣愣地聽著。
「帝姬,皇宮裡不可能有頭髮亂七八糟、臉也髒兮兮的人。」乳母覺得愈來愈不安了。
趙御愛偏頭想了想,很困惑地說:「他看起來真的很髒,他的衣服也破破舊舊的……有好多種顏色,東一塊、西一塊……咦?有個老婆婆丟了兩個圓圓的東西給他,那是什麼?」
「聽起來好像個乞丐,衣服東一塊、西一塊的是補丁吧?」如香猜測著。
「乞丐?補丁?」趙御愛沒聽過這樣的詞語,納悶地反問:「什麼是乞丐?什麼是補丁?」
「原來帝姬是真的看得見……」
乳母張口結舌,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從小照顧趙御愛長大,乳母很清楚趙御愛連皇宮都沒在出去過一步,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見過乞丐,而皇宮裡連賤役穿的衣服都得乾乾淨淨,不話有一丁點殘破,更不可能有補丁,所以當聽到她乞丐的形容,是破舊衣服上的補丁時,才會讓她如此駭然。
「不見了。」趙御愛用力眨眨眼,然後前後左右環年倖存,失望地說道:「父皇和乞丐都不看不見了。」
「看不見就好,打了半天鞦韆,也累了吧?快下來歇歇。」乳母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下鞦韆架。
「真奇怪,他到底是什麼人?我怎麼會見到他呢?」趙御愛天真的眼眸裡是好奇和疑惑。
「別想這些了,胡思亂想當心頭會疼。」
乳母只希望這是一次意外,以後還是不要再有這俗人事情發生才好。
「帝姬是千里眼,所要連皇宮之外的人都看得到呀!」
如香想法單純,只覺得新奇有趣,沒想太多。
「我是千里眼,那該有個順風耳才對。」趙御愛天真無邪地笑起來。
然而,此時的趙御愛並不知道,這不是她唯一或最後一次看見遠方的景象,更不會知道除了父皇,、母妃、兄弟姐妹以外,那個被如香叫做乞丐的人,從此之後也會頻繁地被她看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0-23 00:26:16
第三章
輾轉
班靈躺在古樹的涼蔭下躲著烈陽,微風徐徐,周圍不時還有清脆悅耳的鳥叫聲,此景與衣衫襤褸、頭髮凌亂的他極不相配。
從他前方經過的睡人見他渾身骯髒不堪,都掩起了口鼻快步走過,有個老婦人以為他是乞丐,丟了兩枚銅錢給他。
班靈閉著眼隨意地躺在樹根上,聽見銅錢的聲音,睜眼一看,便將兩枚銅錢拾起來放進腰袋裡,一邊坐起,一邊望著老婦人的背影喊道:「多謝大娘!」
老婦人回頭看他一眼,勸道:「瞧你人模人樣,手腳健壯的,坐在路邊乞討像什麼樣兒?把自己打理乾淨了,好好找個差使做,你爹娘還等著你孝敬呢,可別這麼沒出息。」
班靈笑而不語,看著老婦人走遠,倒頭又躺下來。
六年前,父親帶著他前往「上方寺」求仙桃神藥藥,但是途中在「妙蓮庵」大病了七日,雖然還是到「上方寺」不熟來了顆仙桃,可是下山趕回家已經又過了五日,重病的母親等不到他們回家就已經病故了,而那顆仙苦苦求來的仙桃隔一日也爛了。
父親悲痛欲絕,安葬了母親之後,想起「妙蓮寺」圓寂女尼提到的「皇宮」、「天下的第十八個女兒」兩句話,於是決定收起打鐵鋪子,帶他離開滄州,前往東京開封府安身。
因為,只有東京開封府離皇宮和天子最近。
沒想到,行經一處松林,路旁忽然跳出了一夥強盜砍殺他們父子,劫了錢財,班靈的背上雖然被砍了一刀,但幸好刀傷甚淺,只是昏迷在血泊中,讓強盜誤以為他已沒命,讓他逃過了死劫,然而被砍斷手的班光石因失血過多,沒有活下來。
當班靈從昏迷中醒來時,抱著父親肢離的屍身哭了一夜,次日,收拾好父親的屍身,在路旁挖一個土坑草草安葬了父親,然後便漫無目地上路,背上的刀傷也不理會,由著它自行癒合。
小小年紀的他同時失去了雙親,身無分文,無人可投靠,餓了就向人討食,天黑了就隨處找個地方過一夜,偶爾會遇上好心的婦人給他梳洗更衣,讓他吃頓飽飯。但是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是獨自一人流浪。
班靈原以為自己活不了太久,沒想到他能像野豬一樣生存下來。
時光荏苒,在他四處流浪了三年以後,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東京開封府。
開封府有三重反城……最裡面的是皇城,也叫大內,再外一層是內城,是宮廷官署所在地,而最外一層是外城,多是民房,寺廟和街市。
班靈就流落在這外城中,連內城都進不了,更不用說皇宮大風了。
有一日,班靈找到了一間破廟準備棲身幾日時,意外發現一個少女吊死在廊後的內堂,他從來沒有見過吊死的人,有些驚訝,怔怔地看著那個懸樑自盡的少女出神,看那少女生得眉目清秀,除了舌尖吐出、臉色蒼白還有些微發青以外,其實看起來並不嚇人。
這樣年美麗、如花苞初綻的少女,為了什麼原因尋死?在他的腦海中只有這個疑問。
看到翻倒在地的椅子旁邊還有雙精緻的繡鞋,擺放得很整齊,繡鞋下似乎壓著一張紙,他好奇地抽出那張紙,打開來看,只見上面寫著兩行娟秀的字跡
妾身胡氏貞娘,見此遺言者便是妾身恩官,懇請恩官至金梁橋旁的胡氏餅店報信,定有厚賞,舉家拜謝。
班靈把紙氣折好收妥,轉身就要去報信,但想到那少女仍懸在樑上,家人要是見了必定傷心不已,一轉念,便把門板拆下,接著踩在椅子上把少女小心地解下來,輕輕地放在門板上,然後替她將繡鞋穿好,這才出門報信。
當少女的家人陸續趕到破廟時,見少女的屍身便哭得肝腸寸斷,隨後來了仵作驗屍,知道是班靈將少女屍身解下,便留下他盤問。
「你叫什麼名字?」仵作打量著他。
「班靈。」
「幾歲了?」
「十三歲。」
「才十三歲?」仵作看了一眼他的身高。「你個子挺高,態度也很世故冷靜,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個十三歲的孩子。」
班靈面無表情,心想任何一個孩子只要跟他有相同經歷,絕對也會變得跟他一樣世故冷靜。
「你是如何發現屍體的?」仵作又問。
「我想在這裡住幾晚,所以就發現了。」
「你居無定所?沒爹娘?沒家人?」仵作皺眉看著他。
班靈搖搖頭。
「你認識她嗎?」仵作用疑問的眼光盯著他。
「不認識。」
「為什麼發現屍體不趕快去報信就好,還要把屍身解下來?」
「我只是不希望她的爹娘看見她吊死的模樣,怕她的爹娘受不住。」班靈淡淡地說。
仵作抬了抬粗眉。「你年紀還小,怎麼就敢碰屍體?一般像你這樣的孩子看見吊死的屍體早就嚇壞了,你怎麼還能這麼冷靜?」
班靈不喜歡這個仵作問話的態度。
「她只是一個可憐的小姑娘,沒什麼好不敢的。活人跟死人沒什麼差別,而且她也不叫屍體,她的名字不是叫胡貞娘嗎?」
在人家的爹娘面前屍體屍體地說個不停,也不管人家爹娘聽了會有多難受。
仵作看他的表情更古怪了。
「以後別這麼做,一發現屍體什麼都別碰,免得惹麻煩上身。你先別走,等我驗屍完,確定死因以後你才能走,要不然還得把你押到官府問話。」
「好啊。」
班靈聳聳肩,無所謂地站在一旁看仵作寫驗狀。
仵作報完年月後,一邊檢查屍身,一邊念著,一邊寫。
「舌尖出齒門一分至二分,喉下痕跡赤紫色,腳下有為灸斑痕,樑上塵跡僅有繩痕一道,並無凌亂跡象,確係自縊無疑。」
仵作在胡貞娘的臉上蓋上白絹。
「貞娘啊……」
胡貞娘的母親趴在她身上號啕大哭,幾乎暈厥。
班靈經歷過父母親去世的巨大悲傷,面對死亡他已經沒有太多感受,但是此時看著死去的少女胡貞娘,還有她悲痛萬分的父母,他忽然很想知道她因何要結束自己的生命?難道連至親都無法成為她生存下來的意義嗎?
「小官人,多謝你為貞娘所做的一切,這是一點賞錢,你請收下吧。」胡貞娘的父親用紅包了一兩銀子給班靈。
「她為什麼要死?」班靈忍不住問出口。
胡老爹老淚縱橫,哽咽地說道:「此間有個大財主鄭員外看上了小女,硬要小女做妾,可小女偏偏心有所屬,那鄭員外言明今日花轎就要來抬,沒想到小女性情剛烈,竟就先尋死了。」
班靈默默看著他悲傷的眼淚,只覺得手中的那一兩銀子沉甸甸的重。
那一回,拿著意外得到的一兩賞錢,班靈找了一間客棧大吃大喝一頓,然後住進客房中很久都沒有躺過的床上地睡上一覺。
從那日開始,只要聽說有意外死亡或死因不明的案件,他就會到現場旁觀仵作的驗屍過程,有時候屍體被肢解或腐敗得很厲害,沒有人願意收拾屍體或者對屍體的處理太草率時,他就會主動要求幫忙,不管再殘缺的屍塊或是腐爛得多嚴重的屍體,他都神色莊重並小心慎重地處理,常常讓死者的親人看了很感動,而他就會困此得到一兩、二兩不等和賞錢。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成了他的謀生之道。
但是真正意外死亡的疑難案件並不多,而且一旦鬧到衙門請求驗屍,賞錢自然是衙門的仵作收下,班靈根本別想有機會,所以,他還是饑一日飽一餐的過日子。
就這樣,班靈在東京開封府又混了三年,由於對驗屍的好奇,漸漸跟幾名仵作混熟了,多少可以聽到一些只有內行人才知道的行內事。
仵作是極賤的賤役,家境小康的人家不願與仵作通婚,仵作的工食銀也非常微薄,但是班靈還是喜歡跟仵作混在一起,因為從他們那裡得來的知識是遍覽群書也學不到的。
這日午後,陽光毒烈,他躲在樹下乘涼,好一陣子沒什麼疑難案件發生,仵作們也閒得無事可做,這也代表他有好一陣子沒有飽餐一頓了。
他並不習慣挨家挨戶乞食,有一回經過金梁橋的胡氏餅店,胡老爹瞧見了他便拉著他進屋安排他吃頓飯,等他要走時又給他帶了好多塊餅,所以,當他真的餓得受不了時,就會默默來到梁橋的胡氏餅店前,胡老爹要是發現他,就會熱情地請他吃上一頓。
今天他照樣餓了一整天,本來,打算日落西山後到胡氏餅店走一趟,不過剛才很幸運,老婦人丟給他的兩個銅錢足夠讓他換到一個熱包子了,可以讓他再撐過一頓。
他閉眸閒躺著等日落,不過老婦人對他說的話一直在他腦中縈繞著。
瞧你人模人樣的,手腳健壯的,坐在路邊乞討像什麼樣兒?把自己打理乾淨了,好好找個差使做,你爹娘還等著你孝敬呢,可別這麼沒出息。
想想老婦人的說人話沒錯,他已經十六歲了,卻還總是這樣四處漂泊地混日子,既沒讀書也沒有當學徒學個一技之和工,要是爹娘看他像個乞丐般過日子,大概也會心痛地罵他沒出息吧。
「喂!班靈!要不要跟咱們一塊幹活去?」
班靈聽見的喊聲,立刻翻身坐起來,看見開封府的三個仵作頂著烈陽一齊朝他走過來。
「九叔,什麼活兒?」
喊他的是開封府資歷最深的楊九玄,年長他三十歲,他一直叫他九叔。
楊九玄說道:「白虎橋那兒死了十七個人,聽說是被仇家殺的,屍體支離破碎,得一具一具拼好。今兒天熱,屍身會臭得很快,得趕快去收拾,不過我們才三個人,幹不了這麼多活兒,你來幫個忙吧。」
班靈知道機會來了,連忙跳起身說:「好,我跟你們一起去,不過,我想請九叔幫我在開封府落個籍,弄個差使。」
「你這小子真會順著竿子往上爬呀!」楊九玄笑道。
「我滿十六歲了,不想再向人乞食過日子了。」班靈說。
楊九玄搖了搖頭手。「我可沒那麼大本事幫你安排什麼好差使,最多當個衙役,或是捕快、獄卒、仵作、門役,可這些差使一年的工食錢不過幾兩銀子,養不活一家子的人,你不如學個技藝還好一些。」
「九叔,我只要能養活自己就夠了,不管做什麼都比現在好。」
反正他沒有家人,家人對他而言已經是遙不可及的字眼。
「好吧,你想要什麼差使?」楊九玄撫弄著下巴的鬍渣。
「仵作。」班靈不假思索。
楊九玄怔了怔,皺眉說道:「跟活人打交道的差使你不選,偏偏選了個跟死人打交道的?」
「能幫死人說話也是好事。」班靈微微一笑。
「沒人要干的差使你非要搶著幹,我也沒辦法,好吧,那你就跟著我先當見習仵作。」楊九玄攤手苦笑。「走,幹活兒去!」
九年後,靖康元年正月。
當金兵攻陷太原府,馬蹄聲已經逼近京師開封府時,皇帝趙佶立刻將皇位禪讓給長子趙桓,逃離開封府避難。
這年,趙御愛剛滿十五歲,當她聽到父皇把皇位讓給大哥,自己出京城避難時,簡直無法置信。
「御愛,九哥被金人當作人質,現在父皇也逃了,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賢福帝姬趙金兒害怕得要命,哭著跑到「寒香殿」找趙御愛。
「能怎麼辦呢?父皇也沒帶著我們逃,只能靜觀其變了。」趙御愛無奈地歎口氣。
她和趙金兒兩人同齡,趙金兒只比她早出生一個月,但是趙金兒的個性就遠不如她來得成熟穩重。
不過,趙御愛的性情之所以比姐妹們平和內斂,或許最大的原因來自於她有一雙如香所說的「千里眼」。
「御愛,你現在能看得見父皇嗎?父皇逃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安全嗎?九哥呢?你能看得見嗎?」趙金兒滿臉憂心忡忡。
「這兩天我什麼都沒看到。」趙御愛抿了抿嘴。「其實你也知道,我能看到的景象並不是我可以控制的。」
她並不是無時無刻想看見誰就能看見誰,通常都是先莫名地陷入一種迷茫的狀態,而當時正在思念著什麼人時,就可以在眼前看見對方,並且能知道對方此時正在做些什麼,但是這種狀態並沒有固定發生的時間,什麼時候會突然出現她也無法預期。
「父皇怎麼能丟下我們……」趙金兒嗚咽地哭著。
「現在已經是大哥當皇帝了,我相信大哥會好好照顧我們的,你先冷靜下來,光是哭也不能解決什麼事情。」趙御愛只能這樣安慰她。
「剛嫁出宮的纓絡姊真是幸運,我們如今就像籠中鳥一樣。」趙金兒邊試淚邊站起身。「你安歇吧,我回去了。」
趙御愛看著趙金兒離去的背影,上然半晌,輕輕歎了口氣。
「籠中鳥……」她苦澀地一笑,慢慢走向窗前,望著深宮重重。「難道只有出嫁才能飛得出皇宮嗎?」
「也不是只有出嫁才能飛得出皇宮,被貶為庶人也可以呀!」如香斟了一杯熱茶送過來。
「貶為庶人?那得要犯多大的過錯?」趙御愛蹙了蹙眉。
「帝姬應該沒聽說過元佑皇后被廢黜的事吧?」如香悄聲地說。
「元佑皇后被廢?」趙御愛微微吃驚。
「元佑皇后被廢的時候,帝姬還沒出生,奴婢倒是常聽幾位老宮女談起,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如香把窗子關了起來,壓低聲音說道:「聽說元佑皇后被廢是被元符皇后造謠陷害的,是件很大的冤案呢!」
「我聽母妃提過元符皇后,她好像是自縊死的?」
趙御愛對元符皇后沒有記憶,只知道她死在自己三歲的那一年。
「元符皇后是個恃寵成驕、潑性十足的女人,當她還是婕妤的時候,整天想著將元佑皇后整倒,自己好取而代之,後來真的給她抓住了把柄,先是四處造謠,指責元佑皇后偷偷搞『魔魅之術』,又加油添醋地誣陷元佑皇后居心險惡,用道符做佛事詛咒皇帝,先帝信以為真,就把元佑皇后身邊三十幾個內待、宮妾捉起來嚴刑拷打逼供,最後元佑皇后被廢,送到了『瑤華宮』帶髮修行,然後沒多久劉婕妤就被冊封為元符皇后了。」
「沒想到元符皇后如此陰險,那元佑皇后也太可憐了。」
趙御愛雙眉微蹙,臉上露出憐憫之色。
「不過元佑如今還在『瑤華宮』裡好好地活著,元符皇后倒先死了。」如香聳肩笑道。
「如香,這就是你說的飛出皇宮?」趙御愛無奈地瞅她一眼。「她是皇后被廢,我是帝姬,身份根本不一樣。除非嫁人我才能出宮,若想要變成庶人,除非改朝換代了。」
「這話不能亂說呀!」如香噓她一聲,嚇得臉都白了。
趙御愛悠悠歎息一聲。金兵都快打到開封府了,誰能知道他們這些皇子女的命運會如何呢?
「夜深了,睡吧,和帝姬年紀相仿未出嫁的還有七、八個帝姬呢,皇上初登基,也許過些時日會給帝姬尋一個好姻緣。」
如香替她換上月白蝶紋的寢衣,服侍她上床,替她蓋好錦被。
趙御愛忽然剎那失神,恍惚中又看見那個男子。
這一回,她看見他與一個中年男子對坐飲酒,旁邊一盞燈火鬼畫符好映著他的臉。
多數時候他都散著發,今日他卻整整齊齊地束了起來,露出膚色黝黑卻極其俊秀的臉孔。
她心跳加快,雙頰微微泛紅。
忽然,她看見一個模樣嬌俏的姑娘在他身邊坐下來,滿臉羞怯地替他斟酒布菜。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身邊看見女子,每回看見他總是濃眉深鎖,臉上從來沒有過笑容,但這回他看著那姑娘淡淡地笑了。
不知為何,她心中萬分不快。
從第一次看見他開始,她就一直很想知道他是誰。
雖然第一次看見他時,他的模樣骯髒得很,如香說他是個乞丐,但是幾個月後再看見他時就不一樣了,他把自己整理得很乾淨,看上去是個很漂亮的少年。
接下來,見到他的次數愈來愈多,愈來愈頻繁,她漸漸長大,變成少女,他也在漸漸長大,從少年變成一個成熟的男人。
有次看見他在街上走著,有時候看見他在睡覺,有時候看見他在與人喝酒吃飯,有一回甚至還看見他在沐浴,羞得她臉紅心跳。
然而最多時候都是他在做一些她無法弄明白的事情,那就是,他為何總是在觸摸一些死去的人體或骸骨?
當她第一次看見他在檢查一根根的人骨時,簡直嚇得魂飛魄散,接著,各種死狀的屍體伴隨著他而陸續出現,好幾次也是把她嚇得臉色發白。
奇怪的是,雖然看到這些恐怖的死屍,卻也沒有讓她對他心生起厭惡感,反而還讓她對他的好奇愈來愈多,多到快要滿溢出來。
他到底是誰?
她不明白為什麼會一直看見這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男人?
這當中肯定有原因,只是有誰能來告訴她?
景象很快消失了,呆呆地躺了很久很久。他對那個姑娘淡淡的一笑讓她無法釋懷,一夜裡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
她沒想到她竟然會如此在意。
她很渴望知道他是誰,可是,她在宮裡,他在民間,這輩子要如何才能有相見的機會?
次日清晨,趙御愛照例去向生母喬貴妃請安,喬貴妃卻不在宮裡,去了韋賢妃的寢宮『龍德宮』,她旋即轉左往「龍德宮」去。
喬貴妃與韋賢妃是結拜姊妹,兩人情誼深厚,不過韋賢妃並不如喬貴妃受寵,宮裡總是冷冷清清,所以喬貴妃時常到「龍德宮」陪伴韋賢妃,而趙御愛也總是跟著母親去,因此很得韋賢妃的疼愛。
走進「龍德宮」,趙御愛就看見韋賢妃舉著袖子拭淚,生母喬貴妃坐在她身邊,撫肩安慰著。
趙御愛知道韋賢妃因何事傷心。
幾日以前,韋賢妃還只是婉容而已,因為金人要求宋室皇子當人質,九哥趙構自告奮勇前去,所以父皇就封了九哥的生母韋婉容為「龍德宮」賢妃,然而韋賢妃並不想要這樣的尊榮,她只想要她的兒子平安。
「韋母妃,九哥不會有事的,他一定會平安歸來。」
趙御愛見她悲傷難過,也覺得很心酸。
「天要降下橫禍,誰也躲不了,昨日也才又聽說『瑤華宮』被人一把火燒了。」喬貴妃不由得唏噓。
「『瑤華宮』被燒了?!」趙御愛驚詫不已。
「聽說燒成了灰燼,已經將元佑皇后安置到『延寧宮』了,朝廷也派了人去查,這樣莫名的大火聽了總是叫人心驚膽顫。」喬貴妃慨歎一聲。
「元佑皇后也是可憐人。」韋賢妃哽咽道。
趙御愛心口拂過一絲傷感,沒想到元佑皇后的命運如此坎坷。
韋賢妃握住喬貴妃低聲向她說道:「妹妹,皇上避難去了,我兒又被金人留作人質,如今元佑皇后候選的『瑤華宮』遭大火焚燬,這是不祥的預兆啊!」
「大宋的氣數難道……」喬貴妃打了個寒顫。
韋賢妃轉頭看著趙御愛,神色淒楚。「妹妹,我不受寵,只生構兒一個兒子,而你極受寵愛,竟也只生了御愛這個女兒,我保不住我的兒子,你可要好好地保住你女兒呀!」
「萬一金兵打進開封府,咱們能逃到哪兒去?」
喬貴妃心情沉重,望著趙御愛的眼神難掩哀戚。
「母妃,天命難違,要是金兵真的打進來了,那也是我們命中注定,不管怎麼樣,咱們都要禍福與共。」趙御愛笑得淡然而傷感。
喬貴妃低低歎息一聲,將趙御愛摟進懷裡。
「母妃只後悔沒有早些求你父皇為你尋個好駙馬。」
「孩兒還小,不急呢。」
她不敢對母親說,其實在她的心裡,早已默默關心一個男人好多年了。
韋賢妃靜靜地看著她們母女,半晌,溫言說道:「好妹妹,我個想法,你且聽一聽。」
喬貴妃點頭。「姊姊請說。」
「『瑤華宮』付之一炬,皇上正欲派人給元佑皇后送些錢糧,你去請求皇上讓御愛代表皇室送過去。」韋賢妃緩緩說道。
喬貴妃怔了怔,心頭雪亮。
「我明白姊姊的意思。」她頷首,淒然一笑。
趙御愛不瞭解她們的用意,也不明白笑容為何如此苦澀,只是單純地笑說:「好呀,孩兒願意給元佑皇后送錢糧去。」
喬貴妃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裡,帶著哽咽的鼻音,意味深長地說:「我的兒,你見了元佑皇后,能留幾日就留幾日,不必急著回宮來,要是金兵真的打來了,你更不要回宮來,千萬記住。」
趙御愛點點頭,此刻的她只是很高興可以有機會離開皇宮,並不知道這是母親為救她一命所作的安排。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0-23 00:26:44
第四章
故人
班靈坐在酒樓街邊的閣子裡吃飯喝酒,酒樓下是汴河,汴河上的漕運工人搬進由其他州運抵的貨物,粗聲呼喝著。
河岸旁,有人在大叔下搭了棚子,賣些吃食,不遠處的虹橋兩旁攤商林立,人潮熙來攘往,酒樓下的轉角處有個說書人,說書人的聲音大到連坐在酒樓上的班靈都聽得見。
他一邊聽說書人說三國,一邊喝著酒。
說書人說的是關雲長一世英名如何被小人暗算、含冤而死的故事,聽書的人聽到精彩處紛紛熱鬧叫好。
班靈望著眼前太平的景象出神,誰能知道此時的北方正充滿著殺氣呢?
「班靈,我就知道你在這兒!快點吃一吃,吃完得趕快走了!」
楊九玄直奔進來,隨手拿起桌上的羊肉塞進嘴裡,一面呼喝著。
「急什麼?」班靈慢條斯理地喝著酒。
「朝廷下的令,你說急不急?你還喝,快點!」
楊九玄動手拉他,順便幫他把酒壺裡的殘酒喝光。
「朝廷下令?」
這倒新奇了,他在開封府跟著楊九玄當了九年仵作,這還是第一次接到朝廷下令的案子。
「『瑤華宮』大火燒死了幾個道姑,朝廷已經下令徹查了,府尹叫咱們兩個先去驗驗屍,看看有沒有異狀。」楊九玄把酒保叫來算賬。
班靈付了酒菜錢,和楊九玄下了酒樓,往『瑤華宮』走去。
「『瑤華宮』大火為什麼會引起朝廷的注意?」班靈奇怪地問。
兩人側身閃過前方迎來的一輛牛車,楊九玄才說道:「聽說『瑤華宮』的玉清妙靜仙師是被廢的元佑皇后,雖然被廢了,不過朝廷還是很重視,所以特別下令徹查。」
「元佑皇后竟然會在『瑤華宮』那種地方?」班靈感到不可思議。
『瑤華宮』聽起來像是個頗有規模的道觀,但事實上只是街坊內幾間破屋子而已。
「她雖是先帝的皇后,被廢掉了以後身份等同庶民,當然不可能還有錦衣玉食了。」楊九玄轉向班靈,有意無意地問:「那日帶給你看的姑娘你喜不喜歡?」
班靈想了想。「九叔說的是酒樓賣唱的李翠蘭?」
「叫李翠娘!」楊九玄白了他一眼。「怎麼連人家姑娘的名字也記不住。」
班靈笑而不語。
「人家姑娘長得挺標緻,雖然在酒樓賣唱,但頗為潔身自愛,我瞧她挺好的,你有意還是無意也得吭一聲呀!」
楊九玄皺起眉,歪了身子看他。
班靈那日在酒樓見過李翠娘之後,對她並沒有動心也沒有好氣,只隔幾日就將她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沒有錢娶妻。」班靈找了個理由搪塞。
「人家姑娘對聘禮沒要求,知道你是仵作也不介意。仵作沒有姑娘要嫁,但你長得好就吃香了,人家姑娘就看上你這身好皮囊。你看王文亮,都三十好幾了還娶不到好媳婦兒,不像人家姑娘急著要嫁你,你還在挑三揀四的。」
班靈淡淡「喔」了一聲,道:「那就把李翠娘說媒給王五哥好了,反正我是不急著娶妻。」
「你都二十五了還不著急娶妻?你是正常的男人嗎?」楊九玄皺了皺眉,然後歎一口氣。「有姑娘想嫁你那就趕緊娶了吧,免得以後想娶都娶不到,除非你心裡還有別人?」
班靈沒有接話。每一回只要提到娶妻的話題,他就會想起十歲那年在『妙蓮庵』裡的老尼對他所說的話。
「在我圓寂之後,我將投生在皇宮裡,成為天子的第十八個女兒,等你長大以後,要記得去皇宮尋她,並娶她為妻,這是你從前對我的承諾,你答應過我的,不要忘記了。」
時間過了十五年,他依然把老尼說的話記得清清楚楚,但是記得再清楚也沒有用,仵作是被視為賤民的工作,連參加科舉的資格都沒有,他永遠不可能有機會踏進皇宮一步,娶帝姬為妻對他來說根本就是遙不可及的夢。
「李翠娘的事你再好好考慮吧,人家還等著你開口呢,過了這個村可沒那個店了。」楊九玄再次提醒。
「好,我會考慮。」
班靈實在找不出一個合理的理由拒絕,只好先暫時敷衍過去。
走了兩條街,他們來到被火焚盡的『瑤華宮』,門前已守著幾名捕快。
捕快見楊九玄和班靈來了,便說道:「裡頭燒死了三個道姑,都放在院子裡,有一個老道姑和一個小道姑沒事,兩個人現在正在灰裡頭翻找東西。」
楊九玄和班靈走了進去,班靈見『瑤華宮』燒得幾乎成灰燼,院子裡擺放著幾具被火燒死的焦屍,共有三具,身上都蓋著白絹布,在半間沒燒燬的屋子裡有一個老道姑彎著腰用木棒翻著灰燼,在她身旁跟著一個小道姑。
楊九玄彎著腰走過去,態度恭謹地對著老道姑行禮。
「草民開封府仵作楊九玄,見過皇后娘娘。」
老道姑緩緩直起身子,轉過頭看了楊九玄一眼,淡淡地說:「貧道法名沖真,早已不是皇后娘娘了。」
「是,沖真師父。」楊九玄連忙改口。「小人奉命檢查屍者,為免驚嚇師父,可否請師父暫且迴避?」
沖真看了看楊九玄,又看了看班靈,語氣平淡地說道:「死去的都是道姑,讓兩個男人來驗屍不太好吧?」
「師父有所不知,這案子是朝廷下令調查的,需得開封府親自查驗蓋印然後回稟皇上,因此不好從外頭另外找穩婆來幫忙。」楊九玄恭敬地解釋著。
沖真微微歎了口氣。
「既然如此,你們就驗吧。」
語畢,沖真轉過身去繼續用木棒撥著灰燼。
班靈注意到沖真身旁的小道姑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他覺得有些奇怪,這個小道姑看起來年約十六、七歲,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明明長了一張可愛討喜的臉蛋,但是她的眼神卻讓他感到一股說不上來的寒意。
忽然,小道姑衝著他甜甜一笑,讓人如沐春風,方纔那股令他不舒服的寒意又消失了。
他懷疑是自己的錯覺,不以為意,轉身走到院中的三具死屍前,蹲下來輕輕掀起蓋在第一具女屍身上的白絹布。
「還好,燒得不算太厲害。」
楊九玄搬來一張逃過火劫的小幾,拿出紙筆硯墨,放在小幾上,磨好墨等著記錄。
班靈點點頭,開始將屍身從頭到腳一一檢視。
跟著楊九玄的頭幾年,他只是見習仵作,慢慢地從楊九玄的經驗傳授裡學到了很多驗屍技巧和死因鑒別的知識。
他不像一般的仵作,只是為了混口飯吃才來幹這行,雖然也是為了生存,但他更關心死者的死因,加上他聰明、心細、推斷能力極強,很快地就躍升為楊九玄的得力助手。
楊九玄年紀大了,等著退休,於是這兩年幾乎把主要的驗屍工作都交給他去做。
這是,沖真走了過來,站在屍身前默默地凝視著。
「沖真師父,小人得寫下記錄,不知這位道姑的年歲?法號是?」楊九玄輕聲地問道。
「她叫清玉,今年三十五歲了,貧道還未到『瑤華宮』以前,清玉就已經在這裡了,她是陪伴我最久的人。」沖真低低歎息。
楊九玄慢慢地寫下來。
班靈取出兩支竹籤分別纏了棉花,一支伸入死屍的鼻孔裡輕輕旋轉,慢慢抽出,然後再拿另一支扳開死屍的嘴伸進喉嚨裡,旋轉了一下再取出來看,兩支棉簽上都有煙灰。
「頭髮半側焦黃,兩手腳皆蜷縮,口鼻內皆有煙灰,確是生前被火燒死。」班靈抬起頭望向沖真,問道:「屍身是在何處發現?」
「她們都是在大殿裡被發現的。」沖真指向身後一處燒得最徹底的地方。「當時我在房裡打坐,清心人在廚房,大約亥時左右,我們兩人同時聽見大殿傳來慘叫聲,衝過去一看,才發現大殿已經被大火吞噬了。」
班靈點了點頭,視線從小道姑清心臉上淡掃而過,又感覺到那股異樣的寒意。
楊九玄用白絹布蓋好清玉的屍身,繼續掀開第二具屍體身上的白絹布,只看一眼,便與班靈迅速交換了眼神。
班靈看見屍身的頭髮全燒光,臉面焦黑難辨,甚至全身皮肉都燒得綻開來,表面浮現一層黃色的油脂。
「沖真師父,這位是?」楊九玄仰面問道。
沖真深深吸口氣,搖了搖頭,眼眶漸漸泛紅。
「認不出來了,清瑛和清泥她們現在誰是誰,貧道已經認不出來了。」
她的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抖著。
班靈疑惑地掀開第三具死屍身上的白絹布,發現第三具屍體燒得更為焦黑,全身血肉幾乎燒光,骨頭已清晰可見。
「燒成這個樣子,只怕已經無法從口鼻有沒有煙灰來斷定是死前還是死後燒死的了。」楊九玄無奈地說。
班靈看向站在一旁的小道姑,她的過分冷靜讓他感到狐疑,忍不住問道:「清心,你能分辨得出來嗎?」
清心搖搖頭,用無辜的眼神看著他。
班靈輕輕扳開兩具焦屍的口,再問一次。「牙齒呢?一個牙齒有縫,一個牙齒比較整齊,這樣能分辨得出來嘛?」
清心緩緩點了點頭。
「牙齒有縫的是清瑛師姐,沒縫的是清泥師姐。」
班靈朝沖真投去一個疑問的目光。
「清心說的不錯,這樣就能分辨出來了。」沖真指著第二具焦屍說:「她是清瑛,二十八歲。」然後又指向第三具焦屍說:「她是清泥,二十六歲。」
「生黃死黑。」班靈看著楊九玄低聲說。
楊九玄漠然頷首。這是他教會班靈的口訣,意思是,屍體若燒出光澤和黃色油脂,那表示是活著被燒死的,要是焦黑,則很可能是死後才被燒死。
所有,清瑛是被活生生燒死的,而清泥被火燒死以前,可能早已經死了。
班靈慢慢俯下身,分別在三具屍身上深深嗅聞著,他發現燒得最焦黑的兩具屍身上有股刺鼻的味道,清玉的身上反倒沒有。
他正想開口詢問時,忽然聽見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捕快飛快地奔進來,結結巴巴地喊著--
「恭、恭福帝姬駕到!」
帝姬?班靈心中倏然一跳,錯愕地站起身。
皇宮。
天子的第十八個女兒。
他腦中若電光石火般閃過這兩句話。
「了不得了,竟然能見到帝姬?想不到我楊九玄有這樣的好福氣呀!」
楊九玄的表情又驚又喜,手忙腳亂地把三具屍身上的白絹布蓋好,以免驚駕。
在沖真若有似無的歎息聲中,恭福帝姬俏麗的身影如粉蝶般翩翩地步了進來,身段纖細婀娜,穿著對襟大袖紗羅衫,一條粉嫩牡丹紋齊胸襦裙,霞色披帛,衣飾華貴而不失雅致。
「御愛叩見皇后娘娘。」
趙御愛迎面看見一個道姑打扮的中年女子,不等道姑向她行禮,便笑盈盈地先拜倒。
沖真連忙扶住她。
「帝姬萬萬不可再用舊時稱謂,皇后娘娘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貧道如今是庶人,應該貧道向帝姬見禮才是。」說著便要跪下。
「切莫如此!皇后娘娘要折煞小輩了。」趙御愛急忙托住她的手肘扶住。
沖真溫和微笑,也不再堅持了,只是仍強調道:「貧道已是庶人,帝姬莫再稱呼貧道皇后娘娘了。」
「那要如何稱呼才好?」趙御愛嬌柔笑問。
「沖真師父便行。」
「是,沖真師父。」趙御愛含笑點頭。
沖真側身叫清心過來見禮。
趙御愛的目光從清心臉上掠過,看到楊九玄,再看向班靈,驀然,身子劇烈一震,驚愕地盯著班靈。
怎麼可能?
她用力眨了眨眼。
他是真的嗎?
為什麼如此真實?
這樣的相見太突然,她看得怔呆,一時間只覺得目光迷離,神思恍惚,一度懷疑又是幻覺。
班靈發現這位恭福帝姬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連清心小道姑跪倒在她身前都沒有叫起。
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她看著他的眼神,好像已經認識他好幾百年了,而他也感到困惑,明明沒見過這位恭福帝姬,卻為什麼感覺如此熟悉?
楊九玄見班靈失態地盯著恭福帝姬看,恭福帝姬也目光茫然地瞧著班靈,兩個人的神情恍惚迷惘,不禁暗暗捏把冷汗,緊張地扯了扯班靈的衣袖。
「草民見過恭福帝姬。」楊九玄硬拉著班靈跪倒。
趙御愛怔呆地看著班靈,半響,才彷彿從夢中醒來,不可思議地喃喃低語:「你是真的……你竟然是真的……我簡直不敢相信……」
沒有人聽得懂趙御愛那幾句話是什麼意思,班靈的表情更是迷惑。
「帝姬說什麼?什麼是真的?」
如香見趙御愛如此失神頗覺意外,在她身旁低低問著。
趙御愛恍若未聞,只是一徑怔怔地盯著班靈看。
沖真奇怪地看了趙御愛一眼,溫然說道:「帝姬,『瑤華宮』這裡已經燒燬,無處可以接待帝姬,而且開封府仵作正在驗屍,貧道怕驚嚇了帝姬,想請帝姬隨貧道移駕到『延寧宮』」
「開封府仵作?驗屍?」
趙御愛從沖真的一大段話裡只僅僅注意到了這兩句,她呆怔了一瞬,幾年來的困惑終於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原來,他是驗屍的仵作。原來。
「你……你叫什麼名字?」
突然看見他出現在眼前的衝擊實在太大,趙御愛緊張得指尖都在發抖。
這麼多年來,她終於見到了他。
終於,可以知道他的名字了。
「班靈。」班靈低聲回答。
趙御愛聽見他說話的聲音,眼中露出繼續癡惘之色。
班靈雖然對趙御愛也有一種說出上來的熟悉感,但是他的反應絕對沒有趙御愛來得那麼強烈。
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個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就是這位恭福帝姬到底是太上皇的第幾個女兒?
「帝姬,請隨貧道前往『延寧宮』」
沖真悄悄將身切進他們之間,有意無意地阻隔兩人之間的對望。
趙御愛微笑搖頭,不假思索地說:「不急,我想留下來看班靈驗屍。」
眾人見她說得毫不忌諱,頓時驚訝得目瞪口呆。
沖真憂慮地搖搖頭。
「這……恐怕不妥,萬一帝姬受到驚嚇……」
「沒事的,難得能夠出宮一趟,我也想長一長見識。」
趙御愛側身一步,看向沖真身後的班靈,如水明眸在他臉上緩緩流過。
「這……」沖真擔憂地回頭看著班靈。
「屍身已檢驗完,餘下來的只有問明一些原委,帝姬並不會看見焦屍。」班靈低聲說道。
「好吧,還有什麼沒問完的事快點問完,帝姬金枝玉葉,不好在此久留。」
沖真看了看他們兩人,微微歎氣,臉上憂思深沉。
「是。」
班靈慢慢走向已被燒得半點不留的大殿,凝神查看。
他發現這座『瑤華宮』十分破舊簡陋,連大殿都沒有鋪設地磚,只是一片泥地,不過這樣正好方便他查驗。
楊九玄看著班靈仔細端詳地面,已約略猜到他的心思。
「我叫捕快取米醋和酒來?」他詢問地看了看班靈。
班靈點點頭。
楊九玄轉過身呼喚捕快,捕快迎上前來,記下他吩咐的東西,趕忙去準備。
「要那些東西做什麼?」小道姑清心突然問道。
「只是一個檢查死因的方法。」班靈簡單解釋著,強行抑制住情不自禁要看向趙御愛的目光,轉向沖真問道:「請問沖真師父,清玉、清瑛和清泥三位道姑被發現時分別死於何處?」
「最先發現的是清玉,她倒在殿門內側。」沖真說。
「發現時頭是朝外的嗎?」班靈問道。
「是朝外的。」
「沖真師父可以指認方位嗎?」班靈又問。
「可以。」沖真走到大殿處,左右環看,指著門檻處說:「清玉就倒在這兒。」然後回頭走了幾步,看見地上躺著一個燒黑的香爐和油燈座,指著說:「這兒原本有一張朱紅雕漆的香幾,幾上設有香爐、供屏和一對油燈,清瑛和清泥是在這兒被發現的,兩人靠得很近。」
班靈蹲下來,拿起一對油燈座細看。
楊九玄在他身旁蹲下,說道:「看這個位置,很有可能是碰倒了燈油才引起的大火。」
「是有這個可能,但是這兩個燈座不大,就算盛滿了燈油也應該不可能造成那麼大的火,不過起火點看起來又似乎就在這裡。」班靈沉吟片刻,轉過頭向沖真問道:「沖真師父,這附近有什麼東西是原本並不在大殿裡的嗎?」
沖真想了想,伸手指著半埋在灰燼裡的一個陶瓷瓶說:「這個瓷瓶原本並不是放在供桌附近的,而是收在西邊廂房裡。」
班靈拿起瓷瓶,把瓶口湊近鼻前聞了一下。
「燈油的味道。」班靈意味深長看著楊九玄,低聲說:「我在清瑛和清泥的身上也有聞到這樣的燈油味。」
楊九玄默默地看他一眼,立刻提筆記錄著。
「瓷的燈油瓶,兩個瓷的燈座,一個銅香爐,供桌和供屏全部燒成灰。」
班靈一邊念,楊九玄一邊寫。
接著,班靈站起身,四下踱步,見到一塊燒黑的木板,便拾起來,在發現清瑛和清泥屍身的地方把灰燼全部掃開。
趙御愛好奇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凝神屏息。
這一回,她可以不用擔心他又會突然從眼前消失了,她可以一直清清楚楚地看著他,一直看著他。
此時,捕快兩手各提了米醋和酒,疾步走了進來。
班靈先在清理過灰塵的地面上用米醋澆潑,過後,再用酒澆潑,漸漸地,地面上隱約浮現出一塊拳頭大的血色痕跡。
楊九玄和班靈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楊九玄提著筆猶疑了半天,不知道該不該記錄下來。
沖真見他們神色有異,蹙眉問道:「怎麼回事?」
一直站在沖真身後的清心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那塊血跡。
趙御愛站得稍遠,不知道班靈在澆潑完米醋和酒之後到底看到了什麼,為什麼臉色忽然變得沉重起來,便好奇地想走過去看清楚。
「帝姬,別過去呀!你沒聽他們說,三個道姑都是被燒死在那兒的嗎?」如香急急地拉住趙御愛。
「別亂說話!」
趙御愛輕輕噓道,橫了如香一眼,甩脫她的手,逕自走到沖真的身旁,一走近,便驚奇地看見被米醋和酒澆潑過的地面上有一塊血漬浮現。
班靈見她靠近,聞到一股幽幽甜香,望著她的目光不禁緩緩一沈。
「那是什麼?」
趙御愛按耐不住,疑惑地問。
「血。」班靈的回答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趙御愛見他回答了話,心口一跳,抬頭迎上他溫和而灼灼的目光。
「能說得明白一些嗎?」
她想跟他說話,聽他說話。
「道觀起火恐怕不是意外。」
班靈深吸口氣,從她臉上移開目光,然後轉向沖真和清心,暗暗觀察她們的神色。
「不是意外?」沖真驚愕不已。
「難道師姐是被人殺死的?」
清心瞪著渾圓的大眼,臉色微微發白。
「是。」班靈輕輕說道:「這片血跡就是被燒死以前留下來的血,血滲進泥土裡,研判是被殺害之後才放火燒屍。師父說在這裡發現的是清泥,所以被殺害的人就是清泥。」
沖真心中一痛,不覺落下淚來。
班靈繼續說道:「師父,依我推斷,清泥在此處被人殺害,殺害她的人用燈油潑灑在她身上想毀屍滅跡。清泥的慘呼聲應該被清瑛和清玉聽見,因此清瑛最先趕到,她應該撞見了兇手,或許她被兇手抓住,也或許她想衝過去救清泥,所以她也被兇手潑灑了燈油,被兇手一把火燒了。」
「最後趕來的是清玉,她衝進大殿時,火勢已經太大,她回身想逃走,不知道是被兇手反鎖住大門還是被煙嗆昏過去,她來不及逃,所以也被燒死在大殿裡,這是目前推斷出來的結果。」
沖真緩緩點頭,低頭拭淚。
「雖然人死不能復生,但能夠弄清楚死因也可以告慰芳魂了。」
「沖真師父,清泥遇害前,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嗎?」楊九玄忍不住問。
沖真極力思索著,還是搖了搖頭。
「那日早晨醒來我就害頭疼,一整日未出房門,用完晚膳後我便開始打坐,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也沒聽見慘叫聲嗎?」楊九玄一邊記錄下來。
「沒有。」沖真搖了搖頭。
「清心呢?你那晚有沒有聽見或是看見奇怪的事?」楊九玄轉向怔怔出神的小道姑問道。
清心低下頭,猶豫了半響後,輕輕說:「那天晚上,我看見清泥師姐她把一個男人帶進了大殿。」
「有這種事?」沖真驚愕地看著她。
「那個男人是誰?」楊九玄緊接著問。
清心輕輕搖了搖頭。
「我是從廚房的窗口看出去時不小心看見的,我遠遠地看著,夜裡又看不清楚,所以認不清是誰。我不以為意,沒想到……竟然就出事了。」
說完,清心看了沖真一眼,便痛哭了起來。
沖真滿臉驚愕,無法置信。
楊九玄和班靈簡單收拾了一下,躬身朝沖真行禮說道:「沖真師父,小人等已驗屍完畢,需回開封府覆命了,小人等先行告退。」
「等一下!」兩人轉身欲走,被沖真揚聲喊住。「那個殺人兇手呢?得查出那個男人是誰?」
楊九玄笑了笑,說:「仵作只負責驗屍,不管查案緝兇。師父請放心,府尹自然還會再派人去查出兇手。」
沖真怔然無言。
楊九玄和班靈朝趙御愛行過禮,便要離去。
「班靈!」
趙御愛見他要走,心中微微發急,忍不住出聲喊了他。
班靈回頭,濃眉微挑。
「你……」趙御愛臉色微紅,有些囁嚅地問。「你要去哪裡?」
班靈微愕,淡筆道:「開封府衙。」
趙御愛愣愣地站著,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麼好。
班靈深深吸一口氣,望住她,輕輕問道:「草民冒昧請問帝姬,不知帝姬排行第幾?」
「我上有十七個姐姐,排行十八。」
趙御愛見他主動問起自己事,笑顏燦若春花。
班靈震住,整個人恍若出神離竅了一般。
他難以置信,想不到她竟然就是「天子的第十八個女兒」!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0-23 00:27:09
第五章
夢迴
「延寧宮」在保康門的南方,是一處極隱密的女道觀,尋常人不得進入。
當「瑤華宮」被燒燬之後,沖真和清心被安置到「延寧宮」來。
當時,「延寧宮」裡的幾個道姑都不知道沖真原是元佑皇后的身份,直到這日,趙御愛陪著沖真從「瑤華宮」回到「延寧宮」時,「延寧宮」觀主這才恍然頓悟,急忙把沖真從陰暗窄小的房子裡移到較大較舒適的廂房。
不過,趙御愛是皇室帝姬,身份自然比被廢元佑皇后高,所以趙御愛雖然只帶了如香一個貼身待女,但「延寧宮」觀主還是不敢怠慢她,安排她住在「延寧宮」裡最大的一間廂房。
「想不到帝姬一來,我平靜二十多年的生活又起波瀾了。」
沖真坐在又大又舒適的廂房裡,靜靜地環顧四周。
「這樣算好還是不好呢?」趙御愛不安瞅著她。
「過了二十五年無人聞問的日子,一朝終於被人想起的滋味,該怎麼說好還是不好?」
沖真看著趙御愛給她送來的幾大箱錢糧和生活用品,微微歎息著。
「沖真師父,父皇一直對您疏於照料,不管怎麼說,您都曾經是皇后的身份,倘若不是「瑤華宮」失火,宮裡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您如今的處境。」
趙御愛在她面前坐下,溫和地說道。
「聽聞皇上已經將皇位傳給你的皇兄趙恆了?」沖真低聲問。
趙御愛點了點頭。
沖真輕歎道:「我記得恆兒出生那一年,你的父皇剛即位,你父皇剛即位沒多久就把我運回宮去,讓我復位,我也是在那一年被封為元佑皇后的,不想隔了兩年,發生黨人事件,我被牽連在內,二度被廢,到現在已經二十五年了。」
「原來是這樣。」
趙御愛輕輕頷首,雖然她也曾聽聞元佑皇后被廢的事,但肯定不及元佑皇后本人述說來得更清楚。
「我沒想到二十五年之後,桓兒還能記得我,讓你為我送錢糧來。他還在襁褓時候我曾抱過他幾回呢,我現在想到他,只記得他嬰孩時的模樣,能夠讓他想著也是我的福氣了。」
沖真回憶過往,臉上帶著溫潤淡薄的笑意。
趙御愛見她容貌平凡普通,看起來只是一個眉目和藹的老婦人,說話時語氣平和淡然,但是情意真摯,讓她自然而然地與她生了親近之情。
「其實皇兄有意再把您接回宮去,我離宮前聽他提了一下,或許過些日子就會有詔書下來了。」趙御愛舌吟吟地說。
沖真微微皺眉,似乎很是煩惱的樣子。
「我在外頭習慣了,回宮反倒不習慣,何況,宮裡已經沒有舊人,把我接回去也沒啥意思。」
趙御愛笑著掩唇悄聲說道:「我明白,宮裡太壓抑了,我這回飛出來也不暫時不想飛回去呢!」
沖真見她笑顏如花,但仍帶著帶脫的天真稚氣,十分可人。
如香此時垂手走了進來,含笑說道:「帝姬,廂房已經都收拾好了,奴婢先安排晚飯去。」
「好,你去吧。」趙御愛擺了擺手。
如香剛走出去,清心正好沏了茶進來。
沖真見了她,便吩咐道:「清心,你去請觀裡的道姑們過來,把那幾箱帝姬送來的錢糧一起搬到大殿上去,全部交由觀主發落。」
「是。」
清心低低應了聲,轉身走出去。
趙御愛愕然,柔聲地說:「清真師父,那些錢糧你多少留下一些,以備不時之需才好。」
「我在道觀裡修行,吃穿用度都很簡單,沒有什麼需要。」沖真淡笑道。
趙御愛無奈地笑了笑。
「師父,你這樣讓我感覺白忙了一場。」
沖真不覺失笑。
「帝姬沒白忙,瞧你一來,我就換上大廂房住了,這可是你的功勞。」
「有功勞就好了。」趙御愛拍手輕笑道。「我還得纏著你好幾日呢,有功勞就不會不好意思了。」
沖真斂起笑容,正色問道:「按宮規,帝姬是不準出宮的,你皇兄是怎麼會準許你出宮呢?」
「最近宮裡亂哄哄的,皇兄也管不了那麼多事情吧。」
趙御愛端起清心沏來的熱茶,慢慢啜飲著。
沖真沉吟片刻,道:「桓兒如今正在忙著和金人議和吧?」
趙御愛咬著唇,靜靜地說:「金兵打來了,父皇一害怕就把皇位丟給皇兄,自己當上了太上皇,當了太上皇還是不放心,又自己逃出宮避難去,皇兄現在被金兵搞得焦頭爛額,所以沒心思管我們這些小事來,當母妃跟皇兄提了她的想法,讓我代替皇室給您送錢糧來,皇兄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是你母妃提的?」沖真訝然。
趙御愛點點頭。
「原來如此。」沖真會意了。「帝姬生母真是用心良苦。」
「母妃要我能多住幾日就多住幾日,要是金兵打來了,叫我就不要回宮去了。」趙御愛低低地說。
「兩國交戰,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金兵冷血殘酷,倘若能議和便好,若不能……」沖真的聲音漸漸沉痛。
「身為帝姬,便要與大宋榮辱與共,大不了也就一死而已。」
趙御愛淺淺一笑,容顏沉靜如水。
沖真見她的笑容裡沒有絲毫驚懼,有些另眼相看。
「你倒是不像你父皇。」她打趣著。
「我是不像。」趙御愛揚起秀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又補上兩句。「幸虧我不像,不然成天會有人怨我呢!」
「你這孩子倒是有趣得很,膽敢這樣說你父皇。」
沖真見她說話直率坦白,笑得掌不住。
「反正他也聽不見。」趙御愛嫣然一笑。「沖真師父倘若以後有機會見到我父皇,可別偷偷告我的狀。」
「你呀,真是淘氣的帝姬,我倒要看看以後誰能收服得了你。」沖真帶著薄責的語氣笑罵。
趙御愛托著腮,若有所思,彷彿幾縷心事繞上了心頭。
沖真凝視她片刻,忽地想起今日在「瑤華宮」發生的事,忍不住問道:「帝姬,今日在瑤華宮時,前來驗屍的那個仵作,帝姬莫非認識他?」
趙御愛微微一征。
「師父問的是班靈嗎?不,我不認識。」
沖真看著她,發現她口中說不認識班靈。眼神卻洩漏了她的情意和心事,她還記得她一看見班靈時的神情和反應都令人狐疑不解。
「我想也是,你從未出宮過,而他又只是一名仵作,怎麼可能相識。」她細細探究趙御愛的神色。
「說也奇怪,我雖然從來沒有見過班靈,但對他的感覺就好似青梅竹馬一般,好像已經認識他很久很久了。」
事實上,從六歲開始,她就時時在無意之間見到他,看著他從少年慢慢長大,也真的算是青梅竹馬了。
只是,對她來說是青梅竹馬,對班靈來說自然不是。
沖真抿一品茶,淡笑著:「帝姬可是多心了?你和他從未謀面,又怎麼可能有青梅竹馬的感覺?」
趙御愛知道她的奇遇讓人很難以理解,在宮裡知道她有這樣奇能的人不少,但多半都是半信半疑,她也不會刻意要解釋到讓所有的人都相信她的能力,真正相信她的人也只有感情最好的幾個姐妹而已。
「沖真師父,這世上有很多事是無法解釋的,若是非要解釋不可,那就只有「緣份」兩個字了。」趙御愛淡淡微笑。
沖真搖一搖頭,說道:「你是帝姬,他是仵作,「緣份」兩個字用在你們身上並不妥。」
「怎麼不妥?」趙御愛微愕。「仵作挺好的。」
沖真不以為然地說:「帝姬,仵作並不好,仵作是賤民,不管怎麼樣,他對你來說都是不好的。」
「沖真師父……」趙御愛難過地蹙起眉。
沖真打量她的神色,思忖片刻,問道:「帝姬今年多大了?」
「十五歲。」趙御愛緩緩垂下雙眸。
「帝姬年紀尚小,較容易為男人外貌所惑,那仵作雖生得高大俊朗,但身份終究與帝姬不匹配的。」沖真的聲音沉穩而篤定。
「我還以為沖真師父的想法會與宮裡不一樣。」
趙御愛咬住下唇,頗有些埋怨的語氣。
「帝姬是天子之女,畢竟還是宮裡的人,若是尋常百姓家的閨女,我也許便不會這麼說了。」沖真無奈地笑道。
「以師父的說法,我是帝姬,尊貴無比,除了皇親貴胄,天下男子又有幾人能與我相匹配?」趙御愛終究還是不服氣。
沖真並沒有動氣,仍舊溫和地對她說道:「帝姬滿心天真,見了那仵作,或許一時被他迷惑住,但只要經過相處,你便能夠深深體會兩人無法匹配的原因了。你在宮裡長大,他在賤民的貧困環境裡長大,這樣的天壤之別,終有一天會令你幻滅。」
趙御愛的長指輕撫著頭髮,這麼多年來他處理屍身的畫面一幕幕在她腦中跳出來。
就算面對的是沒有生命的軀殼,就算面對的是支離破碎的屍身,他的神情總是專注而且帶著敬意,他的雙手總是輕柔而謹慎地對待著每一具殘破的屍體,想到這裡裡,她不禁淺淺地微笑起來。
「他不會令我幻滅,我相信。」
「看來帝姬有嫁他之心了。」沖真感到不可思議「不過只是見對一面的人,帝姬何以如此篤定?」
我見過他不止一面。趙御愛在心裡暗暗說道,但她並沒有多作解釋,只是征征地出著神,放任心思悠悠地放盪開來。
看來帝姬有嫁他之心?
這句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如同潮水一般漫過她的心,漸漸地,她的思緒飛出老遠,遠到幾乎快要抓不回來了……
班靈剛從五丈河旁的酸棗門驗完一具浮屍回到開封府衙,尤其浮屍已死去太久,屍體脹臭難聞,一回到府衙他就立即更衣沐浴。
就在他取出一顆宮穢丹焚燒,用煙熏除身上沾染的臭氣時,聽見楊九玄在屋外大聲喊著他的名字。
「班靈!你在哪兒?班靈……」
「我在這裡!」班靈打開檻窗,看見楊九玄一臉惶然的表情,奇怪地問:「九叔,發生什麼事?」
「快,恭福帝姬來了!」楊九玄激動地嚷著。
「什麼?」班靈訝然征住。
她怎麼會到開封府衙來?
「恭福帝姬就在大堂上,一來就指名要找你吶!」楊九玄的神色非常慌亂。
「好,我知道了,我出去見她。」班靈忽忽穿好衣服,打開門走出去。:「府尹知道帝姬來了嗎?府衙的人都到大堂上恭迎她了嗎?」
「沒有,她一來只說她的名字叫趙御愛,根本沒說她是帝姬。昨日在「瑤華宮」見過她的捕快一眼就認出她來,她還命捕快不許聲張,看見了我,也暗示我別洩漏她的身份!」楊九玄忐忑不安地跟隨在他身後。
「所以府尹還不知道她人在大堂上?」班靈邊走邊問。
「不知道,你說要不要通知府尹?」楊九玄詢問地看他一眼。
「既然恭福帝姬不要我們聲張,那就聽她的命令吧。」
班靈雖然也有些納悶,但又似乎能明白她的用意。
「班靈,我真擔心是昨天在「瑤華宮」驗屍驗出了事情,要不然,帝姬怎麼會親自到府衙來?」楊九玄心中感到不安。
「九叔別多心了,應該不是為了「瑤華宮」」的事。
班靈隱約猜得出來恭福帝姬來這裡的原因並不是「瑤華宮」的失火案,而是為了……他。
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知道。
他和她之間,有著一種微妙的牽引。
十五年前,在「妙蓮庵」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她了,十五年後,她也真的在他眼前出現。
恭福帝姬,趙御愛,天子的第十八個女兒。
她真的就是「妙蓮庵」那個老尼的轉生嗎?
他思索著,走進大堂,看見大堂內擠滿了捕快和衙役,亂哄哄地吵嚷著。
「你們別靠近趙姑娘,站遠一點!」
知道趙御愛身份的幾個捕快自動護衛在她身旁,臉上都是如臨大敵般的緊張表情。
「今天府衙裡來了個天仙般的趙姑娘,憑什麼就你可以靠近,我們就得站遠一點?」不知道趙御愛身份的衙役沒好氣地叫嚷。
「趙姑娘住在什麼地方?怎麼認識班靈的?」一個衙役涎著臉問道。
「不準調戲趙姑娘!把嘴巴放乾淨一點!」捕快緊張地喝罵著。
「你們幾個捕快可真奇怪,誰調戲她了?我們關心一下都不行嗎?」不知情的衙役氣得回嘴。
「趙姑娘,你別看班靈長得俊,他可是個悶葫蘆。你跟他在一塊肯定會悶壞的。而且憑你這樣的姿色,給我們大人當妾室夫人都比你跟班靈那個悶葫蘆在一起強,你得想清楚點。」
「閉嘴!你想死啊你?胡說八道什麼!」
捕快聽衙役說話口無遮攔,氣得一腳狠踹過去。
班靈在人群中看見了趙御愛,那一剎那,週遭似乎暗淡下來,只有她的身影分外清楚明亮。
趙御愛一看見班靈走進大堂,立刻站起身微笑地看著他。
班靈看她的打扮十分素淨,與昨日的華貴大不相同,遲疑了一下,慢慢地走向她,假裝平靜地問:「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趙御愛嘴角含著溫柔的笑意,從容不迫地說道:「今日天氣晴好,我想要你陪我出去走走。」
「她說我想要你吶!」衙役們眉來眼去的,哄堂大笑。「這趙姑娘真懂得使喚男人,哈哈……」
「班靈,人家姑娘不怕羞地自己送上門來,還不趕緊把她帶回家去?你再不要,咱們哥兒幾個可就不客氣了!」
班靈聽這班衙役愈說愈下流,他不能讓趙御愛繼續在這裡聽這些穢言穢語。
「趙姑娘,走吧。」
他看她一眼,轉身走出大堂。
趙御愛舉步眼上,一朵笑意綻放在她微暈的雙頰。
走出府衙大門,楊九玄急急地追上班靈,在他耳旁悄聲說道:「帝姬是金枝玉葉,你可得小心,千萬不可意亂情迷。」
「我知道。」
班靈拍拍他的肩,要他放心。
「帝姬的一根頭髮都不可以碰,千萬不可以碰。你可別真的把她帶回家,萬一出事,你是要被殺頭的!」楊九玄又嚴厲警告。
「我知道。」班靈苦笑了笑。
楊九玄緊抿著唇,有些憂慮地看著班靈和趙御愛一前一後走出府衙。
開封府衙位於浚儀橋的西面,一走出來就是熱門的大街,班靈怕趙御愛一個人在他身後落單,便刻意與她並肩同行。
「帝姬是一個人從「延寧宮」走到開封府衙的嗎?為何沒有人相陪?」班靈低眼眸望她。
「帶著我的貼身待女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有人陪安全一點。壞處是有她在我就沒辦法做我想做的事了。」趙御愛盈盈笑道。
「一個姑娘單獨上街總是不妥,以後還是不要這樣做比較好,更何況你還是帝姬。」班靈低低地說。
「所以我才來找你陪我上街呀!」趙御愛悄悄睨他一眼。
班靈從未與女子相處過,何況她的身份特殊,兩人之間又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異樣感覺,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帝姬想去哪裡走走?」
「都好,反正這裡的大街小市我都沒去過,只要你肯陪,去哪兒都好。」
雖然街市熱鬧有趣,但她真正的目的只是想要找機會和班靈見見面而已。
班靈看著她認真的眼神,心裡有些恍惚,忽然很想告訴她,他當然願意陪她去任何地方。
這麼多年來,他從來不曾動過娶妻的念頭,就好像只是為了等她的出現,等著要娶她為妻。
才這麼一想,心緒便亂了,他勉強鎮定下來。試著讓自己能平靜地面對她。
「這條街上賣很多各州各省的水果,味道香甜,帝姬若看到想吃的可以告訴我,我去替你買來。」
「好。」趙御愛忽然收斂了笑容,認真地對他說:「你能不能別喊我帝姬?喊我的名字就行了。」
班靈征愕,低聲說道:「這樣太無禮了。」
「我要你……喊我的名字。」
趙御愛想起衙役的促狹,微微有些赫然。
班靈深深吸口氣。
他明白「帝姬」這個稱呼只是不斷提醒兩人之間的身份特殊,像一座無形的高牆阻擋在他們之間,趙御愛要他喊她的名字,為的就是打破這一道高牆,讓兩人之間不再有身份的距離。
但是,不喊她「帝姬」,他們之間便不再有任何阻礙了嗎?這只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罷了。
「趙姑娘。」
他用了最安全的稱謂,他很清楚「御愛」這個名字並不是他可以隨意叫喚的。
「我的名字叫御愛。」
趙御愛咬著唇,眼神有些黯然和失落。
班靈恍若未聞,逕自走到水果鋪,撿了一顆棗子問她。「要吃棗子嗎?」
趙御愛搖搖著。
「我想吃這個。」
她走到對面一間店舖前,指著用梅紅色的匣盒盛裝售賣的蜜餞說。
班靈走過去,讓她選了「糖荔枝」和「金黨絲梅」兩種口味,替她付了錢。
趙御愛打開匣盒。拈了一顆糖荔枝吃,甜甜地笑了起來。
「真好吃,和宮裡的味道不一樣。」
班靈見她笑得明媚鮮艷,一陣怦然心動,恍惚輕聲道:「你若喜歡的話,我可以常常買給你吃。」
「好,答應了可不許反悔。」她的回應裡有滿足的歎息。
班靈忽地想到她不會永遠留在「延寧宮」裡,當他回宮以後,就算想偶爾見一面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趙姑娘何時回宮?」他又回復淡淡而疏離的微笑。
「我暫時還不回去。」她抬眸望著他。「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在這些話說完以前,我不會回宮。」
班靈故作淡然的表情漾起了波瀾,他怔然凝視她,有那麼一瞬間,他想用力地把她抱進懷裡。
「班靈!」
驀地,一個嬌柔的女聲大喊著。
「李姑娘。」
班靈訝然看著朝他走來的女子,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李翠娘。
「真巧,在這裡見面了。」李翠娘溫婉大方地看了看班靈,又看了看趙御愛,笑問:「班靈,這位姑娘是?」
趙御愛想起這個女子曾與班靈出現在酒樓內飲酒,她的心頭突然泛起一陣說不出來的妒意,暗地裡,她伸手握住了班靈的手。
班靈驟然怔住,予以緊緊的回握。
這一握手,不知是什麼因由,兩人發自內心的欣悅,戀戀不捨得緊緊交握著,再也不想鬆開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0-23 00:27:41
第六章
情牽
李翠娘從各方面來比,都絕對比不過趙御愛,但是李翠娘的存在卻還是讓趙御愛有強烈的威脅感,那種莫名的恐懼讓她心頭亂跳,控制不住地想要抓緊班靈,抓緊這一份屬於她的愛。
「我姓趙。」
趙御愛緊緊握著班靈的手,眼神堅定而柔和地看著李翠娘,然而在與班靈雙手緊握的那一刻,情意驚心動魄地迸發了。
像是等待了很久很久,久得令人心碎的等待。
當班靈被她那雙柔軟滑膩的小手貪戀地、佔有似地握住時,那種熟悉的渴望完全不受控制地淹沒了他。
李翠娘看著班靈和趙御愛緊緊交握的雙手,意味深長地探尋著兩人臉上的神情,了然一笑。
「原來你已有趙姑娘,難怪遲遲等不到你的音訊。」
李翠娘深吸一口氣,極力平心靜氣。
班靈一時間無言以對。
「這樣也好,我也死心了。」
李翠娘說完,欠了欠身,低聲告辭。
班靈見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裡,緩緩鬆開與趙御愛交握的手,但是趙御愛還是緊緊握住他,不肯鬆開。
「她是你想要娶的姑娘嗎?」她眉心輕蹙。
班靈見她愀然不樂,柔聲解釋道:「我並沒有想過要娶她,只是九叔一片好意,想把我和李姑娘湊在一起。」
趙御愛低頭咬著唇,把玩著他的手指。她害怕他的感情只是她單方面,更加害怕聽見他心有所屬。
「那你可曾想過要娶誰?」
班靈微微一怔,情不自禁又想起十五年前「妙蓮庵」老尼對他說的話。
我將投生在皇宮裡,成為天子的第十八個女兒,等你長大以後,要記得去皇宮尋她,並娶她為妻,這是你從前對我的承諾,你答應過我的,不要忘記了。
老尼的話就像烙印,深深刻在他的心裡,他想忘也忘不了,只是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辦法可以完成這個承諾。
以他的賤民身份,根本沒有任何希望可以去支撐他完成。但是,就算他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娶到天子的第十八個女兒為妻,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去迎娶其他的女子。
他對老尼的承諾,已經在他心底根深蒂固了。
「沒有。」他搖頭,凝視著她。「我一直沒有等到那一個我想要娶的女子。」
直到昨日,她在「瑤華宮」出現,他才驚愕原來他與帝姬並不是沒有相見的可能。
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所謂的命中注定?因為他真的無法確定趙御愛是不是真的會愛上他?而他,是不是也會愛上她?
就算兩個人真的彼此都愛上了對方,帝姬和仵作要結為夫妻還是希望渺茫。
「班靈,你相不相信「緣分」?」
趙御愛仰面望著他,眼中波光瀲灩。
「以前不相信,現在見到你,才算相信了。」他從來不知道天子的第十八個女兒會真實地出現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也有和我相同的感覺,對嗎?」
她舉起兩人交握的一雙手,深深凝視他。
「為什麼……」班靈困惑地看著彼此交握的雙手。「為什麼我好像不是第一次這樣握著你的手?」
「我知道為什麼。」趙御愛白皙的臉頰微紅,羞澀地一笑。「也許以前我們曾經是夫妻。」
「以前?」班靈愕然。
「或許是上輩子。」趙御愛認真地說。「你相信人有前生嗎?」
「你怎麼知道我們上輩子曾經是夫妻?」班靈微微一笑。「也許只是兄弟姐妹,也有可能是仇人呢?」
「我相信我們是夫妻,因為……」趙御愛環顧四周,覺得在大街上站著說話不方便,輕聲問:「可以找個地方坐下說話嗎?我有很多話想告訴你。」
「前面有個酒樓,不如到酒樓坐下說話吧。」班靈指了指州橋對面三層樓的酒樓。
「你住的地方呢?」趙御愛好奇地問。
班靈的心跳了跳,立即搖頭,「不好,還是去酒樓。」
他對自己沒有太大的把握,萬一失去自制,那後果就難以想像了。
「你爹娘在?」趙御愛單純得還不曉得男女之事。
「沒有,我一個人,我爹娘早就不在了。」
他牽著她的手,慢慢走向州橋。
「難怪你少年時像個乞兒,原來沒有爹娘照料。」趙御愛輕輕歎息。
班靈驚愕地看著她。「你怎會知道?」
「因為我見過你。」趙御愛淺淺一笑。「我常常看見你,但是你並不知道我能常常看見你。」
班靈瞠目結舌,無法置信。
酒樓閣子裡,班靈和趙御愛對坐著,桌上擺著幾盤熱菜,有兔肉、滴酥水晶鱠、鱔魚包子。
當趙御愛開始敘述她的奇能時,他聽得目瞪口呆,驚訝得忘記動筷子,直到這些熱菜都變冷了,他才不可思議地歎了口氣。
「沒想到……你竟然能夠看見我……」
趙御愛把從小到大看見他時的細節描述得很詳細,根本不容他懷疑。
「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趙御愛托著腮,一邊回想一這說道。「通常是在一瞬間發生,腦中先是一片迷茫,然後,就看見了。如果當時我想著我母妃,那我就會看見她,如果想的是父皇,就會看見父皇,如果想的是你,那就會看見你。」
「其實能看見的時間並不長,有時候只是一盞茶的時間就消失了。我一直都不知道為什麼能夠看見你,因為我能看見的都是我思念的親人,就像我父皇、母妃,還有兄長和姐妹,只有你,你是唯一一個陌生的人。」
「你時常看見我?有多常?」班靈迷惑地問。
「初時,一年見你兩、三回,後來,一年大約見你五、六回,最近兩年就很頻繁了,幾乎一個月就能看見你一次。小時候並不是那麼容易可以看見你,但是隨著年紀漸漸長大,我看到你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也許是因為,我越來越思念你的緣故吧?」
趙御愛輕聲說著,臉頰有著淡淡的紅暈。
班靈想起了「妙蓮庵」老尼所說的話,不由得不相信了。
「原來,你真的是「妙蓮庵」老尼的轉生。」他茫然若失地呢喃著。
「什麼老尼?」
趙御愛坐直了身子,詫異地問。
「在我十歲那年,我為我病重的母親上山求神藥,途經「妙蓮庵」,遇到一個即將圓寂的老尼,她見到我,就好像……」班靈閉上眼,努力搜尋已漸漸在腦中淡去的記憶。「就好像見到了深愛的人。」他回想著老尼所說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表情。
此刻,他終於讀懂了也明白了老尼眼中的是濃烈的深情。
「深愛的人?」趙御愛怔怔地看著他。
「她說,不管我變成什麼模樣她都能認得我,可是,我卻總是記不起她。」班靈陷入深深的、遙遠的回憶之中。「她還說,她等了我七十年,等到容顏蒼老了我才來,然後,她對我說,她的來生能不能不要再讓她等了。」
趙御愛聽著,眼中已瑩然有光。
「她的來生,就是我嗎?」
班靈微微頷首,語氣顯得纏綿溫柔。
「她說,在她圓寂之後,她將會投生在皇宮裡,成為天子的第十八個女兒,她要我記得到皇宮尋她,並且……娶她為妻。」
趙御愛心中一震,柔情自心底滿滿漫出。
「想不到……我的前生已經將我來生的丈夫都安排好了。我如今總算弄明白,為什麼我會一直不斷地見到你了,因為我想要深深地記住你,好在遇見你的時候才不會再錯過你。」
她望著他的視線移也移不開半分,眼神似有無限癡惘。
班靈的目光微黯,神色有難以言說的複雜,他避開她深情的凝望,無意識地轉動著酒杯。
「班靈,我們之間已經不是「緣分」兩個字那麼簡單了,而是前世的約定,我們前世就已經約定今生要成為夫妻了。」
趙御愛內心開出感動的燦爛花朵,填滿了她的整顆心。
班靈默然以對,半晌,才低低說道:「你是帝姬,我不配娶你。」
趙御愛怔住,心慌地握住他的手,柔聲對他說:「你沒有不配,你有對我的前生承諾要娶我的,對嗎?」
「那年我才十歲,並不知道日後我的父母會雙亡,也不知道我會像乞丐一樣地活了幾年,更不知道我會成為驗屍的仵作。」班靈苦澀地一笑。「恐怕,今生我又要再辜負你一次了。」
「不,讓我求皇兄,我會求皇兄答應我們的婚事!」趙御愛急切地說。
「我記得老尼曾經說過,她的前生我讓她等了二十年,她的今生我又讓她等了七十年,如今,她的來生與我身份地位相差懸殊,結為夫妻的可能微乎其微,說不定……」班靈慾言又止。
「說不定什麼?」趙御愛愣住。
「也許你我根本沒有結為夫妻的命。」
班靈端起酒杯,仰頭一口喝下。
趙御愛悚然而驚。
「不會的!我不相信!」她呢喃著,心亂如麻。「班靈,難道你要我一世又一世的等下去嗎?」
「你是帝姬,駙馬是由皇上指定的,你明白嗎?皇上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選到我。」班靈悵然一歎。
「我的前生已幫我選定好駙馬了,那就是你,而且,你自己也答應的,你怎能不算數?你怎能反悔?」
趙御愛的聲音微微發顫,淚眼婆娑。
班靈的心口冰涼一片,無法為自己解釋。
「既然這樣,那我永遠不回宮了。」
趙御愛畢竟還是個少女,一急之下就任性了起來。
「別說這麼孩子氣的話,這不是一句你永遠不回宮就可以解決的。」
班靈歎口氣,輕聲說道。
「我明白了。」趙御愛用力拭去淚痕,淒然說道:「你並不愛我,你不像我愛你那樣愛著我,所以,你才會退縮放棄,你沒有勇氣面對。」
班靈的心頭一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趙御愛接著說:「從六歲,你就出現在我的生命裡,你永遠不知道我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看著你,你永遠不知道我對你的愛意是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不管前生的你是什麼樣子,我如今愛的是你,是班靈。不要以為我年紀小你十歲就什麼都不懂,我其實都懂,我們不能在一起的原因不是帝姬、不是仵作,追根究底的真正原因,是你並不愛我。」
她倏地站起身,疾步向外奔出。
班靈的心底深處彷彿響著隆隆的雷聲。
他不愛她?或許真的是這樣吧?
他喜歡她,深受她的吸引,也為她怦然心動,只是身份的懸殊讓他卻步。
也或許,他只是還不懂得如何去愛她吧?
趙御愛獨自離開「延寧宮」,讓沖真和如香急得跳腳,好不容易見她平安回來了,卻悶聲不響地躲進房裡。
「帝姬今日去了哪裡?奴婢找您找不到,差點急死了。」如香在她身旁拚命繞著轉。
趙御愛不想搭腔,默默地梳洗更衣。
「帝姬沒出什麼事吧?有事可得要說呀!」如香急得像要哭了。
「我沒事。」趙御愛緩緩搖頭。「你別吵,先出去,我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想些事情。」
「帝姬別趕我出去,我坐在旁邊不說話行嗎?」如香小心翼翼地說。
「好吧。」她倦倦地躺上床。
如香忙替她蓋好被子,卸下帳幔。
趙御愛想起班靈,心中一酸,無聲地落下淚來。
不知道對他說的那些話會不會太過分了些?他會不會從此就不再理她?可是就算他不愛她,但她還是愛他愛之入骨呀!
「班靈……」
她捂著臉,靜靜地流淚。
突然,熟悉的迷茫昏眩感又來了,她在恍惚中看見班靈凝視著桌子上的兩盒蜜餞發呆,她想起從酒樓離開時,那兩盒蜜餞放在桌上沒帶走,而班靈卻把兩盒蜜餞帶回家了,還若有所思地盯著蜜餞發呆出神。
他在想什麼?是她嗎?
忽然,班靈站起身走到衣櫃前,拿起乾淨的衣服準備換上,當她看見他脫光了衣服時,呼息頓時停止,心臟怦怦地狂跳著。
他的裸身也不算第一次看見,但是這一回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一道斜斜的刀疤,猙獰醜陋地伏在他的背上。
景象倏忽消失,趙御愛仍驚愕不已,好半天喘不過氣來。
她有點混亂、茫然,無法想像那刀疤是如何造成的?
「是誰傷的?是誰傷了你?受傷時有誰照顧你?」
趙御愛忽然煩悶起來,很想現在就找到他問這些問題。
她發現她根本還有許多不瞭解他的地方,而她卻大言不慚地對班靈說自己有多愛他,她也不瞭解在他孤苦無依時是怎麼過日子的?還有,當他受那麼重的傷時,又有誰在他身邊照顧他?
而他,對她絲毫不瞭解,她怎能要求他在兩天的時間裡就要愛上她?她為何不能再多給他一些時間?
忽然,她強烈地思念著他,覺得這個夜晚過得特別慢……
開封府衙。
班靈提著一大包藥材走進大堂,看見一個五花大綁的男人半躺在地上,幾名衙役在他身旁不懷好意地譏諷怒罵,這場面一看就知道是那個男人沒有錢好打點衙役,這種事在府衙內屢見不鮮,早已見怪不怪了。
「班靈,你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晚?」
楊九玄看見班靈,立即迎上去。
「昨夜沒睡好。對了,這是你要我買的藥材。」班靈把手中的藥包遞給他。
「沒睡好?」楊九玄接過藥包,狐疑地打量著他。「奇怪了,從來沒有聽你說過沒睡好,怎麼昨天恭福帝姬出現了你就沒睡好了?」
班靈苦笑了笑。他的確很少失眠,但昨天晚上因為趙御愛而失眠了。
「九叔,這些藥材是要制蘇合香丸的嗎?」他顧左右而言他。
「你別打岔,跟我說說,昨天你把恭福帝姬帶到哪裡去了?」楊九玄古怪地看著他。
「只是在街上逛逛,然後帶她去酒樓吃個飯,就只是這樣。」
班靈敷衍著,慢慢走進後堂工房。
「昨天晚上我遇到李翠娘,她說看見你跟恭福帝姬緊緊牽著手,這是怎麼回事?不是叫你千萬別碰帝姬一要寒毛嗎?」楊九玄把藥包擱在工房內的桌上。
「只是不小心牽了一下手而已。」班靈在水盆裡淨了淨手。
「不小心?」楊九玄瞪了他一眼。「帝姬可是金玉之軀,你這麼不小心,下回你就會不小心把小命給丟了!」
班靈淡淡一笑,走過去把藥包打開,把藥材一一地分門另類放好。
「剛剛有人報案,說西榆林巷裡躺了兩具屍體,已經發臭了,等一下你要去驗屍的時候就帶著見習仵作去吧。」楊九玄說道。
「見習仵作?」班靈微愕。「什麼時候來的?」
「今天早上來的,反正我快退休了,你得多訓練幾個幫手。他叫趙福,我把他叫過來。」楊九玄走了出去,朝庫房大喊著。「阿福,你到這兒來!」
趙福?阿福?班靈眉心微皺。怎麼聽起來像奴僕的名字?
一個白淨瘦小的少年這時走了進來,圓滾滾的大眼看向班靈,微笑問好。
「班靈哥,我叫阿福。」
班靈錯愕地看著他,目瞪口呆。
這個穿著男裝的少年眉目五官長得跟趙御愛一模一樣,不對,她根本不是趙福,分明就是趙御愛!
「你……你到底在幹什麼?」
班靈呆愕地盯著她看,不敢相信她竟然穿著男裝站在他面前。
「我來當見習仵作。」
「趙福」的表情困惑無辜。
「剛剛不是告訴過你了嗎?他叫趙福,是見習仵作,以後就先跟著你。」楊九玄又向他解釋了一遍。
「九叔,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班靈簡直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了。
「我跟你開什麼玩笑?」楊九玄皺眉道。「早上這小子在府衙外頭求見,我看他乾乾淨淨、斯斯文文的,一臉聰明伶俐的長相,應該會討你喜歡,所以才把他留下來。」
班靈驚訝地看著楊九玄,雖然趙御愛故意把眉毛畫粗,還故意壓低說話的聲音,但他一眼就能認出她,難道楊九玄真的認不出來?
此時,一個衙役在門口敲了敲門,說道:「九叔,外頭有幾個打架報官要驗傷的,你要不要出來驗一下?」
「好,我過去。班靈,你也別在那兒廢話了,你不是還得去西榆林巷?你要是覺得阿福這小子能跟,就帶著他吧。」
楊九玄說完,便跟著衙役走出去。
趙御愛見楊九玄走遠了,這才回過身朝班靈笑道:「果然還是騙不過你。」
「我看九叔真的是老眼昏花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扮成少年騙我們有意思嗎?」
班靈看她打扮成這副少年模樣,感覺很頭痛。
「我才不是為了要騙你們,我不是在玩,我是真的要來當見習仵作的。」趙御愛正經八百地說。
班靈認真地看著她,歎了口氣。
「這不是開玩笑的事,你是帝姬,怎麼可能來當見習仵作?而且你扮成這樣,要穿幫實在很容易。」
「你就讓我跟你幾天嘛!就幾天,有什麼關係呢?不要因為我是帝姬就一直拒我於千里之外,好不好?」趙御愛的眼神委屈至極。
班靈無奈輕歎,只是無言。
「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得回宮去,我只希望在我回宮以前,能有多一點時間跟你相處,你不要拒絕我,好嗎?」
她苦笑,無限淒惶。
班靈見她如此,心中不是沒有感動。
「好吧,你先暫時跟著我,而且答應我盡量不要出現在大堂。」
「好!」
趙御愛開心地點點頭,頰上露出孩子氣的喜色。
「這兒有蘇合香丸的藥方,你先留在這裡把十八味藥都磨成粉末,我到西榆林巷驗屍,等一下就回來。」班靈低聲交代。
「不要,我想跟你去。」趙御愛拉住他的衣袖。
班靈眸光柔和地看著她,輕聲解釋道:「那是兩具已經發臭的屍體,死去很多天了,你會受不了。」
「不會,只要你受得了,我就受得了。」趙御愛眸中含著深深的笑意。
不管前生的你是什麼樣子,我如今愛的是你,是班靈。
為了他,她願意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
班靈的目光凝注在她的臉上,癡癡地看著,有一種奇異的滿足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0-23 00:28:07
第七章
心醉
腐氣沖天。
「口鼻內汁流蛆出,遍身脹胖,口唇翻,皮膚脫爛,皰疹起,發落,估計已死去十日,而且是病死。」
趙御愛隱忍著嘔吐的反應,聽著班靈說明驗屍情況。
儘管班靈在兩具腐爛的死屍旁燃燒蒼朮和皂角祛臭氣,也讓她含了一丸蘇合香丸避惡臭,但是趙御愛看到無數的白蛆在腐爛的屍體上頭蠕動時,再也控制不住,奔到牆角吐了起來。
趙御愛長這麼大不是沒有吐過,但是像吐到這樣胃痙攣、渾身發冷,大口喘息卻還好像呼吸不到空氣的感覺從來都沒有過。
她吐了很久,終於不再吐時,才癱軟地坐在地上,渾身感到噁心、暈眩、睏倦、乏力。
「很難受吧?」
班靈在她身旁蹲下,看她吐得臉色發白,把聲音放得很溫柔。
「你……結束了嗎?」她完全不敢再往擺放屍體的方向看。
「可以走了。」他輕輕替她擦拭滿頭的冷汗。
趙御愛撐住他的手臂站起來,但是雙膝已經虛軟得站不住。
「我走不動了……」她軟綿綿地靠在他身上。
「你真麻煩,以後別再逞強了。」
班靈別無他法,只好把她橫抱起來,大步往外走。
趙御愛閉著眼,依偎在他胸前,享受這片刻的幸福。
「你現在穿著男裝,而我這樣抱著你,真不知道別人的眼裡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班靈低眸看著她臉上畫的兩道粗眉毛,忍不住覺得好笑。
「旁人看起來定覺得是兄弟情深。」趙御愛輕輕笑起來。
班靈溫柔地望她一眼。
「我送你回『延寧宮』吧?」
臉色那麼蒼白,應該休息。
「不要。」趙御愛忙搖頭。「你現在要去哪裡?」
「開封府衙。」
「我也要跟你去。」她揪住他胸前的衣襟。
「你應該回去休息。」他相信今天一整天她都會沒辦法吃下東西。
「我現在好多了,吐一吐就沒事了。」
趙御愛強打精神,充著他一笑。
班靈沒辦法,只好依了她。
回到開封府衙,大堂上正在審問犯人,班靈便帶著她從後門走進後院。
「把三神湯喝了,免得被屍體上散發的疫氣傳染。」班靈取出蒼朮、白朮和甘草研成的粉末要趙御愛吃下去。
趙御愛聽話地服下,再漱一漱口。
「班靈,你每天觸摸這些屍體,是如何忍受得了的?」她忍不住好奇地問到。
「我沒有想過要忍受。」班靈從架上的瓷罐裡拿出一顆避穢丹點燃。「對我來說,這些工作都不是需要忍受的事,我是自然而然地接受那些死去的人,想著要如何幫他們說話,讓人可以知道他們是因為什麼原因而死去。」
趙御愛神情動容的望著他。
「班靈,你這樣的好人,不應該被視為賤民。」她真為他不值。
「仵作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良心。」班靈一邊用避穢丹的煙熏她的身子,一邊說道:「很多仵作收人錢財,從驗屍狀上動手腳,放過惡人,陷害好人,這些也都是常有的事。」
「所以,這是我愛你的原因,因為你就是你,你和那些沒有良心的人不一樣,你不該是賤民。」趙御愛情不自禁地抱緊他。
她的擁抱和她真摯的情意,讓班靈墮入一種迷亂中,全身都陶然醉倒。
為什麼僅是一個擁抱,就令他顫慄不已?
「御愛……」
他被動地、眩惑地捧起她的臉。
「你總算願意喊我的名字了。」趙御愛明澈的眼瞳水汪汪地瞅著他。
班靈怔忡,聞到她身上的幽香,那香氣似離不開鼻尖一般,令他意亂情迷。
趙御愛看見他眼中燃燒著細密炙熱的火光,她渴望被他燒成灰燼。
她怯怯不安地等待著,等待著他灼熱的目光慢慢朝她逼近,然後,他的嘴唇輕輕貼在她光潔的額上。
她的神魂一蕩,不由自主地仰起臉,吻住他的唇。
這是他們兩人初次的親吻,卻有種夙世重逢的感覺。
趙御愛彷彿看見在一個不知名的年代、不知名的地方,他們也曾這樣深深地吻過彼此。
她的眼眶濕紅了。她知道,那是他們的前世。
班靈禁不住深深吻著她有如花瓣一般柔軟馨香的紅唇,兩人忘情地吻著,沉溺在身心的震撼中,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終於分開來,頭靠著頭喘息著。
兩人無言地凝望著對方,偶爾,趙御愛會忍不住再偷吻他,好像他的嘴唇是一道好吃的甜點。
後院傳來沉重遲緩的腳步聲,班靈知道是楊九玄來了,他看趙御愛被他吻得臉蛋緋紅,嘴唇也被他吮吻得紅腫,眼瞳泛著醉人的薄光,這模樣要是被楊九玄看見了,肯定會懷疑。
「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先不要把頭抬起來。」
他急忙把趙御愛推到桌前坐好,一面低聲交代她。
趙御愛羞赧地低下頭,背對著門口坐好。
「你把前十八味藥全磨成粉末,再與煉蜜搗合做成丸子,然後用金箔做包衣,再用蠟丸封裹。」班靈刻意揚高聲音說道。
趙御愛看著滿桌子的藥材,呆怔著,不知道怎麼做。
楊九玄此時走了進來,手裡提著一罈酒。
「還在做蘇合香丸啊?」
他笑問,把手中的酒罈往桌上一放,然後站在趙御愛旁邊看著。
「是啊,九叔。」
趙御愛在每一堆藥材東摸西摸,她從來沒做過這些事,完全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動手。
「班靈,你都有照著配方買齊嗎?」楊九玄打量著桌上的藥材。
「當然有啊。」班靈拿起配方,一一點給他看。「犀角尖、丁香、香附、安息香、明天麻、沉香、白朮、檀香、木香、畢撥、硃砂、子肉、白豆蔻肉、麝香、蘇合油、臺鳥各二兩、大片腦、乳香各二兩或一兩、黃蠟三十斤、白蜜六斤或五斤、金箔一百片,全都齊了。」
楊九玄點點頭,笑著拍了拍趙御愛的腦袋,說道:「你在發什麼呆?班靈,阿福這小子還行嗎?」
「還可以。」班靈虛應著。「天快黑了,九叔怎麼還沒回去休息?」
「捕快也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酒,大堂上擺著幾十壇呢,我就拿了一壇來找你喝。你今天不是驗了腐屍嗎?來,正好喝酒去一去毒。」
楊九玄把酒罈子打開來,用力聞著酒香。
「多謝九叔。」
班靈轉過身,拿了兩個酒杯過來。
「多拿一個酒杯,還有阿福啊!」楊九玄笑道。「阿福,你停一停,一起過來喝點。」
「我不會喝酒。」趙御愛急忙搖頭。
「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不會喝酒呢?想當仵作一定要學會喝點酒才行!」楊九玄拍著她的肩說道。
「九叔,阿福還小,別逼他,萬一醉倒了也麻煩,我可不想扛他回家。」班靈替趙御愛擋下來。
「好,那就咱們兩個喝吧。」
楊九玄抱起酒罈,把兩個酒杯都倒滿。
班靈先飲一杯,一股溫熱直竄入喉,皺了皺眉說:「這是什麼酒?好烈。」
楊九玄喝了一口,立即覺得喉嚨像火燒似的。
「確實烈,不過又醇又香,明兒問問捕快到底是從哪兒弄來的好東西。」楊九玄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來。「有酒喝沒肉吃可不行,來,我這兒切了兩斤牛肉。」
班靈和楊九玄對坐著邊吃邊喝,談的都是府衙的案件和驗屍的奇事,兩人聊得出神,趙御愛則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聽著。
由於酒烈,兩人只喝幾杯酒有了醉意。
「不能再喝了,喝醉了回去,我家那婆娘又得吵個沒完。」楊九玄不敢再飲,晃著微醺的身子走出去。「我先回去了,明兒見!」
班靈蓋上酒罈,收拾好酒杯,笑著對趙御愛說:「我送你回去。」
趙御愛狐疑地盯著他,見他酒意微醺,再看見他臉上陌生的笑容,漸漸敲出了端倪。
「班靈,你……醉了嗎?」
她很少看見他笑,但現在,他嘴角始終掛著笑容,帶著一點迷人的邪氣。
「大概有點醉了吧,因為你在我眼前晃個不停。」班靈老實地說。
「你喝醉會一直笑嗎?」趙御愛疑惑地看著他。
「我不知道,沒有人跟我說過,那很重要嗎?」
他傾身靠近她,挑眉笑問。
「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我喜歡看你笑。」她伸手撫摸他被酒意醺紅的臉頰。
「好,那以後我會多對你笑一笑。」
班靈捏了捏她的下巴,笑意加深。
趙御愛瞅著他,輕輕笑了起來。
「沒想到喝醉的男人會這麼可愛,還這麼聽話。」
「你喜歡就好。」
他俯首,吻了吻她的唇。
趙御愛雙手圈住他的頸項,甜甜地央求道:「再一次。」
班靈很聽話地再吻她一次,但是邊吻邊笑地說:「我好像在親一個男人,你把眉毛畫太粗了,像毛毛蟲。」
趙御愛笑不可抑,她實在愛極了喝醉的班靈。
「班靈,你愛我嗎?」
她勾著他的頭,認真地問。
「愛。」他答得輕快直接。
「你看起來沒有醉到東倒西歪,到底你現在醉到什麼程度?你跟我說的話明天還會記得嗎?」
趙御愛心跳大亂,暖暖的氣息吹拂在他耳際。
「也許會忘記,很難說。」
他微微歎息,用鼻尖磨蹭著她的臉頰。
「所以,你酒醒之後很有可能什麼都不記得嗎?」她眼中閃動著光芒。
「有這個可能。」他俯在她耳邊說。
「那……」趙御愛抬頭深深呼吸著。「你想娶我為妻嗎?」
「想。」又是毫不猶豫的回答。
趙御愛臉頰上的潮紅湧起,她把身子貼向他,在他的下巴、脖頸印滿她的唇印,柔軟的胸脯緊緊貼住他的胸膛。
如果他明天什麼都記不起來,那就讓她今晚成為他的妻子吧。
「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不過……」班靈輕輕推開她,笑著搖頭。「不、可、以。」
他的聲音變得粗濁,呼吸也顯得急促。
「看來你並沒有很醉。」趙御愛失望地歎口氣。
班靈輕笑道:「我還沒有醉到分不清這是不是我的洞房花燭夜,也沒有醉到管不住操守。」
「好,那我至少還可以確定兩件事。」
趙御愛的紅唇微微嘟翹著,嬌態可掬。
「哪兩件?」他挑眉。
「你說你愛我,而且想娶我,全是你的真心話。」
班靈微笑地看著她。
他是醉了。
明天酒醒以後什麼都不會記得。
但是,他在酒醒之後說的話一定都是實話。
自從趙御愛假扮成趙福到開封府衙當班靈身旁的見習仵作之後,她扮男裝扮得愈來愈得心應手,除了照樣畫著兩條毛毛蟲般的濃眉,有時候還會自己加上一點鬍渣,讓她看起來更有男人味。
不過,雖然能讓見過她的楊九玄和捕快不容易辨認出她的真實身份來,但是,扮男裝的時間久了,她還真怕班靈會對她愈來愈倒胃口。
另外,『延寧宮』從觀主到沖真再到清心和如香以及底下的道姑,全都知道她以男裝打扮每天出去,但在全都住著女道姑的『延寧宮』疑似有男人進出也是遲早會出麻煩的事。
這日,趙御愛回到『延寧宮』時,已是掌燈時分,如香站在宮門口等著她,一看見她回來,立即迎上前。
「帝姬今日回來的時間更晚了,這樣一天比一天還晚,奴婢實在怕死了,每天急得要命,又不敢大張旗鼓地去找。就是扮成男人在外走動也是會危險的呀,為什麼都不肯讓奴婢跟著?」如香低聲埋怨著。
「我好不容易出宮一趟,總得把有趣的事情都看遍了,等回宮以後,不一定再有這樣的機會了。」她脫下斗篷交給如香。
每天回來,在還沒走到『延寧宮』門口時,她就先披上斗篷,避免讓人誤以為有男人走進女道觀。
「帝姬也可以帶上奴婢呀!把奴婢丟在道觀裡,讓奴婢整日等您等得心好慌!」如香可憐兮兮地說。
趙御愛苦笑了笑。
「我還是自己一個人在開心些,你也可以自己找點開心的事情做。不用成天盯著我,也不用成天服侍我,不是挺好的事嗎?」
「在這個道觀裡,能有什麼開心的事好做?跟那些道姑也說不上話。」如香覺得自己快要悶死了。
「清心呢?清心跟你年紀相仿,應該可以處得來。」趙御愛想到了人選。
「說到清心,奴婢覺得她有些古怪。」如香小小聲地說。
「哪裡古怪?」趙御愛奇怪地問。
「前幾日,我看到她的手腕上戴著玉環,昨天晚上更奇怪了,她竟然還搽了胭脂,一個道姑身上怎麼會有這些東西?」如香困惑地說。
「的確很奇怪,不過清心也才比我大一歲,也許還有些小姑娘愛美的心性吧?」趙御愛倒也不以為意。
「像她這樣愛美的道姑還真少見。幾年前我有根銀簪找不到了,老實說,我有些懷疑是清心偷走的。」如香有些悶悶不樂地說。
「沒有證據可不能隨便懷疑人家,說不定是你自己遺落在哪裡,認真找一找也許就找回來了。」趙御愛低聲說到道。
如香點點頭。
「我去和沖真師父說說話,你先回房去。」趙御愛輕聲說。
「好。」
如香突然怔住,目不轉睛地盯著牆,像發現了什麼奇怪的事,怔怔出了一會兒神。
「怎麼了?」趙御愛察覺到她申請異樣。
「我好想看到有個黑影子從牆上跳下來,不過大概是貓吧?」
如香聳聳肩,給自己找了個答案。
「別自己嚇自己了。」趙御愛安慰著她。
看著如香回房後,她來到沖真的廂房,輕輕叩了叩門。
「沖真師父還沒睡吧?」
「還沒有,帝姬請進。」房內傳出沖真的聲音。
趙御愛推開門,看見沖真坐在燈旁捧著書讀。
「你今日又扮成男人出去了?」
沖真抬頭望向她,輕笑著。
「扮成男人比較方便。」
趙御愛笑了笑,在沖真旁坐下。
「你扮起男人倒也有模有樣的,活脫脫就是一個俊俏的少年郎,當心被小姑娘看上了。」沖真笑著打趣。
趙御愛忙笑道:「真要是如此可就麻煩大了。」
「帝姬到底每天都去什麼地方?」沖真忍不住問道。
趙御愛盯著燭火出神,半晌,決定不再遮遮掩掩,笑著說:「不瞞師父,其實我每天都跟班靈在一起。」
「那個仵作?」
沖真沒有太驚訝的表情,只是溫和地看著她。
趙御愛微笑點頭。
沖真久久凝視著她,輕聲問:「你當真……不顧一切嗎?」
趙御愛羞澀一笑,道:「沖真師父,我如今也是見習仵作,所以,和班靈之間沒有相配不相配的問題了。」
「為何是見習仵作?」沖真好奇不已。
「因為我假扮的男人叫趙福,我用趙福的身份去開封府衙當見習仵作。」趙御愛輕笑道。
沖真啞然失笑。「帝姬真是孩子氣重,見習仵作只是你假扮的男人,你自己還是帝姬呀!」
「我知道。」趙御愛垂下雙眸,微微苦笑。「我只有這樣子才能親近他,也許,這輩子我與他依然還是有緣無分吧,我唯有把握住每一個與他相處的時光。」
沖真從她話語中聽出了奇怪之處。
「為什麼『依然還是』有緣無分?這話從哪裡說起?」
趙御愛低首,緩緩地把她和班靈之間前世今生的糾葛說了出來。
沖真一邊聽著,一邊暗暗稱奇,聽完了之後,望著趙御愛的眼神中有了悲憫之色,歎息道:「想不到……竟有這樣的事……」
「沖真師父,今日我看見了父皇,在我看見的景象裡,他似乎已經回到皇宮了。」趙御愛眉心深蹙。
「你父皇已經回宮,所以你很擔心宮裡就要派人來把你接回去?」沖真明白她因何而煩惱。
趙御愛緩緩點頭,面帶憂傷。
「我若與班靈分離,只怕今生就再也無法相見了。」她不知道該如何躲得過?「師父,我很想與班靈隱姓埋名逃走,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去,但是,我怕這一逃又會連累師父您。」
沖真無聲地凝視她,良久,才低聲說:「現下是亂世,金兵攻陷了太原,正往開封府而來,倘若金兵真的來了,到時候開封府必然兵荒馬亂,誰也顧不得誰,也許……你和班靈可以借此機會逃往揚州。」
趙御愛怔怔地望著她,旋即嫣然一笑,意在不言中。
突然間,沖真愣然站起身,驚訝地看著窗外,失聲喊道:「不好了!『延寧宮』失火了!」
「失火?!」
趙御愛猛然回頭,看見窗外火光熊熊,她吃驚地打開房門衝出去,只見火舌是從她與如香的廂房裡竄出來。
她從驚駭中回神,立刻想到如香就在廂房裡。
「如香……」
她驚駭地衝過去,立刻被沖天的火焰熏得睜不開眼睛。
貪婪的火舌迅速席捲廂房,相連的幾件廂房也都猛烈焚燒起來,一大排的廂房火焰四起。
「如香……你在哪裡?」
她衝進濃煙中,很快就聞到自己頭髮的焦味,感覺火焰正等著吞噬她,四下炙熱如地獄。
「別過去,太危險了!」
清心衝過來,用力扯住趙御愛的手臂。
「延寧宮」的道姑們都在往外逃,趙御愛和清心扶著沖真逃到安全的地方。逃離死劫的眾人凝視著大火無情燒燬「延寧宮」。
趙御愛想到如香沒能逃出來,不禁胸中大慟。
這場火來的太詭異了。
我好想看到有個黑影子從牆上跳下來,不過大概是貓吧?
趙御愛想起如香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決心要查出是誰放的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0-23 00:28:44
第八章
親迎
當「延寧宮」燒燬以後,沖真無處可去,便由弟弟接到「相國寺」附近的民宅暫住,清心隨侍在側。
宮裡一聽說「延寧宮」失火,立即派人想把趙御愛接回宮,但趙御愛直覺「瑤華宮」和「延寧宮」的失火有關聯,無論如何她都想要弄清楚如香的死因,所以堅持陪同沖真一起住到「相國寺」旁的民宅。
「延寧宮」的失火雖然開封府衙也派人調查,但是大火燒得太猛烈,把所有的廂房全都燒得一乾二淨,如香果然就被燒死在廂房裡,不過她的屍身已經燒得只剩下骨頭,所以班靈也根本無法從她的屍身中查出死因。
當「延寧宮」的失火案還在調查時,北方的金兵已經包圍了開封府,朝廷忙著請和,沒有空再理會「延寧宮」的案子,班靈擔心趙御愛的帝姬身份會給她帶來危險,便要求她躲在屋子裡不要出門。
被金兵包圍的開封府瀰漫著一股恐怖的氣息,雖然入夜之後,開封府的夜市依然燈火通明、人聲嘈雜,一點都感受不到有被金兵包圍的氣息,但是除了夜市以外,府城的其他各處都是冷氣死寂的,住在城裡的人就好像隨時等候被宰的羔羊。
這種恐怖不安的日子就這樣拖完了整個秋天,接著,死寂的開封府迎來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漫天的雪粉在開封府內飛舞、翻滾著。
這天,班靈帶來了一些熱食,他和趙御愛、沖真、清心四個人分別坐在桌子前吃著熱食暖身子。
「城裡的糧不是已經要斷了嗎?你怎麼還能買到這些吃的?」
趙御愛輕輕撫著班靈的手,悄聲問道。
「買還是買得到,只是貴了許多而已。」班靈淡笑道。
「太貴就別買了,不要浪費錢,這樣的日子還不知道要過多久呢?」
沖真低下頭,唉聲歎氣。
「皇宮裡怎麼沒有人給帝姬送錢糧來?」清心疑惑地問。
「現在宮裡應該人人都自顧不暇了,當然沒辦法顧及到我。」趙御愛微微低頭慨歎著。
「朝廷議和時答應給金人金子五百萬兩、音五千萬兩、緞百萬定、牛馬萬頭,但是因為國庫裡都沒有錢了,所以付不清這麼多。」班靈低聲說道:「也因為朝廷始終不付,金人大怒,已經準備攻城了。」
清心哆嗦了一下,帶著哭音說:「那咱們得趕緊逃了。」
班靈平靜地說道:「沒有錢、沒有糧,外面有金兵,城內還有不少兵卒淪為盜賊,在林中作案,逃也不知道要逃往哪裡去。」
「難不成在這裡等死嗎?」清心哭喊。
「你想逃就逃,沒人攔著你。」趙御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我吃飽了!」清心臉色難看地站起身走出去。
「這清心的性子愈來愈浮躁,也愈來愈沈不住氣了。」沖真歎了口氣。
「不必理她了。」
趙御愛總感覺清心很不得她的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如香曾經懷疑過她偷窺她的銀簪,所以讓她對清心一直有種說不上來的厭惡感,加上這幾個月的朝夕相處,她發現清心骨子裡是虛榮的,一點都沒有道姑該有的清心寡慾。
「風雪下大了。」沖真望著窗外,低低說道:「下這麼大的風雪,我看班靈今天就別回去了。」
「師父允準他睡在這裡?」趙御愛吃了一驚。
以往班靈每一次過來,沖真師父都不許他住下,再晚都要趕他走,想不到今天不介意了。
「多謝師父。」班靈揚眉淺笑。
「今天師父大發慈悲了。」趙御愛含笑說道。
「少貧嘴。」沖真笑罵著。「對了,你們兩個若要在今日結為夫妻,我也不會反對。」
班靈怔了怔。
「師父,我們還沒有成親呢。」趙御愛羞澀地低下了頭。
沖真慨歎地一笑,說道:「你還管什麼成親不成親?眼下可沒有人能替你們辦婚事,如今天下大亂,將來的事沒有人能知曉,金兵若是攻城,人人生死難料,都這種節骨眼上了,也不用管什麼門當戶對、相不相配的問題了,你們兩個能在一起一天是一天。」
這些日子以來,她看著班靈和趙御愛兩個人在一起總是深情款款、含情脈脈地望著對方,而班靈對趙御愛亦是堅定真誠,心想不如就成全了他們,好讓這對愛侶沒有遺憾。
班靈長長舒了口氣,說道:「能有元佑皇后指婚,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沖真微微一下。
「議婚、求親、系臂、定聘、催妝、親迎,這些儀式一概都免了,就只點上一對龍鳳燭吧。」沖真親自為他們點上一對紅燭,笑容舒展了開來。「夜了,兩位新人早點安歇。」
說完,微笑地轉身離去。
班靈深深凝視著趙御愛,握緊她的雙手,輕輕說道:「我什麼都沒有。」
「你做到了對我的承諾,這樣就夠了。」她在他的手背上印下一吻。
班靈含笑牽起她的手,與她兩人一人拿著一隻紅燭引路,慢慢地走回趙御愛的房間。
黑夜更深了。
漫天飛舞著雪花。
燭火映照著班靈年輕而強壯的身軀。
結實的胸膛、壯碩的臂膀。
趙御愛的唇緩緩親吻著他的背部,彷彿要抹去他身上所有的創傷。
天地間,只剩下糾纏的氣息……
閏十一月,金兵包圍京師,開封府圍城七十日落陷,金人軟禁了太上皇趙佶和趙桓兩個皇帝。
漫天飛雪猛落,大地一片白茫茫,幾乎把開封府掩埋。
終於,雪停了兩日,趙御愛一邊清理門外的積雪,一邊思念著被軟禁的父皇和皇兄,一想到他們,她就很為他們憂慮。
傍晚,班靈從屋內走出來,接下她手中的鏟子,低聲在她耳邊說:「我看見清心在收拾行李,看樣子有要離開的意思。」
趙御愛怔了怔。「她一個弱女子能去哪裡?」
「有件事很奇怪,你前些日子卸在妝臺上的兩支玉簪不見了,你難道都沒有發現?」班靈疑惑地問。
「我沒有發現,難道是她偷走了?」趙御愛萬分驚訝。「屋裡就我們四個人,東西掉了很容易知道是誰偷的,她這不是很蠢嗎?」
「因為她想走了,所以已經不在乎是不是會被你發現,等你發現以後,她也早就跑遠了。」班靈微微沉吟著。「我一直覺得清心很古怪,總是鬼鬼祟祟的,笑起來也不像真心的,看起來虛假得很,我心中對她還有很多疑惑想要弄清楚,不能讓她就這樣走了。」
趙御愛點點頭,躡手躡腳地來到清心的房門外,悄悄推開一道窗縫看進去,見清心推開了妝臺,趴在地上不知道在挖些什麼。
「會用這種方式藏的東西肯定來路不明。」班靈在她耳旁輕輕說道。
趙御愛突然想起了如香,深深懷疑清心一定偷了如香的銀簪。
她按捺不住,用力撞開了房門,清心沒料到班靈和趙御愛會突然撞開她的房門,嚇得來不及藏好剛從地上挖出來的綢布包。
「你在幹什麼?」趙御愛喝問。
「皇上都被軟禁了,這裡已經不能待了,我只是想逃而已。」清心把綢布包往身後塞。
自從開封府被金兵包圍,太上皇和皇上都被軟禁以後,清心對趙御愛的態度就不再客氣恭敬了。
「這是什麼?」趙御愛把她手中的綢布包硬搶過來。
「那是我的東西!」
清心氣急敗壞地大叫著,撲過去就要搶奪,卻被班靈伸手死死抓住。
「我不信這些東西都是你的。」
趙御愛把綢布包外面的泥土拍乾淨,然後放在桌上攤開來,這一打開,她整個人驚呆住。
綢布包裡全部都是釵環首飾,其中不只有如香的銀簪,還有好幾件是屬於她的東西,其餘的雖不是她的,但是每件釵飾上都有烙上皇宮的印記,若不是她的,那便是元佑皇后的了。
「這些是什麼?」
趙御愛拿起如香的銀簪冷冷質問她,極力壓抑住心頭澎湃的怒潮。
清心的臉色遽然變得雪白如紙,沒有半點血色。
「你偷了如香的銀簪……你到底還把如香怎麼了?」趙御愛難過得哽咽。
「我沒有殺她!」清心大聲辯白著。
班靈心下狐疑,冷冷地問:「不是你殺的,那是誰殺的?」
清心瞪大眼睛,一臉駭然驚惶的表情。
趙御愛有些愕然地看著班靈,班靈以眼神暗示她不要露了神色。
「沒有人殺她,她是被火燒死的呀!」
趙御愛忽然想起如香在被燒死那夜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我好像看到有個黑影子從牆上跳下來,不過大概是貓吧?
「『延寧宮』是有人故意縱火,而且完全是針對如香而來,如今在你身上找到如香的東西,你就有最大的嫌疑!」她冷眼瞪著清心。
「我說了她不是我殺的,不要含血噴人!」清心恨恨地咬著牙。
「不是你殺的,那到底是誰?那天晚上到底是誰溜進『延寧宮』?」趙御愛急切而激憤地質問她。
清心不意她有此問,冷汗涔涔從髮根沁出。
沖真此時走了進來,她的性情素來平和和沉穩,但此刻臉上像罩著薄薄的冰霜,心灰意冷地盯著清心。
「果真是你……」她似心痛、似悔恨、似憐憫。
「師父,我真的沒有殺如香,我也沒有放火燒『延寧宮』,我真的沒有!」清心驚惶地大喊。
「我說的是這個。」沖真看著綢布包裡的首飾釵環,眷戀地在屬於她的首飾上輕撫著。「這些都是先帝賞給我的,我無比珍視,供奉在『瑤華宮』大殿上,但是『瑤華宮』大火後,我始終遍尋不著,原來,竟是被你拿走了。」
罪證就擺在清心的面前,她無法辯駁,如泥塑般呆坐著。
「你要拿走這些東西也可以,但是為什麼要傷害你師姐?」沖真痛心地問。
「師姐她……」
清心死命咬住嘴唇,不再說話。
班靈飛快思索著,將前因後果的蛛絲馬跡在腦海中拼湊,剎那間,真相如明鏡一般雪亮。
「清心,記得我到『瑤華宮』驗屍時,你說,大火那夜有個男人進了大殿,『延寧宮』大火時,如香也看見了一個黑影翻進『延寧宮』,我想,這個人,你一定知道是誰。」班靈平穩地直視著她。
清心有一瞬間的心虛,身子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姑且不說如香,我們就來說說你的清泥師姐,她的確是被人殺害的,拿『延寧宮』大火的事件來對照,我相信你絕對知道那個人是誰,你明知道為什麼要替他隱瞞?」班靈冷冷說道。
清心的雙腿顫抖得無力再支撐自己,她軟軟地滑坐在地,面如死灰。
「你不是一個人離開,對嗎?」班靈放輕聲音詢問。
清心恍然地點點頭。
趙御愛驚愕地看著她,極力壓住心頭的忐忑與驚動。
「是誰要帶你走?」班靈繼續問。
「曹保,他是影戲的名角。」
她眼中透出一種死寂的絕望,因為再也沒有了希望,便選擇全盤托出真相了。
「莫非,是去年『瑤華宮』酬神戲請來的那個曹保?」沖真驚愕萬分。
「是,就是他。」清心的語調淡漠而疲倦。「酬神戲請來了曹保,那日之後,他便時常與我見面。有一回,我告訴他師父是被廢的元佑皇后,他便問我師父有沒有從皇宮裡帶出來的值錢東西?我說有,師父就供奉在大殿之上,曹保說,如果我願意把師父的東西偷出來,他就要帶我私奔。」
「失火的那夜,是我放他進『瑤華宮』的,但是沒想到被清泥師姐發現,曹保一心急,跳牆溜走,清泥師姐說要告訴師父,並且要報官,我情急之下就拿起香爐打死了師姐。後來發生的事情,就跟班靈驗屍時說的一模一樣。」
「清泥是你打死的?」沖真掩面驚呼。「怎麼會是這樣?清心,你怎麼會那麼傻?怎麼會那麼狠毒?」
「那如香呢?如香也是你害的嗎?」趙御愛迫切地追問。
「如香是曹保失手殺害的。」清心的目光淡漠地投向遠方。「曹保承諾我要帶我逃走,要我從帝姬身上偷取值錢的東西,我偷了。失火那夜,曹保來與我幽會,卻不料被起身如廁的如香撞見,他失手將如香勒死,怕被人發現,便放火燒了屍體和廂房,後來,曹保便失蹤了,再也沒有來找我,一直到最近,他又找到了我,我於是決心跟他走。」
沖真凝視著清心,眼底有著深深的痛心和失望。
「清心,曹保會在哪裡與你會合?」班靈問道。
「今晚三更,金梁橋下。」清心的目光平靜如死水。
班靈深深頷首。
「今晚三更,捕快會在金梁橋下等他,而你,清心姑娘,你也要為你做的錯事贖罪,我會一併將你送到府衙接受審訊。」
清心兩眼空洞無神,緩緩地轉過頭,望向沖真,低低地說了句--
「師父,我錯了……」
次年,靖康二年,二月丙寅日,金兵攻陷開封府,金太宗下詔廢宋徽宗、宋欽宗二帝,貶為庶人,強行脫去二帝龍袍,隨後,金軍大肆搜掠,並將兩帝、后妃、公主、宗親等三千多人俘往金國。
中原已成金人天下。
當趙御愛聽聞這個消息時,崩潰地痛哭失聲。
「御愛,金人要抓你當俘虜,我們必須逃。」
班靈迅速收拾好行李,想趁黑夜時帶著趙御愛逃往揚州。
「沖真師父,跟我們一起走吧。」趙御愛伏在她的膝上請求著。
「我只是被廢的皇后,而且年老色衰了,金人不會俘虜我的。但是御愛你就不一樣了,金人把皇室嬪妃公主全部擄走,為的就是要羞辱大宋,你絕對不能被金人抓走。你們快點逃,不用管我,我不會有事。」
沖真按著趙御愛微微顫動的雙肩,催促著她。
暮色漸漸襲來,太陽下山了。
就在班靈和趙御愛從後門走出去,翻身騎上馬背時,忽然聽見門前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別遲疑了,快走!」沖真在馬臀上重重拍一下。
馬兒即時飛奔。
趙御愛回首,望著沖真師父愈來愈模糊的身影,禁不住淚流滿面。
沖真目送他們離去,伸手拭去眼角的淚水,深深吸口氣,轉身打開大門。
門外站著大宋官員,望著她跪下喊著--
「恭迎元佑皇后回宮,接受百官朝拜,並請垂簾聽政。」
沖真怔愕住,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被廢後了二十五年,她萬萬沒想到她竟然還能再回到皇宮,繼續當回她的元佑皇后。
北方彷彿傳來了如雷的馬蹄聲,夾雜著金兵的嘶喊。
她緩緩回過頭,望向南方。
那兒有美麗的揚州。
她相信,有朝一日她與班靈、趙御愛會在那兒團圓……
「康王」趙構迎接元佑皇后回宮,恢復元佑皇后的尊號,接受百官朝拜,隨後,在南京稱帝,改靖康二年為建炎元年,將元佑皇后尊為元佑太后,史上稱之為「南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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