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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古龍]邊城浪子(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03:50:38     標題: [古龍]邊城浪子(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凰云化羽 於 2012-11-16 00:51 編輯

古龍【邊城浪子】

楔子 紅雪
第一回 不帶刀的人
第二回 關東萬馬堂
第三回 刀斷刃 人斷腸
第四回 與刀共存亡
第五回 邊城之夜
第六回 誰是埋刀人
第七回 烏雲滿天
第八回 春風解凍
第九回 穩若磐石
第十回 殺人滅口
第十一回 夜半私語
第十二回 暗器高手
第十三回 沈三娘的秘密
第十四回 健馬長嘶
第十五回 滿天飛花
第十六回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第十七回 神秘的老太婆
第十八回 救命的飛刀
第十九回 斬草除根
第二十回 一醉解千愁
第二十一回 無鞘之劍
第二十二回 殺人前後
第二十三回 鈴兒響叮噹
第二十四回 烈日照大旗
第二十五回 一劍震四方
第二十六回 血海深仇
第二十七回 出鞘一刀
第二十八回 有女同行
第二十九回 蛇蠍美人
第三十回 護花劍客
第三十一回 刻骨銘心
第三十二回 小李飛刀
第三十三回 刀下亡魂
第三十四回 神刀堂主
第三十五回 前輩高人
第三十六回 戲劇人生
第三十七回 浪子回頭
第三十八回 桃花娘子
第三十九回 情深似海
第四十回 新仇舊恨   
第四十一回 英雄末路
第四十二回 絕路絕刀
第四十三回 世家之後
第四十四回 丁氏雙雄
第四十五回 恩仇了了
第四十六回 愛是永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03:51:23

楔子 紅雪


  屋子裡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

  連夕陽照進來,都變成一種不吉祥的死灰色。

  夕陽還沒有照進來的時候,她已跪在黑色的神龕前,黑色的蒲團上。

  黑色的神幔低垂,沒有人能看得見裡面供奉的是什麼神祇,也沒有人能看得見她的臉。

  她臉上蒙著黑紗,黑色的長袍烏雲般散落在地上,只露出一雙乾癟、蒼老、鬼爪般的手。

  她雙手合十,喃喃低誦,但卻不是在祈求上蒼賜予多福,而是在詛咒。

  詛咒著上蒼,詛咒著世人,詛咒著天地間的萬事萬物。

  一個黑衣少年動也不動地跪在她身後,彷彿亙古以來就已陪著她跪在這裡。而且一直可以跪到萬物都已毀滅時為止。

  夕陽照著他的臉。他臉上的輪廓英俊而特出,但卻像是遠山上的冰雪塑成的。

  夕陽黯淡,風在呼嘯。

  她忽然站起來,撕開了神龕前的黑幔,捧出了一個漆黑的鐵匣。

  難道這鐵匣就是她信奉的神祇?她用力握著,手背上青筋都已凸起,卻還是在不停地顫抖。

  神案上有把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她突然抽刀,一刀劈開了這鐵匣。

  鐵匣裡沒有別的,只有一堆赤紅色的粉末。

  她握起了一把:「你知道這是什麼?」

  沒有人知道——除了她之外,沒有人知道!

  「這是雪,紅雪!」

  她的聲音淒厲、尖銳,如寒夜中的鬼哭:「你生出來時,雪就是紅的,被鮮血染紅的!」

  黑衣少年垂下了頭。

  她走來,將紅雪撒在他頭上、肩上:「你要記住,從此以後,你就是神,復仇的神!無論你做什麼,都用不著後悔,無論你怎麼樣對他們,都是應當的!」

  聲音裡充滿了一種神秘的自信,就彷彿已將天上地下,所有神魔惡鬼的詛咒,都已藏入這一撮赤紅的粉末裡,都已附在這少年身上。

  然後她高舉雙手,喃喃道:「為了這一天,我已準備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現在總算已全都準備好了,你還不走?」

  黑衣少年垂著頭,道:「我……」

  她突又揮刀,一刀插入他面前的土地上,厲聲道:「快走,用這把刀將他們的頭全都割下來,再回來見我,否則非但天要咒你,我也要咒你!」

  風在呼嘯。

  她看著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入黑暗的夜色中,他的人似已漸漸與黑暗溶為一體。

  他手裡的刀,似也漸漸與黑暗溶為一體。

  這時黑暗已籠罩大地。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03:53:35

第一回 不帶刀的人

  他沒有佩刀。

  他一走進來,就看到了傅紅雪!

  這裡本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樣的人,可是他這種人,卻本不該來的。

  因為他不配。

  這裡是個很奇怪的地方。

  現在已是殘秋,但這地方還是溫暖如春。

  現在已是深夜,但這地方還是光亮如白晝。

  這裡有酒,卻不是酒樓。

  有賭,卻不是賭場。

  有隨時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卻也不是妓院。

  這地方根本沒有名字,但卻是附近幾百里之內,最有名的地方。

  大廳中擺著十八張桌子。

  無論你選擇哪一張桌子坐下來,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只有酒菜,你若還要享受別的,就得推門。

  大廳四面有十八扇門。

  無論你推哪扇門走進去,都絕不會後悔,也不會失望。

  大廳的後面,還有道很高的樓梯。

  沒有人知道樓上是什麼地方,也沒有人上樓去過。

  因為你根本不必上樓。

  無論你想要的是什麼,樓下都有。

  樓梯口,擺著張比較小的方桌,坐著個服裝很華麗,修飾很整潔的中年人。

  他好像總是一個人坐在那裡,一個人在玩著骨牌。

  很少有人看見他做過別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見他站起來過。

  他坐的椅子寬大而舒服。

  椅子旁,擺著兩根紅木枴杖。

  別的人來來去去,他從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頭來看一眼。

  別的人無論做什麼事,好像都跟他全無關係。

  其實他卻正是這地方的主人。

  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個很奇怪的主人。

  傅紅雪的手裡握著刀。

  一柄形狀很奇特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正在吃飯,吃一口飯,配一口菜,吃得很慢。

  因為他只能用一隻手吃。

  他的左手握著刀,無論他在做什麼的時候,都從沒有放過這柄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

  黑得發亮。

  所以他坐的地方雖離大門很遠,但葉開走進來的時候,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裡的刀。

  葉開是從不帶刀的。

  秋已深,夜已深。

  長街上只有這門上懸著的一盞燈。

  門很窄,昏暗的燈光照著門前乾燥的土地,秋風捲起滿天黃沙。

  一朵殘菊在風沙中打著滾,既不知是從哪裡吹來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裡去。

  世人豈非也都正如這瓣殘菊一樣,又有誰能預知自己的命運?

  所以人們又何必為它的命運傷感歎息?

  菊花若有知,也不會埋怨的,因為它已有過它自己的輝煌歲月,已受過人們的讚美和珍惜。

  這就已足夠。

  長街的一端,是無邊無際的荒原;長街的另一端,也是無邊無際的荒原。

  這盞燈,彷彿就是這荒原中惟一的一粒明珠。

  天連著黃沙,黃沙連著天。

  人已在天邊。

  葉開彷彿是從天邊來的。

  他沿著長街,慢慢地從黑暗中走過來,走到了有燈光的地方。

  他就在街心坐了下來,抬起了腳。

  腳上的靴子是硝皮製成的,通常本只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這種靴子。

  這種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樣,經得起風霜,耐得起勞苦。

  但現在,靴子的底已被磨成了個大洞,他的腳底也被磨出血來。

  他看著自己的腳,搖著頭,彷彿覺得很不滿——並不是對這雙靴子不滿,而是對自己的腳不滿。

  「像我這種人的腳,怎麼也和別人的腳一樣會破呢?」

  他抓起一把黃沙,從靴子的破洞裡灌進去。

  「既然你這麼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

  他站起身,讓沙子磨擦自己腳底的傷口。

  然後他就笑了。

  他的笑,就像這滿天黃沙中突然出現的一線陽光。

  燈在風中搖曳。

  一陣風吹過來,捲來了那朵殘菊。

  他一伸手,就抄住。

  菊瓣已殘落,只有最後幾瓣最頑強的,還留戀在枯萎的花梗上。

  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該送到垃圾箱裡去的衣裳,將這朵殘菊仔仔細細地插在衣襟上的一個破洞裡。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個已打扮整齊的花花公子,最後在自己一身價值千金的紫羅袍上,插上一朵最艷麗的紅花一樣。

  然後他對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滿意。

  他又笑了。

  窄門是關著的。

  他昂起頭,挺起胸,大步走過去,推開了門。

  於是他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和他的刀!

  刀在手上。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葉開從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從他的手,看到他的臉。

  蒼白的臉,漆黑的眸子。

  葉開目中又露出笑意,彷彿對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覺得很滿意。

  他大步走過來,走到傅紅雪對面,坐下。

  傅紅雪的筷子並沒有停,一口菜,一口飯,吃得很慢,卻沒有停下來看他一眼。

  葉開看著他,忽然笑道:「你從來不喝酒?」

  傅紅雪既沒有抬頭,也沒有停下來。

  他慢慢地將碗裡最後兩口飯吃完,才放下筷子,看著葉開。

  葉開的微笑就像是陽光。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卻連一絲笑容都沒有,又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

  葉開笑道:「你不喝,請我喝兩杯怎麼樣?」

  傅紅雪道:「你要我請你喝酒?為什麼?」

  他說話很慢,彷彿每個字都是經過考慮之後才說出的,因為只要是從他嘴裡說出的話,他就一定完全負責。

  所以他從不願說錯一個字。

  葉開道:「為什麼?因為我覺得你很順眼。」

  他歎了口氣,又道:「這地方除了你之外,簡直連一個順眼的人都沒有。」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的手。

  他不願開口的時候,總是會有這種表情。

  葉開道:「你肯不肯?」

  傅紅雪還是看著自己的手。

  葉開道:「這是你最好的機會了,你若錯過,豈非很可惜?」

  傅紅雪終於搖搖頭,緩緩道:「不可惜。」

  葉開大笑,道:「你這人果然有趣,老實說,除了你之外,別人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喝他一滴酒的。」

  他說話的聲音就好像將別人都當作聾子,別人想要不聽都很難。

  只要聽到他的話,想不生氣也很難。

  屋子裡已經有幾個人站起來,動作最快的,是個紫衫佩劍的少年。

  他的腰很細,肩很寬,佩劍上鑲著閃閃發光的寶石,劍穗是紫紅色的,和他衣服的顏色正相配。

  他手裡端著杯酒,滿滿的一杯,一轉身,竟已竄到葉開面前。

  手裡一滿杯酒,居然連一滴都沒有濺出來。

  看來這人非但穿衣服很講究,練功夫的時候必定也很講究。

  只可惜葉開沒有看見,傅紅雪也沒有看見。

  紫衫少年臉上故意作出很瀟灑的微笑,因為他知道每個人都在看著他。

  他輕輕拍了拍葉開的肩,道:「我請你喝杯酒好不好?」

  葉開道:「不好。」

  紫衫少年道:「你要怎麼樣才肯喝?跪下來求你好不好?」

  葉開道:「好。」

  紫衫少年大笑,別的人也笑了。

  葉開也在笑,微笑著道:「只不過你就算跪下來,我還是不喝的。」

  紫衫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葉開道:「不清楚,我連你究竟是不是個人,都不太清楚。」

  紫衫少年的笑容凍結,手已握住了劍柄。

  「嗆」的一聲,劍已出鞘。

  但他手裡拿著的還是只有個劍柄。

  劍還留在鞘裡。

  他的劍剛拔出來,葉開突然伸手一彈,這柄精鋼長劍就斷了。

  從劍柄下一寸處折斷的;所以劍柄雖拔起,劍身卻又滑入劍鞘裡。

  紫衫少年看著手裡的劍柄,一張臉已慘白如紙。

  屋子裡也沒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連呼吸都已幾乎停頓。

  只剩下一種聲音。

  推骨牌的聲音。

  剛才發生的事,好像只有他一個人沒看見。

  傅紅雪雖然看見了,但臉上卻還是全無表情。

  葉開看著他,微笑道:「你看,我沒有騙你吧,別人想請我喝酒都困難得很。」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沒有騙我。」

  葉開道:「你請不請呢?」

  傅紅雪慢慢地搖了搖頭,道:「我不請。」

  他站起來,轉過身,似已不願再討論這件事。

  但他卻又回過頭來看了那紫衫少年一眼,緩緩道:「你應該用買衣服的錢,去買把好劍的;但最好還是從此不要佩劍,用劍來做裝飾,實在危險得很。」

  他說得很慢,很誠懇,這本是金石良言。

  但聽在這紫衫少年的耳朵裡,那種滋味卻是不太好受的。

  他看著傅紅雪,慘白的臉已發青。

  傅紅雪正在慢慢地往外走,走路比說話更慢,而且很奇特。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腿才慢慢地從地上跟著拖過去。

  「原來他是個跛子。」

  葉開彷彿覺得很驚奇,也很惋惜。

  除此之外,他顯然並沒有別的意思。

  紫衫少年緊握著雙拳,又憤怒,又失望——他本來希望葉開將傅紅雪一把揪回來的。

  葉開的武功雖可怕,但這跛子卻不可怕。

  紫衫少年便施了個眼色,本來和他同桌的人,已有兩個慢慢地站了起來,顯然是想追出去。

  就在這時,屋子裡忽然響起了個很奇怪的聲音:「你不願別人請你喝酒,願不願意請別人喝酒呢?」

  聲音低沉而柔和,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說話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邊,卻又偏偏看不見。

  最後才終於有人發現,那服裝華麗、修飾整潔的中年人,已轉過頭來,正在看著葉開微笑。

  葉開也笑了,道:「別人請我是一回事,我請不請別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中年人微笑道:「不錯,那完全不同的。」

  葉開道:「所以我請,這屋子裡每個人我都請。」

  他說話的神情,就好像已將自己當做這地方的老闆似的。

  紫衫少年咬著牙,突然扭頭往外走。

  葉開緩緩道:「只不過我請人喝酒的時候,誰不喝都不行,不喝醉也不行。」

  紫衫少年胸膛起伏,突又回頭,道:「你知不知道請人喝酒要銀子的?」

  葉開笑道:「銀子?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帶著銀子的人?」

  紫衫少年笑道:「你的確不像。」

  葉開悠然道:「幸好買酒並不一定要用銀子的,用豆子也行。」

  紫衫少年怔了怔,道:「豆子?什麼豆子?」

  葉開道:「就是這種豆子。」

  他手裡忽然多了個麻袋,手一抖,麻袋裡的豆子就溜了出來,就像是用什麼魔法似的。

  他撒出的竟是金豆。

  紫衫少年看著滿地滾動的金豆,怔了很久,才抬起頭,勉強笑道:「我只有一樣事不懂。」

  葉開道:「你不懂的事,我一定懂。」

  紫衫少年道:「你不要別人請你喝酒,為什麼要請別人,那又有什麼不同?」

  葉開眨眨眼,走到他面前,悄悄地道:「若有條狗要請你去吃屎,你吃不吃?」

  紫衫少年變色道:「當然不吃。」

  葉開笑道:「我也不吃的,但我卻時常餵狗。」

  傅紅雪走出門的時候,門外不知何時已多了兩盞燈。

  兩個白衣人手裡提著燈籠,筆直地站在街心。

  傅紅雪帶上門,慢慢地走下石級,走過來,才發現這兩個提著燈籠的人身後,還有第三個人。

  燈籠在風中搖蕩,這三個人卻石像般站在那裡,動也不動。

  燈光照在他們身上,他們的頭髮衣褶間,已積滿了黃沙,在深夜中看來,更令人覺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傅紅雪根本沒有看他們。

  他走路的時候,目光總像是在遙望著遠方。

  是不是因為遠方有個他刻骨銘心、夢魂縈繞的人在等著他?

  可是他的眼睛為什麼又如此冷漠,縱然有情感流露,也絕不是溫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愴!

  他慢慢地穿過街心,那石像般站在燈籠後的人,突然迎上來,道:「閣下請留步。」

  傅紅雪就站住。

  別人要他站住,他就站住,既不問這人是誰,也不問理由。

  這人的態度很有禮,但彎下腰去的時候,眼睛卻一直盯在他手中的刀上,身上的衣服也突然繃緊,顯然全身都已充滿了警戒之意。

  傅紅雪沒有動,手裡的刀也沒有動,甚至連目光都還是在遙視著遠方。

  遠方一片黑暗。

  過了很久,這白衣人神情才鬆弛了些,微笑著,問道:「恕在下冒昧請教,不知閣下是不是今天才到這裡的?」

  傅紅雪道:「是。」

  他的回答雖只是一個字,但還是考慮了很久之後才說出。

  白衣人道:「閣下從哪裡來?」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手裡的刀。

  白衣人等了很久,才勉強一笑,道:「閣下是否很快就要走呢?」

  傅紅雪道:「也許。」

  白衣人道:「也許不走了?」

  傅紅雪道:「也許。」

  白衣人道:「閣下暫時若不走,三老闆就想請閣下明夜移駕過去一敘。」

  傅紅雪道:「三老闆?」

  白衣人笑道:「在下說的,當然就是『萬馬堂』的三老闆。」

  這次他真的笑了。

  居然有人連三老闆是誰都不知道,在他看來,這的確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在傅紅雪眼中看來,好像天下根本就沒有一件可笑的事。

  白衣人似也笑不出了,乾咳兩聲,道:「三老闆吩咐在下,務必要請閣下賞光,否則……」

  傅紅雪道:「否則怎樣?」

  白衣人勉強笑道:「否則在下回去也無法交待,就只有站在這裡不走了。」

  傅紅雪道:「就站在這裡?」

  白衣人道:「嗯。」

  傅紅雪:「站到幾時?」

  白衣人道:「站到閣下肯答應為止。」

  傅紅雪道:「很好……」

  白衣人正在等著他說下去的時候,誰知他竟已轉身走了。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然後右腿才慢慢地從地上跟著拖過去。

  他這條右腿似已完全僵硬麻木。

  白衣人臉色變了,全身的衣服又已繃緊,但直到傅紅雪的身子已沒入黑暗中,他還是站在那裡,動也沒有動。

  一陣風沙迎面捲來,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提燈籠的人忍不住悄聲問道:「就這樣放他走?」

  白衣人緊閉著嘴,沒有說話,卻有一絲鮮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轉瞬間又被風吹乾了。

  傅紅雪沒有回頭。

  他只要一開始往前走,就永不回頭。

  風更大,暗巷中一排木板蓋的屋子,彷彿已被風吹得搖晃起來。

  他走過這排木板屋,在最後一間的門口停下。

  他腳步一停下,門就開了。

  門裡卻沒有人聲,也沒有燈光,比門外更黑暗。

  傅紅雪也沒有說什麼,就走了進去,回身關起了門,上了門閂。

  他似已完全習慣黑暗。

  黑暗中忽然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這是只溫暖、光滑、柔細的手。

  傅紅雪就站著,讓這隻手握著他的手——沒有握刀的一隻手。

  然後黑暗中才響起一個人的聲音,耳語般低語道:「我已等了很久。」

  這是個溫柔、甜美、年輕的聲音。

  這是少女的聲音。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的確等了很久。」

  少女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傅紅雪:「今天,黃昏。」

  少女道:「你沒有直接到這裡來?」

  傅紅雪道:「我沒有。」

  少女道:「為什麼不直接來?」

  傅紅雪道:「現在我已來了。」

  少女柔聲道:「不錯,現在你已來了,只要你能來,我無論等多久都值得。」

  她究竟已等了多久?

  她是誰?為什麼要在這裡等?

  沒有人知道,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世上絕沒有別的人知道。

  傅紅雪道:「你已全都準備好了?」

  少女道:「全都準備好了,無論你要什麼,只要說出來就行。」

  傅紅雪什麼都沒有說。

  少女的聲音更輕柔,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我知道……」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著了傅紅雪的衣鈕。

  她的手輕巧而溫柔……

  傅紅雪忽然已完全赤裸。

  屋子裡沒有風,但他的肌膚卻如在風中一樣,已抽縮顫抖。

  少女的聲音如夢囈,輕輕道:「你一直是個孩子,現在,我要你成為真正的男人,因為有些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她的嘴唇溫暖而潮濕,輕吻著傅紅雪的胸膛。

  她的手在探索著……

  傅紅雪倒下,倒在床上,可是他的刀並沒有鬆手。

  這柄刀似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已永遠無法擺脫!

  曙色照進高而小的窗戶。

  人在沉睡,刀在手上。

  一共只有兩間屋子,後面的一間是廚房。

  廚房中飄出飯香。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正用鍋鏟小心翼翼地將兩個荷包蛋從鍋裡鏟出來,放在碟子裡。

  她的身子已佝僂,皮膚已乾癟。

  她雙手已因操作勞苦,變得粗糙而醜陋。

  外面的屋子佈置得卻很舒服,很乾淨,床上的被褥是剛換過的。

  傅紅雪猶在沉睡。

  但等到這老太婆輕輕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時候,他的眼睛已張開。

  眼睛裡全無睡意。

  兩間屋子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昨夜那溫柔而多情的少女呢?難道她也已隨著黑夜消逝?

  難道她本就是黑夜的精靈?

  傅紅雪看著這老太婆走出來,臉上全無表情,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問。

  他為什麼不問?

  難道他已將昨夜的遭遇當作夢境?

  蛋是剛煎好的,還有新鮮的豆腐、青筍和用鹽水煮的花生。

  老太婆將托盤放在桌上,賠著笑道:「早點是五分銀子,連房錢是四錢七分,一個月就算十兩銀子,在這地方已算便宜的了。」

  她臉上的皺紋太多,所以笑的時候,和不笑時也沒什麼兩樣。

  傅紅雪將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我住三個月,這錠銀子五十兩。」

  老太婆道:「多出的二十兩……」

  傅紅雪道:「我死了後替我買口棺材。」

  老太婆笑了,道:「你若不死呢?」

  傅紅雪道:「就留著給你自己買棺材。」

  走出這條陋巷,就是長街。

  風已住。

  太陽照在街上,黃沙閃著金光。

  街上已經有人了,傅紅雪第一眼看見的,還是那白衣人。

  他還站在昨夜同樣的地方,甚至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

  雪白的衣服上已積滿沙土,頭髮也已被染黃,可是他的臉,卻是蒼白的,蒼白得全無一絲血色。

  他在忍受。

  到處都有好奇的眼光在偷偷地看著他,這種眼光甚至比秋日的驕陽更灼人,更無法忍受。

  忍受雖是種痛苦,但有時也是種藝術。

  他很懂得這種藝術。

  懂得這種藝術的人,通常都能得到他們希望的收穫。

  傅紅雪正向他走過來,但目光卻還是在凝視遠方。

  遠方忽然揚起了漫天黃沙。

  密鼓般的蹄聲,七匹快馬首尾相連,箭一般衝入了長街。

  馬上的騎士騎術精絕,馳到他面前時,突然自鞍上長身而起,斜扯順風旗,反手抽刀,整個人掛在馬鞍上,向他揚刀行禮。

  這是騎士們最尊敬的禮節。

  從他們這種禮節中,已可看出這白衣人身份絕不低。

  他本不必忍受這種事的,但卻寧可忍受。

  無論誰如此委屈自己,都必定有目的。

  他的目的是什麼?

  刀光閃過他全無表情的臉,七匹快馬轉瞬間已衝到長街盡頭。

  突然間,最後的一匹馬長嘶人立,馬上人韁繩一帶,馬已回頭,又箭一般沖了回來。

  人已站在馬鞍上,手裡高舉著一桿裹著白綾的黑鐵長槍。

  快馬衝過,長槍脫手飛出,筆直插入白衣人身旁的地上。

  槍上白綾立刻迎風展開,竟是一面三角大旗。

  旗上赫然有五個鮮紅的大字:「關東萬馬堂」。

  大旗迎風招展,恰巧替白衣人擋住了耀眼的陽光。

  再看那匹馬,已轉回頭,追上了他的同伴,絕塵而去。

  一人一馬,倏忽來去,只留下滿街黃沙和一面大旗。

  旭日正照在大旗上!

  街上幾十雙眼睛都已看得發直,連喝彩都忘了。

  突聽一個人放聲長笑,道:「關東萬馬堂!好一個關東萬馬堂!」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03:55:42

第二回 關東萬馬堂

  窄門上的燈籠已熄滅。

  一個人站在燈籠下,仰面而笑,笑聲震得燈籠上的積沙,雪一般紛飛落下,落在他臉上。

  他不在乎。

  無論對什麼事,葉開都不在乎。

  所以身上穿的還是昨夜那套又髒又破又臭的衣服——無論他走到哪裡,哪裡立刻就會充滿一種彷彿混合著腐草、皮革和死屍般的臭氣。

  可是他站在那裡,卻好像認為每個人都應該很欣賞他身上這種臭氣。

  他衣襟上的破洞中,還插著朵花,但已不是昨夜的殘菊,而是朵珠花。

  也不知是從哪個女人髮鬢上摘下來的珠花。

  他從不摘枝上的鮮花,只摘少女發上的珠花。

  傅紅雪的目光忽然從遠方收回來,凝視著他。

  他卻已走到街心,走到那白衣人面前,腳步踉蹌,似已醉得彷彿要在水中捉月的太白詩仙,但一雙眼睛張開時,卻仍清醒得如同正彎弓射鵰的成吉思汗。

  所以他瞇著眼,看著這白衣人,道:「昨天晚上,你好像已在這裡。」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今天你還在。」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你在等什麼?」

  白衣人道:「等閣下。」

  葉開笑了,道:「等我?我又不是絕色佳人,你為什麼要等我?」

  白衣人道:「在三老闆眼中,世上所有的絕色佳人,也比不上一個閣下這樣的英雄。」

  葉開大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原來是個英雄,但三老闆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白衣人道:「一個識英雄,重英雄的人。」

  葉開道:「好,我喜歡這種人,他在哪裡?我可以讓他請我喝杯酒。」

  他要別人請他喝酒,卻好像是已給了別人很大的面子。

  白衣人道:「在下正是奉了三老闆之命,前來請閣下今夜過去小酌的。」

  葉開道:「小酌我不去,要大喝才行。」

  白衣人道:「萬馬堂藏酒三千石,閣下盡可放懷痛飲。」

  葉開拊掌大笑道:「既然如此,你想不要我去也不行。」

  白衣人道:「多謝。」

  葉開道:「你既已請到了我,為什麼還不走?」

  白衣人道:「在下奉命來請的,一共有六位,現在只請到五位。」

  葉開道:「所以你還不能走?」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你請不到的是誰?」

  他不等白衣人回答,突又大笑,道:「我知道是誰了,看來他非但不願請別人喝酒,也不願別人請他喝酒。」

  白衣人只有苦笑。

  葉開道:「你就算在這裡站三天三夜,我保證你還是打不動他的心,這世上能令他動心的事,也許根本連一樣也沒有。」

  白衣人只有歎氣。

  葉開道:「要打動他這種人,只有一種法子。」

  白衣人道:「請教。」

  葉開道:「你無論想要他到什麼地方去,請是一定請不動的,激他也沒用,但你只要有法子打動他,就算不請他他也一樣會去,而且非去不可。」

  白衣人苦笑道:「只可惜在下實在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打動他。」

  葉開道:「你看我的。」

  他忽然轉身,大步向傅紅雪走了過去。

  傅紅雪好像本就在那裡等著。

  葉開走到他面前,走到很近,好像很神秘的樣子,低聲道:「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是什麼人?跟你有什麼關係?」

  傅紅雪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會跟我有關係?」

  他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但握著刀的一隻手青筋卻已凸起。

  葉開笑了笑,道:「你若想知道,今天晚上到萬馬堂去,我告訴你。」

  他絕不讓傅紅雪再說一個字,掉頭就走,走得很快,就好像生怕傅紅雪會追上來似的。

  傅紅雪卻動也沒有動,只是垂下眼,看著手裡的刀,瞳孔似已漸漸收縮。

  葉開已走回白衣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現在你已經可以回去交差了,今天晚上,我保證他一定會坐在萬馬堂裡。」

  白衣人遲疑著,道:「他真的會去?」

  葉開道:「他就算不去,也是我的事了,你已經完全沒有責任。」

  白衣人展顏道:「多謝!」

  葉開道:「你不必謝我,應該謝你自己。」

  白衣人怔了怔,道:「謝我自己?」

  葉開笑道:「二十年前就已名動江湖的「一劍飛花」花滿天,既然能為了別人在這裡站一天一夜,我為什麼不能替他做點事呢?」

  白衣人看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過了很久,才淡淡道:「閣下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葉開笑道:「幸好也不太多。」

  白衣人也笑了,長身一揖,道:「今夜再見。」

  葉開道:「一定要見!」

  白衣人再一拜揖,緩緩轉身,拔起了地上的大旗,捲起了白綾,突然用槍梢在地上一點,人已凌空掠起。

  就在這時,橫巷中奔出一匹馬來。

  白衣人身子不偏不倚,恰巧落在馬鞍上。

  健馬一聲長嘶,已十丈開外。

  葉開目送著白衣人人馬遠去,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這萬馬堂當真是藏龍臥虎,高手如雲……」

  他伸長手,仰天打了個呵欠,回頭再找傅紅雪時,傅紅雪已不見了。

  碧天,黃沙。

  黃沙連著天,天連著黃沙。

  遠遠望過去,一面白色的大旗正在風沙中飛捲。

  大旗似已遠在天邊。

  萬馬堂似也遠在天邊!

  無邊無際的荒原,路是馬蹄踏出來的,漫長、筆直,筆直通向那面大旗。

  旗下就是萬馬堂。

  傅紅雪站在荒原中,站在馬道旁,看著這面大旗,已不知道看了多久。

  現在,他才慢慢地轉過身。

  漫天黃沙中,突然出現了一點紅影,流星般飛了過來。

  一匹胭脂馬,一個紅衣人。

  傅紅雪剛走出三步,已聽到身後的馬蹄聲。

  他沒有回頭,又走了幾步,人馬已衝過他身旁。

  馬上的紅衣人卻回過頭來,一雙剪水雙瞳,只盯了他手中的刀一眼,一雙纖纖玉手已勒住了韁繩。

  好俊的馬,好美的人。

  傅紅雪卻似乎沒有看見,他不願看的時候,什麼都看不見。

  馬上人的明眸卻在盯著他的臉。忽然道:「你就是那個人?連花場主都請不動你。」

  她的人美,聲音更美。

  傅紅雪沒有聽見。

  馬上人的柳眉揚起,大聲道:「你聽著,今天晚上,你若敢不去,你就是混賬王八蛋,我就殺了你拿去餵狗。」

  她手裡的馬鞭,突然毒蛇般向傅紅雪臉上狠狠地抽了過去。

  傅紅雪還是沒有看見。

  鞭梢一卷,突然變輕了,「吧」的,只不過在他臉上抽出了個淡淡的紅印。

  傅紅雪還是好像全無感覺,但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卻又凸起。

  只聽馬上人吃吃笑道:「原來你這人是個木頭人。」

  銀鈴般的笑聲遠去,一人一馬已遠在黃沙裡,轉眼間只剩下一點紅影。

  傅紅雪這才抬起手,撫著臉上的鞭痕又抖起來。

  他全身都抖個不停,只有握刀的一隻手,卻仍然穩定如磐石!

  葉開還在打著呵欠。

  若有人注意,他今天至少已打過三四十次呵欠了。

  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覺。

  他東逛西逛,左瞧右看,好像無論對什麼事都很有興趣。

  就是對睡覺沒有興趣。

  現在,他剛從一家雜貨店裡走出來,正準備走到對面的小麵館去。

  他喜歡跟各式各樣的人聊天,他覺得這地方每家店的老闆好像都有點奇怪。

  其實,奇怪的人也許只不過是他自己。

  他走路也不快,卻又和傅紅雪不同。

  傅紅雪雖是個殘廢,走得雖慢,但走路時身子卻挺得筆直,就像是一桿槍。

  他走路卻是懶洋洋的,好像全身的骨頭都脫了節,你只要用小指頭一點,他就會倒下去。

  他穿過街心時,突然有一匹快馬,箭一般衝入了長街。

  一匹火紅的胭脂馬。

  馬上人艷如桃花——一種有刺的桃花。

  人馬還沒有衝到葉開面前,她已揚起了馬鞭,喝道:「你不要命了嗎?快避開。」

  葉開懶洋洋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連一點閃避的意思都沒有。

  她只有勒住韁繩,但手裡的馬鞭卻已狠狠地抽了下去。

  這次她比對付傅紅雪時更不客氣。

  但葉開的手一抬,鞭梢就已在他手上。

  他的手就好像有某種神奇的魔法一樣,隨時都可能做出一些你絕對想不到的事。

  紅衣女的臉上已紅得彷彿染上了胭脂。

  葉開只不過用三根手指夾住了鞭梢,但隨便她怎麼用力,也休想將鞭梢抽回來。

  她又驚又急,怒道:「你……你想幹什麼?」

  葉開用眼角瞟著她,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道:「我只想告訴你幾件事。」

  紅衣女咬著嘴唇,道:「我不想聽。」

  葉開淡淡道:「不聽也行,只不過,一個大姑娘若從馬上跌下來,那一定不會很好看的。」

  紅衣女只覺得突然有一股力量從馬鞭上傳了過來,只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從馬上跌下去,忍不住大聲道:「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葉開笑了,道:「你不應該這麼凶的。不凶的時候,你本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但一凶起來,就變成個人人討厭的母老虎了。」

  紅衣女忍著怒氣,道:「還有沒有?」

  葉開道:「還有,無論是胭脂馬也好,母老虎也好,踢死人都要賠命的。」

  紅衣女臉又氣白了,恨恨道:「現在你總可以放手了吧?」

  葉開忽又一笑,道:「還有一樣事。」

  紅衣女道:「什麼事?」

  葉開笑道:「像我這樣的男人,遇見你這樣的女人,若連你的名字都不問,就放你走了,豈非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你?」

  紅衣女冷笑道:「我為什麼要把名字告訴你?」

  葉開道:「因為你不願從馬上跌下來。」

  紅衣女的臉似已氣黃了,眼珠子一轉,突然說道:「好,我告訴你,我姓李,叫姑姑,現在你總該鬆手了吧?」

  葉開微笑著鬆開手,道:「李姑姑,這名字倒……」

  他忽然想通了,但這時人馬已從他身旁箭一般的衝過去。

  只聽紅衣女在馬上大笑道:「現在你該明白了吧,我就是你這孫子王八蛋的姑奶奶。」

  她還是怕葉開追上來,衝出去十來丈,身子突然凌空躍起,燕子般一掠,飛入了路旁一道窄門裡。

  好像她只要一進了這窄門,就沒有任何人敢來欺負她了。

  門裡十八張桌子都是空著的。

  只有那神秘的主人,還坐在樓梯口的小桌上,玩著骨牌。

  現在是白天,白天這地方從不招呼任何客人。

  這地方的主人做的生意也許並不高尚,但規矩卻不少。

  你要到這裡來,就得守他的規矩。

  他兩鬢已斑白,臉上每一條皺紋中,都不知隱藏著多少歡樂,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一雙手卻仍柔細如少女。

  他穿著很華麗,華麗得甚至已接近奢侈。

  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澤柔潤如寶石。

  他正在將骨牌一張張慢慢地擺在桌上,擺成了個八卦。

  紅衣女一衝進來,腳步就放輕了,輕輕走過去,道:「大叔你好。」

  一進了這屋子,這又野又刁蠻的少女,好像立刻就變得溫柔規矩起來。

  主人並沒有轉頭看她,只微笑著點了點頭,道:「坐。」

  紅衣女在他對面坐下,彷彿還想說什麼,但他卻擺了擺手,道:「等一等。」

  她居然肯聽話,就靜靜地坐在那裡等。

  主人看著桌上用骨牌擺成的八卦,清、瘦削、飽經風霜的臉上,神情彷彿很沉重,過了很久,才仰面長長歎息了一聲,意興更蕭索。

  紅衣女忍不住問道:「你真的能從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主人道:「嗯。」

  紅衣女眨著眼,道:「今天你看出了什麼?」

  主人端起金盃,淺淺啜了一口,肅然道:「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紅衣女道:「若知道了呢?」

  主人緩緩說道:「天機難測,知道了,反而會有災禍了。」

  紅衣女道:「知道有災禍,豈非就可以想法子去避免?」

  主人慢慢地搖了搖頭,神情更沉重,長歎道:「有些災禍是避不開的,絕對避不開的……」

  紅衣女看著桌上的骨牌,發了半天呆,喃喃道:「我怎麼什麼都看不出來?」

  主人黯然道:「就因為你看不出來,所以你才比我快樂。」

  紅衣女又呆了半晌,才展顏笑道:「這些事我不管,我只問你,你今天晚上,到不到我們家去?」

  主人皺眉道:「今天晚上?」

  紅衣女道:「爹爹說,今天晚上他請了幾位很特別的客人,所以想請大叔你也一起去;再過一會兒,就有車子來接了。」

  主人沉吟著,道:「我還是不去的好。」

  紅衣女噘起嘴道:「其實爹爹也知道你絕不會去的,但還是要叫我來跑這一趟,害得我還受了一個小鬼的欺負,差點被活活氣死。」

  只聽一人笑道:「小鬼並沒有欺負姑奶奶,是姑奶奶先要踢死小鬼的。」

  紅衣女怔住。

  葉開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正懶洋洋地倚在門口,看著她笑。

  紅衣女變色道:「你憑什麼到這裡來?」

  葉開悠然道:「不應該到這裡來的人,卻不是我,是你。」

  紅衣女跺了跺腳,轉身道:「大叔,你還不把這人趕出去,你聽他說的是什麼話。」

  主人淡淡一笑,道:「天快黑了,你還是快回去吧,免得你爹爹著急。」

  紅衣女又怔了怔,狠狠一跺腳,從葉開旁邊衝出了門。

  她走得太急,差點被門檻絆倒。

  葉開笑道:「姑奶奶走好,自己若跌死了,是沒有人賠命的。」

  紅衣女衝出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忽又把門拉開一線,道:「多謝你這乖孫子關心,姑奶奶是跌不死的。」

  這句話沒說完,門又「砰」的關起,只聽門外一聲呼喝,就有馬蹄聲響起,

  在門口停了停,一瞬間又消失在街頭。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著喃喃道:「好一匹胭脂馬,好一個母老虎。」

  主人忽又笑道:「你只說對了一半。」

  葉開道:「哪一半?」

  主人道:「附近的人,替她們一人一馬都取了個外號,人叫胭脂虎,馬叫胭脂奴。」

  葉開笑了。

  主人接著道:「她也就是你今夜東道主人的獨生女兒。」

  葉開失聲道:「她就是萬馬堂三老闆的女兒?」

  主人點點頭,微笑道:「所以你今天晚上最好小心些,莫要被這胭脂虎咬斷了腿。」

  葉開又笑了,他忽然發現這人並不像外表看來這麼神秘孤獨,所以又問:「三老闆究竟姓什麼?」

  這人道:「馬,馬芳鈴。」

  葉開笑道:「馬芳鈴,他怎麼會取這樣一個女人的名字?」

  主人道:「父親名字是馬空群,女兒是馬芳鈴。」

  他一雙洞悉人生的眼睛,正看著葉開,微笑著又道:「閣下真正要問的,定然不是父親,而是女兒;在下既聞絃歌,怎會聽不出閣下的雅意。」

  葉開大笑,道:「但願今夜的主人,也有此間主人同樣風采,葉開也就算不虛此行了。」

  主人道:「葉開?」

  葉開道:「木葉之葉,開門之開……也就是開心的開。」

  主人笑道:「這才是人如其名。」

  葉開道:「主人呢?」

  主人沉吟著,道:「在下蕭別離。」

  葉開說道:「木葉蕭蕭之蕭?別緒之別?離愁之離?」

  蕭別離道:「閣下是否覺得這名字有些不祥?」

  葉開道:「不祥未必,只不過……未免要令人興起幾分惆悵而已。」

  蕭別離淡淡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人生本難免別離,將來閣下想必要離此而去,在下又何嘗不如此;所以,若是仔細一想,這名字也普通得很。」

  葉開大笑,道:「但自古以來,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閣下既然取了個如此引人憂思的名字,就當浮一大白。」

  蕭別離也大笑,道:「不錯,當浮一大白。」

  他一飲而盡,持杯沉吟,忽然又道:「其實人生之中,最令人銷魂的,也並非別離,而是相聚。」

  葉開道:「相聚?」

  蕭別離道:「若不相聚,哪有別離?」

  葉開咀嚼良久,不禁歎息,喃喃道:「不錯,若無相聚,哪來的別離?……若無相聚,又怎麼會有別離?……」他反反覆覆低詠著這兩句話,似已有些癡了。

  蕭別離道:「所以閣下也錯了,也當浮一大白才是。」葉開走過去,舉杯飲盡,忽又展顏而笑,道:「若沒有剛才的錯,又怎會有現在這杯酒呢?所以有時錯也是好的。」突然間,車轔馬嘶,停在門外。

  蕭別離長長歎息,道:「剛說別離,看來就已到了別離時刻,萬馬堂的車子已來接客了。」

  葉開笑道:「但若無別離,又怎會有相聚?」

  他放下酒杯,頭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蕭別離看著他走出去,喃喃道:「若無別離,又怎有相聚?只可惜有時一旦別離,就再難相聚了。」

  一輛八馬並馳的黑漆大車,就停在門外。

  黑漆如鏡,一個人肅立待客,卻是一身白衣如雪。

  車上斜插著一面白綾三角旗:「關東萬馬堂」。

  葉開剛走過去,白衣人已長揖笑道:「閣下是第一位來的,請上車。」

  這人年紀比花滿天小些,但也有四十歲左右,圓圓的臉,面白微鬚,不笑時已令人覺得很可親。

  葉開看著他,道:「你認得我?」

  白衣人道:「還未識荊。」

  葉開道:「既不認得,怎知我是萬馬堂的客人?」

  白衣人笑道:「閣下來此僅一夕,但閣下的豪華,卻已傳遍邊城,何況,若非閣下這樣的英雄,襟上又怎會有世間第一美人的珠花呢?」

  葉開道:「你認得這朵珠花?」

  白衣人道:「這朵珠花本是在下送的。」

  他不讓葉開說話,忽又歎息一聲道:「只可惜在下雖然自命多情,卻還是未曾博得美人的一笑。」

  葉開卻笑了,拍著他的肩,笑道:「我以前也被人恭維過,但被人恭維得如此地開心,這倒還真是平生第一次。」

  車廂中舒服而乾淨,至少可以坐八個人。

  現在來的卻只有葉開一個人。

  他見著花滿天時,已覺得萬馬堂中臥虎藏龍,見到這白衣人,更覺得萬馬堂不但知人,而且善用。

  縱然是公侯將相之家的迎賓使者,也未必能有他這樣的如珠妙語,善體人意。

  無論誰能令這種人為他奔走效忠,他都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葉開忽然想快點去看看那位三老闆究竟是個奉麼樣的角色,所以忍不住問道:「還有別的客人呢?」

  白衣人道:「據說有一位客人,是由閣下代請的。」

  葉開道:「你用不著擔心,這人一定會去的,而且一定是用自己的方法來請,我問的是另外四位。」

  白衣人沉吟著,道:「現在他們本已該來了。」

  葉開道:「但現在他們還沒有來。」

  白衣人忽又一笑,道:「所以我們也不必再等,該去的人,總是會去的。」

  夜色漸臨。

  荒原上顯得更蒼涼,更遼闊。

  萬馬堂的旗幟已隱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白衣人坐在葉開對面,微笑著。

  他的笑容彷彿永遠不會疲倦。

  馬蹄聲如奔雷,衝破了無邊寂靜。

  葉開忽然歎了口氣,道:「今夜若只有我一個人去,只怕就回不來了。」

  白衣人彷彿聽得很刺耳,卻還是勉強笑道:「此話怎講?」

  葉開道:「聽說萬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若只有我一個人去喝,豈非要被醉死?」

  白衣人笑了笑,道:「這點閣下只管放心,萬馬堂裡也不乏酒中的豪客,就連在下也能陪閣下喝幾杯的。」

  葉開道:「萬馬堂中若是高手如雲,我更非死不可了。」

  白衣人的笑容彷彿又有些僵硬,道:「酒鬼是有的,哪有什麼高手?」

  葉開淡淡道:「我說的本是酒中的高手,那麼多人若是輪流來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是怪事呢!」

  白衣人展顏道:「三老闆此番相請,為的只不過是想一睹閣下風采,縱然令人勸酒,也只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閣下之理。」

  葉開道:「但我還是有點怕。」

  白衣人道:「怕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怕的是你們不來灌我。」

  白衣人也笑了。

  就在這時,荒原中忽然傳來一陣奇異的歌聲。

  歌聲婉轉,如泣如訴,又像是某種神秘的經文咒語!但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

  一入萬馬堂,刀斷刃,人斷腸!

  天皇皇,地皇皇。淚如血,人斷腸。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歌聲婉轉悲淒,縹緲迴盪,又像是某種神秘的經咒,又像是孤魂的夜哭。

  白衣人臉色已漸漸變了,突然伸手一推車窗,道:「抱歉。」

  兩個字還未說完,他的人已掠出窗外,再一閃,就看不見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03:58:07

第三回 刀斷刃 人斷腸

  白衣人掠出三丈,足尖點地,一鶴沖天,身子孤煙般沖天拔起。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著黃沙,哪裡看得見半條人影。

  只剩下歌聲的餘韻,彷彿還縹緲在夜風裡。

  風在呼嘯。

  白衣人沉聲喝道:「朋友既然有意尋釁,何不現身一見?」

  聲音雖低沉,但中氣充足,一個字一個字都被傳送到遠方。

  這兩句話說完,白衣人又已掠出十餘丈,已掠入道旁將枯未枯的荒草中。

  風捲著荒草,如浪濤洶湧起伏。

  看不見人,也聽不見回應。

  白衣人冷笑道:「好,只要你已到了這裡,看你能躲到幾時。」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身子倒竄,又七八個起落,已回到停車處。

  葉開還是懶洋洋地斜倚在車廂裡,手敲著車窗,曼聲低誦。

  「……一入萬馬堂,刀斷刃,人斷腸,休想回故鄉……」

  他半瞇著眼睛,面帶著微笑,彷彿對這句歌曲很欣賞。

  白衣人拉開車門,跨進車廂勉強笑道:「這也不知是哪個瘋子在胡喊亂唱,閣下千萬莫要聽他的。」

  葉開淡淡一笑,道:「無論他唱的是真是假,都和我沒有半點關係,我聽不聽都無妨。」

  白衣人道:「哦?」

  葉開拍了拍身子,笑道:「你看,我既沒有帶刀,腸子只怕也早已被酒泡爛了;何況我流浪天涯,四海為家,根本就沒有故鄉,三老闆若真的要將我留在萬馬堂,我正是求之不得。」

  白衣人大笑,道:「閣下果然是心胸開朗,非常人能及。」

  葉開眨眨眼,微笑道:「『煙中飛鶴』雲在天的輕功三絕技,豈非也同樣無人能及。」

  白衣人聳然動容,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雲某遠避江湖十餘年,想不到閣下竟一眼認了出來,當真是好眼力!」

  葉開悠然說道:「我的眼力雖不好,但『推窗望月飛雲式』、『一鶴沖天觀雲式』、『八步趕蟬追雲式』,這種武林罕見的輕功絕技,倒還是認得出來的。」

  雲在天勉強笑道:「慚愧得很。」

  葉開道:「這種功夫若還覺得慚愧,在下就真該跳車自盡了。」

  雲在天目光閃動,道:「閣下年紀輕輕,可是非但見識超人,而且江湖中各門各派的武功,閣下似乎都能如數家珍,在下卻直到現在,還看不出閣下的一點來歷,豈非慚愧得很?」

  葉開笑道:「我本就是個四海為家的浪子,閣下若能看出我的來歷,那才是怪事。」

  雲在天沉吟著,還想再問,突聽車門外「篤、篤、篤」響了三聲,竟像是有人在敲門。

  雲在天動容道:「誰?」

  沒有人回應,但車門外卻又「篤、篤、篤」響了三聲。

  雲在天皺了皺眉,突然一伸手,打開了車門。

  車門搖蕩,道路飛一般向後倒退,外面就算是個紙人也掛不住,哪裡有活人。

  但卻只有活人才會敲門。

  雲在天沉著臉,冷冷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只有最愚蠢的人,才會做這種事。」

  他自己想將車門拉起,突然間,一隻手從車頂上伸了下來。

  一隻又黃又瘦的手,手裡還拿著個破碗。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車頂上道:「有沒有酒,快給我添上一碗,我已經快渴死了。」

  雲在天看著這隻手,居然又笑了,道:「幸好車上還帶著有酒,樂先生何不請下來?」

  兩隻又髒又黑的泥腳,穿著雙破破爛爛的草鞋,有只草鞋連底都不見了一半,正隨著車馬的顫動,在搖來搖去。

  葉開倒真有點擔心,生怕這人會從車頂上跌下來。

  誰知人影一閃,這人忽然間已到了車廂裡,端端正正地坐在葉開對面,一雙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看著葉開。

  葉開當然也在看著他。

  他身上穿著件秀才的青衿,非但洗得很乾淨,而且連一個補丁都沒有。

  先看到他的手,再看到他的腳,誰也想不到他身上穿的是這麼樣一件衣服。葉開看著他,只覺得這人實在有趣得很。

  這位樂先生忽然瞪起了眼,道:「你盯著我看什麼?以為我這件衣服是偷來的?」

  葉開笑道:「若真是偷來的,千萬告訴我地方,讓我也好去偷一件。」

  樂先生瞪著眼道:「你已有多久沒換過衣服了?」

  葉開道:「不太久,還不到三個月。」

  樂先生皺起了眉,道:「難怪這裡就像是鮑魚之肆,臭不可聞也。」

  葉開眨眨眼,道:「你幾天換一次衣服?」

  樂先生道:「幾天換一次衣服?那還得了,我每天至少換兩次。」

  葉開道:「洗澡呢?」

  樂先生正色道:「洗澡最傷元氣,那是萬萬洗不得的。」

  葉開笑了笑,道:「你是新瓶裝著舊酒,我是舊瓶裝著新酒,你我本就有異曲同工之妙,又何必相煎太急。」

  樂先生看著他,眼珠子滴溜溜在轉,突然跳起來,大聲道:「妙極妙極,這比喻實在妙極,你一定是個才子,了不起的才子——來,快拿些酒來,我遇見才子若不喝兩杯,準得大病一場。」

  雲在天微笑道:「兩位也許還不認得,這位就是武當的名宿,也正是江湖中最飽學的名士,樂樂山,樂大先生。」

  葉開道:「在下葉開。」

  樂樂山道:「我也不管你是葉開葉閉,只要你是個才子,我就要跟你喝三杯。」

  葉開笑道:「莫說三杯,三百杯也行。」

  樂樂山拊掌道:「不錯,會須一飲三百杯,莫使金樽空對月,來,酒來。」

  雲在天已在車座下的暗屜中,取出了個酒罈子,笑道:「三老闆還在相候,樂先生千萬不要在車上就喝醉了。」

  樂樂山瞪眼道:「管他是三老闆、四老闆,我敬的不是老闆,是才子——來,先乾一杯。」

  三碗酒下肚,突聽「噹」的一聲,破碗已溜到車廂的角落裡。

  再看樂樂山,伏在車座上,竟已醉了。

  葉開忍不住笑道:「此公醉得倒真快。」

  雲在天笑道:「你知不知道此公還有個名字,叫三無先生?」

  葉開道:「三無先生?」

  雲在天道:「好色而無膽,好酒而無量,好賭而無勝,此所謂三無,所以他就自稱三無先生。」

  葉開笑道:「是真名士自風流,無又何妨?」

  雲在天微笑道:「想不到閣下竟是此公的知音。」

  葉開推開車窗,長長吸了口氣,忽又問道:「我們要什麼時候才能到得了萬馬堂?」

  雲在天道:「早已到了。」

  葉開怔了怔,道:「現在難道已過去了?」

  雲在天道:「也還沒有過去,這裡也是萬馬堂的地界。」

  葉開道:「萬馬堂究竟有多大?」

  雲在天笑了笑,道:「雖不太大,但自東至西,就算用快馬急馳,自清晨出發,也要到黃昏才走得完全程。」

  葉開歎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三老闆難道是要請我們去吃早點的?」

  雲在天笑道:「三老闆的迎賓處就在前面不遠。」

  這時晚風中已隱隱有馬嘶之聲,自四面八方傳了過來。

  探首窗外,已可看得見前面一片燈火。

  萬馬堂的迎賓處,顯然就在燈火輝煌處。

  馬車在一道木柵前停下。

  用整條杉木圍成的柵欄,高達三丈。裡面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間。

  一道拱門矗立在夜色中,門內的刁斗旗桿看來更高不可攀。

  但桿上的旗幟已降下。

  兩排白衣壯漢兩手垂立在拱門外,四個人搶先過來拉開了車門。

  葉開下了車,長長呼吸,縱目四顧,只覺得蒼穹寬廣,大地遼闊,絕不是跋涉城市中的人所能想像。

  雲在天也跟著走過來,微笑道:「閣下覺得此間如何?」

  葉開歎道:「我只覺得,男兒得意當如此,三老闆能有今日,也算不負此生了。」

  雲在天也唏噓歎道:「他的確是個非常人,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

  葉開點了點頭,道:「樂先生呢?」

  雲在天笑道:「已玉山頹倒,不復能行了。」

  葉開目光閃動,忽又笑道:「幸好車上來的客人,還不止我們兩個。」

  雲在天道:「哦?」

  葉開忽然走過去,拍了拍正在馬前低著頭擦汗的車伕,微笑道:「閣下辛苦了!」

  車伕怔了怔,賠笑道:「這本是小人分內應當做的事。」

  葉開道:「其實你本該舒舒服服地坐在車廂裡的,又何苦如此?」

  車伕怔了半晌,突然摘下頭上的斗笠,仰面大笑,道:「好,果然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葉開道:「閣下能在半途停車的那一瞬間,自車底鑽出,點住那車伕的穴道,拋入路旁荒草中,再換過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當真不愧『細若游絲,快如閃電』這八個字。」

  這車伕又怔了怔,道:「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葉開笑道:「江湖中除了飛天蜘蛛外,誰能有這樣的身手?」

  飛天蜘蛛大笑,隨手甩脫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勁裝,走過去向雲在天長長一揖,道:「在下一時遊戲,雲場主千萬恕罪。」

  雲在天微笑道:「閣下能來,已是賞光,請。」

  這時已有人扶著樂樂山下了車。

  雲在天含笑揖客,當先帶路,穿過一片很廣大的院子。

  前面兩扇白木板的大門,本來是關著的,突然「呀」的一聲開了。

  燈光從屋裡照出來,一個人當門而立。

  門本來已經很高大,但這人站在門口,卻幾乎將整個門都擋住。

  葉開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頭,才能看到這人的面目。

  這人滿臉虯髯,一身白衣,腰裡繫著一尺寬的牛皮帶,皮帶上斜插著把銀鞘烏柄奇形彎刀,手裡還端著杯酒。

  酒杯在他手裡,看來並不太大,但別的人用兩隻手也未必能捧得住。

  雲在天搶先走過去,賠笑道:「三老闆呢?」

  虯髯巨漢道:「在等著,客人們全來了麼?」

  無論誰第一次聽他開口說話,都難免要被嚇一跳,他第一個字說出來時,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雲在天道:「客人已來了三位。」

  虯髯巨漢濃眉挑起,厲聲道:「還有三個呢?」

  雲在天道:「只怕也快來了。」

  虯髯巨漢點點頭,道:「我叫公孫斷,我是個粗人,三位請進。」

  他說話也像是「斷」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無關係,根本連不到一起。

  門後面是個極大的白木屏風,幾乎有兩丈多高,上面既沒有圖畫,也沒有字,但卻洗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葉開他們剛剛走進門,突聽一陣馬蹄急響,九匹馬自夜色中急馳而來。

  到了柵欄外,馬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馬鞍,馬也停下,非但人馬的動作,全部整齊劃一,連裝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樣。

  九個人都是束金冠,紫羅衫,腰懸著長劍,劍鞘上的寶石閃閃生光;只不過其中一個人腰上還束著紫金帶,劍穗上懸著龍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

  九個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這人更是長身玉立,神采飛揚,在另外八個人的蜂擁中,昂然直入,微笑著道:「在下來遲一步,抱歉,抱歉。」

  他嘴裡雖然說抱歉,但滿面傲氣,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他連半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

  九個人穿過院子,昂然來到那白木大門口。

  公孫斷突然大聲道:「誰是慕容明珠?」

  那紫袍金帶的貴公子,雙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

  公孫斷厲聲道:「三老闆請的只是你一個人,叫你的跟班退下去。」

  慕容明珠臉色變了變,道:「他們不能進去?」

  公孫斷道:「不能!」

  跟在慕容明珠左右的一個紫衫少年,手握劍柄,似要拔劍。

  突見銀光一閃,他的劍還未拔出,已被公孫斷的彎刀連鞘削斷,斷成兩截。

  公孫斷的刀又入鞘,說道:「誰敢在萬馬堂拔劍,這柄劍就是他的榜樣。」

  慕容明珠臉上陣青陣白,突然反手一掌摑在身旁那少年臉上,怒道:「誰叫你拔劍,還不給我快滾到外面去。」

  這紫衫少年氣都不敢吭,垂著頭退下。

  葉開覺得很好笑。

  他認得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逼他喝酒的那個人。

  這少年好像隨時隨地都想拔劍,只可惜他的劍總是還未拔出來,就已被人折斷。

  轉過屏風,就是一間大廳。

  無論誰第一眼看到這大廳,都難免要吃一驚。

  大廳雖然只不過有十來丈寬,簡直長得令人無法想像。

  一個人若要從門口走到另一端去,說不定要走上一兩千步。

  大廳左邊的牆上,畫著的是萬馬奔騰,有的引頸長嘶,有的飛鬃揚蹄,每匹馬的神態都不同,每匹馬都畫得栩栩如生,神俊無比。

  另一邊粉牆上,只寫著三個比人還高的大字,墨漬淋漓,龍飛鳳舞。

  「萬馬堂」。

  大廳中央,只擺著張白木長桌,長得簡直像街道一樣,可以容人在桌上馳馬。

  桌子兩旁,至少有三百張白木椅。

  你若未到過萬馬堂,你永遠無法想像世上會有這麼長的桌子,這麼大的廳堂!

  廳堂裡既沒有精緻的擺設,也沒有華麗的裝飾,但卻顯得說不出的莊嚴、肅穆、高貴、博大。

  無論誰走到這裡,心情都會不由自主地覺得嚴肅沉重起來。

  長桌的盡頭處,一張寬大的交椅上,坐著一個白衣人。

  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誰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見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

  就算屋子裡沒有別人的時候,他坐得還是規規矩矩,椅子後雖然有靠背,他腰幹還是挺得筆直筆直。

  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那裡,距離每個人都那麼遙遠。

  距離紅塵中的萬事萬物,都那麼遙遠。

  葉開雖然看不見他的面貌神情,卻已看出他的孤獨和寂寞。

  他彷彿已將自己完全隔絕紅塵外,沒有歡樂,沒有享受,沒有朋友。

  難道這就是英雄必須付出的代價?

  現在他似在沉思,卻也不知是在回憶昔日的艱辛百戰,還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這麼多人走了進來,他竟似完全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

  這就是關東萬馬堂的主人!

  現在他雖已百戰成功,卻無法戰勝內心的衝突和矛盾。

  所以他縱然已擁有一切,卻還是得不到安寧和平靜!

  雲在天大步走了過去,腳步雖大,卻走得很輕,輕輕地走到他身旁,彎下腰,輕輕地說了兩句話。

  他這才好像突然自夢中驚醒,立刻長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請,請坐。」

  慕容明珠手撫劍柄,當先走了過去。

  公孫斷卻又一橫身,擋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明珠臉色微變,沉聲說道:「閣下又有何見教?」

  公孫斷什麼話都不說,只是虎視眈眈,盯著他腰間懸的劍。

  慕容明珠變色道:「你莫非要我解下這柄劍?」

  公孫斷冷然慢慢地點了點頭,一字字道:「沒有人能帶劍入萬馬堂!」

  慕容明珠臉上陣青陣白,汗珠已開始一粒粒從他蒼白挺直的鼻樑上冒出來,握著劍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公孫斷還是冷冷地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他,就像是一座山。

  慕容明珠的手卻已開始顫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劍。

  就在這時,忽然有只乾燥穩定的手伸過來,輕輕按住了他的手。

  慕容明珠霍然轉身,就看到了葉開那彷彿永遠帶著微笑的臉。

  葉開微笑著,悠然道:「閣下難道一定要在手裡握著劍的時候,才有膽量入萬馬堂?」

  「噹」的一響,劍已在桌上。

  一盞天燈,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桿上。

  雪白的燈籠上,五個鮮紅的大字:「關東萬馬堂」。

  紫衫少年們斜倚著柵欄,昂起頭,看著這盞燈籠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關東萬馬堂,哼,好大的氣派!」

  只聽一人淡淡道:「這不是氣派,只不過是種訊號而已。」

  旗桿下本來沒有人的,這人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忽然已站在旗桿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說話的聲音很慢,態度安詳而沉穩。

  他身上並沒有佩劍。

  但他卻是江湖中最負盛名的幾位劍客之一,「一劍飛花」花滿天。

  紫衫少年倒顯然並不知道他是誰,又有人問道:「訊號,什麼訊號?」

  花滿天緩緩道:「這盞燈只不過要告訴過路的江湖豪傑,萬馬堂內,此刻正有要事相商,除了萬馬堂主請的客人之外,別的人無論有什麼事,最好都等到明天再來。」

  忽然又有人冷笑:「若有人一定要在今天晚上來呢?」

  花滿天靜靜地看著他,突然一伸手,拔出了他腰間懸的劍。

  他們的距離本來很遠,但花滿天一伸手,就已拔出了他的劍,隨手一抖,一柄百煉精鋼的長劍忽然間就已斷成了七八截。

  這少年眼睛發直,再也說不出話來。

  花滿天將剩下的一小截劍,又輕輕插回他劍鞘裡,淡淡道:「外面風沙很大,那邊偏廳中備有酒菜,各位何不過去小飲兩杯?」

  他不等別人說話,已慢慢地轉身走了回去。

  紫衫少年們面面相覷,每個人的手都緊緊握著劍柄,卻已沒有一個人還敢拔出來。

  就在這時,他們忽然又聽到身後有人緩緩說道:「劍不是做裝飾用的,不懂得用劍的人,還是不要佩劍的好。」

  這是句很尖刻的話,但他卻說得很誠懇。

  因為他並不是想找麻煩,只不過是在向這些少年良言相勸而已。

  紫衫少年們的臉色全變了,轉過身,已看到他從黑暗中慢慢地走過來。

  他走得很慢,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腳也跟著慢慢地從地上拖過去。

  大家忽然一起轉過頭去看那第一個斷劍的少年,也不知是誰問道:「你昨天晚上遇見的,就是這個跛子?」

  這少年臉色鐵青,咬著牙,瞪著傅紅雪,忽然道:「你這把刀是不是裝飾品?」

  傅紅雪道:「不是。」

  少年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懂得用刀?」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握刀的手。

  少年道:「你若懂得用刀,為什麼不使出來給我們看看?」

  傅紅雪道:「刀也不是看的。」

  少年道:「不是看的,難道是殺人的?就憑你難道能殺人?」

  他突然大笑,接著道:「你若真有膽子就把我殺了,就算你真有本事。」

  紫衫少年一起大笑,又有人笑道:「你若沒這個膽子,也休想從大門裡走進,就請你從這欄杆下面爬進去。」

  他們手挽著手,竟真的將大門擋住。

  傅紅雪還是垂著頭,看著自己握刀的手,過了很久,竟真的彎下腰,慢慢地鑽入了大門旁的欄杆。

  紫衫少年們放聲狂笑,似已將剛才斷劍之恥,忘得乾乾淨淨。

  他們的笑聲,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慢慢地鑽過柵欄,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往前走。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時又已濕透。

  紫衫少年的笑聲突然一起停頓——也不知是誰,首先看到了地上的腳印,然後就沒有人還能笑得出。

  因為大家都已發現,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個很深的腳印。

  就像是刀刻出來一般的腳印。

  他顯然已用盡了全身每一分力氣,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動和憤怒。

  他本不是個能忍受侮辱的人,但為了某種原因,卻不得不忍受。

  他為的是什麼?

  花滿天遠遠地站在屋簷下,臉上的表情很奇特,彷彿有些驚奇,又彷彿有些恐懼。

  一個人若看到有只餓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臉上就正是這種表情。

  他現在看著的,是傅紅雪!

  劍在桌上。

  每個人都已坐了下來,坐在長桌的盡端,萬馬堂主的兩旁。

  萬馬堂主還是端端正正,筆直筆直地坐著,一雙手平擺在桌上。

  其實這雙手已不能算是一雙手,他左手已只剩下一根拇指。

  其餘的手指已連一點痕跡都不存在——那一刀幾乎連他的掌心都一起斷去。

  但他還是將這雙手擺在桌上,並沒有藏起來。

  因為這並不是羞恥,而是光榮。

  這正是他身經百戰的光榮痕跡!

  他臉上每一條皺紋,也彷彿都在刻劃著他這一生所經歷的危險和艱苦,彷彿正在告訴別人,無論什麼事都休想將他擊倒!

  甚至連令他彎腰都休想!

  但他的一雙眸子,卻是平和的,並沒有帶著逼人的鋒芒。

  是不是因為那一長串艱苦的歲月,已將他的鋒芒消磨?

  還是因為他早已學會,在人面前將鋒芒藏起?

  現在,他正凝視著葉開。

  他目光在每個人面前都停留了很久,最後才凝視著葉開。

  他用眼睛的時候,遠比用舌頭的時候多。

  因為他也懂得,多看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多說卻只能使人增加災禍。

  葉開微笑著。

  萬馬堂主忽然也笑了笑,道:「閣下身上從來不帶刀劍?」

  葉開道:「因為我不需要。」

  萬馬堂主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真正的勇氣,並不是從刀劍上得來的!」

  慕容明珠突然冷笑,道:「一個人若不帶刀劍,也並不能證明他就有勇氣!」

  萬馬堂主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氣這種東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覺不到,也根本沒有法子證明的,所以……」

  他目光凝注著葉開,慢慢接道:「一個真正有勇氣的人,有時在別人眼中看來,反而像是個懦夫。」

  葉開拊掌道:「有道理……我就認得這麼樣的一個人。」

  萬馬堂主立刻追問道:「這人是誰?」

  葉開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看著剛從屏風後走出來的一個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萬馬堂主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也立刻看到了傅紅雪。

  傅紅雪的臉色在燈光下看來更蒼白,蒼白得幾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卻是漆黑的,就像是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一樣,也不知隱藏著多少危險,多少秘密。

  刀鞘也是漆黑的,沒有雕紋,沒有裝飾。

  他緊緊地握著這柄刀,慢慢地轉過屏風,鼻尖上的汗珠還沒有乾透,就看到了大山般阻攔在他面前的公孫斷。

  公孫斷正虎視眈眈,盯著他手裡的刀。

  傅紅雪也在看著自己手裡的刀,除了這柄刀外,他彷彿從未向任何人、任何東西多看一眼。

  公孫斷沉聲道:「沒有人能帶劍入萬馬堂,也沒有人能帶刀!」

  傅紅雪沉默著,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從沒有人?」

  公孫斷道:「沒有。」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目光已從他自己手裡的刀,移向公孫斷腰帶上斜插著的那柄彎刀,淡淡道:「你呢?你不是人?」

  公孫斷臉色變了。

  慕容明珠忽然大笑,仰面笑道:「好,問得好!」

  公孫斷手握著金盃,杯中酒漸漸溢出,流在他黝黑堅硬如鋼的手掌上。金盃已被他鐵掌捏扁。

  突然間,金盃飛起,銀光一閃。

  扭曲變形的金盃,「叮、叮、叮」,落在腳下,酒杯被這一刀削成三截。彎刀仍如爛銀般閃著光。

  慕容明珠大笑似也被這一刀砍斷。偌大的廳堂中,死寂無聲。

  公孫斷鐵掌輕撫著刀鋒,虎視眈眈,盯著傅紅雪,一字字道:「你若有這樣的刀,也可帶進來。」

  傅紅雪道:「我沒有。」

  公孫斷冷笑道:「你這柄是什麼刀?」

  傅紅雪道:「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柄刀不是用來砍酒杯的。」

  他要抬起頭,才能看見公孫斷那粗糙堅毅,如岩石雕成的臉。

  現在他已抬起頭,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轉過身,目光中充滿了輕蔑與不屑,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公孫斷突然大喝:「你要走?」

  傅紅雪頭也不回,淡淡道,「我也不是來看人砍酒杯的。」

  公孫斷厲聲道:「你既然來了,就得留下你的刀;要走,也得留下刀來才能走!」

  傅紅雪停下腳步,還未乾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條條肌肉凸起。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問道:「這話是誰說的?」

  公孫斷道:「我這柄刀!」

  傅紅雪道:「我這柄刀說的卻不一樣。」

  公孫斷衣衫的肌肉也已繃緊,厲聲道:「它說的是什麼?」

  傅紅雪一字字道:「有刀就有人,有人就有刀。」

  公孫斷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刀又如何?」

  傅紅雪道:「刀在這裡,人也在這裡!」

  公孫斷喝道:「好,很好!」

  喝聲中,刀光又已如銀虹般飛出,急削傅紅雪握刀的手。

  傅紅雪的人未轉身,刀未出鞘,手也沒有動。

  眼見這一刀已將削斷他的手腕,突聽一人大喝:「住手!」

  刀光立刻硬生生頓住,刀鋒距離傅紅雪的手腕已不及五寸。他的手仍然穩如磐石,紋風不動。

  公孫斷盯著他的這雙手,額上一粒粒汗珠沁出,如黃豆般滾落。

  他的刀揮出時,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叫他住手。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04:00:24

第四回 與刀共存亡

  這一刀總算沒有砍下去!

  又有誰知道這一刀砍下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葉開長長吐出口氣,臉上又露出了微笑,微笑著看著萬馬堂主。

  馬空群也微笑道:「好,果然有勇氣,有膽量。這位可就是花場主三請不來的傅公子?」

  葉開搶著道:「就是他。」

  馬空群道:「傅公子既然來了,總算賞光,請,請坐。」

  公孫斷霍然回首,目光灼灼,瞪著馬空群,嘎聲道:「他的刀?……」

  馬空群目中帶著深思之色,淡淡笑道:「現在我只看得見他的人,已看不見他的刀。」

  話中含義深刻,也不知是說:他人的光芒,已掩蓋過他的刀,還是在說:真正危險的是他的人,並不是他的刀。

  公孫斷牙關緊咬,全身肌肉一根根跳動不歇,突然跺了跺腳,「嗆」的一聲,彎刀已入鞘。

  又過了很久,傅紅雪才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來,遠遠坐下。他手裡還是緊緊握著他的刀。

  他的手就擺在慕容明珠那柄裝飾華美、綴滿珠玉的長劍旁。漆黑的刀鞘,似已令明珠失色。

  慕容明珠的人也已失色,臉上陣青陣白,突然長身而起。

  雲在天目光閃動,本就在留意著他,帶著笑道:「閣下……」

  慕容明珠不等他說話,搶著道:「既有人能帶刀入萬馬堂,我為何不能帶劍?」

  雲在天道:「當然可以,只不過……」

  慕容明珠道:「只不過怎麼?」

  雲在天淡淡一笑,道:「只不過不知道閣下是否也有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的勇氣?」

  慕容明珠又怔住,目光慢慢從他面上冷漠的微笑,移向公孫斷青筋凸起的鐵掌,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已逐漸僵硬。

  樂樂山一直伏在桌上,似已沉醉不醒,此刻突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好,問得好……」

  慕容明珠身形一閃,突然一個箭步竄出,伸手去抓桌上的劍。

  只聽「嘩啦啦」的一陣響,又有七柄劍被人拋在桌上。

  七柄裝飾同樣華美的劍,劍鞘上七顆同樣的寶石在燈下閃閃生光。

  慕容明珠的手在半空中停頓,手指也已僵硬。

  花滿天不知何時已走了進來。面上全無表情,靜靜地看著他,淡淡道:「閣下若定要佩劍在身,就不如將這七柄劍一起佩在身上。」

  樂樂山突又大笑道:「關東萬馬堂果然是藏龍臥虎之地,看來今天晚上,只怕有人是來得走不得了!」

  馬空群雙手擺在桌上,靜靜地坐在那裡,還是坐得端端正正,筆筆直直。

  這地方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他好像永遠都是置身事外的。

  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慕容明珠一眼。

  慕容明珠的臉已全無血色,盯著桌上的劍,過了很久,才勉強問了句:「他們的人呢?」

  花滿天道:「人還在。」

  雲在天又笑了笑,悠然道:「世上能有與劍共存亡這種勇氣的人,好像還不太多。」

  樂樂山笑道:「所以聰明人都是既不帶刀,也不帶劍的。」

  他的人還是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醉是醒,又伸出手在桌上摸索著,喃喃道:「酒呢?這地方為什麼總是只能找得著刀劍,從來也找不著酒的?」

  馬空群終於大笑,道:「好,問得好,今日相請各位,本就是為了要和各位同謀一醉的——還不快擺酒上來?」

  樂樂山抬起頭,醉眼惺忪,看著他,道:「是不是不醉無歸?」

  馬空群道:「正是。」

  樂樂山道:「若是醉了呢?能不能歸去?」

  馬空群道:「當然。」

  樂樂山歎了口氣,頭又伏在桌上,喃喃道:「這樣子我就放心了……酒呢?」

  酒已擺上。

  金樽,巨觥,酒色翠綠。

  慕容明珠的臉也像是已變成翠綠色的,也不知是該坐下,還是該走出去。

  葉開突然一拍桌子,道:「如此美酒,如此暢聚,豈可無歌樂助興?久聞慕容公子文武雙全,妙解音律,不知是否可為我等高歌一曲?」

  慕容明珠終於轉過目光,凝視著他。

  有些人的微笑永遠都不會懷有惡意的,葉開正是這種人。

  慕容明珠看了他很久,突然長長吐出口氣,道:「好!」

  他取起桌上巨觥,一飲而盡,竟真的以箸擊杯,曼聲而歌:「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一入萬馬堂,刀斷刃,人斷腸。」

  雲在天臉色又變了。

  公孫斷霍然轉身,怒目相視,鐵掌又已按上刀柄。

  只有馬空群還是不動聲色,臉上甚至還帶著種很欣賞的表情。

  慕容明珠已又飲盡一觥,彷彿想以酒壯膽,大聲道:「這一曲俚詞,不知各位可曾聽過?」

  葉開搶著道:「我聽過!」

  慕容明珠目光閃動,道:「閣下聽了之後,有何意見?」

  葉開笑道:「我只覺得這其中有一句妙得很。」

  慕容明珠道:「只有一句?」

  葉開道:「不錯,只有一句。」

  慕容明珠道:「哪一句?」

  葉開閉起眼睛,曼聲而吟:「刀斷刃,人斷腸……刀斷刃,人斷腸……」

  他反覆低誦了兩遍,忽又張開眼,眼角瞟著馬空群,微笑著道:「卻不知堂主是否也聽出了這其中妙在哪裡?」

  馬空群淡淡道:「願聞高見。」

  葉開道:「刀斷刃,人斷腸,為何不說是劍斷刃,偏偏要說刀斷刃呢?」

  他目光閃動,看了看慕容明珠,又看了看傅紅雪,最後又盯在馬空群臉上。

  傅紅雪靜靜地坐在那裡,靜靜地凝視著手裡的刀,瞳孔似在收縮。

  慕容明珠的眼睛裡卻發出了光,不知不覺中已坐下去,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

  等他目光接觸到葉開時,目中就立刻充滿了感激。

  飛天蜘蛛想必也不是個多嘴的人,所以才能一直用他的眼睛。

  此刻他已下了決心,一定要交葉開這朋友。

  「做他的朋友似乎要比做他的對頭愉快得多,也容易得多。」

  看出了這一點,飛天蜘蛛就立刻也將面前的一觥酒喝了下去,皺著眉道:「是呀,為什麼一定要刀斷刃呢,這其中的玄妙究竟在哪裡?」

  花滿天沉著臉,冷冷道:「這其中的玄妙,只有唱出這首歌來的人才知道,各位本該去問他才是。」

  葉開微笑著點了點頭,道:「有道理,在下好像是問錯了人……」

  馬空群突然笑了笑,道:「閣下並沒有問錯。」

  葉開目光閃動,道:「堂主莫非也……」

  馬空群打斷了他的話,沉聲道:「關東刀馬,天下無雙,這句話不知各位可曾聽說過?」

  葉開道:「關東刀馬?……莫非這刀和馬之間,本來就有些關係?」

  馬空群道:「不但有關係,而且關係極深。」

  葉開道:「噢!」

  馬空群道:「二十年前,武林中只知有神刀堂,不知有萬馬堂。」

  葉開道:「但二十年後,武林中卻已只知有萬馬堂,不知有神刀堂。」

  馬空群臉上笑容已消失不見,又沉默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一字字緩緩道:「那只因神刀堂的人,已在十七年前死得乾乾淨淨!」

  他臉色雖然還是很平靜,但臉上每一條皺紋裡,彷彿都隱藏著一種深沉的殺機,令人不寒而慄。

  無論誰只要看了他一眼,都絕不敢再看第二眼。

  但葉開卻還是盯著他,追問道:「卻不知神刀堂的人,又是如何死的?」

  馬空群道:「死在刀下!」

  樂樂山突又一拍桌子,喃喃說道:「善泳者溺於水,神刀手死在別人的刀下,古人說的話,果然有道理,有道理……酒呢?」

  馬空群凝視著自己那只被人一刀削去四指的手,等他說完了,才一字字接著道:「神刀堂的每個人,都是萬馬堂的兄弟,每個人都被人一刀砍斷了頭顱,死在冰天雪地裡,這一筆血債,十八年來萬馬堂中的弟兄未曾有一日忘卻!」

  他霍然抬起頭,目光刀一般逼視著葉開,沉聲道:「閣下如今總該明白,為何一定要刀斷刃了吧?」

  葉開並沒有迴避他的目光,神色還是很坦然,沉吟著,又問道:「十八年來,堂主難道還沒有查出真兇是誰?」

  馬空群道:「沒有。」

  葉開道:「堂主這隻手……」

  馬空群道:「也是被那同樣的一柄刀削斷的。」

  葉開道:「堂主認出了那柄刀,卻認不出那人的面目?」

  馬空群道:「刀無法用黑巾蒙住。」

  葉開又笑了,道:「不錯,刀若以黑巾蒙住,就無法殺人了。」

  傅紅雪目光還是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突然冷冷道:「刀若在鞘中呢?」

  葉開道:「刀在鞘中,當然也無法殺人。」

  傅紅雪道:「刀在鞘中,是不是怕人認出來?」

  葉開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一樣事。」

  傅紅雪在聽著。

  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若跟十八年前那血案有一點牽連,就絕不會帶刀入萬馬堂來。」

  他微笑著,接著道:「除非我是個白癡,否則我寧可帶槍帶劍,也絕不會帶刀的。」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目光終於從刀上移向葉開的臉,眼睛裡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這是他第一次看人看得這麼久——說不定也是最鄭重一次!

  慕容明珠目中已有了酒意,突然大聲道:「幸虧這已是十八年前的舊案,無論是帶刀來也好,帶劍來也好,都已無妨。」

  花滿天冷冷道:「那倒未必。」

  慕容明珠道:「在座的人,除了樂大先生外,十八年前,只不過是個孩子,哪有殺人的本事呢?」

  花滿天忽然改變話題,問道:「不知閣下是否已成了親?」

  慕容明珠顯然還猜不透他問這句話的用意,只好點了點頭。

  花滿天道:「有沒有兒女?」

  慕容明珠道:「一兒一女。」

  花滿天道:「閣下若是和人有仇,等閣下老邁無力時,誰會去替閣下復仇?」

  慕容明珠道:「當然是我的兒子。」

  花滿天笑了笑,不再問下去。

  他已不必再問下去。

  慕容明珠怔了半晌,勉強笑道:「閣下難道懷疑我們其中有人是那些兇手的後代?」

  花滿天拒絕回答這句話——拒絕回答通常也是種回答。

  慕容明珠漲紅了臉,道:「如此說來,堂主今日請我們來,莫非還有什麼特別的用意?」

  馬空群的回答很乾脆:「有!」

  慕容明珠道:「請教!」

  馬空群緩緩道:「既有人家,必有雞犬,各位一路前來,可曾聽到雞啼犬吠之聲?」

  慕容明珠道:「沒有。」

  馬空群道:「各位可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慕容明珠道:「也許這地方沒有人養雞養狗。」

  馬空群道:「邊城馬場之中,怎麼會沒有牧犬和獵狗?」

  慕容明珠道:「有?」

  馬空群道:「單只花場主—人,就養了十八條來自藏邊的猛犬。」

  慕容明珠用眼角瞧著花滿天,冷冷道:「也許花場主養的狗都不會叫——咬人的狗本就不叫的。」

  花滿天沉著臉道:「世上絕沒有不叫的狗。」

  樂樂山忽又抬起頭,笑了笑道:「只有一種狗是絕不叫的。」

  花滿天道:「死狗?」

  樂樂山大笑,道:「不錯,死狗,只有死狗才不叫,也只有死人才不說話……」

  花滿天皺了皺眉,道:「喝醉了的人呢?」

  樂樂山笑道:「喝醉了的人不但話特別多,而且還專門說討厭話。」

  花滿天冷冷道:「這倒也是真話。」

  樂樂山又大笑,道:「真話豈非本就總是令人討厭的……酒,酒呢?」

  他笑聲突然中斷,人已又倒在桌上。

  花滿天皺著眉,滿臉俱是厭惡之色。

  雲在天忽然搶著道:「萬馬堂中,本有公犬二十一條,母犬十七條,共計三十八條;飼雞三百九十三隻,平均每日產卵三百枚,每日食用肉雞約四十隻,還不在此數。」

  此時此刻,他居然好像賬房裡的管事一樣,報起流水賬來了。

  葉開微笑道:「卻不知公雞有幾隻?母雞有幾隻?若是陰盛陽衰,相差太多,場主就該讓公雞多多進補才是,也免得影響母雞下蛋。」

  雲在天也笑了笑,道:「閣下果然是個好心人,只可惜現在已用不著了。」

  葉開道:「為什麼?」

  雲在天忽然也沉下了臉,一字字道:「此間的三十八條猛犬,三百九十三隻雞,都已在一夜之間,死得乾乾淨淨。」

  葉開皺了皺眉,道:「是怎麼死的?」

  雲在天臉色更沉重,道:「被人一刀砍斷了脖子,身首異處而死。」

  慕容明珠突又笑道:「場主若是想找出那殺雞屠狗的兇手,我倒有條線索。」

  雲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那兇手想必是個廚子,若叫我一口氣連殺這麼多隻雞,我倒還沒有那樣的本事。」

  雲在天沉著臉,道:「不是廚子。」

  慕容明珠忍住笑道:「怎見得?」

  雲在天沉聲道:「此人一口氣殺死了四百多頭雞犬,竟沒有人聽到絲毫動靜,這是多麼快的刀法!」

  葉開點了點頭,大聲道:「端的是一把快刀!」

  雲在天道:「像這麼快的刀,莫說殺雞屠狗,要殺人豈非也方便得很。」

  葉開微笑道:「那就得看他要殺的人是誰了。」

  雲在天目光卻已盯在傅紅雪身上,道:「你閣下這柄刀,不知是否能夠一口氣砍斷四百多條雞犬的頭顱?」

  傅紅雪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冷冷道:「殺雞屠狗,不必用這柄刀。」

  雲在天忽然一拍手,道:「這就對了。」

  葉開道:「什麼事對了?」

  雲在天道:「身懷如此刀法,如此利器的人,又怎會在黑夜之間,特地來殺雞屠狗?」

  葉開笑道:「這人若不是有毛病,想必就是過得太無聊。」

  雲在天目光閃動,道:「各位難道還看不出,他這樣做的用意何在?」

  葉開道:「看不出。」

  雲在天道:「各位就算看不出,但有句話想必也該聽說過的。」

  慕容明珠接著問道:「什麼話?」

  雲在天目中似乎突然露出一絲恐懼之色,一字字緩緩道:「雞犬不留!」

  慕容明珠聳然動容,失聲道:「雞犬不留?……為什麼要雞犬不留?」

  雲在天冷冷道:「若不趕盡殺絕,又怎麼能永絕後患?」

  慕容明珠道:「為什麼要趕盡殺絕?難道……難道十八年前殺盡神刀門下的那批兇手,今日又到萬馬堂來了?」

  雲在天道:「想必就是他們。」

  他雖然在勉強控制自己,但臉色也已發青,說完了這句話,立刻舉杯一飲而盡,才慢慢地接著道:「除了他們之外,絕不會有別人!」

  慕容明珠道:「怎見得?」

  雲在天道:「若不是他們,為何要先殺雞犬,再來殺人?這豈非打草驚蛇?」

  慕容明珠道:「他們又為何要這樣做?」

  雲在天緊握雙拳,額上也已沁出汗珠,咬著牙道:「只因他們不願叫我們死得太快,死得太容易!」

  夜色中隱隱傳來馬嘶,更襯得萬馬堂中靜寂如死。

  秋風悲號,天地間似也充滿了陰森肅殺之意。

  邊城的秋夜,本就時常令人從心裡一直冷到腳跟。

  傅紅雪還是一直凝視著手裡的刀,葉開卻在觀察著每個人。

  公孫斷不知何時,又開始不停地一大口,一大口喝著酒。

  花滿天已站起來,背負著雙手,在萬馬奔騰的壁畫下踱來踱去,腳步沉重得就像是拖著條幾百斤重的鐵鏈子。

  飛天蜘蛛臉色發白,仰著臉,看著屋頂出神,也不知想著什麼。

  慕容明珠剛喝下去的酒,就似已化為冷汗流出——這件十八年前的舊案,若是真的和他完全無關,他為什麼要如此恐懼?

  馬空群雖然還是不動聲色,還是端端正正,筆筆直直地坐在那裡,就彷彿還是完全置身事外。

  可是他的一雙手,卻已赫然按入了桌面,竟已嵌在桌面裡。

  「一醉解千愁,還是醉了的人好。」

  但樂樂山是真的醉了麼?

  葉開嘴角露出了微笑,他忽然發覺,惟一真正沒有改變的人,就是他自己。

  燭淚已殘,風從屏風外吹進來,吹得滿堂燭火不停地閃動,照著每個人的臉陣青陣白陣紅,看來就好像每個人心裡都不懷好意。

  過了很久,慕容明珠才勉強笑了笑,道:「我還有件事不懂。」

  雲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他們已殺盡了神刀門的人,本該是你們找他們復仇才對,他們為什麼反而會先找上門來了?」

  雲在天沉聲道:「神刀、萬馬,本出一門,患難同當,恩仇相共。」

  慕容明珠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和萬馬堂也有仇?」

  雲在天道:「而且必定是不解之仇!」

  慕容明珠道:「那麼他們又為何等到十八年後,才來找你們?」

  雲在天目光似乎在眺望著遠方,緩緩道:「十八年前的那一戰,他們雖然將神刀門下斬盡殺絕,但自己的傷損也很重。」

  慕容明珠道:「你是說,那時他們已無力再來找你們?」

  雲在天冷冷道:「萬馬堂崛起關東,迄今垂三十年,還沒有人敢輕犯萬馬堂中的一草一木。」

  慕容明珠道:「就算那時他們要休養生息,也不必要等十八年。」

  雲在天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他臉上,一字字道:「那也許只因為他們本身已傷殘老弱,所以要等到下一代成長後,才敢來復仇!」

  慕容明珠聳然動容道:「閣下難道真的對我們有懷疑之意?」

  雲在天沉聲道:「十八年前的血債猶新,今日的新仇又生,萬馬堂上上下下數百弟兄,性命都已繫於這一戰,在下等是不是要分外小心?」

  慕容明珠亢聲道:「但我們只不過是昨夜才剛到這裡的……」

  葉開忽又笑了笑,道:「就因為我們是昨夜剛到的陌生人,所以嫌疑才最重。」

  慕容明珠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這件事也是昨夜才發生的。」

  慕容明珠道:「難道我們一到這裡,就已動手,難道就不可能是已來了七八天的人?」

  葉開緩緩道:「十八年的舊恨,本就連片刻都等不得,又何況七八天?」

  慕容明珠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喃喃道:「這道理不通,簡直不通。」

  葉開笑道:「通也好,不通也好,我們總該感激才是。」

  慕容明珠道:「感激?」

  葉開舉起金盃,微笑道:「若不是我們的嫌疑最重,今日又怎能嘗到萬馬堂窖藏多年的美酒!」

  樂樂山突又一拍桌子,大笑道:「好,說得好,一個人只要能凡事想開些,做人就愉快得多了……酒,酒呢……」

  這次他總算摸著了酒杯,立刻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慕容明珠冷冷道:「這酒閣下居然還能喝得下去,倒也不容易。」

  樂樂山瞪眼道:「只要我沒做虧心事,管他將我當做殺雞的兇手也好,殺狗的兇手也好,都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這酒我為什麼喝不下去?……酒呢?還有酒沒有?」

  酒來的時候,他的人卻又已倒在桌上,一瞬間又已鼾聲大作。

  花滿天用眼角瞅著他,像是恨不得一把將這人從座上揪起來,擲出門外去。

  對別的人,別的事,花滿天都很能忍耐,很沉得住氣。

  否則他又怎會在風沙中站上一夜?

  但只要一看見樂樂山,他火氣好像立刻就來了,冷漠的臉上也忍不住要露出憎惡之色。

  葉開覺得很有趣。

  無論什麼事,只要有一點點特別的地方,他都絕不會錯過的,而且一定會覺得很有趣。

  他在觀察別人的時候,馬空群也正在觀察著他,顯然也覺得他很有趣。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兩人目光突然相遇,就宛如刀鋒相接,兩個人的眼睛裡,都似已進出了火花。

  馬空群勉強笑了笑,彷彿要說什麼。

  但這時慕容明珠突又冷笑道:「現在我總算完全明白了。」

  雲在天道:「明白了什麼?」

  慕容明珠道:「三老闆想必認為我們這五個人中,有一人是特地來尋仇報復的,今日將我們找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找出這人是誰!」

  馬空群淡淡道:「能找得出麼?」

  慕容明珠道:「找不出,這人臉上既沒有掛著招牌,若要他自己承認,只怕也困難得很!」

  馬空群微笑道:「既然找不出,在下又何必多此一舉?」

  葉開立刻也笑道:「多此一舉的事,三老闆想必是不會做的。」

  馬空群道:「還是葉兄明鑒。」

  慕容明珠搶著道:「今夜這一會,用意究竟何在?三老闆是否還有何吩咐?抑或真的只不過是請我們大吃大喝一頓的?」

  詞鋒咄咄逼人,這一呼百喏的貴公子,三杯酒下肚,就似已完全忘記了剛才的解劍之恥。

  富貴人家的子弟,豈非本就大多是胸無城府的人?

  但這一點葉開好像也覺得很有趣,好像也在慕容明珠身上,發現了一些特別之處了。

  馬空群沉吟著,忽然長身而起,笑道:「今夜已夜深,回城路途遙遠,在下已為各位準備了客房,但請委屈一宵,有話明天再說也不遲。」

  葉開立刻打了個呵欠,道:「不錯,有話明天再說也不遲。」

  飛天蜘蛛笑道:「葉兄倒真是個很隨和的人。只可惜世上並不是人人都像葉兄這樣隨和的。」

  馬空群目光灼灼,道:「閣下呢?」

  飛天蜘蛛歎了口氣,苦笑道:「像我這樣的人,想不隨和也不行。」

  慕容明珠眼睛盯著桌上的八柄劍,道:「何況這裡至少總比鎮上的客棧舒服多了。」

  馬空群道:「傅公子……」

  傅紅雪淡淡道:「只要能容我這柄刀留下,我的人也可留下。」

  樂樂山忽然大聲道:「不行,我不能留下。」

  花滿天立刻沉下了臉,道:「為什麼不能留下?」

  樂樂山道:「那小子若是半夜裡來,殺錯了人,一刀砍下我的腦袋來,我死得豈非冤枉?」

  花滿天變色道:「閣下是不是一定要走?」

  樂樂山醉眼乜斜,突又笑了笑,道:「但這裡明天若還有好酒可喝,我就算真的被人砍下了腦袋,也認命了。」

  每個人都站了起來,沒有人堅持要走。

  每個人都已感覺到,這一夜雖然不能很平靜度過,但還是比走的好。

  一個人夤夜走在這荒原上,豈非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

  只有公孫斷,卻還是大馬金刀坐在那裡,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酒……

  風沙已輕了,日色卻更遙遠。

  萬籟無聲,只有草原上偶爾隨風傳來的一兩聲馬嘶,聽來卻有幾分像是異鄉孤鬼的夜啼。

  一盞天燈,孤零零地懸掛在天邊,也襯得這一片荒原更淒涼蕭索。

  邊城的夜月,異鄉的遊子,本就是同樣寂寞的。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04:03:43

第五回 邊城之夜

  挑著燈在前面帶路的,是雲在天。

  傅紅雪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跟在最後——有些人好像永遠都不願讓別人留在他背後。

  葉開卻故意放慢了腳步,留了下來。

  傅紅雪就也放慢了腳步,走在他身旁,沉重的腳步走在砂石上,又彷彿是刀鋒在刮著骨頭一樣。

  葉開忽然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你居然也肯留下來。」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馬空群今夜請我們來,也許就是為了要看看,有沒有人不肯留下來。」

  傅紅雪道:「你不是馬空群。」

  葉開笑道:「我若是他,也會同樣做的,無論誰若想將別人的滿門斬盡殺絕,只怕都不願再留在那人家裡的。」

  他想了想,又補充著道:「縱然肯留下來,也必定會有些和別人不同的舉動,甚至說不定還會做出些很特別的事。」

  傅紅雪道:「若是你,你也會做?」

  葉開笑了笑,忽然轉變話題,道:「你知不知道他心裡最懷疑的人是誰?」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道:「就是我跟你。」

  傅紅雪突然停下腳步,凝視著葉開,一字字道:「究竟是不是你?」

  葉開也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緩緩道:「這句話本是我想問你的,究竟是不是你?」

  兩人靜靜地站在夜色中,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忽然同時笑了。

  葉開笑道:「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傅紅雪道:「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花滿天忽然出現在黑暗中,眼睛裡發著光,看著他們,微笑道:「兩位為什麼如此發笑?」

  葉開道:「為了一樣並不好笑的事。」

  傅紅雪道:「一點也不好笑。」

  公孫斷還在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酒。

  馬空群看著他喝,過了很久,才歎息了一聲,道:「我知道你是想喝得大醉,但喝醉了並不能解決任何事。」

  公孫斷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不醉又如何?還不是一樣要受別人的鳥氣!」

  馬空群道:「那不是受氣,那是忍耐,無論誰有時都必須忍耐些的。」

  公孫斷的手掌又握緊,杯中酒又慢慢溢出,他盯著又已被他捏扁了的金盃,冷笑道:「忍耐,三十年來我跟你出生入死,身經大小一百七十戰,流的血已足夠淹得死人,現在你卻叫我忍耐——卻叫我受一個小跛子的鳥氣!」

  馬空群神色還是很平靜,歎息著道:「我知道你受的委屈,我也……」

  公孫斷突然大聲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說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現在你已有了身家,有了兒女,做事已不能像以前那樣魯莽。」

  他又一拍桌子,冷笑著道:「我只不過是萬馬堂中的一個小夥計,就算為三老闆受些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馬空群凝視著他,目中並沒有煩惱之色,卻帶著些傷感。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誰是老闆?誰是夥計?這天下本是我們並肩打出來的,就算親生的骨肉也沒有我們親密。這地方所有的一切,你都有一半,你無論要什麼,隨時都可拿走——就算你要我的女兒,我也可以立刻給你。」

  他話聲雖平淡,但其中所蘊藏的那種情感,卻足以令鐵石人流淚。

  公孫斷垂下頭,熱淚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幸好這時花滿天和雲在天已回來了。

  在他們面前,馬空群的態度更沉靜,沉聲道:「他們是不是全都留了下來?」

  雲在天道:「是。」

  馬空群目中的傷感之色也已消失,變得冷靜而尖銳,沉吟著道:「樂樂山、慕容明珠,和那飛賊留下來,我都不意外。」

  雲在天道:「你認為他們三個人沒有嫌疑?」

  馬空群道:「而是嫌疑輕些。」

  花滿天道:「那倒未必。」

  馬空群道:「未必?」

  花滿天道:「慕容明珠並不是個簡單的人,他那種樣子是裝出來的,以他的身份,受了那麼多鳥氣之後,絕不可能還有臉指手畫腳、胡說八道。」

  馬空群點了點頭,道:「我也看出他此行必有圖謀,但目的卻絕不在萬馬堂。」

  花滿天道:「樂樂山呢?這假名士無論走到哪裡,都喜歡以前輩自居,為什麼要不遠千里,辛辛苦苦地趕到這邊荒之地來?」

  馬空群道:「也許他是在逃避仇家的追蹤。」

  花滿天冷笑道:「武當派人多勢眾,一向只有別人躲著他們,他們幾時躲過別人?」

  馬空群忽又歎息了一聲,道:「二十三年前,武當山下的那一劍之辱,你至今還未忘卻?」

  花滿天臉色變了變,道:「我忘不了。」

  馬空群道:「但傷你的武當劍客回雲子,豈非已死在你劍下?」

  花滿天恨恨地道:「只可惜武當門下還沒有死盡死絕。」

  馬空群凝視著他,歎道:「你頭腦冷靜,目光敏銳,遇事之機變更無人能及,只可惜心胸太窄了些,將來只怕就要吃虧在這一點上。」

  花滿天垂下頭,不說話了,但胸膛起伏,顯見得心情還是很不平靜。

  雲在天立刻改變話題,道:「這五人之中,看起來雖然是傅紅雪的嫌疑最重,但正如葉開所說,他若真的是……尋仇來的,又何必帶刀來萬馬堂。」

  馬空群目中帶著深思之色,道:「葉開呢?」

  雲在天沉吟著,道:「此人武功彷彿極高,城府更是深不可測,若真的是他……倒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公孫斷突又冷笑,道:「你們算來算去,算出來是誰沒有?」

  雲在天道:「沒有。」

  公孫斷道:「既然算不出,為何不將這五人全都做了,豈非落得個於淨!」

  馬空群道:「若是殺錯了呢?」

  公孫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

  馬空群道:「殺到何時為止?」

  公孫斷握緊雙拳,額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在外面呼喚道:「四叔,我睡不著,你來講故事給我聽好不好?」

  公孫斷歎了口氣,就好像忽然變了個人,全身肌肉都已鬆弛,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了出來。

  馬空群看著他巨大的背影,那眼色也像是在看著他所疼愛的孩子一樣。

  這時外面傳來更鼓,已是二更。

  馬空群緩緩道:「按理說,他們既然留宿在這裡,就不會有什麼舉動,但我們卻還是不可大意的。」

  雲在天道:「是。」

  他接著又道:「傳話下去,將夜間輪值的弟兄增為八班,從現在開始,每半個時辰交錯巡邏三次,只要看見可疑的人,就立刻鳴鑼示警。」

  馬空群點了點頭,忽然顯得很疲倦,站起來走到門外,望著已被黑暗籠罩的大草原,意興似更蕭索。

  雲在天跟著走出來,歎息著道:「但願這一夜平靜無事,能讓你好好休息一天——明天要應付的事只怕還要艱苦得多。」

  馬空群拍了拍他的肩,仰面長歎,道:「經過這一戰之後,我們都應該好好地休息休息了……」

  一陣風吹過,天燈忽然熄滅,只剩下半輪冷月高懸。

  雲在天仰首而望,目光充滿了憂愁和恐懼。

  萬馬堂豈非也要如這天燈一樣,雖然掛得很高,照得很遠,但又有誰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突然熄滅?

  夜更深。

  月色朦朧,萬馬無聲。

  在這邊城外的荒漠中,淒涼的月夜裡,又有幾人能入睡?

  葉開睜大了眼睛,看著窗外的夜色。

  他沒有笑。

  他那永遠掛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無人時,就會消失不見。

  他也沒有睡。

  馬空群雖無聲,但他的思潮,卻似千軍萬馬般奔騰起伏,只可惜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麼?

  他輕撫著自己的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間,就像是砂石般粗糙堅硬,掌心也已磨出了硬塊。

  那是多年握刀留下的痕跡。

  但他的刀呢?

  他從不帶刀。

  是不是因為他的刀已藏在心裡?

  傅紅雪手裡還是緊緊握著他的刀。

  他也沒有睡。

  甚至連靴子都沒有脫下來。

  淒涼的月色,罩著他蒼白冷硬的臉,照著他手裡漆黑的刀鞘。

  這柄刀他有沒有拔出來過?

  三更,四更……

  突然間,靜夜中傳出一陣急遽的鳴鑼聲。

  萬馬堂後,立刻箭一般竄出四條人影,掠向西邊的馬場。

  風中彷彿帶著種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葉開屋子裡的燈首先亮了起來。又過了半晌,他才大步奔出。

  慕容明珠和飛天蜘蛛也同時推開了門。

  樂大先生的門,還是關著的,門裡不時有他的鼾聲傳出。

  傅紅雪的門裡卻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慕容明珠道:「剛才是不是有人在鳴鑼示警?」

  葉開點點頭。

  慕容明珠道:「你知不知道是什麼事?」

  葉開搖搖頭。

  就在這時,兩條人影箭一般竄過來,一個人手裡劍光如飛花,另一人的身形輕靈如飛鶴。

  花滿天目光掠過門外站著的三個人,身形不停,撲向樂樂山門外,頓住。他也已聽到門裡的鼾聲。

  雲在天身形凌空一翻,落在傅紅雪門外,伸手一推,門竟開了。

  傅紅雪赫然就站在門口,手裡緊握著刀,一雙眼睛亮得怕人。

  雲在天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鐵青著臉,道:「各位剛才都沒有離開過這裡?」

  沒有人回答。

  這問題根本就不必提出來問。

  花滿天沉聲道:「有誰聽見了什麼動靜?」

  也沒有。

  慕容明珠皺了皺眉,像是想說什麼,還未說出口,就已彎下腰嘔吐起來。

  風中的血腥氣已傳到這裡。

  然後,萬馬悲嘶,連天邊的冷月都似也為之失色!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無光……

  「眼流血,月無光。

  萬馬悲嘶人斷腸……」

  有誰知道天地間最悲慘,最可怕的聲音是什麼?

  那絕不是巫峽的猿啼,也不是荒墳裡的鬼哭,而是夜半荒原上的萬馬悲嘶!

  沒有人能形容那種聲音,甚至沒有人聽見過。

  若不是突然間天降凶禍,若不是人間突然發生了慘禍,萬馬又怎會突然同時在夜半悲嘶?

  就像是鐵石心腸的人,聽到了這種聲音,也難免要為之毛骨悚然,魂飛魄散。

  西邊的一排馬房,養著的是千中選一,萬金難求的種馬。

  鮮血還在不停的從馬房中滲出來,血腥氣濃得令人作嘔。

  馬空群沒有嘔吐。

  他木立在血泊中,他已失魂落魄。

  公孫斷環抱著馬房前的一株孤樹,抱得很緊,但全身還是不停地發抖。

  樹也隨著他抖,抖得滿樹秋葉一片片落下來,落在血泊中。

  血濃得足以令一樹落葉浮起。

  葉開來的時候,用不著再問,已看出了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

  只要有人心的人,都絕不忍來看。

  世上幾乎沒有一種動物比馬的線條更美,比馬更有生命力。

  那勻稱的骨架,生動的活力,本身就已是完美的象徵。

  又有誰能忍心一刀砍下馬的頭顱來?

  那簡直已比殺人更殘忍!

  葉開歎息了一聲,轉回身子,正看到慕容明珠又開始在遠處不停地嘔吐。

  飛天蜘蛛也是面如死灰,滿頭冷汗。

  傅紅雪遠遠地站在黑夜裡,黑夜籠罩著他的臉,但他手裡的刀鞘卻仍在月下閃閃地發著光。

  公孫斷看到了這柄刀,突然衝過來,大喝道:「拔你的刀出來。」

  傅紅雪淡淡道:「現在不是拔刀的時候。」

  公孫斷厲聲道:「現在正是拔刀的時候,我要看看你刀上是不是有血?」

  傅紅雪道:「這柄刀也不是給人看的。」

  公孫斷道:「要怎麼你才肯拔刀?」

  傅紅雪道:「我拔刀只有一種理由。」

  公孫斷道:「什麼理由?殺人?」

  傅紅雪道:「那還得看殺的是什麼人,我一向只殺三種人。」

  公孫斷道:「哪三種?」

  傅紅雪道:「仇人、小人……」

  公孫斷道:「還有一種是什麼人?」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冷冷道:「就是你這種定要逼我拔刀的人。」

  公孫斷仰天而笑,狂笑道:「好,說得好,我就是要等著聽你說這句話……」

  他的手已按上彎刀的銀柄,笑聲未絕,手掌已握緊!

  傅紅雪的眸子更亮,似也已在等著這一剎那。

  拔刀的一剎那!

  但就在這剎那間,夜色深沉的大草原上,突又傳來一陣悲涼的歌聲:

  「天皇皇,地皇皇,地出血,月無光。

  月黑風高殺人夜,萬馬悲嘶人斷腸。」

  歌聲縹緲,彷彿很遙遠,但每個字卻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公孫斷臉色又已變了,忽然振臂而起,大喝道:「追!」

  他身形一掠,黑暗中已有數十根火把長龍般燃起,四面八方地捲了出來。

  雲在天雙臂一振,「八步趕蟬追雲式」,人如輕煙,三五個起落,已遠在二十丈外。

  葉開歎了口氣,喃喃道:「果然不愧是雲中飛鶴,果然是好輕功。」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傅紅雪說話,但等他轉過頭來時,一直站在那邊的傅紅雪,竟已赫然不見了。

  血泊已漸漸凝結,不再流動。

  火光也漸漸去遠了。

  葉開一個人站在馬房前——天地間就似只剩下他一個人。

  馬空群、花滿天、傅紅雪、慕容明珠……這些人好像忽然間就已消失在黑暗裡。

  葉開沉思著,嘴角又漸漸露出一絲微笑,喃喃道:「有趣有趣,這些人好像沒有一個不有趣的……」

  草原上火把閃動,天上的星卻已疏落。

  葉開在黑暗中倘佯著,東逛逛,西走走,漫無目的,看樣子這草原上絕沒有一個比他更悠閒的人。

  天燈又已亮起。

  他背負起雙手,往天燈下慢慢地逛過去。

  突然間,馬蹄急響,轡鈴輕震,一匹馬飛雲般自黑暗中衝出來。

  馬上人明眸如秋水,瞟了他一眼,突然一聲輕喝,怒馬已人立而起,硬生生停在他身旁。

  好俊的馬,好俊的騎術。

  葉開微笑著,道:「姑奶奶居然還沒有摔死,難得難得。」

  馬芳鈴眼睛銅鈴般瞪著他,冷笑道:「你這陰魂不散,怎麼還沒有走?」

  葉開笑道:「還未見著馬大小姐的芳容,又怎捨得走?」

  馬芳鈴怒叱道:「好個油嘴滑舌的下流胚,看我打不死你。」

  她長鞭又揮起,靈蛇般向葉開抽了過來。

  葉開笑道:「下流胚都打不死的。」

  這句話還沒說完,他的人忽然已上了馬背,緊貼在馬芳鈴身後。

  馬芳鈴一個肘拳向後擊出,怒道:「你想於什麼?」

  她肘拳擊出,手臂就已被捉住。

  葉開輕輕道:「月黑風高,我已找不出回去的路,就煩大小姐載我一程如何?」

  馬芳鈴咬著牙,恨恨道:「你最好去死。」

  她又一個肘拳擊出,另一條手臂也被捉住,竟連動都沒法子動了。

  只覺得一陣陣男人的呼吸,吹在她脖子上,吹著她的髮根。

  她想縮起脖子,想用力往後撞,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全身竟偏偏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座下的胭脂奴,想必也是匹雌馬,忽然也變得溫柔起來,踩著細碎的腳步,慢慢地往前走。

  草原上一片空闊,遠處一點點火光閃動,就彷彿是海上的漁火。

  秋風迎面吹過來,也似已變得很溫柔,溫柔得彷彿春風。

  她忽然覺得很熱,咬著嘴唇,恨恨道:「你……你究竟放不放開我的手?」

  葉開道:「不放。」

  馬芳鈴道:「你這下流胚,你這無賴,你再不下去,我就要叫了。」

  她本想痛罵他一頓的,但她的聲音連自己聽了,都覺得很溫柔。

  這又是為了什麼?

  葉開笑道:「你不會叫的,何況,你就算叫,也沒有人聽得見。」

  馬芳鈴道:「你……你……你想幹什麼?」

  葉開道:「什麼都不想。」

  他的呼吸也彷彿春風般溫柔,慢慢地接著道:「你看,月光這麼淡,夜色這麼淒涼,一個長在天涯流浪的人,忽然遇著了你這麼樣一個女孩子,又還能再想什麼?」

  馬芳鈴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想說話,又怕聲音顫抖。

  葉開忽又道:「你的心在跳。」

  馬芳鈴用力咬著嘴唇,道:「心不跳,豈非是個死人了?」

  葉開道:「但你的心卻跳得特別快。」

  馬芳鈴道:「我……」

  葉開道:「其實你用不著說出來,我也明白你的心意。」

  馬芳鈴道:「哦?」

  葉開道:「你若不喜歡我,剛才就不會勒馬停下,現在也不會讓這匹馬慢慢的走。」

  馬芳鈴道:「我……我應該怎麼樣?」

  葉開道:「你只要打一聲呼哨,這匹馬就會讓我掉下去。」

  馬芳鈴忽然一笑,道:「多謝你提醒了我。」

  她一聲呼哨,馬果然輕嘶著,人立而起。

  葉開果然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她自己也摔了下去,恰巧跌在葉開懷裡。

  只聽轡鈴聲響,這匹馬已放開四蹄,跑走了。

  葉開歎了口氣,喃喃道:「只可惜我還忘記提醒你一件事,我若摔下來,你也會摔下來的。」

  馬芳鈴咬著牙,恨恨道:「你真是下流胚,真是個大無賴……」

  葉開道:「但卻是個很可愛的無賴,是不是?」

  馬芳鈴道:「而且很不要臉。」

  話未說完,她自己忽也「噗哧」一聲笑了,臉卻也燒得飛紅。

  如此空闊的大草原,如此清涼的月色,如此寂寞的秋夜……

  你卻叫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怎麼能硬得起心腸來,推開一個她並不討厭的男人。

  一個又壞,又特別的男人。

  馬芳鈴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你這樣的人,我真沒看見過。」

  葉開道:「我這樣的男子本來不多。」

  馬芳鈴道:「你對別的女人,也像對我這樣子的嗎?」

  葉開道:「我若看見每個女人都像這樣子,頭早已被人打扁了。」

  馬芳鈴又咬起嘴唇,道:「你以為我不會打扁你的頭?」

  葉開道:「你不會的。」

  馬芳鈴道:「你放開我的手,看我打不打扁你?」

  葉開的手已經放開了。

  她扭轉身,揚起手,一巴掌摑了下去。

  她的手揚得很高,但落下去時卻很輕。

  葉開也沒有閃避,只是靜靜地坐在地上,靜靜地凝視著她。

  她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如明星。

  風在吹,月光更遠。

  她慢慢地垂下頭,道:「我……我叫馬芳鈴。」

  葉開道:「我知道。」

  馬芳鈴道:「你知道?」

  葉開道:「我已向你那蕭大叔打聽過你!」

  馬芳鈴紅著臉一笑,嫣然道:「我也打聽過你,你叫葉開。」

  葉開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打聽過我。」

  馬芳鈴的頭垂得更低,忽然站起來,瞰望著西沉的月色,輕輕道:「我……我該回去了。」

  葉開沒有動,也沒有再拉住她。

  馬芳鈴轉過身,想走,又停下,道:「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葉開仰天躺了下去,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走,我等你。」

  馬芳鈴道:「等我?」

  葉開道:「無論我要待多久,你那蕭大叔都絕不會趕我走的。」

  馬芳鈴回眸一笑,人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

  蒼穹已由暗灰漸漸變為淡青。冷月已漸漸消失在曙色裡。

  葉開還是靜靜地躺著,彷彿正在等著旭日自東方升起。

  他知道不會等得太久的。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04:19:18

第六回 誰是埋刀人

  旭日東昇。

  昨夜的血腥氣,已被晨風吹散。

  晨風中充滿了乾草的芳香,萬馬堂的旗幟已又在風中招展。

  葉開嘴裡嚼著根乾草,走向迎風招展的大旗。

  他看來還是那麼悠閒,那麼懶散,陽光照著他身上的沙土,一粒粒閃耀如黃金。

  巨大的拱門下,站著兩個人,似乎久已在那裡等著他。

  他看出了其中一個是雲在天,另一人看見了他,就轉身奔入了萬馬堂。

  葉開走過去,微笑著招呼道:「早。」

  雲在天的臉色卻很陰沉,只淡淡回了聲:「早。」

  葉開道:「三老闆已歇下了麼?」

  雲在天道:「沒有,他正在大堂中等你,大家全都在等你。」

  大家果然全都已到了萬馬堂,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每個人面前都擺著份粥菜,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的。

  樂樂山卻還是伏在桌上,似仍宿酒未醒。

  葉開走進來,又微笑著招呼:「各位早。」

  沒有人回應,但每個人卻都在看著他,眼色彷彿都很奇特。

  只有傅紅雪仍然垂著眼,凝視著自己握刀的手、手裡的刀。

  桌上有一份粥菜的位子是空著的。

  葉開坐下來,拿起筷子,喝了一口粥,吃一口蛋。粥仍是溫的,他喝了一碗,又添一碗。

  等他吃完了,放下筷子,馬空群才緩緩道:「現在已不早了。」

  葉開道:「嗯,不早了。」

  馬空群道:「昨晚四更後,每個人都在房裡,閣下呢?」

  葉開道:「我不在。」

  馬空群道:「閣下在哪裡?」

  葉開笑了笑,道:「我睡不著,所以到處逛了逛,不知不覺間天已亮了。」

  馬空群道:「有誰能證明?」

  葉開笑道:「為什麼要人證明?」

  馬空群目光如刀,一字字道:「因為有人要追回十三條命!」

  葉開皺了皺眉,道:「十三條命?」

  馬空群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十三刀,十三條命,好快的刀!」

  葉開道:「莫非昨夜四更後,竟有十三個人死在刀下?」

  馬空群面帶悲憤,道:「不錯,十三個人,被人一刀砍斷了頭顱。」

  葉開歎了口氣,道:「犬馬無辜,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了。」

  馬空群盯著他的眼睛,厲聲道:「閣下莫非不知道這件事?」

  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不知道。」

  馬空群忽然一揚手,葉開這才看出他面前本來擺著一柄刀。

  雪亮的刀,刀鋒薄而銳利。

  馬空群凝視著刀鋒,道:「這柄刀如何?」

  葉開道:「好刀!」

  馬空群道:「若非好刀,又怎能連斬十三個人的首級?」

  他忽又抬起頭,盯著葉開,厲聲道:「這柄刀閣下難道也未曾見過?」

  葉開道:「沒有。」

  馬空群道:「閣下可知道這柄刀在什麼地方找著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群道:「就在殺人處的地下。」

  葉開道:「地下?」

  馬空群道:「他殺了人後,就將刀埋在地下,只可惜埋得太匆忙,所以才會被人發現了。」

  葉開道:「好好的一柄刀,為什麼要埋到地下?」

  馬空群突然冷笑著,一字字道:「這也許只因為他是個從不帶刀的人!」

  葉開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搖著頭道:「堂主莫非認為這是我的刀?」

  馬空群冷冷道:「你若是我,你會怎麼想?」

  葉開道:「我不是你。」

  馬空群道:「昨夜四更後,樂大先生、慕容公子、傅公子,還有這位飛天蜘蛛,全都睡在自己屋裡,都有人證明。」

  葉開道:「所以那十三個人,絕不會是他們下手殺的。」

  馬空群目光灼灼,厲聲道:「但閣下呢?昨夜四更後在哪裡?有誰能證明?」

  葉開歎了口氣,道:「沒有。」

  馬空群突然不再問下去了,目中卻已現出殺機。

  只聽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花滿天、雲在天已走到葉開身後。

  雲在天冷冷道:「葉兄請。」

  葉開道:「請我幹什麼?」

  雲在天道:「請出去。」

  葉開又歎了口氣,喃喃道:「我在這裡坐得蠻舒服的,偏偏又要我出去。」

  他歎息著,慢慢地站起來。

  雲在天立刻為他拉開了椅子。

  馬空群突又道:「這柄刀既是你的,你可以帶走,接住!」

  他的手一揚,刀已飛出,畫了道圓弧,直飛到葉開面前。

  葉開沒有接。

  刀光擦過他的衣袖,「奪」的一聲,釘在桌上,入木七寸。

  葉開歎息著,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刀,只可惜不是我的。」

  葉開終於走了出去。

  花滿天、雲在天,就像是兩條影子,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每個人都知道,他這一走出去,只怕就永遠回不來了。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目光中都像是帶著些悲悼惋惜之色,但卻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說話的。

  就連傅紅雪都沒有。

  他神色還是很冷淡,很平靜,甚至還彷彿帶著種輕蔑的譏誚之意。

  馬空群目光四掃,沉聲道:「對這件事,各位是否有什麼話說?」

  傅紅雪突然道:「只有一句話。」

  馬空群道:「請說。」

  傅紅雪道:「堂主若是殺錯了人呢?」

  馬空群的臉沉了下來,冷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馬空群道:「閣下還有什麼話說?」

  傅紅雪道:「沒有了。」

  馬空群慢慢地舉起筷子,道:「請,請用粥。」

  陽光燦爛,照著迎風招展的大旗。

  葉開走到陽光下,仰起面,長長地吸了口氣,微笑著道:「今天真是好天氣。」

  雲在天冷冷道:「是好天氣。」

  葉開道:「在這麼好的天氣裡,只怕沒有人會想死的。」

  雲在天道:「只可惜無論天氣是好是壞,每天都有人死的。」

  葉開歎道:「不錯,的確可惜。」

  花滿天忽然道:「昨夜四更後,閣下究竟在什麼地方?」

  葉開淡淡道:「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花滿天也長長歎了口氣,道:「可惜,可惜,的確可惜。」

  葉開眨眨眼,道:「什麼事可惜?」

  花滿天道:「閣下年紀還輕,就這樣死了,豈非可惜得很。」

  葉開笑了,道:「誰說我要死了?我連一點都不想死。」

  花滿天沉下了臉,道:「我也不想你死,只可惜有樣東西不答應。」

  葉開道:「什麼東西?」

  花滿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邊一掌寬的皮帶上輕輕一拍。

  「嗆」的一聲,一柄百煉精鋼打成的軟劍已出鞘,迎風抖得筆直。

  葉開脫口讚道:「好劍!」

  花滿天道:「比起那柄刀如何?」

  葉開道:「那就得看刀在什麼人手裡。」

  花滿天道:「若在閣下的手裡?」

  葉開笑了笑,道:「我手裡從來沒有刀,也用不著刀。」

  花滿天道:「用不著?」

  葉開微笑道:「我殺人喜歡用手,因為我很欣賞那種用手捏碎別人骨頭的聲音。」

  花滿天臉色變了變,道:「劍尖刺入別人肉裡的聲音你聽見過沒有?」

  葉開道:「沒有。」

  花滿天冷冷道:「那種聲音也蠻不錯的!」

  葉開笑道:「什麼時候你能讓我聽聽?」

  花滿天道:「你立刻就會聽到。」

  他長劍一揮,劍尖斜斜挑起,迎著朝陽閃閃生光。

  雲在天身形遊走,已繞到葉開身後。

  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道:「三姨,你看,他們又要在這裡殺人了,我們看看好不好?」

  一個溫柔的女子聲音道:「傻孩子,殺人有什麼好看的。」

  孩子道:「很好看,至少總比殺豬好看得多。」

  花滿天皺了皺眉,劍尖又垂下。

  葉開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就看見了一個白衣婦人,牽著個穿紅衣的孩子,正從屋角後走出來。

  這婦人長身玉立,滿頭秀髮漆黑,一張瓜子臉卻雪白如玉。

  她並不是那種令人一見銷魂的美女,但一舉一動間都充滿了一種成熟婦人的神韻。

  無論什麼樣的男人,只要看見她立刻就會知道,你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滿足,也可以得到瞭解和同情。

  她牽著的孩子滿身紅衣,頭上一根沖天杵小辮子,也用條紅綢帶繫住,身子長得雖然特別瘦小,但眼睛卻特別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轉來轉去,顯得又活潑,又機靈。

  葉開當然也對她們笑了笑。

  看到女人和孩子時,他的笑容永遠都是親切而動人的。

  孩子看見了他,卻像是怔了怔,突然跳起來,大聲道:「我認得這個人。」

  婦人皺了皺眉:「別胡說,快跟我回去。」

  孩子卻掙脫了她的手,跳著跑過來,用手劃著臉笑著道:「醜醜丑,抱著我姐姐不放手,你說你自己醜不醜?……」

  花滿天沉著臉道:「小虎子,胡說八道些什麼?」

  孩子眼珠子轉動,道:「我沒有胡說八道,我說的是真話,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見他跟我姐姐抱在一起,叫他放手都不行。」

  花滿天動容道:「昨天晚上什麼時候?」

  孩子道:「就在快天亮的時候。」

  花滿天臉色變了。

  雲在天厲聲道:「這事是不是你親眼看見的?千萬不可胡說!」

  孩子道:「當然是我親眼看見的。」

  雲在天道:「怎麼會看得見?」

  孩子道:「昨天晚上敲過鑼之後,姐姐就要出來看看,我也要跟她出來,她不肯,我就趁她一個不留神,藏到她馬肚子下。」

  雲在天道:「然後呢?」

  孩子道:「姐姐還不知道,騎著馬剛走了沒多久,就看見了這個人,然後他們就……」

  他話未說完,已被那婦人拉走,嘴裡卻還在大叫大嚷,道:「我說的是真話,我親眼看見的嘛,我為什麼不能說?」

  花滿天、雲在天面面相覷,臉上是一片死灰,哪裡還能開口。

  葉開臉上的表情卻很奇特,心裡又不知在想著些什麼。

  突聽一人沉聲道:「你跟我來。」

  馬空群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臉色鐵青地向葉開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葉開只有跟著他走了出去。

  這時外面的大草原上,正響起了一片牧歌。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沒有牛羊,只有馬。

  馬群在陽光下奔馳,天地間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馬空群身子筆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馬狂馳,似要將胸中的憤怒,在速度中發洩。

  幸虧葉開座下的也是匹好馬,總算能勉強跟住了他。

  遠山一片青綠,看來並不高,也不太遠。

  但他們這樣策馬狂奔,還是奔馳了一個多時辰,才到山坡下。

  葉開也只好跟著。

  山坡上一座大墳,墳上草色已蒼,幾棵白楊,伶仃地站在西風裡。

  墳頭矗立著一塊九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幾個醒目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邊還有幾個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於此。」

  馬空群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腳步,汗氣已濕透重衣。

  山上的風更冷。

  他在石碑前跪了下來,良久良久,才站起來,轉過身,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每一條皺紋裡,都不知埋藏著多少淒涼慘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傷,多少仇恨!

  葉開靜靜地站在西風裡,心裡也只覺涼嗖嗖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馬空群凝視著他,忽然道:「你看見了什麼?」

  葉開道:「一座墳。」

  馬空群道:「你知道這是誰的墳?」

  葉開道:「白天羽,白天勇……」

  馬空群道:「你知道他們是誰?」

  葉開搖搖頭。

  馬空群神色更悲傷,黯然道:「他們都是我的兄長,就好像我嫡親的手足一樣。」

  葉開點點頭,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別人都稱他為三老闆。

  馬空群又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將他們合葬在這裡?」

  葉開又搖搖頭。

  馬空群咬著牙,握緊雙拳道:「只因我找著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血肉已被草原上的餓狼吮光,只剩下了一堆白骨,無論誰都已無法分辨。」

  葉開的雙手也不由自主緊緊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連著碧天。

  風吹長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馬空群轉過身,遙望著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你看見的是什麼?」

  葉開道:「草原、大地。」

  馬空群道:「看不看得見這塊地的邊?」

  葉開道:「看不見。」

  馬空群道:「這一塊看不見邊際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動,大聲接著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財產,也全都屬於我!我的根已長在這塊地裡。」

  葉開聽著,他只有聽著。

  他實在不能瞭解這個人,也不能瞭解他說這些話的意思。

  又過了很久,馬空群的激動才漸漸平息,長歎道:「無論誰要擁有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

  葉開忍不住歎道:「的確不容易。」

  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這一切我是怎麼樣得來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群突然撕開了衣襟,露出鋼鐵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這是什麼?」

  葉開看著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頓。

  他從未看過一個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傷,如此多劍痕!

  馬空群神情突又激動,眼睛裡發著光,大聲道:「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這一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還有我無數兄弟的性命換來的!」

  葉開歎道:「我明白。」

  馬空群厲聲道:「所以無論什麼人,都休想將這一切從我手裡搶走——無論什麼人都不行!」

  葉開道:「我明白。」

  馬空群喘息著,這身經百戰的老人,胸膛雖仍如鋼鐵般堅強,但他的體力,卻已顯然比不上少年。

  這豈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復時,他才轉過身,拍了拍葉開的肩,聲音也變得很和藹,緩緩道:「我知道你是個很有志氣的少年,寧死也不願損害別人的名譽,像你這樣的少年,世上已不多。」

  葉開道:「我做的只不過是我自覺應該做的事,算不了什麼。」

  馬空群道:「你做得不錯,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臉突又沉下,眼睛裡又射出刀一般凌厲的光芒,盯著葉開,一字一字緩緩地道:「可是你最好還是趕快走。」

  葉開道:「走?」

  馬空群道:「不錯,走,快走,越快越好。」

  葉開道:「為什麼要走?」

  馬空群沉著臉,道:「因為這裡的麻煩太多,無論誰在這裡,都難免要被沾上血腥。」

  葉開淡淡一笑道:「我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群厲聲道:「但這地方你本就不該來的,你應該回去。」

  葉開道:「回到哪裡去?」

  馬空群道:「回到你的家鄉,那裡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葉開也慢慢地轉身面向草原,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可知道我的家鄉在哪裡?」

  馬空群搖搖頭,道:「無論你的家鄉多麼遙遠,無論你要多少盤纏,我都可以給你。」

  葉開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鄉並不遠。」

  馬空群道:「不遠?在哪裡?」

  葉開眺望著天邊的一朵白雲,一字字道:「我的家鄉就在這裡。」

  馬空群怔住。

  葉開轉回身,凝視著他,臉上帶著種很奇特的表情,沉聲道:「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你還要叫我到哪裡去?」

  馬空群胸膛起伏,緊握雙拳,喉嚨裡「格格」作響,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葉開淡淡道:「我早已說過,只做我自己應該做的事,而且從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群厲聲道:「所以你一定要留在這裡?」

  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也很乾脆。

  他的回答只有一個字:「是!」

  西風捲起了木葉,白楊伶仃地顫抖。

  一片烏雲捲來,掩住了日色,天已暗了下來。

  馬空群的腰雖仍挺得筆直,但胃卻在收縮,就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他的胸與胃之間壓迫著,壓得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只覺得滿嘴酸水,又酸又苦。

  葉開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並沒有攔阻,甚至連看都沒有回頭去看一眼。

  既不能攔阻,又何必看?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絕不會讓這少年走的。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現在也許已將這少年埋葬在這山坡上。

  從來也沒有人拒絕過他的要求,他說出的話,從來也沒有人敢違抗。

  可是現在已有了。

  剛才他們面對著面時,他本有機會一拳擊碎這少年的鼻樑。

  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簡直就像是雷電下擊,若是換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將任何一個站在他面前的人擊倒!

  無論誰只要鼻樑擊碎,頭就會發暈,眼睛就會被自己鼻子裡標出來的血封住,就很難再有閃避還擊的機會。

  這就叫一拳封門!

  這一拳他本極有把握,而且幾乎從未失手過。

  但這一次他竟未出手!

  多年來,他的肌肉雖然很結實,甚至連脖子上都沒有生出一點多餘的脂肪肥肉,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身子仍如標槍般筆挺。

  多年來,他外表幾乎看不出有任何改變。

  但一個人內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看出來的。

  有時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出。

  這並不是說他的胃已漸漸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說他對女人的需要,已漸漸不如以前那麼強烈。

  真正的改變,是在他心裡。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顧忌已越來越多,無論對什麼事,都已不如以前那麼有把握。

  甚至在床上,擁著他最愛的女人時,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樣能控制自如;最近這幾次,他已懷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對方滿足。

  這是不是正象徵著他已漸漸老了?

  一個人只有在自己心裡有了衰老的感覺時,才會真的衰老。

  五年……也許只要三年……

  三年前無論誰敢拒絕他的要求,都絕對休想從他面前站著走開!

  但就算他願以所有的財富和權勢去交換,也換不回這三年歲月來了。

  剩下的還有多少個三年呢?

  他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現在他只想能靜靜地躺下來。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

  天色更暗,似將有雷雨。

  馬空群當然看得出,多年的經驗,已使他看天氣的變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變化一樣准。

  但他卻懶得站起來,懶得回去。

  他靜靜地躺在石碑前,看著石碑上刻著的那幾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們本是他的兄弟,他們的確死得很慘。

  但他卻不能替他們復仇!

  為什麼呢?

  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並不多。

  這秘密已在他心裡隱藏了十八年,就像是一根刺紮在他心裡,他只要一想起,心裡就會痛。

  他並沒有聽到馬蹄聲,但卻感覺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這個人的腳步並不輕,但步子卻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孫斷來了。

  只有公孫斷,是惟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孫斷,就好像孩子信任母親一樣。

  腳步聲就像是說話的聲音,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質。

  所以瞎子往往只要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就能聽得出來的是什麼人。

  公孫斷的腳步聲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開始就很難中途停下。

  他一口氣奔上山,看到馬空群才停下來,一停下來立刻問道:「人呢?」

  馬空群道:「走了。」

  公孫斷道:「你就這樣讓他走?」

  馬空群歎息了一聲,道:「也許你說得不錯,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孫斷道:「怕事?」

  馬空群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願再惹不必有的麻煩。」

  公孫斷道:「你認為不是他?」

  馬空群道:「無論如何,至少昨夜的事並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證明。」

  公孫斷道:「他為什麼不肯說出來?」

  馬空群道:「也許只因他還年輕,太年輕……」

  說到「年輕」這兩個字,他嘴裡似又湧出了苦水。又苦又酸。

  公孫斷垂下頭,看到了石碑上的名字,雙拳又漸漸握緊,目中的神色也變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憤,是恐懼,還是仇恨。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聲道:「你能確定白老大真有個兒子?」

  馬空群道:「嗯。」

  公孫斷道:「你怎知這次是他的孤兒來復仇?」

  馬空群閉上眼睛,一字字道:「這樣的仇恨,本就是非報不可的。」

  公孫斷的手握得更緊,哽聲道:「但我們做的事那麼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會有別人知道?」

  馬空群長長歎息著,道:「無論什麼樣的秘密,遲早總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句話你千萬不能不信。」

  公孫斷凝視著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懼之色彷彿更深,咬著牙道:「這孤兒若長大了,年紀正好跟葉開差不多。」

  馬空群道:「跟傅紅雪也差不多。」

  公孫斷霍然轉身,俯視著他,道:「你認為誰的嫌疑較大?」

  馬空群沉吟著,道:「照現在的情況看來,好像是傅紅雪。」

  公孫斷道:「為什麼?」

  馬空群道:「這少年看來彷彿是個很冷靜,很能忍耐的人,其實卻比誰都激動。」

  公孫斷冷笑道:「但他卻寧可從欄下狗一般鑽進來,也不願殺一個人。」

  馬空群道:「這只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他殺,也不是他要殺的!」

  公孫斷的臉色有些變了。

  馬空群緩緩道:「一個天性剛烈激動的人,突然變得委曲求全,只有一種原因。」

  公孫斷道:「什麼原因?」

  馬空群道:「仇恨!」

  公孫斷身子一震,道:「仇恨?」

  馬空群道:「他若有了非報復不可的仇恨,才會勉強控制住自己,才會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只因為他一心一意只想復仇!」

  他張開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懼之色,沉聲道:「你可聽人說過勾踐復仇的故事?就因為他心裡的仇恨太深,所以別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孫斷握緊雙拳,嘎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馬空群目光遙視著陰暗的蒼穹,久久都沒有說話。

  公孫斷厲聲道:「現在我們已有十三條命犧牲了,你難道還怕殺錯了人?」

  馬空群道:「你錯了。」

  公孫斷道:「你認為他還有同黨?」

  馬空群道:「這種事,本就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孫斷道:「但白家豈非早已死盡死絕?」

  馬空群的人突然彈簧般跳了起來,厲聲道:「若已死盡死絕,這孤兒是哪裡來的?若非還有人在暗中相助,一個小孩又怎能活到現在?那人若不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又怎會發現是我們下的手?又怎能避開我們的追蹤搜捕?」

  公孫斷垂下頭,說不出話了。

  馬空群的拳也已握緊,一字字道:「所以我們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將他們的人一網打盡,絕不能再留下後患!」

  公孫斷咬著牙,道:「但我們這樣等下去,要等到幾時?」

  馬空群道:「無論等多久,都得等!」

  公孫斷道:「現在我們已送了十三條命,若是再等下去……」

  馬空群冷冷道:「只要是別人的命,再送三百條又何妨?」

  公孫斷道:「你怕他先下手為強?」

  馬空群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絕不會很快就對我們下手的!」

  公孫斷道:「為什麼?」

  馬空群道:「因為他一定不會讓我們死得太快,太過容易!」

  公孫斷臉色鐵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馬空群冷冷地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現在一定還沒有抓住真實的證據,能證明是我們下的手,所以……」

  公孫斷道:「所以怎麼樣?」

  馬空群道:「所以他才要使我們恐懼,無論誰在恐懼時,都最容易做錯事,只有在我們做的事發生錯誤時,他才有機會抓住我們的把柄!」

  公孫斷咬著牙道:「所以現在我們什麼事也不能做?」

  馬空群點點頭,沉聲道:「所以我們現在只有等下去,等他先錯!」

  他神情又漸漸冷靜,一字字慢慢地接著道:「只有等,是永遠不會錯的!」

  等的確永不會錯。

  一個人只要能忍耐,能等,遲早總會等得到機會的!

  但你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價,那代價往往也很可怕。

  公孫斷用力握住了刀柄,突然拔刀,一刀砍在石碑上,火星四濺。

  就在這時,陰暗的蒼穹中,也突有一道霹靂擊下!

  銀刀在閃電中頓時失去了它的光芒。

  一粒粒比黃豆還大的雨點,落在石碑上,沿著銀刀砍裂的缺口流下,就好像石碑也在流淚一樣。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04:21:08

第七回 烏雲滿天

  窗子是關著的,屋裡暗得很。

  雨點打在屋頂上,打在窗戶上,就是戰鼓雷鳴,萬馬奔騰。

  葉開斜坐著,伸長了兩條腿,看著他那雙破舊的靴子,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大的雨。」

  蕭別離小心翼翼地翻開了最後一張骨牌,凝視了很久,才回過頭微笑道:「這地方平時很少下雨。」

  葉開沉思著,道:「也許就因為平時很少下雨,所以一下就特別大。」

  蕭別離點點頭,傾聽著窗外的雨聲,忽也長長歎了口氣,道:「這場雨下得實在不是時候。」

  葉開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今天本是她們每月一次,到鎮上來採購針線、花粉的日子。」

  葉開道:「她們?她們是誰?」

  蕭別離目中帶著笑意,道:「她們之中,總有一個是你很想見到的。」

  葉開明白了,卻還是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很想見到她?」

  蕭別離微笑道:「我看得出來。」

  葉開道:「怎麼看法?」

  蕭別離輕撫著桌上的骨牌,緩緩道:「也許你不信,但我的確總是能從這上面看出很多事。」

  葉開道:「你還看出了什麼?」

  蕭別離凝視著骨牌,臉色漸漸沉重,目中也露出了陰鬱之色,緩緩道:「我還看到了一片烏雲,籠罩在萬馬堂上,烏雲裡有把刀,正在滴著血……」

  他忽然抬頭,盯著葉開,沉聲道:「昨夜萬馬堂裡是不是發生了一些兇殺不祥的事?」

  葉開似已怔住,過了很久,才勉強笑道:「你應該改行去替人算命的。」

  蕭別離長長歎息,道:「只可惜我總是只能看到別人的災禍,卻看不出別人的好運。」

  葉開道:「你……你沒有替我看過?」

  蕭別離道:「你要聽實話?」

  葉開道:「當然。」

  蕭別離的目光忽然變得很空洞,彷彿在凝視著遠方,說道:「你頭上也有朵烏雲,顯見得你也有很多煩惱。」

  葉開笑了,道:「我像是個有煩惱的人?」

  蕭別離道:「這些煩惱也許不是你的,但你這人一生下來,就像是有很多別人的麻煩糾纏著你,你甩也甩不掉。」

  葉開笑得似已有些勉強,勉強笑道:「烏雲裡是不是也有把刀?」

  蕭別離道:「因為你命裡有很多貴人,所以無論遇著什麼事,都能逢凶化吉。」

  葉開道:「貴人?」

  蕭別離道:「貴人的意思,就是喜歡你、而且能幫助你的人,譬如說……」

  葉開道:「譬如說你?」

  蕭別離笑了,搖著頭說道:「你命中的貴人,大多是女人,譬如說翠濃!」

  他看著葉開襟上的珠花,微笑道:「她昨夜就一直在等著你,你為什麼不去找她?」

  葉開笑了,道:「床頭金盡,壯士無顏,既然遲早要被趕出來,又何必去?」

  蕭別離道:「你錯了。」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這地方的女人,也未必人人都是拜金的。」

  葉開道:「我倒寧願她們如此。」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道:「這樣子反而無牽無掛,也不會有煩惱。」

  葉開道:「對了。」

  蕭別離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有情的人就有煩惱?」

  葉開道:「對了。」

  蕭別離微笑道:「你卻又錯了,一個人若是完全沒有煩惱,活著也未必有趣。」

  葉開笑道:「我還是寧可坐在這裡,除非這裡白天不招待客人。」

  蕭別離道:「你是例外,隨便你什麼時候來,隨便你要坐到什麼時候都行,但是我……」

  他忽又歎息了一聲,苦笑道:「我已老了,精神已不濟,到了要睡覺的時候,整個人都像是要癱了下去。」

  葉開道:「你還沒有睡。」

  蕭別離笑得彷彿有些傷感,悠悠道:「老人總是捨不得多睡的,因為他自知剩下的時候已不多了,何況我又是個夜貓子。」

  他拿起椅旁的枴杖,挾在肋下,慢慢地站起來,忽又笑道:「中午時說不定雨就會停的,你說不定就會看到她了。」

  蕭別離已上了小樓。

  他站起來,葉開才發現他長衫的下擺裡空蕩蕩的,兩條腿已都齊膝被砍斷。這雙腿是怎麼被砍斷的?為了什麼?

  無論誰都可看得出,他若非是個很不平凡的人,又怎會到這邊荒小城中來,做這種並不光采的生意?

  他是不是想借此來隱藏自己的過去,是不是真有種神秘的力量,能預知別人的災禍?

  葉開沉思著,看到桌上的骨牌,就忍不住走了過去,伸手摸了摸。忽又發覺這骨牌並不是骨頭,而是純鋼打成的。

  只聽一陣陣乾澀的咳嗽聲,隱隱從樓上傳下來。

  葉開歎了口氣,只覺得他實在是個很神秘的人,說出的每句話,彷彿都有某種很神秘的含意,做出的每件事,也彷彿都有某種很神秘的目的,就連他住的這小樓上,都很可能隱藏著一些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葉開看著那狹而斜的樓梯,忽又笑了。

  他覺得這地方實在很有趣。

  正午。

  雨果然停了,葉開穿過滿是泥濘的街道,走向斜對面的雜貨鋪。雜貨捕的老闆,是個很樂觀的中年人,圓圓的臉,無論看到誰都是笑瞇瞇的。

  別人要少付幾文錢,多抓兩把豆子,他也總是笑瞇瞇地說:「好吧,馬馬虎虎算了,反正都是街坊鄰居嘛。」

  他姓李,所以別人都叫他李馬虎。

  葉開認得李馬虎,卻忘了看看這雜貨鋪是不是有針線、花粉賣。

  正午的時候,也正是大家都在吃飯的時候,所以這時候雜貨鋪裡總是少有人會來光顧。

  李馬虎又和平時一樣,伏在櫃檯上打瞌睡。

  葉開不願驚動他,正在四下打量著,突聽一陣車轔馬嘶,一輛大馬車急馳過長街。

  車身漆黑如鏡,拉車的八匹馬也都是訓練有素的良駒。

  葉開認得這輛車正是昨天來接他去萬馬堂的,現在這輛車上坐的是什麼人呢?

  他正想趕出去看看,身後已有人帶著笑道:「這想必是萬馬堂的姑奶奶和大小姐又出來買貨了,卻不知今天她們要不要雞蛋。」

  葉開笑道:「她們又不是廚房裡的採買,要雞蛋幹什麼?」

  他轉過身,就發現李馬虎不知何時已醒了,正笑瞇瞇地看著他,道:「這你就不懂了,女人用雞蛋清洗臉,越洗越年輕的。」

  葉開笑道:「你媳婦是不是每天也用雞蛋洗臉?」

  李馬虎撇著嘴,冷笑著道:「她呀,她每天就算用三百斤雞蛋洗臉,還是一臉的橘子皮——而且是風乾了的橘子皮。」

  他忽又瞇起眼一笑,壓低聲音道:「但萬馬堂的那兩位,卻真是水仙花一樣的美人兒,大爺你若是有福氣能……」

  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在門外大聲道:「李馬虎,你在亂嚼什麼舌頭?」

  李馬虎朝門外看了一眼,臉色立刻變了,賠笑道:「沒什麼,我正在想給小少爺你做個糖葫蘆。」

  一個孩子手叉著腰,站在門外,瞪著雙烏溜溜的眼睛,身上的衣服比糖葫蘆還紅。

  他年紀雖小,派頭卻不小,李馬虎一看見他,臉就嚇得發白。

  但他一看見葉開也在店裡,臉也嚇白了,轉過身就想溜。

  葉開立刻追出去,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辮子,笑道:「莫說你是小虎子,就算你是個小狐狸,也一樣溜不掉的。」

  小虎子好像有點發急,大聲道:「我又不認得你,你找我幹什麼?」

  葉開道:「早上你不是還認得我的?現在怎麼忽然又不認得了?」

  小虎子臉漲得通紅,又想叫。

  葉開道:「你乖乖的聽話一點,要多少糖葫蘆我都買給你,否則我就去告訴你爹爹和你四叔,說你早上在說謊。」

  小虎子更急,紅著臉,道:「我……說了什麼謊?」

  葉開壓低聲音,道:「昨天晚上你早已睡著了,根本就沒有出來,也沒有躲在你姐姐的馬肚子下面,對不對?」

  小虎子眼珠子直轉,吃吃笑道:「那只不過是我想幫你的忙。」

  葉開道:「是誰教你那麼說的?」

  小虎子道:「沒有人,是我自己……」

  葉開沉下了臉,道:「你不告訴我,我只好把你押回去,交給你爹爹了。」

  小虎子臉又嚇得發白,這孩子只要一聽到他爹爹,立刻就老實了,垂下頭道:「好,告訴你就告訴你,是我三姨教我說的。」

  葉開吃了一驚,道:「你三姨?是不是早上把你拉去的那個人?」

  小虎子點點頭。

  葉開皺起眉,道:「她怎麼知道昨天夜裡我跟你姐姐在一起?」

  小虎子嘟起嘴,道:「我怎麼知道?你為什麼不問她去?」

  葉開只好放開手,這孩子立刻一溜煙似的遠遠逃走了。逃到街對面,才回過頭來,做了個鬼臉,笑嘻嘻道:「你可以去問她,但卻不能像抱我姐姐那樣抱著她,否則我爹爹會吃醋的。」

  話未說完,他的人已溜進了街角的一家綢緞莊。

  葉開皺著眉,沉思著。

  這件事顯然又出了他意料之外。

  那「三姨」是誰,怎麼會知道他昨夜的行動?為什麼要替他解圍?

  他想不通,剛抬起頭,就看到這位三姨正從對面的綢緞莊裡走出來。

  她打扮得還是很素雅,一身白衣如雪,既不沾脂粉,也沒有裝飾,但卻自有一種動人的風韻,令人不飲自醉。

  葉開看著她的時候,她一雙秋水如神的明眸,也正向葉開瞟了過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還彷彿向葉開嫣然一笑。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笑。

  葉開竟似也有些癡了,過了半晌,才發現她身邊還有雙眼睛在盯著他。

  這雙眼睛本來是明朗的,但現在卻籠著一層霧,一層紗。

  是不是因為她昨夜沒有睡好?還是因為她剛哭過?

  葉開的心又跳了起來,跳得很快。

  馬芳鈴脈脈地看著他,偷偷地向他使了個眼色。

  葉開立刻點點頭。

  馬芳鈴這才垂下脖子,偷偷地一笑,一朵紅雲已飛到臉上。

  他們用不著說話。

  她的感情,只要一個眼色,他就已瞭解;她的意思,也只要一個眼色,他就已知道。

  他們又何必說話?

  小樓上靜寂無聲,桌上散亂的骨牌,卻已不知被誰收拾了起來。

  窗子開著,屋裡還是很暗。

  葉開又坐到原來那張椅子上,靜靜地等著。

  他明白馬芳鈴的意思,卻實在不明白那「三姨」的意思。

  馬空群的妻子已去世,像他這樣的男人,身側當然不會缺少女人。

  也只有她這樣的女人,才配得上他這樣的男人。

  葉開已猜出她的身份,卻更不明白她的意思了。

  尤其是那一笑。

  葉開歎了口氣,不願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有點對不起馬芳鈴了。

  可是那一笑,卻又令人難以忘記。

  她們現在在做什麼?是不是在那雜貨鋪裡買雞蛋?

  女人用雞蛋清洗臉,是不是會真的越洗越年輕?

  葉開集中注意,努力要自己去想一些不相干的事,但想來想去,還是離不開她們兩個人。

  幸好就在這時,門已輕輕地被推開了。

  來的當然是馬芳鈴。

  葉開正準備站起來,心就已沉了下去。

  來的不是馬芳鈴,是雲在天——葉開暗中歎了口氣,知道今天已很難再見到馬芳鈴了。

  雲在天看到他在這裡,顯然也覺得很意外,但既已進來了,又怎能再出去?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閣下是不是來找翠濃姑娘的?是不是想問她,為什麼要將這朵珠花送給別人呢?」

  雲在天乾咳了兩聲,一句話也沒說,找了張椅子坐下。

  葉開笑道:「男人找女人,本是天經地義的事,閣下為什麼不進去?」

  雲在天神色已漸漸恢復鎮定,沉聲道:「我是來找人,卻不是來找她!」

  葉開道:「找誰?」

  雲在天道:「傅紅雪。」

  葉開道:「找他幹什麼?」

  雲在天沉著臉,拒絕回答。

  葉開道:「他豈非還留在萬馬堂?」

  雲在天道:「不在了。」

  葉開道:「什麼時候走的?」

  雲在天道:「早上!」

  葉開皺了皺眉頭,道:「他既然早上就走了,我為什麼沒有看到他回鎮上來?」

  雲在天也皺了皺眉,道:「別的人呢?」

  葉開道:「別的人也沒有回來,這裡根本沒什麼地方可去,他們若回來了,我一定會看見的。」

  雲在天臉色有些變了,抬起頭,朝那小樓上看了一眼。

  葉開目光閃動,道:「蕭老闆在樓上,閣下是不是想去問問他?」

  雲在天遲疑著,霍然長身而起,推門走了出去。

  這時正有十來輛騾子拉的大板車,從鎮外慢慢地走上長街。

  板車上裝著的,赫然竟是棺材,每輛車上都裝著四口嶄新的棺材。

  一個臉色發白的駝子穿著套嶄新的青布衣裳,騎著頭黑驢,走在馬車旁,看他的臉色,好像他終年都是躺在棺材裡的,看不見陽光。

  無論誰看見這麼多棺材運到鎮上,都難免會吃一驚的。

  雲在天也不例外,忍不住問道:「這些棺材是送到哪裡去的?」

  駝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兩眼,忽然笑道:「看這位大爺的裝束打扮,莫非是萬馬堂裡的人?」

  雲在天道:「正是。」

  駝子道:「這些棺材,也正是要送到萬馬堂的。」

  雲在天變色道:「是誰叫你送來的?」

  駝子賠笑道:「當然是付過錢的人,他一共定了一百口棺材,小店裡正在日夜加工……」

  雲在天不等他說完,已一個箭步竄過去,將他從馬背上拖下,厲聲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駝子的臉嚇得更無絲毫血色,吃吃道:「是……是個女人。」

  雲在天怔了怔,道:「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駝子道:「是個老太婆。」

  雲在天又怔了怔,道:「你們是從哪裡來的,這老太婆的人在哪裡?」

  駝子道:「她也跟著我們來了,就在……就在第一輛車上的棺材裡躺著。」

  雲在天冷笑道:「在棺材裡躺著,莫非是個死人?」

  駝子道:「還沒有死,是剛才躺進去躲雨的,後來想必是睡著了。」

  第一輛車上,果然有口棺材的蓋子是虛蓋著的,還留下條縫透氣。

  雲在天冷笑著,放開了駝子,一步步走過去,突然閃電般出手,揭起了棺蓋……

  棺材裡果然有個人,但卻並不是女人,也不是個活人!

  棺材裡躺著的是個死人,死了的男人。

  這人滿身黑衣勁裝,一臉青磣磣的鬍碴子,嘴角的血痕已凝結,臉已扭曲變形,除此之外,身上並沒有別的傷痕,顯然是被人以內力震傷內腑而死。

  葉開高高地站在石階上,恰巧看到了他的臉,忍不住失聲而呼:「飛天蜘蛛!」

  他當然不會看錯,這屍體赫然正是飛天蜘蛛。

  飛天蜘蛛已死在這裡,傅紅雪、樂樂山、慕容明珠呢?

  他們本是同時離開萬馬堂的,飛天蜘蛛的屍體又怎會在這棺材裡出現?

  雲在天慢慢地轉過身,盯著那駝子,一字字道:「這人不是老太婆!」

  駝子全身發抖,勉強地點了點頭,道:「不……不是。」

  雲在天道:「你說的老太婆呢?」

  駝子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第二輛車的車伕忽然嘶聲道:「我也不知道,我本來是走在前面的。」

  雲在天道:「你怎會走在前面?」

  車伕道:「這輛車本來就是最後一輛,後來我們發現走錯了路,原地轉回,最後一輛才變成最前面一輛。」

  雲在天冷笑道:「無論怎麼變,老太婆也不會變成死男人的,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駝子拚命搖頭,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雲在天厲聲道:「你不知道誰知道?」

  他身形一閃,突然出手,五指如鉤,急抓駝子的右肩琵琶骨。

  駝子整個人本來瘦得就像是個掛在竹竿上的風球,雲在天一出手,他突然不抖了,腳步一滑,已到了雲在天右脅後,反掌斜削雲在天肩骨。

  這一招不但變招快,而且出手的時間、部位,都拿得極準,掌風也極強勁而有力氣。

  只看這一出手,就知道他在這雙手掌上,至少已有三十年的功夫火候。

  雲在天冷笑道:「果然有兩下子!」

  這六個字出口,他身法已變了兩次,雙拳已攻出五招!

  他武功本以輕靈變化見長,此番身法乍一展動,雖然還沒有完全現出威力,但招式之奇變迅急,已令人難以抵擋。

  駝子哈哈一笑,道:「好,你果然也有兩下子!」

  笑聲中,他身子突然陀螺般一轉,人已沖天飛起,躥上對面的屋脊了。

  他一招剛攻出,說變招就變招,說走就走,身法竟是快得驚人。

  只可惜,他的對手是以輕功名震天下的「雲天飛龍」!

  他身形掠起,雲在天的人已如輕煙般躥了上去,五指如鷹爪,一把抓住了他背上的駝峰。

  「嘶」的一聲,他背上嶄新的藍布衣衫,已被扯下了一塊,赫然露出了一片炫目的金光。

  接著,又是「嗆」的一響,他這金光燦燦的駝峰裡,竟有三點寒星暴射而出,急打雲在天的胸腹。

  雲在天一聲清嘯,凌空翻身,「推窗望月飛雲式」,人已在另一邊的屋脊上。

  饒是他輕功精妙,身法奇快,那三點寒星,還是剛剛擦著他衣衫而過。

  再看那駝子,已在七八重屋脊外,駝背上的金峰再一閃,就已看不見了。

  雲在天一躍而下,竟不再追,鐵青的臉上已現了冷汗,目光看著他身形消失,突然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金背駝神』丁求竟會又在邊荒出現。」

  葉開也歎了口氣,搖著頭道:「我實在也未想到是他!」

  雲在天沉聲道:「你也知道這個人?」

  葉開淡淡地道:「走江湖的人,不知道他的又有幾個?」

  雲在天不再說話,臉色卻很凝重。

  葉開道:「這人隱跡已十餘年,忽然辛辛苦苦地送這麼多棺材來幹什麼?難道他也和你們的那些仇家有關係?」

  雲在天還是不說話。

  葉開又道:「飛天蜘蛛難道是被他殺了的?為的又是什麼?」

  雲在天瞧了他一眼,冷冷道:「這句話本是我想問你的。」

  葉開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他忽然笑了笑,目光移向長街盡頭處,喃喃道:「也許我應該去問問他。」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19:18:22

第八回 春風解凍

  長街盡頭處,慢慢地走過一個人來,腳步艱辛而沉重,竟是傅紅雪。

  他手裡當然還是緊緊地握住那柄刀,一步步走過來,好像無論遇著什麼事,他這種步伐都絕不會改變更不會加快。

  只有他一個人,樂樂山和慕容明珠還是不見蹤影。

  葉開穿過長街,迎上了他,微笑著,道:「你回來了?」

  傅紅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還沒有死。」

  葉開道:「別的人呢?」

  傅紅雪道:「我走得慢。」

  葉開道:「他們都走在你前面?」

  傅紅雪道:「嗯。」

  葉開道:「走在前面的人,為何還沒有到?」

  傅紅雪道:「你怎知他們定要回來這裡?」

  葉開點了點頭,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最先回來的是誰?」

  傅紅雪道:「不知道。」

  葉開道:「是個死人。」

  他嘴角帶著譏誚的笑意,又道:「走得快的沒有到,不會走的死人反而先到了,這世上有很多事的確都有趣得很。」

  傅紅雪道:「死人是誰?」

  葉開道:「飛天蜘蛛。」

  傅紅雪微微皺了皺眉,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他本來留在後面陪著我的。」

  葉開道:「陪著你?幹什麼?」

  傅紅雪道:「問。」

  葉開道:「問你的話?」

  傅紅雪道:「他問,我聽。」

  葉開道:「你只聽,不說?」

  傅紅雪冷冷道:「聽已很費力。」

  葉開道:「後來呢?」

  傅紅雪道:「我走得很慢。」

  葉開道:「他既然問不出你的話,所以就趕上前去了?」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淡淡道:「所以他先到。」

  葉開笑了,只不過笑得也有點不是味道。

  傅紅雪道:「你問,我說了,你可知道為什麼?」

  葉開笑道:「我也正在奇怪。」

  傅紅雪道:「那只因我也有話要問你。」

  葉開道:「你問,我也說。」

  傅紅雪道:「現在還未到問的時候。」

  葉開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再問?」

  傅紅雪道:「我想問的時候。」

  葉開微笑道:「好,隨便你什麼時候想問,隨便你問什麼,我都會說的。」

  他閃開身,傅紅雪立刻走了過去,連看都沒有往棺材裡的屍體看一眼,他的目光彷彿十分珍貴,無論你是死是活,他都絕不肯隨便看你一眼的。

  葉開苦笑著,歎了口氣,轉過頭,就看到雲在天已準備盤問那些車伕。

  他也懶得去聽了——你若想從這些車伕嘴裡問出話來,還不如去問死人也許反倒容易。

  死人有時也會告訴你一些秘密的。只不過他說話的方式不同而已。

  飛天蜘蛛的屍體己僵硬、冷透,一雙手卻還是緊緊地握著,就像是緊緊握著某種看不見的珠寶一樣,死也不肯鬆手。

  葉開站在棺材旁,對著他凝視了很久,喃喃道:「密若游絲,快如閃電……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想要告訴我?……」

  正午後,陰暗的蒼穹裡,居然又有陽光露出。

  但街道上的泥濘卻仍未干,尤其是因為剛才又有一連串載重的板車經過。

  現在這一列板車已入了萬馬堂。

  若不問個詳詳細細,水落石出,雲在天是絕不會放他們走的。

  那輛八匹馬拉著的華麗馬車,居然還停留在鎮上,有四五個人正在洗刷車上的泥濘,拌著大豆草料準備餵馬。

  雜貨鋪隔壁,是個屠戶,門口掛著個油膩的招牌,寫著:「專賣牛羊豬三獸。」

  再過去就是個小飯館,招牌更油膩,裡面的光線更陰暗。

  傅紅雪正坐在裡面吃麵。

  他右手像是特別靈巧,別人要用兩隻手做的事,他用一隻手就已做得很好。

  再過去就是傅雪紅住的那條小巷,巷子裡住的人家雖不少,但進出的人卻不多,只有那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正佝僂著身子,蹣跚地走出來,將手裡一張已抹上糨糊的紅紙,小心翼翼地貼在巷子的牆角,又佝僂著身子走了回去。

  紅紙上寫著:「吉屋招租,雅房一間,床鋪新,供早膳。月租紋銀十二兩整,先付。限單身無孩。」

  這老太婆早上剛收了五十兩銀子的房租,好像已嘗出了甜頭,所以就想把自己住的一間屋子,也租給別人了,而且每個月的租金還漲了二兩。

  雜貨鋪的老闆又在打瞌睡。

  對面的綢緞莊裡,正有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媳婦,在買針線,一面還嘀嘀咕咕的,又說又笑,只可惜比那三姨和馬芳鈴丑多了。

  馬芳鈴她們的人呢?

  馬車雖然還留在鎮上,但她們的人卻已好像找不著了。

  葉開在街上來來回回走了兩遍,都沒有看見她們的人影。

  他本來想到那小飯館吃點東西的,但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卻走過去將巷口貼著的那張紅紙揭了下來,捲成一條,塞在靴子裡。

  他靴筒裡好像還有條硬邦邦的東西,也不知是金條,還是短刀?

  街上最窄的一扇門,就是這裡的銷金窟。

  門雖最窄,屋子占的地方卻最大。

  窄門上既沒有招牌,也沒有標布,只懸著一盞粉紅色的燈。

  燈亮起的時候,就表示這地方已開始營業,開始準備收你囊裡的錢了。

  燈熄著的時候,這門裡幾乎從未看到有人出來,當然也沒人進去。

  這裡竟像是鎮上最安靜的地方。

  葉開打了個呵欠,目中已有些疲倦之意,遲疑了半晌,終於又推門走了進去。

  暗沉沉的屋子,居然有個人,居然不是蕭別離,是馬芳鈴。

  葉開到處找不著的人,原來早已在這裡等著他。

  女孩子的行動,豈非是令人難以捉摸的?

  葉開笑了,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馬芳鈴瞪了他一眼,忽然站起來,扭頭就走。

  她本來一直坐在那裡發怔,看見葉開進來本已忍不住露出喜色,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忽又板起了臉,扭頭就走。

  葉開知道這位大小姐想必已等得生氣了。

  你看到大小姐生氣的時候,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她氣消了再說。

  在這種時候你若還想攔住她,勸勸她,你一定是個笨蛋。

  葉開不是笨蛋。所以他什麼也沒說,只歎了口氣,坐下來。

  馬芳鈴本來已快衝出了門,突又轉回來,瞪著葉開道:「喂,你來幹什麼的?」

  葉開眨了眨眼,道:「來找你。」

  馬芳鈴冷笑道:「來找我?現在才來?你以為我一定會等你?」

  葉開笑道:「你現在不是在等我?」

  馬芳鈴道:「當然不是。」

  葉開道:「不是等我,是在等誰?」

  馬芳鈴道:「等三姨。」

  葉開怔了怔,道:「三姨?她也要來?」

  馬芳鈴道:「你以為這地方只有男人才能來?」

  葉開苦笑道:「我什麼都沒有以為,也不知道你已經來了,所以滿街在找你。」

  馬芳鈴瞪著他,又瞪了半天,道:「你一直都在找我?」

  葉開道:「不找你找誰?」

  馬芳鈴忽然「噗哧」一笑,道:「呆子,你以為這裡只有一個門可以進來?」

  原來她是從後門進來的,女孩子到這種地方來,當然要避旁人耳目。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我實在沒有想到你也會走後門。」

  馬芳鈴道:「不是我要走,是三姨。」

  葉開又怔了怔,道:「她也來了?」

  馬芳鈴咬著嘴唇,笑道:「呆子,我剛才不是已告訴了你嗎?」

  葉開道:「她的人呢?」

  馬芳鈴向左面的第三扇門努了努嘴,道:「在裡面。」

  這扇門裡,正是翠濃的香閨。

  葉開瞪大了眼睛,訝道:「她在裡面?在裡面幹什麼?」

  馬芳鈴道:「聊天。」

  葉開道:「跟翠濃聊天?」

  馬芳鈴道:「她們本來是朋友,三姨每次到鎮上來,都要找她聊聊的。」

  她忽又瞪起了眼,瞪著葉開道:「你怎麼知道她叫翠濃?你也認得她?」

  葉開訥訥道:「好像見過一次。」

  馬芳鈴眼睛瞪得更大,道:「是好像見過,還是真的見過?」

  葉開苦笑道:「真的見過。」

  馬芳鈴歪起頭,用眼角瞟著他,道:「你好像是前天晚上來的。」

  葉開道:「嗯。」

  馬芳鈴道:「前天晚上你住在哪裡?」

  葉開道:「好像……好像是……」

  馬芳鈴咬著嘴唇,突又一扭頭,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這位大小姐的脾氣,真有點像是五月裡的天氣,變得真快。

  葉開只有歎息,除了歎氣之外,他還能怎麼辦呢?

  男人在女人面前說話,真應該小心些,尤其是喜歡你的女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忽然又被輕推開了,馬芳鈴又慢慢地走了回來,走到葉開面前,在對面找了張椅子坐下。

  她臉色已好看多了,似笑非笑地看著葉開,忽然道:「你怎麼不說話?」

  葉開道:「我不敢說。」

  馬芳鈴道:「不敢?」

  葉開道:「我怕又說錯了話,讓你生氣。」

  馬芳鈴道:「你怕我生氣?」

  葉開道:「怕得厲害。」

  馬芳鈴眼波流動,突又噗哧一笑道:「呆子,不該說的時候嘴巴不停,該說的時候反而不說了。」

  她目光漸漸溫柔,凝視著葉開,道:「今天早上,別人問你昨天晚上在哪裡,你為什麼不說?」

  葉開道:「不知道。」

  馬芳鈴柔聲道:「我知道,你是怕連累了我,怕別人說我的閒話,是不是?」

  葉開道:「不知道。」

  聰明的男人總是會選個很適當的時候來裝裝傻的。

  馬芳鈴眼波更溫柔,道:「你難道不怕他們真的殺了你?」

  葉開道:「不怕,我只怕你生氣。」

  馬芳鈴嫣然一笑,溫柔得就彷彿是可以令冰河解凍的春風。

  葉開盯著她,似又有些癡了。

  馬芳鈴慢慢地垂下頭,道:「我爹爹早上是不是找你談過話?」

  葉開道:「嗯。」

  馬芳鈴道:「他說了些什麼?」

  葉開道:「他要我走,要我離開這地方。」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你說什麼?」

  葉開道:「我不走!」

  馬芳鈴抬起頭,忽然站起來,握住了他的手,道:「你……你真的不走?」

  葉開點了點頭。

  馬芳鈴道:「別的地方沒人等你。」

  葉開柔聲道:「只有一個地方有人等我。」

  馬芳鈴立刻問道:「哪裡?」

  葉開道:「這裡。」

  馬芳鈴又笑了,笑得更甜,眼波朦朧,就像是在做夢似的,輕輕道:「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人跟我這樣子說過話,從來也沒有人拉過我的手……你知不知道?相不相信?」

  葉開道:「我相信。」

  馬芳鈴道:「就因為別人都覺得我很凶,所以我自己也越來越覺得自己凶了,其實……」

  葉開忍不住笑道:「其實你本來就很凶。」

  馬芳鈴嫣然一笑,道:「其實有時我跟你生氣,根本就是假的。」

  葉開道:「為什麼要假裝生氣?」

  馬芳鈴道:「因為……因為我總覺得若不時常發發脾氣,別人就會來欺負我。」

  葉開柔聲道:「以後絕沒有人敢再欺負你。」

  馬芳鈴眨著眼,道:「若有人欺負我,你去跟他拚命?」

  葉開道:「當然,只不過……你以後可不許假裝生氣了。」

  馬芳鈴又咬起嘴唇,道:「但以後你若敢再住在這裡,我可真的生氣了。」

  葉開什麼話也不說,從靴筒裡拿出了那卷紅紙。

  馬芳鈴打開來一看,臉上立刻又露出春風般溫柔的微笑。

  葉開看著她,從心裡覺得她真是個很可愛的少女,又直爽,又天真,有時簡直就像是個孩子一樣。

  他忍不住捧起了她的手,輕輕地親了親。

  她的臉又紅了,紅得發燙。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咳嗽。

  那人正帶著微笑,看著他們。

  馬芳鈴的臉更紅,一雙手立刻藏到背後。

  三姨微笑道:「我們該回去了!」

  馬芳鈴紅著臉垂下頭,道:「嗯。」

  三姨道:「我先到外面去等你。」

  她出去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又回眸向葉開一笑。

  令人銷魂的一笑。

  馬芳鈴的笑是明朗的、可愛的,就好像是初春的陽光。

  她的笑卻如濃春,濃得令人化不開,濃得令人不飲自醉。

  在她面前,馬芳鈴看來就更像個孩子。

  無論誰看到她走出去,都會覺得有些特別的滋味,就彷彿被她偷走了什麼東西。

  葉開當然不能將這種感覺露出來,所以忽然問道:「你們每次到鎮上,坐的都是那輛馬車?」

  馬芳鈴顯然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問這句話,但還是點了點頭。

  葉開道:「像那樣的馬車,你們一共有幾輛?」

  馬芳鈴道:「只有一輛。這裡的人,都比較喜歡騎馬。」

  葉開歎了口氣,道:「就因為你們要坐這輛馬車,所以他們就只能自己回來了。」

  馬芳鈴道:「他們是誰?」

  葉開道:「昨天晚上跟我一起去的客人。」

  馬芳鈴笑道:「他們又不是孩子了,自己回來又有什麼關係?你又何必歎氣?」

  葉開卻又歎了口氣,道:「因為他們十三個人來,現在已死了一個,不見了十一個。」

  馬芳鈴睜大眼睛,道:「死的是誰?」

  葉開道:「飛天蜘蛛。」

  馬芳鈴道:「不見了的呢?」

  葉開道:「樂大先生、慕容明珠,和他那九個跟班的。」

  馬芳鈴道:「這麼大的人了,怎麼會不見呢?」

  葉開緩緩道:「這地方本來就隨時都會有怪事發生的。」

  馬芳鈴抿嘴一笑,道:「也許這只不過是你的疑心病,他們說不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葉開搖搖頭,忽又道:「我能不能順便搭你們的馬車到前面去?」

  馬芳鈴道:「當然可以。只不過……你到前面去幹什麼呢?」

  葉開道:「去找那些不見了的人。」

  馬芳鈴道:「你怎麼知道他們還在附近?也許他們從別的路回去了呢?」

  葉開道:「不會的。」

  馬芳鈴道:「為什麼不會?」

  葉開道:「我知道。」

  馬芳鈴道:「怎麼知道的?」

  葉開道:「有人告訴我。」

  馬芳鈴道:「是什麼人告訴你的?」

  葉開垂頭看著自己的手,一字字地說道:「是個死人……」

  馬芳鈴駭然道:「死人?」

  葉開點了點頭,緩緩道:「你知不知道,死人有時也會說話的,只不過他們說話的方法和活人不同而已。」

  馬芳鈴吃驚地看著他,訥訥道:「死人說的話你也相信?」

  葉開又點點頭,嘴角帶著種神秘的笑意,道:「只有死人告訴你的事,才永遠不會是假的……因為他已根本不必騙你。」

  這死人緊握著的雙拳已鬆開了,手指彎曲僵硬。死人縱然還能說出一些秘密,但他的手卻是絕不會自己鬆開的。飛天蜘蛛緊緊地握著的雙拳已鬆開,手指彎曲而僵硬。

  馬空群站在棺材旁,目光灼灼,盯著這雙手。

  他既不看這死人扭曲變形的臉,也不看那嘴角凝結了的血漬,只是盯著這雙手。

  所以每個人都在盯著這雙手。

  馬空群忽然道:「你們看出了什麼?」

  花滿天和雲在天對望了一眼,沉默著。

  公孫斷道:「這只不過是雙死人的手,和別的死人並沒有什麼地方不同。」

  馬空群道:「有。」

  公孫斷道:「有什麼不同?」

  馬空群道:「這雙手本來握得很緊,後來才被人扳開來的。」

  公孫斷道:「你看得出?」

  馬空群道:「死人的骨頭和血已冷硬,想扳開死人的手並不容易,所以他的手指才會這樣子扭曲,而且上面還有傷痕。」

  公孫斷道:「也許是他臨死前受的傷。」

  馬空群道:「絕不是。」

  公孫斷道:「為什麼?」

  馬空群道:「因為若是生前受的傷,傷口一定有血漬,只有死了很久的人才不會流血。」

  他忽然轉向雲在天,道:「你看見這屍體時,他是不是已死了很久?」

  雲在天點點頭,道:「至少已死了一個時辰,因為那時他的人已冷透。」

  馬空群道:「那時他的手呢?是不是握得很緊?」

  雲在天沉吟著,垂下頭,道:「那時我沒有留意他的手。」

  馬空群沉下臉,冷冷道:「那時你留意著什麼?」

  雲在天道:「我……我正急著去盤問別的人。」

  馬空群道:「你問出了什麼?」

  雲在天垂首道:「沒有。」

  馬空群沉聲道:「下次你最好記得,死人能告訴你的事,也許比活人還多,而且也遠比活人可靠。」

  雲在天道:「是。」

  馬空群道:「他這雙手裡,必定緊握一樣東西,這樣東西必定是個很重要的線索,說不定就是他從兇手身上抓下來的,當時你若找出了這樣東西,現在我們說不定就已知道兇手是誰了。」

  雲在天目中露出了敬畏之色,道:「下次我一定留意。」

  馬空群臉色這才和緩了些,又問道:「當時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在這口棺材附近?」

  雲在天眼睛裡忽然閃出了光,道:「還有葉開!」

  馬空群道:「你有沒有看見他動過這屍體?」

  雲在天又垂下頭,搖頭道:「我也沒有留意,只不過……」

  馬空群道:「只不過怎樣?」

  雲在天道:「只不過他對這屍體,好像也很有興趣,站在棺材旁看了很久。」

  馬空群冷笑著,道:「這少年看出的事,只怕遠比想的多得多。」

  公孫斷忍不住道:「這人只不過是個飛賊,他是死是活,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馬空群道:「有。」

  公孫斷道:「有關係?」

  馬空群點點頭,道:「這人雖是個飛賊,卻是個最精明的飛賊,只要一出手,必定萬無一失,可見他對別人的觀察必是十分準確仔細。」

  他緩緩接道:「所以,我才特地叫人找他到這裡來……」

  公孫斷失聲道:「這人是你特地找來的?」

  馬空群沉聲道:「是我花了五千兩銀子請來的。」

  公孫斷道:「請他來幹什麼?」

  馬空群道:「請他來替我在暗中偵查,誰是來尋仇的人。」

  公孫斷道:「為什麼要找他?」

  馬空群道:「因為他和這件事全沒有關係,別人對他的警戒自然就比較疏忽,他查出真相的機會,自然也比較多。」

  公孫斷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他什麼也沒有查出來,就已死了。」

  馬空群沉聲道:「他若什麼都沒有查出來,就不會死!」

  公孫斷道:「哦?」

  馬空群道:「就因為他已發現了那兇手的秘密,所以才會被人殺了滅口!」

  公孫斷瞪起了眼,道:「所以我們只要找出是誰殺他的,就可以知道誰是來找我們麻煩的人了。」

  馬空群冷冷道:「所以他手裡握著的線索,關係才如此重要!」

  公孫斷道:「我去問問葉開,那東西是不是他拿走的?」

  馬空群道:「不必。」

  公孫斷道:「為什麼?」

  馬空群道:「他死的時候,葉開在鎮上,所以殺他的兇手絕不是葉開。」

  他冷冷接著道:「何況,葉開若真從他手上拿走了什麼,也沒有人能問得出來。」

  公孫斷的手又按上刀柄,冷笑著,滿臉不服氣的樣子。

  馬空群沉吟著,又道:「他臨死之前,是誰跟他在一起的?」

  雲在天道:「樂大先生、慕容明珠、傅紅雪。」

  馬空群道:「現在他們的人呢?」

  雲在天道:「傅紅雪已回到鎮上,樂樂山和慕容明珠卻已失蹤了。」

  馬空群沉下了臉,道:「去找他們,帶四十個人去找。」

  雲在天道:「是。」

  馬空群道:「十個人一組,分成四組,多帶食水口糧,找不到線索就不許回來!」

  雲在天道:「是。」

  無論馬空群說什麼,他臉色永遠都很恭順,在馬空群面前,這昔年也曾叱吒一方的武林高手,竟像是變成了個奴才。

  公孫斷突又大聲道:「我去找傅紅雪!」

  馬空群道:「不必。」

  公孫斷怒道:「為什麼又不必?難道這小子就找不得?」

  馬空群歎了口氣,道:「你難道看不出這人是怎麼死的?」

  公孫斷垂下頭去看手裡的刀柄,道:「誰規定帶刀的一定要用刀殺人?」

  馬空群沒有立刻回答這句話,雲在天已知趣地退了出來,帶上門。

  公孫斷的頭抬起,又問了一句:「誰規定他一定要用刀殺人?」

  馬空群道:「他自己。」

  公孫斷道:「他自己?」

  馬空群道:「他若真是來復仇的,那麼他手裡的刀就是他復仇的象徵,他要殺人,就一定要用刀!」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下去道:「他若不是來復仇的,你又何必去找他?」

  公孫斷沒有再說話,他轉身走了出去,腳步聲沉重得像是條憤怒的公牛。

  馬空群看著他巨大的背影,眼睛忽然露出憂鬱恐懼之色,彷彿已從這個人的身上,看出了一些十分悲慘不幸之事。

  四十個人,四十匹馬。

  四十個大羊皮袋中,裝滿了清水和乾糧。

  刀已磨利,箭已上弦。

  雲在天仔細地檢查了兩次,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但聲音卻更嚴厲:「十個人一組,分頭去找,找不到你們自己也不必回來!」

  公孫斷已回到自己的屋子。

  屋裡雖顯得有些凌亂,但卻寬大而舒適,牆上排滿了光澤鮮艷的獸皮,

  桌上擺滿了各種香醇的美酒,在寂寞的晚上只要他願意,就有人會從鎮上為他將女人送來。

  這是他應得的享受。他流的血和汗都已夠多。

  可是他從來未對這種生活覺得滿意,因為在他內心深處,還埋藏著一柄刀,一條鞭子。

  是他自己用自己沾滿血腥的手埋下去的!

  無論他在做什麼,這柄刀總是在他心裡不停地攪動,這條鞭子也總是在不停地抽打著他的靈魂。

  桌上的大金盃裡酒還滿著,他一口氣喝了下去,眼睛裡已被嗆出淚水。

  現在終於已有人來復仇了,但他卻只能像是個見不得人的小媳婦般坐在屋子裡,用袖子偷偷擦眼角的淚水——無論是為了什麼原因流下來的,眼淚總是眼淚。

  他又倒了滿滿一杯酒,喝了下去。

  「忍耐!為什麼要忍耐?你既然有可能要來殺我,我為什麼不能先去殺你?」

  他衝了出去。

  也許他並不想去殺人的,可是他心裡實在太恐懼。

  不是仇恨,也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一個人想去殺人時,為了仇恨和憤怒的反而少,為了恐懼而殺人的反而多!

  一個人想去殺人時,往往也不是為了別人傷害了他,而是因為他傷害了別人。

  這也正是自古以來,人類最大的悲劇。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19:21:43

第九回 穩若磐石

  黃昏。

  斜陽從小窗裡斜照進來,照在傅紅雪的腿上,使他想起了前夜輕撫著他大腿的,那雙溫暖而又柔軟的手。

  他躺在床上,疲倦得連靴子都懶得脫了。

  但只要想起那雙手,那個女人,那光滑如絲緞的皮膚,那條結實修長的腿,和腿的奇異動作……

  他心裡立刻就會激起一種奇異的衝動。

  他知道如何解決這種衝動。

  他做過。

  可是現在他已不同,因為他已有過女人,真正的女人。

  他本不該想這件事的——他所受的訓練也許比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嚴厲艱苦。

  但他也是男人,被這種見鬼的夕陽曬著,除了這件事外,他簡直什麼都不願想——他太疲倦。

  雨是什麼時候停的?

  驟雨後的夕陽為什麼總是特別溫暖?

  他跳下床,衝出去!

  他需要發洩,卻偏偏只能忍耐!

  街上很安靜。

  山城裡的居民,彷彿都已看出這地方將要有件驚人的大事發生,連平常喜歡在街上遊蕩的人,都寧可躲在家裡抱孩子了。

  葉開站在屋簷下,看著街上的泥濘,似在思索著件很難解決的問題。

  然後他就看到傅紅雪從對面的小巷裡走出來。

  他微笑著打了個招呼,傅紅雪卻像是沒有看見他,蒼白的臉上,彷彿帶著種激動的紅暈,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的一道窄門。

  門上的燈籠已燃起。

  傅紅雪的眼睛似也如這盞燈一樣,也已在燃燒。

  他手裡緊緊地握著他的刀,慢慢地,一步步地走過去。

  葉開忽然發現這冷漠沉靜的少年,今天看來竟像是變得有些奇怪。

  一個人若是忍耐得太久,憋得太久,有些時候總難免會想發洩一下的,否則無論誰都難免要爆炸。

  葉開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他的確應該痛痛快快地喝頓酒了。」

  最好能喝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那就等他醒來時,雖然會覺得頭痛如裂,他精神卻一定會覺得已鬆弛了下來。

  當然最好還能有個女人。

  葉開在奇怪,也不知道這少年一生是不是也會接觸過女人。

  若是完全沒有接觸過女人,也許反倒好些——完全沒有接觸過女人的男人,就像是個嚴密的堤防,是很難崩潰的。

  已有過很多女人的男人,也不危險——假如已根本沒有堤防,又怎會崩潰。

  最危險的是,剛接觸到女人的男人,那就像是堤防上剛有了一點缺口,誰也不知道它會在什麼時候讓洪水沖進來。

  傅紅雪慢慢地穿過街道,眼睛還是盯著那扇門,門上的燈籠。

  燈籠亮著,就表示營業已開始。

  今天的生意顯然不會好,這地方主要的客人就是馬場中的馬師和遠地來的馬販子,今天這兩種人只怕都不會上門。

  傅紅雪推開了門,喉結上下滾動著。

  屋子裡只有兩個剛和老婆嘔過氣的本地客人,蕭別離已下了樓,當然還是坐在那同樣的位子,正在享受著他的「早點」。

  他的早點是一小片烤得很透的羊腰肉,一小碗用羊雜湯煮的粉條和一大杯酒,好像是從波斯來的葡萄酒,盛在夜光杯裡。

  他是個懂得享受的人。

  傅紅雪走進去,遲疑著,終於又在前夜他坐的那位子上坐下。

  「喝什麼酒?」

  他又遲疑了很久!

  「不要酒。」

  「要什麼?」

  「除了酒之外,別的隨便什麼都行。」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轉頭吩咐他的夥計。

  「這裡剛好有新鮮的羊奶,給這位傅公子一盅,算店裡的敬意。」

  傅紅雪沒有看他,冷冷道:「用不著,我要的東西,我自己付賬。」

  蕭別離又笑了笑,將最後一片羊腰肉送到嘴裡,慢慢地嚼著,享受著那極鮮美中微帶膻氣的滋味,他絕不是個喜歡爭執的人。

  但他卻知道已有個喜歡爭執的人來了。

  急驟的馬蹄聲停在門外。

  「砰」的,門被用力推開,一條高山般的大漢,大步走了進來,不戴帽子,衣襟散開,腰上斜插著把銀柄彎刀。

  公孫斷!

  蕭別離微笑著招呼,他也沒有看見。

  他已看見了傅紅雪。

  他的眼睛立刻像是一隻發現了死屍的兀鷹。

  羊奶已送上,果然很新鮮。

  這種飲料只有邊城中的人才能享受得到,也只有邊城的人才懂得享受。

  傅紅雪勉強喝了一口,微微皺了皺眉。

  公孫斷突然冷笑,道:「只有羊才喝羊奶。」

  傅紅雪聽不見,端起羊奶,又喝了一口。

  公孫斷大聲道:「難怪這裡有羊騷臭,原來這裡有條臭羊。」

  傅紅雪還是聽不見,可是他握著刀的手,青筋已凸起。

  公孫斷忽然走過去,「砰」地一拍桌子,道:「走開!」

  傅紅雪目光凝視著碗裡的羊奶,緩緩道:「你要我走開?」

  公孫斷道:「這裡是人坐的,後面有羊欄,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傅紅雪道:「我不是羊。」

  公孫斷又一拍桌子,道:「不管你是什麼東西,都得滾開,老子喜歡坐在你這位子上。」

  傅紅雪道:「誰是老子?」

  公孫斷道:「我,我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我。」

  「波」的,碗碎了。

  傅紅雪看著羊奶潑在桌子上,身子已激動得開始顫抖。

  公孫斷瞪著他,巨大的手掌也已握住刀柄,冷笑道:「你是要自己滾,還是要人抬你出去?」

  傅紅雪顫抖著,慢慢地站起來,努力控制著自己,不去看他。

  公孫斷大笑道:「看來這條臭羊已要滾回他的羊欄去了,為什麼不把桌上的奶舔乾淨再滾?」

  傅紅雪霍地抬起頭,瞪著他。一雙眼睛似已變成了燃燒著的火炭。

  公孫斷的眼睛也已因興奮而佈滿紅絲,獰笑道:「你想怎麼樣?想拔刀?」

  傅紅雪的手握著刀,握得好緊。

  公孫斷道:「只有人才會拔刀,臭羊是不會拔刀的,你若是個人,就拔出你的刀來。」

  傅紅雪瞪著他,全身都已在顫抖。

  本來在喝酒的兩個人早已退人角落裡,吃驚地看著他們。

  蕭別離慢慢地啜著杯中酒,拿杯子的手似也已因緊張而僵硬。

  屋裡靜得只剩下呼吸聲。

  傅紅雪的呼吸聲輕而短促,公孫斷的呼吸聲長而短促,蕭別離的呼吸聲長而沉重。

  別的人卻似連呼吸都已停止。

  傅紅雪忽然轉過身,往外走,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拖了過去。

  公孫斷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原來這條臭羊還是個跛子。」

  傅紅雪的腳步突然加快,卻似已走不穩了,踉蹌衝了出去。

  公孫斷大笑道:「滾吧,滾回你的羊欄去,再讓老子看見你,小心老子打斷你的那條腿。」

  他拉開椅子坐下來,又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拿酒來,好酒。」

  突聽門口一人大聲道:「拿酒來,好酒。」

  葉開已走了進來,手裡居然還牽著一條羊。

  公孫斷瞪著他,他卻好像沒有看見公孫斷,找了個位子坐下。

  他找的位子恰好就在公孫斷對面。

  公孫斷冷笑,又指著桌子道:「酒呢?趕快。」

  葉開也拍著桌子,道:「酒呢?趕快。」

  在這種情況下,酒當然很快就送了上來。

  葉開倒了杯酒,自己沒有喝,卻捏著那條羊的脖子,將一杯酒灌了下去。

  公孫斷的濃眉已皺起,蕭別離卻忍不住笑了。

  葉開仰面大笑,道:「原來人喝奶,羊卻是來喝酒的。」

  公孫斷的臉色變了,霍然飛身而起,厲聲道:「你說什麼?」

  葉開淡淡笑道:「我正在跟羊說話,閣下難道是羊?」

  蕭別離忽也笑道:「這地方又不是羊欄,哪來的這麼多羊。」

  公孫斷轉過頭,瞪著他。

  蕭別離微微笑道:「公孫兄莫非也想打斷我的腿?只可惜我的兩條腿都早已被人打斷了。」

  公孫斷緊握雙拳,一字字道:「只可惜還有人的腿沒有斷。」

  葉開笑道:「不錯,我的腿沒有斷。」

  公孫斷怒道:「好,你站起來!」

  葉開悠然道:「能坐著的時候,我通常都很少站起來。」

  蕭別離道:「還能夠站著的時候,我通常都很少坐下去。」

  葉開道:「我是個懶人。」

  蕭別離道:「我是個沒有腿的人。」

  兩人忽然一起大笑。

  葉開輕拍著羊頭,眼角卻瞟向公孫斷,笑道:「羊兄羊兄,你為什麼總是喜歡站著呢?」

  公孫斷是站著的。

  他額上已暴出青筋,突然反手握刀,大喝道:「坐著我也一樣能砍斷你的腿。」

  銀光一閃,刀已出鞘。

  「噗」的一響,堅實的桌子竟已被他一刀劈成了兩半!

  桌子就在葉開面前裂開,倒下。刀光就在葉開面前劈下去。

  葉開沒有動,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

  他還是微笑著,淡淡道:「想不到你的刀是用來劈桌子的。」

  公孫斷怒吼一聲,銀刀畫成圓弧。

  葉開全身都已在刀光籠罩中,眼睛裡彷彿也有銀光閃動。

  「叮」的一響,火星四濺。

  一根鐵拐忽然從旁邊伸過來,架住了銀刀。

  蕭別離用一根鐵拐架住了銀刀,另一根鐵拐已釘入地下五寸。

  這一刀的力量好可怕。

  但蕭別離的身子卻還是穩穩地站著,手裡的鐵拐還是舉得很平。

  因為這一刀的力量,已被他移到另一根鐵拐上,再化入大地中。

  公孫斷的臉上已無血色,瞪著他,一字字道:「這不干你的事。」

  蕭別離淡淡道:「這裡也不是殺人的地方。」

  公孫斷脖子上的血管不停跳動,但手裡的刀卻沒有動。

  鐵拐也沒有動。

  忽然間,刀鋒開始磨擦鐵拐,發出一陣陣刺耳的聲音。

  另一根鐵拐又開始一分分向地下陷落。

  但那蕭別離還是穩穩的掛在這根鐵拐上,穩如磐石。

  公孫斷突然跺了跺腳,地上青石裂成碎片,他的人卻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再說。

  葉開長長地歎了口氣,讚道:「蕭先生好高明的內功!」

  蕭別離道:「慚愧。」

  葉開微笑說道:「無論誰若已將內功練到『移花接木』這一層,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麼值得他慚愧的事了。」

  蕭別離也笑了笑,道:「葉兄好高明的眼力。」

  葉開道:「公孫斷的眼力想必也不錯,否則他怎麼肯走?」

  蕭別離目中帶著深思的表情,道:「這也許只因為他真正要殺的並不是你。」

  葉開歎道:「但若非蕭先生,今日我只怕已死在這裡了。」

  蕭別離微笑道:「今日若不是我,只怕真的要有個人死在這裡,但卻絕不是你。」

  葉開道:「不是我?是誰?」

  蕭別離道:「是他。」

  葉開道:「怎麼會是他?」

  蕭別離也歎了口氣,道:「他是個莽夫,竟看不出葉兄你的武功至少比他高明十倍。」

  葉開又笑了笑,彷彿聽到了一件世上最可笑的事,搖著頭笑道:「蕭先生這次只怕算錯了。」

  蕭別離淡淡道:「我兩腿雖斷,兩眼卻未瞎,否則我已在這裡忍了十幾年,今日又怎會出手?」

  葉開在等著他說下去。

  蕭別離道:「數十年來,我還未看見過像葉兄這樣的少年高手,不但武功深不可測,而且深藏不露,所以……」

  他停住嘴,好像在等著葉開問下去。

  葉開只有問道:「所以怎麼樣?」

  蕭別離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一個無親無故的殘廢人,要在這裡活著並不容易,若能結交葉兄這樣的朋友……」

  葉開忽然打斷了他的話,笑道:「若結交我這樣的朋友,以後你的麻煩就多了。」

  蕭別離目光灼灼,凝視著他,道:「我若不怕麻煩呢?」

  葉開道:「我們就是朋友。」

  蕭別離立刻展顏而笑,道:「那麼你為何不過來喝杯酒。」

  葉開笑道:「你就算不想請我喝酒,我還是照樣要喝的。」

  一個人騎馬馳過長街,突然間,一隻巨大的手掌將他從馬上拉下,重重地跌坐地上。

  他正想怒罵,又忍住。

  因為他已看出拉他下馬的人正是公孫斷,也看出了公孫斷面上的怒容,正在發怒的公孫斷,是沒有人敢惹的。

  公孫斷已飛身上馬,打馬而去。

  他自己的馬呢?

  公孫斷的馬正在草原上狂奔,那鞍上的人卻是傅紅雪。

  他衝出門,就跳上這匹馬,用刀鞘打馬,打得很用力。

  就好像已將這匹馬當做公孫斷一樣。

  他需要發洩,否則他只怕就要瘋狂。

  馬也似瘋狂,由長街狂奔入草原,由黃昏狂奔入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星群猶未升起,他寧願天上永遠都沒有星,沒有月,他寧願黑暗。

  一陣陣風刮在臉上,一粒粒砂子打在臉上,他沒有閃避,反而迎了上去。

  連那樣的羞侮都已忍受,世上還有什麼是他不能忍受的?

  他咬著牙,牙齦已出血。

  血是苦的,又苦又鹹。

  忽然間,黑暗中有一粒孤星升起。

  不是星,是萬馬堂旗桿上的大燈,卻比星還亮。

  星有沉落的時候,這盞燈呢?

  他用力抓住馬鬃,用力以刀鞘打馬,他需要發洩,速度也是種發洩。

  但是馬已倒下,長嘶一聲;前蹄跪倒。

  他的人也從馬背上竄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地上沒有草,只有沙。

  砂石磨擦著他的臉,他的臉已出血。

  他的心也已出血。

  忍耐!忍耐!無數次忍耐,忍耐到幾時為止?

  有誰能知道這種忍耐之中帶著有多少痛苦?多少辛酸?

  他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帶著血的淚,帶著淚的血。

  星已升起,繁星。

  星光下忽然有匹馬踩著砂粒奔來,馬上人的眸子宛如星光般明亮燦爛。

  鸞鈴清悅如音樂——馬芳鈴。

  她臉上帶著甜蜜的微笑,眸子裡充滿了幸福的憧憬,她比以前無論什麼時候看來都美。

  這並不是因為星光明媚,也不是因為夜色淒迷,而是因為她心裡的愛情。

  愛情本就能令最平凡的女人變得嫵媚,最醜陋的女人變得美麗。

  「他一定在等我,看到我忽然又來了,他一定比什麼都高興。」

  她本不該出來的。

  可是她心裡的熱情,卻使得她忘去一切顧忌。

  她本不能出來的。

  可是愛情卻使得她有了勇氣,不顧一切的勇氣。

  她希望能看到他,只要能看到他,別的事她全不放在心上。

  風是冷的,冷得像刀。

  但在她感覺中,連這冷風都是溫柔的,但就在這時,她已聽到風中傳來的啜泣聲音。

  是誰在如此黑暗寒冷的荒漠上偷偷啜泣?

  她本已走過去,又轉回來,愛情不但使得她的人更美,也使得她的心更美。

  她忽然變得很仁慈、很溫柔、很容易同情別人,瞭解別人。

  她找到了那匹已力竭倒地的馬,然後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蜷曲在地上,不停地顫抖。

  他似乎完全沒有聽見她的馬蹄聲,也沒有看見她跳下馬走過來。

  他正在忍受著世上最痛苦的煎熬,最可怕的折磨。

  他的臉在星光下蒼白如紙,蒼白的臉上正流著帶血的淚,帶淚的血。

  馬芳鈴已看清了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失聲道:「是你?」

  她還記得這奇特的少年,也沒有忘記這少年臉上被她抽出來的鞭痕。

  傅紅雪也看到了她,目光迷惘而散亂,就像是一匹將瘋狂的野馬。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但四肢卻彷彿被一雙看不見的巨手擰絞著,剛站起,又倒下。

  馬芳鈴皺起眉,道:「你病了?」

  傅紅雪咬著牙,嘴角已流出了白沫,正像是那匹死馬嘴角流出的白沫。

  他的確病了。

  這種可怕的病,已折磨了他十幾年,每當他被逼得太緊,覺得再也無法忍耐時,這種病就會突然地發作。

  他從不願被人看到他這種病發作的時候,他寧可死,寧可入地獄,也不願被人看到。

  他身子的抽動和痙攣卻漸漸平息。

  但是他還在不停地顫抖,抖得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

  抖得就像是個受了驚駭的孩子。

  馬芳鈴目中的恐懼已變為同情和憐憫。

  如此黑暗,如此寒冷,一個孤獨的孩子……

  她忍不住輕輕歎息了一聲,走了過去,輕撫他的頭髮,柔聲道:「這又不是你的錯,你何必這個樣子折磨自己?」

  她的聲音溫柔像慈母。

  這孤獨無助的少年,已激發了她與生俱來的母性。

  傅紅雪的淚又流下。

  無論他多麼堅強,多麼驕傲,在這種時候也已被深深打動。

  他流著淚,突然嘶聲大叫,道:「我錯了,我根本就不該生下來,根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的。」

  呼聲中充滿了絕望的悲哀。

  馬芳鈴心中又是一陣刺痛——同情和憐憫有時也像是一根針,同樣會刺痛人的心了。

  她忍不住抱起了他,將他抱在懷裡,柔聲道:「你用不著難過,你很快就會好的……」

  她沒說完這句話,因為她的眼淚也已流了下來。

  風在呼嘯,草也在呼嘯。

  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看來就像是浪濤洶湧的海洋,你只要稍微不小心,立刻就會被它吞沒。

  但人類情感的澎湃衝擊,豈非遠比海浪還要可怕,還要險惡?

  但現在他卻偏偏被人看到了。

  他緊咬著牙,用刀鞘抽打著自己。

  他恨自己。

  一個最倔強,最驕傲的人,老天為什麼偏偏要叫他染上這種可怕的病痛?

  這是多麼殘忍的煎熬折磨?

  馬芳鈴也看出這種病了,歎了口氣,柔聲道:「你何必打自己?這種病又死不了人的,而且還很快就會……」

  傅紅雪突然用盡全身力氣,拔出了他的刀,大吼道:「你滾,快滾,否則我就殺了你!」

  他第一次拔出了他的刀。

  好亮的刀!

  刀光映著他的臉,帶著血淚的臉。

  蒼白的刀光,使他的臉看來既瘋狂,又獰惡。

  馬芳鈴情不自禁地後退了兩步,目中也已露出了驚懼之色。

  她想走,但這少年四肢突又一陣痙攣,又倒了下去。

  倒在地上掙扎著,又像是一匹落在陷阱裡的野馬,孤獨、絕望、無助。

  刀還在他手裡,出了鞘的刀。

  他突然反手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腿上。

  刺得好深。

  鮮血沿著刀鋒流出。

  傅紅雪的顫抖已停止,喘息卻更急更重。

  馬芳鈴可以感覺到他呼吸的熱氣,已透過了她的衣服。

  她的胸膛似已漸漸發熱。

  一種毫無自的,全無保留的同情和憐憫,本已使她忘了自己抱著的是個男人。

  那本來是人類最崇高偉大的情操,足以令人忘記一切。

  但現在,她心裡卻忽然有了種奇異的感覺,這種感覺來得竟是如此強烈。

  她幾乎立刻推開他,卻又不忍。

  傅紅雪忽然道:「你是誰?」

  馬芳鈴道:「我姓馬……」

  她聲音停頓,因為她又感覺到這少年的呼吸似也突然停頓。

  她想不出這是為了什麼。

  沒有人能想到仇恨的力量是多麼強烈,有時遠比愛情更強烈。

  因為愛是柔和的、溫暖的,就像是春日的風,春風中的流水。

  仇恨卻尖銳得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可以刺入你的心臟。

  傅紅雪沒有再問,突然用力抱住了她,一把撕開了她的衣裳。

  這變化來得太快,太可怕。

  馬芳鈴已完全被震驚,竟忘了閃避,也忘了抵抗。

  傅紅雪冰冷的手已滑入了她溫暖的胸膛,用力抓住了她……

  這種奇異的感覺也像是一把刀。

  馬芳鈴的心已被這一刀刺破,驚慌、恐懼、羞侮、憤怒,一下子全都湧出。

  她的人躍起,用力猛摑傅紅雪的臉。

  傅紅雪也沒有閃避抵抗,但一雙手卻還是緊緊地抓住她。

  她疼得眼淚又已流出,握緊雙拳,痛擊他的鼻樑。

  他一隻手放開,一隻手捉住她的拳。

  她的胸立刻裸露在寒風中,硬而堅挺。

  他眼睛已有了紅絲,再撲上去。

  她彎起膝蓋,用力去撞。

  也不知為了什麼,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呼喊,呼喊在這種時候也沒有用。

  兩個人就像是野獸般在地上翻滾、掙扎、撕咬。

  她身上裸露的地方更多。

  他已接近瘋狂,她也已憤怒得如同瘋狂,但卻已漸漸無力抵抗。

  忽然間,她放聲嘶喊:「放開我,放開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

  她知道這時絕不可能有人來救她,也知道他絕不會放過她。

  她這是向上天哀呼。

  傅紅雪喘息著,道:「這本就是你自己要的,我知道你要。」

  馬芳鈴已幾乎放棄掙扎,聽了這句話,突然用盡全身力氣,一口咬在他肩上。

  他疼得全身都收縮,但還是緊緊壓著她,彷彿想將她的生命和慾望一起壓出來了。

  她的嘴卻已離開他的肩,嘴裡咬著他的血,他的肉……

  她突然嘔吐。

  嘔吐使得她更無力抵抗,只有高呼:「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這麼樣做。」

  他已幾乎佔有她,含糊低語:「為什麼不能,誰說不能。」

  突聽一人道:「我說的!你不能!」

  聲音很冷靜,冷靜得可怕。

  憤怒到了極點,有時也反而會變得冷酷——刀豈非也是冷靜。

  這聲音聽在傅紅雪耳裡,的確也像是一把刀。

  他的人立刻滾出。

  然後他就看見了葉開!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19:25:08

第十回 殺人滅口

  葉開站在黑暗裡,站在星光下,就像是石像,冰冷的石像。

  馬芳鈴也看見了他,立刻掙扎著,撲過來,撲在他懷裡,緊緊抱住了他,失聲痛哭,哭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葉開也沒有說話。

  在這種時候,安慰和勸解都是多餘的。

  他只是除下了自己的長衫,無言地披在她身上。

  這時傅紅雪已握住了他的刀,翻身掠起,瞪著葉開,眼睛裡也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慚。

  葉開根本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傅紅雪咬著牙,一字字道:「我要殺了你!」

  葉開還是不理他。

  傅紅雪突然揮刀撲了過來。

  他一條腿雖然已殘廢,腿上雖然還在流著血,但此刻身形一展,卻還輕捷如飛鳥,剽悍如虎豹。

  沒有人能想像一個殘廢的行動能如此輕捷剽悍。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

  「我要殺了你!」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刀光已閃電般向葉開劈下。

  葉開沒有動。

  刀光還未劈下,突然停頓。

  傅紅雪瞪著他,握刀的手漸漸發抖,突然轉過身,彎下腰,猛然地嘔吐。

  葉開還是沒有看他,但目中已卻露出了同情憐憫之色。

  他瞭解這少年,沒有人比他瞭解得更深更多,因為他也經歷過同樣的煎熬和痛苦的。

  馬芳鈴還在哭。

  他輕拍著她的肩,柔聲道:「你先回去。」

  馬芳鈴道:「你……你不送我?」

  葉開道:「我不能送你。」

  馬芳鈴道:「為什麼?」

  葉開道:「我還要留在這裡。」

  馬芳鈴用力咬著嘴唇,道:「那麼我也……」

  葉開道:「你一定要回去,好好地睡一覺,忘記今天的事,到了明天……」

  馬芳鈴仰面看著他,目中充滿期望渴求之色,道:「明天你來看我?」

  葉開眼睛裡的表情卻很奇特,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我當然會去看你。」

  馬芳鈴用力握著他的手,眼淚又慢慢地流下,黯然道:「你就算不去,我也不怪你。」

  她突然轉身,掩著臉狂奔而去。

  她的哭聲眨眼間就被狂風淹沒。

  馬蹄聲也已遠去,天地間又歸於寂靜,大地卻像是一面煎鍋,鍋下仍有看不見也聽不見的火焰在燃燒著,煎熬著它的子民。

  傅紅雪嘔吐得整個人都已彎曲。

  葉開靜靜地看著他,等他吐完了,忽然冷冷道:「你現在還可以殺我。」, 傅紅雪彎著腰,衝出幾步,抄起了他的刀鞘,直往前衝。

  他一口氣衝出很遠的一段路,才停下來,仰面望天,滿面血淚交流。

  他整個人都似已將虛脫。

  葉開卻也跟了過來,正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他,冷冷道:「你為什麼不動手?」

  傅紅雪握刀的手又開始顫抖,突然轉躍,瞪著他,嘶聲道:「你一定要逼我?」

  葉開道:「沒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在逼自己,而且逼得太緊。」

  他的話就像是條鞭子,重重地抽在傅紅雪身上。

  葉開慢慢地接著道:「我知道你需要發洩,現在你想必已舒服得多。」

  傅紅雪握緊雙手,道:「你還知道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殺我,也不想殺我。」

  傅紅雪道:「我不想。」

  葉開道:「也許你惟一真正想傷害的人,就是你自己,因為你……」

  傅紅雪目露痛苦之色,突然大喝道:「住口!」

  葉開歎了口氣,還是接著說了下去,道:「你雖然自覺做錯了事,但這些事其實並不是你的錯。」

  傅紅雪道:「是誰的錯?」

  葉開凝注著他,道:「你應該知道是誰……你當然知道。」

  傅紅雪的瞳孔在收縮,突又大聲道:「你究竟是誰?」

  葉開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就是我,姓葉,叫葉開。」

  傅紅雪厲聲道:「你真的姓葉?」

  葉開道:「你真的姓傅?」

  兩個人互相凝視著,像是都想看到對方心裡去,挖出對方心裡的秘密。

  只不過葉開永遠是鬆弛的,冷靜的,傅紅雪卻總是緊張得像是一張繃緊了的弓。

  然後他們突然同時聽到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彷彿是馬蹄踏在爛泥上發出的聲音,又像是屠夫在斬肉。

  這聲音本來很輕,可是夜太靜,他們兩人的耳朵又太靈。而且風也正是從那裡吹過來的。

  葉開忽然道:「我到這裡來,本來不是為了來找你的。」

  傅紅雪道:「你找誰?」

  葉開道:「殺死飛天蜘蛛的人。」

  傅紅雪道:「你知道是誰?」

  葉開道:「我沒有把握,現在我就要去找出來。」

  他翻身掠出幾丈,又停了停,像是在等傅紅雪。

  傅紅雪遲疑著,終於也追了上去。

  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會來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這裡發生的每件事,也許都跟你有關係。」

  傅紅雪的人又繃緊,道:「你知道我是誰?」

  葉開微笑道:「你就是你,你姓傅,叫傅紅雪。」

  狂風撲面,異聲已停止。

  傅紅雪緊閉著嘴,不再說話,始終和葉開保持著同樣的速度。

  他的輕功身法很奇特、很輕巧,而且居然還十分優美。

  在他施展輕功的時候,絕沒有人能看出他是個負了傷的殘廢。

  葉開一直在注意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好像是從一出娘胎就練武功的。」

  傅紅雪板著臉,冷冷道:「你呢?」

  葉開笑了,道:「我不同。」

  傅紅雪道:「有什麼不同?」

  葉開道:「我是個天才。」

  傅紅雪冷笑,道:「天才都死得快。」

  葉開淡淡道:「能快點死,有時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傅紅雪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

  「我不能死,絕不能死……」他心裡一直在不停地吶喊。

  然後他就聽到葉開突然發出一聲輕呼。

  狂風中忽然又充滿了血腥氣,慘淡的星光照著一堆死屍。

  人的生命在這大草原中,竟似已變得牛馬一樣,全無價值。

  屍首旁挖了個大坑,挖得並不深,旁邊還有七八柄鏟子。

  顯然是他們殺了人後,正想對屍體掩埋,卻已發現有人來了,所以匆匆而退。

  殺人的是誰?

  誰也不知道。

  被殺的卻是慕容明珠和他手下的九個少年劍客。慕容明珠的劍已出鞘,但這九個人卻連劍都沒有拔出,就已遭了毒手。

  葉開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快的出手,好毒辣的出手!」

  若非殺人的專家,又怎會有如此快而毒辣的出手。

  傅紅雪握緊雙手,彷彿又開始激動,他好像很怕看見死人和血腥。

  葉開卻不在乎。

  他忽從身上拿出一塊碎布,碎布上還連著個鈕扣。

  這塊碎布正和慕容明珠身上的衣服同樣質料,鈕扣的形式也完全一樣。

  葉開長長歎了口氣,道:「果然是他。」

  傅紅雪皺了皺眉,顯然不懂。

  葉開道:「這塊碎布,是我從飛天蜘蛛手裡拿出來的,他至死還緊緊握著這塊布。」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慕容明珠就是殺他的兇手!他要將這秘密告訴別人知道。」

  傅紅雪道:「告訴你?要你為他復仇?」

  葉開道:「他不是想告訴我。」

  傅紅雪道:「他想告訴誰?」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也希望我能夠知道。」

  傅紅雪道:「慕容明珠為什麼要殺他?」

  葉開搖搖頭。

  傅紅雪道:「他怎會在那棺材裡?」

  葉開又搖搖頭,傅紅雪道:「是誰又殺了慕容明珠?」

  葉開沉吟著,道:「我只知道殺死慕容明珠的人,是為了滅口。」

  傅紅雪道:「滅口?」

  葉開道:「因為這人不願別人發現,飛天蜘蛛是死在慕容明珠手裡,更不願別人找慕容明珠。」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生怕別人查出他和慕容明珠之間的關係。」

  傅紅雪道:「你猜不出他是誰?」

  葉開忽然不說話了,似已陷入沉思中。

  過了很久,他緩緩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下午,雲在天去找過你?」

  傅紅雪道:「不知道。」

  葉開道:「他說他去找你,但他看到你時,卻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傅紅雪道:「因為他找的根本不是我!」

  葉開點點頭,道:「不錯,他找的當然不是你,但他找的是誰呢?——蕭別離?翠濃?他若是去找這兩人,為什麼要說謊?」

  風更大了。

  黃沙漫天,野草悲泣,蒼穹就像是一塊鑲滿了鑽石的墨玉,輝煌而美麗,但大地卻是陰沉而悲愴的。

  風中偶爾傳來一兩聲馬嘶,卻襯得這原野更寂寞遼闊。

  傅紅雪慢慢地在前面走,葉開慢慢地在後面跟著。

  他們兩個人之間,彷彿總是保持著一段奇異的距離,卻又彷彿有種奇異的聯繫。

  遠處已現出點點燈火。

  傅紅雪忽然緩緩道:「總有一天,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

  葉開道:「總有一天?」

  傅紅雪還是沒有回頭,一字字道:「這一天也許很快就會來了。」

  葉開道:「也許這一天永遠都不會來。」

  傅紅雪冷笑道:「為什麼?」

  葉開長長地歎息了一聲,目光凝視著遠方的黑暗,緩緩道:「因為我們說不定都全死在別人手裡!」

  馬芳鈴伏在枕上,眼淚已沾濕枕頭。

  直到現在,她情緒還是不能恢復平靜,愛和恨就像是兩隻強而有力的手,已快將她的心撕裂。

  葉開、傅紅雪。

  這是兩個多麼奇怪的人。

  草原本來是寂寞而平靜的,自從這兩個人來了之後,所有的事都立刻發生了極可怕的變化。

  誰也不知道這種變化還要發展到多麼可怕的地步。

  這兩個人究竟是誰?他們為什麼要來?

  想到那天晚上,在黃沙上,在星空下,她蜷伏在葉開懷裡。

  葉開的手是那麼溫柔甜蜜,她已準備獻出一切。

  伯是他沒有接受。

  她說她要回去的時候,只希望被他留下來,甚至用暴力留下她,她都不在乎。

  但是他卻就這樣讓她走了。

  他看來是那麼狡黠,那麼可惡,但他卻讓她走了。

  另一天晚上,在同樣的星空下,在同樣的黃沙上,她卻遇見了個完全不同的人。

  她從沒有想到傅紅雪會做出那種事。

  他看來本是個沉默而孤獨的孩子,但忽然間,他竟變成了野獸。

  是什麼原因使他改變的?

  只要一想起這件事,馬芳鈴的心就立刻開始刺痛。

  她從未見過兩個如此不同的人,但奇怪的是,這兩人竟忽然變得同樣令她難以忘懷。

  她知道她這一生,已必定將為這兩人改變了。

  她眼淚又流了下來……

  屋頂上傳來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她知道這是她父親的腳步聲。

  馬空群就住在他女兒樓上。

  本來每天晚上,他都要下來看看他的女兒,可是這兩天晚上,他卻似已忘了。

  這兩天他也沒有睡,這種沉重的腳步,總要繼續到天亮時才停止。

  馬芳鈴也已隱隱看出了他父親心裡的煩惱和恐懼,這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

  她自己心裡也同樣有很多煩惱恐懼。

  她很想去安慰她的父親,也很想讓他來安慰她。

  但馬空群是嚴父,雖然愛他的女兒,但父女兩人之間,總像是有段很大的距離。

  三姨呢?這兩天為什麼也沒有去陪他?

  馬芳鈴悄悄地跳下床,赤著足,披起了衣裳,對著菱花銅鏡,弄著頭髮。

  「是找三姨聊聊呢,還是再到鎮上去找他?」

  她拿不定主意,只知道絕不能一個人再待在屋裡。

  她的心實在太亂。

  但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一陣很急的馬蹄聲自牧場上直馳而來。

  只聽這馬蹄聲,就知道來的必定是匹千中選一的快馬,馬上騎士也必定是萬馬堂的高手。

  如此深夜,若不是為了很急的事,絕沒有人敢來打擾她父親的。

  她皺了皺眉,就聽到她父親嚴厲的聲音:「是不是找到了?」

  「找到了慕容明珠。」這是雲在天的聲音。

  「為什麼不帶來?」

  「他也已遭了毒手,郝師傅在四里外發現了他的屍體,被人亂刀砍死。」

  樓上一陣沉默,然後就聽到一陣衣袂帶風聲從窗前掠下。

  蹄聲又響起,急馳而去。

  馬芳鈴心裡忽然湧出一陣恐懼,慕容明珠也死了,她見過這態度傲慢、衣著華麗的年輕人,昨天他還是那麼有生氣,今夜卻已變成屍體。

  還有那些馬師,在她幼年時,其中有兩個教過她騎術。

  接下去會輪到什麼人呢?葉開?雲在天?公孫斷?她父親?

  這地方所有的人,頭上似乎都籠罩了一重死亡的陰影。

  她覺得自己在發抖,很快地拉開門,赤著足跑出去,走廊上的木板冷得像是冰。

  三姨的房間就在走廊盡端左面。

  她輕輕敲門,沒有回應,再用力敲,還是沒回應。

  這麼晚了,三姨怎麼會不在房裡?

  她從後面的一扇門繞了出去,庭院寂寂,三姨的窗內燈火已熄。

  星光照著蒼白的窗紙,她用力一推,窗子開了,她輕輕呼喚:「三姨。」

  還是沒有回應。

  屋裡根本就沒有人,三姨的被窩裡,堆著兩個大枕頭。

  風吹過院子。

  馬芳鈴忽然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她忽然發現這地方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每個人好像都有些秘密。

  連她父親都一樣。

  她從不知道她父親的過去,也從不敢問。

  她抬起頭,窗戶上赫然已多了個巨大的人影,然後就聽到公孫斷厲聲道:「回房去。」

  她不敢回頭面對他,萬馬堂中上上下下的人,無論誰都對公孫斷懷有幾分畏懼之心。

  她拉緊衣襟,垂著頭,匆匆奔了回去,彷彿聽到公孫斷正對著三姨的窗子冷笑。

  用力關上門,馬芳鈴的心還在跳。

  外面又有蹄聲響起,急馳而去。

  她跳上床,拉起被,蒙住頭,身子忽然抖個不停。

  因為她知道這地方必將又有悲慘的事發生,她實在不願再看,不願再聽。

  「……我根本就不該生下來,根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的。」

  想起傅紅雪說的話,她自己又不禁淚流滿面。

  她忍不住問自己:「我為什麼要生下來?為什麼要生在這裡?……」

  傅紅雪的枕頭也是濕的,可是他已睡著。

  他醒的時候沒有哭,他發誓,從今以後,絕不再流淚。

  但他的淚卻在他睡夢中流了下來。

  因為他的良知只有在睡夢中才能戰勝仇恨,告訴他今天做了件多麼可恥的事。

  報復,本來是人類所有行為中最古老的一種,幾乎已和生育同樣古老。

  這種行為雖然不值得贊同,但卻是莊嚴的。

  今天他卻冒犯了這種莊嚴。

  他流淚的時候,正在夢中,一個極可怕的噩夢,他夢見他的父母流著血,在冰雪中掙扎,向他呼喊,要他復仇。

  然後他忽然感覺到一隻冰冷的手伸入他被窩裡,輕撫著他赤裸的背脊。

  他想跳起來,但這雙手卻溫柔地按住了他,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語:「你在流汗。」

  他整個人忽然鬆弛崩潰——她畢竟來了。

  黑暗。

  窗戶已關起,窗簾已拉上,屋子裡黑暗如墳墓。

  為什麼她每次都是在黑暗中悄悄出現,然後又在黑暗中慢慢消失?

  他翻過身,想坐起。

  她卻又按住他!

  「你要什麼?」

  「點燈。」

  「不許點燈。」

  「為什麼?我不能看看你?」

  「不能。」她俯下身,壓在他胸膛上,帶著輕輕地笑:「但我卻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是個很難看的女人,你難道感覺不出?」

  「我為什麼不能看看你?」

  「因為你若知道我是誰,在別的地方看到我時,神情就難免會改變的,我們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我跟你之間的關係。」

  「可是……」

  「可是以後我總會讓你看到的,要這件事過了之後,你隨便要看我多久都沒關係。」

  他沒有再說,他的手已在忙著找她的衣鈕。

  她卻又抓住他的手。

  「不許亂動。」

  「為什麼?」

  「我還要趕著回去。」她歎了口氣:「我剛說過,我絕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

  他在冷笑。

  她知道男人在這種時候被拒絕,總是難免會十分憤怒的。

  「我在這裡忍耐了七八年,忍受著痛苦,你永遠想不到的痛苦,我為的是什麼?」她聲音漸漸嚴厲:「我為的就是等你來,等你來復仇,我們這一生,本就是為這件事而活的,我從沒有忘記,你也絕不能忘記。」

  傅紅雪的身子忽然冰涼僵硬,冷汗已濕透被褥。

  他本不是來享樂的。

  她將她自己奉獻給他,為的也只不過是復仇!

  「你總應該知道馬空群是個多麼可怕的人,再加上他那些幫手。」她又歎息了一聲:「我們這一擊若不能得手,以後恐怕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公孫斷、花滿天、雲在天,這三個人加起來也不可怕。」



  「我說的不是他們,花滿天和雲在天,根本就沒有參與那件事。」

  「你說的是誰?」

  「一些不敢露面的人,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查出他們是誰。」

  「也許根本沒有別人。」

  「你父親和你二叔,是何等的英雄,就憑馬空群和公孫斷兩個人,怎麼敢妄動他們?何況,他們的夫人也都是女中豪傑……」

  說到這時,她自己的聲音也已哽咽,傅紅雪更已無法成聲。

  過了很久,她才接著說了下去:「自從你父親他們慘死之後,江湖中本就有很多人在懷疑,有誰能將這兩對蓋世無雙的英雄夫婦置之於死地?」

  「當然沒有人會想到馬空群這人面獸心的畜生!」

  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憤怒和仇恨。

  「但除了馬空群外,一定還有別的人,我到這裡來,主要就是為了探聽這件事,只可惜我從未見過他和江湖中的高手有任何往來,他自己當然更守口如瓶,從來就沒有說起過這件事。」

  「你查了七八年,都沒有查出來,現在我們難道就能查出來?」

  「現在我們至少已有了機會。」

  「什麼機會?」

  「現在還有別的人在逼他,他被逼得無路可走時,自然就會將那些人牽出來。」

  「是哪些人在逼他?」

  她沒有回答,卻反問道:「昨天晚上,那十三個人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

  「那些馬呢?」

  「也不是。」

  「既然不是你,是誰?」

  「我本就在奇怪。」

  「你想不出?」

  傅紅雪沉吟著:「葉開?」

  「這人的確很神秘,到這裡來也一定有目的,但那些人卻絕不是他殺的。」

  「哦?」

  「我知道他昨天晚上跟誰在一起。」

  幸好屋裡很暗,沒有人能看見傅紅雪的表情——他臉上的表情實在很奇怪。

  就在這時,突聽屋頂上「格」的一響。

  她臉色變了,沉聲道:「你留在屋裡,千萬不要出去。」

  這十一個字說完,她已推開窗子,穿窗而出。

  傅紅雪只看到一條纖長的人影一閃,轉瞬間就沒了蹤影。

  這裡已有四個人醉倒,四個人都是萬馬堂裡資格很老的馬師。

  他們本來也常常醉,但今天晚上卻醉得特別快,特別厲害。

  眼見著十三個活生生的夥伴突然慘死,眼見著一件件可怕的禍事接連發生,他們怎麼能不醉呢?

  第四個倒下的時候,葉開正提著衣襟,從後面一扇門裡走進來。

  他早已在這裡,剛才去方便了一次,酒喝得多,方便的次數也一定多的,只不過他這次方便的時候好像太長了些。

  他剛進門,就看到蕭別離在以眼角向他示意,他走過去。

  蕭別離在微笑中彷彿帶著些神秘,微笑著道:「有人要我轉交樣東西給你。」

  葉開眨眨眼,道:「翠濃。」

  蕭別離也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向都這麼聰明?」

  葉開微笑道:「只可惜在我喜歡的女人面前,我就會變成呆子。」

  他接過蕭別離給他的一張打成如意結的紙。

  淡紫色的紙箋上,只寫著一行字:「你有沒有將珠花送給別人?」

  葉開輕輕撫著襟上的珠花,似已有些癡了。

  蕭別離看著他,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若年輕二十歲,一定會跟你打架的。」

  葉開又笑了,道:「無論你年紀多大,都絕不是那種肯為女人打架的男人。」

  蕭別離歎道:「你看錯了我。」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兩條腿是怎麼樣會斷的?」

  葉開道:「為了女人?」

  蕭別離苦笑道:「等我知道那女人只不過是條母狗時,已經遲了。」

  他忽又展顏道:「但她卻絕不是那種女人,她比我們看見的所有女人都乾淨得多,她雖然在我這裡,卻從來沒有出賣過自己。」

  葉開又眨眨眼,道:「她賣的是什麼?」

  蕭別離微笑道:「她賣的是男人那種越買不到,越想買的毛病。」

  推開第二扇門,是條走道,很寬的走道,旁邊還擺著排桌椅。

  走到盡頭,又是一扇門,敲不開這扇門,就得在走道裡等。

  葉開在敲門。

  過了很久,門裡才有應聲:「誰在敲門?」

  葉開道:「客人。」

  「今天小姐不見客。」

  葉開道:「會一腳踢破門的客人呢?見不見?」

  門裡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一定是葉公子。」

  一個大眼睛的小姑娘,嬌笑著開了門,道:「果然是葉公子。」

  葉開笑道:「你們這裡會踢破門的客人只有我一個麼?」

  小姑娘眼珠子滑溜一轉,抿著嘴笑道:「還有一個。」

  葉開道:「誰?」

  小姑娘道:「來替我們推磨的驢子。」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19:27:27

第十一回 夜半私語

  小院子裡疏疏落落地種著幾十竿翠竹,襯著角落裡的天竺葵,和一叢淡淡的小黃花,顯得清雅而有餘韻。

  竹簾已捲起,一個淡掃蛾眉、不施脂粉的麗人,正手托著香腮,坐在窗口,癡癡地看著他。

  她長得也許並不算太美,但卻有雙會說話的眼睛,靈巧的嘴。

  她雖然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但卻自然地有種醉人的風姿和氣質,和你們見到的大多數女人都不同。

  一個這樣的女人,無論對任何男人說來都已足夠。

  為了要博取這樣一個女人的青睞,大多數男人到了這裡,都會勉強做出君子人的模樣,一個又有錢,又有教養的君子。

  但葉開推開門,就走了進去,往她的床上一躺,連靴子都沒有脫,露出了靴底的兩個大洞。

  翠濃春柳般的眉尖輕輕皺了皺,道:「你能不能買雙新靴子?」

  葉開道:「不能。」

  翠濃道:「不能?」

  葉開道:「因為這雙靴子能保護我。」

  翠濃道:「保護你?」

  葉開蹺起腳,指著靴底的洞,道,「你看見這兩個洞沒有?它會咬人的,誰若對我不客氣,它就會咬他一口。」

  翠濃笑了,站起來走過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

  葉開一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你,我敢。」

  翠濃「嚶嚀」一聲,已倒在他懷裡。

  門沒有關,就算關,也關不住屋裡的春色。

  小姑娘紅著臉,遠遠地躲起來了,心裡卻真想過來偷偷的看兩眼。

  簷下的黃鶯兒也被驚醒了,「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

  翠濃,春也濃。

  黑暗中的屋脊上伏著條人影,淡淡的星光照著她纖長苗條的身子,她臉上蒙著塊紗巾。

  她是追一個人追到這裡來的,她看見那人的身形在這邊屋脊上一閃。

  等她追過來時,人卻已不見了。

  她知道這下面是什麼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這地方不歡迎女人。

  「他是誰?為什麼要在屋脊上偷聽我們說話?他究竟聽到了什麼?」

  若有人能看見她的臉,一定可以看出她臉上的驚慌與恐懼。

  她的秘密絕不能讓人知道,絕不能!

  她遲疑著,終於咬了咬牙,躍了下去。

  她決心冒一次險。

  這一生中,她看見過很多男人很多種奇怪的表情,可是只有天曉得,當男人們看到一個女人走進妓院時,臉上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每個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一頭綿羊走進了狼窩。

  對狼說來,這不僅是挑戰,簡直已是種侮辱。

  天曉得這見鬼的女人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可是這女人可真他媽的漂亮。

  有個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

  他是從外地到這裡來買羊的,他不認得這女人,不知道這女人是誰。

  反正在這裡的女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走過去。

  但旁邊的一個人卻立刻拉住了他。

  「這女人不行。」

  「為什麼?」

  「她已經有了戶頭。」

  「誰是她的戶頭?」

  「萬馬堂。」

  這三個字就像是有種特別的力量,剛漲起的皮球立刻洩了氣。

  三姨昂著頭走進來,臉上帶著微笑,假裝聽不見別人的竊竊私語,假裝不在乎的樣子。

  其實她還是不能不在乎。

  有些男人盯著她的時候,那種眼色就好像將她當作是完全赤裸的。

  幸好蕭別離已在招呼她,微笑著道:「沈三娘怎麼來了?倒真是個稀客。」

  她立刻走過去,嫣然道:「蕭先生不歡迎我?」

  蕭別離微笑著歎了口氣,道:「只可惜我不能站起來歡迎你。」

  沈三娘道:「我是來找人的。」

  蕭別離眨眨眼,道:「找我?」

  沈三娘又笑了,輕輕道:「我若要找你,一定會在沒人的時候來。」

  蕭別離也輕輕道:「我一定等你,反正我已不怕被人砍掉兩條腿。」

  兩個人都笑了。

  兩個人心裡都明白,對方是條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沈三娘道:「翠濃在不在?」

  蕭別離道:「在,你要找她?」

  沈三娘道:「嗯。」

  蕭別離又歎了口氣,道:「為什麼不管男人女人,都想找她?」

  沈三娘道:「我睡不著,想找她聊聊。」

  蕭別離道:「只可惜你來遲了。」

  沈三娘皺了皺眉,道:「難道她屋裡晚上也會留客人?」

  蕭別離道:「這是個很特別的客人。」

  沈三娘道:「怎麼特別?」

  蕭別離笑道:「特別窮。」

  沈三娘也笑了,道:「特別窮的客人,你也會讓他進去?」

  蕭別離道:「我本想攔住他的,只可惜打又打不過他,跑又跑得沒他快。」

  沈三娘眼波流動,道:「你沒有騙我?」

  蕭別離歎道:「世上有幾個人能騙得了你。」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那個人是誰?」

  蕭別離道:「葉開。」

  沈三娘皺眉道:「葉開?」

  蕭別離笑了笑,道:「你當然不會認得他的,但他一共只來了兩天,認得他的人可真不少。」

  沈三娘笑得還是很動人,但瞳孔裡卻已露出一點尖針般的刺。

  然後她的瞳孔突然渙散。

  她看到一個人「砰」地推開門,大步走了進來。

  一個魔神般的巨人!

  公孫斷手扶著刀柄,站在門口,臉上那種憤怒獰惡的表情,足以令人呼吸停頓。

  沈三娘呼吸已停頓。

  蕭別離歎了口氣,喃喃道:「該來的人全沒來,不該來的人全來了。」

  他拈起一塊骨牌,慢慢地放下,搖著頭道:「看來明天一定又有暴風雨,沒事還是少出門的好。」

  公孫斷突然大喝一聲:「過來!」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你……你叫誰過去?」

  公孫斷道:「你!」

  那屠戶忽然跳起,旁邊的人已來不及拉他,他已衝到公孫斷面前,指著公孫斷的鼻子,大聲道:「對小姐、太太們說話,怎麼能這樣不客氣,小心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公孫斷已反手一個耳光摑了過去。

  這屠戶也很高大,他百把斤重的身子,竟被這一耳光打得飛了起來,飛過兩張桌子,「砰」的,重重的撞在牆上。

  他跌下來的時候,嘴裡在流血,頭上也在流血——連血裡好像都有酒氣。

  公孫斷卻連看都沒有看他,眼睛瞪著沈三娘,厲聲道:「過來。」

  這次沈三娘什麼話都沒有說,就垂著頭,慢慢地走了過去。

  公孫斷也沒有再說話,「砰」的,推開了門,道:「跟我出去。」

  公孫斷在前面走,沈三娘在後面跟著。

  他的腳步實在太大,沈三娘很勉強才能跟得上,剛才那種一掠三丈的輕功,她現在似已完全忘了。

  夜已很深。

  長街上的泥濘還未乾透,一腳踩上去,就是一個大洞。

  風從原野上吹過來,好冷。

  公孫斷大步走出長街,一直沒有回頭,突然道:「你出來幹什麼?」

  沈三娘的臉色蒼白,道:「我不是囚犯,我隨便什麼時候想出來都行。」

  公孫斷一字字道:「我問你,你出來幹什麼?」

  他的聲音雖緩慢,但每個字裡都帶種說不出的兇猛和殺機。

  沈三娘咬起了嘴唇,終於垂首道:「我想出來找個人。」

  公孫斷道:「找誰?」

  沈三娘道:「這也關你的事?」

  公孫斷道:「馬空群的事,就是我公孫斷的事,沒有人能對不起他。」

  沈三娘道:「我幾時對不起他了?」

  公孫斷厲聲道:「剛才!」

  沈三娘歎了一聲,道:「想跟女人們聊聊,也算對不起他,莫忘記我也是個女人,女人總是喜歡找女人聊天的。」

  公孫斷道:「你找誰?」

  沈三娘道:「翠濃姑娘。」

  公孫斷冷笑道:「她不是女人,是個婊子。」

  沈三娘也冷笑道:「婊子?你嫖過她?你能嫖得到她?」

  公孫斷突然回身,一拳打在她肚子上。

  她沒有閃避,也沒有抵抗。

  她的人已被打得彎曲,彎著腰退出七八步,重重地坐在地上,立刻開始嘔吐,連胃裡的苦水都吐了出來。

  公孫斷又竄過去,一把揪著她的頭髮,將她從地上揪了起來,厲聲道:「我知道你也是個婊子,但你這婊子現在已不能再賣了。」

  沈三娘咬著牙,勉強忍耐著,但淚水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顫聲道:「你……你想怎麼樣?」

  公孫斷道:「我問你的話,你就得好好地回答,懂不懂?」

  沈三娘閉著嘴不說話。

  公孫斷巨大的手掌已橫砍在她腰上。

  她整個人都被打得縮成了一團,眼淚又如泉水般流下來。

  公孫斷盯著她,道:「你懂不懂?」

  沈三娘流著淚,抽搐著,終於點了點頭。

  公孫斷道:「你幾時出來的?」

  沈三娘道:「剛才。」

  公孫斷道:「一出來就到了那裡?」

  沈三娘道:「你可以去問得到的。」

  公孫斷道:「你見過了那婊子?」

  沈三娘道:「沒有。」

  公孫斷道:「為什麼沒有?」

  沈三娘道:「她屋裡有客人。」

  公孫斷道:「你沒有找過別人?沒有到別的地方去過?」

  沈三娘道:「沒有。」

  公孫斷道:「沒有?」

  他又一拳打過去,拳頭打在肉上,發出種奇怪的聲音,他好像很喜歡聽這種聲音的。

  沈三娘忍不住大叫了起來,道:「真的沒有,真的沒有……」

  公孫斷看著她,眼睛裡露出凶光,拳頭又已握緊。

  沈三娘突然撲過去,用力抱住了他,大哭著叫道:「你若喜歡打我,就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好了……」

  她用兩隻手抱住他的脖子,又用兩條腿勾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體突然起了種奇異的變化,他自己可以感覺到。

  她立刻伏在他肩上,痛哭著,道:「我知道你喜歡打我,你打吧,打吧……」

  她的身子奇異地扭動著,腿也同樣在動。

  公孫斷目中的憤怒已變成慾望,緊握著拳頭已漸漸放開。

  她的呼吸就在他耳旁,就在他頸子上。

  他的呼吸忽然變得很粗。

  沈三娘呻吟著道:「你打死我也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會告訴別人的……」

  公孫斷已開始發抖。

  誰也想不到這麼樣一個人也會發抖。

  更想像不到這麼樣一個巨大健壯的人,在發抖時是什麼模樣。

  你若能看見,絕不會覺得可笑,只會覺得可怕,非常可怕。

  他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因為他知道自己必需遏制心裡這種可怕的慾望。

  然後他又一拳重重地打在她小肚子上。

  她身子又一陣痙攣,手鬆開,像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

  他握緊雙拳,看著她,用力吐了口口水在她臉上,從她身上邁過去,去找他的馬。

  他恨的不是這女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既不能拒絕這種誘惑,又不敢接受它。

  沈三娘已揩乾了眼淚。

  公孫斷的手就像是牛角,被他打過的地方,從肌肉一直疼到骨頭裡,在明天早上以前,這些地方一定會變得又青又腫。

  可是她心裡並沒有覺得憤恨沮喪,因為她知道公孫斷已絕不會再將這件事洩露出去了,她不願馬空群知道她晚上出來過。

  現在知道她秘密的已只有一個人,那個在屋頂上偷聽的人。

  是不是葉開?

  她希望這人是葉開。

  因為一個自己也有秘密的人,通常都不會將別人的秘密洩露。

  她覺得自己有對付葉開的把握。

  「你真的是葉開?」

  「我不能是葉開?」

  「但葉開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一個男人,很窮,卻很聰明,對女人也有點小小的手段。」

  「你有過多少女人?」

  「你猜呢?」

  「她們都是些什麼樣的女人?」

  「都不是好女人,但卻都對我不壞。」

  「她們都在什麼地方?」

  「什麼地方都有,我平生最怕一個人上床睡覺,那就跟一個人下棋同樣無味。」

  「沒有人管你?」

  「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

  「你家裡沒有別的人?」

  「我連家都沒有。」

  「那麼,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從來的地方。」

  「到要去的地方去?」

  「這次你說對了。」

  「你從不跟別人談起你的過去?」

  「從不。」

  「你是不是有很多秘密不願讓別人知道?」

  葉開從她身旁坐起來,看著她,在朦朧的燈光下看來,她顯得有些蒼白疲倦。

  但眼睛卻還是睜得很大。

  他忽然道:「我只有一個秘密。」

  翠濃的眼睛睜得更大,道:「什麼秘密?」

  葉開道:「我是條活了九千七百年,已修煉成人形的老狐狸。」

  他跳下床,套起靴子,披著衣裳走出去。

  翠濃咬著嘴唇,看著他走出去,突然用力捶打枕頭,好像只希望這枕頭就是葉開。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19:31:19

第十二回 暗器高手

  小院裡悄然無聲,後面小樓上有燈光亮著。

  蕭別離已上了樓?

  他留在小樓上的時候,能做些什麼事?

  小樓上是不是也有副骨牌?還是有個秘密的女人?

  葉開總覺得他是個神秘而有趣的人,就在這時,窗戶上忽然出現了人的影子。

  三個人。

  他們剛站起來,人影就被燈光照上窗戶,然後又忽然消失。

  上面怎會有三個人?另外兩個人是誰?

  葉開目光閃動著,他實在無法遏止自己的好奇心。

  這院子和小樓距離並不遠,他束了束衣襟,飛身掠過去。

  小樓四面都圍著欄杆,建築得就像是一個小小的亭閣。

  他足尖在欄杆上一點,人已倒掛在簷下。

  最上面的一格窗戶,開了一線,從這裡看過去,恰巧可以看見屋子中間的一張圓桌。

  桌上擺著酒菜。

  有兩個人正在喝著酒,面對著門的一個人,正是蕭別離。

  還有個人穿著很華麗,華麗得已接近奢侈,握著筷子的手上,還戴著三枚形式很奇怪的戒指。

  看來就像是三顆星。

  這人赫然竟是個駝子。

  屋裡的燈光也並不太亮,酒菜卻非常精緻。

  那衣著華麗的駝子,正用他戴著星形戒指的手,舉起了酒杯。

  酒杯晶瑩剔透,是用整個紫水晶雕成的。

  蕭別離微笑道:「酒如何?」

  駝子道:「酒普通,酒杯還不錯。」

  這駝子看來竟是個比蕭別離還懂得享受的人。

  蕭別離歎了口氣,道:「我早知你難侍候,所以特地托人從南面捎來真正的波斯葡萄酒,想不到只換得你『普通』兩個字。」

  駝子道:「波斯的葡萄酒也有好幾等,這種本來就是最普通的。」

  蕭別離道:「你自己為什麼不帶些好的來?」

  駝子道:「我本來也想帶些來的,只可惜臨走時又出了些事,走得太匆忙。」

  看來他們原來是早已約好的。

  葉開覺得更有趣了,因為他已看出這駝子正是「金背駝龍」丁求。

  誰能想到「金背駝龍」丁求竟會躲在這裡?而且是已跟蕭別離約好的。

  他為什麼要帶那些棺材來?

  他跟蕭別離是不是也有陰謀要對付萬馬堂?

  葉開只希望蕭別離問問丁求,他臨走時究竟又出了什麼事!

  但蕭別離卻已改變話題,道:「你這次來有沒在路上遇見過特別精彩的女人?」

  丁求道:「沒有,近來精彩的女人,好像已越來越少了。」

  蕭別離笑道:「那也許只因為你對女人的興趣已越來越少。」

  丁求道:「聽說你這裡有個女人還不錯。」

  蕭別離道:「何止不錯,簡直精彩。」

  丁求道:「你為什麼不找她來陪我們喝酒?」

  蕭別離道:「這兩天不行。」

  丁求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這兩天她心裡有別人。」

  丁求道:「誰?」

  蕭別離道:「能令這種女人動心的男人,當然總有幾手。」

  丁求點點頭。

  他一向很少同意別人說的話,但這點卻同意。

  蕭別離忽又笑了笑,道:「但這人有時卻又像是個笨蛋。」

  丁求道:「笨蛋?」

  蕭別離淡淡道:「他放著又熱又暖的被窩不睡,卻寧願躲在外面喝西北風。」

  葉開心裡本來覺得很舒服。

  無論什麼樣的男子,聽到別人說他在女人那方面很有幾手,心裡總是很舒服的。

  但後面的這句話卻令他很不舒服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剛被一把從床底下拖出來的小偷。

  蕭別離已轉過頭,正微笑著,看著他這面的窗戶。

  那只戴著星形戒指的手,已放下酒杯,手的姿勢很奇怪。

  葉開也笑了,大笑著道:「主人在裡面喝酒,卻讓客人在外面喝風,這樣的主人也有點不像話吧。」

  他推開窗子,一掠而入。

  桌上只有兩副杯筷。

  剛才窗戶上明明出現了三個人的影子,現在第三個人呢?

  他是誰?是不是雲在天?

  他為什麼要忽然溜走?

  屋子裡佈置得精緻而舒服,每樣東西都恰巧擺在你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蕭別離一伸手,就從旁邊的棗枝木架上,取了個漢玉圓杯,微笑道:「我是個懶人,又是個殘廢,能不動的時候就不想動。」

  葉開歎了口氣,道:「像你這樣的懶人若是多些,世人一定也可以過得舒服得多。」

  他說的並不是恭維話。

  一些精巧而偉大的發明。本就是為了要人們可以過得更懶些,更舒服些。

  蕭別離道:「就憑這句話,已值得一杯最好的波斯葡萄酒。」

  葉開笑道:「只可惜這酒是最普通的一種。」

  他舉杯向丁求,接著道:「上次見到丁先生,多有失禮之處,抱歉抱歉。」

  丁求沉著臉,冷冷道:「你並沒有失禮,也用不著抱歉。」

  葉開道:「只不過我對一個非常懂得酒和女人的男人,總是特別尊敬些的。」

  丁求蒼白醜陋的臉,也忽然變得比較令人愉快了,道:「蕭老闆剛才只說錯了一件事。」

  葉開道:「哦?」

  丁求道:「你不但對付女人有兩手,對付男人也一樣。」

  葉開道:「那也得看他是不是個真正的男人,近來真正的男人也已不多。」

  丁求忍不住笑了。

  醜陋的男人總覺得自己比漂亮小伙子更有男人氣概,就正如醜陋的女人總覺得自己比美女聰明些。

  葉開這才將杯裡的酒喝下去。

  屋裡的氣氛已輕鬆愉快很多,他知道自己恭維的話也已說夠。

  接下去應該說什麼呢?

  葉開慢慢地坐下去,這本來應該是那「第三個人」的座位。

  要怎麼樣才能查出這人是誰?要怎麼樣才能問出他們的秘密?

  那不但要問得非常技巧,而且還得問得完全不著痕跡。

  葉開正在沉吟著,考慮著,丁求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問我。」

  他面上還帶著笑容,但眸子裡卻已全無笑意。慢慢地接道:「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麼要到這地方來?為什麼要送那些棺材?怎麼會和蕭老闆認得的?在這裡跟他商量什麼事?」

  葉開也笑了,眸子裡也全無笑意。

  他已發現丁求遠比他想像中更難對付得多。

  丁求道:「你為什麼不問?」

  葉開微笑道:「我若問了,有沒有用?」

  丁求道:「沒有。」

  葉開道:「所以我也沒有問。」

  丁求道:「但有件事我卻可以告訴你。」

  葉開道:「哦?」

  丁求道:「有些人說我全身上下每一處都帶著暗器,你聽說過沒有?」

  葉開道:「聽說過。」

  丁求道:「江湖中的傳說,通常都不太可靠,但這件事卻是例外。」

  葉開道:「你全身上下都帶著暗器?」

  丁求道:「不錯。」

  眨眨眼,葉開問道:「一共有多少種?」

  丁求道:「二十三種。」

  葉開道:「每種都有毒?」

  丁求道:「只有十三種是有毒的,因為有時我還想留下別人的活口。」

  葉開道:「還有人說你同時可以發出七八種不同的暗器來。」

  丁求道:「七種。」

  葉開歎了口氣,道:「好快的出手。」

  丁求道:「但卻還有個人比我更快。」

  葉開道:「誰?」

  丁求道:「就是在你旁邊坐著的蕭老闆。」

  蕭別離面上一直帶著微笑,這時才輕輕歎了一聲,道:「一個又懶又殘廢的人,若不練幾樣暗器,怎麼活得下去。」

  葉開又歎了口氣,道:「有理。」

  丁求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暗器藏在哪裡?」

  葉開道:「鐵杖裡?」

  丁求忽然一拍桌子,道:「好,好眼力,除了鐵杖之外呢?」

  葉開道:「別的地方也有?」

  丁求道:「只不過還有八種,但他卻能在一瞬間將這九種暗器全發出來。」

  葉開歎道:「江湖中能比兩位功夫更高的人,只怕已沒有幾個了。」

  丁求淡淡道:「只怕已連一個都沒有。」

  葉開道:「想不到我竟能坐在當世兩大暗器高手之間,當真榮幸得很。」

  丁求道:「這種機會的確不多,所以你最好還是安安靜靜地坐著,因為你只要一動,至少就有十六種暗器要向你招呼過去。」

  他沉下了臉,冷冷又說道:「我可以保證,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在這種距離中,將這十六種暗器躲開的。」

  葉開苦笑道:「我相信。」

  丁求道:「所以無論我們問你什麼,你也最好還是立刻回答出來。」

  葉開又歎了口氣,道:「幸好我這人本就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丁求道:「你最好沒有。」

  他忽然從衣袖中取出一卷紙展開,道:「你姓葉,叫葉開?」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是屬虎的?」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生在這地方附近?」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但你襁褓中就已經離開這裡?」

  葉開道:「是。」

  丁求道:「十四歲以前,你一直住在黃山上的道觀裡?」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練的本是黃山劍法,後來在江湖中流浪時,又偷偷學了很多種武功,十六歲的時候,還做過幾個月和尚,為的就是要偷學少林的伏虎拳?」

  葉開道:「是。」

  丁求道:「後來你又在京城的鏢局裡混過些時候,欠了一身賭債,才不能不離開?」

  葉開道:「是。」

  丁求道:「在江南你為了一個叫小北京的女人,殺了蓋氏三雄,所以又逃回中原?」

  葉開道:「是。」

  丁求道:「這幾年來,你幾乎走遍了大河兩岸,到處惹事生非,卻也闖出了個不小的名頭。」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的事你們好像比我自己知道得還多,又何必再來問我。」

  丁求目光灼灼,盯著他,道:「現在我只問你,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葉開道:「我若說葉落歸根,這裡既然是我的老家,我當然也想回來看看——我若這麼樣說,你們信不信?」

  丁求道:「不信。」

  葉開道:「為什麼?」

  丁求道:「因為你天生就是個浪子。」

  葉開歎道:「我若說除了這見鬼的地方外,根本已無處可走呢?你們信不信?」

  丁求道:「這麼樣說聽來就比較像話了。」

  他又展開那卷紙,接著道:「你賺到的最後一筆錢,是不是從一個老關東那裡贏來的一袋金豆子?」

  葉開道:「是。」

  丁求道:「現在這袋金豆子只怕已經是別人的了,對嗎?」

  葉開苦笑道:「我討厭豆子,無論是蠶豆、豌豆、扁豆,還是金豆子都一樣討厭。」

  丁求又抬起頭,盯著他,道:「沒有別人請你到這裡來?」

  葉開道:「沒有。」

  丁求道:「你知不知道這地方能賺錢的機會並不很多?」

  葉開道:「我看得出。」

  丁求道:「那麼你準備怎麼樣活下去?」

  葉開笑了笑,道:「我還未看到這裡有人餓死。」

  丁求道:「假如你知道別的地方有萬兩銀子可賺,你去不去?」

  葉開道:「不去。」

  丁求道:「為什麼?」

  葉開答道:「因為這地方說不定會有更多的銀子可賺。」

  丁求道:「哦?」

  葉開道:「我看得出這地方已漸漸開始需要我這種人。」

  丁求道:「你是哪種人?」

  葉開悠然答道:「一個武功不錯,而且能夠守口如瓶的人,若有人肯出錢要我去替他做事,一定不會失望的。」

  丁求沉吟著,眼睛裡漸漸發出了光,忽然道:「你殺人的價錢通常是多少?」

  葉開道:「那就得看是殺誰了。」

  丁求道:「最貴的一種呢?」

  葉開道:「三萬。」

  丁求道:「好,我先付一萬,事成後再付兩萬。」

  葉開眼睛裡也發出了光,道:「你要殺誰?傅紅雪?」

  丁求冷笑道:「他還不值三萬。」

  葉開道:「誰值?」

  丁求道:「馬空群!」

  蕭別離靜靜地坐著,就好像在聽著兩個和他完全無關的人,在談論著一件和他完全無關的交易。

  丁求的眸子卻是熾熱的,正眨也不眨地盯著葉開,那只戴著三顆星形戒指的手,又擺出了一種很奇特的手勢。

  葉開終於長長歎出了口氣,苦笑道:「原來是你們,要殺馬空群的人,原來是你們。」

  丁求目光閃動,道:「你想不到?」

  葉開道:「你們跟他有什麼仇恨?為什麼一定要殺他?」

  丁求冷冷道:「你最好明白現在發問的人是我們,不是你。」

  葉開道:「我明白。」

  丁求道:「你想不想賺這三萬兩?」

  葉開沒有回答,也已用不著回答。

  他已伸出手來。

  二十張嶄新的銀票,每張一千兩。

  葉開道:「這是兩萬?」

  丁求道:「是。」

  葉開笑了笑,道:「你至少很大方。」

  丁求道:「不是大方,是小心。」

  葉開道:「小心?」

  丁求道:「你一個人殺不了馬空群。」

  葉開道:「哦。」

  丁求道:「所以你還需要個幫手。」

  葉開道:「一萬給我,一萬給我的幫手?」

  丁求道:「不錯。」

  葉開道:「這地方誰值得這麼多?」

  丁求道:「你應該知道。」

  葉開眼睛裡又發出了光,道:「你要我去找傅紅雪?」

  丁求默認。

  葉開道:「你怎知道我能收買他?」

  丁求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葉開道:「他沒有朋友。」

  丁求道:「三萬兩已足夠交個朋友。」

  葉開道:「有人若不賣呢?」

  丁求道:「你至少該去試試。」

  葉開道:「你自己為何不去試試?」

  丁求冷冷道:「你若不想賺這三萬兩,現在退回還來得及。」

  葉開笑了,站起來就走。

  蕭別離忽然笑道:「為什麼不先喝兩杯再走?急什麼?」

  葉開揚了揚手裡的銀票,微笑道:「急著去先花光這一萬兩。」

  蕭別離道:「銀子既已在你手裡,又何必心急?」

  葉開道:「因為現在我若不花光,以後再花的機會只怕已不多。」

  蕭別離看著他掠出窗子,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道:「這是個聰明人。」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19:31:53

  丁求道:「的確是。」

  蕭別離道:「你信任他?」

  丁求道:「完全不。」

  蕭別離瞇起了眼睛,道:「所以你才要跟他談交易?」

  丁求也微笑道:「這的確是件很特別的交易。」

  一個囊空如洗的人,身上若是忽然多了一萬兩銀子,連走路都會覺得輕飄飄的。

  但葉開的腳步卻反而更沉重。

  這也許只因為他已太疲倦。

  翠濃本就是個很容易令男人疲倦的女人。

  現在翠濃屋子裡的燈已熄了,想必已睡著。能在她身旁舒舒服服地一覺睡到天亮,呼吸著她香甜的髮香,輕撫著她光滑的背脊。

  這誘惑連葉開都無法拒絕。

  他輕輕走過去,推開門——房門本是虛掩著的,她一定還在等他。

  星光從窗外漏進來,她用被蒙住了頭,睡得彷彿很甜。

  葉開微笑著,輕輕掀起了絲被一角。

  突然間,劍光一閃,一柄劍毒蛇般從被裡刺出,刺向他胸膛。

  在這種情況下,這麼近的距離內,幾乎沒有人能避開這一劍。

  但葉開卻像是條被獵人追捕已久的狐狸,隨時隨地都沒有忘記保持警覺。

  他的腰就像是已突然折斷,突然向後彎曲。

  劍光貼著他胸膛刺過。

  他的人已倒竄而出,一腳踢向握劍的手腕。

  被踢中的人也已跳起,沒有追擊,劍光一圈,護住了自己的面目,撲向後面的窗子。

  葉開也沒有追,卻微笑道:「雲在天,我已認出了你,你走也沒有用。」

  這人眼見已將撞開窗戶,身影突然停頓,僵硬,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回過頭。

  果然是雲在天。

  他握著劍的手青筋凸起,目中已露出殺機。

  葉開道:「原來你來找的人既不是傅紅雪,也不是蕭別離,你來找的是翠濃。」

  雲在天冷冷道:「我能不能來找她?」

  葉開道:「當然能。」

  他微笑著,接著道:「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來找她這樣的女人,本是很正當的事,卻不知你為什麼要瞞著我。」

  雲在天目光閃動,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怕你吃醋。」

  葉開大笑道:「吃醋的應該是你,不是我。」

  雲在天沉吟著,忽又問道:「她的人呢?」

  葉開道:「這句話本也是我正想問你的。」

  雲在天道:「你沒有看見她?」

  葉開道:「我走的時候,她還在這裡。」

  雲在天臉色變了變,道:「但我來的時候,她已不在了。」

  葉開皺了皺眉,道:「也許她去找別的男人……」

  雲在天打斷了他的話,道:「她從不去找男人,來找她的男人已夠多。」

  葉開又笑了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來找她的男人,當然和她要去找的男人不同。」

  雲在天沉下了臉,道:「你想她會去找誰?」

  葉開道:「這地方值得她找的男人有幾個?」

  雲在天臉色又變了變,突然轉身衝了出去。

  這次葉開並沒有攔阻,因為他已發現了幾樣他想知道的事。

  他發現翠濃也是個很神秘的女人,一定也隱藏著很多秘密。

  像她這樣的女人,若要做這種職業,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本不必埋沒在這裡。

  她留在這裡,必定也有某種很特別的目的。

  但雲在天來找她的目的,卻顯然和別的男人不同,他們兩人之間,想必也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葉開忽然發覺這地方每個人好像都有秘密,他自己當然也有。

  現在這所有的秘密,好像都已漸漸到了將要揭穿的時候。

  葉開歎了口氣,明天要做的事想必更多,他決定先睡一覺再說。

  他脫下靴子,躺進被窩。

  然後他就發現了她脫在被裡的內衣——是他脫下來的。

  她的人既已走了,內衣怎麼會留在被裡?

  莫非她走得太匆忙,連內衣都來不及穿起,莫非是她被人逼著走的?

  她為什麼沒有掙扎呼救?

  葉開決定在這裡等下去,等她回來。

  可是她始終沒有再回來。

  這時距離黎明還有一個多時辰。

  傅紅雪還沒有睡著。

  馬芳鈴也沒有。

  蕭別離和丁求還在喝酒。在小樓上。

  公孫斷也在喝酒。在小樓下。

  每個人好像在等,等待著某種神秘的消息。

  馬空群、花滿天、樂樂山、沈三娘呢?他們在哪裡?是不是也在等?

  這一夜真長得很。

  這一夜中萬馬堂又死了十八個人!

  風沙捲舞,黎明前的這一段時候,荒野上總是特別黑暗,特別寒冷。

  狂風中傳來斷續的馬蹄聲。

  七八個人東倒西歪地坐在馬上,都已接近爛醉。

  幸好他們的馬還認得回去。

  這些寂寞的馬師們,終年在野馬背上顛沛掙扎,大腿上都已被磨出了老繭,除了偶爾到鎮上來猛醉一場,他們幾乎已沒有別的樂趣。

  也不知是誰在含糊著低語?

  「明天輪不到我當值,今天晚上我本該找個騷娘們摟著睡一宵的。」

  「誰叫你的腰包不爭氣,有幾個錢又都灌了黃湯。」

  「下次發餉,我一定要記著留幾個。」

  「我看你還是找條母牛湊合湊合算了,反正也沒有女人能受得了你。」

  於是大家大笑。

  他們笑得瘋狂而放肆,又有誰能聽得出他們笑聲中的辛酸血淚。

  沒有錢,沒有女人,也沒有家。

  就算忽然在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也沒有人去為他們流淚。

  這算是什麼樣的生活?什麼樣的人生?

  一個人突然夾緊馬股,用力打馬,向前衝出去,大聲呼嘯著。別的人卻在大笑。

  「小黑子好像快瘋了。」

  「他至少有七八個月沒有碰過女人,上次找的還是個五六十歲的老幫子。」

  「像翠濃那樣的女人,若能陪我睡一宵,我死了也甘心。」

  「我寧可要三姨,那娘們兒倒全身都嫩得好像能擰出水來。」

  突然間,一聲慘呼。

  剛衝入黑暗中的「小黑子」,突然慘呼著從馬背上栽倒。

  倒在一個人腳下。

  一個人忽然鬼魅般從黑暗中出現,手裡倒提著斬馬刀!

  熱酒立刻變成了冷汗。

  「你是什麼人?是人是鬼?」

  這人卻笑了:「連我是誰你們都看不出?」

  最前面的兩個人終於看清了他,這才鬆了口氣,賠笑道:「原來是……」

  他的聲音剛發出,斬馬刀已迎面劈下。

  鮮血在他眼前濺開,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黑的。

  他身子慢慢地栽倒,一雙眼睛還在死盯著這個人,眼睛裡充滿了驚懼和不信。

  他死也想不通這個人怎會對他下這種毒手!

  健馬驚嘶,人群悲呼。

  有的人轉身打馬,想逃走,但這人忽然間已鬼魅般追上來。

  刀光只一閃,立刻就有個人自馬背上栽倒。

  又有人在悲嘶大呼:「為什麼?你這是究竟為了什麼?」

  「這不能怪我,只怪你為什麼要入萬馬堂!」

  天地肅殺,火焰在狂風中捲舞,遠處的天燈已漸漸暗了。

  兩個人蜷曲在火堆旁,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視著火上架著的鐵鍋。

  鍋裡的水已沸了,一縷縷熱氣隨風四散。

  一個人慢慢地將兩塊又乾又硬的馬肉投入鍋裡,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尖針般的譏誚之意。

  「我是在江南長大的,小時候總想著要嘗嘗馬肉是什麼滋味,現在總算嘗到了。」

  他咬了咬牙:「下輩子若還要我吃馬肉,我他媽的寧可留在十八層地獄裡。」

  另一個人沒有理他,正將一隻手慢慢地伸進自己褲襠裡。

  手伸出來時,手掌上已滿是血跡。

  「怎麼?又磨破了,誰叫你的肉長得這麼嫩?頭一天你就受不了,明天還有得你好受的。」

  其實,又有誰真受得了,每天六個時辰不停地奔馳。開始時還好,到第五個時辰時,馬鞍上已像是佈滿了尖針。

  他眼看自己手上的血,忍不住低聲詛咒:「樂樂山,你這狗娘養的,你他媽的躲到哪裡去了,要我們這樣子苦苦找你。」

  「聽說這人是個酒鬼,說不定已從馬背上跌斷了脖子。」

  旁邊的帳篷裡,傳出了七八個人同時打鼾的聲音,鍋裡的水又沸了。

  不知道馬肉煮爛了沒有?

  年紀較長的一人,剛撿起根枯枝,想去攪動鍋裡的肉。

  就在這時,黑暗中忽然有一人一騎急馳而來。

  兩個人同時抄住了刀柄,霍然長身而起,厲聲喝問:「來的是誰?」

  「是我。」

  這聲音彷彿很熟悉。

  年輕人用沾滿血跡的手,拿起了一根燃燒著的枯枝,舉起。

  火光照亮了馬上人的臉。

  兩個人立刻同時笑了,賠著笑道:「這麼晚了,你老人家怎麼還沒歇下?」

  「我找你們有事。」

  「什麼事?」

  沒有回答,馬上忽有刀光一閃,一個人的頭顱已落地。

  年輕人張大了嘴巴,連驚呼聲都已被駭得陷在咽喉裡。

  這人為什麼要對他們下這種毒手?他死也想不通。

  帳篷裡的鼾聲還在繼續著。

  已經勞苦了一天的人,本就很難被驚醒。

  第一個被驚醒的人最痛苦,因為他聽見了一種馬踏泥漿的聲音,也看見了雨點般的鮮血正從半空中灑下。

  他正想驚呼,刀鋒已砍在他咽喉上。

  這時距離黎明還有半個時辰。

  葉開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似已睡著。

  傅紅雪從後面的廚房舀了盆冷水,正在洗臉。

  公孫斷已喝得大醉,正踉蹌地衝出門,躍上了他的馬。

  小樓上燈光也已熄了。

  現在只剩下馬芳鈴一個人,還睜大了眼睛在等。

  馬空群、雲在天、花滿天、樂樂山、沈三娘呢?

  荒野上的鮮血開始濺出的時候,他們在哪裡?

  翠濃又在哪裡?

  馬芳鈴的手緊緊抓住了被子,身上還在淌冷汗。

  她剛才好像聽見遠處傳來慘厲的呼喊聲,若是平時,她也許會出去看個究竟。

  但現在她已看見了太多可怕的事,她已不敢再看,不忍再看。

  屋子裡悶得很,她卻連窗戶都不敢打開。

  這是棟獨立的屋子,建築得堅固而寬敞,除了兩個年紀很大的老媽子外,只有她們父女、公孫斷和沈三娘住在這裡。

  也許只因馬空群只信任他們這幾個人。

  現在小虎子當然已睡得很沉,那個老媽子已半聾半瞎,醒著時也跟睡著差不多。

  現在屋子裡等於只剩下她一個人。

  孤獨的本身就是種恐懼。

  何況還有黑暗,這死一般寂靜的黑暗,黑暗中那鬼魅般的復仇人。

  馬芳鈴咬著唇,坐起來。

  風吹著新換的窗紙,窗戶上突然出現了一條人影。

  一個長而瘦削的人影,絕不是她父親,也絕不是公孫斷。

  馬芳鈴只覺得自己的胃在收縮、僵硬,連肚子都似已僵硬。

  床頭的椅子上掛著一柄劍。

  窗上的人影沒有動,似乎正在傾聽著屋子裡的動靜,正在等機會闖進來。

  馬芳鈴用力咬著唇,伸出手,輕輕地,慢慢地,拔出了床頭的劍,握緊。

  窗上的人影開始動了,似乎想撬開窗子,

  馬芳鈴掌心的冷汗,已濕透了纏在劍柄上的紫綾。

  她勉強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的手發抖,然後再慢慢地將氣力提在掌心。

  她準備就從這裡躍起,一劍刺過去。

  屋子裡很暗,她已做好了準備的動作,只希望窗外的人沒有看見她的動作。

  可是她這一劍還未刺出,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見了。

  窗外的人想必也已發現有人回來,才被驚走的。

  「總算已有人回來了。」

  馬芳鈴倒在床上,全身都似已將虛脫崩潰。她第一次瞭解到真正的恐懼是什麼滋味。

  窗外的人呢?

  等她再次鼓起力氣,想推開窗子去看時,馬蹄聲已到了窗外。

  她聽見父親嚴厲的聲音在發令:「不許出聲,跟我上去!」

  馬空群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跟他回來的是誰?

  回來的只有一匹馬,馬空群怎麼會跟別人合乘一騎的呢?

  她正在覺得驚奇,忽然又聽到一聲女人的輕輕呻吟,然後他們的腳步聲就已在樓梯上。

  馬空群怎麼會帶了個女人回來?

  她知道這女人絕不會是三姨,那一聲呻吟聽來嬌媚而年輕。

  她剛坐起,又悄悄躺下去。

  她很體諒她的父親。

  男人越緊張時,越需要女人,年紀越大的男人,越需要年輕的女人。

  三姨畢竟已快老了。

  馬芳鈴忽然覺得她很可憐,男人可以隨時出去帶女人回來,但女人半夜時若不在屋裡,卻是件不可原諒的事。

  窗紙彷彿已漸漸發白。

  方纔那個人呢?

  他當然不會真的像鬼魅般突然消失,他一定還躲藏在這地方某個神秘的角落裡,等著用他冰冷的手,去扼住別人的咽喉。

  「他第一個對象也許就是我。」

  馬芳鈴忽然又有種恐懼,幸好這時她父親已回來,天已快亮了。

  她遲疑著,終於握緊了劍,赤著足走出去——若不能找到那個人,她坐立都無法安心。

  走廊上的燈已熄了,很暗,很靜。

  她赤著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心只希望能找到那個人,卻又生怕那個人會突然出現。

  就在這裡,她忽然聽到一陣倒水的聲音。

  聲音竟是從三姨房裡傳出來的。

  是三姨已回來了?還是那個人藏在她房裡?

  馬芳鈴只覺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隨時都可能跳出嗓子來。

  她用力咬著牙,輕輕地,慢慢地走過去,突然間,地板「吱」的一響。

  她自己幾乎被嚇得跳了起來,然後就發現三姨的房門開了一線。

  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在門後看著她,是三姨的眼睛。

  馬芳鈴這才長長吐出口氣,悄悄道:「謝天謝地,你總算回來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19:34:28

第十三回 沈三娘的秘密

  這屋子裡也沒有燃燈。

  沈三娘披著件寬大的衣衫,彷彿正在洗臉,她的臉看來蒼白而痛苦。

  剛才她用過的面巾上,竟赫然帶著血跡。

  馬芳鈴道:「你……你受了傷?」

  沈三娘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知道我剛才出去過?」

  馬芳鈴笑了,眨著眼笑道:「你放心,我也是個女人,我可以裝作不知道。」

  她在笑,並不是因為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大人。

  替別人保守秘密,本就是種只有完全成熟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沈三娘沒有再說什麼,慢慢地將帶血的絲巾浸入水裡,看著血在水裡溶化。

  她嘴裡還帶著血的鹹味,這口血一直忍耐到回屋後才吐出來。

  公孫斷的拳頭真不輕。

  馬芳鈴已跳上床,盤起了腿。

  她在這屋裡本來總有些拘謹,但現在卻已變得很隨便,忽又道:「你這裡有沒有酒,我想喝一杯!」

  沈三娘皺了皺眉,道:「你是什麼時候學會喝酒的?」

  馬芳鈴道:「你在我這樣的年紀,難道還沒有學會喝酒?」

  沈三娘歎了口氣,道:「酒就在那邊櫃子最下面的一層抽屜裡。」

  馬芳鈴又笑了,道:「我就知道你這裡一定有酒藏著,我若是你,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也會一個人起來喝兩杯的。」

  沈三娘歎道:「這兩天來,你的確好像已長大了很多。」

  馬芳鈴已找到了酒,拔開瓶蓋,嘴對著嘴喝了一口,帶著笑道:「我本來就已是個大人,所以你一定要告訴我,剛才你出去找的是誰?」

  沈三娘道:「你放心,不是葉開。」

  馬芳鈴眼波流動,道:「是誰?傅紅雪?」

  沈三娘正在擰著絲巾的手突然僵硬,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轉過身,盯著她。

  馬芳鈴道:「你盯著我幹什麼?是不是因為我猜對了?」

  沈三娘忽然奪過她手裡的酒瓶,冷冷道:「你醉了,為什麼不回去睡一覺,等清醒了再來找我。」

  馬芳鈴也板起了臉,冷笑道:「我只不過想知道你是用什麼法子勾引他的,那法子一定不錯,否則他怎麼會看上你這麼老的女人。」

  沈三娘冷冷地看著她,一字字道:「你喜歡的難道是他?不是葉開?」

  馬芳鈴就好像突然被人在臉上摑了一掌,蒼白立刻變得赤紅。

  她似乎想過來在沈三娘臉上摑一巴掌,但這時她已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

  腳步聲緩慢而沉重,已停在門外,接著就有人在輕喚:「三娘,你醒了嗎?」

  這是馬空群的聲音。

  馬芳鈴和沈三娘的臉上立刻全都變了顏色,沈三娘向床下努了努嘴,馬芳鈴咬著嘴唇,終於很快地鑽了進去。

  她也和沈三娘同樣心虛,因為她心裡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幸好馬空群沒有進來,只站在門口問:「剛起來?」

  「嗯。」

  「睡得好不好?」

  「不好。」

  「跟我上去好不好?」

  「好。」

  他們已有多年的關係了,所以他們的對話簡單而親密。

  馬芳鈴又在奇怪。

  她父親明明已帶了個女人回來,現在為什麼又要三娘上去?

  他帶回來的女人是誰呢?

  馬空群一個人佔據了樓上的三間房,一間是書齋,一間是臥房,還有一間是他的密室,甚至連沈三娘都從未進去過。

  他上樓的時候,腰幹還是挺得筆直,看他的背影,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老人。

  沈三娘默默地跟著他。只要他要她上去,她從未拒絕過,她對他既不太熱,也不太冷。有時她也會對他奉獻出完全滿足的熱情。

  這正是馬空群需要的女人,太熱的女人已不適於他這種年紀。

  樓上的房門是關著的,馬空群在門外停下來,忽然轉身,盯著她,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你上來做什麼?」

  沈三娘垂下頭,柔聲道:「隨便你要做什麼都沒關係。」

  馬空群道:「我若要殺了你呢?」

  他的語氣很嚴肅,臉上也沒有絲毫笑意。

  沈三娘忽然覺得一陣寒意自足底升起,這才發現自己也是赤著足的。

  馬空群忽又笑了笑,道:「我當然不會殺你,屋裡還有個人在等你。」

  沈三娘道:「有人在等我?誰?」

  馬空群笑得很奇怪,緩緩道:「你永遠猜不到他是誰的。」

  他轉身推開了門,沈三娘卻已幾乎沒有勇氣走進去了。

  天終於亮了。

  傅紅雪正慢慢地在啜著剛煮好的熱粥。

  葉開已隱隱感覺到翠濃不會再回來,正在穿他的靴子。

  小樓上靜寂無聲,公孫斷正將頭埋入飲馬的水槽裡,像馬一樣在喝著冷水,但現在只怕連一條河的水也無法使他清醒。

  荒野上的晨風中,還帶著一陣淡淡的血腥氣。

  花滿天和雲在天也回到他們自己的屋裡,開始準備到大堂來用早餐。

  每天早上他們都要到大堂來用早餐,這是萬馬堂的規矩。

  沈三娘終於鼓起勇氣,走進了馬空群的房門。

  在裡面等她的是誰呢?

  翠濃手抱膝蓋,蜷曲在書房裡一張寬大的檀木椅上。

  她看來既疲倦又恐懼。

  沈三娘看見她的時候,兩個人好像都吃了一驚。

  馬空群冷冷地觀察著她們臉上的表情,忽然道:「你們當然是認得的。」

  沈三娘點點頭。

  馬空群道:「現在我已將她帶回來了,也免得你以後再三更半夜地去找她。」

  沈三娘的反應很奇特,她好像在沉思著,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馬空群的話。

  過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轉身,面對著馬空群,緩緩道:「我昨天晚上的確出去過。」

  馬空群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我要找的人也不是翠濃。」

  馬空群道:「我知道。」

  他已坐了下來,神色還是很平靜,誰也無法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心裡的喜怒。

  沈三娘凝視著他,一字字道:「我去找的人是傅紅雪!」

  馬空群在聽著,甚至連眼角的肌肉都沒有牽動。

  他目光中非但沒有驚奇和憤怒,反而帶著種奇異的瞭解與同情。

  沈三娘也很平靜,慢慢地接著道:「我去找他,只因為我總覺得他就是殺死那些人的兇手。」

  馬空群道:「他不是。」

  沈三娘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他的確不是,但我在沒有查明白之前,總是不能安心。」

  馬空群道:「我明白。」

  沈三娘道:「我可以從他對我的態度上看出來,女人天生就有種微妙的感覺,他若恨你,對我的態度也一定不同。」

  馬空群道:「我懂。」

  沈三娘道:「可是他卻對我很客氣,我去的時候,他雖然顯得有些吃驚,我要走的時候,他卻並沒有留難我。」

  馬空群道:「他是個君子。」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有個朋友並不是君子。」

  馬空群道:「哦?」

  沈三娘咬著牙,眼眶已發紅,忽然解開了衣襟,衣襟下是赤裸著的。

  她雖然已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但身材仍保養得非常好。她的胸膛堅挺,小腹平坦,雙腿修長結實,只可惜現在這晶瑩雪白的胴體上,已多了好幾塊瘀青和青腫。

  翠濃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叫,沈三娘的淚已落下,顫聲道:「你知道這是被誰打的?」

  馬空群凝視著她腰腹上的傷痕,目中已露出憤怒之色,過了很久,才沉聲道:「我不想知道。」

  他的意思沈三娘當然明白,不想知道的意思,就是他已知道。

  沈三娘也沒有再說,慢慢地掩起衣襟,黯然道:「你不知道也好,我只不過要你明白,為了你,我什麼事都肯做。」

  馬空群目中的憤怒已變為痛苦,又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道:「這些年來,你的確為我做了很多事,吃了很多苦。」

  沈三娘哽咽著,突然跪倒,伏在他膝上,失聲痛哭了起來。

  馬空群輕輕撫著她的柔髮,目光凝視著窗外。

  清晨的微風吹過草原,雜草如波浪起伏,旭日剛剛升起,金黃色的陽光照在翠綠的草浪上,馬群正奔向陽光。

  馬空群歎息一聲,柔聲道:「這地方本是一片荒漠,沒有你,我也許根本就不能將這地方改變得如此美麗,沒有人知道你對我的幫助有多麼大。」

  沈三娘輕泣著,道:「只要你知道,我就已心滿意足了。」

  馬空群道:「我當然知道,你幫助我將這塊地方改變得如此美麗,只不過是要我在失去它時覺得更痛苦。」

  沈三娘霍然抬起頭,失聲道:「你……你……你在說什麼?」

  馬空群不再看她,緩緩道:「我在說一件秘密。」

  沈三娘道:「什麼秘密?」

  馬空群道:「你的秘密。」

  沈三娘道:「我……我有什麼秘密?」

  馬空群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一字字道:「從你第一天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已知道你是誰了!」

  沈三娘身子一陣震顫,就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突然扼住了她咽喉。

  她連呼吸都已停頓,慢慢的站起來,一步步向後退,目中也充滿了恐懼之色。

  馬空群道:「你不姓沈,姓花。」

  這句話又像是一柄鐵錘,重重地敲擊在沈三娘的頭上。

  她剛站起來,又將跌倒。

  馬空群道:「白天羽的外室花白鳳,秒是你嫡親的姐姐。」

  沈三娘道:「你……你怎麼知道?」

  馬空群歎息了一聲,道:「你也許不信,但你還未到這裡來時,我已見過你,見過你們姐妹和白天羽在一起,那時你還小,你姐姐肚子裡卻已有了白天羽的孩子。」

  沈三娘顫抖突然停止,全身似已僵硬。

  馬空群道:「白天羽死了後,我也曾找過你們姐妹,但你姐姐卻一直隱藏得很好,又有誰能想到你居然到這裡來了!」

  沈三娘慢慢地向後退,終於找著張椅子坐下來,看著他。

  就是這個人,七年來,每個月她至少有十天要陪他上床,忍受著他那只沒有手指的手笨拙的撫摸,忍受著他的汗臭。

  有時她甚至會覺得睡在她旁邊的是一匹馬,一匹老馬。

  她忍受了七年,因為她總認為自己必有收穫,這一切他遲早必將付出代價。

  現在她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可笑,錯得可怕。

  她忽然發覺自己就像是一條孩子手裡的蚯蚓,一直在被人玩弄。

  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你是誰,但卻一直沒有說出來,你知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沈三娘搖搖頭。

  馬空群道:「因為我喜歡你,而且很需要你這樣一個女人。」

  沈三娘忽然笑了笑道:「而且還是自己心甘情願地免費送上門來的。」

  她的確在笑,但這笑卻比哭還要痛苦。

  她忽然覺得要嘔吐。

  馬空群道:「我已早就知道你跟翠濃的關係。」

  沈三娘道:「哦?」

  馬空群道:「我這邊的消息,由翠濃轉出去,外邊的消息,也是由翠濃轉給你的。」

  他也笑了笑,道:「你用她這種人來轉達消息,倒的確是個聰明的主意。」

  沈三娘歎道:「只可惜還是早已被你知道。」

  馬空群道:「我一直沒有阻止你們,只因為我根本就沒有重要的消息給你。」

  沈三娘道:「你也許還想從我這裡得到外面的消息。」

  馬空群也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你姐姐比你精明得多,這麼多年來,我竟始終查不出她的蹤跡。」

  沈三娘道:「所以她直到現在還活著。」

  馬空群道:「她的兒子呢?」

  沈三娘道:「也還活著。」

  馬空群道:「現在是不是已經到這裡來了?」

  沈三娘道:「你猜呢?」

  馬空群道:「是葉開,還是傅紅雪?」

  沈三娘道:「你猜不出?」

  馬空群又笑了笑,道:「就算你不說,我也有法子知道的。」

  沈三娘道:「那麼你又何必問我?」

  馬空群忽然又歎息了一聲,道:「其實直到今天為止,我還是不想揭穿你的秘密,因為我還是不忍中斷我們現在的這種關係。」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現在已到了非揭穿我不可的時候。」

  馬空群道:「因為這件事已不能再拖下去。」

  沈三娘道:「既然已拖了十幾年,又何妨再拖幾天?」

  馬空群神情更沉重地說道:「我有兒有女,還有幾百個兄弟,我不忍眼見著他們再一個個死在我的眼前。」

  沈三娘道:「昨天晚上又死了多少?」

  馬空群黯然道:「死得已夠多。」

  沈三娘道:「你認為誰是兇手?葉開?傅紅雪?」

  馬空群目中露出仇恨之色,緩緩道:「不管兇手是誰,我可以向你保證,他一定逃不了的!」

  沈三娘盯著他,一字字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殺人者死……對不對?」

  馬空群道:「不錯。」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那麼你自己呢?」

  馬空群目中的憤怒突又變為恐懼,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忽然站起來,面對著窗子,彷彿不願被沈三娘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了一陣銅鈴聲。

  馬空群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快,又是一天,早膳的時候又到了。」

  沈三娘道:「你今天還吃得下?」

  馬空群道:「這是我自己訂下的規矩,至少我自己不能破壞它!」

  他沒有再看沈三娘一眼,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沈三娘道:「等一等。」

  馬空群在等。

  沈三娘道:「你怎麼能就這樣走了?」

  馬空群道:「為什麼不能?」

  沈三娘道:「你……你準備對我怎麼樣?」

  馬空群道:「不怎麼樣。」

  沈三娘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馬空群道:「我沒有意思。」

  沈三娘道:「你既已揭穿了我的隱秘,為什麼不殺了我?」

  馬空群道:「揭穿你的秘密是一回事,殺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I」

  沈三娘道:「可是……」

  馬空群道:「我知道你當然也不能再留在這裡。」

  沈三娘道:「你讓我走?」

  馬空群笑了笑,笑得很悲涼,緩緩道:「我為什麼不讓你走?難道我真能殺了你?」

  沈三娘看著他,目中露出了驚奇之色。

  直到現在,她發覺自己還是不能瞭解這個人,也許始終都沒有真的瞭解過他。

  她忍不住又問道:「你既然已準備讓我走,為什麼又要揭穿我的秘密?」

  馬空群又笑了笑,淡淡道:「那也許只因為我要讓你知道,我並不是個呆子。」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那也許只因為你已不願我再留在這裡。」

  馬空群道:「也許。」

  他沒有再說什麼,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腳步聲已下了樓,緩慢而沉重。他的心情也許更沉重。

  「他為什麼不殺我?難道他真的對我不錯?」

  沈三娘握緊雙拳,自己決定絕不能再想下去,想下去只有更痛苦。

  就是這個人,欺騙了她,玩弄了她,但卻在別人非殺不可的時候放過了她。

  也許並不是他要欺騙她,而是她要欺騙他。

  無論他以前做什麼,但是他對她這個人,卻並沒有虧負。

  沈三娘心裡忽然覺得一陣刺痛。

  她本不該有這種感覺,更從未想到自己會有這種感覺。

  但人總是人。

  人總有人的情感、矛盾、和痛苦。

  翠濃已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柔聲道:「他既然已讓我們走,我們為什麼還不走?」

  沈三娘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當然要走,只不過……也許我根本不該來的。」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19:38:59

第十四回 健馬長嘶

  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來。

  長桌在他面前筆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條漫長的道路一樣。

  從泥沼和血泊中走到這裡,他的確已走了段長路,長得可怕。

  從這裡開始,又要往哪裡走呢?

  難道又要走向泥沼和血泊中。

  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皺紋在清晨的光線中顯得更多、更深,每一條皺紋都不知多少辛酸血淚刻畫出來的。

  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別人的!

  花滿天和雲在天已等在這裡,靜靜地坐著,也顯得心事重重。

  然後公孫斷才踉蹌走了進來,帶著一身令人作嘔的酒臭。

  馬空群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有說什麼。

  公孫斷只有自己坐下,垂下了頭,他懂得馬空群的意思。

  這種時候,的確不是應該喝醉的時候。

  他心裡既羞慚,又憤怒——對他自己的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將自己的胸膛劃破,讓血裡的酒流出來。

  大堂裡的氣氛更沉重。

  早膳已經搬上來,有新鮮的蔬菜和剛烤好的小牛腿肉。

  馬空群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還不錯。」

  花滿天點點頭,雲在天也點點頭。

  菜的確不錯,但又有誰能吃得下?天氣也的確不錯,但清風中卻彷彿還帶著種血腥氣。

  雲在天垂著頭,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人,昨天晚上已經……」

  馬空群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些話等吃完了再說。」

  雲在天道:「是。」

  於是大家都垂下頭,默默地吃著。

  鮮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們嘴裡,卻似已變得又酸又苦。

  只有馬空群卻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咀嚼的也許並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需解決的時候。

  有些事絕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決的,一定還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實在太多,太亂,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馬空群還沒有放下筷子的時候,無論誰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現在他終於已放下筷子。

  窗子很高。

  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照出了大堂中的塵土。

  他看著在陽光中浮動跳躍的塵土,忽然道:「為什麼只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灰塵?」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回答。

  這根本不能算是個問題。

  這問題太愚蠢。

  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們面上掃過,忽然笑了笑,道:「因為只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見灰塵,因為你們若看不見那樣東西,往往就會認為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著道:「其實無論你看不看得見,灰塵總是存在的。」

  愚蠢的問題,聰明的答案。

  但卻沒有人明白他為什麼要忽然說出這句話來,所以也沒有人開口。

  所以馬空群自己又接著道:「世上還有許多別的事也一樣,和灰塵一樣,它雖然早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所以就一直以為它根本不存在。」

  他凝視著雲在天和花滿天,又道:「幸好陽光總是會照進來的,遲早總是會照進來的……」

  花滿天垂首看著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沒有開口,也沒有表情。

  但沒有表情卻往往是種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來,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人,大半是我屬下,我得去替他們料理後事。」

  馬空群道:「等一等。」

  花滿天道:「堂主還有吩咐?」

  馬空群道:「沒有。」

  花滿天道:「那等什麼?」

  馬空群道:「等一個人來。」

  花滿天道:「等誰?」

  馬空群道:「一個遲早總會來的人。」

  花滿天終於慢慢地坐下,卻又忍不住道:「他若不來呢?」

  馬空群沉下了臉,一字字道:「我們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臉的時候,就表示有關這問題的談話已結束,已沒有爭辯的餘地。

  所以大家就坐著,等。

  等誰呢?

  就在這時,他們已聽到一陣急驟的馬蹄聲。

  然後就有條白衣大漢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見。」

  馬空群道:「誰?」

  大漢道:「葉開。」

  馬空群道:「只有他一個人?」

  大漢道:「只有他一個人。」

  馬空群面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來了,來得好快。」

  他站起來,走出去,

  花滿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馬空群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卻沉聲道:「你們最好就留在這裡等我回來。」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但這次你們卻不必一直等下去,因為我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馬空群若說你們最好留在這裡,那意思就是你們非留在這裡不可。

  這意思每個人都明白。

  雲在天仰面看著窗外照進來的陽光,眼目中帶著深思的表情,彷彿還在體味著馬空群那幾句話中的意思。

  公孫斷緊握雙拳,眼睛裡滿佈血絲。

  今天馬空群竟始終沒有看過他一眼,這為的是什麼呢?

  花滿天卻在問自己:葉開怎麼會突然來了?為什麼而來的?

  馬空群怎麼會知道他要來?

  每個人心裡都有問題,只有一個人能解答的問題。

  這個人當然不是他們自己。

  陽光燦爛。

  葉開站在陽光下。

  只要有陽光的時候,他好像就永遠都一定是站在陽光下的。

  他絕不會站到陰影中去。

  現在他正仰著臉,看著那面迎風招展的白綾大旗,好像根本沒有覺察到馬空群已走過來。

  馬空群已走過來,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臉,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五個鮮紅的大字。

  「關東萬馬堂」。

  葉開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天天都將它升上去?」

  馬空群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視葉開,觀察著葉開面上的表情,觀察得很仔細。

  現在葉開終於也轉過頭,凝視著他,緩緩道:「要讓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事。」

  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的確不容易。」

  葉開道:「不知道世上有沒有容易事?」

  馬空群道:「只有一樣。」

  葉開道:「什麼事?」

  馬空群道:「騙自己。」

  葉開笑了。

  馬空群卻沒有笑,淡淡接著道:「你要騙別人雖很困難,要騙自己卻很容易。」

  葉開微笑著,道:「但一個人究竟為什麼要騙他自己呢?」

  馬空群道:「因為一個人若能自己騙自己,他日子就會過得愉快些。」

  葉開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騙自己?」

  馬空群道:「不能。」

  葉開道:「所以你日子過得並不愉快。」

  馬空群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葉開看著他面上的皺紋,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傷感之色。

  這些皺紋都是鞭子抽出來的,一條藏在他心裡的鞭子。

  柵欄裡的院子並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卻遼闊得無邊無際。

  人為什麼總是將自己用一道柵欄圈住呢?

  他們不知不覺地同時轉過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門。

  晴空如洗,長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間卻彷彿帶著種濃烈的悲愴之意。

  馬空群縱目四顧,又長長歎息,黯然道:「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葉開道:「死的全是不該死的人。」

  馬空群霍然回頭,目光灼灼,盯著他道:「該死的是誰?」

  葉開笑了笑,道:「有人認為該死的是我,也有人認為該死的是你,所以……」

  馬空群道:「所以怎麼樣?」

  葉開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來殺你!」

  馬空群停下腳步,看著他,面上並沒有露出驚奇的表情。

  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幾匹失群的馬,也不知從哪裡跑了過來。

  馬空群突然縱身,掠上了一匹馬,向葉開招了招手,就打馬而出。

  他似已算準葉開會跟去。

  葉開果然跟去。

  這地方本已在天邊,這山坡更似在另一個天地裡。

  葉開來過。

  馬空群要說機密話的時候,總喜歡將人帶來這裡。

  他好像只有在這裡才能將自己心裡圍著的欄柵撤開去。

  石碑上仍有公孫斷那一刀砍出的痕跡。

  馬空群輕撫著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輕撫著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樣。

  是不是因為這墓碑總要令他憶起昔日那些慘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轉過身。

  風吹到這裡,似也變得更淒涼蕭索。

  他鬢邊白髮已被吹亂,看來彷彿又蒼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卻還是鷹隼般銳利,他盯著葉開,道:「有人要你來殺我?」

  葉開點點頭。

  馬空群道:「但你卻不想殺我?」

  葉開道:「你怎麼知道?」

  馬空群道:「因為你若想殺我,就不會來告訴我了。」

  葉開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認,還是否認。

  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殺我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葉開沉吟著,道:「你為何不問我,是誰要我來殺你?」

  馬空群道:「我不必問。」

  葉開道:「為什麼?」

  馬空群冷冷道:「因為我根本就從未將那些人看在眼裡。」

  他慢慢地接著道:「要殺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視的卻只有一個人。」

  葉開道:「誰?」

  馬空群道:「我本來也不能斷定這人究竟是你,還是傅紅雪。」

  葉開道:「現在你已能斷定?」

  馬空群點點頭,瞳孔似在收縮,緩緩道:「其實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來的。」

  葉開目光閃動,道:「你認為那些人全是被傅紅雪殺了的?」

  馬空群道:「不是。」

  葉開道:「不是他是誰?」

  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的轉過身,望著山坡下的草原。

  他沒有回答葉開的話,過了很久,才沉聲道:「我說過,這地方是我用血汗換來的,絕沒有任何人能從我手上搶去。」

  這句話也不是回答。

  葉開卻像是已從他這句話中聽出了一些特殊的意義,所以也不再問了。

  天是藍的,湛藍中帶著種神秘的銀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風招展的大旗,在這裡看來已渺小得很,旗幟上的字跡也已不能辨認。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你本來若覺得一件事非常嚴重,但若能換個方向去看看,就會發現這件事原來也沒什麼了不起。

  過了很久,馬空群忽然說道:「你知道我有一個女兒吧?」

  葉開幾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當然知道馬空群有個女兒。

  馬空群道:「你也認得她?」

  葉開點點頭,道:「我認得!」

  馬空群道:「你認為她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道:「她很好。」

  他的確認為她很好。

  有時她雖然像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但內心卻還是溫柔而善良的。

  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轉身盯著葉開,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她?」

  葉開忽然發覺自己被問得怔住了,他從未想到馬空群會問出這句話來。

  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要問你這句話?」

  葉開苦笑道:「我的確有點奇怪。」

  馬空群道:「我問你,只因我希望你能帶她走。」

  葉開又一怔,道:「帶她走?到哪裡去?」

  馬空群道:「隨便你帶她到哪裡去,只要是你願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帶她去,這裡的東西,無論什麼你們都可以帶走。」

  葉開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要我帶她走?」

  馬空群道:「因為……因為我知道她很喜歡你。」

  葉開目光閃動,道:「她喜歡我,我們難道就不能留在這裡?」

  馬空群的臉上掠過一層陰影,緩緩道:「這裡馬上就有很多事要發生了,我不願意她也被牽連到裡面去,因為她本來就跟這些事全無關係。」

  葉開凝視著他,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的確是個很好的父親。」

  馬空群道:「你答不答應?」

  葉開目中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他慢慢地轉過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沒有回答馬空群的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說過,這裡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來,就不願再走了。」

  馬空群變色道:「你不答應?」

  葉開道:「我不能帶她走,但卻可以保證,無論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她都絕不會被牽連進去。」

  他眼睛裡發出了光,慢慢地接著道:「因為那些事本來就跟她毫無關係。」

  馬空群看著他,眼睛裡也發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請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並不能解決任何人的痛苦,但卻能使你自己騙自己。

  公孫斷緊握著他的金盃,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要喝酒,現在根本不是應該喝酒的時候。

  但這杯酒卻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滿天和雲在天看著他,既沒有勸他不要喝,也沒有陪他喝。

  他們和公孫斷之間,本就是有段距離的。

  現在這距離好像更遠了。

  公孫斷看著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寂寞孤獨。

  他流血,流汗,奮鬥了一生,到頭來換到的是什麼呢?

  什麼都是別人的。

  自己騙自己本就有兩種形式,一種是自大;一種是自憐。

  一個孩子悄悄地溜了進來,鮮紅的衣裳,漆黑的辮子。

  孩子雖也是別人的,但他卻一直很喜歡。

  因為這孩子也很喜歡他——也許只有這孩子才是世上惟一真正喜歡他的人吧!

  他伸手攬住了孩子的肩,帶著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來偷口酒喝了?」

  孩子搖搖頭,忽然輕輕道:「你……你為什麼要打三姨?」

  公孫斷動容道:「誰說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說的,她好像還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狀,你最好小心些。」

  公孫斷的臉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馬空群今天早上對他的態度為什麼和以前不同了。

  當然不是真的明白,只不過是他自己覺得已明白了而已。

  這遠比什麼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開了孩子,沉聲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孫斷一句話都沒有再問,他已經跳了起來,衝了出去。

  他衝出去的時候,看來就像是一隻負了傷的野獸。

  雲在天和花滿天還是坐著沒有動。

  因為馬空群要他們留在這裡。

  所以他們就留在這裡。

  風吹長草,萬馬堂的大旗在遠處迎風招展。

  沙子是熱的。

  傅紅雪彎下腰,抓起把黃沙。

  雪有時也是熱的——被熱血染紅了的時候。

  他緊握著這把黃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裡。

  然後他就看見了沈三娘,事實上,他只不過看見了兩個陌生而美麗的女人。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19:39:24

  她們都騎著馬,馬走得很急,她們的神色看來很匆忙。

  傅紅雪垂下頭。

  他從來沒有盯著女人看的習慣,他根本從未見過沈三娘。

  兩匹馬卻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腳步並沒有停下,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腳再跟著慢慢地從地上拖過去。

  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卻像是遠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種從不溶化的冰雪。

  誰知馬上的女人卻已跳了下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傅紅雪還是沒有抬頭。

  他可以不去看別人,但卻沒法子不去聽別人說話的聲音。

  他忽然聽到這女人在說:「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嗎?」

  傅紅雪整個人都似已僵硬,灼熱而僵硬。

  他沒有看見過沈三娘,但卻聽見過這聲音。

  這聲音在陽光下聽來,竟和在黑暗中同樣溫柔。

  那溫柔而輕巧的手,那溫暖而潮濕的嘴唇,那種秘密而甜蜜的慾望……本來全都遙遠得有如虛幻的夢境。

  但在這一瞬間,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都變得真實了。

  傅紅雪緊握著雙手,全身都已因緊張興奮而顫抖,幾乎連頭都不敢抬起。

  但他的確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

  他終於抬起頭,終於看見了那溫柔的眼波,動人的微笑。

  他看見的是翠濃。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翠濃。

  她帶著動人的微笑,凝視著他,沈三娘卻像是個陌生人般遠遠站著。

  翠濃柔聲道:「現在你總算看見我了。」

  傅紅雪點了點頭,喃喃地說道:「現在我總算看見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裡,忽然充滿了火一樣的熱情。

  在這一瞬間,他已將所有的情感,全都給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

  這是他第一個女人,沈三娘遠遠地站著,看著,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因為她心裡本就沒有他那種情感。

  她只不過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為了復仇,無論做什麼她都覺得應該的。

  但現在一切事情都已變得不同了,她已沒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紅雪之間的那一段秘密,更不能讓傅紅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嘔心。

  傅紅雪還在看著翠濃,全心全意地看著翠濃,蒼白的臉上,也已起了紅暈。

  翠濃嫣然一笑,道:「你還沒有看夠?」

  傅紅雪沒有回答,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翠濃笑道:「好,我就讓你看個夠吧。」

  在風塵中混過的女人,對男人說話總有一種特別的方式。

  遠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溶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剛才所告訴你的那些話。」

  翠濃點點頭,忽然輕輕歎息,道:「我現在讓你看,因為情況已變了。」

  傅紅雪道:「什麼情況變了?」

  翠濃道:「萬馬堂已經……」

  突然間,一陣蹄聲打斷了她的話。

  一匹馬衝了過來,馬上的人魁偉雄壯如山顫,但行動卻矯健如脫兔。

  健馬長嘶,人已躍下。

  沈三娘的臉色變了,很快地躲到翠濃身後。

  公孫斷就跟著衝過去,一手摑向翠濃的臉,厲聲道:「閃開!」

  他的喝聲突然停頓。

  他的手並沒有摑上翠濃的臉。

  一柄刀突然從旁邊伸過來,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手卻是蒼白的。

  公孫斷額上青筋暴起,轉過頭,瞪著傅紅雪,厲聲道:「又是你。」

  傅紅雪道:「是我。」

  公孫斷道:「今天我不想殺你。」

  傅紅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殺你。」

  公孫斷道:「那麼你最好走遠些。」

  傅紅雪道:「我喜歡站在這裡。」

  公孫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濃,好像很驚奇,道:「難道他是你的女人?」

  傅紅雪道:「是。」

  公孫斷突然大笑起來,道:「難道你不知道她是個婊子?」

  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後退了兩步,看看公孫斷,蒼白的臉似已白得透明。

  公孫斷還在笑,好像這一生中從未遇見過如此可笑的事。

  傅紅雪就在等。

  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絡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孫斷的笑聲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個字,他說得很輕,輕得就像是呼吸。

  一種魔鬼的呼吸。

  他也說得很慢,慢得就像是來自地獄的詛咒。

  公孫斷的人似也僵硬,但眸子裡卻突然有火焰燃燒起來。

  他盯著傅紅雪,道:「你在說什麼?」

  傅紅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烈日上黃沙飛捲,草色如金。

  大地雖然是輝煌而燦爛的,但卻又帶著種殘暴霸道的殺機。

  在這裡,生命雖然不停地滋長,卻又隨時都可能被毀滅。

  在這裡,萬事萬物都是殘暴剛烈的,絕沒有絲毫柔情。

  公孫斷的手已握著刀柄。

  彎刀,銀柄。

  冰涼的銀刀;現在也已變得烙鐵般灼熱。

  他掌心在流著汗,額上也在流著汗,他整個人都似已將在烈日下燃燒。

  「拔你的刀!」

  他血液裡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動著。

  實在太熱。

  熱得令人無法忍受。

  傅紅雪冷冷地站在對面,卻像是一塊從不溶化的寒冰。

  一塊透明的冰。

  這無情的酷日,對他竟像是全無影響。

  他無論站在哪裡,都像是站在遠山之巔的冰雪中。

  公孫斷不安地喘息著,甚至連他自己都可以聽到自己的喘息聲。

  一隻大蜥蜴,慢慢地從砂石爬出來,從他腳下爬過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遠方飛捲,風中不時傳來馬嘶聲。

  「拔你的刀!」

  汗珠流過他的眼角,流人他鋼針般的虯髯裡,濕透了的衣衫緊貼背脊。

  傅紅雪難道從不流汗的?

  他的手,還是以同樣的姿勢握著刀鞘。

  公孫斷突然大吼一聲,拔刀!揮刀!

  刀光如銀虹掣電。

  刀光是圓的。

  圓弧般的刀光,急斬傅紅雪的左頸後的大血管。

  傅紅雪沒有閃避,也沒招架。

  他突然衝過來。

  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彎刀。

  他的刀也已拔出。

  「噗」的一聲,沒有人能形容出這是什麼聲音。

  甚至連公孫斷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什麼聲音。

  他沒有感覺到痛苦,只覺得胃部突然收縮,似將嘔吐。

  他低下頭,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

  刀已完全刺入他肚子裡,只剩下刀柄。

  然後他就覺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跡般消失,再也無法支持下去。

  他看著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見刀柄。

  他至死還是沒有看見傅紅雪的刀。

  黃沙,碧血。

  公孫斷倒臥在血泊。

  他的生命已結束,他的災難和不幸也已結束。

  但別人的災難卻剛開始。

  正午,酷熱。

  無論在多麼酷熱的天氣中,血一流出來,還是很快就會凝結。

  汗卻永不凝結。

  雲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顯然是個不慣吃苦的人。

  花滿天卻遠比他能忍耐。

  一匹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馬場。

  馬背上伏著一個人。

  一條蜥蜴,正在舐著他的血。

  他的血已凝結。

  一柄閃亮的彎刀,斜插在他腰帶上,烈日照著他滿頭亂髮。

  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間,一聲響雷擊下,暴雨傾盆而落。

  萬馬堂中已陰暗了下來,簷前的雨絲密如珠簾。

  花滿天和雲在天的臉色正和這天色同樣陰暗。

  兩條全身被淋得濕透了的大漢,抬著公孫斷的屍身走進來,放在長桌上。

  然後他們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們不敢看馬空群的臉。

  他靜靜地站在屏風後的陰影裡,只有在閃電亮起時,才能看到他的臉。

  但卻沒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來,坐在長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孫斷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沒有流淚,但面上的表情卻遠比流淚更悲慘。

  公孫斷眼珠凸起,眼睛裡彷彿還帶著臨死前的痛苦和恐懼。

  他這一生,幾乎永遠都是在痛苦和恐懼中活著的,所以他永遠暴躁不安。

  只可惜別人只能看見他憤怒剛烈的外表,卻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卻更陰暗。

  馬空群忽然道:「這個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對花滿天和雲在天說話。

  他接著又道:「若沒有他的話,我也絕不能活到現在。」

  雲在天終於忍不住長長歎息一聲,黯然道:「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人。」

  馬空群道:「他的確是個好人,沒有人比他更忠實,沒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這一生中,卻從未有過一天好日子。」

  雲在天只有聽著,只有歎息。

  馬空群聲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該死的,但現在卻已死了。」

  雲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紅雪殺了他。」

  馬空群咬著牙,點了點頭,道:「我對不起他,我本該聽他的話,先將那些人殺了的。」

  雲在天道:「現在……」

  馬空群黯然道:「現在已太遲了,太遲了……」

  雲在天道:「但我們卻更不能放過傅紅雪,我們一定要為他復仇。」

  馬空群道:「當然要復仇,只不過……」

  他忽然抬起頭,厲聲道:「只不過,復仇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做。」

  雲在天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什麼事?」

  馬空群道:「你過來,我跟你說。」

  雲在天當然立刻就走過去。

  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雲在天躬身道:「堂主就吩咐。」

  馬空群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孫斷的彎刀,刀光已閃電般向雲在天削過去。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也沒有人能想到他會突然向雲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雲在天自己卻似乎早已在提防著他這一著。

  刀光揮出,雲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個「推窗望月飛雲式」,身子凌空翻出。

  鮮血也跟著飛出。

  他的輕功雖高,應變雖快,卻還是比不上馬空群的刀快。

  這一刀竟將他右手齊腕砍了下來。

  斷手帶著鮮血落下。

  雲在天的人居然還沒有倒下。

  一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絕不是很容易就會倒下去的。

  他背倚著牆,臉上已全無血色,眼睛裡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馬空群並沒有追過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凝視著自刀尖滴落的鮮血。

  花滿天居然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著,臉上居然全無表情。

  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絕不會動心。

  過了很久,雲在天才能開口說話。

  他咬著牙,顫聲道:「我不懂,我……我真的實在不懂。」

  馬空群冷冷道:「你應該懂的。」

  他抬起頭,凝視著壁上奔騰的馬群,緩緩接著道:「這地方本來是我的,無論誰想從我手上奪走,他都得死!」

  雲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長歎了一聲,道:「原來你已全都知道。」

  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雲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馬空群道:「我早就說過,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塵一樣,雖然早已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我也一直沒有看清你。」

  雲在天的臉已扭曲,冷汗如雨,咬著牙笑道:「可是陽光遲早總會照進來的。」

  他雖然在笑,但那表情卻比哭還痛苦。

  馬空群道:「現在你已懂了麼?」

  雲在天道:「我懂了。」

  馬空群看著他,忽然也長歎了一聲,道:「你本不該出賣我的,你本該很瞭解我這個人。」

  雲在天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道:「我雖然出賣了你,可是……」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

  他目光剛轉向花滿天,花滿天的劍已刺入他胸膛,將他整個人釘在牆上。

  他已永遠沒有機會說出他想說的那句話。

  花滿天慢慢地拔出了劍。

  然後雲在天就倒下。

  每個人遲早總會倒下。

  無論他生前多麼顯赫,等他倒下去時,看來也和別人完全一樣。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21:08:45

第十五回 滿天飛花

  劍尖的血已滴乾。

  花滿天轉過身,看著馬空群。

  馬空群也在看著他,淡淡道:「你殺了他!」

  花滿天道:「因為他出賣了你。」

  馬空群道:「現在你也懂了?」

  花滿天道:「我不懂,我只知道出賣你的人,就得死!」

  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麼樣出賣了我?」

  花滿天道:「我很想知道。」

  馬空群道:「慕容明珠、樂樂山他們全都是他找來的。」

  花滿天面上露出吃驚之色,失聲道:「怎麼會是他找來的?這兩人跟他又有什麼關係?」

  萬馬堂道:「沒有關係。」

  花滿天道:「既然沒有關係,為什麼要找他們來?我不明白。」

  這兩句話都問得很愚蠢,「滿天飛花」本不是個愚蠢的人。

  但馬空群卻並不在意,他本也不是慣於回答別人愚蠢問題的人。

  但他還是回答了這問題:「就因為他們和他本來全無關係,所以他才要找他們來。」

  花滿天道:「來幹什麼?」

  馬空群握緊了彎刀,緩緩道:「來殺人!這兩天裡死的兄弟,全是被他們殺了的。」

  花滿天吃驚道:「是他們殺了的?不是傅紅雪?」

  馬空群搖搖頭,冷冷道:「傅紅雪想殺的人只有一個。」

  花滿天就算真的很愚蠢,也不會再問了,他當然知道傅紅雪要殺的人是誰。

  「但雲在天為什麼要找他們來殺那些人呢?」

  馬空群道:「因為他想逼我走。」

  花滿天皺眉道:「逼你走?」

  馬空群冷笑道:「我若走了,這地方豈非就是他的了。」

  花滿天歎了口氣,道:「他本該知道你絕不是個輕易就會被逼走的人。」

  馬空群說道:「但他也知道我有個極厲害的仇家,他這樣做,只不過要我以為仇家已找上門來。」

  他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接著道:「開始時我竟也幾乎真的相信。」

  花滿天道:「是什麼令你開始懷疑?」

  馬空群冷笑道:「他計劃雖然周密,卻還是算錯了幾件事。」

  花滿天道:「哦?」

  馬空群道:「他當然想不到我那真的仇家竟在此時趕來了。」

  花滿天歎道:「這倒真巧得很。」

  馬空群道:「傅紅雪並不是湊巧趕來的。就因為他知道雲在天有這個計劃,所以才會來,只有在萬馬堂發生變亂時,他才有比較好的機會。」

  花滿天道:「雲在天的計劃,他又怎麼會知道?」

  馬空群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因為沈三娘本就是他們的人。」

  花滿天又顯得很驚訝,道:「但這件事沈三娘又怎會知道的?」

  馬空群道:「因為翠濃也是他們的人。」

  花滿天道:「翠濃?」

  馬空群冷笑道:「他收買了翠濃,用翠濃來傳遞消息,卻不知翠濃同時也將消息告訴了沈三娘。」

  花滿天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一個男人若是太信任女人,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注定要失敗的。」

  馬空群冷冷道:「他看錯了翠濃,也看錯了飛天蜘蛛。」

  花滿天道:「當時無論誰都沒有想到飛天蜘蛛是你找來的人。」

  馬空群道:「所以他們才會被飛天蜘蛛發現了秘密。」

  花滿天道:「所以飛天蜘蛛才會死。」

  馬空群道:「不錯,他想必是被慕容明珠殺了滅口的。」

  花滿天道:「但慕容明珠又怎會死了呢?」

  馬空群道:「飛天蜘蛛臨死時,手裡必定握著一樣證據,這樣證據想必是慕容明珠身上的。」

  花滿天點點頭,他也想起了飛天蜘蛛那只緊握著的手。

  馬空群道:「雲在天當然不會注意到飛天蜘蛛這隻手,因為只有他知道飛天蜘蛛是死在誰手上的。」

  花滿天道:「但他卻未想到居然還有別人會注意到這隻手,而且拿走了手裡的證據。」

  馬空群道:「他生怕別人查出他們之間的關係,所以索性將慕容明珠也殺了滅口。」

  花滿天歎道:「看不出他竟是一個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馬空群道:「現在你已完全明白了麼?」

  花滿天沉吟著,道:「還有兩件事不明白。」

  馬空群道:「你可以問。」

  花滿天道:「樂樂山乃武林名宿,慕容明珠也是家資巨萬的世家子弟,以他們的身份地位,怎麼會輕易地被他找來?」

  馬空群道:「慕容明珠早已在垂涎萬馬堂這片基業,一心想擁為已有,一個人若有了貪心,就難免要被別人利用了。」

  花滿天點點頭,道:「越富有的人越貪心,這道理我們也明白,只不過……樂樂山又是怎麼會被他打動的呢?」

  馬空群沉吟著,緩緩地道:「樂樂山並不是他找來的。」

  花滿天皺眉道:「不是他是誰?」

  馬空群道:「雲在天本來就不是這計劃的真正主謀人。」

  花滿天道:「哦?」

  馬空群道:「前天晚上,樂樂山、慕容明珠、傅紅雪、飛天蜘蛛,全都在自己屋裡閉門未出,但你的馬場中,卻死了十三位兄弟。」

  花滿天恨恨道:「當時我還以為那是葉開下的毒手。」

  馬空群道:「兇手本來是想嫁禍給葉開的,想不到葉開居然也有人證。」

  花滿天道:「你認為兇手是雲在天?」

  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滿天又皺眉道:「為什麼不是?」

  馬空群沉著臉道:「我很瞭解他的武功,也很清楚那十三位兄弟的身手,就憑他要殺死那十三位兄弟只怕還很不容易。」

  花滿天神色也很凝重,道:「所以你認為這其中必定還有另一個人。」

  馬空群道:「不錯。」

  花滿天道:「你認為這人才是真正的主謀。」

  馬空群道:「不錯。」

  花滿天道:「你知道這人是誰?」

  馬空群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緩緩道:「第一,這人和樂樂山的關係必定很深,所以樂樂山才會被他說動,來做這種事。」

  花滿天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有道理。」

  馬空群道:「第二,這人在萬馬堂中的身份地位必定很高。」

  花滿天道:「怎見得?」

  馬空群淡淡道:「就因為他有這種身份,將我逼走後,他才能接管萬馬堂。」

  花滿天沉思著,終於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有道理。」

  馬空群道:「他想必是雲在天平日很信服的人,所以雲在天才會聽命於他。」

  花滿天道:「有道理。」

  馬空群臉色沉重,道:「第四,他當然也是那十三位兄弟很信服的人,就因為他們對這人全沒有絲毫防範之心,所以才會遭了他的毒手。」

  花滿天忽然笑了笑,笑得非常奇怪,緩緩道:「就因為他和樂樂山的關係極深,所以才故意在別人面前作出互相厭惡之態,叫人看不出他們之間的關係。」

  馬空群道:「正是如此。」

  花滿天凝視著他,道:「這件事真是你自己看出來的?」

  馬空群道:「並不完全是。」

  花滿天道:「還有人洩漏了秘密給你?」

  馬空群道:「不錯。」

  花滿天道:「這人是誰?」

  馬空群道:「翠濃!」

  花滿天皺眉道:「又是她!」

  萬馬堂道:「雲在天以為翠濃已對他死心塌地,沈三娘也認為翠濃對她忠心耿耿,卻不知……」

  花滿天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搶著說道:「他們全錯了。」

  馬空群點點頭,道:「他們全錯了,而且錯得很可笑。」

  花滿天道:「其實翠濃是你的人。」

  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滿天道:「那麼她究竟是……」

  馬空群忽也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知道她是幹什麼的?」

  花滿天目中露出憎惡之色,冷笑道:「我當然知道,她是個婊子。」

  馬空群道:「你幾時聽說婊子對人忠心耿耿過?」

  花滿天恨道:「不錯,一個人若連自己都能出賣,當然也能出賣別人。」

  馬空群淡淡道:「只不過她看來的確並不像是這種人。」

  花滿天忽又笑了笑,道:「這件事倒也給了我個教訓。」

  馬空群道:「什麼教訓?」

  花滿天道:「婊子就是婊子,就算她長得像天仙一樣,她還是個婊子。」

  馬空群道:「你好像很少說這種粗話。」

  花滿天道:「我今天非但說了不少粗話,也說了不少笨話。」

  馬空群道:「現在你總該已明白了。」

  花滿天道:「現在是不是已太遲?」

  馬空群冷冷道:「好像已太遲。」

  花滿天垂下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真正的仇人是傅紅雪?」

  馬空群道:「是的。」

  花滿天道:「我可以替你殺了他。」

  馬空群道:「你殺不了他。」

  花滿天道:「現在公孫斷和雲在天都已死了,你若再殺了我,豈非孤掌難鳴?」

  馬空群道:「那是我的事。」

  花滿天又沉默了很久,歎息著道:「我跟著你總算已有十幾年。」

  馬空群道:「十六年。」

  花滿天道:「這十六年來,我也曾為這地方流過血,流過汗。」

  馬空群緩緩道:「這地方能有今日的局面,本不是一人之力所能造成的。」

  花滿天道:「我也只不過想將你逼走而已,並沒有想要殺你。」

  馬空群道:「院子裡那棵大樹,你想必總是看到過的。」

  花滿天點點頭。

  馬空群道:「這些年來,它一直長得很快,長得很好。」

  花滿天目中露出一絲傷感之色,緩緩道:「我來的時候,它還沒有柵欄高,現在卻已連兩個人都抱不過來了。」

  馬空群道:「但你若要將它移走,它還是很快就會枯死。」

  花滿天只能承認。

  馬空群道:「我也和這棵樹一樣,我的根已生在這裡,若有人要我走,我也會枯死。」

  花滿天握緊雙拳,道:「所以……所以你一定也要我死。」

  馬空群看著他,緩緩道:「你自己說過,無論誰出賣我,都得死。」

  花滿天看著自己握劍的手,長歎一聲道:「我的確說過。」

  馬空群目中也有些黯然之色,道:「我本可逼你去跟傅紅雪交手的。」

  花滿天道:「我也一定會去。」

  馬空群道:「但我寧可自己動手,也不願別人來殺你。」

  他一字字接著道:「因為你是萬馬堂的人,因為你也曾是我的朋友。」

  花滿天道:「我……我明白。」

  馬空群長歎道:「你明白就好。」

  花滿天道:「現在我只想再問你一句話。」

  馬空群道:「你問。」

  花滿天忽然抬起頭,盯著他,厲聲道:「我辛苦奮鬥十餘年,到現在還是一無所有,還得像奴才般聽命於你,你若是我,你會不會也像我這麼做?」

  馬空群想也不想,立刻接口說道:「我會的,只不過……」

  他目中露出刀一般的光,接著道:「我若做得不機密,被人發現,我也死而無怨。」

  花滿天盯著他,突然仰面而笑,道:「好,好一個死而無怨,只可惜我還未必就會死在你手裡。」

  他長劍一揮,劍花如落花飛舞,厲聲道:「只要你能殺得了我,我也一樣死而無怨。」

  馬空群道:「很好,這才是男子漢說的話。」

  花滿天道:「你為何還不站起來?」

  馬空群淡淡道:「我坐在這裡,也一樣能殺你!」

  花滿天笑聲已停止,握劍的手背上,已有一條條青筋凸起。

  馬空群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靜靜地凝視著掌中彎刀。

  他竟連看都不再看花滿天一眼。他全身的血肉卻似已突然變成鋼鐵。

  花滿天盯著他,一步步走過來,劍尖不停地顫動,握劍的手似也在顫抖。

  突然間,他輕叱一聲,劍光化為長虹,人也跟著飛起。

  這一劍並沒有攻向馬空群,他連人帶劍,閃電般向窗外衝了出去。

  馬空群突然歎道:「可惜……」

  這兩個字出口,他的人也已掠起,彎刀也化為了銀虹。

  「叮」的一聲,刀劍相擊,刀光突然一緊,沿著劍鋒削過去。

  花滿天並不是個不懂得用劍的人,他劍法變化之快,海內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這一次,他忽然發現自己所有的變化已全部被人先一步封死。

  他身子凌空,正是新力未生,餘力將盡的時候,亮銀般的刀光已封住了他的臉,閉住了他的呼吸。

  他突然覺得很冷,冷得可怕。

  「你若有勇氣和我一戰,我也許會饒了你的。」

  這就是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雷電已停了,天色卻更陰暗。

  馬空群又靜靜地坐在那裡,看來彷彿很疲倦,也很傷感。

  在他面前的,是公孫斷、雲在天、花滿天三個人的屍身。這本是他最親近的朋友,最得力的部下,現在卻已都變成了沒有生命,沒有情感的屍體,就和三個陌生人的屍體一樣。

  但活著的人卻絕不會沒有情感的。又有誰能瞭解,這身經百戰的垂暮老人的心情,他究竟有過什麼?現在還剩下些什麼?

  牆上的血也已干了,一串串血珠,就像是用顏料畫上去的。

  兩個人悄悄地走進來,看見這情況,立刻屏住了呼吸。

  馬空群沒有回頭,過了很久,才沉聲道:「傳下令去,萬馬堂內所有兄弟,一律齋戒茹素,即刻準備兩位場主和公孫先生的後事。」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21:11:38

第十六回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草原上有個茶亭。

  馬師們喜歡將這地方稱做「安樂窩」,事實上這地方卻只不過是個草棚而已。

  但這裡卻是附近惟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剛來的時候,葉開和馬芳鈴就已避了進來。

  雨,密如珠簾。

  遼闊無邊的牧場,在雨中看來,簡直就像是夢境一樣。

  馬芳鈴坐在茶桶旁的那條長板凳上,用兩隻手拍著膝蓋,癡癡地看著雨中的草原。

  她已有很久沒有說話。

  女人不說話的時候,葉開也從不去要她們開口說話的。

  他一向認為女人若是少說些話,男人就會變得長命些。

  閃電的光,照著馬芳鈴的臉。

  她臉色很不好,顯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樣子。

  但這種臉色卻使她看來變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葉開倒了碗茶,一口氣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裡裝的是酒。

  他並不是酒鬼,只有在很開心的時候,或者是很不開心的時候,他才會想喝酒。

  現在他並不開心。

  現在他忽然想喝酒。

  馬芳鈴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贊成我們來往的。」

  葉開道:「哦?」

  馬芳鈴道:「但今天他卻特地叫我出來,陪你到四處逛逛。」

  葉開笑了笑,道:「他選的人雖然對了,選的時候卻不對。」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麼會忽然改變主意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芳鈴盯著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說了很多話。」

  葉開又笑了笑,道:「你該知道他不是個多話的人,我也不是。」

  馬芳鈴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們一定說了很多不願讓我知道的話,否則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葉開沉吟著,緩緩道:「你真的要我告訴你?」

  馬芳鈴道:「當然是真的。」

  葉開面對著她,道:「我若說他要把你嫁給我,你信不信?」

  馬芳鈴道:「當然不信。」

  葉開道:「為什麼不信?」

  馬芳鈴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腳,扭轉身,道:「人家的心亂死了,你還要開人家的玩笑。」

  葉開道:「為什麼會心亂?」

  馬芳鈴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會亂了。」

  葉開笑了笑,道:「這句話聽起來倒也好像蠻有道理。」

  馬芳鈴道:「本來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轉回身,盯著葉開,道:「你難道從來不會心亂麼?」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道:「你難道從來沒有動過心?」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對我也不動心麼?」

  葉開道:「動過。」

  這回答實在很乾脆。

  馬芳鈴卻像是吃了一驚,臉已紅了,紅著臉垂下頭,用力擰著衣角,過了很久,才輕輕道:「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你若真的喜歡我,早就該抱我了。」

  葉開沒有說話,卻又倒了碗茶。

  馬芳鈴等了半天,忍不住道:「嗯,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沒有。」

  馬芳鈴道:「你是個聾子?」

  葉開道:「不是。」

  馬芳鈴道:「不是聾子為什麼聽不見?」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雖然不是聾子,有時卻會裝聾。」

  馬芳鈴抬起頭,瞪著他,忽然撲過來,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緊。

  外面的風很大,雨更大,她的胴體卻是溫暖、柔軟而乾燥的。

  她的嘴唇灼熱。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暴雨打在草原上。

  葉開卻輕輕地推開了她。

  在這種時候,葉開竟推開了她,

  馬芳鈴瞪著他,狠狠地瞪著他,整個人卻似已僵硬了似的。

  她用力咬著嘴唇,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道:「你……你變了。」

  葉開柔聲道:「我不會變。」

  馬芳鈴道:「你以前對我不是這樣子的。」

  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那也許只因為我現在比以前更瞭解你。」

  馬芳鈴道:「你瞭解我什麼?」

  葉開道:「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

  馬芳鈴道:「我不是真的喜歡你?我……我難道瘋了?」

  葉開道:「你這麼樣對我,只不過因為你太怕。」

  馬芳鈴道:「怕什麼?」

  葉開道:「怕寂寞,怕孤獨,你總覺得世上沒有一個人真的關心你。」

  馬芳鈴的眼睛突然紅了,垂下頭,輕輕道:「就算我真的是這樣子,你就更應對我好些。」

  葉開道:「要怎麼樣才算對你好?趁沒有人的時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

  馬芳鈴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臉上摑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葉開卻像是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還是淡淡地看著她,看著她眼淚流出來。

  她流著淚,跺著腳,大聲道:「你不是人,我現在才知道你簡直不是個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著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簾般的密雨中。

  葉開並沒有追出去,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只見他臉上的表情卻顯得非常痛苦。

  因為他心裡也有種強烈的慾望,幾乎已忍不住要衝出去,追上她,抱住她。

  可是他並沒有這麼樣做。

  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這裡,等著雨停……

  雨停了。

  葉開穿過積水的長街,走入了那窄門。

  屋子裡靜得很,只有一種聲音,洗骨牌的聲音。

  蕭別離並沒有回頭看他,似已將全部精神都放在這副骨牌上。

  葉開走過去,坐下。

  蕭別離凝視著面前的骨牌,神情間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憂慮。

  葉開道:「今天你看出了什麼?」

  蕭別離長長歎息,道:「今天我什麼都看不出。」

  葉開道:「既然看不出,為什麼歎息?」

  蕭別離道:「就因為看不出,所以才歎息。」

  他終於抬起頭,凝視著葉開,緩緩接著道:「只有最凶險、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

  葉開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卻看出了一樣事。」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今天你至少不會破財。」

  蕭別離在等著他說下去。

  他卻並沒有再說什麼,只不過從懷裡取出了那疊嶄新的銀票,輕輕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蕭別離面前。

  蕭別離看著這疊銀票,居然也沒有再問什麼。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著說,也用不著問的。

  過了很久,葉開才微笑著道:「其實我本不必將這銀票還給你的。」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因為你本來也並不是真的要我去殺他的,是嗎?」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你只不過是想試探試探我,是不是想殺他而已。」

  蕭別離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並不是件好事。」

  葉開道:「無論如何,你現在總該已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想殺他的人。」

  蕭別離道:「現在無論誰都已知道。」

  葉開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因為公孫斷已死了,死在傅紅雪的刀下!」

  葉開的微笑突然凍結。

  他臉上從未出現過如此奇怪的表情。

  蕭別離慢慢地接著道:「不但公孫斷死了,雲在天和花滿天也死了。」

  葉開失聲道:「難道也是死在傅紅雪刀下的?」

  蕭別離搖搖頭。

  葉開皺眉道:「是誰殺了他們?」

  蕭別離道:「馬空群。」

  葉開又怔住。

  又過了很久,他才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我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蕭別離道:「有什麼想不通的?」

  葉開道:「現在他明知有個最可怕的仇敵隨時都在等著機會殺他,為什麼要將自己最得力的兩個幫手在這種時候殺了呢?」

  蕭別離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很奇怪的人,所以總是會做出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葉開卻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變話題,問道:「昨天晚上樓上那位貴客呢?」

  蕭別離道:「貴客?」

  葉開道:「金背駝龍丁求。」

  蕭別離似乎現在才想起丁求這個人,微笑道:「他也是個怪人,也常常會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我就從未想到他會到這種地方來。」

  葉開道:「他不是來找你的?」

  蕭別離悠悠地一笑,道:「又有誰還會來找我這個殘廢。」

  葉開也笑了笑,道:「他還在上面?」

  蕭別離搖搖頭,道:「已經走了。」

  葉開道:「哪裡去了?」

  蕭別離道:「去找人。」

  葉開道:「找人?找誰?」

  蕭別離道:「樂樂山。」

  葉開很詫異,道:「他們也是朋友?」

  蕭別離道:「不是朋友,是對頭,而且是多年的對頭。」

  葉開沉吟著,道:「丁求這次來,難道就是為了要找樂樂山?」

  蕭別離道:「也許。」

  葉開道:「他們究竟有什麼過節?」

  蕭別離歎了口氣,道:「誰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糾纏不清的。」

  葉開又沉吟了很久,忽又問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據說是那紅花婆婆的惟一傳人。」

  蕭別離道:「你說的是『斷腸針』杜婆婆?」

  葉開道:「不錯。」

  蕭別離道:「這名字我倒聽說過。」

  葉開道:「見過她沒有?」

  蕭別離苦笑道:「我寧願還是一輩子不要見著她的好。」

  葉開道:「昔年『千面人魔』門下的四大弟子,最後剩下的一個叫『無骨蛇』西門春的,你當然也聽說他的名字。」

  蕭別離道:「我寧願見到杜婆婆,也不想見到這個人。」

  葉開緩緩道:「只不過,據我所知,這兩人也都到這裡來了。」

  蕭別離動容道:「什麼時候來的?」

  葉開道:「來了已很久。」

  蕭別離沉默了半晌,突又搖搖頭,道:「不會,絕不會,他們若到了這裡,我一定會知道。」

  葉開凝視著他,道:「也許他們已到了,萬馬堂豈非本就是藏龍臥虎之地?」

  蕭別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葉開道:「也許萬馬堂就因為有了這種幫手,所以才有恃無恐。」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道:「這是萬馬堂的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葉開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話確實好像太多了一些。」

  他好像已想告辭了,但就在這時,門外已走進了一個人。

  一個白衣人,腰上繫著條麻布,手裡捧著張東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請帖。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請帖。

  是訃聞。

  公孫斷、雲在天和花滿天的訃聞,具名的是馬空群。大殮的日子就在後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殮,然後當然還有素酒招待來客們。葉開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馬師雙手送上了訃聞,又躬身道:「三老闆再三吩咐,到時務必請蕭先生和葉公子去一趟,以盡故人之思。」

  蕭別離長長歎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別,我怎會不去?」

  葉開道:「我也會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謝。葉開忽又道:「這次訃聞好像發得不少。」

  白衣人道:「三老闆和公孫先生數十年過命的友情,總盼望能將這喪事做得體面些。」

  葉開道:「只要在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請到了。」

  葉開道:「傅紅雪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

  葉開沉思著,緩緩道:「我想他也會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願如此。」

  葉開道:「你找著他的人沒有?」

  白衣人道:「還沒有。」

  葉開道:「你若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吟著,終於點頭道:「那就麻煩葉公子了,在下也實在不願見到這個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見到才好。」

  蕭別離一直凝視著手裡的訃聞,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想不到馬空群居然也將訃聞發了一份給傅紅雪。」

  葉開淡淡道:「你說過,他是個怪人。」

  蕭別離道:「你想傅紅雪真的會去?」

  葉開道:「會去的。」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因為我看得出他絕不是個會逃避的人。」

  蕭別離沉吟著,緩緩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還是勸他莫要去的好。」

  葉開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你難道看不出這份訃聞也是個陷阱嗎?」

  葉開皺眉道:「陷阱?」

  蕭別離神情很嚴肅,道:「這一次傅紅雪若是入了萬馬堂,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鄉了。」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午後。

  驟雨初晴,晴空萬里。

  葉開正在敲傅紅雪的門。

  從今天清晨以後,就沒有人再看到過傅紅雪了,每個人提起這臉色蒼白的跛子時,都會現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條毒蛇。

  傅紅雪殺了公孫斷的事,現在想必已傳遍了這個山城了。

  窄門裡沒有人回應,但旁邊的一扇門裡,卻有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探出頭來,帶著懷疑而又畏懼的眼色,看著葉開。

  她臉上佈滿了皺紋,皮膚已乾癟。

  葉開知道她是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帶著笑問道:「傅公子呢?」

  老太婆搖搖頭,道:「這裡沒有富公子,這裡都是窮人。」

  葉開又笑了。

  他這人好像從來就很難得生氣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臉色發白的跛子,他已經搬走了。」

  葉開道:「搬走了?什麼時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葉開道:「你怎麼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因為我的房子決不租給殺人的兇手。」

  葉開終於明白。

  得罪了萬馬堂的人,在這山城裡似乎已很難再有立足之地。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笑了笑,就轉身走出巷子。

  誰知老太婆卻又跟了出來,道:「但你若沒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將那房子租給你。」

  葉開微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是殺人的兇手?」

  老太婆道:「你不像。」

  葉開忽然沉下了臉,道:「你看錯了,我不但殺過人,而且殺了七八十個。」

  老太婆倒抽了口涼氣,滿臉俱是驚駭之色。

  葉開已走出了巷子。

  他只希望能盡快找到傅紅雪。

  他沒有看到傅紅雪,卻看到了丁求。

  丁求居然就坐在對面的屋簷下,捧著碗熱茶在喝。

  他華麗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來有些無精打采。

  這時街那邊正有個牧羊人趕著四五條羊慢慢地走過來。

  暴風後天氣雖又涼了些,但現在畢竟還是盛暑時。

  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著些破羊皮襖,頭上還戴著頂破草帽。

  帽子戴得很低,因為他的頭本就比帽子小。

  他低著頭,手裡提著條牧羊杖,嘴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小調。

  只有最沒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這種邊荒之地,好男兒講究的是放鷹牧馬,牧羊人不但窮,而且沒人看得起。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21:12:04

  街上的人根本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這牧羊人倒也很識相,也不敢走到街心來,只希望快點將這幾條瘦羊趕過去。

  誰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個人注意到他。

  丁求一看見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

  葉開也停下了腳步,看了看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街上積著水。

  這牧羊人剛繞過一個小水潭,就看見丁求大步走過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連頭都沒有抬,又想從丁求旁邊繞過去。

  牧羊人總是沒膽子的。

  誰知丁求卻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煩了,突然道:「你幾時學會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囁嚅著道:「從小就會了。」

  丁求冷笑道:「難道你在武當門下學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終於慢慢地抬起頭,看了丁求兩眼,道:「我不認得你。」

  丁求道:「我卻認得你。」

  牧羊人歎了口氣,道:「你只怕認錯人了。」

  丁求厲聲道:「姓樂的,樂樂山,你就算化骨揚灰,我也一樣認得你!這次你還想往哪裡走?」

  這牧羊人難道真是樂樂山?

  他沉默了半晌,又歎了口氣,道:「就算你認得我,我還是不認得你。」

  他居然真是樂樂山。

  丁求冷笑著,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華麗的衣服,背後的駝峰上,赫然畫著條五爪金龍。

  樂樂山失聲道:「金背駝龍?」

  丁求道:「你總算還認得我。」

  樂樂山皺眉道:「你來找我幹什麼?」

  丁求道:「找你算賬。」

  樂樂山道:「算什麼賬?」

  丁求道:「十年前的舊賬,你難道忘了麼?」

  樂樂山道:「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你,哪裡來的什麼舊賬。」

  丁求厲聲道:「十七條命的血債,你賴也賴不了的,賠命來吧。」

  樂樂山道:「這人瘋了,我……」

  丁求根本不讓他再說話,雙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條五尺長的金鞭。

  金光閃動,妖矯如龍,帶著急風橫掃樂樂山的腰。

  樂樂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襖,烏雲般撒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變了四招。

  樂樂山跺了跺腳,反手一擰羊皮襖,居然也變成了件軟兵器。

  這正是武當內家束濕成棍的功夫。

  這種功夫練到家的人,什麼東西到了他手裡,都可以當做武器。

  眨眼間他們就已在這積水的長街上交手十餘招。

  葉開遠遠地看著,忽然發現了兩件事。

  一個真正的酒鬼,絕不可能成為武林高手,樂樂山的借酒裝瘋,原來只不過是故意作給別人看的姿態而已,其實他也許比誰都清醒。

  可是他卻好像真的不認得丁求。

  丁求當然也絕不會認錯人的。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葉開沉思著,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覺得這件事很可笑。

  但這件事並不可笑。

  死,絕不是可笑的事。

  樂樂山的武功純熟、圓滑、老到,攻勢雖不凌厲,但卻絕無破綻。

  一個致命的破綻。

  他這種人本不可能露出這種破綻來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這一瞬間,葉開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裡突然充滿了憤怒和恐懼之色,然後他的眼珠子就凸了出來。

  丁求的金鞭已毒龍般纏住了他咽喉。

  「格」的一聲,咽喉已被絞斷。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債血還,這筆賬今天總算是算清了。」

  笑聲中,他的人已掠起,凌空翻身,忽然間已沒人屋脊後,只剩下樂樂山還凸著死魚般的眼珠,歪著脖子躺在那裡。

  他看來忽然又變得像是個爛醉如泥的醉漢。

  沒有人走過去,沒有人出聲。

  無論誰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裡總會覺得很不舒服的。

  那雜貨店的老闆站在門口,用兩隻手捧著胃,似乎已將嘔吐出來。

  太陽又升起。

  新鮮的陽光照在樂樂山的身上,照著剛從他耳鼻眼睛裡流出來的血。

  血很快就干了。

  葉開慢慢地走過去,蹲下來,看著他猙獰可怖的臉,黯然道:「你我總算是朋友一場,你還有什麼話要交待我?」

  當然沒有。

  死人怎麼會說話呢?

  葉開卻伸手拍了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會安排你的後事的,我也會灑幾樽濁酒,去澆在你的墓上的。」

  他歎息著,終於慢慢地站起來。

  然後他就看到了蕭別離。

  蕭別離居然也走了出來,用兩隻手支著枴杖,靜靜地站在簷下。

  他的臉色在陽光下看來,彷彿比傅紅雪還要蒼白得多。

  他本就是個終年看不到陽光的人。

  葉開走過去,歎息著道:「我不喜歡看殺人,卻偏偏時常看到殺人。」

  蕭別離沉默著,神情也顯得很傷感。過了很久,才長歎道:「我就知道他會這麼樣做的,只可惜我已勸阻不及了。」

  葉開點點頭,道:「樂大先生的確死得太快。」

  他抬起頭,忽又問道:「你剛出來?」

  蕭別離歎道:「我本該早些出來的。」

  葉開道:「我剛才正跟他說話,竟沒有看見你出來。」

  蕭別離道:「你在跟誰說話?」

  葉開道:「樂大先生。」

  蕭別離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死人不會說話。」

  葉開道:「會。」

  蕭別離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奇特,道:「死人也會說話?」

  葉開點點頭,道:「只不過死人說的話,很少有人能聽得見。」

  蕭別離道:「你能聽得見?」

  葉開道:「能。」

  蕭別離道:「他說了些什麼?」

  葉開道:「他說他死得實在太冤。」

  蕭別離皺眉道:「冤在哪裡?」

  葉開道:「他說丁求本來殺不了他的。」

  蕭別離道:「但他卻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葉開道:「那只因有別人在旁邊暗算他。」

  蕭別離皺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誰?」

  葉開歎息了一聲,伸出手掌,在蕭別離面前攤開。

  他掌心赫然有根針。

  慘碧色的針,針頭還帶著血絲。

  蕭別離動容道:「斷腸針?」

  葉開道:「是斷腸針。」

  蕭別離長長吐出口氣,道:「如此看來,杜婆婆果然已來了。」

  葉開道:「而且已來了很久。」

  蕭別離道:「你已看見了她?」

  葉開苦笑道:「杜婆婆的斷腸針發出來時,若有人能看見,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蕭別離只有歎息。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她並沒有躲在萬馬堂裡。」

  蕭別離道:「怎見得?」

  葉開道:「因為她就住在這鎮上,說不定就是前面那背著孩子的老太婆。」

  蕭別離臉色變了變,他也已看見一個老婦人在背著她的孩子過街。

  葉開道:「斷腸針既然已來了,無骨蛇想必也不遠吧。」

  蕭別離道:「難道他也一直躲在這鎮上?」

  葉開道:「很可能。」

  蕭別離道:「我怎麼從未發現這鎮上有那樣的武林高手。」

  葉開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別人本就看不出來的,說不定他就是那個雜貨店的老闆。」

  他看著蕭別離,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著道:「也說不定就是你。」

  蕭別離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陽光下看來,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然後他就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葉開看著他微笑時,總會忘記他是個殘廢,總會忘記他是個多麼寂寞,多麼孤獨的人。

  但現在葉開看著的是他的背影。

  一個瘦削、殘廢、孤獨的背影。

  葉開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難得出來,我想請你喝杯酒。」

  蕭別離彷彿很驚奇,道:「你請我喝酒?」

  葉開點點頭,道:「我也難得請人喝酒。」

  蕭別離道:「到哪裡喝?」

  葉開道:「隨便哪裡,只要不在你店裡。」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道:「你店裡的酒太貴。」

  蕭別離又笑了,道:「但是我店裡可以掛賬。」

  葉開大笑,道:「你在誘惑我。」

  可以掛賬這四個字,對身上沒錢的人來說,的確是種不可抗拒的誘惑。

  蕭別離微笑道:「我只不過是在拉生意。」

  葉開歎道:「有時你的確像是生意人。」

  蕭別離道:「我本來就是。」

  他微笑著,看著葉開,道:「現在你要請我到哪裡喝酒去?」

  他眨著眼笑道:「在我說來,可以掛賬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這種地方喝酒,總是最開心的。」

  蕭別離道:「還賬的時候呢?」

  葉開道:「還賬的時候雖痛苦,但那已是以後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時還是問題。」

  他微笑著推開門,讓蕭別離走進去。

  但是他自己卻沒有走進來。

  因為就在這時,他看見了翠濃。

  翠濃正低著頭,從簷下匆匆地向這裡走。

  昨天晚上她為什麼會忽然失蹤?

  到哪裡去?

  從哪裡回來的?

  葉開當然忍不住要問問她,但是她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葉開。

  另一個人在瞪著葉開。

  傅紅雪。

  傅紅雪終於又出現了。

  葉開的手剛伸出去,剛準備去拉住翠濃,就發現了他。

  他瞪著葉開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滿了怒意,蒼白的臉已發紅。

  葉開的手慢慢地縮回,又推開門,讓翠濃走進去。

  翠濃走進了門,才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現在才看見他這個人。

  葉開卻有點笑不出來。

  因為傅紅雪還在瞪著他,那眼色就好像一個嫉妒的丈夫在瞪著他妻子的情人。

  葉開看著他,再看著翠濃,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但世上豈非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這種豈非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發生的?

  葉開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紅雪又瞪了他很久,才冷冷道:「你有事?」

  葉開道:「有樣東西要留給你。」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你殺了公孫斷?」

  傅紅雪冷笑道:「我早就該殺了他的。」

  葉開道:「這是他的訃聞。」

  傅紅雪道:「訃聞?」

  葉開微笑著,道:「你殺了他,他大祭的那天,萬馬堂卻要請你去喝酒,你說是不是妙得很?」

  傅紅雪凝視著他遞過來的訃聞,眼睛裡還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好得很,的確妙得很。」

  葉開凝視著他的眼睛,緩緩道:「你當然一定會去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那天也一定熱鬧得很。」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盯著他道:「你好像對我的事很關心。」

  葉開又笑了笑,道:「那也許只因為我本就是個喜歡管閒事的人。」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樂樂山怎麼會死的?」

  葉開道:「不知道。」

  傅紅雪冷冷道:「就因為他管的閒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從葉開身旁慢慢地走過去,走上街心。

  街上還積著水。

  傅紅雪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才跟著慢慢地拖了過去。

  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可笑。

  平時他過街的時候,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腳。

  但現在卻不同。

  今天街上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手,他手裡的刀。

  這把殺了公孫斷的刀。

  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帶著種敵意。

  「現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萬馬堂的仇敵,絕不會再有一個人將你當做朋友了。」

  「為什麼?」

  「因為這鎮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倚靠萬馬堂為生的。」

  「……」

  「所以你從此要特別小心,就連喝杯水都要特別小心。」

  這些都是沈三娘臨走時說的話。

  他實在不懂這個女人為什麼對他特別關心。

  他根本不認得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濃的朋友,也是萬馬堂的女人。

  翠濃怎麼會跟這種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

  也不知為了什麼,他對這女人竟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意,只巴望她快點走開。

  可是她卻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在草原上轉了很久,只希望找個安靜地方,和翠濃兩個安安靜靜地坐下來。

  無論誰都很難相信這是他第一次殺人,甚至連公孫斷都不會相信。

  但他卻的確是第一次殺人。

  他將刀從公孫斷胸膛上拔出來時,竟忍不住嘔吐起來。

  無論誰都很難瞭解他這種心情,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瞭解。

  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變成屍體,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願殺人的。

  但是他卻非殺不可!

  沒有雪,只有沙。

  紅沙。

  鮮血跟著刀鋒一起濺出來,染紅了地上的黃沙。

  他跪在地上嘔吐了很久,直到血已乾透時,才能站起來。

  他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沈三娘一直用眼在看著他,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著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輕蔑,還是憐憫。

  無論是什麼,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卻可以忍受別人的憤恨和輕蔑。

  他已習慣。

  傅紅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過街心。

  現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著翠濃。

  直走到鎮外,沈三娘才跟他們分手。

  他並沒有問她要到哪裡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但她卻拉著翠濃,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後翠濃就說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後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裡。」

  她當然應該知道。

  傅紅雪當然想不到「她」並不是翠濃,而是他所厭惡的沈三娘。

  這秘密也許永不會有人知道。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21:13:34

第十七回 神秘的老太婆

  巷口還貼著張招租的紅紙條。

  傅紅雪走過去,就看到那白髮蒼蒼的老太婆站在巷口,用一雙狡黠而充滿討厭的眼瞪著他。

  這老太婆看來也不是他的朋友。

  傅紅雪道:「請讓讓路。」

  老太婆道:「為什麼要讓路?」

  傅紅雪道:「我要回去。」

  老太婆道:「聽說你嫌這地方不好,已經搬家了,還回到哪裡去?」

  傅紅雪道:「誰說我已經搬家了?」

  老太婆道:「我說的。」

  傅紅雪皺眉道:「誰說我嫌這地方不好?」

  老太婆道:「也不是你嫌這地方不好,是這地方嫌你不好。」

  傅紅雪終於明白,所以他什麼話都沒有再說,也不必再說。

  老太婆道:「你的包袱我已送到隔壁的雜貨店了,你隨時都可去拿。」

  傅紅雪點點頭。

  老太婆道:「還有這錠銀子,你還是留著給你自己買棺材吧。」

  她手裡本已捏著錠銀子,此刻忽然用力擲了出來。

  傅紅雪只有伸手去接。

  他沒有接住。

  銀子剛從老太婆手裡飛出來,突然又被一樣東西打了回去。

  一錠銀子突然變成了幾十根針。

  若不是半空中突然飛過來的一樣東西將它打了回去,傅紅雪就算人不死,這條手臂也必定要廢了。

  現在銀針打的卻是老太婆自己。

  這走路都要扶著牆的老太婆,身子竟然彈起,凌空一個翻身,已掠上屋脊。

  她行藏既露,已準備溜了。

  誰知屋脊上竟早已有個人在等著她。

  葉開不知何時也已掠上屋脊,正背負著雙手,含笑看著她。

  老太婆臉色變了,狡黠的眼睛裡,也已露出驚懼之意。

  她眼睛並沒有瞎,當然早已看出葉開不是個好對付的人。

  葉開微笑道:「老太太,你怎麼突然變得年輕起來了?」

  老太婆乾笑了兩聲,道:「不是年輕,是骨頭輕,我看見你這樣的小白臉,骨頭就會變得奇輕。」

  葉開淡淡道:「聽說老人家若是喝了人血,年紀也會變輕的。」

  老太婆道:「你要我喝你的血?」

  葉開道:「你剛才豈非也喝過樂樂山的血?」

  老太婆獰笑道:「那糟老頭子血裡的酒太多,還是喝你的血好。」

  她的手一揮,衣袖中又飛出兩條銀絲,毒蛇般向葉開脖子上纏了過去。

  她用的武器非但奇特,而且惡毒。

  但葉開卻偏偏專門會對付各種惡毒的武器。

  他身子突然溜溜一轉,好像從衣袖中摸出一樣黑黝黝的東西。只聽叮的一響,銀絲突然就不見了。

  老太婆一雙鳥爪般的手似也突然僵硬。

  葉開又背負起雙手,站在那裡,微笑著道:「你還有什麼寶貝,為什麼不一起使出來,也好讓我見識見識。」

  老太婆盯著他,嘎聲說道:「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道:「我姓葉,叫葉開,樹葉子的葉,開心的開。」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只可惜我開心的時候,你就不會開心了。」

  老太婆什麼都不再說,突又凌空翻起,掠出去三四丈。

  誰知她身子剛落下,就發現葉開又在那裡含笑看著她,笑得就像是條小狐狸。

  老太婆歎了口氣,道:「好,好輕功。」

  葉開微笑道:「倒也不是輕功好,只不過是骨頭輕罷了。」

  老太婆苦笑道:「看來你骨頭比我還輕。」

  她一句話未說完,鳥爪般的手突然向葉開攻出了四招。

  她的招式也同樣奇突詭秘。

  但葉開卻偏偏專門會對付各種詭秘的招式。

  他的出手既不奇怪,也不詭異。只不過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議。

  老太婆的手剛擊出,就覺得有樣東西在她脈門上輕輕一劃。

  然後她一雙手就垂了下去,再也抬不起來。

  葉開還是背負著雙手,站在那裡,笑得比剛才更開心了。

  只可惜他開心的時候,別人總是不太開心。

  老太婆長長歎了口氣道:「我不認得你,你為什麼要跟我作對?」

  葉開道:「誰說我要跟你作對?」

  老太婆道:「那麼你想怎麼樣?」

  葉開道:「只不過想請你喝杯酒而已。」

  老太婆一愕,道:「請我喝酒?」

  葉開道:「我一向難得請人喝酒的,這機會錯過可惜。」

  老太婆咬了咬牙,道:「到哪裡去喝?」

  葉開笑道:「當然是蕭別離的店裡,那地方可以掛賬。」

  傅紅雪手裡握著刀,握得很緊。

  他還是用剛才一樣的姿勢站在那裡,連動都沒有動過。

  可是他蒼白的臉,又已因激動而發紅。

  老太婆從屋脊上跳下來,垂著頭,傻傻地從他身旁走過去。

  傅紅雪沒有看她,卻突然道:「等一等。」

  老太婆就停下來等,好像忽然變得聽話得很。

  傅紅雪道:「我已殺過人。」

  老太婆聽著。

  傅紅雪道:「我並不在乎多殺一個。」

  老太婆的手已在發抖。

  葉開也已趕過來,微笑道:「殺人就像喝酒一樣,只有第一杯最難入口,你若能喝下第一杯,再多喝幾杯當然就不在乎了,只不過……」

  傅紅雪道:「只不過怎麼樣?」

  葉開道:「殺人也像喝酒一樣,喝多了慢慢就會上癮的。」

  他看著傅紅雪,微笑著接道:「這件事還是莫要上癮的好。」

  傅紅雪冷冷道:「我並不想殺你。」

  葉開道:「你想殺她?」

  傅紅雪道:「我本來只殺兩種人,現在卻又多了一種。」

  葉開道:「哪一種?」

  傅紅雪道:「想殺我的人。」

  葉開點點頭,道:「她剛才想殺你,你現在想殺她,這倒也很公平。」

  傅紅雪道:「你閃開。」

  葉開道:「我可以閃開,但你卻不能真的殺了她。知道嗎?」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笑道:「因為她也沒有真的殺了你。」

  傅紅雪看著他,蒼白的臉似已漸漸變得透明。

  過了很久,他才一字一字道:「你究竟是個什麼人?嗯?」

  葉開笑道:「你們明明全知道我是什麼人,為什麼還要問我這句話?」

  傅紅雪道:「我要問清楚些,只因為我欠你一樣東西。」

  葉開道:「欠我什麼?」

  傅紅雪道:「欠你一條命。」

  他突然轉身,慢慢地接著道:「這筆賬我遲早總會還你的,你也可以隨時問我來要。」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腳步看來更沉重。

  葉開忽然覺得他的背影看來和蕭別離差不多,看來也同樣是那麼寂寞,那麼孤獨。

  也許他的情況更悲慘,因為他只有一條路可走。

  一條永不回頭的路。

  桌上有酒。

  葉開為蕭別離斟滿一杯,又為老太婆斟滿一杯,笑道:「這地方如何?」

  老太婆道:「不錯。」

  葉開道:「酒呢?」

  老太婆道:「也不錯。」

  葉開道:「那麼你就該感激我。若不是我,你怎麼能到這裡來喝酒?」

  老太婆道:「為什麼不能?」

  葉開笑了笑,然後說道:「這裡是男人的天下,『斷腸針』杜婆婆雖然是名聞天下的武林高手,但卻是個女人。」

  老太婆眨了眨眼,道:「我是杜婆婆?」

  葉開道:「我看到樂樂山中的斷腸針,就已想到是你。」

  老太婆歎了口氣,道:「好眼力。」

  葉開又笑了笑,道:「可是我並沒有替他報仇的意思。」

  老太婆道:「哦?」

  葉開道:「我只想問問你,你為什麼要替萬馬堂殺人?」

  老太婆道:「你認為我替萬馬堂殺了他?」

  葉開點點頭。

  老太婆道:「因為當時我在旁邊,而且是個老太婆,所以我一定就是杜婆婆?」

  葉開笑道:「這道理豈非本來就很簡單?」

  老太婆道:「杜婆婆當然不會是個男人。」

  葉開道:「當然不是。」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

  葉開道:「你認為這件事很可笑?」

  老太婆道:「只有一點可笑。」

  葉開道:「哪一點?」

  老太婆道:「我不是杜婆婆。」

  葉開道:「你不是?」

  老太婆笑道:「做杜婆婆也並沒有什麼不好,只可惜我是個男人。」

  葉開怔住。這老太婆竟真的是個男人!

  她從臉上揭下了個精巧的面具,解開了衣襟,挺直了腰。

  這老太婆就忽然變成了瘦小枯乾的中年男人,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她是個男人。

  葉開忽然發覺自己的眼力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麼高明。

  這人微笑著,悠然道:「你還要不要檢查檢查,我究竟是男是女?」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不必了。」

  這人道:「杜婆婆當然不會是男人。」

  葉開道:「當然不是。」

  這人道:「那麼我當然就不是杜婆婆。」

  葉開道:「你不是。」

  這人道:「樂樂山當然也不是被我殺了的。」

  葉開只有承認,無論誰都知道「斷腸針」是杜婆婆的獨門暗器!

  這人道:「我也沒有真的殺了傅紅雪。」

  葉開也只有承認,傅紅雪到現在還活著。

  這人長長吐出口氣,舉杯一飲而盡,笑道:「果然是好酒。」

  他喝完了這杯酒,就站起來轉身走出去。

  蕭別離眼中似又露出了一絲譏誚的笑意,微笑道:「下次請再來光顧。」

  這人也笑道:「我當然會來的,聽說這地方可以掛賬,我那幾間破屋子又租不出去。」

  葉開忽然喚道:「西門春。」

  這人立刻回過頭。

  他臉上本來還帶著笑容,但一回過頭,臉色就已變了。

  笑容已到了葉開臉上。

  他開心的時候,別人通常都不會太開心的。

  這人顯然還想再笑一笑,只可惜臉上肌肉已幾乎完全僵硬。

  葉開微笑道:「這酒既然不錯,西門先生為何不多喝幾杯再走?」

  這人站在那裡,看著他,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苦笑道:「我現在當然也不必問你究竟是什麼人了。」

  葉開道:「的確已不必。」

  這人道:「但是,我卻想問問你,你究竟是不是個人吶?」

  葉開大笑。

  他忽然又覺得自己的眼力並不比想像中差多少。

  他大笑著道:「千面人魔門下的高足,果然是出手奇詭,易容精妙,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來的。」

  西門春歎道:「你現在看出來也還不太遲。」

  葉開道:「杜婆婆當然不會是女人,更不會是老太婆,否則別人豈非一下子就會猜到?」

  西門春道:「有理。」

  葉開道:「那麼她是誰呢?」

  蕭別離忽又笑了笑,淡淡道:「可能就是你,也可能就是我。」

  葉開沉思著,道:「也可能就是……」

  他忽然跳起來,大聲道:「我明白了,杜婆婆一定就是他。」

  西門春又歎了口氣,喃喃道:「只可惜你現在明白也許已太遲了。」

  傅紅雪慢慢地走進了雜貨店。

  他從沒有走進過這家雜貨店,也從未走進過任何一家雜貨店。

  他這人本就不是活在凡塵中的,他有他另外一個天地。

  那天地中只有仇恨,沒有別的。

  李馬虎伏在櫃檯上,又在打瞌睡,就好像從來沒有清醒過。

  傅紅雪走過去,用刀柄敲了敲櫃檯。

  李馬虎一驚,終於清醒,就看到了傅紅雪那柄漆黑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鋒上還留著鮮紅的血!

  李馬虎的臉已嚇白了,失神道:「你……你要幹什麼?」

  傅紅雪道:「要我的包袱。」

  李馬虎道:「你的包袱……哦,不錯,這裡是有個包袱。」

  他這才鬆了口氣,很快地將包袱從櫃檯裡雙手捧了出來。

  傅紅雪當然只用一隻手去接。另一隻手上還是緊緊地握著他的刀。

  公孫斷已死在這柄刀下!下一個人是誰呢?

  這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慢慢地轉過身,看到貨架上的蛋,忽又道:「蛋怎麼賣?」

  李馬虎道:「想買?」

  傅紅雪點點頭。

  他忽然發現飢餓這種感覺,有時甚至比仇恨還要強烈。

  李馬虎看著他,搖了搖頭,道:「不,這蛋不能賣給你。」

  傅紅雪也明白,這地方所有的門都已在他面前關了起來,甚至連這雜貨店的門都不例外。

  他若一定要買,當然也沒有任何人能阻攔。

  但他卻不是這種人。

  他發怒的對象絕不是個老太婆,也不是個小雜貨店的老闆。

  月色已淡了,風中已有涼意。

  這裡難道已真的沒有他容身之地?

  他緊緊握著他的刀,提著他的包袱——他本就是活在另一個世界中的。

  這世界上的人無論對他怎麼樣,他都不在乎。

  誰知李馬虎忽又接著道:「這蛋不能賣給你,因為蛋是生的,你總不能吃生蛋。」

  傅紅雪站住。

  李馬虎道:「後面有爐子,爐子裡有火,不但可以炒蛋,還可以熱酒。」

  傅紅雪轉回頭,道:「你要多少?」

  李馬虎笑了,道:「公子你既然是個明白人,就馬馬虎虎算十二兩吧。」

  十二兩銀子一頓飯,這槓子實在敲得不輕。

  但無論多少銀子也不能填飽肚子,飢餓又偏偏如此不能忍受。

  李馬虎在炒蛋,蛋炒飯。

  酒已溫好,還有些花生豆乾。

  「花生豆乾全都免費,酒也請盡量喝,馬馬虎虎算了。」

  傅紅雪卻連一滴酒都沒有喝。

  他一喝非醉不可,現在卻絕不是能喝醉的時候。

  李馬虎捧上了蛋炒飯,看著他杯中的酒,賠笑道:「大爺你嫌這酒不好?」

  傅紅雪道:「酒很好。」

  李馬虎道:「就算不好,也該馬馬虎虎喝兩杯,散散心。」

  傅紅雪已開始吃飯。

  他並不是怕酒裡有毒。

  分辨食物中是否有毒的法子,一共有三十六種,他至少懂得二十種。

  只不過他若不想做一件事時,就絕沒有任何人能勉強他。

  李馬虎當然也不是喜歡勉強別人的那種人。

  傅紅雪不喝,他就自己喝。

  他將溫好的那壺酒一口氣喝了下去,苦笑道:「憑良心講,我也常常覺得奇怪,世上為什麼有那多人喜歡喝酒,這酒實在比毒藥還難喝。」

  傅紅雪道:「你不喜歡喝酒?」

  李馬虎歎了口氣,道:「根本不會喝,現在我已經快醉了。」

  他的確已快醉了,不但臉已開始發紅,連眼睛都已發紅。

  傅紅雪皺眉道:「不會喝為什麼要喝?」

  李馬虎道:「酒若溫好,不喝就會壞的。」

  傅紅雪道:「所以你寧可喝醉。」

  李馬虎歎道:「無論誰要開雜貨鋪,都得先學會一件事。」

  傅紅雪道:「什麼事?」

  李馬虎道:「寧可自己受點罪,也絕不能糟蹋一點東西。」

  他又歎了口氣,苦笑道:「所以只有最沒出息的人,才會開雜貨鋪,開雜貨鋪的人非但娶不到老婆,連朋友都沒有一個。」

  傅紅雪慢慢地扒著飯,忽然也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你錯了。」

  李馬虎「噗通」一下,在他旁邊坐下,道:「我哪點錯了?」

  傅紅雪緩緩道:「世上只有一種人是真正沒有朋友的。」

  李馬虎道:「哪種人?」

  傅紅雪道:「我這種。」

  他抬起頭,彷彿在凝視著遠方,顯得說不出的空虛寂寞。

  他從來沒有朋友,以後只怕也永不會有。

  他的生命已完全貢獻給仇恨,一種永遠解不開的仇恨。

  但是在他內心深處,為什麼偏偏總是在渴望著友情呢?

  李馬虎用發紅的眼睛看著他,忽然問道:「那位葉公子不是你的朋友?」

  傅紅雪冷冷道:「不是。」

  李馬虎道:「但他卻好像已將你當做朋友。」

  傅紅雪沉著臉,道:「那只因為他有毛病。」

  李馬虎道:「有毛病?」

  傅紅雪握緊手裡的刀,緩緩道:「拿我當朋友的人,都有毛病。」

  李馬虎苦笑道:「這麼看來,我好像也有點毛病的了。」

  傅紅雪道:「你?」

  李馬虎道:「因為我現在也很想交你這個朋友。」

  他說起話來連舌頭都大了,的確醉得很快,但醉話豈非通常都是真話?

  傅紅雪突然放下筷子,冷冷道:「你這飯炒得並不好。」

  他再也不看李馬虎一眼,慢慢地站起來,轉過身,因為他也不願再讓人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李馬虎卻還在看著他,看著他的背。

  他的肩已後縮,顯見得心裡很不平靜。

  李馬虎眼睛裡突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伸出手,好像要去拍他的肩。

  就在這時,突然間寒光一閃!

  一柄刀已釘入了他的手背。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21:15:31

第十八回 救命的飛刀

  一柄三寸七分長的刀。

  飛刀!

  李馬虎看到這把刀,一張臉突然扭曲。

  接著,他的人也倒下,竟像是被一道無聲無息的閃電擊倒。

  他倒下去的時候,手裡彷彿有些東西掉在桌上。

  傅紅雪霍然轉身,就看到了葉開。

  葉開正微笑著走進來。

  他沒有帶刀。

  傅紅雪看著他,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李馬虎,厲聲道:「你這是幹什麼?」

  葉開笑了笑。

  他總是喜歡用笑來回答一些他根本不必回答的話。

  傅紅雪永不必再問了。

  他也已看見桌上三根針。

  慘碧色的針。

  針是從李馬虎手裡掉下來的。

  若不是那柄刀,傅紅雪現在只怕也和樂樂山一樣躺了下去。

  難道這馬馬虎虎的雜貨店老闆,竟是心狠手辣的杜婆婆。

  傅紅雪緊握雙手,過了很久,才抬起頭。

  葉開也正在看著他微笑。

  傅紅雪突然冷冷道:「你怎麼知道我躲不過他這一招?」

  葉開道:「我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總是要來救我?」

  葉開又笑了,道:「誰說我是來救你的?」

  傅紅雪道:「你來幹什麼?」

  葉開淡淡道:「我只不過來將一把刀打在這個人的手上而已,手是他的,刀是我的,跟你並沒有什麼關係。」

  傅紅雪說不出話來了。

  葉開施施然走過來,坐下,深深吸了口氣,微笑道:「飯炒得好像還不錯,香得很。」

  傅紅雪道:「哼。」

  葉開道:「酒好像也不錯,只可惜沒有了。」

  傅紅雪正想開口,葉開忽又笑道:「我那柄刀夠不夠換一觥酒?」

  倒在地上的人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葉開道:「若是不夠,你就該還我的刀。」

  還是沒有人開口。

  葉開歎了口氣,俯下身,拍了拍這人的肩,道:「杜婆婆,我既已認出了你,你又何苦……」

  他聲音突然停頓,臉上居然也露出驚訝之色。

  倒下去的人竟已永遠起不來了。

  這人的臉已扭曲僵硬;手腳已冰冷。

  手背上還釘著那柄刀。

  傅紅雪看了看這張臉,又看了看這柄刀,道:「你刀上有毒?」

  葉開道:「沒有。」

  傅紅雪道:「沒有毒這人怎麼會?」

  葉開沉吟著道:「他年紀看來要大得多,老人都是受不了驚嚇的。」

  傅紅雪道:「你說他是被駭死的?」

  葉開道:「手背並不是要害,刀上也絕沒有毒。」

  傅紅雪道:「你說他就是『斷腸針』杜婆婆?」

  葉開歎了口氣,道:「無骨蛇既然可以是個老太婆,杜婆婆為何不能是個男人?」

  傅紅雪緩緩道:「是的,我知道杜婆婆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道:「你應該知道。」

  傅紅雪突然冷笑道:「像他這種人,難道也會被小小的一把刀嚇死?」

  葉開道:「但他的確已死了。」

  傅紅雪道:「這究竟是把什麼樣的刀?」

  葉開笑了笑。

  他也喜歡用笑來回答他不願回答的話。

  他拔起了這柄刀。

  刀鋒薄面鋒利,閃動著淡青的光。

  他看著這柄刀時,眼睛裡也發出了光。

  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無論如何,你總不能不承認這也是一柄刀吧?」

  傅紅雪也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想不到你也會用刀。」

  葉開又笑了笑。

  傅紅雪道:「我從未看過你帶刀。」

  葉開淡淡道:「刀本就不是給人看的。」

  傅紅雪也只有承認。

  葉開道:「也許只有看不見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吶!」

  傅紅雪道:「世上沒有看不見的刀!」

  葉開凝視著手裡的刀,緩緩道:「也許你能看得見它,但等你看見它時,往往已太遲了……」

  可以嚇死人的刀,通常都是看不見的刀。

  因為等你看見它時,就已太遲了。

  刀又看不見了。

  突然間,這柄刀已在葉開手裡消失,就像是某種魔法奇跡。

  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手裡的刀,眼睛裡也露出了種奇怪的表情。

  他終於明白了葉開的意思。

  公孫斷也沒有看見過他的這把刀。

  公孫斷能看到的只是刀柄和刀鞘。

  葉開淡淡道:「很容易被人看見的人,就很難殺人了。」

  傅紅雪在聽著。

  葉開慢慢地接著道:「所以懂得用刀的人,也一定懂得收藏他的刀。」

  傅紅雪輕輕歎息了一聲,喃喃道:「只可惜這件事並不容易。」

  葉開道:「的確很不容易。」

  傅紅雪道:「那遠比使用它還要困難得多。」

  葉開微笑道:「看來你已明白了。」

  傅紅雪道:「我已明白了。」

  他抬起頭,看著葉開。葉開的微笑溫暖而親切。

  傅紅雪突又沉下了臉,冷冷道:「所以我希望你也明白一件事。」

  葉開道:「什麼事?」

  傅紅雪道:「以後永遠不要再來救我,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我們本就完全沒關係,你就算死在我面前,我也絕不會救你。」

  葉開道:「我們不是朋友?」

  傅紅雪道:「不是!」

  葉開也輕輕歎息了一聲,苦笑道:「我明白了。」

  傅紅雪咬著牙,道:「那麼現在你已可以去走你的路。」

  葉開道:「你呢,你不出去?」

  傅紅雪道:「我為什麼要出去?」

  葉開道:「外面有人在等你。」

  傅紅雪道:「誰?」

  葉開道:「一個不是老太婆的老太婆。」

  傅紅雪皺眉道:「他等我幹什麼?」

  葉開道:「等你去問他,為什麼要暗算你。」

  傅紅雪的眼睛突然亮了,立刻大步走了出去。

  其實他根本不必急著出去。

  因為外面那個人,無論再等多久,都不會著急的。

  死人永遠不會著急。

  西門春本就不是個很高大的人,現在似已縮成了一團。

  他躺在櫃檯後的角落裡,眼珠凸出,彷彿還帶著臨死時的憤怒和恐懼。

  是誰殺了他?

  他自己顯然也未想到這個人會來殺他。

  一根鋼錐,插在他心口上,從創口流出的血,現在還未乾透。

  附近卻沒有人。

  現在正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本就很少有人還留在街上。

  傅紅雪站在那裡,手腳已僵硬,直到聽見葉開的腳步聲時,才沉聲問道:「你說這人就是『無骨蛇』西門春?」

  過了很久,葉開才吐出口氣,道:「是的。」

  傅紅雪道:「我也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道:「你應該知道。」

  傅紅雪道:「他既沒有反抗,也沒有呼喊,就已被人殺了。」

  葉開道:「這是致命的一錐。」

  傅紅雪道:「能這樣殺他的人並不多。」

  葉開道:「很多。」

  傅紅雪皺眉道:「很多?」

  葉開突然長歎,道:「無論誰都可以殺了他,因為他已根本沒有反抗之力。」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苦笑道:「我怕他不肯等你,所以先點了他的穴道。」

  他忽又接著道:「只不過,能殺他的人雖多,想殺他的人卻不多,也許只有一個。」

  傅紅雪道:「誰?」

  葉開道:「一個生怕你將他秘密問出來的人。」

  傅紅雪沉默了很久,道:「他為什麼要殺我?是誰要他來殺我的?……

  這就是他的秘密?」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突然冷笑,然後就轉身走了出去。

  葉開道:「你要到哪裡去?」

  傅紅雪道:「我走我的路,你為何不去走你自己的路呢?」

  他頭也不回,慢慢地走上了長街。

  長街寂寂,對面窄門上的燈籠已燃起。

  一陣風吹過,將那窄巷口點著的招租紅紙吹得飛了起來。

  風很冷,夜已將臨,是不是秋天也快來了?

  晚風中已有秋意,但屋子裡卻還是溫暖如春。

  在男人們看來,這地方彷彿永遠都是春天。

  角落裡的桌子上,已有幾個人在喝酒,暮色尚未濃,他們的酒意卻已很濃了。

  葉開剛坐下來,蕭別離已將酒杯推過來,微笑道:「莫忘記你答應過請我喝酒的。」

  酒杯已斟滿。

  葉開微笑道:「莫忘記你答應過可以掛賬。」

  蕭別離笑道:「無論誰答應過你的話,想忘記只怕都很難。」

  葉開道:「的確很難。」

  蕭別離道:「所以你已可以放心喝酒了。」

  葉開大笑,舉杯一飲而盡,四下看了一眼,道:「這裡的客人倒真來得早。」

  蕭別離點點頭,道:「只要燈籠一亮,立刻就有人來。」

  葉開道:「所以我總懷疑他們是不是整天都在外面守著那盞燈籠的。」

  蕭別離又笑了笑,道:「這種地方的確很奇怪,只要來過一兩次的人,很快就會上癮了,若是不來轉一轉,好像連覺都睡不著。」

  葉開道:「現在我已經上癮了,今天我就已來了三次。」

  蕭別離笑道:「所以我喜歡你。」

  葉開道:「所以你才肯讓我掛賬。」

  蕭別離大笑。

  角落中那幾個人都扭過頭來看他,目中都帶著驚訝之色。

  他們到這地方來了至少已有幾百次,卻從未看過這孤僻的主人如此大笑。

  但是他很快又頓住笑聲,道:「李馬虎真的就是杜婆婆?」

  葉開點點頭。

  蕭別離道:「我還是想不通,你究竟是怎麼看出來的。」

  葉開道:「我沒有看出來……我根本就什麼也看不出來。」

  蕭別離道:「但是你猜出來了。」

  葉開道:「我只不過覺得有些奇怪,西門春為什麼要叫傅紅雪到他那裡去拿包袱。」

  蕭別離道:「只有這一點?」

  葉開道:「我去的時候,又發覺他居然將傅紅雪請到裡面去吃飯。」

  蕭別離道:「這並沒有什麼奇怪。」

  葉開道:「很奇怪。」

  他接著又道:「現在這地方每個人都已知道傅紅雪是萬馬堂的對頭,像他這麼圓滑的人,怎麼肯得罪萬馬堂?」

  蕭別離道:「不錯,他本該連那包袱都不肯收下來的。」

  葉開道:「但他卻收了下來。」

  蕭別離道:「所以他一定另有目的。」

  葉開道:「所以我才會猜他是杜婆婆。」

  蕭別離道:「你沒有猜錯。」

  葉開忽然歎了口氣,道:「幸好我沒有猜錯。」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已經被我嚇死了。」

  蕭別離怔住。

  葉開道:「你想不到?」

  蕭別離歎了口氣,道:「西門春呢?」

  葉開道:「也死了。」

  蕭別離拿起面前的酒,慢慢地喝了下去,冷冷道:「看來你的心腸並不軟。」

  葉開凝視著他,淡淡道:「現在你是不是後悔讓我掛賬了。」

  蕭別離又歎了口氣,道:「我只奇怪,像他們這種人,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而且來了就沒有走。」

  葉開道:「也許他們是避難,也許他們的仇家就是傅紅雪。」

  蕭別離道:「但他們來的時候,傅紅雪還只是個小孩子。」

  葉開道:「那麼他們為何要殺傅紅雪?」

  蕭別離淡淡道:「你不該殺了他們的,因為這句話只有他們才能回答你。」

  葉開歎道:「他們的確死得太早,也死得太快,只不過……」

  蕭別離道:「只不過怎麼樣?」

  葉開忽又笑了笑,悠然道:「莫忘記死人有時也會說話的。」

  蕭別離道:「他們說了什麼?」

  葉開道:「現在還沒有說,因為我還沒有去問。」

  蕭別離道:「為什麼還不問?」

  葉開道:「我不急,他們當然更不會急。」

  蕭別離又笑了,凝視著葉開,微笑道:「你實在也是個很奇怪的人。」

  葉開道:「和三老闆一樣奇怪……」

  蕭別離道:「比他更怪……」

  他這句話剛說完,外面突然響起一陣急驟的銅鑼聲,還有人在大呼:「火,救火……」

  火勢猛烈。

  起火的地方,赫然就是李馬虎的雜貨店。

  火苗從後面那木板屋裡冒出來,一下子就將整個雜貨鋪都燒著,燒得好快。

  就算有人想隔岸觀火都不行,因為這條街上的屋子,大多都是木板造的。

  片刻間,整條街都已亂了起來,各式各樣可以裝水的東西,一下子全都出現了。

  火光照著蕭別離的臉,他蒼白的臉也已被映紅了,沉吟著道:「看來那火是從雜貨鋪後面的廚房裡燒起來的。」

  葉開點點頭。

  蕭別離道:「你走的時候,是不是忘了熄燈?」

  葉開道:「那裡根本還沒有點燈。」

  蕭別離道:「但爐子裡想必還有火。」

  葉開道:「每家人的爐子裡都有火。」

  蕭別離道:「你認為有人放火?」

  葉開笑了笑,道:「我早該想到有人會放火的。」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笑得很奇怪,淡淡道:「因為死人燒焦了後,就真的永遠不能說話了。」

  他忽然搶過一個人手裡提著的水桶,也搶著去救火了。

  蕭別離很快就已看不見他,但眼睛裡卻還是帶著沉思之色。

  他身旁忽然悄悄地走過來一個人,悄悄問道:「你在想什麼?」

  蕭別離並沒有扭頭去看,緩緩道:「我剛得到個教訓。」

  這人道:「什麼教訓?」

  蕭別離道:「你若想要一個人不說話,只有將他殺了後再燒成焦炭。」

  救火的人雖多,水源卻不足。

  幸好白天下過雨,屋子並不乾燥,所以火勢雖未被撲滅,總算還沒有蔓延得太快。

  葉開擠在救火的人叢中,目光就像鷹一樣,在四下搜索。

  放火的人通常也會混在救火的人叢裡的,這也許因為他不願被別人懷疑,也許因為他很欣賞別人救火的痛苦,很欣賞自己放的火。

  這當然是種殘酷而變態的心理,但放火的豈非就是殘酷而變態的人?

  只可惜這種人外表通常都很不容易看出來的。

  葉開正覺得失望,忽然發覺有個人在後面用力拉他的衣襟。

  他回過頭,又發覺有個人很快地轉過身,擠出了人群。

  是個頭戴著氈帽的青衣人。

  葉開當然也很快地跟著擠了出去。

  他擠出去後,還是只能看到這青衣人的背影。

  葉開常常喜歡研究人的背影,他發現每個人的背影多多少少都有些特徵,所以若要從一個人的背影認出他來,並不是件困難的事。

  這青衣人的背卻像是完全陌生的。

  他身材並不高大,行動卻很敏捷,很快地就已走出了這條街。

  忽然間,四下就已看不見別的人了。

  繁星在天,原野靜寂。

  葉開大步追過去,輕喚道:「前面的朋友是否有何指教?請留步說話。」

  青衣人的腳步非但沒停,反而更加快了,又走出一段路,就忽然一掠而起,施展的竟是「八步趕蟬」的上乘輕功。

  這人的輕功非但很不錯,身法也很美。葉開看見他寬大的衣袂在風中飛舞,忽又覺得他的身法很眼熟,卻還是想不出在哪裡見過這麼樣一個人。

  走得越遠,夜色就越濃。

  葉開並沒有急著追上去。

  這青衣人若是真的不願見他,剛才為什麼要拉他的衣服?

  這人若是本就想見人,他又何必急著去追?

  風吹草原,長草間居然有條小徑。

  這人對草原中的地勢顯然非常熟悉,在草叢間東一轉,西一轉,忽然看不見了。

  葉開卻一點也不著急,就停下腳步,等著。

  過了半晌,草叢中果然在低語:「你知道我是誰?」

  葉開笑了笑,悠然低吟:「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萬馬堂中沈三娘。」

  草叢中有人笑了,笑聲輕柔而甜美。

  一個人帶著笑道:「好眼力,有賞。」

  葉開微笑道:「賞什麼?」

  沈三娘道:「賞你進來喝杯酒。」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21:16:55

第十九回 斬草除根

  這荒涼的草原上,怎麼會有喝酒的地方?

  葉開走進去後才明白,沈三娘竟在這裡建造了個小小的地室。

  若不是她自己帶你,你就算有一萬人來找,也絕對找不到這地方。

  這實在是個很奇妙的地方,裡面非但有酒,居然還有張很乾淨的床,很精緻的妝台,妝台上居然還擺著鮮花。

  擺酒的桌子上,居然還有幾樣很精緻的小菜。

  葉開怔住。

  沈三娘看著他,臉上帶著笑,正是那種令人一見銷魂的笑。

  她微笑著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葉開忽然也笑了笑,道:「不奇怪。」

  沈三娘道:「不奇怪?」

  葉開也在看著她,微笑道:「像你這樣的女人,無論做出什麼樣的事來,我都不會奇怪。」

  沈三娘眼波流動,道:「看來你的確是個很懂事的男人。」

  葉開道:「你也是個很懂事的女人。」

  沈三娘道:「所以我們就該像兩個真正懂事的人一樣,先坐下來喝杯酒。」

  葉開眨了眨眼,道:「然後呢?」

  沈三娘又笑了,咬著嘴唇笑道:「你既然是個懂事的男人,就不該在女人面前問這種話。」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其實我只不過想聽你說個故事。」

  沈三娘道:「什麼故事?」

  葉開道:「神刀萬馬堂的故事。」

  沈三娘道:「你怎麼知道我會說這故事?」

  葉開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的事還不止這一樣。」

  沈三娘忽然不說話了。

  燈光照著她的臉,使得她看來更美,但卻是種很淒涼而傷感的美,就像是夏日下的歸鴻,殘秋時的夕陽。

  她慢慢地斟了杯酒,遞給葉開。

  葉開坐下。

  風從上面的洞口吹過,燈光在搖晃,夜彷彿已很深了。

  大地寂靜,又有誰知道地下有這麼樣兩個人,這麼樣坐在這裡。

  又有誰知道他們的心事?

  沈三娘又為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然後才緩緩道:「你知道神刀堂的主人是誰?」

  葉開點點頭。

  沈三娘道:「你知道白先羽和馬空群,本來是同生死、共患難的兄弟?」

  葉開又點點頭。

  沈三娘道:「他們並肩作戰,從關外闖到中原,終於使神刀堂和萬馬堂的名頭響遍了武林。」

  葉開道:「我也早已知道白老前輩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沈三娘歎了口氣,黯然道:「就因為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所以後來才會死得那麼慘。」

  葉開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他使神刀堂一天天壯大,不但已漸漸壓過了萬馬堂,江湖中也已幾乎沒有別人能比得上了。」

  葉開歎道:「我想他一定得罪了很多人。」

  武林大豪的聲名,本就是用血淚換來的。

  沈三娘咬著牙,道:「他自己也知道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恨他,但他卻未想到最恨他的人,竟是他最要好的兄弟。」

  葉開道:「馬空群?」

  沈三娘點點頭,道:「他恨他,因為他知道自己比不上他。」

  葉開道:「難道他真的是死在馬空群手下的?」

  沈三娘恨恨道:「當然還有別的人。」

  葉開道:「公孫斷?」

  沈三娘道:「公孫斷只不過是個奴才,就憑他們兩個人,怎麼敢動神刀堂,何況白夫人和白二俠也是不可一世的絕頂高手。」

  她目中充滿了怨毒之意,接著又道:「所以那天晚上秘密暗算他們的人,至少有三十個。」

  葉開動容道:「三十個。」

  沈三娘點點頭,道:「這三十個人想必也一定都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

  葉開道:「你知道他們是誰?」

  沈三娘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沒有人知道……除了他們自己外,絕沒有別人知道。」

  她不讓葉開問話,很快的接著又道:「那天晚上雪剛停,馬空群約了白大哥兄弟在賞雪,說是在城外的梅花庵,準備了一席很精緻的酒菜。」

  葉開很留意地聽著,彷彿每個細節都不肯錯過,所以立刻問道:「梅花庵既然是出家人的清修之地,怎麼會有酒菜?」

  沈三娘冷笑道:「這世上真正能做到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又有幾個?」

  葉開點點頭,替她倒了杯酒。

  他瞭解她的心情。

  像她這種人,對世上任何事的看法當然都難免比較尖刻。

  沈三娘喝完了這杯酒,才接著說道:「那天白大哥的興致也很高,所以將他一家人全都帶去了,誰知道……誰知道馬空群要他們去賞的並不是白的雪,而是紅的雪!」

  她拿著酒杯的手已開始顫抖,明亮的眼睛也已發紅了。

  葉開的臉色也很沉重,道:「馬空群是不是已安排好那三十個人埋伏在梅花庵裡等著他。」

  沈三娘點點頭,淒然道:「就在那天晚上,白大哥兄弟兩家,大小十一口人,全都慘死在梅花庵外,竟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葉開也不禁黯然,長歎道:「斬草除根,寸草不留,他們的手段好毒!」

  沈三娘輕拭著眼角的淚痕,道:「最慘的是白大哥夫婦,他們縱橫一生,死的時候竟連首級都無法保存,連他那才四歲大的孩子,都慘死在劍下。」

  她又替自己倒了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道:「但暗算他們的那三十多個蒙面刺客,也被他們手刃了二十多個。」

  葉開道:「馬空群左掌那三根手指,想必也是被他削斷了的。」

  沈三娘恨恨道:「若不是他趁白大哥不備時先以金剛掌力重創了白大哥的右臂,那天晚上他們只怕還休想得手。」

  葉開道:「金剛掌?」

  沈三娘道:「馬空群也是個了不起的人材,他右手練的是破山拳,左手練的卻是金剛掌,據說這兩種功夫都已被他練到了九成火候。」

  葉開道:「白大俠呢?」

  沈三娘的眼睛裡立刻又發出了光,道:「白大哥藝絕天下,無論武功、機智、膽識,世上都絕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你只要看著她的眼睛,就可以知道她對她的白大哥是多麼崇敬佩服。

  葉開長長歎息,黯然道:「為什麼千古以來的英雄人物,總是要落得個如此悲慘的下場?」

  他也舉杯一飲而盡,才接著說道:「白大俠滿門慘死之後,馬空群自然就將責任推到那些蒙面刺客身上。」

  沈三娘冷笑道:「最可恨的是,他還當眾立誓,說他一定要為白大哥報仇。」

  葉開道:「那三十個刺客之中,能活著回去的還有幾個?」

  沈三娘道:「七個。」

  葉開道:「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

  沈三娘道:「沒有。」

  葉開歎道:「他們自己當然更不肯說出來,馬空群只怕再也沒有想到這秘密也會洩漏。」

  沈三娘道:「他做夢也沒想到。」

  葉開苦笑道:「其實連我也想不通,這秘密是怎麼洩漏的。」

  沈三娘沉吟著,終於緩緩道:「活著的那七個人之中,有一個突然天良發現,將這秘密告訴了白鳳夫人。」

  葉開道:「這種人也有天良?」

  沈三娘道:「他本來也已將死在白大哥刀下,但白大哥卻從他的武功上認出了他,念在他做人還有一點好處,所以刀下留情,沒有要他的命。」

  葉開道:「這人是誰?」

  沈三娘歎道:「白鳳夫人已答應過他,絕不將他的姓名洩漏。」

  葉開道:「他做人有什麼好處?」

  沈三娘道:「若是說出了他這點好處,只怕人人都知道他是誰了。」

  葉開道:「白大俠對他的武功如此熟悉,難道他竟是白大俠的朋友?」

  沈三娘恨恨道:「馬空群難道不是白大哥的朋友?那三十個蒙面刺客,也許全都是白大哥的朋友。」

  葉開歎道:「看來朋友的確比仇敵還可怕。」

  沈三娘道:「可是白大哥饒了他一命之後,他回去總算還是天良發現,否則白大哥只怕就要永遠冤沉海底了。」

  葉開道:「他沒有說出另六個人是誰?」

  沈三娘道:「沒有。」

  葉開道:「為什麼不說?」

  沈三娘道:「因為他也不知道。」

  她接著道:「馬空群一向是個很謹慎,很仔細的人,他選擇這三十個人做暗算白大哥的刺客,當然仔細觀察過他們很久,知道他們都必定在暗中對白大哥懷恨在心。」

  葉開道:「想必如此。」

  沈三娘道:「但這三十個人卻都是和馬空群直接聯繫的,誰都不知道另外的二十九個人是誰。」

  葉開道:「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大多都有他們獨特的兵刃和武功,這人多少總該看出一點線索來。」

  沈三娘道:「行刺的那天晚上,這三十個人不但全都黑衣蒙面,甚至將他們慣用的兵刃也換過了,何況,這個人當然也很瞭解白大哥武功的可怕,行刺時心情當然也緊張得很,哪有功夫去注意別人。」

  葉開垂下頭,沉吟著,忽又問道:「那位白鳳夫人又是誰?」

  沈三娘長長歎息,淒然道:「她……她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也是個很可憐的女人,她雖然既聰明又美麗,但命運卻比誰都悲慘。」

  葉開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她喜歡的男人不但是有婦之夫,而且是那一門的對頭。」

  葉開道:「對頭?」

  沈三娘道:「她本是魔教中的大公主。」

  葉開動容道:「魔教?」

  沈三娘黯然道:「三百年來,武林中無論哪一門,哪一派的人,提起魔教兩個字來,沒有不頭疼的,其實魔教中的人也是人,也有血有肉,而且,只要你不去犯他們,他們也絕不會來惹你。」

  葉開苦笑道:「我總認為魔教只不過是種荒唐神秘的傳說而已,誰知道世上竟真有它存在。」

  沈三娘道:「近二十多年來,魔教中人的確已沒人露過面。」

  葉開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魔教教主在天山和白大哥立約賭技,輸了一招,發誓從此不再入關。」

  葉開歎:「白大俠當真是人中之傑,當真是了不起。」

  沈三娘幽幽地道:「只可惜你晚生了二十年,沒有見著他。」

  葉開道:「但他當年的雄姿英發,現在我還一樣能想像得到。」

  沈三娘看著他,眼睛裡露出一抹溫柔之意,像要說什麼,又忍住。

  她又喝了杯酒,才接著道:「就因為天山這一戰,所以魔教中上上下下,都將白大哥當作不共戴天的大對頭。」

  葉開歎道:「魔教中的人,氣量果然未免偏狹了一些。」

  沈三娘說道:「白鳳夫人就是那魔教教主的獨生女兒。」

  葉開道:「但她卻愛上了白大俠。」

  沈三娘點點頭,道:「就為了白大哥,她不惜叛教出走。」

  葉開道:「她知道白大俠已有妻子?」

  沈三娘道:「她知道,白大哥從沒有欺騙過她,所以她才動了真情。」

  葉開長歎道:「你若要別人真情對你,你也得用自己的真情換取。」

  沈三娘的目光又變得溫柔起來,輕輕道:「她明知白大哥不能常去看她,但她情願等,有時一年中她甚至只能見到白大哥一面,但她已心滿意足。」

  葉開的眼睛彷彿遙視著遠方,過了很久,才問道:「白大俠的夫人想必不知道他們這段情感。」

  沈三娘道:「她至死都不知道,因為白大哥雖然是一世英雄,但對她這位夫人卻帶著三分畏懼,所以才苦了我們的白鳳姑娘。」

  葉開歎息著,道:「我明白。」

  他的確明白。女人最悲慘的事,就是愛上了一個她本不該去愛的男人。

  沈三娘淒然道:「最慘的是,那時她已有了白大哥的孩子。」

  葉開遲疑著,終於忍不住問道:「你說的這孩子是不是……」

  沈三娘道:「這孩子就是傅紅雪。」

  葉開動容道:「他果然是來找萬馬堂復仇的!」

  沈三娘點點頭,目中又有了淚光,黯然道:「為了這一天,她們母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葉開道:「白鳳夫人難道從未去向她的父親請求幫助?」

  沈三娘道:「她也是個很倔強的女人,從不要別人可憐她,何況,魔教中人既然對白大哥恨如切骨,又怎麼會幫她復仇。」

  葉開歎道:「她既然本是魔教中的公主,當然也不會有別的朋友。」

  沈三娘道:「所以她只有全心全意地來教養她的孩子,希望她能夠為白大哥洗雪這血海深仇。」

  葉開道:「看來她的兒子並沒有令她失望。」

  沈三娘道:「他現在的確已可算是絕頂高手,我敢說天下已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但又有誰知道,他為了練武曾經吃過多少苦?」

  葉開道:「無論做什麼事,若想出人頭地,都一樣要吃苦的。」

  沈三娘凝視著他,忽然問道:「你呢?」

  葉開笑了笑,道:「我?……」

  他的笑容中似也帶著些悲傷,過了很久,才接著道:「我總比他好,因為從來也沒有人管我。」

  沈三娘道:「沒有人管真是件幸運的事麼?」

  葉開又笑了笑。

  他只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

  沈三娘輕輕歎息,柔聲道:「我相信你有時也必定希望有個人來管管你的,沒有人管的那種痛苦和寂寞,我很明白。」

  葉開忽然改變話題,道:「這件事的大概情況,我已明白了。」

  沈三娘道:「我說的本來就很詳細。」

  葉開道:「但你卻忘了說一件事。」

  沈三娘道:「什麼事?」

  葉開道:「你自己。」

  他凝視著沈三娘,緩緩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和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

  沈三娘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馬空群以為我是白鳳夫人的妹妹,其實他錯了。」

  葉開道:「哦?」

  沈三娘淒然一笑,道:「我本來也是魔教中的人,但卻只不過是白鳳夫人身邊的一個小丫頭而已。」

  葉開道:「傅紅雪認得你?」

  沈三娘搖搖頭道:「他不認識我,他很小的時候,我就離開了白鳳夫人。」

  葉開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我要找機會,混入萬馬堂去刺探消息。」

  葉開道:「要查出那六個人是誰?」

  沈三娘道:「最主要的,當然是這件事。」

  葉開道:「你沒有查出來?」

  沈三娘道:「沒有。」

  她目中又露出悲憤沉痛之色,黯然接著道:「所以這幾年我都是白活的。」

  葉開看著她,道:「你只不過是白鳳夫人的丫環,但卻也為了這段仇恨,付出了你這一生中最好的十年生命?」

  沈三娘道:「因為她一向對我很好,一向將我當作她的姐妹。」

  葉開道:「沒有別的原因?」

  沈三娘垂下頭,過了很久,才輕輕道:「這當然也因為白大哥一向是我最崇拜的人。」

  她忽又抬起頭,盯著葉開,道:「你好像一定要每件事都問個明白才甘心。」

  葉開道:「我本來就是個喜歡刨根挖底的人。」

  沈三娘眼睛裡的表情忽然變得奇怪,盯著他道:「所以你也常常喜歡躲在屋頂上偷聽別人說話。」

  葉開笑了,道:「看來你好像也要將每件事都問得清清楚楚才甘心。」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但那天晚上,屋子裡的女人並不是我。」

  葉開看著他,眼睛裡的表情也變得很奇怪,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道:「不是你是誰?」

  沈三娘道:「是翠濃。」

  葉開的眼睛突然亮了,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傅紅雪看著他要拉翠濃時,臉上為什麼會露出憤怒之色。

  沈三娘慢慢地為他倒了杯酒,道:「所以那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女人,就不是翠濃。」

  葉開道:「不是翠濃是誰?」

  沈三娘眼波忽然變得霧一樣地朦朧,緩緩地道:「隨便你要將誰當她都行,只要不是翠濃……」

  葉開長歎了一聲,道:「我明白了。」

  沈三娘柔聲道:「謝謝你。」

  葉開問道:「但我又有點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沈三娘垂下頭,垂得很低,好像不願再讓葉開看到她臉上的表情。

  又過了很久,她才歎息著,黯然道:「為了復仇,我做過很多不願做的事!」

  葉開道:「也許每個人都做過一些他本來不願做的事。」

  沈三娘道:「但這一次我卻不願再做。」

  葉開眼睛裡充滿了同情,道:「你當然不是為了自己。」

  沈三娘道:「我的確是怕害了他,他和我這種女人本不該有任何關係,只不過……我也是為了我自己。」

  葉開道:「哦?」

  沈三娘用力咬著嘴唇,道:「我已盡了我的力,現在我再也不願碰一碰我不喜歡的男人。」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21:18:16

第二十回 一醉解千愁

  葉開舉杯飲盡,酒似已有些發苦。

  他當然也瞭解一個女人被迫和她們憎惡的男人在一起時,是件多麼痛苦的事。

  沈三娘忽然抬起頭來,掠了掠鬢邊的散發,道:「我這一生中,從未有過我真正喜歡的男人,你信不信?」

  她眼波朦朧,似已有了些酒意。

  葉開輕輕歎息,只能歎息。

  沈三娘道:「其實馬空群對我並不錯,他本該殺了我的。」

  葉開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他早已知道我是什麼人。」

  葉開道:「可是他並沒有殺你。」

  沈三娘點點頭,道:「所以我本該感激他的,但是我卻更恨他。」

  她用力握緊酒杯,就好像已將這酒杯當做馬空群的咽喉。

  樽已空。

  葉開將自己杯中的酒,倒了一半給她。

  然後她就將這杯酒喝了下去,喝得很慢,彷彿對這杯酒十分珍惜。

  葉開凝視著她,緩緩道:「我想你現在一定永遠再也不願見到馬空群。」

  沈三娘道:「我不能殺他,只有不見他。」

  葉開柔聲道:「但你的確已盡了你的力。」

  沈三娘垂著頭,凝視著手裡的酒杯,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事?」

  葉開笑了笑,道:「因為我是個懂事的男人?」

  沈三娘柔聲道:「你也是個很可愛的男人,若是我年輕,一定會勾引你。」

  葉開凝視著她,道:「你現在也並不老。」

  沈三娘也慢慢地抬起頭,凝視著他,嘴角又露出那動人的微笑,幽幽地說道:「就算還不老,也已經太遲了……」

  她笑得雖美,卻彷彿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苦澀之意。

  一種比甜還有癡味的苦澀之意。

  一種淒涼的笑。

  然後她就忽然站起來,轉過身,又取出一樽酒,帶著笑道:「所以現在我只想你陪我大醉一次。」

  葉開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也有很久未曾真的醉過;」

  沈三娘:「可是在你還沒有喝醉以前,我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葉開道:「你說。」

  沈三娘說道:「你當然看得出傅紅雪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點點頭,道:「我也很喜歡他。」

  沈三娘道:「他的智慧很高,無論學什麼,都可以學得很好,但他卻又是個很脆弱的人,有時他雖然好像很堅強,其實卻只不過是在勉強控制著自己,那打擊若是再大一點,他就承受不起。」

  葉開在聽著。

  沈三娘道:「他殺公孫斷的時候,我也在旁邊,你永遠想不到他殺了人後有多麼痛苦,我也從未看過吐得那麼厲害的人。」

  葉開道:「所以你怕他……」

  沈三娘道:「我只怕他不能再忍受那種痛苦,只怕他會發瘋。」

  葉開歎道:「但他卻非殺人不可。」

  沈三娘歎了口氣,道:「可是我最擔心的,還是他的病。」

  葉開皺眉道:「什麼病?」

  沈三娘道:「一種很奇怪的病,在醫書上叫癲癇,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羊癲瘋,只要這種病一發作,他立刻就不能控制自己。」

  葉開面上也現出憂鬱之色,道:「我看過這種病發作的樣子。」

  沈三娘道:「最可怕的是,誰也不知道他這種病要在什麼時候發作,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他心裡永遠有一種恐懼,所以他永遠都是緊張的,永遠不能放鬆自己。」

  葉開苦笑道:「老天為什麼要叫他這種人得這種病呢?」

  沈三娘道:「幸好現在還沒有別人知道他有這種病,馬空群當然更不會知道。」

  葉開道:「你能確定沒有別人知道?」

  沈三娘道:「絕沒有。」

  她的確很有信心,因為她還不知道傅紅雪的病最近又發作過一次,而且偏偏是在馬芳鈴面前發作的。

  葉開沉吟道:「他若緊張時,這種病發作的可能是不是就比較大?」

  沈三娘道:「我想是的。」

  葉開道:「他和馬空群交手時,當然一定會緊張得很。」

  沈三娘歎道:「我最怕的就是這件事,那時他的病若是突然發作……」

  她嘴唇突然發抖,連話都已說不下去——非但不敢再說,連想都不敢去想。

  葉開又替她倒了杯酒,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在旁邊照顧著他。」

  沈三娘道:「我並不只是希望,我是在求你。」

  葉開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你答應?」

  葉開的目光彷彿忽然又到了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可以答應,只不過,現在我擔心的並不是這件事。」

  沈三娘道:「你擔心的是什麼?」

  葉開道:「你知不知道他回去還不到一個時辰,已有兩個人要殺他。」

  沈三娘動容道:「是什麼人?」

  葉開道:「你總該聽說過『斷腸針』杜婆婆,和『無骨蛇』西門春。」

  沈三娘當然聽說過。

  她臉色立刻變了,喃喃道:「奇怪,這倆人為什麼要殺他?」

  葉開道:「我奇怪的也不是這一點。」

  沈三娘道:「你奇怪的又是什麼?」

  葉開沉思著,道:「我剛說起他們很可能也在這地方,他們就立刻出現了。」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覺得他們出現得太快,太恰巧?」

  葉開道:「不但出現太快,就彷彿生怕別人要查問他們某樣的秘密,所以自己急著要死一樣。」

  沈三娘道:「不是你殺了他們的?」

  葉開笑了笑,道:「我至少並不急著要他們死。」

  沈三娘道:「你認為是有人要殺了他們滅口?」

  葉開道:「也許還不止這樣簡單。」

  沈三娘道:「你的意思我懂。」

  葉開道:「也許死的那兩個人,並不是真的西門春和杜婆婆。」

  沈三娘道:「你能不能說得再詳細些?」

  葉開沉吟著,道:「他們當然是為了一種很特別的理由,才會躲到這裡來的。」

  沈三娘道:「不錯。」

  葉開道:「他們躲了很多年,已認為沒有人會知道他們的下落。」

  沈三娘道:「本就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葉開道:「但今天我卻忽然對人說,他們很可能就在這地方。」

  沈三娘道:「你怎麼知道的?」

  葉開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很多事。」

  沈三娘歎道:「也許你知道的已太多。」

  葉開道:「我既然已說出他們很可能在這裡,自然就免不了有人要去找。」

  沈三娘道:「他們怕的並不是別人,而是你,因為他們想不通你怎會知道他們在這裡,也猜不透你還知道些什麼事。」

  葉開道:「他們生怕自己的行蹤洩露,所以就故意安排了那兩個人出現,而且想法子讓我認為這兩個人就是杜婆婆和西門春。」

  沈三娘道:「想什麼法子?」

  葉開道:「有很多法子,最簡單的一種,就是叫一個人用斷腸針去殺人。」

  沈三娘道:「斷腸針是杜婆婆的獨門暗器,所以你當然就會認為這人是杜婆婆。」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若要殺人,最好的對象當然就是傅紅雪。」

  葉開道:「這也正是他們計劃中最巧妙的一點。」

  沈三娘道:「那兩人若能殺了傅紅雪,當然很好,就算殺不了傅紅雪,也對他們這計劃沒有妨礙。」

  葉開道:「對極了。」

  沈三娘道:「等到他們出手之後,那真的杜婆婆和西門春就將他們殺了滅口,讓你認為杜婆婆和西門春都已死了。」

  葉開道:「誰也不會對一個死了的人有興趣,以後當然就絕不會有人再去找他們。」

  沈三娘眨著眼,道:「只可惜有種人對死人也一樣有興趣的。」

  葉開微笑道:「世上的確有這種人。」

  沈三娘道:「所以他們只殺人滅口一定還不夠,一定還要毀屍滅跡。」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常聽人說,漂亮的女人大多都沒有思想,看來這句話對你並不適用。」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人人說,會動腦筋的男人,通常都不會動嘴,看來這句話對你也不適用。」

  葉開也笑了。

  現在他們本不該笑的。

  沈三娘道:「其實我也還有幾件事想不通。」

  葉開道:「你說。」

  沈三娘道:「死的若不是杜婆婆和西門春,他們是誰呢?」

  葉開道:「我只知道其中有個人的武功相當不錯,絕不會是無名之輩。」

  沈三娘道:「但你卻不知道他是誰。」

  葉開道:「也許我以後會知道的。」

  沈三娘看著他道:「只要你想知道的事,你就總是能知道!」

  葉開笑道:「這也許只因為我本就是個很有辦法的人。」

  沈三娘道:「那麼你想必也該知道,杜婆婆和西門春是為什麼躲到這裡來的。」

  葉開道:「你說呢?」

  沈三娘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一字字道:「那三十個刺客中活著的還有七個,也許我們現在已找出兩個來。」

  葉開的表情也嚴肅起來,道:「這是件很嚴重的事,所以你最好不要太快下判斷。」

  沈三娘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可不可以假定他們就是。」

  葉開歎了口氣,歎氣有時也是種答覆。

  沈三娘道:「他們若是還沒有死,當然一定還在這地方。」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這地方的人並不多。」

  葉開道:「也不太少。」

  沈三娘道:「以你看,什麼人最可能是西門春?什麼人最可能是杜婆婆?」

  葉開道:「我說過,這種事無論誰都不能太快下判斷。」

  沈三娘道:「但只要他們還沒有死,就一定還在這地方。」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他們既然可以隨時找兩個人來做替死鬼,這地方想必一定還有他們的手下。」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這些人隨時隨地都可能出現,來暗算傅紅雪。」

  葉開歎息著點了點頭。

  沈三娘道:「你所擔心的,也正是這一點?」

  葉開沉吟著,道:「以他的武功,這些人當然不是他的對手。」

  沈三娘也點了點頭。

  葉開道:「他既然是魔教中大公主的獨生子,旁門雜學會的自然也不少。」

  沈三娘道:「實在不少。」

  葉開道:「但他卻缺少一樣事。」

  沈三娘道:「哪樣事?」

  葉開道:「經驗。」

  他慢慢地接著道:「在他這種情況中,這正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卻又偏偏是誰也沒法子教他的。」

  沈三娘道:「所以……」

  葉開道:「所以你應該去告訴他,真正危險的地方並不是萬馬堂,真正的危險就在這小鎮上,而且是他看不見,也想不到。」

  沈三娘沉思著,道:「你認為馬空群早已在鎮上布好了埋伏?」

  葉開道:「你說過,他是個很謹慎的人。」

  沈三娘道:「他的確是。」

  葉開道:「可是現在他身邊卻已沒有一個肯為他拚命的人。」

  沈三娘道:「公孫斷的死,對他本就是個很大的打擊。」

  葉開道:「一個像他這麼謹慎的人,對自己一定保護得很好,公孫斷就算是他最忠誠的朋友,他也絕不會想要倚靠公孫斷來保護他。」

  沈三娘冷冷道:「公孫斷本就不是個可靠的人。」

  葉開道:「他當然比你更瞭解公孫斷。」

  沈三娘道:「所以你認為他一定早已另有佈置。」

  葉開笑了笑,道:「他若非早已有了對付傅紅雪的把握,現在怎麼會還留在這裡。」

  沈三娘道:「難道你認為傅紅雪已完全沒有復仇的機會?」

  葉開道:「假如他只想殺馬空群一個人,也許還有機會。」

  沈三娘道:「假如他還想找出那六個人呢。」

  葉開道:「那就很難了。」

  沈三娘凝視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究竟是在替我們擔心?還是為馬空群來警告我們的?現在我已漸漸分不清了。」

  葉開淡淡道:「你真的分不清?」

  沈三娘道:「你雖然說出了很多秘密,但仔細一想,這些秘密我們卻連一點用都沒有。」

  葉開道:「哦?」

  沈三娘道:「我若真的將這些話告訴傅紅雪,他只有更緊張,更擔心,更容易遭人暗算。」

  葉開道:「你可以不告訴他。」

  沈三娘盯著他的眼睛,像是才從他眼睛裡看出他心裡的秘密。

  可是她什麼也沒有看見。

  她忍不住又長歎息了一聲,道:「現在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又笑了,淡淡道:「問我這句話的人,你已不是第一個。」

  沈三娘道:「從來沒有人知道你的來歷?」

  葉開道:「那只因連我自己都忘了。」

  他舉起酒杯,微笑道:「現在我只記得,我答應過要陪你大醉一次的。」

  沈三娘眼波流動,道:「你真的喝醉?」

  葉開笑得彷彿有些傷感,緩緩道:「我不醉又能怎麼樣呢?」

  於是葉開醉了,沈三娘也醉了。

  他醒的時候,卻已剩下他自己一個人。

  空樽下壓著張素箋,是她留下來的。

  箋上只有一行字,是用胭脂寫的,紅得就像是血:「夜晚在這裡陪你喝酒的女人也不是我。」

  樽旁還有胭脂。

  於是葉開又加了幾個字:「昨夜我根本就不在這裡。」

  不醉又能怎麼樣呢?還是醉了的好。

  凌晨。

  輕煙般的晨霧剛剛從長草間升起,東方的蒼穹是淡青色的,其餘的部分帶著神秘的銀灰色。

  長草碧綠。

  葉開走出來,長長吸了口氣,空氣新鮮而潮濕。

  草原尚未甦醒,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聲音,一種奇妙的和平寧靜,正籠罩著大地。

  馬芳鈴現在想必還在沉睡,年輕人很少會連續失眠兩個晚上的。

  他們的憂鬱通常總是無法抗拒他們的睡意。

  老年人就不同了。

  葉開相信馬空群是絕對睡不著的。

  像他這種年紀的人,經過這麼多事之後,能睡著除非是奇跡。

  他在幹什麼?

  是在悲悼著他的夥伴,還是在為自己憂慮?

  蕭別離現在想必也該回到他的小樓上,也許正在喝他臨睡前最後的一杯酒。

  丁求是不是也在那裡陪他喝?

  傅紅雪呢?

  他是不是找得著能容他安歇一夜的地方?

  最讓葉開惦記的,也許還是沈三娘。

  他實在想不出她還有什麼地方可去,但卻相信像她這樣的女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總會有地方可去的。

  除非她已迷失了自己。

  也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禿鷹,在銀灰色的蒼穹下盤旋著。

  它看來疲倦而飢餓。

  葉開抬起頭,看著它,目中帶著深思之色,喃喃道:「你若想找死人,就來錯地方了,這裡既沒有死人,我也還沒有死。」

  他眨眨眼,忽然笑了笑,道:「要找死人,就得到有棺材的地方,是不是?」

  鷹低唳,彷彿在問他:「棺材呢?棺材呢?……」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21:21:40

第二十一回 無鞘之劍

  火熄了。

  李馬虎的雜貨店,已燒成一片焦土,隔壁那「專賣豬牛羊三獸」的屠戶和那小麵館,災情也同樣慘重。

  那條窄巷的木屋,也燒得差不多了。

  一些被搶救出來的零星傢俱,還雜亂的堆在路旁,幾隻破水桶正隨風滾動著,也不知它們的主人到底是誰。

  焦木還是濕淋淋的,大火顯然剛滅不久,甚至連風中都帶著焦味。

  邊城中的人本來起得很早,現在街上卻看不見人影,想必是因為昨夜救火勞累,現在正蒙頭大睡。

  本已荒僻的小鎮,看來更淒涼悲慘。

  葉開慢慢的走上這條街,心裡忽然覺得有種負罪的感覺。

  無論如何,若不是他,這場火就不會燒起來,他本該提著水桶來救火的。

  但昨天晚上,他提著的卻是酒壺。

  這一場大火後,鎮上有多少人將無家可歸?

  葉開長長歎息了一聲,不禁想起了那小麵館的老闆張老實。

  張老實真的是個老實人,他不但是這小麵館的老闆,也是廚子和夥計,

  所以一年到頭,身上總是圍著塊油膩膩的圍裙,從早上一直忙到天黑,賺來的卻連個老婆都養不起。

  但他還是整天笑嘻嘻的,你就算只去吃他一碗三文錢的陽春麵,他還是拿你當財神爺一樣照顧。

  所以他煮的面就算像糨糊,也從來沒有人埋怨過半句。

  現在麵館已燒成平地,這可憐的老實人以後怎麼辦呢?

  隔壁殺豬的丁老四,雖然也是個光棍,情況卻比他好多了。

  丁老四還可以到蕭別離的店裡去喝幾杯,有時甚至還可以在那裡睡一覺。

  再過去那家棉花行,居然沒有被燒到,竟連外面掛著的那「精彈棉花,外賣雕漆器皿」的大招牌,也還是完整無缺的。

  「清水錦綢細緞、工夫作針。」

  「精製紈扇、雨具、自捍伏天絨襪。」

  除了蕭別離外,鎮上就數這三家店最殷實,就算被火燒一燒也沒關係。

  但他們卻偏偏全都沒有被燒到。

  葉開苦笑著,正想找個人去問問張老實他們的消息,想不到卻先有人來找他了。

  窄門上的燈籠,居然還是亮著的。

  一個人突然從裡面伸出半個身子來,不停地向葉開招手。

  這人白白的臉,臉上好像都帶著微笑,正是那綢緞行的老闆福州人陳大倌。

  鎮上沒有人比他更會做生意,也沒有人比他更不得人緣了。

  葉開認得他。

  這地方只要是開門做生意的人,葉開已差不多認得。

  他認為沒事的時候找這些人聊聊,總會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穫。

  他現在就想不出陳大倌找他幹什麼?

  但他還是走了過去,臉上又故意作出微笑,還沒有開口問他,陳大倌的頭已縮了回去。

  門卻開了。

  葉開只好走進去,忽然發現他認得的人竟幾乎全在這地方,蕭別離反而偏偏不在。

  除了陳大倌外,每個人的臉色都很沉重,面前的桌子上既沒有菜,也沒有酒。

  他們顯然不是請葉開來喝酒的。

  天色還沒有大亮,屋裡也沒有燃燈,這些人一個個鐵青著臉,瞪著一雙雙睡眠不足的眼睛,態度一點也不友善。

  「難道他們已知道那場火是我惹出來的?」

  葉開微笑著,幾乎忍不住想要問問他們,是不是想找他來算賬的。

  他們的確要找人算賬,只不過要找的並不是他,是傅紅雪。

  「自從這姓傅的一來,災禍也跟著來了。」

  「他不但殺了人,而且還要放火。」

  「火起之前,有個人親眼看見他去找李馬虎的。」

  「他到這裡來,為的好像就是要給我們罪受。」

  「他若不走,我們簡直活不下去。」

  說話的人除了陳大倌和棉花行的宋老闆外,就是丁老四和張老實,這一向不大說話的老實人,今天居然也開口。

  每個人提起傅紅雪,都咬牙切齒的,好像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

  葉開靜靜地聽著,等他們說完了,才淡淡問道:「各位準備對他怎麼樣?」

  陳大倌歎了口氣,接著說道:「我們本來準備請他走的,但他既然來了,當然不肯就這樣一走了之,所以……」

  葉開道:「所以怎麼樣?」

  張老實搶著道:「他既然要我們活不下去,我們也要他活不下去。」

  丁老四一拳重重地打在桌上,大聲道:「我們雖然都是安分守己良民,但惹急了我們,我們也不是好惹的。」

  宋老闆捧著水煙袋,搖著頭道:「狗急了也會跳牆,何況人呢?」

  葉開慢慢地點了點頭,好像覺得他們說的話都很有道理。

  陳大倌又歎了口氣,道:「我們雖然想對付他,只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

  宋老闆歎了口氣,道:「像我們這樣老實人,當然沒法子和殺人的兇手去拚命。」

  陳大倌道:「幸好我們總算還認得幾個有本事的朋友。」

  葉開道:「你說的是三老闆?」

  陳大倌道:「三老闆是有身份的人,我們怎麼去驚動他?」

  葉開皺了皺眉,道:「除了三老闆外,我倒想不出還有誰是有本事的人了。」

  陳大倌道:「是個叫小路的年輕人。」

  葉開道:「小路?」

  陳大倌道:「這人雖年輕,但據說已是江湖中第一流的劍客。」

  宋老闆悠然道:「據說他在去年一年裡,就殺三四十個人,而且殺的也都是武林高手。」

  張老實咬著牙,道:「像他這種殺人的兇手,就得找個同樣的人來對付他。」

  陳大倌道:「這就叫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葉開沉吟著,忽然問道:「你們說的小路,是不是道路的路?」

  陳大倌道:「不錯。」

  葉開道:「是不是路小佳?」

  陳大倌道:「就是他。」

  宋老闆緩慢地吐出口氣道:「葉公子莫非也認得他?」

  葉開笑了,道:「我聽說過,聽說他的劍又狠又快。」

  宋老闆也笑了,道:「這兩年來,江湖中沒有聽說過他的人,只怕不多。」

  葉開道:「的確不多。」

  宋老闆道:「聽說連崑崙山的神龍四劍和點蒼的掌門人都已敗在他的劍下。」

  葉開點點頭,說道:「宋老闆好像對他的事熟悉得很。」

  宋老闆又笑了笑,悠然道:「好教葉公子得知,這位了不起的年輕人,就是我一門遠親的大少爺。」

  葉開道:「他來了?」

  宋老闆道:「總算他還沒有忘記我這個窮親戚,前兩天才派人帶了信來,所以,我才知道他就在這附近。」

  丁老四搶著道:「所以昨天晚上我們已找人連夜趕去談了。」

  宋老闆道:「若是沒有意外,今天日落之前,他想必就能趕到這裡。」

  張老實捏緊拳,恨聲道:「那時我們就得要傅紅雪的好看了。」

  葉開聽著,忽又笑了笑,道:「這件事各位既已決定,又何必告訴我?」

  陳大倌笑道:「葉公子是個明白人,我們一向將葉公子當做自己的朋友。」

  他好像生怕葉開開口說出難聽的話,所以趕緊又接著解釋道:「但我們也知道葉公子對那姓傅的一向不錯。」

  葉開道:「你們是不是怕我又來多管閒事?」

  陳大倌道:「我們只希望葉公子這次莫要再照顧他就是。」

  張老實道:「我是個老實人,只會說老實話。」

  葉開道:「你說。」

  張老實道:「你最好能幫我們的忙殺了他,你若不幫我們,至少也不能幫他,否則……」

  葉開道:「否則怎麼樣?」

  張老實站起來,大聲道:「否則我就算打不過你,也要跟你拚命。」

  葉開大笑,道:「好,果然是老實話,我喜歡聽老實話。」

  張老實大喜道:「你肯幫我們?」

  葉開道:「我至少不幫他。」

  陳大倌鬆了口氣,賠笑道:「那我們就已感激不盡了。」

  葉開道:「我只希望路小佳來的時候,你們能讓我知道。」

  陳大倌道:「當然。」

  葉開歎息著,喃喃道:「我實在早就想看看這個人了,還有他那柄劍……」

  突聽一人道:「據說他那柄劍也很少給人看的。」

  這是蕭別離的聲音。

  他的人還在樓梯上,聲音已先傳了下來。

  葉開抬起頭,笑了笑,道:「他的劍是不是也和傅紅雪的刀一樣?」

  蕭別離也在微笑著,道:「只有一點不同。」

  葉開道:「哪一點?」

  蕭別離道:「傅紅雪的刀還殺三種人,他的劍卻只殺一種。」

  葉開道:「只殺哪種人?」

  蕭別離道:「活人!」

  他慢慢地走下樓,蒼白的臉上帶著種慘淡的笑容,接著道:「他和傅紅雪不同,在他看來,世上只有兩種人,活人和死人。」

  葉開道:「只要是活人他都殺?」

  蕭別離歎了口氣,道:「至少我還未聽說他劍下有過活口。」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現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了。」

  蕭別離道:「什麼事?」

  葉開說道:「不知道是他的劍快,還是傅紅雪的刀快。」

  這件事也正是每個人都想知道的。

  陽光已升起。

  鎮上的地保趙大,正在指揮著他手下的幾個兄弟清理火場。

  屋子裡的人都已走出來,站在屋簷下看著,發表著議論。

  蕭別離和葉開卻還留在屋子裡。

  葉開從窗口看著外面的人,微笑道:「想不到趙大做事倒很賣力。」

  蕭別離道:「他當然應該賣力。」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鎮上人人都知道李馬虎並不馬虎,他干了十來年,據說已存下上千兩的銀子。」

  葉開沉吟著,道:「銀子是燒不化的。」

  蕭別離道:「他也沒有後人。」

  葉開道:「所以只要能找得出來那些銀子來,就是地保的。」

  蕭別離笑道:「難怪他們都說你是個明白人。」

  葉開道:「他們說的話你全都聽見了?」

  蕭別離歎道:「這些人說起話來,好像就生怕別人聽不見。」

  葉開道:「這就難怪你睡不著了,我本來還以為有人陪你在樓上喝酒哩。」

  蕭別離目光閃動,道:「你以為是丁求。」

  葉開笑了笑,拉開張椅子坐下去。

  蕭別離道:「你想找他?」

  葉開道:「說老實話,我真正想要找的人就是傅紅雪。」

  蕭別離道:「你不知道他在哪裡?」

  葉開道:「你知道?」

  蕭別離想了想,道:「他當然不會離開這地方。」

  葉開笑道:「只怕連鞭子都趕不走。」

  蕭別離道:「但他在這裡卻已很難再找得到歡迎他的人。」

  葉開道:「看來的確不容易。」

  蕭別離沉吟著,緩緩道:「只不過有些地方既沒有主人,門也從來不關的。」

  葉開道:「譬如說哪些地方?」

  蕭別離道:「譬如說,關帝廟……」

  葉開的眼睛跟著亮了,忽然站起來,道:「我最佩服的人就是這位關夫子,早該到他廟裡去燒幾根香了。」

  蕭別離笑道:「最好少燒幾根,莫要燒著了房子。」

  葉開也笑了笑,道:「幸好關夫子一向不開口的,否則很有這種可能。」

  燒焦了的屍骨已清理出來,銀子卻還沒有消息。

  趙大已歇下來,正用大碗在喝著水,大聲地吆喝著,叫他手下的弟兄別偷懶。

  銀子若找出來,大家全有一份的。

  葉開走過去,站在他旁邊看著,忽然悄悄道:「聽說有些人總是喜歡將銀子埋在鋪底下的。」

  趙大精神為之一振,道:「對,我早該想到這種地方了。」

  他好像這才發覺說話的人是葉開,立刻又回頭笑道:「若是找到了,葉公子你在這地方的酒賬,全算我趙大的。」

  葉開道:「那倒不必,我只希望你能照顧照顧這個死人,替他們弄兩口薄皮棺材。」

  趙大道:「棺材是現成的,而且用不著花錢買。」

  葉開道:「哦,這裡居然有不要錢的棺材,我倒從未聽說過。」

  趙大笑道:「公子你莫非忘了,前天豈非有人送了好幾副棺材來?」

  葉開眼睛又亮了,卻又問道:「棺材豈非是要送到萬馬堂的?」

  趙大悄悄道:「這兩天三老闆正在走霉運,誰敢把棺材往那裡送?」

  葉開道:「棺材呢?」

  趙大道:「本來就堆在後面的空地上,昨天起火的時候,我才叫人移到關帝廟去了,只便宜了這兩天死的人,每人都可以落一口。」

  葉開笑道:「看來這兩天死在這裡的人,倒真是死對了地方。」

  趙大卻歎了口氣,道:「但沒死的人待在這種窮地方,卻真是活受罪。」

  葉開道:「誰說這地方窮,說不定那邊就有上千兩的銀子在等著你去拿哩。」

  趙大大笑,道:「多謝公子吉言,我這就去拿。」

  他捲起衣袖,趕過去,忽又回過頭,道:「公子你若在這裡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趙大一定選口最好的棺材給你。」

  葉開看著他走開了,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過了很久,才苦笑著,喃喃道:「看你這小子倒真他媽的夠朋友。」

  這條街雖然是這地方的精華,這地方卻當然不止這麼樣一條街!

  走出這條街往左轉,屋子就更簡陋破爛,在這裡住的不是牧羊人,就是趕車洗馬的,那幾個大老闆店裡的夥計,也住在這裡。

  一個大肚子的婦人,正蹲在那裡起火。

  她的背上背著個孩子,旁邊還站著三個,一個個都是面有菜色,她自己看來卻更憔悴蒼老得像是老太婆。

  葉開暗中歎了口氣——為什麼越窮的人家,孩子偏偏越多呢?

  是不是因為他們沒錢在晚上點燈,也沒別的事做。

  無論如何,人越窮,孩子越多,孩子越多,人就更窮,這好像已成了條不變的定律。

  葉開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卻又想不出什麼方法來讓別人少生幾個孩子。

  但他相信,這問題以後總有法子解決的。

  再往前面走不多遠,就可以看到那間破落的關帝廟了。

  廟裡的香火並不旺,連關帝老爺神像上的金漆都已剝落。

  大門也快塌了,棺材就堆在院子裡,院子並不大,所以棺材只能摞起來放。

  廟裡的神案倒還是完整的,若有個人睡上去,保證不會垮下來。

  因為現在就有個人睡在上面。

  一個臉色蒼白的人,手裡緊緊地握著一柄漆黑的刀,一雙發亮的眼睛,正在瞪著葉開。

  葉開笑了。

  傅紅雪卻沒有笑,冷冷地瞪著他,道:「我說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

  葉開道:「我聽你說過。」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又來找我?」

  葉開道:「誰說我是來找你的?」

  傅紅雪道:「我。」

  葉開又笑了。

  傅紅雪道:「這地方只有兩個人,一個活人,一個木頭人,你來找的總不會是木頭人。」

  葉開道:「你說的是關夫子?」

  傅紅雪道:「我只知道他是個木頭人。」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從來不會尊敬別人,但至少總該對他尊敬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因為他已成神。」

  傅紅雪冷笑道:「他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葉開道:「你從不信神。」

  傅紅雪道:「我信的不是這種人,也想不出他做過什麼值得我尊敬的事。」

  葉開道:「他至少沒有被曹操收買,至少沒有出賣朋友。」

  傅紅雪道:「沒有出賣朋友的人很多。」

  葉開道:「但你總該知道……」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只知道若不是他的狂妄自大,蜀漢就不會亡得那麼快。」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為什麼不尊敬他了。」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因為別人都尊敬他,你無論做什麼事,都一定要跟別人不同。」

  傅紅雪忽然翻身掠起,慢慢地走了出去。

  葉開道:「你這就走?」

  傅紅雪冷冷地道:「這裡的俗氣太重,我實在受不了。」

  葉開歎道:「一個人若要活在這世上,有時就得俗一點的。」

  傅紅雪道:「那是你的想法,隨便你怎麼想,都跟我沒關係。」

  葉開道:「你怎麼想?」

  傅紅雪道:「那也跟你沒關係。」

  葉開道:「難道你不準備在這世界上活下去?」

  傅紅雪道:「我根本就沒有在你這世界上活過。」

  他沒有回頭。

  葉開看不見他的臉,卻看見他握刀的手突然握得更緊。

  只可惜無論他如何用力,也握不碎心裡的痛苦。

  葉開看著他,緩緩道:「無論你怎麼想,總有一天,你還是會回到這世上來的,因為你還是要活下去,而且非活下去不可。」

  傅紅雪似已聽不見這些話,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僵直的右腿才跟著拖過去。

  葉開看著他的腿,目中忽又露出了憂慮之色。

  縱然他的刀能比路小佳的劍快,但是這條腿……

  傅紅雪已走出了院子。

  葉開並沒有留他,也沒有提起路小佳的事。

  路小佳至少還有兩三個時辰才能來,他不願讓傅紅雪從現在一直緊張到日落時。

  他到這裡來,本來就不是為了警告傅紅雪。

  他為的是院子裡的棺材。

  棺材本來是全新的,漆得很亮,現在卻已被碰壞了很多地方,有些甚至已經被燒焦。

  若不是趙大突然心血來潮,這些棺材只怕也已被那一把火燒光。

  也許那放火的人本就打算將這些棺材燒了的。

  葉開撿了一大把石子,坐在石階上,將石子一粒粒往棺材上擲過去。

  石子打中棺材,就發出「咚」的一響。

  這棺材是空的。

  但等到他擲出的第八粒石子打在棺材上時,聲音卻變了。

  這口棺材竟好像不是空的。

  棺材裡有什麼?

  空棺材固然比較多,不空的棺材居然也有好幾口。

  葉開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競走過去將這幾口棺材搬出來。

  他為什麼突然對空棺材發生了興趣。

  打開棺蓋,裡面果然不是空的。

  棺材裡竟有個死人。

  除了死人,棺材裡還會有什麼?

  但這死人竟赫然是剛才還在跟他說過話的張老實。

  他靜靜地躺在棺材裡,身上那塊油圍裙總算已被脫了下來。

  這辛苦了一輩子的老實人,現在總算已安息了

  但他剛才明明還在鎮上,身上明明還繫著那塊油圍裙,現在怎麼已躺在更奇怪的是,陳大倌、丁老四、宋老闆和街頭糧食行的胡掌櫃,居然也都在棺材裡。

  這些人剛才明明也都在鎮上的,怎麼會忽然都死在這裡?

  是什麼時候死的?

  摸摸他們的胸口,每個人都已冰冷僵硬,至少已死了十個時辰。

  他們都已死了十來個時辰。

  他們若已死了十來個時辰,剛才在鎮上和葉開說話的那些人又是誰呢?

  葉開看著這些屍身,臉上居然也沒有驚奇之色,反而笑了,竟似對自己覺得很滿意。

  難道這件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人既然死了,當然有致命的原因。

  葉開將這些人的致命傷痕,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忽然將他們全都從棺材裡拖了出來,藏到廟後的深草中。

  然後他就將這幾口棺材,又擺回原來的地方。

  他自己卻還是不肯走,居然掠上屋脊,藏在屋脊後等著。

  他在等誰?

  他並沒有等多久,就看到一騎馬自草原上急馳而來,馬上人衣衫華麗,

  背後駝峰高聳,竟是「金背駝龍」丁求。

  丁求當然沒有看見他,急馳到廟前,忽然自鞍上掠起,掠上牆頭。

  棺材仍還好好地放在院子裡,並不像被人動過的樣子。

  丁求四下看了一眼,附近也沒有人影。

  這正是放火的好機會。

  於是他就開始放火。

  放火也需要技巧的,他在這方面竟是老手,火一燃起,就燒得很快。

  將這些棺材帶來的人是他,將這些棺材燒了的人也是他。

  他為什麼要辛辛苦苦將這些棺材帶來,又放火燒了呢?

  太陽已升得很高了,但距離日落卻還有段時候。

  葉開已回到鎮上來。

  他不能不回來,他忽然發覺自己餓得簡直可以吞下一匹馬。

  關帝廟的火已燒了很久,現在火頭已小,猶在冒著濃煙。

  「關帝廟的火怎麼會燒起來的?」

  「一定又是那跛子放的火。」

  「有人親眼看見他睡在廟裡的神案上。」

  一堆人圍在火場前議論紛紛,其中赫然又有陳大倌、丁老四和張老實。

  葉開卻一點也沒有覺得奇怪,好像早已算準會在這裡看到他們。

  但他卻沒有想到會看見馬芳鈴。

  馬芳鈴也看見了他,臉上立刻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似乎正在考慮,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跟他打招呼。

  葉開卻已向她走了過去,微笑著道:「你好。」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不好。」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3 21:22:14

  她今天穿的不是一身紅,是一身白,臉色也是蒼白的,看來竟似瘦了很多。

  難道她竟連著失眠了兩個晚上?

  葉開眨了眨眼,又問道:「三老闆呢?」

  馬芳鈴瞪著眼,道:「你問他幹什麼?」

  葉開道:「我只不過問問而已。」

  馬芳鈴道:「用不著你問。」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那麼我就不問。」

  馬芳鈴卻還是瞪著眼,道:「我倒要問問你,你剛才到哪裡去了?」

  葉開又笑了,道:「我既然不能問你,你為什麼要問我?」

  馬芳鈴道:「我高興。」

  葉開淡淡道:「我也很想告訴你,只可惜男人做的事,有些是不便在女人面前說的。」

  馬芳鈴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原來你做的都是些見不得人的事。」

  葉開道:「幸好我還不會放火。」

  馬芳鈴道:「放火的是誰?」

  葉開道:「你猜呢?」

  馬芳鈴道:「你看見那姓傅的沒有?」

  葉開道:「當然看見過。」

  馬芳鈴道:「幾時看見的?」

  葉開道:「好像是昨天。」

  馬芳鈴瞪著他,狠狠地跺了跺腳,蒼白的臉已氣紅了。

  葉開想了想,忽然道:「不知他會不會去找三老闆……」

  馬芳鈴冷笑道:「他找不著的。」

  葉開道:「為什麼?」

  馬芳鈴道:「因為連我都找不著。」

  三老闆怎麼會忽然不見了呢?到哪裡去了?

  有人正想問,但就在這時,已有一陣馬蹄聲響起,打斷了他們的話。

  一匹油光水滑,黑得發亮的烏騅馬,自鎮外急馳而來。

  馬上端坐個鐵塔般的大漢,光頭、赤膊,黑緞繡金花的燈籠褲,倒趕千層浪的綁腿,搬尖大灑鞋,一雙手沒有提韁,卻抱著根海碗粗的旗桿。

  四丈多高的旗桿上,竟還站著個人。

  一個穿著大紅衣裳的人,背負著雙手,站在桿頭,馬跑得正急,他的人卻紋絲不動,竟似比站在平地上還穩些。

  葉開只抬頭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歎了口氣,喃喃道:「他來得倒真早。」

  烏騅馬已急馳入鎮,每個人都不禁仰起了頭去看,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歡喜。

  每個人都已猜出來的人是誰了。

  突然間,健馬長嘶,已停下了腳。

  紅衣人還是背負著雙手,紋絲不動地站在長桿上,仰著臉道:「到了麼?」

  光頭大漢立刻道:「到了。」

  紅衣人道:「有沒有出來迎接咱們?」

  光頭大漢道:「好像有幾個。」

  紅衣人道:「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光頭大漢道:「看起來倒都還像個人。」

  紅衣人這才點了點頭,喃喃道:「今天的天氣真不錯,倒真是殺人的天氣。」

  葉開笑了,微笑著道:「只可惜在那上面只能殺幾隻小鳥,人是殺不到的。」

  紅衣人立刻低下頭,瞪著他。

  從下面看上去,也可以看得出他是個很漂亮的年輕人,一雙眸子更亮如點漆。

  他高高在上,瞪著葉開,厲聲道:「你剛才在跟誰說話?」

  葉開道:「你。」

  紅衣人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葉開道:「莫非你就是殺人不眨眼的路小佳?」

  紅衣人冷笑道:「總算你還有些眼力。」

  葉開笑道:「過獎。」

  紅衣人道:「你是什麼人?」

  葉開道:「我姓葉。」

  紅衣人道:「他們請我到這裡來殺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葉開道:「好像不是。」

  紅衣人歎了門氣,冷冷道:「可惜。」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實在可惜。」

  紅衣人道:「你也覺得可惜?」

  葉開道:「有一點。」

  紅衣人道:「我殺了那人後,再來殺你好不好?」

  葉開道:「好極了。」

  他居然好像覺得很愉快的樣子。

  紅衣人仰起臉.冷冷道:「誰說他看起來像個人的,真是瞎了眼睛。」

  光頭大漢道:「是,奴才是瞎了眼睛。」

  紅衣人道:「這裡是不是有個姓陳的?」

  陳大倌立刻搶身道:「就是在下。」

  紅衣人道:「你找我來殺的人呢?」

  陳大倌賠笑道:「路大俠來得太早了些,那人還沒有到。」

  紅衣人沉下了臉,道:「去叫他來,讓我快點殺了他,我沒空在這裡等。」

  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能死在他手裡本是件很榮幸的事,所以早就該等在這裡挨宰。

  連陳大倌聽了都似也覺得有些哭笑不得,又賠著笑道:「路大俠既然來了,為何不先下來坐坐?」

  紅衣人冷冷道:「這上面涼快……」

  一句話未說完,突聽「卡嚓」一聲,海碗般粗的旗桿,竟突然斷了。

  紅衣人雙臂一振,看來就像是只長著翅膀的紅蝙蝠,盤旋著落下。

  每個人的眼睛都已看直了,馬芳鈴突然拍手道:「好輕功……」

  她剛說完這三個字,就發現紅衣人已落在她面前,瞪大了一雙眼睛看著她,冷冷地道:「你又是什麼人?」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馬芳鈴的臉卻似已有些發紅,垂下頭道:「我……我姓馬。」

  又是「砰」的一聲,斷了的半截旗桿,這時才落下來,打在屋脊上,再掉下來眼看就要打中好幾個人的頭。

  誰知那大漢竟竄過來,用光頭在旗桿上一撞,竟將這段旗桿撞出去四五丈,遠遠拋在屋脊後。

  馬芳鈴又忍不住嫣然一笑,道:「這個人的頭好硬啊。」

  紅衣人道:「你的頭最好也跟他一樣硬。」

  馬芳鈴眨了眨眼,道:「為什麼?」

  紅衣人道:「因為還有那半截旗桿,馬上就要敲到你頭上來了。」

  馬芳鈴怔住。

  紅衣人沉著臉道:「這旗桿怎麼會忽然斷了的?難道不是你搞的鬼?我一看見你,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好東西。」

  馬芳鈴的臉又通紅,這次是氣紅的,她手裡還提著馬鞭,忽然一鞭向紅衣人抽了過去。

  誰知紅衣人一伸手,就將鞭梢抓住,冷笑道:「好呀,你膽子倒真不小,竟敢跟我動手。」

  他的手往後一帶,馬芳鈴就身不由主向這邊跌了過來,剛想伸手去摑他的臉,但這隻手一伸出來,也被他抓住。

  馬芳鈴連脖子都已漲紅,咬著牙道:「你……你放不放開我?」

  紅衣人道:「不放。」

  馬芳鈴道:「你想怎麼樣?」

  紅衣人道:「先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頭,在地上再爬兩圈,我就饒了你!」

  馬芳鈴叫了起來,道:「你休想。」

  紅衣人道:「那麼你也休想要我放了你。」

  馬芳鈴咬著牙,跺腳道:「姓葉的,你……你難道是個死人?」

  葉開歎了口氣,悠悠道:「這裡的確有個死人,但卻不是我。」

  馬芳鈴恨恨道:「不是你是誰?」

  葉開笑了笑,卻抬起了頭,看著對面的屋脊道:「旗桿明明是你打斷的你何苦要別人替你受罪。」

  大家都忍不住跟著他看了過去,屋頂上空空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但屋簷後卻忽然有樣東西拋了出來,「噗」的掉落地上,竟是個花生殼。. 過了半晌,又有樣東西拋出來,卻是個風乾了的桂圓皮。

  紅衣人的臉色竟似變了,咬著牙道:「好像那個鬼也來了。」

  光頭大漢點點頭,突然大喝一聲,跳起七尺高,掄起了手裡的半截旗桿向屋簷上撲了過去。

  只聽風聲呼呼,整棟房子都像是要被打垮。

  誰知屋子後突然飛出道淡青色的光芒,只一閃,旗桿竟又斷了一截。

  光頭大漢——下子打空,整個人都栽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截被削斷了的旗桿,卻突然彈起,再落下。

  屋簷下又有青光閃了閃。

  一截三尺多長的旗桿,竟然又變成了七八段,片片落了下來,每個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葉開又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快的劍,果然名不虛傳。」

  紅衣人卻用力跺了跺腳,恨恨道:「你既然來了,為什麼還不下來?」

  屋簷後有個人淡淡道:「這上面涼快。」

  紅衣人跳起來,大聲道:「你為什麼總是要跟我作對。」

  這人道:「你為什麼總是要跟別人作對?」

  紅衣人道:「我跟誰作對?」

  這人道:「你明明知道旗桿不是這位馬姑娘打斷的,為什麼要找她麻煩?」

  紅衣人道:「我高興。」

  葉開笑了。

  馬芳鈴本來已經夠不講理了,誰知竟問著個比她更不講理的。

  紅衣人大聲道:「我就是看她不順眼,跟你又有什麼關係?你為什麼要幫她說話,我受了別人氣時,為什麼從來不幫著我?」

  這人道:「你是誰?」

  紅衣人道:「我……我……」

  這人道:「殺人不眨眼的路小佳,幾時受過別人氣的?」

  紅衣人居然垂下了頭,道:「誰說我是路小佳?」

  這人道:「不是你說的?」

  紅衣人道:「是那個人說的,又不是我。」

  這人道:「你不是路小佳,誰是路小佳?」

  紅衣人道:「你。」

  這人道:「既然我是路小佳,你為什麼要冒充?」

  紅衣人忽又叫起來,道:「因為我喜歡你,我想來找你。」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又怔住,一個個全都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紅衣人道:「你們看著我幹什麼,難道我就不能喜歡他?」

  他突然將束在頭上的紅巾用力扯了下來,然後大聲道:「你們的眼睛難道全都瞎了,難道竟看不出我是個女人!」

  他居然真的是個女人!

  她仰起了臉,道:「我已經放開了她,你為什麼還不下來?」

  屋簷後竟忽然沒有人開腔了。

  紅衣女人道:「你為什麼不說話?難道忽然變成了啞巴?」

  屋簷後還是沒有聲音。

  紅衣女人咬了咬嘴唇,忽然縱身一躍,跳了上去。

  屋簷後哪裡有人?

  人竟已不見,卻留下一堆剝空了的花生殼。

  紅衣女人臉色變了,大喊道:「小路,姓路的,你死到哪裡去了,還不給我出來。」

  沒有人出來。

  她跺了跺腳,恨恨道:「我看你能躲到哪裡去?你就算躲到天邊,我也要找到你。」

  只見紅影一閃,她的人也不見了。

  那光頭大漢竟也突然從地上躍起,跳上馬背,打馬而去。

  陳大倌怔在那裡,苦笑著,喃喃道:「看來這女人毛病倒不小。」

  馬芳鈴也在發著怔,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倒很佩服她。」

  陳大倌又一怔,道:「你佩服她?」

  馬芳鈴垂下頭,輕輕道:「她喜歡——個人時,就不怕當著別人面前說出來,她至少比我有勇氣。」

  一陣風吹過,吹落了屋簷上的花生殼,卻吹不散馬芳鈴心中的幽怨。

  她目光彷彿在凝視著遠方,但有意無意,卻又忍不住向葉開瞧了過去。

  葉開卻在看著風中的花生殼,彷彿世上再也沒有比花生殼更好看的東西。

  也不知為了什麼,馬芳鈴的臉突又紅了,輕輕跺了跺腳,呼哨一聲,她的胭脂馬立刻遠遠奔來。

  她立刻竄上去,忽然反手一鞭,捲起了屋簷上還沒有被吹落的花生殼,撒在葉開面前,大聲道:「你既然喜歡,就全給你。」

  花生殼落下來時,她的人和馬都已遠去。

  陳大倌似笑非笑地看著葉開,悠然道:「其實有些話不說,也和說出來差不多,葉公子你說對嗎?」

  葉開淡淡道:「不說總比說了的好。」

  陳大倌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多嘴的人總是討人厭的。」

  陳大倌笑了,當然是假笑。

  葉開已從他面前走過去,推開了那扇窄門,喃喃道:「不說話沒關係,不吃飯才真的受不了,為什麼偏偏有人不懂這道理?」

  只聽一人悠然道:「但只要有花生,不吃飯也沒關係的。」

  這人就坐在屋子裡,背對著門,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一大堆花生。

  他剝開一顆花生,拋起,再用嘴接住,拋得高,也接得准。

  葉開笑了,微笑著道:「你從未落空過?」

  這人沒有回頭,道:「絕不會落空的。」

  葉開道:「為什麼?」

  這人道:「我的手很穩,嘴也很穩。」

  葉開道:「所以別人才會找你來殺人。」

  殺人的確不但要手穩,也要嘴穩。

  這人淡淡道:「只可惜他們並不是要我來殺你。」

  葉開道:「你殺了那人後,再來殺我好不好?」

  這人道:「好極了。」

  葉開大笑。

  這人忽然也大笑。

  剛走進來的陳大倌卻怔住了。

  葉開大笑著走過去,坐下,伸手拿起了一顆花生。

  這人的笑容突然停頓。

  他也是個年輕人。一個奇怪的年輕人,有著雙奇怪的眼睛,就連笑的時候,這雙眼睛都是冷冰的,就像是死人的眼睛,沒有情感,也沒有表情。

  他看著葉開手裡的花生,道:「放下去。」

  葉開道:「我不能吃你的花生?」

  這人冷冷道:「不能,你可以叫我殺了你,也可以殺了我,但卻不能吃我的花生。」

  葉開道:「為什麼?」

  這人道:「因為路小佳說的。」

  葉開道:「誰是路小佳?」

  這人道:「我就是。」

  眼睛是死灰色的,但卻在閃動著刀鋒般的光芒,

  葉開看著自己手裡的花生,喃喃道:「看來這只不過是顆花生而已。」

  路小佳道:「是的。」

  葉開道:「和別的花生有沒有什麼不同?」

  路小佳道:「沒有。」

  葉開道:「那麼我為什麼一定要吃這顆花生呢?」

  他微笑著,將花生慢慢地放回去。

  路小佳又笑了,但眼睛還是冰冷,道:「你一定就是葉開。」

  葉開道:「哦?」

  路小佳道:「除了葉開外,我想不出還有你這樣的人。」

  葉開道:「這是恭維?」

  路小佳道:「有一點。」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只可惜十斤恭維話,也比不上一顆花生。」

  路小佳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從不帶刀的?」

  葉開道:「至少還沒有人看見我帶刀。」

  路小佳道:「為什麼?」

  葉開道:「你猜呢?」

  路小佳道:「是因為你從不殺人,還是因為你殺人不必用刀?」

  葉開笑了笑,但眼睛裡卻也沒有笑意。

  他眼睛正在看著路小佳的劍。

  一柄很薄的劍,薄而鋒利。

  沒有劍鞘。

  這柄劍就斜斜地插在他腰帶上。

  葉開道:「你從不用劍鞘?」

  路小佳道:「至少沒有人看過我用劍鞘。」

  葉開道:「為什麼?」

  路小佳道:「你猜呢?」

  葉開道:「是因為你不喜劍鞘,還是因為這柄劍本就沒有鞘?」

  路小佳道:「無論哪柄劍,煉成時都沒有鞘。」

  葉開道:「哦?」

  路小佳道:「劍鞘是後來才配上去的。」

  葉開道:「這柄劍為何不配鞘?」

  路小佳道:「殺人的是劍,不是鞘。」

  葉開道:「當然。」

  路小佳道:「別人怕的也是劍,不是鞘。」

  葉開道:「有道理。」

  路小佳道:「所以劍鞘是多餘的。」

  葉開道:「你從來不做多餘的事?」

  路小佳道:「我只殺多餘的人!」

  葉開道:「多餘的人?」

  路小佳道:「有些人活在世上,本就是多餘的。」

  葉開又笑了,道:「你這道理聽起來倒的確很有趣的。」

  路小佳道:「現在你也已同意?」

  葉開微笑著,道:「我知道有兩個人佩劍也從來不用鞘的,但他們卻說不 出如此有趣的道理。」

  路小佳道:「也許他們縱然說了,你也未必能聽得到。」

  葉開道:「也許他們根本不願說。」

  路小佳道:「哦?」

  葉開道:「我知道他們都不是多話的人,他們的道理只要自己知道就已足夠,很少會說給別人聽。」

  路小佳盯著他,說道:「你真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葉開點點頭。

  路小佳冷冷道:「那麼你就知道得太多了。」

  葉開道:「但我卻不知道你。」

  路小佳道:「幸好你還不知道,否則這裡第一個死的人就不是傅紅雪,是你。」

  葉開道:「現在呢?」

  路小佳道:「現在我還不必殺你。」

  葉開笑了笑,道:「你不必殺我,也未必能殺得了他。」

  路小佳冷笑。

  葉開道:「你見過他的武功?」

  路小佳道:「沒有。」

  葉開道:「既然沒有見過,怎麼能有把握?」

  路小佳道:「但我卻知道他是個跛子。」

  葉開道:「跛子也有很多種。」

  路小佳道:「但跛子的武功卻通常只有一種。」

  葉開道:「哪一種?」

  路小佳道:「以靜制動,後發制人,那意思就是說他出手一定要比別人快。」

  葉開點點頭,道:「所以他才能後發先至。」

  路小佳忽然抓起一把花生,拋起。

  突然間,他的劍已出手。

  劍光閃動,彷彿只一閃,就已回到他的腰帶上。

  花生卻落入他手裡——剝了殼的花生,比手剝得還乾淨。

  花生殼竟已粉碎。

  門口突然有人大聲喝彩,就連葉開都忍不住要在心裡喝彩。

  好快的劍!

  路小佳拈起顆花生,送到嘴裡,冷冷道:「你看他是不是能比我快?」

  葉開沉默著,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幸好我還不知道。」

  路小佳道:「只可惜了這些花生。」

  葉開道:「花生還是你吃的。」

  路小佳道:「但花生卻要一顆顆地剝,一顆顆地吃,才有滋味。」

  葉開道:「我倒寧願吃剝了殼的。」

  路小佳道:「只可惜你吃不到。」

  他的手一提,花生突然一連串飛出,竟全都像釘子般釘入柱子裡。

  葉開歎道:「你的花生寧可丟掉,也不給人吃?」

  路小佳淡淡道:「我的女人也一樣,我寧可殺了她,也不會留給別人。」

  葉開道:「只要是你喜歡的,你就絕不留給別人?」

  路小佳道:「不錯。」

  葉開又歎了口氣,苦笑道:「幸好你喜歡的只不過是花生和女人。」

  路小佳道:「我也喜歡銀子。」

  葉開道:「哦?」

  路小佳道:「因為沒有銀子,就沒有花生,更沒有女人。」

  葉開道:「有道理,世上雖然有很多東西比金錢重要,但這些東西往往也只有錢才能得到。」

  路小佳也笑了。

  他的笑冷酷而奇特,冷冷地笑著道:「你說了半天,也只有這一句才像葉開說的話。」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4 22:30:20

第二十二回 殺人前後

  陳大倌、張老實、丁老四,當然已全都進來了,好像都在等著路小佳吩咐。

  但路小佳卻彷彿一直沒有發覺他們存在。

  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回頭去看他們一眼,卻冷冷道:「這裡有沒有替我付錢的人?」

  陳大倌立刻賠笑道:「有,當然有。」

  路小佳道:「我要的你全能做到?」

  陳大倌道:「小人一定盡力。」

  路小佳冷冷道:「你最好盡力。」

  陳大倌道:「請吩咐。」

  路小佳道:「我要五斤花生,要干炒的,不太熟,也不太生。」

  陳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我還要一大桶熱水,要六尺高的大木桶。」

  陳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還得替我準備兩套全新的內衣,麻紗和府綢的都行。」

  陳大倌道:「兩套?」

  路小佳道:「兩套,先換一套再殺人,殺人後再換一套。」

  陳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花生中若有一顆壞的,我就砍斷你的手,有兩顆,就要你的命。」

  陳大倌倒抽了口涼氣,道:「是。」

  葉開忽然道:「你一定要洗過澡才殺人?」

  路小佳道:「殺人不是殺豬,殺人是件很乾淨痛快的事。」

  葉開帶著笑道:「被你殺的人,難道也一定要先等你洗澡?」

  路小佳冷冷道:「他可以不等,我也可以先砍斷他的腿,洗過澡後再要他的命。」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想不到你殺人之前還有這麼多麻煩。」

  路小佳道:「我殺人後也有麻煩。」

  葉開道:「什麼麻煩?」

  路小佳道:「最大的麻煩。」

  葉開道:「女人?」

  路小佳道:「這是你說的第二句聰明話。」

  葉開笑道:「男人最大的麻煩本就是女人,這道理只怕連最笨的男人也懂的。」

  路小佳道:「所以你還得替我準備個女人,要最好的女人。」

  陳大倌遲疑著,道:「可是剛才那位穿紅衣服的姑娘如果又來了呢?」

  路小佳忽然又笑了,道:「你怕她吃醋?」

  陳大倌苦笑道:「我怎麼不怕,我這腦袋很容易就會被敲碎的。」

  路小佳道:「你以為她真是來找我的?」

  陳大倌道:「難道不是?」

  路小佳道:「我根本從來就沒有見過她這個人。」

  陳大倌怔了怔,道:「那麼她剛才……」

  路小佳沉下了臉,道:「你難道看不出她是故意來搗亂的!」

  陳大倌怔住。

  路小佳道:「那一定是你們洩露了風聲,她知道我要來,所以就搶先來了。」

  陳大倌道:「來幹什麼呢?」

  路小佳冷冷道:「你為何不問她去?」

  陳大倌眼睛裡忽然露出種驚懼之色,但臉上卻還是帶著假笑。

  這假笑就好像是刻在他臉上的。

  陳大倌的綢緞莊並不大,但在這種地方,已經可以算是很有氣派了。

  今天綢緞莊當然不會有生意,所以店裡面兩個夥計也顯得沒精打采的樣子,只希望天快黑,好趕回家去,他們在店裡雖然是夥計,在家裡卻是老闆。

  陳大倌並沒有在店裡停留,一回來就匆匆趕到後面去。

  穿過後面小小的一個院子,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永遠想不到院子裡竟有個人在等著他。

  院子裡有棵榕樹,葉開就站在樹下,微笑著,道:「想不到我在這裡?」

  陳大倌一怔,也立刻勉強笑道:「葉公子怎麼沒有在陪路小佳聊天?兩位剛才豈非聊得很投機?」

  葉開歎了口氣,道:「他連顆花生都不讓我吃,我卻餓得可以吞下一匹馬。」

  陳大倌道:「我正要趕回來起火燒水的,廚房裡也還有些飯菜,葉公子若不嫌棄……」

  葉開搶著道:「聽說陳大嫂燒得一手好菜,想不到我也有這口福嘗到。」

  陳大倌歎了口氣,道:「只可惜葉公子今天來得不巧,正趕上她有病。」

  葉開皺眉道:「有病?」

  陳大倌道:「而且病得還不輕,連床都下不來。」

  葉開突然冷笑,道:「我不信。」

  陳大倌又怔了怔,道:「這種事在下為什麼要騙葉公子?」

  葉開冷冷道:「她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怎麼就忽然病了?我倒要看看她得的什麼怪病。」

  他沉著臉,竟好像準備往屋裡闖。

  陳大倌垂下頭,緩緩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帶公子去看看也好。」

  他真的帶著葉開從客廳走到後面的臥房,悄悄推開門,掀起了簾子。

  屋裡光線很暗,窗子都關得嚴嚴的,充滿了藥香。

  一個女人面向著牆,睡在床上,頭髮亂得很,還蓋著床被,果然是在生病的樣子。

  葉開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倒錯怪你了。」

  陳大倌賠笑道:「沒關係。」

  葉開道:「這麼熱的天,她怎麼還蓋被?沒病也會熱出病來的。」

  陳大倌道:「她在打擺子,昨天晚上蓋了兩床被還在發抖。」

  葉開忽然笑了笑,淡淡道:「死人怎麼還會發抖的呢?」

  這句話沒說完,他的人已衝了進去,掀起了被。

  被裡是紅的。

  血是紅的!人已僵硬冰冷。

  葉開輕輕的蓋起了被,就好像生怕將這女人驚醒。

  他當作她永不會醒。

  葉開歎息了一聲,慢慢地回過頭。

  陳大倌還站在那裡,陰沉沉的笑容——就彷彿刻在臉上的。

  葉開歎道:「看來我已永遠沒有口福嘗到陳大嫂做的菜了。」

  陳大倌冷冷道:「死人的確不會做菜。」

  葉開道:「你呢?」

  陳大倌道:「我不是死人。」

  葉開道:「但你卻應該是的。」

  陳大倌道:「哦?」

  葉開道:「因為我已在棺材裡看過你。」

  陳大倌的眼皮在跳,臉上卻還是帶著微笑——這笑容本就是刻在臉上的。

  葉開說道:「要扮成陳大倌的確並不太困難,因為這人本就整天在假笑,臉上本就好像在戴著個假面具。」

  陳大倌冷冷道:「所以這人本就該死。」

  葉開道:「但你無論扮得多像,總是瞞不過他老婆的,天下還沒有這麼神秘的易容術。」

  陳大倌道:「所以他的老婆也該死。」

  葉開道:「我只奇怪,你們為什麼不將他老婆也一起裝進棺材裡?」

  陳大倌道:「有個人睡在這裡總好些,也免得夥計疑心。」

  葉開道:「你想不到還是有人疑心。」

  陳大倌道:「的確想不到。」

  葉開道:「所以我也該死。」

  陳大倌忽然歎了口氣,道:「其實這件事根本就和你完全沒有關係。」

  葉開點點頭,道:「我明白,你們為的是要對付傅紅雪。」

  陳大倌也點點頭,道:「他才真的該死。」

  葉開道:「為什麼?」

  陳大倌冷笑道:「你不懂?」

  葉開道:「只要是萬馬堂的對頭都該死?」

  陳大倌的嘴閉了起來。

  葉開道:「你們是萬馬堂找來的?」

  陳大倌的嘴閉得更緊。

  但是他的手卻鬆開了,手本是空的,此刻卻有一蓬寒光暴雨般射了出來。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窗外也射入了一點銀星,突然間,又花樹般散開。

  一點銀星竟變成了一蓬花雨,銀光閃動,亮得令人連眼睛都張不開。

  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一柄刀已插入了「陳大倌」的咽喉。

  他至死也沒有看見這柄刀是從哪裡來的。

  刀看不見,暗器卻看得見。

  暗器看得見,葉開的人卻已不見了。

  接著,滿屋閃動的銀光、花雨也沒有了消息。

  葉開的人還是看不見。

  風在窗外吹,屋子裡卻連呼吸都沒有。

  過了很久,突然有一隻手輕輕地推開了窗子,一隻很好看的手,手指很長,指甲也很乾淨。

  但衣袖卻髒得很,又髒、又油、又膩。

  這絕不是張老實的手,卻是張老實的衣袖。

  一張臉悄悄地伸進來,也是張老實的臉。

  他還是沒有看見葉開,卻看見陳大倌咽喉上的刀。

  他的手突然僵硬。

  然後他自己咽喉上也突然多了一柄刀。

  他至死也沒有看見這柄刀。

  插在別人咽喉上的刀,當然就已沒有危險,他當然看得見。

  不幸的是,他只看見了這柄刀。

  難道真的只有看不見的刀,才是最可怕的?

  葉開輕煙般從屋頂上掠下來,先拾取了兩件暗器,再拔出了他的刀。

  他凝視著他的刀,表情忽然變得非常嚴肅,嚴肅得甚至已接近尊敬。

  「我絕不會要你殺死多餘的人,我保證,我殺的人都是非殺不可的!」

  宋老闆張開了眼睛。

  屋子裡有兩個人,兩個人都睡在床上,一個女人面朝著牆,睡的姿勢幾乎和陳大倌的妻子完全一樣,只不過頭髮已灰白。

  他們夫妻年紀都已不小。

  他們似乎都已睡著。

  直到屋子裡有了第三個人的聲音時,宋老闆才張開眼睛。

  他立刻看見了一隻手。

  手裡有兩樣很奇怪的東西,一樣就像是山野中的芒草,一樣卻像是水銀凝結成的花朵。

  他再抬頭,才看見葉開。

  屋子裡也很暗,葉開的眼睛卻亮得像是兩盞燈,正凝視著他,道:「你知道這是什麼?」

  宋老闆搖了搖頭,目中充滿了驚訝和恐懼,連脖子都似已僵硬。

  葉開道:「這是暗器。」

  宋老闆道:「暗器?」

  葉開道:「暗器就是種可以在暗中殺人的武器。」

  宋老闆也不知是否聽懂,但總算已點了點頭。 .

  葉開道:「這兩樣暗器,一種叫『五毒如意芒』,另一種叫『火樹銀花』,正是採花蜂潘伶的獨門暗器。」

  宋老闆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勉強笑道:「這兩位大俠的名字我從未聽說過。」

  葉開道:「他們不是大俠。」

  宋老闆道:「不是?」

  葉開道:「他們都是下五門的賊,而且是採花賊。」

  他沉下了臉,接著道:「我一向將別人的性命看得很重,但他們這種人卻是例外。」

  宋老闆道:「我懂……沒有人不恨採花賊的。」

  葉開道:「但他們也是下五門中,最喜用暗器的五個人。」

  宋老闆道:「五個人?」

  葉開道:「這五個人就叫做江湖五毒,除了他們兩個人,還有三個更毒的。」

  宋老闆動容道:「這五個人難道已全都來了?」

  葉開道:「大概一個也不少。」

  宋老闆道:「是什麼時候來的?」

  葉開道:「前天,就是有人運棺材來的那一天。」

  宋老闆道:「我怎麼沒看見那天有五個這樣的陌生人到鎮上來!」

  葉開道:「那天來的還不止他們五個,只不過全都是躲在棺材中來的,所以鎮上沒有人發現。」

  宋老闆道:「那駝子運棺材來,難道就是為了要將這些人送來?」

  葉開道:「大概是的。」

  宋老闆道:「現在他們難道還躲在棺材裡?」

  葉開道:「現在棺材裡已只有死人。」

  宋老闆鬆了口氣,道:「原來他們全都死了。」

  葉開道:「只可惜死的不是他們,是別人。」

  宋老闆道:「怎麼會是別人?」

  葉開道:「因為他們出來時,就換了另一批人進去了。」

  宋老闆失聲道:「換了什麼人進去?」

  葉開道:「現在我只知道採花蜂換的是陳大倌,潘伶換的是張老實。」

  宋老闆道:「他……他們怎麼換的?」

  葉開道:「這鎮上有個人,本是天下最善於易容的人!」

  宋老闆道:「誰?」

  葉開道:「西門春。」

  宋老闆皺眉道:「西門春又是誰呢?我怎麼也從未聽見過?」

  葉開道:「我現在也很想找出他是誰,我遲早總會找到的。」

  宋老闆道:「你說他將採花蜂扮成陳大倌,將潘伶扮成了張老實?」

  葉開點點頭,道:「只可惜無論多精妙的易容術,也瞞不過自己親人的,所以他們第一個選中的就是張老實。」

  宋老闆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張老實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而且很少洗澡,敢接近他的人本就不多。」

  宋老闆道:「所以他就算變了樣子,也沒有人會去注意的。」

  葉開道:「只可惜像張老實、丁老四這樣的人,鎮上也沒幾個。」

  宋老闆道:「他們為什麼要選中陳大倌呢?」

  葉開道:「因為他也是個很討厭的人,也沒有什麼人願意接近他。」

  宋老闆道:「但他卻有老婆。」

  葉開道:「所以他的老婆也非死不可。」

  宋老闆歎了口氣,道:「這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了。」

  他歎息著,想坐起來,但葉開卻按住了他的肩,道:「我對你說了很多事,也有件事要問你。」

  宋老闆道:「請指教。」

  葉開道:「張老實既然是潘伶,陳大倌既然是採花蜂,你是誰呢?」

  宋老闆怔了怔,訥訥道:「我姓宋,叫宋大極,只不過近來已很少有人叫我名字。」

  葉開道:「那是不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你老奸巨猾,沒有人敢纏你。」

  宋老闆勉強笑道:「幸好那些人還沒有選中我作他們的替身。」

  葉開道:「哦?」

  宋老闆道:「我想,葉公子總不會認為我也是冒牌的吧。」

  葉開道:「為什麼不會?」

  宋老闆道:「我這黃臉婆,跟了我幾十年,難道還會分不出我是真是假?」

  葉開冷冷道:「她若已是死人的話,就分不出真假來了。」

  宋老闆失聲道:「我難道還會跟死人睡在一張床上不成?」

  葉開道:「你們還有什麼事做不出的?莫說是死人,就算是死狗……」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床上睡著的老太婆突然歎息著,翻了個身。

  葉開的話說不下去了。

  死人至少是不會翻身的。

  只聽他老婆喃喃自語,彷彿還在說夢話……死人當然也不會說夢話。

  葉開的手縮了回去。

  宋老闆目中露出了得意之色,悠然道:「葉公子要不要把她叫起來,問問她?」

  葉開只好笑了笑,道:「不必了。」

  宋老闆終於坐了起來,笑道:「那麼就請葉公子到廳上奉茶。」

  葉開道:「也不必了。」

  他似乎已不好意思再呆下去,已準備要走,誰知宋老闆突然抓起那老太婆的腕子,將她整個人向葉開擲過來。

  這一著當然也很出入意外,葉開正不知是該伸手去接,還是不接。

  就在這時,被窩裡已突然噴出一股煙霧。

  淺紫色的煙霧,就像是晚霞般美麗。

  葉開剛伸手托住那老太婆,送回床上,他自己的人已在煙霧裡。

  宋老闆看著他,目中帶著獰笑,等著他倒下去。

  葉開居然沒有倒下去。

  煙霧消散時,宋老闆就發現他的眼睛還是和剛才一樣亮。

  這簡直是奇跡。

  只要聞到一絲化骨瘴,鐵打的人也要軟成泥。

  宋老闆全身都似已因恐懼而僵硬。

  葉開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果然是你。」

  宋老闆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

  葉開道:「若不知道,我現在已倒了下去。」

  宋老闆道:「你來的時候已有準備?」

  葉開笑了笑,道:「我既然已對你說了那些話,你當然不會再讓我走的,若是沒有準備,我怎麼還敢來?」

  宋老闆咬著牙,道:「但我卻想不出你怎能化解我的化骨瘴。」

  葉開道:「你可以慢慢地去想。」

  宋老闆眼睛又亮了。

  葉開道:「只要你說出是誰替你易容改扮的,也許還可以再想個十年二十年。」

  宋老闆道:「我若不說呢?」

  葉開淡淡道:「那麼你只怕永遠沒時間去想了。」

  宋老闆瞪著他,冷笑道:「也許我根本不必想,也許我可以要你自己說出來。」

  葉開道:「你連一分機會也沒有。」

  宋老闆道:「哦?」

  葉開道:「只要你的手一動,我就立刻叫你死在床上。」

  他的語調溫文,但卻充滿一種可怕的自信,令人也不能不信。

  宋老闆看著他,長長歎了口氣,道:「我連你究竟是誰都不知道,但是我卻相信你。」

  葉開微笑道:「我保證你絕不會後悔的。」

  宋老闆道:「我若不說,你永遠想不到是誰……」

  他這句話並沒有說完。

  突然間,他整個人一陣痙攣,眼睛已變成死黑色,就好像是兩盞燈突然熄滅。

  葉開立刻竄過去,就發現他脖子上釘著一根針。

  慘碧色的針。

  杜婆婆又出手了!她果然沒有死。

  她的人在哪裡?難道就是宋老闆的妻子?

  但那老太婆的人卻已軟癱,呼吸也已停頓,化骨瘴並不是人人都可以像葉開一樣抵抗的。

  斷腸針是從哪裡打來的呢?

  葉開抬起頭,才發現屋頂上有個小小的氣窗,已開了一線。

  他並沒有立刻躥上去。

  他很瞭解斷腸針是種什麼樣的暗器。

  剛才他是從什麼地方進來,現在也要從什麼地方出去。

  因為他知道這是條最安全的路。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4 22:32:23

第二十三回 鈴兒響叮噹

  外面也有個小小的院子。

  葉開退出門,院子裡陽光遍地,一條黑貓正懶洋洋地躺在樹陰下,瞪著牆角花圃間飛舞著的蝴蝶。想去抓,又懶得動。

  屋頂上當然沒有人。

  葉開也知道屋頂上已絕不會有人了,杜婆婆當然不會還在那裡等著他。

  他歎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這條貓一樣,滿心以為只要一出手,就可以抓住那蝴蝶。

  其實它就算不懶,也一樣抓不到蝴蝶的。蝴蝶不是老鼠,蝴蝶會飛。

  蝴蝶飛得更高了。

  突然間,一雙手從牆外伸進來,拍的一聲,就將蝴蝶夾住。

  蝴蝶不見了,手也不見了。

  牆頭上卻已有個人在坐著。

  牆外是一片荒瘠的田地,也不知種的是麥子,還是韭菜。

  在這種地方,無論種什麼,都不會有好收成的,但卻還是要將種子種下去。

  這就是生活。每個人都要活下去,每個人都得要想個法子活下去。

  荒田間,也有些破爛的小屋,他們才是這貧窮的荒地上,最貧窮的人。

  在這小屋子裡長大的孩子,當然一個個都面有菜色。但孩子畢竟還是孩子,總是天真的。

  現在正有七八個孩子,圍在牆外,睜大了眼睛,看著樹下的一個人。

  坐在牆頭上的葉開,也正在看著這個人。

  這人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皮膚雪白粉嫩,笑起來一邊一個酒渦。

  她也許並不能算是個美人,但卻無疑是個很可愛的女人。

  現在她穿著件輕飄飄的月白衫子,雪白的脖子上,戴著個金圈圈,金圈圈上還掛著兩枚金鈴鐺。

  她手上也戴著個金圈圈,上面也有兩枚金鈴鐺,風吹過的時候,全身的鈴鐺就「叮鈴鈴」地響。

  但剛才她並不是這種打扮的,剛才她穿著的是件大紅衣裳。

  剛才她站在旗桿上,現在卻站在樹下。

  她面前擺著張破木桌子,桌上擺著一個穿紅衣服的洋娃娃,一面刻著花的銀牌,一塊紫水晶,一條五顏六色的帶子,一對繡花荷包,一個鳥籠,一個魚缸。

  她剛抓來的那只蝴蝶,也和這些東西放在一起。誰也想不出她是從什麼地方,將這些東西弄到這裡來的。最妙的是,鳥籠裡居然有對金絲雀,魚缸裡居然也有雙金魚。

  孩子們看著她,簡直就好像在看著剛從雲霧中飛下來的仙女。

  她拍著手,笑道:「好,現在你們排好隊,一個個過來拿東西,但一個人只能選一樣拿走,貪心的人我是要打他屁股的。」

  孩子們果然很聽話。

  第一個孩子走過,直著眼睛發了半天愣,這些東西每樣都是他沒看過的,他實在已看得眼花撩亂,到最後才選了那面銀牌。第二個孩子選的是金絲雀。

  大眼睛的少女笑道:「好,你們都選得很好,將來一個可以去學生意,一個可以去學做詩。」

  兩個孩子都笑了,笑得很開心。

  第三個是女孩子,選的是那繡花荷包。

  第四個孩子最小,正在流著鼻涕,選了半天,競選了那只死蝴蝶。

  少女皺了皺眉,道:「你知不知道別的東西比這死蝴蝶好?」

  孩子點了點頭。

  少女道:「那麼你為什麼要選這只死蝴蝶呢?」

  孩子囁嚅著,吃吃道:「因為我選別的東西,他們一定會想法子來搶走的,我又打不過他們,不好的東西才沒有人搶,我才可以多玩幾天。」

  少女看著他,忽然笑了,嫣然道:「想不到你這孩子倒很聰明。」

  孩子紅著臉,垂下頭。

  少女眨著眼,又笑道:「我認得一個人,他的想法簡直就跟你完全一樣。」

  孩子忍不住道:「他打不過別人?」

  少女道:「以前他總是打不過別人,所以也跟你一樣,總是情願自己吃點虧。」

  孩子道:「後來呢?」

  少女笑道:「就因為這緣故,所以他就拚命地學本事,現在已沒有人打得過他了。」

  孩子也笑一笑,道:「現在好東西一定全是他的了。」

  少女道:「不錯,所以你若想要好東西,也得像他一樣,去拚命學本事,你懂不懂?」

  , 孩子點頭道:「我懂,一個人要不被別人欺負,就要自己有本事。」

  少女嫣然道:「對極了。」

  她從手腕上解下個金鈴鐺,道:「這個給你,若有別人搶你的,你告訴我,我就打他屁股。」

  孩子卻搖搖頭,道:「現在我不要。」

  少女道:「為什麼?」

  孩子道:「因為你一定會走的,我要了,遲早還是會被搶走,等以後我自己有了本事,我自然就會有很多好東西的。」

  少女拍手道:「好,你這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

  孩子眨著眼,道:「是不是就跟你那朋友一樣?」

  少女道:「對極了。」

  她忽然彎下腰,在這孩子臉上親了親。

  孩子紅著臉跑走了,卻又忍不住回過頭問道:「那個拚命學本事的人,叫什麼名字?」

  少女道:「你為什麼要問?」

  孩子道:「因為我要學他,所以我要把他的名字記在心裡。」

  少女眨著眼,柔聲道:「好,你記著,他姓葉,叫葉開。」

  孩子們終於全都走了。少女伸了個懶腰,靠在樹上,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正在瞟著葉開。

  葉開在微笑。

  少女眼波流動,悠然道:「你得意什麼?我只不過叫一個流鼻涕的小鬼來學你而已。」

  葉開笑道:「其實他應該學你的。」

  少女道:「學我什麼?」

  葉開道:「只要看見好東西,就先拿走再說,管他有沒有人來搶呢!」

  少女咬著嘴唇,瞪著他,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道:「但若是我真喜歡的東西,就算有人拿走,我遲早也一定要搶回來的,拚命也要搶回來。」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可是丁大小姐喜歡的東西,又有誰敢來搶呢?」

  少女也笑了,嫣然道:「他們不來搶,總算是他們的運氣。」

  她笑得花枝招展,全身的鈴鐺也開始「叮鈴鈴」地直響。

  她的名字就叫丁靈琳。她身上的鈴鐺,就叫丁靈琳的鈴鐺。丁靈琳的鈴鐺並不是很好玩的東西,也並不可笑。非但不可笑,而且可怕。

  事實上,江湖中有很多人簡直對丁靈琳的的鈴鐺怕得要命。

  但葉開卻顯然不怕。這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沒什麼是他害怕的。

  丁靈琳笑完了,就又瞪起眼睛看著他,道:「喂,你忘了沒有?」

  葉開道:「忘了什麼?」

  丁靈琳道:「你要我替你做的事,我好歹已替你做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你要我冒充路小佳,去探聽那些人的來歷。」

  葉開道:「你好像並沒有探聽出來。」

  丁靈琳道:「那也不能怪我。」

  葉開道:「不怪你怪誰?」

  丁靈琳道:「怪你自己,你自己說他不會這麼早來的。」

  葉開道:「我說過?」

  丁靈琳道:「你還說,就算他來了,你也不會讓我吃虧。」

  葉開道:「你好像也沒有吃虧。」

  丁靈琳恨恨道:「但我幾時丟過那種人?」

  葉開道:「誰叫你整天正事不做,只顧著去欺負別人。」

  丁靈琳的眼睛突然瞪得比鈴鐺還圓,大聲道:「別人?別人是誰?你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到現在還幫著她說話?」

  葉開苦笑道:「至少她並沒有惹你。」

  丁靈琳道:「她就是惹了我,我看見她在你旁邊,我就不順眼。」

  別人還以為她在為了路小佳吃醋,誰知她竟是為了葉開。

  她對路小佳說的那些話,原來也只不過是說給葉開聽的。

  她的手叉著腰,瞪著眼睛,又道:「我追了你三個多月,好容易才在這裡找到你,你要我替你裝神扮鬼,我也依著你,我有哪點對不起你,你說!」

  葉開還有什麼話可說的?

  丁靈琳跺著腳,腳上也有鈴鐺在響,但她說話卻比鈴鐺還脆還急。

  葉開就算有話說,也沒法子說得出來。

  丁靈琳道:「我問你,你明明要對付萬馬堂,為什麼又幫著他的女兒?那小丫頭究竟跟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關係?」

  葉開道:「什麼關係也沒有。」

  丁靈琳冷笑道:「好,這是你說的,你們既然沒有關係,我現在就去殺了她。」

  丁大小姐說出來的話,一向是只要說得出,就做得到的。

  葉開只有趕緊跳下來,攔住她,苦笑道:「我認得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個,你難道要把她們一個個全都殺了?」

  丁靈琳道:「我只殺這一個。」

  葉開道:「為什麼?」

  丁靈琳道:「我高興。」

  葉開歎了一口氣,說道:「好吧,你究竟要我怎麼樣?」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道:「第一,我要你以後無論到哪裡去,都不許甩開我。」

  葉開道:「嗯。」

  丁靈琳的大眼睛瞇起來了,用她那晶瑩的牙齒,咬著纖巧的下唇,用眼角瞟著葉開,道:「還有,我要你拉著我的手,到鎮上去走一圈,讓每人都知道我們是……是好朋友,你答不答應?」

  葉開又歎了口氣,苦笑道:「莫說只要我拉著你的手,就算要我拉著你的腳都沒關係。」

  丁靈琳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身上的鈴鐺又在「叮鈴鈴」地響,就好像她的笑聲一樣清悅動人。

  烈日。

  大地被烘烤得就像是一張剛出爐的麥餅,草木就是餅上的蔥。你若伸手去摸一摸,就會感覺出它是熱的。

  馬芳鈴打著馬,狂奔在草原上。

  草原遼闊,晴空萬里。

  一粒粒珍珠般的汗珠,沿著她纖巧的鼻子流下來,她整個人都像是在烤爐裡。

  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裡去。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是個多麼可憐的人,她忽然對自己起了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憫。

  她雖然有個家,但家裡卻已沒有一個可以瞭解她的人。

  沈三娘走了,現在連她的父親都已不在。

  朋友呢?沒有人是她的朋友,那些馬師當然不是,葉開……葉開最好去死。

  她忽然發覺自己在這世界上竟是完全無依無靠的。這種感覺簡直要令她發瘋。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4 22:34:25

第二十四回 烈日照大旗

  「關東萬馬堂」鮮明的旗幟,又在風中飄揚。

  你若站在草原上,遠遠看過去,有時甚至會覺得那像是一個離別的情人,在向你揮著絲巾。

  那上面五個鮮紅的字,卻像是情人的血和淚。

  這五個字豈非本就是血淚交織成的?

  現在正有一個人靜靜地站在草原上,凝視著這面大旗。

  他的身形瘦削而倔強,卻又帶著種無法描述的寂寞和孤獨。

  碧天長草,他站在那裡,就像是這草原上一棵倔強的樹。

  樹也是倔強、孤獨的。卻不知樹是否也像他心裡有那麼多痛苦和仇恨。

  馬芳鈴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手裡的刀;陰鬱的人,不祥的刀。

  但她看見他時,心裡卻忽然起了種說不出的溫暖之意,就彷彿剛把一杯辛辣的苦酒,倒下咽喉。

  她本不該有這種感覺。

  一個孤獨的人,看到另一個孤獨的人時,那種感覺除了他自己外,誰也領略不到。

  她什麼都不再想,就打馬趕了過去。

  馬芳鈴好像根本沒有發現他——至少並沒有回頭看他。

  她已躍下馬,站著凝視著那面大旗,有風吹過的時候,他就可以聽見她急促的呼吸。

  風並不大。烈日之威,似已將風勢壓了下去,但風力卻剛好還能將大旗吹起。

  馬芳鈴忽然道:「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傅紅雪沒有聽見,他拒絕聽。

  馬芳鈴道:「你心裡一定在想,總有一天要將這面大旗砍倒。」

  傅紅雪閉緊了嘴,也拒絕說。

  但他卻不能禁止馬芳鈴說下去,她冷笑了一聲,道:「可是你永遠砍不倒的!永遠!」

  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馬芳鈴道:「所以我勸你,還是趕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傅紅雪忽然回過頭,瞪著她。他的眼睛裡彷彿帶著種火焰般的光,彷彿要燃燒了她。

  然後他才一字字道:「你知道我要砍的並不是那面旗,是馬空群的頭!」

  他的聲音就像是刀鋒一樣。

  馬芳鈴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卻又大聲道:「你為什麼要這樣恨他?」

  傅紅雪笑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齒,笑得就像是只憤怒的野獸。

  無論誰看到這種笑容,都會瞭解他心裡的仇恨有多麼可怕。

  馬芳鈴又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大聲道:「可是你也永遠打不倒他的,他遠比你強得多,你根本比不上他!」

  她的聲音就像是在呼喊。一個人心裡越恐懼時,說話的聲音往往就越大。

  傅紅雪的聲音卻很冷靜,緩緩道:「你知道我一定可以殺了他的,他已經老了,太老了,老得已只能流血。」

  馬芳鈴拚命咬著牙,但是她的人卻已軟了下去,她甚至連憤怒的力量都沒有,只是恐懼。

  她忽然垂下了頭,黯然道:「不錯,他已老了,已只不過是個無能為力的老頭子,所以你就算殺了他對你也沒什麼好處。」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種殘酷的笑意,道:「你是不是在求我不要殺他?」

  馬芳鈴道:「我……我是在求你,我從來沒有這樣求過別人。」

  傅紅雪道:「你以為我會答應?」

  馬芳鈴道:「只要你答應,我……」

  傅紅雪道:「你怎麼樣?」

  馬芳鈴的臉突然紅了,垂著頭道:「我就隨便你怎麼樣,你要我走,我就跟著你走,你要我到哪裡,我就到哪裡了。」

  她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說完了之後,才後悔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些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些話是不是她真心想說的。

  難道這只不過是她在試探傅紅雪,是不是還像昨天那麼急切地得到她!

  用這種方法來試探,豈非太愚蠢、太危險、太可怕了!

  幸好傅紅雪並沒有拒絕,只是冷冷地看著她。

  她忽然發現他的眼色不但殘酷,而且還帶著種比殘酷更令人無法忍受的譏誚之意的。

  他好像在說:「昨天你既然那樣拒絕我,今天為什麼又來找我?」

  馬芳鈴的心沉了下去。這無言的譏誚,實在比拒絕還令人痛苦。

  傅紅雪看著她,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話想問你——你是為了你父親來求我的,還是為了你自己?」

  他並沒有等她回答,問過了這句話,就轉身走了,左腿先跨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了上去。這種奇特而醜陋的走路姿態,現在似乎也變成了一種諷刺。

  馬芳鈴用力握緊了她的手,用力咬著牙,卻還是倒了下去。

  沙土是熱的,又鹹又熱又苦。她的淚也一樣。

  剛才她只不過是在可憐自己,同情自己,此刻卻是在恨自己,恨得發狂,恨得要命,恨不得大地立刻崩裂,將她埋葬!

  剛才她只想毀了那些背棄她的人,現在卻只想毀了自己……

  太陽剛好照在街心。

  街上連個人影都沒有,但窗隙間,門縫裡,卻有很多雙眼睛在偷偷地往外看,看一個人。

  看路小佳。

  路小佳正在一個六尺高的大木桶裡洗澡,木桶就擺在街心。

  水很滿,他站在木桶裡,頭剛好露在水面。

  一套雪白嶄新的衫褲,整整齊齊地疊著,放在桶旁的木架上。

  他的劍也在木架上,旁邊當然還有一大包花生。

  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劍,一伸手也可以拿到花生,現在他正拈起一顆花生,捏碎,剝掉,拋起來,張開了嘴。

  花生就剛好落入他嘴裡。

  他顯然愜意極了。

  太陽很熱,水也在冒著熱氣,但他臉上卻連—粒汗珠都沒有。

  他甚至還嫌不夠熱,居然還敲著木桶,大聲道:「燒水,多燒些水。」

  立刻有兩個人提著兩大壺開水從那窄門裡出來,一人是丁老四,另一人面黃肌瘦,留著兩撇老鼠般的鬍子,正是糧食行的胡掌櫃。

  他看來正像是個偷米的老鼠。

  路小佳皺眉道:「怎麼只有你們兩個人,那姓陳的呢?」

  胡掌櫃賠笑道:「他會來的,現在他大概去找女人去了,這地方中看的女人並不多。」

  他剛說完這句話,就立刻看到了一個非常中看的女人。

  這女人是隨著一陣清悅的鈴聲出現的,她的笑聲也正如鈴聲般清悅。

  太陽照在她身上,她全身都在閃著金光,但她的皮膚卻像是白玉。

  她穿的是件薄薄的輕衫,有風吹過的時候,男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

  她的手腕柔美,手指纖長秀麗,正緊緊地拉著一個男人的手。

  胡掌櫃的眼睛已發直,窗隙間,門隙裡的眼睛也全都發了直。

  他們還依稀能認得出她,就是那「很喜歡」路小佳的紅衣姑娘。

  誰也想不到她竟會拉著葉開的手,忽然又出現在這裡。

  就算大家都知道女人的心變得快,也想不到她變得這麼快。

  丁靈琳卻全不管別人在想什麼。

  她的眼睛裡根本就沒有別人,只是看著葉開,忽然笑道:「今天明明是殺人的天氣,為什麼偏偏有人在這裡殺豬?」

  葉開道:「殺豬?」

  丁靈琳道:「若不是殺豬,要這麼燙的水幹啥?」

  葉開笑了,道:「聽說生孩子也要用燙水的。」

  丁靈琳眨著眼,道:「奇怪,這孩子一生下來,怎麼就有這麼大了。」

  葉開道:「莫非是怪胎?」

  丁靈琳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忍住笑道:「一定是怪胎。」

  門後面已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聲突又變成驚呼,一個花生殼突然從門縫裡飛進來,打掉他兩顆大牙。

  路小佳的臉色鐵青,就好像坐在冰水裡,瞪著丁靈琳,冷冷道:「原來是要命的丁姑娘。」

  丁靈琳眼波流動,嫣然道:「要命這兩個字多難聽,你為什麼不叫我那好聽一點的名字?」

  路小佳道:「我本就該想到是你的,敢冒我的名字的人並不多。」

  丁靈琳道:「其實你的名字也不太好聽,我總奇怪,為什麼有人要叫你梅花鹿呢?」

  路小佳淡淡道:「那也許只因為他們都知道梅花鹿的角也很利,碰上它的人就得死。」

  丁靈琳道:「那麼你就該叫大水牛才對,牛角豈非更厲害?」

  路小佳沉下了臉。他現在終於發現跟女人鬥嘴是件不智的事,所以忽然改口道:「你大哥好嗎?」

  丁靈琳笑了,道:「他一向很好,何況最近又贏來了一口好劍,是跟南海來的飛鯨劍客比劍贏來的,你知道他最喜歡的就是好劍了。」

  路小佳又道:「你二哥呢?」

  丁靈琳道:「他當然也很好,最近又把河北『虎風堂』打得稀爛,還把那三條老虎的腦袋割了下來,你知道他最喜歡的就是殺強盜了。」

  路小佳道:「你三哥呢?」

  丁靈琳道:「最好的還是他,他和姑蘇的南宮兄弟鬥了三天,先斗唱、鬥棋,再鬥掌、鬥劍,終於把『南宮世家』藏的三十罈陳年女兒紅全贏了過來,還加上一班清吟小唱。」

  她嫣然接著道:「丁三少最喜歡的就是醇酒美人,你總該也知道的。」

  路小佳道:「你姐夫喜歡的是什麼?」

  丁靈琳失笑道:「我姐夫喜歡的當然是我姐姐。」

  路小佳道:「你有多少姐姐?」

  丁靈琳笑道:「不多,只有六個。你難道沒聽說過丁家的三劍客,七仙女?」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很好。」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很好是什麼意思?」

  路小佳道:「我的意思就是說,幸好丁家的女人多,男人少。」

  丁靈琳道:「那又怎麼樣?」

  路小佳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殺女人的。」

  丁靈琳道:「哦。」

  路小佳道:「只殺三個人幸好不多。」

  丁靈琳好像覺得很有趣,道:「你是不是準備去殺我三個哥哥?」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只有三個哥哥?」

  丁靈琳忽然歎了口氣,道:「很不好。」

  路小佳道:「很不好?」

  丁靈琳道:「他們不在這裡,當然很不好。」

  路小佳道:「他們若在這裡呢?」

  丁靈琳悠然道:「他們只要有一個人在這裡,你現在就已經是條死鹿了。」

  路小佳看著她,目光忽然從她的臉移到那一堆花生上。

  他好像因為覺得終於選擇了一樣比較好看的東西,所以對自己覺得很滿意,連那雙銳利的眸子,也變得柔和了起來。

  然後他就拈起顆花生,剝開,拋起。

  雪白的花生在太陽下帶著種賞心悅目的光澤,他看著這顆花生落到自己嘴裡,就閉起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開始慢慢咀嚼。

  溫暖的陽光,溫暖的水,花生香甜。

  他對一切事都覺得很滿意。

  丁靈琳卻很不滿意。

  這本來就像是一齣戲,這齣戲本來一定可以繼續演下去的。她甚至已將下面的戲詞全都安排好了,誰知路小佳卻是個拙劣的演員,好像突然間就將下面的戲詞全都忘記,竟拒絕陪她演下去。

  這實在很無趣。

  丁靈琳歎了口氣,轉向葉開道:「你現在總該已看出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了吧。」

  葉開點點頭,道:「他的確是個聰明人。」

  丁靈琳道:「聰明人?」

  葉開微笑著道:「聰明人都知道用嘴吃花生要比用嘴爭吵愉快得多。」

  丁靈琳只恨不得用嘴咬他一口。

  葉開若說路小佳是個聾子,是個懦夫,那麼這齣戲一樣還是能繼續演下去。

  誰知葉開竟也是一個拙劣的演員,也完全不肯跟她合作。

  路小佳嚼完了這顆花生,又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女人也一樣喜歡看男人洗澡的,否則為什麼她還不肯走?」

  丁靈琳跺了跺腳,拉起葉開的手,紅著臉道:「我們走。」

  葉開就跟著她走。他們轉過身,就聽見路小佳在笑,大笑,笑得愉快極了。

  丁靈琳咬著牙,用力用指甲掐著葉開的手。

  葉開道:「你的手疼不疼?」

  丁靈琳道:「不疼。」

  葉開道:「我的手為什麼會很疼呢?」

  丁靈琳恨恨道:「因為你是個混蛋,該說的話從來不說。」

  葉開苦笑道:「不該說的話,我也一樣從來就不說的。」

  丁靈琳道:「你知道我要你說什麼?」

  葉開道:「說什麼也沒有用。」

  丁靈琳道:「為什麼沒有用?」

  葉開道:「因為路小佳已知道我們是故意想去激怒他的,也知道在這種時候絕不能發怒。」

  丁靈琳道:「你怎麼知道他知道?」

  葉開道:「因為他若不知道,用不著等到現在,早巳變成條死鹿了。」

  丁靈琳冷笑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葉開道:「但最佩服的卻不是他。」

  丁靈琳道:「是誰?」

  葉開道:「是我自己。」

  丁靈琳忍住笑,道:「我倒看不出你有哪點值得佩服的。」

  葉開道:「至少有一點。」

  丁靈琳道:「哪一點?」

  葉開道:「別人用指甲掐我的時候,我居然好像不知道。」

  丁靈琳終於忍不住嫣然一笑,她忽然也對一切事都覺得很滿意了,竟沒有發現有雙嫉恨的眼睛正在瞪著他們。

  馬芳鈴的眼睛裡充滿了嫉恨之色,看著他們走進了陳大倌的綢緞莊。

  他們本就決定在這裡等,等傅紅雪出現,等那一場可怕的決鬥。

  丁靈琳也可借這機會在這裡添幾套衣服。

  只要有買衣服的機會,很少女人會錯過的。

  馬芳鈴看著他們手拉著手走進去,他們兩個人的手,就像是捏著她的心。

  這世上為什麼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來拉著她的手呢?

  她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總是得不到別人的歡心。

  牆角後很陰暗,連陽光都照不到這裡。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個一出生就被父母遺棄了的私生子。

  熱水又來了。

  路小佳看著糧食行的胡掌櫃將熱水倒進桶裡,道:「人怎麼還沒有來?」

  胡掌櫃賠笑道:「什麼人?」

  路小佳道:「你們要我殺的人。」

  胡掌櫃道:「他會來的。」

  路小佳道:「他一個人來還不夠。」

  胡掌櫃道:「還要一個什麼人來?」

  路小佳道:「女人。」

  胡掌櫃道:「我也正想去找陳大倌。」

  路小佳淡淡道:「也許他永遠不會來了。」

  胡掌櫃目光閃動,道:「為什麼?」

  路小佳並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半睜著眼,看著他的手。

  他的手枯瘦蠟黃,但卻很穩,裝滿了水的銅壺在他手裡,竟像是空的。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別人都說你是糧食店的掌櫃,你真的是?」

  胡掌櫃勉強笑道:「當然……」

  路小佳道:「但是我越看你越不像。」

  他忽然壓低聲音,悄悄道:「我總覺得你們根本不必請我來。」

  胡掌櫃道:「為什麼?」

  路小佳悠然道:「你們以前要殺人時,豈非總是自己殺的?」

  壺裡的水,已經倒空了,但提著壺的手,仍還是吊在半空中。

  過了很久,這雙手才放下去,胡掌櫃忽然也壓低聲音,一字字道:「我們是請你來殺人的,並沒有請你來盤問我們的底細。」

  路小佳慢慢地點了點頭,微笑道:「有道理。」

  胡掌櫃道:「你開的價錢,我們已付給了你,也沒有人間過你的底細。」

  路小佳道:「可是我要的女人呢?」

  胡掌櫃道:「女人……」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聽見一個人大聲道:「那就得看你要的是哪種女人了?」

  這也是女人說話的聲音。

  路小佳回過頭,就看到一個女人從牆後慢慢地走了出來。

  一個很年輕、很好看的女人,但眼睛裡卻充滿了悲憤和仇恨。

  馬芳鈴已走到街心。

  太陽照在她臉上,她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通常只有一個人被綁到法場時臉上才會有這種表情。

  路小佳的目光已從她的腳,慢慢地看到她的臉,最後停留在她的嘴上。

  她的嘴柔軟而豐潤,就像是一枚成熟而多汁的果實一樣。

  路小佳笑了,微笑著道:「你是在問我想要哪種女人?」

  馬芳鈴點點頭。

  路小佳笑道:「我要的正是你這種女人,你自己一定也知道的。」

  馬芳鈴道:「那麼你要的女人現在已有了。」

  路小佳道:「是你?」

  馬芳鈴道:「是我!」

  路小佳又笑了;

  馬芳鈴道:「你以為我在騙你?」

  路小佳道:「你當然不會騙我,只不過我總覺得你至少也該先對我笑一笑的。」

  馬芳鈴立刻就笑,無論誰也不能不承認她的確是在笑。

  路小佳卻皺起了眉。

  馬芳鈴道:「你還不滿意?」

  路小佳歎了口氣,道:「因為我一向不喜歡笑起來像哭的女人。」

  馬芳鈴用力咬著嘴唇,過了很久,才輕輕道:「我笑得雖然不好,但別的事卻做得很好。」

  路小佳道:「你會做什麼?」

  馬芳鈴道:「你要我做什麼?」

  路小佳看著她,忽然將盆裡的一塊浴巾拋了過去。

  馬芳鈴只有接住。

  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這是做什麼用的?」

  馬芳鈴搖搖頭。

  路小佳道:「這是擦背的。」

  馬芳鈴看看手裡的浴巾,一雙手忽然開始顫抖,連浴巾都抖得跌了下去。

  可是她很快地就又撿起來,用力握緊。

  她彷彿已將全身力氣都使了出來,光滑細膩的手背,也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

  可是她知道,這次被她抓在手裡的東西,是絕不會再掉下去的。她絕不能再讓手裡任何東西掉下去,她失去的已太多。

  路小佳當然還在看著她,眼睛裡帶著尖針般的笑意,像是要刺入她心裡。

  她咬緊牙,忽然說道:「我還有句話要問你。」

  路小佳悠然道:「我也不喜歡多話的女人,但這次卻可以破例讓你問一問。」

  馬芳鈴道:「你的女人現在已有了,你要殺的人現在還活著。」

  路小佳道:「你不想讓他活著?」

  馬芳鈴點點頭。

  路小佳道:「你來,就是為了要我殺了他?」

  馬芳鈴又點點頭。

  路小佳又笑了,淡淡道:「你放心,我保證他一定活不長的。」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4 22:37:09

第二十五回 一劍震四方

  酷熱。

  剛下過雨的天氣,本不該這麼熱的。

  汗珠沿著人們僵硬的脖子流下去,流入幾乎已濕透的衣服裡。

  變色的大蜥蜴在砂石間爬行,彷彿也想找個比較陰涼的地方。

  剛被雨水打濕的草,已又被曬乾了。

  連風都是熱的。

  風從草原上吹過來,吹在人身上,就像是地獄中魔鬼的呼吸。

  只有在屋子裡還比較陰涼些。

  三尺寬的櫃室上,堆滿了一匹匹鮮艷的綢緞,一套套現成的衣服。

  葉開坐在旁邊一張竹椅裡,伸長了兩條腿,懶懶地看著丁靈琳選她的衣服。

  店裡的兩個夥計,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垂著手,賠笑在旁邊等著。

  另一個年輕人,已乘機溜到門口去看熱鬧了。

  他們在這行已干了很久,已懂得女人在選衣服的時候,男人最好不要在旁邊參加意見。

  丁靈琳選了件淡青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輕輕歎了口氣,道:「想不到這地方的存貨倒還不少。」

  葉開道:「別人只有嫌貨少的,你難道還嫌貨多了不成?」

  丁靈琳點點頭,道:「貨越多,我越拿不定主意,若是只有幾件,說不定我已全買了下來。」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這倒是實話。」

  年輕的夥計賠笑道:「只因為萬馬堂的姑奶奶和小姐們常來光顧,所以小店才不能不多備些貨,實在抱歉得很。」

  丁靈琳忍不住笑了,道:「你用不著為這點抱歉的,這不是你的錯。」

  年長的夥計道:「但主顧永遠是對的,姑娘若嫌小店的貨多了,就是小店的錯。」

  丁靈琳笑道:「你倒真會做生意,看來我想不買也不行了。」

  站在門口的年輕夥計,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丁靈琳皺眉道:「你想不到我會買?」

  年輕的夥計怔了怔,轉過身賠笑道:「小的怎麼敢有這意思!」

  丁靈琳道:「你是什麼意思?」

  年輕的夥計道:「小的只不過決想不到馬大小姐真會替人擦背而已。」

  丁靈琳道:「馬大小姐?」

  夥計道:「就是萬馬堂三老闆的千金。」

  丁靈琳道:「是不是那個穿紅衣服的?」

  夥計道:「三老闆只有這麼樣一位千金。」

  丁靈琳道:「她在替誰擦背?」

  夥計道:「就是……就是那位在街上洗澡的大爺吶。」

  丁靈琳眼珠子一轉,轉過頭去看葉開。

  葉開瞇著眼,似乎在打磕睡。

  丁靈琳道:「喂,你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嗯。」

  丁靈琳道:「你的好朋友在替人擦背,你難道不想出去看看?」

  葉開道:「嗯。」

  丁靈琳道:「嗯是什麼意思?」

  葉開打了個呵欠,道:「若是男人在替女人擦背,用不著你說,我早已出去看了,女人替男人擦背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麼好看的。」

  丁靈琳瞪著他,終於又忍不住笑了。

  那年輕的夥計忽又歎了口氣,道:「小的倒明白馬姑娘是什麼意思。」

  丁靈琳道:「哦?」

  這夥計歎道:「馬姑娘這樣委屈自己,全是為了三老闆。」

  丁靈琳道:「哦?」

  這夥計道:「因為那跛子是三老闆的仇家,馬姑娘生怕三老闆年紀大了,不是他的對手。」

  丁靈琳道:「所以她不惜委屈自己,為的就是要路小佳替她殺了那跛子。」

  這夥計點頭歎道:「她實在是位孝女。」

  丁靈琳突然冷笑,道:「也許她只不過是喜歡替男人擦背而已。」

  這夥計怔了怔,想說什麼,但被那年長的夥計瞪了一眼後,就垂下了頭。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蹄聲很亂,來的人顯然不止一個。

  丁靈琳眼珠流動,道:「你出去看看,是些什麼人來了!」

  這夥計雖然對她很不服氣,還是垂著頭走了出去。

  「來的是萬馬堂的老師傅。」

  「來了多少?」

  「好像有四五十位。」

  丁靈琳沉吟著,用眼角瞟著葉開,道:「你看他們是想來幫忙的,還是來看熱鬧的?」

  葉開又打了個呵欠,道:「這就得看他們是笨蛋,還是聰明人了。」

  丁靈琳道:「假如他們是想來幫忙的,就是如假包換的笨蛋?」

  葉開道:「不折不扣的笨蛋。」

  他笑了笑,又道:「這麼好看的熱鬧,也只有笨蛋才會錯過的。」

  丁靈琳也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一心一意等著看究竟是傅紅雪的刀快,還是路小佳的劍快?」

  葉開道:「就算要我等三天,我都會等。」

  丁靈琳道:「所以你不是笨蛋。」

  葉開道:「絕不是。」

  這時街上已漸漸有各式各樣的聲音傳了進來,有咳嗽聲,有低語聲,但大多數卻還都是充滿了驚訝和感慨的歎息聲。

  看到馬大小姐在替人擦背,顯然有很多人驚訝,有很多人不平,但卻沒有一個人敢出來管這閒事的。這世上的笨蛋畢竟不多。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部停止,連風都彷彿也已停止。

  店裡的兩個夥計彷彿突然感覺到有種說不出的壓力,令人窒息。

  丁靈琳的眼睛裡卻突然發出了光,喃喃道:「來了,終於來了……」

  沒有人動,沒有聲音。

  每個人都已感覺到這種不可抗拒的壓力,壓得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來了!終於來了……」

  好熱的太陽,好熱的風!

  風從草原上吹過來,這人也是從草原上來的。

  路上的泥濘已乾透。

  他慢慢地走上了這條路,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來。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太陽也正照在他臉上。

  他的臉卻是蒼白的,白得透明,就像是遠山上亙古不化的冰雪。

  但他的眼睛卻似已在燃燒。他的眼睛在瞪著馬芳鈴。

  馬芳鈴的手停下,手裡的浴巾,還在往下滴著水。

  她心裡卻在滴著血。

  一滴,兩滴……悲哀、憤怒、羞侮、仇恨。

  「你為什麼還不走?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

  「我不能走,因為我要看著他死,死在我面前!」

  她的心裡在掙扎、吶喊,可是她的臉上卻全沒有一絲表情。

  傅紅雪的眼睛已盯在路小佳臉上。

  路小佳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反而向丁老四和胡掌櫃招了招手。

  他們只好走過去。

  路小佳道:「你們要我殺的就是這個人?」

  丁老四遲疑著,看了看胡掌櫃,兩個人終於同時點了點頭。

  路小佳道:「你們真要我殺他?」

  丁老四道:「當然。」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一定替你們把他殺了。」

  他伸出一雙手,慢慢地拿起了木架上的劍。

  傅紅雪握刀的手立刻握緊。

  路小佳還是沒有看他,卻凝注著手裡的劍,緩緩道:「我答應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丁老四賠笑道:「當然。」

  路小佳道:「你放心?」

  丁老四道:「當然放心。」

  路小佳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們既然已放心,就可以死了。」

  丁老四皺眉道:「你說什麼?」

  路小佳道:「我說你們已該可以死了。」

  他手裡的劍突然揮出,慢慢地揮出,並不快,也並沒有刺向任何人。

  丁老四看著他手裡的劍揮出,一張臉突然抽緊,整個人都突然抽緊。

  大家詫異地看著他的臉,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丁老四的人卻已倒了下去。他倒下去的時候,小腹下竟突然有股鮮血箭一般標出去。

  大家這才看出,木桶裡刺出了一柄劍,劍尖還在滴著血。

  丁老四正在看著路小佳右手中的劍時,路小佳左手的劍已從木桶裡刺出,刺進了他的小肚子。

  就在這時,胡掌櫃也倒了下去,咽喉裡也有股鮮血標出來。

  路小佳右手的劍,劍尖也在滴著血。

  胡掌櫃看到那柄從木桶刺出的劍時,路小佳右手的劍已突然改變方向,加快,就僅是電光一閃,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沒有人動,也沒有聲音。每個人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劍尖還在滴著血。

  路小佳看到鮮血從他的劍尖滴落,輕輕歎息著,喃喃道:「幹我這一行的人,就算洗澡的時候,也會在澡盆留一手的,現在你們總該懂了吧。」

  馬芳鈴突然嘶聲道:「可是我不懂。」

  路小佳道:「你不懂我為什麼要殺他們?」

  馬芳鈴當然不懂,道:「你要殺的人並不是他們!」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轉過頭,目光終於落到傅紅雪身上。

  「你懂不懂?」

  傅紅雪當然也不懂,沒有人懂。

  路小佳道:「其實他們並不是真的要我來殺你的。他們只不過要在我跟你交手時,從旁邊暗算你。」

  傅紅雪還是不太懂。

  路小佳道:「這主意的確很好,因為無論誰跟我交手時,都絕無餘力再防備別人的暗算了,尤其是從木桶裡發出的暗算。」

  傅紅雪道:「木桶裡?」

  就在這時,突聽「砰」的一聲大震。聲音竟是從木桶裡發出來的,接著,木桶竟已突然被震開。

  水花四濺,在太陽下閃起了一片銀光。竟突然有條人影從木桶裡竄了出來。

  這人的身手好快。但路小佳的劍更快,劍光一閃,又是一聲慘呼。

  太陽下又閃起了一串血珠,一個人倒在地上,赫然竟是金背駝龍!

  沒有聲音,沒有呼吸。慘呼聲已消失在從草原上吹過來的熱氣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丁靈琳才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快的劍!」

  葉開點點頭,他也承認。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柄凡鐵打成的劍到了路小佳的手裡,竟似已變得不是劍了。

  竟似已變成了一條毒蛇,一道閃電,從地獄中擊出的閃電。

  丁靈琳歎道:「現在連我都有點佩服他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他雖然未必是聰明人,也未必是好人,但他的確會使劍。」

  最後一滴血也滴了下去。

  路小佳的眼睛這才從劍尖上抬起,看著傅紅雪,微笑道:「現在你懂了麼?」

  傅紅雪點點頭。

  現在他當然已懂了,每個人都懂了。

  木桶下面竟有一截是空的,裡面竟藏著一個人。

  水注入木桶後,就沒有人能再看得出桶有多深。

  路小佳當然也沒有站直,所以也沒有人會想到木桶下還有夾層。

  所以金背駝龍若從那裡發出暗器來,傅紅雪的確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路小佳道:「現在你總該明白,我洗澡並不是為了愛乾淨,而是因為有人付了我五千兩銀子。」

  他笑了笑,又道:「為了五千兩銀子,也許連葉開都願意洗個澡了。」

  葉開在微笑。

  傅紅雪的臉卻還是冰冷蒼白的,在這樣的烈日下,他臉上甚至連一滴汗都沒有。

  路小佳悠然道:「這主意連我都覺得不錯,只可惜他們還是算錯了一件事。」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什麼事?」

  路小佳道:「他們看錯了我。」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殺過人,以後還會殺人,我也喜歡錢,為了五千兩銀子,我隨時隨地都願意洗澡。」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著道:「但是我卻不喜歡被人利用,更不喜歡被人當做工具。」

  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目中的冰雪似已漸漸開始溶化。

  他忽然覺得濕淋淋的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至少還是個人。

  路小佳道:「我若要殺人,一向都自己動手的。」

  傅紅雪道:「這是個好習慣。」

  路小佳道:「其實我還有很多好習慣。」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還有的好習慣,就是從不會把自己說出的話再吞下去。」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現在我已收了別人的錢,也已答應別人要殺你。」

  傅紅雪道:「我聽見了。」

  路小佳道:「所以我還是要殺你。」

  傅紅雪道:「但我卻不想殺你。」

  路小佳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我一向不喜歡殺你這種人。」

  路小佳道:「我是哪種人?」

  傅紅雪道:「是種很滑稽的人。」

  路小佳很驚訝,道:「我很滑稽?」

  有很多人罵過他很多種難聽的話,卻從來還沒有人說過他滑稽的!

  傅紅雪淡淡道:「我總覺得穿著褲子洗澡的人,比脫了褲子放屁的人還滑稽得多。」

  葉開忍不住笑了,丁靈琳也笑了。

  一個大男人身上若只穿著條濕褲子,樣子的確滑稽得很。

  這種樣子至少絕不像殺人的樣子。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微笑著道:「有趣有趣,我實在想不到你這人也會如此有趣的,我一向最喜歡你這種人了。」

  他忽又沉下臉,冷冷地說道:「只可惜我還是要殺你!」

  傅紅雪道:「現在就殺?」

  路小佳道:「現在就殺!」

  傅紅雪道:「就穿著這條濕褲子?」

  路小佳道:「就算沒有穿褲子,也還是一樣要殺你的。」

  傅紅雪道:「很好。」

  路小佳道:「很好?」

  傅紅雪道:「我也覺得這機會錯過實在可惜。」

  路小佳道:「什麼機會?」

  傅紅雪道:「殺我的機會。」

  路小佳道:「現在我才有殺你的機會?」

  傅紅雪道:「因為你知道我現在絕不會殺你!」

  路小佳動容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傅紅雪淡淡道:「我只不過告訴你,我說出的話,也從來不會吞回去的。」

  路小佳看著他,臉上帶著很奇怪的表情。

  傅紅雪的臉上卻全無表情。

  路小佳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個皮褡包,被壓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劍尖挑起,從褡包中取出兩張銀票。

  一張是一萬兩的,一張是五千兩的。

  路小佳道:「人雖沒有殺,澡卻已洗過了,所以這五千兩我收下,一萬兩卻得還給你。」

  他將一萬兩的銀票拋在丁老四身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個人都難免偶爾失信一兩次的,你們想必也不會怪我。」

  沒有人怪他,死人當然更不會開口。

  路小佳竟已用劍尖挑著他的褡包,揚長而去,連看都沒有再看傅紅雪一眼,也沒有再看馬芳鈴一眼。

  大家只有眼睜睜地看著。

  可是他走到葉開面前時,卻又忽然停下了腳步。

  葉開還是在微笑。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將這五千兩留下來?」

  葉開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將銀票送過去,道:「這是給你的。」

  葉開道:「給我?為什麼給我?」

  路小佳道:「因為我要求你一件事。」

  葉開道:「什麼事?」

  路小佳道:「求你洗個澡,你若再不洗澡,連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讓葉開再開口,就已大笑著揚長而去。

  葉開看著手裡的銀票,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丁靈琳卻已忍不住笑道:「無論如何,洗個澡就有五千兩銀子可拿,總是划得來的。」

  葉開故意板著臉,冷冷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並不是他。」

  葉開道:「你最佩服的是你自己?」

  丁靈琳道:「不是我,是你。」

  葉開道:「你也最佩服我?」

  丁靈琳點點頭道:「因為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千兩銀子要你洗澡。」

  葉開忍不住要笑了,但卻沒有笑。

  因為就在這時,他已聽到有個人放聲大哭起來。

  哭的是馬芳鈴。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去了最大的力量去控制她自己。

  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哭,要放聲大哭。

  她不但悲傷,而且氣憤。

  因為她覺得被侮辱與損害了的人總是她,並沒有別人。

  她開始哭的時候,傅紅雪正走過來,走過她身旁。

  可是他並沒有看她,連一眼都沒有看,就好像走過金背駝龍的屍身旁一樣。

  萬馬堂的馬師們,全都站在簷下,有的低下了頭,有的眼睛望著別的地方。

  他們本也是剛烈凶悍的男兒,但現在眼看著他們堂主的獨生女在他們面前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裝做沒有看見。

  馬芳鈴突然衝過去,指著傅紅雪,嘶聲道:「你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你們堂主的仇人,就是殺死你們那些兄弟的兇手,他存心要毀了萬馬堂,你們就這樣在旁邊看著。」

  還是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看她一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著一個滿臉風霜的中年人。

  他們叫這人焦老大,因為他正是馬師中年紀最長的一個。

  他這一生,幾乎全都是在萬馬堂度過的,他已將這一生中最寶貴的歲月,全都消磨在萬馬堂中的馬背上。

  現在他雙腿已彎曲,背也已有些彎了,一雙本來很銳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發紅。

  每當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撫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老繭時,他也會想到別處去闖一闖。

  可是他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因為他的根也已生在萬馬堂。

  馬芳鈴第一次騎上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現在她也在瞪著他,大聲道:「焦老大,只有你跟我爹爹最久,你為什麼也不開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滿悲憤之色,但卻在勉強控制著,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緩緩道:「我也無話可說。」

  馬芳鈴道:「為什麼?」

  焦老大握緊雙拳,咬著牙道:「因為我已不是萬馬堂的人了。」

  馬芳鈴聳然道:「誰說的?」

  焦老大道:「三老闆說的。」

  馬芳鈴怔住。

  焦老大道:「他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匹馬,三百兩銀子,叫我們走。」

  他拳頭握得更緊,牙也咬得更緊,嘎聲道:「我們為萬馬堂賣了一輩子命,可是三老闆說要我們走,我們就得走。」

  馬芳鈴看著他,一步步往後退。

  她也已無話可說。

  葉開一直在很注意地聽著,聽到這裡,忽然失聲道:「不好。」

  丁靈琳道:「什麼事不好?」

  葉開搖了搖頭,還沒有說話,忽然看見一股濃煙沖天而起。

  那裡本來正是萬馬堂的白綾大旗升起處!

  濃煙,烈火。

  葉開他們趕到那裡時,萬馬堂竟已赫然變成了一片火海。

  天干物燥,大勢一發,就不可收拾。

  何況火上加了油——草原中獨有的,一種最易燃燒的烏油。

  同時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處,一燒起來,就燒成了火海。

  馬群在烈火驚嘶,互相踐踏,想在這無情烈火中找條生路。

  有的僥倖能衝過去,四散飛奔,但大多數卻已被困死。

  烈火中已發出炙肉的焦臭。

  「萬馬堂已毀了,徹底毀了。」

  「毀了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這地方的人。」

  葉開彷彿還可以看見馬空群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著說:「這地方是我的,沒有人能夠從我手裡搶走它!」

  現在他已實踐了他的諾言,現在萬馬堂已永遠屬於他。

  火勢雖猛,但葉開的掌心卻在淌著冷汗。

  誰也不會瞭解他現在的心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麼。

  丁靈琳忽然歎了口氣,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毀了它,這人的做法也並不是完全錯的。」

  她蒼白的臉,也已被火焰照得發紅。忽又失聲道:「奇怪,那裡怎麼還有個孩子?」

  烈火將天都燒紅了,看來就像是一塊透明的琥珀。

  血紅的太陽,動也不動地掛在琥珀裡。

  也不知何時又起了風。

  有火的地方,總是有風的。

  遠處一塊還未被燃起的長草,在風中不停起伏,黃沙自遠處捲過來,消失在烈火裡。

  烈火中的健馬悲嘶未絕,聽在耳裡,只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血紅的太陽下,起伏的長草間,果然有個孩子癡癡地站在那裡。

  他看著這連天的烈火,將自己的家燒得乾乾淨淨。

  他的淚似也被烤乾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這孩子正是馬空群最小的兒子。

  葉開忍不住匆忙趕過去,道:「你……你怎麼還在這裡?」

  小虎子並沒有抬頭看他,只是輕輕地說道:「我在等你。」

  葉開道:「等我?怎麼會在這裡等我?」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這裡等你,他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葉開忍不住問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走了……」

  這小小的孩子直到這時,臉上才露出一絲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但他卻居然忍住了。

  葉開忍不住拉起這孩子的手,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很久。」

  葉開道:「他一個人走的?」

  小虎子搖搖頭。

  葉開道:「還有誰跟著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葉開失聲道:「沈三娘?」

  小虎子點點頭,嘴角抽動著,嘎聲道:「他帶著三姨走,卻不肯帶我走,他……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這孩子終於已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哭聲中充滿了悲慟、辛酸、憤怒,也充滿了一種不可知的恐懼。

  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葉開看著他,心裡也不禁覺得很酸楚,丁靈琳已忍不住在悄悄地擦眼淚。

  這孩子突然撲到葉開懷裡,痛哭著道:「我爹爹要我在這裡等你,他說你答應過他,一定會好好照顧我的,還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葉開又怎麼能說不是?

  丁靈琳已將這孩子拉過去,柔聲道:「我保證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否則連我都不答應。」

  孩子抬頭看了看她,又垂下頭,道:「我姐姐呢?你們是不是也會好好照顧她?」

  丁靈琳沒法子回答這句話了,只有苦笑。

  葉開這才發現馬芳鈴竟已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

  還有傅紅雪呢?

  太陽已漸西沉。

  草原上的火勢雖然還在繼續燃燒著,但總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風怒嘶,暮靄漸臨。

  顯赫一時的關東萬馬堂現在竟已成了陳跡,火熄時最多也只不過還能剩下幾丘荒墳,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創立這基業的馬空群,現在竟已不知何處去。

  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仇恨!有時甚至連愛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傅紅雪的心裡充滿了仇恨。他也同樣恨自己——也許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長街上沒有人,至少他看不見一個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趕到火場去了。這場大火不但毀了萬馬堂,無疑也必將毀了這小鎮,很多人都能看得出,這小鎮很快也會像金背駝龍他們的屍身一樣僵硬幹癟的。

  街上泥土也同樣僵硬幹癟。

  傅紅雪一個人走過長街,他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他走得雖慢,卻絕不會停。

  「也許我應該找匹馬。」他正在這麼樣想的時候,就看見一個人悄悄地從橫巷中走出來。

  一個纖弱而苗條的女人,手裡提著很大的包袱。

  翠濃。

  傅紅雪心裡突然一陣刺痛,因為他本已決心要忘記她了。

  自從他知道她在這些年來一直在為蕭別離「工作」時,他已決心忘記她了。

  但她卻是他這一生中惟一的女人。

  翠濃彷彿早已在這裡等著他,此刻垂著頭,慢慢地走過來,輕輕道:「你要走?」

  傅紅雪點點頭。

  翠濃道:「去找馬空群?」

  傅紅雪又點點頭,他當然非找馬空群不可。

  翠濃道:「你難道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

  傅紅雪的心又是一陣刺痛。他本已決心不再看她,但到底還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已足夠。

  血紅的太陽,正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蒼白、美麗而憔悴。

  她的眼睛裡充滿了一種無助的情意,彷彿正在對他說:「你不帶我走,我也不敢再求你,可是我還是要你知道,我永遠都是你的。」

  黑暗中甜蜜的慾望,火一般的擁抱,柔軟香甜的嘴唇和胸膛——就在這一剎那間,全部又湧上了傅紅雪的心頭。

  他的掌心開始淌出了汗。

  太陽還照在他頭上,火熱的太陽。

  翠濃的頭垂得更低,漆黑濃密的頭髮,流水般散落下來。

  傅紅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著了她的頭髮。

  她的頭髮黑得就像是他的刀一樣。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4 22:40:41

第二十六回 血海深仇

  太陽已消失,長街上寂無人跡。只有小樓上亮起了一點燈光,一個人推開了樓上的窗子,凝視著靜寂的長街。他知道黑夜已快來了。

  血跡已乾透。一陣風吹過來,捲起了金背駝龍的頭髮。

  蕭別離合起眼睛,輕輕歎息了一聲,慢慢地關起窗子。

  燈是剛點起來。他在孤燈旁坐了下去,他的人也正和這盞燈同樣孤獨。

  燈光照在他臉上,他臉上的皺紋看來已更多,也更深了。

  每一條皺紋中,不知隱藏著多少辛酸,多少苦難,多少秘密。

  他替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彷彿在等著什麼。

  可是他又還能等待什麼呢?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物,早都已隨著年華逝去,現在他惟一還能等得到的,也許就是死亡。

  寂寞的死亡,有時豈非也很甜蜜!

  黑夜已來了。他用不著回頭去看窗外的夜色,也能感覺得到。

  酒杯已空,他正想再倒一杯酒時,就已聽到從樓下傳來的聲音。

  洗骨牌的聲音。

  他嘴角忽然露出種神秘而辛澀的笑意,彷彿早已知道一定會聽到這種聲音。

  於是他支起了枴杖,慢慢地走了下去。

  樓下不知何時也已燃起了一盞燈。

  一個人坐在燈下,正將骨牌一張張翻起來,目光中也帶著種神秘而辛澀的笑意。

  葉開很少這麼笑的。他凝視著桌上的骨牌,並沒有抬頭去看蕭別離。

  蕭別離卻在凝視著他,慢慢地在他對面坐下,忽然道:「你看出了什麼?」

  葉開沉默了很久,才歎息著,道:「我什麼也看不出來。」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在聽著。他看得出蕭別離已準備在他面前說出一些本來絕不會說的話。

  過了很久,蕭別離果然又歎息著道:「你當然早已想到我本不姓蕭。」

  葉開承認。

  蕭別離道:「一個人的姓,也不是他自己選的,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葉開道:「這句話我懂,但你的意思我卻不懂。」

  蕭別離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本是同一種人,但走的路不同,只不過因為你的運氣比我好。」

  他遲疑著,終於下了決心,一字字接著道:「因為你不姓西門。」

  葉開道:「西門?西門春?」

  蕭別離苦笑道:「你是不是早已想到了?」

  葉開道:「我看到假扮老太婆的人,死在李馬虎店裡時才想到的。」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那時我才想到,我叫了一聲西門春,他回過頭來,並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你。」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他回頭,只因為覺得驚訝,我怎會突然叫出你的名字。」

  蕭別離道:「所以你才會認為他就是西門春。」

  葉開歎道:「每個人都有錯的。」

  蕭別離道:「何況他自己也並不否認。」

  葉開道:「他在你面前怎麼敢否認?」

  蕭別離道:「那時你還以為李馬虎就是杜婆婆。」

  葉開苦笑道:「直到現在,我還是想不出杜婆婆究竟藏在哪裡。」

  蕭別離道:「你永遠想不出的。」

  葉開道:「為什麼?」

  蕭別離緩緩道:「因為誰也想不到杜婆婆和西門春本是一個人。」

  葉開長長吐出口氣,苦笑道:「我實在想不到!」

  他又看了蕭別離兩眼,歎道:「直到現在,我還是看不出你能扮成老太婆。」

  蕭別離淡淡道:「你若能看得出,我就不是西門春了。」

  葉開歎道:「這也就難怪江湖中人都說只有西門春才是千面人門下惟一的衣缽弟子。」

  蕭別離道:「不是衣缽弟子。」

  葉開道:「是什麼?」

  蕭別離道:「是兒子!」

  葉開動容道:「令尊就是千面人?」

  蕭別離道:「嗯!」

  葉開道:「所以我從一開始就已錯了。」

  蕭別離歎息著,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每個人都難免會錯的。」

  葉開歎道:「我沒有想到馬空群會走,從來也沒有想到。」

  蕭別離淡淡道:「我本來也以為他走不了的。」

  葉開道:「可是他比我們想像中更聰明,他知道誰也不會錯過路小佳和傅紅雪的決鬥。」

  蕭別離道:「他若要走,這的確是個再好也沒有的機會。」

  葉開道:「也許他正是為了這緣故,才去找路小佳的。」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他故意安排好那些詭計,故意要別人發現,為的只不過是要別人相信他的確是想暗算傅紅雪,想殺了傅紅雪。」

  他歎了口氣,苦笑道:「假如別人對他這目的完全沒有懷疑的話,當然就想不到他其實是想乘此機會逃走而已。」

  蕭別離也笑了,淡淡道:「你最大的毛病,也許就是你總是想得太多了。」

  葉開歎道:「不錯,一個人的確還是不要想得太多的好。」

  蕭別離忽也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知道我最大的毛病是什麼?」

  葉開搖搖頭。

  蕭別離苦笑道:「我的毛病也是想得太多了。」

  葉開凝視著他,道:「所以你也沒有想到他會走,是吧?」

  蕭別離點點頭。

  葉開眼睛裡又露出那種尖針般的笑意,看著他一字字道:「所以你才會替他去找路小佳來。」

  蕭別離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非但神色還是很平靜,而且竟完全沒有否認的意思。

  葉開反問道:「你不否認?」

  蕭別離淡淡地笑了笑,道:「在你這種人面前,否認又有什麼用?」

  葉開也笑了,笑得並不像平時那麼開朗,彷彿對這個人覺得很惋惜。

  蕭別離歎了口氣,黯然地道:「也許我的確走錯了路。」

  葉開道:「但你看來根本並不像是一個容易走錯路的人。」

  蕭別離道:「走對了路的原因只有一種,走錯路的原因卻有很多種。」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每個走錯路的人,都有他的種種原因。」

  葉開道:「你的原因是什麼?」

  蕭別離道:「我走的這條路,也許並不是我自己選擇的。」

  他目中露出了迷惘沉痛之色,彷彿在凝視著遠方,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接著道:「也許有些人一生下來就已在這條路上,所以他根本沒有別的路可走。」

  蕭別離目中又露出那種淒涼的笑意,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我的幸運,還是我的不幸。」

  葉開沒有說話,這句話本不是任何人能答覆的。

  蕭別離道:「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先父是武林中的一位奇才,他武功的淵博和神奇之處,直到現在還沒有人能比得上。」

  葉開也不能不承認。

  蕭別離道:「他這一生中,忽男忽女,忽邪忽正,有人尊稱他為千面人神,也有人罵他是千面魔人,誰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

  葉開道:「你呢?」

  蕭別離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雖然將平生所學全都傳給了我,但也留給我一副擔子。」

  葉開道:「什麼擔子?」

  蕭別離道:「仇恨。」

  這兩個字他說得很慢,彷彿用了很大力氣才能說出來。

  葉開瞭解這種心情,也許沒有人比他更能瞭解仇恨是副多麼沉重的擔子了。

  蕭別離道:「直到現在,江湖中人也還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已經死了,有人說他已浮海東去,有人甚至說他已得道成仙。」

  葉開道:「其實呢?」

  蕭別離黯然道:「其實他當然早已死了。」

  葉開忍不住問道:「怎麼死的?」

  蕭別離道:「死在刀下。」

  葉開道:「誰的刀?」

  蕭別離霍然抬起頭,盯著他,道:「你應該知道是誰的刀!世上並沒有幾個人的刀能殺得死他!」

  葉開沉默。他只有沉默,因為他的確知道那是誰的刀!

  蕭別離冷冷道:「據說白大俠也是武林中的一位奇才,據說他刀法不但已獨步武林,而且可以算上是空前絕後。」

  他語聲中已帶著種比刀鋒還利的仇恨之意,冷笑著道:「但他的為人呢?他……」

  葉開立刻又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無權批評他的為人,因為你恨他。」

  蕭別離道:「你錯了,我並不恨他,我根本不認得他。」

  葉開道:「但你卻想殺了他。」

  蕭別離道:「我的確想殺他,甚至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你知不知道那是為了什麼?」

  葉開搖搖頭。他就算知道,也只能搖頭。

  蕭別離道:「因為仇恨和愛不一樣,仇恨並不是天生的,假如有人也將一副仇恨的擔子交給了你,你就會懂得了。」

  葉開道:「可是……」

  蕭別離打斷了他的話,道:「傅紅雪就一定會懂的,因為這道理就跟他要殺馬空群一樣。」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傅紅雪也不認得馬空群,但卻也非殺他不可!」

  葉開終於點了點頭,長歎道:「所以那天晚上,你也到了梅花庵。」

  蕭別離目光似又到了遠方,喃喃地歎息著道:「那天晚上的雪真大……」

  葉開眼睛突也露出刀鋒般的光,盯著他,道:「那天晚上的事你還記得很清楚?」

  蕭別離黯然道:「我本來想忘記的,只可惜偏偏忘不了。」

  葉開道:「因為你的這雙腿就是在那天晚上被砍斷的。」

  蕭別離看著自己的斷腿,淡淡道:「世上又有幾個人的刀能砍斷我的腿。」

  葉開道:「他雖然砍斷了你的腿,但卻留下了你的命。」

  蕭別離道:「留下我這條命的,並不是他,而是那場大雪。」

  葉開道:「大雪?」

  蕭別離道:「就因為雪將我的斷腿凍住了,所以我才能活到現在,否則我連人都只怕已爛光了。」

  葉開道:「所以你忘不了那場雪!」

  蕭別離道:「我也忘不了那柄刀。」

  他目中忽又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那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彷彿又回到他面前。

  白的雪,紅的血……血流在雪地上,白雪都被染紅。刀光也彷彿是紅的,刀光到了哪裡,哪裡就立刻飛濺起一片紅霧。

  蕭別離額上已有了汗珠,是冷汗。過了很久,他才長歎道:「沒有親眼看見的人,絕對想不到那柄刀有多麼可怕,那許多武林中的絕頂高手,竟有大半死在他的刀下。」

  葉開立刻追問道:「你知道那些人是誰?」

  蕭別離不知道。除了馬空群自己外,沒有人知道。

  蕭別離道:「我只知道,那些人沒有一個人不恨他。」

  葉開道:「難道每個人都跟他有仇?」

  蕭別離冷笑道:「我就算無權批評他的人,但至少有權批評他的刀!」

  他目中的恐懼之意更濃,握緊雙拳,嘎聲接著道:「那柄刀本不該在一個有血肉的凡人手裡,那本是柄只有在十八層地獄下才能煉成的魔刀。」

  葉開道:「你怕那柄刀?」

  蕭別離道:「我是個人,我不能不怕。」

  葉開道:「所以現在你也同樣怕傅紅雪,因為你認為那柄刀現在已到了他手裡。」

  蕭別離道:「只可惜這也不是他的運氣。」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因為那本是柄魔刀,帶給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他聲音突然變得很神秘,也像是某種來自地獄中的魔咒。

  葉開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勉強笑道:「可是他並沒有死。」

  蕭別離道:「現在雖然還沒有死,但他這一生已無疑都葬送在這柄刀上,他活著,已不會再有一點快樂,因為他心裡只有仇恨,沒有別的!」

  葉開忽然站起來,轉身走過去,打開了窗子。他好像忽然覺得這裡很悶,悶得令人窒息。

  蕭別離看著他的背影,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本來一直都在懷疑你!」

  葉開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

  窗外夜色如墨。

  蕭別離道:「我要你去殺馬空群,本來是在試探你的。」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但這主意並不是我出的,那天晚上,樓上的確有三個人。」

  葉開道:「還有一個是馬空群!」

  蕭別離道:「就是他。」

  葉開道:「丁求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蕭別離冷笑道:「他還不夠,他只不過是個貪財的駝子。」

  葉開道:「所以你們收買了他。」

  蕭別離道:「但我們卻沒有買到你,當時連我都沒有想到你會將這件事去告訴馬空群,我付出的代價並不小。」

  葉開冷冷道:「那價錢的確已足夠買到很多人了,只可惜那些人現在都已變成了死人。」

  蕭別離道:「他們死得並不可憐,也不可惜。」

  葉開道:「可惜的是傅紅雪沒有死?」

  蕭別離冷冷道:「那也不可惜,因為我知道遲早總有一天,他也必將死在刀下。」

  葉開道:「馬空群呢?」

  蕭別離道:「你認為傅紅雪能找到他?」

  葉開道:「你認為找不到?」

  蕭別離道:「他本來是匹狼,現在卻已變成條狐狸,狐狸是不容易被找到的,也很不容易被殺死。」

  葉開道:「你這句話皮貨店老闆一定不同意。」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道:「若沒有死狐狸,那些狐皮袍子是哪裡來的?」

  蕭別離說不出話來了。

  葉開道:「莫忘記世上還有獵狗,而獵狗又都有鼻子。」

  蕭別離突又冷笑道:「傅紅雪就算也有個獵狗般的鼻子,但是現在恐怕也只能嗅得到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氣了。」

  葉開道:「是因為翠濃?」

  蕭別離點點頭。

  葉開道:「難道翠濃在他身旁,他就找不到馬空群了?」

  蕭別離淡淡道:「莫忘記女人喜歡的通常都是珠寶,不是狐皮袍子。」

  這次是葉開說不出話來了。

  蕭別離忽又笑了,道:「其實傅紅雪是否能找到馬空群,跟我有什麼關係?又跟你有什麼關係?」

  葉開又沉默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只有一點關係。」

  蕭別離道:「什麼關係?」

  葉開忽然轉過身,凝視著他,緩緩道:「你為何不問問我是什麼人?」

  蕭別離道:「我問過,很多人都問過。」

  葉開道:「現在你為何不問?」

  蕭別離道:「因為我已知道你叫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葉開道:「但葉開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蕭別離微笑道:「在我看來像是個很喜歡多管閒事的人。」

  葉開忽然也笑了笑,道:「這次你錯了。」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我管的並不是閒事。」

  蕭別離道:「不是?」

  葉開道:「絕不是!」

  蕭別離看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又笑了,道:「這句話我知道你一定會再問一次的。」

  蕭別離道:「你知道的實在太多。」

  葉開道:「你知道的實在太少。」

  蕭別離冷笑。葉開忽然走過來,俯下身,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他聲音說得很輕,除了蕭別離外,誰也不能聽見他在說什麼。

  蕭別離只聽了一句,臉上的笑容就忽然凍結,等葉開說完了,他全身每一根肌肉都似已僵硬。

  風從窗外吹進來,燈光閃動。

  閃動的燈光照在他臉上,這張臉竟似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臉。他看著葉開時,眼色也像是在看著另外一個人。

  沒有人能形容他臉上這種表情。那不僅是驚訝,也不僅是恐懼,而是崩潰……只有一個已完全徹底崩潰了的人,臉上才會出現這種表情。

  葉開也在看著他,淡淡道:「現在你是不是已承認了?」

  蕭別離長長歎息了一聲,整個人就像是突然萎縮了下去。

  又過了很久,他才歎息著道:「我的確知道的太少,我的確錯了。」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我說過,每個人都難免會錯的。」

  蕭別離淒慘地點點頭,道:「現在我總算已明白你的意思,這雖然已經太遲,但至少總比永遠都不明白的好。」

  他垂下頭,看著桌上的骨牌,苦笑著又道:「我本來以為它真的能告訴我很多事,誰知道它什麼也沒有告訴我。」

  骨牌在燈下閃著光,他伸出手,輕輕摩挲。

  葉開看著他手裡的骨牌,道:「無論如何,它總算已陪了你很多年。」

  蕭別離歎道:「它的確為我解除了不少寂寞,若沒有它,日子想必更難過,所以它雖然騙了我,我並不怪它。」

  葉開道:「能有個人騙騙你,至少也比完全寂寞的好。」

  蕭別離淒然笑道:「你真的懂,所以我總覺得能跟你在一起談談,無論如何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葉開道:「多謝。」

  蕭別離道:「所以我真想把你留下來陪陪我,只可惜我也知道你絕不肯的。」

  他苦笑著,歎息著,突然出手,去抓葉開的腕子。

  他的動作本來總是那麼優美,那麼從容。但這個動作卻突然變得快如閃電,快得幾乎已沒有人能閃避。

  他指尖幾乎已觸及了葉開的手腕。只聽「卡嚓」的一聲,已有樣東西被他捏碎了,粉碎!

  但那並不是葉開的手腕,而是桌上裝骨牌的匣子。就在那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葉開用這匣子代替了自己的腕子。

  這本是個精巧而堅固的匣子,用最堅實幹燥的木頭做成的。

  這種木頭本來絕對比任何人的骨頭都結實得多了,但到了他手裡,竟似突然變成了腐朽的乾酪,變成了粉末。

  木屑粉末般從他指縫裡落下來。葉開的人卻已在三尺外。

  過了很久,蕭別離才抬起頭,冷冷道:「你有雙巧手。」

  葉開微笑道:「所以我很想留著它,留在自己的腕子上。」

  蕭別離道:「你想必還有個獵犬般的鼻子。」

  葉開道:「鼻子也捏不得,尤其是你這雙手更捏不得。」

  摸了十幾年鐵鑄的骨牌後,無論什麼東西到了這雙手裡,都會變得不堪一捏了。

  蕭別離道:「你難道真的不肯留下來陪陪我?」

  葉開笑道:「這副骨牌陪了你十幾年,你卻還是把它的匣子捏碎了,豈非叫人看著寒心。」

  蕭別離又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看來你真是個無情的人。」

  他身子突然躍起,以左手的鐵拐作圓心,將右手的鐵拐橫掃了出去。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掃的威力。這麼大的一間屋子,現在幾乎已完全在他這支鐵拐的威力籠罩下。

  這一拐掃出,屋子裡就像是突然捲起了一陣狂風!

  葉開的人卻已到了屋樑上。

  他剛用腳尖勾住了屋樑,蕭別離突又凌空翻身,鐵拐雙舉。鐵拐裡突然暴雨般射出了數十點寒星。

  斷腸針!他的斷腸針,原來竟是從鐵拐裡發出來的,他的手根本不必動,難怪沒有人能看得出了。

  每一根斷腸針,都沒有人能閃避。現在他發出的斷腸針,已足夠要三十個人的命!

  但葉開卻偏偏是第三十一個人。

  他的人突然不見了。

  等他的人再出現時,斷腸針卻已不見了。

  蕭別離已又坐到他的椅子上,彷彿還在尋找著那已不存在了的斷腸針。

  他不能相信。數十年來,他的斷腸針只失手過一次——在梅花庵外的那一次。

  他從不相信還有第二次。但現在他卻偏偏不能不信。

  葉開輕飄飄落下來,又在他對面坐下,靜靜地凝視著他。

  屋子裡又恢復了平靜,沒有風,沒有針,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別離終於歎息了一聲,道:「我記得有人問過你一句話,現在我也想問問你。」

  葉開道:「你問。」

  蕭別離盯著他,一字字道:「你究竟是不是個人?算不算是一個人?」

  葉開笑了。有人間他這句話,他總是覺得很愉快,因為這表示他做出的事,本是沒有人能做得到的。

  蕭別離當然也不會等他答覆,又道:「我剛才對你三次出手,本來都是沒有人能閃避的。」

  葉開道:「我知道。」

  蕭別離道:「但你卻連一次都沒有還擊。」

  葉開道:「我為什麼要還擊,是你想要我死,並不是我想要你死。」

  蕭別離道:「你想怎麼樣?」

  葉開道:「不怎麼樣。你還是可以在這裡開你的妓院,摸你的骨牌,喝你的酒。」

  蕭別離雙拳突又握緊,眼角突然收縮,緩緩道:「以前我能這麼做,因為我有目的,因為我想保護馬空群,想等那個人來殺了他!」

  他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嘎聲道:「現在我已沒什麼可想,我怎麼能再這樣活下去!」

  葉開吐出口氣,淡淡道:「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你應該問你自己。」

  他微笑著站起來,轉身走出去,他走得並不快,卻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來。

  現在世上再也沒有人能令他留在這裡。

  但蕭別離卻已只能留在這裡。

  他已無處可去。

  看著葉開走出了門,他身子突然顫抖起來,抖得就像是剛從噩夢中驚醒的孩子。

  他的確剛從噩夢中驚醒,但醒來時卻比在噩夢中更痛苦。

  夜更深,更靜。沒有人,沒有聲音,只有那骨牌還在燈下看著他。

  他忽然抓起骨牌,用力拋出。

  骨牌被拋出時,他的淚已落了下來……

  一個人若已沒有理由活下去,就算還活著,也和死全無分別了。

  這才是一個人最悲痛的。

  絕沒有更大的。

  東方已依稀現出了曙色。黑暗終必要過去,光明遲早總會來的。

  青灰色的蒼穹下,已看不見煙火;無論多猛烈的火勢,也總有熄滅的時候。

  救火的人已歸去,葉開站在山坡上,看著面前的一片焦土。

  他心裡雖也覺得有點惋惜,卻並不覺得悲傷。因為他知道大地是永遠不會被毀滅的,就跟生命一樣。

  宇宙間永遠都有繼起的生命!大地也永遠存在。

  他知道用不著再過多久,生命就又會從這片焦土上長出來。

  美麗的生命。

  他眼前彷彿又出現了一片美麗的遠景,一片青綠。

  這時風中已隱約有鈴聲傳來,鈴聲清悅,笑聲也同樣清悅。

  丁靈琳已牽著那孩子向他走過來,銀鈴般笑道:「這次你倒真守信,居然先來了。」

  葉開微笑著,看著這孩子。

  看到這孩子充滿生命力的臉,他就知道自己的信念永遠是正確的。

  他走上去,拉起這孩子的手,他要帶這孩子到一個地方去,將這孩子心裡的仇恨和痛苦埋藏在那裡。

  他希望這孩子長大後,心裡只有愛,沒有仇恨!

  這一代的人之所以痛苦,就因為他們恨得太多,愛得太少。

  只要他們的下一代能健康快樂地活下去,他們的痛苦也總算有了價值。

  石碑上的刀痕仍在,血淚卻已干了。

  葉開拉著孩子的手跪下去,跪在石碑前。

  「這是你父親的兄弟,你要永遠記著,千萬不能和這家人的後代成為仇敵。」

  「我會記得的。」

  「你發誓永遠不忘記?」

  「我發誓。」

  葉開笑了,笑得從未如此歡愉。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我想去找我爹爹和我姐姐,你帶不帶我去?」

  「當然帶你去。」

  「你能找到他們?」

  「你要記著,只要你有信心,天下本沒有做不到的事。」

  孩子也笑了。

  笑容在孩子的臉上,就像是草原上馬群的奔馳,充滿了一種無比美麗的生命力,足以鼓舞人類前進。

  但現在草原上卻仍是悲愴荒涼,放眼望去,天連著大地,地連著天,一片灰黯。

  萬馬堂的大旗,是不是還會在這裡升上去?

  風在呼嘯。

  葉開大步走過寂靜的長街。

  這些日子,他對這地方已很熟悉,甚至已有了感情,但現在他並沒有那種比風還難斬斷的離愁別緒。

  因為他知道他必將回來的!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4 23:05:18

第二十七回 出鞘一刀

  秋。秋色染紅了楓林,楓林在群山深處。

  三十四匹馬,二十六個人。人在馬上歡呼,歡呼著馳入楓林。馬是快馬,人更剽悍。他們的臉上卻帶著風霜,有的甚至已受了傷,可是他們不在乎,因為這一次出獵的收穫很豐富。

  他們獵的是人、別人的血汗。他們的收穫就在馬背上,是四十個沉重的銀箱子。

  別人罵他們是土匪,是馬賊,是強盜,可是他們一點也不在乎。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是好漢——綠林好漢。

  綠林好漢喝酒當然要用大碗,吃肉當然要切大塊。

  大碗的酒,大塊的肉,和銀箱子一起擺在桌上,等著他們的老大分配。

  他們的老大是個獨眼龍,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獨眼龍。他喜歡用一塊黑布蒙著這只瞎了的眼睛,因為他覺得這樣子看來很有威嚴。事實上,他也的確是個很有威嚴的人,因為他雖然殘忍,卻很公平。

  只有公平的人,才能做個綠林好漢的老大。

  何況他還有兩個隨時都肯為他拚命的好兄弟,一個勇敢,一個機智。

  勇敢的叫屠老虎。

  機智的叫白面郎中。

  綠林好漢若沒有一個響亮的外號,那還成什麼綠林好漢。

  所以他們幾乎已將自己本來的名字忘了。

  屠老虎的頭腦本來就比一隻真老虎聰明不了多少,尤其在喝了酒之後,他簡直比老虎還笨,也比老虎還要凶。

  他最凶的是拳頭。據說他一拳可以打死只活老虎,這雖然沒有人真的看過,卻沒有人敢懷疑。

  因為他一拳打死的人已不少。

  這次他們出獵時,鎮遠鏢局的二鏢頭「鐵金剛」,就是被他一拳打死的。

  所以這次他分的銀子最多,被人恭維得也最多。

  「那個鐵金剛到了我們二寨主拳頭下,簡直就像是紙糊的。」

  屠老虎大笑,覺得開心極了。

  可是他忽然發現所有人的笑聲都已停頓,一雙雙眼睛都在盯著大門。

  他跟著看過去,笑聲也立刻停頓。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個人正從大門外慢慢地走進來,一個本來絕不可能在這裡出現的人。

  一個女人,美麗得令人連呼吸都隨時會停頓的那種女人。

  這地方叫龍虎寨,就在楓林後,四面群山環抱,奇峰矗立,看起來就像是一隻野獸,正張大了嘴在等著擇人而噬。

  他們這些人,也正像是一群野獸。

  誰也不願意被野獸吞下去,所以這地方非但很少看得見陌生人,連飛鳥都已幾乎絕跡。

  但現在這地方竟來了個陌生的女人。

  她身上穿的是件質料極高貴的墨綠百褶裙,漆黑的長髮,挽著當時最時髦的楊妃墮馬髻,滿頭珠翠,襯得她的頭髮更黑,皮膚更白。

  她臉上帶著甜蜜而成熟的微笑,蓮步姍姍,慢慢地走了進來,就像是一個盛裝赴宴的貴婦,正步入一個特地為她舉行的宴會裡。

  每個人的眼睛都直了。他們並不是沒有見過女人的男人,卻實在沒見過這種女人。

  他們的老大雖然清醒得最早,但老大是一向不輕易開口的。

  他沉著臉,向屠老虎打了個眼色,屠老虎立刻一拍桌子,厲聲道:「你是什麼人?」

  這綠裙麗人嫣然一笑,柔聲道:「各位難道看不出我是個女人?」

  她的確從頭到腳都是個女人,連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是個女人。

  屠老虎板著臉,道:「你來幹什麼?」

  綠裙麗人笑得更甜:「我們想到這裡來住三個月好嗎?」

  這女人莫非瘋了,竟想到強盜窩裡來住三個月?

  「我希望你們能把這裡最好的屋子讓給我們住,床上的被褥最好每天換兩次。」

  「……」

  「我們一向是很喜歡乾淨的人,但吃得倒很隨便,每天三餐只要有牛肉就夠了,但卻要最嫩的小牛腰肉,別的地方的肉都吃不得的。」

  「……」

  「我們白天不大喝酒,但晚上卻希望你們準備幾種好酒,其中最好能有波斯來的葡萄酒,和三十年陳的竹葉青。」

  「……」

  「我們睡覺的時候,希望你們能派三班人輪流在外面守夜,但卻千萬不可發出聲音來,因為我們很容易被驚醒,一醒就很難再睡著。」

  「……」

  「至於別的地方,我們就可以馬虎一點了,我知道你們本都是個粗人,所以並不想太苛求。」

  「……」

  大家面面相覷,聽著她一個人在自說白話,就好像在聽著瘋子唱歌似的。但她卻說得很自然,彷彿她要求的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沒有人能拒絕她。

  等她說完了,屠老虎才忍不住大笑,道:「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是個客棧?是個飯館?」

  綠裙麗人嫣然笑道:「但是我們也並沒有準備付錢。」

  屠老虎忍住笑道:「要不要我們付錢給你?」

  綠裙麗人笑道:「你若不提醒,我倒差點忘了,這桌上的銀箱子,我們當然也要分一份。」

  屠老虎道:「分多少?」

  綠裙麗人道:「只要分一半就行了。」

  屠老虎道:「一半不嫌太少麼?」

  綠裙麗人道:「我剛才說過,我們並不是十分苛求的人。」

  屠老虎又仰面大笑,就像是從來也沒聽見這麼可笑的事。

  每個人都在笑,只有獨眼龍和白面郎中的神色還是很嚴肅。

  白面郎中的臉看來比紙還白,突然道:「你剛才說你們要來,你們有多少人?」

  綠裙麗人道:「只有兩個人。」

  白面郎中道:「還有一個是誰?」

  綠裙麗人笑道:「當然是我丈夫,我難道還能跟別的男人住在一起麼?」

  白面郎中道:「他的人呢?」

  綠裙麗人道:「就在外面。」

  白面郎中忽然笑了笑,道:「為什麼不請他一起進來?」

  綠裙麗人道:「他脾氣一向不好,我怕他出手傷了你們。」

  白面郎中微笑道:「你不是怕我們傷了他吧?」

  綠裙麗人也笑了,嫣然道:「不管怎麼樣,我們總是來作客的,不是來打架。」

  白面郎中道:「這樣你就來對了,我們這裡的人本就從來不喜歡打架的。」

  他忽然沉下了臉,冷冷道:「我們這裡的人,一向只殺人!」

  從院子裡還可以看見那片楓林。

  這個人就站在院子裡,面對著楓林外的遠山。

  暮色蒼茫,遠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帶著墨綠,在這秋日的黃昏裡,天地間彷彿總是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惆悵蕭索之意。

  這人的眼睛也和遠山一樣,蒼涼、迷茫、蕭索。

  他背負著雙手,靜靜地站在那裡,靜靜地眺望著遠山。他的人卻似比遠山更遙遠,似已脫離了這世界。

  最後的一抹夕陽,淡淡地照在他臉上。他臉上的皺紋又多又深,每一條皺紋中,都彷彿藏著有數不清的辛酸往事,痛苦經驗。

  也許他已太老了,可是他的腰仍然筆挺,身子裡仍然潛伏著一種可怕的力量。

  他雖然並不高,也不魁偉,但有股力量使得他看來顯得很嚴肅,令人不由自主會對他生出尊敬之意。

  只可惜這裡的綠林好漢們,從來也不懂得尊敬任何人。

  屠老虎第一個衝出來,第一個看見這個人。

  「就是這老頭子?」

  屠老虎仰天狂笑道:「我一拳若打不死他,我就拿你們當祖宗一樣養三年。」

  綠裙麗人淡淡道:「你為何不去試試?」

  屠老虎大笑道:「你不怕做寡婦?」

  他大笑著衝過去。他的身材魁偉,笑聲如洪鐘。

  但這老人卻像是完全沒有看見,完全沒有聽見。他神情看來更蕭索,更疲倦,彷彿只想找個地方靜靜地躺下來。

  屠老虎衝到他面前,又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道:「你真的想到這裡來住三個月?」

  老人歎了口氣,道:「我很疲倦,這地方看來又很寧靜……」

  屠老虎獰笑道:「你若真的想找個地方睡覺,就找錯地方了,這裡沒有床,只有棺材。」

  老人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們若不答應,我們可以走。」

  屠老虎獰笑道:「既然已來了,你還想走?」

  老人嘴角忽然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道:「那麼我只好在這裡等了。」

  屠老虎道:「等什麼?」

  老人道:「等你的拳頭。」

  屠老虎獰笑道:「你也用不著再等了。」

  他突然出手,迎面一拳向老人痛擊過去。

  這的確是致命的一拳,迅速、準確、有力,非常有力。拳頭還未到,拳風已將老人花白的頭髮震得飛舞而起。

  老人卻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

  他看著這只拳頭,嘴角又露出了那種譏誚的笑意,然後他的拳頭也送了出去。

  他的人比較矮,出拳也比較慢。可是屠老虎的拳頭距離他的臉還有三寸時,他的拳頭已打在屠老虎的鼻樑上。

  每個人都聽到一聲痛苦的骨頭折碎聲。

  聲音剛響起,屠老虎那一百多斤重的身子,也已被打得飛了出去。飛出去四丈外,重重地撞在牆上,再沿著牆滑下來。

  他倒下去的時候,鼻樑已歪到眼睛下,一張臉已完全扭曲變形。

  老人還是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慢慢地取出一塊絲巾,擦乾了拳上的血跡,目光又凝視在遠山外。

  他的眼睛也和遠山一樣,是青灰色的。

  獨眼龍的臉色已變了。他手下的弟兄們在震驚之後,已在怒喝著,想撲上去。

  但白面郎中卻阻止了他們,在獨眼龍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獨眼龍遲疑著,終於點了點頭,忽然挑起大拇指,仰面笑道:「好,好身手,這樣的客人我們兄弟請都請不到,哪有拒絕之理。」

  白面郎中笑道:「小弟老早就知道大哥一定很歡迎他們的。」

  獨眼龍大步走到老人面前,抱拳笑道:「不知朋友高姓大名?」

  老人淡淡道:「你用不著知道我是誰,我們也不是朋友。」

  獨眼龍居然面不改色,還是笑著道:「卻不知閣下想在這裡逗留多久?」

  綠裙麗人搶著道:「你放心,我們說過只住三個月的。」

  她嫣然一笑,接著道:「三個月後我們就走,你就算要求我們多留一天都不行。」

  其實她當然也知道,絕對沒有人會留他們的。

  「三個月後呢?那時再到哪裡去?」

  無論如何,那已是三個月以後的事了,現在又何必想得太多呢?

  他慢慢地在前面走著,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他手裡緊緊握著一柄刀。漆黑的刀!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又黑又深,就跟這已逐漸來臨的夜色一樣。

  秋夜,窄巷。就這樣走著,在無數個有月無月的晚上,他已走過無數條大街小巷。

  走到什麼時候為止?

  他一定要找到的人,還是完全沒有消息。他也問過無數次。

  「你有沒有看見過一個老頭子?」

  「每個人都看見過很多老頭子,這世上的老頭子本就很多。」

  「但是這老頭子不同,他有一隻手上的四根指頭全都削斷了。」

  「沒有看過,也沒有人知道這老人的消息。」

  他只有繼續走下去。

  她垂著頭,慢慢地跟在他身後。這並不是因為她不想走在他身旁,而是她總覺得他不願讓她走在身旁。

  雖然他從來沒有說出來過,可是他對她好像總有些輕視。

  也許他輕視的並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她也從來沒有勸過他,叫他不要再找了,只是默默地跟著他走。

  也許她心裡早已知道他是永遠找不到那個人的。

  空巷外的大街上,燈火通明。

  也不知為了什麼,若不是因為要向人打聽消息,他總是寧願留在黑暗的窄巷裡。

  現在他們總算已走了出來。

  她眼睛立刻亮了,美麗的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整個人都有了生氣。

  她跟他不同。她喜歡熱鬧,喜歡享受,喜歡被人讚美,有時也會拒絕別人,但那只不過是在抬高自己的身價而已。

  她一向都懂得要怎樣才能使男人喜歡她,男人絕不會喜歡一個他看不起的女人。

  這時正是酒樓飯鋪生意最好的時候,你若想打聽消息,也沒有比酒樓飯鋪更好的地方。這條街正是酒樓飯鋪最多的一條街。

  他們從窄巷裡走出來,走上這條街,忽然聽到有人大呼:「翠濃!」

  兩個人剛從旁邊的酒樓上來,兩個衣著很華麗的大漢,一個人身上佩著刀,一個人腰邊佩著劍。

  佩刀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翠濃,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了?什麼時候來的?」

  「……」

  「我早就勸過你,不要呆在那種窮地方,像你這樣的人材,到了大城裡來,用不著兩年,我保證你就可以把金元寶一車車地裝回去。」

  「……」

  「你為什麼不說話?我們是老交情了,你難道會忘了我!」

  這佩刀的大漢顯然喝了幾杯,在街上大喊大叫,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跟這美麗的人有交情。

  翠濃卻只是低著頭,用眼角瞟著傅紅雪。

  傅紅雪並沒有回頭,卻已停下腳,握刀的手背上已現出青筋。

  佩刀的大漢回頭看了看,又看了看翠濃,終於明白了。

  「難怪你不敢開口,原來你已有了個男人,但是你什麼人不好找,為什麼要找個跛子?」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發現翠濃美麗的眼睛裡忽然充滿了恐懼之色。

  他跟著翠濃的目光一起看過去,就看見了另一雙眼睛。

  這雙眼睛並不太大,也並不銳利,但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冷酷之意。

  佩刀的大漢並不是個懦夫,而且剛喝了幾杯酒,但這雙眼睛看著他時,他竟不由自主忽然覺得手足冰冷。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看著他身上的刀,忽然道:「你姓彭?」

  佩刀的大漢厲聲道:「是又怎麼樣?」

  傅紅雪道:「你是山西五虎斷門刀彭家的人?」

  佩刀的大漢道:「你認得我?」

  傅紅雪冷冷道:「我雖然不認得你,但卻認得你的刀!」

  這柄刀就和他身上的衣著一樣,裝飾華麗得已接近奢侈。刀的形狀很奇特,刀頭特別寬,刀身特別窄,刀柄上纏著五色綵緞。

  佩刀的大漢挺起胸,神氣十足地大聲道:「不錯,我就是彭烈!」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聽說過。」

  彭烈面有得意之色,冷笑道:「你應該聽說過。」

  傅紅雪道:「我也聽說過彭家跟馬空群是朋友。」

  彭烈道:「我們是世交。」

  傅紅雪道:「你到萬馬堂去過?」

  彭烈當然去過,否則他怎麼會認得翠濃。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馬空群的下落?」

  彭烈道:「他不在萬馬堂?」

  他覺得很詫異,顯然連萬馬堂發生了什麼事都不知道。

  傅紅雪輕輕歎息了一聲,覺得很失望。

  彭烈道:「你也認得三老闆?」

  傅紅雪冷冷地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他的刀上,道:「這柄刀的確很好看。」

  彭烈面上又露出得意之色,他的刀實在比傅紅雪的刀好看得多。

  傅紅雪道:「只可惜刀並不是看的。」

  彭烈道:「是幹什麼的?」

  傅紅雪道:「你不知道刀是殺人的?」

  彭烈冷笑道:「你以為這柄刀殺不死人?」

  傅紅雪冷冷道:「至少我沒有看見它殺過人。」

  彭烈變色道:「你想看看?」

  傅紅雪道:「的確很想。」

  他的臉色也已變了,變得更蒼白,蒼白得已接近透明。

  彭烈看著他的臉,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忽然大笑道:「你這柄刀呢?難道也能殺人?」

  他心裡越恐懼,笑聲越大。

  傅紅雪沒有再說話。現在他若要再說話時,就不是用嘴說了,而是用他的刀!

  用刀來說話,通常都比用嘴說有效。

  那佩劍的是個很英俊的少年,身材很高,雙眉微微上挑,臉上總是帶著種輕蔑之色,好像很難得將別人看在眼裡。

  他一直在旁邊冷冷地看著,這時竟忽然歎了口氣,道:「以前也有人說過這句話。」

  彭烈道:「說過什麼話?」

  佩劍的少年道:「說他這柄刀不能殺人。」

  彭烈道:「是什麼人說的?」

  佩劍的少年道:「是個現在已經死了的人。」

  彭烈道:「是誰?」

  佩劍的少年,道:「公孫斷!」

  彭烈聳然失色,道:「公孫斷已死了?」

  佩劍的少年道:「就是死在這柄刀下的。」

  彭烈額上忽然沁出了冷汗。

  佩劍的少年道:「而且三老闆也已經被逼出了萬馬堂。」

  彭烈道:「你……你怎麼知道?」

  佩劍的少年道:「我剛從西北回來。」

  傅紅雪的眼睛已在盯著他,忽然問道:「去幹什麼的?」

  佩劍的少年道:「去找你。」

  這次傅紅雪也不禁覺得很意外。

  佩劍的少年又道:「我想去看看你。」

  傅紅雪道:「特地去看我?」

  佩劍的少年道:「不是去看你的人,而是去看你的刀!我只想看看你的刀究竟有多快!」

  傅紅雪握刀的手突然握緊,蒼白的臉幾乎已完全透明。

  佩劍的少年道:「我姓袁,叫袁青楓,袁家和萬馬堂也是世交。」

  傅紅雪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袁青楓道:「你應該明白的。」

  傅紅雪道:「你現在是不是還想看看我的刀?」

  袁青楓道:「是。」

  傅紅雪垂下頭,凝視著自己握刀的手。

  袁青楓道:「你還不拔刀?」

  傅紅雪道:「好,先拔你的劍!」

  袁青楓道:「天山劍派的門下,從來還未向人先拔過劍!」

  傅紅雪臉上忽然出現了種很奇怪的表情,喃喃道:「天山……天山……」

  他目光已在眺望著遠方,眼睛裡彷彿已充滿了思念和悲哀。

  袁青楓道:「拔你的刀!」

  傅紅雪握刀的手更用力。他左手握刀,右手忽然握住了刀柄。

  彭烈竟又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翠濃美麗的眼睛似已因興奮而燃燒起來。

  袁青楓的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但他的手也不禁握住了劍柄。

  「天山……天山……」

  忽然間,刀光一閃!

  只一閃!

  等到人的眼睛看見這比閃電還快的刀光時,刀已又回到刀鞘裡。

  有風吹過,一根根紅絲飛起。

  袁青楓劍上的紅絲絛卻已赫然斷了。

  傅紅雪還是低著頭,看著自己握刀的手,道:「現在你已看過了。」

  袁青楓臉上還是全無表情,但額上卻已有冷汗流下來了。

  傅紅雪道:「我這柄刀本不是看的,但卻為你破例了一次。」

  袁青楓什麼話都沒有再說,慢慢地轉過身,走入酒樓旁的窄巷裡。

  他還沒有看見傅紅雪的刀,只不過看見了刀光。

  但這已足夠。

  人已去了,血紅的絲絛卻還有一兩條留在風中。

  彭烈握刀的手已濕透。

  傅紅雪轉過頭來,凝視著他,道:「我的刀你已看過?」

  彭烈點點頭。

  傅紅雪道:「現在我想看看你的刀。」

  彭烈咬著牙,咬牙的聲音,聽來就像是刀鋒磨擦一樣。

  突聽一人道:「這把刀不好看。」

  路上剛有頂轎子經過,現在已停下,這聲音就是從轎子裡發出來的。

  是女人的聲音,很好聽的女人聲音,但卻看不見她的人。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4 23:06:06

  轎上的簾子是垂著的。

  傅紅雪冷冷道:「這柄刀不好看?什麼好看?」

  轎子裡的人笑道:「我就比這柄刀好看。」

  她不但笑聲如銀鈴,而且真的好像有鈴鐺「叮鈴鈴」地響。

  清脆的鈴聲中,轎子裡已有個人走下來,就彷彿一朵白蓮開放。

  她穿的是件月白衫子,頸子上,腕子上,甚至連足踝上都掛滿了帶著金圈子的鈴鐺。

  丁靈琳。

  傅紅雪眉尖已皺起,道:「是你?」

  丁靈琳眼波流動,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還認得我。」

  其實傅紅雪根本不認得她,只不過看見過她跟葉開在一起。

  丁靈琳笑道:「我說這把刀不好看,因為這並不是真正的五虎斷門刀。」

  傅紅雪道:「不是?」

  丁靈琳道:「你若要看真正的五虎斷門刀,就該到關中的五虎莊去。」

  她忽又轉身向彭烈一笑,道:「現在他一定不想再看你的刀,你還是快去喝酒吧,小葉一定已經等得急死了。」

  傅紅雪道:「小葉?」

  丁靈琳道:「今天晚上小葉請客,我們都是他的客人。」

  她嬌笑著,接著道:「他不喜歡死客人,也不喜歡客人死。」

  傅紅雪道:「葉開?」

  丁靈琳道:「除了他還有誰?」

  傅紅雪道:「他也在這裡?」

  丁靈琳道:「就在那邊的天福樓,看見你去了,他一定開心得要命!」

  傅紅雪冷冷道:「他看不見我的。」

  丁靈琳道:「你不去?」

  傅紅雪道:「我不是他的客人。」

  丁靈琳歎了口氣,道:「你若不去,也沒有人能勉強你,只不過……」

  她用眼色瞧著傅紅雪,悠然道:「他今天請的客人,消息全都靈通得很,若要打聽什麼消息,到那裡去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傅紅雪沒有再說什麼。

  他已轉身向天福樓走了過去,似已忘記了還有個人在等他。

  丁靈琳看了翠濃一眼,又歎了口氣,道:「他好像已忘記你了。」

  翠濃笑了笑,道:「但是我並沒有忘記他。」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他為什麼不帶你去?」

  翠濃柔聲道:「因為他知道我自己會跟著去的。」

  她果然跟著去了。

  丁靈琳看著她苗條的背影,婀娜的風姿,喃喃道:「看來這才是對付男人最好的法子。」

  她說話的聲音並不高,翠濃的耳朵很尖,忽又回眸一笑,道:「你為什麼不學學我呢?」

  丁靈琳嫣然一笑,道:「因為這種人盯人的法子本是我創出來的。」

  天福樓上的客人很多,每個人的衣著都很考究,氣派都很大。

  丁靈琳並沒有替葉開吹牛,真正消息靈通的人,當然都是有地位,有辦法的人。

  能請到這種人並不容易,何況一下子就請了這麼多人。

  兩個多月不見,葉開好像也突然變成個很有辦法的人了。

  他身上穿的是五十兩銀子一件的袍子,腳上著的是粉底官靴,頭髮梳得又黑又亮,還戴著花花大少們最喜歡戴的那種珍珠冠。

  這人以前本來不是這樣子的,傅紅雪幾乎已不認得他了。

  但葉開卻還認得他。

  他一上樓,葉開就一眼看見了他。

  燈火輝煌。

  傅紅雪的刀在燈下看來卻更黑。

  已經有很多人看見了這柄刀,先看見這柄刀,再看見他的人。

  傅紅雪眼睛裡卻好像連一個人都沒有看見。

  葉開已到了他面前,也帶著笑在看他。

  只有這笑容還沒有變,還是笑得那麼開朗,那麼親切。

  也許就因為這一點,傅紅雪才看了他一眼,冷冷的一眼。

  葉開笑道:「真想不到你會來。」

  傅紅雪道:「我也想不到。」

  葉開道:「請坐。」

  傅紅雪道:「不坐。」

  葉開道:「不坐?」

  傅紅雪道:「站著也一樣可以說話。」

  葉開又笑了,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傅紅雪道:「你知道?」

  葉開點點頭,又歎道:「只可惜我也沒有聽過那人的消息。」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突然道:「再見。」

  葉開道:「不喝杯酒?」

  傅紅雪道:「不喝。」

  葉開笑道:「一杯酒絕不會害人的。」

  傅紅雪道:「但我卻絕不會請你喝酒。」

  葉開苦笑道:「我碰過你的釘子。」

  傅紅雪道:「我也絕不喝你的酒。」

  葉開道:「我們不是朋友?」

  傅紅雪道:「我沒有朋友。」

  他忽然轉過身,走出去,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葉開看著他的背影,笑容已變得有些苦澀。

  可是,傅紅雪並沒有走下樓,因為這時丁靈琳正和翠濃從樓梯走上來。

  樓梯很窄。

  翠濃站在樓梯口,似已怔住,她已看見了葉開,葉開正在看著她。

  傅紅雪也在看著她,丁靈琳卻在看著葉開。

  四雙眼睛裡的表情全都不同,沒有人能形容他們此刻的表情。

  幸好翠濃很快就垂下了頭。

  但葉開還是在盯著她。

  丁靈琳走上來,傅紅雪走下去。

  翠濃也無言地轉過身,跟著他走下去,沒有再看葉開一眼。

  但葉開卻還是在盯著那空了的樓梯口,癡癡地出了神。

  丁靈琳忍不住拍他的肩,冷冷道:「人家已走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跟著你的朋友走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冷冷道:「你若想橫刀奪愛,可得小心些,因為那個人的刀也很快。」

  葉開笑了。

  丁靈琳也在笑,卻是冷笑,冷笑著道:「只不過那個女人的確不難看,所以說她以前就是靠這張臉賺錢的,你的錢大概也被她賺了不少。」

  葉開道:「你以為我在看她?」

  丁靈琳道:「你難道沒有?」

  葉開道:「我只不過在想……」

  丁靈琳道:「在心裡想比用眼睛更壞。」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你永遠不會相信的。」

  丁靈琳眼珠子一轉,道:「我相信,只要你告訴我,我就相信。」

  葉開歎道:「我只希望她真的喜歡傅紅雪,真的願意一輩子跟著他,否則……」

  丁靈琳道:「否則怎麼樣?」

  葉開目中似乎有些憂鬱之色,緩緩道:「否則也許我就不得不殺了她!」

  丁靈琳道:「你捨得?」

  葉開淡淡道:「我本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

  丁靈琳咬著嘴唇,用眼角瞟著他,輕輕道:「我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你是個口是心非的小色鬼,所以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葉開又笑了,卻是苦笑。

  就在這時,突然樓下有人在高呼:「葉開,葉開……」

  一個紫衣笠帽的少年,剛縱馬而來,停在天福樓外,用一隻手勒緊韁繩,另一隻手卻在剝著花生。

  站在窗口的人,一轉臉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斜插在腰帶上的那柄劍。

  一柄沒有鞘的劍,薄而鋒利。

  有的人已在失聲驚呼:「路小佳!」

  路小佳這三個字竟似有種神秘的吸引力,聽到這名字的人,都已趕到窗口。

  葉開也趕過來,笑道:「不上來喝杯酒?」

  路小佳仰起了臉,道:「你吃不到我的花生,為何要請我喝酒?」

  葉開道:「那是兩回事。」

  他轉身拿起桌上一杯酒,拋過去。

  這杯酒就平平穩穩地飛到路小佳面前,就像是有人在下面托著一樣。

  路小佳笑了笑,手指輕輕一彈,酒杯彈起,在空中翻了個身。

  杯中的酒就不偏不倚恰好倒在路小佳嘴裡。

  路小佳笑道:「好酒。」

  葉開道:「再來一杯?」

  路小佳搖搖頭,道:「我只想來問問你,你是不是也接著了帖子?」

  葉開道:「昨天才接到。」

  路小佳道:「你去不去?」

  葉開道:「你知道我是一向喜歡湊熱鬧的。」

  路小佳道:「好,我們九月十五,白雲莊再見。」

  他捏開花生,拋起,正準備用嘴去接。

  誰知葉開的人已飛了出去,一張嘴,接著了這顆花生,凌空倒翻,輕飄飄地又飛了回來,大笑道:「我總算吃到了你的花生了。」

  路小佳怔了怔,突也大笑,大笑著揚鞭而去,只聽他笑聲遠遠傳來,道:「好小子,這小子真他媽的是個好小子。」

  面已經涼了。麵湯是混濁的,上面飄著幾根青菜。

  只有青菜,最粗的面,最粗的菜,用一隻缺了口的粗碗裝著。

  翠濃低著頭,手裡拿著雙已不知被多少人用過的竹筷子,挑起了幾根面,又放下去。

  她雖然已經很餓,但這碗麵卻實在引不起她的食慾來。

  平時她吃的面通常是雞湯下的,裝面的碗是景德鎮來的瓷器。

  看著面前的這碗麵,她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放下筷子。

  傅紅雪碗裡的面已吃光了,正在靜靜地看著她,忽然道:「你吃不下?」

  翠濃勉強笑了笑,道:「我……不餓。」

  傅紅雪冷冷道:「我知道你吃不慣這種東西,你應該到天福樓去的。」

  翠濃垂著頭,輕輕地道:「你知道我是不會去的,我……」

  傅紅雪道:「你是不是怕別人不歡迎?」

  翠濃搖搖頭。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不去?」

  翠濃慢慢地抬起了頭,凝視著他,柔聲道:「因為你在這裡,所以我也在這裡,別的無論什麼地方我都不會去。」

  傅紅雪不說話。

  翠濃悄悄地伸出手,輕撫著他的手——那只沒有握刀的手。

  她的手柔白纖美。她的撫摸也是溫柔的,溫柔中又帶著種說不出的挑逗之意。

  她懂得怎麼樣挑逗男人。

  傅紅雪忽然甩開了她的手,冷冷道:「你認得那個人?」

  翠濃又垂下頭,道:「只不過……只不過是個普通客人。」

  傅紅雪道:「什麼叫普通客人?」

  翠濃輕輕道:「你知道我以前……在那種地方,總免不了要認得些無聊的男人。」

  傅紅雪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

  翠濃道:「你應該原諒我,也應該知道我根本不想理他。」

  傅紅雪的手握緊,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死盯著他。」

  翠濃道:「我什麼時候死盯著他了,只要看他一眼,我就噁心得要命。」

  傅紅雪道:「你噁心?」

  翠濃道:「我簡直恨不得你真的殺了他。」

  傅紅雪又冷笑,道:「你以為我說的是那個姓彭的?」

  翠濃道:「你不是說他?」

  傅紅雪冷笑道:「我說的是葉開。」

  翠濃怔住。

  傅紅雪道:「你是不是也認得他?他是不是個普通的客人?」

  翠濃臉上也露出痛苦之色,淒然道:「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你是在折磨我,還是在折磨你自己?」

  傅紅雪蒼白的臉已因激動而發紅,他勉強控制著自己,一字字道:「我只不過想知道,你是不是認得他而已。」

  翠濃道:「就算我以前認得他,現在也已經不認得了。」

  傅紅雪道:「為什麼?」

  翠濃道:「因為現在我只認得你一個人,只是認得你。」

  她又伸出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傅紅雪看著她的手,神色更痛苦,道:「只可惜我不能讓你過你以前過慣的那種日子,你跟著我,只能吃這種面。」

  翠濃柔聲道:「這種面也沒什麼不好。」

  傅紅雪道:「但你卻吃不下去。」

  翠濃道:「我吃。」

  她又拿起筷子,挑起了碗裡的面,一根根地吃著,看她臉上勉強的笑容,就像是在吃毒藥似的。

  傅紅雪看著她,突然一把奪過她的筷子,大聲道:「你既然吃不下,又何必吃?……我又沒有勉強你。」

  他聲音已因激動而嘶啞,手也開始發抖。

  翠濃眼睛已紅了,眼淚在眼睛裡打著滾,終於忍不住道:「你何必這樣子對我?我……」

  傅紅雪道:「你怎麼樣?」

  翠濃咬了咬牙,道:「我只不過覺得我們根本不必過這種日子的。」

  她歎息著,柔聲道:「你帶出來的錢雖然已快用完了,但是我還有。」

  傅紅雪胸膛起伏著,嘎聲道:「那是你的,跟我沒有關係。」

  翠濃道:「連我的人都已是你的,我們為什麼還要分得這麼清楚?」

  傅紅雪蒼白的臉已通紅,全身都已因激動而顫抖,一字字道:「但你為什麼不想想,你的錢有多髒?我只要一想起你那些錢是怎麼來的,我就要吐。」

  翠濃的臉色也變了,身子也開始發抖,用力咬著嘴唇道:「也許不但我的錢髒,我的人也是髒的。」

  傅紅雪道:「不錯。」

  翠濃道:「你用不著叫我想,我已想過,我早已知道你看不起我。」

  她嘴唇已咬出血來,嘶聲接著道:「我只希望你自己也想想。」

  傅紅雪道:「我想什麼?」

  翠濃道:「你為什麼不想想,我是怎麼會做那種事的?我為了誰?我……我這又是何苦?」

  她雖然盡力在控制著自己,還是已忍不住淚流滿面,忽然站起來,流著淚道:「你既然看不起我,我又何必定要纏著你,我……」

  傅紅雪道:「不錯,你既然有一串串的銀子可賺,為什麼要跟著我,你早就該走了。」

  翠濃道:「你真的不要我?」

  傅紅雪道:「是的。」

  翠濃道:「好,好,好……你很好。」

  她突然用手掩著臉,痛哭著奔出去。

  傅紅雪沒有阻攔她,也沒有看她。

  她已衝出去,「砰」的,用力關上了門。

  傅紅雪還是動也不動地坐著。他身子也不再顫抖,但一雙手卻已有青筋凸出,額上已有冷汗流下。可是他突然倒了下去,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痙攣,嘴角吐出了白沫。然後他就開始在地上打著滾,像野獸般低嘶著,喘息著……就像是一隻在垂死掙扎著的野獸。

  門又開了。

  翠濃又慢慢地走了進來。她面上淚痕竟已干了,幹得很快,眼睛裡竟似在發著光。但是她的手卻又在顫抖。那絕不是因為痛苦而顫抖,而是因為興奮!緊張!她眼睛盯著傅紅雪,一步步走過去……突然間,她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咀嚼的聲音!

  一個人不知何時已從窗外跳進來,正倚在窗口,咀嚼著花生。

  路小佳!

  翠濃臉色變了,失聲道:「你來幹什麼?」

  路小佳道:「我不能來?」

  翠濃道:「你想來殺他?」

  路小佳笑了笑,淡淡道:「是我想殺他?還是你想殺他?」

  翠濃臉色又變了變,冷笑道:「你瘋了,我為什麼想殺他?」

  路小佳歎了口氣:道:「女人若要殺男人,總是能找出很多理由來的。」

  翠濃忽然擋在傅紅雪前面,大聲道:「不管你怎麼說,我也不許你碰他。」

  路小佳冷冷道:「就算你請我碰他,我也沒興趣,我從來不碰男人的。」

  翠濃道:「你只殺男人?」

  路小佳答道:「我也從來不殺一個已經倒下去的男人。」

  翠濃道:「你究竟是來幹什麼的?」

  路小佳道:「只不過來問問你們,有沒有接到帖子而已?」

  翠濃道:「帖子?什麼帖子?」

  路小佳又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們的交遊實在不夠廣闊。」

  翠濃道:「我們用不著交遊廣闊。」

  路小佳道:「不交遊廣闊怎麼能找到人?」

  他突然拔劍,眨眼間就在牆上留下了八個字:

  「九月十五,白雲山莊。」

  翠濃道:「這是什麼意思?」

  路小佳笑了笑,道:「這意思就是,我希望你們能在九月十五那天,活著到白雲山莊去,死人那裡是不歡迎的。」

  一陣風吹過,窗台上有樣東西被吹了下來,是個花生殼。路小佳的人卻似已被吹走了。

  風吹木葉,簌簌地響,傅紅雪的喘息卻已漸漸平靜下來。

  翠濃癡癡地站在那裡,怔了許久,終於俯下身,抱起了他。

  她的懷抱溫暖而甜蜜。她一向懂得應該怎麼樣去抱男人。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4 23:08:20

第二十八回 有女同行

  九月十四。土王用事,曲星。宜沐浴,忌出行。沖虎煞南,晴。

  黃昏。

  官道旁有個茶亭。

  並不是每個茶亭都只供應茶水,有些茶亭中也有酒;茶是免費的,酒卻要用錢買。

  這茶亭裡有四種酒,都是廉價的劣酒,而且大多是烈酒。除了酒之外,當然還有廉價的食物,豆乾、鹵蛋、饅頭、花生。

  茶亭四面的樹陰下擺著些長板凳,很多人就早在板凳上,蹺著腳,喝著酒,剝著花生。

  傅紅雪卻在看別人剝著花生,似已看得出了神。有的人正在用花生和豆乾配酒,有些人正在用花生和豆乾配饅頭。花生和豆乾,本來就好像說相聲的一樣,一定要一搭一檔才有趣,分開來就淡而無味了。但他卻只要豆乾,拒絕花生。好像花生只能看,不能吃的。

  翠濃忍不住悄悄道:「你還在想那個人?」

  傅紅雪閉著嘴。

  翠濃道:「就因為他喜歡吃花生,所以你不吃?」

  傅紅雪還是閉著嘴。

  翠濃歎了口氣,道:「我知道……」

  傅紅雪突然道:「你知道什麼?」

  翠濃道:「你的病發作時,不願被人看見,但他卻偏偏看見了,所以你恨他。」

  傅紅雪又閉起了嘴,閉得很緊,就和他握刀的手一樣緊。除了他之外,這裡很少有人帶刀。也許就因為這柄刀,所以大家都避開了他,坐得很遠。

  翠濃又歎了一口氣,道:「九月十五,白雲莊,他為什麼要在九月十五這天到白雲莊去呢?我真不明白……」

  傅紅雪冷冷道:「你不明白的事很多。」

  翠濃道:「但是我卻不能不想。」

  傅紅雪道:「想什麼?」

  翠濃道:「他要我們去,一定沒甚好意,所以我更不懂你為什麼一定偏偏要去。」

  傅紅雪道:「沒有人要你去。」

  翠濃垂下頭,咬著嘴唇,不說話了。她已不能再說,也不敢再說。

  茶亭外的官道旁,停著幾輛大車,幾匹騾馬。到這裡來的,大多是出賣勞力的人,除了喝幾杯酒外,生命中並沒有太多樂趣。幾杯酒下肚後,這世界立刻就變得美麗多了。

  一個黝黑而健壯的小伙子,剛剛下了他的大車走進來,帶著笑跟幾個夥伴打過招呼,就招呼這裡的老闆,叫道:「王聾子,給我打五斤酒,切十個鹵蛋,今天我要請客。」

  王聾子其實並不聾,只不過有人要欠賬時,他就聾了。

  他斜著白眼,瞧著那小伙子,冷冷地道:「你小子瘋了?」

  小伙子瞪眼道:「誰說我瘋了?」

  王聾子道:「沒有瘋好好的請什麼客?」

  小伙子道:「今天我發了點小財,遇見了個大方客人。」

  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又道:「提起這個人來,倒真是大大地有名。」

  於是大家立刻都忍不住搶著問:「這人是誰?」

  小伙子又笑了笑,搖著頭道:「我說出來,你們也未必聽說過。」

  「這是什麼話?」

  「既然大大地有名,我們為什麼沒聽說過?」

  「因為你們還不配。」

  「我們不配,你配?」

  「我若不是有個堂兄在鏢局裡做事,我也不會聽說的。」

  「你少賣關子好不好,那人倒底是姓什麼?叫什麼?」

  小伙子蹺起了泥腳,悠然道:「他姓路,叫做路小佳。」

  傅紅雪本已站起來要走,突又坐了下去。

  幸好別的人都沒有注意他,都在問:「這路小佳是幹什麼的?」

  「是個刺客。」

  他故意壓低了語聲,但聲音又剛好能讓每個人都聽得見。

  「刺客?」

  「刺客的意思就是說,你只要給他銀子,他就替你殺人,據說他殺一個人至少也要上萬兩的銀子。」

  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我堂兄那家鏢局的總鏢頭,就是被他殺了的。」

  「你說的是上半年剛做過喪事的那位鄧大爺?」

  「不錯,他出喪的那天,你們都去了,每個人都得了五兩銀子,是不是?」

  「嗯,那天的氣派真不小。」

  「所以你們總該看得出,他活著時當然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可是他遇見這位路大爺,連刀都沒拔出來,就被人家一劍刺穿了喉嚨。」

  「你怎麼知道的?」

  「我堂兄在旁邊親眼看見的,就因為他一回去就把這位路大爺的樣子告訴了我,所以今天我才認出了他——倒也不是認出了他的人,是認出了他的劍。」

  「他的劍有什麼特別?」

  「他的劍沒有鞘,看來就像是把破銅爛鐵,但我堂兄卻告訴我,他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可怕的劍了。」

  大家驚歎著,卻還是有點懷疑。

  「人家殺個人就能賺上萬兩的銀子,怎麼會坐上你的破車?」

  「他的馬蹄鐵磨穿了,我剛巧路過,從前面的清河鎮到白雲莊這麼點路,他就給了我二十兩。」

  「看來你這小子的造化真不錯。」

  大家驚訝著,歎息著,又都有點羨慕:「不吃白不吃,今天我們若不吃他個三五兩銀子,這小子回去怎麼睡得著?」

  突然一人道:「要請客也得請我。」

  這人就躺在後面的樹陰下,躺在地上,用一頂連邊都破了的馬連坡大草帽蓋著臉。

  他不但帽子是破的,衣服也又髒又破,看來連酒都喝不起,所以只有躺在那裡干睡。

  有的人已皺起眉頭在嘀咕:「請你,憑什麼請你?」

  那小伙子卻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就請請你也沒什麼,朋友你既然要喝酒,就請起來吧。」

  這人冷冷道:「我雖然喝你的酒,卻不是你的朋友,你最好記著。」

  他把帽子往頭上一推,懶洋洋地站了起來,赫然竟是條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肩膀幾乎有平常人兩個寬,一雙蒲扇般的大手垂下來,幾乎已蓋過了膝蓋,臉上顴骨高聳,生著兩道掃帚般的濃眉,一張大嘴。

  他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又髒又破,但這一站起,可是威風凜凜,叫人看著害怕。

  本來已經有人要教訓他了,問他為什麼要喝人家的酒,卻不承認人家是朋友。

  現在哪裡還有人敢開口的。

  王聾子剛把五斤酒,十個鹵蛋搬出來,這人就走過去,道:「這一份歸我。」

  他說的話好像就是命令,既簡單,又乾脆。只見他抓起兩個蛋,往嘴裡一塞,三口兩口就吞了下去。吃兩個蛋,喝一口酒,眨眼間五斤酒十個蛋就全下了肚。大家在旁邊看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來。

  他喝完最後一口酒,才總算停下來歇口氣,懶洋洋地摸著肚子,道:「照這樣再來一份。」

  王聾子又嚇了一跳,失聲道:「再來一份?」

  大漢沉下了臉,厲聲道:「我說的話你聽不見?」

  這一聲大喝,就像是半空中打下個霹靂,連聾子的耳朵都要被震破。

  那小伙子正蹺著腳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竟被他嚇得跌了下去。大漢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抓小雞似的把他從地上抓了起來,忽然對他咧嘴一笑,道:「你怕什麼?怕請客?」

  他不笑還好,這一笑起來,一張嘴幾乎已咧到耳朵根子,看來就像是廟裡的金剛惡鬼。

  小伙子臉都嚇白了,吃吃道:「我……我……」

  大漢道:「你不請,我請。」

  他隨手一掏,就掏出錠銀子來,竟是五十兩一錠的大元寶。小伙子的眼睛又發了直。

  大漢道:「這錠銀子全是你的了,但明天一早,你就得在這裡等著,載我去白雲莊,你若敢誤了我的事,你的腦袋就會變得像這錠銀子一樣。」

  他的手一用力,手裡的銀子竟被捏得像團爛泥。

  小伙子剛站起來,又嚇得一跤跌倒。大漢仰面大笑,將銀子往這小伙子面前一拋,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他走得雖不快,但一步邁出去就是四五丈,眨眼間就已消失在暮色裡,只聽一陣悲壯蒼涼的歌聲自秋風中傳來:

  「九月十五月當頭,

  月當頭兮血可流,

  流不盡的英雄淚,

  殺不盡仇人頭……」

  歌聲也越來越遠,終於聽不見了。

  傅紅雪癡癡地出了半晌神,忽然仰天長歎,道:「好一個殺不盡的仇人頭!」

  凌晨。東方剛現出魚肚白色,大地猶在沉睡。茶亭裡已沒有人了,王聾子晚上並不睡在這裡,現在這裡只有那小伙子的大車還停在樹下,他的人已蜷曲在車上睡著。

  他生怕自己來遲了,那凶神般的大漢會將他腦袋捏成爛泥。

  風很冷,大地蒼茫,遠處剛傳來一兩聲雞啼。

  一個人慢慢地從熹微的曉色中走過來,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拖過去。

  一個苗條美麗的女人,手裡提著個包袱,垂著頭跟在他身後。

  風吹著木葉,晨霧剛升起。

  霧也是冷的。

  冷霧,曉風,殘月。

  傅紅雪在茶亭上停下來,回頭看著翠濃。

  翠濃的臉也是蒼白的,雖然拉緊了衣襟,還是冷得不停發抖。

  在霧中看來,她顯得更美,但神色間卻已顯得有些疲倦,憔悴。

  傅紅雪靜靜地看著她,冷漠的目光已漸漸變得溫柔,忍不住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你累了。」

  翠濃柔聲道:「累的應該是你,你本該多睡一會兒的。」

  傅紅雪道:「我睡不著,可是你……」

  翠濃垂下頭嫣然一笑,道:「你睡不著,我怎麼能睡得著?」

  傅紅雪忍不住走過去,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冷。

  傅紅雪黯然道:「還沒有找到馬空群之前,我絕不能回去,也沒有臉回去。」

  翠濃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所以我只有要你陪著我吃苦。」

  翠濃抬起頭,凝視著他,柔聲道:「你應該知道我不怕吃苦,什麼苦我都吃過。」

  她拉起傅紅雪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輕輕道:「只要你能對我好一點,不要看不起我,就算叫我死,我也願意。」

  傅紅雪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實在對你不好,我自己也知道,所以那天你就算真的走了,我也不會怪你的。」

  翠濃道:「可是我怎麼會走?就算你用鞭子來趕我,我也不會走的。」

  傅紅雪忽然笑了。

  他的笑容就像是冰上的陽光,顯得分外燦爛,分外輝煌。

  翠濃看著他的笑容,竟似有些癡了,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你知道我最喜歡的是什麼?」

  傅紅雪搖搖頭。

  翠濃道:「我最喜歡看到你的笑,但你卻偏偏總是不肯笑。」

  傅紅雪柔聲道:「我會常常笑給你看的,只不過,現在……」

  翠濃道:「現在還不到笑的時候?」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忽然改變話題,道:「那個人為什麼還不來?」

  他彷彿總不願將自己的情感表露得太多,彷彿寧願被人看成個冷酷的人。

  翠濃失望地歎了口氣,勉強笑道:「你放心,我想他絕不會不來的。」

  傅紅雪沉吟著,道:「你看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翠濃道:「我看他一定是路小佳的仇人,既然已知道路小佳在白雲莊,他怎麼會不去?」

  傅紅雪抬起頭,遙望著已將在冷霧中逐漸消失的曉月喃喃道:「今天已經是九月十五了,今天究竟會發生些什麼事?……」

  有風吹過,突聽一陣歌聲隱隱隨風而來:

  「流不盡的英雄血,

  殺不盡的仇人頭,

  頭可斷,血可流,

  仇恨難罷休……」

  歌聲在這愁煞人的秋晨中聽來,顯得更蒼涼,更悲壯。

  翠濃動容道:「果然來了。」

  傅紅雪道:「嗯。」

  翠濃道:「我們要不要先躲一躲?」

  傅紅雪冷冷道:「我從來不逃,也從來不躲。」

  只聽遠處有人大笑,道:「好一個從來不逃,從來不躲,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

  翠濃歎了口氣,苦笑道:「這人的耳朵好尖。」

  這句話剛說完,那大漢已邁著大步,走到他們面前,頭上還是戴著那頂破舊的大草帽,手裡卻多了個漆黑發亮的酒葫蘆,看著傅紅雪大笑道:「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也會在這裡等的。」

  傅紅雪道:「你知道?」

  大漢道:「我不知道誰知道?」

  他揚起臉,將酒葫蘆湊上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忽然沉下了臉,厲聲道:「我既已來了,你為何還不動手?」

  傅紅雪怔了怔,道:「我為什麼要動手?」

  大漢道:「來取我項上的人頭。」

  傅紅雪道:「我為什麼要取你項上的人頭?」

  大漢仰天笑道:「薛果縱橫天下,殺人無數,有誰不想要我這顆大好頭顱?」

  傅紅雪道:「我不想。」

  這次是大漢怔住。

  傅紅雪道:「我根本不認得你。」

  大漢冷笑道:「薛果仇家雖遍佈天下,認得我的卻早已被我殺光了,還能活著來殺我的,本就已只剩下些不認得的。」

  傅紅雪道:「你常常等著別人來殺你?」

  大漢道:「不錯。」

  傅紅雪淡淡道:「只可惜這次你卻要失望了。」

  大漢皺眉道:「你不是在這裡等著殺我的?」

  傅紅雪道:「我已立誓殺人絕不再等。」

  大漢道:「你說得不錯,殺人的機會本就是稍縱即逝,錯過了實在可惜,實在是等不得的!」

  傅紅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我的仇人,我昨夜就已殺了你!」

  大漢道:「所以我並不是你的仇人?」

  傅紅雪道:「不是。」

  大漢忽又大笑,道:「看來我運氣還不錯,看來做你的仇人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傅紅雪道:「絕不是。」

  大漢道:「做你的朋友呢?」

  傅紅雪道:「我沒有朋友。」

  大漢道:「連薛大漢也做不了你的朋友?」

  傅紅雪道:「薛大漢?」

  大漢笑道:「我就是薛大漢。」

  傅紅雪道:「我還是不認得你。」

  薛大漢道:「你也不想認得我?」

  傅紅雪道:「不想。」

  薛大漢又歎了口氣,喃喃道:「既不想要我人頭,也不想做我朋友,這種人倒少見得很。」

  傅紅雪道:「本來就少見得很。」

  薛大漢道:「你想要什麼?」

  傅紅雪道:「只想跟著你的大車,到白雲莊去。」

  薛大漢道:「就這樣?」

  傅紅雪道:「就這樣。」

  薛大漢道:「好,上車吧。」

  傅紅雪道:「我不上車。」

  薛大漢又怔了怔,道:「為什麼又不上車了?」

  傅紅雪道:「因為我沒有五十兩銀子付車錢。」

  薛大漢道:「你難道要跟在車子後面走?」

  傅紅雪道:「你坐你的車,我走我的路,我們本就沒有關係。」

  薛大漢看著他,看著他蒼白的臉,漆黑的刀,又忍不住歎道:「你真是個怪人,簡直比我還怪!」

  他的確也是個怪人。

  天漸漸亮了。

  初升的陽光,就像是刀一樣,劃破了輕紗般的冷霧,大地上的生命已開始甦醒了一般。

  那小伙子還沒有醒。

  薛大漢大步走過去,一把抓起了他,大聲道:「快起來,趕車到白雲莊去。」

  小伙子揉著惺忪的睡眼,賠著笑道:「大爺就請上車。」

  薛大漢道:「大爺不上車。」

  小伙子怔了怔,道:「為什麼不上車?」

  薛大漢道:「因為大爺高興。」

  這小伙子年紀雖輕,趕車也趕了六七年,卻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明明花了錢僱車,卻情願跟在車子後面走。但只要是人家大爺高興,他就算要在後面爬,也沒有人管得著。

  小伙子心裡雖奇怪,倒也落得個輕鬆。他趕著車在前面走,後面居然有三個人在跟著——一個凶神般的大漢,一個臉色蒼白的跛子,一個風姿綽約的美女。

  這樣一行人走在路上,有誰能不多看幾眼的。

  但薛大漢洋洋自得,別人對他是什麼看法,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傅紅雪心事重重,我行我素,彷彿根本就不屬於這世界的。翠濃眼睛更沒有別的人,在傅紅雪面前,她根本連看都不看別人一眼。

  趕車的小伙子心裡又不禁嘀咕,他實在想不通這三個人為什麼要到白雲莊去。白雲莊本來根本不是他們這種人去的地方。

  薛大漢喝了幾大口酒,忽然用力趕上大車,道:「我們又不是趕去奔喪,你慢點行不行?」

  小伙子賠笑道:「行,當然行。」

  僱車的不急,他當然更不急。

  薛大漢自己也放慢了腳步,道:「白雲莊又不遠,反正今天一定可以趕到。」

  他這句話顯然是說給傅紅雪聽的,傅紅雪卻像是沒聽見。

  薛大漢已落在他身旁,又問道:「卻不知你到白雲莊去幹什麼?」

  傅紅雪還是聽不見。

  薛大漢道:「你認得袁秋雲?」

  傅紅雪終於忍不住問道:「袁秋雲是誰?」

  薛大漢道:「就是白雲莊的莊主。」

  傅紅雪道:「不認得。」

  薛大漢笑了笑,道:「你連薛大漢都不認得,當然是不會認得袁秋雲的了。」

  傅紅雪道:「你認得他?」

  薛大漢道:「我怎麼會認得那種老古董。」

  傅紅雪沉默了半晌,忽然又問道:「你只認得路小佳?」

  薛大漢動容道:「你怎麼知道我認得他?」

  他忽又搖了搖頭,歎息著道:「你當然知道,無論誰都應該看得出,我是去找他的。」

  傅紅雪道:「找他幹什麼?」

  薛大漢冷笑道:「也不幹什麼,只不過想把他的腦袋切下來,一腳踢到陰溝裡去。」

  傅紅雪道:「他是你的仇人?」

  薛大漢道:「本來不是。」

  他又喝了兩口酒,道:「本來他是我的朋友。」

  傅紅雪道:「朋友?」

  薛大漢咬著牙,道:「朋友有時比仇人還可怕,更可怕,尤其是像他這樣的朋友。」

  傅紅雪道:「你上過他的當?」

  薛大漢恨恨道:「我把全副家當都交付了他,把我最喜歡的女人也交給了他,但他卻溜了,帶著我的全副家當和我的女人溜了。」

  傅紅雪皺了皺眉,道:「看來他倒不像是個這麼樣的人。」

  薛大漢沉聲道:「就因為他不像,所以我才會信任他。」

  傅紅雪又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朋友有時的確比仇人還可怕。」

  薛大漢道:「你從來都沒有朋友?」

  傅紅雪道:「沒有。」

  薛大漢歎了口氣,又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起酒來。

  過了很久,傅紅雪忽然又道:「你本來不必陪我走的。」

  薛大漢道:「的確不必,本來我們可以一起坐在車上。」

  傅紅雪也不說話了。

  又走了段路,薛大漢忽然把酒葫蘆遞過去,道:「喝口酒?」

  傅紅雪道:「不喝。」

  薛大漢道:「你從來都不喝酒?」

  傅紅雪道:「從來不喝。」

  薛大漢道:「賭錢呢?」

  傅紅雪道:「從來不賭。」

  薛大漢道:「你喜歡幹什麼?」

  傅紅雪道:「什麼都不喜歡。」

  薛大漢歎道:「一個人若是什麼都不喜歡,活著還有樂趣?」

  傅紅雪道:「我本不是為了有趣而活著的。」

  薛大漢道:「你活著是為了什麼?」

  傅紅雪緊握著他的刀,一字字道:「為了復仇。」

  薛大漢看著他蒼白的臉,心裡竟也忍不住升起一股寒意,苦笑著道:「看來做你的仇人,的確不是件愉快的事。」

  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手裡的刀,又不說話了。

  薛大漢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你是不是也認得路小佳?」

  傅紅雪道:「我只見過他。」

  薛大漢道:「怎麼會見到的?」

  傅紅雪道:「他想來殺我。」

  薛大漢動容道:「後來呢?」

  傅紅雪淡淡道:「後來他就走了。」

  薛大漢道:「你就讓他走?」

  傅紅雪道:「我並不想殺他……我想殺的只有一個人。」

  薛大漢道:「你的仇人?」

  傅紅雪點點頭。

  薛大漢道:「你的仇人只有一個?」

  傅紅雪道:「現在我只知道一個。」

  薛大漢歎了口氣,道:「你的運氣比我好。」

  傅紅雪忽然也長歎了一口氣,道:「其實你的運氣比我好。」

  薛大漢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若有殺不盡的仇人可殺,倒也是人生一快,只可惜我……」

  他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只可惜我連那一個仇人都找不到。」

  薛大漢道:「你那仇人是誰?」

  傅紅雪道:「你不必知道。」

  薛大漢目光閃動,道:「但是我卻說不定可以幫你找到他。」

  傅紅雪沉吟著,終於道:「他姓馬,馬空群。」

  薛大漢聳容道:「萬馬堂的主人?」

  傅紅雪也聳然動容,道:「你認得他!」

  薛大漢搖搖頭,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喃喃道:「這就難怪你要到白雲莊去了!」

  傅紅雪道:「白雲莊和萬馬堂又有什麼關係?」

  薛大漢道:「本來是沒有的。」

  傅紅雪道:「現在呢?」

  薛大漢道:「你難道真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傅紅雪道:「我怎麼會知道?」

  薛大漢道:「你也沒有接到帖子?」

  傅紅雪道:「誰發的帖子?」

  薛大漢道:「當然是白雲莊,今天就是他們少莊主大喜的日子。」

  傅紅雪道:「我也不認得他。」

  薛大漢道:「但新娘子你卻一定認得的。」

  傅紅雪道:「新娘子是誰?」

  薛大漢說道:「就是馬空群的女兒,聽說叫做馬芳鈴。」

  傅紅雪的臉色變了。

  薛大漢沉吟著,道:「所以馬空群今天想必也會到白雲莊去。」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傅紅雪已縱身躍上了馬車。

  他輕功一施展出來,行動就突然變得箭一般迅速,絕沒有人再能看得出他是個跛子。

  薛大漢看著他,目中帶著深思之色,過了半晌,才歎息著道:「果然是好身手!」

  這時傅紅雪卻已竄上了馬車的前座,奪過了那小伙子的馬鞭,刷的一鞭往馬腹上抽了下去。

  馬車已絕塵而去,竟將薛大漢和翠濃拋在後面。

  翠濃垂下頭,眼淚似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薛大漢忽然對她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他甩下你的。」

  語聲中他已邁開大步追上去,只五六步就已追上了馬車,一伸手,拉住了車轅。

  拉車的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車馬竟硬生生被他拉住了,再也沒法子往前走半步。

  薛大漢又回頭向翠濃笑了笑,道:「請上車。」

  翠濃終於抬起頭,輕輕道:「那女人不該拋下你跟路小佳走的,你是個君子。」

  薛大漢歎了口氣,苦笑道:「只可惜這年頭君子在女人面前已不吃香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4 23:10:08

第二十九回 蛇蠍美人

  天大亮,陽光普照。

  今天已是九月十五。

  九月十五。烏兔太陽申時。大吉。宜嫁娶。忌安葬。沖龍煞北。晴。

  艷陽天。

  大地清新,陽光燦爛。路上不時有鮮衣俊馬的少年經過,打馬趕向白雲山莊。

  拉車的馬當然不會是快馬,但現在它的確已盡了它的力了。傅紅雪已將馬鞭交回給那小伙子,坐在後面來,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

  這雙手本就不適於趕車的。

  「你為何不留些力氣,等著對付馬空群!」

  傅紅雪緊緊地閉著嘴,臉色又蒼白得接近透明。

  翠濃坐在他身旁,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憂鬱之色,卻又不知是為誰憂慮。

  薛大漢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酒,喃喃道:「我只希望路小佳和馬空群都在那裡……」

  傅紅雪突然道:「那麼你就該少喝些酒。」

  薛大漢皺眉道:「為什麼?」

  傅紅雪冷冷道:「醉鬼是殺不死人的,尤其殺不死路小佳那種人。」

  薛大漢冷笑道:「難道要殺人前只能吃花生?」

  傅紅雪道:「花生至少比酒好。」

  薛大漢道:「哪點比酒好?」

  傅紅雪道:「哪點比酒都好。」

  「嘴裡有東西嚼著的時候,的確可以令人的神情鬆弛,而且花生本就是件很有營養的東西,可以補充人的體力。」

  薛大漢剛瞪起眼睛,像是想發脾氣,卻又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們都應該吃點花生才是,我們好像都太緊張了。」

  趕車的小伙子忽然回過頭來,笑說道:「現在咱們已經走上往白雲莊的大道了,從這裡已經可以看到白雲莊。」

  薛大漢立刻忍不住伸長了脖子去瞧。

  大道上黃塵滾滾,山色卻是青翠的,翠綠色的山坡上,一排排青灰色的屋頂在太陽下閃著光。

  薛大漢皺著眉,道:「看來這白雲莊的規模倒真不小。」

  趕車的小伙子笑道:「袁家本是這裡的首戶,提起袁家的大少爺來,在這周圍八百里的人有誰不知道的呢?」

  薛大漢又瞪起眼,厲聲道:「大爺我就不知道他是什麼東西!」

  趕車的小伙子一看見他瞪眼,早已嚇得轉回頭,再也不敢開腔了。

  馬車已漸漸走人了山路,兩旁濃陰夾道,人跡卻已漸少。

  該來的人,此刻想必都已到了白雲莊。

  「馬空群是不是真的會在那裡?」

  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若不是如此用力,這雙手只怕已在發抖。

  翠濃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柔聲道:「他若在這裡,就跑不了的,你何必著急?」

  傅紅雪好像根本沒聽見她在說什麼,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手裡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大漢也正在看著這柄刀。

  這本來是柄很普通的刀,但是被握在傅紅雪蒼白的手裡時,刀的本身就似已帶著——種神秘的,符咒般的魔力。

  無論誰看著這柄刀就像是已被魔神詛咒過的。

  薛大漢輕輕歎了口氣,忽然道:「你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刀?」

  傅紅雪道:「不能。」

  薛大漢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沒有人看過我的刀!」

  薛大漢道:「我若一定要看呢?」

  傅紅雪冷冷道:「那就一定有人要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薛大漢的臉色已有些變了,卻笑了笑,道:「路小佳的劍法就不怕被人看,他的劍根本就沒有鞘。」

  傅紅雪道:「你隨時都可以去看他的劍,但最好永遠也不要想看我的刀。」

  他目光忽然變得很遙遠,一字字接著道:「這本來就是柄不祥的刀,看到它的人必遭橫禍。」

  薛大漢臉色又變了變,還想再問,但就在這時,馬車忽然停下。

  他轉過頭,就看見有樣東西在太陽下閃著光,赫然竟是一粒花生。

  剝了皮的花生。

  花生落下,落在路小佳嘴裡。

  路小佳懶洋洋地站在路中央,他的劍也在太陽下閃著光。

  薛大漢跳了起來,烏篷大車的頂,立刻被他撞得稀爛。

  路小佳歎了口氣,道:「幸好這輛車不結實,否則你的頭豈非要被撞出個大洞?」

  薛大漢厲聲道:「你豈非就想我頭上多個大洞。」

  路小佳微笑道:「仔細想一想,那倒也不壞,把酒往洞裡倒,的確比用嘴喝方便些。」

  薛大漢又跳起來,怒道:「你還想在我面前說風涼話?你還敢來見我?」

  路小佳道:「為什麼不敢?我本來就是在這裡等你的。」

  薛大漢怔了怔,道:「你知道我要來?」

  路小佳道:「別人都在奇怪,你為什麼不坐在車上,我卻一點也不奇怪,就算你把車子扛在背上走,我都不會奇怪。」

  他微笑著又道:「你這個人本就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薛大漢道:「你呢?天下還有什麼事是你做不出來的?」

  路小佳道:「笨蛋做的事,我就做不出。」

  薛大漢冷笑道:「你當然不是笨蛋,我才是笨蛋,我居然將你這種人當做朋友。」

  路小佳道:「我本來就是你的朋友。」

  薛大漢厲聲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交給你的八十萬兩銀子呢?」

  路小佳淡淡道:「我花了。」

  薛大漢大叫道:「什麼?你花了?」

  路小佳道:「我們既然是好朋友,朋友本就有通財之義,你的銀子我為什麼不能花?」

  薛大漢怔了怔道:「你……你怎麼花的?」

  路小佳道:「全送了人。」

  薛大漢道:「送給了誰?」

  路小佳道:「一大半送給了黃河的災民,一小半送給了那些老公被你殺死了的孤兒寡婦。」

  他不讓薛大漢開口,又搶著道:「你的銀子來路本不正,我卻替你正大光明地花了出去,你本該感激我才是。」

  薛大漢怔住了,怔了半天,突又大聲道:「我的女人你難道也送給了別人?」

  路小佳道:「那倒沒有。」

  薛大漢道:「她的人呢?」

  路小佳道:「我已殺了她。」

  薛大漢又跳起來,大叫道:「什麼,你殺了她?」

  路小佳淡淡道:「我殺人又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你何必大驚小怪?」

  薛大漢道:「你……你為什麼要殺她?」

  路小佳道:「因為她想偷人。」

  薛大漢怒道:「她偷的男人是誰?」

  路小佳道:「我。」

  薛大漢又怔住。

  路小佳道:「她雖然想偷我,卻沒有偷著,但我既不能保證別的男人都像我一樣,也不能保證她不去偷別人,所以只好殺了她,我只有用這種法子才能讓你不戴綠帽子。」

  薛大漢道:「你難道不能用別的法子?」

  路小佳冷冷地答道:「別的法子我不會,我只會殺人。」

  薛大漢怔在那裡,又怔了半天,忽然仰面大笑,道:「好,殺得好。」

  路小佳道:「本來就殺得好。」

  薛大漢道:「你殺人好像總是殺得大快人心。」

  路小佳道:「我花錢也花得痛快。」

  薛大漢大笑道:「花得真痛快,痛快極了,連我都有點佩服你了。」

  路小佳道:「我早就知道你會佩服我的。」

  薛大漢道:「這酒還不錯,來兩口吧。」

  路小佳道:「這花生也不錯,正下酒。」

  兩人大笑著,你勾起了我的肩,我握緊了你的手。

  趕車的小伙子已經在旁邊看得連眼睛都直了,他還真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人,這樣的朋友。

  薛大漢忽又問道:「可是你為什麼不等我回去就走了呢?」

  路小佳道:「我趕著去殺別人。」

  薛大漢道:「殺誰?」

  路小佳笑了笑,道:「就是那個剛才還在你車上的人。」

  薛大漢道:「剛才?……」

  他回過頭,才發現剛才還在車上的傅紅雪,竟已不見了,只剩下翠濃一個人坐在那裡。

  現在她卻已不再低垂著頭,正瞪大了眼睛,看著路小佳。

  薛大漢皺眉道:「你那男人呢?」

  翠濃咬著嘴唇,道:「他不是我的男人,因為他從來也沒有把我當做他的女人,他簡直從來沒有把我當做人。」

  薛大漢道:「也許你看錯了他。」

  翠濃道:「我沒有……我從來不會看錯任何一個男人的。」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還是盯著路小佳,忽又冷笑道:「我現在總算也看出你是哪種男人了。」

  路小佳淡淡道:「我是哪種男人?」

  翠濃道:「是個沒膽子的男人!」

  路小佳笑了。

  翠濃道:「你若還有一點膽量,為什麼不敢娶馬芳鈴?」

  路小佳道:「我為什麼一定要娶她?」

  翠濃道:「因為我知道她是跟著你走的。」

  路小佳道:「你知道?」

  翠濃道:「我看見她去追你的,也知道她一定追上了你。」

  路小佳歎了口氣,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翠濃道:「只可惜她知道的事卻太少,所以才會喜歡你。」

  路小佳又笑了,道:「你以為她真的喜歡我?」

  翠濃道:「她若不喜歡你,為什麼要去追你?」

  路小佳道:「也許她只不過是為了要我替她殺人而已。」

  翠濃道:「男人為女人殺人,也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你難道從來沒有殺過人?」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也想要我去殺了傅紅雪?」

  翠濃道:「你敢不敢去?」

  路小佳冷笑。

  翠濃道:「就因為你不敢,所以就想法子將她送給了別人。」

  路小佳道:「你以為我不要她的?」

  翠濃道:「她既然不顧一切去追你,又怎麼會不要你?」

  路小佳歎道:「這其中當然還有個故事。」

  翠濃道:「什麼故事?」

  路小佳道:「我帶她到白雲莊來,她看到了小袁,忽然發現小袁比我好,所以就愛上了小袁,把我一腳踢了出去。」

  他歎了口氣,苦笑道:「這故事既不曲折,也不離奇,因為這事本就常常會發生的。」

  翠濃道:「你為什麼要帶她到白雲莊來?」

  路小佳道:「這地方我本就常常來的。」

  翠濃冷笑道:「也許你只不過是為了要擺脫她,所以才故意帶她來,故意替他們製造這個機會。」

  路小佳道:「哦?」

  翠濃道:「因為你本來就怕傅紅雪,怕他的刀比你的劍快。」

  路小佳道:「哦?」

  翠濃道:「但現在你當然已用不著怕他了,因為他已絕不會再找你,現在你已跟萬馬堂的人完全沒有關係。」

  路小佳冷冷地說道:「我本來就跟他們完全沒有關係。」

  翠濃道:「但現在白雲莊已跟萬馬堂結了親。」

  路小佳微笑道:「這門親事豈非本來就是門當戶對的?」

  翠濃道:「而且他當然不會知道是你將馬芳鈴帶來的。」

  路小佳道:「他知道的事的確不多。」

  翠濃道:「所以他一定會認為袁秋雲也是他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很可能。」

  翠濃道:「所以他現在很可能已殺了袁秋雲。」

  路小佳道:「也很可能。」

  翠濃道:「你一點也不關心?」

  路小佳語氣淡淡地道:「我為什麼要關心?是他殺了袁秋雲也好,是袁秋雲殺了他也好,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翠濃盯著他,道:「你關心的是什麼?」

  路小佳道:「我只關心我自己。」

  他忽又笑了笑,道:「就跟你一樣,你幾時關心過別人?」

  翠濃努著嘴唇,緩緩地道:「但我卻實在是關心他的。」

  路小佳道:「哦?」

  翠濃道:「你不信?」

  她美麗的眼睛裡忽然湧出了晶瑩的淚珠,淒然道:「你當然不信,有時連我自己都不信,我怎麼會忽然變得關心他了。」

  路小佳道:「你流淚的樣子實在很好看,可惜我一向只喜歡會笑的女人,並不喜歡會哭的。」

  翠濃咬著牙,突然從車上撲了過去,手裡已多了柄尖刀,一刀刺向他的胸膛。

  但她的手很快就被抓住。

  路小佳微笑著,緊緊地捏住了她的手,悠然道:「你殺人本不該用刀的,像你這樣的女人,殺人又何必用刀?」

  「叮」的一聲,刀落在地上。

  翠濃忽然倒在他懷裡,失聲痛哭了起來。

  她剛才還想殺了他,真的想殺了他,但現在伏在他胸膛上,卻似已將整個人都交給他。

  因為他比她強。女人一向只尊敬比自己強的男人。

  薛大漢在旁邊冷冷地看著,忽然笑了笑,道:「剛才她好像真的想殺了你。」

  路小佳道:「本來就是真的。」

  薛大漢道:「但現在……」

  路小佳道:「現在她已知道殺不了我。」

  薛大漢道:「所以她現在已準備讓你宰了。」

  路小佳道:「宰?」

  薛大漢笑道:「你難道真不懂我說的這『宰』字是什麼意思。」

  路小佳當然懂。

  每個男人都懂。

  薛大漢道:「女人就是這樣子的,她宰不了你,你就可以宰她。」

  路小佳垂下頭,看著懷中的翠濃。

  翠濃顯然已聽見了他們所說的話,但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她的軀體柔軟而溫暖。

  薛大漢道:「傅紅雪還是個不懂風情的孩子,這女人看來卻一定要我們這樣的男人才能對付得了。」

  路小佳冷冷道:「她本來就是個婊子。」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乳房,抓得很用力。

  但翠濃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路小佳看著她,眼睛裡忽然露出痛苦厭惡之色,又一把揪住她頭髮,重重的一個耳光摑了下去。

  她蒼白美麗的臉立刻被打出了個掌印,鮮紅的血慢慢地從嘴角流了下來。

  可是她眼睛裡卻發出了光,看著路小佳,忽然大笑道:「原來你是個……」

  路小佳不讓她這句話說完,又一掌摑在她臉上。

  她的人立刻被打得滾在馬車下,像一攤泥般倒在那裡。

  薛大漢長長歎了口氣,道:「你不該打她的,你應該……」

  路小佳道:「我應該殺了她。」

  薛大漢道:「為什麼?因為她偷人?但傅紅雪又不是你的朋友,何況她本就是婊子。」

  路小佳道:「婊子並不該殺,世上還有種比婊子更下賤的女人。」

  薛大漢道:「哪種?」

  路小佳道:「一種天生的婊子。」

  薛大漢又笑了,道:「你難道希望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處女?」

  路小佳臉色變了變,冷冷道:「我們又何必站在這裡談這種女人?」

  薛大漢道:「我們應該到哪裡去?」

  路小佳道:「去看殺人。」

  他神情忽然變得很興奮,他一向覺得殺人比女人好看得多。

  薛大漢道:「殺人?誰殺人?」

  路小佳道:「除了傅紅雪外,還有誰殺人值得我們去看?」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一定也想看看傅紅雪那柄刀究竟有多快的。」

  薛大漢臉上忽然也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微笑著道:「我只希望他莫要殺錯了人。」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4 23:12:26

第三十回 護花劍客

  路小佳和薛大漢都已走了,翠濃卻還蜷伏在馬車下,動也不動。

  趕車的小伙子已被剛才的事嚇得面無人色,又怔了半天,才蹲下身,從馬車下拉出了翠濃。

  他以為翠濃一定很氣憤,很痛苦。

  誰知她卻在笑。

  她的臉雖然已被打青了,嘴角雖然在流著血,但眼睛裡卻充滿了興奮之意。

  挨了揍的人,居然還笑得出。

  小伙子怔住。

  翠濃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打我?」

  小伙子搖搖頭。

  翠濃道:「因為他在對自己生氣。」

  小伙子更不懂,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要對自己生氣?」

  翠濃道:「他恨自己不是個男人,我雖然是個女人,他卻只能看著我。」

  小伙子還不懂。

  翠濃笑道:「我現在才知道,他只不過是條蚯蚓而已。」

  小伙子道:「蚯蚓了」

  翠濃道:「你沒有看見過蚯蚓?」

  小伙子道:「我當然看見過。」

  翠濃道:「蚯蚓是什麼樣子?」

  小伙子道:「軟軟的,粘粘的……」

  翠濃眨著眼,道:「是不是硬不起來的?」

  小伙子道:「一輩子也硬不起來。」

  翠濃嫣然道:「這就對了,所以他就是條蚯蚓,在女人面前,一輩子也硬不起來。」

  小伙子終於懂了。

  「她天生就是個婊子。」

  想到別人對她的批評,看著她豐滿的胸膛,美麗的臉……

  他的心忽然沸了起來,跳得好快,忽然鼓起勇氣,吃吃道:「我……我不是蚯蚓。」

  翠濃又笑了。

  她笑的時候,眼睛裡反而露出種悲傷痛苦之色,柔聲道:「你看我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小伙子看著她,臉漲得通紅,道:「你……你……你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翠濃道:「還有呢?」

  小伙子道:「而且……而且你很好,很好……」

  他實在想不出什麼讚美的話說,但「很好」這兩個字卻已足夠。

  翠濃道:「你會不會拋下我一個人走?」

  小伙子立刻大聲道:「當然不會,我又不是那種混蛋。」

  翠濃道:「拋下我一個人走的男人就是混蛋?」

  小伙子道:「不但是混蛋,而且是呆子。」

  翠濃看著他,美麗的眼睛裡忽然又有淚光湧出,過了很久,才慢慢地伸出手。

  她的手纖秀柔白。小伙子看著她的手,似已看得癡了。

  翠濃道:「快扶我上車去。」

  小伙子道:「到……到哪裡去?」

  翠濃柔聲說道:「隨便到哪裡去,只要是你帶著我走。」

  說完了這句話,她眼淚已流了下來。

  「今天真是他們家辦喜事?」

  「當然是真的,否則他們為什麼要請這麼多的客人來?」

  「但這些人臉上為什麼連一點喜氣都沒有,就好像是來奔喪的。」

  「這其中當然有緣故。」

  「什麼緣故?」

  「這本來是個秘密,但現在已瞞不住了。」

  「究竟為了什麼?」

  「該來的人,現在已經全都來了,只不過少了一個而已。」

  「一個什麼人?」

  「一個最重要的人。」

  「究竟是誰?」

  「新郎官。」

  「……」

  「他前天到城裡去吃人家的酒,本來早就該回來了,卻偏偏直到現在還連人影都不見。」

  「為什麼?」

  「沒有人知道。」

  「他的人呢?到哪裡去了?」

  「也沒有人看見,自從那天之後,他這個人就忽然失蹤了。」

  「奇怪……」

  「實在奇怪。」

  看看喜宴中每個客人都板著臉,緊張得神經兮兮的樣子,並不能算是件很有趣的事。

  但葉開卻覺得很有趣。

  這無疑是種很難得的經驗,像這樣的喜宴並不多。

  他留意地看著每個從他面前經過的人,他在猜,其中不知道有幾個人是真的在為袁家擔心?

  有些人臉上的表情雖然很嚴肅,很憂鬱,但卻也許只不過是因為肚子餓了,急著要喝喜酒。

  有些人也許在後悔,覺得這次的禮送得太多,太不值得。

  葉開笑了。

  丁靈琳坐在他旁邊,悄悄道:「你不該笑的。」

  葉開道:「為什麼?」

  丁靈琳道:「現在每個人都知道新郎官已失蹤了,你再笑,豈非顯得有點幸災樂禍?」

  葉開笑道:「不管怎麼樣,笑總比哭好,今天人家畢竟是在辦喜事,不是出葬。」

  丁靈琳嘟起了嘴,道:「你能不能少說幾句缺德的話?」

  葉開道:「不能。」

  丁靈琳道:「不能?」

  葉開笑道:「因為我若不說,你就要說了。」

  丁靈琳也板起了臉,看來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其實心裡卻很愉快。

  因為她覺得葉開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而且沒有失蹤。

  午時。

  新郎官雖然還沒有消息,但客人們總不能餓著肚子不吃飯。

  喜宴已擺了上來,所以大家的精神顯得振奮了些。

  丁靈琳卻皺起了眉,道:「我那些寶貝哥哥怎麼還沒有來?」

  葉開道:「他們會來?」

  丁靈琳道:「他們說要來的。」

  葉開道:「你希望他們來?」

  丁靈琳點點頭,忍不住笑道:「我想看看路小佳看見他們時會有什麼表情。」

  葉開道:「路小佳若真的把他們全都殺了呢?」

  丁靈琳又嘟起嘴,道:「你為什麼總是看不起我們丁家的人?」

  葉開笑了笑,說道:「因為你們丁家的人也看不起我。」

  丁靈琳冷笑道:「馬家的人看得起你,所以把兒子女兒都交託了給你。」

  葉開忽然歎了口氣,道:「早知道馬芳鈴會忽然成親,我就該把小虎子也帶來的。」

  現在他已將小虎子寄在他的朋友家裡。

  他的朋友是開武場的,夫婦兩個人就想要個兒子,一看見小虎子,就覺得很歡喜。

  葉開有很多朋友,各式各樣的朋友,做各種事的朋友。

  他本來就是一個喜歡朋友的人,朋友們通常也很喜歡他。

  丁靈琳瞪著他,忽然冷笑道:「你歎什麼氣?是不是因為馬大小姐嫁給了別人,所以你心裡難受。」

  葉開淡淡道:「丁大小姐還沒有嫁給別人,我難受什麼?」

  丁靈琳又忍不住笑了,悄悄道:「你再不來我家求親,總有一天,我也會嫁給別人的。」

  葉開笑道:「那我就……」

  這句話只說了一半,因為這時他已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手裡緊緊握住他的刀,慢慢地走入了這廣闊的大廳。

  大廳裡擁擠著人群,但看他的神情,卻彷彿還是走在荒野中一樣。

  他眼睛裡根本沒有別的人!

  但別的人卻都在看著他,每個人都覺得屋子裡好像忽然冷了起來。

  這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身上,竟彷彿帶著種刀鋒般的殺氣。

  葉開也感覺到了,皺著眉,輕輕道:「他怎麼也來了?」

  丁靈琳道:「說不定也是路小佳找來的?」

  葉開道:「他為什麼要特地把我們找來?我本來就覺得奇怪。」

  他語聲又忽然停頓,因為這時傅紅雪也看到了他,眼睛裡彷彿結著層冰。

  葉開微笑著站起來,他一直都將傅紅雪當做他的朋友。

  但傅紅雪卻很快地扭過頭,再也不看他一眼,慢慢地穿過人叢,臉也彷彿結成了冰。

  但他握刀的手,卻似在輕輕顫抖著,雖然握得很緊,還是在輕輕顫抖著。

  他走得雖然很慢,但呼吸卻很急。

  丁靈琳搖了搖頭,歎道:「他看來更不像是來喝喜酒的!」

  葉開道:「他本來就不是。」

  丁靈琳道:「你想他是來幹什麼的?」

  葉開道:「來殺人的!」

  丁靈琳動容道:「殺誰?」

  葉開道:「他既然到這裡來,要殺的當然是這地方的人!」

  他的聲音緩慢,神色也很凝重。

  丁靈琳從未看過他表情如此嚴重,忍不住又問道:「難道他要殺袁……」

  葉開的表情更嚴肅,慢慢地點了點頭。

  丁靈琳道:「就在這裡殺?現在就殺?」

  葉開道:「他殺人已絕不會再等。」

  丁靈琳道:「你不去攔阻他?」

  葉開冷冷道:「他殺人也絕沒有人能攔得住。」

  他目光忽然也變得刀鋒般銳利,只有心懷仇恨的人,目光才是這樣子的。

  丁靈琳此刻若是看到了他的眼睛,也許已不認得他了,因為他竟像是忽然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

  但丁靈琳卻已在看著傅紅雪的刀,輕輕地歎息道:「看來今天的喜事只怕真的要變成喪事了……」

  蒼白的臉,漆黑的刀。

  這個人的心裡也像是黑與白一樣,充滿了衝突和矛盾。

  生命是什麼?死亡又是什麼?

  也許他全部不懂。

  他只懂得仇恨。

  傅紅雪慢慢地穿過人群,走過去。

  大廳的盡頭處掛著張很大的「喜」字,金色的字,鮮紅的綢。

  紅是吉祥的,象徵著喜氣。

  但血也是紅的。

  一個滿頭珠翠的婦人,手裡捧著碗茶,本來和旁邊的女伴竊竊私語。

  她忽然看到了傅紅雪。

  她手裡的茶碗就跌了下去。

  傅紅雪並沒有看她,但手裡緊握的刀已伸出。

  看來他的動作並不太快,但掉下去的茶碗卻偏偏恰巧落在他的刀鞘上。

  碗裡的茶連一滴都沒有濺出來。

  葉開歎了口氣,道:「好快的刀。」

  丁靈琳也歎了口氣,道:「的確快。」

  傅紅雪慢慢地抬起手,將刀鞘上的茶碗又送到那婦人面前。

  這婦人想笑,卻笑不出,總算勉強說了一聲:「多謝。」

  她伸出手,想去接這碗茶。

  但她的手卻實在抖得太厲害。

  忽然間,旁邊伸出一隻手,接過那碗茶。

  一隻很穩定的手。

  傅紅雪看著這隻手,終於抬起頭,看到了這個人。

  一個很體面的中年人,穿著很考究,鬚髮雖已花白,看來卻還是風度翩翩,很能吸引女人。

  事實上,你很難判斷他的年紀。

  他的手也保養得很好,手指修長、乾燥、有力。不但適於握刀劍,也適於發暗器。

  傅紅雪盯著他,忽然問道:「你就是袁秋雲?」

  這人微笑著搖搖頭,道:「在下柳東來。」

  傅紅雪道:「袁秋雲呢?」

  柳東來道:「他很快就會出來的。」

  傅紅雪道:「好,我等他。」

  柳東來道:「閣下找他有什麼事?」

  傅紅雪拒絕回答。

  他目光似已到了遠方,他眼前似已不再有柳東來這個人存在。

  柳東來居然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微笑著將手裡的一碗茶送到那老婦人面前,道:「茶已有點涼了,我再去替你換一碗好不好。」

  這婦人嫣然一笑,垂下頭,輕輕道:「謝謝你。」

  看到柳東來,她好像就立刻變得輕鬆多了。

  丁靈琳也在看著柳東來,輕輕道:「這人就是『護花劍客』柳東來?」

  葉開笑了笑,道:「也有人叫他奪命劍客。」

  丁靈琳道,「他是不是袁秋雲的大舅子?」

  葉開點點頭,道:「他們不但是親戚,也是結拜兄弟。」

  丁靈琳眼波流動,道:「聽說他是個很會討女人歡喜的人。」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我看他對女人實在很溫柔有禮,你為什麼不學學他?」

  葉開淡淡道:「我實在應該學學他,聽說他家裡有十一房妾,外面的情人更不計其數。」

  丁靈琳瞪起了眼,咬著嘴唇道:「你為什麼不學學好的?」

  她的臉忽然紅了,因為她忽然發現大廳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在說話,所以已有很多人扭過頭來看她。

  大家現在雖然還不知這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究竟是來幹什麼的,但卻都已感覺到一種不祥的預兆,彷彿立刻就要有災禍發生在這裡。

  就在這時,他們看見—個人從後面衝了出來,—個已穿上鳳冠霞帔的女人。

  新娘子馬芳鈴。

  新郎官下落不明,新娘子卻衝出了大廳,大家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幾乎連氣都已喘不過來。

  馬芳鈴身上穿的衣服雖然是鮮紅的,但臉色卻蒼白得可怕。

  她一下子就衝到傅紅雪面前,嗄聲道:「是你,果然是你!」

  傅紅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就好像從來沒有見到這個人似的。

  馬芳鈴瞪著他,眼睛也是紅的,大聲道:「袁青楓呢?」

  傅紅雪皺了皺眉,道:「袁青楓?」

  馬芳鈴大聲道:「你是不是已經殺了他?有人看見你們的……」

  傅紅雪終於明白,這地方的少莊主,今天的新郎官,原來就是那在長安街上的佩劍少年。

  他也看見了彭烈。

  彭烈也是這裡的客人,這消息想必就是彭烈告訴他們的。

  傅紅雪淡淡道:「我本來的確可以殺了他。」

  馬芳鈴的身子顫抖,突然大叫,道:「一定是你殺了他,否則他為什麼還不回來,你……你……你為什麼總要害我,你……」

  她聲音嘶啞,目中也流下淚來。

  她衣袖裡早巳藏著柄短劍,突然衝過去,劍光閃電般向傅紅雪刺下。

  她的出手又狠又毒辣,只恨不得一劍就要傅紅雪的命。

  傅紅雪冷冷看著她,刀鞘橫出一擊。

  馬芳鈴已踉蹌倒退了出去,彎下了腰不停地嘔吐起來。

  可是她手裡還是緊緊地握著那柄劍。

  傅紅雪冷冷道:「我本來也可以殺了你的。」

  馬芳鈴流著淚,喘息著,突又大喊,揮劍向他撲了過來。

  她似已用了全身的力量。

  但旁邊有個人只輕輕一拉她衣袖,她全身力量就似已突然消失。

  這是內家四兩撥千斤,以力解力的功夫。

  懂得這種功夫的人並不多,能將這種功夫運用得如此巧妙的人更少。

  那至少要二三十年以上的功夫。

  所以這人當然已是個老人,是個很有威儀的老人。

  他穿著也極考究,態度卻遠比柳東來嚴肅有威,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瞪著傅紅雪,厲聲道:「你知不知道她是個女人?」

  傅紅雪閉著嘴。

  老人目中帶著怒色,道:「就算她不是我的媳婦,我也不能看你對一個女人如此無禮。」

  傅紅雪突然開口,道:「她是你的媳婦?」

  老人道:「是的。」

  傅紅雪道:「你就是袁秋雲?」

  老人道:「正是。」

  傅紅雪道:「我沒有殺你的兒子。」

  袁秋雲凝視著他,終於點了點頭,道:「你看來並不像是個會說謊的人。」

  傅紅雪緩緩道:「但是我卻可能要殺你!」

  袁秋雲怔了怔,突然大笑。

  他平時很少這樣大笑的,現在他如此大笑,只因為他心裡忽然覺得有種無法形容的恐懼。

  他大笑著道:「你說你可能要殺我?你竟敢在這裡說這種話!」

  傅紅雪道:「我已說過,現在我只有一句話還要問你。」

  袁秋雲道:「你可以問。」

  傅紅雪握緊了他的刀,一字字問道:「十九年前,一個大雪之夜,你是不是也在落霞山下的梅花庵外?」

  袁秋雲的笑聲突然停頓,目光中忽然露出恐懼之色,一張嚴肅有威的臉,也突然變得扭曲變形,失色道:「你是白……白大俠的什麼人?」

  他知道這件事!

  這句話已足夠說明一切。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身子突然發抖。

  奇怪的是,他本來在發抖的一雙手,此刻卻變得出奇穩定。

  他咬緊牙關,一字字道:「我就是他的兒子!」

  他說完了這句話。

  袁秋雲也聽了這句話,但這句話卻已是他最後能聽見的一句話了。

  傅紅雪的刀已出鞘!

  他殺人已絕不再等!

  刀光一閃。

  閃電也沒有他的刀光這麼凌厲,這麼可怕!

  每個人都看到了這一閃刀光,但卻沒有人看見他的刀。

  袁秋雲也沒有看見。

  刀光只一閃,已刺人了他的胸膛。

  所有的聲音突然全都停頓,所有的動作也突然全都停頓。

  然後袁秋雲的喉嚨裡才突然發出一連串「格格」聲,響個不停。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傅紅雪,眼睛裡充滿了驚訝、恐懼、悲哀和懷疑。

  他不信傅紅雪的刀竟如此快。

  他更不信傅紅雪會殺他!

  傅紅雪的臉又已變為蒼白,蒼白得幾乎透明。

  袁秋雲看著他,忽然用力將自己的身子從他的刀上拔出。

  於是他倒了下去。

  鮮血雨點般濺出,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眼珠漸漸凸出,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嘶:「那天我不在梅花庵外!」

  這就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但卻不是傅紅雪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刀已入鞘,刀上還帶著血。

  他忽然聽見一個人用比刀還冷的聲音說:「你殺錯人了!」

  「你殺錯人了!」

  沒有人出聲,沒有人動,甚至連驚呼和歎息都沒有,每個人都已被這幕就在他們眼前發生的事情所震驚,震驚得幾乎麻木。

  「你殺錯人了!」

  傅紅雪的耳朵裡似也被震得「嗡嗡」地響。

  這句話說的聲音雖不大,但在他聽來,卻像是一聲霹靂。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轉過身。

  柳東來就站在他面前,那張永遠帶著微笑的臉,已變成死灰色!

  他的眼睛看來卻像是把刀,正像刀鋒般在刮著傅紅雪的臉,緩緩道:「那天晚上,他的確不在梅花庵外。」

  傅紅雪咬緊牙關,終於忍不住問:「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

  柳東來的臉也已扭曲,因痛苦和悲傷而扭曲,接著說道:「那天晚上,也正是他妻子因難產而死的時候,他一直都守在床邊,沒有離開過半步。」

  這絕不是謊話。

  傅紅雪只覺得自己胸膛上彷彿也被人刺了一刀,全身都已冰冷。

  柳東來道:「但他卻知道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血戰。」

  傅紅雪道:「他……他怎麼會知道的?」

  柳東來道:「因為有人將這秘密告訴了他。」

  傅紅雪道:「是誰告訴了他?」

  柳東來道:「我!」

  這一個字就像是一柄鐵錘,又重重地擊在傅紅雪胸膛上。

  柳東來充滿痛苦和悲傷的眼睛裡,又露出種說不出的譏嘲之色,道:「我才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刺殺你父親的人!」

  他轉過臉看著袁秋雲的屍身,目中早已有淚將出,黯然接著道:「他不但是我的姻親,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從小就同生死,共患難,我們之間從無任何的秘密。」

  傅紅雪道:「所以你才將這秘密告訴了他?」

  柳東來淒然道:「但我卻從未想到我竟因此而害了他。」

  他的話就像是尖針一樣,在刺著傅紅雪。

  他接著道:「我將這秘密告訴他的時候,他還責備我,說我不該為了個女人,就去做這件事,那只因他還不知道我跟那女人的情感有多深。」

  傅紅雪顫聲道:「你……你去行刺,只不過是為了個女人?」

  柳東來道:「不錯,是為了個女人,她叫做潔如,她本來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卻用他的權勢和錢財,強佔了她!」

  傅紅雪突然大吼,道:「你說謊!」

  柳東來仰面狂笑,道:「我說謊?我為什麼要說謊?你難道從未聽說過你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他是個……」

  傅紅雪的臉又已血紅,身子又在劇烈地顫抖,忽然大吼拔刀!

  雪亮的刀光,白練般向柳東來刺過去,刀又入鞘。

  柳東來前胸的衣襟卻已裂開,鮮血像雨點般濺了出來。

  但是他連動也沒有動,臉上還是帶著那種狠毒譏誚的笑容。

  傅紅雪厲聲道:「你敢再說一句這種無恥的謊話,我就要你慢慢地死。」

  柳東來冷冷道:「袁老二已因我而死了,我本就沒有準備再活下去,怎麼死都一樣。」

  傅紅雪道:「所以你才血口噴人,用這種話來侮辱他。」

  柳東來道:「你隨便你用什麼法子都行,但你卻一定要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每個字都是。」

  他聲音雖已因痛苦而顫抖嘶啞,但卻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傅紅雪卻在發抖,突然轉身,拔出了一個人的劍,拋給他。

  柳東來接住。

  傅紅雪厲聲道:「現在你手裡已有劍了。」

  柳東來道:「是的。」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還不動手,難道你只有在蒙著臉的時候才敢殺人?」

  柳東來凝視著他手裡握著的劍,喃喃道:「我的確該殺了你,免得你再殺錯別人,但血已經流得太多了,太多了……」

  他忽然揮手,手裡的劍立刻撒出了一片光幕。

  他的劍輕靈,巧妙。

  他出手的部位奇特,劍招的變化奇詭而迅速。

  護花劍客本是武林中最負盛名的幾位劍客之—,他的聲名並不是騙來的。

  你可以騙得到財富,騙得到權力,但無論誰也騙不到武林中的名聲。

  那只用血才能換來——用別人的血才能換來。

  但這次他流的卻是自己的血。

  輕靈美妙的劍光剛撒出去,還很燦爛,很輝煌,但突然間就已消失。

  刀已在他胸膛上。

  他的臉已扭曲,但嘴角卻還是帶著那種譏誚惡毒的笑。

  他還是在看著傅紅雪,喘息著道:「果然是舉世無雙的快刀,只可惜無論多麼快的刀,也改變不了事實的真相!」

  說完了這句話他才倒下去。

  他一定要說完這句話才能倒下去,才肯倒下去。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4 23:15:11

第三十一回 刻骨銘心

  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當然絕不會幹的。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身,左腳先邁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還在發抖,正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自己。

  「你說謊,你說的每個字都是謊話。」

  他慢慢的走過人群,眼睛筆直地看著前面,他已沒有勇氣再去看地上的屍體,也沒有勇氣再去看別的人。

  後面突然傳來痛哭的聲音。

  是馬芳鈴在哭。

  她痛哭,咒罵,將世界上所有惡毒的話全都罵了出來。

  傅紅雪卻聽不見,他整個人都已麻木。

  沒有人阻攔他,沒有人敢阻攔他。

  他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陽光卻還是明亮燦爛的,他已走到陽光下。

  馬芳鈴頭髮已披散,瘋狂般嘶喊。

  「你們難道不是袁秋雲的朋友?你們難道就這樣讓兇手走出去?」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動。

  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結下的,和這些人完全沒有關係。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本就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規律。

  何況白天羽他在當年也實在死得太慘。

  除了痛哭和咒罵外,馬芳鈴已完全沒有別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罵是殺不死傅紅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了嘴,哭聲就立刻停止,嘴唇雖已咬出了血,但她卻拉直了衣服,將頭上戴的鳳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亂的頭髮,挺起了胸,大步從吃驚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走過葉開面前的時候,她又停下來,用那雙已哭紅的眼睛,瞪著葉開,忽然道:「現在你總該滿意了吧。」

  葉開只有苦笑。

  丁靈琳卻忍不住道:「他滿意什麼?」

  馬芳鈴狠狠地瞪著她,冷冷道:「你也用不著太得意,總有一天,他也會甩了你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剛走到門口,就有個白髮蒼蒼的老管家趕過來,在她面前跪下,道:「現在老莊主已去世了,少莊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麼能走?」

  這老人滿臉淚痕,聲音已嘶啞。

  馬芳鈴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臉,冷冷道:「我不是你們袁家的少奶奶,我根本還沒有嫁到袁家來,從現在起,我跟你們袁家一點關係也沒有。」

  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沒有回頭。

  「從現在起,我再也不會踏入白雲莊一步。」

  秋風颯颯,秋意更濃了。

  丁靈琳輕輕歎了口氣,道:「想不到她竟是這麼樣一個無情的人。」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無情本就是他們馬家人的天性。」

  丁靈琳用眼角瞟著他,道:「你們葉家的人呢?」

  這句話剛說完,就聽見身後有個人冷冷道:「他們葉家的人也差不多。」

  丁靈琳還沒有回頭,葉開又歎了口氣,道:「你大哥果然來了。」

  一個人正施施然從後面走過來,羽衣星冠,白面微鬚,背後斜背著柄形式奇古的長劍,杏黃色的劍穗飄落在肩頭。

  他穿著雖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樣東西都用得極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極合身,一雙保養極好的手上,戴著個色澤柔潤的漢玉扳指,無論誰都看得出那一定是價值連城的古物。

  他身材修長,儒雅俊秀,可以說是個少見的美男子,但神色間卻顯得驕傲,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顯然不多。

  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號「無垢道人」的丁大少爺,丁雲鶴。

  丁靈琳已歡呼著迎上去,身上的鈴鐺「叮鈴鈴」地響個不停:

  丁雲鶴卻皺起了眉,道:「你在外面還沒有野夠?還不想回家去?」

  丁靈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麼還是一見面就罵人?」

  丁雲鶴歎息著搖了搖頭,皺著眉看了看葉開冷冷道:「想不到閣下居然還沒有死。」

  葉開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著,看來一時還死不了的。」

  丁雲鶴歎了口氣,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句話真不假。」

  丁靈琳嘟著嘴,道:「大哥你為什麼老是要咒他死呢?」

  丁雲鶴道:「因為他若死了,你也許就會安安分分地在家裡躺著了。」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不錯,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會在外面亂跑了,因為那時我已進了棺材。」

  丁雲鶴沉下了臉,還未開口,丁靈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袖,悄然道:「你看見門口那個人沒有?那個腰帶上插著柄劍的人?」

  剛從門外走進來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雲鶴又皺起了眉,道:「你難道跟那種人也有來往?」

  丁靈琳道:「你知道他是誰?」

  丁雲鶴點了點頭。

  看到了那柄劍,江湖上還不知道他是誰的人並不多。

  丁靈琳道:「他說他要殺了你。」

  丁雲鶴道:「哦?」

  丁靈琳道:「你難道就這樣『哦』一聲就算了?」

  丁雲鶴淡淡道:「我現在還活著。」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道:「你難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誰的劍快?」

  丁雲鶴道:「我的劍一向不快。」

  內家劍法講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靜制動,能後發制人的,才算懂得內家劍法的真義。

  丁靈琳歎了口氣,用一雙大眼睛狠狠地去瞪著路小佳。

  路小佳卻不睬她。

  丁靈琳忽然大步走過去,道:「喂。」

  路小佳剝了個花生,拋起。

  丁靈琳道:「那邊站著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見了沒有?」

  路小佳正在看著那粒花生落下來。

  丁靈琳道:「你好像說過你要殺他的。」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裡,他才淡淡地道:「我說過麼?」

  丁靈琳道:「你現在為什麼不過去動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著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剛巧不想殺人。」

  丁靈琳道:「為什麼?」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夠多了。」

  丁靈琳眼珠子又一轉,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來你嘴巴說得雖凶,心裡卻是怕我們的。」

  路小佳笑了。

  他並沒有否認,因為他的確對一個人有些畏懼。

  但是他畏懼的人卻絕不姓丁。

  傅紅雪站在那裡,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們馬車剛才停下來的地方。就站在剛才和翠濃分手的地方。

  白雲莊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個人先開始走,立刻就有十個人跟著走。

  一百個人跟著走。除非是真正肝膽相照,患難相共的朋友,誰也不願意再留在那裡。

  這種朋友並不多,絕不多。

  人群流水般從白雲莊裡湧出來,有的騎著馬,有的乘著車,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還在竊竊私議,表示他們雖然走了,卻並不是不夠義氣,只不過這種事實在不是他們能插手的。

  無論哪種人,都遠遠地就避開了傅紅雪,好像只要靠近了這個人,就會給自己帶來災禍。

  但大家心裡還是在奇怪:「這個人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傅紅雪根本沒有看見他們。

  他眼睛裡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任何事。

  對他說來,這世界已是空的,因為翠濃已經不在這裡。

  他本來以為她一定會在這裡等他的。

  他從來也沒有想到她會走,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來。

  她怎麼能這樣對他?

  雖然他剛才也是自己一個人走了的,但他是為了要去復仇。

  他不願她陪著他去冒險。

  最重要的是,他絕不會真的把她一個人留下這裡,他一定會回來找她的。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應該明白。

  因為她應該瞭解他的。

  有時他對她雖然很兇惡,很冷淡,甚至會無緣無故地對她發脾氣。

  但那也只不過因為他太愛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時他明知那些事早已過去,卻還是會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經跟她好過的男人,他的心裡就會像針一樣在刺著。

  他覺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覺得她本來應該是個高高在上的女神。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也應該明白的。

  她應該知道他愛她,愛得有多麼深。

  可是她現在卻走了;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連一句話,一點消息都沒有留下。

  這是為什麼?

  她為什麼會如此狠心?

  風還是剛才一樣的風,雲還是剛才一樣的雲。

  但是在他感覺中,這世界已變了,完全變了,變成了空的。

  他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他的心彷彿也被人捏在手裡,捏得很緊。

  而且就在心的中間,還插著一根針。

  一根尖銳、冰冷的針。

  沒有人能想像這種悲苦是多麼深邃,多麼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瞭解到世上還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來他想毀滅的,只不過是他的仇人。

  但這種感情卻使得他想毀滅自己,想毀滅這整個世界!

  他從沒有想到自己的錯,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錯。

  所以他更痛苦。

  他從來沒有想到,有句話是一定要說出來的,你若不說出來,別人怎麼會知道?

  這也許只因為他還不瞭解翠濃,不瞭解女人。

  他還不懂得愛。

  既不懂得應該怎麼樣被愛,也不懂得應該怎麼樣去愛別人。

  但這種愛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有真正的痛苦。

  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愛過,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閃耀,秋樹在風中搖曳。

  秋月更明。

  這還是昨夜一樣的星,一樣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還在天上,月還在天上。

  人在哪裡?

  三個月,他們已在一起共同度過了三個月,九十個白天,九十個晚上。

  那雖然只不過像是一眨眼就過了,但現在想起來,那每一個白天,每一個晚上,甚至每一時,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憶。

  有過痛苦,當然也有過快樂,有過煩悶,也有過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擁抱?多少次溫柔的輕撫?

  現在這一切難道已永遠成了過去。

  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情感,現在難道已必須忘記。

  若是永遠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記得又如何?

  人生,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

  傅紅雪咬緊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讓秋風吹乾臉上的淚痕。

  因為他現在還不能死!

  燈昏。

  小酒鋪裡的昏燈,本就永遠都帶著種說不出的淒涼蕭索。

  酒也是渾濁的。

  昏燈和濁酒,就在他面前。

  他從未喝過酒,可是現在他想醉。

  他並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記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來只覺已能忍受各種痛苦,但現在忽然發覺這種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渾濁的酒,裝在粗瓷碗裡。

  他已定下決心,要將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還沒有伸出手,旁邊已有隻手伸過來,拿起了這碗酒。

  「你不能喝這種酒。」

  手很大,又堅強而乾燥,聲音也同樣是堅強而乾燥的。

  傅紅雪沒有抬頭,他認得這隻手,也認得這聲音——薛大漢豈非也正是堅強而乾燥的人,就像是個大核桃一樣。

  「為什麼我不能喝?」

  「因為這酒不配。」

  薛大漢另一隻手裡正提著一大缸酒,他將這缸酒重重地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兩大碗。

  他並沒有再說什麼,臉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

  他只是將自己面前的一碗給傅紅雪。

  傅紅雪沒有拒絕。

  現在已連拒絕別人的心情都沒有,他只想醉。

  誰說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衝下傅紅雪的咽喉。

  他咬著牙吞下去,勉強忍耐著,不咳嗽。

  可是眼淚卻已嗆了出來。

  薛大漢看著他,道:「你以前從來沒有喝過酒?」

  沒有回答。

  薛大漢也沒有再問,卻又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時候,傅紅雪心裡忽然起了種很奇異的感覺。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桌上的昏燈,彷彿已明亮了起來,他身子本來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現在卻忽然有了這種說不出的奇異活力。

  連痛苦都已可偶爾忘記。

  但痛苦還是在心裡,刀也還是在心裡!

  薛大漢看著他的刀,忽然道:「殺錯人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漢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們,誰沒有殺錯過人?」

  還是沉默。

  薛大漢道:「不說別人,就說袁秋雲自己,他這一生中,就不知殺錯過多少人。」

  傅紅雪端起面前剛斟滿的酒,又一口氣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漢誤會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剛殺了一個無辜的人,心裡竟似已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竟只記著一個女人。一個背棄了他的女人。

  薛大漢又為他斟滿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條好漢子,你……」

  傅紅雪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不是條好漢子。」

  薛大漢皺眉道:「誰說的?」

  傅紅雪道:「我說的。」

  他又灌下這碗酒,重重地將酒碗摔在地上,咬著牙道:「我根本就不是個人。」

  薛大漢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證別人絕不會這麼想。」

  傅紅雪道:「那只因為別人根本不瞭解我。」

  薛大漢凝視著他,道:「你呢?你自己真的能瞭解自己?」

  傅紅雪垂下頭。

  這句話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漢道:「我們萍水相逢,當然也不敢說能瞭解你,但我卻敢說,你不但是個人,而且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萬不要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棄。」

  他的表情更嚴肅,聲音更緩慢,接著道:「尤其是不要為了一個女人。」

  傅紅雪霍然抬起頭。

  他忽然發現薛大漢並沒有說錯他。

  一個男人為了愛情而痛苦時,那種神情本就明顯得好像青綠的樹葉突然枯萎一樣。

  薛大漢道:「我還可以告訴你,她非但不值得你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紅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嗎?」

  他連聲音都已緊張而發抖。

  薛大漢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傅紅雪跳起來,道:「你……你說。」

  薛大漢道:「我不能說。」

  傅紅雪道:「為什麼?」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4 23:15:47

  薛大漢看著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將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強點了點頭,道:「好,我說,她……她是跟一個人一起走的。」

  傅紅雪道:「跟誰走的?」

  薛大漢道:「跟那個趕車的小伙子。」

  這句話就像是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瘋狂。

  「你說謊!」

  「我從不說謊。」

  「你再說我就殺了你。」

  「你可以殺了我,但我說的絕不是瘋話。」

  薛大漢的神情沉著而鎮定,凝視著傅紅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紅雪瘋狂般瞪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

  刀並沒有拔出來,淚卻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漢說的並不是謊話。

  薛大漢道:「其實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們若勉強在一起,只有痛苦……他們才是同一類的人。」

  他們!這兩個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心。

  難道他心裡最愛的女人,竟真的只不過是那麼卑賤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後他的眼淚就像青山間的流水般流了出來。

  他總算沒有哭出聲,可是這種無聲的眼淚,卻遠比號啕痛哭還要傷心。

  薛大漢沒有勸他。

  無論誰都知道這種眼淚是沒有人能勸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邊等著,看著,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紅雪心裡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淚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們換一個地方再去喝。」

  傅紅雪沒有拒絕。

  他似已完全喪失了拒絕的力量和尊嚴。

  這地方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據說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種人將各種痛苦全都忘記。

  傅紅雪也許並沒有忘記,可是他的確已麻木。

  第二天醒來時,他的痛苦也許更深,但那裡又有女人和酒在等著他。

  看來薛大漢不但是個好朋友,而且是個好主人。

  他供應一切。

  他供應的傅紅雪都接受。

  一個人在真正痛苦時,非但已不再有拒絕的力量和尊嚴,也已不再有拒絕的勇氣。

  他「張開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後一杯,他就倒下去。

  現在他所畏懼的事已只剩下一種——清醒。

  沒有清醒的時候,難道就真的沒有痛苦?

  麻木難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黃昏,還未到黃昏。

  桂花的香氣,從高牆內飄散出來。

  長巷靜寂。

  青石板鋪成的路,在秋日午後的太陽下,看來就像是一面銅鏡。

  長巷裡只有四戶人家。

  城裡最豪華的妓院和客棧,都在這條長巷裡。

  這條巷就叫安樓巷。

  長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門,門外清陰遍地,門裡濃香滿院。

  傅紅雪推開了這扇門。

  他剛穿過濃香夾道的小徑。

  那裡不但有花香,還有脂粉香、女兒香。

  他已在這裡醉了六天。

  這裡有各種酒,各種女人——從十三歲到三十歲的女人。

  她們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應該怎樣去討好男人。

  「這些女人難道和翠濃有什麼不同?我看她們隨便哪一個都不比她差。」

  這是薛大漢說的話。

  傅紅雪並沒有爭辯,可是他自己心裡知道,沒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個男人心裡,都有個女人是其他無論任何人都無法代替的。

  這也正是人類的悲哀之一。

  現在他剛起來,今天的第一杯酒還沒有喝下去。

  屋子裡還留著昨夜的旖旎殘香,牆壁雪白,傢俱發亮,棗木架上的一盆秋菊開得正艷。

  這地方就是城裡最豪華精緻的。

  可是他忽然覺得這地方像是個樊籠。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裡雖然還是握著他的刀,但已握得遠不及昔日有力。

  他臉色雖然仍是蒼白的,但已不是那種透明般的蒼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蝕了他的尊嚴和勇氣,也已腐蝕了他的力量。

  這連他自己也能感覺得到。

  他的頭腦發漲,胃卻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飲食都已對他沒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種新的恐懼。

  所以他想走出這樊籠去。

  長巷靜寂,桂子飄香。

  傅紅雪推開了月洞門,一陣清涼的秋風正迎面吹過來。

  他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迎著風走過去。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人。

  翠濃!

  經過了無數痛苦,無數折磨之後,他忽然看見了翠濃。

  但翠濃並不是一個人。

  她身邊還有個小伙子,正是那趕車的小伙子。

  現在無論誰也看不出他曾經是個趕車的,現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兩銀子一件的長衫,正是城裡最時髦的花花公子們穿的那種。

  他腰帶上掛著個翠綠的鼻煙壺,無邊的軟帽上還鑲著粒大珍珠。

  現在他走起路來,已能昂首闊步。

  但他卻是走在翠濃身後的,就正如翠濃永遠都走在傅紅雪身後一樣。

  翠濃只輕輕動了動嘴,他的耳朵就立刻湊上去。

  因為他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翠濃替他買來的,她已將他這個人買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遠無法從傅紅雪身上得到的。

  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風吹在身上,突然似已變成熱的,就像是從地獄中吹來的那麼熱。

  他全身都似已燃燒。

  刀也似已燃燒。

  他手裡還有刀,他可以衝過去,可以在一剎那間就殺了這個人。

  但他卻只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因為他突然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羞侮,竟不敢去面對他們。

  應該羞慚的本是別人,可是他竟覺得沒有臉去面對他們。

  這是種什麼樣的心情,這是種多麼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誰能瞭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轉過身,不再去看他們。

  可是他全身都無法移動。

  連眼睛都不能移動。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她果然是這種人,還有什麼悲哀,值得痛苦的?

  可是他的淚卻似又將流下。

  他眼看著他們,走入了對面一家最大的客棧。

  翠濃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後。

  還是無法移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感覺到有一雙柔滑美麗的手伸過來,握著了他的手。

  「你怎麼站在這裡發怔?薛大爺正在到處找你喝酒呢。」

  對,喝酒。

  他為什麼不能喝酒?

  他為什麼要清醒著忍受這種屈辱和痛苦。

  於是他再喝,再醉。

  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嚴、勇氣、力量,都已傾入樽中。

  現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蒼白的手,卻似已有些顫抖。

  現在他還沒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個笑渦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為他們斟第一杯酒。

  薛大漢在對面看著。

  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滿。

  傅紅雪剛想端起這杯酒,他知道只要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已減輕。

  他帶著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漢的手卻已先伸過來,突然一掌打翻了這杯酒。

  傅紅雪怔住。

  薛大漢臉上已沒有以前那種充滿豪爽友情的笑容,沉聲道:「你今天還想喝酒?」

  傅紅雪遲疑著,還是點了點頭。

  薛大漢沉著臉,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喝了我多少酒?」

  傅紅雪不知道,他已記不清,算不清。

  那笑渦很深的少女卻甜笑著道:「到今天為止,傅大少的酒賬已經有三千四百兩。」

  薛大漢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沒有付。」

  薛大漢冷笑,道:「一文錢都沒有付,憑什麼還在這裡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為他是薛大爺的客人。」

  薛大漢道:「不錯,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請他一兩次,但你總不能要我請他一輩子吧。」

  少女吃吃笑道:「當然,他又不是薛大爺的兒子,薛大爺憑什麼要請他一輩子。」

  薛大漢冷冷道:「我以前請他,因為我覺得他還像是個英雄,誰知道他竟是個專吃白食的狗熊,連一點出息都沒有。」

  傅紅雪全身又已因羞憤而發抖。

  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為他自己也知道,別人的確沒有理由請他喝一輩子酒。

  他用力咬著牙,慢慢地站起來。

  他左腿先邁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得更慢,因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漢突然道:「你想走?」

  傅紅雪道:「我……我已該走了。」

  薛大漢道:「你欠的酒賬呢?」

  傅紅雪閉著嘴。

  他無法回答,也無話可說。

  薛大漢道:「前三天的帳,我可以請你,但後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著道:「後面十一天的賬是兩千八百五十兩。」

  薛大漢道:「你聽見沒有,二千八百五十兩,你不付清就想走?」

  沒有回答,還是無話可說。

  薛大漢道:「你是不是沒錢付賬?好,留下你的刀來,我就放你走!」

  「留下你的刀來!」

  傅紅雪耳邊彷彿響起了一聲霹靂。

  「留下你的刀來!」

  傅紅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潰。

  薛大漢臉上卻帶著種惡毒的獰笑,現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過了多久,傅紅雪才從他緊咬著的齒縫中吐出九個字:「誰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漢大笑。

  「這句話如果是你以前說我也許還會相信,只不過現在……」

  「現在怎麼樣?」

  「現在你已不能說這句話,已不配說!」

  傅紅雪霍然回頭,連眼睛都已變成血紅,可是他總算看到了薛大漢的真面目。

  薛大漢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頭!」

  「留下你的頭!」

  原來薛大漢對傅紅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為了等著說這句話。

  原來這本就是個陰謀。

  刀還在手裡,傅紅雪還是隨時都可以拔出來。

  可是他已完全喪失了那種一刀置人於死的自信,那麼奇妙的自信。

  因為他的勇氣尊嚴和自信,都已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漢已站起來,就像是個巨神般站了起來。

  「難道現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聲音中不但充滿譏誚,而且充滿自信。

  因為他很瞭解傅紅雪的武功,更瞭解傅紅雪這些天來失去了些什麼。

  他已有把握。

  這種把握正如傅紅雪一刀刺入袁秋雲胸膛時的把握一樣!

  他知道傅紅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於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別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況完全一樣。

  這是種多麼可怕的變化。

  這種變化是誰造成的?是怎麼樣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紅雪沒有拔刀。

  他不能拔刀。

  因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裡,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著血。

  痛苦、悔恨、羞辱、憤怒。

  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個跟那馬車伕走入客棧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

  死又如何?

  愛情和仇恨同時消滅,生命也同時消滅,豈非還落得個乾淨?

  一個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還要活著,那無論為了什麼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決定拔刀!

  黃昏。

  秋雲低垂,大地蒼茫。

  傅紅雪已準備拔刀。

  但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出現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他的笑聲中,彷彿永遠都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譏誚和嘲弄之意。

  傅紅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來縱然還有一線希望,現在希望也已完全斷絕。

  路小佳帶著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玉,你們難道就準備在這裡拚命?」

  薛大漢道:「殺人難道還要選地方?」

  路小佳道:「當然要。」

  他微笑著,又道:「我殺人比你們內行,我可以保證,這裡絕不是殺人的地方。」

  薛大漢道:「你要替我們選個地方?」

  路小佳點點頭,道:「這花園裡就不錯,你們無論從什麼地方倒下去,我保證都一定倒在花下。」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4 23:18:01

第三十二回 小李飛刀

  暮靄蒼茫,花叢間彷彿籠上了一層輕紗。

  但這美麗的庭園中,此刻卻像是忽然充滿了淒涼蕭索之意。

  路小佳一翻身,坐在窗台上,悠然道:「秋天的確是殺人的好天氣,我一向喜歡在秋天殺人的。」

  薛大漢道:「只可惜今天已用不著你動手。」

  路小佳微笑道:「自己沒有人可殺時,看著朋友殺人也不錯。」

  薛大漢道:「我保證你一定可以看得到。」

  路小佳道:「我相信。」

  他轉過頭,帶著微笑,看看傅紅雪,又道:「其實今天被殺的人本不該是你。」

  傅紅雪就站在花徑盡頭,聽著。

  路小佳道:「老薛的武功剛猛凌厲,雖然已是一流高手,但你的刀卻似有種神秘的魔力,你本來可以殺了他的。」

  沉默。

  路小佳道:「可是現在已不同了,因為你對自己都已沒有信心,你的刀又怎麼會對你有信心?」

  還是沉默。

  路小佳道:「現在你已不相信你的刀,你的刀也已不再相信你,所以你已必將死在老薛手下。」

  傅紅雪握刀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看著你這麼樣一個人被別人殺死,實在是件很遺憾的事,但這也不能怪別人,只能怪你。」

  他輕輕歎了口氣,接著道:「一個人若想要報仇,就不能愛上任何女人,一個人若想在江湖中活得長久,也不能愛上任何女人,何況你愛上的只不過是個人盡可夫的婊子。」

  傅紅雪只覺得心又在後縮,忽然道:「一個人若想活得長久,話也不能說得太多。」

  路小佳笑道:「這倒也是句老實話,今天我的話實在說得太多了。」

  他捏碎粒花生,剝開,拋起,忽又笑道:「但你的話卻說得太少。」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已接住了花生,慢慢咀嚼,道:「你本該問問他,為何要殺你的。」

  傅紅雪道:「我不必問。」

  路小佳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我已知道。」

  路小佳道:「你知道什麼?」

  傅紅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一字字道:「我知道他必定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路小佳忽然大笑,道:「今年他還不到三十,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你為何不算算他的年紀?」

  傅紅雪怔住。

  路小佳道:「只不過你既然可以為你的父親復仇,他當然也可以為他的父親殺了你。」

  傅紅雪終於明白。

  薛大漢雖不是白家的仇人,他父親卻無疑是的。

  這一切陰謀,只不過是為了阻止傅紅雪去殺他的父親。

  誰能說他做錯了?

  他用的方法也許不正當,但一個人若要阻止別人去殺他的父親,無論用什麼法子,都沒有人能說他是不對的。

  薛大漢一直沒有開口,他已將全身真力全都運達四肢。

  那巨大的身軀,看來似乎又已高大了些。

  他用的兵器是柄五十三斤重的大鐵斧,看來這一斧之力,連山石都難以抗拒。

  傅紅雪長長吸了口氣,道:「好,現在你已不妨出手了。」

  薛大漢冷冷道:「我讓你先拔刀,還是一樣可以殺你。」

  突聽一人大喊。

  「你若要殺他,就得先殺了我。」

  聲音雖嘶啞,仍是動聽的。

  一個人從花徑那頭,急奔了過來,很少有人在奔跑時還能保持那種優美的風姿。

  可是她梳理光潔的鬢髮已凌亂,臉上的焦急和恐懼也不是裝出來的。

  一個小伙子在後面追來,想拉她。

  「你何必管人家的事?」

  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她反身一掌摑倒在地上。

  薛大漢和路小佳卻很驚異,同時失聲:「是你!」

  他們實在想不到來的這女人竟是翠濃,更想不到這種女人竟肯為傅紅雪死。

  在這一瞬間,最驚訝、最痛苦、也最歡喜的,當然還是傅紅雪。

  沒有人能瞭解他此刻的心情,也沒有人能形容得出來。

  翠濃已奔過來,擋在他面前。

  薛大漢道:「你來幹什麼?」

  翠濃道:「我不能看著他死。」

  薛大漢冷笑,道:「你能保護他?」

  翠濃道:「我不能,但我卻能比他先死。」

  薛大漢道:「你真的肯為他死?」

  翠濃道:「否則我為何要來?」

  薛大漢道:「那時你為何要走呢?」

  翠濃道:「因為……因為那時我以為他討厭我,看不起我,我以為他根本不想要我。」

  她目中忽然湧出淚珠,接著道:「但現在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喜歡我的,以前他對我那種樣子,只不過因為他天生的怪脾氣。」

  薛大漢冷笑。

  翠濃流著淚,道:「現在我也明白,只要他是真心喜歡我,我也真心喜歡他,其他的事全不重要……這些天來他過的是什麼日子,我也知道。」

  她用力咬住嘴唇,又道:「若不是為了我,就憑你們,又怎麼敢這樣子對他?」

  薛大漢冷笑道:「你難道真要我殺了你?」

  翠濃道:「當然是真的,他若因我而死了,難道我還能活得下去?」

  薛大漢道:「很好,那麼我就成全了你。」

  突聽傅紅雪道:「等一等!」

  薛大漢冷冷道:「難道你也要搶著先死?」

  傅紅雪不再回答,不再說話。

  他已不必再說話,因為他的態度已說明了一切。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人又完全變了。他的心本是緊緊收縮著的,就像是一團被人揉在掌心的紙。

  一個人的心若已碎了,他縱然還有力量,也不願再使出來,無法再使出來。人類所有的一切,本就是隨著心情而變化的。酒並不能真的毀了他,真正毀了他的,是他內心的痛苦和絕望。

  現在他的心已展開。他的態度忽然又變得充滿了自信,因為他已知道他所愛的人並沒有背叛他,他握刀的手又變得出奇地鎮定。

  薛大漢看著他,心裡忽然生出種無法形容的恐懼,他也知道現在若不能殺了這個人,以後就永遠不會再有機會。

  他狂吼一聲,衝了過去,五十三斤重的大鐵斧,已化作了一陣狂飆。

  花被震碎了,殘花在斧風中飛起。然後風聲突然停頓,殘花慢慢地飄下來……

  鐵斧高舉在那裡,動也不動,薛大漢的人也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傅紅雪的人已到了他面前,就站在鐵斧下。他的刀卻已刺入了薛大漢的心臟,只剩下一截漆黑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還在手裡,臉卻是蒼白的,蒼白得透明。

  薛大漢手裡的大鐵斧終於落下來,他眼珠已凸出,瞪著傅紅雪,就像別的那些死在傅紅雪刀下的人一樣,眼睛裡充滿了懷疑和不信。

  可是他現在已必須相信,這個人,這柄刀,的確有這種神秘的魔力。

  傅紅雪沒有看他,只是看著手裡的刀。

  「嗆」的一聲,刀已入鞘。

  薛大漢居然還沒有倒下去,卻忽然長長地吐出了口氣,彷彿是悲哀,歎息。

  「我本來想把你當做朋友的。」

  這是他最後說的一句話。然後他就倒下去,倒在花下。

  傅紅雪還是沒有看他,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冷漠的眼睛裡竟也露出種悲傷的表情。

  「我本來並不想殺你。」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但有些話本就是不必說出口來的。

  殘花已落盡,有些花瓣,正落在薛大漢身上。

  路小佳還是坐在那裡,他也並沒有去看他朋友的屍體,他在看著傅紅雪手裡的刀,一雙冷漠的眼睛突然變得熾熱了起來。

  「好快的刀!」

  沒有回應。

  路小佳忽然笑了,深深地接著道:「只可惜還並不十分快。」

  傅紅雪還是沒有回應,因為他自己心裡也能感覺得到,他雖已殺了薛大漢,但那並不能表示他的刀已恢復以前那麼快。十三天來的痛苦折磨,就算鐵打的人,也會受到損害。

  路小佳的情況卻似在巔峰中。

  所以他笑得很愉快,也很殘忍。緩緩道:「現在我們心裡一定都明白一件事。」

  傅紅雪沒有問。因為他的確知道路小佳這句話的意思!

  「我若要殺你,今天就是我最好的機會,只有呆子才會錯過這種機會。」

  翠濃失聲道:「你……你也想殺他?」

  路小佳笑了笑,道:「你看我像是個呆子?」

  他微笑著,剝開顆花生,拋起。

  他的手乾燥而鎮定,但是他拋起的花生卻忽然不見了。

  花生突然被一種很奇怪的力量吸到後面去,落在一個人嘴裡。

  這人就坐在屋子裡剛才傅紅雪坐的地方,慢慢地咀嚼著花生,端起了酒杯。

  傅紅雪一回頭就看見了他。

  葉開!這陰魂不散的葉開!

  葉開在微笑,微笑著喝下那杯酒。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道:「桌上還有菜,你何必搶我的花生下酒?」

  葉開微笑道:「因為能吃到你花生的機會並不多,也只有呆子才會錯過這種機會的。」

  路小佳道:「你看來也不像是個呆子。」

  葉開道:「所以我還活著。」

  路小佳大笑。他的人突然隨著笑聲掠出,只一個翻身,就消失在蒼茫的幕色裡。

  葉開又為自己倒了杯酒,喃喃道:「看來這年頭的呆子越來越少了。」

  燈已燃起,是葉開自己燃起的。屋裡已沒有別的人,那笑渦很深的少女也已不見蹤影。

  燈燃起的時候,傅紅雪就出現在門口,他看著葉開手裡的酒,但現在酒已對他完全沒有吸引力。

  葉開自己喝下了這杯酒,微笑道:「我不敬你,因為我知道你現在已不會再喝酒的。」

  傅紅雪盯著他。

  葉開道:「但你還是可以進來坐坐,這裡……」

  傅紅雪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是誰叫你來的?說!」

  葉開道:「我自己有腦子。」

  傅紅雪道:「你為甚總是要來管我的事?」

  葉開道:「誰管了你的事了?」

  傅紅雪道:「剛才你……」

  葉開道:「剛才我只不過吃了路小佳一顆花生而已,那難道也是你的事?」

  傅紅雪閉緊了嘴。

  葉開忽然歎了口氣,道:「這年頭的呆子雖越來越少,但一兩個總還是有的。」

  翠濃垂著頭,慢慢地穿過花徑。

  夜色已籠罩大地。

  她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干,眼睛裡又有了淚光。然後她就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一種奇特,緩慢的腳步聲。

  她自己也走得很慢。

  風在吹,秋星一粒粒升起,遠處彷彿有人在吹笛。

  秋夜的笛聲,彷彿總是令人斷腸的。

  門就在前面,她已將走出門,但就在這時,她聽到有人輕喚:「你——」

  傅紅雪的眼睛在星光下看來就像是秋月下清澈的湖水。

  翠濃停下來,轉過身。

  傅紅雪凝視著她,道:「你又要走?」

  翠濃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從不等我?」

  翠濃垂下頭,道:「你……你幾時要我等過你?」

  這句話也像是一根針,一根尖銳,但卻並不是冰冷的針。

  傅紅雪突然衝過去,緊緊擁抱住她。

  他抱得真緊,他的淚水湧出時,翠濃的哭聲已響遍在這充滿花香的秋風裡。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再要我了。」

  「為什麼?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因為……因為你看見了我跟那個人……」

  「那不能怪你。」

  「……」

  「你以為我看不起你,不要你了,所以才會去找別人。」

  「你真的不恨我?」

  「那本是我的錯,我怎麼能怪你。」

  「可是我……」

  「不管你怎麼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們為什麼不能夠將過去的事情忘記?」

  「你真的能忘記我過去那些……」

  「我只希望你也能忘記我過去對你的那些不講理的事。」

  翠濃笑了。她臉上的淚痕雖然還未干,可是她笑了,笑得那麼溫柔,那麼甜蜜。

  她甜笑著,在他耳邊低語。

  「你真的是傅紅雪?」

  「當然是。」

  「可是你為什麼好像忽然變了個人呢?」

  「因為我的確已變了。」

  「怎麼會變的?」

  「……」

  翠濃道:「你不肯告訴我?」

  傅紅雪終於輕輕歎息了一聲。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變的,我只知道離開了你十二天之後,再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了。」

  翠濃緊緊擁抱住他,淚珠又一連串流下來。

  但這已是幸福快樂的淚珠,這種淚珠遠比珍珠還珍貴。

  人,畢竟是人。就算他心上真的有一層冰,冰也有溶化的時候。

  愛的力量永遠比仇恨偉大。有時仇恨看來雖然更尖銳,更深切,但只有愛的力量才是永恆不變的。

  現在坐在窗台上,是葉開。

  風吹過的時候,他身後隱隱有鈴聲輕響。

  他們看著傅紅雪和翠濃穿過花徑,走出去,消失在夜色間。

  丁靈琳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道:「看來他現在已漸漸變得像是個人了。」

  她說的他,當然就是傅紅雪。

  現在無論葉開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剛才她沒有出現,因為,她一直都在後面監視著這裡的女孩子們。

  她並不是怕別的,只不過不願她們見到葉開,也不願葉開見到她們。

  連她自己都承認她是個很會吃醋的女人。

  葉開道:「你認為以前他不是個人?」

  丁靈琳道:「至少我沒有看見過像他那樣的人。」

  這點葉開也不能不承認。

  丁靈琳道:「我也從來沒有想到,他真的會為翠濃那麼痛苦。」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你認為他痛苦真的是為了她?」

  丁靈琳道:「難道不是?」

  葉開搖搖頭。

  丁靈琳道:「你認為他痛苦是為了什麼?」

  葉開道:「他一直認為自己比翠濃高尚,一直認為翠濃配不上他。」

  丁靈琳道:「這倒一點也不假。」

  葉開道:「所以等到翠濃離開他的時候,他才會感覺特別痛苦,因為他總認為翠濃應該像狗一樣跟著他的。」

  丁靈琳道:「你認為他痛苦只不過因為他的自尊受到了傷害?」

  葉開道:「那當然也因為他覺得自己受了欺騙,無論是什麼樣的男人,被女人欺騙時都會覺得很痛苦的,就算他根本不愛那個女人,也同樣痛苦。」

  丁靈琳道:「你認為他根本不愛翠濃?」

  葉開道:「我並不是這意思。」

  丁靈琳道:「你是什麼意思?」

  葉開道:「我的意思是說,翠濃若不離開他,他總有一天也會離開翠濃,在那種情況下,他就絕不會痛苦了。」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跟別的人不同。」

  丁靈琳道:「有什麼不同?」

  葉開道:「他是在仇恨中生長的,所以……」

  丁靈琳道:「所以他就算真的愛翠濃,也還是忘不了他的仇恨!」

  葉開道:「絕對忘不了。」

  丁靈琳道:「看來你好像很瞭解他。」

  葉開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比我更瞭解他。」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突然沉默。

  丁靈琳道:「是不是因為你也跟他一樣,也是在仇恨中生長的?」

  葉開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也許是的,可是我跟他並不相同。」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目光凝視著遠方的一顆明星,道:「因為我曾經遇到過一個人。」

  丁靈琳道:「一個什麼樣的人?」

  葉開道:「一個神奇的人,世上假如真的有神存在,他就是神。」

  丁靈琳道:「就是他改變了你的一生?」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咬著嘴唇,也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問道:「他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葉開笑了。

  丁靈琳瞪起了眼,道:「一定是個女人,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葉開道:「他若是女人,世上所有的人就全都是女人了。」

  丁靈琳道:「這是什麼意思?」

  葉開目中忽然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崇敬之色,道:「我看見過很多人,各式各樣的人我都看過,但只有他,才配稱得上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丁靈琳也笑了。

  葉開道:「我從未看過比他更偉大的人。」

  丁靈琳道:「他一定很豪爽,很有義氣。」

  葉開道:「又何止如此而已,就算將世上所有稱讚別人的話,全都加到他身上,也不能形容他的偉大於萬一。」

  丁靈琳道:「你佩服他?」

  葉開道:「又何止是佩服而已,他就算叫我立刻去死,我也願意。」

  他又歎息了一聲,道:「但他顯然不會叫我去死的,他一向只會為了別人,犧牲自己。」

  丁靈琳聽得眼睛裡也發出了光,道:「他究竟是誰呢?」

  葉開道:「你應該聽說過他的。」

  丁靈琳道:「哦?」

  葉開道:「他姓李……」

  丁靈琳聳然道:「莫非是小李探花?」

  葉開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聽說過他。」

  丁靈琳眼睛裡立刻也露出同樣的尊敬之色,歎息著道:「我當然聽說過他……世上又有誰沒有聽說過他的呢?」

  葉開道:「他的所作所為,的確令人很難忘記。」

  丁靈琳道:「尤其是他和上官金虹那一戰,江湖上雖然沒有人真的看見過,可是在傳說中,那一戰簡直比神話還要神奇。」

  葉開笑道:「我至少聽五百個人談起過那一戰,每個人的說法居然都不同。」

  丁靈琳笑道:「我也聽過很多種說法,誰都堅持認為自己說的那一種才是正確的,誰都認為別人說的是謊話。」

  葉開道:「但至少有一點,卻是每個人都不能不承認的。」

  丁靈琳道:「哪一點?」

  葉開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他眼睛煥發著光,接著道:「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到現在為止,普天之下,還沒有人能避開他的那一刀的!」

  丁靈琳的眼睛也在發著光,歎息著道:「只可惜他的那一刀已成絕響,我們是再也看不到的了。」

  葉開道:「誰說的?」

  丁靈琳道:「據說他殺了上官金虹後,就封刀退隱,再也不問江湖間的事。」

  葉開笑笑。

  丁靈琳道:「他若非退隱世外,江湖中為什麼從此就聽不見他的消息?」

  葉開又笑笑。

  丁靈琳道:「你難道知道他的消息?」

  葉開沉吟著,終於道:「追查梅花盜,威震少林寺,決戰上官金虹,那些只不過是他一生中的幾件小事而已。」

  丁靈琳道:「那些事還是小事?」

  葉開道:「他破了金錢幫之後,在江湖中又不知做了多少驚天動地的事。」

  丁靈琳道:「真的?」

  葉開道:「我為什麼要騙你?」

  丁靈琳道:「他又做了些什麼事?」

  葉開道:「你若聽到了那些事,我敢保證你一定會熱血沸騰,晚上連覺都睡不著。」

  丁靈琳道:「這些驚天動地的大事,我為什麼連一件都沒有聽到?」

  葉開微笑道:「虯髯客在海外威鎮十國,自立為王,李靖都不知道,小李探花做的事,你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又怎會知道?」

  他不讓丁靈琳開口,接著又道:「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做事一向是不願被俗人知道的。」

  丁靈琳撇了撇嘴,道:「我是俗人,你呢?」

  葉開笑道:「我也是俗人,只不過我的運氣比你好些。」

  丁靈琳拉起了葉開的手,甜笑著道:「你能不能將那事說來給我聽聽?……我寧願晚上不睡覺也要聽。」

  葉開道:「等有空的時候,我說不定會講給你聽聽的。」

  丁靈琳笑得更甜,柔聲道:「那麼現在你就說好不好?」

  葉開道:「現在我沒空。」

  丁靈琳道:「先說一兩件行不行?」

  葉開道:「不行。」

  丁靈琳的嘴嘟起來了,重重地甩下他的手,道:「人家一有事求你,你就擺起架子來了。」

  葉開笑道:「架子當然要擺的。」

  丁靈琳嘟著嘴,道:「憑什麼?」

  葉開道:「就憑那些故事,無論誰知道那麼精彩的故事,都有資格可以擺擺架子。」

  丁靈琳眨著眼,道:「真的那麼精彩?」

  葉開道:「我保證你從未聽過那樣精彩,那麼令人感動的事。」

  丁靈琳的態度又軟了,賠著笑道:「那麼我就讓你擺擺架子,你要茶,我就去替你倒茶,你要喝酒,我就替你倒酒,這樣行不行?」

  葉開道:「還是不行。」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我現在真的沒空。」

  丁靈琳道:「你現在要幹什麼?」

  葉開道:「我要趕著到好漢莊去。」

  丁靈琳道:「好漢莊?」

  葉開道:「好漢莊就是薛家莊。」

  丁靈琳道:「就是薛大漢的家?」

  葉開道:「好漢莊的莊主,就是那薛大漢的老子薛斌。」

  丁靈琳道:「你要趕去報凶訊?」

  葉開道:「我不是烏鴉。」

  丁靈琳道:「那你趕去幹什麼?」

  葉開道:「我若猜得不錯,傅紅雪現在想必也在急著趕到那裡去。」

  丁靈琳道:「他去你就要去?」

  葉開笑笑。

  丁靈琳道:「你對他的事,為什麼總是比對我還關心?」

  葉開又笑笑。

  丁靈琳盯著他道:「我總覺得你跟他好像有點很特別的關係,究竟是什麼關係?」

  葉開笑道:「你難道連他的醋也要吃?莫忘記他是個男人。」

  丁靈琳道:「男人又怎麼樣?男人跟男人,有時候也會……」這句話沒說完,她自己也笑了。

  紅著臉笑了。

  葉開卻在沉思著,道:「想當年,薛斌也是條好漢,一百零八招開天闢地盤古神斧,也曾橫掃過太行山,卻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丁靈琳道:「你難道生怕傅紅雪不是他的對手,所以要趕去相助?」

  葉開笑了笑,道:「若連傅紅雪的刀都不是他的敵手,我趕去又有什麼用?」

  丁靈琳凝視著他,道:「你的功夫難道遠不如傅紅雪?」

  葉開道:「據我所知,他刀法很快,當今天下已沒有人能比得上。」

  丁靈琳道:「可是我聽到很多人說過,你也有柄很可怕的刀。」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而且是柄看不見的刀。」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你少裝糊塗,我只問你,你的那柄刀,是不是小李飛刀的真傳?」

  葉開歎了口氣,道:「小李飛刀就是小李飛刀,除了小李探花自己的之外,就沒有第二家。」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那種刀本就是沒有人能學得會的。知道了吧!」

  丁靈琳道:「你呢?」

  葉開苦笑道:「我若能學會他的一成,就已心滿意足。」

  丁靈琳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會變得這麼謙虛起來了。」

  葉開道:「我本來就是個很謙虛的人。」

  丁靈琳道:「只可惜有點不老實。」

  葉開正色道:「所以你最好還是不要跟著我,我毛病若是來了,忽然把你強姦了也說不定。」

  丁靈琳的臉又紅了。她咬著嘴唇,用眼角瞟著葉開道:「你要是不敢,你就是個龜孫子。」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5 23:56:02

第三十三回 刀下亡魂

  凌晨,秋寒滿衾。

  翠濃醒了,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來的時候,已看不見她枕邊的人。

  枕上還殘留傅紅雪的氣息。可是他的人呢?

  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和恐懼,忽然湧上翠濃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還記得昨夜傅紅雪說的話:「有些事你雖然不想做,但卻非做不可。」

  當然她也承認,無論誰在這一生中,至少都做過一兩件他本不願做的事。

  現在她終於明白傅紅雪這句話的意思。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

  風吹著窗紙,蒼白得就像是她的臉。

  風真冷。

  她癡癡地聽著窗外的風聲,她並沒有流淚,可是她全身卻已冰冷。

  乳白色的晨霧剛剛從秋草間升起,草上還帶著昨夜的露珠,一條黃泥小徑蜿蜒從田陌間穿出去。傅紅雪走在小徑上,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漆黑的刀,蒼白的臉。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他也並沒有流淚,只不過心頭有點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澀。

  可是他的痛苦並不深,因為這次並不是翠濃離開了他,而是他主動離開了翠濃。

  「……我只知道離開了你十二天之後,再也不想離開你片刻。」

  對這句話,他並不覺得歉疚,因為當時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確是真心的。

  那時本是他最軟弱的時候。一個人空虛軟弱時,往往就會說出些連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會說出來的話。

  當時他的確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為她令他恢復了尊嚴和自信,令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個被遺棄了的人。

  然後他的情感漸漸平靜。

  然後他就想起了各種事,想起了她的過去,她的職業,她的虛榮。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趕車的小伙子摟著她走入客棧的情況。

  那十三天,他們在做什麼?是不是也在……

  他擁抱著她光滑柔軟的胴體時,忽然覺得一陣說不出的噁心。

  「……那已是過去的事,我們為什麼不能將過去的事一起忘記?」

  現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遠忘不了的,你越想忘記它,它越要闖到你的心底來。

  那時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將那小伙子摑倒在地上的情況。

  「以後說不定她還是會悄悄溜走的,因為她本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忽然間,所有的愛全都變成了恨,他本來就是生長在仇恨中的。

  「何況我本來就無法供養她,何況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著。」

  「我走了,反而對她好。」

  「現在她可以去找別人了,去找比我更適合她的人,很快她就會將我忘記。」

  「過兩年,她說不定真能將銀子一車車運回去。」

  一個人若要為自己找借口,那實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一個人要原諒自己更容易。

  他已完全原諒了自己。翠濃若是永遠不再回來,他也許會思念一生,痛苦一生,可是她現在已回來。

  他情感的創傷,很快就收起了口,結起了疤,傷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既然她遲早要走,我為什麼不先走呢?」

  秋意很深,秋色更濃。

  遠山是枯黃色的,秋林也是枯黃色,在青灰色的蒼穹下,看來有種神秘而淒艷的美。

  傅紅雪慢慢地走過去。他走得雖慢,卻絕不留下來,因為他知道秋林後就是好漢莊。

  好漢莊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已在垂垂老矣。

  牆上已現出魚紋,連油漆都很難掩飾得住,風吹著窗欞時,不停地「格格」發響。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正照在架上的鐵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鐵斧。

  薛斌背負著雙手,站在陽光下,凝視著這柄鐵斧。

第三十三回 刀下亡魂(2)

  在他說來,這已不僅是柄斧頭而已,而是曾經陪他出生入死,身經百戰的夥計。三十年前,這柄鐵斧陪他入過龍潭,闖過虎穴,橫掃過太行山。現在這柄鐵斧還是和三十年前一樣,看來還是那麼剛健,還是在閃閃地發著光。

  可是鐵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輕輕地咳嗽著,陽光照在他身上,雖然還只不過是剛升起來的陽光,但在他感覺中,卻好像是夕陽。

  他自己卻連夕陽無限好的時光都已過去,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棗木桌上,有一卷紙,那正是他在城裡的舊部,用飛鴿傳來的書信。

  現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兒子都已死在一個少年人的刀下,這少年人叫傅紅雪。

  薛斌當然知道這並不是他的真名實姓。他當然姓白。

  白家的人用的刀,卻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瞭解那是柄什麼樣的刀。他曾親眼看到過同樣的一柄刀,在眨眼間連殺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現在他身上還有一條刀疤,從喉頭直穿臍下,若不是他特別僥倖,若不是對方力已將竭,這一刀已將他劈成兩半。直到十幾年後,他想起那時刀光劈下時的情況,手心還是會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時他在睡夢間都會被驚醒,夢見有人又拿著同樣一柄漆黑的刀來找他,將他一刀劈成兩半。

  現在這人果然來了!

  鐵斧還在閃著光。

  他挽起衣袖,緊握在斧柄,揮起。

  昔年他也曾用這柄鐵斧,劈殺太行大盜達三十人之多,但現在這柄鐵斧卻似已重得多了,有時他甚至已不能將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

  他決心還要再試一試。

  大廳中很寬闊,他揮舞鐵斧,移身錯步,剎那間,只見斧影滿廳,風聲呼呼,看來的確還有幾分昔年橫掃太行山的雄風威力。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從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氣喘如牛,這還只不過是他自己一個人在練,若是遇到強敵時,只怕連十招都很難。

  他喘息,放下鐵斧。

  桌上有酒。他喘息著坐下來,為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發現自己連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連盡十觥,現在只不過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湧,連臉都紅了。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家人,佝僂著身子,慢慢地走了進來。

  他幼時本是薛斌的書僮,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少年時,他也是個精壯的小伙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鐵斧,也殺過些綠林好漢。但現在,他不但背已駝,腰已彎,身上的肌肉已鬆弛,而且還得了氣喘病,走幾步路都會喘起來。

  薛斌看見他,就好像看見自己一樣。

  「歲月無情,歲月為什麼如此無情?」

  薛斌在心裡歎了口氣,道:「我吩咐你的事,已辦妥了嗎?」

  其實他本不必問的,這老家人對他的忠心,他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

  老家人垂著手,道:「莊丁、馬伕,連後院的丫頭和老媽子,一共是三十五個人,現在全都已打發走了,每個人都發了五百兩銀子,已足夠他們做個小生意,過一輩子了。」

  薛斌點點頭,道:「很好。」

  老家人道:「現在庫裡的現銀還剩下一千五百三十兩。」

  薛斌道:「很好,你全都帶走吧。」

  老家人垂下頭,道:「我……我不走。」

  薛斌道:「為什麼?」

  老家人滿是皺紋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還能走到什麼地方去?」

  薛斌也不再說。他知道他們都一樣已無路可走。

  風吹著院子裡的梧桐,天地間彷彿充滿了剪不斷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來,你也過來喝杯酒。」

  老家人沒有推辭,默默地走過來,先替他主人斟滿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憐惜之色。也許他可憐的並不是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不錯,我記得你今年的確已六十八歲,我們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記得你到這裡來的那一年,我才只八歲。」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長歎,道:「六十年,一眨眼間,就是六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在這一生中,殺過多少人?」

  老家人道:「總有二三十個。」

  薛斌道:「玩過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皺紋裡,露出一絲笑意,道:「那就記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著,道:「我知道前年你還把剛來的那小丫頭開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認,微微笑道:「那小丫頭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剛才還是偷偷地多給了她一百兩銀子。」

  薛斌也笑道:「你對女人一向不小氣,這點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這點我是跟老爺你學的。」

  薛斌大笑,道:「我殺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絕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當然。」

  薛斌道:「所以我們可以算是都已經活夠了。」

  老家人道:「太夠了。」

  薛斌大笑道:「來,我們乾杯。」

  他們只喝了兩杯。

  第三杯酒剛斟滿,他們已看見一個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蒼白的臉,漆黑的刀。

  風吹著院子裡的梧桐,天地間彷彿充滿了剪不斷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來,你也過來喝杯酒。」

  老家人沒有推辭,默默地走過來,先替他主人斟滿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憐惜之色。也許他可憐的並不是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不錯,我記得你今年的確已六十八歲,我們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記得你到這裡來的那一年,我才只八歲。」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長歎,道:「六十年,一眨眼間,就是六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在這一生中,殺過多少人?」

  老家人道:「總有二三十個。」

  薛斌道:「玩過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皺紋裡,露出一絲笑意,道:「那就記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著,道:「我知道前年你還把剛來的那小丫頭開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認,微微笑道:「那小丫頭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剛才還是偷偷地多給了她一百兩銀子。」

  薛斌也笑道:「你對女人一向不小氣,這點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這點我是跟老爺你學的。」

  薛斌大笑,道:「我殺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絕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當然。」

  薛斌道:「所以我們可以算是都已經活夠了。」

  老家人道:「太夠了。」

  薛斌大笑道:「來,我們乾杯。」

  他們只喝了兩杯。

  第三杯酒剛斟滿,他們已看見一個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蒼白的臉,漆黑的刀。

  梧桐並沒有鎖住濃秋。

  傅紅雪站在梧桐下,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著他,看著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靜。

  傅紅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點點頭。

  傅紅雪道:「薛大漢是你的兒子?」

  薛斌又點點頭。

  傅紅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再問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傅紅雪凝視著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點點頭,忽然長長歎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

  傅紅雪的瞳孔在收縮,道:「你……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

  薛斌道:「當然記得,每件事都記得。」

  傅紅雪道:「你說。」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時,已經有很多人在那裡了。」

  傅紅雪道:「都是些什麼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們每個人都是蒙著臉的,彼此間誰也沒有說話。」

  傅紅雪也沒有說話。

  薛斌道:「我相信他們也認不出我是誰,因為那時我帶的兵器也不是這柄鐵斧,而是柄鬼頭大刀。」

  傅紅雪道:「說下去。」

  薛斌道:「我們在雪地裡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聽見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馬空群?」

  薛斌道:「不是!馬空群正在梅花庵裡喝酒。」

  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誰?他怎麼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難道他也是主謀之一?」

  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你。」

  他很快地接著道:「又過了一陣子,白家的人就從梅花庵裡走出來,一個個喝得醉醺醺的,看樣子樂得很。」

  傅紅雪咬著牙,道:「是誰第一個動的手?」

  薛斌道:「先動手的,是幾個善使暗器的人,但他們並沒有得手。」

  傅紅雪道:「然後呢?」

  薛斌道:「然後大家就一起衝過去,馬空群是第一個上來迎戰的,但忽然間,他卻反手給了白天羽一刀。」

  傅紅雪滿面悲憤,咬著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

  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沒有關係。」

  傅紅雪冷冷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道:「我根本就沒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這裡等著你的!」

  傅紅雪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薛斌道:「只有一句。」

  他舉杯一飲而盡,接著道:「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再同樣做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薛斌道:「因為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血紅,眼睛也已血紅,嘶聲道:「你出來。」

  薛斌道:「我為什麼要出來?」

  傅紅雪道:「拿你的鐵斧。」

  薛斌道:「那也用不著。」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著看了看他的老家人,道:「是時候了。」

  老家人道:「是時候了。」

  薛斌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5 23:56:44

  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這句話說完,傅紅雪已燕子般掠進來。

  但他已遲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著倒了下去。

  他們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鋒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們自己的手裡。

  風吹著梧桐,風剪不斷,愁也剪不斷。

  但仇恨卻可以斷的——剪不斷,卻砍得斷。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斷了這段十九年的冤仇。

  現在已沒有人能再向他報復。

  就連傅紅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著,看著地上的兩個死人,死人的臉上,彷彿還帶著揶揄的微笑,彷彿還在對他說:「我們已活夠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活的?」

  為了復仇?

  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應該報復?

  「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同樣再做一次!」

  「潔如本來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卻用他的權威和錢財,強佔了她。」

  「我為什麼要說謊?你難道從未聽說過你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他是個……」

  「我也只有一句話要說,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好東西!」

  薛斌的話,柳東來的話,老家人的話,就像是洶湧的浪濤,一陣陣向他捲過來。

  他們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他們說的話為什麼全都一樣?

  傅紅雪拒絕相信。

  他父親在他心目中,本來是個神,他一向認為別人也將他父親當做神。

  但現在,他心裡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因為現在就連他自己也開始懷疑。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在武林中極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擲,不顧一切地要去殺他?」

  這問題有誰能回答?有誰能解釋?

  傅紅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裡,看著地上的屍身,身子又開始不停地發抖。

  風吹進來,吹起了死人頭上的白髮。

  他們都已是垂暮的老人,他們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寬恕,也未必一定要殺了他們。

  傅紅雪對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確,忽然也起了懷疑。

  他本是為了復仇而生,為了復仇而活著的。

  但現在他卻已不知該怎麼辦了。

  是不是應該再去追殺別的人?

  還是應該饒恕了他們?

  這仇恨若是根本不應該去報復,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死人的臉,已漸漸僵硬,臉上那種揶揄的笑容,變得更奇特詭秘。

  他們的眼睛本是凸出來的,現在眼睛裡竟突然流下淚來。死人絕不會流淚。

  他們流的不是淚,是血!

  他們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種紫黑色的,閃動著慘綠碧光的血。

  那也絕不像人類流出的血。

  就連地獄中的惡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詭秘,如此可怕。

  這難道是他們在向傅紅雪抗議?

  傅紅雪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衝出去,趕快離開這地方,越快越好。

  可是他剛轉過身,就看見了葉開。

  這陰魂不散的葉開。

  葉開也在看著地上的死人,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丁靈琳遠遠地站在後面,連看都不敢往這裡看。

  她並不是從來沒有看見死人,但卻實在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可怕的死人。

  傅紅雪道:「你又來了。」

  葉開點點頭,道:「我又來了。」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總是要跟著我?」

  葉開道:「這地方難道只有你一個人能來?」

  傅紅雪不說話了。

  其實這次他並不是不願意見到葉開。

  因為他剛才見到葉開時,心裡的孤獨和恐懼就忽然減輕了很多。

  也許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願意見到葉開的,也許他每次見到葉開時,心裡的孤獨和恐懼都會減輕些。

  可是他嘴裡絕不說出來。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別人的同情和憐憫。

  丁靈琳身上的鈴鐺又在「叮鈴鈴」地響,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這鈴聲聽來非但毫不悅耳,而且實在很令人心煩。

  傅紅雪忍不住道:「你身上為什麼要掛這些鈴?」

  丁靈琳道:「你身上也一樣可以掛這麼多鈴的,我絕不管你。」

  傅紅雪又不說話了。

  他說話,只因為他覺得太孤獨,平時他本就不會說這句話。

  現在他已無話可說。

  所以他走了出去。

  葉開忽然道:「等一等。」

  傅紅雪平時也許不會停下來,但這次卻停了下來,而且回過了身。

  葉開道:「這兩人不是你殺的。」

  傅紅雪點點頭。

  葉開道:「他們也不是自殺的。」

  傅紅雪道:「不是?」

  葉開道:「絕不是!」

  傅紅雪覺得很驚異,因為他知道葉開並不是個會隨便說話的人。

  「可是我親眼看見他們將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葉開道:「這兩柄刀就算沒有刺下去,他們也一樣非死不可。」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們早已中了毒。」

  傅紅雪聳然道:「酒裡有毒?」

  葉開點點頭,沉聲道:「一種很厲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傅紅雪道:「他們既已服毒,為什麼還要再加上一刀?」

  葉開緩慢地道:「因為他們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已經中了毒。」

  傅紅雪道:「毒是別人下的?」

  葉開道:「當然。」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歎了一口氣,說道:「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傅紅雪沒有開口。

  他知道連葉開都想不通的事,那麼能想通這事的人,就不會太多了。

  葉開道:「能在薛斌酒裡下毒的人,當然對這裡的情況很熟悉。」

  傅紅雪同意。

  葉開道:「薛斌已經知道你要來找他,他已經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會先將家人全部遣散。」

  傅紅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見過被遣散了的好漢莊的壯丁。

  葉開道:「下毒的人既然對這裡的情況很熟悉,當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傅紅雪同意,這道理本就是誰都想得通的。

  叫開道:「薛斌既已必死,他為什麼還要在酒裡下毒呢?」

  這道理就說不通了。

  傅紅雪道:「也許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葉開道:「不可能。」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他用不著多此一舉。」

  傅紅雪道:「也許他怕沒有拔刀的機會!」

  葉開道:「要殺你,他當然沒有拔刀的機會,可是一個人若要殺自己,那機會總是隨時都有的。」

  傅紅雪不太同意,卻也不能否定。

  他可以不讓薛斌有拔刀自盡的機會,但是他絕不會想到這一著。

  葉開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絕不會有這一種毒藥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他一向自命為好漢,生平從不用暗器,對使毒的人更深痛惡絕,像他這種人,怎麼肯用毒藥毒死自己?」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很快地接著又道:「何況這種毒藥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貴,因為它發作時雖可怕,但無論下在酒裡水裡,都完全無色無味,甚至連銀器都試探不出。」

  傅紅雪道:「你認得出這種毒藥?」

  葉開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藥,我認不出的還很少。」

  傅紅雪道:「這種毒藥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試探得出?」

  要試探毒藥,大多用銀器。

  用古玉是極特殊的例外。

  葉開道:「你居然也知道這法子?」

  傅紅雪冷冷道:「對毒藥我知道得雖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藥卻不多。」

  葉開笑了,他知道傅紅雪並不是吹牛。

  白鳳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兒,當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兒子怎麼可能被人毒死?

  傅紅雪也許不善用毒,也許沒有看過被毒死的人,可是對分辨毒性的方法,他當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過他懂的雖多,經驗卻太少。

  傅紅雪道:「你的判斷是薛斌絕不會自己在酒裡下毒。」

  葉開道:「絕不會。」

  傅紅雪道:「別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裡下毒。」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那麼這毒是哪裡來的呢?」

  葉開道:「我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

  傅紅雪在聽著。

  葉開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說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來之前,先毒死他。」

  傅紅雪道:「可是我來的時候,他還沒有死。」

  葉開道:「那也許因為你來得太快,也許因為他死得太慢。」

  傅紅雪道:「在我來的時候,他已經至少喝了四五杯。」

  葉開道:「酒一端上來已下了毒,但薛斌卻過了很久之後才開始喝,所以酒裡的毒已漸漸沉澱。」

  傅紅雪道:「所以他開始喝的那幾杯酒裡,毒性並不重。」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所以我來的時候,他還活著。」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所以他還跟我說了很多話。」

  葉開點點頭。

  傅紅雪接口道:「可是他並沒有說出任何人的秘密來。」

  葉開道:「你再想想。」

  傅紅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對著滿院淒涼的秋風。

  風中的梧桐已老了。

  傅紅雪沉思著,緩緩道:「他告訴我,他們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葉開的眼睛立刻發出了光,道:「他怎麼知道人都到齊了?他怎麼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來?這件事本來只有馬空群知道。」

  傅紅雪點點頭。

  葉開道:「但馬空群那時一定還在梅花庵裡賞雪喝酒。」

  傅紅雪道:「薛斌也這麼說。」

  葉開道:「那麼說這話的人是誰呢?」

  傅紅雪搖搖頭。

  葉開道:「薛斌沒有告訴你?」

  傅紅雪的神色就好像這秋風中的梧桐一樣蕭索,緩緩道:「他說他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為他又想起了薛斌說過的另一句話:「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這句話他本不願再想的,可是人類最大的痛苦,就是心裡總是會想起一些不該想、也不願去想的事。

  葉開也在沉思著,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說『人都到齊了』的那個人?」

  傅紅雪沒有回答,丁靈琳卻忍不住道:「當然一定就是他。」

  葉開道:「他知道薛斌已發現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訴傅紅雪,所以就想先殺了薛斌滅口。」

  丁靈琳歎了口氣,道:「但他卻看錯了薛斌,薛斌竟是個很夠義氣的朋友。」

  葉開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雖然蒙著臉,薛斌還是聽出了他的口音。」

  丁靈琳道:「不錯。」

  葉開道:「那麼他若自己到這裡來了,薛斌就不會不知道。」

  丁靈琳道:「也許他叫別人來替他下毒的。」

  葉開沉吟道:「這種秘密的事,他能叫誰來替他做呢?」

  丁靈琳道:「當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葉開道:「他若連薛斌這種朋友都不信任,還能信任誰?」

  丁靈琳道:「夫妻、父子、兄弟,這種關係就都比朋友親密得多。」

  葉開歎息著,道:「只可惜現在薛家連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們連一點線索都問不出來。」

  丁靈琳道:「薛家的人雖然已經走了,但卻還沒有死。」

  葉開點了點頭,走過去將壺中的殘酒嗅了嗅,道:「這是窖藏的陳年好酒,而且是剛開壇的。」

  丁靈琳嫣然道:「你用不著賣弄,我一向知道你對酒很有研究——對所有的壞事都很有研究。」

  葉開苦笑道:「只可惜我卻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誰。」

  丁靈琳道:「只要他還沒有死,我們總有一天能找得出他來的,這根本不成問題。」

  她凝視著葉開,慢慢地接著道:「問題是你為什麼要對這件事如此關懷,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傅紅雪霍然回頭,瞪著葉開,道:「這件事跟你全無關係,我早就告訴過你,莫要多管我的閒事。」

  葉開笑了笑,道:「我並不想管這件事,只不過覺得有點好奇而已。」

  傅紅雪冷笑。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冷笑著走出去。

  丁靈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話要問你。」

  傅紅雪還是繼續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靈琳道:「她呢?」

  傅紅雪驟然停下了腳步,道:「她是誰?」

  丁靈琳道:「就是那個總是低著頭,跟在你後面的女孩子。」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抽緊。

  然後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5 23:59:38

第三十四回 神刀堂主

  正午的日色竟暗得像黃昏一樣。

  丁靈琳看著傅紅雪孤獨的背影,忽然歎了口氣,道:「你說得不錯,翠濃果然不該再回來找他的,現在他果然反而離開了翠濃。」

  她搖著頭,歎息著道:「我本來以為他已漸漸變得像是個人,誰知道他還是跟以前一樣,根本就不是個東西。」

  葉開道:「他的確不是東西,他是人。」

  丁靈琳道:「他假如有點人味,就不該離開那個可憐的女孩子。」

  葉開道:「就因為他是人,所以才非離開那女孩子不可。」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心裡的負擔一定很重,再繼續和翠濃生活下去,一定會加更痛苦。」

  丁靈琳道:「所以他寧願別人痛苦。」

  葉開歎了口氣道:「其實他自己心裡也一樣痛苦的,可是他非走不可。」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翠濃既然能離開他,他為什麼不能離開翠濃?」

  丁靈琳道:「因為……因為……」

  葉開道:「是不是因為翠濃是個女人?」

  丁靈琳道:「男人本來就不該欺負女人。」

  葉開道:「但男人也一樣是人。」

  他又歎了口氣,苦笑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總不把男人當做人,總認為女人讓男人受罪是活該,男人讓女人受罪就該死了。」

  丁靈琳忍不住抿嘴一笑,道:「男人本來就是該死的。」

  她忽然抱住了葉開,咬著他的耳朵,輕輕道:「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沒有關係,只要你一個人能活著就好。」

  秋風蕭索,人更孤獨。

  傅紅雪慢慢地走著,他知道後面永遠不會再有人低著頭,跟著他了。這本不算什麼,他本已習慣孤獨。但現在也不知為了什麼,他心裡總覺得有些空空洞洞的,彷彿失落了什麼在身後。

  有時他甚至忍不住要回頭去瞧一瞧,後面的路很長,他已獨自走過了很長的路,可是前面的路更長,難道他要獨自走下去?

  「她的人呢?」

  在這淒涼的秋風裡,她在幹什麼?是一個人獨自悄悄流淚,還是又找到了一個聽話的小伙子?

  傅紅雪的心裡又開始好像在被針刺著。

  這次是他離開她的,他本不該再想她,本不該再痛苦。可是他偏偏會想,偏偏會痛苦。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種折磨自己的慾望,為什麼他既折磨了別人,還要折磨自己?

  現在他就算知道她在哪裡,也是絕不會再去找她的了。

  但他卻還是一樣要為她痛苦。這又是為了什麼?

  在沒有人的時候,甚至連傅紅雪有時也忍不住要流淚的。

  可是他還沒有流淚時,就已聽見了別人的哭聲。

  是一個男人的哭聲。哭的聲音很大,很哀慟。

  男人很少這麼樣哭的,只有剛死了丈夫的寡婦才會這樣子哭。

  傅紅雪雖然並不是個喜歡多管閒事的人,卻也不禁覺得很奇怪。

  但他當然絕不會過去看,更不會過去問。

  哭聲就在前面一個並不十分濃密的樹林裡,他從樹林外慢慢地走了過去。

  哭的人還在哭,一面哭,一面還在斷斷續續地喃喃白語:「白大俠,你為什麼要死?是誰害死了你?你為什麼不給我一個報恩的機會?」

  傅紅雪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

  一個穿著孝服的男人,跪在樹林裡,面前擺著張小桌子,桌子上擺著些紙人紙馬,還有一柄紙刀。

  用白紙糊成的刀,但刀柄卻塗成了黑色。

  這男人看來已過中年,身材卻還保持著少年時候的瘦削矯健,鼻子和嘴的線條都很直,看來是個個性很強,很不容易哭的人。

  但現在他卻哭得很傷心。他將桌上的紙人紙馬紙刀拿下,點起了火,眼睛裡還在流著淚。

  傅紅雪已走過去,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

  這個人卻在看著紙人紙馬在火中焚化,流著淚倒了杯酒潑在火上,又倒了杯酒自己喝下去,喃喃道:「白大俠,我沒有別的孝敬,只希望你在天之靈永不寂寞……」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又失聲痛哭起來。

  等他哭完了,傅紅雪才喚了一聲:「喂!」

  這人一驚,回過身,吃驚地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道:「你在哭誰?」

  這人遲疑著,終於道:「我哭的是一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一位絕代無雙的大俠,只可惜你們這些少年人是不會知道他的。」

  傅紅雪的心已在跳,勉強控制著自己,道:「你為什麼要哭他?」

  這人道:「因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一生中,從未受過別人的恩惠,但他卻救了我的命。」

  傅紅雪道:「他怎麼救你的?」

  這人歎了口氣,道:「二十年前,我本是個鏢師,保了一趟重鏢經過這裡。」

  傅紅雪道:「就在這裡?」

  這人點點頭,道:「因為我保的鏢太重,肩上的擔子也太重,所以只想快點將這趟鏢送到地頭,竟忘了到好漢莊去向薛斌遞帖子。」

  傅紅雪問道:「難道來來往往的人,都要向他遞帖子?」

  這人道:「經過這裡的人,都要到好漢莊去遞張帖子,拜見他,喝他一頓酒,拿他一點盤纏再上路,否則他就會認為別人看不起他。」

  他目中露出憤怒之色,冷笑著又道:「因為他是這裡的一條好漢,所以誰也不敢得罪他。」

  傅紅雪道:「但你卻得罪了他。」

  這人道:「所以他就帶著他那柄六十三斤的巨斧,來找我的麻煩了。」

  傅紅雪道:「他要你怎麼樣?」

  這人道:「他要我將鏢車先留下,然後再去請我們鏢局的鏢主來,一起到好漢莊去磕頭賠罪。」

  傅紅雪道:「你不肯?」

  這人歎道:「磕頭賠罪倒無妨,但這趟鏢是要限期送到的,否則我們鏢局的招牌就要被砸了。」

  他忽然挺起胸,大聲道:「何況我趙大方當年也是條響噹噹的人物,我怎麼能忍得下這口氣!」

  傅紅雪道:「所以你們就交上了手?」

  趙大方又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鐵斧實在太霸道,我實在不是他的敵手,他盛怒之下,竟要將我立劈在斧下。」

  他神情忽又興奮起來,很快地接著道:「幸好就在這時,那位大俠客恰巧路過這裡,一出手就攔住了他,問清了這件事,痛責了他一頓,叫他立刻放我上路。」

  傅紅雪道:「後來呢?」

  趙大方道:「薛斌當然還有點不服氣,還想動手,但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鐵斧,到了這位大俠客面前,竟變得像是紙糊的。」

  傅紅雪的心又在跳。

  趙大方歎息著,道:「老實說,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看見過像這位大俠客那麼高的武功,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慷慨好義的人物,只可惜……」

  傅紅雪道:「只可惜怎麼樣?」

  趙大方黯然道,「只可惜這麼樣一位頂天立地的人物,後來竟被宵小所害,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目中已又有熱淚盈眶,接著道:「只可惜我連他的墓碑在哪裡都不知道,只有在每年的這一天,都到這裡來祭奠祭奠他,想到他的往日雄風,想到他對我的好處,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場。」

  傅紅雪用力緊握雙手,道:「他……他叫什麼名字?」

  趙大方淒然道:「他的名字我就算說出來,你們這些年輕人也不會知道。」

  傅紅雪道:「你說!」

  趙大方遲疑著,道:「他姓白……」

  傅紅雪道:「神刀白堂主?」

  趙大方聳然道:「你怎麼知道他的?」

  傅紅雪沒有回答,一雙手握得更緊,道:「他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趙大方道:「我剛才已說過,他是位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來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傅紅雪道:「那是不是因為他救了你,你才這麼說?」

  趙大方真誠地道:「就算他沒有救我,我也要這麼樣說的,武林中人誰不知道神刀白堂主的俠名,誰不佩服他。」

  傅紅雪道:「可是……」

  趙大方搶著道:「不佩服他的,一定是那些蠻橫無理,作惡多端的強盜歹徒,因為白大俠嫉惡如仇,而且天生俠骨,若是見到了不平的事,他是一定忍不住要出手的。」

  他接著又道:「譬如說那薛斌就一定會恨他,一定會在背後說他的壞活,但……」

  傅紅雪一顆本已冰冷了的心,忽然又熱了起來。

  趙大方下面所說的是什麼,他已完全聽不見了,他心裡忽然又充滿了復仇的慾望,甚至比以前還要強烈得多。

  因為現在他終於明白他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

  現在他已確信,為了替他父親復仇,無論犧牲什麼都值得。

  對那些刺殺他父親,譭謗他父親的人,他更痛恨,尤其是馬空群。

  他發誓一定要找到馬空群!發誓一定絕不再饒過這可恥的兇手。

  趙大方吃驚地看著他,猜不出這少年為什麼會忽然變了。

  傅紅雪忽然道:「你可曾聽過馬空群這名字?」

  趙大方點點頭。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裡?」

  趙大方搖搖頭,眼睛已從他的臉上,看到他手裡握著的刀。

  漆黑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這柄刀顯然是趙大方永遠忘不了的。他忽然跳起來,失聲道:「你……你莫非就是……」

  傅紅雪道:「我就是!」

  他再也不說別的,慢慢地轉過身,走出了樹林。

  林外秋風正吹過大地。

  趙大方癡癡地看著他,忽然也衝出去,搶在他面前,跪下。大聲道:「白大俠對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他老人家雖然已仙去,可是你……你千萬要給我一個報恩的機會。」

  傅紅雪這:「不必。」

  趙大方道:「可是我……」

  傅紅雪道:「你剛才對我說了那些話,就已可算是報過恩了。」

  趙大方道:「可是我說不定能夠打聽出那姓馬的消息。」

  傅紅雪道:「你?」

  趙大方道:「現在我雖已洗手不吃鏢行這碗飯了,但我以前的朋友,在江湖中走動的還是有很多,他們的消息都靈通得很。」

  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握刀的手,然後他忽然問:「你住在哪裡?」

  屋子裡很簡樸,很乾淨,雪白的牆上,掛著一幅人像。

  畫得並不好的人像,卻很傳神。

  一個白面微鬚,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微微仰著臉,站在一片柳林外,身子筆挺,就像是一桿鏢槍一般。他穿的是一件紫緞錦袍,腰邊的絲帶上,掛著一柄刀。

  漆黑的刀!

  人像前還擺著香案,白木的靈牌上,寫著的是:「恩公白大俠之靈位。」

  這就是趙大方的家。

  趙大方的確是個很懂得感激人的人,的確是條有血性的漢子。現在他又出去為傅紅雪打聽消息了。

  傅紅雪正坐在一張白楊木桌旁,凝視著他父親的遺像。他手裡緊緊握著的,正也是一柄同樣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到這裡已來了四天。這四天來,他天天都坐在這裡,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的遺像。

  他全身冰冷,血卻是熱的。

  「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來武林中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這一句話就已足夠。無論他吃了多少苦,無論他的犧牲多麼大,就這一句話已足夠。

  他絕不能讓他父親在天的英靈,認為他是個不爭氣的兒子。

  他一定要洗清這血海深仇,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值得。

  夜色已臨,他燃起了燈,獨坐在孤燈下。

  這些天來,他幾乎已忘記了翠濃,但在這寂寞的秋夜裡,在這寂寞的孤燈下,閃動的火焰,彷彿忽然變成了翠濃的眼波。

  他咬緊牙,拚命不去想她。在他父親的遺像前,來想這種事,簡直是種冒犯,簡直可恥。幸好就在這時,門外已有了腳步聲。

  這是條很僻靜的小巷,這是棟很安靜的小屋子,絕不會有別人來的。

  進來的人果然是趙大方。

  傅紅雪立刻問道:「有沒有消息?」

  趙大方垂著頭,歎息著。

  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道:「你不必難受,這不能怪你。」

  趙大方抬起頭,道:「你……你要走?」

  傅紅雪道:「我已等了四天。」

  趙大方搓著手,道:「你就算要走,也該等到明天走。」

  傅紅雪道:「為什麼?」

  趙大方道:「因為今天夜裡有個人要來。」

  傅紅雪道:「什麼人?」

  趙大方道:「一個怪人。」

  傅紅雪皺了皺眉。

  趙大方的神情卻興奮了起來,道:「他不但是個怪人,而且簡直可以說是個瘋子,但他卻是天下消息最靈通的瘋子。」

  傅紅雪遲疑著,道:「你怎麼知道他會來?」

  趙大方道:「他自己說的。」

  傅紅雪道:「什麼時候說的?」

  趙大方道:「三年前。」

  傅紅雪又皺起了眉。

  趙大方道:「就算他是三十年前說的,我還是相信他今天夜裡一定會來,就算砍斷了他的兩條腿,他爬也會爬著來。」

  傅紅雪冷冷道:「他若死了呢?」

  趙大方道:「他若死了,也一定會叫人將他的棺材抬來。」

  傅紅雪道:「你如此信任他?」

  趙大方道:「我的確信任他,因為他說出的話,從未失信過一次。」

  傅紅雪慢慢地坐了下去。

  趙大方卻忽又問道:「你從不喝酒的?」

  傅紅雪搖搖頭。

  他搖頭的時候,心裡又在隱隱發痛。

  趙大方並沒有看出他的痛苦,笑著道:「但那瘋子卻是酒鬼,我在兩年前已為他準備了兩罈好酒。」

  傅紅雪冷冷地道:「我只希望這兩罈酒有人喝下去。」

  酒已擺在桌上,兩大壇。

  夜已深了,遠處隱隱傳來更鼓,已近三更。

  三更還沒有人來。趙大方卻還是心安理得地坐在那裡,連一點焦躁的表情都沒有。

  他的確是個很信任朋友的人!

  傅紅雪一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什麼話都不再問。

  還是趙大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微笑著道:「他不但是個瘋子,是個酒鬼,還是個獨行盜,但我卻從來也沒有見過比他更可靠的朋友。」

  傅紅雪在聽著。

  趙大方道:「他雖然是個獨行盜,卻是個劫富濟貧的俠盜,自己反而常常窮得一文不名。」

  傅紅雪並不奇怪,他見過這種人。聽說葉開就是這種人。

  趙大方道:「他姓金,別人都叫他金瘋子,漸漸就連他本來的名字都忘了。」

  傅紅雪這時卻已沒有在聽他說話,因為這時小巷中已傳來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很重,而且是兩個人的腳步聲。

  趙大方也聽了聽,立刻搖著頭道:「來的人絕不是他。」

  傅紅雪道:「哦?」

  趙大方道:「我說過他是個獨行盜,一向是獨來獨往的。」

  他笑了笑,又道:「獨行盜走路時腳步也絕不會這麼重。」

  傅紅雪也承認他說得有理,但腳步聲卻偏偏就在門外停了下來。

  這次是趙大方皺起了眉。

  外面已有了敲門聲。

  趙大方皺著眉,喃哺道:「這絕不是他,他從不敲門的。」

  但他還是不能不開門。

  門外果然有兩個人。兩個人抬著口很大的棺材。

  夜色很濃,秋星很高,淡淡的星光,照在這兩個人的臉上。他們的臉很平凡,身上穿著的也是很平凡的粗布衣裳,赤足穿著草鞋。

  無論誰都能看得出這兩人都是以出賣勞力為生的苦人。

  「你姓趙?」

  趙大方點點頭。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00:36

  「有人叫我們將這口棺材送來給你。」

  他們將棺材往門裡一放,再也不說一句話,掉頭就走,彷彿生怕走得不夠快。

  趙大方本來是想追上去的,但看了這口棺材一眼,又站住。

  他就這樣站在那裡,呆呆地看著這口棺材,他眼睛裡似將流下淚來,黯然道:「我說過,他就算死了,也會叫人把他的棺材抬來的。」

  傅紅雪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對這件事雖然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但總還是有一點希望的。

  現在希望已落空。

  看到趙大方為朋友悲傷的表情,他心裡當然也不會太好受。只可惜他從來不會安慰別人。

  現在他忽然又想喝酒。

  酒就在桌上。

  趙大方淒然長歎,道:「看來這兩罈酒竟是真的沒有人喝了。」

  突聽一人大聲道:「沒有人喝才怪。」

  聲音竟是從棺材裡發出來的。

  接著,就聽見棺材「砰」的一響,蓋子就開了,一個人活生生的人從棺材裡跳了出來。

  一個滿面虯髯的大漢,精赤著上身,卻穿著條繡著紅花的黑緞褲子,腳上穿著全新的粉底官靴。

  趙大方大笑,道:「你這瘋子,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

  金瘋子道:「要死也得先喝完你這兩罈陳年好酒再說。」

  他一跳出來,就一掌拍碎了酒罈的泥封,現在已開始對著罈子牛飲。

  傅紅雪就坐在旁邊,他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好像屋子裡根本沒有這麼樣一個人存在。

  這人看來的確有點瘋。

  但傅紅雪並沒有生氣,自己也是常常看不見別人的。

  金瘋子一口氣幾乎將半罈酒都灌下肚子,才停下來喘了口氣,大笑道:「好酒,果然是陳年好酒,我總算沒有白來這一趟。」

  趙大方問道:「你要來就來,為什麼還要玩這種花樣?」

  金瘋子瞪起眼,道:「誰跟你玩花樣?」

  趙大方道:「不玩花樣,為什麼要躲在棺材裡叫人抬來?」

  金瘋子道:「因為我懶得走。」

  這句話回答得真妙,也真瘋,但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卻似乎露出了一絲憂慮恐懼之色。

  所以他立刻又捧起了酒罈子來。

  趙大方卻拉住了他的手。

  金瘋子道:「你幹什麼?捨不得這罈酒?」

  趙大方歎了口氣,道:「你用不著瞞我,我知道你一定又有麻煩了。」

  金瘋子道:「什麼麻煩?」

  趙大方歎道:「你一定又不知得罪了個什麼人,為了躲著他,所以才藏在棺材裡。」

  金瘋子又瞪起了眼,大聲道:「我為什麼要躲著別人?我金瘋子怕過誰了?」

  趙大方只有閉上嘴。

  他知道現在是再也問不出什麼來的,金瘋子就算真的有很大的麻煩,也絕不會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說出來。

  他終於想起了屋子裡還有第三個人,立刻展顏笑道:「我竟忘了替你引見,這位朋友就是……」

  金瘋子打斷了他的話,道:「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的嘴又已對上酒罈子。

  趙大方只好對著傅紅雪苦笑,歉然道:「我早就說過,他是個瘋子。」

  傅紅雪道:「瘋子很好。」

  金瘋子突又重重地將酒罈往桌上一放,瞪著眼道:「瘋子有什麼好?」

  傅紅雪不理他。

  金瘋子道:「你認為瘋子很好,你自己莫非也是個瘋子?」

  傅紅雪還是不理他。

  金瘋子突然大笑起來,道:「這人有意思,很有意思……」

  趙大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勉強笑道:「你也許還不知道他是誰,他……」

  金瘋子又瞪著眼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為什麼不知道他是誰?」

  趙大方道:「你知道?」

  金瘋子道:「我一走進這間屋子,就已知道他是誰了。」

  趙大方更驚訝,道:「你怎麼會知道?」

  金瘋子道:「我就算認不出他的人,也認得出他的這把刀,我金瘋子在江湖中混了這麼多年,難道是白混的。」

  趙大方板起了臉,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誰,就不該如此無禮。」

  金瘋子道:「我想試試他。」

  趙大方道:「試試他?」

  金瘋子道:「別人都說他也是一個怪物,比我還要怪。」

  趙大方道:「哪點怪?」

  金瘋子把一雙穿著粉底官靴的腳,高高地蹺了起來,道:「聽說他什麼事都能忍,只要你不是他的仇人,就算當面打他兩耳光,他也不會還手的。」

  趙大方板著臉道:「這點你最好不要試。」

  金瘋子大笑,道:「我雖然是瘋子,但直到現在還是個活瘋子,所以我才能聽得到很多消息。」

  趙大方立刻追問,道:「什麼消息?」

  金瘋子不理他,卻轉過了臉,瞪著傅紅雪,突然道:「你是不是想知道馬空群在哪裡?」

  傅紅雪的手突又握緊,道:「你知道?」

  金瘋子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

  傅紅雪連聲音都已因緊張而嘶啞,道:「他……他在哪裡?」

  金瘋子突然閉上了嘴。

  趙大方趕過去,用力握住他的肩,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說?」

  金瘋子道:「我為什麼要說?」

  趙大方道:「因為他是我恩人的後代,也是我的朋友。」

  金瘋子道:「我已說過,他是你的好朋友,並不是我的。」

  趙大方怒道:「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金瘋子道:「現在還是的,因為我現在還活著。」

  趙大方道:「這是甚麼意思?」

  金瘋子道:「這意思你應該明白的。」

  傅紅雪道:「難道你說出了就會死?」

  金瘋子搖搖頭,道:「我不是這意思。」

  傅紅雪道:「你是不是要有條件才肯說?」

  金瘋子道:「只有一個條件。」

  傅紅雪道:「什麼條件?」

  金瘋子道:「我要你去替我殺一個人!」

  傅紅雪道:「殺什麼人?」

  金瘋子道:「殺一個我永遠不想再見到的人。」

  傅紅雪道:「你藏在棺材裡,就是為了要躲他?」

  金瘋子默認。

  傅紅雪道:「這人是誰?」

  金瘋子道:「是個你不認得的人,跟你既沒有恩怨,也沒有仇恨。」

  傅紅雪道:「我為什麼要殺這麼樣一個人?」

  金瘋子道:「因為你想知道馬空群在哪裡。」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手裡的刀,他在沉思的時候,總是這種表情。

  趙大方忍不住道:「你為什麼一定要殺這個人?」

  金瘋子道:「因為他要殺我。」

  趙大方道:「他能殺得了你?」

  金瘋子道:「能。」

  趙大方動容道:「能殺得了你的人並不多。」

  金瘋子道:「能殺他的人更少。」

  他凝視著傅紅雪手裡的刀,緩緩接道:「現在世上能殺得了他的,也許只有這把刀!」

  傅紅雪緊握著手裡的刀。

  金瘋子道:「我知道你不願去殺他,誰也不願去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傅紅雪道:「但是我一定要找到馬空群。」

  金瘋子道:「所以你只好殺他。」

  傅紅雪的手握得更緊。

  金瘋子說得不錯,誰也不願意去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可是那十九年刻骨銘心的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已在他心裡生了根——縱然那是別人種到他心裡的,但現在也將在他心裡生了根。

  仇恨本不是天生的。但仇恨若已在你心裡生了根,世上就絕沒有任何力量能拔掉。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冷汗已開始流了下來。

  金瘋子看著他,道:「袁秋雲也不是你的仇人,你本來也不認得他,但你卻殺了他。」

  傅紅雪霍然抬起頭。

  金瘋子淡淡地接著說道:「無論誰為了復仇,總難免要殺錯很多人的,被殺錯的通常都是一些無辜的陌生人。」

  傅紅雪忽然道:「我怎知殺了他後,就一定能找到馬空群?」

  金瘋子道:「因為我說過。」

  他說出的話,從未失信過一次,這點連傅紅雪都已不能不相信。

  一個人正被人追殺的生死關頭中,還沒有忘記三年前訂下的約會,這並不是件容易事。

  傅紅雪又垂下頭,凝視著手裡的刀,緩緩道:「現在我只要你再告訴我一件事。」

  金瘋子道:「什麼事?」

  傅紅雪一字字道:「這人在哪裡?」

  金瘋子的眼睛亮了。

  連趙大方臉上都不禁露出欣喜之色,他是他們的朋友,他希望他們都能得到自己所要的。

  金瘋子道:「從這裡往北去,走出四五里路,有個小鎮,小鎮上有個小酒店,明天黃昏前後,那個人一定會在那小酒鋪裡。」

  傅紅雪道:「什麼鎮?什麼酒店?」

  金瘋子道:「從這裡往北去只有那一個小鎮,小鎮上只有那麼一個酒店,你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傅紅雪道:「你怎麼知道那個人明天黃昏時一定在那裡?」

  金瘋子笑了笑,道:「我說過,我知道很多事。」

  傅紅雪道:「那個人又是個什麼樣的人?」

  金瘋子沉吟道:「是個男人。」

  傅紅雪道:「男人也有很多種。」

  金瘋子道:「這個人一定是最奇怪的那一種,你只要看見他,就會知道他跟別的人全都不同。」

  傅紅雪道:「他有多大年紀?」

  金瘋子道:「算來他應該有三四十歲了,但有時看來卻還很年輕,誰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紀。」

  傅紅雪重:「他姓什麼?」

  金瘋子道:「你不必知道他姓什麼?」

  傅紅雪道:「我一定要知道他姓什麼,才能問他,是不是我要殺的那個人?」

  金瘋子道:「我要你去殺他,不是要你跟他交朋友的。」

  傅紅雪道:「你難道要我一看見他就出手?」

  金瘋子道:「最好連一個字都不要說,而且絕不能讓他知道你有殺他的意思。」

  傅紅雪道:「我不能這樣殺人。」

  金瘋子道:「你一定要這麼樣殺人,否則你很可能就要死在他手裡。」

  他笑了笑,又道:「你若死在他手裡,還有誰能為白大俠復仇?」

  傅紅雪沉默了很久,緩緩道:「誰也不願意去殺一個陌生人的。」

  金瘋子道:「這句話我說過。」

  傅紅雪道:「現在我已答應你去殺他,我絕不能再殺錯人。」

  金瘋子道:「我也不希望你殺錯人。」

  傅紅雪道:「所以你至少應該將這個人的樣子說得更清楚些。」

  金瘋子想了想,道:「這個人當然還有幾點特別的地方。」

  傅紅雪道:「你說。」

  金瘋子道:「第一點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跟任何人都不一樣。」

  傅紅雪道:「有什麼不一樣?」

  金瘋子道:「他的眼睛看來就像是野獸,野獸才有他那樣的眼睛。」

  傅紅雪道:「還有呢?」

  金瘋子道:「他吃東西時特別慢,嚼得特別仔細,就好像吃過了這一頓,就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吃下一頓了,所以對食物特別珍惜。」

  傅紅雪道:「說下去。」

  金瘋子道:「他一個人的時候從不喝酒,但他面前一定會擺著一壺酒。」

  傅紅雪在聽著。

  金瘋子道:「他腰帶上一定插著根棍子。」

  傅紅雪道:「什麼樣的棍子?」

  金瘋子道:「就是那種最普通的棍子,用白楊木削成的,大概有三尺長。」

  傅紅雪道:「他不帶別的武器?」

  金瘋子道:「從不帶。」

  傅紅雪道:「這棍子就是他的武器?」

  金瘋子歎道:「那幾乎是我平生所看到過的最可怕的武器。」

  趙大方忽然笑道:「那當然還比不上你的刀,世上絕沒有任何武器能比得上這柄刀!」

  傅紅雪沉思著,看著手裡的刀,然後又抬起頭,看著畫上的那柄刀。

  他絕不能讓這柄刀被任何人輕視,他絕不能讓這柄刀放在任何人手裡。

  金瘋子看著他的表情,道:「現在你總該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傅紅雪點點頭,道:「他的確是個怪人。」

  金瘋子道:「我保證你殺了他後,絕不會有任何人難受的。」

  傅紅雪道:「也許只有我自己。」

  金瘋子笑道:「但等你找到馬空群後,難受的就應該是他了。」

  傅紅雪雙目凝視著他,忽又道:「誰說你是個瘋子的?」

  金瘋子道:「很多人。」

  傅紅雪緩緩道:「他們都錯了,我看你也許比他們都清醒。」

  金瘋子大笑,大笑著捧起酒罈子,拚命地往肚子裡灌。

  趙大方微笑著,道:「他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該清醒的時候他絕不醉,該醉的時候他絕不清醒。」

  黎明。

  金瘋子已醉了,醉倒在桌上打鼾。

  傅紅雪喃喃道:「我應該睡一會的。」

  趙大方道:「不錯,今天你應該要有好精神。」

  傅紅雪道:「殺人時都應該有好精神?」

  趙大方道:「你應該聽得出,那個人並不是好對付的。」

  傅紅雪凝視著畫的刀,嘴角忽然露出一絲驕傲的微笑,緩緩道:「但我卻絕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的棍子能對付這柄刀!」

  他的確不相信。

  白天羽活著時也從不相信,所以他現在已死了。

  陌生人絕不能信任的,因為他們通常都是很危險的人。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02:15

第三十五回 前輩高人

  這個人是個陌生人。這裡的人從來沒有看見過他,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類似他這樣的人。

  他看來很英俊,很乾淨,本來總該是個到處受歡迎的人,而且他很年輕,皮膚緊密而有光,身上絕沒有一絲多餘的肌肉。

  他身上並沒有帶任何令人覺得可怕的凶器。但他卻實在是個可怕的人。他的沉默就很可怕;不說話並不能算是絕對沉默,可怕的是那種絕對的沉靜。

  坐在這裡已有很久,他非但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這本是件很難受的事。但他的樣子卻又很輕鬆,很自然,就好像時常都像這樣動也不動地坐著。

  桌上有酒,也有酒杯,他卻連碰也沒有碰過。好像這酒並不是叫來喝的,而是叫來看的。每當他看到這壺酒時,他那冷漠的眼睛裡就有露出一絲溫暖之色。

  難道這壺酒能令他想起一個他時常都在懷念著的朋友?

  他身上穿的是件很普通的粗布衣服,洗得很乾淨,和衣服同色的腰帶上,隨隨便便地插著根短棍。

  短棍也並不可怕,最可怕的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有很多人的眼睛都很亮,但他的眼睛卻亮得特別,比任何人都特別,亮得就好像一直能照到你內心最黑暗的地方。

  無論誰被這雙眼睛看一眼,都會覺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被他看出來了。這種感覺實在不好受。

  現在他又叫了一碗麵。他已開始吃麵,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細,就好像這碗麵是他平生所吃過的最好吃的一碗麵,又好像這就是他所能吃到的最後一碗麵。

  他拿著筷子的手,乾燥而穩定,手指很長,指甲卻剪得很短。

  就在他吃麵的時候,傅紅雪走了進來。

  傅紅雪一走進來,就看到了這個陌生人。但他忽然發現這陌生人的眼睛已經在看著他,就好像早已知道非有這麼樣一個人走進來似的。

  被這雙眼睛看著時,傅紅雪心裡居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就好像在黑夜中走進一個陌生的地方,忽然發現有條狼在等著你—樣。

  他慢慢地走進來,故意不再去看這陌生人,可是他握刀的手卻握得更緊。

  他已準備拔刀。

  這陌生人就隨隨便便地坐在那裡,他本來隨時都可以一刀割斷他的咽喉。

  他一向知道他的刀有多快,他一向有把握,但這次他卻突然變得沒有把握了。

  這陌生人雖然隨隨便便的坐在那裡,但卻好像一個武林高手,已擺出了最嚴密的防守姿勢,全身上下連一點破綻都沒有。

  這也是傅紅雪從來沒有遇見過的事。

  他走得更慢,左腳先慢慢地走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著拖過去。

  他在等機會。

  這陌生人還在看著他,忽然道:「請坐。」

  傅紅雪不由自主停住了腳步,彷彿還不知道他要誰坐。

  這陌生人就用手裡的竹筷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又說了句:「請坐。」

  傅紅雪遲疑著,竟真的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陌生人道:「喝酒?」

  傅紅雪道:「不喝。」

  陌生人道:「從來不喝?」

  傅紅雪道:「現在不喝。」

  陌生人嘴角忽然泛出種很奇異的笑意,緩緩道:「十年了……」

  傅紅雪只有聽著,他聽不出這句話的意思。

  陌生人已慢慢地接著道:「十年來,已沒有人想殺死我。」

  傅紅雪的心一跳,陌生人凝視著他,淡淡道:「但你現在卻是來殺我的!」

  傅紅雪的心又一跳,他實在不懂,這陌生人怎麼會知道他的來意。

  陌生人還在凝視他,道:「是不是?」

  傅紅雪道:「是!」

  陌生人又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是個不會說謊的人。」

  傅紅雪道:「不會說謊,但卻會殺人。」

  陌生人道:「你殺過很多人?」

  傅紅雪道:「不少。」

  陌生人的瞳孔似在收縮,緩緩道:「你覺得殺人很有趣?」

  傅紅雪道:「我殺人並不是為了覺得有趣。」

  陌生人道:「是為了什麼?」

  傅紅雪道:「我不必告訴你。」

  陌生人目中忽又泛出種很奇特的悲傷之色,歎息著道:「不錯,每個人殺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的確不必告訴別人。」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你怎知我要來殺你?」

  陌生人道:「你有殺氣。」

  傅紅雪道:「你看得出?」

  陌生人道:「殺氣是看不出來的,但卻有種人能感覺得到。」

  傅紅雪道:「你就是這種人?」

  陌生人道:「我是的。」

  他目光似又到了遠方,接著道:「就因為我有這種感覺,所以現在我還活著。」

  傅紅雪道:「現在你的確還活著。」

  陌生人道:「你認為你一定可以殺死我?」

  傅紅雪道:「世上沒有殺不死的人。」

  陌生人道:「你有把握?」

  傅紅雪道:「沒有把握,就不會來。」

  陌生人又笑了。他的笑神秘而奇特,就像是在嚴寒中忽然吹來一陣神秘的春風,溶化了冰雪。

  他微笑著道:「我喜歡你這個人。」

  傅紅雪道:「但我還是要殺你。」

  陌生人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沒有原因。」

  陌生人道:「沒有原因也殺人?」

  傅紅雪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道:「就算有原因,也不能告訴你。」

  陌生人道:「你是不是非殺我不可?」

  傅紅雪道:「是。」

  陌生人歎了口氣,道:「可惜。」

  傅紅雪道:「可惜?」

  陌生人道:「我已有多年未殺人。」

  傅紅雪道:「哦?」

  陌生人道:「那只因我有個原則,你若不想殺我,我也絕不殺你。」

  傅紅雪道:「我若定要殺你呢?」

  陌生人道:「你就得死。」

  傅紅雪道:「死的也許是你。」

  陌生人道:「也許是……」

  直到這時,他才看了看傅紅雪手裡握著的刀,道:「看來你的刀一定很快?」

  傅紅雪道:「夠快的。」

  陌生人道:「很好。」

  他又開始吃麵了,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細。

  一隻手拿著筷子,一隻手扶著碗,看來傅紅雪只要一拔刀,刀鋒就會從他頭頂上直劈下去。

  他根本沒有招架還手的餘地。

  但傅紅雪的刀還在刀鞘裡,刀鞘在落日餘暉中看起來更黑,手卻更蒼白。

  他沒有拔刀,因為在這陌生人面前,他竟忽然不知道自己這一刀該從哪裡劈下去。

  這陌生人面前,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見的高牆在阻著似的。

  陌生人已不再看他,緩緩道:「殺人並不是件有趣的事,被殺更無趣。」

  傅紅雪沒有回答,因為這陌生人並不像是在對他說話。

  陌生人慢慢地接著道:「我一向不喜歡沒有原因就想殺人的人,尤其是年輕人,年輕人不該養成這種習慣的。」

  傅紅雪道:「我也不是來聽你教訓的。」

  陌生人淡淡道:「刀在你手裡,你隨時都可以拔出來。」

  他慢慢地吃著最後的幾根面,態度還是很輕鬆,很自然。

  但傅紅雪全身每一根肌肉,每一根神經都已繃緊。

  他知道現在已到了非拔刀不可的時候。這一刀若拔出來,他們兩個人之間就必要有一個人倒下去!

  酒店裡忽然變成空的。

  所有的人都已悄悄地溜了出去,連點燈的人都沒有了。

  落日的餘暉,淡淡地從窗外照進來。好淒涼的落日。

  傅紅雪好像還是坐在那裡沒有動,但他的身子已懸空;他已將全身每一分力量,全都聚在他的右臂上。漆黑的刀柄,距離他蒼白的手才三寸。

  陌生人的棍子卻還是插在腰帶上——一根很普通的棍子,用白楊木削成的。

  傅紅雪突然拔刀!

  沒有刀光。刀根本沒有拔出來;就在他拔刀的時候,門外面忽然飛入了一個人,他身子一閃,這個人就跌在他身旁。

  一個很高大的人,赤著上身,卻穿著條繡著紅花的黑緞褲子。

  他腳上的粉底宮靴已掉了一隻。

  金瘋子。

  這個又瘋又怪的獨行盜,現在竟像是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滿臉都是痛苦之色,身子也縮成了一團,連爬都爬不起來。

  他怎麼會忽然也來了?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傅紅雪的刀怎麼還能拔得出來?

  陌生人已吃光了最後一根面,已放下筷子,這突然的變化,竟沒有使他臉上露出一絲吃驚之色。

  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現在正看著門外。

  門外又有個人走進來。

  葉開。

  又是那陰魂不散的葉開。

  陌生人看著葉開,冷漠的眼睛裡,居然又露出了一絲溫暖之色。

  葉開看著他的時候,神情卻很恭謹。

  他從未對任何人如此恭敬過。

  陌生人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葉開道:「是的。」

  陌生人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道:「是個很容易上當的人。」

  陌生人道:「是不是隨便殺人的人?」

  葉開道:「絕不是。」

  陌生人道:「他有理由要殺我?」

  葉開道:「有。」

  陌生人道:「是不是個很好的理由?」

  葉開道:「不是,但卻是個值得原諒的理由。」

  陌生人道:「好,這就夠了。」

  他忽然站起來,向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喜歡請客,今天我讓你請一次。」

  葉開也笑了,道:「謝謝你。」

  陌生人已走了出去。

  傅紅雪忽然大喝:「等一等。」

  陌生人沒有等,他走得並不快,腳步也不大,但忽然間就已到了門外。

  丁靈琳就站在門外。

  她看著這陌生人從她面前走過去,忽然道:「這鈴鐺送給你。」

  說到第二個字的時候,她手腕金圈上的三枚鈴鐺已飛了出去。

  鈴鐺本來是會響的。但她的鈴鐺射出後,反而不響了,因為鈴鐺的速度太急。

  三枚鈴鐺直打這陌生人的背。

  陌生人可也沒有回頭,沒有閃避,居然也沒有反手來接。他還是繼續向前走,走得還是好像並不太快。奇怪的是,這三枚比陌生人去得更急的鈴鐺,竟偏偏總是打不到他的背上去,總是距離他的背還有四五寸。

  忽然間,他已走出了好幾丈。

  不響的鈴鐺漸漸又「叮鈴鈴」地響了起來,然後就一個個掉了下去,只見鈴鐺在地上閃著金光,陌生人卻已不見了。

  丁靈琳怔住。

  連傅紅雪都已怔住。

  葉開卻在微笑,這笑容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崇敬和羨慕。

  丁靈琳忽然跑過來,拉住他的手,道:「那個人究竟是人是鬼?」

  葉開道:「你看呢?」

  丁靈琳道:「我看不出。」

  葉開道:「怎麼會看不出?」

  丁靈琳道:「世上本不會有那樣的人,但也不會有那樣的鬼。」

  葉開笑了。

  傅紅雪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葉開道:「我希望是的,只要他將我當做朋友,叫我幹什麼我都願意。」

  傅紅雪道:「你知道我要殺他?」

  葉開道:「剛知道。」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立刻趕來了?」

  葉開道:「你以為我是來救他的?」

  傅紅雪冷笑。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的刀很快,我看過,但是在他面前,你的刀還沒有拔出鞘,他的短棍也許已洞穿了你的咽喉。」

  傅紅雪不停地冷笑。

  葉開道:「我知道你不信,因為你還不知道他是誰呢。」

  傅紅雪道:「他是誰?」

  葉開道:「他縱然不是這世上出手最快的人,也只有一個人能比他快。」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能比他快的人絕不是你。」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臉上又露出那種出自內心的崇敬之色,慢慢地說出了四個字:「小李飛刀!」

  小李飛刀!

  這四個字本身就像是有種無法形容的魔力,足以令人熱血奔騰,呼吸停頓。

  過了很久,傅紅雪才長長地吐出口氣,道:「難道他就是那個阿飛?」

  葉開道:「世上只有這樣一個阿飛,以前絕沒有,以後也可能不會再有。」

  傅紅雪握刀的手又握得緊緊的,道:「我知道他一向用劍。」

  葉開道:「現在他已不必用劍,那短棍在他手裡,就已經是世上最可怕的劍。」

  傅紅雪的臉色更蒼白,一字字道:「所以你是來救我的?」

  葉開道:「我沒有這樣說。」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又問道:「你知不知道地上這個人是誰?」

  傅紅雪道:「他說他叫金瘋子。」

  葉開道:「他不是,世上根本沒有金瘋子這麼樣一個人。」

  傅紅雪道:「他是誰?」

  葉開道:「他叫小達子。」

  傅紅雪道:「小達子?」

  葉開道:「你沒有聽說過小達子?」

  他笑了笑,接著又道:「你當然沒有聽說過,因為你從來沒有到過京城,到過京城的人都知道,當世的名伶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小達子。」

  傅紅雪道:「名伶?他難道是個唱戲的?」

  葉開笑了笑,道:「他也是個天才,無論演什麼,就像什麼。」

  傅紅雪又怔住。

  葉開道:「這次他演的是個一諾千金,而且消息靈通的江湖豪傑,他顯然演得很出色。」

  傅紅雪不能不承認,這齣戲的本身就很出色。

  葉開道:「這齣戲叫『雙圈套』,是易大經的珍藏秘本。」

  傅紅雪動容道:「易大經?」

  葉開點點頭,俯下身,從「金瘋子」身上拿出了一個小本子。

  用毛邊紙訂成的小本子,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小字:「三更後,叫人用棺材抬你來,等我說:『酒沒有人喝了』這句話時,你就從棺材裡跳出來,大笑著說:『沒有人喝才怪。』然後……」

  只看了這一段,傅紅雪蒼白的臉已因羞愧憤怒而發紅。

  現在他終於已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這一切果然是特別演給他看的一齣戲,果然是別人早巳編好了的!

  從看到「趙大方」在樹林中痛哭時開始,他就已一步步走入了圈套。

  最後的終點就是一條短棍;一條足能洞穿世上任何人咽喉的短棍!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06:43

第三十六回 戲劇人生

  金瘋子還躺在地上呻吟著,聲音更痛苦。

  也不知是誰掌起了燈,他的臉在燈光下看來竟是死灰色的。

  他的眼角和嘴角不停地抽搐,整個一張臉都已扭曲變形。

  傅紅雪終於抬起頭,道:「你說的易大經,是不是『鐵手君子』易大經?」

  葉開道:「就是『鐵手君子』易大經,也就是趙大方。」

  傅紅雪恨恨道:「江湖中人都說易大經是個君子,想不到他竟是這樣的君子!」

  葉開道:「世上的偽君子本來就很多。」

  傅紅雪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葉開道:「他要殺你!」

  傅紅雪當然知道,他根本就不必問的。

  葉開道:「但他也知道你的刀多麼快,世上的確很少有人能比你的刀更快。」

  傅紅雪又不禁想起了那陌生人,那又奇異、又可惜的陌生人,那種輕鬆而又鎮定的態度。

  就憑這一點,已絕不是任何人能比得上的。

  「難道他的短棍真能在我的刀還未出鞘,就洞穿我的咽喉?」

  傅紅雪實在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

  他幾乎忍不住去追上那陌生人,比一比究竟是誰的出手快。

  他絕不服輸。

  只可惜他也知道,那陌生人若要走的時候,世上就沒有任何人能攔阻,也絕沒有任何人能追得上。

  這事實他想不承認也不行。

  他握刀的手在抖。

  葉開看著他的手,歎息著道:「你現在也許還不相信他的出手比你快,可是……」

  傅紅雪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相不相信都是我的事,我的事和你完全沒有關係。」

  葉開苦笑。

  傅紅雪道:「所以這件事你根本不必管的。」

  葉開只能苦笑。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要一直偷偷地跟著我?」

  葉開道:「我沒有。」

  傅紅雪道:「你若沒有跟著我,怎麼會知道這樣一件事?」

  葉開道:「因為我在路上看見了易大經。」

  傅紅雪道:「很多人都看見了他。」

  葉開道:「但卻只有我知道他是易大經,易大經本不該在這裡的,更不該打扮成那種樣子,他本是個衣著很考究的人。」

  傅紅雪道:「那也不關你的事。」

  葉開道:「但我卻不能不覺得奇怪。」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跟著他。」

  葉開點點頭,道:「我已盯了他兩天,竟始終沒有盯出他的落腳處,因為我不敢盯得太緊,他的行動又狡猾如狐狸。」

  傅紅雪道:「哼。」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他從京城請來了小達子,所以我就改變方針,開始盯小達子。」

  他苦笑著,又道:「但後來連小達子都不見了。」

  傅紅雪冷笑道:「原來你也有做不到的事。」

  葉開道:「幸好後來我遇見了那兩個抬棺材的人,他們本是小達子戲班裡的龍套,跟著小達子一起來的,小達子對他的班底一向很好。」

  這件事的確很曲折,連傅紅雪都不能不開始留神聽了。

  葉開道:「那時他們已在收拾行裝,準備離城,我找到他們後,威逼利誘,終於問出他們已將小達子送到什麼地方去。」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找了去。」

  葉開道:「我去的時候,你已不在,只剩下易大經和小達子。」

  傅紅雪道:「易大經當然不會告訴你這秘密。」

  葉開道:「他當然不會,我也一定問不出,只可惜他的計劃雖周密,手段卻太毒了些。」

  傅紅雪聽著。

  葉開道:「他竟已在酒中下了毒,準備將小達子殺了滅口!」

  傅紅雪這才知道,小達子的痛苦並不是因為受了傷,而是中了毒。

  葉開道:「我去的時候,小達子的毒已開始發作,我揭穿了那是易大經下的毒手後,他當然也對易大經恨之入骨。」

  傅紅雪道:「所以他也在你面前,揭穿了易大經的陰謀。」

  葉開歎了口氣,道:「若不是易大經的手段太毒,這秘密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裝作的功夫實在已經爐火純青,我竟連一點破綻都看不出來,甚至會將他看做謙謙君子,幾乎已準備向他道歉,可是他走了。」

  丁靈琳也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他若去唱戲,一定比小達子還有名。」

  葉開道:「但是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在叫他大叔。」

  丁靈琳狠狠瞪了他一眼,撅起了嘴,道:「他本來就是我爹爹的朋友,看他那種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的樣子,誰知道他是個偽君子。」

  葉開又歎了口氣,道:「所以你現在應該明白,還是像我這樣的真小人好。」

  丁靈琳朗然一笑,道:「我早就明白了。」

  葉開苦笑道:「也許你還是不明白的好。」

  丁靈琳又瞪了他一眼,忽然道:「現在我的確還有件事不明白!」

  葉開在等著她問。

  丁靈琳道:「像李尋歡、阿飛,這些前輩名俠,很久都沒有人再看見過他們俠蹤,易大經怎麼會知道他今天在這裡?」

  葉開低吟著,道:「飛劍客的確是個行蹤飄忽的人,有時連小李探花都找不到他。」

  丁靈琳道:「所以我覺得奇怪。」

  葉開道:「但人們都知道自從百曉生死了後,江湖中消息最靈通的三個人,其中卻有一個易大經。」

  丁靈琳道:「我也聽見過,他家來來往往的客人最多。」

  葉開道:「也許他聽見飛劍客要到這裡來,所以他先在這裡等著。」

  丁靈琳道:「那麼他住的那房子顯然是早就佈置好的了。」

  葉開道:「然後他又想法子再將傅紅雪也騙到這裡來。」

  丁靈琳用眼角望了傅紅雪一眼,然後道:「這倒並不難。」

  葉開道:「他每天出去,也許就是打聽飛劍客的行蹤。」

  丁靈琳道:「但是有人卻以為他是在打聽馬空群的消息。」

  葉開笑道:「這個人做事的陰沉周密,我看誰都比不上。」

  傅紅雪一直在沉思著,忽然道:「他的人呢?」

  葉開道:「走了。」

  傅紅雪冷笑道:「你為什麼要放他去?」

  葉開笑笑道:「我為什麼要放他走?他自己難道不會走?」

  傅紅雪道:「你沒有攔住他?」

  葉開道:「你認為我一定能攔住他?」

  傅紅雪冷笑。

  丁靈琳忽然也忍不住在冷笑,道:「小葉雖然沒有攔住他,但至少也沒有上他的當。」

  傅紅雪臉色變了變,轉過身;表示根本不願跟她說話。

  但丁靈琳卻又繞到他面前,道:「你就算不拿小葉當朋友,但他對你總算不錯,是不是?」

  傅紅雪拒絕回答。

  丁靈琳道:「他對你,就算老子對兒子,也不過如此了,你就算不感激他,也不必將他當作冤家一樣地看待。」

  傅紅雪拒絕開口。

  丁靈琳冷笑道:「我知道你不願意跟我說話,老實說,像你這種人,平時就算跪在我面前,我也懶得看你一眼的。」

  傅紅雪又在冷笑。

  丁靈琳道:「但現在我卻有幾句話忍不住要問你一下。」

  傅紅雪只有等她問。

  丁靈琳道:「為什麼別人對你越好,你反而越要對他凶?你是不是害怕別人對你好?你這種人是不是有毛病?」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全身竟又開始不停地顫抖起來。

  他冷漠的眼睛裡,也突然充滿了痛苦之色,痛苦得似已支持不住。

  丁靈琳反而怔住了。

  她實在想不到傅紅雪竟會忽然變成這樣子。

  她已不忍再看他,垂下頭,訥訥道:「其實我只不過是在開玩笑,你又何必氣成這樣子?」

  傅紅雪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

  丁靈琳也沒有再說什麼,她忽然覺得很無趣,很不好意思。

  桌上還擺著酒。

  她居然坐下去喝起酒來。

  葉開正慢慢地扶起了小達子,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們的事。

  小達子滿臉都是淚,嘎聲道:「我……我只不過是個戲子,無論誰給我錢,我都唱戲。」

  葉開道:「我知道。」

  小達子流著淚道:「我還不想死……」

  葉開道:「你不會死的。」

  小達子道:「藥真的還有效?」

  葉開道:「我已答應過你,而且已給你吃了我的解藥。」

  小達子喘息著,坐下去,總算平靜了些。

  葉開歎息了一聲,道:「其實又有誰不是在唱戲呢?人生豈非本來就是大戲台?」

  傅紅雪也已冷靜了些,突然回身,瞪著小達子,道:「你知不知道易大經哪裡去了?」

  小達子的臉又嚇白,吃吃道:「我……我想他大概總要回家的。」

  傅紅雪道:「他的家在哪裡?」

  小達子道:「聽說叫『藏經萬卷莊』,我雖然沒去過,但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知道。」

  傅紅雪立刻轉身,慢慢地走了出去,連看都不再看葉開一眼。

  葉開卻道:「等一等,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

  傅紅雪沒有等。

  葉開道:「易大經的妻子姓路。」

  傅紅雪不理他。

  葉開道:「不是陸地的陸,是路小佳的路。」

  傅紅雪握刀的手上,忽然凸出了青筋。

  但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已很深了。

  「人生豈非本就是一個大戲台,又有誰不是在演戲呢?」

  問題只不過是看你想怎麼樣去演它而已!

  你想演的是悲劇,還是喜劇?你想獨得別人的喝彩聲,還是想別人用爛柿子來砸你的臉?

  這柿子不是爛的。

  秋天本是柿子收穫的季節。

  丁靈琳剝了個柿子,送到葉開面前,柔聲道:「柿子是清冷的,用柿子下酒不容易醉!」

  葉開淡淡道:「你怎知我不想醉?」

  丁靈琳道:「一個人若真的想醉,無論用什麼下酒都一樣會醉的。」

  她將柿子送到葉開嘴上,嫣然道:「所以你還是先吃了它再說。」

  葉開只好吃了。

  他不是木頭,他也知道丁靈琳對他的情感,而且很感激。

  這女孩子雖然刁蠻驕縱,但也有她溫柔可愛的時候,無論誰有這麼樣一個女孩子陪著,都已應該心滿意足的。

  丁靈琳看著他吃下這個柿子後,輕輕歎了一口氣,道:「幸好你不是傅紅雪,別人對他越好,他就對他越壞。」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你若真的以為他是這種人,你就錯了。」

  丁靈琳道:「我哪點錯了?」

  葉開道:「有種人從來都不肯將感情表露在臉上的。」

  丁靈琳道:「你認為他就是這種人。」

  葉開道:「所以他心裡對一個人越好時,表面反而越要作出無情的樣子,因為他怕被別人看出他情感的脆弱。」

  丁靈琳道:「所以你認為他對你很好?」

  葉開笑了笑。

  丁靈琳道:「可是他對翠濃……」

  葉開道:「剛才他忽然變得那樣子,就因為你觸及了他的傷口,讓他又想起了翠濃。」

  丁靈琳道:「他若是真的對翠濃好,為什麼要甩掉她?」

  葉開道:「他若是真的對她不好,又怎會像那麼痛苦?」

  丁靈琳不說話了。

  葉開歎息著,道:「只有真正無情的人,才沒有痛苦,但是我並不羨慕那種人。」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那種人根本就不是人。」

  丁靈琳又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們男人的心真是奇怪得很。」

  葉開道:「的確奇怪得很,就像你們女人的心一樣奇怪。」

  他說得不錯。

  世上最奇怪,最不可捉摸的,就是人心了,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都一樣。

  丁靈琳嫣然一笑,道:「幸好我現在總算已看透了你。」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你表面看來雖然不是個東西,其實心裡還是對我好的。」

  葉開板起了臉,想說話。

  可是他剛開口,丁靈琳手裡一個剛剝好的柿子又已塞進他的嘴裡。

  夜已更深。

  小達子又吃了一包藥,已躺在角落裡的長凳子上睡著了。

  店裡的夥計在打呵欠。

  他真想將這些人全都趕走,卻又不敢得罪他們——陌生人總是有點危險的。

  丁靈琳替葉開倒了杯酒,忽然道:「那個『藏經萬卷莊』離這裡好像並不遠。」

  葉開道:「不遠。」

  丁靈琳接著道:「你想易大經是不是真的會回家去呢?」

  葉開道:「他絕不會逃的。」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用不著逃,逃了反而更加令人懷疑。」』

  丁靈琳道:「無論怎麼樣,傅紅雪現在一定也已猜出他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所以他才會設下這個圈套來害傅紅雪。」

  葉開道:「傅紅雪並不是個笨蛋。」

  丁靈琳道:「在薛斌酒裡下毒的人,說不定也是易大經。」

  葉開道:「不是。」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他在小達子酒裡下的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毒藥。」

  丁靈琳道:「他難道不能在身上帶兩種毒藥?」

  葉開道:「懂得下毒的人,通常都有他自己獨特的方式,有他自己喜歡用的毒藥,這種習慣就好像女人用胭脂一樣。」

  丁靈琳不懂。

  葉開道:「你若用慣了一種胭脂,是不是就不想再用第二種?」

  丁靈琳想了想,點了點頭。

  葉開道:「你出門的時候,身上會不會帶兩種完全不同的胭脂?」

  丁靈琳搖了搖頭,眼角瞟著他,冷冷道:「你對女人的事懂得的倒真不少。」

  葉開道:「我只不過對毒藥懂得的不少而已,女人的事其實我一點也不知道。」

  丁靈琳道:「不知道才怪。」

  她忽然將剛給葉開倒的那杯酒搶過來,自己一口氣喝了下去。

  葉開笑了。

  丁靈琳又在用眼角瞟著他,道:「我真奇怪你居然還有心情坐在這裡喝酒。」

  葉開道:「為什麼沒有?」

  丁靈琳道:「易大經既然已回了家,傅紅雪豈非一去就可以找到他?」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道:「路小佳既然是他的小舅子,這兩天就在這附近,現在豈非也可能就在他家裡?」

  葉開道:「很可能。」

  丁靈琳道:「你不怕傅紅雪吃他們的虧?你不是一向對他很關心麼?」

  葉開道:「我放心得很。」

  丁靈琳道:「真的?」

  葉開道:「當然是真的,因為我知道他們根本不會動起手來。」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你若瞭解易大經是個怎麼樣的人,就會知道是為什麼了。」

  丁靈琳道:「鬼才瞭解他。」

  葉開道:「這個人平生一向不願跟別人正面為敵,就算別人找上他的門去,他也總是退避忍讓,所以別人才認為他是個君子。」

  丁靈琳道:「但這種忍讓也沒有用的。」

  葉開道:「他可以用別的法子。」

  丁靈琳道:「什麼法子?」

  葉開道:「他可以死不認賬,根本不承認有這麼回事。」

  丁靈琳道:「事實俱在,他不認賬又有什麼用?」

  葉開道:「他可以說,最近一直沒有離開過藏經莊半步,甚至可能說他病得很重。」

  丁靈琳道:「傅紅雪會相信?他又不是笨蛋。」

  葉開道:「易大經一定早已找了很多人,等在他家裡替他作證明,像他這種人做事,無論成與不成,一定會先留下退路。」

  丁靈琳道:「別人的證明,傅紅雪也一樣未必會相信的。」

  葉開道:「但易大經找來的,一定是江湖中很有聲名、很有地位的人,說出來的話一定很有份量,別人想不相信都不行。」

  丁靈琳道:「這種人肯替他說謊?」

  葉開道:「他並不是要這些人替他說謊,只不過要他們的證明而已。」

  丁靈琳道:「證明他出去過?」

  葉開道:「他當然有法子先要這些人相信,他一直沒有離過半步。」

  丁靈琳道:「我想不出他能有這種法子,除非他有分身術。」

  葉開道:「分身術也並不難,譬如說,他可以先找一個人,易容改扮後,在家裡替他裝病。」

  他又補充著道:「病人的屋裡光線當然很暗,病人的臉色當然不好,說話的聲音也不會和平時一樣,所以他那些朋友當然不會懷疑這個生了病的易大經居然會是別人改扮的。」

  丁靈琳道:「何況易大經一向是誠實君子,別人根本不會想到他做這種事。」

  葉開道:「一點也不錯。」

  丁靈琳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對這種邪門歪道的事,懂的也真不少。」

  葉開道:「所以我現在還活著。」

  丁靈琳歎道:「我倒你還是趁你活著時快走吧,免得你醉死在這裡。」

  葉開道:「你可以走。」

  丁靈琳道:「你呢?」

  葉開道:「我在這裡泡定了。」

  丁靈琳道:「你覺得這地方很好?」

  葉開道:「不好。」

  丁靈琳看了那直皺眉頭的夥計一眼,道:「你認為別人很喜歡你留在這裡?」

  葉開笑著說道:「他只恨不得我付了賬快走,越快越好。」

  丁靈琳道:「那你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

  葉開道:「我要等一個人。」

  丁靈琳眼珠子直轉,道:「是個女人?」

  葉開笑道:「我從不等女人,一向是女人等我。」

  丁靈琳咬了咬嘴唇道:「你究竟要在這裡等誰?」

  葉開道:「傅紅雪!」

  丁靈琳怔了怔,道:「他還會來?」

  葉開肯定地道:「一定會來找我,因為他認為我騙了他。」

  丁靈琳道:「他難道看不出易大經就是趙大方?」

  葉開道:「易大經難道不能說那是別人故意扮成他的樣子,故意陷害他的?」

  丁靈琳又說不出話了。

  那夥計一直在旁邊聽著,聽到這裡,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

  他歎氣的時候,門外卻有人在大笑。

  「想不到這裡還有酒賣,看來老天對我還算不錯,捨不得讓我干死。」

  一個人醉醺醺地衝了進來,穿著新衣,戴著新帽,圓圓的臉上長個酒糟鼻子,看樣子正是個不折不扣的標準酒鬼。

  他一進來就掏出塊銀子拋在桌上,大聲道:「把你們這裡的好酒好菜統統給我搬上來,大爺我別的沒有,就是有銀子。」

  有銀子當然就有酒。

  這人自己喝了幾杯,忽然回過頭,向葉開招手。

  葉開也向他招了招手。

  這人大笑,道:「你這人有意思,看來一定是個好人,來,我請你喝酒。」

  葉開笑道:「好極了,我什麼都有,就只是沒有銀子。」

  他竟忽然過去了。

  這就是葉開的好處,他對什麼事都有好奇,只要有一點點奇怪的事,他就絕不肯錯過。

  他已看出這人的手腳很粗,那酒糟鼻子也是喝劣酒喝出來的,平時一定是個做粗事的人,但現在卻穿著新衣,戴著新帽,身上還有大把銀子可以請人喝酒。

  這種事當然有點奇怪。

  一點奇怪的事,往往就會引出很多奇怪的事來,有很多奇怪的事,葉開都是這樣子發現的,何況他最近正在找人。

  丁靈琳看著他走過去,忍不住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天下再也沒有什麼事能比酒鬼跟酒鬼交朋友更容易的了。」

  現在這人非但鼻子更紅,連舌頭都大了三倍。

  正不停地拍著葉開的肩,大聲道:「你儘管痛痛快快地喝,我有的是銀子。」

  葉開故意壓低聲音,道:「看來你老哥你真發了財了,附近若有什麼財路,不知道能不能告訴兄弟一聲,讓兄弟也好回請老哥你一次。」

  這人大笑道:「你以為我是強盜?是小偷?……」

  他忽又摸出錠銀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擺,瞪起了眼道:「告訴你,我這銀子可不是髒的,這是我辛苦了十幾年才賺來的。」

  葉開道:「哦。」

  這人道:「老實告訴你,我並不是壞人,我本來是個洗馬的馬伕。」

  葉開笑道:「馬伕也能賺這麼多銀子?看來我也該去當馬伕才對。」

  這人搖搖頭,道:「本來我倒可以介紹你去,但現卻已太遲了。」

  葉開道:「為什麼?」

  這人道:「因為那地方非但已沒有馬,連人都沒有半個。」

  葉開道:「那是什麼地方?」

  這人道:「好漢莊。」

  葉開的眼睛亮了。

  他本來就在找從好漢莊出來的人,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直連半個都找不到。

  四五十個人忽然沒有事幹,手裡卻有四五百兩銀子,若不去喝酒,玩玩女人,那不是怪事是什麼?

  但附近所有的酒鋪妓院裡,卻偏偏都完全沒有他們的消息。

  現在葉開才總算找到了一個,他當然不肯放鬆,試探著道:「好漢莊我也去過,那裡酒窖的管事老顧是我的朋友。」

  這人立刻指著他的鼻子大笑道:「你吹牛,酒窖的管事不姓顧,姓張,叫張怪物。」

  葉開道:「為什麼要叫他怪物?」

  這人道:「因為他雖然管酒窖,自己卻連一滴都不喝。」

  葉開笑道:「也許就因為他不喝酒,所以才讓他管酒窖。」

  這人一拍巴掌,大笑道:「一點也不錯,你這小子倒還真不笨。」

  葉開道:「現在他的人呢?」

  這人道:「到丁家去了,從好漢莊出來的人,全都被丁家雇去了。」

  原來他們一離開好漢莊,就立刻又有了事做,趕著去上工。

  這就難怪葉開找不著他們的人。

  葉開道:「全都被丁家雇去了?哪個丁家?」

  這人道:「當然是那個最有錢,也最有名的丁家,否則怎麼能一下子雇這麼些人。」

  最有錢,也最有名的丁家只有一家。

  那就是丁靈琳的家。

  葉開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丁靈琳也正在看著他。

  這人卻還在含含糊糊地說著話:「那張怪物雖然不喝酒,但別的事卻是樣樣精通的,我他媽的就一直佩服他。」

  葉開道:「既然別人都被丁家雇去了,你為什麼不去?」

  這人笑道:「五百兩銀子我還沒有喝完,丁家就算招我去做女婿,我他媽的也不會……」

  「會」字是個開唇音。

  剛說到這個「會」字,突聽「叮」的一響,一樣東西打在他牙齒上。

  葉開立刻聽到一陣牙齒碎裂的聲音。

  這個人已痛得彎下了腰,先吐出了一個花生殼,再吐出了牙齒,吐出了血,嗅到了自己的血,胃就突然收縮,就開始不停地嘔吐。

  將他牙齒打碎的,竟是一個花生殼。

  丁靈琳沒有吃花生,必然不會有花生殼。

  窗子是開著的,窗外夜色如墨。

  葉開忽然對著窗口笑了笑,道:「我本來是在等另外一個人的,想不到來的是你。」

  窗外有人在笑。

  笑聲中帶著種很特別的譏誚之意,接著人影一閃,已有個人坐在窗台上。

  路小佳。當然是路小佳。

  丁靈琳嫣然道:「我本來正準備教訓教訓他的,想不到你先替我出了手。」

  路小佳淡淡笑道:「能替丁家的大小姐做點事,實在榮幸之至。」

  丁靈琳道:「你什麼時候開始學會拍人馬屁的?」

  路小佳道:「從我想通了的時候。」

  丁靈琳道:「想通了什麼事?」

  路小佳道:「想通了我直到目前為止,還是光棍一條,所以……」

  丁靈琳道:「所以怎麼樣?」

  路小佳微笑著,道:「所以我說不定還是有機會做丁家的女婿。」

  丁靈琳又笑了。

  路小佳道:「想做丁家女婿的人還能不拍丁家大小姐的馬屁?」

  丁靈琳用眼角瞟著葉開,道:「這句話你應該說給他聽的。」

  路小佳道:「我本來就是說給他聽的。」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16:17

  他大笑著跳下窗台,看著葉開道:「你吃了我的幾顆花生,今天不請我喝酒?」

  葉開微笑道:「當然請,只可惜我也知道你並不是為了喝酒來的。」

  路小佳歎了口氣,說道:「好像我什麼事都瞞不住你。」

  丁靈琳忍不住問道:「你是怎麼來的?」

  路小佳道:「陪一個人來的。」

  丁靈琳道:「陪誰?」

  路小佳道:「就是你們在等的那個人。」

  丁靈琳皺了皺眉,轉過頭,就看見傅紅雪慢慢地走了進來。

  傅紅雪蒼白的臉,現在看來竟彷彿是鐵青的。

  他還沒有走進來,眼睛就已在盯著葉開,好像生怕葉開會突然溜走。

  葉開卻在微笑,微笑著道:「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我果然沒有算錯。」

  傅紅雪道:「只有一件事你錯了。」

  葉開道:「哦?」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要我去殺易大經?」

  葉開道:「是我要你去殺他的?」

  傅紅雪冷冷地道:「你希望他死?還是希望我再殺錯人?」

  葉開歎了口氣,說道:「我只希望你能夠弄清楚這件事。」

  傅紅雪冷笑道:「你還不清楚?」

  葉開搖搖頭。

  傅紅雪道:「趙大方並不是易大經。」

  葉開道:「哦?」

  傅紅雪道:「這半個月來,他從未離開過藏經莊半步。」

  葉開笑了。

  傅紅雪道:「你不必笑,這是事實。」

  葉開道:「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能替他證明?」

  傅紅雪點點頭,道:「都是很可靠的人。」

  葉開道:「他當然一直都在生病,病得很重。」

  傅紅雪道:「你知道?」

  葉開又笑了。

  這些事本就在他預料之中,他果然連一點都沒有算錯。

  丁靈琳卻在那邊搖著頭,歎著氣,道:「剛才是誰在說他不是笨蛋的?」

  路小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葉開,忽然笑道:「我明白了。」

  丁靈琳道:「你又明白了什麼?」

  路小佳道:「你們一定以為易大經先找了個人在家替他裝病,他自己卻溜了出來。」

  丁靈琳道:「這不可能?」

  路小佳道:「當然可能,只可惜他這種病是沒法子裝的。」

  丁靈琳道:「為什麼?」

  路小佳歎息了一聲,道:「現在江湖中也許還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一條左腿已在半個月前被人一刀砍斷了!」

  丁靈琳怔住。

  傅紅雪也不禁怔住。

  路小佳道:「宋長城、王一鳴、丁靈中、謝劍,都是在聽到這消息後,特地趕去看他的。」

  他說的這些名字,果然都是江湖中很有聲名,很有地位的人物。

  其中最刺耳的一個名字,當然還是丁靈中。

  丁靈琳幾乎叫了起來,大聲道:「我三哥也在他那裡?」

  路小佳笑了笑,道:「聽說丁家的人都是君子,君子豈不總是喜歡跟君子來往的?」

  丁靈琳只好聽著。

  路小佳悠然道:「卻不知丁三少是不是個會說謊的人?」

  丁靈琳道:「他當然不是。」

  路小佳說道:「那麼你可以去問問他,易大經的腿是不是斷了,這個斷了腿的易大經是不是別人偽裝的?他現在還在藏經莊。」

  丁靈琳還有什麼話說?

  葉開也只有苦笑。

  路小佳看著他,微笑道:「其實你也不必難受,每個人都有錯的時候,只要能認錯就好了。」

  葉開咳嗽。

  「我當然也知道你嘴上絕不肯認錯,但只要你心裡認錯就已足夠。」

  他不讓葉開說話,搶著又道:「現在的問題是,易大經既然不是趙大方,那個趙大方他究竟是什麼人呢?」

  葉開回答不出。

  傅紅雪道:「我一定要找出這個人來。」

  路小佳道:「你當然要找出他來,說不定他就是你的仇人之一。」

  葉開忽然開口道:「說不定他也是易大經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為什麼?」

  葉開道:「他若不是易大經的仇人,為什麼要用這法子陷害他?」

  路小佳只好承認。

  葉開沉吟著,道:「他當然還不知道易大經的腿已斷了,所以才會用這法子。」

  路小佳道:「被人砍斷了腿,並不是什麼光榮的事,誰也不願意到處宣揚的。」

  葉開道:「卻不知他的腿是被誰砍斷了的?」

  路小佳道:「不知道!」

  葉開道:「他沒有告訴你?」

  路小佳道:「他根本不願再提起這件事。」

  葉開道:「為什麼?」

  路小佳道:「因為他不願別人替他去報仇,他總認為冤家宜解不宜結,若是冤冤相報,那就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報得完了。」

  葉開歎了口氣,道:「看來他的確是個真君子,令姐能嫁給他真是福氣。」

  路小佳看著他,也聽不出他這話是真的讚美,還是諷刺。

  葉開卻又笑了笑,道:「無論如何,我總該先請你喝杯酒才是。」

  突聽一人道:「替我也留一杯。」

  說話的聲音,還在很遙遠的地方,但這裡的每個人都能聽得很清楚。

  說話的人當然也還在遠方,但這裡的人說出的話,他居然也能聽得見。

  這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這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因為這句話剛說完,他的人已到了門外。

  他來得好快。

  他身上穿著套很普通的衣服,腰帶上插著根很普通的短棍,手上卻提著個很大的包袱。

  丁靈琳幾乎忍不住要跳了起來。

  那平凡卻又神奇的陌生人,竟回來了。

  門外夜色深沉,門內燈光低暗。

  陌生人已走進來,將手裡提著的包袱,輕輕地擺在地上。

  這包袱真大。

  陌生人隨隨便便地找了張椅子一坐,淡淡道:「我平時很少喝酒的,但今天卻可以破例。」

  沒有人問他為什麼,沒有人敢問。

  陌生人忽然面對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為了什麼?」

  路小佳搖搖頭。

  陌生人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路小佳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那雙鎮定如磐石的眼睛裡,似已露出恐懼之色。

  陌生人道:「我卻認得你,認得你的這柄劍。」

  路小佳垂下頭,看著自己腰帶上斜插著的劍,好像只希望這柄劍並沒有插在自己身上。

  陌生人也在看著他腰帶上的劍,淡淡道:「你不必為這柄劍覺得抱歉,教你用這柄劍的人,雖然是我的仇敵,也是我的朋友。」

  路小佳垂首道:「我明白。」

  陌生人道:「我一向很尊敬他,正如他一向很尊敬我。」

  路小佳道:「是。」

  這狂傲的少年,從來也沒有對任何人如此尊敬畏懼過。

  陌生人道:「他現在是不是還好?」

  路小佳道:「我也有很久沒見過他老人家了。」

  陌生人笑了笑,道:「他也跟我一樣,是個沒有根的人,要找到他的確不容易。」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道:「聽說你用這柄劍殺死了不少人。」

  路小佳不敢答腔。

  陌生人又緩緩道:「我只希望你殺的人,都是應該殺的。」

  路小佳更不敢答腔。

  陌生人忽然道:「用你的劍來刺我一劍。」

  路小佳的臉色變了。

  陌生人道:「你知道我說過的話,一向都是要做到的。」

  路小佳變色道:「可是我……我……」

  陌生人道:「你不必覺得為難,這是我要你做的,我當然絕不會怪你。」

  路小佳遲疑著。

  陌生人道:「我當然也絕不會還手。」

  路小佳終於鬆了口氣,道:「遵命。」

  他的手已扶上劍柄。

  陌生人道:「你最好用盡全力,就將我當做最恨的仇人一樣。」

  路小佳道:「是。」

  忽然間,天地間似已變得完全沒有聲音,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每個人都知道這種事絕不是時常能看到的,更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

  路小佳劍法的迅速犀利,江湖上已很少有比得上的人。

  這陌生人呢?他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中那麼神奇?

  突然間,劍光一閃,路小佳的劍已刺了出去,就向這陌生人的咽喉刺了出去!

  傅紅雪握刀的手也在用力。

  這一劍就像是他刺出去的,連他都不能不承認,這一劍的確快,甚至已和他的刀同樣快。

  就在這時,突然「叮」的一響,這柄劍突然斷了!

  眼睛最利的人,才能看出這一劍刺出後,突然有根短棍的影子一閃,然後這柄劍就斷了!

  但現在短棍明明還插在這陌生人的腰上,大家又不禁懷疑。

  只有路小佳不懷疑,他自己當然知道自己的劍是怎麼斷的。他手裡握著半截短劍,冷汗已從他額角上慢慢地流下來。

  陌生人拈起了掉落的半截斷劍,凝視了很久,忽然道:「這柄劍還是太重。」

  路小佳黯然地道:「我最多也只能夠用這麼重的劍了。」

  陌生人點了點頭,道:「不錯,越輕的劍越難施展,只可惜這道理很少有人明白。」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沉聲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要擊斷你的這柄劍?」

  路小佳既不知道,也不敢問。

  陌生人道:「因為你這柄劍殺的人已太多。」

  路小佳垂下頭,道:「前輩的教訓,我一定會記得的。」

  陌生人看著他,又看了看傅紅雪和葉開,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我知道你們這一輩的年輕人,非但很聰明,也很用功,已經不在我們當年之下。」

  沒有人敢答腔。

  尤其是傅紅雪,現在他才明白,他那一刀若已向這陌生人刺出去,將要付出什麼代價!

  陌生人道:「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明白一件事。」

  大家都在聽著。

  陌生人道:「真正偉大的武功,並不是用聰明和苦功就能練出來的。」

  為什麼不是?大家心裡都在問。

  聰明和武功豈非是一個練武的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條件?

  陌生人道:「你一定先得有一顆偉大的心,才能練得真正偉大的武功。」

  他日中又露出那種溫暖的光輝,接著道:「這當然不容易,據我所知,天下武林高手中,能達到這種境界的,也不過只有一個人而已。」

  大家當然知道他說的這個人是誰,每個人的心忽然跳了起來。

  葉開的心跳得更快。

  陌生人道:「除了這道理外,我還有樣東西帶給你們。」

  他帶給他們的難道就是這包袱?路小佳忽然發現這包袱在動,臉上不禁露出驚奇之色。

  陌生人看著他,緩緩道:「你若覺得奇怪,為何不將這包袱解開來?」

  每個人都在奇怪,誰也猜不出他帶來的是什麼。

  「你若要練成真正偉大的武功,一定要先有一顆偉大的心。」

  這當然不容易。要達到這境界,往往要經過一段很痛苦的歷程。

  包袱被解開了。包袱裡竟然有一個人,一個斷了左腿的人。

  「易大經。」

  每個人都幾乎忍不住要驚呼出來,最驚奇的人,當然還是易大經自己。

  他彷彿剛從噩夢中驚醒,忽然發現自己竟來到了一個比夢境中更可怕的地方。他看了看葉開,看了看傅紅雪和路小佳。

  然後他的臉突然抽緊,因為他終於看到了那個陌生人。

  陌生人也在看著他,道:「你還記得我?」

  易大經點點頭,顯得尊敬而畏懼。

  陌生人道:「我們十年前見過一次,那時你的腿還沒有斷。」

  易大經勉強賠笑,道:「但前輩的風采,卻還是和以前一樣。」

  陌生人道:「你的腿是什麼時候斷的?」

  易大經道:「半個月前。」

  陌生人道:「被誰砍斷的?」

  易大經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道:「那已是過去的事,再提豈非徒增煩惱?」

  陌生人道:「看來你倒很寬恕別人。」

  易大經道:「我盡量在學。」

  陌生人道:「但你最好還是先學另一樣事。」

  易大經道:「什麼事?」

  陌生人道:「學說實話!」

  他眼睛裡突然射出火炬般的光,盯在易大經臉上,一字字接道:「你總應該知道我平生最痛恨說謊的人。」

  易大經垂下頭,道:「我怎敢在前輩面前說謊?無論誰也不敢的。」

  陌生人冷冷地道:「我也知道要你說實話並不容易,因為你知道說了實話後,也許就得死,你當然還不願死。」

  易大經不敢答腔。

  陌生人道:「但你總該也知道,世上還有很多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

  易大經額上已開始在流冷汗。

  陌生人道:「我將你帶到這裡來,就因為我多年前就已立誓,絕不再被任何人欺騙。」

  他鋼鐵般的臉上,竟也露出痛苦之色,似又想起了一些令他痛苦的往事。

  易大經已不敢抬頭看他。

  過了很久,這陌生人才慢慢地接著道:「你模仿小李探花的筆跡,約我到這裡來相見,其實我早已看出那筆跡不是真跡,我來,只不過想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圈套。」

  易大經道:「小李探花少年時已名滿天下,他的墨跡也早已流傳很廣,能模仿他筆跡的人很多,前輩怎可認定是我?」

  陌生人道:「因為我在你房裡找到了一些模仿他筆跡寫的字。」

  易大經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陌生人沉下了臉,道:「你總應該聽說過我少年時的為人,所以你也該相信,現在我還是一樣有法子要你說實話。」

  易大經忽然長長歎息,道:「好,我說。」

  陌生人道:「你怎麼知道我的行蹤的?」

  易大經道:「是丁三公子說的。」

  陌生人道:「丁靈中?」

  易大經點點頭。

  陌生人道:「我知道他也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但他並不知道我的行蹤。」

  易大經道:「清道人卻知道前輩將有江南之行。」

  陌生人道:「他認得清道人?」

  易大經又點了點頭,道:「前輩既然有江南之行,就必定會走這條路的。」

  陌生人道:「哦?」

  易大經道:「因為前輩第一次遇見小李探花,就是在這條路上。」

  陌生人目光忽然到了遠處,似又在回憶,但這回憶卻是溫暖的,只有愉快,沒有痛苦。

  他一直相信他能認得李尋歡,是他一生中最幸運的事。

  易大經道:「所以我就叫人在前面的十里長亭等著,等前輩經過時,將那張字條交給前輩。」

  陌生人道:「你以為我會相信那真是小李探花派人送來的。」

  易大經道:「我只知道前輩無論信不信,都一樣會到這裡來的。」

  陌生人輕輕歎息,道:「我看見了你,就想起了一個人。」

  易大經忍不住道:「誰?」

  陌生人道:「龍嘯雲。」

  他歎息著,接著道:「龍嘯雲就跟你一樣,是個思慮非常周密的人,只可惜……」

  他沒有說下去,不忍說下去。

  過了很久,他忽然又問道:「你這一條腿是幾時斷的?」

  易大經的回答很令人吃驚:「今天。」

  陌生人道:「是被人砍斷的?」

  易大經道:「我自己。」

  這回答更令人吃驚,惟一還能不動聲色的,就是葉開和陌生人。

  他們竟似早已想到了這是怎麼回事。

  易大經道:「我先找了個體型容貌和我相近的人,砍斷了他的腿,將他扮成我的樣子,叫他在我的屋裡躺著。」

  陌生人已不再問。他知道易大經既已開始說了,就一定會說下去。

  易大經道:「那是間很幽暗的屋子,窗子上掛著很厚的窗簾。」

  病人屋裡本都是這樣子的。

  易大經道:「所以縱然有朋友來看我,也絕不會懷疑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他們既不願多打擾我,也不會懷疑到這上面去。」

  丁靈琳看了葉開一眼,心裡在奇怪:「為什麼這小壞蛋總好像什麼事全都知道。」

  易大經道:「就在這段時候,我自己溜了出去,先請來小達子,再將傅紅雪誘來,我知道傅紅雪要殺人時,出手一向快得很。」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他並不希望被人看成這樣一個人。

  易大經道:「我也知道前輩最痛恨的就是這種隨意殺人的人,我相信前輩一定不會讓他再活著的。」

  他長長歎息了一聲,道:「這計劃本來很周密,甚至已可說是萬無一失,但我卻沒有想到,世上竟有葉開這種喜歡多管閒事的人。」

  丁靈琳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覺得這計劃已萬無一失,就應該裝別的病,否則這計劃若是成功了,你豈非還是得砍斷自己一條腿?」

  易大經看著自己的斷腿,道:「我早已準備砍斷這條腿了,無論計劃成不成都一樣。」

  丁靈琳道:「為什麼?」

  易大經緩緩道:「因為這計劃縱然成功,我也不願有人懷疑到我身上。」

  丁靈琳歎了口氣,道:「你的心真狠,對自己也這麼狠。」

  易大經道:「但我本來並不是這樣的人。」

  丁靈琳道:「哦?」

  易大經道:「我天性也許有些狡猾,但卻一心想成為個真正的君子,有時我做事雖然虛偽,但無論如何,我總是照君子的樣子做了出來。」

  做出來的事,就是真的,你做的事若有君子之風,你就是個君子。

  否則你的心縱然善良,做出來的卻全都是壞事,也還是一樣不可原諒的。

  丁靈琳歎道:「你若能一直那樣子做下去,當然沒有人能說你不是君子,只可惜你卻變了。」

  易大經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錯,我變了,可是我自己並不想變。」

  丁靈琳道:「難道還有人逼著你變?」

  易大經沒有回答,卻顯得更痛苦。,

  陌生人道:「你既已說了實話,就不妨將心裡的話全說出來。」

  易大經道:「我決定說實話,並不是因為怕前輩用毒辣的手段對付我。」

  陌生人道:「哦?」

  易大經道:「因為我知道前輩並不是個殘忍毒辣的人。」

  他好像生怕別人認為這是在拍馬奉承,所以很快地接著又道:「我決定說實話,只因我忽然覺得應該將這件事說出來。」

  每個人都在聽。

  易大經道:「十九年前我刺殺白天羽的那件事,的確做得不夠光明磊落,但若讓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將同樣的事再做一次。」

  這句話正也和薛斌說的完全一樣。

  易大經道:「因為白天羽實已將我逼得無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神刀堂,還要我將家財全部貢獻給神刀堂,他保證一定能讓我名揚天下。」

  他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接著道:「但我初時只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傀儡而已,雖然名揚天下又有什麼用?」

  靜寂中忽然有了急促的喘息聲,是傅紅雪在喘息。

  易大經道:「白天羽並不是個卑鄙小人,他的確是個英雄,他驚才絕艷,雄姿英發,武功之高,已絕不在昔年的上官金虹之下。」

  傅紅雪的喘息更怪。

  易大經道:「他做事卻不像上官金虹那麼毒辣殘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難中,他一定會挺身而出,為了救助別人,他甚至會不惜犧牲一切。」

  陌生人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若非如此,也許就不必等你們去殺他了。」

  易大經歎道:「但他卻實在是個很難相處的人,他決定的事,從不容別人反對,只要他認為做了對就是對的。」

  這種人並不多,但世上的確有這種人。

  易大經道:「他獨斷獨行,只要開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計成敗,不計後果,這固然是他的長處,但也是他最大的短處,因為他從來也不肯替別人想一想。」

  丁靈琳看了葉開一眼,忽然發現葉開的神情也很悲傷。

  易大經道:「成大功,立大業的人,本該有這種果敢和決心,所以我雖然恨他,但也十分尊敬他。」

  這種心理很矛盾,但不難瞭解。

  易大經道:「我從沒有說他是惡人,他做的也絕不是壞事,當時的確有很多人都得到過他的好處,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卻是最痛苦的。」

  他黯然歎息,接著道:「因為一個人接近了他之後,就要完全被他指揮支配,就得完全服從他,這些人若想恢復自由,就非殺了他不可!」

  陌生人道:「殺他的人,難道全都是他的朋友?」

  易大經道:「大多數都是的。」

  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許做錯很多事,但我想他最錯的還是交錯了朋友。」

  傅紅雪看著他,目中忽然充滿了感激。

  陌生人又道:「他縱然獨斷獨行,專橫跋扈,但畢竟還是將你們當做朋友,並沒有想在背後給你們一刀。」

  無論你的朋友是好是壞,只要他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能在背後給他一刀。

  易大經垂下頭,道:「我並沒有說我們做得對,我只說那時我們已非那麼樣做不可。」

  陌生人道:「非那麼樣做不可?」

  易大經道:「是的。」

  陌生人的目光彷彿到了很遙遠的地方,緩緩道:「我年輕時也認為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後來我才慢慢體會到,世上並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問題只在你心裡怎麼去想。」

  傅紅雪也慢慢地垂下了頭。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時,有很多你本來認為非做不可的事,也許就會變成根本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

  他表情很嚴肅,接著道:「每件事都有兩面,從你們這面看來,你也許覺得自己做得很對,那只因為你們從沒有從另外一面去看過。」

  易大經道:「可是……」

  陌生人打斷了他的話,道:「你們要殺白天羽,就因為他從不肯替別人設想,可是你們自己的行為,豈非也跟他一樣?」

  易大經黯然道:「也許的確是我們錯了。」

  陌生人道:「我也並沒有說一定是你們錯,這件事究竟誰是誰非,也許是永遠都沒有人能判斷的。」

  易大經道:「所以我寧願犧牲一條腿,也不願看著這仇恨再繼續下去。」

  他看來的確很痛苦,接著又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著回去的最多只有七八個,這些年來,我想他們一定也跟我一樣,一定也活得很痛苦!」

  一個人若終日生活在疑慮和恐懼之中,那種痛苦的確是無法形容的。

  易大經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銀白,但那一戰結束後,整個一片銀白色的大地,竟都已被鮮血染紅了。」

  他的臉又已因痛苦和恐懼而抽搐,接著道:「沒有親眼看過的人,永遠無法想像那種事態的情況,我實在不願那種事再發生一次。」

  葉開忽然道:「你為什麼不想想,那一戰是誰引起來的?」

  易大經慘然道:「我只知道染紅了那一片雪地的鮮血,並不僅是白家人的,別人的血流得更多。」

  葉開道:「所以你認為這段仇恨已應該隨著那一戰而結束。」

  易大經道:「我們縱然對不起白天羽,那天付出的代價也已足夠。」

  葉開道:「死的人確實已付出了他們的代價,但活著的人呢?」

  易大經沒有回答,他無法回答。

  葉開道:「我並不是說這仇恨一定還要報復,但每件事都必須做得公平,活著的人若認為那些死者已替他們付出了代價,那就大錯了。」

  他一字字接著道:「你欠下的債,必須用你自己的血來還,這種事是絕不容別人替你做的。」

  易大經看著葉開,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見這個人……也許他以前的確沒有看清過這個人。

  葉開的態度永遠在鎮定中帶著種奇異的輕鬆,無論面對著什麼危險,他永遠都不會露出驚慌恐懼的樣子。

  這種態度絕不是天生的,那一定要經過無數次痛苦的折磨後,才能慢慢地訓練出來。

  可是他以前的歷史,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就像是忽然從石頭中跳出來的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現,從他出現時開始,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種情況幾乎完全和傅紅雪一樣——傅紅雪也是忽然就出現了。

  顯然也是經過嚴格的訓練後才出現的。

  他的過去也同樣是一片空白。從沒有人知道他過去在哪裡,在幹什麼。因為他的身世極隱秘,他到江湖中來,是為了一種極可怕的目的。

  那麼葉開呢?葉開是不是跟他同樣有目的?他們之間是不是有某種神秘的關係?

  易大經看著葉開,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道:「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

  易大經道:「你姓葉,叫葉開?」

  葉開點點頭,道:「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易大經道:「你真的是葉開?」

  葉開笑了笑,道:「你以為我是誰?」

  易大經忽又歎了口氣,道:「我不管你是誰,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葉開道:「我在聽。」

  易大經看著自己的斷腿,緩緩道:「我欠下的債,並沒有想要別人還,我做錯了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價,你若還認為不夠,我就在這裡等著,你隨時都可以殺了我。」

  葉開淡淡道:「這句話你本該對傅紅雪說的。」

  易大經道:「無論對誰說都一樣,現在我說的都是實話。」

  然後他就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再說了。

  陌生人看了看葉開,又看了看傅紅雪,忽然道:「他說的確實是實話。」

  沒有人開口,沒有人能否認。

  陌生人的目光最後停留在傅紅雪臉上,道:「我帶他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要他說實話,並不是為了要你殺他。」

  傅紅雪在聽著,他看來遠比易大經還痛苦。

  陌生人道:「現在他已將所有的事全都說了出來,這件事究竟誰是誰非,誰也沒有資格判斷。」

  是不是連傅紅雪自己也同樣沒有資格下判斷?

  陌生人道:「但他的確欠了你的債,你若認為他還得不夠,還是隨時都可以殺了他,現在他已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18:23

第三十七回 浪子回頭

  風在呼嘯,不知何時風已轉急,秋夜的風聲,聽來幾乎已和草原上的風聲同樣淒涼。

  距離黎明還遠得很。

  傅紅雪緊緊握著他的刀,掌心在流著冷汗。冷汗並不是因為恐懼而流出來的,而是因為痛苦;一種他從來未曾經歷過的痛苦。

  陌生人也不再開口。

  沒有人開口。

  他的仇人就坐在他面前等,等死。

  他受盡各種痛苦的折磨,為的就是將這些仇人一個個找出來,要他們死在自己手裡的這柄刀下。

  但現在他看著這個人,看著這個人臉上因長久的痛苦與恐懼而增多的皺紋,看著這個人衰老疲倦憔悴的神色,看著這個人斷了的左腿……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殺他了。

  「我做錯的事,我已付出了代價。」

  這句話並不假。若不是因為歷久如新的痛苦和恐懼,誰願意砍下自己一條腿?

  一個人在那種繼續不斷的折磨中生活了十九年,他付出的代價也許比死更可怕。

  「這些年來,我一心想做得像是真正的君子。」

  這句話也不假。這些年來,他的確一直都在容忍、忍讓,從不敢再做錯任何事。

  這是不是因為他已知道錯了,是不是因為他已用盡一切力量來贖罪?

  「現在你還是隨時可以殺了他,他已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

  「但現在的問題,卻已不是這個人該不該殺。」

  「而是這個人還值不值得殺。」

  這問題沒有人能替傅紅雪回答。

  他必須自己選擇:是殺了他,還是不殺?

  每個人都在看著傅紅雪,心裡也都在問著同樣的問題。

  他是要殺了易大經,還是不殺?

  風仍在呼嘯,風更急了。聽到了這風聲,就會令人又不由自主想起那無邊無際的大草原,想起那彷彿永無休止的風沙,想起那風中的血腥氣……

  但邊城的夜月還是美麗的。在那淒涼朦朧的月色下,還是有很多美麗的事可以回憶。在那些回憶中,還是有很多值得懷念的人。

  一些雖然可恨,卻又可愛的人。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他的可恨之處,也同樣都有他的可愛之處?

  現在葉開在想著蕭別離。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忽然想起這個人,這也許只因為他一向覺得這個人並不該死的。

  也許他一直都在後悔,為什麼要讓這個人死。

  真正該死的人卻有很多還活著。

  「我不殺你,因為你已不值得被我殺!」

  「但我卻一定不會放過馬空群!他不僅是我父親的朋友,而且他們是兄弟,無論如何,這件事都不該由他來做的。我一定要他死在這柄刀下!

  這就是傅紅雪最後說出來的話,這就是他最後的抉擇。

  他沒有殺易大經,他也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就慢慢地走出了門,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拖過去。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痛苦,竟像他這個人一樣。

  但他的刀還是漆黑的。

  究竟是他在握著這柄刀,還是這柄刀在掌握著他的命運?

  「這柄刀能帶給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葉開彷彿又聽見了蕭別離那種彷彿來自地獄中魔咒般的聲音。

  他看著傅紅雪慢慢地走出去,走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外面的風又冷又急,他的背影在黑暗中看來,顯得那麼孤獨,又那麼寒冷……

  葉開的眼睛裡似已有了淚光。

  丁靈琳正在看著他。她好像永遠只注意他一個人。

  她忽然悄悄問道:「你為什麼傷心?」

  葉開道:「我不是傷心,是高興。」

  丁靈琳道:「為什麼高興?」

  葉開道:「因為他沒有殺易大經。」

  這句話剛說完,他忽然聽到易大經的哭聲——易大經竟已伏倒在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他也許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真的哭過,他並不是個時常願意將真情流露的人。

  「有時活著是不是比死還痛苦?」

  這問題現在也只有易大經自己才能答覆。

  陌生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小佳。

  路小佳石像般站在那裡,沒有動,也沒有再剝他的花生。他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但沒有表情有時豈非就是種最痛苦的表情?

  陌生人忽然歎息了一聲,道:「現在你可以送他回去了。」

  酒已在杯中。

  燈光如豆,酒色昏黃,這並不是好酒。

  但酒的好壞,並不在它的本身,而在於你是在什麼心情下喝它。一個人若是滿懷痛苦,縱然是天下無雙的美酒,喝到他嘴裡也是苦的。

  陌生人忽然道:「今天我也很高興。」

  葉開道:「是不是也因為他沒有殺易大經?」

  陌生人點了點頭,說出一句葉開終生都難以忘記的話。

  「能殺人並不難,能饒一個你隨時都可以殺他的仇人,才是最困難的事。」

  葉開仔細咀嚼著這句話,只覺得滿懷又苦又甜,忍不住舉杯一飲而盡。

  陌生人也舉杯一飲而盡,微笑著道:「我已有很久未曾這麼樣喝過酒了,我以前酒量本來不錯的,可是後來……」

  他沒有再說下去。

  葉開也沒有問,因為他已看出那雙無情的眼睛裡,忽然流露出的感情。

  那是種很複雜的感情,有痛苦,也有甜蜜,有快樂,也有悲傷……

  他的劍雖無情,但他的人卻一向是多情的。

  他當然也有很多回憶。這些回憶無論是快樂的,還是悲傷的,也都比大多數人更深邃,更值得珍惜。

  丁靈琳一直在看著他。

  有葉開在身旁的時候,這是她第一次像這樣子看別人。

  她忽然問道:「你真的就是那個阿……」

  陌生人笑了笑,道:「我就是那個阿飛,每個人都叫我阿飛,所以你也可以叫我阿飛。」

  丁靈琳紅著臉笑了,垂下頭道:「我可不可以敬你一杯酒?」

  陌生人道:「當然可以。」

  丁靈琳搶著先喝了這杯酒,眼睛裡已發出了光,能和阿飛舉杯共飲,無論誰都會覺得是件非常驕傲的事。

  陌生人看著她年輕發光的眼睛,心裡卻不禁有些感傷。他自己心裡知道,現在他已永遠不會再是以前那個阿飛了。

  以前那個縱橫江湖的阿飛,現在在江湖中卻已只不過是個陌生人,連他自己也不願意再聽人談起他那些足以令人熱血沸騰的往事。

  這些感傷當然是丁靈琳現在所不能瞭解的,所以她又笑著道:「我早就聽說你是天下出手最快的人,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才相信。」

  陌生人淡淡地笑了笑,道:「你錯了,我從來都不是出手最快的人,一直都有人比我快。」

  丁靈琳張大了眼睛。

  陌生人間道:「你知不知道是誰教路小佳用那柄劍的?」

  丁靈琳搖了搖頭。

  陌生人道:「這人有個很奇怪的名字,他叫做荊無命。」

  丁靈琳笑道:「荊無命?他沒有命?」

  陌生人道:「每個人都有一條命,他當然也有,但他卻一直覺得,他的這條命並不是他自己的。」

  丁靈琳道:「這名字的確很奇怪,這種想法更加奇怪。」

  陌生人歎道:「他本來就是個非常奇怪的人。」

  丁靈琳道:「他的劍也很快?」

  陌生人道:「據我所知,當今江湖上已沒有比他更快的劍,而且他左右手同樣快,那種速度絕不是沒有看過他出手的人所能想像的。」

  丁靈琳眼前似又出現了一個孤獨冷傲的影子,悠悠道:「我想他一定驕傲得很。」

  陌生人道:「不但驕傲,而且冷酷,他可以為了一句話殺別人,也同樣會為了一句話殺死自己。」

  丁靈琳道:「我想別人一定都很怕他。」

  陌生人點點頭,目中又露出一絲傷感,緩緩道:「但現在他在江湖中,也已是個陌生人了……」

  丁靈琳道:「小李飛刀呢?他的出手是不是比荊無命更快?」

  陌生人的眼睛忽然也亮了起來,道:「他的出手已不是『快』這個字能形容的。」

  丁靈琳眨著眼,道:「我明白了,他出手快不快都一樣,因為他的武功已達到你所說的那種偉大的境界,所以已沒有人能擊敗他。」

  陌生人道:「絕沒有人。」

  丁靈琳道:「所以上官金虹的武功雖然天下無敵,還是要敗在他手下。」

  陌生人微笑道:「你的確很聰明。」

  丁靈琳道:「他現在是不是真的還活著?」

  陌生人笑道:「我現在是不是還活著?」

  丁靈琳道:「你當然還活著。」

  陌生人道:「那麼他當然也一定還活著。」

  丁靈琳道:「他若死了,你難道也陪他死?」

  陌生人道:「我也許不會陪他死,但他死了後,世上絕沒有任何人再看到我。」

  他的聲音平靜而自然,竟像是在敘說著一件很平凡的事,但無論誰都能體會到這種友情是多麼偉大。

  丁靈琳的眼睛裡閃著亮光,歎息著道:「我本來也聽說過沒有人能比得上你們的友情,但也直到現在才知道。」

  陌生人道:「世上也許只有友情才是最真實,最可貴的,所以無論白天羽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總認為馬空群用那種手段教訓他,是件非常可恥的事。」

  丁靈琳道:「所以你並不反對傅紅雪去殺了他。」

  陌生人歎道:「但是李尋歡卻絕不會這麼樣想的,他從來也記不住別人對他的仇恨,他一向只知道寬恕別人,同情別人。」

  丁靈琳心裡彷彿也充滿了那種偉大的感情,隔了很久,才輕輕問道:「你最近有沒有見過他?」

  陌生人道:「每年我們至少見面一次。」

  丁靈琳道:「你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他們根本不必問。

  因為像他們這種友情,已無所不至,無論他們到了什麼地方都一樣。

  這種感情甚至連丁靈琳都已能瞭解。

  她的目光似也在凝視著遠方,輕輕歎息著,道:「我真希望有一天能見著他。」

  已有雞啼。光明已漸漸降臨大地。

  陌生人慢慢地站起來,扶著葉開的肩,微笑著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尊敬他,一直想拿他做榜樣,所以我很高興。」

  葉開眼睛裡已有熱淚盈眶,心裡充滿興奮和感激。

  陌生人遙望著東方的曙色道:「我要到江南去,在江南,我也許會見到他。」

  他望著丁靈琳忽然又笑了笑道:「我一定會告訴他,有個聰明而美麗的女孩子希望能看見他。」

  丁靈琳笑了,閃閃發亮的眼睛裡,也充滿了感激和希望。

  她忽然道:「江南是不是又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要發生了,所以你們都要到江南去。」

  陌生人道:「也許會有的,只不過我們做的事,並不想要人知道,所以也就不會有什麼人知道。」

  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出了門,站在初臨的曙色中,長長地吸了口氣,忽又回頭笑道:「今天我說的話比哪一天都多,你們可知道為什麼?」

  他們當然不知道!

  陌生人道:「因為我已老了,老人的話總是比較多些的。」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迎著初升的太陽走了出去;他的腳步還是那麼輕健,那麼穩定。

  東方的雲層裡,剛射出第一道陽光,剛巧照在他身上,他整個人都似在發著光。

  丁靈琳輕輕歎了口氣,道:「誰說他老了?他看來簡直比我們還年輕。」

  葉開微笑著,道:「他當然不會老,有些人永遠都不會老的……」

  有些人的確永遠不會老,因為他們心裡永遠都充滿了對人類的熱愛和希望。

  一個人心裡只要還有愛與希望,他就永遠都是年輕的。

  初升的太陽也充滿了對人類的熱愛和希望,所以光明必將驅走黑暗。

  現在陽光正照射著大地,大地輝煌而燦爛。他們就站在陽光下。

  經過了這麼樣的一夜,他們看來竟絲毫也不顯得疲倦。因為他們心裡也充滿了希望。

  丁靈琳的臉上也在發著光,嫣然道:「你聽見他剛才說的話沒有?他說我又聰明,又漂亮。」

  葉開在微笑。

  丁靈琳盯著他,道:「你為什麼從來也沒有說過這種話?」

  葉開道:「你一定要我說?」

  丁靈琳又笑了,道:「其實你嘴上不說也沒關係,只要你心裡在這麼樣想就好了。」

  她拉起了他的手,迎著初升的陽光走過去。

  葉開忽然問道:「你三哥是個怎麼樣的人?」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笑道:「我三哥跟你一樣,又聰明、又調皮,除了生孩子之外,他好像什麼都會一點,可是他自己說他最拿手的本事,還是勾引女人。」

  她忽然板起了臉,大聲道:「這一點你可千萬不能學他。」

  葉開笑了笑,道:「這一點我已不必學了。」

  丁靈琳瞪了他一眼,忽又笑道:「就算你很會勾引女人又怎麼樣,我天天死盯著你,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

  葉開歎了口氣,道:「丁三公子最風流,這句話我也早就聽說過,我真想見見他。」

  丁靈琳嫣然道:「你應該見見他,而且應該拍拍他的馬屁,讓他在我家裡替你說兩句好話。」

  葉開道:「除了他之外,你家裡的人都古板?」

  丁靈琳點了點頭,歎息說道:「尤其是我父親,他一年也難得笑一次,我就是因為怕看他的臉,所以才溜出來的。」

  葉開道:「我也知道他是個君子。」

  丁靈琳笑道:「但我卻可以保證,他卻不是易大經那樣的偽君子。」

  葉開道:「他當然不是。」

  丁靈琳道:「自從我母親去世後,別的女人他連看都沒有看過一眼,就憑這一點,就絕不是別人能做得到的。」

  葉開微笑道:「至少我就絕對做不到。」

  丁靈琳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所以我絕不能比你先死。」

  過了半晌,她忽又問道:「現在你想到哪裡去?又去找傅紅雪?」

  葉開沒有回答這句話。

  丁靈琳道:「你想他是不是真的能找到馬空群?」

  葉開沉思著,緩緩道:「只要你有決心,世上就沒有做不到的事。」

  在如此燦爛的陽光下,看來的確沒有什麼事是絕對做不到的。

  就在這時,陽光下突然有一騎快馬奔來。

  馬是萬中選一的好馬,配著鮮明的鞍轡,這麼樣一匹好馬,它的主人當然也絕不會差的。

  馬上人鮮衣珠冠,神采飛揚,腰邊的玉帶上,掛著綴滿寶石、明珠的長劍上,手裡輕揮著絲鞭,正是面如冠玉的英俊少年。

  快馬到了葉開他們面前,就突然勒韁打住。

  丁靈琳立刻拍手歡呼,道:「三哥,我們正想去找你,想不到你竟先來了。」

  丁三少微笑道:「我是特地來看看你這好朋友的,聽說他跟我一樣,也不是個好東西。」

  他開始說話的時候,一雙發亮的眼睛已盯在葉開臉上。

  丁靈琳眨著眼,道:「你覺得他怎麼樣?」

  丁三少笑道:「我並沒有失望。」

  葉開也笑了。他也並沒有失望,丁三少的確是位風流倜儻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他微笑著道:「我也一直想見你,聽說你剛贏來三十幾罈陳年女兒紅。」

  丁三少大笑,道:「只可惜你已遲了一步,那些酒早已全都下了肚子!」

  葉開道:「還有班清吟小唱呢?」

  丁三少道:「那些小姑娘一個個長得都像是無錫泥娃娃一樣,你看見一定也很歡喜,只可惜我也絕不能讓你看見的。」

  葉開道:「為什麼?」

  丁三少道:「就算你不怕我們這位小妹子吃醋,我們真有點怕她的。」

  丁靈琳故意板著臉,道:「虧你還聰明,否則我真說不定會將你那泥娃娃一個個全都打碎。」

  丁三少笑道:「你聽見沒有,這丫頭吃起醋來是不是凶得很?」

  丁靈琳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丁三少道:「你們要往哪裡去?」

  丁靈琳道:「你呢?」

  丁三少歎了口氣,苦笑道:「我不像你們這麼自由自在,若是再不回去,腦袋上只怕就要被打出個大洞來了。」

  丁靈琳道:「老頭子還好嗎?」

  丁三少答道:「還好,我去年年底還看見他笑過一次。我看你也得小心些,姑媽雖然護著你,但老頭子的脾氣若是真發起來,你也一樣難免要遭殃的。」

  丁靈琳抿了抿嘴,道:「我才不怕,最多我一輩子不回去。」

  丁三少笑道:「這倒是個好主意,我也不反對,只不過覺得對他有點抱歉而已。」

  葉開道:「對我?」

  丁三少點頭,道:「這又凶又會吃醋的醜丫頭若是真的拿定主意要死盯著你一輩子,你做人還有什麼樂趣?」

  他不讓丁靈琳開口,已大笑著揚鞭而去。遠遠的還在笑著道:「等你什麼時候能一個人溜開的時候,不妨去找我,除了那些泥娃娃外,瓷娃娃和糖娃娃我也有不少……」

  笑聲忽然已隨著蹄聲遠去。

  丁靈琳跺著腳,恨恨道:「這個三哥,真不是個好東西。」

  葉開道:「可是他說的話倒很有道理。」

  丁靈琳道:「他說的什麼話?」

  葉開笑道:「你剛才難道沒有聽他說,有人是個又凶又醜的醋罈子。」

  丁靈琳想板起臉,卻也忍不住笑了。

  他們在鋪滿金黃色陽光的道路上慢慢地走著,兩個人心裡彷彿忽然都有了心事。

  葉開忽然道:「你在想什麼?」

  丁靈琳道:「沒有。」

  葉開道:「女孩子說沒有想什麼的時候,心裡一定有心事。」

  丁靈琳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葉開看著她,道:「你在想家?」

  丁靈琳眼睛裡果然帶著些思念,也帶著些憂慮。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你當然不會真的一輩子不回去。」

  丁靈琳歎道:「老實說,我別的都不擔心,只擔心我那個古板的爹爹。」

  葉開道:「你怕他不要我這個女婿?」

  丁靈琳說道:「你假如能夠變得稍為規矩一點就好了。」

  葉開笑了笑,道:「說不定他就喜歡我這樣子的人呢。」

  丁靈琳搖了搖頭。

  葉開道:「你認為不可能?」

  丁靈琳道:「嗯。」

  葉開道:「你三哥豈非就是我這樣子的人,他豈非最喜歡你三哥?」

  丁靈琳道:「你怎麼知道的?」

  葉開道:「因為他管你三哥管得最嚴,何況,老年人總是喜歡小兒子的。」

  丁靈琳道:「那倒是真的,我們這些兄弟姐妹中他管得最凶的,就是我三哥,但心裡最喜歡的,也是我三哥。」

  葉開笑道:「所以你這醋罈子又在吃醋了。」

  丁靈琳咬著嘴唇,道:「我才不要他喜歡我,只要別老是找我的麻煩就好了。」

  葉開道:「他總是找你的麻煩,也許就因為他也很喜歡你。」

  丁靈琳不說話了,但眼睛裡卻已變得有點濕濕的,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葉開卻彷彿在沉思著,並沒有注意她臉上的表情,過了很久,忽又問道:

  「你爹爹有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可以在他面前替我說好話的?」

  丁靈琳搖搖頭,道:「他平時根本很少和別人來往,就算有兩個,也都是些跟他一樣古板的老古董,老學究。」

  葉開目光閃動,接道:「聽說他以前跟薛斌的交情不錯。」

  丁靈琳又搖搖頭,道:「他也許連薛斌這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葉開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很欣慰,但又好像有點失望。

  又過了很久,他才問道:「易大經呢?也不是他的好朋友?」

  丁靈琳道:「易大經一定是我三哥最近才認得的,連我都沒有聽說他有這麼樣個朋友。」

  葉開問道:「你爹爹難道從來也不跟江湖中的人來往?」

  丁靈琳道:「他常說江湖中只有兩個人夠資格跟他交朋友。」

  葉開道:「哪兩個?」

  丁靈琳道:「其中當然有一個是小李探花,連我爹爹都一向認為他是近三百年以來,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認為他做的事,都是別人絕對做不到的。」

  葉開笑了,道:「看來他眼光至少還不錯。」

  丁靈琳忽然也笑了笑,道:「還有一個你試猜猜是誰?」

  葉開道:「阿飛?」

  丁靈琳搖頭道:「他總認為阿飛是個永遠也做不出大事來的人,因為這個人太驕傲,也太孤獨。」

  葉開沒有辯駁。

  因為連他都不能不承認,丁老頭子對阿飛的看法也有他的道理。

  「但他若連阿飛都看不上眼,江湖中還有什麼能讓他看得起的人呢?」

  丁靈琳道:「白天羽。」

  葉開覺得很驚訝,忙問道:「白天羽?你爹爹認得他?」

  丁靈琳接著道:「不認得,但他卻一直認為白天羽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一直都想去跟他見見面,只可惜……」

  她歎息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白天羽的確死得太早了,不管他是個怎麼樣的人物,江湖中都一定會有很多人覺得這是件非常遺憾的事。

  丁靈琳道:「除了這兩個人外,別的人在他眼中看來,不是蠢才,就是混蛋。」

  葉開苦笑道:「只可惜這兩個都是絕不會去替我說好話的了。」

  丁靈琳眨著眼,道:「現在能夠在他面前說話的,也許只有一個人,只有這個人說的話,他也許還會聽全句。」

  葉開道:「誰?」

  丁靈琳道:「我姑媽。」

  葉開道:「也就是他的妹妹?」

  丁靈琳道:「他只有這一個親妹妹,兩個從小的感情就很好。」

  葉開道:「你姑媽現在還沒有出嫁?」

  丁靈琳笑道:「她比我爹爹的眼界還要高,天下的男人,她簡直連一個看得順眼的都沒有。」

  葉開淡淡地道:「那也許只因為別人看她也太不順眼。」

  丁靈琳道:「你錯了,直到現在為止,她還可以算是個美人,她年輕的時候,有些男人甚至不惜從千里之外趕來,只為了看她一眼。」

  葉開道:「但她卻偏偏連一眼都不肯讓他們看。」

  丁靈琳道:「一點也不錯,她常說男人都是豬,又髒又臭,好像被男人看了一眼,都會把她看髒了似的,所以……」

  她用眼角瞧著葉開,咬著嘴唇,道:「她常常勸我這一輩子永遠不要嫁人,無論看得什麼樣的男人,最好都一腳踢出去。」

  葉開淡淡道:「她不怕踢髒了你的腳?」

  丁靈琳嫣然道:「只可惜我偏偏沒出息,非但捨不得踢你,就算你要踢我,也踢不走的。」

  葉開也忍不住笑了。

  丁靈琳卻又輕輕歎了口氣,道:「所以我看她會替你說好話的機會也不大。」

  葉開歎道:「看來你們這一家人,簡直沒有一個不奇怪的。」

  丁靈琳苦笑道:「那倒也一點都不假。」

  葉開道:「武林三大世家中,最奇怪的恐怕就是你們這一家人了。」

  丁靈琳說道:「南宮世家的幾個兄弟,常常說我們這家人就好像是一窩刺蝟,沒有一個身上不是長滿了刺的。」

  她哧哧的笑著,接著道:「幸好這些話我爹爹沒聽見,否則南宮世家的那幾個臭小子不倒霉才怪。」

  葉開道:「你爹爹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很高?」

  丁靈琳道:「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這些兄弟姐妹的武功,都是跟他學的,卻沒有一個人能將他的武功學全。」

  她眼睛裡已不禁露出得意驕傲之色,又道:「我三個哥哥都已可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但他們的武功卻還是連我爹爹的一半都比不上。」

  葉開道:「但你爹爹卻好像從來也沒有跟別人交過手。」

  丁靈琳悠然道:「那只因從來也沒人敢去找他的麻煩。」

  葉開道:「他也從來不去找別人的麻煩?」

  丁靈琳道:「江湖中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他根本連聽都懶得聽。」

  葉開目光凝視著遠方,似已聽得悠然神往,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道:

  「不管怎麼樣,我一定要陪你回去看看他。」

  丁靈琳睜大了眼睛,道:「你敢?」

  葉開笑道:「有什麼好怕的,最多也只不過腦袋上被他打出個大洞來。」

  丁靈琳跳起來,道:「好,我們現在就去。」

  葉開道:「現在恐怕還不行。」

  丁靈琳道:「現在你還要去找傅紅雪?」

  葉開歎了口氣,道:「他的仇人越來越多,朋友卻越來越少了。」

  丁靈琳撅起了嘴,道:「你知道到哪裡去找他?」

  葉開的表情忽然又變得很奇怪,緩緩道:「這裡距離梅花庵已不太遠。」

  丁靈琳聳然動容,道:「就是那個梅花庵?」

  葉開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想傅紅雪一定會到那裡去看看的。」

  丁靈琳臉上也露出很奇怪的表情,歎息著道:「莫說是傅紅雪,就連我也一樣想到那裡去看看的。」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20:24

第三十八回 桃花娘子

  梅花庵外那一戰,非但悲壯慘烈,震動了天下,而且武林中的歷史,幾乎也因那一戰而完全改變。

  那地方的血是不是已乾透?

  那些英雄們的骸骨,是不是還有些仍留在梅花庵外的衰草夕陽間?

  現在那已不僅是個踏雪賞梅的名勝而已,那已是個足以令人憑弔的古戰場。

  梅花雖然還沒有開,樹卻一定還在那裡。

  樹上是不是還留著那些英雄們的血?

  但梅花庵外現在卻已連樹都看不見了。

  草色又枯黃,夕陽淒淒惻惻地照在油漆久已剝落的大門上。

  夕陽下,依稀還可以分辨出「梅花庵」三個字。

  但是庵內庵外的梅花呢?

  難道那些倔強的梅樹,在經歷了那一場慘絕人寰的血戰後,終於發現了人類的殘酷,也已覺得人間無可留戀,寧願被砍去當柴燒,寧願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沒有梅,當然也沒有雪,現在還是秋天。

  傅紅雪佇立在晚秋淒惻的夕陽下,看著這滿眼的荒涼,看著這劫後的梅花庵,心裡又是什麼滋味?

  無論如何,這名庵猶在,但當年的英雄們,卻已和梅花一樣,全都化作了塵土。

  他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慢慢地走上了鋪滿蒼苔的石階。

  輕輕一推,殘敗的大門就「呀」的一聲開了,那聲音就像是人們的歎息。

  院子裡的落葉很厚,厚得連秋風都吹不起。

  一陣陣低沉的誦經聲,隨著秋風,穿過了這荒涼的院落。

  大殿裡一片陰森黝黑,看不見香火,也看不見誦經的人。

  夕陽更淡了。

  傅紅雪俯下身,拾起了一片落葉,癡癡地看著,癡癡地想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彷彿聽見有人在低誦著佛號。

  然後他就聽見有人對他說:「施主是不是來佛前上香的?」

  一個青衣白襪的老尼,雙手合十,正站在大殿前的石階上看著他。

  她的人也乾癟得像是這落葉一樣,蒼老枯黃的臉上,刻滿了寂寞悲苦的痕跡,人類所有的歡樂,全已距離她太遠,也太久了。

  可是她的眼睛裡,卻還帶著一絲希冀之色,彷彿希望這難得出現的香客,能在她們信奉的神佛前略表一點心意。

  傅紅雪不忍拒絕,也不想拒絕。

  他走了過去。

  「貧尼了因,施主高姓?」

  「我姓傅。」

  他要了一束香,點燃,插在早已長滿了銅綠的香爐裡。

  低垂的神幔後,那尊垂眉斂目的佛像,看來也充滿了愁苦之意。

  他是為了這裡香火的冷落而悲悼,還是為了人類的殘酷愚昧?

  傅紅雪忍不住輕輕歎息。

  那老尼了因正用一雙同樣愁苦的眼睛在看著他,又露出那種希冀的表情:「施主用過素齋再走?」

  「不必了。」

  「喝一盅苦茶?」

  傅紅雪點點頭,他既不忍拒絕,也還有些話想要問問她。

  一個比較年輕些的女尼,手托著白木茶盤,垂著頭走了進來。

  傅紅雪端起了茶,在茶盤上留下了一錠碎銀。

  他所能奉獻的,已只有這麼多了。

  這已足夠令這飽歷貧苦的老尼滿意,她合十稱謝,又輕輕歎息:「這裡已有很久都沒有人來了。」

  傅紅雪沉吟著,終於問道:「你在這裡已多久?」

  老尼了因道:「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復記憶,只記得初來的那年,這裡的佛像剛開光點睛。」

  傅紅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

  了因眼睛裡掠過一絲悲傷之色,道:「二十年?只怕已有三個二十年了。」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絲希冀之色,道:「你還記不記得二十年前,在這裡發生過的那件事?」

  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十九年前。」

  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道:「你知道?」

  了因點了點頭,淒然道:「那種事只怕是誰都忘不了的。」

  傅紅雪道:「你……你認得那位白施主?」

  老尼了因垂首說道:「那也是位令人很難忘記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蒼,盼望他的在天之靈能夠得到安息。」

  傅紅雪也垂下了頭,只恨自己剛才為什麼不將身上所有的銀子都拿出來。

  了因又歎道:「老尼寧願身化劫灰,也不願那件慘事發生在這裡。」

  傅紅雪道:「你親眼看見那件事發生的?」

  了因道:「老尼不敢看,也不忍看,可是當時從外面傳來的那種聲音……」

  她枯黃乾癟的臉上,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過了很久,才長歎道:「直到現在,老尼對紅塵間事雖已全都看破,但只要想起那種聲音,還是食難下嚥,寢難安枕。」

  傅紅雪也沉默了很久,才問道:「第二天早上,有沒有受傷的人入庵來過?」

  了因道:「沒有,自從那天晚上之後,這梅花庵的門至少有半個月未曾打開過。」

  傅紅雪道:「以後呢?」

  了因道:「開始的那幾年,還有些武林豪傑,到這裡來追思憑弔,但後來也漸漸少了,別的人聽說那件兇殺後,更久已絕足。」

  她歎息著,又道:「施主想必也看得出這裡情況,若不是我佛慈悲,還賜給了兩畝薄田,老尼師徒三人只怕早已活活餓死。」

  傅紅雪已不能再問下去,也不忍再問下去。

  他慢慢地將手裡的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準備走出去。

  了因看著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這一碗苦茶?」

  傅紅雪搖搖頭。

  了因卻又追問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我從不喝陌生人的茶水。」

  了因說道:「但老尼只不過是個出家人,施主難道也……」

  傅紅雪道:「出家人也是人。」

  了因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看來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

  傅紅雪道:「因為我還想活著。」

  了因臉上忽然露出種冷淡而詭秘的微笑,這種笑容本不該出現在臉上的。

  她冷冷地笑著道:「只可惜無論多小心的人,遲早也有要死的時候。」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衰老乾癟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躍起,凌空一翻。

  只聽「哧」的一聲,她寬大的袍袖中,就有一蓬銀光暴雨般射了出來。

  這變化實在太意外,她的出手也實在太快。

  尤其她發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這十九年,她好像隨時隨刻都已準備著這致命的一擊!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大殿的左右南側,忽然同時出現了兩個青衣勁裝的女尼,其中有一個正是剛才奉茶來的。

  但現在她裝束神態都已改變,一張淡黃色的臉上,充滿了殺氣。

  兩個人手裡都提著柄青光閃閃的長劍,已作出搏擊的姿勢,全身都已提起了勁力。

  無論傅紅雪往哪邊閃避,這兩柄劍顯然都要立刻刺過來的。

  何況這種暗器根本就很難閃避得開。

  傅紅雪的臉是蒼白的。

  那柄漆黑的刀,還在他手裡。

  他沒有閃避,反而迎著這一片暗器衝了過去,也就在這伺一剎那間,他的刀已出鞘。

  誰也不相信有人能在這一瞬間拔出刀來。

  刀光一閃。

  所有的暗器突然被捲入了刀光中,他的人卻已衝到那老尼了因身側。

  了因的身子剛凌空翻了過來,寬大的袍袖和衣袂猶在空中飛舞。

  她突然覺得膝蓋上一陣劇痛,漆黑的刀鞘,已重重地敲在她的膝蓋上。

  她的人立刻跌下。

  那兩個青衣女尼清叱一聲,兩柄劍已如驚虹交剪般刺來。

  她們的劍法,彷彿和武當的「兩儀劍法」很接近,劍勢輕靈迅速,配合也非常好。

  兩柄劍刺的部位,全都是傅紅雪的要穴,認穴也極準。

  她們的這一出手,顯然也準備一擊致命的。

  這些身在空門的出家人,究竟和傅紅雪有什麼深仇大恨?

  傅紅雪沒有用他的刀。

  他用的是刀鞘和刀柄。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刀鞘和刀柄同時迎上了這兩柄劍,竟恰巧撞在劍尖上。

  「格」的一聲,兩柄百煉精鋼的長劍,竟同時折斷了。

  剩下的半柄劍也再已把持不住,脫手飛出,「奪」的,釘在梁木上。

  年輕的女尼虎口已崩裂,突然躍起,正想退,但漆黑的刀鞘與刀柄,已又同時打在她們身上。

  她們也倒了下去。

  刀已入鞘。

  傅紅雪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正跌坐在地上抱著膝蓋的老尼了因。

  夕陽更黯淡。

  大殿裡已只能依稀分辨出她臉上的輪廓,已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

  可是她眼睛裡那種仇恨、怨毒之色,還是無論誰都能看得出的。

  她並沒有在看著傅紅雪。

  她正在看著的,是那柄漆黑的刀。

  傅紅雪道:「你認得這柄刀?」

  了因咬著牙,嘎聲道:「這不是人的刀,這是柄魔刀,只有地獄中的惡鬼才能用它。」

  她的聲音低沉嘶啞,突然也變得像是來自地獄中的魔咒。

  「我等了十九年,我就知道一定還會再看見這柄刀的,現在我果然看到了。」

  傅紅雪道:「看到了又如何?」

  了因道:「我已在神前立下惡誓,只要再看見這柄刀,無論它在誰手裡,我都要殺了這個人。」

  傅紅雪道:「為什麼?」

  了因道:「因為就是這柄刀,毀了我的一生。」

  傅紅雪道:「你本不是梅花庵的人?」

  了因道:「當然不是。」

  她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道:「你這種毛頭小伙子當然不會知道老娘是誰,但二十年前,提起桃花娘子來,江湖中有誰不知道?」

  她說的話也忽然變得十分粗俗,絕不是剛才那個慈祥愁苦的老尼能說出口來的。

  傅紅雪讓她說下去。

  了因道:「但我卻被他毀了,我甩開了所有的男人,一心想跟著他,誰知他只陪了我三天,就狠狠地甩掉了我,讓我受盡別人的恥笑。」

  「你既然能甩下別人,他為什麼不能甩下你?」

  這句話傅紅雪並沒有說出來。

  他已能想像到以前那「桃花娘子」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對這件事,他並沒有為他的亡父覺得悔恨。

  若換了是他,他也會這樣做的。

  他心裡反而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坦然,因為他已發覺他父親做的事,無論是對是錯,至少都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了因又說了些什麼話,他已不願再聽。

  他只想問她一件事!

  「十九年前那個大雪之夜,你是在梅花庵外,還是在梅花庵裡?」

  了因冷笑道:「我當然是在外面,我早已發誓要殺了他。」

  傅紅雪道:「那天你在外面等他時,有沒有聽見一個人說:人都到齊了。」

  了因想了想,道:「不錯,好像是有個人說過這麼樣一句話。」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有沒有聽出他的口音?」

  了因恨恨道:「我管他是誰?那時我心裡只想著一件事,就是等那沒良心的負心漢出來,讓他死在我的手裡,再將他的骨頭燒成灰,和著酒吞下去。」

  她忽然撕開衣襟,露出她枯萎乾癟的胸膛,一條刀疤從肩上直劃下來。

  傅紅雪立刻轉過頭,他並不覺得同情,只覺得很嘔心。

  了因卻大聲道:「你看見了這刀疤沒有,這就是他惟一留下來給我的,這一刀他本來可以殺了我,但他卻忽然認出了我是誰,所以才故意讓我活著受苦。」

  她咬著牙,眼睛裡已流下了淚,接著道:「他以為我會感激他,但我卻更恨他,恨他為什麼不索性一刀殺了我!」

  傅紅雪忍不住冷笑,他發現這世上不知道感激的人實在太多。

  了因道:「你知不知道這十九年我活的是什麼日子,受的是什麼罪,我今年才三十九,可是你看看我現在已變成了什麼樣子?」

  她忽然伏倒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女人最大的悲哀,也許就是容貌的蒼老,青春的流逝。

  傅紅雪聽著她的哭聲,心裡才忽然覺得有些同情。

  她的確已不像是個三十九歲的女人,她受過的折磨與苦難的確已夠多。

  無論她以前做過什麼,她都已付出了極痛苦、極可怕的代價。

  「這也正是個不值得殺的人。」

  傅紅雪轉身走了出去。

  了因突又大聲道:「你!你回來。」

  傅紅雪沒有回頭。

  了因嘶聲道:「你既已來了,為什麼不用這柄刀殺了我,你若不敢殺我,你就是個畜生。」

  傅紅雪頭也不回地出了門,留下了身後一片痛哭謾罵聲。

  「你既已了因,為何不能了果?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一個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女人,豈非本就該得到這種下場!」

  傅紅雪心裡忽又覺得一陣刺痛,他又想起了翠濃。

  秋風,秋風滿院。

  傅紅雪踏著厚厚的落葉,穿過這滿院秋風,走下石階。

  梅花庵的夕陽已沉落。

  沒有梅,沒有雪,有的只是人們心裡那些永遠不能忘懷的慘痛回憶。

  只有回憶才是永遠存在的,無論這地方怎麼變都一樣。

  夜色漸臨,秋風中的哀哭聲已遠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遠不會再到這地方來——這種地方還有誰會來呢?

  至少還有一個人。

  葉開!

  「你若不知道珍惜別人的情感,別人又怎麼會珍惜你呢?」

  「你若不尊敬自己,別人又怎麼會尊敬你。」

  葉開來的時候,夜色正深沉,傅紅雪早已走了。

  他也沒有看見了因。

  了因的棺木已蓋起,棺木是早已準備好了的,不是埋葬傅紅雪,就是埋葬她自己。

  她守候在梅花庵,為的就是要等白天羽這個惟一的後代來尋仇。

  她心裡的仇恨,遠比要來復仇的人更深。

  她既不能了結,也未能了因——她從來也沒有想過她自己這悲痛的一生是誰造成的。

  這種愚昧的仇恨,支持她活到現在。

  現在她已活不下去。

  她是死在自己手裡的,正如造成她這一生悲痛命運的,也是她自己。

  「你若想總是去傷害別人,自然也遲早有人會來傷害你。」

  兩個青衣女尼,在她棺木前輕輕地啜泣,她們也只不過是在為了自己的命運而悲傷,也很想結束自己這不幸的一生,卻又沒有勇氣。

  死,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葉開走的時候,夜色仍同樣深沉。

  這地方已不值得任何人停留。

  丁靈琳依偎著他,天上的秋星已疏落,人也累了。

  葉開忍不住輕撫著她的柔肩,道:「其實你用不著這樣跟著我東奔西走的。」

  丁靈琳仰起臉,用一雙比秋星還明亮的眼睛看著他,柔聲道:「我喜歡這樣子,只要你有時能對我好一點,我什麼事都不在乎。」

  葉開輕輕歎了一聲。

  他知道情感就是這樣慢慢滋長的,他並不願有這種情感。他一直都在控制著自己。

  但他畢竟不是神。

  何況人類的情感,本就是連神都無法控制得了的。

  丁靈琳忽又歎息了一聲,道:「我真不懂,傅紅雪為什麼連那可憐的老尼姑都不肯放過。」

  葉開道:「你以為是傅紅雪殺了她的?」

  丁靈琳道:「我只知道她現在已死了。」

  葉開道:「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的。」

  丁靈琳道:「但她是在傅紅雪來過之後死的,你不覺得她死得太巧?」

  葉開道:「不覺得。」

  丁靈琳皺眉道:「你忽然生氣了?」

  葉開不響。

  丁靈琳道:「你在生誰的氣?」

  葉開道:「我自己。」

  丁靈琳道:「你在生自己的氣?」

  葉開道:「我能不生自己的氣?」

  丁靈琳道:「可是你為什麼要生氣呢?」

  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道:「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了因是什麼人的。」

  丁靈琳道:「了因?」

  葉開道:「就是剛死了的老尼姑。」

  丁靈琳道:「你以前見過她?——你以前已經到梅花庵來過?」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道:「她是什麼人?」

  葉開道:「她至少並不是個可憐的老尼姑。」

  丁靈琳道:「那麼她是誰呢?」

  葉開沉吟著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場血戰之後,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突然失了蹤,失蹤的人遠比死在梅花庵外的人多。」

  丁靈琳在聽著。

  葉開道:「當時武林中有一個非常出名的女人,叫做桃花娘子,她雖然有桃花般的美麗,但心腸卻比蛇蠍還惡毒,為她神魂顛倒,死在她手上的男人也不知有多少。」

  丁靈琳道:「在那一戰之後,她也忽然失了蹤?」

  葉開道:「不錯。」

  丁靈琳道:「你莫非認為梅花庵裡的那老尼姑就是她?」

  葉開道:「一定是她。」

  丁靈琳道:「但她也可能恰巧就是在那時候死了的。」

  葉開道:「不可能。」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除了白天羽外,能殺死她的人並沒有幾個。」

  丁靈琳道:「也許就是白天羽殺了她的。」

  葉開搖搖頭道:「白天羽絕不會殺一個跟他有過一段情緣的女人。」

  丁靈琳道:「但這也並不能夠說明她就是那個老尼姑?」

  葉開道:「我現在已經能證明。」

  他攤開手,手上有一件發亮的暗器,看來就像是桃花的花瓣。

  丁靈琳道:「這是什麼?」

  葉開道:「是她的獨門暗器,江湖中從沒有第二個人使用這種暗器。」

  丁靈琳道:「你在哪裡找到的?」

  葉開道:「就在梅花庵裡的大殿上。」

  丁靈琳道:「剛才找到的?」

  葉開點點頭,道:「她顯然要用這種暗器來暗算傅紅雪的,卻被傅紅雪擊落了,所以這暗器上還有裂口。」

  丁靈琳沉吟著,道:「就算那個老尼姑就是桃花娘子又如何?現在她反正已經死了,永遠再也沒法子害人了。」

  葉開道:「但我早就該猜出她是誰的。」

  丁靈琳道:「你早就猜出她是誰又能怎樣?遲一點,早一點,又有什麼分別?」

  葉開道:「最大的分別就是,現在我已沒法子再問她任何事了。」

  丁靈琳道:「你本來有事要問她?」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道:「那件事很重要?」

  葉開並沒有回答這句話,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特的悲傷之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那一戰雖然從這裡開始,卻不是在這裡結束的。」

  丁靈琳道:「哦?」

  葉開道:「他們在梅花庵外開始突擊,一直血戰到兩三里之外,白天羽才力竭而死,這一路上,到處都有死人的血肉和屍骨。」

  丁靈琳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緊緊地握住了葉開的手。

  葉開道:「在那一戰中,屍身能完整保存的人並不多,尤其是白家的人……」

  他聲音彷彿突然變得有些嘶啞,又過了很久,才接著道:「血戰結束後,所有刺客的屍體就立刻全都被撤走,因為馬空群不願讓人知道這些刺客們是誰,也不願有人向他們的後代報復。」

  丁靈琳說道:「看來他並不像是會關心別人後代的人。」

  葉開道:「他關心的並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丁靈琳眨著眼,她沒有聽懂。

  葉開道:「白天羽死了後,馬空群為了避免別人的懷疑,自然還得裝出很悲憤的樣子,甚至還當眾立誓,一定要為白天羽復仇。」

  丁靈琳終於明白了,道:「那些人本是他約來的,他又怎樣去向他們的後代報復?」

  葉開道:「所以他只有先將他們的屍身移走,既然再也沒有人知道這些刺客是誰,就算有人想報復,也無從著手。」

  丁靈琳道:「所以他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煩。」

  她輕輕歎了口氣,接著道:「看來他的確是條老狐狸。」

  葉開道:「所以第二天早上,雪地上剩下的屍骨,已全都是白家人的。」

  丁靈琳道:「為他們收屍的還是馬空群?」

  葉開點點頭道:「可是他們的屍骨已殘缺,有的甚至連面目都已難辨認……」

  他的聲音更嘶啞,慢慢地接著道:「最可憐的還是白天羽,他……他非但四肢都已被人砍斷,甚至連他的頭顱,都已找不到了。」

  丁靈琳看著他臉上的表情,突然覺得全身冰冷,連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過了很久,葉開才黯然歎息著,道:「有人猜測他的頭顱都是被野獸叼走了的,但那天晚上,血戰之後,這地方周圍三里之內,都有人在搬運那些刺客的屍體,附近縱然有野獸,也早就被嚇得遠遠地避開了。」

  丁靈琳接著道:「所以你認為他的頭顱是被人偷走的。」

  葉開握緊雙拳,道:「一定是。」

  丁靈琳道:「你……你難道認為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

  葉開道:「只有她的可能最大。」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她是個女人——刺客中縱然還有別的女人,但活著的卻只有她一個。」

  丁靈琳忍不住冷笑道:「難道只有女人才會做這種事?」

  葉開道:「一個人死之後,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何況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

  丁靈琳說道:「但桃花娘子豈非也跟他有過一段情緣?」

  葉開道:「就因為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極處,才做得出這種瘋狂的事。」

  丁靈琳不說話了。

  葉開道:「何況別人只不過是想要白天羽死而已,但她本來卻是要白天羽一直陪著她的,白天羽活著時,她既然已永遠無法得到他,就只有等他死了後,用這種瘋狂的手段來佔有他了。」

  丁靈琳咬著嘴唇,心裡忽然也體會到女人心理的可怕。

  因為她忽然想到,葉開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會做這種事呢?

  就連她自己都不能確定。

  她身子忽然開始不停地發抖。

  秋夜的風中寒意雖已很重,但她身上的冷汗,卻已濕透衣裳。

  夜更深,星更稀。

  葉開已感覺出丁靈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從來也沒有吃過這麼樣的苦。

  「你應該找個地方去睡了。」

  丁靈琳道:「我睡不著,就算我現在已躺在最軟的床上,還是睡不著。」

  葉開道:「為什麼?」

  丁靈琳道:「因為我心裡有很多事都要想。」

  葉開道:「你在想些什麼?」

  丁靈琳道:「想你,只想你一個人的事,已經夠我想三天三夜了。」

  葉開道:「我就在你身旁,還有什麼好想的?」

  丁靈琳道:「但你的事我還是沒法子不想,而且越想越奇怪。」

  葉開道:「奇怪?」

  丁靈琳道:「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誰都多,甚至比傅紅雪都多,我想不通是為了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其實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搜集到,再一點點拼湊起來的。」

  丁靈琳道:「這件事本來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為什麼要如此關心?」

  葉開道:「因為我天生是個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別喜歡管閒事。」

  丁靈琳道:「世上的閒事有很多,你為什麼偏偏只管這一件事?」

  葉開道:「因為我覺得這件事特別複雜,越複雜的事就越有趣。」

  丁靈琳輕輕歎息了一聲,道:「無論你怎麼說,我還是覺得奇怪。」

  葉開苦笑道:「你一定要覺得奇怪,我又有什麼法子?」

  丁靈琳道:「只有一個法子。」

  葉開道:「你說。」

  丁靈琳道:「只要你跟我說實話。」

  葉開道:「好,我說實話,我若說我也是傅紅雪的兄弟,所以才會對這件事如此關心,你信不信?」

  丁靈琳道:「不信,傅紅雪根本沒有兄弟。」

  葉開道:「你究竟想要聽我說什麼呢?」

  丁靈琳又長長歎了口氣,道:「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葉開笑了,道:「所以我勸你不要胡思亂想,因為這件事才真的跟你連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煩。」

  丁靈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這也許只因我跟你一樣,什麼人的麻煩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歡找自己的麻煩。」

  過了半晌,她忽又歎道:「現在我心裡又在想另外一件事。」

  葉開道:「什麼事?」

  丁靈琳道:「白大俠的頭顱若真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只因她得不到他活著時的人,只好要死的人陪著他。」

  葉開道:「你說的方法並不好,但意思卻是差不多的。」

  丁靈琳道:「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後,就一定更不會離開他了。」

  葉開道:「你的意思是說……」

  丁靈琳道:「我的意思是說,白大俠的頭顱若真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現在就一定也放在她的棺材裡。」

  葉開怔住。

  他的確沒有想到這一點,但卻不能否認丁靈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靈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

  葉開沉默了許久,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不必了!」

  丁靈琳道:「你剛才一心還在想找到白大俠的頭顱,現在為什麼又說不必了?」

  葉開的神色很黯淡,緩緩道:「我想找到他的頭顱,也只不過想將他好好地安葬而已。」

  丁靈琳道:「可是……」

  葉開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他的頭顱若真是在那口棺材裡,想必就一定會有人將他好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擾他死去的英靈,又何必再去讓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歎息著,黯然道:「無論她以前怎麼樣,但她的確也是個很可憐的女人,我又何必再去剝奪她這最後的一點點安慰?」

  丁靈琳道:「現在你怎麼又忽然替她設想起來了?」

  葉開道:「因為有個人曾經對我說:要我無論在做什麼事之前,都先去替別人想一想。」

  他目中又露出那種尊敬之色,接著道:「這句話我始終都沒有忘記,以後也絕不會忘記。」

  丁靈琳看著他,看了很久,才輕歎著道:「你真是個奇怪的人,簡直比傅紅雪還奇怪得多。」

  葉開「哦」了一聲,道:「是嗎?」

  丁靈琳道:「傅紅雪並不奇怪,因為他做的事,本就是他決心要去做的,而你做的事,卻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這麼樣去做。」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23:15

第三十九回 情深似海

  又一個黎明。

  城市剛剛開始甦醒,傅紅雪已進城。

  在進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著腳、推著車子的菜販,挑著魚簍的漁郎,趕著豬羊到城裡來賣的屠戶……他們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們的人一樣。

  傅紅雪看著他們樸實的,在太陽下發著光的臉,心裡竟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羨慕。

  別人也在看著他,說不定也在羨慕著他的悠閒。

  但又有誰能瞭解他心裡的苦難和創傷。

  這些人肩上挑著的擔子雖沉重,又有誰能比得上他肩上挑著的擔子。

  一百擔鮮魚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麼沉重。

  何況,他們的擔子都有卸下來的時候,他的擔子卻是永遠放不下來的。

  傅紅雪慢慢地走在長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熱的面。

  這渴望竟忽然變得比什麼都強烈,人畢竟是人,不是神。

  一個人若認為自己是神,那麼他也許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這一瞬間,傅紅雪想找的已不是馬空群,只不過是個麵攤子。

  他沒有看見麵攤子,卻看見了一條兩丈長,三尺寬的白麻布。

  白麻布用兩根青竹竿豎起,橫掛在長街上。

  白麻布上寫著的字,墨汁淋漓,彷彿還沒有完全乾透。

  只有十四個字,十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傅紅雪,你若有種,就到節婦坊來吧。」

  節婦坊是個很高的貞節牌坊,在陽光下看來,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兩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樓,窗子都是開著的,每個窗口都擠滿了人頭。

  他們正在看著這貞節牌坊前站著的二十九個人。

  二十九個身穿白麻布,頭上紮著白麻巾的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個人手裡,都倒提著柄雪亮的鬼頭大刀。

  甚至連一個十歲的孩子,手裡都提著這麼樣一柄大刀。

  他手裡的刀幾乎比他的人還長。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種無法形容的悲壯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將到戰場上去和敵人拚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個紫面長髯的老人,後面顯然都是他的子媳兒孫。

  他已是個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裡,腰桿還是挺得筆直。

  風吹著他的長髯,像銀絲般飛捲著,他的眼睛裡卻佈滿血絲。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長街盡頭處。

  他們正在等一個人,已等了兩天。

  他們等的人就是傅紅雪。

  自從這群人在這裡出現,大家就都知道這裡必將有件驚人的事要發生了;大家也都知道這種事絕不會是令人愉快的,卻還是忍不住要來看。

  現在大家正在竊竊私議。

  「他們等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個人會不會來?」

  這問題已討論了兩天,始終沒有得到過答案。當然也沒有人敢去問他們。

  忽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頓。

  一個人正從長街盡頭慢慢地走了過來。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詭異,因為他竟是個跛子,一個很年輕的跛子,有張特別蒼白的臉,還有柄特別黑的刀。

  看見了這柄刀,這紫面長髯的老人,臉上立刻現出種可怕的殺氣。

  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來了。

  傅紅雪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現在他已看見是些什麼人在等他了,但卻還不知道這些人是誰。

  紫面長髯的老人突然大聲叫道,「我姓郭,叫做郭威!」

  傅紅雪聽見過這名字。「神刀」郭威,本來是武林中名頭極響的人,但自從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後,郭威的這「神刀」兩個字就改了。

  他自己並不想改的,但卻非改不可。因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後人?」

  傅紅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紅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傅紅雪道:「我本就是來聽的。」

  郭威也緊握著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殺害你父親的人。」

  傅紅雪的臉突然抽緊。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著他的後人來復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紅雪的眼睛裡已露出血絲:「我已來了!」

  郭威道:「我殺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復仇,就該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殺盡殺絕!」傅紅雪的心已在抽緊。

  郭威的眼晴早已紅了,厲聲道:「現在我們一家人已全都在這裡等著你,你若讓一個人活著,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兒子。」

  他的子媳兒孫們站在他身後,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著傅紅雪。每個人的眼睛都已紅了,有的甚至已因緊張而全身發抖。可是就連他那個最小的孫子,都挺起了胸,絲毫也沒有逃避退縮的意思。

  也許他只不過還是個孩子,還不懂得「死」是件多麼可怕的事。

  但又有誰能殺死這麼樣一個孩子呢?

  傅紅雪的身子也在發抖,除了他握刀的那隻手外,他全身都在抖個不停。

  長街上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風吹來一片黃葉,也不知是從哪裡吹來的,在他們的腳下打著滾。

  連初升的陽光中,彷彿也都帶著那種可怕的殺氣!

  郭威大喝著道:「你還等什麼?為什麼還不過來動手?」

  傅紅雪的腳卻似已釘在地上。

  他不能過去。他絕不是不敢——他活在這世界上,本就是為了復仇的!

  可是現在他看著眼前這一張陌生的臉,心裡忽然有了種從來未曾有過的奇異感覺。

  這些人他連見都沒有見過,他跟他們為什麼會有那種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突然之間,一聲尖銳的大叫聲,刺破了這可怕的寂靜。

  那孩子突然提著刀衝過來。

  「你要殺我爺爺,我也要殺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還沉重。

  他提著刀狂奔,姿態本來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卻沒有人能笑得出來。

  這種事甚至令人連哭都哭不出來。

  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婦,顯然是這孩子的母親,看見這孩子衝了出去,臉色已變得像是張白紙,忍不住也想跟著衝出來。

  但她身旁的一條大漢卻拉住了她,這大漢自己也已熱淚滿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淒厲的笑聲中,這孩子已衝到傅紅雪面前,一刀向傅紅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連自己都幾乎跌倒。

  傅紅雪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將這柄刀震飛,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這孩子血濺當地。

  但是他這隻手怎麼能抬得起來!

  仇恨!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殺了我父親,所以我要復仇!」

  「你要殺我爺爺,所以我也要殺你!」

  就是這種仇恨,竟使得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拚個你死我活!

  人世間為什麼要有這種可怕的仇恨,為什麼要將這種仇恨培植在一個孩子的心裡?

  傅紅雪自己心裡的仇恨,豈非也正是這樣子培養出來的!

  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長大之後,豈非也要變得和傅紅雪一樣!

  這些問題有誰能解釋?

  鬼頭刀在太陽下閃著光。

  是挨他這一刀,還是殺了他?假如換了葉開,這根本就不成問題,他可以閃避,可以抓住這孩子拋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這些人,揚長而去。

  但傅紅雪卻不行。他的思想是固執而偏激的,他想一個問題時,往往一下子就鑽到牛角尖裡。

  在這一瞬間,他甚至想索性挨了這一刀,索性死在這裡。那麼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豈非立刻就能全都解決。

  但就在這時,這孩子突然慘呼一聲,仰天跌倒,手裡的刀已飛出,咽喉上卻有一股鮮血濺出來,也不知從哪裡飛來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沒有人看見這柄刀是哪裡來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著這孩子手裡的那柄鬼頭大刀!

  既然沒有人看到這柄短刀是哪裡來的,那麼它當然是傅紅雪發出來的。

  這孩子最多只不過才十歲,這臉色蒼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這種毒手!

  人群中已不禁發出一陣憤怒的聲音。

  那長身玉立的少婦,已尖叫著狂奔了出來。她的丈夫手裡揮著大刀,緊緊地跟在她身後,喉裡像野獸般地怒吼著。所有穿白麻衣,紮著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著衝了過來。

  他們的吼聲聽來就像是郁雲中的雷。他們衝出來時,看來就是一陣白色的怒濤。他們已決心死在這裡,寧願死盡死絕。

  那孩子的血,已將他們心裡的悲哀和憤怒,全都火焰般燃燒了起來。

  傅紅雪卻已怔在那裡,看著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柄刀是哪裡來的。

  這情況就和那天在李馬虎的店裡一樣,突然有柄刀飛來,釘在李馬虎的手臂上。

  葉開!難道是葉開?

  郭威手裡揮著刀,怒吼道:「你既然連這孩子都能殺,為什麼還不拔你的刀?」

  傅紅雪忍不住道:「這孩子不是我殺的!」

  郭威狂笑,道:「殺了人還不敢承認?想不到白天羽的兒子竟是個說謊的懦夫。」

  傅紅雪的臉突然因憤怒而漲紅。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淒厲瘋狂的笑聲中,郭威手裡的鬼頭刀,已挾帶著勁風,直砍他的頭顱。

  「白天羽的頭顱,莫非也是被這樣砍下來的?」

  傅紅雪全身都在發抖,但等他的手握著刀柄時,他立刻鎮定了下來。

  這柄刀就像是有種奇異的魔力。

  「我死活都沒有關係,但我卻絕不能讓別人認為白天羽的兒子是個說謊的懦夫!」

  「我絕不能讓他死了後還受人侮辱!」

  傅紅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卻是雪亮的,就像是閃電。

  刀光飛出,鮮血也已濺出。

  血花像煙火一般,在他面前散開。

  他已看不見別的,只能看得見血。

  血豈非正象徵著仇恨?

  他彷彿已回到十九年前,彷彿已變成了他父親的化身!

  飛濺出的血,彷彿就是梅花。

  這裡就是梅花庵。

  這些人就是那些已將白家滿門殺盡了的兇手刺客!

  他們要他死!

  他也要他們死!

  沒有選擇!已不必選擇!

  閃電般的刀光,匹練般地飛舞。

  沒有刀與刀相擊的聲音,沒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慘呼聲、尖叫聲、刀砍在血肉上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

  每一種聲音都足以令人聽了魂飛膽碎,每一種聲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但傅紅雪自己卻什麼都聽不見。

  他只能聽到一種聲音——這聲音卻是從他心裡發出來的!

  「讓你的仇人全都死盡死絕,否則你也不要回來見我!」

  他彷彿又已回到了那間屋子。

  那屋子裡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

  他本來就是在黑暗中長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紅的,雪也是紅的!

  現在白家的人血已流盡,現在已到了仇人們流血的時候!

  兩旁的窗口中,有人在驚呼,有人在流淚,有人在嘔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紅的。

  衝上來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這柄刀本不屬於人間,這是一柄來自地獄中的魔刀!」

  這柄刀帶給人的,本就只有死與不幸!

  刀光過處,立刻就有一連串血肉飛濺出來!

  也不知是誰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條命,以後再復仇!」

  怒吼、驚喝、慘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頭之上……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紅雪外,他周圍已沒有一個站著的人。

  陰森森的太陽,已沒入烏雲後,連風都已停止。

  開著的窗子,大多數都已緊緊關起,沒有關的窗子,只因為有人伏在窗台上流淚、嘔吐。

  長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紅。

  刀也已被染紅。

  傅紅雪站在血泊中,動也不動。

  郭威的屍體就在他的腳下,那孩子的屍體也在他腳下。

  血還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縫裡,流到他的腳下,染紅了他的腳。

  傅紅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動,也不想動。

  突然之間,一聲霹靂自烏雲中震下,閃電照亮了大地。

  傅紅雪彷彿也已被這一聲霹靂驚醒。他茫然四顧一眼,看了看腳下的屍身,又看了看手裡的刀。

  他的心在收縮,胃也在收縮。

  然後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的刀,轉過身,飛奔了出去。

  又一聲霹靂,暴雨傾盆而落,蒼天彷彿也不忍再看地上的這些血腥,特地下這一場暴雨,將血腥沖乾淨。

  只可惜人心裡的血腥和仇恨,卻是再大的雨也沖不走的。

  傅紅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從來也沒有這麼樣奔跑過,他奔跑的姿態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將他身上的血沖乾淨了。可是這一場血戰所留下的慘痛回憶,卻將永遠留在他心裡。

  他殺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該殺。他自己也知道——現在他的頭腦也已被暴雨沖得很清醒。

  但當時他卻絕沒有選擇的餘地!

  為什麼?只為了這柄刀,這柄他剛從那孩子咽喉上拔下來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這一場血戰並不是絕對不可以避免的。

  傅紅雪心裡也像是有柄刀。

  葉開!葉開為什麼要引起這場血戰?

  前面有個小小的客棧,傅紅雪衝進去,要了間屋子,緊緊地關上了門。

  然後他就立刻開始嘔吐,不停地嘔吐。

  他嘔吐的時候,身子突然痙攣,突然抽緊,他倒下去的時候,身子已縮成一團。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來的苦水上,身子還在不停地抽縮痙攣……

  他已完全沒有知覺。也許這時他反而比較幸福些——沒有知覺,豈非也沒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悶的屋子,越來越暗,漸漸已沒有別的顏色。

  只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開了,一條黑影幽靈般出現在窗外。

  一聲霹靂,一道閃電。

  閃電照亮了這個人的臉。

  這個人的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倒在地上的傅紅雪,誰也分辨不出,這種表情是悲憤,是仇恨?是愉快,還是痛苦?……

  傅紅雪清醒的時候,人已在床上,床上的被褥乾燥而柔軟。

  燈已燃起。燈光將一個人的影子照在牆上,燈光昏暗,影子卻是黑的。

  屋子裡還有個人!是誰?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24:41

  這人就坐在燈後面,彷彿在沉思。傅紅雪的頭抬起了一點,就看到了她的臉,一張疲倦、憔悴、充滿了憂鬱和痛苦,但卻又十分美麗的臉。

  傅紅雪的心又抽緊;他又看見了翠濃。

  翠濃也看見了他。她蒼白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柔聲道:「你醒了!」

  傅紅雪不能動,不能說話,他整個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麼會忽然來了?為什麼偏偏是她來?為什麼偏偏要在這種時候來?

  翠濃道:「你應該再多睡一會兒的,我已叫人替你熬了粥。」

  她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那麼關切,就像他們以前在一起時。難道她已忘記了過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紅雪卻忘不了。他突然跳起來,指著門大叫:「滾!滾出去!」

  翠濃的神色還是很平靜,輕輕道:「我不滾,也不出去。」

  傅紅雪嘶聲道:「是誰叫你來的?」

  翠濃道:「是我自己來的。」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要來?」

  翠濃:「因為我知道你病了。」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發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沒有關係,也用不著你管。」

  翠濃道:「你的事跟我有關係,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溫柔而堅決。

  傅紅雪喘息著,道:「但我現在已不認得你,我根本就不認得你!」

  翠濃柔聲道:「你認得我的,我也認得你。」

  她不讓傅雪紅開口,接著又道:「以前那些事,無論是你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你,我們都可以忘記,但我們總算還是朋友,你病了,我當然要來照顧你。」

  朋友!以前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感情,現在難道已變成了一種淡淡的友誼。以前本來是相依相偎,終夜擁抱著等待天明的情人,現在它已只不過是朋友。

  傅紅雪心裡突又覺得一陣無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床上。

  翠濃道:「我說過,你應該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紅雪握緊雙拳,勉強控制著自己。

  「你既然能將我當做朋友,我為什麼還要去追尋往昔那種感情?」

  「你既然能這樣冷靜,我為什麼還要讓你看見我的痛苦?」

  傅紅雪在心裡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一定要讓她相信,我也完全忘記了過去的事。」

  翠濃站起來,走到床前,替他拉起了被——甚至連這種動作都還是跟以前一樣。

  傅紅雪突然冷冷道:「謝謝你,要你來照顧我,實在不敢當。」

  翠濃淡淡的笑了笑,道:「這也沒什麼,你也不必客氣。」

  傅紅雪道:「但你總是客人,我應該招待你的。」

  翠濃道:「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你為什麼還一定要這麼客氣?」

  傅紅雪道:「我心裡總是過意不去。」

  一雙曾經海誓山盟,曾經融化為一體的情人,現在竟面對著面說出這種話來,別人一定覺得很滑稽。

  又有誰知道他們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

  傅紅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應該這樣子麻煩你的。」

  翠濃道:「我說過沒關係,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這裡。」

  傅紅雪連聲音都已幾乎突然嘶啞,過了很久,才總算說出了三個字:「你丈夫?」

  翠濃笑了笑,道:「對了,我竟忘了告訴你,我已經嫁了人。」

  傅紅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

  這只不過是三個字,三個很普通的字,無論任何人的一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將這三個字說過多次。

  可是在這世上千萬個人中,又有幾人能體會到傅紅雪說出這三個字時的感覺?

  那已不僅是痛苦和悲傷,也不是憤怒和仇恨,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足以令血液結冰的絕望。

  他甚至已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他還活著,他的人還在床上,但是這生命、這肉體,都似已不再屬於他。

  「恭喜你。」

  翠濃聽著他說出這三個字,彷彿笑了笑,彷彿也說了句客氣話。

  只不過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說了句什麼話?

  他完全聽不到,感覺不到。

  「恭喜你。」

  他將這三個字反反覆覆,也不知說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也不知說了多久,他才能聽得見翠濃的聲音。

  她正在低語著。

  「每個女人——不論是怎麼樣的女人,遲早都要找個歸宿,遲早都要嫁人的。」

  傅紅雪道:「我明白。」

  翠濃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給別人了。」

  她在笑,彷彿盡力想裝出高興的樣子來——無論如何,結婚都畢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傅紅雪眼睛瞪著屋頂上,顯然也在盡力控制著自己,既不願翠濃看出他心裡的痛苦和絕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過了很久,他忽然又問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來了?」

  翠濃道:「嗯。」

  新婚的夫妻,當然應該是寸步不離的。

  傅紅雪咬緊了牙,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他就在外面?」

  翠濃道:「嗯。」

  傅紅雪道:「那麼你就應該出去陪他,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

  翠濃道:「我說過,我要照顧你。」

  傅紅雪道:「我並不想要你照顧,也不想讓別人誤會……」

  他雖然在努力控制著,但聲音還是忍不住要發抖,幾乎已說不下去。

  幸好翠濃已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著擔心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傅紅雪道:「他知道什麼?」

  翠濃道:「他知道你這個人,也知道我們過去的感情。」

  傅紅雪道:「我們……我們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麼感情。」

  翠濃道:「不管怎麼樣,反正我已將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訴了他。」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該到這裡來。」

  翠濃道:「我到這裡來找你,也已告訴了他,他也同意讓我來照顧你。」

  傅紅雪的牙齦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來他倒是個很開通的人。」

  翠濃道:「他的確是。」

  傅紅雪突然大聲道:「但我卻並不是,我一點也不開通。」

  翠濃勉強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別人誤會,我可以叫他進來一起陪你。」

  她不等傅紅雪同意,就回過頭,輕喚道:「喂,你進來,我替你介紹一個朋友。」

  「喂。」

  這雖然也是個很普通的字,但有時卻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親密。

  新婚的夫妻,在別人面前,豈非總是用這個字作稱呼的?

  門本來就沒有拴起。

  她剛說了這句話,外面立刻就有個人推門走了進來,好像本就一直守候在門外。

  妻子和別的男人在屋裡,作丈夫的當然總難免有點不放心。

  傅紅雪本不想看見這個人,但卻又忍不住要看看。

  這個人年紀並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輕。

  他看來大概有三十多歲,將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臉上,佈滿了艱辛勞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跡。

  就像別的新郎倌一樣,他身上也穿著套新衣服,華貴的料子,鮮艷的色彩,看起來和他這個人很不相配。

  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他是個老實人。

  久歷風塵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個歸宿,豈非總是會選個老實人的?

  這至少總比找個吃軟飯的油頭小光棍好。

  傅紅雪看見這個人時,居然並沒有很激動,甚至也沒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見翠濃和別人在一起的感覺完全不同。

  這種人本就引不起別人的激動的。

  翠濃已拉著這人的衣袖走過來,微笑著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老老實實的人,老老實實的名字。

  他被翠濃牽著走,就像是個孩子似的,她要他往東,他就不敢往西。

  翠濃又道:「這位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傅紅雪,傅公子。」

  王大洪臉上立刻露出討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紅雪本不想理睬這個人的,以前他也許連看都不會多看這種人一眼。

  可是現在卻不同了。他死也不願意讓翠濃的丈夫,把他看成個心已碎了的傷心人。

  但他也實在不知道應該跟這種人說什麼,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們。」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是站在那裡傻笑。

  翠濃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個老實人,一向很少跟別人來往,所以連話都不會說。」

  傅紅雪道:「不說話很好。」

  翠濃道:「他也不會武功。」

  傅紅雪道:「不會武功很好。」

  翠濃道:「他是個生意人,作的是個綢緞生意。」

  傅紅雪道:「作生意很好。」

  翠濃笑了,嫣然道:「他的確是個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聲音停了停,才接著道:「至少他不會拋下我一個人溜走。」

  傅紅雪彷彿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他沒有看見她那種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著王大洪,其實卻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看不見。

  但王大洪卻好像很不安,囁嚅訥訥地道:「你們在這裡多聊聊,我……我還是到外面去的好。」

  他想將衣袖從翠濃手裡抽出來,卻好像又有點不敢似的。

  因為翠濃的臉色已變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並不少,但像他怕得這麼厲害的倒也不多。

  老實人娶到個漂亮的老婆,實在並不能算是件走運的事。

  傅紅雪忽然道:「你請坐。」

  王大洪道:「是。」

  他還是直挺挺地站著。

  翠濃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為什麼還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來若沒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連坐都不敢坐。

  他坐著的時候,一雙手就得規規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手很粗糙,指甲裡還藏著油膩污穢。

  傅紅雪看了看他的一雙手,道:「你們成親已經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經有……有……」

  他用眼角瞟著翠濃,好像每說一句話,都得先請示請示她。

  翠濃道:「已經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錯,已經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紅雪道:「你們是早就認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連臉都已緊張得漲得通紅,竟似連這種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出。

  傅紅雪已抬起頭,瞪著他。

  天氣雖然已很涼,但王大洪頭上卻已冒出了一粒粒黃豆般大的汗珠子,簡直連坐都坐不住了。

  傅紅雪忽然道:「你不是作綢緞生意的。」

  王大洪的臉上又變了顏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瞪著翠濃,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濃的臉色也突然變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臉上重重一擊。

  她臉上本來彷彿戴著個面具,這一擊已將她的面具完全擊碎。

  女人有時就像是個核桃。

  你只要能擊碎她外面的那層硬殼,就會發現她內心是多麼柔軟脆弱。

  傅紅雪看著她,冷漠的眼睛裡,忽然流露出一種無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歡喜,是悲哀,是同情,還是憐憫。

  他看著一連串晶瑩如珠的眼淚,從她美麗的眼睛裡滾下來……他看著她身子開始顫抖,似已連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說什麼,這已足夠表示她對他的感情仍未變。

  她已不能不承認,這個人的確不是她的丈夫。

  傅紅雪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這個人究竟是誰?」

  翠濃垂下頭,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濃道:「他……他只不過是店裡的夥計臨時替我找來的,我根本不認得他。」

  傅紅雪道:「你找他來,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

  翠濃頭埋得更低。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翠濃淒然道:「因為我想來看你,想來陪著你,照顧你,又怕你趕我走,因為我不願讓你覺得我是在死纏著你,不願你覺得我是個下賤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著傅紅雪的冷漠和羞侮。

  她生怕傅紅雪再傷害她,所以才想出這法子來保護自己。

  這原因她雖然沒有說出,但傅紅雪也已明白。

  傅紅雪並不真的是一塊冰,也不是一塊木頭。

  翠濃流著淚,又道:「其實我心裡始終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會嫁給別人的,我自從跟你在一起後,就再也沒有把別的男人看在眼裡。」

  傅紅雪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聲道:「誰說我不要你,誰說的?」

  翠濃抬起頭,用流著淚的眼睛看著他,道:「你真的還要我?」

  傅紅雪大叫道:「我當然要你,不管你是個怎麼樣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別的女人了。」

  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張開雙臂時,翠濃已撲入他懷裡。

  他們緊緊擁抱著,兩個人似已融為一體,兩顆心也已變成一個。所有的痛苦、悲傷、誤會、氣憤,忽然間都已變為過去,只要他們還能重新結合在一起,世上還有什麼事值得他們煩惱的?

  翠濃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說:「只要你真的要我,從今之後,我再也不會走了,再也不會離開你。」

  傅紅雪道:「我也永遠不會離開你。」

  翠濃道:「永遠?」

  傅紅雪道:「永遠!」

  王大洪看著他們,眼睛裡彷彿帶著種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當然不能瞭解這種情感,更不知他們既然真的相愛,為什麼又要自尋煩惱。

  愛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這種人所能夠瞭解的。

  因為他從來沒有付出過痛苦的代價,所以他也永遠不會體會到愛情的甜蜜。

  他只知道,現在他留在這裡,已是多餘的。

  他悄悄地站起來,似已準備走出去。

  傅紅雪和翠濃當然不會注意到他,他們似已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

  昏暗的燈光,將他的影子照在牆上;白的牆,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轉過身子,手裡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長的短劍!

  劍鋒薄而利,在燈下閃動著一種接近慘碧色的藍色光芒。

  劍上莫非有毒?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29:31

第四十回 新仇舊恨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兩步,突然翻身!

  青藍色的劍光一閃,已閃電般向傅紅雪的左脅下刺了過去。

  沒有人能想到這變化,何況是一對正沉醉在對方懷抱中的戀人?

  傅紅雪用兩隻手緊擁著翠濃,脅下完全暴露著,本就是最好的攻擊目標。

  這一劍不但又快又狠,而且正是看準了對方的弱點才下手的。

  為了要刺出這一劍,這個人顯然已準備了很多年,多年來積壓著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這一劍中發洩!

  傅紅雪非但沒有看見,甚至完全沒有感覺到。

  但翠濃卻恰巧在這一瞬間張開眼,恰巧看見了牆上的影子。

  她連想都沒有想,突然用盡全身力量,推開了傅紅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擋這一劍。

  劍光一閃,已刺入了她的背脊。

  一陣無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覺得整個人都彷彿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卻還是在看著傅紅雪。

  她知道從今以後,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紅雪了,所以現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著牙,不讓自己暈過去。

  沒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人能瞭解。

  那不僅是悲傷,也是欣慰。

  因為她雖然已快死了,但傅紅雪卻還可以活下去。

  因為她終於已能讓傅紅雪明白,她對他的情感有多麼深遠,多麼真摯。

  她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甜蜜的微笑。

  因為她活得雖然卑賤,可是她的死,卻是高貴偉大的。

  她的生命總算已有了價值的。

  傅紅雪又倒在床上,看著她,看著她混合著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著她淒涼而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已碎了。

  翠濃看著他,終於掙扎著說出了一句話。

  「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要害你。」

  傅紅雪道:「我……我相信你。」

  他用力咬著牙,但滿眶熱淚,還是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翠濃嫣然一笑,突然倒下去,蒼白美麗的臉已變成死黑色。

  短劍還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劍鋒,已刺入了她的骨節,被夾住。

  王大洪一時間竟沒有拔出來,只有放開手,一步步向後退。

  他希望能退出去,希望傅紅雪在這強烈的悲傷和震驚下,忘記了他。

  傅紅雪的確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不過從緊咬著的牙縫中吐出兩個字。

  「站住!」

  沒有人能形容這兩個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沒有人能想像。

  在燈光下看來,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臉,已變得魔鬼般猙獰惡毒。

  可是他還是站住了。

  傅紅雪的聲音中,竟似有一種足以令神鬼震懾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突然獰笑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麼人。」

  傅紅雪點點頭。

  王大洪道:「我是來要你命的人!」

  傅紅雪平靜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兇手?」

  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殺的只是你!」

  傅紅雪道:「為什麼?」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殺別人,別人為什麼不能殺你?」

  傅紅雪道:「我不認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認得郭威,但你卻殺了他,還殺了那可憐的孩子。」

  傅紅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為他們來復仇的?」

  王大洪道:「不是。」

  傅紅雪道:「你為的是什麼?」

  王大洪道:「殺人的理由有很多,並不一定是為了仇恨。」

  他冷笑著,又道:「那孩子平生從未做過一件害人的事,更沒有殺過人,但現在卻已死在你手裡,你呢?你已殺過多少人?你殺的人真是全部該殺的?」

  傅紅雪突然覺得手足冰冷。

  王大洪道:「只要你殺過一個人,就可能有無數人要來殺你!只要你殺錯過一個,就永遠無權再問別人為什麼來殺你!」

  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俯下身,輕輕拉起了翠濃的手。

  這雙手本是溫暖而柔軟的,只有在這雙手輕撫著時,他才會暫時忘記那種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會有片刻寧靜。

  但現在這雙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沒有流淚,只是癡癡地看著她,彷彿又已忘記了王大洪的存在。

  他蒼白的臉上,幾乎已變得完全沒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隻手卻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無論誰看見這柄刀,都立刻會覺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見了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變得冰冷僵硬。

  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殺我,無論誰都可以殺我,但卻不該殺她的。」

  他的聲音奇異而遙遠,彷彿來自遠山,又彷彿來自地獄。

  「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也不管你是為什麼而來的,你殺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臉也變為灰色,卻還是在冷笑著,道:「現在你還有拔刀的力氣?」

  傅紅雪沒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向王大洪走過去,握著他的刀走過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頓,就彷彿被一雙看不見的鐵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後退,因為他也知道,現在根本已無路可退。

  刀雖然還沒有拔出來,可是他整個人卻似已全都在這柄刀的陰影籠罩下。

  黑暗而巨大的陰影,壓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似已將沉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傅紅雪已走過來,走路的姿態雖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裡還握著他的刀,就絕不會有人覺得他是個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結為一體。

  王大洪看著他的刀,忽然長長歎息。

  傅紅雪道:「你已後悔?」

  王大洪點點頭,黯然道:「我只後悔沒有聽信一個人的話。」

  傅紅雪道:「什麼話?」

  王大洪道:「他本來要我先毀了你這柄刀的。」

  傅紅雪道:「先毀這柄刀?」

  王大洪道:「這柄刀雖然並不特別,但是對你來說,它的價值卻很特別。」

  傅紅雪道:「哦?」

  王大洪道:「因為這柄刀就像是你的枴杖一樣,若沒有這柄刀的話,你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跛子而已,你只有在手裡握著這柄刀的時候,才能站得直。」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燒。

  王大洪注意著他臉上的表情道:「這些話當然不是我說的,因為我以前根本就沒見過你,根本就不瞭解你。」

  傅紅雪道:「這些話是誰說的?」

  王大洪道:「是一個人。」

  傅紅雪道:「什麼人?」

  王大洪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傅紅雪道:「你來殺我是不是這個人要你來的?」

  王大洪道:「也許是,也許不是。」

  他臉上忽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接著又道:「不管怎麼樣,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人是誰的……而且也永遠猜不出來的。」

  這句話已無異承認,他來殺傅紅雪,的確是受人主使。

  他本來確實沒有要殺傅紅雪的理由。

  這世上雖然有很多人會無故殺人,但他卻絕不是這種人。

  能用這種周密惡毒的計劃來殺人的,就絕不會是這種人。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漆黑的眸子也已開始燃燒,燃燒著的眸子已盯在他臉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靜了下來,冷冷道:「你為什麼還不拔刀?」

  傅紅雪沉默著,呆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道:「因為我不懂。」

  王大洪道:「什麼事不懂?」

  傅紅雪道:「我不懂你為什麼要替別人死?」

  王大洪道:「替別人死?」

  傅紅雪道:「你本來只不過是個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動手殺你。」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我應該殺的,本是那個叫你來殺我的人。」

  王大洪道:「只要我說出那個人是誰,你難道就肯放我走?」

  傅紅雪冷冷道:「我說過,你這種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動手。」

  王大洪突然沉默,顯然在考慮。

  傅紅雪提出的條件實在很誘人,無論誰都會考慮考慮的。

  只要能活得下去,我相信世上絕沒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紅雪並沒有催促。

  當別人在考慮下決定時,你若催促他,壓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

  這道理傅紅雪也懂。

  過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個君子。」

  傅紅雪沉默,默認。

  王大洪道:「像我這種人,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無論誰我都會出賣的。」

  傅紅雪冷冷道:「你並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還有一個問題。」

  傅紅雪等著他問。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現在一定能殺得了我?也許你現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那麼,我又何必將別人的秘密告訴你?」

  傅紅雪也沒有回答這句話。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凝視著這個人,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我本該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讓你相信的。」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可是你這種人非但不值得我動手,更不值得我拔刀。」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但我卻不能不讓你明白一件事。」

  王大洪道:「什麼事?」

  傅紅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樣可以殺你。」

  王大洪笑了。

  他當然不信傅紅雪會放下這柄刀。

  但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傅紅雪已放下手裡的刀,放在桌上。

  他好像決心要證明一件事——沒有這柄刀,他還是一樣可以站得起來。

  王大洪果然顯得驚訝——也就在他臉上剛開始露出驚訝之色的這一剎那間,他手裡又多了柄短劍,閃動著慘碧光芒的短劍。

  劍光一閃,已刺向傅紅雪的胸膛。

  王大洪當然並不是個生意人,「王大洪」也當然絕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劍刺出時;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個人非但一定是個成名的劍客,而且一定是殺人的專家。

  他的劍法惡毒而辛辣,雖然沒有繁複奇詭的變化,但在殺人時卻很有效。

  這一劍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紅雪已無法揮刀招架,他手裡已沒有刀。

  可是他還有手。

  手是蒼白的。

  他身子一閃,蒼白的手突然間向劍上抓了過去。

  他似已忘了自己這雙手是血肉,不是鋼鐵,似已忘了自己手裡已沒有刀。

  這是不是因為他感覺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遠結成一體?

  這是不是因為他根本沒有空著手的習慣?

  劍上淬著劇毒,只要他的手被劃破一點,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劍沒有變招。他當然不肯變招,他希望傅紅雪能抓住他的劍,抓得越用力越好。

  真正的聰明人,永遠不會將別人當做呆子。

  將別人當做呆子的人,到最後總是往往會發現,真正的呆子不是別人,是自己。

  王大洪覺得傅紅雪實在是個呆子。

  除了呆子外,還有誰會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過毒的利劍!

  這也許只因為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腦袋裡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幾乎已快笑出來了。

  他當然還沒有笑出來,因為這本來是一瞬間發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這一劍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來。

  這一劍既沒有刺中對方,本就該早已變招的。

  現在他只等著傅紅雪的手抓上來。

  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眼前一花,蒼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臉上。

  在最後的一剎那間,傅紅雪的招式竟突然變了,變得真快,快得無法思議。

  他只覺得眼前突然變成一片黑暗,頭腦中突然一陣暈眩,什麼事都已感覺不到。

  等他再清醒時,才發現自己竟已倒在牆角,鼻子裡還在流著血,臉上就像是尖針在刺著,左邊的顴骨碎裂,鼻樑的位置已改變。

  他能抬起頭來時,才發現自己手裡的劍,已到了傅紅雪手上。

  傅紅雪凝視著這柄劍,過了很久,才轉向他,冷冷道:「這柄劍不是你的?」

  王大洪搖搖頭。

  傅紅雪道:「你用的本是長劍。」

  王大洪點點頭。

  用長劍的人突然改用短劍,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就無法拿捏得很準了。

  這點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紅雪道:「這柄劍也是那個人給你的?」

  王大洪又點點頭。

  傅紅雪忽然將劍拋在他腳下,道:「你若想再試一次,不妨將這柄劍再拿回去。」

  王大洪又搖搖頭,連看都不敢再看這柄劍一眼。

  他的勇氣似已完全崩潰。

  傅紅雪冷冷道:「你為什麼不願再試?現在我手裡還是沒有刀,還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跛子。」

  王大洪道:「你不是。」

  他忽然長長歎息,道:「你也不是呆子。」

  ——將別人當做呆子的人,到最後往往會發現真正的呆子並不是別人,是自己。

  這點他現在也終於明白。

  傅紅雪道:「現在你已肯說出那個人是誰?」

  王大洪突又長歎,道:「就算我說出來,也沒有用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王大洪道:「因為你絕不會相信。」

  傅紅雪道:「我相信。」

  王大洪遲疑著,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

  傅紅雪道:「我已說過一次。」

  有些人說的話,一次就已足夠。

  王大洪終於鬆了口氣,道:「那個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蹤,沒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傅紅雪突然握緊著雙拳,似已隱隱猜出這個人是誰了。

  他沒有朋友。

  在這世界上,也許只有一個人能夠勉強算是他的朋友,因為他已能感覺到一種被朋友出賣的憤怒和痛苦。

  但他卻還是不願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還是忍不住要問。

  「這個人姓什麼?」

  王大洪道:「他姓……」

  突然間,刀光一閃。

  只一閃,比電光還快的一閃,然後所有的聲音都突然停頓。

  「他姓……」

  王大洪永遠也不能說出這個人姓什麼了,他也已用不著再說。

  這柄短刀已說明了一切。

  ——刀光一閃,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馬虎的手腕。

  ——刀光一閃,一柄短刀殺了那無辜的孩子。

  現在刀光又一閃,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同樣的刀,同樣的速度同樣可怕。

  三柄刀當然是同一個人發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他的咽喉氣管被一刀割斷,他死得很快。

  可是他死不瞑目。

  他死也不相信這個人會殺他。

  傅紅雪也不信。

  他不願相信,不忍相信,但現在卻已不能不信。

  ——看不見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紅雪忽然發覺,葉開這個人遠比那閃電般的飛刀還可怕。

  刀是從窗外射進來的,但窗外卻沒有人。

  夜,秋夜。

  夜已很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積水裡,也有點點星光。

  傅紅雪抱著翠濃,從積水上踩過去,踩碎了這點點星光。他的心也彷彿被踐踏著,也已碎了。

  風很輕,輕得就像是翠濃的呼吸。

  可是翠濃的呼吸久已停頓,溫暖柔軟的胴體也已冰冷僵硬。那無限的相思,無限的柔情,如今都已化作一灘碧血。

  傅紅雪卻將她抱得更緊,彷彿生怕她又從他懷抱中溜走。

  但這次她絕不會再走了。她已完全屬於他,永遠屬於他。

  泉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過了清溪上的小橋,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過積水,跨過小橋,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處。

  星已疏了,曙色已漸漸降臨大地。

  他走到山巔,在初升的陽光中跪下,輕輕地放下了她。

  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她臉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臉看來彷彿忽然有了種聖潔的光輝。

  無論她生前做過什麼事都無妨,她的死,已為她洗清了她靈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還有什麼事,能比為別人犧牲自己更神聖?更偉大?

  他跪在山巔,將她埋葬在陽光下。

  從今以後,千千萬萬年,從東方升起的第一線陽光,都將照在她的墳墓上。

  陽光是永恆的,就像是愛情一樣。

  愛情有黯淡時,陽光也一樣。

  太陽升起又落下。

  傅紅雪下山時,已是第二個晚上。

  大病初澈後,再加上這種幾乎沒有人能忍受的打擊,他整個人剩下的還有什麼?

  除了悲傷、哀痛、憤怒、仇恨外,他還有什麼?

  還有恐懼。

  一種對寂寞的恐懼。

  從今以後,千千萬萬年,他是永遠再也見不著她,那像永恆的孤獨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脫?

  這種恐懼才是真正沒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無法解脫,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鎮上,還有酒。

  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場,雖然他明知酒醒後的痛苦更深。

  醉,的確不能解決任何事,也許會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過、痛苦過的人,才能瞭解他這種心情。

  客棧中的燈光還亮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走過去。

  他醉了。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虛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

  他還能記得的最後一件事,就是這小客棧的老闆娘從櫃檯後走過來,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

  這老闆娘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肥胖的臉上還塗著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來,臉上的脂粉就會落在酒碗裡。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記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後他整個人就突然變成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在這段時候也是一片空白。

  也只有真正醉過的人,才能瞭解這種情況。

  那並不是昏迷,卻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動已完全失去控制,連他自己都永遠不知道自己做過了多可怕的事。

  無論多麼醉,總有醒的時候。

  他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睡在一間很髒的屋子裡,一張很髒的床上。

  屋子裡充滿了令人作嘔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腫的老闆娘,就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一隻肥胖的手,還壓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赤裸的,還可以感覺到她大腿上溫暖而鬆弛的肉。

  他突然想嘔吐。

  昨天晚上究竟做過了什麼事?

  他連想都不敢想。

  為他而死的情人屍骨還未寒,他自己卻跟一個肥豬般的女人睡在一張床上。

  生命怎麼會突然變得如此齷齪,如此卑賤?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來,放到自己腳下去踐踏。

  放到洪爐裡去燒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

  他跳起來,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發覺有一雙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麼你要走了?」

  傅紅雪咬著牙,點了點頭。

  她脂粉殘亂的臉上,顯得驚訝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還答應過我,要留在這裡,一輩子陪著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個人在真正寂寞時又沉醉,就像是在水裡快被淹死時一樣,只要能抓住一樣可以抓得住的東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東西,卻往往會令他墮落得更快。

  傅紅雪只覺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遠沒有到這地方來過。

  「來,睡上來,我們再……」

  這女人還在用力拉著他,彷彿想將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紅雪突然全身發抖,突然用力甩脫了她的手,退到牆角,緊緊的握著他的刀,嘎聲道:「我要殺了你,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這蒼白孤獨的少年,竟像是突然變成了一隻負了傷的瘋狂野獸。

  她吃驚地看著他,就像是被人在臉上重重地摑了一巴掌,突然放聲大哭,道:「好,你就殺了我吧,你說過不走的,現在又要走了……你不如還是快點殺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

  她也是個人,也同樣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紅雪時,也正像是一個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塊浮木,以為自己已不會再沉下去。

  但現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變成失望。

  傅紅雪連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

  就像是一隻野獸衝出牢籠,他用力撞開了門,衝出去。

  街上有人,來來往往的人都吃驚地看著他。

  但他卻是什麼都看不見,只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奔過長街,奔出小鎮。

  他停下來時,就立刻開始嘔吐,不停地嘔吐,彷彿要將自己整個人都吐空。

  然後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樹葉已枯黃了的秋樹下。

  一陣風吹過,黃葉飄落在他身上。

  但他已沒感覺,他已什麼都沒有,甚至連痛苦都已變得麻木。

  既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就這樣伏在地上,彷彿在等著別人的踐踏。

  現在他所剩下的,已只有仇恨。

  人類所有的情感中,也許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脫的。

  他恨自己,恨馬空群。

  他更恨葉開。

  因為他對葉開除了仇恨外,還有種被欺騙了,被侮辱了的感覺。

  這也許只因在他的心底深處,一直是將葉開當做朋友的。

  你若愛過一個人,恨他時才會恨得更深。

  這種仇恨遠比他對馬空群的仇恨更新鮮,更強烈。

  遠比人類所有的情感都強烈!

  現在他是一無所有,若不是還有這種仇恨,只怕已活不下去。

  他發誓要活下去。

  他發誓要報復——對馬空群,對葉開!

  經過昨夜的暴雨後,大地潮濕而柔軟,泥土中孕育著生命的芳香。

  不管你是個怎麼樣的人,不管你是高貴,還是卑賤,大地對你總是不變的。

  你永遠都可以依賴它,信任它。

  傅紅雪伏在地上,也不知過了多久,彷彿要從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

  有人來看過他,又歎著氣,搖著頭走開。

  他知道,可是他沒有動。

  「年紀輕輕的,就這麼樣沒出息,躺在地上裝什麼死?」

  「年輕人就算受了一點打擊,也應該振作起來,裝死是沒有用的。」

  有人在歎息,有人在恥笑。

  傅紅雪也全都聽見,可是他沒有動。

  他受的痛苦與傷害已太重,別人的譏嘲恥笑,他已完全不在乎。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30:26

  他當然要站起來的,現在卻還不到時候,因為他折磨自己,還沒有折磨夠。

  無論如何,刀還在他手裡。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突然有人失聲輕呼:「是他!」

  是女人的聲音,是一個他認得的女人。

  但他卻還是沒有動,不管她是誰,傅紅雪只希望她能趕快走開。

  現在他既不想見別人,更不想讓別人看見他。

  怎奈這女人偏偏沒有走,反而冷笑著,道:「殺人不眨眼的傅公子,現在怎麼會變成像野狗一樣躺在地上,是不是有人傷了你的心?」

  傅紅雪的胃突然收縮,幾乎又忍不住要嘔吐。

  他已聽出這個人是誰了。

  馬芳鈴!

  現在他最不願看見的就是她,但她卻偏偏總是要在這種時候出現。

  傅紅雪緊緊咬著牙,抓起了滿把泥土,用力握緊,就像是在緊握著他自己的心一樣。

  馬芳鈴卻又在冷笑著,道:「你這麼樣痛苦,為的若是那位翠濃姑娘,就未免太不值得了,她一直是我爹爹的女人,你難道一點都不知道?」

  她說的話就像是一根針,一條鞭子。

  傅紅雪突然跳起來,用一雙滿佈紅絲的眼睛,狠狠地瞪著她。

  他的樣子看來既可憐,又可怕。

  若是以前,馬芳鈴一定不會再說什麼了,無論是因為同情,還是因為畏懼,都不會再繼續傷害他。

  但現在馬芳鈴卻似已變了。

  她本來又恨他,又怕他,還對他有種說不出的微妙情感。

  但是現在卻好像忽然變得對他很輕視,這個曾經令她痛苦悲傷過的少年,現在竟似已變得完全不足輕重,好像只要她高興,隨時都可以狠狠地抽他一鞭子。

  她冷笑著又道:「其實我早就知道她遲早都會甩下你跟別人走的,就像她甩下葉開跟你走一樣,除了我爹爹外,別的男人她根本就沒有看在眼裡。」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呼吸突然急促,道:「你已說夠了。」

  馬芳鈴道:「我說的話你不喜歡聽?」

  傅紅雪握刀的手已凸出青筋,緩緩道:「只要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馬芳鈴卻笑了。

  她開始笑的時候,已有一個人忽然出現在她身旁。

  一個很高大,很神氣的錦衣少年,臉上帶著種不可一世的傲氣。

  他的確有理由為自己而驕傲的。

  他不但高大神氣,而且非常英俊,劍一般的濃眉下,有一雙炯炯發光的眼睛,身上穿的衣服,也華麗得接近奢侈。

  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這少年一定是個獨斷獨行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他就會不顧一切地去做,很少有人能阻攔他。

  現在他正用那雙炯炯發光的眼睛瞪著傅紅雪,冷冷道:「你剛才說什麼?」

  傅紅雪忽然明白是什麼原因令馬芳鈴改變的了。

  錦衣少年又道:「你是不是說你要殺了她?」

  傅紅雪點點頭。

  錦衣少年道:「你知道她是我的什麼人?」

  傅紅雪搖搖頭。

  錦衣少年道:「她是我的妻子。」

  傅紅雪突然冷笑道:「那麼她若再說一個字,你就得另外去找個活女人做老婆了。」

  錦衣少年沉下了臉,厲聲地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傅紅雪又搖搖頭。

  錦衣少年道:「我姓丁。」

  傅紅雪道:「哦。」

  錦衣少年道:「我就是丁靈甲。」

  傅紅雪道:「哦。」

  丁靈甲道:「你雖然無禮,但我卻可以原諒你,因為你現在看來並不像還能殺人的樣子。」

  傅紅雪的確不像。

  他閉著嘴,連自己都似已承認。

  丁靈甲目中露出滿意之色,他知道就憑自己的名字已嚇倒很多人的,所以不到必要時,他從來不出手——對這點他一直覺得很滿意。

  因為這使得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個殘暴的人。

  但他還是不能不讓他新婚的妻子明白,他是有足夠力量保護她的。

  所以他微笑著轉過頭,傲然道:「無論你還想說什麼,都不妨說出來。」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我無論想說什麼都沒有關係?」

  丁靈甲微笑道:「只要有我在你身旁,你無論想說什麼都沒關係。」

  馬芳鈴的臉突然因興奮而發紅,突然大聲道:「我要說這個跛子愛上的女人是個婊子,一文不值的婊子!」

  傅紅雪的臉突又變得白紙般蒼白,右手已握住了左手的刀柄。

  丁靈甲厲聲道:「你真敢動手?」

  傅紅雪沒有回答,沒有開口。

  現在已到了不必再說一個字的時候,無論誰都應該可以看得出,現在世上已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阻止他出手!

  丁靈甲也已看出。

  他突然大喝,劍已出鞘,劍光如匹練飛虹,直刺傅紅雪的咽喉。

  他用的劍份量特別沉重,一劍刺出,虎虎生風,劍法走的是剛猛一路。

  他的出手雖不太快,但攻擊凌厲,部位準確。

  攻擊本就是最好的防守。

  在這一擊之下,還有餘力能還手的人,世上絕不會超出七個。

  傅紅雪偏偏就恰巧是其中之一。

  他沒有閃避,也沒有招架,甚至沒有人能看出他的動作。

  馬芳鈴也沒有看出,但是她卻看見了突然像閃電般亮起的刀光——

  刀光一閃!鮮血已突然從丁靈甲肩上飛濺出來,就像是一朵神奇鮮艷的紅花突然開放。

  劍光匹練般飛出,釘在樹上。

  丁靈甲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劍柄,他整個一條右臂就吊在劍柄上,還在不停地搖晃。

  鮮血也還在不停地往下滴落。

  丁靈甲吃驚地看著樹上的劍,吃驚地看著劍上的手臂,彷彿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因為這變化實在太快。

  等他發覺在他面前搖晃的這條斷臂,就是他自己的右臂時,他就突然暈了過去。

  馬芳鈴也好像要暈了過去,但卻並不是為了丈夫受傷驚惶悲痛,而是為了憤怒,失望而憤怒。

  她狠狠瞪了倒在地上的丁靈甲一眼,突然轉身,狂奔而去。

  道旁停著輛嶄新的馬車,她衝過去,用力拉開了車門。

  一個人動也不動地坐在車箱裡,蒼白而美麗的臉上,帶著種空虛麻木的表情。一個人只有在忽然失去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時,才會有這種表情。

  傅紅雪也看見了這個人,他認得這個人。

  丁靈琳她怎麼會在這裡?她失去的是什麼?葉開呢?

  馬芳鈴霍然回身,指著傅紅雪,大聲道:「就是這個人殺了你二哥,你還不快替他報仇?」

  過了很久,丁靈琳才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道:「你真的要我去替他報仇?」

  馬芳鈴道:「當然,他是你二哥,是我的丈夫。」

  丁靈琳看著她,眼睛裡突然露出種刀鋒般的譏誚之意,道:「你真的將我二哥當做你的丈夫?」

  馬芳鈴臉上變了色,道:「你……你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

  丁靈琳冷冷道:「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我二哥就算真的死了,你也絕不會為他掉一滴眼淚的,他的死活你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馬芳鈴也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蒼白的臉上更已完全沒有血色。

  丁靈琳道:「你要我去殺了這個人報仇,只不過因為你恨他,就好像你恨葉開一樣。」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接著又道:「你對所有的男人都恨得要命,因為你認為所有的男人都對不起你,連你父親都對不起你,你嫁給我二哥,也只不過是為了想利用他替你報復。」

  馬芳鈴的眼神已亂了,整個人彷彿都已接近瘋狂崩潰,突然大聲道:「我知道你恨我,因為我要你二哥帶你回去,你卻寧可跟著葉開像野狗一樣在外面流浪。」

  丁靈琳道:「不錯,我寧可跟著他流浪,因為我愛他。」

  她冷冷地看著馬芳鈴,接道:「你當然也知道我愛他,所以你才嫉妒,才要我哥逼著我離開他,因為你也愛他,愛得要命。」

  馬芳鈴突然瘋狂般大笑,道:「我愛他?……我只盼望他快點死。」

  丁靈琳道:「現在你恨他,只因你知道他絕不會愛你。」

  她明亮可愛的眼睛裡,忽然也有了種很可怕表情,冷笑著道:「這世上有種瘋狂惡毒的女人,若是得不到一樣東西時,就千方百計地想去毀了它,你就是這種女人,你本來早就該去死的。」

  馬芳鈴的狂笑似已漸漸變為痛哭,漸漸已分不出她究竟是哭是笑。

  她突然回頭,面對著傅紅雪,嘶聲道:「你既然要殺我,為什麼還不過來動手?」

  傅紅雪卻連看都不再看她一眼,慢慢地走過來,走到丁靈琳面前。

  馬芳鈴突然撲在他身上,緊緊抱住了他,道:「你若不殺我,就帶我走,無論到什麼地方,我都跟你去,無論要我幹什麼,我都依你。」

  傅紅雪的身子冰冷而僵硬。

  馬芳鈴流著淚,又道:「只要你肯帶我走,我……我甚至可以帶你去找我父親。」

  傅紅雪突然曲起肘,重重地打在她肚子上。

  馬芳鈴立刻被打得彎下腰去。

  傅紅雪頭也不回,冷冷道:「滾!」

  馬芳鈴終於咬著牙站起來,她本來也是個明朗而可愛的女孩子,對自己和人生都充滿了自信。

  但現在她卻已變了,她臉上竟已真的有了種瘋狂而惡毒的表情。

  這是誰的錯?

  她咬著牙,瞪著傅紅雪,一字字道:「好;我滾,你既然不要我,我只有滾,可是你難道已忘了那天野狗般在我身上爬的樣子?難道你只有在沒人看見的時候才敢強佔我?」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也已露出痛苦之色,卻還是沒有回頭。

  丁靈琳道:「你現在是不是在後悔,那天沒有答應他?」

  馬芳鈴冷笑道:「你也用不著得意!你以為葉開真的喜歡你,他若真的喜歡你,為什麼讓我們將你帶走?現在他說不定已跟別的女人睡在床上了,也許就是他的老情人翠濃。」

  她突又瘋狂般大笑,大笑著一步步向後退,不停地向後退,退入樹叢。

  然後她的笑聲就突然停頓,她的人也看不見了。

  丁靈琳輕輕歎了口氣,道:「她本來的確是個很可憐的女人,只可惜她每件事都做錯了,最錯的是,她總是找錯了男人。」

  傅紅雪忽然道:「你呢?」

  丁靈琳道:「我沒有錯。」

  傅紅雪道:「葉開……」

  丁靈琳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早就知道小葉是個什麼樣的人,就算他不喜歡我,也沒關係,因為我真的喜歡他,這就已夠了!」

  傅紅雪看著她,眼睛裡的痛苦之色更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但你卻離開了他。」

  丁靈琳道:「那只因我沒法子。」

  傅紅雪道:「為什麼?」

  丁靈琳恨恨道:「因為丁老二乘我不注意的時候,點了我腿上的穴道。」

  傅紅雪道:「葉開就這樣看著他們把你帶走?」

  丁靈琳黯然道:「他也沒法子,丁老二是我的親哥哥,他能對他怎麼樣?」

  她眨了眨眼,眼睛裡又發出了光,接著道:「可是我知道他遲早一定還會去找我的,他看來雖然對什麼事都不在乎,其實卻是個很多情的人,別人帶我走的時候,我看得出他比我還痛苦。」

  傅紅雪道:「現在你是不是想去找他?」

  丁靈琳眨著眼笑道:「這世上有種人是你永遠找不到的,你只有等著他來找你,小葉就是這種人。」

  傅紅雪還在看著她,眼睛裡突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丁靈琳道:「你雖然傷了我二哥,可是我並不怪你。」

  傅紅雪道:「哦?」

  丁靈琳道:「那倒並不是因為他逼著我走,所以我恨他。」

  傅紅雪道:「哦。」

  丁靈琳道:「那只因你雖然砍斷了他的一條手,卻讓他明白了馬芳鈴是個什麼樣的女人,若不是你這一刀,他以後說不定要被她害一輩子。」

  一個男人跟一個並不是真心對他的女人結合,的確是件非常痛苦,也非常悲慘的事。

  丁靈琳道:「你現在已可以走了,我也不願他醒來時再看見你。」

  傅紅雪沒有走。

  丁靈琳等了半天,忍不住又問道:「你為什麼還不走?」

  傅紅雪道:「因為我正在考慮一件事。」

  丁靈琳道:「什麼事?」

  傅紅雪道:「我不知道是應該解開你的穴道,讓你跟我走,還是應該抱著你走。」

  丁靈琳臉色變了,失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傅紅雪道:「我的意思就是要把你帶走。」

  丁靈琳道:「你……你瘋了!」

  傅紅雪冷冷道:「我沒有瘋,我也知道你絕不會跟我走的。」

  丁靈琳吃驚地看著他,突然揮手,腕子上的金鈴突然飛出,帶著一連串清脆的聲音,急打傅紅雪「迎香」、「天實」、「玄機」三處大穴。

  他們的距離很近,她的出手更快。

  丁靈琳要命的金鈴,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八種暗器之一。

  因為她不但出手快,認穴准,而且後發的往往先至,先發的卻會突然改變方向,叫人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閃避。

  傅紅雪沒有閃避。

  刀光一閃,三枚金鈴就突然變成了六個。

  刀光再入鞘時,他的手已捏住了丁靈琳的腕脈,攔腰抱起了她。

  丁靈琳失聲大叫,道:「你這不要臉的跛子,快放開我。」

  傅紅雪聽不見。

  車上有車伕,路上有行人,每個人都在吃驚地看著他。

  傅紅雪卻看不見他們。

  他攔腰抱著丁靈琳走向東方的山——山在青天白雲間。

  山並不高,雲也不高。

  走到半山上,已可看見白雲縹緲,人已到了白雲縹緲處。

  風吹著丁靈琳身上的金鈴,「叮鈴鈴」地響。她自己卻已不響。

  因為她無論說什麼,傅紅雪都好像沒有聽見。

  她臉上的表情已經由驚訝憤怒,變為焦急恐懼,她不知道傅紅雪帶她到這裡來幹什麼。

  但她卻已發現這臉色蒼白的跛子,的確是個很不正常的人。

  「你只有在沒有人的地方,才敢強佔我!」

  想起馬芳鈴的話,她更害怕,又冷又怕,冷得發抖,怕得發抖。

  山巔更冷。

  丁靈琳抖得更凶。

  傅紅雪已放下了她,正在冷冷地看著她,突然道:「你怕?」

  丁靈琳忽然笑了,答道:「我怕什麼?我為什麼要怕?」

  她笑得雖然勉強,卻還是很好看,微笑著又道:「我難道還會怕你?你是小葉的朋友,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怎麼會怕你!」

  傅紅雪道:「他的仇人呢?」

  丁靈琳眨著眼,道:「他好像並沒有什麼仇人。」

  傅紅雪冷冷地道:「他若有仇人,當然也就是你的仇人。」

  丁靈琳道:「也可以這麼說,因為……」

  傅紅雪道:「因為你覺得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就是他。」

  丁靈琳又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笑得溫柔而甜蜜,只要一想起她和葉開的情感,她心裡就會有這種溫暖甜蜜的感覺。

  傅紅雪道:「你若知道有人殺了他,你會對那個人怎麼樣?」

  丁靈琳道:「沒有人會殺他的,也沒有人能殺得了他。」

  傅紅雪道:「假如有呢?」

  丁靈琳咬起了嘴唇,道:「那麼我就絕不會放過那個人,甚至會不擇一切手段來對付他。」

  傅紅雪道:「不擇一切手段?」

  丁靈琳道:「當然不擇一切手段。」

  她接著又道:「我雖然並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可是假如真的有人殺了小葉,我說不定會把他身上的肉全都一口口咬下來。」

  秋風吹過,白雲已在足下。

  她說出了這句話,自己忽然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心裡彷彿突然有了種不祥的預兆。

  傅紅雪卻已轉過身,背向著她,面對著一堆小小的土丘。

  土丘上寸草未生,顯然是新堆成的。

  丁靈琳道:「這堆土是什麼?」

  傅紅雪道:「是個墳墓?」

  丁靈琳變色道:「墳墓?你怎麼知道是個墳墓?」

  傅紅雪道:「因為這是我親手堆成的。」

  他聲音裡彷彿帶著種比這山巔的秋風更冷的寒意,丁靈琳並不是個柔弱膽小的女孩子,但又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地問道:「墳墓裡埋葬的是什麼人?」

  傅紅雪道:「是我最親近的人。」

  丁靈琳道:「你……你很喜歡她?」

  傅紅雪點點頭,道:「我對她的情感。比你對葉開的情感更深!」

  丁靈琳勉強笑了笑,道:「我只希望她不是被別人殺了的,否則那個人身上的肉,豈非也要被你一口口咬下來?」

  傅紅雪道:「她是被人殺死的!」

  丁靈琳突又打了個寒噤,喃喃地道:「這裡的風好冷。」

  傅紅雪道:「你用不著為她擔心,她現在已不怕冷了。」

  丁靈琳道:「可是我怕。」

  傅紅雪道:「怕我?」

  丁靈琳道:「不是怕你,是怕冷。」

  傅紅雪冷冷道:「我會將你也埋起來,你就再也不會怕冷了。」

  丁靈琳笑得更勉強,道:「那倒不必麻煩你,我還沒有死。」

  傅紅雪道:「可是她已經死了……你卻沒有死,她為什麼要死?為什麼要死?……」

  他反反覆覆地說著這句話,聲音裡充滿了怨毒和仇恨。

  丁靈琳道:「每個人都會死的,只不過有人死得早些,有人死得遲些,所以你也不必傷心。」

  傅紅雪道:「葉開若死了,你也不傷心?」

  丁靈琳道:「我……我……」

  傅紅雪道:「你不傷心,只因為葉開還沒有死,葉開不傷心,只因為你還沒有死,可是……可是她卻已死了……」

  他突然轉身瞪著丁靈琳,眼裡帶著火焰般的憤怒和仇恨,厲聲道:「你為什麼不問我,誰殺了她?」

  丁靈琳的心好像正慢慢地在往下沉,喉嚨裡竟已發不出聲音。

  傅紅雪道:「你不問我,是不是因為你已知道是誰殺了她的?」

  丁靈琳咬著嘴唇,突然大聲道:「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傅紅雪道:「你應該知道的。」

  丁靈琳道:「為什麼?」

  傅紅雪緊緊握著他的刀,一字字道:「因為殺她的人就是葉開。」

  丁靈琳叫了起來,道:「不可能,絕不可能,我一直跟小葉在一起的,我可以保證他沒有殺過人。」

  傅紅雪道:「昨天晚上你也跟他在一起?」

  丁靈琳說不出話了。昨天早上,她已被丁靈甲帶走,就沒有再看見過葉開。

  傅紅雪的眼睛刀鋒般盯著她的眼睛,道:「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在哪裡?做些什麼事?」

  丁靈琳垂下了頭。她不知道。

  傅紅雪突然拿出了一柄刀,一柄薄而鋒利的短刀,拋在她面前。

  「你認不認得出這是誰的刀?」

  丁靈琳的頭垂得更低。她已認出了這柄刀——這柄刀就像是已插在她的心上。

  過了很久,她忽又抬起頭,大聲道:「葉開就是我,我就是葉開,你若真的認為是葉開殺了她,你就殺了我吧。」

  傅紅雪道:「你願意為他死?」

  丁靈琳道:「願意。」

  她眼睛裡又發出了光,完全沒有猶豫,完全沒有考慮,能為葉開而死,對她說來,竟彷彿是件很快樂的事情。

  傅紅雪看著她,眼前彷彿又出現了翠濃的影子。她臨死前看著他時,眼睛裡豈非也同樣帶著這種欣慰快樂的表情?她雖然沒有說出一個字,但那雙眼睛豈非也無異告訴他,她是願意為他而死的。

  直到她倒下去的時候,她嘴角還帶著甜蜜的微笑。

  傅紅雪的雙拳握緊,幾乎忍不住要挖開墳墓,再看她一眼。

  可是就算能再看一眼又如何?短暫的生命,卻留下了永恆的寂寞。

  丁靈琳道:「你既然要殺了我,為什麼還不過來動手?」

  傅紅雪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並不想殺了你。」

  丁靈琳道:「你……你想怎麼樣?」

  傅紅雪道:「不怎麼樣。」

  丁靈琳道:「你帶我到這裡來幹什麼?」

  她目中又露出恐懼之色,死,她並不怕,她怕的是那種可恥的折磨和侮辱。

  傅紅雪又沉默了很久,冷冷道:「你說過他遲早一定會來找你的。」

  丁靈琳點點頭,大聲道:「他當然會來找我,他絕不是個無情的人。」

  傅紅雪凝視著遠方,緩緩道:「這地方很安靜,他若能安安靜靜地死在這裡,上天對他已算不薄。」

  丁靈琳動容道:「你在等他來?」

  傅紅雪沒有回答,只是垂下頭,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

  漆黑的刀,刀頭已不知染上過多少人的鮮血。

  丁靈琳的手也已握緊,嗄聲道:「但是他並不知道我在這裡。」

  傅紅雪道:「他會知道的。」

  丁靈琳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有很多人都看見我挾著你往這裡走。」

  丁靈琳道:「就算他來了又怎麼樣?你難道真的要殺他?」

  傅紅雪沉默,刀也是沉默的。

  沉默有時也鋒利得像刀鋒一樣,有時甚至能殺人。

  丁靈琳大聲道:「你真的能下得了毒手?難道你已忘了他以前為你做的那些事?若不是他,你怎麼能活到現在?」

  傅紅雪蒼白的臉彷彿又已因痛苦漸漸變得透明,一字字緩緩道:「他讓我活著,也許就是為了要我忍受痛苦。」

  死雖然可怕,但卻是寧靜的,只有活著的人才會感覺到痛苦。

  丁靈琳看著他的臉,身子突然開始顫抖,顫聲道:「他常常對我說,你做的事雖可怕,但你的心卻本是善良的,你……你幾時變得如此狠毒?」

  傅紅雪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沒有再說什麼,連一個字都不再說。

  這時山巔忽然湧起了一片又濃又厚的雲霧,他蒼白的臉已在雲霧中漸漸變得遙遠模糊。

  山下彷彿有雨聲。

  山巔的雲霧,也是潮濕的。丁靈琳的衣裳已漸漸濕透,冷得不停發抖。不但寒冷,而且飢餓。

  傅紅雪已坐下,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坐在又冷又潮的雲霧中。難道他不冷不餓?這個人難道真的已完全麻木?

  丁靈琳終於忍不住道:「也許他不會來了。」

  傅紅雪不開口。

  丁靈琳道:「就算他要來,也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才來。」

  傅紅雪還是不開口。

  丁靈琳道:「他若三天後才來,你難道就這樣在這裡等三天?」

  傅紅雪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他三年後才來,我就等三年。」

  丁靈琳的心又沉了下去,道:「你……你難道要我陪著你在這裡等三年?」

  傅紅雪道:「我能等,你為什麼不能?」

  丁靈琳道:「因為我是個人。」

  傅紅雪道:「哦?」

  丁靈琳道:「只要是個人,就沒法子在這裡等三年,也許連三天都不能等。」

  傅紅雪道:「哦?」

  丁靈琳道:「你若真的要我坐在這裡等下去,我就算不冷死,也要被活活餓死。」

  沒有回答。

  丁靈琳道:「其實你很本不必在這裡等他,你可以下山去找他,那總比在

  這裡等的好。」

  還是沒有回答。

  丁靈琳道:「你為什麼不說話?難道……」

  她聲音突然刀割般中斷,她忽然發現坐在雲霧中的傅紅雪已不見了。

  山下的雨聲還沒有停,山巔的雲霧更潮濕,也更冷。

  也不知道是因為雲霧掩住了日色,還是夜色已來臨,丁靈琳眼前已只剩下一片模模糊糊,陰陰森森的死灰色;沒有人,也沒有生命。

  丁靈琳放聲大呼:「傅紅雪,你到哪裡去了?你回來了!」

  沒有人回來,也沒有人回應。

  丁靈琳身子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風中的枯葉,傅紅雪雖然是可怕的人,可是他不在時更可怕。

  她終於明白孤獨和寂寞是件多麼可怕的事,現在傅紅雪走了只不過才片刻,片刻她已覺得不可忍受。

  假如一個人的一生都是如此孤獨寂寞時,那種日子怎麼能過得下去?假如葉開真的死了,她這一生是不是就將永遠如此孤獨寂寞下去?

  丁靈琳只覺得全身冰冷,連心都冷透。她想逃走,可是她的腿還是麻木僵硬的——丁家的點穴手法,一向很有效。她想呼喊,可是她又怕聽見山谷中響起的那種可怕的回聲。

  天地間彷彿已只剩下墳墓裡那個死人在陪伴著她。

  傅紅雪這一生,豈非也只剩下墳墓裡的死人在陪伴著他?

  丁靈琳忽然對這孤獨的殘廢的少年,有了種說不出的同情。

  就在這時,她忽然覺得有一點冰冷的雨珠滴落在她手上。

  她垂下頭,才發現這滴雨赫然是鮮紅色的。

  不是雨,是血!

  鮮紅的血,滴落在她蒼白的手背上。

  她的心似已被恐懼撕裂,忍不住回頭,她的面頰忽然碰到一隻手。

  一隻冰冷的手。血,彷彿就是從這隻手上滴落下來的。

  這是誰的血?誰的手?

  丁靈琳沒有看見,她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

  地獄本就在人們的心裡。

  你心裡若已沒有愛,只有仇恨,地獄就在你的心裡。

  ——你心裡若已沒有愛,你的人也已在地獄。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32:42

第四十一回 英雄末路

  雲已不見,霧也已不見。

  陰森黑暗的山洞裡,卻有一堆火焰在躍動,閃動的火光,照亮了奇突的鐘乳和粗糙的山壁,也照亮了丁靈琳蒼白美麗的臉。

  她醒來時,第一眼就看見這堆火。

  所以她沒有動,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靜靜地凝視著火焰的躍動。

  火焰的本身,彷彿就象徵著生命,已為她帶來了溫暖和光明。

  她從不知道火焰竟是如此可愛的。

  然後她才看見傅紅雪,他冰一樣的臉,已因火焰的閃動而變得有了生命。

  現在他正將一隻皮毛已洗剝乾淨的野兔,放到火上去烤。

  他的動作複雜而緩慢,他臉上甚至也已現出種和平寧靜的表情。

  丁靈琳從未看過他臉上有過這種表情,她忽然覺得他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可怕的人。

  帶著血的野兔已漸漸在火上被烤成金黃色,山洞裡瀰漫著誘人的香氣。

  丁靈琳臉上忽然泛起一陣紅暈,她本不是那種一見到血就會暈過去的女人。

  她忍不住要解釋:「我剛才實在太餓,也太冷,所以才支持不住的。」

  傅紅雪淡淡道:「幸好你身上有火種,否則就只能吃帶血的兔肉了。」

  丁靈琳失聲道:「火種是你在我身上找到的?」

  傅紅雪點點頭。

  丁靈琳的臉更紅,她記得火刀和火石本在她貼身的衣袋裡。

  她咬著嘴唇,板起了臉,大聲道:「你怎麼能亂掏人家身上的東西?」

  傅紅雪冷冷道:「我的確不該這麼做的,我本該脫光你的衣服,把你放在火上烤來吃。」

  丁靈琳立刻用力拉緊了自己的衣襟,好像生怕這個人會真的過來脫她的衣服。

  傅紅雪卻再也不睬她,默默地將烤好的野兔撕成兩半,隨手拋了一半給她,竟是比較大的一半。

  丁靈琳心裡突又泛起一陣溫暖之意。

  她也不能算是個小心眼的女孩子,但傅紅雪若是給她比較小的那一半,她還是會覺得很生氣。

  她畢竟是個女人。

  沒有鹽的烤肉,本來就像是已生了十八個孩子的女人一樣,已很難令人發生興趣。

  但沒有鹽的肉至少總比沒有肉好。

  飢餓,本就是人類最不能抗拒的兩種慾望之一。

  丁靈琳幾乎將骨頭都吃了下去,吃完了還忍不住要歎息一聲,喃喃地道:「這兔子身上的肉簡直比猴子還少。」

  傅紅雪道:「它身上若是肉多,說不定早已被別人捉去吃下肚了。」

  丁靈琳嫣然道:「小葉說得不錯,你有時看來雖然很可怕,其實卻並不是個凶狠惡毒的人。」

  她眨了眨眼,又道:「無論你怎麼想,我總覺得他一直都對你不壞,而且比誰都瞭解你。」

  一提起葉開,傅紅雪的臉色又變了,忽然站起來,冷冷道:「你自己還能不能脫衣服?」

  丁靈琳的臉色也變了,失聲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傅紅雪冷冷道:「你若不能脫,我替你脫。」

  丁靈琳大駭道:「為什麼要脫衣服?」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想看著你冷死、病死。」

  丁靈琳這才發現自己身上衣服的確已濕透,地上也是陰寒而潮濕的,這樣子躺一夜,明天不大病一場才是怪事。

  她自己當然也不想冷死病死,但若要叫她在男人面前脫衣服,她寧可死——除了葉開外,隨便哪個男人都不行。

  她咬著嘴唇,忽然道:「你是不是真的強佔過馬芳鈴?」

  傅紅雪臉上的肌肉忽然繃緊,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但他卻還是點了點頭。

  只要是他做過的事,他就絕不推諉否認。

  丁靈琳道:「你會不會強佔我?」

  傅紅雪冷冷道:「你是在提醒我?」

  丁靈琳道:「你現在若要強佔我,我當然沒法子反抗,但我卻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傅紅雪在聽。

  丁靈琳道:「除了葉開外,無論什麼男人只要碰一碰我,我就嘔心,因為我覺得世上所有的男人,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

  傅紅雪充滿痛苦和仇恨的眼睛裡,彷彿又有火焰在燃燒。

  他全身都彷彿有火焰在燃燒。

  丁靈琳道:「你恨他,也許並不是因為他殺了翠濃,而是因為你知道自己永遠也比不上……」

  傅紅雪突然一把揪住她衣襟,把她整個人提了起來,嘎聲道:「你錯了。」

  丁靈琳道:「我沒有錯。」

  傅紅雪道:「你不該逼我的。」

  他的手突然用力,已撕破了她的衣襟。

  丁靈琳倒下去的時候,雪白的胸膛已在寒風裡硬起來。

  她的淚也已將流下,咬著牙道:「我沒有錯,小葉卻實在錯了,他看錯了你,你根本不是人,是個畜生。」

  傅紅雪全身不停地顫抖,突然也倒了下去,縮成了一團。

  火光閃動下,他的臉竟已完全扭曲變形,嘴角就像馬一樣,吐出了濃濃的白沫。

  丁靈琳反而怔住。

  她也聽說過,傅紅雪是個有病的人,但她卻未想到他的病竟會突然而來,來得竟如此可怕。

  這少年不但孤獨寂寞,滿心創痛,而且還有這種可怕的病像毒蛇般糾纏著他。

  惟一能安慰他,瞭解他的人,現在卻已被埋入了黃土。

  他這一生,過的究竟是種什麼樣的生活?生命對他也就未免太無情。

  他應該恨的!

  「我若是他,我說不定也會痛恨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

  丁靈琳心裡的恐懼和憤怒,忽然又變作憐憫與同情。

  她若還能站起來,現在說不定會將他像孩子般擁抱在懷裡。

  可是她非但站不起來,幾乎連動都不能動。

  她連手都已陰寒潮濕而漸漸麻痺,只能勉強抬起來,掩住衣襟。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但來的卻顯然不止一個人。

  「這當然絕不會是葉開,葉開若要來,絕不會和別人一起來的。」

  丁靈琳的心沉了下去。

  如此深夜,又有誰會冒著這種愁煞人的秋風秋雨,到這荒山上來呢?

  腳步聲已在山洞外停下來,閃動的火光,已無異告訴他們這山洞裡有人。

  過了半晌,外面就有人在試探問:「裡面的朋友高姓大名?請見示。」

  丁靈琳用力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她只希望這些人一時間還不敢貿然闖進來,只希望傅紅雪能在他們闖進來之前清醒。

  但這時她已看見一柄刀從外面慢慢地伸進來,接著她就看見了握刀的人。

  來的人的確不止一個,但現在進來的卻只有他一個。

  這人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卻不是傅紅雪那種接近透明的蒼白。

  他的臉白裡發青,在閃動的火光中看來,竟彷彿是慘碧色的,又像是戴著個青銅面具。

  他的眼睛也陰森可怕,只看了傅紅雪一眼,目光就停留在丁靈琳裸露在破碎衣襟外的雪白胸膛上,眼睛裡突又露出種淫猥的表情。

  丁靈琳只恨不得能將這雙眼睛挖出來。

  這人手裡的刀已垂下,長長吐出一口氣,顯然他已發現倒在地上的這兩個人都已沒有值得他戒備的地方。

  他的眼睛更放肆了,就好像要鑽到丁靈琳的衣襟裡去。

  丁靈琳忍不住大聲道:「你看什麼?難道你從來也沒有看過女人?」

  這人笑了,用腳尖踢了踢傅紅雪,這:「他是你的什麼人?」

  丁靈琳道:「你管不著。」

  這人道:「他就是那個一腳踢垮了關東萬馬堂的傅紅雪?」

  丁靈琳道:「你怎麼知道?」

  這人道:「我本來就是來找他的。」

  丁靈琳忍不住問道:「找他幹什麼?」

  這人道:「我本想找他去替我做件事……替我去殺個人。」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但現在看來他已只有等著別人殺他了。」

  丁靈琳勉強控制著自己,冷笑道:「你若真的有這種想法,一定會後悔。」

  這人笑得更陰險,悠然道:「我不但真的有這種想法,還有另外一種想法。」

  丁靈琳又忍不住再問:「什麼想法?」

  這人笑道:「男人看見一個你這麼漂亮的女人赤裸著胸膛躺在他面前,他心裡會有什麼想法,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

  丁靈琳突然全身冰冷,失聲道:「你敢?」

  這人悠然道:「我為什麼不敢,就算傅紅雪現在還能夠拔他的刀,我也不快。」

  丁靈琳道:「你……你真的不怕?」

  這人道:「他若知道我是什麼人,說不定會自動把你讓給我的。」

  丁靈琳道:「你憑什麼?」

  這人道:「我只憑一樣東西,一樣傅紅雪連做夢都想得到的東西。」

  他微笑著,用刀尖去撥丁靈琳緊拉著衣襟的手,接著道:「就憑這樣東西,我不但敢想,而且敢做,你若不信,我現在就可以做給你看。」

  丁靈琳幾乎已忍不住要失聲大叫起來,她的手已不能不鬆開。

  就在這時忽然看見一樣東西從外面飛進來,打在這人因微笑而露出的牙齒上。

  只聽「格」的一響,這人的門牙已然被打破了兩三顆。

  這樣東西隨著碎裂的牙齒落下來,竟是粒還沒有剝皮的花生。

  這人面色驟然改變,一隻手掩住了嘴,一隻手揚起了刀。

  丁靈琳看到地上的花生,臉色也已變了,忍不住失聲驚呼道:「路小佳!」

  路小佳也是她現在最不願看見的人之一,為什麼他也偏偏來了?

  她的運氣為什麼會忽然變得如此壞。

  山洞外還是雲霧淒迷,一片黑暗,一個人帶著笑說道:「這世上並不一定只有路小佳才能吃花生的,不吃花生的倒很難找出幾個。」

  一個人微笑著,施施然走了進來,穿得很隨便,笑得很輕鬆,看他的樣子,就算是天塌下來,他好像也不會在乎。

  看到了這個人,丁靈琳只覺得那悶死人的濃雲密霧彷彿已忽然消散了,那愁煞人的秋風秋雨也彷彿忽然停了。

  現在就算是天真的塌了下來,她也已不在乎,因為這個人就是葉開。

  只要能看見葉開,這世上還有什麼事值得她在乎的。

  她心裡忽然充滿了溫暖之意,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卻故意要板起臉,道:「你死到哪裡去了,怎麼直到現在才來?」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本來也想早點來的,卻又不能眼看著你那位寶貝二哥躺在地上生氣,不管怎麼樣,他畢竟是你的二哥。」

  丁靈琳就算還想生氣,也氣不出了,忍不住笑道:「你本來就應該對他好一點,因為他遲早總有一天要做你的大舅子的。」

  葉開看著她,皺了皺眉,道:「可是你們丁家的人為什麼總喜歡躺在地上呢?」

  丁靈琳道:「你自己說過的,一個聰明人能躺下去的時候,是絕不會坐著的。」

  葉開也笑了,道:「不錯,有道理。」

  他看了看傅紅雪,又看了看那個高舉著鋼刀的人,道:「你們都是聰明人,但這位仁兄為什麼還不肯躺下去,這樣子站著豈非太累?」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所以你應該勸勸他,要他不如還是躺下去的好。」

  葉開點了點頭,道:「不錯,有道理。」

  這人的嘴已閉起,嘴角還在流著血。

  他本就是個老江湖、老狐狸,當然知道能用一顆花生打落門牙的人,絕不是好惹的。

  但現在葉開又在背對著他,再難惹他的人,背上也絕不會長著眼睛。

  他的刀又恰巧正對著葉開的脖子,這機會實在難得,錯過實在可惜。

  他突然揮刀,直砍葉開的脖子。

  誰知道葉開背後偏偏像是長著眼睛,突然回身,指尖輕輕在這人握刀的手腕上一劃。

  這人的刀忽然間就已到了他手裡。

  葉開看著這把刀,輕撫著刀鋒,微笑道:「看來這也是把快刀。」

  這人的臉已僵硬,想勉強笑笑,但笑起來卻比哭還難看。

  葉開道:「這麼快的刀無論砍在誰的脖子上,他的腦袋都一定會掉下來,你信不信?」

  他提著刀在這人脖子比了一比,微笑著道:「你若不信,倒也不妨試試。」

  這人一張白裡透青的臉,已嚇得全無人色,吃吃道:「不……不必試了。」

  葉開道:「你相信?」

  這人道:「當……當然相信,誰不信,誰就是龜孫子。」

  葉開大笑。

  這人忽又問道:「閣下上山時,有沒有看見在下的朋友們?」

  葉開又點點頭,道:「我看他們好像都已累得很,所以勸他們不如躺下去休息休息的好。」

  這人臉色又變了變,苦笑道:「其實我……我也已累得很。」

  葉開道:「既然累得很,為什麼還不躺下去?」

  這人什麼話都不再說,走到角落裡,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丁靈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看來他倒也是個聰明人。」

  葉開歎了口氣,道:「這年頭的笨人本來就已不多的。」

  丁靈琳道:「只可惜我跟你一樣,我們雖然不太笨,也不太聰明。」

  葉開道:「我知道你也想站起來走走了,躺得太久,也會累的。」

  丁靈琳抿著嘴笑道:「所以你也正好乘機來揩油,捏捏我的大腿。」

  葉開又歎了口氣,道:「我只奇怪你二哥點你穴時,為什麼不順便把你的嘴也一起點住呢?」

  丁靈琳道:「因為他知道我要咬死你。」

  傅紅雪的身子雖然漸漸已能伸直,卻還在不停地喘息著。

  葉開看著他,黯然道:「這麼樣一個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病?」

  丁靈琳已站了起來,正彎著腰在捏自己的腿,也不禁歎道:「他的確是個很可憐的人,但有時卻又偏偏要叫人覺得他很可怕。」

  她忽又問道:「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我架到這裡來?」

  葉開搖頭。

  丁靈琳道:「他以為你殺了翠濃。」

  葉開皺起了眉,道:「翠濃已死了?」

  丁靈琳道:「她的墳墓就在外面,傅紅雪親手埋葬了她。」

  葉開嘴角的微笑忽然不見了。

  丁靈琳瞪著他,道:「究竟是不是你殺了她的?」

  葉開道:「你也要問我這種話?」

  丁靈琳歎道:「我當然知道你絕不會做這種事的,可是你的刀為什麼會到了他手上?」

  葉開道:「我的刀?……」

  丁靈琳還沒有說話,已看見了有刀光一閃。

  葉開一伸手,閃電的刀光已到了他手上——一柄飛刀,薄而鋒利。

  他抬起頭,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站起來時,就像是幽靈忽然從地下出現,煙霧忽然從地下升起。

  火光已微弱,他看來更蒼白,更憔悴、更疲倦。

  可是他眼睛的憤怒和仇恨卻比火焰更強烈。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33:12

  他手裡緊緊的握著他的刀,目光刀鋒般瞪著葉開,一字字道:「這是不是你的刀?」

  葉開沒有回答,不能回答。

  這柄刀的確和他用的刀完全一樣,但這柄刀卻絕不是他的。

  能用這種刀殺人的人雖然不多,卻也並不是完全沒有。

  但是他實在想不出有誰能偽造這種刀,而且還打造得完全一模一樣。

  世上幾乎根本就沒有人看過他用的這種刀。

  傅紅雪還在瞪著,等著他回答!

  葉開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用這把刀殺了誰?」

  傅紅雪道:「你殺了郭威的孫子,又殺了王大洪。不是嗎?」

  葉開道:「王大洪?」

  傅紅雪道:「你叫王大洪殺人,然後你殺了他滅口。」

  葉開道:「翠濃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傅紅雪道:「他用的是毒劍,但你的手段卻比他的劍還毒!」

  葉開又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現在就算否認,你也是絕不會相信的。」

  傅紅雪道:「絕不會。」

  葉開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要殺翠濃呢?」

  傅紅雪道:「你真正要殺的並不是翠濃,是我。」

  葉開道:「是你?我為什麼要殺你。」

  傅紅雪還沒有開口,躺在地上的那個人突然跳起來,大聲道:「因為你已經被萬馬堂收買了,我恰巧在無意間聽見他透露過口風。」

  傅紅雪霍然轉身,盯著這個人,厲聲道:「你是什麼人?」

  這人道:「我姓白,賤名白健,江湖中人卻都叫我白面郎君。」

  傅紅雪道:「你見過馬空群?」

  白健道:「天天都可以見到。」

  傅紅雪動容道:「他在哪裡?」

  白健白了葉開一眼,道:「你先殺了他,我隨時都可以帶你去。」

  傅紅雪的臉突又因激動而發紅。

  無數日辛苦的找尋,竟忽然在無意間得到結果,無數年的刻骨銘心,像毒蛇般糾纏著他的仇恨,現在忽然又有了報復的希望。

  老天保佑,馬空群總算還活著,總算還沒有死在別人手裡。

  傅紅雪緊握雙手,滿眶熱淚幾乎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白健道:「我到這裡來,本就是為了要帶你去找馬空群的,可是他……」

  傅紅雪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他本就已非死不可!」

  白健吐出口氣,目中已露出笑意。

  但就在這剎那間,他眼前忽然有刀光一閃,一縷寒風貼著他耳朵擦了過去。

  接著只聽「奪」的一聲,火星飛濺,一柄飛刀釘在他身後的山壁上,薄而利的刀鋒竟已入石兩寸。

  白健突然覺得兩腿發軟,竟似已連站都站不住了。

  這柄刀本來明明在葉開手上,他竟未看見葉開是如何出手的。

  甚至傅紅雪都未看見這柄刀是如何出手的,他臉色似也變了。

  葉開淡淡道:「我若真的已被萬馬堂收買,這個人現在已經是個死人。」

  傅紅雪遲疑著,突又冷笑,道:「你當然不會在我面前殺人滅口。」

  葉開道:「你相信他的話?」

  傅紅雪道:「只相信我親眼看見的事,我……我親眼看見翠濃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葉開道:「你真的要殺了我替她報仇?」

  傅紅雪不再說話,因為現在又已到了無話可說的時候。

  他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閃,比閃電更快,比閃電可怕。

  沒有人能形容他這一刀,他一刀出手時,刀上就彷彿帶著種來自地獄的力量。

  從來也沒有人能避開他這一刀。

  可是葉開的人已不見。

  傅紅雪一刀揮出時,他的人忽然已到三丈外,壁虎般貼在山壁上。

  就在刀鋒還未離鞘的那一瞬間,他的身子已凌空飛起,倒翻了出去。

  傅紅雪拔刀的動作幾乎已接近完美,若是等到他的刀已離鞘,就沒有人再能避開那一刀。

  葉開的身子,看來就像是被刀風送出去的。

  看來他竟像是早已知道會有這一刀,早已在準備閃避這一刀。

  他閃避的動作,也已接近完美。

  只有傅紅雪自己才知道他這一閃是多麼完美,多麼巧妙。

  他握刀的手掌,突然沁出了冷汗。

  葉開看著他,突然道:「這樣子不公平。」

  傅紅雪道:「不公平?」

  葉開道:「你殺了我,我死而無怨,可是我若萬一殺了你呢?」

  丁靈琳立刻搶著道:「你若死了,還有誰會替你去找馬空群報仇?你難道已將那段仇恨忘了?」

  傅紅雪怎麼能忘得了!

  他對葉開的仇恨雖然新鮮而強烈,可是對馬空群的仇恨,卻已像毒草般久已在他心裡生了根。

  就算他的心已碎成千千萬萬片,每一片上都還是會帶著這段仇恨。

  他活著,本就是為了這段仇恨,就算他想忘記,也是忘不了的。

  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鋒卻也是蒼白的,就好像他的臉一樣,蒼白而透明。

  他緊緊握著刀,竟不知這第二刀是不是還應該砍出去。

  白健用力咬著牙,眼睛裡已因緊張興奮而佈滿了血絲。

  他也已看出了傅紅雪的猶豫,他認為葉開若不死,他就得死。

  平時他本是個陰沉狡猾,很有判斷力的人,但這種生死間可怕的壓力,卻使他做出了件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大聲道:「你為什麼還不動手?剛才你倒在地上時,若不是我救你,他已殺了你,你難道還給他第二次機會?」

  他自己認為他的話說得很有煽動力,他自己若在傅紅雪這種情況下,聽見了這些話,是絕不會放過對方的。

  可是他錯了,他忘記傅紅雪和他並不是同一種人,絕不是!

  傅紅雪竟忽然轉身,刀鋒般的目光已盯在他臉上,一字字問道:「你剛才救過我?」

  白健立刻用力點頭。

  傅紅雪道:「為什麼要救我?」

  白健道:「因為我要你去殺了馬空群,馬空群一日不死,我也一日不能安心。」

  這解釋也極合情合理,他自己也很得意。

  誰知傅紅雪卻突然冷笑,道:「現在我只有一點還不明白。」

  白健道:「哪一點?」

  傅紅雪冷冷道:「他若真的要殺我,就憑你也能救得了我?」

  白健突然怔住。

  他終於明白,這少年雖然是個殘廢,雖然有種隨時都可能發作的惡疾,但他卻絕不是他想像中那種幼稚愚蠢的人。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做了件多麼愚蠢的事。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看著冷汗一粒粒從他額角上滴出來,那眼色就像是看著條已被人趕到垃圾堆裡的野狗一樣。

  他已不願再多看這個人一眼,目光垂下,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冷冷道:「我本該殺了你的。」

  白健也在看著他的刀,全身都在發抖。

  傅紅雪道:「可是你這種人根本就不配我出手。」

  白健的人突然軟癱,倒在山壁上,無論誰剛從死亡邊緣爬回來,都難免會像他一樣虛脫。

  傅紅雪慢慢地接著道:「我不殺你,你最好也不要逼我。」

  白健道:「我……我明白。」

  傅紅雪道:「馬空群真的還活著?」

  白健道:「絕不假。」

  傅紅雪道:「你是想活著帶我去,還是想死在這裡?這兩條路你都可以走。」

  他不再多說一個字,也不再多看這個人一眼。

  他已算準了這種人會怎麼樣選擇——事實上,他已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葉開正看著他,目中帶著種欣慰的笑意,忽然道:「看來你的確已進步了很多。」

  傅紅雪還在看著自己的刀。

  刀鋒越磨越利,人又何嘗不一樣?這世界上大多數人豈非都是在痛苦中成長的?

  自從失去了翠濃後,他忽然第一次感覺到對自己又有了信心。

  他抬起頭,凝視著葉開道:「今天我可以讓你走,但我們之間的賬,卻遲早還是要結清。」

  葉開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我都可以讓你決定。」

  葉開道:「時候和地方已用不著再定。」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我反正沒有事,我可以跟你去。」

  傅紅雪冷笑,道:「我只要看見馬空群,世上絕沒有任何人再能救他。」

  葉開道:「我並不想去救他,可是,我的確很想去看看。」

  傅紅雪道:「先看我殺馬空群,再等著我殺你?」

  葉開笑了,微笑著道:「你那時若是萬一不想殺我了,我也不反對。」

  傅紅雪冷冷道:「你可以去看,可以去等,可是這一次無論是我殺了他,還是他殺了我,你最好都不要多事。」

  葉開道:「我答應。」

  傅紅雪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道:「在路上時,你最好走得遠些,最好不要讓我看到你們。」

  他已不願再看見任何成雙成對的人,他寧願孤獨;有種痛苦在孤獨中反而比較容易忍受。

  葉開當然明白他的心情,忽又笑了笑,道:「其實你根本不必要這個人帶路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我已想出了他的來歷。」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他是龍虎寨的人,馬空群想必一直隱藏在龍虎寨。」

  白健的臉突然發青,這已無異說明馬空群的確在龍虎寨。

  他活著對別人已完全沒有價值。他認為葉開已絕不會再放過他,可是他又錯了;他忘了葉開跟他也不是同一種人,絕不是。

  丁靈琳忽然看著他笑了笑,道:「你放心,他們雖然已不要你帶路,也不會殺你的,因為他們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

  白健擦了擦汗,道:「我……我知道他們都是好人的。」

  丁靈琳微笑道:「他們的確是的,但我卻不是。」

  白健的臉又發青,道:「你……你……」

  丁靈琳淡淡道:「我只不過是個女人,女人總比較小心眼的,所以你以後最好記住,無論什麼人都可以得罪,卻千萬不要得罪女人。」

  白健汗出如雨,吃吃道:「我以後一定……一定記住。」

  丁靈琳道:「你真的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白健道:「真的。」

  丁靈琳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你的話我一句也不相信。」

  白健道:「你……你要怎樣才相信?」

  丁靈琳忽然沉下了瞼,道:「我只有一個法子。」

  白健看到她的臉色,忽然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法子了,他突然用出最後一點力氣,衝了出去。

  這次他沒有錯。他雖然不瞭解英雄和君子,卻很瞭解女人。

  他衝出去時,忽然聽見腦後響起了一陣清悅的鈴聲,優美而動聽。

  這就是他最後聽見的聲音。

  夜色更深。夜色最深時,也正是接近黎明最近的時候。

  傅紅雪看著白健在黑暗中倒了下去,回頭瞪著葉開,冷冷道:「你不該讓他死的。」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他也不該得罪女人。」

  傅紅雪道:「馬空群若不在龍虎寨呢?」

  葉開道:「他一定在。」

  可是葉開這次也錯了。

  馬空群已不在龍虎寨。龍虎寨裡已沒有人,沒有一個活人。

  地上的血已凝結,血泊中的屍體也已冰冷僵硬。

  葉開並不是沒有見過鮮血和死人,但現在卻也覺得忍不住要嘔吐。

  傅紅雪緊握著他的刀,緊握著他的手。他幾乎已開始嘔吐,可是他用盡了一切力量忍住。

  他不忍再看,卻用盡一切力量勉強自己看。——十九年前梅花庵外的情況,是不是就跟現在一樣?

  他恨馬空群,但卻從未像現在這麼恨過。因為這本是他第一次親眼看見馬空群手段的殘暴狠毒。

  也不知過了多久,葉開才長長歎息,道:「他想必已發現白健去找你了,所以才下這種毒手。」

  傅紅雪沒有開口。他不能開口,只要一開口,就必將嘔吐。

  葉開蹲下來,用兩根手指捏起了一撮帶血的泥土。泥土還是濕的。

  陽光照不到這裡,血雖已凝結,卻還沒有乾透——這是不是因為血中還有淚?

  葉開沉吟著,道:「他走了好像還沒有多久。」

  丁靈琳已轉過身,用手掩住了臉,忽然道:「但又有誰知道他是從哪條路走的呢?」

  葉開道:「沒有人知道。」

  他遙視著遠方,目光中竟似也充滿了憤怒,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接著道:「我只知道,像他這種人,無論往哪條路走,都走不遠的。」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所有的路,都一定很快就會被他走光了。」

  一個人就算已走光了所有的路,就算已無路可走時,也不會停下來的。

  因為他還有一條路走。

  絕路!沒有人願意自己走上絕路的。

  可是你若真的不願意,也沒有人能逼你走上絕路,惟一能使你走上絕路的人,就是你自己!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36:37

第四十二回 絕路絕刀

  山路很窄,陡峭,嶙峋,有的石塊尖銳得就像是錐子一樣。

  可是前面還有路。

  一片濃陰,擋住了秋日正午惡毒的陽光,馬空群摘下了頭上的馬連坡大草帽,坐在地上,倚著樹幹不停地喘息。

  他想用草帽來扇扇風,但手臂卻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痺疼麻木,竟似連抬也抬不起來。

  以前他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他無論殺了多少人,都不會覺得有一點疲倦,有時殺的人越多,精神反而越好。

  以前他甚至會覺得自己是個超人,是個半神半獸的怪物,總覺得自己的力量是永遠也用不完的。

  現在他終於明白自己也只不過是個人,是個滿身疼痛,滿懷憂慮的老人。

  「我為什麼也會跟別人一樣,也會變得這麼老?」

  老,本就是件很令人傷感的事,可是他心裡卻只有憤怒和怨恨。

  現在他幾乎對每件事都充滿了憤怒和怨恨。

  他認為這世界對他太不公平。

  他辛苦掙扎奮鬥了一生,流的血和汗比別的人十個加起來還多。

  但現在他卻要像一隻被獵人追逐的野獸一樣,不停地躲閃,逃亡……他曾擁有過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但現在卻連安身的地方都沒有。

  他也曾經有過這世上最優秀的馬群,但現在卻只能用自己的兩條腿奔逃,連腳都被石頭紮出了血。他當然憤怒、怨恨,因為他從來也沒有想過。

  這結果是誰造成的?

  也許他根本不敢想。

  沈三娘就在他對面,坐在一個很大的包袱上,也在喘息著。

  她一向是個很懂得修飾的女人,但現在身上卻到處都沾滿了血污、塵土、泥沙,腳上的鞋子也快磨穿了,連腳底都在流著血。

  她整個人都顯得很虛弱,因為她剛才還嘔吐過——她剛從頭髮裡找出一個人的半邊下顎。

  有風吹過的時候,她身上就會覺得一陣寒意。

  那並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恐懼。

  她前胸的衣裳已裂開,只差一分,獨眼龍的刀就已剖開她的胸膛。

  可是她心裡並沒有怨恨。

  因為這本是她自找的,怨不得馬空群,更怨不得別人。

  她知道馬空群正在看著她,平時他看著她的時候,她總會對他嫣然一笑。

  但現在她卻還是垂著頭,看著自己從裂開的衣襟中露出的胸膛。

  馬空群忽然歎了口氣,道:「包袱裡還有衣裳,你為什麼不換一件?」

  沈三娘道:「好,我就換。」

  但她卻沒有換,連動都沒有動。

  平時馬空群無論說什麼,她都只有順從,無論要她做什麼,她都會立刻去做。

  馬空群凝視著她,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道:「你在想什麼?」

  沈三娘道:「我什麼也沒有想。」

  馬空群道:「但是你看來好像有心事。」

  沈三娘淡淡道:「就算我有心事,也並不一定要告訴你的。」

  馬空群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就像是忽然被人摑了一巴掌。

  這女人也許欺騙過他,甚至出賣過他,但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當面頂撞過他,更沒有違背過他的意思,連一次都沒有。

  這是第一次。

  只不過他已是個老人了,已學會把女人當做馬一樣看待。

  他當然不會像年輕人那樣,衝過去揪住她的頭髮,問她為什麼變了。

  他只是笑了笑,道:「你累了,去洗個臉,精神也許就會好些的。」

  林外有流水聲,用不著走多遠,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

  可是她沒有動。

  馬空群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閉上眼請,已不準備再理她。

  「不理她。」

  這三個字豈非正是對付女人最好的法子?

  她生氣時,你不理她;她要跟他吵,你不理她;她向你要東西,你不理她;她要錢花,無論要什麼,你都不理她。

  她拿你還有什麼辦法?

  只可惜這法子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就連馬空群都不見得真的能做到。

  沈三娘忽然道:「你剛才問我心裡在想什麼,我本來不想說的,但現在卻已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

  馬空群道:「你說。」

  沈三娘道:「你不該殺那些人的。」

  馬空群道:「我不該殺他們?」

  沈三娘道:「你不該!」

  馬空群並沒有張開眼睛,但眼睛卻已在跳動,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殺他們,只因為他們出賣了我,無論誰出賣了我,都只有死!」

  沈三娘用力咬著嘴唇,彷彿在盡力控制著自己,卻還是忍不住道:「難道那些人全都出賣了你,難道那些女人和孩子也出賣了你?你為什麼一定要把他們全都斬盡殺絕。」

  馬空群冷冷道:「因為我要活下去。」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你要活下去,別人難道就不要活下去?———我們若要走,他們絕不會有一個人來阻攔的,你為什麼一定要下那種毒手?」

  馬空群的雙拳突然握緊,手背上已暴出青筋,但過了半晌,又慢慢地鬆開,慢慢地站起來,走出了樹林。

  泉水冷而清冽。

  馬空群蹲下去,用雙手掬起了一捧清水,泉水流過他手腕時,他心情才漸漸平靜。

  無論誰都覺得他是個冷靜而沉著的人,比任何人都沉著冷靜。

  只是他自己知道,他怒氣發作時,有時就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

  沈三娘已跟著走出來,站在他身後,看著他。

  他的背脊仍然挺直,腰仍然很細,從背後看,無論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老人。

  就連沈三娘都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她本是為了復仇,才將自己獻給他的,但當他佔有她時,她卻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未有的滿足和歡愉。

  這種感覺她從未在別的男人身上得到過,「難道我就是因為這緣故,才跟著他走的?」

  她從未這麼樣想過,現在一想到,忽然覺得全身發熱。

  馬空群當然知道她來了,卻沒有回頭。

  過了這條清泉,山路就快走完了,從這裡已可看見前面一片廣大的平原。

  平原上阡陌縱橫,就像是棋盤一樣。

  馬空群眺望著遠方,緩緩道:「到了山下,我們就可以找到農家借宿一宵……」

  沈三娘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然後呢,然後你準備怎麼樣?」

  馬空群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在問我準備怎麼樣,還是在問我們準備怎麼樣?」

  沈三娘用力握緊了雙手,道:「是問你,不是問我們。」

  馬空群的身子突然僵硬。

  沈三娘並沒有看他,突又冷笑,道:「你是不是也準備將那家人殺了滅口?」

  馬空群霍然回身,凝視著她,緩緩道:「一個人在逃亡時,有時就不得不做一些連他自己都覺得嘔心的事,可是我並沒有叫你跟著我,我從來也沒有。」

  沈三娘垂下了頭,道:「是我自己要跟著你的,我本來已下了決心,無論你要到哪裡去,我都會跟著你,你活著,我就活著,你死,我就死!」

  她的聲音已哽咽,淚已流下,接道:「我本來已決心把我這一輩子都交給了,因為我……我覺得對不起你,因為我覺得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事,你都是條男子漢,但現在……現在……」

  馬空群道:「現在怎麼樣?」

  沈三娘悄悄地擦了擦眼淚,道:「現在你已變了。」

  這句話說出來,她心裡忽然一陣刺痛。

  因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馬空群變了,還是她自己變了。

  馬空群卻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這是不是因為他早已瞭解,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不變的女人,更沒有不變的感情。

  何況,無論誰過了這麼久終日在逃亡恐懼的生活中,都難免要改變的。

  馬空群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來,是你自己要跟著我來的,我並沒有要求,現在你自己要走,我當然更不能勉強。」

  沈三娘垂著頭,道:「我也仔細想過,我走了,對你反而有好處。」

  馬空群淡淡地笑了笑,道:「謝謝你,你的好意我知道。」

  「謝謝你」,這三個字雖然說得平淡,但沈三娘卻實在受不了。

  在這一瞬間,她心裡忽然又充滿了慚愧和內疚,幾乎忍不住又要改變主意。

  不管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也不管他做過多少對不起別人的事,卻從來也沒有虧負過她。

  她總是欠他的,現在他若拉起她的手,叫她不要離開他,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走。

  但馬空群卻只是淡淡問道:「以後你準備到哪裡去?有什麼打算?」

  沈三娘咬著唇,道:「現在還沒有,也許……也許我會先想辦法去存點錢,做個小本生意,也許我會到鄉下去種田。」

  馬空群道:「你能過那種日子?」

  沈三娘道:「以前我當然不能,但現在,我只想能安安靜靜,自由自在地活兩年,就算死了也沒什麼關係。」

  馬空群道:「若是死不了呢?」

  沈三娘道:「死不了我就去做尼姑。」

  馬空群又笑了,道:「你用不著對我說這種話,我知道你絕不是肯去做尼姑的人,其實你年紀還輕,應該再去找個男人的,找個比較年輕,比較溫柔的男人,我配你的確太老了些。」

  他雖然在微笑著,但眼睛裡卻已露出種憤怒嫉妒的表情。

  沈三娘並沒有看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道:「我絕不會再去找男人了,我……」

  馬空群打斷了她的話:「也許你不會去找男人,但卻一定還是有男人會去找你的。」

  沈三娘沉默著,幽幽道:「也許……未來的事,本就沒有人能預料。」

  馬空群冷冷道:「其實我很瞭解你,像你這樣的女人,只要三天沒有男人陪你睡覺,你根本連日子都活不下去。」

  沈三娘霍然抬起頭,吃驚地看著他。

  她永遠沒有想到他忽然會對她說出這麼粗魯,這麼可怕的話。馬空群的眼睛也已因憤怒而發紅。

  他本來想勉強控制自己,做一個好來好散,很有君子風度的人,但是他只要一想到她在床上的風情,想到她以後跟別的男人在床上時的情況,想到那些年輕的,像狗一樣趴在她身上的男人……他忽然覺得心裡就好像在被毒蛇咬著,突又冷笑道:「所以我建議你還是不如去做婊子,那樣你每天都可以換一個男人。」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剛才的慚愧和內疚,忽然又全都變成了憤怒,忽然大聲道:「你這種建議的確很好,我很可能去做的,只不過一天換一個男人還太少,最好能換七八個……」

  她的話沒有說完,馬空群突然一掌摑在她臉上,隨手揪住了她的頭髮,恨恨道:「你……你再說一句,我就殺了你!」

  沈三娘咬著牙,冷笑道:「你殺了我最好,你早就該殺了我的,也免得我再跟你睡這麼多天,讓我一想到就嘔心。」

  她知道是不能用別的法子傷害他,只是用這些惡毒的話。

  馬空群的拳已握緊,握起。

  沈三娘目中也不禁露出恐懼之色,她知道這雙拳頭的可怕。

  世上也許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拳頭了,只要一拳擊下,她的這張臉立刻就要完全扭曲,碎裂。

  可是她並沒有哀求。

  她還是張大了眼睛,瞪著他。

  她甚至可以看見他臉上的皺紋,每一根都在顫抖跳動,甚至可以看見冷汗一粒粒從他毛孔中沁出來。

  馬空群也在瞪著她,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長歎了一聲,緊握著的拳頭又鬆開。

  也許他真的已老了,他的臉忽然變得說不出的衰老,疲倦。

  他揮了揮手,黯然道:「你走吧,趕快走,最好永遠也不要讓我再看見你,最好……」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

  他忽然看見刀光一閃,從沈三娘背後飛來。

  沈三娘的臉突然扭曲變形,一雙美麗的眼睛也幾乎凸了出來,眼睛裡充滿了驚訝,恐懼、痛苦。

  她伸出手,像是想去扶馬空群。

  可是馬空群卻向後退了一步。

  她喉嚨「格格」地響,像是想說什麼,可是她還沒有說出來,就已倒下。

  一柄飛刀釘在她背上,穿透了她的背脊。

  一柄飛刀!

  馬空群看著這柄刀,開始時也顯得憤怒而驚訝,但忽然就變得說不出的恐懼。

  他本來是想去扶她的,卻又突然退縮,頭上的冷汗已雨點般流下來。

  山風吹過,木葉蕭蕭。

  飛刀本是從林中發出的,但現在幽暗的樹林裡卻聽不見人聲,也看不見人影。

  馬空群一步步往後退,一張臉竟也因恐懼而變形,突然轉身,一掠而起,越過了泉水,頭也不回地衝了下去。

  沈三娘伏在地上,掙扎著、呻吟著。

  可是他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聽著他的腳步聲衝下山,她的心也沉了下去。

  她知道他陰沉而凶險,有時很毒辣,殘忍。

  但她卻從未想到他竟也是個懦夫,竟會眼看著她被人暗算,竟連問都不問就逃了。

  她心裡忽然覺得有種無法形容的悲哀和失望,這種感覺甚至比她背後的刀傷還強烈。

  直到現在,她才真正覺得自己這一生是白活了,因為她竟將自己這一生,交給了這麼一個男人。

  鮮血從她嘴角沁出時,她的淚也流了下來。

  就在這時,她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也聽見了這人的歎息聲。

  「想不到馬空群竟是這麼樣一個男人,就算他不能替你報仇,至少也該照顧照顧你的,可是他卻逃得比狗還快。」

  聽聲音,這是個很年輕的男人,是個陌生的男人。

  就是這個人從背後暗算她的?

  「你雖然是死在我手上的,但卻應該恨他,因為他比我更對不起你。」

  果然是這個人下的毒手。

  沈三娘咬著牙,掙扎著,想翻過身去看這個人一眼,——她至少總應該有權看看用刀殺她的究竟是什麼人?

  但這個人的腳卻已踏在她背上,冷冷地笑道:「你若是想看看我,你反正也認不出我是什麼人的,你以前根本就沒有見過我。」

  沈三娘用盡全身力氣,嘶聲道:「那麼你為什麼要害我?」

  這人道:「因為我覺得你活著反正也沒什麼意思,不如還是死了的好!」

  沈三娘咬著牙,連她自己都不能不承認,剛才她心裡的確有這種感覺。

  這人又道:「我若是個女人,若是跟了馬空群這種男人,我也絕不想再活下去,只不過……死,也有很多種死法的。」

  「……」

  「你現在還沒有死,所以我不妨告訴你,有時死了反而比活著舒服,但卻要死得快,若是慢慢地死,那種痛苦就很難忍受了。」

  沈三娘掙扎著,顫聲道:「你……你難道還想折磨我?」

  這人道:「那就得看你,只要你肯說實話,我就可以讓你死得舒服些。」

  沈三娘道:「你要我說什麼?」

  這人的手,從地上提起了那大包袱,道:「這包袱雖不小,但馬空群的財產卻絕不止這些,你們臨走時,把他的財產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沈三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這人悠然道:「你只要再說一句『不知道』,我就剝光你的衣服,先用用你,然後再挑斷你的腳筋,把你賣到山下的土婊館去。」

  他微笑著,又道:「有的男人並不挑剔,殘廢的女人他們也一樣要的。」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

  這人說話的聲音溫柔而斯文,本該是個很有教養的年輕人。

  但他說的話,做的事,卻比野獸還凶暴殘忍。

  這人道:「我現在再問你一句,你知不知道?」

  沈三娘道:「我……我……」

  忽然間,山林那邊傳來了一陣清悅的鈴聲。

  一個很好聽的少女聲音在說:「我知道他一定是從這條路走的,我有預感。」

  有個男人笑了。

  那少女又大聲道:「你笑什麼?我告訴你,千萬不要小看了女人的預感,那有時的確比諸葛亮算的卦還要靈。」

  這聲音沈三娘也沒有聽過,但是那男人的笑聲卻很熟悉。

  她忽然想起這個人是誰,她的心跳立刻加快。

  然後她就忽然發現,用腳踩著她背脊的那個人,已忽然無蹤無影。

  葉開從林中走出來的時候,也沒看見第二個人——只看見了一個女人倒在泉水旁。

  他當然也看見了這女人背上的刀。

  人還活著,還在喘息。

  他衝過來,抱起這女人,突然失聲而呼道:「沈三娘!」

  沈三娘笑了,笑得說不出的悲哀淒涼。

  她本來實在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看見葉開,但是看見了他,心裡又有種說不出的溫暖。

  她呻吟著,忽然曼聲而吟:

  「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萬馬堂中沈三娘……」

  她笑得更淒涼了,輕輕地問道:「你還記不記得這歌?」

  葉開當然記得。

  這本是那天晚上,他在那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中,看到沈三娘時,隨口唱出來的。

  他想不到沈三娘直到現在還記得。

  沈三娘淒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還記得吧,那天晚上你……」

  葉開笑了,笑得也很淒涼,道:「我只記得那天晚上陪我喝酒的不是你。」

  沈三娘嫣然道:「我也記得,那天晚上你根本沒有到那裡去過。」

  掙扎著說完了這句話,鮮血立刻又從她嘴角湧出。

  葉開輕輕地用指尖替她擦了擦,心裡又悲傷,又憤怒,忍不住問道:「這也是馬空群下的毒手?」

  沈三娘道:「不是他!」

  葉開道:「不是他是誰?」

  沈三娘喘息著,道:「是個年輕人,我連看都沒有看見他。」

  葉開道:「但你卻知道他是個年輕人。」

  沈三娘道:「因為我聽見了他的聲音,他剛才還在逼我,問我知不知道馬空群的財產藏在哪裡,聽見了你們的聲音他才走的。」

  葉開道:「馬空群呢?」

  沈三娘道:「他也走了,就像是忽然看見了鬼一樣,逃下山去……」

  葉開皺眉道:「他為什麼要逃?他看見了什麼?」

  沈三娘咬著牙,道:「他一定以為你們追上來了,他……」

  葉開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失聲道:「他一定看見了你背上的刀。」

  三寸七分長的刀。

  飛刀!

  葉開撕下了一片衣襟,用他身上帶的金創藥,塞住了沈三娘的傷口。然後他就拔出了這柄刀。

  薄而利的刀鋒,在太陽下閃亮,光芒刺進了傅紅雪的眼睛。

  他的臉色立刻變了,就好像真的被刺了一刀。

  葉開忽然回頭,看著他,道:「你當然見過這種刀的。」

  傅紅雪臉色的蒼白度又接近透明了,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點點頭。

  他不能不承認。

  第一次看見這種刀,是在李馬虎的雜貨店;第二次看見這種刀,是在那已被血洗過的長街上;第三次看見這種刀,是在那令他心都粉碎了的暗室中,在他那身世淒涼的情人屍身旁。

  每一次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只要一閉起眼睛,就彷彿能看見李馬虎那張驚怖欲絕的臉,看見孩子身上飛濺出的血花……可是他以前想的難道錯了?

  葉開凝視著他,緩緩道:「你現在總該明白,這種刀並不是只有我能用的。」

  傅紅雪沉默。

  葉開歎道:「其實我若真要暗算別人時,就絕不會使用這種刀,也絕不會讓它被別人看到。」

  傅紅雪忽然道:「因為這是種很特別的刀?」

  葉開道:「是的。」

  傅紅雪道:「別人既然連看都看不見這種刀,又怎麼能打造?」

  葉開歎了口氣,道,「這一點我也想不通,能打造出這種刀的確不是件容易事。」

  他苦笑著,又道:「我只知道無論誰要陷害別人時,都得費些苦心的。」

  傅紅雪道:「你認為這是別人在故意陷害你?」

  葉開苦笑道:「你難道還看不出?」

  傅紅雪垂下頭,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

  他若不願回答一個問題時,就會低頭看著自己的刀。

  葉開道:「這個人讓你認為我是挑起你和『神刀』郭威那場血戰的禍首,又讓你認為我是謀害翠濃的主凶,那時丁靈琳恰巧被她二哥帶走,連一個能替我證明的人都沒有。」

  他又歎了口氣,接著道:「他這麼做,顯然只為了要在你我之間造成一段不可化解的仇恨,要我們拚個你死我活。」

  傅紅雪握刀的手上,又有青筋凸出,卻還沉默著。

  葉開道:「看來他的確是費了一番苦心的,因為他這計劃實在很周密,令我根本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若不是他這次終於露了馬腳,我無論怎麼解釋,你都絕不會相信的。」

  傅紅雪也不能不承認,他的確連一個字都沒有解釋過。

  葉開道:「這次他顯然沒有想到我們居然還沒有打得頭破血流,居然還在一起。」

  他苦笑著又道:「三娘若已死了,你若不是跟我一起來的,想必又會認為害死三娘的兇手是我——現在馬空群就一定會這麼樣想的。」

  丁靈琳一直嘟著嘴,在旁邊生氣,誰也不知道她是為什麼生氣的。

  但現在她卻忍不住問道:「你想不想得出有誰會這麼恨你?要這樣子害你?」

  葉開歎道:「我想不出,所以我一定要問清楚。」

  他垂下頭,才發現沈三娘竟又掙扎著抬起頭來,正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在看著丁靈琳。

  丁靈琳也在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葉開道:「這位沈三娘,你還沒有見過……」

  丁靈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知道她是誰,只不過不知道她怎麼會跟你這麼熟的,你對她好像比對我還要好得多。」

  葉開忽然明白她是為什麼在生氣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37:26

  她又在吃醋。

  這女孩子好像隨時隨地都會吃醋,一吃起醋來,就什麼都不管了,什麼話她都說得出口。

  可是沈三娘為什麼會用這種眼光看著她呢?

  葉開想不通。

  丁靈琳冷笑道:「喂,我跟你說話,你為什麼不理我?」

  葉開根本就不準備理她,她吃起醋來的時候,就根本不可理喻。

  丁靈琳的火氣當然更大了,冷笑道:「我看你們之間好像有很多值得回憶的事,是不是要我躲開點,好讓你們慢慢地說?」

  葉開道:「是的。」

  丁靈琳瞪著他,眼圈忽然紅了,撇了撇嘴,跺了跺腳,竟真的扭頭就走。

  葉開也根本就不準備拉她。

  沈三娘忽然歎了口氣道:「看來這小姑娘愛你已愛得要命,你不該故意氣她的。」

  葉開笑了笑,說道:「可是我的確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想問我,剛才暗算我的那個人,說話是什麼口音?」

  葉開笑道:「跟你說話的確是件愉快的事,你好像永遠都能猜得出別人心裡在想什麼。」

  沈三娘也笑了,笑得卻更酸楚。

  她惟一不能瞭解的人,就是馬空群,但卻已將這一生交給了他。

  她瞭解別人又有什麼用?

  過了很久,她才提起精神來,說道:「那個人說的是北方話,聽聲音絕不會超過三十歲,說起話來很溫柔,就算他說要殺你的時候,也是用溫柔的聲音說出來的,甚至還好像帶著微笑。」

  葉開歎道:「世上本就有很多笑裡藏刀的人,這並不能算得特別。」

  沈三娘道:「他說話只有一點特別的地方。」

  葉開立刻追問,道:「哪一點?」

  沈三娘道:「每次他說到『人』這個字的時候,舌頭總好像卷不過來,總帶著點『能』字的聲音,就好像剛才那位丁姑娘一樣。」

  現在葉開終於明白,她剛才為什麼會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丁靈琳了。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但臉色卻已變得很蒼白,蒼白得甚至比傅紅雪還要可怕。

  沈三娘看著他的臉色,忍不住問道:「你已知道他是誰了?」

  葉開似在發怔,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搖了搖頭。

  沈三娘道:「你在想什麼?」

  這次葉開竟連她在說什麼都沒有聽到,因為他耳朵裡好像有個聲音在大吼。

  「人都來齊了麼?」

  「人……」

  他的人就彷彿突然被雷電擊中,突然跳了起來,蒼白的臉上,忽然發出一種很奇怪的紅光。

  連傅紅雪都已忍不住抬起頭,吃驚地看著他。

  丁靈琳當然更吃驚。她雖然遠遠地站在那邊,但眼睛卻始終是盯在葉開身上的。

  她從來也沒有看見過葉開像這樣子,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葉開以往是最沉得住氣的,你就算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來,他臉上也絕不會有這麼奇怪的表情。

  他臉上雖然在發著光,但眼睛裡卻又彷彿帶著種奇特的痛苦和恐懼。

  沒有人能形容他這種表情,沒有人能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看到他這種表情,丁靈琳連心都碎了。

  她剛才還在心裡發過誓,永遠再也不理這個人,但現在卻早已忘得乾乾淨淨。

  她奔過來,拉起葉開的手。葉開的手也是冰涼的。

  她更急,將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你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子的?」

  葉開道:「我……我在生氣。」

  丁靈琳道:「生誰的氣?」

  葉開道:「你。」

  丁靈琳垂下頭,卻偷偷地笑了。

  葉開忍不住問:「我在生你的氣,你反而笑?」

  女人的心事,的確是費人猜疑。

  丁靈琳垂著頸,道:「就因為你生我的氣,所以我才開心。」

  葉開更不懂:「為什麼開心?」

  了靈琳道:「因為……因為你若不喜歡我,又怎麼會為我氣成這樣子?」

  葉開也笑了。

  但笑得卻還是沒有平時那麼開朗,笑容中竟彷彿帶著很深的憂慮。

  丁靈琳卻看不見,因為她整個人都已依偎在他懷裡,無論有多少人在旁邊看著,她不在乎,她從不想掩飾自己對葉開的感情。

  傅紅雪看著他們,忽然轉過身,走下山去。

  泉水從山上流下來,阻住了他的路,可是他卻沒有看見。

  他筆直地走過去,走在水裡,冰冷的水淹沒了他的腿。可是他沒有感覺。

  葉開在後面呼喚:「等一等,我們一起走,一起去找馬空群。」

  他也沒有聽見。他走得很慢,卻絕不回頭。

  葉開目送著他瘦削孤獨的背影,忍不住歎息,道:「他真的變了,不但變得更孤獨,而且很消沉,再這樣下去,我只擔心……」

  他沒有說下去,他不忍說下去。

  沈三娘卻忽然問:「他怎麼會變的?」

  葉開黯然道:「他親眼看著一個他惟一真心相愛的女孩子,死在他面前,卻救不了她。」

  沈三娘道:「翠濃?」

  葉開道:「不錯,翠濃。」

  沈三娘眼睛裡忽然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輕輕歎息,道:「我實在想不到他竟會真的愛上了翠濃?」

  葉開道:「你是不是認為翠濃不值得他愛?」

  沈三娘沒有回答,她沒法子回答。

  葉開笑了笑,笑得很悲傷,緩緩道:「只可惜這世上卻偏偏有很多人要愛上他本不該愛的人,這本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和痛苦。」

  沈三娘終於也忍不住黯然歎息,喃喃道:「這是為了什麼?又有誰知道這是什麼緣故?」

  人類的情感,本就是最難捉摸的,本就沒有人能控制得住。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類才有悲哀,才有痛苦。

  葉開看著沈三娘,眼睛裡也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無論誰受了傅紅雪那樣的打擊,都難免會跟他一樣,一天天消沉下去的,只不過,這世上也許還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他。」

  沈三娘道:「誰?」

  葉開道:「你。」

  沈三娘沉默著,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所以我不能死,我的確還有很多事要做……」

  有很多人都不能死,卻偏偏還是死了。

  生、老、病、死,本就全都不是人類自己所能主宰的。這也正是人類永恆的悲哀和痛苦。

  馬空群關起房門,上好閂,然後他就倒了下去,倒在床上,木板床又冰又硬,就像是棺材一樣。

  屋子裡也陰暗潮濕如墳墓。只不過他總算還活著,無論如何,活著總比死了的好。

  老人為什麼總是要比年輕人怕死?其實他的生命明明已沒什麼值得留戀的,卻反而偏偏越是要留戀。

  他年輕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死是件可怕的事。

  床單上有種發了霉的味道,彷彿還帶著馬糞的臭氣,他忽然覺得要嘔吐。

  其實他本就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他出生的那間屋子,幾乎比這裡還要臭。

  等到他開始闖蕩江湖時,為了逃避仇家的追蹤,他甚至真的在馬糞堆裡躲藏過兩天一夜。

  有一次同白家兄弟在長白山中遇伏,被三幫採參客圍剿,逃竄入荒山時,他們甚至喝過自己的尿。

  這種艱苦的日子,現在他雖然已不習慣,卻還是可以忍受。

  他要嘔吐,並不是因為這臭氣,而是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恥。

  一個男人看著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時,無論如何都不該逃的。

  可是他當時實在太恐懼,因為他以前也看過那種同樣的刀。

  刀鋒薄而鋒利,才三寸七分長,但卻已無疑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一種刀。

  「這就是小李飛刀。」

  白天羽手裡拿著這麼樣一柄刀,眼睛裡閃動著興奮的光。「你們來看看,這就是小李飛刀!是小李探花親手送給我的。」

  那時正是馬空群第一次看見這種刀。

  刀鋒上還有個「忍」字。

  「這忍字,也是小李探花親手用另一柄刀劃上去的,他說他能活到現在,就因為他一直都很瞭解這個『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將這個字轉送給我。」

  當時他的確很接受小李探花的好意,白天羽並不是個不知道好歹的人。

  「他還答應我,等我第二個兒子生出來的時候,可以送到他那裡去,他還說,這世上假如還有人能學會他的飛刀,就一定是我的兒子。」

  只可惜他的願望還沒有實現,就在臨死,因為他已忘記了小李探花送給他的那個「忍」字。

  馬空群卻沒有忘記。這件事他一直都記在心裡。

  天色已漸漸暗了。

  馬空群凝視已由灰白變為漆黑的窗戶,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覺。

  他相信這是個最安全的地方。從山上下來後,他並沒有在那邊的農村停著,就一直逃來這裡。

  他在這裡停下來,只為連他自己都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陰暗破舊的客棧。

  這裡非但沒有別的客人,連夥計都沒有,只有一個半聾半瞎的老頭子,在這裡死守著,因為他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馬空群忽然覺得有種兔死狐悲的傷感,看見了這老人,他不禁想到自己。

  「我呢?我難道也已跟他一樣,也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他握緊雙拳,自己對自己冷笑。

  這時破舊的窗戶外,忽然傳來一陣油蔥煮麵的香氣,就彷彿比剛從火上拿下的小牛腰肉還香。

  他全身都彷彿軟了,連手指都彷彿在發抖。飢餓,原來竟是件如此無法忍受的事。

  在路上經過一家麵攤子時,他本來想去吃碗麵的,但他剛走過去,就想起自己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

  萬馬堂的主人,無論走到哪裡,本都不需要帶一文錢的。

  就像大多數豪富一樣,多年來他都已沒有帶錢的習慣,所以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吃進一粒米。

  他軟軟地站起來,才發覺自己的虛弱,飢餓竟已使得他幾乎不能再支持下去。

  推開門,走過陰暗小院,他總算找到了廚房。那半聾半瞎的老頭,正將一大碗粗湯麵擺到桌上。

  在昏暗的燭光下看來,麵湯的顏色就像是泥水,上面還飄著根發了黃的蔥葉。

  可是在他看來,已是一頓很豐富的晚餐——在馬空群眼中看來竟也一樣。

  他挺起胸走過去,大聲道:「這碗麵給我,你再煮一碗。」

  直到現在,他說話的時候,還帶著種命令的口氣,只可惜現在已沒有人將他的話當作命令了。

  老頭子看著他,很快地搖了搖頭。

  馬空群皺眉道:「你聽不見?」

  老頭子卻露出一嘴殘缺發黃的牙齒笑了,道:「我又不是聾子,怎麼會聽不見,只不過這碗麵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替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錢給我去買面。」

  馬空群沉下了臉,道:「你這是什麼態度?像你這樣對客人,怎麼能做生意?」

  老頭子又笑了,道:「我本來就不是在做生意。」

  馬空群道:「那你這店開著是幹什麼的?」

  老頭子歎了口氣,道:「什麼也不幹,只不過在這裡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麼會到這地方來?」

  他連看都不再看馬空群一眼,忽然彎下腰,竟吐了幾口口水在麵碗裡,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個沒錢付賬的人,那破屋子讓你白住兩天也沒關係,但這碗麵卻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馬空群怔住。他怔在那裡,緊握著雙拳,幾乎忍不住想一拳將這老頭子胃裡的苦水打出來。

  可是他忍住了。他現在竟連怒氣都發作不出,只覺得滿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該大笑幾聲,還是該大哭一場。縱橫一世的馬空群,難道竟會在這又髒又臭的廚房裡,為了一碗泥水般的粗湯麵,殺死一個半聾半瞎的老頭子?他實在覺得很好笑。

  他忍不住笑了,但這種笑卻實在比哭還悲哀。

  一陣風吹過,幾片枯葉在地上打著滾。

  「我現在豈非也正如這落葉一樣,也正在爛泥中打滾?」

  馬空群垂著頭,走過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他推開門的時候,月光也跟著照了進去,照在一個人的身上。

  一個人幽靈般站在黑暗裡,門推開時,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著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紅色的短褡衫,配著條黑緞子上繡著火紅桃花的百褶湘裙。

  馬空群的呼吸突然停頓。他認得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來見他時,穿的就是這套衣裳。

  就在那天晚上,他從她身上脫下了這套衣裳,佔有了她。不管在哪裡,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他永遠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帶著淚,軟語央求他的臉,也忘不了這套衣裳,雖然這套衣裳她已有多年沒穿過了。

  現在她怎麼會又穿上這套衣裳?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莫非她還沒有死?

  馬空群忍不住輕輕呼喚:「三娘,是你?」

  沒有回答,沒有聲音。

  只有風聲從門外吹進來,吹得她整個人飄飄蕩蕩的,就彷彿要乘風而去。

  這個人竟好像既沒有血,也沒有肉,只不過有副空蕩蕩的軀殼而已。也許連軀殼都沒有,只不過是她的鬼魂,她無論是死是活,都要來問問這個負心人,問他為什麼要拋下她,只顧自己逃命?

  馬空群的臉色已發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我對不起你,無論你是人是鬼,從今以後,我都不會再拋下你了。」

  他開始說話的時候,人已慢慢地走過去,說到這裡,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

  站在這裡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只不過是個穿著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

  馬空群的臉色已變了,正想翻身,一柄劍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劍鋒,已刺透了他的衣裳。

  一個人從門後走出來,悠然長吟:「天皇皇,地皇皇。關東萬馬堂。馬如龍,人如鋼!」

  馬空群沉聲道:「你是什麼人?」

  這人道:「我是個人,跟你一樣,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鋼,所以我若是你,我現是一定會老老實實地站著,連一動都不動。」

  他的聲音尖銳而奇特,顯然不是他本來的聲音。

  他冷冷地接著道:「你當然也不願看見這柄劍從你胸膛裡刺出去的。」

  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劍鋒,就似已將刺入了肉裡。

  馬空群卻反而鬆了口氣,因為這是柄劍,不是刀,因為這個人也不是傅紅雪。

  傅紅雪來的時候縱然會在他背後出現,也絕不會改變聲音的。

  這人又道:「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亂想,因為你永遠也想不出我是誰的。」

  馬空群道:「你怎知我是誰?」

  這人笑道:「我早就認得你,只不過從來也沒有想到,馬如龍、人如鋼的關東萬馬堂,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對不起人的時候,沈三娘若是沒有死,聽到你的話一定開心得很。」

  馬空群道:「你……你也知道沈三娘?」

  這人道:「我什麼事都知道,所以無論什麼事你最好都不要瞞我。」

  馬空群道:「這套衣裳是你從她包袱裡拿來的?」

  這人冷笑,冷笑有時也有默認的意思。

  馬空群心裡一陣刺痛,他沒有想到沈三娘還會偷偷地保藏著這套衣裳。

  那天晚上的歡樂與痛苦,她是不是也同樣偷偷地保藏在心裡?

  馬空群咬著牙,突然冷笑,道:「裝神弄鬼,倒也可算是好主意,但你卻不該用這套衣裳的。因為你這麼做已等於告訴了我,殺沈三娘的人就是你。」

  他聲音中也充滿了仇恨,接著道:「你不但殺了她的人,還偷走了她的包袱……」

  這人打斷了他的話,冷笑道:「你難道沒有殺過人?我的手段雖狠毒,至少還比你好些,我至少還沒有殺過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沒有用我兄弟的財產到關東去開馬場。」

  馬空群的臉色又變了,江湖知道這秘密的人,至今還沒有幾個。

  甚至連傅紅雪自己也許都不知道,他開創萬馬堂用的錢,本是白家的。

  這人怎麼會知道?馬空群突然覺得有種刀鋒般的寒意從腳底升起,嘎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這人悠然道:「我說過,我是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人,你現在總該已明白我不是唬你的。」

  馬空群道:「你既然都知道,還想要什麼?」

  這人道:「也不想要什麼,只不過要你將你從別人手上奪過去的財產交出來而已。」

  馬空群道:「你要,你就去拿吧,只可惜昔日那馬肥草長的萬馬堂,如今只怕已變成了一片荒地。」

  這人冷笑道:「你也該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片荒地,是你偷偷藏起來的珠寶。」

  馬空群道:「珠寶?什麼珠寶?」

  這人道:「昔年『神刀堂』獨霸武林,縱橫天下,聲勢猶在上官金虹的『金錢幫』之上,上官金虹死了後,還遺下一筆數字嚇人的財富,何況神刀堂!」

  馬空群道:「只可惜我並不是神刀堂的人。」

  這人冷冷道:「你當然不是,你只不過是謀害神刀堂主人的兇手而已,你叫別人做你的幫兇,殺了白天羽,卻一個人獨吞了他的財產,只可憐那些死在梅花庵外的人,真是死得冤枉呀……冤枉!」

  馬空群連手足都已冰冷,他忽然發現這個人知道的實在太多了。

  這人又厲聲說道:「那些人的孤寡遺孀,有的已衣食不繼,現在我正是替他們來跟你結清這筆賬!」

  馬空群忽然冷笑道:「但你又怎麼知道死在梅花庵外的是些什麼人?」

  這人沒有開口,手裡的劍竟似忽然抖了抖。

  馬空群一字字道:「除了我之外,這世上本來只有一個人知道那些人是誰的,只有一個人……我從來未想到他會將這秘密告訴第二個人的。」

  他的聲音冰冷惡毒,慢慢地接著道:「但你卻已是知道這秘密的第二個人了,你究竟是誰?」

  這人只是冷笑。

  馬空群繼續追問:「你究竟是誰?」

  這人冷笑著答道:「現在你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誰了!」

  馬空群冷冷道:「那麼你只怕也永遠不會知道那批寶藏在哪裡。」

  這人似又怔住。

  馬空群又道:「何況,你縱然不說,我也知道你是什麼人了,你若真的殺了我,我死後不出三天,就會有人將你們家的秘密說出來,讓天下武林中的人全都知道……白家的後代當然也一定會知道。」

  這人手裡的劍似乎又抖了抖,冷笑著道:「你若死了,還有誰能說出這秘密?」

  他畢竟還年輕,無論多陰沉狡猾,也比不上馬空群這種老狐狸的。

  這句話不但也有示弱之意,而且已無異承認他就是馬空群所想到的那個人了。

  馬空群眼睛裡已發出了光,冷冷道:「我活著的時候,的確沒有人能說出這秘密。」

  這人忍不住問道:「你死了反而有?」

  馬空群道:「不錯。」

  這人道:「你……你是不是留了一封信在一個人手裡?你若死了,他就會將這封信公開?」

  馬空群淡淡道:「看來你倒也是個聰明人,居然也能想到這種法子。」

  這人道:「我能想得到,但我卻不信。」

  馬空群道:「哦?」

  這人道:「因為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一個你信任的人,你能將那種秘密的信交給他?」

  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訴你,那個人是誰,等你殺了我之後,就去殺他?」

  這人不說話了。

  馬空群淡淡笑道:「你用的這法子本來的確不錯,只可惜這種法子我三十年前就已用過了。」

  這人沉默著,過了很久,也笑了笑,道:「你難道認為我會就這樣放了你?」

  馬空群道:「你當然不會,但我們卻不妨來做個交易。」

  這人道:「什麼交易?」

  馬空群道:「你陪我去殺了傅紅雪,我帶你去找那寶藏,你替我保守秘密,我也絕不提起你一個字,我藏起的那批珠寶,也足夠你我兩個人用的,你說這交易公道不公道?」

  這人沉默著,顯然已有些動心。

  馬空群道:「何況,你也該知道,你的上一代,本是天下惟一能和我共同保守那秘密的人,因為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所以我們才能做出那種驚天動地的大事,現在我們的機會豈非比當年更好?」

  這人遲疑著,緩緩道:「我可以答應你,只不過要先取寶藏,再殺傅紅雪。」

  馬空群道:「行。」

  這人道:「還有,在我們去取寶藏的時候,我還得點住你雙臂的穴道。」

  馬空群道:「你難道還怕我對你出手?」

  這人道:「我只問你答不答應?」

  馬空群笑了笑,道:「也許,我既然能信任你的上一代,就也能同樣信任你。」

  這人終於鬆了口氣,道:「我只點你左右雙肩的『肩井』穴,讓你不能出手而已。」

  他踏前一步,用本在捏著劍的的左手食中兩指,點向馬空群的右肩。這時候他當然不能不先將右手的劍垂下去一點,否則他的手指就點不到馬空群的肩頭。

  只不過這也是一剎那間的事,他右手的劍一垂,左手已點了過去,他自信出手絕不比任何人慢。

  但他卻還是不夠快。

  也就在這剎那間,馬空群突然一側身,一個肘拳打在他右肋下,接著反手揮拳,痛擊他的面額。

  這人聽見自己肋骨折斷的聲音,人已被打得飛了出去。

  他只覺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黑暗中還有無數金星在跳動。可是他知道自己絕不能暈過去,十五年朝夕不斷的苦練,他不但學會了打人,也學會了挨打。他身子落在地上時,突然用力一咬嘴唇,劇痛使得他總算還能保持清醒。然後他的人已在地上滾了出去。

  馬空群追出來時,只見他的手一揚,接著,就是刀光一閃!刀光如閃電,是飛刀!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小李飛刀的威名,至今仍足以令江湖中人魂飛魄散。這雖然不是小李的飛刀,卻也已震散了馬空群的魂魄;他竟不敢伸手去接,閃避的動作也因恐懼而變得慢了些。

  刀光一閃而沒,已釘在他肩上。

  這也是飛刀。可是天上地下,古往今來,絕沒有任何人的飛刀能比得上小李飛刀!

  就正如天上的星光雖亮,卻絕沒有任何一顆星的光芒能比得上明月。

  這柄刀若是小李飛刀,馬空群的動作縱然再快十倍,也是一樣閃避不開,因為小李飛刀已不僅是一柄飛刀,而是一種神聖的象徵,一種神奇的力量。沒有人能避開小李飛刀,只因每個人自己本身先已決定這一刀是避不開的。

  這種想法也正如每個人都知道,天降的災禍是誰都無法避免的一樣。

  刀光一閃,他的人已滾出院子,翻身躍起。

  馬空群只看見一條穿著黑衣的人影一閃,就沒入了黑暗裡。

  他咬了咬牙,拔出肩上的刀,追了出去。

  他相信這個人一定逃不遠的,無論誰挨了他兩拳之後,都一定逃不遠的。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41:36

第四十三回 世家之後

  夜,夜色深沉。

  冷清清的上弦月,照著他蒼白的臉,也照著他漆黑的刀!

  傅紅雪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前面是一片荒林,後面是一片荒山。

  他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著這無邊無際的荒涼黑暗,似已脫離了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也似已遺忘了他。

  他身無分文、飢餓、寒冷而疲倦。

  他無處可去,因為他雖然有家,卻不能回去。

  他的情人被他親手埋葬,他想替她復仇,卻連殺她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一個仇人是馬空群,但卻又不知道應該到哪裡去尋找?葉開將他當作朋友,但他非但拒絕接受,而且還要逃避。

  可是除了葉開外,就再也沒有一個人將他當作朋友,他就算死在路上,只怕也沒有人會理睬。

  世界雖然大,卻似已沒有容納他這麼樣一個人的地方。

  他活在這世界,已像是多餘的。

  可是他又偏偏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又怎麼樣呢?應該往哪條路走?應該到哪裡去?他不知道。

  他甚至連今天晚上該到哪裡去都不知道,甚至連一家最陰暗破舊的客棧,他都不敢走進去,因為他身上已連一枚銅錢都沒有。

  ——難道就這樣在這裡站著,等著天亮?但天亮後又怎麼樣呢?傅紅雪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心裡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空虛恐懼。

  以前他至少還有個人可想,思念縱然痛苦,至少還有個人值得他思念,但現在呢?現在他還有什麼?還剩下什麼?他心裡只覺得空空蕩蕩的,甚至連那種刻骨銘心的仇恨,都變得很遙遠,很虛幻了。

  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他咬著牙,勉強控制著自己,這裡雖然沒有人看見,他還是不願讓眼淚流下來。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一個人從黑暗的荒林中飛奔了出來。

  一個滿面鮮血的黑衣人。

  他就像是在被惡鬼追趕著似的,連前面的人都看不見,幾乎撞在傅紅雪身上。

  等到他看見傅紅雪時,已無法回頭了,他那張本已被人打得破碎扭曲的臉,突然又因驚懼而變形。

  傅紅雪倒並不覺得奇怪,無論誰都想不到如此深夜中,還會有個人像他這樣子站在這裡的。

  他甚至連看都懶得多看這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卻在吃驚地看著他,一步步向後退,退了幾步,忽然道:「你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也不禁覺得很意外,道:「你是誰?怎麼會認得我?」

  黑衣人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指著身後的荒林,道:「馬空群就在後面,你……你快去殺了他!」

  傅紅雪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似弓弦般繃緊。

  他歷盡艱苦,走得腳底都生了老繭,也找不到的仇人行蹤,竟被這個陌生的夜行人說了出來,他實在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黑衣人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意,立刻接著又道:「我跟你素不相識,為什麼要騙你?你至少總該過去看看,那對你總不會有什麼損失。」

  傅紅雪沒有再問。

  不管這黑衣人是誰,他的確沒有說這種謊話的理由,何況他縱然說謊又如何!—個人若已根本一無所有,又還怕損失什麼?傅紅雪慢慢地轉過身,然後他的人就已忽然掠入了荒林。

  黑衣人再也沒有想到這殘廢憔悴的少年,身法竟如此輕健,行動竟如此迅速。

  他目中現出憂慮之色,忽然大聲道:「馬空群不但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他無論說我什麼話,你都千萬不能相信。」

  他本就是個思慮很周密的人,顯然生怕傅紅雪聽了馬空群的話,再回頭來追他。

  他絕未想到這句話竟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錯誤。

  這句話剛說完,傅紅雪竟又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蒼白的臉上,帶著種奇特而可怕的表情,瞪著他一字字道:「你說馬空群是你的什麼人?」

  他那雙冷漠疲倦的眼睛裡,現在也突然變得刀鋒般銳利。

  黑衣人被這雙眼睛瞪著,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道:「我說他是……是我的仇人!」

  「仇人……人!」傅紅雪看著他,整個人都似已變成了塊木頭。

  「每次他說到『人』這個字的時候,舌頭總好像卷不過來,總帶著點『能』字的聲音……」

  沈三娘說的話就像轟雷閃電般在敲擊著他的耳鼓。

  他蒼白的臉,突然變得火焰般燃燒了起來。

  全身也在不停地發抖。

  只有那隻手,那只握刀的手,還是穩定的。

  他已將全身的力量,全都集中在這隻手上——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黑衣人吃驚地看著他,忍不住道:「你……你難道還不相信我的話?」

  傅紅雪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突然轉頭,面向著東方跪下。

  黑衣人怔住,他實在猜不透這奇特的少年,究竟在幹什麼。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傅紅雪臉上,他目中似已有了淚光,喃喃低語著:「我總算已找到了你的仇人,你在九泉之下已可瞑目了。」

  黑衣人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卻突然覺得有種詭秘而不祥的預兆,竟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後退,準備一走了之。

  可是傅紅雪卻忽然又已到了他面前,冷冷道:「你的刀呢?」

  黑衣人怔了怔,道:「什麼刀?」

  傅紅雪道:「飛刀。」

  黑衣人目中突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失聲道:「我哪有什麼飛刀?」

  傅紅雪咬著牙,瞪著他,道:「我本該現在就一刀殺了你的,只不過我還有話要問你!」

  傅紅雪的聲音也已嘶啞,厲聲道:「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做那種事?為什麼要害翠濃?你究竟是什麼人?」

  黑衣人道:「你……你說的話我根本完全不懂,我根本不認識你。」

  傅紅雪狂怒、顫抖,但那只握刀的手卻還是穩定如鐵石。

  突然間,刀已出鞘!刀光如閃電般揮出,黑衣人卻已經倒下,滾出了兩丈。

  刀光一閃,他的人就已先倒下。

  他對這柄刀的出手,不但早已防備,而且竟好像早已準備了很多法子,來閃避這一刀。

  這一刀出手,鋒銳凌厲,勢不可當,天下本沒有人能招架。

  可是他居然能避開了這一刀。

  刀光閃起,人先倒下——在他這種情況下,幾乎已沒有更好的法子能閃避這一刀。

  這種法子絕不是倉猝間所能用得出的,為了閃避這一刀,他必定已準備了很久。

  他身子翻出,手已揮起。

  他的飛刀終於也已出手。

  只聽「叮」的一聲,火星四濺,兩道閃電般的刀光一觸,飛刀落下。

  黑衣人再一滾,已滾上了山坡,突然覺得肋下一陣劇痛,剛才被馬空群肘拳擊中的地方,現在就像有柄錐子在刺著。

  他想再提氣,已提不起。

  刀光又一閃,冰涼的刀鋒,已到了他的咽喉。

  這凌厲風發,銳不可當的一刀,竟已在這一剎那間,突然停頓。

  握刀的這一隻手,已將力量完全控制自如。刀鋒只不過將黑衣人咽喉上的皮肉,割破了一道血口,傅紅雪怒盯著他,厲聲道:「我問你的話,你說不說?」

  黑衣人終於歎了口氣,道:「好,我說,我跟你並沒有仇恨,我恨的是馬空群,我殺了那個女人,只因為她也是馬空群的女兒。」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僵硬,突然大吼,怒道:「你說謊!」

  黑衣人道:「我沒有說謊,但是知道這件事的人實在不多……」

  他喘息著,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的身子又開始發抖,抖得更劇烈。

  黑衣人接著道:「她和馬芳鈴並不是同母所生的,她母親本是關中採參客的妻子,隨著她丈夫出關採參時,被馬空群把她強佔了,所以那批參客一直將馬空群恨之入骨。有一次在長白山中,出動了一百三十多個人,等著伏擊馬空群,為的就是這段仇恨,在那次血戰中,白大俠白老前輩也在的。」

  那一次血戰本是武林中極有名的戰役,傅紅雪幼年也曾聽他母親說起過。

  ——黑衣人說的難道竟是真的?傅紅雪只覺全身的血管裡,都彷彿有火焰燃燒了起來。

  黑衣人看著他,又道:「翠濃暗中一直是在為萬馬堂刺探消息的,這一點想必你也知道,她出賣了沈三娘,也出賣了花滿天,始終效忠於萬馬堂,正因為她已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馬空群,她母親臨死前已將這秘密告訴了他。」

  他歎息著,慢慢地接著道:「血濃於水,這一點本是誰都不能怪她的,我殺她,只不過是因為要向馬空群報復。」

  傅紅雪額上的冷汗已雨點般流下。

  黑衣人道:「你也是馬空群的仇人,你難道會為了替她女兒復仇而殺我?」

  傅紅雪道:「我還是不信,沒有人肯把自己的親生女兒,送到蕭別離那裡去。」

  黑衣人冷冷道:「的確沒有人能做得出這種事,只不過,馬空群根本就不是人。」

  他突然咬緊牙,嘶聲大呼:「他根本就是個畜生,是個野獸!」

  傅紅雪滿頭冷汗,全身發抖,整個人已虛脫崩潰。

  他魂牽夢縈,生死難忘的情人,難道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兒?他不敢相信,卻已不能不信。

  他突然覺得嘴角肌肉開始抽搐,那可恨又可怕的病魔,又一次向他侵襲!

  他的心沉了下去。

  黑衣人看著他,目中露出了滿意之色,冷冷道:「我的話已說完了,你若還要殺我,就動手吧。」

  傅紅雪咬著牙,沒有開口。

  他已不能開口,不敢開口,他必須用盡全身力量,集中全部精神,來對抗那可怕的病魔。

  他只要一開口,就可能立刻要倒下去,像一隻被人用鞭子抽打著的野狗般倒下去。

  黑衣人的眼睛亮了,他已感覺到自己咽喉上的刀鋒在漸漸軟弱,漸漸下垂……

  只不過刀還在傅紅雪手裡,可怕的手,可怕的刀。

  黑衣人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從刀鋒下滾出,手腳並用,就像是野獸般竄上了荒山,百忙中還反手發出了一刀。

  可是他卻連看都不敢回頭去看一眼,現在他惟一的希望,就是遠離這柄可怕的刀,走得越遠越好。

  他所說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事,也只有一個目的——他要活下去。有些人只為了要活下去,本就會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的。

  他當然想不到,他在匆忙中發出的那一刀,竟沒有落空。

  這一刀已刺入傅紅雪的胸膛!鮮血沿著冰冷的刀鋒沁出時,傅紅雪就倒了下去。

  倒在冰冷潮濕的地上。

  一彎冷清清的上弦月已沒人荒山後。

  大地更加黑暗了,倒下去的人,是不是還能站起來呢?這黑衣人究竟是誰?他知道的事為什麼有如此多?他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有很多成功的人都曾經倒下去,可是他們又站了起來!

  他們甚至倒下過十次,可是,他們又站了起來。

  他們不怕被人擊倒!因為他們知道,只要你還有力氣,還有勇氣站起來,倒下去又何妨?

  傅紅雪慢慢地站了起來。

  刀,還在他胸膛上。

  血還在流著,可是那惡毒的病魔,竟似也隨著鮮血流出來。

  劇烈的痛苦,竟使得他突然清醒。

  但這清醒卻又使得他立刻就感覺到疲倦、衰弱、飢餓!尤其是飢餓,他從未想到飢餓竟是種如此無法忍受的事。

  黑衣人已竄上荒山,不見了。

  傅紅雪並沒追,他知道以自己現在的體力,追也沒有用的。

  他已將所有的精力全都用盡。

  山坡下的草叢下有金光閃動,是柄純金的金如意。

  那是黑衣人逃竄上山,反手拔刀時,從他懷裡掉下來的。

  傅紅雪凝視著閃動的金光,慢慢地走過去,很快地拾起。

  若是在三個月前,他也許寧可餓死,也絕不會去撿別人跌落的東西,甚至連看都不會去看一眼。

  可是這三個月來,他已學會了很多,也已改變了不少,他已明白成功是必需付出代價的。

  最重要的還是,他必須活下去。

  現在他更不能死,更不甘心就這樣默默地死。

  就算死,也必需要讓那些傷害他的人付出代價來!

  只要能讓他有力量站起來,有力量活下去,現在他甚至會去偷,去搶!

  奔過荒林,林外的山腳下,有個陰暗破舊的客棧,他剛才也曾經過。

  現在他已不再猶豫,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走過去,甚至連胸膛的刀都不敢拔下來,他不能再流血,流血會使得他更衰弱。

  客棧裡居然還有燈光。

  有燈,卻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大門還開著。

  也不知是因為這小店的主人,已沒有關門的力氣,還是因為這地方根本就沒有值得他關門的理由。櫃檯後也沒有人,小院裡的落葉在秋風中打著滾,燈光卻在後面的小屋裡。

  看見小屋上的煙囪,就該知道那是廚房。

  廚房,豈非正象徵著溫暖的火光,滾熱的食物——這些豈非就正是生命的力量?傅紅雪很快地走過去,但卻並沒有在這廚房裡找到食物和力量。

  他找到的又是死亡!

  爐膛已冷,燈也快滅了。

  一個滿頭白髮,身形佝僂的老人,仰面倒在地上,咽喉上一塊瘀血,手裡還緊緊地握著雙筷子,人卻已冰冷僵硬。

  距離他屍身不遠處,就有已被撕裂的破舊銀袋,卻是空的。

  這老人顯然是在吃麵時,被人一拳打在咽喉,立刻斃命。

  他手裡既然還握著筷子,顯然還沒有吃完那碗麵。

  碗裡的面是誰吃光的呢?

  銀袋裡的一點碎銀子,想必是被那殺人的兇手拿走了。

  可是他殺了人後,難道還會將死人吃剩下的半碗麵也吃了下去?

  老人冰冷僵硬的臉上,也帶著一種恐懼和不信的表情。

  甚至連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世上竟會有人為了半碗被他吐過口水的面,幾枚破舊的銅錢,就忍心下毒手殺了他這個已半聾半瞎的可憐老頭子。

  他實在死不瞑目。

  傅紅雪心裡也充滿了憤怒和痛苦,因為他正在問自己:這世上幾乎已很少有人能比他更瞭解飢餓和貧窮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會為了半碗吃剩下的面,一點散碎銀子而殺人!

  一個人若還沒有走上絕路時,是絕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殺人的兇手是誰?

  難道他真的已走上絕路?

  傅紅雪忽然想到那黑衣人說的話,忽然想到了馬空群。

  不錯,一定是馬空群。

  他一定已看見了傅紅雪,所以他一定要逃。

  可是他實在太餓,他必需吃點東西,哪怕只不過是半碗麵也好。

  但他在殺過人後,吃這半碗麵時,心裡是什麼滋味?想到他過去那些輝煌的往事,這半碗麵吃在他嘴裡時,又是什麼滋味?

  傅紅雪緊握雙拳,突然覺得要嘔吐。

  他恨,他憤怒,可是他同樣也能感覺到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淒涼和悲憤。

  縱橫一世,威鎮關東,聲名顯赫,一時無兩的萬馬堂主人,竟會為了半碗麵而殺人!

  他自己吃下這半碗麵後,是不是也會覺得要嘔吐?

  馬空群的確要嘔吐。

  可是他用盡了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他絕不能吐出來。

  泥水湯麵,湯麵裡的口水,老人嘴裡殘缺的黃牙,眼睛裡的輕蔑和譏誚……每件事都令他要嘔吐。

  但無論什麼樣的食物,都同樣能給人力量。

  他若將食物吐出來,就無異將力量吐出來,他現在迫切需要力量!

  每一分力量他都要!

  因為他現在一定要將每一分力量都用出來,就像是那次在長白山裡逃竄的時候一樣。

  那次他甚至喝過自己的尿。

  但這次的情況卻比那次更危險,因為這次他的敵人也遠比上次更危險,更可怕!

  他親眼看見傅紅雪那凌厲風發,銳不可當的刀光!

  他彷彿又看見了昔日那個永遠都令他抬不起頭來的人!彷彿又看見了那個人手裡的——刀光飛起時;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還鮮艷。

  他真正畏懼的也許並不是傅紅雪,而是這個人!

  他彷彿又在傅紅雪的刀上,看見了這個人那種可怕的精神和力量!

  他無論是死是活,都再也不敢面對這個人,再也不敢面對這個人的刀!

  就因為他知道這個人一定會在地獄等著他的,所以他才怕死!

  所以他一定要逃,他一定要活下去!

  可是他還能活多久呢?

  夜更深,秋也更深了。

  秋風中的寒意,已越來越重。

  用不了再過多久,樹葉就會落盡,黃昏時就會刮起北風,然後在一個寒冷的早上,你推開窗子一看,就會發現大地已結滿冰雪。

  一個衣衫單薄,囊空如洗的老人,在冰天雪地裡,是很難活下去的。

  馬空群握起了手,緊緊地捏著十幾枚銅錢,這正是他從那老頭子錢袋中找到的,也許還可以勉強去換兩頓粗面吃。

  以後又怎麼辦呢?

  以他的武功,他本可毫不費力地去盜幾家大戶,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獨力劫下一隊鏢車。

  這種事他以前並不是沒有做過,但現在卻絕不能再做。

  那並不是因為他已厭惡這種生活,只不過現在他絕不能留下一點線索,讓傅紅雪找到。

  他抬起頭,望著枯枝上已將落盡的秋風,現在他已只剩下一個地方去,

  只剩下一條路可走。

  這條路他本不想走的,但現在他已別無選擇的餘地了!

  櫃檯後的床底下,還有小半袋白面和一口已生了銹的鐵箱子。

  箱子裡有條繡花的手帕,裡面包著張疊得整整齊齊的銀票,票面卻只有十兩,有柄鋼質很好的匕首,還有個製作精巧的火折子。

  除了這三樣東西外,就是些零星的小東西,顯然都是在這裡留宿的旅客遺落下來的,那老人居然還好好地保存著,等著別人回來拿。

  他一向是個很誠實的人,雖然他也明知道這些東西的物主是絕不會再回來的了。

  那包著銀票的繡花手帕,是一個年輕的婦人留下來的。

  有天晚上,她悄悄地坐了一輛破車來,和一個已經在這裡等了他三天的年輕人會面,半夜時又悄悄地溜走了。

  年輕人醒來時,並沒有看見她留下的東西,一個人站在院子裡,癡癡地流了半天淚,就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那少婦是不是已被迫嫁給了個有錢的人家,卻偷偷溜到這裡來和昔日的舊情人見最後一面的?那年輕人以後是不是會振作起來,忘記這段辛酸的往事?

  老頭子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希望這年輕人不要像他一樣,從此消沉下去。

  匕首和火折子是個穿著夜行人勁裝的大漢留下來的,他半夜來投宿時,身上已帶著傷。

  凌晨時,他屋子裡就忽然響起一陣喊罵叱喝聲,刀劍拍擊聲,從屋子裡直打到院子裡。

  老頭子卻只管蒙頭大睡,等外面沒有了人聲時,才披著衣裳起來。

  外面的院子裡有幾攤血,屋子裡枕頭底下還留著這柄匕首和火折子,那受了傷的黑衣夜行人卻已不見了。

  這些人一去之後當然是永遠不會回頭的,老人留下他們的東西,也只不過是為自己平淡枯燥的生活,留一點回憶而已。

  傅紅雪留下了銀票和火折子。

  用那小半袋面,煮了一大鍋像糨糊一樣的麵糊,拌著一點油渣子吃了。

  然後他就在馬空群待過的那間房裡,用冷水洗了個臉,準備睡一覺。

  屋子裡陰暗而潮濕,還帶著霉味,木板床又冷又硬,但是對傅紅雪說來,這已足夠舒服。

  人生中本就沒什麼事是「絕對」的,只看你怎麼去想而已。

  他靜靜地躺在黑暗裡,他想睡,卻已是睡不著。

  他想的太多。

  馬空群嚴肅陰沉的臉,黑衣人流著血的臉,葉開永遠都帶著微笑的臉……

  一張張臉彷彿在黑暗中飄動著,最後卻忽然變成了一個人,美麗的臉,美麗的眼睛,正在用一種悲苦中帶著欣慰的表情看著他。

  ——無論她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無論她是不是馬空群的女兒,她總是為我而死的。

  ——若不是因為心裡真的有真摯而強烈的感情,又有誰肯為別人犧牲?傅紅雪心裡刺痛著,他知道在自己這一生中,絕不會再找到一個能相愛如此深的人了。

  他的命運中,已注定了要孤獨寂寞一生。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個人的聲音,比緞子還溫柔的聲音。

  「你幾時來的?」

  一個人突然地推開門,走了進來,就像是黑夜中的幽靈。

  傅紅雪雖然看不見這個人,卻聽得出她的聲音。

  他永遠也忘不了這聲音……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42:21

  那寂寞的邊城,陰暗的窄巷,那黑暗卻是溫暖的斗室。

  她在那裡等著他,第一天晚上,他記得她第一句說的彷彿也是這句話,

  「你幾時來的?」

  「我要讓你變成個真正的男人……」

  他記著,她的手導引著他,讓他變了個真正的男人。

  「……因為很多事都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他忘不了她那緞子般光滑柔軟的軀體,也忘不了奇異銷魂的一刻。

  翠濃!難道是翠濃?難道是他的翠濃?

  傅紅雪突然跳起來,黑暗中的人影已輕輕地將他擁抱。

  她的軀體還是那麼柔軟溫暖,她的呼吸中還是帶著那種令人永難忘懷的甜香。

  她在他耳邊輕語:「你是不是沒有想到我會來?」

  傅紅雪連咽喉都似已被塞住,甚至連呼吸都無法呼吸。

  「我知道你近來日子過得很苦,可是你千萬不能灰心,你一定能找到馬空群的,你若消沉下去,我們大家都會覺得很失望。」

  傅紅雪的手在顫抖,慢慢地伸入懷裡。

  突然間,火光一閃。

  黑暗的屋子裡忽然有了光明——他竟打起了那火折子。

  他立刻看見了這個人,這個第一次讓他享受到的女人。

  這個改變了他的一生,也令他永生難忘的女人,竟不是翠濃。

  是沈三娘!

  火光閃動,傅紅雪的臉更蒼白,竟忍不住失聲而呼:「是你!」

  沈三娘的臉也是蒼白的,蒼白得可怕,卻不知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因為她想不到這裡會忽然有了光亮?

  她身子半轉,彷彿想用衣袖掩起臉,卻又回過頭來向傅紅雪一笑,嫣然說道:「是我,你想不到是我吧?」

  傅紅雪吃驚地看著她,過了很久,才點頭。

  沈三娘道:「你以為是翠濃?」

  傅紅雪沒有回答他,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甚至連看都不敢再看她。

  沈三娘一雙美麗的眼睛卻盯在他臉上緩緩道:「我知道她已經死了,也知道這打擊對你很大,我到這裡來,只因為我希望你不要為她的死太悲傷。」

  她咬著嘴唇,遲疑著,彷彿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了兩句話:「因為你本該愛的是我,不是她!」

  傅紅雪筆直地站著,蒼白的臉彷彿又已透明僵硬。

  沈三娘歎息了一聲,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以為她就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世上還有我這麼樣一個人,所以你……」

  傅紅雪打斷了她的話,道:「你錯了!」

  沈三娘道:「我錯了?」

  傅紅雪抬起頭,看著她,眼睛裡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我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卻早已知道她並不是你。」

  沈三娘怔住。

  這次吃驚的是她,甚至比傅紅雪剛才看見她時還吃驚。

  過了很久,她才能發得出聲音:「你知道麼?你怎會知道的?難道她自己告訴了你?」

  傅紅雪道:「她並沒有告訴我,我也沒有問,但是我卻能感覺到……」

  他並沒有再解釋下去,因為這已不必解釋。

  相愛的男女們在「相愛」時,有些甜蜜而微妙的感覺,本就不是第三者能領會的。

  沈三娘是很成熟,很懂事的女人,這種道理她當然能明瞭。

  她忽然心裡起了種很微妙的感覺,也不知為了什麼,這種感覺竟彷彿令她很不舒服,過了很久,才勉強點了點頭,輕輕道:「原來你並沒有愛錯人。」

  傅紅雪道:「我沒有。」

  他的態度忽然變得很堅定,很沉靜,慢慢地接著道:「我愛她,只因為她就是她,我愛的就是她這麼樣一個人,絕沒有任何別的原因。」

  沈三娘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明白。」

  現在她的確已明白,他縱然已知道她才是他第一個女人,可是他愛的還是翠濃。

  愛情本就是沒有條件,永無後悔的。

  她忽然又想起了馬空群,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愛他?是不是愛錯了人。

  傅紅雪忽然道:「葉開呢?」

  沈三娘道:「他……他沒有來。」

  傅紅雪道:「你來告訴我這件事,是不是他的意思呢?」

  沈三娘道:「我來告訴你,只因為我覺得你有權知道這件事。」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但我卻希望能將這件事永遠忘記。」

  沈三娘勉強笑了笑道:「我,現在已經忘了。」

  傅紅雪道:「那很好,很好……」

  他們互相凝視著,就好像是很普通的朋友一樣。

  當他們想到在那黑暗的小屋中所發生的那件事,就好像在想別人的事一樣。

  因為那時他們的肉體雖已結合,卻完全沒有感情——這種結合本就永遠不會在人們心裡留下任何痕跡的。

  就在這時,傅紅雪手裡的火折子忽然熄滅。

  小室中又變成一片黑暗。

  雖然是同樣的黑暗,雖然是同樣的兩個人,但他們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在那時,傅紅雪只要一想起她發燙的胴體和嘴唇,全身就立刻像是在燃燒。

  現在,她雖然就站在他面前,但他卻已連碰一碰她的慾望都沒有。他們都不再說話,因為他們都已無話可說。

  然後沈三娘就聽見傅紅雪那奇特的腳步聲,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並沒有愛錯人——我愛的就是她,絕沒有任何別的原因。」

  葉開靜靜地聽沈三娘說完了,心裡卻還在咀嚼著這幾句話。

  他自己心裡彷彿也有很多感觸,卻又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丁靈琳看著他,忽然笑道:「他說的這幾句話,我早就說過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輕輕道:「我說過我愛的就是你,不管你是個怎麼樣的人,我都一樣愛你。」

  葉開眼裡卻彷彿又出現了一抹令人無法瞭解的痛苦和憂慮,抬起頭,凝視著東方已漸漸發白的穹蒼,忽然問道:「你不會後悔?」

  丁靈琳道:「絕不會。」

  葉開笑了笑,笑得卻似有些勉強,道:「假如以後我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你也不會後悔?」

  丁靈琳的表情也變得很堅決,就像是傅紅雪剛才的表情一樣。

  她微笑著道:「我為什麼要後悔?我愛你本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既沒有別的原因,也沒人逼我。」

  她笑得就像是那隨著曙色來臨的光明一樣,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希望。

  沈三娘看著她,想到了傅紅雪,忽然覺得他們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因為他們敢去愛,而且能愛得真誠。

  她忍不住輕輕歎息,道:「也許我這次根本就不該再見他的。」

  葉開道:「可是你見了也不錯。」

  沈三娘道:「哦?」

  葉開道:「因為你們這次相見,讓我們都明白了一件事。」

  沈三娘忍不住問道:「什麼事?」

  葉開道:「他愛翠濃,並沒有錯,因為他是真心愛她的。」

  他微笑著,接著道:「這件事讓我們明白了,真心的愛,永遠不會錯的。」

  傅紅雪面對著門,看著從街上走到這小飯鋪的人,看著這小飯鋪裡的人

  走出去。他忽然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憔悴疲倦。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這種從不知目的地在那裡的流浪尋找,是件多麼可怕的事。

  這種生活令他總覺得很疲倦,一種接近於絕望的疲倦。

  包在繡花手帕裡那張十兩的銀票,已被他花光了,他既不知道這是屬於誰的,也不想知道。

  但他卻很想知道那金如意的主人是誰,只可惜這金如意打造得雖精巧,上面卻沒有一點標誌,他現在又必需用它去換銀子,用換來的銀子再去尋找它的主人。若是沒有這柄金如意,現在他甚至已不知該怎麼才能生活下去。但是他卻決心要殺死它的主人,這實在是種諷刺,世上卻偏偏會有這種事發生——這就是人生。

  有時人生就是個最大的諷刺。

  傅紅雪忽然又想喝酒了,他正在勉強控制著自己,忽然看見一個很觸目的人從門外走了進來。

  這人衣著很華麗,神情間充滿了自信,對他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已很滿足,對自己的未來也很有把握。

  他也的確是個很漂亮,很神氣的年輕人,和現在的傅紅雪,彷彿是種很強烈的對比。也許正因為這原因,所以傅紅雪忽然對這人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也許他真正厭惡的並不是這個年輕人,而是他自己。

  這年輕人發亮的眼睛四下一轉,竟忽然向他走了過來,居然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面上雖然帶著微笑,卻顯得很虛假,很傲慢。他忽然道:「在下南宮青。」

  傅紅雪不準備理他,所以就只當沒有看見這個人,沒有聽見他說的話。「南宮青」這名字,對他就全無意義,縱然他知道南宮青就是南宮世家的大公子也一樣。

  「南宮世家」雖然顯赫,但對他已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這種態度顯然令南宮青覺得有點意外,他凝視著傅紅雪白雪似的臉,忽然將那柄金如意從懷裡掏了出來,道:「這是不是閣下剛才叫夥計拿去兌換銀子的?」

  傅紅雪終於點了點頭。

  南宮青忽然冷笑,道:「這就是件怪事了。」

  傅紅雪忍不住道:「怪事?」

  南宮青冷冷道:「因為我知道這柄金如意的主人並不是閣下。」

  傅紅雪霍然抬頭瞪著他,道:「你知道?你怎會知道?」

  南宮青道:「這本是我送給一位朋友的,我到這裡來,就是要問問你,它怎麼會到了你的手裡?」

  傅紅雪的心跳忽然已加快,勉強控制著自己,道:「你說這柄金如意本是你的,你是不是能確定?」

  南宮青冷笑道:「當然能。這本是『九霞號』銀樓裡的名匠老董親手打造的,剛才這店裡的夥計不巧竟偏偏把它拿到『九霞號』去換銀子,更不巧的是,我又正好在那裡。」

  這實在是件很湊巧的事,但世上卻偏偏時常都會有這種事發生,所以人生中才會有很多令人意料不到的悲劇和喜劇。

  傅紅雪沉默著,突也冷笑,道:「這柄金如意本來就算是你的,你現在也不該來問我。」

  南宮青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你已將它送給了別人。」

  南宮青道:「但他卻絕不會送給你,更不會賣給你,所以我才奇怪。」

  傅紅雪道:「你又怎知他不會送給我?」

  南宮青沉著臉,遲疑著,終於緩緩道:「因為這本是我替舍妹訂親的信物。」

  傅紅雪道:「真的?」

  南宮青怒道:「這種事怎麼會假?何況這事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傅紅雪道:「你有幾個妹妹?」

  南宮青道:「只有一個。」

  他已發覺這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問的話越來越奇怪了。他回答這些話,也正是因為好奇,想看看傅紅雪有什麼用意。

  但傅紅雪卻忽然不再問了,他已不必再問。

  江湖中既然有很多人都已知道這件親事,這條線索已足夠讓他查出那個神秘的黑衣人來。

  南宮青道:「你的話已問完了?」

  傅紅雪看著他,看著他英俊傲慢的臉,奢侈華麗的衣服,看著他從袖口露出的一雙纖秀而乾淨的手,手指上戴著的一枚巨大的漢玉扳指……這一切,忽然又使得傅紅雪對他生出說不出的厭惡。

  南宮青也在看著他,冷冷道:「你是不是已無話可說?」

  傅紅雪忽然道:「還有一句。」

  南宮青道:「你說。」

  傅紅雪道:「我勸你最好趕快去替你妹妹改訂一門親事。」

  南宮青變色道:「為什麼?」

  傅紅雪冷冷道:「因為現在跟你妹妹訂親的這個人,已活不長了!」

  他慢慢地抬手,放在桌上,手裡還是緊緊握著他的刀。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南宮青的瞳孔突然收縮,失聲道:「是你?」

  傅紅雪道:「是我。」

  南宮青道:「我聽說過你,這幾個月來,我時常聽人說起你。」

  傅紅雪道:「哦?」

  南宮青道:「聽說你就像瘟疫一樣,無論你走到什麼地方,那地方就有災禍。」

  傅紅雪道:「還有呢?」

  南宮青道:「聽說你不但毀了萬馬堂,還毀了不少很有聲名地位的武林高手,你的武功想必不錯。」

  傅紅雪道:「你不服?」

  南宮青突然笑了,冷笑著道;「你要我服你?你為什麼還不去死?」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等他笑完了,才慢慢地說出了四個字:「拔你的劍!」

  三尺七寸長的劍,用金鉤掛在他腰邊的絲絛上,製作得極考究的鯊魚皮劍鞘,鑲著七顆發亮的寶石。南宮青的手已握上劍鞘,他的手也已變成了蒼白色的。

  他冷笑著道:「聽說你這柄刀是別人只有在臨死前才能看得到的,我這柄劍卻並不一樣,不妨先給你看看。」

  突然間,他的人已平空掠起,劍也出鞘。閃出的劍光,帶著種清越的龍吟聲,從半空中飛下來。

  只聽「叮」的一響,傅紅雪面前的一隻麵碗已被劍光削成兩半,接著又是「卡嚓」一聲,一張很結實的木桌也被削成了兩半。

  傅紅雪看著這張桌子慢慢地分開,從兩邊倒下去,連動都沒有動。

  旁邊卻已有人在大聲喝彩!

  南宮青輕撫著手上的劍鋒,眼角掃著傅紅雪,傲笑道:「怎麼樣?」

  傅紅雪淡淡道:「這種劈柴的劍法,我以前倒也聽人說起過。」

  南宮青臉色又變了,厲聲道:「只不過我這柄劍不但能劈柴,還能殺人。」

  他的手一抖,一柄百煉精鋼的長劍,竟被他抖出了數十點劍光。

  突然間,漫天劍光又化作了一道飛虹,急削傅紅雪握刀的手臂。

  傅紅雪沒有拔刀。他甚至還是連動都沒有動,只是眨也不眨地盯著這閃電般的劍光。直到劍鋒已幾乎劃破他的衣袖時,他的臂突然沉下,突然一翻手,漆黑的刀鞘就已打在南宮青握劍的手腕上。

  這一著好像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只不過時間算得很準而已——算準了對方的招式已老時,才突然地出手。

  但一個人若不是有鋼鐵般的神經,又怎麼能等到此時才出手,又怎麼敢!

  南宮青只覺得手腕上一陣麻木,然後就突然發現手裡的劍已脫手飛出,釘在對面的牆上。

  傅紅雪還是坐在那裡,非但刀未出鞘,連人都沒有動。

  南宮青咬了咬牙,突然跺腳,人已掠起,從傅紅雪頭上掠過去,伸手抄住了釘在牆上的劍,右腿在牆上一蹬,人也已藉著這一蹬之力,倒翻而出,凌空一個「細胸巧翻雲」,劍光如匹練般擊下,直刺傅紅雪的咽喉。旁邊又已有人在大聲喝彩。

  這少年剛才雖然失了手,那一定只不過是因為他太輕敵,太大意。

  他的出手實在乾淨利落,不但身法瀟灑好看,劍法的輕巧變化,更如神龍在天令人歎為觀止。他們根本沒有看見傅紅雪出手。他們根本看不見。

  只聽「卡嚓」一聲,劍已刺在椅子上,椅上坐的傅紅雪,卻已不見了。

  他又在間不容髮的一瞬間,才閃身避開這一劍。

  南宮青明明看到這一劍已刺中傅紅雪,突然間,對方的人已不見。

  他竟連改變劍招的餘地都沒有。只有眼看自己這一劍刺在椅子上。

  然後他才覺得痛。一陣強烈的疼痛,就好像有兩把巨大的鐵錘重重地敲在他肋骨間。

  他的人還未落下。又已被打得飛了出去,撞在牆上,勉強提起一口氣,才總算沿著壁慢慢滑下來,卻已連站都站不穩了。

  傅紅雪正在冷冷地看著他,道:「你服不服?」

  南宮青喘息著,突然大喝:「你去死吧!」

  喝聲中,他又撲過來,只聽劍風「卡哧」,聲如破竹、他已正手刺出了四劍,反手刺出三劍。

  這連環七劍,雖沒有剛才那一劍聲勢之壯,其實卻更犀利毒辣,每一劍都是致命的殺手!

  傅紅雪身子閃動,忽然間已避開了這七劍。

  他雖然是個跛子,但腳步移動間,卻彷彿行雲流水般清妙自然。

  沒有看見過他平時走路的人,絕不會知道這少年竟是個跛子。

  可是他自己知道,就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個不如人的殘廢,所以才能比大多數不跛的人都快三倍。他下過的苦功也比別人多三倍——至少多三倍。

  南宮青七劍攻出,正想變招,突然發現一柄刀已在面前。

  刀尚未出鞘,刀鞘漆黑。

  南宮青看見這柄漆黑的刀時,刀鞘已重重地打在他胸膛上。

  他忽然什麼也看不見了。等他眼前的金星消失時,才發現自己竟已坐在地上,胸膛間彷彿在被火焰灼燒,連呼吸都不能呼吸。

  傅紅雪就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著他,道:「現在你服不服?」

  南宮青沒有說話,他說不出話。

  但這種家世顯赫的名門子弟,卻彷彿天生還有種絕不服人的傲氣。

  他竟掙扎著,又站起來,挺起了胸,怒目瞪著傅紅雪。

  鮮血已不停地從他嘴角流出來,他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喝:「你去死吧!」

  傅紅雪冷冷道:「我還沒有死,你手裡也有劍,你可以來殺我。」

  南宮青咬著牙,用力揮劍,可是他的手一抬,胸膛間立刻感覺到一陣撕裂般的痛苦。這一劍刺過去,哪裡還有殺人的力量。

  傅紅雪已根本不必閃避招架,劍刺到他面前就已垂了下去。

  剛才的喝彩,現在已變為同情的歎息。對一個驕傲的年輕人說來,這種同情簡直比譏誚還難以忍受。

  南宮青的身子突然開始顫抖,突然大聲道:「你既然恨我,為什麼不索性殺了我?」

  傅紅雪道:「我恨你?」

  南宮青道:「我跟你雖然無怨無仇,但我卻知道你恨我,因為你自己也知道你是永遠比不上我的。」

  他眼睛裡忽然閃動出一種惡毒殘酷的笑意。

  他的劍鋒雖然已無法傷害傅紅雪,但他卻知道惡毒的話有時遠比劍鋒更傷人。

  他大聲接著道:「你恨我,只因為我是個堂堂正正的人,你自己卻只不過是個可憐的殘廢。是個見不得天日的私生子,白天羽若是活著,絕不會認你這個兒子,你根本連替他報仇的資格都沒有。」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又變得赤紅,身子也已又開始發抖。

  南宮青面上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冷笑著道:「所以你無論怎麼樣羞侮我也沒有用的,因為我永遠比你強,永遠也不會服你。」

  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又凸出了青筋,緩緩道:「你永遠也不服我?」

  南宮青道:「我死也不服你!」

  傅紅雪道:「真的?」

  南宮青道:「當然是真的。」

  傅紅雪瞪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實在不該說這種話的……」

  他的歎息聲竟比南宮青的冷笑更冷酷,就在這種奇特的歎息聲中,他的刀已出鞘。

  南宮青只覺得左頰旁有寒風掠過,一樣東西從他肩頭上掉下來。

  他不由自主伸手接住,突然發現自己肩頭和掌心已全都鮮血淋漓,他攤開手掌,才發現這樣冷冰冰的東西,竟赫然是只耳朵。他自己的耳朵。

  就在這一瞬間,他才感覺到耳朵上一陣比火焰灼熱還劇烈的痛苦。

  他的上半身突然冰冷僵硬,兩條腿卻突然軟了,竟又「噗」地坐了下去。

  他拿著自己耳朵的那隻手臂上,就好像有無數條毒蛇在爬動,冷汗已雨點般從他額角上冒出來,他那張英俊傲慢的臉,現在看來已像是個死人。

  傅紅雪冷冷道:「我還沒有死,我手裡也還有刀,你呢?」

  南宮青看看自己手上的耳朵。

  牙齒「格格」地響,似已連話都說不出來。

  傅紅雪道:「你還是死都不服我?」

  南宮青—雙充滿了恐懼的眼睛裡,突然流下了淚來,顫聲道:「我……我……」

  傅紅雪道:「你究竟服不服?」

  南宮青突然用全身力氣大叫:「我服了你。我服了你!」

  他喊叫的時候,眼淚也隨著流下。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個死也不會屈服的人,但現在忽然發現恐懼就像暴風洪水般不可抵禦,忽然間已將他的勇氣和自信全部摧毀。

  他竟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傅紅雪臉色又變得蒼白如透明,竟連看都沒有再看他—眼,就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勢奇特而笨拙,但現在卻已沒有人還會將他看成個可笑的跛子。

  絕對沒有任何人!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44:37

第四十四回 丁氏雙雄

  秋,秋風肅殺。

  傅紅雪慢慢地走過長街,風吹在他胸膛上,他胸中忽然覺得有種殘酷的快意。

  他並不是個殘酷的人,從不願傷害別人,也同樣不願別人傷害他。

  但這世上卻偏偏有種人總認為自己天生就是強者,天生就有傷害別人的權力,而別人卻不能傷害到他們一點。

  他們也許並不是真正兇惡的人,但這種要命的優越感,不但可惡,而且可恨。

  對付這種人惟一的法子,也許就是割下他的耳朵來,讓他明白,你傷害了別人時,別人也同樣能傷害你。

  傅紅雪已發現這法子不但正確,而且有效。

  九霞號銀樓的陳掌櫃剛坐下來端起碗茶,茶就濺得他一身都是。

  他的手還在抖,心還是跳得很厲害,他從未想到他們的大公子也會痛哭流淚,現在只希望能裝作完全不知道這回事。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剛才那臉色蒼白的少年,忽然從對街走了過來,他手裡拿著的茶碗立刻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傅紅雪已走進了這招牌雖老,粉刷卻很新的店舖,冷冷地看著他,道:「你就是這裡的掌櫃?」

  陳掌櫃只有點頭。

  傅紅雪道:「那柄金如意是我送來兌銀子的,銀子呢?」

  陳掌櫃賠著笑,道:「銀子有,有……全都在這裡,公子只管隨便拿。」

  他竟將店裡的銀子都捧了出來,就好像將傅紅雪當做了個打劫的強盜。

  傅紅雪心裡忽然覺得很好笑。

  他當然沒有笑,板著臉又道:「南宮青只有一個妹妹?」

  陳掌櫃道:「只有一位。」

  傅紅雪道:「跟她訂親的人是誰?」

  陳掌櫃道:「是……是丁家的三少爺,叫……叫丁靈中!」

  傅紅雪的臉色變了。

  陳掌櫃卻更吃驚,他從未想到傅紅雪聽到這名字後,臉色竟會變得如此可怕!

  斜陽從門外照進來,照在他蒼白的臉上。

  他的臉似已透明如水晶。

  好漢莊的毒酒,易大經的消息,王大洪的毒劍,連傷兩命的飛刀……還有梅花庵外那個「人」——都到齊了麼?

  忽然間,所有的事又全都隨著這名字出現在他心裡了。

  他的心似也變得透明如水晶。

  世上本沒有能永遠隱瞞的秘密,所有的秘密,現在好像忽然都已到了揭穿的時候。

  傅紅雪忽然大笑,大笑著走出去,只留下那莫名其妙的陳掌櫃吃驚地坐在那裡。

  他也從未想到一個人的笑聲竟會如此可怕。

  巨大的莊院,黑暗而沉默,只剩下幾點疏散的燈火,掩映在林木間。

  風中帶著桂子和菊花的香氣,月已將圓了。

  馬空群伏在屋脊上,這淒涼的夜色,這屋脊上的涼風,使得他胸中的血又熱了起來。

  彷彿又回到了那月夜殺人的少年時。

  趁著朦朧的夜色,闖入陌生人的家裡,隨時在準備著揮刀殺人,也隨時準備著被人伏擊。

  那種生活的緊張和刺激,他幾乎已將忘卻。

  可是現在他並不擔心被巡夜的人發現,因為這裡正是江湖中享譽最久,也最負盛名的三大武林世家之一,夜行人根本不敢闖到這裡來,這裡也根本用不著巡夜的人,燈光更疏了,遠處更鼓傳來,已三更。

  莊院裡的人想必都已睡了,這裡的家風,絕不許任何人貪睡遲起,晚上當然也睡得早,萬馬堂的眼睛兀鷹般四面打量著,先算好了對面的落足地,再縱身掠過去。

  他並不怕被人發現,但也不能不分外小心。多年來出生入死的經驗,已使得他變成了個特別謹慎的人。

  掠過幾重屋脊後,他忽然看到個很特別的院子。院子幽雅而乾淨,雪白的窗紙裡,還有燈光,奇怪的是,這院子裡連一棵花草都不見,卻鋪滿了黃沙。

  沙地上竟種滿了仙人掌,長滿了尖針的刺,在淒涼的月光下看來,更顯得說不出的猙獰詭秘。

  馬空群的眼睛立刻亮了,他知道這一定就是要找的地方。他要找的人,總算還沒有死。

  屋子裡悄無人聲,燈光黯淡而淒迷。

  馬空群輕輕吐了口氣,突然發出種很奇怪的聲音,竟像是荒山中的狼嗥一聲。

  屋子裡的燈光立刻熄滅,緊緊關著的門,卻忽然開了。

  一個嘶啞而又低沉的聲音在黑暗中問道:「是什麼人?」

  說到「人」字時,他的聲音更低。

  萬馬堂又吐出口氣,道:「是梅花故人。」

  黑暗中的聲音突然沉寂,過了很久,才冷冷道:「我知道你遲早一定會來的。」

  門又緊緊關上,但燈光卻仍未燃起。

  屋子裡是漆黑的,誰也看不清這個不愛花草卻愛仙人掌的人,長得究竟是什麼模樣。

  他的聲音嘶啞低沉,甚至連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很難分辨。

  這時黑暗中已響起他和馬空群耳語般的談話聲。

  馬空群道:「你是不是認為我不該來?」

  這人道:「你當然不該來,我們有約在先,梅花庵的事一過,我們從此就不再來往。」

  馬空群道:「我記得。」

  這人又道:「你也答應過我,從此無論再發生什麼事,都絕不牽連到我。」

  馬空群突然冷笑道:「但食言背信的並不是我。」

  這人道:「不是你?難道是我?」

  馬空群道:「你不該叫人去殺我的。」

  這人道:「我叫誰去殺你?」

  馬空群道:「你自己心裡明白,又何必問我?」

  這人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你已見到老三?」

  馬空群冷笑道:「果然是老三,我早就聽說過,丁家兄弟裡,老三最精明能幹,卻想不到他除了把你一身功夫全學去了之外,還練得一手飛刀。」

  這人道:「飛刀?什麼飛刀?」

  馬空群道:「那天你在梅花庵,拿走了白天羽的兩樣東西,其中一樣就是小李探花送給他的飛刀,你以為我不知道。」

  這人沉默著,彷彿在用力咬著牙。

  馬空群道:「小李飛刀雖然名震天下,但真正見過的人卻不多,除了你之外,也沒有人能打造出和那一模一樣的刀來。」

  這人道:「只不過連我都不知道他已練成了小李飛刀。」

  馬空群冷冷道:「幸好他練得並不高明,所以我總算還能活著到這裡來。」

  這人又沉默了半晌,突然恨恨道:「我也知道你的萬馬堂已被人毀了,聽說是個叫傅紅雪的年輕人,難道他就是那賤人替白天羽生下的兒子?」

  馬空群道:「不錯。」

  這人道:「憑他一個人之力,就能毀了你的萬馬堂嗎?」

  馬空群道:「他一刀出手,絕不會比白天羽少年時差。」

  這人道:「他怎麼能練成這種刀法的?難道白天羽早已將他的神刀心法傳給了那賤人?」

  馬空群淡淡道:「白天羽對白鳳公主本就是真心誠意的。」

  黑暗中忽然響起一陣咬牙切齒的聲音,聽來如刀鋒磨擦,令人不寒而慄。看來他和白天羽之間,的確有深不可解的仇恨。

  馬空群道:「但若沒有葉開在暗中相助,傅紅雪也未必能得手。」

  這人道:「葉開?他跟白家有什麼關係?」

  馬空群道:「這人來歷不明,行蹤詭秘,起初連我都被他騙過了,當他只不過是個恰巧路過的人。」

  這人冷冷道:「連你居然都能被他騙過了,看來這人的本事倒不小。」

  馬空群道:「他年紀雖輕,城府卻極深,武功也令人難測深淺,實在比傅紅雪還不好對付。」

  這人道:「你看他比起老三來如何?」

  馬空群道:「那位丁三公子的確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只可惜……」

  這人道:「只可惜怎麼樣?」

  馬空群歎了口氣,道:「只可惜太聰明的人就不會太長命的。」

  這人失聲道:「你殺了他?」

  馬空群淡淡道:「我只求他不殺我,就已心滿意足,怎麼能殺得了他!」

  這人道:「是誰殺了他?」

  馬空群道:「傅紅雪。」

  這人道:「你怎麼知道?難道你親眼看見了?」

  馬空群遲疑著,終於承認。

  這人厲聲道:「你親眼看見他遭人毒手,竟沒有過去救他?」

  馬空群道:「我本該過去救他的,只可惜我也受了傷,自身已難保。」

  這人道:「是誰傷了你?」

  馬空群道:「就是他,他的飛刀。」

  這人說不出話了。

  馬空群道:「不管怎麼樣,我既已來到這裡,你就已無法脫身事外。」

  這人道:「你準備怎麼樣?」

  馬空群道:「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是你我兩人主謀,江湖中絕沒有一個人會想得到,傅紅雪縱有天大的本事,也絕不會找到這裡來。」

  這人道:「所以你準備躲在我這裡?」

  馬空群道:「暫時只好如此,等將來有機會時,再斬草除根,殺了傅紅雪。」

  這人冷冷道:「你我雖沒有交情,但事已至此,我當然也不能趕你出去。」

  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當然也不會殺我滅口的,你是聰明人,總該想得到,我若沒有準備,又怎敢到這裡來。」

  這人冷笑道:「你盡可放心,只不過近幾年來,我這裡幾乎已隔絕紅塵,就算在這裡殺個把人,外面也絕不會有人知道的。」

  馬空群淡淡笑道:「如此說來,我倒的確可以放心住下去了。」

  這人忽然道:「你剛才說的那個葉開,我倒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馬空群聳然道:「為什麼?」

  這人道:「傅紅雪縱然不會找到這裡來,但葉開卻遲早一定會來的。」

  馬空群道:「哦。」

  這人道:「因為他現在幾乎已等於是我們丁家的女婿。」

  馬空群失聲道:「這千萬使不得。」

  這人冷冷道:「為什麼使不得?他若做了丁家的女婿,我豈非更可以高枕無憂?何況,丁家的女兒非他不嫁,我本來還不願答應這件事,現在倒要成全他們了。」

  馬空群忽然冷笑,道:「你想成全他們?幾時又有人成全過你?」

  這人突又沉默,然後暗中就響起了他的腳步聲,「砰」的一聲,推門走了出去。

  馬空群彷彿又笑了,微笑著喃喃自語:「葉開呀葉開,你最好還是莫要來,否則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的。」

  淡淡的星光從窗外照進來,桌上竟有壺酒。

  他拿起來,嘗了口,微笑著又道:「果然是好酒,一個人在寂寞時,的確該喝……」

  他並沒有說完這句話,笑容已僵硬,人已倒下。

  夜涼如水。

  葉開抱著膝坐在冰冷的石階上,看看梧桐樹上的明月,心也彷彿是涼的。

  月已將圓,人卻已將分散了。

  人與人之間,為什麼總是要互相傷害的多,總是難免要別離的多?

  既然要別離,又何必相聚?

  他忽然又想起了蕭別離,想起了在那邊城中經歷過的事,想起了梅花庵中那寂寞孤獨的老尼,又想起了那山坡上的墳墓……

  現在,所有的事他幾乎都已想通了,只有一件事不明白。

  也只有一件事還不能解決。

  也許這件事本就是無法解決的,因為他無論怎麼樣做,都難免要傷害別人,也難免要傷害自己。

  別離雖痛苦,相聚又何嘗不苦惱?涼山吹過,他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也聽見那清悅的鈴聲。

  他忽然回過頭,道:「你來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

  丁靈琳抿嘴笑了,道:「你為什麼不去?」

  葉開道:「因為我剛才還沒有決定,是不是該將這件事告訴你。」

  丁靈琳道:「什麼事?」

  葉開道:「這件事我本不願告訴你的,但又不想欺騙你,你總算一直對我不錯。」

  他的表情很嚴肅,聲音也很冷淡。

  這不像是平時的葉開。

  丁靈琳已笑不出了,彷彿已感覺到他說的絕不是件好事。

  她勉強笑著,道:「不管你要說什麼事,我都不想聽了。」

  葉開道:「可是你非聽不可,因為我不等天亮就要走的。」

  丁靈琳失聲道:「你要走?剛才為何不告訴我?」

  葉開道:「因為這次你不能跟我走。」

  丁靈琳道:「你……你一個人要到哪裡去?」

  葉開道:「我也不是一個人走。」

  丁靈琳叫了起來,道:「你難道要帶沈三娘一起去麼?」

  葉開道:「不錯。」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我喜歡她,我一直都喜歡她,你只不過是個孩子,但她卻是我心目中最可愛的女人,為了她,我可以放棄一切。」

  丁靈琳吃驚地看著他,就像是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個人一樣,顫聲道:「她……她難道也肯跟著你走?」

  葉開笑了笑,淡淡道:「她當然肯,你也說過我是個很可愛的男人。」

  丁靈琳臉色蒼白,眼圈卻已紅了,就彷彿突然被人狠狠地摑了一巴掌,摑在臉上。

  她一步步往後退,淚珠一滴滴落下,突然轉過身,衝出去,用力撞開了沈三娘的房門。

  葉開並沒有阻攔,因為他知道沈三娘也會跟她說同樣的話。

  沈三娘已答應過他。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沈三娘屋子裡發出了一聲驚呼,就像是有人突然看見了鬼似的。

  驚呼聲卻是丁靈琳發出來的。

  屋子裡還燃著燈。

  淒涼的燈光,正照在沈三娘慘白的臉上,她臉上的神色很平靜。

  她的人卻已死了。

  一柄刀正插在她胸膛上,鮮血已染紅了她的衣裳。

  可是她死得很平靜,因為這本是她仔細考慮過之後才決定的。

  除了死之外,她已沒有別的法子解脫。

  孤燈下還壓著張短箋:「丁姑娘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我看得出她很喜歡你,我也是個女人,所以我雖然答應了你,卻還是不忍幫你騙她,我更不能看著你們去殺馬空群。」

  這就是沈三娘最後的遺言,她相信葉開已該明白她的意思。

  但丁靈琳卻不明白。

  她轉過身,瞪著葉開,流著淚道:「原來你是騙我的,你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我傷心?」

  葉開明朗的臉上,竟也露出了痛苦之色,終於長歎道:「因為你遲早總要傷心的!」

  丁靈琳大叫,道:「為什麼?為什麼?……」

  葉開已不願再回答,已準備走出去。

  丁靈琳卻揪住了他的衣襟,道:「你明明已答應陪我回家的,現在我們已然到家了,你為什麼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葉開道:「因為我忽然很討厭你。」

  他用力拉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不敢回頭,因為他怕丁靈琳看見他的眼睛——他眼睛裡也有了淚痕。

  一株孤零零的梧桐,被秋風吹得簌簌地響,也彷彿在為世上多情的兒女歎息。

  梧桐樹下,竟站著一個人。

  一個孤零零的人,一張比死人還蒼白的臉。

  傅紅雪,他彷彿早巳來了,已聽見了很多事,他凝視著葉開時,冷漠的眼睛裡,竟似也帶著些悲傷和同情。

  葉開失聲道:「是你,你也來了?」

  傅紅雪道:「我本就該來的。」

  葉開忽然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不該來的是我?我真的不該來?」

  傅紅雪道:「你非但不該來,也不該這麼樣對付她的。」

  葉開道:「哦?」

  傅紅雪道:「因為這件事根本和你完全沒有關係,丁家的人,跟你也並沒有仇恨,我來找你,只不過想要你帶著她走,永遠不要再管這件事。」

  葉開臉色蒼白地苦笑道:「這兩天你好像已知道了很多事。」

  傅紅雪道:「我已完全知道了。」

  葉開道:「你有把握?」

  傅紅雪道:「我已見到過丁靈中!」

  葉開不再問了,彷彿覺得這句話已足夠說明一切。

  傅紅雪卻忍不住要問他:「你知道的是不是也不少呢?」

  葉開點點頭。

  傅紅雪道:「你怎會知道的?」

  葉開避不作答,卻歎息著道:「我只奇怪丁靈中怎麼敢冒險去找你。」

  傅紅雪冷冷道:「我只奇怪你為什麼總是要糾纏在這件事裡。」

  突聽一個人冷笑道:「因為他這人天生就喜歡找麻煩,所以麻煩也找上他了。」

  聲音是從屋脊後傳出來的。

  只有聲音,看不見人。

  等到聲音停下時,才看見屋脊後有粒花生高高拋起,又落下。

  然後就有隻手伸出來,拋出了個花生殼。

  葉開失聲道:「路小佳。」

  屋脊後有人笑了,一個人微笑著,坐起來道:「正是我。」

  葉開道:「你怎麼也來了?」

  路小佳歎了口氣,道:「我本不想來的,只可惜非來不可。」

  葉開道:「來幹什麼?」

  路小佳歎道:「除了殺人外,我還會幹什麼?」

  葉開道:「來殺誰?」

  路小佳道:「除了你之外,還有誰?」

  葉開也笑了。

  路小佳道:「你想不到?」

  葉開道:「我從第一次看見你的那天,就知道你遲早一定會來殺我的。」

  路小佳笑道:「想不到你這人居然還會算卦。」

  葉開微笑道:「同時,我也算準了你是絕對殺不了我的。」

  路小佳淡淡道:「這次你只怕就要算錯了。」

  葉開道:「我也知道,不管怎樣,你好歹都得試試。」

  路小佳道:「卻不知你現在就想動手呢,還是先看看丁家兄弟的雙劍破神刀?」

  葉開道:「雙劍破神刀?」

  路小佳道:「雙劍聯璧,九九八十一式,劍劍連綿,滴水不漏,正是丁家兄弟專門練來準備對付白家刀的,你想必也沒見過。」

  葉開道:「的確沒有。」

  路小佳道:「這種武林罕睹的劍法,你現在好容易有機會能看到,若是錯過了,豈非可惜?」

  葉開道:「實在可惜。」

  他回轉頭,傅紅雪的臉又已蒼白如透明。

  就在這時,只聽「嗆」的一聲龍吟,兩道劍光如閃電交擊,從對面的屋頂擊下。

  輝煌的劍光中,只見這兩人一個長身玉立,英俊的臉上傷痕猶在,正是風采翩翩的丁三少。

  另一人道裝高冠,面色冷漠,掌中一柄劍精光四射,竟是從來很少過問江湖中事的大公子丁雲鶴。

  他們的腳尖一沾地,掌中劍又已刺出三招,兩柄劍配合得如水乳交融,天衣無縫,果然是劍劍連環,滴水不漏。

  丁靈琳瞪大了眼睛,站在廊下已看呆了,只有她一個人還被蒙在鼓裡,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忽然間,兩柄劍似已化作了數十柄,數十道閃亮的劍光,已將傅紅雪籠罩,連他的人都看不見了。

  葉開歎息著,道:「看來這九九八十一劍最厲害之處,就是根本不給對方拔刀出手的機會。」

  路小佳道:「你這人的確有點眼光。」

  葉開道:「看來這劍法果然是專門為了對付白家神刀的。」

  路小佳笑了笑道:「要對付白家神刀,惟一最好的法子,的確就是根本不讓他拔刀出手。」

  葉開道:「創出這劍法的人,不但是個天才,而且的確費了苦心。」

  路小佳道:「因為他知道白家的人恨他,他也同樣恨白家的人。」

  葉開歎道:「這就是我惟一不明白的地方了,他們之間的仇恨,究竟是因何而起的?」

  路小佳道:「你遲早總會明白的。」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這九九八十一招,豈非遲早也有用完的時候?」

  路小佳道:「這劍法還有個妙處,就是用完了還可以再用。」

  這時丁家兄弟果然已削出了九九八十一劍,突然清嘯一聲,雙劍迴旋,

  又將第一式使了出來,首尾銜接,連綿不絕。

  傅紅雪腳步上那種不可思議的變化,現在已完全顯示出來,如閃電交擊而下的劍光,竟不能傷及他毫髮。

  可是,他的出手也全被封死,竟完全沒有拔刀的機會。

  葉開忽又道:「創出這劍法來的人,絕不是丁家兄弟。」

  路小佳道:「哦?」

  葉開道:「這人以前一定親眼看見過白大俠出手,所以才能將他有可能出手的退路封死。」

  路小佳道:「有道理。」

  葉開道:「這絕不是旁觀者所能體會得到的,我想他一定還跟白大俠親自交過手。」

  路小佳道:「很可能。」

  葉開冷冷道:「可能他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白大俠的兇手之一。」

  路小佳道:「哦!」

  葉開凝注著他,慢慢地接著道:「也許他就是丁乘風。」

  丁乘風就是丁靈琳兄妹的父親。

  丁靈琳在旁邊聽著,臉色已變了許多,忽然已明白了似的。

  但她卻寧願還是永遠也不要明白的好。

  這時丁家兄弟又已刺出七十多劍,傅紅雪的喘息聲已清晰可聞。

  他顯然已無力再支持多久,丁家的連環快劍,卻如江河之水,彷彿永遠也沒有停止的時候。

  葉開忍不住在輕輕歎息。

  路小佳盯著他,道:「你是不是想出手助他一臂之力?」

  葉開道:「我不想。」

  路小佳冷笑道:「真的不想?」

  葉開微笑道:「真的,因為他根本就用不著我出手相助。」

  路小佳皺了皺眉,轉頭去看劍中的人影,臉色忽然也變了。

  丁家兄弟的第二趟九九八十一式已用盡。

  他們雙劍迴旋,招式將變未變,就在這一瞬間,突聽一聲大喝!

  喝聲中,雪亮的刀光已如閃電般劃出!

  傅紅雪的刀已出手。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47:26

第四十五回 恩仇了了

  刀光一閃,丁雲鶴的身子突然倒飛而出,凌空兩個翻身,「砰」的一聲撞在屋簷上再跌下來,臉上已看不見血色,胸膛前卻已多了條血口。

  鮮血,還在不停地泉湧而出,丁靈琳驚呼一聲,撲了過去。

  路小佳正在歎息:「想不到丁家的八十一劍,竟還比不上白家的一刀。」

  丁靈中手中劍光飛舞,還在獨力支持,但目中已露出恐懼之色。

  然後刀光一閃。

  只聽「叮」的一聲,他掌中劍已被擊落,刀光再一閃,就要割斷他咽喉。

  路小佳突然一聲大喝,凌空飛起。

  又是「叮」的一聲,他的劍已架住了傅紅雪的刀。

  好快的劍,好快的刀!

  刀劍相擊,火星四濺,傅紅雪的眼睛裡也似有火焰在燃燒。

  路小佳大聲道:「無論如何,你絕不能殺他!」

  傅紅雪厲聲道:「為什麼?」

  路小佳道:「因為……因為你若殺了他,一定會後悔的。」

  傅紅雪冷笑,道:「我不殺他,更後悔。」

  路小佳遲疑著,終於下了決心,道:「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傅紅雪道:「他跟我難道還有什麼關係?」

  路小佳道:「當然有,因為他也是白天羽的兒子,就是你同父異母的兄弟!」

  這句話說出來,每個人都吃一驚,連丁靈中自己都不例外。

  傅紅雪似已呆住了。

  路小佳道:「你若不信,不妨去問他的母親。」

  傅紅雪道:「他……他母親是誰?」

  路小佳道:「就是丁乘風丁老莊主的妹妹,白雲仙子丁白雲。」

  沒有風,沒有聲音,甚至連呼吸都已停頓,大地竟似突然靜止。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路小佳低沉的聲音,說出了這件秘密:「白天羽是丁大姑在遊俠塞外時認識的,她雖然孤芳自賞,眼高於頂,可是遇見白天羽後,就一見傾心,竟不顧一切,將自己的終身交給了白天羽。」

  這對她說來,本是段刻骨銘心,永難忘懷的感情,他們之間,當然也曾有過山盟海誓,她甚至相信白天羽也會拋棄一切,來跟她終生相廝守的。卻不知白天羽風流成性,這種事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時的遊戲而已。等到她回來後,發覺自己竟已有了身孕時,白天羽早已將她忘了。以丁家的門風,當然不能讓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就做了母親。恰巧那時丁老莊主的夫人也有了身孕,於是就移花接木,將丁大姑生出來的孩子,當作她的,卻將她自己的孩子,交給別人去撫養,因為這已是她第三個孩子,她已有了兩個親生的兒子在身邊。

  再加上丁老莊主兄妹情深,為了要讓丁大姑能時常見到自己的孩子,所以才這麼樣做的。

  這秘密一直隱藏了很多年,甚至連丁靈中自己都不知道……

  路小佳緩緩的敘說著,目中竟似已充滿了悲傷和痛苦之意。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絕不是說謊。

  葉開忽然問道:「這秘密既已隱藏了多年,你又怎麼會知道的?」

  路小佳黯然道:「因為我……」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一張臉突然扭曲變形,慢慢地轉過身,吃驚地看著丁靈中。

  他肋下已多了柄短刀,刀鋒已完全刺入他肋骨間。

  丁靈中也狠狠地瞪著他,滿面怨毒之色,突然跳起來,嘶聲道:「這秘密既然沒有人知道,你為什麼要說出來?」

  路小佳已疼得滿頭冷汗,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掙扎著道:「我也知道這秘密說出來後,難免要傷你的心,可是……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能不說了,我……」

  丁靈中厲聲道:「你為什麼不能不說?」

  葉開忍不住長長歎息,道:「因為他若不說,傅紅雪就非殺你不可。」

  丁靈中冷笑道:「他為什麼非殺我不可?難道我殺了馬空群的女兒,他就要殺我?」

  葉開冷冷道:「你所做的事,還以為別人全不知道麼?」

  丁靈中道:「我做了什麼?」

  傅紅雪咬著牙,道:「你……你一定要我說?」

  丁靈中道:「你說。」

  傅紅雪道:「你在酒中下毒,毒死了薛斌。」

  丁靈中道:「你怎知那是我下的毒?」

  傅紅雪道:「我本來的確不知道的,直到我發現殺死翠濃的那柄毒劍上,用的也是同樣的毒,直到你自己承認你就是殺她的主謀。」

  丁靈中的臉色突又慘白,似已說不出話了。

  傅紅雪又道:「你買通好漢莊酒窖的管事,又怕做得太明顯,所以將好漢莊的奴僕,全都聘到丁家莊來。」

  葉開道:「飛劍客的俠蹤,也只有你知道,你故意告訴易大經,誘他訂下那借刀殺人的毒計。」

  傅紅雪道:「這一計不成,你又想讓我跟葉開火並,但葉開身旁卻有一個丁靈琳跟著,你為了怕她替葉開作證,就特地將她帶走。」

  葉開長歎道:「你嫁禍給我,我並不怪你,可是你實在不該殺了那孩子的。」

  傅紅雪瞪著丁靈中,冷冷道:「我問你,這些事是不是你做的?」

  丁靈中垂下頭,冷汗已雨點般流下。

  葉開道:「我知道你這麼樣做,並不是為了你自己,我只希望你說出來,是誰叫你這麼樣做的。」

  丁靈中道:「我……我不能說。」

  葉開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

  丁靈中霍然抬頭,道:「你知道?」

  葉開道:「十九年前,有個人在梅花庵外,說了句他本不該說的話,他生怕被人聽出他的口音來,所以才要你去將那些聽他說過那句話的人,全都殺了滅口。」

  丁靈中又垂下了頭。

  傅紅雪凝視著他,一字字道:「現在我只問你,那個人是不是丁乘風?」

  丁靈中咬著牙,滿面俱是痛苦之色,卻連一個字也不肯說了。

  他是不是已默認?丁乘風兄妹情深,眼看自己的妹妹被人所辱,痛苦終生,他當然要報復。

  他要殺白天羽,是有理由的。

  路小佳倚在梧桐樹上,喘息著,忽然大聲道:「不管怎麼樣,我絕不信丁老莊主會是殺人的兇手!」

  葉開目光閃動,道:「難道你比別人都瞭解他?」

  路小佳道:「我當然比別人瞭解他。」

  葉開道:「為什麼?」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笑得淒涼而奇特,緩緩道:「因為我就是那個被他送給別人去撫養的孩子,我的名字本該叫丁靈中。」

  這又是個意外。

  大家又不禁全都怔住。

  丁靈中吃驚地看著他,失聲道:「你……你就是……就是……」

  路小佳微笑著,道:「我就是丁靈中,你也是丁靈中,今天丁靈中居然殺了丁靈中,你們說這樣的事滑稽不滑稽?」

  他微笑著,又拈起粒花生,拋起來,拋得很高。

  但花生還沒有落下時,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時嘴角還帶著微笑。

  但別人卻已笑不出來了。

  只有丁靈琳流著淚在喃喃自語:「難道他真的是我三哥?難道他真的是?……」

  丁靈鶴板著臉,臉上卻也帶著種掩飾不了的悲傷,冷冷道:「不管怎麼樣,你有這麼樣一個三哥,總不是件丟人的事。」

  丁靈琳忽然衝到丁靈中面前,流著淚道:「那麼你又是誰呢……究竟是誰叫你去做那些事的?你為什麼不說?」

  丁靈中黯然道:「我……我……」

  忽然間,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打斷了他的話,一匹健馬急馳而入。

  馬上的人青衣勁裝,滿頭大汗,一闖進了院子,就翻身下馬,拜倒在地上,道:「小人丁雄,奉丁老莊主之命,特地前來請傅紅雪傅公子,葉開葉公子到丁家莊中,老莊主已在天心樓上備下了一點酒,恭候兩位的大駕。」

  傅紅雪的臉色又變了,冷笑道:「他就算不請我,我也會去的,可是他的那桌酒,卻還是留給他自己去喝吧。」

  丁雄道:「閣下就是傅公子?」

  傅紅雪道:「不錯。」

  丁雄道:「老莊主還令我轉告傅公子一句話。」

  傅紅雪道:「你說。」

  丁雄道:「老莊主請傅公子務必賞光,因為他已準備好一樣東西,要還給傅公子。」

  傅紅雪道:「他要還我什麼?」

  丁雄道:「公道。」

  傅紅雪皺眉道:「公道?」

  丁雄道:「老莊主要還給傅公子的就是公道!」

  「公道」的確是件很奇妙的東西。

  你雖然看不見它,摸不著它,但卻沒有人能否認它的存在。

  你以為它已忘記了你時,它往往又忽然在你面前出現了。

  天心樓並不在天心,在湖心。

  湖不大,荷花已殘,荷葉仍綠,半頃翠波,倒映著樓上的朱欄,欄下泊著幾隻輕舟。

  四面紗窗都已支起,一位白髮蕭蕭,神情嚴肅的老人,正獨自憑欄,向湖岸凝睇。

  他看來就彷彿這晚秋的殘荷一樣蕭索,但他的一雙眼睛,卻是明亮而堅定的。

  因為他已下了決心。

  他已決心要還別人一個公道!

  夜色更濃,星都已疏了。

  「欸乃」一聲,一艘輕舟自對岸搖來,船頭站著個面色蒼白的黑衣少年,手裡緊緊握著一柄刀。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傅紅雪慢慢地走上了樓。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就彷彿一個人涉盡千山萬水,終於走到了旅途終點的,卻又偏偏缺少那一份滿足的歡悅和興奮。

  「人都來齊了麼?……」

  現在他總算已將他的仇人全都找齊了,他相信馬空群必定也躲藏在這裡。

  因為這老人顯然已無路可走。

  十九年不共戴天的深仇,眼看著這筆血債已將結清,他為什麼竟連一點興奮的感覺都沒有?

  這連他自己都不懂。

  他只覺得心很亂。

  翠濃的死,路小佳的死,那孩子的死……這些人本不該死,就像是一朵

  鮮花剛剛開放,就已突然枯萎。

  他們為什麼會死?是死在誰手上的?翠濃是他最愛的人,卻是他仇人的女兒。

  丁靈中是他最痛恨的人,卻是他的兄弟。

  他能不能為了翠濃的仇恨,而去殺他的兄弟?絕不能!

  可是他又怎麼能眼見著翠濃為他而死之後,反而將殺她的仇人,當做自己的兄弟!

  他出來本是為了復仇的,他心裡的仇恨極深,卻很單純。仇恨,本是種原始的,單純的情感。

  他從未想到情與仇竟突然糾纏到一起,竟變得如此複雜。

  他幾乎已沒有勇氣去面對它。

  因為他知道,縱然殺盡了他的仇人,他心裡的苦還是同樣無法解脫。

  但現在他縱然明知面前擺著的是杯苦酒,也得喝下去。

  他也已無法退縮。他忽然發現自己終於已面對著丁乘風,他忽然發覺丁乘風竟遠比他鎮定冷靜。燈光很亮。照著這老人的蒼蒼白髮,照著他嚴肅而冷漠的臉。

  他臉上每一條皺紋,每一個毛孔,傅紅雪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堅定的目光,也正在凝視著傅紅雪蒼白的臉,忽然道:「請坐。」

  傅紅雪沒有坐下去,也沒有開口,到了這種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丁乘風自己卻已慢慢地坐了下去,緩緩地說道:「我知道你是絕不會和你仇人坐在同一個屋頂下喝酒的。」

  傅紅雪承認。

  丁乘風道:「現在你當然已知道,我就是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的主謀,主使丁靈中去做那幾件事的,也是我。」

  傅紅雪的身子又開始在顫抖。

  丁乘風道:「我殺白天羽,有我的理由,你要復仇,也有你的理由,這件事無論誰是誰非,我都已準備還你個公道!」

  他的臉色還是同樣冷靜,凝視著傅紅雪的臉,冷冷地接著說道:「我只希望知道,你要的究竟是哪種公道?」

  傅紅雪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突然道:「公道只有一種!」

  丁乘風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真正的公道確實只有一種,只可惜這種公道卻常常會被人曲解的。」

  傅紅雪道:「哦?」

  丁乘風道:「你心裡認為的那種真正公道,就跟我心裡的公道絕不一樣。」

  傅紅雪冷笑。

  丁乘風道:「我殺了你父親,你要殺我,你當然認為這是公理,但你若也有個嫡親的手足被人毀了,你是不是也會像我一樣,去殺了那個人呢!」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扭曲。

  丁乘風道:「現在我的大兒子已受了重傷,我的二兒子已成殘廢,我的三兒子雖不是你殺的,卻也已因這件事而死。」

  他冷靜的臉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接著道:「殺他的人,雖然是你們白家的後代,卻是我親手撫養大的,卻叫我到何處去要我的公道?」

  傅紅雪垂下目光,看著自己手裡的刀。

  他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答覆,他甚至已不願再面對這個滿懷悲憤的老人。

  丁乘風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但我已是個老人了,我已看穿了很多事,假如你一定要我的公道,我一定要我的公道,這仇恨就永無休止的一日。」

  他淡淡的接著道:「今日你殺了我,為你的父親報仇固然很公道,他日我的子孫若要殺你為我復仇,是不是也同樣公道?」

  傅紅雪發現葉開的手也在發抖。

  葉開就站在他身旁,目中的痛苦之色,甚至比他還強烈。

  丁乘風道:「無論誰的公道是真正的公道,這仇恨都已絕不能再延續下去,為這仇恨而死的人,已太多了,所以……」

  他的眼睛更亮,凝視著傅紅雪,道:「我已決定將你要的公道還給你!」

  傅紅雪忍不住抬起頭,看著他。

  「這老人究竟是個陰險惡毒的兇手?還是個正直公道的君子?」

  傅紅雪分不清。

  丁乘風道:「但我也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傅紅雪在聽著。

  丁乘風道:「我死了之後這段仇恨就已終結,若是再有任何人為這仇恨而死,無論是誰死在誰手裡,我在九泉之下,也絕不饒他!」

  他的聲音中突然有了淒厲而悲憤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慄!

  傅紅雪咬著牙,嘶聲道:「可是馬空群——我無論是死是活,都絕不能放過他。」

  丁乘風臉上突然露出種很奇特的微笑,淡淡道:「我當然也知道你是絕不會放過他的,只可惜你無論怎麼樣對他,他都已不放在心上了。」

  傅紅雪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丁乘風又笑了笑,笑得更奇特,目中卻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悲哀和傷感。

  他不再回答傅紅雪的話,卻慢慢地舉起面前的酒,向傅紅雪舉杯。

  「我只希望你以後永遠記得,仇恨就像是債務一樣,你恨別人時,就等於你自己欠下了一筆債,你心裡的仇恨越多,那麼你活在這世上,就永遠不會再有快樂的一天。」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準備將杯中酒喝下去。但就在這時,突見刀光一閃。

  刀光如閃電。

  接著,「叮」的一響,丁乘風手裡的酒杯已碎了,一柄刀隨著酒杯的碎片落在桌上。

  一柄飛刀!三寸七分長的飛刀!

  傅紅雪霍然回頭,吃驚地看著葉開。

  葉開的臉竟也已變得跟他同樣蒼白,但一雙手卻也是穩定的。

  他凝視著丁乘風,丁乘風也在吃驚的看著他,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48:39

  葉開的聲音很堅決,道:「因為我知道這杯中裝的是毒酒,也知道這杯毒酒,本不該是你喝的。」

  丁乘風動容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的意思,你難道真的不明白?」

  丁乘風看著他,面上的驚訝之色,突又變為悲痛傷感,黯然道:「那麼我的意思你為何不明白?」

  葉開道:「我明白,你是想用你自己的血,來洗清這段仇恨,只不過,這血,也不是你該流的。」

  丁乘風動容道:「我流我自己的血,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葉開道:「當然有關係。」

  丁乘風厲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道:「是個不願看見無辜者流血的人。」

  傅紅雪也不禁動容,搶著道:「你說這人是個無辜的?」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十九年前,那個在梅花庵外說『人都來齊了麼』的兇手,難道不是他?」

  葉開道:「絕不是!」

  傅紅雪道:「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敢確定?」

  葉開道:「因為無論什麼人在冰天雪地中,凍了一兩個時辰後,說到『人』這個字時,聲音都難免有點改變的,可見他根本用不著為這原因去殺人滅口。」

  傅紅雪道:「你怎知在那種時候說到『人』這個字時,聲音都會改變?」

  葉開想:「因為我試過。」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接著又道:「何況,十九年前,梅花庵血案發生的那一天,他根本寸步都沒有離開丁家莊。」

  傅紅雪道:「你有把握?」

  葉開道:「我當然有把握!」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說:「因為那天他右腿受了重傷,根本寸步難行,自從那天之後,他就沒有再離開過丁家莊,因為直到現在,他腿上的傷還未痊癒,還跟你一樣,是個行動不便的人。」

  丁乘風霍然站起,瞪著他,卻又黯然長歎了一聲,慢慢地坐下,一張鎮定冷靜的臉,已變得彷彿又蒼老了許多。

  葉開接著又道:「而且我還知道,刺傷他右腿的人,就是昔日威震天下的『金錢幫』中的第一快劍,與飛劍客齊名的武林前輩……」

  傅紅雪失聲道:「荊無命?」

  葉開點頭,道:「不錯,就是荊無命,直到現在我才知道,荊無命為什麼將他的快劍絕技,傳授給路小佳了。」

  他歎息著接道:「那想必是因為他和丁老莊主比劍之後,就惺惺相惜,互相器重,所以就將丁家一個不願給別人知道的兒子,帶去教養,只可惜他的絕世劍法,雖造就了路小佳縱橫天下的聲名,他偏激的性格,卻害了路小佳的一生。」

  丁乘風誠然垂首,目中已有老淚盈眶。

  傅紅雪盯著葉開,厲聲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的,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遲疑著,目中又露出那種奇特的痛苦之色,竟似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回答他這句話。

  傅紅雪又忍不住問道:「兇手若不是他,丁靈中殺人滅口,又是為了誰?」

  葉開也沒有回答這句話,突然回頭,瞪著樓梯口。

  只聽樓下一個人冷冷道:「是為了我。」

  聲音嘶啞低沉,無論誰聽了,都會覺得很不舒服,可是隨著這語聲走上樓來的,卻是個風華絕代的女人。她身上穿著件曳地的長袍,輕而柔軟,臉上蒙著層煙霧般的黑紗,卻使得她的美,更多了種神秘的淒艷,美得幾乎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看見她走來,丁乘風的臉色立刻變了,失聲道:「你不該來的。」

  這絕色麗人道:「我一定要來。」

  她聲音和她的人完全不襯,他也想不到這麼美麗的一個女人,竟會有這麼難聽的聲音。

  傅紅雪忍不住道:「你說丁靈中殺人滅口,全是為了你?」

  「不錯。」

  傅紅雪道:「為什麼?」

  「因為我才是你真正仇人,白天羽就是死在我手上的!」

  她聲音裡又充滿了仇恨和怨毒,接著又道:「因為我就是丁靈中的母親!」

  傅紅雪的心似乎已沉了下去,丁乘風的心也沉了下去。

  葉開呢?他的心事又有誰知道?

  丁白雲的目光正在黑紗中看著他,冷冷道:「丁乘風是個怎麼樣的人,現在你想必已看出來,他為了我這個不爭氣的妹妹,竟想犧牲他自己,卻不知他這麼樣做根本就沒有原因的。」

  她歎了口氣,接著道:「若不是你出手,這件事的後果也許就更不堪想像了,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很感激你。」

  葉開苦笑,彷彿除了苦笑外,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丁白雲道:「可是我也在奇怪,你究竟是什麼人呢?怎麼會知道得如此多?」

  葉開道:「我……」

  丁白雲卻又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著告訴我,我並不想知道你是什麼人。」

  她忽然回頭,目光刀鋒般從黑紗中看著傅紅雪,道:「我只想要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傅紅雪緊握雙拳,道:「我……我已經知道你是什麼人!」

  丁白雲突然狂笑,道:「你知這?你真的知道?你知道的又有多少?」

  傅紅雪不能回答。他忽然發覺自己對任何人知道的都不多,因為他從來也不想去瞭解別人,也從未去嘗試過。

  丁白雲還在不停地笑,她的笑聲瘋狂而淒厲,突然抬起手,用力扯下了蒙面的黑紗。

  傅紅雪怔住,每個人都怔住。

  隱藏在黑紗中的這張臉,雖然很美,但卻是完全僵硬的。

  她雖在狂笑著,可是她的臉上卻完全沒有表情。這絕不是一張活人的臉,只不過是個面具而已。

  等她再揭開這層面具的時候,傅紅雪突然覺得全身都已冰冷。難道這才是她的臉?

  傅紅雪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他從未見過世上有任何事比這張臉更令他吃驚,因為這也已不能算是一張人的臉。在這張臉上,根本已分不清人的五官和輪廓,只能看見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刀疤,也不知有多少條,看來竟像個被摔爛了的瓷土面具。

  丁白雲狂笑著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張臉怎會變成這樣子的?」

  傅紅雪更不能回答,他只知道白雲仙子昔日本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

  丁白雲道:「這是我自己用刀割出來的,一共劃了七十七刀,因為我跟那個負心的男人在一起過了七十七天,我想起那一天的事,就在臉上劃一刀,但那事卻比割在我臉上的刀還要令我痛苦。」

  她的聲音更嘶啞,接著道:「我恨我自己的這張臉,若不是因為這張臉,他就不會看上我,我又怎會為他痛苦終生?」

  傅紅雪連指尖都已冰冷。他瞭解這種感覺,因為他自己也有過這種痛苦,直到現在,他只要想起他在酗酒狂醉中所過的那些日子,他心裡也像是被刀割著一樣。

  丁白雲道:「我不願別人見到我這張臉,我不願被人恥笑,但是我知道你絕不會笑我的,因為你母親現在也絕不會比我好看多少。」

  傅紅雪不能否認。他忍不住又想起,那間屋子——屋子裡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

  自從他有記憶以來,他母親就一直是生活在痛苦與黑暗中的。

  丁白雲道:「你知不知道我聲音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她接著道:「因為那天我在梅花庵外說了句不該說的話,我不願別人再聽到我的聲音,我就把我的嗓子也毀了。」

  她說話的聲音,本來和她的人同樣美麗。

  「人都來齊了麼?……」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也還是美麗的,就像是春天山谷中的黃鶯。傅紅雪現在才明白葉開剛才說的話。她怕別人聽出她的聲音來,並不是因為那個「人」字,只不過因為她知道世上很少有人的聲音能像她那麼美麗動聽。

  丁白雲道:「丁靈中去殺人,都是我叫他去殺的,他自己並沒有責任,他雖不知道我就是他的母親,但卻一直很聽我的話,他……他一直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她的聲音又變得很溫柔,慢慢地接著道:「現在,我總算已知道他還沒有死,現在,你當然也不會殺他了……所以現在我已可放心地死,也許我根本就不該多活這些年的。」

  丁乘風突然厲聲道:「你也不能死!只要我還活著,就沒有人能在我面前殺你!」

  丁白雲道:「有的……也許只有一個人。」

  丁乘風道:「誰?」

  丁白雲道:「我自己。」

  她的聲音很平靜,慢慢地接著道:「現在你們誰也不能阻攔我了,因為在我來的時候,已不想再活下去。」

  丁乘風霍然長身而起,失聲道:「你難道已……已服了毒?」

  丁白雲點了點頭,道:「你也該知道,我配的毒酒,是無藥可救的。」

  丁乘風看著她,慢慢地坐了下來,眼淚也已流下。

  丁白雲道:「其實你根本就不必為我傷心,自從那天我親手割下那負心人的頭顱後,我就已死而無憾了,何況現在我已將他的頭顱燒成了灰,拌著那杯毒酒喝了下去,現在無論誰再也不能分開我們了,我能夠這麼樣死,你本該覺得很安慰才是。」

  她說話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就像是在敘說一件很平常的事。但聽的人卻已都不禁聽得毛骨悚然。現在葉開才知道,白天羽的頭顱,並不是桃花娘子盜走的。但是他卻實在分不清丁白雲這麼樣做,究竟是為了愛,還是為了恨,無論這是愛是恨,都未免太瘋狂,太可怕!

  丁白雲看著傅紅雪,道:「你不妨回去告訴你母親,殺死白天羽的人,現在也已死了,可是白天羽卻已跟這個人合為一體,從今以後,無論在天上,還是在地下,他都要永遠陪著我的。」

  她不讓傅紅雪開口,又道:「現在我只想讓你再看一個人。」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誰?」

  丁白雲道:「馬空群!」

  她忽然回過身,向樓下招了招手,然後就有個人微笑著,慢慢地走上樓來。

  他看來彷彿很愉快,這世上彷彿已沒有什麼能讓他憂愁恐懼的事。他看見傅紅雪和葉開時,也還是在同樣微笑著。

  這個人卻赫然竟是馬空群。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又漲紅了起來,右手已握上左手的刀柄!

  丁白雲忽然大聲道:「馬空群,這個人還想殺你,你為什麼還不逃?」

  馬空群竟還是微笑著,站在那裡,連動也沒有動。

  丁白雲也笑了,笑容使得她臉上七十七道刀疤突然同時扭曲,看來更是說不出地詭秘恐怖。

  她微笑著道:「他當然不會逃的,他現在根本已不怕死……他現在根本就什麼都不怕了,所有的仇恨和憂鬱,他已全都忘記。因為他已喝下了我特地為他準備的,用忘憂草配成的藥酒,現在他甚至已連自己是什麼人都忘記了。

  可是傅紅雪卻沒有忘,也忘不了。自從他懂得語言時,他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去殺了馬空群,替你父親報仇!」

  他也曾對自己發過誓:「只要我再看見馬空群,就絕不會再讓他活下去,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攔我。」

  在這一瞬間,他心裡已只有仇恨,仇恨本已像毒草般在他心裡生了根。

  他甚至根本就沒有聽見丁白雲在說什麼,彷彿仇恨已將他整個人都投入了洪爐。

  「……去將你仇人的頭顱割下來,否則就不要回來見我……」

  屋子裡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這屋子裡突然也像是變成了一片黑暗,天地間彷彿都已變成了一片黑暗,只能看得見馬空群一個人。

  馬空群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竟似在看著傅紅雪微笑。

  傅紅雪眼睛裡充滿了仇恨和殺機,他眼裡卻帶著種虛幻迷惘的笑意,這不僅是個很鮮明的對比,簡直是種諷刺。

  傅紅雪殺人的手,緊緊握住刀柄,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

  馬空群忽然笑道:「你手裡為什麼總是抓住這個又黑又髒的東西?這東西送給我,我也不要,你難道還怕我搶你的?」

  這柄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也不知將多少人逼得無路可走的魔刀,現在在他眼中看來,已只不過是個又黑又髒的東西。

  這柄曾經被公認為武林第一天下無雙的魔刀,現在他眼中看來,竟似已不值一文。難道這才是這柄刀真正的價值?一個癡人眼中所能看見的,豈非總是最真實的?傅紅雪的身子突又開始顫抖,突然拔刀,閃電般向馬空群的頭砍下去。

  就在這時,又是刀光一閃!只聽「叮」的一響,傅紅雪手裡的刀,突然斷成兩截。

  折斷的半截刀鋒,和一柄短刀同時落在地上。一柄三寸七分長的短刀。

  一柄飛刀!

  傅紅雪霍然轉身,瞪著葉開,嘎聲道:「是你?」

  葉開點點頭,道:「是我。」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葉開道:「因為你本來就不必殺他,也根本沒有理由殺他。」

  他臉上又露出那種奇特而悲傷的表情。

  傅紅雪瞪著他,目中似已有火焰在燃燒,道:「你說我沒有理由殺他?」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厲色道:「我一家人都已經死在他的手上,這筆血債已積了十九年,他若有十條命,我就該殺他十次。」

  葉開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錯了。」

  傅紅雪道:「我錯在哪裡?」」

  葉開道:「你恨錯了。」

  傅紅雪怒道:「我難道不該殺他?」

  葉開道:「不該!」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殺的,並不是你的父母親人,你跟他之間,本沒有任何仇恨。」

  這句話就像一座突然爆發的火山。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說的任何一句話,能比這句話更令人吃驚。

  葉開凝視著傅紅雪,緩緩道:「你恨他,只不過是因為有人要你恨他!」

  傅紅雪全身都在顫抖。若是別人對他說這種話,他絕不會聽。

  但現在說話的人是葉開,他知道葉開絕不是個胡言亂語的人。

  葉開道:「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若有人將它種在你心裡,它就會在你心裡生根,它並不是生來就在你心裡的。」

  傅紅雪緊握著雙拳,終於勉強說出了三個字:「我不懂。」

  葉開道:「仇恨是後天的,所以每個人都可以會恨錯,只有愛才是永遠不會錯的。」

  丁乘風的臉已因激動興奮而發紅,忽然大聲道:「說得好,說得太好了。」

  丁白雲的臉卻更蒼白,道:「但是他說的話,我還是連一句都不懂。」

  葉開長長歎息,道:「你應該懂的。」

  丁白雲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只有你才知道,丁靈中並不是丁老莊主的親生子。」

  丁白雲的臉色又變了,失聲道:「傅紅雪難道也不是白家的後代?」

  葉開道:「絕不是!」

  這句話說出來,又像是一聲霹靂擊下。

  每個人都在吃驚地看著葉開。

  丁白雲道:「你……你說謊!」

  葉開笑了笑,笑得很淒涼。他並沒有否認,因為,他根本就用不著否認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絕不是說謊的。

  丁白雲道:「你怎麼會知道這秘密?」

  葉開黯然道:「這並不是秘密,只不過是個悲慘的故事,你自己若也是這悲慘故事中的人,又怎麼會不知道這故事?」

  丁白雲失聲問道:「你……難道你才是白天羽的兒子?」

  葉開道:「我是……」

  傅紅雪突然衝過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怒吼道:「你說謊!」

  葉開笑得更淒涼。他還是沒有否認,傅紅雪當然也看得出他絕不是說謊。

  丁白雲突又問道:「這個秘密難道花白鳳也不知道?」

  葉開點點頭,道:「她也不知道。」

  丁白雲詫異道:「她連自己的兒子究竟是誰都不知道?」

  葉開黯然地答道:「因為這件事本來就是要瞞著她的。」

  丁白雲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0:50:29

第四十六回 愛是永恆

  葉開遲疑著,顯得更痛苦。

  他本不願說起這件事,但現在卻已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

  原來花白鳳有了身孕的時候,白夫人就已知道,她無疑是個心機非常深沉的女人,雖然知道她的丈夫有了外遇,表面上卻絲毫不露聲色。

  她早已有法子要她的丈夫和這個女人斷絕關係,只不過,無論怎麼樣,花白鳳生下來的孩子,總是白家的骨血。她竟不肯讓自家的骨血留在別人手裡;因為這孩子若還在花白鳳身邊,她和白天羽之間,就永遠都有種斬也斬不斷的關係,白天羽遲早總難免要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所以白夫人竟設法收買了花白鳳的接生婆,用一個別人的孩子,將她生的孩子換走。

  花白鳳正在暈迷痛苦中,當然不會知道襁褓中的嬰兒,已不是自己的骨血。等她清醒時,白夫人早已將她的孩子帶走了。

  白夫人未出嫁時,有個很要好的姐妹,嫁給了一個姓葉的鏢師。這人叫葉平,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樣,平凡而老實,在武林中雖然沒有很大的名氣,但卻是少林正宗的俗家弟子。

  名門弟子,在武林中總是比較容易立足的,他們恰巧沒有兒子,所以白夫人就將花白鳳的孩子交給他們收養,她暫時還不願讓白天羽知道這件事。

  到那時為止,這秘密還只有她和葉夫人知道,連葉平都不知道這孩子的來歷。

  第三個知道這秘密的人是小李探花,在當時就已被武林中大多數人尊為神聖的李尋歡!

  因為白夫人心機雖深沉,卻並不是個心腸惡毒的女人——在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時,每個女人心機都會變得深沉的。

  白夫人做了這件事後,心裡又對這孩子有些歉疚之意,她知道以葉平的武功,絕不能將這孩子培養成武林中的高手,她希望白家所有的人,都能在武林中出人頭地。所以她將這秘密告訴了李尋歡,因為李尋歡曾經答應過,要將自己的飛刀神技,傳授給白家的一個兒子。

  她知道李尋歡一定會實踐這諾言,她也信任李尋歡絕不會說出這秘密。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不信任李尋歡,就連他的仇人都不例外。

  李尋歡果然實踐了他的諾言,果然沒有說出這秘密。但他卻也知道,世上絕沒有能長久隱瞞的秘密,這孩子總有一天會知道自己身世的。

  所以他從小就告訴這孩子,仇恨所能帶給一個人的,只有痛苦和毀滅,愛才是永恆的。

  他告訴這孩子,要學會如何去愛人,那遠比去學如何殺人更重要。

  只有真正懂得這道理的人,才配學他的小李飛刀;也只有真正懂得這道理的人,才能體會到小李飛刀的精髓!

  然後,他才將他的飛刀傳授給葉開。

  這的確是個悲慘的故事,葉開一直不願說出來,因為他知道這件事的真相,一定會傷害到很多人。

  傷害得最深的,當然還是傅紅雪。

  傅紅雪已鬆開了手,一步步往後退,似連站都已站不住了。

  他本是為了仇恨而生的,現在卻像是個站在高空繩索上的人,突然失去了重心。

  仇恨雖然令他痛苦,但這種痛苦卻是嚴肅的、神聖的。

  現在他只覺得自己很可笑,可憐而可笑。

  他從未可憐過自己,因為無論他的境遇多麼悲慘,至少還能以他的家世為榮,現在他卻連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誰都不知道。

  翠濃死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已遭遇到人世間最痛苦不幸的事,現在他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更大的痛苦,更大的不幸。

  葉開看著他,目光中也充滿了痛苦和歉疚。

  這秘密本是葉夫人臨終時才說出來的,因為葉夫人認為每個人都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有權知道。

  傅紅雪也是人,也同樣有權知道。

  葉開黯然道:「我本來的確早就該告訴你的,我幾次想說出來,卻又……」

  他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樣將自己的意思說出來,傅紅雪也沒有讓他說下去。

  傅紅雪的目光一直在避免接觸到葉開的眼睛,卻很快地說出兩句話:「我並不怪你,因為你並沒有錯……」

  他遲疑著,終於又說了句葉開永遠也不會忘記的話:「我也不恨你,我已不會再恨任何人。」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他已轉過身,走下樓去,走路的姿態看來還是那麼奇特,那麼笨拙,他這人本身就像是個悲劇。葉開看著他,並沒有阻攔,直到他已走下樓,才忽然大聲道:「你也沒有錯,錯的是仇恨,仇恨這件事本身就是錯的。」

  傅紅雪並沒有回頭,甚至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這句話。

  但當他走下樓之後,他的身子已挺直。他走路的姿態雖然奇特而笨拙,但他卻一直在不停地走。他並沒有倒下去。

  有幾次甚至連他自己都以為自己要倒下去,可是他並沒有倒下去。

  葉開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他會好的。」

  丁乘風看著他,眼睛裡帶著種沉思之色。

  葉開又道:「他現在就像是個受了重傷的人,但只要他還活著,無論傷口有多麼深,都總有一日會好的。」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人,有時也像是壁虎一樣,就算割斷它的尾巴,它還是很快就會再長出一條新的尾巴來。」

  丁乘風也笑了,微笑著說道:「這比喻很好,非常好。」

  他們彼此凝視著,忽然覺得彼此間有了種奇怪的瞭解。

  就好像已是多年的朋友一樣。

  丁乘風道:「這件事你本不想說出來的?」

  葉開道:「我本來總覺得說出這件事後,無論對誰都沒有好處。」

  丁乘風道:「但現在你的想法變了。」

  葉開點點頭,道:「因為我現在已發覺,我們大家為這件事付出的代價都已太多了。」

  丁乘風道:「所以你已將這件事結束?」

  葉開又點點頭。

  丁乘風忽然看了丁白雲一眼,道:「她若不死,這件事是不是也同樣能結束?」

  葉開道:「她本來就不必死的。」

  丁乘風道:「哦?」

  葉開道:「她就算做錯了事,也早已付出了她的代價。」

  丁乘風黯然。

  只有他知道她付出的代價是多麼慘痛。

  葉開凝視著他,忽又笑了笑,道:「你當然也知道她根本就不會死的,是不是?」

  丁乘風遲疑著,終於點了點頭,道:「是的,她不會死也不必死……」

  丁白雲很吃驚地看著他,失聲地道:「你……你難道……」

  丁乘風歎道:「我早已知道你為你自己準備了一瓶毒酒,所以……」

  丁白雲動容道:「所以你就將那瓶毒酒換走了。」

  丁乘風道:「我早已將你所有的毒酒都換走了,你就算將那些毒酒全喝下去,最多也只不過大醉一場而已。」

  他微笑著,接著又道:「一個像我這樣的老古板,有時也會做一兩件狡猾.事的。」

  丁白雲瞪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大笑。

  丁乘風忍不住問道:「你笑什麼?」

  丁白雲道:「我在笑我自己。」

  丁乘風道:「笑你自己?」

  丁白雲道:「花白鳳都沒有死,我為什麼一定要死?」

  她的笑聲聽來淒清而悲傷,甚至根本分不出是哭是笑:「我現在才知道她比我還可憐,她甚至連自己的兒子是誰都不知道,連她都能活得下去,我為什麼就活不下去?」

  丁乘風道:「你本來就應該活下去,每個人都應該活下去。」

  丁白雲忽然指著馬空群,道:「他呢?」

  丁乘風道:「他怎麼樣?」

  丁白雲道:「我喝下的毒酒,若根本不是毒酒,他喝的豈非也……」

  丁乘風道:「你讓他喝下去的,也只不過是瓶陳年大曲而已。」

  馬空群的臉色突然變了。

  丁乘風道:「也許他早已知道你要對付他的。」

  丁白雲道:「所以他看見我桌上有酒,就立刻故意喝了下去。」

  丁乘風點點頭,道:「你當然也應該知道,他本來絕不是個肯隨便喝酒的人!」

  丁白雲道:「然後他又故意裝出中毒的樣子,等著看我要怎樣對付他。」

  丁乘風道:「你怎麼對付他的?」

  丁白雲苦笑道:「我居然告訴了他,那瓶酒是用忘憂草配成的。」

  丁乘風道:「他當然知道吃了忘憂草之後,會有什麼反應。」

  丁白雲道:「所以他就故意裝成這樣子,不但騙過了我,也騙過了那些想殺他的人。」

  馬空群臉上又充滿了驚惶和恐懼,突然從靴裡抽出柄刀,反手向自己胸膛上刺了下去。

  就在這時,又是刀光一閃,他手裡的刀立刻被打落,當然是被一柄三寸七分長的飛刀打落的。

  馬空群霍然抬頭,瞪著葉開,嗄聲道:「你……你難道連死都不讓我死?」

  葉開淡淡道:「我只想問你,你為什麼忽然又要死了?」

  馬空群握緊雙拳道:「我難道連死都不能死!」

  葉開道:「你喝下去的,若真是毒酒,現在還可以活著?」

  馬空群無法否認。

  葉開道:「就因為那酒裡沒有毒,你現在反而要死,這豈非是件很滑稽的事?」

  馬空群也無法回答,他忽然也覺得這是件很滑稽的事,滑稽得令他只想哭一場。

  葉開道:「你認為那忘憂草既然能令你忘記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別人也就會忘記你的仇恨了?」

  馬空群只有承認,他的確是這樣想的。

  葉開歎了口氣,道:「其實除了忘憂草之外,還有樣東西,也同樣可以令你忘記那痛苦和仇恨的。」

  馬空群忍不住問道:「那是什麼?」

  葉開道:「那就是寬恕。」

  馬空群道:「寬恕?」

  葉開道:「若連你自己都無法寬恕自己,別人又怎麼會寬恕你?」

  他接著又道:「但一個人也只有在他已真的能寬恕別人時,才能寬恕他自己,所以你若已真的寬恕別人,別人也同樣寬恕了你。」

  馬空群垂下了頭。

  這道理他並不太懂。在他生存的那世界裡,一向都認為「報復」遠比「寬恕」更正確,更有男子氣。

  但他們都忘了要做到「寬恕」這兩個字,不但要有一顆偉大的心,還得要有勇氣——比報復更需要勇氣。那實在遠比報復更困難得多。

  馬空群永遠不會懂得這道理。所以別人縱已寬恕了他,他卻永遠無法寬恕自己。

  他痛苦、悔恨,也許並不是因為他的過錯和惡毒,而是因為他的過錯被人發現——「這本該是個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的秘密,我本該做得更好些……」

  他握緊雙拳,冷汗開始流下。無論什麼樣的悔恨,都同樣令人痛苦。

  他忽然衝過去,抓起屋角小桌上的一罈酒,他將這罈酒全都喝下去。

  然後他就倒下,爛醉如泥。

  葉開看著他,心裡忽然覺得有種無法形容的同情和憐憫。

  他知道這個人從此已不會再有一天快樂的日子。

  這個人已不需要別人再來懲罰他,因為他已懲罰了自己。

  屋子裡靜寂而和平。所有的爭戰和苦難都已過去。

  能看著一件事因仇恨而開始,因寬恕而結束,無疑是愉快的。

  丁乘風看著葉開,蒼白疲倦的眼睛裡,帶著種說不出的感激。

  那甚至已不是感激,而是種比感激更高貴的情感。

  他正想說話的時候,就看見他的女兒從樓下衝了上來。

  丁靈琳的臉色顯得蒼白而焦慮,喘息著道:「三哥走了。」

  她忽然想起路小佳也是她的三哥,所以很快地接著又道:「兩個三哥都走了。」

  丁乘風皺起了眉:「兩個三哥?」

  丁靈琳道:「丁靈中是自己走的,我們想攔住他,可是他一定要走。」

  葉開瞭解丁靈中的心情,他覺得自己已無顏再留在這裡,他一定要做些事為自己的過錯贖罪。

  丁靈中本就是很善良的年輕人,只要能有一個好的開始,他一定會好好的做下去。

  葉開瞭解他,也信任他。

  因為他們本是同一血緣的兄弟!

  丁靈琳又說道:「路小佳也走了,是被一個人帶走的。」

  葉開忍不住問道:「他沒有死?」

  丁靈琳道:「我們本來以為他的傷已無救,可是那人卻說他還有法子讓他活下去。」

  葉開道:「那個人是誰?」

  丁靈琳道:「我不認得他,我們本來也不讓他把路……路三哥帶走的,可是我們根本就沒法子阻攔他。」

  她臉上又露出種驚懼之色,接著道:「我從來也沒見過武功那麼高的人,只輕輕揮了揮手,我們就近不了他的身。」

  葉開動容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丁靈琳道:「是個獨臂人,穿著件很奇怪的黃麻長衫,一雙眼睛好像是死灰色的,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人有那種眼睛。」

  丁乘風也已聳然動容,失聲道:「荊無命!」

  荊無命!這名字本身也像是有種懾人的魔力。

  丁乘風道:「他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一向將路小佳當做他自己的兒子,他既然肯將小佳帶走,小佳就絕不會死了。」

  這老人顯然在安慰著自己,葉開已發覺他並不是傳說中那種冷酷無情的人。

  他冷漠的臉上已充滿感情,喃喃地低語著:「他既然來了,應該看看我的。」

  葉開苦笑道:「他絕不會來,因為他知道有個小李探花的弟子在這裡。」

  丁乘風道:「你難道認為他還沒有忘記他和小李探花之間的仇恨?」

  葉開歎息著,說道:「有些事是永遠忘不了的,因為……」

  因為荊無命也是馬空群那種人,永遠不會瞭解「寬恕」這兩個字的意思。

  葉開心裡在這麼想,卻沒有說出來,他並不想要求每個人都和他同樣寬大。

  就在這時,一扇半掩著的窗戶忽然被風吹開。一陣很奇怪的風。

  然後,他就聽見窗外有人道:「我一直都在這裡,只可惜你看不見而已。」

  說話的聲音冷漠而驕傲,每個字都說得很慢,彷彿已不習慣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他要表達自己的思想,通常都用另一種更直接的法子。

  他的思想也一向不需要別人瞭解。

  荊無命!只聽見這種說話的聲音,葉開已知道是荊無命了。

  他轉過身,就看見一個黃衫人標槍般站在池邊的枯柳下。

  他看不見這個人臉上的表情,只看見了一雙奇特的眼睛,像野獸般閃閃發光。

  這雙眼睛也正在看著他:「你就是葉開?」

  葉開點點頭。

  荊無命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葉開又點點頭。他顯然不願荊無命將他看成個多嘴的人,所以能不說話的時候,他絕不開口。

  荊無命盯著他,過了很久,忽歎息了一聲。

  葉開覺得很吃驚,他從未想到這個人居然也有歎息的時候。

  荊無命緩緩道:「我已有多年未曾見到李尋歡了,我一直都在找他。」

  他的聲音突然提高,又道:「因為我還想找他比一比,究竟是他的刀快,還是我的劍快!」

  葉開聽著,只有聽著。

  荊無命竟又歎息了一聲,道:「但現在我卻已改變了主意,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葉開當然不知道。

  荊無命道:「是因為你。」

  葉開又很意外:「因為我?」

  荊無命:「看見了你,我才知道我是比不上李尋歡的。」

  他冷漠的聲音竟似變得有些傷感,過了很久,才接著道:「路小佳只懂得殺人,可是你……你剛才出手三次,卻都是為了救人的命!」

  刀本是用來殺人的。

  懂得用刀殺人,並不困難,要懂得如何用刀救人,才是件困難的事。

  葉開想不到荊無命居然也懂得這道理。

  多年來的寂寞和孤獨,顯然已使得這無情的殺人者想通了很多事。

  孤獨和寂寞,本就是最適於思想的。

  荊無命忽然又問道:「你知不知道『百曉生』這個人?」

  葉開點點頭。

  百曉生作「兵器譜」,品評天下英雄,已在武林的歷史中,留下永不磨滅的一筆。

  荊無命道:「他雖然並不是正直的人,但他的兵器譜卻很公正。」

  葉開相信。

  不公正的事,是絕對站不住的,但百曉生的兵器譜卻已流傳至今。

  荊無命道:「上官金虹雖然死在李尋歡手裡,但他的武功,卻的確在李尋歡之上。」

  葉開在聽著。

  上官金虹和李尋歡的那一戰,在江湖中已被傳說得接近神話。

  神話總是美麗動人的,但卻絕不會真實。

  荊無命道:「李尋歡能殺上官金虹,並不是因為他的武功,而是因為他的信心。」

  李尋歡一直相信正義必定戰勝邪惡,公道必定常在人間。所以他勝了。

  荊無命道:「他們交手時,只有我一個人是親眼看見的,我看得出他的武功,實在不如上官金虹,我一直不懂,他怎麼會戰勝的。」

  他慢慢地接著道:「但現在我已瞭解,一件兵器的真正價值,並不在它的本身,而在於它做的事。」

  葉開承認。

  荊無命道:「李尋歡能殺上官金虹,只因為他並不是為了想殺人而出手的,他做的事,上可無愧於天下,下則無愧於人。」

  一個人若為了公道和正義而戰,就絕不會敗。

  荊無命道:「百曉生若也懂得這道理,他就該將李尋歡的刀列為天下第一」

  葉開看著他,突然對這個難以瞭解的人,生出種說不出的尊敬之意。

  無論誰能懂得這道理,都應該受到尊敬。

  荊無命也在凝視著他,緩緩道:「所以現在若有人再作兵器譜,就應該將你的刀列為天下第一,因為你剛才做的事,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所以你這柄刀的價值,也絕沒有任何兵器能比得上!」

  一陣風吹過,荊無命的人已消失在風裡。

  他本就是個和風一樣難以捉摸的人。

  葉開迎風而立,只覺得胸中熱血澎湃,久久難以平息。

  丁靈琳在旁邊癡癡地看著他,目中也充滿了愛和尊敬。

  女人的情感是奇怪的,你若得不到她們的尊敬,也得不到她們的愛。

  她們和男人不同。

  男人會因憐憫和同情而生出愛,女人卻只有愛她們所尊敬的男人。

  你若見到女人因為憐憫而愛上一個人,你就可以斷定,那種愛絕不是真實的,而且絕不能長久。

  丁乘風當然看得出他女兒的心意,他自己也正以這年輕人為榮。

  像這樣一個年輕人,無論誰都會以他為榮的。

  丁乘風走到他身旁,忽然道:「你現在當然已不必再隱瞞你的身世。」

  葉開點點頭,道:「但我也不能忘記葉家的養育之恩。」

  丁乘風接著道:「除了你之外,他們也沒有別的子女?」

  葉開道:「他們沒有!」

  丁乘風道:「所以你還是姓葉?」

  葉開道:「是的。」

  丁乘風道:「木葉的葉,開朗的開?」

  葉開道:「是的。」

  丁乘風道:「你一定會奇怪我為什麼要問這些話,但我卻不能不問個清楚,因為……」

  他看著他的女兒,目中已露出笑意,慢慢地接著道:「因為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我若要將她交給別人時,至少總不能不知道這個人是姓什麼的。」

  現在他已知道這個人叫葉開。

  他相信天下武林中人都一定很快就會知道這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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