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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鳳歌]崑崙(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2:51:26     標題: [鳳歌]崑崙(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凰云化羽 於 2012-11-19 04:38 編輯

鳳歌【崑崙】


【簡介】
宋朝末年,蒙古南侵,少年梁文靖與父親梁天德為逃避蒙古兵役進入四川,途遇朝廷督師淮安王被刺。
王府策士白樸發現梁文靖與淮安王相貌相近,行李代桃僵之計。
梁文靖不願假冒淮安王,當夜逃走,遇上蒙古女子蕭玉翎和窮儒生公羊羽,公羊羽傳授梁文靖「三才歸元掌」,克制蕭玉翎的黑水武功,誰知梁文靖和蕭玉翎一番糾纏,競生情愫,並得知蕭玉翎的師兄蕭冷便是刺殺淮安王的刺客,其後蕭冷趕來,欲殺梁文靖,被蕭玉翎設計阻止。
梁文靖好容易逃得性命,又被迫到了合州,被人尊為淮安王,此時蒙古大軍壓境,大戰逢場,梁天德戰死,白樸也死在內賊之手……


【章節】

前傳 天驕鐵血
一、蜀道難
二、連環劫
三、三才變
四、蝶戀花
五、戰城南
六、射天狼
七、滿江紅

天機卷
第一章 孤雲出岫
第二章 雪舞鳳翔
第三章 眉間掛劍
第四章 血濺梵天
第五章 千鈞一局
第六章 人生初見
第七章 太乙分光
第八章 天機有月
第九章 迷陣無形
第十章 可恃惟我
第十一章 變起蕭牆
第十二章 天地反覆
第十三章 勝者為王
第十四章 捨身飼虎

純陽卷
第一章 花暗柳明
第二章 四面楚歌
第三章 仙佛爭鋒
第四章 純陽鐵盒
第五章 槍挑東南
第六章 偷天換日
第七章 樂極生悲
第八章 心如死灰
第九章 移星換斗
第十章 撥雲見日
第十一章 勾心鬥角

破城卷
第一章 萬物歸藏
第二章 白梅含香
第三章 情何以堪
第四章 凌空一羽
第五章 冰炭加身
第六章 赤毛之虎
第七章 車馬轔轔
第八章 折弓為誓
第九章 六花妙術
第十章 漢水驚濤
第十一章 襄陽攻防

龍游卷
第一章 石公山頭
第二章 蛇嘯雀來
第三章 誰勝誰敗
第四章 西塞龍吟
第五章 魂斷錢塘
第六章 無法無相
第七章 杏林醫隱
第八章 群魔亂舞
第九章 暗香浮動
第十章 見花生佛
第十一章 舊愛南泯
第十二章 佳人為注
第十三章 花中聖哲

劫波卷
第一章 左右為難
第二章 霧林奇嫗
第三章 顛倒五行
第四章 幼帝之爭
第五章 敵友莫辨
第六章 煙波微茫
第七章 否極泰來
第八章 金蟬脫殼
第九章 自古多情
第十章 心隨明月
第十一章 大王天寺
第十二章 終天長恨
第十三章 眾叛親離
第十四章 東西之盟

天道卷
第一章 萬夫莫敵
第二章 濁世滔滔
第三章 大哉崑崙
第四章 隨圓就方
第五章 人命至重
第六章 天狼嘯月
第七章 故人相逢
第八章 黃河九曲
第九章 龍奔萬里
第十章 和諧之道
第十一章 風雲際會
第十二章 一劍橫天
第十三章 隰桑有阿
第十四章 月照大江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2:54:19

前傳 天驕鐵血 一、蜀道難


  大巴山脈,西接秦嶺,東連巫峽,雄奇險峻,天下知名。山中道路又陡又狹,深溝巨壑,隨處可見;其驚險之處,真個飛鳥難度,猿猱駐足,以李太白之曠達,行經此地,也不禁長歎:「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時維九月,正是深秋季節,滿山紅楓似火,黃葉如蝶,一片斑斕景象。

  崇山峻嶺之中,但見一條鳥道,上依絕壁,下臨深谷,若有若無,蜿蜒向南。一陣山風呼嘯而過,掀起崖上枯籐,露出三個班駁的暗紅大字:「神仙度」。

  其時空山寂寂,鳥息蟲偃,泉流無聲。遙遙傳來人語,落在這空山之中,顯得分外清晰。語聲漸響,只見得一老一少,沿著蜿蜒鳥道,迤邐而來。

  老的約莫五十來歲,身形魁梧,精神矍鑠,粗獷的臉膛上兩隻眸子閃閃發亮,少的略顯單薄,面如滿月,眉清目秀,長著細細茸毛的嘴邊掛著一絲笑意。

  「爹爹,這裡號稱神仙度,我看也不過如此罷了,比起華山的『千尺幢』,『鷂子翻身』,差得多了。」少年說。

  「文靖啊,你只知道天險,哪裡知道人禍,此處自古以來都是強人出沒的地方,這溝壑之中,不知留下多少行商的白骨。」老者說著不禁歎了口氣。

  「其險也若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文靖搖頭晃腦。

  「臭小子,你又在掉什麼文?」老者瞪起眼珠子。

  文靖吐了吐舌頭,說:「這是李白《蜀道難》裡的句子,意思是:『既然蜀道如此驚險,遠來的行人,你為什麼還要來呢?』」

  「你懂個屁,誰願意拋妻棄子,來這個鳥地方,還不是為了求一條餬口的生路。」

  「哪……咱們會不會遇上強盜呢?」

  「你似乎很想遇上啊。」老者打量他。

  文靖嘿嘿笑道:「真的遇上,說不準誰搶誰呢。」

  「就憑你那幾下三腳貓功夫。」老者冷笑:「遲早被人一頓拳腳打死。」

  「爹爹老是說我功夫差。」文靖面紅耳赤:「玄音道長卻說我根基深厚,悟性不錯,上次我一個打兩個,羽清羽靈兩個小道士還不是輸給我了。」

  「呸。」老者大怒:「你還有臉說,羽清羽靈還不滿十歲,你有幾歲,你說,你有幾歲?」手指戳在他的鼻子尖上。

  文靖被濺了一臉的唾沫星子,大是狼狽,道:「是他們先動手的。」

  「咦,你還嘴硬?」老者開始捲袖子,文靖急忙後退。

  「跑得脫算你本事。」老者正打算教訓這小子一回,突聽得遠處傳來烏鴉刺耳的聒噪聲,不由止住步子,驚疑不定:「老鴰子怎麼叫的恁得厲害。」

  「前面是不是有什麼事?」文靖翹首前望。

  老者瞪著他道:「在這兒等著,我去看看。」說著步子一急,消失在山道盡頭。

  文靖百無聊賴,等了一會兒,谷中騰起霧來,白茫茫不能視物,不由有些心虛,突地,遠方又傳來兩聲鴉鳴,他身上登時起了層雞皮疙瘩,說不出地害怕,也不顧老爹言語,摸著巖壁,一步一挨,向前走去。

  走了約莫三里路程,眼前豁然開朗,前方出現了一片空地,再仔細一看,驚得他差點跌下山谷。

  只見綠茸茸的草地上,橫七豎八倒著二十來具屍體,個個張口突目;脖子上一道創口,流出的鮮血被冷冽的山風凝成紫黑色。

  「媽呀。」文靖呆了半晌,終於說出一句話。

  「不要大呼小叫。」老者站在一具屍體旁,頭也不回,手上拿著一面玲瓏剔透的羊脂玉牌。

  「怎麼回事?」文靖一顆心突突直跳。

  「你問我,我問誰去?」老者說:「這些人至少死了兩個時辰了。」

  「奇怪。」文靖膽量稍大,開始細看屍體,說:「這些人怎麼都傷在脖子,啊,連傷口的深淺都一模一樣,就像用尺子量好了似的。」

  「嗯,那是當然,依我看,這是同一個人的手筆。」

  文靖嚇了一跳,瞅著老者說:「老爹騙人。」

  「你說什麼?」老者舉起醋缽大小的拳頭。

  文靖連忙自打了一下嘴巴,陪著笑說:「爹爹,你怎麼知道是一個人幹的?」

  「這還不簡單。」老者說:「你看地上的腳印,除了你的我的,就只有兩種,一個是虎頭快靴的印跡,這是富貴人家登山穿的鞋子,一個是薄底靴的痕跡,這種鞋多是飛簷走壁用的,很少有人用來走山路,我看了一下,這些死人都是穿的虎頭快靴。」

  文靖仔細看了看:「老爹真是神目如電,料事如神,不過……不過……我怎麼沒看到薄底靴的痕跡?」

  老者蹲下身子,指著地上一個小小的凹處,「這麼淺!」文靖傻了眼。

  老者緩緩站起,道:「這人武功之高,實在是駭人聽聞,刀上功夫不說,僅是這份輕功,我梁天德一輩子也沒看到過。」

  「不會吧,大概是這些人武功太差。」

  梁天德拳頭緊握,指節用力過甚,變得青白:「從打鬥痕跡來看,這些死者中無一庸手,其中數人的拳腳功夫還在我之上。」

  文靖目瞪口呆,脊背上滲出一層冷汗。過得半晌才道:「他們是不是遇上鬼了?」

  「什麼?」

  「人哪有這麼厲害?」

  「……你懂個屁,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梁天德瞪眼。

  文靖道:「爹爹,我們既然遇上,不如把他們埋了。」

  「不成。」梁天德說:「這些人來頭很大,如果默默無聞埋在這裡,只怕誤了大事。」

  「我們不妨報官。」話一出口,便挨了一個老大暴栗。「宋朝的官沒幾個好東西。」梁天德道:「管這閒事,當真是引火燒身。」他嘴裡這麼說,手裡卻不斷摩娑玉牌,雙眉緊皺,似乎在猶豫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放在一個著白衣的俊秀青年身上,轉過身去。文靖瞅他走遠,偷偷一把拿了起來,只見玉牌晶瑩通透,雕工若神,九條虯龍活靈活現,抱著四個泥金篆字。「如——朕——親——臨!」他正低聲念叨,卻聽老爹在前面叫喚,不禁嚇了一跳,再看梁天德轉過身來,丟也丟不及了,急忙順手揣進懷裡,只覺涼冰冰直滑到肚皮。

  「還不快走!」梁天德喝道:「若來了人,怎生是好?」

  「老爹真是膽小怕事。」文靖邊走邊咕噥。

  「你說什麼?」梁天德耳尖,聽到點聲音。

  文靖臉都綠了,正要辯解,忽聽得遠處傳來歌聲:「噫吁嘻,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一個穿著破舊的儒生,面色酡紅,醉態可掬,提著一隻紅漆葫蘆,一步一搖,迎面走來,「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呃……峨眉巔……呃……」走過二人身邊,忽地站立不住,一個踉蹌,文靖心熱,急忙伸手去扶,那儒生卻將破袖一拂,推開文靖,繼續唱道:「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勾連……哈……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哈哈——愁攀緣也愁攀援。」邊唱邊走。

  「爹爹,前面就是『神仙度』,他這樣子怎麼過去?」文靖道。

  「哼,落第舉子,無聊文人,大宋朝別的沒有,就是軟骨頭的窮酸太多,真是討厭。」老者大皺眉頭,與文靖轉身一看,不禁面面相覷,只見蜿蜒的山道上,空空蕩蕩,哪裡還有一個人影。

  「爹……爹,我……我們是不是也遇……遇上鬼……鬼了。」文靖聲音有些發顫。

  「胡說,他紅光滿面,哪裡像個幽冥鬼物?」

  老者口中呵斥,心裡卻在打鼓。二人遇上這種事,一時間噤若寒蟬,都不言語,只悶著頭走路,走了一程,翻過道山梁,忽見得清溪流淌,一道獨木小橋飛渡兩岸,橋那頭是一片山坳,數峰青山擁著三兩戶人家,裊裊炊煙隨風飄蕩。

  「那裡有客棧耶。」文靖歡呼,手指著遠處一片青瓦房。青瓦房外掛著兩串燈籠,寫著「巴山客棧,賓至如歸」八個隸字。老者也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二人來到客棧前,還沒進去,一個店小二便迎了出來,打量二人道:「對不住,這裡有人包了。」

  文靖大失所望,向梁天德道:「爹爹,我好餓。」

  梁天德皺眉道:「我們用過飯就走,小二哥可否通融一二。」

  「這……」小二哥有些猶豫不決。

  「大家都是逆旅之人,何必如此斤斤計較。」店內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小二哥,你讓他們進來吧。」

  「是,是。」小二哥讓過身子,文靖大喜,第一個衝進去。「臭小子,說到吃飯比誰都來勁。」梁天德有些無可奈何。

  店內一張八仙桌上,坐著三個人,上首是一個白衣文士,手中搖著一把折扇,瘦削白淨,鬚髮如墨,容貌十分清,右首坐著一名雄壯老者,紫黑臉膛,美髯及胸,一雙鳳眼目半睜半閉,看上去極是威嚴。還有一個中年漢子,濃眉虎目,赤著的雙臂肌肉虯結,背上負著一把九環大刀,看到文靖冒冒失衝進,眉頭微微一皺。

  「三斤牛肉,三斤米飯,嗯……還有一斤米酒,一碟菜蔬……哎喲。」文靖抱著頭,委屈地看著老爹。

  「臭小子,你吃得完嗎?」梁天德黑著臉說。

  「客官,還要什麼?」小二哥笑得風和日麗。

  「夠了。」梁天德搖頭道。

  小二哥看他父子衣衫粗陋,微微皺眉,道:「對不住,小店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先買後吃,請客官先行付帳。」

  梁天德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下,道:「你還真是狗眼看人低,怕爺們白吃你麼?」

  小二哥打個哈哈說:「哪裡!哪裡!客官真是愛說笑。」

  梁天德一揮手,道:「文靖,把盤纏拿來。」

  文靖應了一聲,伸手入懷,眼珠子幾乎瞪出來,一雙手上上下下摸了個遍,望著老爹,眼淚都要流出來:「爹爹,錢袋……錢袋不……不見了。」

  「什麼?」梁天德叫了起來。

  「嗯。」店小二一張臉頓時淫雨霏霏:「客官,小店可是小本經營,從不賒帳的。」

  梁天德怒視文靖,文靖哭喪著臉,道:「我記得過神仙度前還清點過,現在怎地就不見了呢。」

  「老子怎麼知道?行李都是你背著。」梁天德恨不能揍他一頓。

  文靖一拍腦袋,叫道:「我想起來了,是那個鬼儒生,一定是他趁我扶他時幹得好事,不過……」文靖搔頭道:「我怎麼沒發覺。」他心中暗暗叫苦,不但錢袋,就是揣在懷裡的那枚玉牌,也被一咕腦兒摸走了,否則還可用它換頓飯吃,那個鬼儒生,真是壞事做絕了,想到這裡,幾乎大哭起來。

  「虧你還練過功夫。」梁天德忍無可忍,揪住他的脖子,文靖殺豬般慘叫。

  「客官,請你們去店外打去。」小二哥沉著臉下逐客令。

  梁天德生平第一遭受這種侮辱,面皮漲紫,窘迫萬分,跺了跺腳,便要出門,忽聽那文士笑道:「閣下若是不棄,白樸便做個東道,大家同飲一杯如何?」梁天德微微一愣,還沒答話,又見文靖揉著脖子咕噥:「晚上怎麼辦呢?」

  「吃屁喝風!」梁天德氣得兩眼圓瞪。

  「爹爹,我真的好餓。」文靖肚皮當真咕咕叫了起來,異常響亮。

  梁天德想罵人,但看這小子可憐兮兮的模樣,一時又罵不出口,白樸笑道:「人生在世,誰沒有為難的時候。況且在下還有事請教,還請萬勿推辭才好。」

  「罷了!罷了!」梁天德心裡歎了口氣,垂頭拱手道:「閣下如此盛情,梁某哪裡擔當得起!」老著臉皮與文靖坐下,但無端端受人恩惠,心裡實在憋得難受。

  「這位是端木先生,諱號長歌。」白樸指著紫臉老者道。「這位是

  嚴剛嚴兄,人稱『八臂刀』。」他指著那負刀漢子。二人都只是微微點頭,卻不做聲。

  「二位可是來自北方?」

  「對,咱們從華山來。」

  「哦。」白衣文士道:「不過聽二位口音卻近似南方。」

  「嗯,小老兒祖籍合州,早年在江南呆過一段日子,不過滯留北方已有二十多年了。」

  白樸撫掌道:「北方胡虜橫行,閣下身處夷狄之中,卻能不忘大宋之音,了不起,不過,令郎竟也是江南口音,尤其難得了。」

  梁天德虎軀一震,手中酒水灑落衣襟。

  「爹爹。」文靖恍然大悟:「原來你非讓我說這種軟綿綿的怪話,是因為這個緣故。」

  「吃你的飯。」梁天德瞪了他一眼,嚇得文靖一頭栽進飯碗裡。

  「不知北方情形如何?」

  梁天德還沒出口,文靖搶著說:「蒙古韃子壞透了,簡直不把我們漢人當人使,近來非得逼漢族男子當兵,爹爹一生氣,就帶我回大宋來了。」

  「哦。」白樸望了梁天德一眼。

  「如今好了,我們這次回來,再也不會受蒙古韃子欺負了,不過……不過許多百姓還得在留在那兒過苦日子。」文靖神色微黯。

  「是呀,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白樸長長一歎。

  梁天德冷笑道:「算我多句嘴,就算岳武穆重生,韓世忠再世,這大宋朝的王師也打不到北方去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嚴剛虎目圓瞪:「難道蒙古人都有三頭六臂不成。」

  梁天德嘿嘿一笑:「蒙古人倒是沒有三頭六臂,不過,臨安小朝廷卻多的是三姑六婆。」

  「你敢詆毀朝廷。」嚴剛大怒。

  「不敢,我只是佩服這個大宋朝,養了一大群尖嘴利牙,讒言惑君的官兒,居然還能苟延殘喘到今天。」

  「你……你胡說八道。」嚴剛霍然站起,怒目相向。

  梁天德也不望他,直淡淡地道:「嚴兄說得對,我不過是個粗人,只會胡說八道。」

  「蒙古人兵力已經那麼強盛,居然還在北方大肆徵兵。」白樸面有憂色:「那蒙哥汗滅我大宋之心,好生迫切!」

  「滅大宋?」文靖停下筷子,望著白樸。

  「不錯!」白樸道:「韃子兵分兩路,由韃子皇帝蒙哥與其弟忽必烈帶著,厲兵秣馬,正要攻過來呢!難道你不知道麼?」

  文靖迷惑地望了老爹一眼。「大宋有兵將麼?」他問。

  「這個……自然是有的。」

  「那就是了,說書先生說得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把韃子打退不就行了唄。」文靖得意洋洋,自認為說得挺對。

  「嘿,好一個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一直沉默不語的端木長歌突然道:「蒙古自成吉思汗起兵以來,數十年未嘗一敗,大宋自虞允文破金以來,近百年未嘗一勝,強弱之勢不問可知,小娃兒真是信口雌黃。」

  文靖不禁滿面通紅,扭頭望向別處,卻見南面牆上陰暗處有一幅《太白行吟圖》,下有二十行狂草《蜀道難》,落筆甚是奇特。

  白樸見他盯著圖畫出神,便道:「小兄弟也喜歡字畫麼?」

  「啊……不。」文靖紅著臉道:「我只是覺得這幅畫很特別,能從字畫中看到畫者不少心思。」

  白樸錯愕:「說來聽聽。」

  文靖道:「這幅畫雖然只有三尺見方,但畫中的山水人物卻像是在萬丈絹帛上畫成似的,可說是畫者本來就有畫成萬丈長幅的氣魄和本事,但落筆時卻不得不畫在三尺宣紙上,筆間那無法可想的不平之氣,只向畫外狂湧,似乎要將山水人物撕裂開來一般,顯得氣勢異常磅礡狂野,當時畫者的心景大概應了杜工部的一句詩:『古來大才難為用』。」

  「唔。」白樸頷首道:「實不相瞞,這幅畫是家師當年途經此地,一時興起,隨手畫成。」

  「啊,令師真是了不起,不過……我總覺得這幅畫並不只是狂野,更蘊著莫名悲傷……」

  「悲傷?」

  「嗯,這幅畫很奇怪,乍看妙絕,細看卻是處處自相矛盾,彷彿四分五裂,花與草,山和水,水和人,人和字,沒有一處和諧,令師畫這幅畫時,心中一定非常難受,似乎心都碎了。」

  「家師行事確實讓人難以明白。」白樸神色詫異:「不過我親眼看著師父作畫,卻沒看出小兄弟所說的東西,小兄弟能見人所未見,實在高明。」

  「哪裡,哪裡。」文靖笑得合不攏嘴。

  「小混蛋胡說八道。」一個聲音忽然從客棧外面響起:「這個還給你。」一溜白光激射而入,快得不可思議,奔向文靖面門,梁天德急忙伸手去抓,哪知白光突然變快,梁天德捏了個空,「啪」得一聲脆響,白光打在文靖臉上。

  梁天德大驚,心知這團白光來勢強勁,端地湯著就死,碰著就傷,文靖挨得這麼結實,十個腦袋都打破了。哪知仔細一看,卻見文靖臉上只是有些紅腫。「你沒事麼?」梁天德問。

  文靖一臉茫然,拿起面前那塊白玉牌,忽地驚道:「哎呀!這不是被偷了麼?」梁天德聞聲色變,一掉頭,只見白樸面如死灰。端木長歌頭一遭睜開了眼睛,死死瞪著那塊玉牌,那嚴剛更是騰地站起,失聲叫道:「九龍玉令。」說著拔地而起,便要追出。白樸一把拉住。「你追不到的。」他聲音發顫:「那是家師。」眾人又是一驚。

  「這種遠強近弱的暗器手法叫作『虎頭蛇尾』,是我師父遊戲風塵的獨門絕技。」白樸目光落到文靖身上:「不過,師父為何說:『還給你』,你又說『被偷了』,嘿,小兄弟可得說個明白……」

  他話沒說完,端木長歌眉鋒一揚,出手如電,霎息間扣住了文靖的脈門。梁天德暗暗叫苦,又見嚴剛橫移三尺,堵住了店門。白樸緩緩站起身,微微拱手道:「還請老壯士說個明白。」

  梁天德猶豫不決。端木長歌冷笑道:「老的不說還有小的。」手上使勁,文靖痛得大叫:「你……哎喲……幹嘛……哎喲捏我……哎喲。」

  「你說你見過這塊玉牌?」端木長歌寒著臉說。

  「見過……哎喲……又怎樣……哎喲。」

  「在什麼地方?」

  「哎喲……你放手……」

  「說!」

  「你先放手……哎喲。」

  「再不說我廢了你這條膀子。」

  「廢了……哎喲……我也不說……哎喲」文靖痛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沒出息的東西,要逞強就別哭!」梁天德寒著臉道。

  「可是……哎喲……他捏得我好痛。」文靖噙著淚說。

  「沒想到你們居然用上這種下作手段。」梁天德拂袖而起:「也罷,隨我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2:55:00

  「事出非常,還請見諒。」白樸以文靖為質,有些過意不去。

  「哼!」梁天德大步流星,走出大門。

  一行人匆匆而行,直到神仙度前,梁天德突然站住,長長吐了口氣,「就是這了。」他指著遠處,向身後呆若木雞的三個人說。懸崖邊上,草木屍首,一切依舊,似乎並無人來。死寂片刻,撲通一聲,嚴剛突然跪倒在地,伏著那年輕人的屍體,放聲痛哭,白樸與端木長歌也跟著跪下,淚水止不住地落下來。

  「這個年輕人是他們什麼人?他們哭得很傷心呢!」文靖揉著紅腫的手腕說。

  「大概是他們的主子吧!」梁天德說。

  「爹爹怎麼知道?」

  「嘿!」梁天德冷笑道:「你可知那塊玉牌上面的字是什麼意思?」

  「朕……是皇帝的自稱,啊,就是和皇上駕到一樣的意思。」文靖恍然大悟。

  「這塊玉牌乃是欽差大臣的信物,持牌者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如非大宋皇帝十分信任的人,絕對拿不到這塊牌子,這個死者的來歷很不簡單。」梁天德怒視文靖:「那人說『還給你』,究竟怎麼回事?」文靖瞪直了眼,啞口無言,忽見白樸悠悠站起,灑淚歌道:「身既死兮魂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和著瑟瑟秋風,顯得分外淒涼。

  「他在說什麼?」梁天德被他引開心神,隨口問道。

  「唔,這是屈原《國殤》中的話,意思是:你雖然死去,但精神長存,你魂魄堅毅,堪稱鬼中英雄。」

  「你如果練功有看書一半的用功,也不至於練一身半吊子功夫。」梁天德衝他瞪眼。正說話間,突見端木長歌躍起,雙掌捲起兩道狂飆,打了過來。

  梁天德不及格擋,想也不想,一個懶驢打滾,向後翻滾,文靖卻傻了眼,一動不動,衣發被迎面而來的勁風激的向後飛起,這一掌來得好生凌厲。

  眼見他非死即傷。突然斜裡一陣風急掠而至,與端木長歌的掌力一撞,波然作響,勁風四散,只刮得一旁的梁天德面皮生痛。

  端木長歌連退數步,看著白樸,神色驚疑不定。

  「端木先生?你這是為何?」白樸站在文靖身前,緩緩道。

  端木長歌恨聲道:「這二人明明知道千歲在此遇害,方才卻遲遲不肯吐露,分明心裡有鬼。」 白樸眉頭微皺,注視梁氏父子。

  梁天德憤怒之餘,也暗暗吃驚,這端木長歌的武功,已是不弱,誰料這白樸出手舉重若輕,更是了得,此時疑到自己頭上,若不說個明白,只怕不易脫身。正焦慮之際,忽見文靖還在發傻,心頭一驚:「莫非這小子被掌力傷了?」不禁叫了聲:「渾小子沒事麼?」

  「你叫我?」渾小子如夢初醒。

  「你……你……」梁天德見狀,有些明白,氣得語無倫次:「你又在犯什麼呆?」

  「嘿,我剛才揣摩白先生話裡的意思,屈大夫寫這詩時,楚國連遭敗績,就要滅亡,這《國殤》是他祭祀楚國陣亡將士的祭歌,如果以此類比,這個年輕人也應該是為國捐軀才是!不知道對也不對?」

  梁天德頓時雙拳緊握,渾身發抖。這文靖從小就喜文不好武,梁天德的生死之交玄音道士又是一個飽學之士,觀中藏書甚多,這小子天天都往那裡跑,明裡說是學武,其實只是看書。梁天德教他武功,他總是打馬虎眼,拿起書來卻是廢寢忘食,每每抱著一本書,望著天上發呆,老爹的耳刮子落到臉上都還不過神來。今日緊要關頭,他居然也能舊病復發,讓梁天德如何不氣。

  那三個人聽了這話,六顆眼珠子也都瞪在文靖身上,只瞪得文靖渾身發毛,過了半晌,端木長歌搖頭道:「不像,這小子癡癡呆呆,實在不是裝出來的。」文靖被老爹罵慣了,還不覺什麼,梁天德聽在耳裡,卻老大不是滋味,不禁狠狠瞪了這小子一眼。

  「其實,端木先生若仔細看看地上的痕跡,便知兇手只有一人。」白樸神色沉重:「嘿,但憑他二人,哪有這種能耐?」

  文靖暗暗稱奇:「原來你也看出來了。」

  端木長歌定睛細看,恍然有悟:「不錯,不過老夫活了大半輩子,從沒看到這麼厲害的高手,不知是什麼來頭?」白樸雙眉緊鎖,沉吟不語。

  「再說。」端木長歌又道:「千歲此次為防意外,用的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以大路人馬行走三峽水路,自己暗中取陸路入川,為何兇手如此清楚,堵個正著?」

  白樸頷首道:「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只怕我們三個也脫不了干係,哎,早知如此,我真該留在王爺身邊才是……」言下懊悔萬分。

  「白先生的功夫,我一向佩服。」嚴剛忽地冷冷道:「令師的武功想必更加厲害吧?」

  白樸一愣,頓時面沉如水:「嚴兄想說什麼?」嚴剛冷笑不語

  端木長歌也不禁微微蹙眉:「白先生,為何九龍玉令在令師手中?」

  白樸一聲冷笑,突地身形一晃,剎那間向端木長歌欺進,右手抓出,端木長歌大吃一驚,隨手一招「鐵門閂」,橫著格出,哪料白樸抓勢斗疾,快了十倍不止,倏地越過三尺之遙,端木長歌兩眼一花,胸口已被扣住。

  嚴剛驚怒萬分,他號稱「八臂刀」,出刀奇快,沒看清他如何拔刀,只見白茫茫一片刀光,向白樸斜掠過去。白樸身子微側,大袖飄飄,搭在刀背上,一拖一帶。嚴剛虎口劇震,大刀就要脫手,正要運勁回奪,白樸右掌已從袖間疾吐而出,按在刀身。這一掌之力有如千斤重錘擊下,嚴剛一條胳膊頓時木了,眼睜睜看著白樸大袖一收,將大刀握在手中。

  這擒人奪刀,宛如電光石火,快的不可思議。剎那間,人人窒息,場上靜默一片,只聞山風刮起眾人衣衫,獵獵作響。

  「你們可以疑我白樸,但若辱及我師尊,休怪我不客氣。」白樸面冷如霜,緩緩放開端木長歌,袖袍一拂,大刀化作一道流光,直奔山崖,「錚」得一聲,大半沒入石壁之中。

  端木長歌與嚴剛雖知白樸武功厲害,卻不知他厲害到這個地步,不由對望一眼,心中一片冰涼。

  「這……這個不怪白先生的師父!」文靖見狀實在忍不住,結結巴巴地把前情交代一遍,然後望著梁天德說:「原來那個小偷儒生不是鬼,是白先生的師父呢!」梁天德氣得幾乎吐血,狠狠給了他兩個暴栗,幾乎把那小子的腦袋敲破:「還用你說!混帳小子,就會沒事找事!」

  嚴剛卻是一愣:「什麼沒事找事?這種事遇上,理所當然是要報官的。」

  「報官?」梁天德兩眼一翻:「大宋那些尖嘴利牙的官兒,無事還要生非,這事可是天大的事情,若是找不到兇手,哼,我父子休想脫身!說不定還要當個替罪的,為這勞什子沾一身騷氣,老夫才沒這麼笨!」嚴剛大怒,正要呵斥,卻見梁天德斜眼瞟著那枚九龍玉令道:「若我看得不錯,這該是皇家至關緊要的信物吧!」嚴剛不由心頭一跳。

  「不錯!」端木長歌頷首道:「閣下眼力不差,這枚九龍玉令正是皇上交給千歲的兵符,能夠調動川中兵馬。」

  梁天德微微吃了一驚,皺眉道:「當真?竟如此重要?」他目光落到那年輕男子的屍首上:「他到底是誰?」

  白樸苦笑道:「閣下在北方,可聽到過淮安王的大名麼?」

  梁天德心頭一沉,臉色頓時變了,長長吸了口氣,還沒答話,卻聽文靖傻傻地問:「淮安王是誰?」

  「小兄弟有所不知。」白樸耐著性子說:「淮安王文武雙全,雄才大略,是大宋難得一見的賢王。」他苦笑一下:「小兄弟,你可知大宋與外族交鋒,為何總處於下風?」文靖搖頭,心想:「這與我有什麼干係?」白樸這會兒卻是滿腹的話,不吐不快:

  「大宋兵多糧廣,照說十個打一個,也未必輸給韃子。不過開國之初,太祖皇帝為了防範大將手握重兵,危及皇權,杯酒釋兵權,奪了武將統兵的權力。從此之後,大宋朝廷重文輕武,武官處處受制,文官勢力龐大,若文武相爭,吃虧的必然是武官。大將即使統兵在外,也時時被朝廷掣肘,無法盡展所長,故而以岳武穆之才,也會被十二道金牌奪了兵權,慘遭秦檜的毒手。所以說,不是韃子厲害,而是大宋沒有一個能放手幹事的大將。」

  白樸說到這兒,歎了口氣道:「可惜當今除了淮安王,沒有人明白這個道理。」文靖聽得一臉茫然,白樸繼續道:

  「這些年來,千歲在朝廷中苦苦支撐,戍邊將領大都得他保薦,韃子屢次犯邊,也是千歲力挽狂瀾,迫退強敵,這次蒙古大舉進犯,千歲不願坐守臨安,決意親臨蜀中督戰,哪知被朝中對頭糾纏,一時間無法得到統兵大權。故而命我三人攜他親筆書信先行入川,探察情勢,一決禦敵方略,二安將士之心,三……」他說到這裡,不禁語塞,心想:「其實千歲想乘此機會,挾兵自重,伺機奪取帝位,哎,這次若非他讓我們三人入川活動,軟硬兼施,促使川中大將連番上奏,催請千歲督戰,哪裡能將兵權弄到手,他由此處潛行,也是防對頭加害,哪知……」想到這裡陰謀算計,他不禁歎了口氣,道:「你可知千歲的對頭是誰麼?」

  文靖聽得摸不著頭腦,心想:「我怎麼知道。」白樸也不待他回答,自顧自地說道:「千歲的對頭可不是平常角色。」他說到這裡,面色微微一沉,嘿然道:「便是當今太子!」

  「那不是將來的皇上麼?」文靖這下聽懂了,不由駭了一跳。

  白樸冷笑道:「太子不滿皇上寵信千歲,更怕千歲把持兵權,奪了他的帝位,故而勾結一干佞臣,處處與千歲作對。千歲在世之時,手段高強,他們不是對手,不過若被他們知道這個噩耗,必然會大舉排除異己,前方將領都是千歲一手保薦,到時候難免人人自危,哪還會全心全意和韃子打仗?」

  「難道他們就不管國家的死活?」文靖大奇。

  「若他們有這份念頭,岳武穆就不會屈死在風波亭了。」白樸喟歎道:「小兄弟,這世上最無恥的,莫過於權力之爭了。」他咬咬牙:「這樁血案說不准便是那個豬狗太子的手筆!」

  端木長歌乾咳一聲,道:「白先生,此話未免太過,這裡說說無妨,別處還是不說為妙。」

  「怕個什麼?」白樸慘笑道:「朝廷中除了千歲,誰也不在我眼裡,千歲這一去,白某還有什麼牽掛,難道還要對這個扶不起的大宋朝低三下四麼?」

  「這是什麼話?」嚴剛憤憤地說:「如今大難當頭,若不聽命於君,為國效力,豈不是眼睜睜看著韃子得逞?」

  「大宋完了!」白樸搖搖頭,歎了口氣道:「此地消息傳出,前方必然不戰自亂,如此以亂易整,對著蒙古皇帝天下無敵的鐵騎,這一仗不用打就知道勝負。無論你們如何自處,我只待城破之日,豁出這條性命,多拼幾個韃子罷了?」

  眾人聽了,無不洩氣。白樸俯下身子,抱起淮安王的屍體,道:「得千歲知遇之恩,白樸未嘗回報,唯有今日送你一程了。」想到國難將臨,不禁淚盈雙目。

  文靖見他神色淒苦,心中不忍,說:「白先生何必這樣氣餒,大家好好想想,說不準能想出法子來。」

  「什麼法子?」嚴剛冷笑:「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懂個什麼?」

  文靖面紅耳赤,頂嘴道:「有志不在年高,這個王爺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臭小子,你憑什麼和王爺相比?」嚴剛瞪著眼睛咆哮。

  端木長歌擺擺手說:「嚴老弟,罷了,這位小哥也是好意。」

  白樸點點頭,看了文靖一眼,又看了看淮安王的遺容,正要歎氣。突然渾身一震,猛地抬頭,直直盯著文靖,文靖被他盯得心驚肉跳,梁天德見他神情古怪,暗暗心驚,橫移一步,靠近文靖。

  「端木先生,你還記得千歲五年前的模樣麼?」白樸盯著文靖,緩緩道。

  「記得!」端木長歌點頭道:「怎麼?」

  「五分相似!」白樸喃喃自語:「若是如此……」

  端木長歌順著他的目光,凝視文靖,也微微一顫,詫道:「實在奇了,經你這麼一說……莫非……」他望向白樸,意似徵詢。白樸頷首:「不愧是端木先生……」

  「魚目混珠麼?」端木長歌神色凝重。

  「嗯!」白樸雙拳緊握,身子微微發抖:「以假亂真。」

  端木長歌略一沉吟,道:「好!」

  「你們在說什麼?」嚴剛聽得如墮五里雲裡,愣頭愣腦地問。

  白樸吸一口氣,目視嚴剛道:「嚴兄,你我三人的身家性命與大宋天下相比,孰輕孰重?」

  「自然是大宋天下。」

  「千歲死訊傳出,有何後果,你可明白?」

  「這個……自然明白。」

  「那就是了,若是白某,與其眼睜睜看著國破家亡,寧願賭上一賭。」

  「賭?」嚴剛不禁瞪圓了眼。

  「不錯,就以你我三人身家性命,賭一賭大宋江山。」

  「此話怎講?」嚴剛還是有些糊塗。

  端木長歌接過話頭道:「如今蒙古大軍壓境,千歲死訊若是傳出,前方軍心動搖,大勢去也。不過,若有個假千歲供著,穩住軍心,或許能與蒙古一博,此事如是成功,可造福天下百姓,若是事敗,你我三人是難逃滅族之禍,結果卻也與此時傳出死訊沒什麼分別。故而權衡利害,不如寄成功於萬一,賭一賭咱們的運氣。」

  嚴剛愣了老半天,道:「說得好聽,哪來假的千歲?」

  白樸和端木長歌齊齊指著文靖,道:「他!」

  文靖幾乎跌了個四腳朝天,

  「開啥玩笑?」嚴剛幾乎是吼著說話:「千歲人中之龍,風華絕代,談吐所及,哪個不是如浴春風?這小子卻是傻得人間少有,地地道道一條鼻涕蟲,明眼人一看就知,讓他假扮王爺,與咱們送死有什麼分別?」

  「誰想假扮這個死鬼了?」文靖也火冒三丈。

  「你說誰是死鬼?」嚴剛對著他瞪眼晃拳頭,文靖頓時矮了半截,嘴硬道:「本來就死了嘛!」

  嚴剛氣勢洶洶,踏上一步,叫道:「小子,有種再說一遍。」他自忖吃定了文靖。「今天非叫你知道厲害不可。」邊說邊挽袖子。

  「算了算了,小兄弟也是一時失言。」白樸忙做和事老。

  嚴剛冷哼道:「就算要假冒王爺,又豈能用這種膽小如鼠的傢伙。」 白樸偷偷瞟了一眼噤若寒蟬的文靖,乾咳道:「但小兄弟與王爺的外貌倒有幾分相似,又是江南口音,只需裝扮一番,也並非不可。」

  「但他一開口不就完蛋了。」嚴剛瞅著白樸,一臉狐疑。

  白樸道:「只要不離他左右,我自有本事教他如何應對。」

  「最好就是三緘其口。」端木長歌道:「做一尊不會開口的泥菩薩。」

  嚴剛恍然有悟,拍著腦袋道:「是了,他不吱聲不就行了。」他瞅著文靖,惡狠狠地道:「你小子如果敢胡亂冒出聲響,看我不擰斷你的脖子。」

  「放屁也不成麼?」文靖小聲頂了一句。

  嚴剛練過暗器,耳力極好,聽得清楚,「當然不行。」他蠻橫地否決。

  「喂,你們講不講道理。」文靖實在忍無可忍,衝著三人大吼。

  「你不肯麼?」白樸有些意外。

  「當然!」文靖回答的乾脆。

  「這可是為國為民!」

  「我和爹爹是回鄉種田的。再說我也不會假扮什麼千歲萬歲的。」文靖邊說邊想:「別說做了,就是聽著也嚇死人,這些人腦子有毛病麼?」

  白樸也不理他,微微一哂:「我只想問問梁老壯士的意思。」

  梁天德仰首望天,默然不語。

  「爹爹平時膽小怕事,必然不肯的。」文靖心中篤定。

  梁天德臉色一沉,望著暗沉沉的天空,長長吐了口氣,「二十年了呢!」他輕聲道:「千方百計,東躲西藏,終究還是沒能避過!」

  「二十年?爹爹在說些什麼?」文靖心想:「不過管他呢,只要他不答應他們就好。」

  「二十年?」端木長歌凝視他半晌,突地脫口道:「梁兄莫非就是當年刺殺丁相,株連滿門的梁慕唐麼?」

  「你怎地知道?」梁天德大驚失色,隨即心生戒備,微微後退一步,氣貫全身。

  「今日真是風雲百變,沒想到在此地遇上了『賽由基』!」端木長歌不由得撫掌長歎。梁天德聽他叫出自己當年綽號,驚詫之餘,一時間百感交集,拳頭不禁鬆了,只聽端木長歌道:「當年我在臨安,見過先生。」

  他改了稱呼,從「壯士」變成了「先生」:「先生統領禁軍,精通兵法,騎射更是冠絕當時,端平年間,先生馳烈馬於五百步外貫穿金錢,技壓道訪的蒙古射鵰客,著實震驚天下。當時在下親睹神威,二十多年來記憶猶新。」白樸與嚴剛聽得吃驚,目視梁天德,皆想:「這人竟然如此了得?」

  梁天德則大感錯愕,道:「閣下當真好記性了。」

  「哪裡?」 端木長歌道:「實在是先生當年名頭太響!」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當年那蒙古箭手非比尋常,先生能勝,更是了得了!」

  「爹爹,你真的那麼厲害麼?」文靖忍不住從旁冒出一句話來:「怎麼沒教給孩兒?」

  眾人正遙想梁天德當年神采,聽到文靖叫喚,都是一個念頭:「虎父犬子,這小子真是浪費了一個好出生。」

  「你什麼時候跟我好好學過?」梁天德氣不打一處來:「一身基本功夫練的一塌糊塗,瞧瞧你這兩條膀子,兩百斤的氣力都沒有,四石的弓也拉不開,叫我怎麼教你?」

  「說得也是。」文靖心安理得,梁天德憑空裡冒出揍人的想法。

  「不過,老爹,你一定不會讓我裝扮什麼淮安王吧!」文靖面帶微笑,滿有把握地說。

  白樸抱拳道:「梁先生赤誠肝膽,白某以為先生萬萬不會拒絕的。」

  梁天德默然片刻,緩緩道:「赤誠肝膽是不敢當,不過這種事不遇上則罷,既然遇上了,梁某實在難以袖手旁觀。」文靖聽得毛骨悚然,頭暈目眩,兩隻腳都軟了。

  「可惜,我這兒子從小傻不兮兮,實在難以當此重任。」

  文靖眉開眼笑、挺直腰板:「是呀,是呀,我早就說過了,這個淮安王我是萬萬假扮不來的。」

  「然而。」文靖心子又提到了半空,梁天德凝視著他,忖道:「當年我恨佞臣當道,獻媚外族,一時奮起,刺殺當朝權相,以至妻兒老母紛紛遇難,僅得玄音襄助,救下這個幼子,本想讓他遠離是非,故而膽小如鼠,處處趨利避害,那知道還是撞到這種關係社稷百姓、避無可避的大事……真是劫數」想到這裡,不禁黯然,道:

  「梁某也非沒血性的懦夫,當年刺殺佞臣,把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也是為大宋百姓。雖明知犬子無能,難當大任,但三位為天下黎民,敢將身家性命賭在這傻小子身上,梁某身為其父,又豈能畏首畏尾,效婦人所為。」他向著呆若木雞、欲哭無淚的文靖歎了口氣,道:「只是難為你了!」

  「白某的確沒看錯梁先生!」白樸歎息著大拍馬屁。

  「梁兄這個朋友我交定了。」嚴剛的大嗓門在空山中傳得老遠。

  「是呀,是呀。」端木長歌撚鬚微笑。

  「不幹,我不幹。」只有文靖頓足抗議:「我才不當這個死鬼千歲。」

  「由得了你麼?」梁天德黑著臉說:「事情是你惹上身的,大丈夫敢作敢當!」

  「我不要做大……」文靖話沒說完,一個暴栗狠狠落到頭上,痛得他眼冒金星、淚水長流。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2:5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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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有天設險,劍門天下壯,連山抱西角,石角皆北向。兩岸崇墉倚,刻畫城郭狀,。一夫怒臨關,百萬未可傍。」

  東方浮起微弱旭光,照出劍門的輪廓,兩片蒼峰似倚天長劍,直指黑雲密佈的蒼穹。

  「什麼聲音?」劍門守將張何從睡夢中驚醒,傾聽遠處悶雷似的響聲。

  「是六盤山大營的馬蹄聲。」門外的衛兵說:「蒙古大軍開始晨練了。」

  張何披上衣衫,推開大門,冷冽的晨風迎面吹來,讓他機靈靈打了個寒戰。遙望北方,六盤山大營燭天的燈火,讓北斗七星也失去了光芒。

  「喂,你還有多久。」梁天德大吼。

  「快了,快了,還有半個時辰。」文靖在林子裡答應。

  「放屁。」梁天德怒道:「天下間哪有人拉屎拉一個時辰的?」

  端木長歌黑著臉道:「更沒有人能夠在一天方便六次地。」

  「他是故意的。」嚴剛咬牙切齒,一針見血。

  「這個還用說。」白樸心想。

  「你再不出來,我可要進來了。」梁天德忍無可忍。

  「別。」文靖叫道:「這裡好大一泡屎,臭得緊。」

  「哼。」梁天德邁開大步。

  「好啦,好啦。」文靖見老爹勇往直前,只好提起褲子,慢條斯理地走出樹林。「醫書上說:「廢而生痔」,大便半途而廢,會長痔瘡的。」他不滿地說。

  「你究竟想怎麼著。」嚴剛嘴都氣歪了:「先是說你不會騎馬,也好,學吧,媽拉巴子,一個身懷武功的人學騎馬居然學了半天,這倒罷了,又說是練馬摔痛了膝蓋,非要休息一個時辰,然後一路上不是拉屎就是拉尿,屎尿比牛馬還多,我呸,兩個時辰的路程被你走了一整天,現在離劍門關還有兩百里遠!」他望著遠處的夕陽心想:「如果不是看在你老爹的面上,我非揍死你這個渾小子不可。」

  「就算快馬加鞭,今日閉關前是趕不到劍門關了。」白樸道:「與其深夜扣關,咱們不如先尋個地方歇息,明日再走得好。」

  「好呀,好呀。」文靖拍手歡呼。

  「好個屁。」嚴剛狠狠瞪了他一眼,向白樸道:「離此二十里,有一處奚谷鎮,可以歇足。」

  「走吧。」白樸無可奈何歎了口氣。

  五人拍馬西行。沿途群山嵯峨,蜀嶺高絕,擋住南來北風,朔方雖已萬木凋零,劍門關外卻是芳草連天,綠樹成行,啾啾鳥聲中,頗有幾分夏日氣象。

  進入奚谷鎮時,天色已然昏暗,瞅著這鎮子果然鎮如其名,坐落在一處山谷之中,百十戶人家櫛比鱗次,一張杏黃酒旗在青瓦房上分外惹眼。

  「小二。」五人落座,嚴剛叫道:「好酒好菜儘管上來。」

  小二一張勢利眼子看出來者不凡,陪笑道:「這就來。這就來。」順手掌上燈火。文靖覷眼看去,只見店子裡有七八桌客人。鄰近處坐著一男一女。那男子約莫二十來歲,鷹鼻深目,黑衣如墨,眼光直視前方,冷冰冰全無表情,右手邊放著一個狹長的烏黑絲囊,不知盛著何物。那女子卻僅見背影,著一身繡花百折裙,體態甚是婀娜,滿頭青絲用一支金環束起,露出脖子上雪白的肌膚。

  「各位大爺,這可是小店的名菜。」店小二端上一個白瓷盒子,含笑道:「名叫『醉裡橫行』。」

  店小二打開盒子,一股醉人的酒香頓時鑽進文靖的鼻孔。定睛細看,只見盒子裡裝著十多個紅通通的大螃蟹。

  端木長歌啞然失笑:「不就是『醉蟹』麼?居然還起這麼個風雅名兒。」

  「這個好吃麼……」文靖一愣,感情他生來就沒吃過螃蟹。

  「客官可知秋高蟹肥,這時節的螃蟹脂肥膏滿,可是正當吃的時候。」

  「哦。」文靖瞅著有點害怕,不敢下箸。

  「客官一試便知。」店小二極力慫恿。

  文靖望向白樸,白樸微微笑道:「千歲請先。」眾人早就約好,一路上稱呼文靖做「千歲」,以防洩漏機密。

  文靖無可奈何,拈了一隻螃蟹,噌的一下丟進嘴裡,隨後,眾人便聽到咯吱咯吱,像是石磨坊裡傳出的聲音。

  「嗯,好吃,外酥內嫩,當真好吃。」文靖裝出一副很在行的樣子,對一干目瞪口呆的人宣佈。

  梁天德暗暗叫苦:「忘了這小子沒吃過螃蟹,這下子臉可丟大了。」

  只聽一個脆生生的北方口音道:「師兄,原來螃蟹也可以這麼吃的!」

  文靖舉目看去,正巧看見那個女子轉過頭來,這下子,只看得他面紅耳赤,一顆心兒砰砰只跳。

  那女子看上去不足二十,鵝蛋臉兒,雪白中透著紅暈,瑤鼻挺翹,柳眉彎入鬢角,一雙眼大而嫵媚,顧盼之間波光漣漣,撩人遐思。她見文靖顧視,不禁嘴角微揚,眉眼間透出笑意,端地美艷不可方物,把這個傻小子笑得癡了。

  「好美的女娃兒。」白樸心想,「不過美得實在邪氣,中原少女哪有她這麼欺霜賽雪的肌膚和挺翹的鼻子,倒像是西域胡女。」想到這兒,不禁暗暗留心。

  「喂,呆子,你怎麼老看著我呀。」那少女衝著文靖笑道。黑衣人聞言掉頭,兩道目光有如冰鋒雪刃般,刺在文靖臉上。文靖嚇了一跳,一腔熱血頓時冷了大半。那人卻「咦」得一聲,眼中掠過一絲詫異。

  少女又向文靖道:「呆子,把你盒子裡的螃蟹給我吃一個好麼?」

  「好呀。」文靖連忙答應。正要伸著。忽聽那黑衣男子道:「玉翎,別鬧了,這道菜你點過。」

  文靖放眼看去,二人的桌子上果然擺著一個一模一樣的白瓷盒子,不禁有些糊塗了。

  少女撇嘴道:「可是為啥咱們的螃蟹非得去殼,他們的螃蟹卻能囫圇吃。」

  文靖一驚,恰好看到端木長歌正剝開一隻螃蟹,露出紅紅白白的蟹肉,頓時血湧面頰,差點打個地洞鑽進去。

  店小二連忙陪笑道:「姑娘誤會了,螃蟹的確是要去殼的,只是……只是這位客官的吃法有些與眾不同。」

  「是麼?」少女說:「我倒覺得他們的螃蟹與眾不同,你可是欺負咱是北方人,把難吃的螃蟹給咱們,把好吃的給他們?」

  店小二連天價的叫屈,只瞅著文靖暗罵。

  少女走到文靖身邊,也不顧旁人,伸手就抓起一隻,放在嘴裡咬了一口,反手就給文靖一個嘴巴,喝道:「你是蠢豬麼,這也能吃?」

  文靖被這一記耳光打的暈頭轉向,愣在當場,五個指印清清楚楚印在左臉上。其他四人無不驚怒,嚴剛拍案而起,喝道:「你這婆娘,吃了東西還要打人,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不服氣麼?」少女冷笑道:「本姑娘打人從來不講道理。」話音未落,玉手一翻,又是一記耳光向文靖臉上刮到。

  文靖挨第一記耳光是因為全無防備,但他究竟練了多年的功夫,雖然練的奇差無比,但畢竟有了前車之鑒,見她打來,身子急忙後仰。

  照說他躲得也算不慢,哪知那少女的玉手如影隨形一般,跟著他的退勢捲上。一聲脆響,右臉又留下少女的手印,這下子文靖一張臉當真左右對稱,十全十美了。

  嚴剛怒不可遏,將手在桌上一按,騰身而起,形如蒼鷹搏兔,越過八仙桌,揮掌向少女臉上打去。

  眼見他巨靈大手拍到,少女卻微微一笑,並不躲閃,只是五指微捏,形若蓓蕾,從胸口緩緩升起。

  嚴剛掌到中途,看著少女如花嬌面,忖道:「若這張俏臉上多了五根指印,我也當真作孽了。」心中一軟,手臂抬起,變掌為爪,抓向少女髮髻。

  就在他變招的剎那,少女五指如白玉蘭花一般,嫣然開放,嚴剛只聽到嗤的一聲,手掌劇痛,急忙飛腿橫踢。少女紅袖清舒,輕飄飄拍在他的足踝上,嚴剛好像踢中鐵板,倒翻回去,「嘩啦啦」一陣亂響,將身後的八仙桌壓得粉碎。舉起右手一看,只見五個血孔,鮮血汩汩流出,不禁驚怒交集。

  少女撇嘴道:「本想廢了你這隻手,沒想到你居然挺聰明,居然凌空變了招式。」

  嚴剛汗流浹背,方知自己若不是憐她美貌,變招抬臂,這隻手掌定被她五指穿透,生生廢了。

  「我道是誰?」嚴剛回頭一看,只見白樸緩緩站起:「原來是『黑水』門人。」

  少女笑道:「原來你認得我的功夫呀。」

  「『如意幻魔手』麼?」白樸淡淡地道:「白某當然認得。」

  「那你也一定知道咱師父啦!」少女抿嘴笑道

  白樸點點頭道:「『黑水滔滔,蕩盡天下』,白某豈有不知的道理。」此話一出,除了文靖,其他三人皆變了臉色。

  少女大是歡喜,向黑衣人叫道:「師兄,師父果然很出名也。」

  「這個自然。」黑衣人神態甚是倨傲。

  「本來師父說了,誰得罪了咱們,就讓誰好看。」少女眉開眼笑地道:「不過看在你知道我師父威名的份上,放過你們這次吧!」

  文靖忍不住叫道:「分明是你先出手打人的。」

  「不服氣麼?」少女舉起粉拳:「師父說了,天下人咱想揍誰就揍誰,你不服氣,咱們再打過。」

  說到打架,文靖頓時軟了,嘟噥道:「你師父又不是皇帝!」

  少女道:「就算是大蒙古的皇帝,我師父也沒放在眼裡。」

  文靖聞言,直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難道你師父是天上神仙? 」

  「那也差不多了。」少女一句話把文靖鎮住,

  白樸淡淡一笑道:「不知二位來蜀有何貴幹?」

  「師兄來殺人,咱來看熱鬧……」

  其時食客早就跑了個精光,店小二和掌櫃正躲在櫃檯後發抖,聽得殺人二字,魂都嚇飛了,抱在一處尿褲子。

  「殺人,可是殺神仙度前之人麼?」白樸聲調都變了。

  少女露出驚訝的神氣:「你怎麼知道。」

  「嘿。」白樸臉色鐵青,一字一句地道:「那就好。」

  他緩緩轉身,向那黑衣人道:「閣下可知你機關算盡,還是棋差一著。」

  黑衣人眼中閃過一點寒芒,也不說話,目光落到文靖身上。

  白樸道:「正所謂李代桃僵,你殺得不過是個替身的,眼前這位才是貨真價實的淮安王。」

  梁天德心裡咯登一下,「白先生此舉豈不是讓文靖陷入險境。」

  「哦!」少女有些明白了:「原來你們是那個大宋狗王一路的,哼,居然用假的來騙我們。」她怒視文靖:「你就是那個狗王?」

  文靖一驚,忙道:「我又不是狗,那會是狗王?」少女一愣,反倒被他問住。

  「那又如何?」 黑衣人緩緩站起,陰沉沉地道:「不論真假,再殺一次就是。」

  「哈。」白樸大笑道:「閣下好大的口氣,你殺得了麼?」

  「哼!你這臭人探我口風。」少女怒道:「先殺了你再說。」一腳挑起板凳,踢向白樸,白樸一掌拍開,卻見那少女雙手罩了過來,他知道這雙手一旦上身,摧筋斷骨,有如裂帛。當下退後一步,將折扇插在腰間,一掌劈出。

  這一掌看似全無花巧,卻好像刀劍破浪一般,透過少女幻影重重的手法,斬向她肩頭。

  「看不出你還有些本事。」少女嬌笑聲中,二人各逞絕技,斗在一處,少女一雙手時如天魔幻形,時如佛祖拈花,時如揮動五弦、時如反彈琵琶,其變化突兀至極,直如水銀洩地,無孔不入。在眾人眼裡,面對如此攻勢,白樸就似驚濤駭浪中一葉小舟,隨波逐流,難以自主。

  「啊。」文靖不禁叫道:「白先生輸了。」

  「難說。」梁天德搖頭道:「你看那女子的雙手可能遞到他身前一尺之內?」他說話間,目光不時瞟向那黑衣人,只見他負手而立,悠然觀戰,不禁暗暗心急:「白先生被這少女困住,雖不至敗落,但若這黑衣人乘機殺過來,不知應當如何抵擋。」

  文靖聞言,仔細一看,果然少女攻勢如潮,卻始終被隔在一尺之外,而她攻勢稍弱,白樸的掌勢立時擴展開來,施以反擊。

  「玉翎小心。」黑衣人微微皺眉,道:「這人用的是『須彌芥子掌』,所謂『放之須彌,收於芥子』,你若再攻不進他那一尺見方的『芥子圈』,只怕不妙。」

  幾句話的功夫,「芥子圈」已經變為兩尺方圓。少女只覺壓力鬥增,手裡漸漸有些施展不開,招式微微一滯。只在這霎息之間,「芥子圈」陡然暴漲,白樸的掌力奔騰四溢,化為無量須彌。攻守之勢頓時逆轉,不足十招的功夫,少女只有招架之功,再無還手之力,一個觔斗倒翻出去,將一張桌子踢向白樸,口中叫道:「蕭冷,快來幫我。」

  黑衣人板著臉道:「你怎麼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你要叫我師兄才對。」

  「哼,你到底幫不幫我?」少女態度蠻橫。

  蕭冷哼了一聲,道:「你先退下。」

  「我偏不,咱們一起把他做了。」少女撒嬌。

  白樸震碎木桌,聞言不禁手上一緩,少女乘虛而入,狠招毒招盡往他身上招呼,邊打邊叫:「蕭冷,你攻他背後,蕭冷,你砍他左手,蕭冷,踢他屁股……」白樸心有旁騖,頓時被她鬧得的個手忙腳亂。

  「你這婆娘真是無恥。」嚴剛破口大罵。

  「你說什麼?」蕭冷目光如刀,掃在他身上,「我本不想乘人之危,但你膽敢罵我師妹,我留你不得。」他邁步走向嚴剛道:「不過,我還是給你一個堂堂一戰的機會,出刀吧!」隨著他的步子,殺氣洶湧而來,眾人無不心神震顫。

  白樸放聲長笑,一掌逼開少女,閃身站在眾人身前,悠然搖扇道:「閣下的對手是白某吧。」

  「喂,咱們還沒打完呢!」少女叉著腰叫道。

  白樸微微笑道:「你不是要你師兄幫忙嗎,你們二人一塊兒上吧。」

  「好呀!」少女眉開眼笑道:「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們。」說著就要上前。「這女的真夠無賴的。」眾人皆是一個念頭。

  黑衣人搖搖頭道:「玉翎,你不要插手。」他直視白樸道:「我用刀。」

  白樸道:「我就用這把扇子。」心中卻想:我料得不錯,這人果然是那老怪物的徒弟,自負得可以,還好,還好,若他真與這丫頭聯手,只怕大事不妙。

  「你應該用劍才是。」蕭冷皺眉。

  白樸微笑道:「折扇足矣。」蕭冷正要發怒。突聽少女道:

  「我也用刀。」她從袖裡抽出一把藍汪汪的短刀。

  蕭冷眉頭大皺:「你要幹什麼?」

  「他明明是我的對手,你偏要和我搶。」少女撇著嘴道:「上次神仙度殺人,你也是悄悄一個人做了,這次我也要殺人。」

  「殺人放火是男人的事情。」蕭冷哭笑不得:「師父只叫你跟著我長長見識,可沒叫你跟著我殺人。」

  「哼,你和師父那麼喜歡殺人,殺人一定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少女說:「我偏要試試。」

  「你……」蕭冷不知從何說起。

  白樸暗暗心驚,忖道:「這小丫頭武功了得,嚴剛端木聯手也未必能勝,她若不守單打獨鬥的規矩,倒是棘手。」

  「你竟然不聽我話。」蕭冷有些惱怒:「不怕我動武麼?」

  「你敢?」少女似乎有恃無恐。

  霎息之間,一點藍光從蕭冷手中噴薄而出,除了白樸誰也沒看清楚他如何出手,湛藍色的刀鋒已從黑絲囊裡吐出,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定在少女的咽喉上。

  少女粉紅色的衣袖翩然落地,露出雪白的小臂,一股冷氣直鑽進去,涼颼颼侵人肌膚,少女一張俏臉頓時變得慘白。

  「我說到做到。」蕭冷冷聲說。

  「你有本事就殺了我好了。」少女氣苦萬分,眼裡淚珠滾動,不顧喉間刀鋒,硬是踏上一步:「你殺了我好了,反正師父不在,隨你怎麼欺負。」

  蕭冷本意是嚇嚇她,見狀趕忙縮手:「你不聽我話,我自然要管教你。」他雖然嘴硬,心裡卻已經有些後悔。

  「誰要你管?」少女從小受人百般寵愛,從沒挨過這種氣,一時間氣得發瘋,但又偏偏打不過這位師兄,當下一頓腳,衝出客棧。

  「你去哪裡?」蕭冷一步跨出,好像縮地成寸一般,越過一丈有餘,便要追出。

  「想逃麼?」嚴剛見他落單,豈肯放過,橫身攔住,一刀迎面劈出。

  「嚴兄不可。」白樸叫喊聲中,嚴剛只覺藍芒晃動,森森刀氣直逼過來,頸上肌膚頓時僵了。

  白樸飛身趕到,知道阻擋不及,手中折扇一合,疾點蕭冷背部四處要穴。這一下圍魏救趙,蕭冷不敢大意,足下微動,刀鋒迴旋。

  金鐵交鳴聲中,三人兔起鶻落,一觸即分,嚴剛倒退五步,一跤跌倒,握著半截九環大刀發楞。白樸與蕭冷對峙而立,身上衣衫無風而動。

  「好毒的刀法。」白樸緩緩道。

  蕭冷望了文靖一眼,也不言語,大步走出客棧,追那少女去了。

  「白先生,豈能這樣放他過去。」端木長歌道:「如不聯手取他性命,豈非後患無窮」

  白樸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只聽噹啷一聲,他手中折扇落下兩截扇骨。「要殺此人,談何容易。」他歎道:「他若一心要走,聯手也攔他不住。」

  「白先生,小老兒有一事不明。」梁天德道:「 這人既然如此厲害,白先生為何又說什麼李代桃僵,豈不是讓文靖陷入險境?」

  「原由有二。」白樸說:「其一,這人已經看出小兄弟與淮安王貌似,就算不說,他也未必善罷甘休。其二,若讓蒙古人知曉千歲死訊,對我

  大宋甚是不利,若兩軍對峙之際,讓他們叫出此事,必然亂我軍心,惹人生疑,漏了小兄弟的底細。」他微微一頓,道:「梁先生放心,那人武功未必一定勝我,有我白樸在一天,必定誓死保小兄弟周全。」

  梁天德將信將疑,但如今已勢成騎虎,也沒其他的法子。端木長歌則叫出渾身篩糠的店小二,著他安排數間上房歇息。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2:59:05

  入夜,斜月如勾,掛在樹梢。一聲更夫的梆子響過,四周又入寂靜,只有極遠處,偶爾傳來寒蛩的鳴聲,好像幽人的太息。奚谷鎮的大街上空空蕩蕩,只有淒清的月色斜斜落到東邊的牆角,映一排檁子的影。

  文靖鬼鬼祟祟從一扇窗子裡探頭鑽了出來,順著柱子緩緩下滑,滑到半路,忽聽一聲瓦響,心頭一驚,失足跌下,摔得他幾乎叫出聲來。

  他爬起來,揉著疼痛不已的屁股,看看屋頂,月光下,露出一隻黑貓的影子,正望這小子張望。「哼,你這畜生也來欺負我。」文靖自言自語:「我這就回華山找玄音伯伯,什麼死鬼千歲,誰喜歡誰幹去。」

  他沿著大街跑出鎮外,還不放心,又跑出老大一程,方才停下,只覺一身上下說不出的輕鬆自在,做了個深呼吸,正想放聲大叫,忽聽身後有人「咦」了一聲,說:「原來你在這裡,好極,好極。」

  文靖聽得這聲音,頓時驚得魂飛魄散,拔腿就跑。

  「哪裡跑?」身後響起一聲嬌喝。

  文靖跑得更快,但黑咕隆咚,景致模糊,他一不小心,腳下被枯籐絆住,一頭栽進前方小河溝裡。

  「完了,完了。」文靖心裡叫苦:「這下死定了。」想到這兒,心下一動,頓時摒住呼吸,就勢來個倒地不起。

  來者正是白日裡所見的少女,她當時一生氣,跑出客棧,蕭冷卻被白樸等人阻了一阻,沒有趕上。少女有心讓這位師兄著急,便故意挑些偏僻地方閒逛,誰料正巧遇上文靖,又驚又喜,那肯放過,一聲叫出,只嚇得對方屁滾尿流。

  少女正在無聊,想玩玩貓捉耗子的把戲,沒料到這小子一跤摔倒,便一動不動,好像死了一般,心頭詫異,自語道:「這狗王難道這樣孱弱,一跤跌死了麼?」失望之餘,有些惱怒,伸腳對準文靖腰上就是一下。

  文靖頭浸在水裡,本來就有些憋不住了,這一腳踢得又重,頓時岔了氣息,骨嘟嘟喝了兩大口涼水,一下子跳起來,沖少女吼道:「明知死了你還踢?」

  少女突然見他詐屍,嚇了一跳,道:「原來你沒死麼?」

  文靖被她問的還過神來,機靈靈打了個寒戰,乾笑道:「本來已經死了,被你這一腳給踢活了。」邊說邊退。

  「你這傢伙倒是有趣。」少女微微笑道:「居然還在姑娘面前耍花招,咦,你還跑?」

  文靖正跑得帶勁,忽見眼前一花,少女笑瞇瞇站在前面。趕忙掉頭向左,又見少女負著雙手,再向後跑,幾乎撞在少女身上,他一口氣換了四五個方向,只覺得滿眼都是少女的影子,重重疊疊,看得他頭暈眼花,又驚又怕,叫道:「活見鬼,活見鬼?」

  剛說完,臉上便挨了一記,這一下打的沉重,把他摑倒在地。

  「誰是鬼了?」少女怒道:「你才是個大頭鬼。」

  「你不是鬼,怎麼滿世界都是你的影子。」文靖不服氣地說。

  少女眉開眼笑,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是我師父的『幽靈移形術』,乃是天下第一的身法。」

  「幽靈移形術?」文靖嘀嘀咕咕:「果然是活見鬼的功夫。」

  「你說什麼?」少女耳朵甚尖。

  「沒什麼,沒什麼。」文靖急忙說:「我是說,你師父非常了不起。」

  「這句話還說得不錯。」少女笑道:「我師父是天下第一的武學高手。」

  「那姑娘你一定是天下第二了。」文靖見她轉嗔為喜,害怕她再翻臉,只好違心地大拍馬屁。

  「這倒算不上。」少女沉思道:「我大師兄、二師兄都比我厲害,我頂多算個天下第四。」

  「哦。」文靖問:「你還有一個師兄麼?」

  「是呀。我大師兄蕭冷是蒙哥皇帝帳下第一高手,我二師兄伯顏是兀良合台元帥手下的大將,論武功,大師兄現在比二師兄厲害一點點,不過大師兄練功很勤,二師兄卻很聰明,無論什麼功夫練上一兩次就能上手,所以師父說,如果二師兄一心練武,再過十年,武功應該在大師兄之上,不過師父最喜歡的還是我。」少女本來就胸無城府,此時逛了半天,悶得發慌,只想找個人說話,聽文靖問起自家最得意的事情,當然滔滔不絕了。

  她一口氣說完,見文靖瞪著一雙眼睛發傻,很是不悅:「你聽沒聽我說話。」

  文靖正在苦苦思索脫身之計,聞言忙道:「聽了,聽了,不過,我想,你如果再練十年,一定比你兩個師兄都厲害。」

  少女格格嬌笑,說道:「這個自然,看在你還會說話的分上,我就讓你少吃點苦頭,乖乖跟我見師兄去。」她想到自己活捉了這個大宋的狗王,可以在蕭冷面前大顯威風,頓時歡喜不已。

  文靖突然彎下腰,開始呻吟。「怎麼?」少女皺眉問道。

  「我有些肚痛,大概晚上吃了些不乾淨的東西。」文靖蜷著身子往樹林裡挪:「讓我先方便一下。」

  「這個不成。」少女雖然天真,卻還不笨,說道:「你若是乘機跑了,讓我哪裡找你?若要方便,就在這裡好了。」

  文靖急忙說:「所謂男女有別,小可怎能如此放肆,污了姑娘的眼睛,我還是到樹林裡去比較好。」說著提著褲子就往林子裡面鑽。

  少女伸手將他拎了回來,好像老鷹捉小雞一般,丟在地上,說:「我是蒙古人,你們漢人的那些臭規矩我可不懂,若要方便,就在這裡,我在溪邊等你完事。」

  文靖聽得冷汗直流,方便也不是,不方便也不是。眼睜睜看著少女走到溪邊,坐到一塊大石頭上。

  文靖彷徨無計,一咬牙,假裝要脫褲子,微微蹲下,忽然猛地一跳,向灌木叢裡蹭。

  就在他剛剛落地,立足未穩的當兒,屁股上便挨了一腳,跌了個野狗搶屎。

  「臭小子,你果然在搗鬼!」少女一把將他揪住,杏眼園瞪,從袖裡抽出短刀:「我砍了你一條腿,看你往哪裡跑。」說著就要動手。

  「慢來,慢來。」文靖大叫。

  「你還有什麼話說?」少女有心看他耍什麼花樣。

  文靖道:「你的武功天下第四,我的武功大概算得上天下倒數第四,可說天差地遠了。若是你向我這個天下倒數第四下手,豈不是有辱你這天下第四的名聲?」

  少女想想,倒也有理:「那你說怎麼辦?」

  「依我之見,咱們好說好散,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豈不是皆大歡喜。」文靖搖頭晃腦,覺得自己這個辦法兩全其美。

  「呸,你想的美,這裡荒郊野外,我就算欺負你這個天下倒數第四,又有誰看到了?」少女從小就是耍賴的好手,當然不肯上當。

  文靖慌了神,急忙狡辯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麼會無人

  知道?」

  「我從來不信什麼天地,砍了你咱們再說。」這丫頭心狠手辣,說砍就砍。文靖看她舉刀,頓時兩眼一閉,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眼看這一刀就要文靖做一輩子瘸子,林子裡突然飛出只破鞋,不偏不倚地打在短刀上,少女虎口欲裂,把持不住,短刀隨著破鞋飛了出去。只聽得一聲長笑,樹林中晃出個人影,後發先至,在半空中將鞋穿在腳上,大袖飛揚,如一羽鴻毛,翩然落下,卻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儒生。只見他身形頎長,意態蕭疏,趿著一雙破鞋,儒衫破破爛爛,初看甚是邋遢,但細細一看,卻有一股子破衣蔽履掩飾不住的清華之氣,不自禁地溢了出來。

  「你是誰?」少女看到他現了這份輕功,心裡頓時打了個突。

  儒生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她身上轉了一轉,哈哈大笑道:「沒想到『黑水一怪』蕭千絕藐睨天下人,卻收了這麼個無賴的女徒弟。」

  這會兒,文靖聞言睜開眼睛,看了一下雙腳,還是安然無恙,頓時謝天謝地。在定睛向儒生一看,不由得氣歪了鼻子,「好呀,終於逮到你了,還我錢袋來。」他衝著儒生大叫。

  儒生見他身在危險之中,卻還來算自己的舊帳,不禁莞爾,取出一個錢袋,笑道:「是這個麼?」

  「果然是你拿去了。」文靖吼道:「還給我。」

  「不過是看你多管閒事,逗逗你罷了。」儒生笑道:「還你就還你。」

  說著把手一揮,錢袋劃了一個弧線,卻向少女臉上打倒,這一下勁道十足,少女一驚,伸手去接,哪知剛一著手,那錢袋好像點了線的火藥一般,「蓬」的炸開,裡面的零碎銀子,如天女散花,打在少女身上,雖不甚疼痛,卻讓她吃了一驚。就在這分神的當兒,那儒生形同鬼魅,足不抬,手不動,便到了少女身前,做了個怪相,一口氣吹在她臉上。

  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少女甚至沒來得及轉念,便放開文靖,飛也似地向後跳出。

  文靖得了自由,連忙將地上的碎銀子揀起。儒生不禁皺眉道:「你這娃兒,怎麼如此不分輕重?難道這銀子比你腦袋還重要麼?」

  「你知道什麼?」文靖低著頭拾銀子,沒好氣地道:「這可是我和爹爹起早貪黑,存了五年的積蓄,那些日子天天編竹簍子賣錢,手上的皮都磨破了幾層的。」

  儒生微微一愣,肅然道:「原來如此,倒是在下的不是了。」說到這兒,他竟沖文靖做了一揖,然後蹲下身子,幫他收拾碎銀。

  少女這邊廂見他二人只顧拾銀子,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肚皮都差點氣破。恰好覷見地上被打落的短刀,一把拾起,叫了聲:「窮酸找死。」手中短刀化作一道流光,經天而出。這一刀名叫「修羅追魂」,乃是她師門絕學「修羅滅世刀」中殺著。「修羅滅世刀」共有七般變化,每一招都是詭異狠毒,一刀既出,不死不休。

  儒生見她刀來,呵呵一笑,抓住文靖背心,手舞足蹈,向後飛竄,少女連聲嬌叱,緊追不捨,二人一進一退,身法都快的出奇,文靖只聽的耳邊風聲呼呼,整個身子如在雲端霧裡。

  兜了七八個圈子,少女的刀鋒仍停在一尺之外,再難寸進。眼看這「修羅追魂」的刀勢將盡,不禁大是焦急,忽見那儒生腳下一絆,好似站立不穩,跌倒在地,右手下撐,左腳有意無意,向上翹起。少女大喜,縱身揮刀下劈,恨不得將這兩個男人劈成四塊。哪知她招式用老,卻看見儒生的左腳尖,巧之又巧,往自己的「曲池」穴撞來。自己的手臂就好像是送上門一般,她收勢不及,眼睜睜看著那只臭腳頂在手腕上,「嗖」的一聲,短刀再次脫手,落入溪流之中。

  她應變極快,刀才脫手,左掌如天河倒懸,往儒生臉上斜劈,存心打他一個嘴巴。不料儒生右手正抓著文靖,這小子雖然四體不勤,但還是不想啃泥巴,眼看顏面貼地,急忙用手一撐,擋住儒生跌倒的勢子。只藉著他這份力,儒生腳下好像安著機簧,離弦箭般倒竄而出,笑吟吟站在遠處,讓少女的巴掌掄了個空。

  少女究竟是師出名門,這兩招一過,便知道這儒生看似手忙腳亂,其實把自己玩於股掌之間,自家每招每式都在他算中,受他左右,再打下去,非輸不可。她也不是笨蛋,想到這兒,自然是三十六計走為先,撒腿就跑。

  儒生將文靖放在一旁,笑道:「打不過就逃,也是你家師父教的麼?」大袖一揮,如秋風中一片落葉,冉冉飄過少女頭頂,落到她面前,信手一拂,無儔勁氣逼得她喘不過氣來,踉蹌後退,掉頭再跑,儒生又在前面,少女一頓腳,施展幽靈移形術,倏忽變幻,眨眼間連換了六個方位,讓人眼花繚亂。

  儒生卻不慌不忙,左三步,右三步,悠悠閒閒,不改瀟灑儀態,但就在他步履之間,好像亙著一個無大不大的籠子,無論少女如何變化,都無法越雷池半步,每每以為脫身時,那儒生就到了前方,揮手將她擋回籠子裡。

  文靖見少女如沒頭蒼蠅般亂轉,想到自己被她捉弄的情形,大覺快意,忖道:「果然是現世報,不過小偷儒生也挺奇怪,這個女的跑得這樣快,他走得這樣慢,怎麼總能搶到人家前面?」

  「死窮酸,臭窮酸,叫化子,大混蛋。」少女無計可施,急得破口亂罵。

  「隨你怎麼罵?」儒生笑道:「我自個兒關門打狗,甕中捉鱉就是。」

  「甕中捉鱉是什麼?」少女聽過關門打狗,卻沒聽過甕中捉鱉這麼文雅的詞兒,她最是好奇,竟然在慌亂中還隨口問了一句,讓儒生啞然失笑,正要答話,卻聽文靖笑道:「這個我知道,就是竹簍子裡捉王八。」

  少女這下明白了,一時間氣得腰痛,迎著文靖就衝過去。但三步不到,便被儒生擋回來。她想到自己剛才還在這小子面前自誇天下第四,這會兒就被這個混蛋儒生折騰成這樣,可說是顏面掃盡。最氣人的是,那個草包居然還在旁邊嘲笑自己,簡直是豈有此理。

  越想越氣,她悲從中來,一下子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儒生雖然長於料敵先機,卻沒料到她用這招,只聽她哭得嗚嗚咽咽,邊哭邊說:「你們都欺負我……師兄用刀砍我……嗚嗚……臭小子笑我……嗚嗚……死窮酸用鬼身法戲弄我……如果師父知道……嗚嗚……你們都不得好死……嗚嗚嗚」

  儒生笑道:「你師父哪來這麼大的本事?」

  「哼。」小丫頭擦著淚說:「你既然知道我師父的名號,就該聽說過『黑水滔滔,蕩盡天下』的話,我師父天下無敵,師父最疼我,知道你欺負我,一定把你碎屍萬斷。」

  「天下無敵麼?」儒生搖頭道:「那可未必,他與我前前後後鬥了百十次,也沒佔著什麼便宜!」

  「你吹牛。」少女一百個不信。

  儒生笑道:「你既然知道『黑水滔滔,蕩盡天下』,可曾聽說過『凌空一羽,萬古雲霄』麼?」

  少女一愣,忘了哭泣,將儒生上下大量一下,猛地想起一個人來,失聲叫道:「你是『窮儒』公羊羽!」

  少女師尊「黑水一怪」蕭千絕出身契丹皇族,武功之高,心腸之毒,近似魔怪,早年橫行中原,無人能制,後來隱居白山黑水,不再出世,但餘威所及,南北武人可說聞言變色。此人一生目無餘子,但此次弟子南來之前,他卻提到一人,讓他們不可與敵。少女毫無見識,又受師父影響,素來狂妄慣了,聽了也沒放在心上。此時吃足了苦頭,才念到師父叮囑,想起這個主兒來。

  公羊羽聽她叫出自家名號,笑道:「原來十餘年未見,蕭老怪還記得我,可見他還有幾分自知之明。」

  「那又怎樣。」少女見公羊羽似乎並無惡意,心裡也不是特別害怕,道:「你是和我師父比肩的前輩,我只是一個小女孩兒,你卻趁我師父不在,到這兒欺負我,豈不是以大欺小。」

  「小女孩兒?」公羊羽漸漸收了笑容道:「有隨隨便便砍人大腿的小女孩兒麼?」

  少女見他變了臉色,心頭一寒,「那又怎樣,誰讓他打不過我。」她繼續強辯。

  「如此說來,你也打不過我呢!」公羊羽冷笑道:「那我也不是可以在你身上取點物事。」

  少女不禁語塞,半晌道:「輸都輸了,隨你好了!」

  公羊羽見她擺出一副豪傑的模樣,有心教訓她,微微一笑,向文靖說:「把刀拾來給我。」

  文靖見他要動真格的,也吃了一驚,道:「你要砍她什麼地方?」

  「這女娃兒嘴硬,當然是切她嘴裡的物事。」公羊羽笑道:「你可吃過豬舌頭麼?」

  「吃過。」文靖老老實實回答。

  「好吃麼?」

  「好吃。」

  「聽說少女舌頭又嫩又滑,定然比豬舌頭還好吃。」公羊羽笑道:「我這就割了它下酒吃,嘗嘗這三寸丁香的滋味。」

  「呸。」少女大怒:「你才是豬頭豬腦,幹嘛不切你老婆的豬舌頭下酒?」

  公羊羽從文靖手中接過短刀,隨手一揮,灑去上面的溪水,說:「你儘管罵,反正你能罵人的時候也不多了。」把刀指到少女嘴邊。少女看著明晃晃的刀尖,說不出的害怕,一下跳起,掉頭要逃。公羊羽一步踏上,拿住她背上至陽穴,將她逮了回來,道:「乖乖把嘴張開,少吃點苦頭。」

  少女當然不會聽話,把牙關咬得死死。想到這條舌頭一去,就要做一輩子啞巴,不禁雙眼一閉,兩行淚水落了下來。

  文靖見她流淚,不知怎地,心頭一陣難受,但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忽然向公羊羽一膝跪倒。

  公羊羽大奇,道:「你這是為何?」

  文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連連磕頭。這下連少女都聽到響聲,睜開眼睛,傻傻地看著這個渾小子。

  公羊羽道:「你要說什麼?儘管說就是了。」

  文靖剛想說話,但一張嘴,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少女心頭忖道:「我還沒成啞巴,這小子卻先啞了,倒是奇哉怪也。」

  公羊羽絕頂聰明,察顏觀色已料到幾分,笑道:「你是要我饒了這丫頭麼?」

  文靖愣了一下,紅著臉點了點頭,公羊羽搖頭道:「方纔若不是我那只鞋子,你這條大腿就餵狗吃了,女娃兒如此狠毒,你為何幫她求情?」

  文靖被他這麼一問,又傻了眼,不知該說什麼,乒乒乓乓又磕起頭來。公羊羽眼珠一轉,笑道:「你既然這樣護著她,那好,我不割她舌頭,把她送給你做媳婦如何?」

  這句話好比晴空霹靂,震的文靖嘴裡足以塞下十二隻蛤蟆,心想天下荒謬之言,莫過於此。

  少女更是臉色發白,只覺這件事可比割舌頭難受千百倍,當即大叫起來:「死窮酸,臭窮酸,你割了我舌頭好了,我才不要做這臭小子的媳婦。」

  公羊羽笑道:「我看他儀表堂堂,也未必配不上你。」

  「我才不要武功天下倒數第四的傢伙做我的丈夫。」少女特意強調了倒數第四。

  公羊羽哈哈大笑,放開她道:「若論武功麼?這個好辦,我隨意指點他一個晚上,他也未必輸給你。」

  「我才不信。」少女盯了文靖一眼,道:「他這個德行,別說一夜,就算再練一百年,也只配給本姑娘提鞋子。」

  「是麼?」公羊羽似笑非笑:「若他當真勝了你,又當如何?」

  「那我就嫁給他做媳婦。」少女脫口而出。

  公羊羽道:「一言為定。」

  少女話一出口,便覺後悔,這時盯著文靖看了一陣,略略放心:武功那是一夜練成得,這個草包更萬萬沒那個能耐。一咬牙,道:「當然一言為定,我們蒙古人可不像你們漢人,說話可是算數的。」

  公羊羽大袖一揮道:「你可以去了。」

  少女不知道他要教文靖什麼功夫,心頭癢癢,便道:「難道不能看麼?」乍見公羊羽神情古怪,心頭頓時一跳,忙道:「我走就是了。」幾個起落,便不見蹤影。

  公羊羽向文靖道:「你去溪邊取四十六顆鵝卵石來。」

  「幹麼要這麼多?」

  「你取來就是。」

  「三十六顆不行麼?」

  「……不行。」

  「四十顆吧,湊個整數!」

  「……少給我討價還價,小心我一腳踢你過去。」公羊羽頗為惱火。

  文靖嘀嘀咕咕到溪邊,用衣服兜了石子過來。公羊羽取了一粒,在手中掂掂,忽然屈指彈出,石子帶著厲嘯,沒入林中。只聽林子裡發出一聲尖叫。文靖聽出是那少女的聲音。

  原來她不死心,想看看公羊羽究竟弄什麼玄虛,一直屏息躲在灌木叢裡,公羊羽這粒石子從她頭頂掠過,打散了她的髮髻,唬得小丫頭魂飛魄散,拔腿就跑。

  「死窮酸!」她跑出老遠,才破口大罵:「趁人不備,真不要臉。」

  「你還在聒噪,小心這一下讓你臉上開出花來。」公羊羽好似在她身邊耳語,聲音無比清晰,少女一驚,跑得比兔子還快。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04:54

前傳 天驕鐵血 三、三才變

  公羊羽笑了笑,將四十五枚石子擺了個圖案,向文靖道:「你認得這個麼?」:

  「認得!」文靖憨憨地道:「不就是個王八麼?」

  公羊羽不禁皺眉,正要解釋,忽聽文靖一聲驚叫:「不對,這個……我見過,這是洛書中的九宮圖。」

  「咦,你認得?」

  「是呀,我在書上看過,玄音道長也說過,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形如玄龜。這九個數,不管橫加豎加,還是斜著加,結果都是十五。」文靖難得有所表現,不禁得意洋洋,口沫四濺。

  「不錯。」公羊羽頷首道:「你既然知道,便省了我不少功夫。」他說到這裡,突然邁開步子,在溪邊地沙地上走了一遭,留下四十五個一寸來深的腳印,與石子排列的形狀一般無二。

  他指著其中兩個腳印道:「你從這裡到那裡,要走幾步?」

  文靖估量了一下,道:「五步!」

  「非也,非也。」公羊羽搖頭道:「我說只要兩步就夠了。」

  「你騙人!」文靖望著他,眼裡分明寫著這三個字。

  「不信麼?」公羊羽嘿嘿一笑,不疾不徐,但出腳方位極是怪異,僅走了兩步,便落在第二個腳印上。

  文靖傻了眼,叫道:「怎麼會這樣?」他連蹦帶跳,使盡全身本事,仍然走了五步才到。「邪了!」他連連搔頭。

  「這就是我要教你的功夫。」公羊羽道:「三才歸元掌的根基——『三三步』。」

  「三才歸元掌?三三步?」

  「嗯,我這功夫,以九宮圖之義為基,窮天地人三才之變,與其說是門武功,不如說是門學問。」公羊羽微微笑道。

  「學問?」文靖不由得精神一振。

  「不錯,就拿這三三步來說。」公羊羽道:「與你功夫一般的人要走五步的距離,你兩步就能走到,別人要走三步的距離,你一步就能越過。」

  「那豈不成了會『縮地法』的神仙?」文靖來了興致。

  「不錯,只要你能明白我這路步法的道理,在這四十五步之內,你就是神仙。」公羊羽道:「你願意學麼?」

  「這個自然。」文靖滿口應道,但一轉念,躊躇道:「不過,不會又要先練什麼馬步,舉什麼石鎖吧?」

  公羊羽搖頭道:「修煉氣力,乃是下乘的功夫,我這是上乘的武功,首重悟性,沒有悟性,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夠入門,若悟性夠了,一個晚上就夠了。」

  「有這麼便宜的武功?」文靖眉開眼笑,心想:「只要不舉石鎖、站馬步就好。」

  公羊羽微微一笑,便以地上那四十五枚石子,演化「三三步」的奧妙,這路步法以九宮圖的變化而變化,有些變化文靖以前也聽玄音道人說過,在書上也看過,卻沒有想到如何用在武功上面,但其中更多的變化,卻是公羊羽獨出機杼,超越前人之作,文靖端地聞所未聞。不過他生來最愛鑽研這種繁複的學問,越是深奧,他越是喜歡,而且聰明穎悟,倍於常人。

  公羊羽講了兩遍,見他一點就透,心中也有些訝異,當下也不再多說,讓他獨自練習,自個兒打開酒葫蘆,坐在溪邊觀看。

  文靖第一次練這種用腦子比用氣力多的功夫,新奇萬分,推敲其中變化,端地如飲醇酒,越飲越覺滋味無窮。一時間渾然忘我,在河邊飛奔不止。他越走越快,突然間,一個趔趄,摔了個野狗搶屎,爬起來搔頭道:「難道這一步錯了。」說罷,他又走了一遍,甚為順暢,但步子一快,又一跤摔倒。

  「哪裡錯了?」他揉著腦門沉思。

  「步法倒是沒錯。」公羊羽將酒葫蘆繫在腰間,緩緩站起道:「你錯在自不量力罷了。」

  「自不量力?」文靖瞪著他。

  「不錯,這畢竟也算是門功夫。」公羊羽微微一笑:「以你的武功根基,只能快到這個地步,一旦超過這個地步,就好像學跑的嬰兒,非摔倒不可。」

  「是嗎?」文靖甚感無趣。

  「我說過,這『三三步』只是入門的功夫,往上練去,三才化四象,還有「四四步」,「四四步」之後還有五五『梅花步』,六六『天罡步』、七七『大衍步』,八八『伏羲步』,練到九九『歸元步』時,才算是大成,到那個時候,你便似魚游大海,鳥上青天,不拘成法,隨心所欲了。」

  文靖不禁分外神往,道:「我也能練到『歸元步』麼?」

  公羊羽打量他一番,笑道:「以你的根基,大概再練一百年吧。」

  「一百年?」文靖苦著臉道:「我只有去西天佛祖那裡練了。」

  公羊羽哈哈大笑道:「你何必如此垂頭喪氣,我在你這個年紀,手無縛雞之力,還不如你呢!」

  文靖雙眼一亮,接著便露出疑惑的神氣,望著公羊羽。

  「其實,不論如何變化,都基於這九宮圖。」公羊羽道:「不過,我既然和那丫頭立下一夜之約,也沒功夫教你太多,何況,僅僅靠這步法還不能勝她。」

  他踱了兩步,緩緩道:「若論凌厲,『黑水一怪』的功夫,只怕天下無人能當,所以唯有批亢搗虛,才足以抗頡,『三三步』只是「批亢」,若要『搗虛』,非得三才掌不可。」他頓了頓道:「時辰不多,我傳你三招掌法。」

  「我不要練。」文靖悻悻地道:「練拳腳最累人了。」

  「那可由不得你了。」公羊羽道:「那丫頭萬萬不會放過你,你若要活命,非得練這掌法不可。」

  「打不過可以逃呀。」文靖想法天真。

  「逃?這『三三步』只能原地打轉,她看著你轉,也能累死你呢。」公羊羽唬他。

  文靖頓被唬住:「這倒讓人頭痛。」轉念一想,忖道:「反正再苦再累,也只得三招。」想到這兒,便一口答應。

  公羊羽將掌法打了一遍,文靖看來,也不算十分稀奇,依樣畫葫蘆,懶洋洋練了一通,也會了七八成。「這種掌法,就是三十招,我也學會了呢。」他想法十分囂張。

  公羊羽看出他的心思,便道:「如果說『三三步『是一張弓,這『三才掌』就是三支箭,『三才歸元掌』最難的不是做這弓和箭,而是如何把這三支箭射出去。」

  「原來還沒完麼?」文靖有些摸不著頭腦。

  公羊羽道:「『三三步』雖然難,但只要你有些小聰明,也不難學會,但我這心法,卻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三才歸元掌』處處離不開一個『三』字,心法也分為三重,『無妄識』與『太虛識』太玄乎,以你的資質,今晚學會『鏡心識』,大概就不錯了。」

  文靖聽得一頭霧水。

  「其實,說來說去,一言蔽之,這路掌法關鍵就在洞察敵手的心意上。」公羊羽道:「若是你能先行一步,看出對方的心意,你說會如何?」

  「我就能先行逃命了。」文靖想也不想,隨口答道。

  「只知道逃。」公羊羽怒道:「你既然知道他的心意,難道不會趁機反擊麼?」

  「反擊?」文靖彷彿聽到天底下最離奇的言語,指著鼻尖說:「你是說,要我跟那個女子動手?」

  「不動手怎麼勝她?」公羊羽皺眉。

  「我和她打,只有死路一條。」文靖看公羊羽神色不善,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改口道:「但我怎麼能猜出對手的心意呢?」

  公羊羽道:「這就是你與眾不同的地方,你可知伯牙子期的事情麼?」

  「知道。」文靖又興致勃勃地道:「伯牙善奏,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心想著高山,鍾子期就說:『巍巍乎泰山。』伯牙心裡想著流水,鍾子期就說:『浩浩乎江河。』於是伯牙將鍾子期引為之音,後者死後,伯牙終身不再鼓琴。」

  「是呀。」公羊羽道:「某些人天生就有一種洞悉人心的奇能,有人能從琴聲中品出鼓琴者的心意,有人能一眼從字畫中看出作者的心意,更有人能從招式中看出武學高手的心意。」

  「但這和我什麼關係?」文靖道。

  「嘿。」公羊羽看了他一眼:「你在那個紫蘿客棧,不是對老夫的字畫評頭品足,大言不慚麼?」

  文靖目瞪口呆:「你……你都聽到了?」

  公羊羽笑道:「那是自然!自紫蘿客棧開始,你們一路上說得話,我可是一句不落,聽得清清楚楚!」文靖臉色發青,掉頭就跑。

  「你去哪裡?」公羊羽將他揪回來。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當什麼淮安王。」文靖奮力掙扎。

  「誰要你作什麼淮安王了?」公羊羽奇道。

  「你……你不是來抓我回去的?」文靖比他還要奇怪。

  「當然不是。」公羊羽冷笑道:「若你真要作什麼淮安王,我才懶得管你死活。」

  文靖鬆了口氣,但又不解地問:「你和白先生不是一夥嗎?」

  「當然不是,那小子一天大唱什麼愛國之道,抱著臨安小朝廷不放,不惜做那個狗屁千歲的奴才,哼,我早就不認他這個徒弟。」公羊羽面如寒霜,望著星空,緩緩道:「說什麼大宋江山,五百年前,哪有什麼大宋,又說什麼蒙古皇帝,嘿,一百年前,又哪有什麼成吉思汗。蒙古人視人命若草芥,大宋那些官兒又何嘗將老百姓當人看,蒙古人要得不過是他勃爾只斤的天下,大宋那個混蛋皇帝,也不過是要保他趙家的江山。依我看來,他們兩家,不過是兩條野狗,爭一根骨頭罷了。」說到這兒,他歎了口氣:「只可惜了老百姓的性命。」

  文靖聽到這裡,不禁張大了嘴了,只覺這儒生的言語怪到極點。半晌才道:「難道你不是宋人?」

  「是又如何?」公羊羽道:「這大宋朝腐朽不堪,趙家小兒只顧著自個兒享樂,弄得兵不兵,將不將,奸佞宵小,橫行朝野,忠臣良將,備受壓制,成日獻媚取寵於外國,窮於搜刮於百姓。這種王朝,能苟延至今,已是一個異數,天下之士,為何還要為它灑血流汗,像白樸那種傢伙,就算死一百個,保得也不過是群吸人膏血的蛭蟲罷了。」

  文靖聽得頭腦糊塗,但還是覺得有些不對,便道:「朝廷雖然不對,但百姓卻是無辜,如果韃子佔了大宋,老百姓一定沒有好果子吃。我和爹爹在北方,就老是被鄉里那些韃子欺負。」

  公羊羽一時默然,過了半晌,緩緩道:「是呀,趙家的朝廷不值得一保,但大宋的百姓卻是無辜,我恨不能將那些昏君奸臣食肉寢皮,但殺了他們,卻會給外族以可乘之機,韃子殺人如麻,這一仗打下來,不知要死多少百姓,但保住了這個大宋,也就保住了那個昏庸朝廷,他們又可以夜夜笙歌,紙醉金迷,直到吸盡老百姓的骨血,弄得民不聊生,如此江山,保它何益,如此江山,如此江山……」他不斷重複這四個字,失魂落魄,形同槁木,說了七八遍,突然放聲長嘯,嘯聲激越,久久不絕,直震的林中樹葉簌簌作響,一聲嘯罷,兩眼中流出淚來。

  文靖被他這一嘯二哭,弄得手足無措,待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道:「公羊先生,你……你沒事麼?」

  公羊羽搖頭道:「我沒事,只是許多事情,想不明白,我只想,為什麼偌大一個社稷,千萬生靈,成敗生死,總是操於一人之手?董仲舒說君命得之於天,我一百個不信,難道上天也和臨安那個皇帝一般昏庸不成。為何一個人有了權勢,就要把他人踩在腳下,為保一人榮辱,不惜犧牲他人性命?為什麼人與人,要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為名利爭個你死我活?為什麼國與國,非得兵戎相見,血染干戈,把大好河山,變成修羅屠場?」說到這兒,他望著文靖道:「小兄弟,你明白麼?」

  「不明白。」文靖被他弄得一腦袋漿糊,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也不明白。」公羊羽苦笑:「這三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慮,想報國,但國已不國,想成家,卻妻離子散,想遠離塵俗,放蕩山水,卻又擱不下哀哀黎民,結果只落得一生矛盾,惶惶不可終日,別人知道我顯露的武功,但卻不知道我心中的迷惑,小兄弟,三十年來,只有你從我畫中,看出我的苦惱呢!」

  「但……但……」文靖比了比脖子:「韃子喜歡砍頭的。」

  「反正我當年立下毒誓,決不為天下的帝王將相動一根手指頭,蒙古也好,大宋也罷,都是與我無干。」公羊羽瞅了他一眼:「你若有本事,就學白樸,甘當官府的奴才好了。」

  「可惜我沒本事!」文靖眉開眼笑。「哼!」公羊羽冷哼道:「你只要學好了我的三才歸元掌,還叫沒本事麼?天下都去的!蕭千絕那幾個徒弟又算得了什麼?」文靖一愣:「真這麼厲害?」公羊羽傲然昂首,也不理他,一副當然如此的模樣。

  「哪……哪你多教我幾天好了!」文靖對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頗感興趣,當下涎著臉說。「那可不成!」公羊羽皺眉道:「我還有要緊事,為你這小子,已經耽擱了我許多時候!」

  「什麼事?」文靖奇道:「這麼急!」公羊羽默然不語,望著漫天星斗,眼中流露出異樣的哀慟,過了好半天,他才悠悠歎了口氣,輕聲道:「為何呢?為何?她為何躲著我呢……」

  文靖奇道:「誰呀!」公羊羽身子微微一顫,怒目相向:「多嘴多舌,與你何干?」文靖被他一喝,渾身發抖,噤若寒蟬。公羊羽又沉默半晌,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不說這些,我還是傳你『鏡心識』心法吧!能否領悟,就看你的悟性了。」

  文靖心想:你的念頭古怪,我多半領悟不了的。嘴裡卻不敢說。只聽得公羊羽說了一通,大抵是什麼怯出雜念,寧靜心胸的吐納之法。

  「蕭千絕一派的功夫,千奇百幻,往往讓對手眼花繚亂,無從捉摸。」公羊羽道:「但武功雖然變化多端,出招者的心意只有一個,所謂的變化不過是掩飾他的真實心意罷了,所以你須得入凝寂之境,『以神遇而不以目視」,不要被眼中的變化所迷惑,而要用你中明鏡映出他的本意來,只要能做到這一步,再厲害的武功,你也能從容應對,明白了嗎?」

  「不明白。」文靖說:「反正我萬萬不敢和他們動手的。」

  公羊羽微微一笑,道:「你先坐下,以我傳你之法,吐納一回。」

  文靖依言坐下,屏息凝神,吐納數下,忽覺一隻手掌按在自己的百匯穴上,公羊羽的聲音細若文蚋,在耳邊響起:「你根基太弱,只怕難以發揮『三才歸元掌』的妙處,你我今日投緣,我將『浩然正氣』傳於你,用心聽好了。」

  一道熱流從他頭頂湧入,分流入四肢百骸,「走陽矯,入肩井……貫通神闕、匯於會陰……上行鳩尾,入轱轆關,溫養玉枕……膻中上行,雙龍分流,斗於百匯,入於丹田……」隨著公羊羽的聲音,文靖體內真氣鼓蕩,奔湧疾走,經脈酥麻酸癢,諸味雜陳,但又無法動彈分毫,只有聽之任之,當公羊羽說到:「此法無所不包,無所不至,至陽至大,是為浩然正氣。」他才覺頂上一輕,但體內真氣,已經自成氣候,充盈活潑,流轉不定,來去皆有次序,一時遍體陽和,十分舒服,竟然捨不得站起;真氣九轉之後,文靖靈光返照,智珠在握,混混沌沌,漸入無我之境。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文靖從入定中清醒,只覺氣機充盈,渾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力。舉首四顧,只見明月西沉,四周悄然,已沒有公羊羽的影子,忽聽遠處隱隱傳來歌聲:「……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05:26

  歌聲清朗豪邁,彷彿一陣長風,吹過山林,漸漸遠去,卻裊裊不絕。

  文靖抬頭望天,只見茫茫夜空,群星寥落,唯有西北天狼星,分外明亮,相傳此星一出,必主戰爭。

  「這個公羊先生口口聲聲說大宋的不是,但聽他歌聲,卻又有從戎衛國之意,當真人如其畫,處處自相矛盾,唉,大概是他沒遇上好皇帝吧?」文靖邊想邊站起身來,只覺兩隻腳又酸又麻,幾乎一跤跌倒,不禁自言自語道:「管他大宋蒙古,我還是早些回華山,省得吃那個白樸的苦頭。」

  他一瘸一拐,向北而行,走了一里路程,路上樹影婆娑,陰森森有些怕人,忽而夜梟啼叫,文靖心裡發寒,不禁縮了縮脖子,這時,背後風聲乍起,一隻白玉也似的手掌,向他肩頭拍來……

  六盤山頂,朝陽冉冉升起,吸盡了林中霧水,顯出幾分濕潤。兩隻山鷂從黑乎乎的懸崖上鑽了出來,並著雙翅在空中盤旋,飛羽尖端被潮潤的陽光洗過,現出淡金顏色。

  「嗖」,一支羽箭帶著讓人心顫的鳴叫從樹林中竄出,像一支劈開蒼穹的閃電,將兩隻山鷂串在一處,空中響起淒厲的哀鳴,那對鳥兒石頭般跌落塵埃。

  馬蹄聲響起,一騎飛掠而至,馬上的白袍少年將山鷂凌空接住。

  「神箭呀!」他大聲叫道,稚氣未脫的臉上帶著快活的笑容。

  一個上身精赤的虯髯漢子從林子裡緩緩馳出,手中拿了張巨弓,那張弓足有五尺長,粗愈兒臂,弓弦由三根牛筋絞在一起。

  「伯顏將軍。」少年叫道。

  伯顏馳馬近前。二人馬匹高矮相若,但他卻比少年足足高出兩個腦袋,一頭散亂長髮披在精鋼般的肌膚上,寬闊胸脯上掛著點點汗珠,閃閃發亮。

  「阿術。」他笑道:「你手腳真快。」

  阿術望著他手中的巨弓,羨慕地道:「什麼時候我才能拉得動這張弓呢?」

  伯顏拍拍他的腦袋,笑道:「 都是萬夫長了,還說孩子氣的話,今天練過我教你的槍法了嗎?」

  「練過了。」阿術頑皮地眨眨眼:「可惜沒有對手試槍呢。」

  「很快就會有的。」伯顏望著遠方巍峨的劍門關,沉靜地說。

  這時,一聲雄渾牛角號的聲音從遠方升起,在起伏的山巒間迴響。

  阿術雙眉一揚,白淨的臉上稚氣頓消,升起濃濃的煞氣,凌厲的目光投向號角起處。

  「開始了麼?」伯顏嘴角掠過一絲笑意,將巨弓挎在肩上,拍了拍阿術的肩:「走吧。」

  「是!」

  二人坐下的駿馬發出尖銳的嘶鳴,馬蹄落在地上,如戰鼓一般震撼人心,蹄下兩道煙塵,翻翻滾滾,直往劍門關而去。

  文靖覺出風聲,不及轉念,一步跨出,無意中,卻合了三三步的路子。讓身後人拍了個空。掉頭一看,頓時面如土色。那窈窕身段,如花笑靨,不是那個蒙古少女是誰。

  少女一巴掌沒拍著,微微一愣,但也怎麼放在心上,笑吟吟地道:「你跑呀,怎麼不跑了,現在可是實實在在只有你我兩人,看看誰還幫得了你?」

  文靖心裡七上八下,囁嚅道:「你……怎麼找到我的?」

  少女打個呼哨,天空中落下一個黑乎乎的物事,停在她的胳膊上。藉著朦朧的曙光,文靖看的清楚:竟然是一隻二尺來長的禿鷲,惡形惡狀,殺氣騰騰,和那少女絕色容光互相映照,當真一美一丑,憑空添了十二分的詭異。

  「我有鷲兒帶路。」少女笑道:「你跑不了的。」

  「它能帶路?」文靖甚是駭異。

  「這個自然。」少女得意地道:「方纔我在你身上做了手腳,撒了『千里香』,就算你在數十里外,也別想逃過鷲兒的追蹤。」

  要知鳥類之中,烏鴉與禿鷲嗅覺最為敏銳,往往能憑借遠處人畜所散發的氣息,感知對方的生死,靈敏之處,甚至超過犬類。文靖雖然躲躲藏藏,卻沒料到少女由此一招,不由得萬分洩氣。

  少女一振臂,禿鷲騰空而起,沒入夜色之中。「公羊羽究竟教了你何種武功?」少女笑道:「我倒想見識見識。」

  文靖「啊呀」一聲,望少女身後叫道:「公羊先生。」

  少女一驚,回頭看去,空空如也,哪有半個人影,頓時知道上當,再回頭一看,文靖正發足狂奔。

  少女大怒,飛身趕上,一掌拍向文靖的後頸,那小子卻身子一晃,斜斜一步走出,少女這一掌差之毫釐,落在空處,不禁吃了一驚,剎那間,彈退踢出七腳,落向他週身要害,文靖前進三步,後退三步,好像一片落葉,在少女狂風般的腿法中翩然飛舞,七腿踢過,卻沒沾著他一片衣角。

  「有趣。」少女格格嬌笑,雙臂輕舒,「如意幻魔手」施展開來,一雙玉手變化萬千,剎那間將文靖的身影圈在其中。

  文靖只覺少女的雙手漫天飛舞,好像天女散花一般,一時看得眼花繚亂,不辨東西,慌亂之中,肩上上挨了一掌,跌出四尺來遠。他奮力爬起,走了十來步,孤拐上又挨了一腳,飛出丈餘,重重跌下。

  「就這些麼?」少女小嘴一翹:「公羊羽也不過如此。」忽見文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便道:「小子,我這次出手自有分寸,你休想裝死蒙我。」

  「錯了。」文靖臉貼著泥土,喃喃地道。

  少女奇道:「什麼錯了?」

  文靖爬起來,蹲在地上,托腮沉吟:「真的錯了。」

  「你又弄什麼玄虛?」少女頗不耐煩,身形一晃,纖纖食指點向文靖的「軟麻穴「。哪知一指點空,文靖不知何時,竟然繞到自己身後,一驚之下,回腳倒勾,文靖卻又到了身前,少女一聲嬌叱,拳打腳踢,霎息間連出五招,文靖身形晃若鬼魅,在拳腳中時隱時沒。少女拳腳沒一下打在實處,漸漸覺出不妙,精神一振,使出了全副本事。攻勢如暴風驟雨一般,向文靖傾瀉過去。

  文靖雖然悟出一些門道,但對方的「如意幻魔手」乃是武林一絕,變化萬分詭異,加上少女全力出手,頓時連逢險招,胸口被一記掌風掃過,讓他幾乎窒息,腳下一亂,週身要害盡在少女雙手籠罩之下。

  但奇怪的是,當此危急關頭,這小子卻生出平日思考學問的那一股子「癡勁」,從方才起,就只想著如何在四十五步中死中覓活,每逃過一劫,便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此時雖然身在絕境,但他專注於這路掌法的玄奧,把萬般雜念都拋之腦後,只想著如何把握一線生機,無形之中,卻應合了「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的心法。一時間心如明鏡,看出了少女的心意。

  少女這一招有八個變化,其中七虛一實,本來文靖身臨絕境,萬萬是擋不住的,挨了這一掌,如果不死,也得重傷,但不知為何,少女白玉般的手掌到了文靖膻中穴前五寸處,卻略略一滯,橫移了兩寸。

  這一微妙變化雖如電光石火,卻沒逃過文靖的「心鏡」,於是,他出手了,似站立不穩,不退反進,一個踉蹌向前跌出,驚惶失措地手舞足蹈,看似慌亂,卻不偏不倚,一掌按在了少女的「神封穴」上,這正是「三才歸元掌」第一招——「人心惶惶」。

  這下大大出乎少女意料,一則沒料到其趁隙反擊,二則沒料到其不退反進,三則文靖出招看似不成章法,其實別有奧妙,她雖然有心躲避,卻仍被他擊中要害。四則,這小子的掌力中,竟有一道古怪的暖流,破開了自己的的「玄陰離合神功」,封住自己的穴道。

  剎那間,兩個人換了一招,同時向後跌出,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山道上頓時一片寂靜,毫無聲息。

  過了半晌,文靖長長出了口氣,顫巍巍爬了起來,只覺肋骨劇痛,看了斷了一根。

  他緩緩走向少女,只見她瞪著一雙妙目,死死看著自己。不禁苦笑道:「你出手好狠。」

  「呸!」少女口裡不能說話,心裡卻罵翻了天:「你這混蛋,到底用什麼鬼門道,封了我的穴道。」她方才連用內功,力求衝開穴道,黑水一派的「玄陰離合神功」本是頂尖兒的內功心法,心念動處,堅若精鋼,柔似弱水,尋常掌力休想傷她分毫,但文靖那道暖流不僅破開護體神功,而且好似一團軟綿綿的棉花,亙在那裡,她連沖三次,都難以著力,反而讓文靖先行站起,她這一氣當真非同小可。

  文靖咳嗽一陣,咳出一灘鮮血。他望著少女看了一會兒,笑道:「你這個樣子挺好看的,如果不衝我瞪眼,一定更好看呢!」

  「臭小子。」少女被他看得無地自容,心裡恨不能咬他一塊肉來。

  「其實你這樣美貌的女子,為什麼要打打殺殺呢?」文靖皺眉道:「你應該拿著針線繡花才對。」

  「繡你個鬼,我倒想在你這張臭臉上繡花。」少女心想。

  「或者坐在窗前看月也不錯。」文靖忘形地說:「『捲起水晶簾,玲瓏望秋月。』彈琴也好呀,『含情弄柔瑟,彈作陌上桑。』對了,採桑也好看:『素手青條上,紅妝白日鮮』,像你這麼美的女子幹什麼都好,就是不該打架的。」

  「這傢伙在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他好像一個勁的說我生得美,我真的那麼美麼?」少女心想:「師父和兩個師兄從沒說過我生得美來著?」

  「如果你答應我從此以後不和人打架,我就放你起來。」文靖說:「如果答應,你就眨三下眼睛。」

  少女瞪著眼睛不說話

  過了半晌,文靖歎了口氣道:「罷了,拗不過你,我放開你,你可不許再找我麻煩,如果答應,就眨三下眼睛,如果不答應,我只好走了。」

  少女還真怕他把自己丟在這個鬼地方,連忙眨了三下。文靖拍開她的穴道。少女一躍而起,揮拳要打,文靖大叫:「你要毀約麼?」

  少女的粉拳停在空中,忽地伸出食指,閃電般點在文靖「太淵」穴上,文靖傷得沉重,無力躲閃頓時被她制住,心中暗暗叫苦:「我真是糊塗了,被她兩眼一瞪,居然就放了這個煞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卻見少女鐵青著臉,按著他的肋骨,手指微動,各得一聲,將他斷骨合回原位,然後折了兩根樹枝,隔著衣服給他綁上,文靖痛得冷汗直流,心裡卻十分詫異:「她為何要幫我合上斷骨?」

  少女冷哼一聲道:「你這會兒受了傷,我就算揍你也沒有什麼意思,等你養好了這身賤骨頭再揍你不遲。」說著解開文靖的穴道,站起身來,轉身欲去。

  「啊,你……你叫什麼名字?」文靖突然忍不住問到。

  「你問這個作甚?」少女冷冷地道。

  「下次見面也好打招呼。」文靖咕咕噥噥,話在嗓子眼裡打轉。

  「下次見面就是你的死期。「少女冷笑著走了兩步,回頭道:「我的漢名是跟師父姓蕭……」

  「蕭玉翎麼?」文靖脫口而出。

  「你怎麼知道?」蕭玉翎十分詫異。

  「啊!」文靖道:「我聽你師兄叫你玉翎。」

  「你倒是好記性。」蕭玉翎淡淡地說,這種口氣讓文靖摸不清她是在誇獎還是挖苦。

  這時,天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鳥鳴聲,蕭玉翎神色一變,眉頭微微皺起,小聲道:「這個扁毛畜生真該死,居然洩漏了我的行蹤。」

  話音剛落,一道黑影如疾風般掠至,蕭冷面無表情,停在二人身前,那只禿鷲從天上落下,歇在他的肩上。蕭冷取出一塊肉脯,隨手丟出,禿鷲銜住,一口吞下。然後展翅飛上天空。

  沉默半晌,蕭冷道:「你太任性了。」

  蕭玉翎撇撇嘴,不理他。

  蕭冷囁嚅數下,望著文靖,皺眉道:「你在這兒麼?很好。」他足下一動,向文靖踏上一步。

  「你要殺他麼?」蕭玉翎冷笑道。

  「這個自然。」蕭冷道:「此人不論真假,非殺不可。」

  「但他有傷在身,你殺他豈不是勝之不武?」蕭玉翎道。

  「他便不受傷,又豈是我的對手?」

  「那倒未必。」蕭玉翎瞟了瞟面如死灰的文靖,道:「我問你,你自忖幾招能取他性命?」

  「一刀足以。」蕭冷寒聲道。

  蕭玉翎格格一笑:「好,我們來打個賭。」

  「怎麼個賭法?」蕭冷雙眉皺起。

  「我賭他若是沒傷,至少能在你的海若刀下走上三招。」

  蕭冷眼中透出灼人的光芒,道:「你小覷我麼?」

  「廢話少說,你敢不敢賭?」

  「怎麼不敢?」蕭冷被她激起傲氣。

  「若是你輸了呢?該當如何?」

  「我怎麼會輸?」蕭冷自信滿滿,道:「我若是輸了,自然留他一條性命,而且從今以後,不再踏入中原半步。」說到這兒,他望著文靖,皺眉道:「不過他的傷……」

  「待他養好不就成了麼?」玉翎滿不在乎地道。

  「豈有此理?」蕭冷怒道:「我明日便要入川,哪有閒功夫等他痊癒,罷了,一刀殺了省事。」文靖聽得心頭劇震,只覺他身上殺氣奔騰,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你怕他傷好了,輸給我麼?」玉翎似笑非笑。

  蕭冷被她僵住,但他素來驕傲至極,萬萬不肯示弱,沉默片刻,道:「也罷,我就把他帶在身邊,待他傷勢痊癒,再取他性命不遲。」

  文靖和玉翎皆是一愣。「也好。」玉翎強笑道:「不過這個笨蛋可是個累贅,但願別累著你才好。」

  蕭冷哼了一聲,道:「不過你輸了,以後必須對我言聽計從。」玉翎笑道:「也好。」蕭冷從懷中取出一支玉瓶,向文靖厲聲喝道:「把嘴張開。」

  文靖略一遲疑,但敵不住對方的氣勢,張開了嘴,蕭冷手一揚,一點紅光射入他口中,文靖只覺那物事入口即化,遁入腹中,一時間滿口芬芳,全身舒泰,胸口的疼痛也好像輕了許多。

  「呆子,還不謝過我師兄的『血玉還陽丹』,這可是療傷的聖藥呢。」玉翎望著文靖捉狎道。蕭冷臉色鐵青,冷哼一聲,掉頭便走。玉翎走了兩步,向呆站著的文靖道:「你還等什麼?難道要等刀落在脖子上才肯走麼?」

  文靖只好垂頭喪氣,跟了上去,心裡大是後悔:「早知如此,就不該從客棧溜走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08:00

前傳 天驕鐵血 四、蝶戀花

  戰鼓聲從遠處傳來,張何聽得眉頭緊蹙。

  「都統制!」一名屬下匆匆而來:「白先生他們到了!」張何望著遠處白樸等人,眉間一舒,叫道:「千歲到了麼?」

  白樸四人相互對視,面如死灰。「出什麼事了?」張何驚疑不定。

  「千歲還沒到!」白樸硬著頭皮回答,四個人心裡把文靖罵了個臭死。

  張何正要歎氣,忽見遠處旌旗晃動,遮天蔽日,頓時將一口氣倒抽了回去。「終於來了!」他微微直了直身子,舉起手中令旗,正要發號,忽見遠處一騎人馬,飛馳而來,一張巨弓,直指城頭。

  「那人要作甚?」嚴剛大奇:「他這是射箭麼?這麼遠,荒唐……」梁天德卻臉色微變,驚叫道:「不好!」

  話音未落,只聽咻的一聲脆響,犀利的羽箭脫弦而出,直奔譙樓。

  蕭冷三人穿山越嶺,盡捻險僻處行走,每走一程,蕭冷便取出一張羊皮地圖觀看。山路越走越是驚險狹隘。他師兄妹倒是足下生風,只是苦了文靖,一路上氣喘吁吁,提心吊膽,生怕走錯一步,落進深淵。

  走到一處斷崖前,眾人暫且歇腳,玉翎忍不住問到:「蕭冷,我們是不是走錯了。」

  「不會錯。」蕭冷道:「前面便是陰平小道了。」

  「陰平小道?」文靖插嘴道:「豈不是鄧艾偷渡的地方?」

  「鄧艾?」玉翎奇道:「他是誰呀?」

  文靖便將三國時鄧艾偷渡陰平,襲破綿竹,逼得後主劉禪投降魏國的典故說了一遍。他提起這些,口才甚好,直說得繪聲繪色,天花亂墜,不僅玉翎聽得津津有味,就是蕭冷也忍不住側耳傾聽。

  「可惜,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最後,這位良將還是沒落得什麼好下場。」文靖歎息道。

  「這都怪鍾會那廝。」玉翎道:「就這樣完了麼?」

  文靖搖頭道:「那倒沒完,後來還有羊叔子守襄陽,進表伐吳,王濬造樓船,火燒橫江鐵索,兵臨石頭城,最後司馬氏一統天下,不過,這些都沒什麼意思,如要說精彩,還得從昭烈皇帝桃園三結義說起。」

  「哎呀!」玉翎拍手叫道:「我最愛聽這些故事了,上次在路上聽一個說書先生說過一段,實在好聽,不過都怪師兄催著上路,害我沒有聽完,你說得比那說書先生好的多了,好呀,你就從那個桃園四結義說起……」

  「是三結義。」文靖忍不住糾正她。

  玉翎瞪了他一眼:「我說是四結義就是四結義,四比三多,當然是越多越好。」

  文靖哭笑不得,只好依她,幸好玉翎只是一時意氣,也沒太計較結義的人數。文靖一口氣講到太陽落山,蕭冷才返過神來,催他們上路,惹得玉翎好生不快,跟他嘀嘀咕咕鬧了一陣。

  如此一來,三個人走走停停,十成功夫裡倒有五成在聽故事,文靖講到後面,多半是胡編亂造了,不過也幸好他讀得書不算少,編得倒是圓滑,玉翎雖然平日裡對文靖凶神惡煞,但一聽故事,便對他十二分的不同,每聽到詼諧處,便格格格笑個不停;聽到緊張處,則一雙秀目瞪著他,轉也不轉。有時文靖講得不如她意,她便撒嬌,尤其說到貂禪要嫁董卓,她硬是不許,逼著文靖篡改,結果貂禪第一次配給了呂布、後來嫌呂布小人,逼著文靖配給曹操,然後嫌曹操奸詐,又配給劉備,再以為劉備虛偽,一腳踢開。結果,貂禪憑空嫁了三次,還是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端地讓文靖哭笑不得,但又不得不絞盡了腦汁,東編西改,讓她滿意。

  蕭冷見他二人有說有笑,文靖這廝哪有個死囚的樣子,心中甚是不滿。但他素來驕傲,雖然不滿,也要撐著面子,裝著不屑一顧。可是玉翎分明有意拖延行程,這一路上,簡直比走得比螞蟻還慢,如此下去,只怕會誤了正事;而最讓蕭冷惱火的是,玉翎待文靖一天比一天親密,他看在眼裡,醋意橫生,要知他對玉翎的情愫實已超過兄妹之誼,蕭千絕也看出來的,故而才讓玉翎隨他萬里南來,指望能讓二人朝夕相對,一雙兩好,但蕭冷卻和他師父一副德行,是個悶嘴葫蘆,雖然心裡對師妹千般喜愛,但嘴裡就是說不出來。現在二人說得越是高興,他心中越是像刀割一般,初時還強行忍著,但到後面,端地忍無可忍,打斷二人,呵斥文靖,去拾柴生火。

  文靖不敢違抗,乖乖去辦,玉翎聽到緊要處,心中癢癢,不忍離開他,也跟在他身邊,幫著他拾柴,邊拾邊讓他說話,二人走動之時,擠來擠去,接踵摩肩,甚至於耳鬢廝摩,幾乎是小情侶模樣。蕭冷看在眼裡,氣得幾乎吐血,海若刀都出鞘了,本想一刀劈了文靖,但他知道師妹的性子,說到鬥氣,自己萬萬鬥不過她,現在一刀殺了這個說書的,只怕這丫頭一輩子都不答理自己。他是蒙哥帳下第一勇士,在蒙古金帳,力壓群雄,威震大漠,手下不知刃了多少厲害角色,但此時對著一個油頭粉面的小子,卻是束手無策,左右為難,這份難受勁別提了,除了悶著頭生氣,就是找文靖的麻煩,支使他做這做那,但玉翎總是跟在文靖後面,活兒越是費力,他二人模樣越是親密。

  這一天,文靖與玉翎又擺開攤子說書,蕭冷氣急敗壞,坐得遠遠,本想打坐,但聽到玉翎笑聲,哪裡還靜的下來。坐了一會兒,忽聽一聲嬌呼,幾乎讓他岔了氣,好容易緩過來,遙遙聽得文靖說的口沫飛濺,正講到關雲長於百萬軍中誅殺顏良文丑,蕭冷聽了片刻,忍不住打斷他道:「哪有這種事情?就算是我師父出手,也未必能殺透百萬大軍,直取主帥首級,不知那關羽使得何種刀法?」

  文靖道:「他用的是青龍晏月刀,自然是使的青龍刀法。」他胡謅慣了,隨口便編出個名目來。

  「哦?不知這青龍刀法是否流傳後世,若有傳人,我倒想會他一會。」蕭冷雙眉一揚,頗有不服,說到這兒,他站起來,瞪著文靖道:「聽你說話中氣十足,似乎已然痊癒了,該接我三刀了吧!不知道你手上的功夫有沒有你嘴上的厲害?」文靖傻了眼,不知道如何回答。玉翎心中咯登一下,忖道:「這個說書的正說到緊要處,可不能被他弄死了!」笑道:「他剛才還說胸口痛呢!師兄啊!說來這些時日,你我倒是荒廢了武功,今日既然說到了,不妨就在此地練上一回。」

  蕭冷聽得精神一振,忖道:「說到動手,還是我比較厲害!」當下輕易中計,轉過心神,點了點頭。

  玉翎向文靖努嘴道:「這傢伙怎麼辦?要他迴避麼?」蕭冷早已把文靖看成死人,聞言道:「不妨,反正他看了也是惘然。」

  玉翎嘻嘻笑道:「你不怕輸給我,在他人面前丟臉麼?」

  「哼!」蕭冷冷笑:「有本事就來試試。」

  「說好了,你可不能用刀。」玉翎從袖裡取出短刀。

  「這個自然。」蕭冷負手而立。

  「嘻嘻」一笑,玉翎人刀如一,刀光有如匹練,斬向蕭冷。「看刀!」她刀鋒到了半路,才叫這兩個字。

  蕭冷見她耍這些小把戲,不禁嘴角微微一揚,露出一絲森冷的笑意。身子微側,揮掌切向玉翎的刀背。

  玉翎身子如蛟龍翻身,凌空急旋,手中短刀化作一朵白蓮似的刀輪,絞向蕭冷的手掌。

  「不錯。」蕭冷似乎有些忌諱,也不知他如何動作,倏地倒退八尺,脫出玉翎的刀鋒。玉翎翻身落地,還沒站穩,蕭冷足下一動,又到了她的身前,揮手便要奪她短刀。玉翎刀鋒一揚,左掌劈向對方胸口。兩人本是同門,彼此熟悉,故而出招極快,不一會兒,各逞本事,拆了一百來招。

  文靖初時見玉翎迭遇險招,頗為她擔心,但看得久了,發現蕭冷一佔上風,便點到即止,知道他處處手下留情,不禁鬆了口氣,但心中卻冒出一個念頭:若他用這招攻我,我又如何在那四十五步之中閃避。他一念及此,二人打鬥之處,頓時現出一個九宮圖來。二人每出一招,他便思慮如何進退閃避,如何回手反擊,片刻功夫,便身在物外,狀如癡呆,心中只有武功,全無其他,二人變幻莫測的武功,在他眼裡,和公羊羽那幅墨汁淋漓,縱橫揮灑的字畫沒什麼不同,足可透過其招式,看出對方的神意虛實來。

  如此一來,他好像遇上了生平最深奧難解的學問,越看越妙,越想越奇,一腳沉溺在那幅九宮圖裡,哪裡拔得出來。

  兩人鬥了四五百招,玉翎大汗淋漓,後躍五尺道:「不打了。」

  蕭冷見她露了疲態,便道:「也好,今日暫且作罷。」

  玉翎掉頭,卻見,文靖呆呆看著前方,一動不動,好像石像一般,心中大奇,叫道:「你這呆子,在想什麼?」說著走上前去,伸出刀脊,向他肩頭拍去。哪知還沒拍到,文靖滴溜溜一個旋轉,手掌劃過一個玄妙的弧線,順勢從刀背上掠過,玉翎不防這一著,只覺虎口一熱,短刀竟然把持不住,脫手而出,向蕭冷飛旋過去。蕭冷翻手將刀接住,眉峰一聳,目有訝意。

  蕭玉翎被他拍走了刀,臉上掛不住了,叉腰怒道:「你找死麼?」

  文靖也清醒過來,看看自己的雙手,突然哈哈大笑。

  「你笑什麼?」玉翎秀眉微蹙道:「你莫非知道活不長久,失心瘋了麼。」

  「我明白了。」文靖笑道:「我明白怎麼射箭了。」

  「射箭?」其他兩人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是呀,就是如何用弓把箭射出去。」文靖笑道:「我明白公羊先生的話了。」

  玉翎心裡一跳,「什麼公羊母羊的?」她向蕭冷笑道:「他真的瘋了呢!」蕭冷看了文靖半晌,冷哼了聲:「彫蟲小技!」,說罷,坐到一塊大石上,閉目盤膝,養神去了。

  「哼,裝模作樣。」玉翎聳聳了鼻子,向文靖道:「你真的沒瘋麼?」

  文靖一愣,道:「當然沒有。」

  「那好。」玉翎眉開眼笑,道:「你快接著給我說,關羽用『青龍刀法』殺了那兩個笨蛋,又怎麼著?」

  「青龍刀法?」文靖一愣,才想起自己胡謅的東西來,笑道:「那我們接下來就說他掛印封金,千里走單騎好了……」玉翎忽地輕輕捏了他大腿一把,在他耳邊低聲道:「死呆子,如果師兄知道公羊羽教了你功夫,你就死定了!以後不許提公羊羽三個字,知道麼?」文靖見她意甚關切,不由得心兒砰砰亂撞,活似小鹿一般,一顆腦袋舂米似地點個不停。

  「知道就好!」玉翎低笑道:「不要臉紅呀!」

  她一說,文靖臉兒更紅,憨憨地問:「我……你……你為啥這樣關心我?」

  「你做夢麼?」玉翎瞪他:「我只是想你晚點死,至少得讓我聽書聽膩了再死!」她笑道:「就怕你沒故事說了,我可就不管你啦!」

  「我故事多著呢!」文靖精神大振:「永遠說不完的!」

  玉翎望著他,莞爾道:「如果這樣,我也永遠聽不膩的!」

  「當真麼?」文靖情難自禁,拉住她手,盯著她道:「真的麼?」

  玉翎瞪了他一眼,瞅了瞅蕭冷,低聲嗔道:「呆子,小聲點,你活膩了麼?」但手兒卻任他拉著。文靖只覺手中溫軟柔膩,好似握著盈盈春水,心兒又開始狂跳,血液滿身疾走,一張臉眉飛色舞,若非蕭冷在遠處坐著,幾乎跳起來大叫。

  「真的麼?」他癡癡地又問。「你有完沒完?」玉翎大惱,抽回手,怒道:「快說故事。」她這一怒,文靖好似被當頭淋了桶冷水,想起自己的處境來,垂頭喪氣,開始話說三分。

  這般一路折騰,又過了十餘日,進入川中,只見沃野千里,風光如畫,果然不愧天府之譽。玉翎和文靖有說有笑,蕭冷則一路嘔氣,每到他忍無可忍,要逼文靖動手,玉翎便從中作梗,要和他切磋武功,這一計端地百試不爽,蕭冷每每在文靖面前顯一回武功,氣便消了大半。文靖卻也極想看他二人交手,因為他每看一次,便對三才歸元掌的妙旨領悟幾分,到了後來,端地沉迷其中,有些欲罷不能了。

  又過了一日,晚些時候,蕭冷弄來三匹駿馬,他雖然不說從何而來,但馬鞍上卻有幾點新鮮的血跡,文靖猜得馬主定然已經無幸,心中不禁有幾分惻然,但轉念一想:「我自己都是案上魚肉,不知何日斃命,還擔心他人生死作甚?」

  又騎馬行了數日,這一日,見一支官兵從北方而來,衣衫襤褸,大都掛了彩,其中有幾個傢伙,見三人馬好,玉翎又美貌,動了邪念,意圖搶劫,哪知還沒近身,便丟了腦袋。蕭冷一不做二不休,一路殺將過去,「海若刀」刀鋒過處,血肉紛飛,屍橫遍野,那二十多名官兵幾乎被他屠盡,僅剩一個活口。蕭冷揪住那人問道:「你們從何而來?」

  那人早已魂不附體,拎在蕭冷手中,軟綿綿一堆,渾似全身沒了骨頭,聽他喝問,戰戰兢兢地道:「小……小的從……從劍門關來。」

  「劍門關?劍門關如何了?」蕭冷道。

  「張……張何將……將軍被一個……韃子一……一箭射……射死,關……中群龍無首,被……被韃子破了。」那傢伙已經破了膽,有問必答,言無不盡:「如今……蒙古兵鋒已達瀘州……我們正……正撤往合州……」

  「嗯!」蕭冷道:「那射箭者什麼模樣?」

  「是……是一個著藍袍的蒙古將軍。」

  「嘿,伯顏這小子!」蕭冷臉上現出一絲難得的笑意。

  「二師兄真厲害!」玉翎拍手笑道:「若他把守城將領一一射死,大宋豈不是指日可破了。」

  「哪有這麼容易?」蕭冷道:「伯顏雖然箭法通神,但一回得手,宋人也必定有所防備。」

  他手中那名宋軍哭喪著臉道:「大王,我都說了,你放過了我吧,我家中還有妻子……」

  「也好,放過他吧。」玉翎看他淚流滿面,突然生出惻隱之心,這種心意讓她自己都感到奇怪。

  「是麼?」蕭冷嘿然一笑,突地將他提起,隨手飛擲出去,這一擲力大無比,不偏不倚撞在一棵大樹上,那人頓時腦漿四濺,頸骨碎裂,抽搐兩下,眼看不活了。文靖見他如此手狠,不禁驚得呆了。玉翎也不禁微微皺眉。

  蕭冷冷笑道:「我此來是要裡應外合,助皇上成就大功,豈能讓這人洩了我的行蹤。」

  「你,你……這個瘋子!」文靖看得滿地屍首,突然之間熱血上湧,忍不住叫道:「他……他已經求饒了啊……你……」玉翎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小子活膩了麼?」

  蕭冷森冷的目光落在文靖身上,陰惻惻地道:「你敢這樣跟我說話?」

  文靖一愣,大約是腦子裡熱血未退,也不管玉翎如何擠眉弄眼,結結巴巴地說:「你……殺……殺求饒的人,就是……就是不對!」蕭冷見玉翎神情惶急,心頭怒火騰起,嘿然道:「渾小子,看來你傷勢當真痊癒了吧,也好,我也等得不耐煩了,看看你如何在我的海若刀下,走過三刀?下馬吧。」

  「哎,他昨晚還在叫痛呢!」玉翎向文靖道:「是麼?」

  文靖看蕭冷陰狠神情,也有了懼意,但一看地上屍首,卻忍不住心頭一熱,道:「不錯,我傷已經好了……」

  話音方落,只見一道藍光撕破虛空,文靖坐下駿馬發出一聲悲鳴,四肢齊根而斷,文靖從馬上翻落下來,眼看背脊便要著地,他右足突然在地上一撐,矯然騰起,一個翻身,左足落地,又是一個翻騰,如此乍起乍伏,端地矯如神龍,重複三次,穩穩站在兩丈開外。

  「這小子的功夫何時到了這種地步?」玉翎驚詫萬分。

  別說她驚訝,文靖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其實,他這十來天每夜按照公羊羽所授內功法門行功,他只知每練一次,不僅傷勢好轉,而且倍感舒暢,一時成了習慣。卻不知公羊羽當日不惜損耗真元,一口氣幫他通過了最艱難的入門關口,否則以他的能耐,哪有神遊太虛,渾然忘我的定力,在山風中靜坐三個時辰。

  這「浩然正氣」雖然入門極難,但入門之後,卻是一馬平川,修煉者能夠在數月時光裡突飛猛進,過了這段時日,才又會變得步履艱難。文靖處在這段時候,內功精進之快,當真「無所不到,無所不至」,有一日千里之勢,只是他自己蒙在鼓裡罷了。蕭冷雖然見識高超,但他從沒把文靖放在眼裡,那日雖然驚訝於文靖拍飛玉翎的短刀,但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全沒想到一隻小爬蟲會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變化成蛟龍;此時看到文靖亮了這手,訝異之餘,又有幾分興奮,嘴角露出一絲森冷的笑意,手中的「海若刀」斜指天穹,無儔殺氣順著刀勢湧出,兩匹活著的駿馬也感受到這凌厲的殺氣,低聲嘶鳴,緩緩向後退卻。

  玉翎看著文靖,心想:「呆子雖然有所精進,但看師兄今日的氣勢,他恐怕在劫難逃。哎!枉費我用了這麼多心機。呆子就是呆子,你的故事還沒說完呀!就這麼死了,誰還給我說呢?」

  她卻不知,當此之時,文靖的神思前所未有地專一,那邊刀氣驚濤拍岸,他卻只是被「海若刀」鋒上那點精芒深深吸住,隨著那點流轉不定的刀芒向下舒展,與地上似有實無的九宮圖連在一起。

  蕭冷見他在自己殺氣籠罩之下,竟然如老僧入定,一動不動,更覺訝異,「好小子,有種。」這個念頭在他心中一閃,手中的海若刀帶著一片刺耳的厲嘯,向文靖揮了過去。這是「修羅滅世刀」第二式——「海嘯山崩。」

  這一招氣勢驚人,兩丈之內,儘是海若刀的虛影,如濁浪滔天,又如泰山壓頂,大開大闔,向文靖捲了過去。而文靖的心神,只凝在了最初那一點刀光上,任其如何暴烈,他卻像一葉輕舟,順著蕭冷的刀鋒,起伏不定,就在屏息之間,從那連綿不絕的刀勢中,遁了出去。

  「好!」玉翎情不自禁叫了起來。這一聲落在蕭冷耳裡,卻好像挨了無數個嘴巴,羞怒到了極點,不由得一聲長嘯,刀勢一變,黏著文靖的身形,飛掠過去。

  「修羅無回!」玉翎變了臉色,這一刀乃是『修羅滅世刀』三大殺著之一,修羅本是天界戰神,極盡好勇鬥狠之能事,每次出戰,可說有進無退。這一刀取法於此,刀鋒既出,不染鮮血,決不歸鞘。

  文靖足踏九宮,轉了三個圈子,始終脫不了對方的刀鋒,剎那間,他已經被逼至一棵大樹之下,進退兩難,玉翎閉上了眼睛:「呆子完了呢。」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08:39

  文靖的腳踩在了大樹虯結錯落的根部,看似站立不住,身子陀螺般旋轉起來,這時候,海若刀破空而至,文靖避無可避,在旋轉之中,一掌拍在了海若刀的刀背之上,本來,以文靖的掌力,無論如何,無法牽動蕭冷的刀勢,但因為加上了足下旋轉的力道,硬是讓海若刀偏了一寸,從他的腋下穿了過去,刺進了大樹的樹幹,這正是三才歸元掌第二招——「天旋地轉。」

  這一點生機稍縱即逝,文靖騰身而起,左足在樹幹上一頓,一個觔斗,向一根枝條落去。

  但蕭冷刀勢不止,刀鋒在樹幹上一轉,嘩啦啦一聲,大樹從中而斷,文靖立足未穩,便從空中落下,跌了個鼻青臉腫,倒地不起。他實在被這兩刀耗盡神思,筋疲力盡,眼睜睜看著蕭冷緩步而來,手中刀光閃爍不定,好似勾魂使者的眼睛。

  玉翎看著蕭冷,張了張嘴,像要說些什麼,但終究無言閉上。不知為什麼,想到文靖就要喪身刀下,她心中竟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不忍再看,扭過頭去。

  「你能擋我兩招,已勝過神仙度上那一群廢物。」蕭冷勝券在握,不慌不忙,道:「可惜。」他搖了搖頭:「你還是擋不了我第三刀。」語氣中竟有遺憾之意。

  文靖知道無幸,默然無語,只有一隻腫脹成紫黑的右手,抖個不停,他雖然一掌拍開了蕭冷的刀背,但這隻手也被刀勁所傷,一條膀子都失去了知覺,好像廢了一般。玉翎臉色也變得煞白,心頭兩個念頭不斷交戰,不知道如何是好。

  官道上響起馬蹄聲,蕭冷微微皺眉,扭頭看去,只見十來個騎士風馳電掣般趕了過來。「哼,麻煩!」他眼裡狂焰跳動。

  文靖感受到那股殺氣,猛地站起身來,向那群騎士大聲叫道:「別過來。」話音未落,雙膝酥軟,又一跤跌倒在地。

  為首一人勒住了馬匹,那是個鬚髮花白,身形魁梧的老者,闊口隆鼻,太陽穴高高突起。肩頭露出綴著紅纓的劍柄。他見文靖跌倒,左手在馬頸上一撐,一個觔斗,落在地上,然後足尖點地,兩個起落,便到了文靖身前,這份輕功一露,身後同伴頓時齊齊喝彩。

  老者看到遍地官兵屍首,神色震怒,目視三人,沉聲道:「這是何人所為?」

  蕭冷嘿然不語,「幽靈幻形術」最適群戰,他有心讓那干騎士匯合,來個聚而殲之。

  文靖見那群人不聽勸阻,一味近前,不禁大是焦急,又叫道:「不可上前。」

  「為何?」老者道:「地上官兵是誰所殺?」口氣之中,甚是慍怒。身後眾騎士也紛紛下馬,撤出刀劍,站了個半圓,對三人怒目相向,逼了過來。

  蕭冷微微冷笑,身形倏地一閃,失了蹤跡,只見一縷藍幽幽的刀光,在半空中飄忽而過,血花四濺,一名褐衣少年雙目凸了出來,身子失去了生命的支撐,軟軟倒在地上。

  一刀得手,海若刀飄然一橫,又從一名藍衣壯漢喉間掠過,帶起一溜鮮血,刀鋒不止,劃過一個怪異的弧線,向那為首的老者落去,「錚」的一聲,金鐵交鳴,老者晃了一晃,後退半步,滿臉駭異之色,手中那柄松紋古劍多了一個半分來深的口子。

  「好!」蕭冷一聲沉喝。「天下屠靈」應手而出,這一招狠毒絕倫,涵蓋八方,一刀劃了個半圓,斬向老者,老者神色凝重,引了個劍訣,護住全身,但蕭冷這一招並非全力攻他,見他運劍護身,刀鋒一轉,血光陡現,眨眼間,又傷了兩人。

  他兩招不到,連斃四人,這群人無不駭然,齊聲驚呼,縱身後退。蕭冷豈容他們逃遁,揮刀而上,老者怒叱,長劍疾出,分刺蕭冷三處大穴,這三劍又快又沉,頗有名家風範,以蕭冷之能,也不敢大意,回刀一圈,擋下三劍,藉著劍上的力道,鬼魅般移到一名容貌清秀的騎士身邊,切斷了他的喉管。

  老者忿怒至極,飛身追上前去,手中劍光霍霍,直奔蕭冷要害,蕭冷回身,與他拆了四五招,其間兩度反手,又殺二人。

  文靖看出蕭冷的主意。人說「擒賊先擒王」,蕭冷反其道而行之,他知道老者高出其他人功夫甚多,又是頭領,若是先殺他,恐怕其他人喪膽,四散奔逃,不易截殺,故而與老者交手時,並未用全力,最凌厲的招式全部落在其他人身上。他有心不留活口,殺光所有騎士,再對付為首的老者。

  「呆子。」文靖突聽玉翎低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快走啊!」

  文靖一愣,思忖道:「此時確是逃命的好時候。」回頭一看,只見玉翎站在身後,美目中儘是關切之意,低聲道:「不要你說書了,快逃啊!」文靖知道這一走,只怕無緣再見,「我……我……」說不出話,淚花兒只在眼裡打轉。玉翎看出他心意,眼裡也有些發澀,但情形危急,一頓叫,幾乎叫出來:「快逃啊!」文靖點點頭,正要拔腿逃走,突聽得一聲慘叫,掉頭一看,一名騎士被蕭冷斜劈成兩片,殘軀在地上痛苦地扭曲。那老者雙目血紅,嘶聲怒吼,雖然運劍如風,卻沾不到蕭冷一片衣角。文靖見狀,不禁呆了一呆,竟然邁不開步子。

  這時,騎士們死了一半,蕭冷也殺得興起,放聲長嘯,刀法如龍,瞬間劈出三刀,兩刀攻向老者,一刀直奔身後一名騎士,老者明知他打的什麼主意,卻偏偏難奈他何,硬是被他逼得回劍護身,眼睜睜看著那柄藍汪汪的海若刀幻出重重殺機,罩向同伴。

  那人眼看漫天刀光落下,別說抵擋,就是閃讓也不知從何讓起,一時間血凝如冰,心兒提到喉間。正以為必死,忽見白影一閃,倏地鍥入刀光之中,雙掌一分,拍向蕭冷。蕭冷只覺兩道暖流直透肌膚,竟然生出幾分酥麻之感,心頭大驚,刀勢一凝,放了那名騎士,一個旋身,斬向來人。

  那人一沾即走,脫出刀鋒之外,蕭冷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文靖,不禁怒喝一聲,棄了眾人,揮刀向他斬去。

  「這個呆子!」玉翎見文靖非但不逃,還去捋蕭冷的虎鬚,不由驚得呆了:「他……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文靖見蕭冷殺來,不敢與他爭鋒,展開「三三步」,拔腿就逃。那老者見這公子模樣的年輕人逼得蕭冷變招,甚是詫異,又見蕭冷鋒芒他向,追殺文靖,怕他有失,盡展身法,趕上前去,刷刷刷……一連六劍,招式老辣精妙,勁力十足,硬是逼得蕭冷回身抵擋,文靖緩過一口氣,一步跨出,玄之又玄,越過七尺之遙,落在蕭冷身側,一掌拍到,蕭冷方才壓制住老者的劍術,見狀運刀橫斬,老者得了隙,長劍如虹,繽紛灑出。

  他二人聯手,一正一奇,竟將蕭冷的攻勢生生剎住。一時間,只見得三條人影忽來忽往,起落不定,一旁的騎士,無一插得上手去。玉翎也在旁看著,本來以她往日的性子,就算挨蕭冷的責罵,也要上前襄助,但今日卻失了興致,反倒希望三人永遠不要分出勝負。

  鬥得十餘招,蕭冷漸漸穩住陣腳,刀勢暴漲,如江河驚濤,破堤而出,而文靖根基不穩,內力漸弱,此消彼長,他與老者頓時落了下風。連走了數記險招,文靖氣息一亂,踉蹌向前跌出,蕭冷乘勢一刀斜劈,直向他頸上落下。玉翎看在眼裡,幾乎叫了出來。

  這時,一支長箭破空而至,銳利的箭頭直指蕭冷的面門,蕭冷急忙圈回海若,擋開來箭,直覺勁道沉雄異常。還未明白,二箭又至,蕭冷刀鋒連顫,擊落來箭,身形忽閃,退出兩丈之外,六隻羽箭也先後射到,蕭冷連閃帶打,六箭紛紛落地,他不待老者與文靖掩上,一聲長嘯,橫掠數丈,立在一棵大樹之後,方見三騎如風,疾馳而來,馬上三人手挽長弓,形容剽悍。

  「薛家兄弟到了。」一名騎士喜極而呼。那三人在遠處停住馬匹,搭上羽箭,神色凝重,指定前方,只見蕭冷收了海若刀,從樹後緩緩踱出,神色冷峻。

  「嗖嗖嗖」,三箭齊至,蕭冷身形微晃,雙手如揮琴鼓瑟,將羽箭接在手中,眾人不禁齊聲驚呼。蕭冷雖接住羽箭,但也知多了這三個神箭手,今日已無法殺盡眾人,若玉翎有個閃失,為箭矢所傷,才是大事,權衡之下,他嘿然冷笑,邁開大步,向馬匹走去。那三名射手為他空手接箭的神技所驚,看著他背過身子,竟然有些猶豫,不敢開弓。

  一名騎士悲憤地叫道:「此人殺了這麼多人,不可放他離……」

  話音未絕,口舌僵住,只見一支羽箭,深深沒入他喉間,如縷血線從他後頸激射而出,灑在身後同伴身上,將那人嚇得呆了。在場之人,除了文靖與那老者,誰也沒看出蕭冷如何出手,一時間,竟無人敢動,眼看著蕭冷躍上馬匹。

  蕭冷眼神凝在文靖身上,嘴角微微一斜,似笑非笑,道:「這次是你命大。」

  老者橫劍踏上:「你想走麼?」

  「我走又如何?」蕭冷陰惻惻應了一聲,竟然不顧眾人,兜轉馬匹。

  眾人群情憤激,就要上前追趕,文靖伸手擋住道:「今日已經死了許多人,你們也見過他的手段,若要攔他,徒傷性命!」

  「難道我們兄弟就白死了不成。」一人恨聲大叫。

  文靖道:「總比死光的好。」

  眾人啞然,老者臉色鐵青,掃過滿地屍首,心知文靖所言不錯,今日保得性命,已是僥倖,要殺蕭冷,萬萬不能,不由得一跺腳,向蕭冷揚聲叫道:「閣下可敢留下名號,峨嵋劉勁草若是不死,必向閣下登門討還這筆潑天血債。」

  蕭冷嘿了一聲,也不答話,雙腿一夾,縱馬向前,玉翎望了文靖一眼,眸子裡透出一絲落寞,拍馬跟上蕭冷。薛家兄弟見狀,心中皆想:「這女子看來也是他一夥,雖然不能奈何這黑衣男子,但可在她身上討回公道。」當下三箭齊出,向玉翎背心射去,文靖看得箭出,不由得一驚,剎那間錯步而出,後發先至,將一支箭攥在手裡,那箭勁力極強,竟將他手上油皮撕去了一層,痛得他冷汗直冒,眼見另外兩箭射向玉翎,不禁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哪知玉翎背後好似生了眼睛,馬鞭反手捲出,一聲脆響,將兩枝箭圈落在地。眾人不禁大駭,心想:「沒料到這女子也如此厲害,若她與那廝聯手,就算有薛家兄弟助陣,只怕也不是他們對手,只是不知她為何一直看著。」

  薛家兄弟見二人去遠,拍馬上前,其中一名黃臉漢子向文靖道:「閣下為何捉住薛某之箭?」

  文靖怒道:「是那黑衣人殺人,與她何干?你們為何胡亂射人?」

  那人沒料到他如此氣壯,愣了一下,道:「難道他們不是一夥麼?」

  文靖道:「就算是一夥,但她沒有殺人,所謂冤有頭,債有主,你們就是不應該射她。」

  眾人皆感不然,正要與他爭辯,劉勁草道:「此事暫且不說,如今死了這麼許多官兵,才是大事。」他說到這兒,望著地上同伴屍體,不禁落下淚來,道:「更沒想到今日一戰,我峨嵋一派,竟然死傷過半,當真是劫數,這位公子,你可知那黑衣男子是什麼來頭?」卻見文靖不答,便道:「公子為何不言?」

  「公子?」文靖詫異地指著鼻尖道:「你是指我嗎?」

  眾人皆是一愣,黃臉漢子眼光突然落到文靖腰間的九龍玉令上,神色皆是一變,再仔細端詳文靖容貌,突然「啊呀」叫出聲來,滾下馬來,伏地顫聲道:「千歲!」

  其他人大驚,面面相覷,劉勁草遲疑道:「薛兄……」

  黃臉漢子大聲道:「淮安王駕到,爾等還不拜見?」文靖也還過神來,心裡連珠價叫苦。

  劉勁草一呆,道:「他是淮安王麼?」

  黃臉漢子望著文靖,神色恭敬,道:「千歲可記得在下麼?」

  文靖張口結舌,黃臉漢子見狀,有些失望,道:「莫非千歲不記得了麼?在下薛容,這是我兄弟薛方、薛工,去年我入京,失手打傷了權貴,為人構陷獲罪,若非千歲力保,早已丟了性命。那日別後,小人牢記千歲之言,入川召集群雄,共同抗擊韃子,如今川中豪傑,大多集於合州,這位『仙人劍』勁草公,乃是川中武人翹楚,一支劍打遍四川,未逢敵手……」

  「慚愧,慚愧。」劉勁草搖頭道:「薛兄也看到了,今日劉某一敗如水,從今往後,『仙人劍』三字休要提起。」言下極是喪氣。

  文靖見他如此淒苦,心中不忍,安慰他道:「白先生武功恁地高強,也對此人十分忌憚,據說他師父更是了得,號稱『黑水滔滔,蕩盡天下』呢!」

  眾人頓時面如死灰,場中一片死寂,這股子氣氛壓得文靖喘不過起來氣來,忖道:「這群人怎麼一個個都好像見了鬼似的。那個蕭千絕真這麼可怕麼?」過得半晌,只見得劉勁草望天長歎道:「原來如此,我今日也敗得不冤了。」他向文靖長長一揖道:「若非千歲拼著性命襄助,方才只怕劉某門人已無一倖免了。」

  文靖被他們一口一個千歲,叫得渾身好像蛇鑽蟻附,一百個不自在,但又不知如何分說,只好「嗯」了一聲。

  薛容道:「說到白先生,薛某今早聯絡一位朋友,方與他見過,他與端木先生,嚴兄,哦,還有一位老先生,神情萬分惶急,匆匆向薛某打聽千歲的消息,得知千歲失蹤,當真把薛某嚇死。」說到這兒,頗有餘悸

  文靖一驚,道:「他們過了劍門了麼?」說罷扭頭四顧,心頭惴惴。

  「不錯,天幸千歲無恙。只不知……千歲為何失蹤……」薛容見文靖神情彆扭,以為他另有隱情,不願吐露,當下欲言又止,

  「白……白先生他們不會在這附近吧?」文靖最擔心此事,吞吞吐吐。

  薛容見他舉止古怪,有些詫異,但也還沒起疑,只道他關心屬下,便道:「想必距此不遠……」

  文靖臉色一變,正要藉詞開溜,卻聽劉勁草道:「白先生可是『雙絕秀才』白樸白大俠麼?」

  「正是!」薛容點頭。

  劉勁草大喜道:「他也到了麼,白先生拳劍雙絕,當年掌斃淮水一梟,劍壓棲霞十二堡,名震江南。早年在川中,劉某與他也有一面之緣,當真武功深不可測,劉某佩服至極,若是他,或許能勝過那黑水門人。」他自覺找到助拳報仇的高手,精神大振:「千歲放心,草民雖然武功不濟,但在川中,朋友還是不少,我這就讓門人告知朋友,打探白先生的下落……」

  文靖臉色發白,忙打斷他道:「不必……」

  「千歲不必客氣。」劉勁草慇勤地道:「這在草民,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文靖見他會錯了意,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辯解,正惶惶不安,又聽薛容道:「千歲,經略使正在合州翹首望千歲大駕,如今軍情危機,千歲不如與小人速速前往。」他心存私念,一心要在「淮安王」面前立功,這下正是時候,而且若能搶在白樸之前,護送文靖到了合州,經略使王立也會對自己另眼相看,說不定就此踏入仕途。眼見文靖神色猶豫,害怕他要拒絕,慌忙道:「屬下對千歲一片赤膽,天日可鑒,能為千歲效命,薛某就算赴湯蹈火,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薛工、薛方也唾沫飛濺,各表忠心,劉勁草也看出便宜,道:「薛家兄弟箭法超絕,必能保千歲安然到達合州,劉某雖然不才,也願附驥尾,為千歲盡力。」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文靖哪裡插得進嘴,再說他臉皮又薄,膽量又小,看著這群人信誓旦旦,堅決請命,早已亂了手腳,雖然一肚皮都是「我不是什麼千歲」這句話,但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口,彷徨無計之下,只得無可奈何「嗯」了一聲,心裡卻打算來個故伎重施,半途上乘機溜走。

  眾人見他答應,甚大歡喜,劉勁草留下一名門人處理後事,又命兩人聯絡友人,探聽白樸等人下落,自己與薛家兄弟擁著文靖前往合州。

  蕭冷與玉翎縱馬馳騁了一陣。蕭冷回過頭來,向玉翎道:「餓了麼?」玉翎神色黯然,搖了搖頭。

  「你不舒服麼?」蕭冷臉上露出難得的笑意,從懷裡取出血玉還陽丹:「吃兩顆吧!」

  玉翎低頭不語。蕭冷臉色一冷,嘿然道:「莫非你念著那小子?」玉翎一驚,只聽他陰森森道:「你喜歡他麼?」

  「我……我哪有了?」玉翎急忙道:「那個渾小子又傻又呆,武功又差!我就算喜歡豬喜歡狗,也萬萬不會喜歡他的!」

  蕭冷吁了口氣,神色稍馳,道:「不知他從哪裡學來那身功夫,雖然不差,卻僅得皮毛,哼,連我三刀也擋不住!」說到這裡有些得意,向玉翎道:「你輸了,日後可得聽我的話!」

  「誰說我輸了?」玉翎撇嘴:「第三刀還沒砍呢!」「你……」蕭冷微微一愣:「你又撒賴。」玉翎詭笑。「哼!」蕭冷道:「就算如此,我遲早也會宰了他!」

  玉翎默不作聲。蕭冷看了她一眼,見她雙眉微顰,神態說不出地可愛,忍不住歎了口氣,道:「師妹,其實我也不想惹你生氣,我只是怕你有什麼閃失,你該知道,我對你有什麼心意……」玉翎愣愣出神,蕭冷說到到這裡,她才還過神來,疑惑道:「你說什麼?」

  「沒什麼!」蕭冷心頭一跳,急忙轉過話頭,舉目一望,拍馬向前,叫道:「前方該是合州城了!」

  劉勁草一干人成了驚弓之鳥,一路上格外小心,處處提防,簡直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如此一來,卻苦了文靖,毫無逃走的機會,就是借口方便,這幾個人也四面八方,守得水洩不通,他雖然有三才歸元掌在身,但秉性柔弱,若非不得已,萬萬不敢與人動手,搖擺不定之際,已至薄暮時分,忽聽得陣陣濤聲,隱隱傳來,繞過一座山巒,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一條細水,穿過翡翠般的山谷,宛然匯入大江;這時候,西邊殘陽未落,東方圓月初上,日月交輝,照著長江碧水,浩浩蕩蕩,咆哮奔流;那兩岸山巒,險峻起伏,萬木蔥蘢,蜿蜒向西而去,沒入晚霞深處

  見此奇觀,文靖心胸為之一暢,竟忘了眼前煩惱。正出神之際,突聽薛容叫道:「千歲請看,那裡便是合州城了。」

  文靖一驚,順著他的手勢望去,只見蒼莽暮靄中,一座黑魆魆的城池,依山傍水,似頭龐然怪獸,踞伏在兩江匯聚之處,尤其是向水一方,城高百尺,森然壁立,面對著江天氣象,煞是壯觀。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11:41

前傳 天驕鐵血 五、戰城南


  「此城兩面臨水,又名釣魚城。」劉勁草捋鬚指點道:「不過當真要臨水垂釣,只怕非得兩百來尺的魚線不可了。」

  薛容命薛工快馬疾馳,前往城中報訊。

  文靖心頭打鼓,忖道:「此時若是再不逃走,只怕再也沒有走掉的機會。」想是這麼想,但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只被那一群人簇擁著向那城池行去。

  行出不足二里,前方煙塵四起,一彪人馬,迎面而來。為首一將翻身下馬,向文靖一掬到地,其他人等也如法炮製,文靖不禁愣在馬上。

  「四川經略使王立見過千歲。」那為首將領道,他約莫五旬年紀,額寬面闊,鬢髮斑斑點點,眉間一粒硃砂痣,十分醒目,此時抬身,滿身衣甲晃動,嘩嘩作響。

  文靖不禁長長吸了口氣,想壓住心中狂跳。王立不待他回話,又道:「千歲為賊子驚嚇,又旅途勞累,不宜在這荒郊野外久待,屬下已經命人備好美酒佳餚,為千歲接風。」一揚手道:「千歲請!」

  文靖遲疑道:「王經略使……」他想道出實情,但又有些羞澀難言。

  王立神色沉重,打斷他道:「屬下失了劍門,自知罪該萬死,具體情形,到了城中,屬下再行稟告。」

  文靖被他說得一愣一愣,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見王立躍上戰馬,與眾人彎腰作禮,請文靖先行,文靖無法,只好拍馬向前,薛家兄弟在他左右護擁,張弓搭箭,好不威風。文靖一時間頭大如斗。

  入了城中太守府,大廳中,已經擺好席宴,一干侍女,低眉垂目,分立道邊,見得文靖,紛紛扶腰作禮,廳中樂師弄起絲竹,樂聲歡快喜樂,正是一曲《相見歡》。

  文靖渾身難受,忍無可忍,掉過身來,正要說出真相,忽聽門外馬蹄聲響,一片喧嘩,他一愣之間,白樸四人闖了進來。

  文靖駭然,與他四人對視無語,場中一片寧靜,那些樂師也覺出氣氛不妙,停了鼓奏,文靖正要開口,白樸拜倒在地,沉聲道:「屬下疏於防範,致使千歲涉險,罪該萬死,請千歲責罰。」其他三人對望一眼,也跪了下來,梁天德心中最是憋氣:老子跪兒子,成何體統?

  文靖哪裡還說得出話來,望著老爹得背脊,禁不住全身發抖。王立見他神情,揣摩他的心意,忖道:「莫非千歲惱他四人失職,但又不願在眾人面前重罰,失了寬恕之意。」他一念及此,刻意迎合,心道:「既然如此,我就為千歲做這個惡人。」

  他神色一變,向四人喝道:「爾等保護不力,該當重罰,來人,拖出去,重打兩百軍杖。」

  其他四人還沒說話,文靖聽得要打老爹,忙叫道:「且慢!」

  眾人皆回目望他,文靖無法,強自鎮住心神,慢慢地道:「我……我……嗯,此事不怪他們……」他驀地想到話本裡某些微服私訪的段子來,便道:「我本想微服私訪,看看川中情形如何?哪知遇上歹人……嗯,此事全是本……本王的不對,本……本王如今既然無恙,你們,你們就起來吧。」他無可奈何之際,只好認了這個淮安王的牌子。

  白樸等人對望一眼,微微一笑,站了起來。那夜,他們失了文靖的蹤跡,四處尋找未果,得知劍門關告急,遂入關中,協助守關,但守將張何被伯顏一箭射死,關中群龍無首,頓時大亂,蒙古大軍趁機佯攻關西,再以大弩火炮掩護撞車,轟開關門。四人好容易約束部分敗兵,逃出蒙軍追趕,退入川中。他們想到失了文靖,劍門關也丟了,彷徨無計,只得隨著敗兵退向合州,此時見文靖無恙,雖然心中疑惑未解,但也甚是歡喜,梁天德更是打心底鬆了老大口氣。

  王立碰了一鼻子灰,甚是無趣,其他官將則心頭惴惴,忖道:「沒想到這淮安王如此厲害,竟然獨自一人微服私訪,不知道我平日做的那些醜事被他知曉沒有?」

  眾人各懷鬼胎,分別落座,忽聽門外笑聲響起,數人身著精鐵大鎧,快步進來。為首一人白面長鬚,形容儒雅,左側那人中等身材,膚色黝黑,目光如矩,看上去十分精悍;他身後兩人,身量皆在八尺之上,挺拔雄偉,一個虯髯及胸,一個長鬚飄灑,端地神威凜凜,甚是不凡。

  為首一人入了大廳,向文靖作了一揖,朗聲道:「合州太守李漢生軍務纏身,未及迎接,還望千歲恕罪則個。」

  文靖當日聽白樸說過合州官員姓名模樣,還記得一些,此時既已無奈認了這個假扮的勾當,只得道:「李太守不必多禮。」

  「水軍都統制呂德見過千歲。」那黝黑男子作禮道:「鎧甲在身,無法成禮,還請千歲見諒。」

  王立指著呂德身後二人笑道:「李太守和呂統制千歲都曾晤面,這兩位,千歲大概久聞其名,但還沒見過,這位虯髯的是馬軍都統制向宗道,那位是步兵統制林夢石,有他二人與呂統制在,合州必然固若金湯。」

  文靖不知如何應對,只是點點頭,讓四人坐下,心中卻想:「這樣下去,早晚會露了馬腳。」王立見他神色憂鬱,又會錯了意,道:「千歲不必擔心,韃子前鋒雖然到了瀘州,但守城的可是劉整將軍,劉指揮使乃是川中數一數二的名將,智計百出,韜略過人,韃子萬萬難越雷池半步,有他守瀘州,千歲運籌帷幄可矣。」

  文靖也不知他說些什麼,只是頷首。王立說罷,將手一拍,只聽絲竹聲起,兩行綵衣舞姬魚貫而入,一名身披藍紗的俏麗女子手持紅牙木板,由石階踱上廳堂,擊板而歌:「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雲渺渺,水茫茫,徵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歌聲清圓如玉,聞者只覺心脾間滲入一絲暖意,極是舒服。那十二名舞姬隨著歌聲,舉袖迎風,

  楚腰婉轉,宛如纖纖弱柳 ,又似彩蝶翩飛,讓席間眾人神馳目眩。

  一曲跳罷,掌聲雷動,藍衣女郎錯步上前,向文靖欠身作禮。

  「千歲。」王立笑道:「這蜀中歌舞還過得去罷。」

  「唱得很好。」文靖老老實實地說,心裡卻想:蒙古人大軍壓境,這些人還有心思盤桓於歌舞之間,當真『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這大宋朝的官兒當得實在舒服。

  「千歲精於詞曲,不妨填上一首,讓她唱來。」李漢生慫恿道。王立連聲叫好,使了個眼色,手下人立時將筆墨奉上。

  白樸等人面如土色,互望一眼,忖道:這下子完了,這小子怎會填詞?

  但見文靖只呆了一下,便援起狼毫,白樸的心也隨著那狼毫提了起來。文靖凝神片刻,想到方才看到的大江景象,壯觀之處,生平未見;轉念間,又想到玉翎,這一別,佳人渺渺,只怕再無會期,心中頓時酸澀難言,筆走龍蛇,擬了首《一叢花令》:「一江離愁淚東去,送別有青山。碧月玲瓏照人寰,憶當年,幾多悲歡。雲水深處斜陽影,草木天際黯;孤鴻聲斷層雲裡,無處覓鄉關。干戈事,隨驚濤萬里,日落處,風流雲散,歸去來也,黃粱夢醒,枕邊淚闌干。」

  藍衣女接過紙箋,微微皺眉,白樸等人一顆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上。

  輕輕吐了口氣,藍衣女道:「這詞愁了些,通篇就『干戈事,隨驚濤萬里』有些豪氣。」乍見王立等人臉色不善,她只好歎了口氣,輕啟朱唇,正要吟唱,突地,門外跌跌撞撞,衝進一名軍士,大聲叫道:「大事不好。」眾人認得這人是城外探馬首領,皆是一愣。

  「何事驚慌?」王立顯出大將風範,沉靜問道。

  那人吞了口唾沫,喘著氣道:「據前方探馬消息,蒙古大軍越過瀘州,向合州而來。」

  「什麼?」王立猛地站起,失聲道:「豈有此理,難道瀘州破了?」

  「屬下已命人再去打探……」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眾將衝出門外,只見一名探子飛身下馬,急聲道:「劉整投敵,瀘州失陷,兀良合台三萬大軍,由陸路往合州進發!」

  眾將面面相覷,王立怒道:「我大宋待他劉整不薄,他豈有投敵之理?」

  「莫非打探有誤?」李漢生捋鬚沉吟。

  「軍機大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呂德道:「瀘州一陷,蒙古大軍必定水陸並進,直抵合州,若不及早提防,合州有個閃失,蒙古鐵騎,必定順流而東,效仿王濬破吳之法,橫掃江南。」

  話音未落,又聽馬蹄聲遙遙而來,眾心為之牽動,看著一匹駿馬停在門外。

  騎士快步進府,拜倒在地,沉聲道:「蒙古大將兀良合台率前鋒數萬,進至合州三百里外駐紮,瀘州水師以史天澤為主帥,劉整為副,沿江東下;還有消息,蒙古大汗離開六盤山大營,率軍十萬,駐蹕劍門。」

  四周悄然無聲,眾人驚駭的目光都凝在文靖身上。文靖被這接二連三的噩耗弄得暈頭轉向,不知如何是好,斜眼瞟向白樸。

  白樸微微頷首,道:「兵貴主速,韃子真是得了個中三昧,當今之計,除了背城借一,實在別無他法。」

  大將們都有同感,文靖心想:「這話說了等於沒說,管他誰勝誰敗,與我有什麼干係,呆在這裡,再被他們問上幾句,我這根狐狸尾巴就翹起來了,這兩天累死我了,還是早點……」

  王立打斷他思慮,躬身道:「白先生說得有理,不知千歲還有什麼計謀沒有?」

  「睡覺。」文靖不假思索地說。

  「睡覺?!」眾將呆的呆,傻的傻,張嘴的張嘴,瞪眼的瞪眼,活似一群供在土廟子裡的泥菩薩。

  文靖說溜了口,叫苦不迭,只得嘴硬到底道:「蒙古人想必明天就要兵臨城下,大戰一觸即發,若不蓄精養銳,怎麼應付?」

  「千歲真乃大將風度。」李漢生歎道:「我等皆是如坐針氈,不知所措,唯有千歲氣定神閒,想的深遠。」

  「此言妙極,唯今之計,休養第一。」王立大表贊同,下令道:「命城中軍士,今夜好好休息,睡個舒心覺,養足精神,再與韃子決個勝負……」

  文靖沒想到他們如此聽話,大感意外,忖道:「若是大家都睡得死豬一樣,蒙古人殺了過來,罪過豈不都落在我一個人身上,你兩個老傢伙想的倒美。」他掃視眾將,目光落在呂德身上,忖道:「此人方纔的見地甚是高明,必定是個擔得大事的角色。」想到這兒,向呂德道:「呂統制。」

  呂德應聲上前,文靖沉吟片刻,道:「你將城中軍士分為五撥,每過一個時辰,輪換一次,僅留一撥人馬準備明日守城事宜。」

  呂德領命。文靖又對向宗道說:「向統制,你指揮四百名輕騎,在城池四周巡視,百里之內,發現蒙古人,就傚法古代烽火,以焰火為號,向城中傳遞。」

  向宗道領命,心中卻十二分不舒服:「這種事付與下屬便可,讓我來做,不是大材小用麼?」

  文靖瞟了王立和李漢生一眼,心想:「這下子萬無一失了吧。」

  「千歲思慮果然周密。」李漢生不放過任何拍馬屁的機會。

  王立捋鬚道:「不錯,我們也該學學千歲的風度……」他本想說繼續酒宴,但終覺不妥,就此打住。

  於是眾將散去,王立引文靖徑至竹香園歇息,這園子中遍植翠竹,風吹影動,在月下甚是婆娑。

  文靖隨王立進了一座精舍,捨裡陳設雅致,四名風情萬種的俏麗婢女含笑相迎,要為他寬衣沐浴,文靖駭了一跳,忙道:「我自個來就成。」一雙手把腰帶緊緊拉住。

  王立一愣,忖道:「聽說這淮安王素有寡人之疾,府中美人無數,怎麼今日一反常態,莫非嫌這幾個婢女不夠美貌麼?」他微一沉吟,拱手告辭。

  文靖沐過浴,渾身舒泰,步出廂房,見廳中婢女多了一人。那女子見他出來,欠身作禮。文靖面紅耳赤,低著頭從旁走過,忽聽耳邊有人柔柔地道:「千歲!」

  文靖扭頭一看,認出她正是方才在經略府唱曲子詞的藍衣女。這時一副婢女打扮,幾乎有些認她不出,不過既然認出,就得打個招呼,這小子只得囁嚅道:「你……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藍衣女低著頭,默然半晌,「千歲想必比月嬋更明白。」她漲紅了臉說。

  「明白什麼?」文靖哪裡解得這些風情。他見月嬋欲言又止,便道:「我困了,有話明日再說吧!」

  「千歲莫非不想聽我唱一首曲子麼?」月嬋道。

  文靖連連搖頭,一骨碌鑽進臥房,將門從裡面鎖住,舒了口氣,道:「總算挨過了這晚。」他爬上床,本想打坐,但心亂如麻,老是靜不下來,想到最後,滿腦子都是那個刁蠻的影子。「不知道還能夠見到她麼?」文靖心中鬱悶:「也許今生今世也見不著她了。」想到這裡,心中酸楚,幾乎落下淚來。忽然遠處傳來一縷吟唱,文靖細細一聽,竟然是今晚那支填了沒唱的《一叢花令》,歌聲縹緲清絕,帶著淡淡的愁意,文靖心事與曲韻暗合,聽了半晌,不禁癡了,披衣出門,只見月嬋浴著濛濛月色,緩步花叢,手捧一紙素箋,蹙眉低唱。

  她聽得門響,掉頭看去,不禁失色,施禮道:「婢子無禮,擾了千歲清夢麼?」

  文靖臉比猴子屁股還紅,連連搖頭,囁嚅道:「不……不是,你唱得很好。」他頓了一頓,嚥了口唾沫道:「只是我填得不好……」

  月嬋微微一笑:「不說好壞,只是千歲填得詞與往日有些不同。」

  文靖一驚:「莫非她認得真貨,瞅出了我這個假貨的破綻?」

  「我曾從王經略那兒看過千歲的詞,著實豪氣萬千,氣吞山河,大有驅逐韃子,北靖中原的雄心。」月嬋望著文靖,搖了搖頭:「與千歲這首詞大是不同。」說到這兒歎了口氣。文靖略略放心,道:「天色不早,你也睡了吧!」

  月嬋低頭道:「王經略讓我來侍侯千歲就寢,千歲未能入眠,婢子怎敢先睡?」

  文靖不知這裡面的關節,道:「好罷,我這就睡去。」他走進臥室,月嬋也跟了進來,文靖道:「我要睡覺,你跟來幹嘛?」

  月嬋一愣,道:「難道千歲不讓婢子服侍麼?」

  「我有手有腳,要你服侍作甚?」文靖說道。

  「千歲真會逗人。」月嬋掩口直笑。

  「我哪裡逗你了?」文靖搔著頭,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月嬋歎了口氣道:「千歲不是嫌棄婢子麼?婢子自知容貌醜陋……」

  「誰嫌棄你了,你很美啊?」文靖很坦率地說。

  「是嗎?」燭光下,月嬋暈生雙頰,道:「千歲……」頭向文靖胸前靠了過去。

  文靖向後一跳,扶住她道:「你……你不舒服嗎?」

  「原來千歲還是嫌棄婢子。」月嬋眉眼微紅,欠身道:「如此就不打擾千歲了。」說著一掉頭,步出門外。文靖正在迷惑,忽聽遠處傳來一聲長嘯,他躍出門外,只見遠處屋頂上,兩道人影,一前一後,閃電般飛馳,初時距離甚遠,但片刻之間,後面那人已經逼得近了。

  「千歲,那是什麼?」月嬋花容失色,身子緊緊貼在文靖身上。文靖雖覺彆扭,但身為男兒,也覺不能退縮,一挺身,大聲說:「別怕!」話音未絕,當頭黑影從屋頂飄然落下,落在中庭,與文靖一照面,兩人都吃了一驚,「呆子,是你麼?」那人嬌呼。

  「是我!」文靖沒料到還能見到她,驚喜萬分,叫道:「蕭姑娘!」蕭玉翎一聲黑衣,更襯得膚光勝雪,聽文靖叫得親熱,不禁心頭一甜,道:「你還記得我麼?」轉眼看到他身邊月嬋,頓時大怒,罵道:「原來你和那些無恥男子沒什麼兩樣!」

  文靖聽她罵自己無恥,一時不知何意,還沒答話,白樸大袖飄飄,幌若憑虛御風,從屋頂落下,足未沾地,折扇一合,點向玉翎。玉翎回手一刀。白樸扇柄在刀上一點,翻身落在文靖之前,微微笑道:「你好大的膽子,今日叫你插翅難飛。」

  玉翎呸了一聲,揮刀上前,和他斗在一處,文靖聽得四周警戒之聲大起,不由大急,道:「白先生……」白樸聽得叫喊,道:「千歲有何吩咐?」說話間,擋住玉翎三刀一腳。

  文靖本想求他放人,但見守衛軍士蜂擁而入,舞刀弄槍,將二人守在陣心,頓時無語。王立也受了驚動,趕了過來,見狀叫道:「白先生,你且退下,讓軍士擒她。」

  白樸笑道:「這也不必。」他翻身讓過一刀,折扇從袖裡吐出,蛇信般向玉翎「迎香穴」點到,玉翎向左躍出,白樸宛如游龍,一個轉身,已繞到了玉翎左側,大袖橫掃,擊在她腰間,玉翎踉蹌後退,背撞在一株美人蕉上,口角滲出血來。

  文靖大驚,一躍而上,白樸伸手攔他,文靖步法一動,白樸頓時攔了個空,驚詫莫名之際,文靖已搶到玉翎身側,伸手扶她,玉翎呸了聲,一刀向他劈到,文靖匆忙讓過,但她也失了平衡,跌倒在地,兩個軍士上前要擒,文靖身形一晃,雙掌一拂,順著那二人的來勢,讓他們跌了個滿嘴泥。

  白樸見他顯示如此武功,更是驚訝,忖道:「這功夫分明是我派中的路子,這小子哪裡學來?」只聽王立向文靖叫道:「千歲讓開,這女賊危險!」

  文靖也不答話,只是攔在玉翎前面。

  王立與白樸面面相覷,有些不知所措,這時忽聽一聲咳嗽從角落處傳來,文靖渾身猛震,抬眼看去,只見梁天德怒目相向,旁邊站著端木長歌和嚴剛。他面部微微抽搐,終於敵不住老爹的目光,錯步讓開。

  白樸大步上前,將玉翎抓在手中,王立道:「千歲,這女子如何發落?」白樸看了看文靖,後者幾乎要流出淚來,低聲道:「她已經受傷,還是……還是不要再為難她……」

  「誰……誰要你……你可憐?」玉翎氣息紊亂,但口氣依然倔強。

  王立倒沒看出其中癥結,隨口道:「既然千歲如此說,那麼暫時將她收押在府中的石牢裡。」白樸看了文靖一眼,點了點頭,將玉翎挾起,向石牢方向走去。文靖看著二人背影,一陣暈眩,不知如何是好。

  伯顏勒住馬匹,身後急促的馬蹄聲也緩了下來。他抬眼看著遠處的城池,半晌歎道:「這座合州城,像踞在江邊的猛虎,落在山頭的蒼鷹,易守難攻,不可輕辱呀。」

  阿術雙眉一展,神采飛揚:「我蒙古大軍攻無不克,這城又算得了什麼?」

  「那要怎麼攻打?」伯顏皺眉道。

  阿術帶著細密茸毛的嘴角彎成一道詭異的弧線,道:「我會示弱,將宋軍誘出城外,然後斷掉他們的歸路,在野戰中殲滅!」

  伯顏不置可否,目視長江滾滾激流,長長歎了口氣。身後一傳令兵拍馬而至,朗聲道:「兀良合台將軍有令,命你二人在離合州六箭之地紮營,準備攻城!」

  「這麼急?」伯顏變了臉色。

  「這個令傳得好!」阿術眼中精芒一閃,哈哈笑道:「攻破合州,就在今天。」

  文靖心神恍惚,站在城頭,身邊擁著守城的眾將。極遠處,濯濯童山間,雪白的蒙古包隨著逶迤的山勢綿延起伏。城下一陣肅殺秋風吹過,捲起迷濛的煙塵,散在雲天之間。

  一縷胡笳悠悠忽忽,好像從大地深處升起,與牛皮鼓的激響和在一起,在空中迸發出震人心魄的聲響。人馬從蒙古大營潮水般湧出,在枯黃的茅草間,三個萬人隊一字排開,戰馬與秋風此起彼伏地嘶鳴,蒙古軍隊向合州城逼進。

  戰鼓聲讓文靖將心神收了回來,只見蒙古人推著巨大的雲梯,沿著山坡上行。城頭的千百張強弓巨弩搭上了粗糙的麻石城垛,投石機滿滿盛上銳利的石塊,繫著巨大滾木的繩索被崩的筆直。

  雲梯離城牆還有三百步,數萬蒙古人發出震撼天地的呼嘯,剎那間,衝鋒開始了。箭弩的清鳴和著滾木擂石的隆隆聲,在山坡上空響起,淒厲的慘叫從蒙古士兵的嘴裡發出,力量強勁的箭矢貫穿了他們皮製的胸甲,銅盔在飛落的巨石撞擊下,凹了下去,血肉從裂縫中四散飛揚,灑在青青蔓草之間。堅硬沉重的滾木撞翻了高聳的雲梯,士兵們被壓在下面,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只看得文靖小腿酥軟,渾身冒汗,三十六顆牙齒作對兒廝殺,只覺生平所見可怕之事,莫過與此。

  在強勁的矢石下,蒙軍漸漸有些抵擋不住,向後潰退,宋軍士氣大振,數萬守軍齊聲發喊,與遠處的江濤聲遙相呼應,久久不絕。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12:40

  「咻」,長箭的影子在空中閃過,在一名揮舞大旗的宋軍身上添了個窟窿,旗子脫手落下,在空中打了個旋兒,跌落在沾滿鮮血的荒草間。

  宋軍一時啞口,放眼看去:只見城下立著一匹黑馬,馬蹄飛揚,鬃毛忿張,鞍上一藍袍將軍,手挽巨弓,遙指城頭。只聽「咻」的一聲,第二隻箭又到了,這箭射透一名發弩的宋軍,其勢不止,沒入他身後同伴的心窩。

  「又是他!」嚴剛嗔目大喝。

  「豈有此理,他這箭怎麼來得……」王立駭極而呼,要知伯顏所在之地裡城頭約莫六七百步,何況以下抑上,要射到城頭,又要這般強勁,非得有射出千步的能耐不可,除了合州城中的一張十人開的破山弩,尋常強弩休想射出這般遠法。

  王立話沒說完,第三支箭已經到了,白樸眼疾手快,搶上一步,折扇磕上,箭失了準頭,向斜偏出,射穿王立身後一名親兵的腦袋。

  三箭發出,伯顏催馬上前,蒙古大軍大是振奮,發出山崩似的大喊,隨著伯顏的戰馬前進。

  王立號令三軍,矢石有如雨下,蒙古軍隊頂著箭雨,兩度豎起雲梯,死亡的戰士在城下堆起血紅的屍堆,傷者在地上痛苦的呻吟,伯顏時時彎弓出箭,每箭發出,必有一人倒下,斷是度無虛發。但城頭宋軍終究是佔了地利,相持半個時辰,蒙軍漸漸後退。

  向宗道見勢,向王立道:「韃子氣餒,此時若麾軍進擊,定能大勝,請經略使下令,讓屬下率軍出擊,挫挫韃子的銳氣。」

  王立頷首,向文靖道:「千歲以為如何?」白樸站在文靖身後,聞言道:「不可,韃子雖然損失慘重,但來去皆有章法,並無氣餒之象。」「不錯。」梁天德也捋鬚頷首:「韃子的陣形並未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二人不過是千歲手下,國家大事,哪有你們插嘴的時候?」王立一心顯示手段,眉頭一皺,乾脆不理他們,逕直向文靖道:「如此良機,稍縱即逝。」

  文靖忖道:「爹爹真是多事,此事與我們何干,由他去吧。」想到這裡,道:「就依向統制之意。」

  白樸見其不納己言,歎了口氣。梁天德見狀,皺了皺眉,突然拱手道:「既然如此,若向統制不棄,梁某願為馬前卒。」

  文靖吃驚,但又不知該如何反對,向宗道望了王立一眼,王立見文靖不語,當他默許,正要說話,薛容也站了出來,高聲道:「我兄弟也學了幾天弓馬,不想後人,求千歲與經略使應允,讓我兄弟跟隨向統制,與韃子見個高下。」王立目視眾人,笑道:「原來我大宋有的是熱血男兒,也好,各位就隨向統製出擊,給韃子皇帝一個下馬威瞧瞧。」

  眾人轟然應命。城門中開,八千宋軍精銳如風掠出,彷彿銳利的刀鋒,剎那將撤退的蒙古大軍切成兩片,兩翼弓弩手箭矢四溢,蒙古人慘叫之聲頓時響徹雲霄。向宗道揮軍變陣,大軍穿插往復,將一個蒙古萬人隊沖得支離破碎,梁天德身披軟甲,一馬當先,手中一支長槍,飄若瑞雪,當者披靡。

  呂德脫口叫道:「好了得的槍法。」城頭眾人見蒙軍潰亂,也眉飛色舞,交口稱讚。文靖卻關心老爹安危,手搭涼棚,仔細觀看,他雖然未經戰陣,但長於觀敵,揣摩對手心意,看了片刻,忽地發現蒙古大軍看似紛亂,卻有意無意,向城下退了過來。

  「不好。」文靖心裡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莫非是……。」頓時冷汗淋漓,向王立叫道:「快快收兵……」

  王立正打算增兵出擊,擊潰這支蒙古先鋒,忽聽文靖叫喊收兵,大是迷惑,方要開口詢問,忽聽一聲羊角號的激鳴劃破長空,城下大戰發生了巨變,蒙古大軍閃電般移動,兵分為二,伯顏在左,阿術在右,在陣地上劃了兩個光滑的弧線,頃刻間將向宗道的八千大軍與合州城分隔開來。伯顏弓如滿月,一支長箭激射而出,穿透了向宗道的鎖子連環鎧,沒入他的胸中,向宗道的鎧甲是精鐵冷鍛而成,堅硬異常,這一箭雖然入肉四分,但還不足致命,他忍住劇痛,正欲揮軍突圍,阿術透圍而入,迎面一槍,向宗道血流滿面,栽倒馬下,瞬間被亂軍踏成一團肉泥。

  主將斃命,宋軍軍心大亂。蒙古大軍一左一右,似兩條巨龍,來回絞動,弓箭刀槍所到之處,有如滾水潑雪,宋軍陣勢蕩然無存,一時間血肉橫飛,死傷無數。蒙古士氣大振,牛皮鼓巨響如雷,合州城也為之震動,城中諸將無不失色。

  梁天德將槍綽在馬上,縱馬狂奔,取下弓箭,瞅中一名千夫長,於飛馳中一箭射出,那人應弦倒下。梁天德舉槍長嘯:「隨我來。」

  宋軍被這一輪殺戮,十成去了四成,那六成也如沒頭蒼蠅,到處亂撞,聽得這聲長嘯,也不管真假,大多隨著梁天德衝了過去,那處的蒙古軍失了首領,一時間略略亂了方寸,梁天德縱馬飛馳,左右開弓,剎那間,連斃數十人,身後宋軍士氣大振,各自拚命,硬是將蒙古鐵桶般的戰陣衝開了一個口子。

  凌厲無匹的羽箭呼嘯而至。伯顏到了!梁天德好似背心生了眼睛,反手揮弓一絞,竟然將伯顏足可穿金洞石的羽箭別在弓上,然後身子一矮,伯顏第二支箭從他頭頂掠過,頭盔落地,花白的頭髮隨風四散。

  梁天德心驚之餘,也不示弱,俯身之際,就著伯顏射來的羽箭,反射回去,伯顏側身讓過,還未及回手,身後三支羽箭流星般趕至。出手的正是薛家兄弟。

  伯顏虎目寒光閃動,反手一勾,輕輕將三支箭挽在手裡,薛家兄弟齊齊一驚,忖道:「這手法好生眼熟。」伯顏手法若電,不待三人發第二箭,三支箭同時搭在六尺巨弓上,「咻咻咻……」四個人六枝箭同時脫弦,撞在一起,伯顏箭上力道大的驚世駭俗,薛家兄弟的羽箭與它一撞,無不斷折墮地,而且去勢仍然強勁,直奔他三人而來,這一下出人意料,薛方躲閃不及,一箭穿胸而過,當即不活了。

  薛家三人出生獵戶,從記事起,打獵練武,起居飲食,都在一起,彷彿三人同體。薛方喪命,另兩人心如刀絞,兩騎斜出,向伯顏包抄過來,箭出連珠,伯顏雙腿控馬,飛馳盤旋,他左手揚弓,右手輕揮,打落四箭,接住四箭,閃電般搭在弦上。

  「這韃子與那黑衣人是一夥……」薛容終於認出伯顏的「如意幻魔手」,這個念頭還沒完,一支羽箭,勢若奔雷,撕破了他的咽喉,薛容一口血雨灑向天空,眼角到處,薛工正跌落馬下,一隻馬蹄從他的頭上踏過,雪白的腦漿和著鮮血四濺開來。

  梁天德率殘軍突圍,恃著槍法精絕,左衝右突,屢殺大將,邊戰邊退;阿術麾軍迂迴包抄,奮力兜截,自己揮槍,迎上梁天德,他年紀雖幼,槍法卻不容小覷,一支槍如靈蛟出海,詭奇百出,和梁天德鬥了個旗鼓相當,王立見勢,率軍出城救援,數萬大軍在城下殺得昏天黑地,蒙古兵將驍勇,宋軍不敢久戰,緩緩後退,蒙古大將兀良合台在本陣見狀,知道今日再難得什麼便宜,若是趕上,城頭必然亂箭射下,於是下令收兵。這一戰,雙方皆是損傷慘重,但蒙古精銳未到,宋軍八千馬軍就喪了大半,當真雪上加霜。

  眾將立在城頭,看著蒙古大軍緩緩後退,心中好像灌了鉛水,沉得喘不過氣來,王立望著血染衣甲的梁天德,沮喪無地,哀歎道:「今日不聽白先生之言,吃了這個大虧,若非梁壯士力挽狂瀾,只怕……唉……」他向文靖抱拳道:「還請千歲責罰。」

  文靖見老爹無恙,心裡歡暢得很,別說他不敢當真責罰,就算有這個權柄,這會兒也不打算追究了。當下搖了搖頭,逕自下城。

  回了經略府,侍女們奉上酒菜,山珍海味,甚是豐盛,文靖嘗了兩箸,將牙箸放在一旁,托腮沉思。

  「飯菜不好吃麼?」月嬋小心翼翼地問。

  文靖歎了口氣,道:「你不會明白的。」

  「是為了那個黑衣美人麼?」月嬋口氣中有些酸溜溜的。

  文靖一驚,道:「你怎麼知道?」

  月嬋輕輕歎了口氣,道:「昨夜千歲叫她時,我聽得清楚,後來千歲分明又想護著她……」

  文靖臉兒發白,道:「我……我……」月嬋輕聲道:「看著千歲這麼不快活,月嬋心裡也不好受,千歲既然喜歡,為何不直接去見她呢?」

  「行麼?」文靖急道。

  月嬋笑道:「怎麼不成,誰敢攔你呢?」文靖一呆,旋即明白:「我糊塗了麼,我現在是淮安王呢!」

  他想到這兒,拔腿就跑,跑出兩步,又折了回來,將桌上諸色點心抱進懷裡,月嬋不解,詫異地看著他,文靖紅著臉,訕訕地道:「以她的性子,想必今天一定沒吃東西的。」說著一溜煙跑了出去。

  「千歲真是有心。」月嬋望著他的背影,搖頭苦笑。

  一路上無人阻攔,文靖到了石牢外,忽見白樸從裡面出來,忙讓到假山旁躲避,白樸蹙著眉頭,似乎有些愁意,歎了口氣,向遠處去了。文靖見他走遠,才走了出來,守門的衛兵見得是他,自然不敢多言,文靖順著甬道進去,石壁上碧蘚茵茵,牢裡頗為潮濕。透過牢門縫隙,文靖看到玉翎神色委頓,身上纏著三根粗大鐵鏈,兩根縛住雙手,一根縛住雙腳,身邊有些飯菜,果然沒有動過,不禁心中一酸,忖道:「你來幹嘛呢?我這個假千歲救不得你的。」

  他推門而入,玉翎冷冷望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扭過頭去。文靖呆了一會兒,將點心盒子放在地上,道:「蕭姑娘,我給你帶了些點心,你吃點吧,不要餓壞了身子。」

  「無恥之徒!」玉翎怒視他道:「我才不要你可憐。」

  「我怎麼無恥了?」文靖叫屈。

  玉翎喝道:「你還狡辯,你昨晚那個時候,還和年輕女人呆在一起,不是無恥之徒是什麼?」

  文靖一時呆住,半晌才道:「你是指月嬋姑娘麼?」

  「月嬋姑娘?叫得好親熱呢!」

  「月嬋姑……不她……她只是給我唱曲子,和……和我……無……無恥有……有什麼干係?」文靖急得口齒不清,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玉翎望著他,好一會兒才道:「是真的嗎?你真的沒和她睡覺?」

  「睡覺?」文靖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我……我哪有?」

  玉翎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一放即收,板著臉道:「你們男人都壞的很,那些蒙古王公個個都是無恥之徒,只會欺負女人,逼女人和他們睡覺!」說到這兒,她似乎觸動了心事,眼圈紅了,幽幽道:「我娘就是被那個混蛋逼了,才生下我這個孽種,那個混蛋後來有了許多新歡,百般嫌棄娘,娘上吊自盡,留在我一人,若非有師父,我……」說到這兒,她放聲大哭起來。

  文靖被她哭得不知如何是好,訕訕地將衣袖伸到玉翎臉下,想幫她拭淚,卻被玉翎一頭撞開,文靖見她哭得哀傷,心裡說不出的難受,急聲道:「蕭……蕭姑娘,我對天發誓,若是和其他女子睡……睡覺,叫我萬箭穿心,死在合州城下。」他想到白日裡看到的廝殺慘象,便發了這麼個毒誓。

  蕭玉翎臉一紅,道:「你……你睡覺與我什麼關係?」文靖不知這些男女之事,被她一問,頓時目瞪口呆,道:「是呀,與你有什麼干係?」

  玉翎本是蒙古人,不拘禮法,加上生在王侯之家,對這些事情,朦朧知道一些,但也不十分清楚。但聽文靖一再傻言傻語,實在忍俊不禁,破涕為笑。

  「你……你笑……笑什麼,我……我是說真的,你……你不信麼!」文靖會錯了意,漲的面紅耳赤。

  玉翎拚命忍住笑,柔聲道:「我信了,你過來。」文靖一呆,走上前去,「把袖子挽起,手伸出來。」文靖依言,玉翎突然一口咬下,痛得文靖幾乎叫了出來,但又怕驚動門外侍衛,只得忍住,齜牙咧嘴道:「你……你幹什麼?」

  玉翎鬆口,眉眼中帶著笑,道:「我們的馬匹都烙上主人的印記,我也給你烙一個,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誰也偷不去的。」

  看著小臂上兩個半月形的牙印,文靖哭笑不得。玉翎將頭靠在他胸前,一股少女的體香鑽進文靖鼻孔,讓他熱血上湧,心跳如雷,但又不敢動彈分毫,渾身僵得像塊石頭,只聽玉翎軟語道:「你知道我為何來這裡麼?」

  文靖好容易,穩住呼吸,道:「不是來殺人麼?」

  「笨蛋!」玉翎白了他一眼,輕聲道:「其實,我……我是想你。」她頗有大漠情懷,敢愛敢恨,心裡想到,嘴裡就說了出來,直把文靖聽得呆住。

  「你在的時候不覺得。」玉翎輕輕地道:「你走了之後,不知道為啥,我心裡只有你的影子,我……我就是想你,騙過師兄,四處尋你……嗯,天見可憐,我找了你兩天,總算被我找到!」她說到這兒,笑容浮上雪白的臉頰,就像波中的漣漪,落入文靖的眼裡,在他心中擴散開來,不由得呆了。

  沉默半晌,文靖口齒笨拙地道:「吃……吃些點心吧!」

  「我被捆著,怎麼吃?」玉翎望他笑。文靖愣了,不知如何是好。「呆子,不會餵我麼?」玉翎忍住笑,說。

  「啊……好……啊!」文靖手忙腳亂,將點心打翻在地,頓時一張臉比黃連還苦:「該死,我真該死!」

  「不要緊,你拿起來給我好了。」玉翎說。文靖搖頭道:「髒了,怎麼能吃?」

  「只要是你拿來的,不論多髒,我都吃。」玉翎俏臉含笑,眸子閃閃發亮。

  文靖一愣,拿起點心,拂去上面的塵土,輕輕送到玉翎嘴邊。

  玉翎一口吞下,差點把文靖手指頭咬了下來,「真好吃,一天沒吃東西,餓死我了。」她十分開心。

  文靖揉著手指頭苦笑,將一塊塊糕點細心弄乾淨,送進玉翎口裡,兩人都不說話,只是相依相偎,一個喂,一個吃,頓時讓這個陰冷潮濕的小小石室燃起濃濃的春意。

  「傻瓜!」玉翎道:「你在悶著嘴作甚?給我說故事吧!」

  文靖正想著怎麼救她出去,卻想不出什麼主意,聽她這麼一說,只好點點頭,說起故事。他今天心情格外舒暢,說故事也分外有趣,逗的玉翎格格直笑。如此這般,兩個男女沉浸其中,渾然忘了身在何處。

  也不知道消磨了多少時候,當文靖走出石室,已是竹影搖拽,明月在天,走了十來步,「千歲。」白樸從暗處走了出來,神色十分古怪。

  「啊!白先生。」文靖心頭有鬼,道:「有事麼?」

  「昨夜千歲顯露的武功實在厲害。」白樸搖扇道:「不知從何學來?」

  「你師父教的。」文靖也不打算瞞他。

  白樸神色一變,道:「果然沒看錯,難道是『三才歸元掌』麼?」

  文靖點點頭。白樸踱了幾步,仰首歎道:「這門武功我練了一個月,始終無法入門,尤其是那心法,實在玄奧,師父說我天分不夠,練不成這門功夫,沒想到他居然傳授給你。」

  文靖只想走人,道:「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

  白樸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那日失蹤,梁先生急得不行,你最好不要再讓他掛心。」

  文靖面皮一紅,道:「我省得。」他轉過身,白樸在他身後道:「有那個丫頭在手,對付蕭冷就能容易許多,故而還請千歲不要壞了大事。」

  文靖渾身發冷:「他知道了?!」白樸道:「不過,那丫頭不肯吃別人的東西,只怕還得你照料一二。」

  「你在偷看。」文靖惱羞成怒。

  白樸嘿然一笑,道:「若非屬下遣走衛兵,千歲哪有這麼自在,屬下只是想提醒千歲,記得自己的身份,不要過分沉迷。」說罷大袖一拂,飄然去了。

  文靖被白樸的話擾的一宿未眠,但又擔心玉翎,次日又硬著頭皮去石牢裡送飯食,月嬋也聰明,早已備了一份。玉翎見了他,自然萬分歡喜,只是纏著他談天說地。文靖面子上強顏歡笑,骨子裡憂心忡忡,不知道城池能否守住,也不知道如何救玉翎出去,只覺前途如迷,分外心急。說了一陣故事,突然歎了口氣。

  「呆子!你不高興麼?」玉翎一雙眸子閃閃發亮,神態極是關切。

  文靖不會隱瞞,便把自己心意如實說了。

  玉翎沉默一會兒,把頭埋進他懷裡,柔聲說:「別想那麼多!不說蒙古和宋人誰勝誰敗,我倒是寧願呆在這裡,哪裡也不去。只要……只要能天天見著你,就算來日挨千刀萬剮,我也不怕……」

  文靖堵住她口,叫道:「別……別這麼說!你死了,我也不活!我……我只要活著,絕不讓你死……「他最後一句說得斬釘截鐵,心裡也下了決心,誓死保玉翎周全。

  玉翎望了他半晌,突地嫣然一笑,低聲道:「真是呆子!」

  遠處隱隱傳來山崩海嘯之聲。

  「那是什麼?」玉翎疑惑道。

  文靖細細聽了會兒,道:「蒙古人在攻城呢!」

  玉翎打了個哆嗦,緊緊貼著文靖,文靖伸臂摟住,二人默然無語。

  一連數日,阿術都在城外挑戰,宋軍那還敢輕易出擊,死守不出,梁天德上次立了大功,王立甚是器重,命他暫代向宗道之職,約束近萬馬軍。眾人各司其事,無暇來擾他,文靖自然膽大了許多,再之不用打仗,他便苦中作樂,除了陪陪玉翎,便揣摩「三才歸元掌」的奧妙,這小子不懂什麼武林規矩,也不避嫌,不明之處,竟和玉翎商榷。

  玉翎雖然不懂九宮圖裡的奧妙,但她師父是天下寥寥可數的大高手,她耳濡目染,武功不十分厲害,在武學上卻見識極高,聽文靖說出難處,她就大致明白關鍵所在,又見文靖如此信得過自己,當下也不藏私,儼然成了文靖的師父,隨意指點,說書說累了,二人便口說手比,推演武功,玉翎為了讓他明白許多關鍵,先將本門武功招式演示出來,然後再與文靖一同思考如何閃避,如何破解,要知道,公羊羽和蕭千絕二人勢同水火,便是武功,也是彼此相剋,但陰陽反正,相剋之餘,也有相生之道。他二人的武功,若鬥起來,固然難分高下,但若相互切磋,則有異乎尋常的奇效。此等奇效,便是蕭千絕與公羊羽也未必想得到,或者根本不願去想。但此時玉翎文靖不拘門戶之見,將這奇效發揮到淋漓盡致,尤其是文靖,正是進展最快的時候,如此一來,精進之神速,端地超乎想像。

  如此又過了些日子,文靖正與玉翎鑽研武學,忽聽得扣門之聲,吃了一驚,只聽門外白樸道:「千歲,屬下有事相稟。」

  文靖紅著臉出了門,卻見白樸神色凝重,迥異往日。他欠身施禮,沉聲道:「蒙古皇帝到了。」

  附李白《戰城南》一首:去年戰,桑乾源;今年戰,蔥河道。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唯見白骨黃沙田,秦家築城備胡處,漢家還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者為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15:45

前傳 天驕鐵血 六、射天狼

  文靖由白樸陪著,步上城樓,只見遠處蒙古大軍的旗幟滿山遍野,遮天蔽日,士兵比那日多出一倍不止,列陣若雲,紋絲不動。大江之上,艨艟鬥艦浩浩蕩蕩,順流而下,與宋軍水師遙遙相對。

  城頭上百十口巨鍋,煮著混了火油的金汁,發出讓人窒息的惡臭。巨石滾木,堆積若山,城中數十萬百姓也被驅逐,精壯男子盡皆上城守衛,婦孺老弱推車牽牛,搬運矢石。

  胡笳數聲,悠悠飄起,金鼓雷動,蒙古大軍發一聲喊,彷彿晴天霹靂,山川也為之顫抖。蒙軍水師數百小舟載著乾柴火油,燃起熊熊烈火,順流而下,向宋軍水師衝來,被撞上的大船,迸發耀眼火光,呂德指揮水師,一面滅火,一面移開陣形。

  史天澤站在船頭,仰望宋軍水寨,見其分散,大旗一揮,劉整號令水師,藉著水流之勢,奔騰直下,欲一鼓作氣,衝開宋軍。呂德發令,宋軍箭如飛蝗,火炮巨響,蒙軍士卒頓時發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帶著箭尾,從船上跌落,幾艘戰艦被火炮鐵砂打的粉碎,在江心打著轉,緩緩沉沒,

  江邊蒙古大軍擺開巨弩飛石,向宋軍水師還以顏色,箭來石去,巨聲震耳。半柱香的功夫,雙方戰船便撞在一處,船上戰士東倒西歪,沒倒的操起弓箭長槍,在大江上廝殺,鮮血橫流,殷紅江水。

  陸上鼓聲更加激烈,蒙古大軍踏著撼動天地的步伐,開始郁動,前方二十人一隊,推著高約五丈,半尺來厚,上面裹著牛皮和毛氈的擋箭牌,向城頭進發,後面是大弩和木製大炮。

  火油塗上了箭矢,火箭點燃了引信,帶著密集的呼嘯聲,向城下傾落,火光伴隨著鳴爆在擋箭牌上閃現,裹著烈火的巨木撞在上面,燒透了牛皮和毛氈,木板在沖天的烈火中變得酥黑,蒙古大軍發出淒厲的喊聲,機括的摩擦聲中,弩炮向城頭打來,二十斤重的石箭頭接二連三地撞在城牆上,發出巨響,地動山搖。

  林夢石傳下號令,破山弩絞起,這張床弩能將四十斤重的矢石射出千步,要二十人才能開動。悶響聲起,二十枚巨矢破空而出,煙塵四起,慘叫不斷,擋箭巨牌紛紛破碎。破山弩連發五次之後,蒙古大軍暴露在宋軍的弩炮之下,火箭在空氣散出繽紛的光芒,每閃過一次,城下就留下嚎叫滾動的人體,皮肉焦枯的臭味瀰漫開來。

  蒙軍拚命發射弩炮,向高不可及的城牆做徒勞地還擊,後面的大軍開始扛著雲梯,前仆後繼,向上猛衝,將雲梯搭上了城頭,蟻附登城。宋軍的巨石滾木落下,在山坡上塗了一層血紅的肉泥。那百十口大鍋被鐵鏈吊著傾落,滾燙的金汁落在蒙古士兵身上,燒透了鐵甲,貫肌洞骨,在內臟中沸騰,數不清的蒙古士兵帶著可怕的慘叫聲落下了雲梯。

  近百名蒙軍推著巨大的撞車抵至城下,一鍋金汁伴隨著矢石兜頭落下,撞車失去了控制,翻倒在地,沾滿金汁的萬斤巨木被地上的火箭點燃,帶著飛旋的火焰,以不可阻擋之勢,沿著山坡向下滾落,留下一團一團的肉餅。

  蒙古軍隊不支潰退,這時候,鼉鼓的巨鳴密集地響起,稍稍後退的蒙古人又瘋了般向前猛衝。

  文靖已經看得有些虛脫,嘴裡陣陣發苦,幾欲嘔吐,眼見蒙古大軍後退,正鬆了口氣,哪知一陣鼓響,對方又衝了上來。顫聲道:「怎麼回事?」

  「韃子皇帝到了。」王立眼中噴火,指著遠處,文靖遙目看去,只見一支白毛大纛,迎風招展。

  蒙哥停住西域神駒「逐日」,遙望城下的廝殺,面肌微微抽動,陰沉沉一言不發。

  「大汗。」兀良合台小心翼翼道:「如此攻打,不是辦法,我軍不熟水戰,江上佔不著便宜,合州城又佔盡地利,易守難攻……」

  嗖的一聲,蒙哥的馬鞭狠狠抽在他的背上,兀良合台不由窒息。「我十六歲隨拔都汗西征,橫掃天下,攻無不克,區區合州城,哪能擋我?」蒙哥剛毅的臉上透著熾熱的光芒,好像天上的烈日,讓人不敢仰視:「想你祖父速不台何等驍勇?你身為他兒孫,竟然說出這麼沒志氣的話!」

  兀良合台羞愧無比,下馬拜倒,大聲道:「臣下願率軍進攻東門。」

  蒙哥也不回答,望著遠處道:「那個著藍袍的是伯顏麼?」兀良合台掉頭看去,只見伯顏縱馬馳騁,每每開弓,城頭必有一人倒下。

  「正是他。」兀良合台道。

  蒙哥淡淡一笑:「聽說破劍門是他的功勞,今日一見,果然驍勇,我要見他。」

  號令下去,伯顏飛馬過來,翻身叩拜,「抬起頭來。」蒙哥沉喝,伯顏抬頭,蒙哥雙目若電,照在他臉上。

  伯顏不動聲色,安然面對,二人對視良久,蒙哥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你不懼我麼?」

  「臣下問心無愧,又有何懼?」伯顏淡淡地道。

  「好個問心無愧。」蒙哥抬手道:「起來吧,神箭將軍。」

  伯顏一愣,兀良合台笑道:「大汗封你呢!」伯顏頓時明白,蒙哥賜了自己神箭之號,這個稱號,只有當年哲別受過,即是「蒙古第一神箭手」的意思,要知蒙古以騎射平天下,這個稱號可說十分了得了。

  伯顏起身謝過,蒙哥道:「你一路南來,攻城破堅,必定頗有心得,你認為,這城應該如何攻破?」

  伯顏略一沉吟,道:「以微臣之見,莫如不攻。」

  「不攻?」蒙哥一呆,隨即來了興致:「說來聽聽。」

  「大汗也看到了,這合州城險峻不下劍門,但規模龐大,兵馬眾多,宋之良將精兵,大都在此,若是連續攻打,只怕急切難下。」伯顏侃侃而談。

  「唔!」蒙哥面沉如水。

  伯顏看了他一眼,繼續道:「臣下以為,如今劍門已破,瀘州六分歸我,大可以瀘州為根基,步步為營,謹守險要,斷去合州陸上救援,然後精兵它向,西破成都,橫掃蜀中,取其糧草養我大軍。再於大江之上,建立水寨,操練水師,水陸並驅,截斷宋人水上援軍,只要如此,合州糧草斷絕,外無援兵,可不戰而下。」

  蒙哥搖頭道:「這雖然是個萬全的法子,但耗時太久,不合我蒙古速戰速決的兵法,想當年兩度西征,縱橫萬里,前後也不過數年時光,如果依你的法子,豈不要十年時間,才能破這個宋朝麼?」

  伯顏本想說:「宋朝與西域有所不同。」但見兀良合台衝自己微微搖頭,不由得將一肚皮話嚥了回去。

  蒙哥舉頭凝視著城下慘烈的廝殺,默然半晌道:「無論如何,這些宋人傷我蒙古好漢無數,待得城破,我要屠盡此城,雞犬不留。」他聲音緩慢,但異常沉雄,彷彿天邊響起的悶雷。伯顏與兀良合台對望一眼,心弦微顫,知道他這句話一出,無疑下了屠城之令。

  蒙哥頓了頓,喝道:「兀良合台!我再與你三個萬人隊,攻打東門。」

  兀良合台略一遲疑,道:「如今哪裡還能調出三個萬人隊?」

  「我派一萬怯薛軍給你。」蒙哥說。怯薛軍乃是蒙古大汗的親兵,此言一出,眾人不禁愣住,兀良合台急道:「那怎麼成?」

  「怎麼不成?」蒙哥望了伯顏一眼,道:「神箭將軍在此,有誰傷得了我麼?」

  伯顏聞得此言,不由心潮激盪,熱血沸騰,拜伏在地,一時之間,唯死靡它。

  「擂鼓三通。」蒙哥目中精光暴漲:「將號角吹起來。」

  馬腿骨製成的鼓棰落在牛皮鼓上,響徹天地,三通鼓罷,巨大的羊角號在空中響起,慷慨悲壯之氣充塞宇宙。阿術停下手中的令旗,遙望遠處飛揚的塵土,「爹爹要攻東門麼?」他心想。兀良合台是他統帥,也是他的父親,可謂真正的父子軍了。

  回望蒙哥汗的白毛大纛,阿術眉頭微聳,明亮的眸子裡帶著愁意:「東門山勢起伏,兵馬不易展開,用數千人馬扼守,乘隙攻打,還可出奇制勝,若是大舉進攻,反而不易。大汗……大汗莫非想孤注一擲嗎?」

  思忖之間,東門已展開激戰,大弩在山坡上架起,矢石漫天飛舞,蒙古的戰士提著刀槍,挽著雲梯,開始攻城,東門前十二分的崎嶇不平,城牆與不遠處的小岡形成一個細長的狹谷。宋軍箭矢如雨落下,蒙古大軍開始出現騷動,原來那些怯薛軍都是貴族子弟,精壯是精壯,但平日拱衛蒙哥,少經戰陣,更未攻打過城池,挨了幾下狠的,便有人亂了方寸,一時間,兩萬人亂作一鍋稀粥,擠在狹谷中,前呼後擁,進退不能,有人竟被抵在城牆之上活活擠死,兀良合台見狀,促馬上前,大聲吆喝,欲重振陣形,宋軍見狀,矢石更急,蒙軍死傷慘重。

  李漢生率軍突出東門,乘亂大肆殺戮。梁天德一馬當先,刺殺數人,覷得遠處銀甲晃動,正是兀良合台,梁天德識得他蒙古大將的標記,拍馬上前,放下長槍,挽開三百石的鐵胎大弓,連發九箭,這一招名叫「龍生九子」,乃是梁天德看家的本事。

  兀良合台眼見九支箭練成一線,好似一條長蛇奔來,他也是久經戰陣,拍馬急閃,哪知那九箭每一箭都有不同的勁道,到了中途,前後相撞,頓時如天女散花般四處亂竄,將他躲閃路子一下子封死,兀良合台連中三箭,其中一箭貫穿右眼,當即落於馬下……

  漸入黃昏,一輪殘陽罩著稀薄的晚霞悠悠沉落。紫色的雲空中,罡風怒號,起伏的山巒間,人喊馬嘶。數十萬人在一座無聲的城池下捨生忘死地激戰,灰黃色的城牆被蒙古人的血染成觸目驚心的黑紅。

  蒙哥彷彿一座石像,一動不動地看著遠方,一匹快馬飛奔而來,馬上的騎士不敢驚動他,停馬跪在地上。

  過了半晌,蒙哥才緩緩道:「有事麼?」

  「陛下,攻城器械已然告罄……」

  「還有麼?」

  「……兀良合台……兀良合台將軍……陣亡了。」

  蒙哥渾身一震,仰望明滅不休的天穹,然後閉上了眼睛,緩緩吐出嘶啞的嗓音:「暫……且……收……兵!」

  初戰不失,給愁雲籠罩的合州城帶來些許生意。李漢生做東,將領們在太守府裡面歡然宴飲,彼此說些恭維話兒。文靖獨坐階上,失魂落魄,盯著手中的酒水發楞,他合上眼睛,眼裡滿是妖艷的血色,他彷彿看到那一雙手,緊緊攀上石垛的手,鋒利的刀刃斫在上面,鮮血四濺,手的主人發出淒厲的嚎叫,漸去漸遠,最後沒入浪濤一般的喊殺聲中,再不可聞。

  「為什麼呢?」文靖心頭空空蕩蕩:「為什麼那些蒙古人這麼蠢?為什麼沒有人愛惜自己的性命?為什麼要流那麼多血?難道人與人就不能和睦相處,非要彼此殘殺麼?」

  這個古往今來,讓無數大哲費盡心機的難題,文靖思索再三,始終無法索解,庭下的喧鬧讓他睜開了眼,那裡有幾名將領喝得醉了,搶著跟一名舞姬伎摟抱,王立捋鬚微笑,其他人也跟著笑鬧。

  「我累了,先走一步。」文靖站起身來,披上蜀錦織就的披風,在將領們錯愕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經過冷清清的長街,遠處傳來衛兵們巡邏的腳步聲,文靖坐在軟轎裡,昏昏沉沉,他真的有些累了,從骨子裡累了。

  「我師妹呢?」冷冰冰的聲音好像從阿鼻地獄飄起。讓文靖神志一清,通體冰涼。

  掀開水晶簾,只見長街的盡頭,一道幽暗的影子漸漸清晰起來,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巡邏士兵的屍體,脖子上的傷口凝著風乾的血跡。

  白樸翻身下馬,臉色陰沉得可怕,緩緩道:「你這個瘋子!」

  「我師妹呢?」蕭冷的聲音好像魔咒一般撼人心魄。

  「你想見他麼?」白樸冷笑道:「那就束手就擒,拿你的人頭去見她。」

  蕭冷眼中透出鋒利的光芒,一字一頓地道:「一天不見她,我就殺一百人,十天不見她,我就殺一千人,若是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屠盡這座合州城。」

  守護的衛兵們被他妖異的殺氣奪去了勇氣,一時間竟然不敢出聲。海若的藍焰在夜色中凝結,籠著慘淡的月色,飄了過來。

  錚的一聲,白樸的折扇迎上了刀鋒,兩人在半空中交上了手,瞬息間連拆六招,鋼屑紛紛飄落,白樸的精鋼折扇在這六招之中,又被海若刀解得支離破碎,只好丟了破扇,以空手對敵,他空手出招,卻也不讓蕭冷的凌厲刀法,魚逝兔脫,有攻有守,不時欺入刀光之中,去奪蕭冷的寶刀。

  兩人交手十來合,難分勝負,這邊侍衛們也回過神來,撤刀衝上,還沒走近,便倒了兩個,其他人一愣,繞成一圈不敢上前,只聽白樸喝道:「好傢伙,你還有暇他顧呢?」

  「哼!」蕭冷從鼻子裡冒出聲音,「這種草包越多越好。」他的「幽靈幻形術」最適於群戰,飄忽來去,讓對手防不勝防。

  文靖微微皺眉,不知道是否該上前襄助,忽聽馬蹄聲響,回頭一看,只見梁天德、嚴剛、端木、劉勁草一干人正匆匆而來,又聽喧嘩之聲,街那頭湧出不少士兵。劉勁草見了蕭冷,分外眼紅,不待馬到,縱身躍起,松紋古劍挽了個平花,飛刺過去。蕭冷見狀,知道今日難以討好,匆匆擋了數招,縱身躍起,向屋簷上落去,梁天德張弓搭箭,「龍生九子」應弦而出,蕭冷身在空中,海若刀舞成一團藍汪汪的光輪,擋了直奔要害的八箭,但終究倉促阻攔,難盡全功,第九箭正中肩井。

  他落在樓頂,微微晃了晃,白樸也跟著躍到,二人只換了一招,蕭冷就形同魅影,倏然而逝,白樸也隨之隱沒。劉勁草與嚴剛也躍上房頂,但已不見二人身影,四處打量一番,悻悻落下。

  梁天德縱馬過來,回顧文靖,父子二人凝目對視,文靖低下頭去。這些天事事突兀,二人一直無法單獨相處。文靖又害怕提起私逃一事,挨老爹責罵,故意躲他,梁天德就是有滿腹的話,也無法說出,此時忍不住口唇微動,想要招呼,但躊躇再三,終於把話吞了回去。

  文靖被他看得害怕,低下頭盯著腳尖,忖道:「他這眼光好像要殺人似的,若是往日,鐵定被他一頓好揍。」

  屋簷上白影一閃,白樸從屋簷上落下,苦笑道:「那廝好生滑溜,方才白某雖打了他一掌,但還是被他逃了。」

  「無妨!」王立已聞風趕到,弄清原由,道:「讓我傳下軍令,搜索全城,把合州翻個底朝天,就不信逮不著他?」

  「此事不妥。」白樸搖頭道:「如今大戰正酣,不知何日方休,若是擾民過度,只怕不好。」

  「嘿。」王立不以為然,向文靖道:「千歲以為如何?」

  文靖望了白樸一眼:「白先生說得有理。」

  王立又碰一個釘子,訕訕的縮回頭去。

  白樸沖文靖微微點頭道:「不用搜城,我自有辦法逼他出來。」

  「阿術。」伯顏爬上黑黝黝的山岡,向佇立在山頭的少年輕聲叫道。

  阿術微微一震,回過頭來,「伯顏將軍。」他的臉上掛著淚痕。

  伯顏虎目神光攝人,拍拍他的肩,道:「大丈夫縱橫沙場,馬革裹屍是最好的歸宿,你如果還是個男子漢,就不許再哭,有本事就把這座城池打下來,告慰你父親在天之靈。」

  「嗯!」阿術狠狠地拭去眼淚。

  「還沒吃飯吧?」伯顏從肩上卸下半片肥羊,取出火石,點燃一堆篝火,細細烤炙,不一會兒,空氣中瀰漫了醉人的肉香。

  伯顏用銀質小刀割了一塊羊肉,拋給阿術道:「其實,打仗和治國就和烤羊肉一般,火勢過猛,會烤焦羊肉,火勢過小,會半生不熟。」

  「嗯!」阿術咬了一口鮮嫩的羊腿肉,哈出一口熱氣,驅散山間侵人肌膚的寒霧,「火勢應該恰到好處,才能烤得好吃。」他說。

  「是呀!」伯顏望著燈火通明的蒙古大營,幽幽地道:「大汗性子過於剛強,他這把火,似乎燒的太旺了啊!」阿術停住咀嚼,疑惑地看著他。

  「燒的太旺……」伯顏微微苦笑,將一囊燒酒扔給阿術,道:「羊肉烤焦了,柴草也會耗盡啊!」

  蒙哥催動大軍,不分白晝,傾力猛攻,他在合州城下築起高台,架起炮弩,向城頭發射。雙方血戰一日,宋軍以破山弩轟擊三個時辰,才將高台摧毀。蒙哥又命人由東門挖掘地道,但為宋人所覺,李漢生以城中污水灌入,將兩百蒙古士兵溺死其中。隨後,王立遣軍反擊,夜襲蒙營,卻被阿術逮個正著,迂迴包抄,兩千宋軍有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是以激戰十餘日,雙方勢成僵持,勝負難分,蒙古軍隊死傷慘重,宋軍也損失非輕;蒙古人固然士氣漸落,合州城中也家家舉孝,人人悲號;但蒙古人越是頑強,城中軍民更知城破之日,慘不可言,於是拚命抵抗,老幼婦孺,皆不落後。

  文靖天天上城督戰,滿眼血肉橫飛,看得他欲哭無淚,心如刀絞。在場時還稍稍好些,回到府裡,每每想到沙場慘象,他就忍不住翻腸倒肚,噩夢連連,到了第五日,終於心力交瘁,病倒在床。但大戰正值白熾,眾將重任在肩,都只是來點綴一下,便匆匆去了,梁天德礙著旁人,也不便多言,倒是多虧了月嬋,無微不至,服侍了他兩個晝夜,文靖方才退燒。但他不用上城頭,沒有了心病,默運內功,流了一身熱汗,加上大夫藥物補養,月嬋護理得當,三天之後,便去了風寒,落地行走。

  文靖稍稍痊癒,想到這幾日不見玉翎,不知道如何,白樸也沒來見他,不能詢問,心裡萬分掛念,不顧身子虛弱,趕了石牢,卻見牢中空空,竟然不見一人,不由驚愕萬分。轉了幾個念頭,突地想到:「莫非白樸乘我生病,對她下了殺手?「

  想到這兒,出了一身冷汗,發了瘋似的衝出門外,直奔白樸住處,恰好撞見白樸,狠狠一把揪住,怒道:「蕭姑娘呢?」

  白樸五指輕揮,在他手腕上劃過,文靖手掌酥軟,頓時鬆了,只是喘著粗氣,狠狠瞪著白樸。白樸見他如此兇惡,不禁眉頭大皺,忖道:「這小子當真著了魔,怎麼會喜歡哪種女子?」眼見他又要撲上,只好後退一步,擺手道:「先別急,聽我說。」

  「你……你是不是殺了她?」文靖踏上一步,咬著牙說,只要白樸答個「是」字,便要和他拚命。

  白樸搖頭道:「你病這幾日,她確是出了點事情,不過我沒殺她。」

  文靖稍稍鬆了口氣,但聽到她出了事,又急忙道:「她……她怎麼了?」

  「你這幾日生病,她沒見你,發了瘋似的,不吃不喝,找了個嬤嬤強餵她吃飯,卻被她咬掉了手指頭,昨夜也不知道她從哪裡弄了根鐵簪,用它拗開了鐵鎖,脫困而出,幸虧我及時趕到……」

  「你……你傷了她?」文靖滿眼酸楚,心想:「只是這麼幾天的功夫,她竟然吃了這麼多苦頭……文靖呀文靖,你……你真是個大蠢蛋。」

  白樸無奈地點點頭,道:「你也知道,那丫頭武功了得,昨日又特別凶狠,若不傷她,也擒她不住。」

  「她在何處?」文靖叫道。

  「這個……」白樸道:「她這次傷得不輕,我請了大夫,在前面西廂房裡……」

  文靖不待他說完,直奔西廂房,推開門一看,只見牙床之上,玉翎面如淡金,鳳目緊閉,床邊站著幾個侍女,但都站的遠遠的,畏畏縮縮,不敢靠近。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16:20

  文靖走上幾步,看著玉翎,忍不住淚如雨下,冰涼的淚珠落在玉翎臉上,她悠悠醒了過來,看到文靖,黯淡的雙眼頓時亮了,「你……你來了麼?」她軟軟地問,雖然不能動彈,但神色歡喜至極,眉眼含笑,淚水卻跟著眼角滑落。

  文靖緊緊握住她的手,兩人脈脈對視,千言萬語,似乎都在目光裡面,過了好半天,玉翎才開口,柔聲道:「為什麼不來看我?」

  「我……我病了。」文靖眼眶又濕了。

  「啊!」玉翎力圖掙起,但又無力躺下,道:「你……你沒事麼?」

  「沒有,我都好了。」

  「以後再也不許病了。」玉翎望著他說。

  「這個,這個生病怎麼由得我呢?」文靖頗感為難。

  「反正……咳咳……反正……我就不……不許你生病。」玉翎口中溢出血來。文靖大急,束手無策。卻見一隻手伸了過來,閃電般將一粒淡藍色的丹丸塞進玉翎口裡,入口即化,隨即在她天突穴上一按,玉翎頓時將那丹藥嚥了下去。

  文靖回頭一看,只見白樸面無表情,站在身後,「呸呸,我……我不吃你這個臭賊的東西,呸呸。」玉翎拚命地想把丹藥吐出來。

  「不要意氣用事,這松韻丹普天下只有三粒,吃了算便宜你了。」白樸冷冷說完,向那些侍女道:「統統出去吧。」他也跟著出去了,隨手帶上大門。

  文靖聽得如此珍貴,忙道:「你吃了就好,千萬別再吐出來。」玉翎瞪了他一眼,撇嘴道:「你也幫著那個窮酸麼?」

  「不是,我……我是擔心你……」文靜臉紅。

  「好吧,你叫我吃,我就給他個面子。」玉翎覺得胸口舒坦了許多,心想:「這個臭賊的丹藥挺靈的。」她緊緊捏著文靖的手道:「你肯一輩子都陪著我麼?」

  「自然……」文靖道。

  「如果我這次死了,你會不會找其他的女子?」玉翎問。

  文靖忙道:「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你知道麼,你不來看我,他們又不告訴我你的消息,我……我只聽得到蒙古大軍攻城的聲音,以為你已經戰死了……反正……」玉翎一雙大眼熠熠生輝:「只要你死了,我也不活。」

  文靖沒料到她對自己癡心至此,胸口一熱,顫聲道:「好,雖然不能同年生,但求同日死。」

  玉翎將頭偎在他懷裡道:「我總覺得你與所有人都不一樣,我知道,你說得話都是真心的,師父和師兄雖然也說真心話,但他們不大願說,你說對我好,就一定會對我好的。」

  文靖搔頭道:「是麼?我……我……」他突然歎了口氣道:「可惜,我也是身不由己,若是沒有什麼征戰,沒有這張淮安王的皮該多好,我實在很討厭這些打打殺殺,只想找一個沒有殺戮,風光如畫的地方,安安靜靜地過日子。」

  「帶上我麼?」玉翎問。

  「當然是和你一塊兒去了。」文靖笑道:「還有我爹爹。」

  「一言為定,不許翻悔。」玉翎伸出雪白晶瑩的玉手。

  文靖伸出手,「一言為定。」兩個人正要擊掌。突然聽白樸道:「千歲,王經略使求見。」「哼,這個臭賊又在偷聽。」玉翎忿怒地翹嘴,文靖無奈,站起身來。

  「千歲氣色不錯。」王立客套一番,與眾將坐下:「前幾日千歲生病,一直不好叨擾,但形勢日漸緊迫,蒙古人不顧死傷,攻勢不減,若再被他攻打幾日,只怕……」王立回顧四周,眾人皆不言語。

  文靖也沒什麼主意,望著白樸,白樸沉吟片刻,站起身來,道:「屬下有一計策,或許管用。」

  「白先生請說。」文靖鬆了口氣,但也沒什麼高興的意思。

  「請往城頭一觀。」白樸道。

  眾將上了城頭,白樸遙指遠方光禿禿的山巒道:「韃子狡詐,一則懼我火攻,二則趕製攻城器械,將山上樹木伐了個罄盡,群鳥失了依憑,本該絕跡才是,不過各位可曾注意到蒙古營帳裡時有鳥雀起落,而且成群結隊,數量可觀。」

  「唔……」王立不解其意,捋鬚掩飾。

  文靖卻靈光一閃,道:「莫非鳥雀起落處就是蒙古大營集糧之處?」

  白樸向他頷首,大是讚許,心想:「這小子說他癡呆,他偶爾又有幾分聰明,說他聰明,但……」實在不忍往下想去,道:「千歲說得不錯,蒙古人嗜食牛羊,但牛羊須得糧草飼養,而且韃子皇帝此次親征,驅逐北方漢人兵馬、民夫數十萬,這些人都以粟麥為食,我以為鳥雀起落處,正是蒙古大軍囤積糧草的地方,鳥雀越是密集,那處的糧草就越是眾多。」諸將仔細觀察,果然如此。

  「這七天時光,蒙古大軍數十萬人馬消耗必然極大,若是能夠一把火燒掉他們囤積的糧草,蒙古人就算不退兵,也該鋒芒大減,讓我們喘口氣吧!」白樸眸子閃亮,神采飛揚。

  王立捋鬚道:「說來不錯,但做起來就難得緊,前幾日襲營,就一敗塗地。」

  白樸笑道:「所謂可一不可再,我反其道而用之,蒙古人定料不到我們剛剛慘敗,這麼快又會偷襲,何況這次要辦得機密,不需太多人手,百十人就夠了。」

  王立一愣道:「以百十人入營,豈不是送羊入虎口,正合韃子心意。」

  「所以這百十人必須是武功精湛,能夠高來高去的角色。」白樸道:「如今有不少川中武林豪傑在城中效命,這正是他們立功的時候,白某不才,願打頭陣。」

  王立心想:「區區百十人,死了也不可惜,就由他們去試試。」便道:「好!」文靖沒什麼主見,也跟著叫好。

  「不成。」梁天德道:「那黑衣殺手神出鬼沒,只有白先生才是敵手,若被他趁隙殺人,那就糟了。」

  白樸一驚,尋思道:「這倒是個難題,那廝上次被我們圍攻,傷得不輕,我幾次放出消息,用他師妹誘他出來,但都沒有動靜,必然是尋了個僻靜處養傷去了,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出來?」正躊躇之際。

  梁天德道:「梁某也會一些功夫,雖然不甚精湛,但也還湊合,願代白先生前往。」文靖大驚,心想:「老爹失心瘋了麼?」剛想出言阻止,但梁天德兩道目光逼了過來,他一個屁都放不出來。

  白樸大喜,更想:「那些武人本是烏合之眾,梁先生有大將之才,正好駕御。」

  「嚴某也願前往。」嚴剛朗聲道。劉勁草等人也上前請命,唯獨端木長歌不動聲色,白樸瞅了他一眼,尋思:「此人武功不高不低,但素來陰氣逼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這一去凶多吉少,他既然不願去,我也不好勉強。」商議已定,王立號令全軍,挑出百十武功高手,以梁天德為首,擇日襲營。

  返回竹香園,文靖臉色鐵青,月嬋知道他有不順心事,但又不便相問,試探了幾下,文靖都心神不屬,支支吾吾。

  忽聽梁天德求見,他一跳而起,叫道:「快快請進。」月嬋尋思:「這千歲素來皮裡陽秋,懶散的緊,除了那個黑衣姑娘,很少見他這麼著急。」

  梁天德一進門,文靖將他一把拉進臥房,關上大門,「你這麼火燒火燎幹什麼?」梁天德黑著臉道。

  「爹爹,我勸你還是不要去的好。」文靖道:「這實在危險得很。」

  梁天德正要發怒,但看他泫然欲泣的模樣,不禁口氣一軟,道:「男子漢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重在仁義二字,如今合州萬千黎民懸於一線,若是城破,只怕無人倖免,與此相比,為父這點危險又算得了什麼?」他說到這裡,雙眉一揚:「想當年……」說到這裡,忽地想起當年因自己一時意氣,累及滿門,妻子紛紛遇害,如非朋友玄音道人,幼子文靖也是不保,亡妻音容流連腦海,不由胸中酸楚,呆在當場。再看文靖,只見他淚流滿面,更是心頭劇痛,伸手拭去他淚水道:「癡兒,男兒流血不流淚啊!」

  文靖胡亂擦了臉,忍住淚道:「爹爹,上次偷偷逃走,是孩兒不對,我以後再也不惹爹爹生氣,爹爹就不要去了吧。」說到這裡,眼裡又濕了。

  梁天德搖搖頭,向他道:「都是大人了,不要撒這些嬌,我也猜到上次是你自己逃得,所以當時也不是十分擔心,你秉性柔弱,擔不得這種大事,實在是為難你了。」他心想這一去生死難料,口氣不禁十二分的慈和,讓文靖更加想哭。

  「你假冒這個淮安王的身份,十分危險,若是露出破綻,乃是殺頭的勾當,若我這次失敗,一去不回,合州多半也是難保,你……你就換了衣衫,快快離去吧!」梁天德歎了口氣:「我讓你進這個是非場,也不知道是對是錯了,我這把老骨頭撒在這巴山蜀水之間,也還罷了,你年紀尚輕,日子還長……」他將手中一個包袱交到文靖手上,嘯傲沙場的豪氣蕩然無存,眼中切切,儼然是慈父的神情。

  文靖知道父親心意已決,自己無法改變,接過包袱,呆呆站在哪裡,只想大哭一場。「爹爹,你一定要回來。」他最後終於吐出一句話。

  梁天德深深望了他一眼,放聲長笑,推開大門,踏了出去.

  獵獵秋風,掠過城頭,天上星月,暗沉沉失了光芒,文靖任憑衣襟在風中飛揚,凝望遠處的蒙古大營,那裡點點火光,似乎代替了天上的群星。

  忽而,遠處一點星火漸漸變得亮了,越來越亮,越來越大,好像一輪熾熱的太陽,從北方的天空升了起來。「得手了。」城頭諸將齊聲歡呼。文靖卻知火起後,才是最危險的時候,一顆心怦怦直跳,似乎要破胸而出。

  白樸看他緊張神情,知他心意,不禁歎了口氣。

  火勢漸大,蒙古營帳中,人喊馬嘶,極是混亂,忽見蒙古營門破開,匆匆二十餘騎,向城頭飛馳而來。一隊蒙古騎兵銜尾緊追。「一百多人,竟然折了大半?」白樸脫口叫道。

  文靖瞪大眼睛,尋找父親身影,忽見其中一人,反身開弓,數名蒙古騎兵落於馬下,不禁一聲歡呼。

  追趕的蒙古騎兵越來越多,箭如飛蝗,轉眼間,二十餘騎又少了一半,文靖不管他人,心神祇繫在父親身上,見他落在後面,一發數箭,箭無虛發,為眾人斷後,不由得急死,恨不能將自己這兩條腳也接在那馬匹身上,至於是否跑得快些,他倒是沒有想過。

  這些人一前一後,逼近合州城牆,文靖叫道:「打開城門。」

  眾將一愣,李漢生道:「不成,他們後面韃子趕得太緊,若是開門,韃子必然乘勢衝進。」文靖不禁啞口。

  只聽蒙古軍中炮聲響起,蒙古大軍從營帳湧出,滿山遍野向城頭湧來。宋軍舉起弓弩,射也不是,不射也不是,射怕中了自己人,不射韃子馬上就要衝近,一時沒有主意。

  「放下繩索,」白樸大喝,這一下提醒了眾人,十多條繩索從城頭飛落,梁天德等人正好趕到,劉勁草等人從馬上躍起,抓住繩索,幾個起落,便到了城頭,嚴剛也隨後抓住繩索,梁天德以弓箭斷後,落在後面,射倒數名韃子,方才抓住一條繩索。

  蒙古人的箭也到了,箭如密雨,直奔牆頭,嚴剛與三名川中好漢各自挨了一箭,落了下來,嚴剛傷了手臂,艱難爬起,卻見一名同伴腰間中箭,難以站起,他正要伸手去扶,數十名蒙古人一起趕到,亂刃齊下,血肉橫飛。

  梁天德精通接箭避箭之術,挽著繩索蕩來蕩去,避開飛矢,蕩了數下,離城頭僅有十丈,文靖心急,也不顧什麼身份,伸手幫助兵士拉拽,眼看梁天德就要到達,忽聽異響大作,一箭飛來,這箭分外勁急,迥異尋常箭矢,梁天德身在半空,哪裡避得開,悶哼一聲,被生生釘在牆頭。

  文靖倒吸了一口冷氣,拚命拉繩,第二箭又到了,梁天德只覺背心劇痛,雙手一滑,仰天倒了下去,朦朧中看到文靖錯愕萬分的眼神,他張了張口,想要說話,但耳邊只是山崩海嘯似的人喊馬嘶,嗓子裡發出的聲息散在其中,就像大海裡的一個水泡,瞬間就消失在浪濤深處,雄壯的身軀轟然墮地,四周鋒利的刀槍,蝟集過來。

  文靖看了看繩索的盡頭,怔忡一下,又抬眼向遠處看去,只見一將藍衣烏馬,拈弓搭箭,正向城頭射來。剎那間,他胸口鬱悶,兩眼發黑,一個踉蹌,栽倒在地。

  龍涎香濃郁的氣息瀰漫在錦羅鋪陳的臥房。文靖從混沌中驚醒,心頭隱隱作痛,好像被剖成了兩半,他呆呆看著帳頂嬌艷欲滴得牡丹圖,繁華如故,物是人非,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悄然落下,點點滴滴,沾濕了光滑細膩的玉枕。

  「千歲究竟是什麼毛病……」門外隱隱傳來王立與郎中的說話聲,漸漸去得遠了。一縷曙光透過雕花的檀木窗,落在鏤空的青石地板上,月嬋在上面發出細碎的腳步聲,走到了床邊,站了一會兒,又帶著細碎的聲息,悄然遠去。

  文靖從床上坐起來,自床下取出梁天德給他的青布包裹,打開一看,裡面有套青布衣衫,還有百十兩銀子。他緊緊握住衣衫的一角,腦子裡又出現了父親的影子,淚水又忍不住流了下來。掀開雕花窗,他躍了出去。

  「走了麼?」一個聲音在身旁響起,文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嗯!」他緩緩道:「爹爹死了,我還留在這裡幹什麼?」

  白樸拂開紛繁的竹葉,道:「還有一個人,你也不管了麼?」

  文靖渾身一顫,冷聲道:「白先生果然精明,在爹爹之外,還留了個後著,想用她來束縛我麼?」

  「只要是為國為民,就算被人指著脊樑罵卑鄙下流,白某也認了。」白樸靜若止水:「如今尚未言勝,你還不能走。」

  文靖衝他呲牙,陰陰笑道:「可惜你還是算錯了一著,她是蒙古人呢,她是蒙古人呢……」

  白樸見他神色迥異平時,不禁一愣,伸手拍他肩頭道:「你沒事麼?」

  文靖一閃身,讓過白樸的手掌,寒聲道:「蒙古人殺了我爹爹,我還會喜歡她麼?」他踏上一步,逼視白樸道:「還有你,若不是你纏著我們,爹爹怎會來這裡,又怎麼會死在城下?」他摘下腰間的九龍玉令,狠狠扔給白樸,恨聲道:「不管蒙古人,還是你們,都不是好人!」說到這裡,他眼中滿是淚水,指著白樸的鼻尖,啞聲重複道:「你們,你們都不是好人。」

  說完一頓腳,快步向林外走去。

  身後傳來白樸的聲音:「你恨棒打人,我是不管,不過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蕭冷已經現身,殺了數十無辜軍民,我已經發出消息,三個時辰後,在城東藏龍寺一命換一命,用他的師妹換他的性命,若他過時不至,對沒有用的俘虜,我絕不會手軟。」

  文靖渾身微震,隨即冷笑一聲:「與我何干?」他頭也不回,大步疾行,忽地躍起,迎著清晨的曙光,在空中劃過曼妙的弧線,掠過了一丈來高的牆頭。

  「這小子,武功精進了不少呢!」白樸露出一絲苦笑,將地上的九龍玉令別在腰間,大袖一拂,向茂密的竹林深處走去。

  蒙哥盯著地上猶未熄滅的火花和裊裊輕煙,臉上好像三冬的冰雪,冷森森好不怕人。

  他一腳踢開燒得焦黑的牛羊屍骸,掃視跪在地上的數十人,那是守衛糧草的大小官兒。

  「你們幹得好事!」他呲牙一笑,但笑得格外猙獰:「敵人怎麼進來的?」

  為首的一人顫聲道:「臣……臣下昨……昨夜午時,還……還巡視了一……一遍,安排好守衛回營睡覺……剛剛睡著……」

  蒙哥不耐,一揮手,喝道:「全都砍了。」侍衛們刀劍齊下,頭顱滾得滿地,鮮血在凹地凝成一個小小血池。

  他陰沉沉地回過臉,又問:「巡夜者何人?」

  一將出列,拜道:「末將那不斡,巡視失職,唯有一死,以謝萬歲。」言罷,拔出腰間彎刀,引頸一割,倒了下去。蒙哥點點頭:「此人敢作敢當,不失蒙古好漢本色,賜他厚葬。」

  又向史天澤道:「現今糧草能用幾日?」

  史天澤拜道:「現今糧草僅夠三日之用,補給全軍的糧隊要在六日之後才能到達。」

  「三天?」蒙哥微微聳眉,掃視眾將道:「你們認為該怎麼辦?」,眾將見他臉色不善,面面相覷,不敢答應。伯顏正要出列,身旁的史天澤一把將他拉住,伯顏看了看他,正自納悶,一將早已站出,此人名叫安鐸,職位千夫長,朗聲道:「

  糧草關係軍心士氣,如今接濟不上,還請大汗回駕瀘州,再作計較。」

  蒙哥不置可否,望著天空喃喃道:「三天?三天嗎?」他轉過頭,飛身跨上「逐日」,揚塵而去。

  文靖走到城門前,只見城門緊閉,守衛森嚴,停步尋思:「我真糊塗了,如今正在打仗,怎麼出得了城?」這時一名校尉正缺壯丁,看到他,喝道:「你這廝還不過來扛土。」文靖一呆,拔腿就跑,校尉在後面大呼小叫,七八個宋軍前來捉他,文靖「三三步」展動,那幾個人撲了個空,撞在一處,跌了個莫名其妙,爬起來時,已不見了文靖的影子。

  文靖跑出一程,在一面牆後歇住,只見外面無數民夫被槍矛鞭打著前進,裡面男女老少都有,號哭動天。

  「小子。」身後一個沙啞的聲音說:「你也是逃抓夫的麼?」一個空了的雞籠子後面露出一張橘子皮似的老臉,混濁的雙眼在文靖臉上轉悠。

  見文靖點頭,那老頭挪出一隻瘦腳,道:「你不該逃得,老頭子是實在動不了了,既沒有銀錢給官爺買酒喝,也沒有漂亮女人給官爺暖被窩,只有逃了,你還年輕,遇上這種事是不能逃的。」

  文靖默然,道:「那些官兵真混蛋,欺負窮困,強人所難,難道這種朝廷也值得為他們賣命嗎?」

  「我不知道什麼朝廷不朝廷。」老頭道:「我只知道蒙古人打進來,會殺我們的男人,淫我們的女人,搶我們的雞鴨,燒我們的房子,宋朝的官兒總還是好的多了,不管他是為誰,總是還是保住一城人的性命,遇上這個世道,保住性命就差不多了……」老頭兒大概躲了久了,好容易找了個說話的,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文靖聽到前面半截,已經呆了,後面說了什麼全然不知,隱約記得給了老頭兒一塊碎銀子,就懵懵懂懂走開。

  他悶悶走了程,腦子裡又冒出那張可人的笑臉來,胸口一痛,揮拳打在牆上,拳頭上流出血來,神志清醒了些,尋思:「我當真放得下她麼?」想到這兒,不禁惘然,抬眼一看,只見不遠處,一座氣勢恢弘的廟宇巍然矗立,原來他無意之間,還是走到了城東藏龍寺來了。

  「反正都來了,城門又出不去,看看熱鬧是了。」他自言自語,剛剛踏進廟門,便聽見隱約的人語,微微一愣,:「還是不見他們得好。」他繞過影壁,覷見牆邊有棵大樹,一縱而上,寺中虛實盡收眼底。

  摒住呼吸,他定睛看去,但見大雄寶殿一側的花壇前,白樸挺身而立,玉翎雙手反剪,坐在地上,不住口地辱罵對方,她一張利口,罵起人來又無遮攔,弄得白樸十分惱火,偶爾回她一句,卻被她抓住話茬,弄得更是狼狽,只好來個不理不睬,神遊物外。

  文靖見她大耍無賴,不禁臉上浮起笑意,但一現而逝,「我還能喜歡她麼?蒙古人殺了我爹爹,與我不共戴天,我還能喜歡他們的女子麼?」他的心好像陷在滲了冰雪的淤泥坑裡,冷浸浸無力自拔。

  正在天人交戰,忽見大雄寶殿前,一人黑衣藍刃,修然而立。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19:55

天驕鐵血 七、滿江紅

  「你來了麼?」白樸微微一笑。

  蕭冷看了玉翎一眼,道:「是!」

  白樸折扇指定玉翎頭頂,悠然道:「那你還站著作甚,橫刀自刎罷!」

  蕭冷搖頭。「怎麼,難道要你師妹吃盡苦頭,你才動手?」白樸冷笑。蕭冷道:「如今兩國交兵,各為其主,你使這些手段,我無話可說。」「嗆啷」一聲,他將「海若刀」丟在身旁。白樸愣住。

  蕭冷雙目神光灼灼,道:「若今日我來,不是蒙哥帳下的勇士,而是黑水一絕的徒弟,你又當如何?」「黑水一怪」是武林人給蕭千絕的稱呼,他自己倒不在意,但蕭冷視他若神明,只說「黑水一絕」,絕口不提這個怪字。

  白樸雙眉微微聳動。「蕭千絕的徒弟?」他沉默半晌,緩緩問道。

  「是!我不依仗寶刀,只求公公平平,堂堂一戰。」蕭冷沉聲道。

  白樸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絕不使詐?」他問。

  「絕不使詐!」蕭冷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白樸深深吸了口氣,點點頭,「雖然師父不許我用劍,也不認我,」他將折扇丟在一旁,道:「但我白樸心中,自始至終,都是公羊羽的徒弟。」

  「請!」蕭冷將黑袍挽起。

  白樸大袖一揮,「請!」

  兩人各自踏上一步,蕭瑟秋風掠過樹梢,文靖不由打了個冷噤。

  旭日初升,霞光滿天,白毛大纛在晨風中獵獵作響,蒙古大營中響起悲壯的胡笳之聲,三聲吹罷,十萬蒙古大軍,齊刷刷立於山水之間,環繞一座高台,神情肅穆,衣甲鮮明。

  蒙哥登上高台,昂首四顧,大聲道:

  「我們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嗎?」

  十萬人齊聲應道:「是!」聲震天地。

  「成吉思汗的子孫有打不贏的仗嗎?」蒙哥又問。

  「沒有!」

  「有攻不下的城嗎?」

  「沒有!」蒙哥見眾人回答整齊,氣勢雄壯,不禁血為之沸,說:「宋狗有這樣威猛的戰士嗎?」

  「沒有!」應答聲象陣陣殷雷,滾滾傳出。

  「宋狗派人燒了我們的糧食,想餓死我們。」蒙哥掃視眾人:「你們害怕嗎?」

  「不害怕!」眾軍群情激憤,齊聲高呼。

  「我們還有三天糧食,三天中,能夠砸碎宋狗的烏龜殼嗎?」

  眾軍轟然大笑,紛紛喊叫:「砸碎宋狗的烏龜殼。」

  蒙哥將手一揮,萬眾無聲,只聽他沉聲道:「古時有個將軍,渡過河水,燒了木船,砸了鍋子,只留了三天的乾糧,卻打敗了比他多幾十倍的對手,我的大軍比他精銳十倍,三天之內,一定攻破合州,殺他個雞犬不留,用宋狗的血肉,填飽我們的肚子。」

  蒙古人的士氣達到了極點,齊聲喝道:「對,用宋狗的血肉,填飽我們的肚子。」

  蒙哥從箭囊裡取出一支羽箭,單膝跪倒,仰望蒼天:「我!勃兒只斤蒙哥向長生天、向大地、向偉大的祖先發誓,不破合州,就如此箭!」

  他雙手高舉,奮力一折,羽箭斷成兩節。

  蒙古大軍死一般寂靜,唯有山谷幽風,捲過將軍們的帽上的長纓,簌簌作響,一名蒙古戰士跪了下去,隨即,好像大海的波浪,十萬大軍帶起讓人窒息的呼嘯,從山間到谷底,伏拜在地,齊聲喊道:「不破合州,便如此箭。」

  史天澤跪在地上,心中滿是憂鬱,掉頭看了看身邊的伯顏,只見他濃眉緊鎖,兩人都是一般的心思:「城堅難下,糧草不濟,強行攻城……」

  念頭還沒轉完,蒙哥站起來,目視眾將,道:「安鐸。」

  安鐸出列,「你今早對朕說了些什麼?」蒙哥獰笑道:「再說一遍。」

  安鐸渾身發抖,幾不成聲:「臣下胡言亂語,罪該萬死……」

  「刀斧手!」蒙哥大喝。

  一名上身赤裸,梳著三塔頭的壯漢舉著大斧應聲走出,「安鐸胡言亂語,亂我軍心,斬他頭顱,祭我大旗。」蒙哥一字一頓。

  安鐸不及分說,已被按到在地,壯漢手起斧落,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在地。

  祭師托著金盤,盛起頭顱,向著蒼天,高高舉起。

  蒙古大軍一片歡呼。

  蒙哥舉起成吉思汗留下的白毛大纛,「擂鼓!」他望著合州城池,目光炯炯,遙遙一指。

  剎那間,將士的整齊的步伐掩蓋了金鼓的激鳴。

  蕭、白二人翻翻滾滾鬥了百餘招,掌風到處,花木盡摧,「浩然正氣」與「玄陰離合神功」其性相剋,兩種真氣瀰漫空中,激的「絲絲」作響。黑水絕學講究「先發制人。」蕭冷的「如意幻魔手」快的出奇,斷是霆不及發,電不及飛,處處力搶先機,雙手吞吐不定,宛如風吹雲動、星劍光芒。

  白樸則足踏奇步,不動如山,一路「須彌芥子掌」使得出神入化,雙手蝶起葉落,飄然舒緩,似個柔韌萬端的氣囊,敵強則收,敵弱則放,守在方寸之間,卻不失瀟灑氣度。

  二人各以生平本事,賭鬥生死,直把文靖看得神馳目眩,心頭急顫,這近月的時光,他已跨過了上乘功夫的門檻,武功上的見識,非是月前那個傻小子能比。他從二人的武功中,漸漸看出一些門道來,邊看邊與「三才歸元掌」相應證,每有所得,心頭便一陣狂喜。

  蕭冷那日身負重傷,剛剛痊癒,此時鬥得久了,隱隱然有復發之兆,掌力減弱,手下也有些遲滯。「這黑衣的要糟!」文靖心想。果然,白樸掌力暴漲開來,頃刻間,雙方攻守互易。

  蕭冷生來極是驕傲,生平除了蕭千絕,誰也不在他眼裡,此時在白樸手上落了下風,當真氣破胸膛,眉鋒微揚,招式由極快變成極慢,雙臂一沉,兩拳緊握,「嘿」的一聲,十指倏地彈出,五道刀鋒般銳利的勁氣破空而出,隱隱帶著雷聲。

  文靖一驚:「好厲害,白先生如何抵擋?」這路功夫叫做「輕雷指」,乃是蕭千絕早年的看家絕技,當者披靡,但極耗內力,蕭千絕也很少用過,後來他悟通更厲害的武功,更拋在一邊。蕭冷練功勤苦,但資質悟性都弱了些,蕭千絕的功夫他不過練了五成,練到這個「輕雷指」,便受了阻塞,精進緩慢,但到了這個地步,放眼天下,已是少逢敵手了。

  白樸一反方纔的飄然之態,神色肅穆,招式也有變化,大開大闔,如長槍大鉞,虎虎生風,剛猛異常,這是窮儒絕學「玉斧破邪手」,其力足可開山破石,比「大開碑手」要厲害十倍。「以力較力麼?」文靖微微搖頭:「笨了些,不過,若是不會『三才歸元掌』,似乎也別無他法。」

  雙方出手雖然較方才慢了許多,但已經到了較量真力的地步,比方才讓人眼花繚亂的打鬥凶險百倍,四周樹木紋絲不動,方才瀰漫天地的勁力盡皆收斂到二人掌指之間,筋骨移動,「辟啪」作聲。

  蕭冷本來略勝白樸一分,但因那日受了重傷,傷勢還沒斷根,激鬥之後,居然搗起亂來,此時反而比白樸遜了半分,被對方的如山掌力逼得緩緩後退,「黑水武功天下無敵,我是蕭千絕的大弟子,絕不能敗給窮儒的徒弟。」他心念閃過,口中發出淒厲的嘯聲,使了三招,全是兩敗俱傷的打法,白樸勝券在握,也不與他爭鋒,颯然飄退兩尺,蕭冷一步跟上,變指為掌,疾拍過去,風起塵揚,聲勢十分駭人,白樸避無可避,雙臂圈合,「波」,二人各憑實力,對了一掌。白樸只覺對方掌心傳出一股粘力,竟然脫手不得,「啊呀!這廝孤注一擲,要與我拚鬥內力……」他心神一震,急忙凝聚真氣,抵擋勢若刀劍的「玄陰離合神功」。

  二人各自催動內力,狀若石像,唯有鬚髮輕顫,寺院裡一時靜了下來,只聽得落葉殘枝,隨著掠地的微風,發出颯颯細響。

  漸漸地,蕭冷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白樸面色火紅,兩人合掌之處,汗水化作裊裊氤氳,筆直地升起。

  玉翎見狀,知道這兩個人的內力都已運轉到極致,生死只在轉瞬之間,不禁心頭大急,暗暗埋怨蕭冷:「弄別的不好,怎麼非得這種兩敗俱傷的打法?」白樸其實也不好受,雖然欺蕭冷傷勢未癒,略佔上風,但如此下去,鬥到最後,蕭冷固然油盡燈枯,自己也差不了多少,不禁眼角微張,觀看敵情,餘光所及,卻見玉翎竭力蠕動身軀,向這邊移過來,「這個丫頭!」他心頭劇震。

  玉翎知道二人如今到了緊要關頭,自己雖然手足被縛,但若能一頭撞在白樸身上,外力相加,白樸必然大受干擾,蕭冷趁機而入,白樸不死也要落個重傷,「撞死你這臭賊!」她一邊挪動身子一邊想。

  忽然間,只見蕭冷臉上青氣漸漸發紫,口角溢出血來。不禁吃了一驚:「不好,師兄要散功了。」可是自己離得還遠,不由急得淚花亂轉,叫道:「師兄,支撐住,我來幫你。」

  「她終究幫著他師兄,幫著蒙古人!」文靖心中一痛,正猶豫是否下去阻她,忽見廟門前閃出一個玄色的人影,端木長歌出現在門前,看著場上二人,微微一笑,拾起地上的海若刀,道:「白先生,何必與他糾纏,我來助你吧!」

  玉翎大驚,罵道:「無恥之徒,乘人之危,真是下流!」話音未落,只見藍光一閃,端木揮刀向蕭冷腰上刺去。白樸心頭微歎:「沒料到這個大惡人死得如此窩囊……」念頭沒轉完,忽地小腹劇痛,目光到處,是端木長歌猙獰的笑容,「你……」他剛剛吐出一個字,口中鮮血已似噴泉般灑出,噴了蕭冷一臉,蕭冷的內力如山洪暴發,湧向他的四肢百骸,白樸好像斷了線的風箏,跌了出去,背心撞在大殿前的石獅子上,軟軟癱坐在地。

  這變故突兀異常,其他三人,都已經呆了。半晌,蕭冷拭去臉上血污,目視端木長歌,緩緩道:「我與他公平相搏,你竟然偷襲?」拳頭一緊,殺氣向端木湧了過去。

  端木長歌不動聲色,忽然嘰嘰咕咕說了幾句,文靖一句也沒聽明白。蕭冷卻愣在當場,「你……你會蒙古語……」玉翎驚奇萬分。

  「不錯。」端木長歌嘿嘿一笑:「我本來就是蒙古人,當年奉窩闊台大汗之名,作為死間,潛入宋國,可惜大汗只是向西用兵,我身處南朝,卻無用武之地……」說到這兒,他目視遠處悠悠碧空,神色有些淒然:「二十年……二十年呢,二十年,草原上不知道枯了多少牧草、生了多少牛羊,二十年……等的我好苦啊!」

  蕭冷拳頭鬆了,沉聲道:「淮安王的行蹤,也是你透露的吧!怎麼錯了,害我白忙一場。」

  「誰說錯了?」端木長歌冷笑道:「神仙度上那個才是真的,當前這個淮安王不過是一個傻小子假扮的罷了。」

  「假的?」蕭冷吐了口氣,道:「難怪看著他十分彆扭。」玉翎也驚了一下,喃喃道:「他不是什麼千歲麼?」

  「不錯,都是白樸的主意。」端木長歌道:「這個假貨只是一個鄉下小子,適逢其會,我看他傻兮兮的,讓他假扮……嘿」他冷笑道:「遲早要出漏子,若是在陣前被人識穿,對宋軍士氣的殺傷遠比他們早早知曉淮安的死訊厲害十倍,索性就由了那白樸去了,哼,這個『雙絕秀才』,自以為聰明,其實是自掘墳墓,愚不可及。」說罷,甚是得意,哈哈大笑。

  蕭冷對這些陰謀詭計甚是不齒,冷哼了一聲,端木長歌止住笑聲,捋鬚道:「如今雙方交兵,正在緊要關頭,白樸一死,這城中再無人是你對手,你盡可放手施為,那個假貨不足掛齒,王立、李漢生、呂德、林夢石几個人卻萬萬不能放過,只要這幾員大將一死,合州城形同虛設。」他說慣了漢語,這幾句也用漢語說出,文靖聽得渾身發抖,幾乎從樹上栽了下來,「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爹爹不是白白死了,這滿城百姓豈不是……」他心如亂麻,太陽穴突突直跳。

  端木眼角微斜,看到白樸滿身是血的屍體,忖道,饒是你武功高我十倍,終究敵不過我一個忍字。想到大宋門戶一開,蒙古大軍便可沿江東下,攬盡江南繁華,哈,老夫便是數一數二的大功臣。想到得意處,不由瞅著白樸的屍體,嘿嘿直笑。忽而,一點晶芒在他眼眸裡劃過,端木長歌眼神發亮,又驚又喜:「這令符怎麼在他身上?若有此物在手,蕭冷殺盡大將,我趁亂用之,合州城當不戰而下。」

  他躍上前,一腳翻轉白樸的身軀,「你幹什麼?」蕭冷與白樸雖是對頭,但他嗜武成癡,三度交鋒,對白樸的武功頗為認可,有幾分惺惺相惜,何況這次得端木襄助,贏得窩囊,見他糟蹋白樸的屍體,忍不住喝了一聲。

  端木長歌笑道:「我看他死透沒有?」說著彎腰,去摘白樸腰間那枚九龍玉令。

  「他挨了你一刀,又被我內力震碎內臟,哪有生理……咦……」蕭冷神色大變,只見端木長歌臉上神色又似驚恐、又似憤怒,十二分的古怪,雙眼死死盯著胸前一支浸透鮮血的手臂。那隻手從他心口插入,後背貫出。

  喉中格格響過,端木長歌身子一軟,頹然撲到在白樸身上。

  白樸全力護住心脈,只等這垂死一擊,出手之後,全身頓時鬆弛,幽幽吐了口氣,閉目氣絕。

  蕭冷見他如此頑強,心中歎息,一時說不出話來,揮刀割斷玉翎臂上的牛皮索。玉翎躍起,揉了揉手腕,訕訕地道:「師兄

  ,我……」但要向他認個錯字,又萬萬開不了口。「以後別任性就是了。」蕭冷苦笑一下,從懷中取出羊脂玉瓶,服下兩粒「血玉還陽丹」,將玉瓶扔給玉翎道:「你也吃些,我辦事去了,很快回來,你在這裡等我。」

  「辦什麼事?」

  「殺人!」蕭冷話音未落,人已經在寺門之外。

  玉翎拿著玉瓶發了陣呆,忽聽身後響動,回頭一瞧,只見一個青衣人佇立在白樸身前,神色迷惑。

  「啊!」玉翎喜上心頭,衝上前就是一拳,叫道:「你這個假貨,居然騙我。」文靖步子微錯,讓過她的拳頭,冷聲道:「不要煩我。」

  玉翎見他神色冷漠,不禁一愣,道:「你生氣什麼?」

  「我……」文靖看了她一眼,硬著心腸掉過頭去:「我……我不想再見你。」

  玉翎如遭雷擊,呆了一呆,伸手去探他額頭,柔聲道:「你病了麼?」

  文靖不敢看她,別著頭後退兩步,只聽她道:「呆子,我喜歡的是你的人,不管你是不是什麼淮安王,我都喜歡你。」玉翎會錯了意。

  「可……可你是蒙古人!」文靖恨聲道:「昨晚,我爹爹死在你們蒙古人手裡,我……我不能喜歡你了。」他最後一句,說得萬分艱難。

  玉翎愣了一下,道:「我是我,他們是他們……」

  「你肯丟下你師兄麼?」文靖冷笑:「你肯丟下你師父麼?」玉翎聞言,不禁呆了,「我……我不知道。」她喃喃道。

  「你肯丟下你師兄、肯丟下你師父麼?」文靖踏上一步,狠狠逼視她。

  玉翎見他這麼兇惡的神情,心中委屈萬分,全無主意,驀地一頓腳,叫道:「我丟不丟得下不用你管,你再用凶樣逼我,我……我要揍你了。」

  「好,好。」文靖臉色鐵青,退後三步,顫聲道:「我不過是鄉下的窮小子,你是大人物的師妹、徒弟,我哪裡敢逼你,這話就當我沒說過,你……也當從來沒認識我……」他眼圈一紅,掉過頭,從白樸腰間取下九龍玉令,在手中握得溫熱,兩點清澈的水珠滴在白樸血跡斑斑的衣衫上。

  「死呆子,你……你不講理。」玉翎再也忍不住,淚水似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落了下來。文靖昂首望天,也不看她,大步流星,向寺外走去,「死呆子。」玉翎急了,想逮他回來,但又覺得有些不妥,叫道:「你去哪裡?」

  文靖默不作聲,只是走路,忽地眼前人影一晃,玉翎攔在前面,噙著淚望著他,「你……」她剛剛吐出一個字,文靖身形如風,與她擦肩而過。

  「你好狠心。」身後傳來玉翎哀婉欲絕的哭聲,文靖聽得心碎,只想回過頭去,大哭一場,但想到父親慘死的情形,心腸復又剛硬。

  跨出了藏龍寺的大門,他直奔城東太守府,只聽到裡面大呼小叫,一個士兵跌跌撞撞衝了出來,哭叫道:「來人啦!殺人啦!」

  「來晚了?」文靖心一沉,躍上牆頭,只見遠處一道黑影,閃電般向經略府掠了過去。他知道李漢生凶多吉少,但也不及細查,飛身跟上,身後士兵呼叫連天,幾支箭從後射來,敢情他也被當作刺客一夥。文靖足下不停,反手或勾或帶,神意所至,響聲不絕,羽箭失了準頭,從他身邊掠過,釘在屋脊之上,把房下的軍士看得目瞪口呆。

  如此心急火燎,一路追去,還沒到經略府,刺鼻的血腥氣撲鼻而來,越過牆頭,只見遍地屍首。「這廝好生張狂。」文靖心驚:「竟然明刀明槍,直截了當殺進去了。」他徇著屍首,快步追去,隱隱聽得兵刃撞擊之聲。一聲嘶啞的慘叫傳來,文靖知道又有人殞命海若刀下,不及繞門而入,躍上房頂,看到經略府內廳前,橫七豎八,倒著十來具侍衛屍體,林夢石與呂德不在,王立身著重鎧,胸前一道明晃晃的刀痕,貫穿鐵鎧,直透裡面的軟甲,雖沒傷著肌膚,卻被這一刀之力震飛,撞在牆邊,口中滿是鮮血,沿著牆根艱難挪動,試圖逃逸。

  場上僅有四名川中豪傑與蕭冷糾纏,這些人平日作為王立的護衛,只在文靖遊目四顧的功夫,四人中又倒了三人,獨剩劉勁草苦苦支撐。蕭冷已經殺得性起,刀光閃閃,若漫天霜雪,與劉勁草一合即分,劉勁草踉蹌後退,血染衣襟,一條胳膊握著松紋古劍,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兒,落在一丈開外。他臉色慘白,見蕭冷一步跨上,刀光滿目,不禁把眼一閉:「罷了!」

  蕭冷正要斬盡殺絕,身後風聲急起,似有暗器飛來,當下棄了劉勁草,錯步矮身,刀勢一偏,向後劃出,身後青瓦亂飛,細細的塵沙濛濛散開。沙霧中,一道青影若有若無,急閃而至,驀地一頓,好似來得太急,站立不住,意態驚惶,雙手亂揮,疾風驟雨般,鍥入蕭冷的刀影之中,正是「人心惶惶」。

  這招以拙生巧,亂中取勝,蕭冷直覺掌力此起彼伏,重重疊疊,好像鋪天蓋地般湧至,一時竟然摸不透他的底細。不得不施展身法閃避,海若刀連挽了六個光環,環環相扣,護住全身,饒是如此,仍然被一道掌風掃在腰間,「笑腰穴」酥麻一片。

  他晃了晃,倒退數步,看著文靖,又驚又怒,引了個刀訣,喝道:「是你麼?來得好!」海若刀如蜂翅般嗡嗡鼓動,修羅滅世刀「焚滅天地」使了出來,無邊的刀影好像死神的火焰,漫卷虛空,所到之處,天地俱失。

  文靖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寧靜,再無半分迷惑,神意隨著遼闊的大地延伸,向無窮的蒼穹瀰漫,天地間一切微妙變化,盡在掌握之中,當海若刀捲到之時,他終於遁入「鏡心識」的玄妙境界,足下如踏天際浮雲,雙臂如挽千縷柔絲,指尖在空中劃出絲絲異嘯,輕飄飄捺入好似沒有窮盡的刀影,蕭冷只覺海若刀每出一刀,便似乎沉了一分,一招未絕,海若刀竟欲脫手而出,不由心頭一震:「好小子,用步法洩我銳氣,用掌風帶動刀勢,實在不可小覷。」

  他是遇強越強的性子,被文靖的武功激起胸中傲氣,厲聲長嘯,刀法忽變,「焚滅天地」變成了「氣斷須彌」,這是一刀,也只得一刀,明白快捷,看似無甚奇處,但使刀者畢生功力,盡在著一刀之中,人刀合一,如以修羅神威力,剖斷茫茫須彌山。

  這招幾乎是無法可當的招式,威力強弱,全在使刀者的功力,此時蕭冷使出,刀鋒遠在五尺之外,文靖便覺銳利的刀氣幾欲撕裂衣襟,急退丈餘,所受刀氣反而更盛,逼得全身汗毛倒豎,幾乎難以呼吸,只滯得一滯,那刀鋒如電光石火,逼入一尺之內,轉瞬間,便要將他剖成兩半。

  藍瑩瑩光華亂閃,一柄短刀,從旁掠至,「錚」得大響,蕭冷的刀勢倏地一頓,來人也當不住他的無儔勁力,短刀脫手而出,掌上皮破血流。但只是這一頓,「修羅滅世刀」第一殺招已經破了。誠然,這一招厲害無比,但好比竭澤而漁,不與敵人餘地,也不予自己餘地,使刀者氣力盡皆凝在刀上,全身上下,便好似去了殼的雞蛋,若遇上高明如公羊羽者,一招不能制敵,必然為其批亢搗虛,死無葬身之地。蕭千絕當年以這招殺敵無算,但傳授蕭冷之時,卻說:「這招入了魔道,不可輕使。」

  文靖以神遇敵,只在海若刀一頓之時,自然而然應勢反擊。他腳下本已圓轉如意,將「三三步」使到極妙處,此時身影只是一晃,貼著蕭冷的刀鋒,閃電般急進,雙掌一併,正是「三才掌」第三招「三才歸元」,雖然明明白白,毫無花巧,便好似一張拉至極限的強弓,射出了最鋒利的羽箭,「天時」、「地利」、「人和」,三才之氣,盡皆化入歸元一擊,生生印在了蕭冷的胸口上。

  這一掌打得蕭冷跌跌撞撞,退出一丈來遠,以刀支地,臉上掛著驚駭欲絕,難以置信的神色,定定看著前方那柄藍汪汪的斷刃;文靖也凝如石像,望著不遠處;而二人目光所及,玉翎正癡癡呆呆,望著天上。剎時間,三人一動不動,定在當場,任憑瑟瑟冷風,拂起衣襟,鮮血順著蕭冷的口角流下,浸濕了胸前的黑袍。

  「為什麼?」蕭冷將湧到口中的鮮血生生吞了下去,望著玉翎,啞聲道:「為什麼?」

  玉翎滿面通紅,被他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也不說話,向文靖脈脈看去,眼中滿是婉轉情意。蕭冷就算是瞎子,也看出這眼中的涵義。

  他呆了半晌,又是傷心,又是忿怒,不由得嘶聲長笑,牽動胸口傷勢,鮮血湧出口外,但他此時心中傷痛,比身上傷痛厲害十倍,萬念俱灰,搖搖欲倒。

  「你喜歡他?」他望著玉翎,慘笑道:「你喜歡他麼?」

  玉翎到了這個地步,也不再忸怩,咬咬牙,點了點頭,眼圈卻也紅了,柔聲道:「師兄,我傷了你,心裡一萬個過不去。可是,你殺別的人,我無所謂,你殺他,我……我萬萬不許。就算師父將我千刀萬剮也好,我……我也不能看著你殺他……」說到這兒,想到自己如此為他,這個冤家卻對自己那般狠心,不禁萬分委屈,兩行淚水無聲落下。

  蕭冷心智已亂,玉翎說什麼,他全沒聽到耳裡,胸中醋意如火如荼,越積越厚,剎那間,化作一腔怨毒,只覺天下人人可殺。他狠狠瞪著文靖,雙眼中噴出火來。玉翎看他神情凶狠地古怪,叫聲「不好!」,話音未落,蕭冷向文靖衝去,文靖一步閃開,揮掌橫掃,蕭冷微閃,還了一刀,二人刀來掌去,又鬥在一處,蕭冷舊傷未癒,又挨了記「三才歸元」,更添新創,不過十招,只覺五臟如焚,刀法一緩,文靖趁隙而上,一掌按在他背上,蕭冷打了個踉蹌,跌出五尺來遠,他揮刀支地,口中鮮血長流,知道已不是文靖的對手,不禁嘶聲厲笑。玉翎見他如此情形,心中大慟,哭道:「師兄,不要打了,我們走吧!」

  「誰是你師兄了!」蕭冷雙目血紅,似噬人的餓狼,向她逼進兩步,文靖攔在玉翎身前。遠處傳來兵馬喧鬧之聲,玉翎淚如雨下,跪倒在地,道:「師兄,玉翎求你了!」淚水滑落在青石板上,浸出點點深色痕跡。

  蕭冷看著地上的淚痕,倏地清醒了些,心中隱隱有了悔意:「我為何如此對她?就算她有千般的不是,我也不該這樣對她的。」憐愛之心一起,殺機頓去,慘笑一聲,用刀一撐,騰身而起,向屋頂落去,「不可讓他走了。」文靖身後傳來劉勁草虛弱的聲音,微微一驚,頓足欲追,玉翎閃身攔上。「讓開!」文靖喝道。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20:33

  「你……」玉翎眸子裡閃著淚光:「你從我身上踏過去吧。」文靖看看滿地屍首,微微咬牙,一掌打去。哪知玉翎渾身木然,不遮不擋,文靖的手掌落到她胸前三寸處,心中一痛,終於無力垂下,此時士兵衝進內宅,將二人團團圍在陣心。

  「不得無禮!」林夢石越眾而出,掃視四周慘象,眉頭緊鎖,向文靖單膝拜倒:「末將救駕來遲!請千歲降罪。」文靖默然不語。玉翎望了他一眼,轉身向外走去,「嘩啦」,眾軍士刀槍一橫,攔住去路。

  「讓……」文靖背負雙手,仰天歎道:「讓她去吧!」刀槍收回,讓出一條路來,玉翎身子輕顫,緩緩邁開步子,沿著刀槍的長廊,向外走去。

  「經略使被這一刀傷了內腑!」劉勁草忍著劇痛,為王立把脈,但見王立面如淡金,雙目緊閉,早已昏厥多時了。

  林夢石臉色再變,欲言又止。「林統制有什麼話,只管說罷!」文靖一雙眸子閃閃發亮,凝在他的身上。

  鼉鼓的巨響夾雜著潮水般的叫喊隱隱傳來。林夢石不由微微一窒,「蒙古大軍水陸並進。」他俯首應道:「再次攻城了!」

  文靖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你先去,我隨後就來。」他聲音平靜的讓林夢石生出一絲寒意,低著頭退了出去。

  文靖放開緊握的拳頭,拂去身上的塵埃,剎那間,一股熱血湧上心頭,全身為之沸騰。

  穿上鍍金的鎖子甲,文靖繡著紫蟒的披風在微颺中輕輕揚起,月嬋從另一名丫鬟手中接過沉甸甸的白玉冠,套上他烏黑的髮髻。文靖看著銅鏡中的玉冠緩緩落下,彷彿其中盛著合州城的萬千生靈。

  「千歲!」月嬋柔柔地喚醒他道:「成了!」

  文靖輕輕閉上了眼睛,然後睜開,眼中閃著明淨的光芒。臉上透出月嬋從沒見過的堅毅。

  大炮飛矢在空中交錯,弓弦紛亂的脆響,振蕩著每個人的耳鼓。

  城下的蒙古大軍像秋天裡收割的麥子,割倒了一片,還有一片,又似漫天飛舞的蝗蟲,燒死一群,還有一群,更如大海的波濤,無休無止,拍打著合州的堅城。

  「千歲。」林夢石肩上插著一支折斷的羽箭,鮮血殷紅了半邊鐵甲。「蒙古大軍今日氣勢迥異平日,簡直有進無退,像一群瘋子!」他咬著牙說。

  文靖默然不語,凝視血肉模糊的戰場上,突然,蒙古大軍發聲喊,數十名蒙軍趁著一個缺口未曾合攏,登上了城樓,刀槍橫掃,分外驍勇,阻攔宋軍,無不披靡。林夢石大驚失色,正要指揮圍堵,文靖已如一隻大鳥,翩然趕至,一揚手,便抓住一人背心,將他扔了下去,另一名蒙古兵揮槍掃來,他側身讓過,一把抓住槍柄,藉著對方的力道,將那人當空掄起,掃翻六名敵人,隨即右手一反,寒森森的劍光帶著血雨掠空而過,一名百夫長張口結舌的腦袋飛下城樓。要知三三步展動,四十五步之內,便是他梁文靖的天下,蒙古大軍只見一道人影,在城頭鬼魅般隱現,自己人紛紛落下,不禁齊齊驚喝,聲若雷鳴。

  伯顏看在眼裡,促馬上前,箭發連珠,一連十箭,射向文靖。文靖心中皎皎如鏡,看也不看,以神禦敵,前後左右,閃電般移動六步,讓過六箭,其他四箭,被他長劍挑撥,順勢飛起,在城樓的檁子上釘成一排。伯顏十箭無一湊功,心中驚詫,一時停馬無語。宋軍這些天吃夠了「神箭將軍」的苦頭,見此情形,不由得齊聲歡呼,士氣大振,蒙古人則氣勢一頹,攻勢銳減,缺口頓時堵上。

  文靖灑去劍上濃濃血水,分開士卒,臨風舉劍,以丹田之氣吐出話來:「今日一戰,城在人在,與城偕亡。」城下城上,盡皆聽得清楚。

  宋軍見他威勢,無不折服,聞言不禁齊聲呼應:「人在城在,與城偕亡。」颶風般的聲浪遠遠傳出,在巴山蜀水間呼嘯迴旋,久久不絕。

  白毛大纛緩緩向前,蒙哥仰望城頭,「那是何人?」他問。

  「那人便是淮安王了!」一名漢人書記恭聲應道。

  「嘿!」蒙哥道:「是他麼?這黃口孺子倒有點本事,傳朕旨意,城破之後,務必生擒此人,朕要親手砍下他的腦袋!」他一振臂,沉喝:「擂鼓!」

  鼓聲更急,血雨排空。

  巨大的戰船在江面轟然撞擊,六艘宋朝大船被蒙古樓船順水而下,攔腰一截,破了個窟窿,江水灌入,宋朝水軍紛紛跳船逃命,蒙軍箭如雨下,江水被染紅一片。

  「千歲!」傳令兵上氣不接下氣,說:「蒙古水軍勢猛,呂統制抵擋不住了。」

  文靖遙望江面,片刻道:「不用抵擋,讓他來!」傳令兵一呆,飛奔出城,跨上小船。呂德遙望遠處宋軍潰亂的陣形

  ,心如火燒,忽見輕舟破浪而來,顧不得身份,一把將傳令兵揪上戰艦,急聲道:「怎麼說?千歲怎麼說?」

  「不用抵擋,讓他來!」傳令兵神情迷惑。

  呆了一會兒,呂德恍然有悟,頷首道:「告訴千歲,我明白了。」

  在蒙古水師的衝擊下,宋水師潰不成軍,史天澤率軍截殺亂軍,劉整則順江而下,逐漸接近合州水門,架起炮弩,轟擊水門。刺耳的呼嘯聲響起,城頭蓄勢待發的破山弩忽然發動,矢石激射而至,一連六發,蒙古戰艦中者瓦解,方寸大亂。呂德率殘餘精銳從亂軍中突出,與城頭炮弩遙相呼應,三百艘戰船在蒙古陣中縱橫往來,似入無人之境,史天澤只好放過宋軍殘部,拚死援救,雙方大戰兩個時辰,呂德方才退卻。是役蒙古水軍損失慘重,戰船折了六成,十艘樓船全被擊沉,劉整也被一支勁弩貫穿大腿,被迫退回上游。

  蒙哥大怒,將史天澤罵了一通,略一思量,決意集中陸上兵馬,猛攻北門,文靖見狀,斷然下令,兩千馬軍突出南門,迂迴到蒙古大軍側面,以強弓硬弩,殺了蒙古人一個措手不及,蒙哥萬沒料到宋軍還敢攻擊,急令五千阿速軍迎敵。阿速軍是蒙哥從南俄草原上帶來的騎兵,來去如風,十二分的精銳剽悍,但宋軍只是奉命騷擾,佔了便宜,立時繞城退走,阿速軍跟著窮追,追至東門之下,城上早已布好矢石強弓,剎那間,火炮火箭,滾木巨石一起落下,只聽得人喊馬嘶,那些金髮碧眼的鐵甲騎兵紛紛落馬,死傷慘重,宋馬軍反身以弓弩呼應,阿速軍狼狽萬狀,火速潰退,一點人數,竟然折了三成,蒙古大軍氣為之奪。

  蒙哥暴跳如雷,變了陣法,著兩個萬人隊防守兩翼,自己親自揮動白毛大纛,督促八個萬人隊,輪流進攻北門。一時間,蒙古大軍如滾滾巨流,向南奔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輪番攻打,北門宋軍死傷狼藉,麻石的城牆彷彿變成了一座巨大砧板,雙方的大軍在上面來回輾轉,留下一堆堆破碎的軀體。

  「千歲,滾木擂石所剩不多了。」一名將領低聲說。

  「暫且停住!」文靖拭去額上和著血污的汗水,沉聲道:「林統制,呂統制!」

  林夢石、呂德上前應命,文靖峻聲道:「韃子大軍人多勢眾,士氣太盛,必須再洩洩他們的氣勢,你們速速與我選出八百精銳,四百弓弩手,四百刀斧手,伏於城頭,布成口袋,然後,在我令旗所指,留出一個缺口,讓韃子攻入,口袋就布在缺口之後……」他目光炯炯,直視二人:「你們指揮得來麼?」

  如此戰法,呂德、林夢石聞所未聞,道:「萬一……」

  「如今成敗只在一線。」文靖打斷他們道:「韃子皇帝已經孤注一擲,和我豪賭,與其被他的車輪戰法拖垮,不如試試我的法子,既然是賭博,哪有萬無一失的道理。」他頓了頓,又問:「你們,指揮得過來麼?」

  二人被他這句話激發了生平傲氣,齊聲應道:「那是當然!」

  「好!」文靖舉起令旗,沉聲道:「看我號令!」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心中空靈一片,剎那間,蒙古大軍彷彿蕭冷的刀鋒,雖然千奇百幻,但他已經捕捉到那一點流轉不定的鋒芒

  沒有了矢石的威脅,蒙古大軍,開始蟻附攻城。「便要破了!」蒙哥眼裡閃閃發亮。

  文靖令旗展動,城上露出一百來尺的大口子,蒙軍的最凌利的「鋒刃」登上了城頭,身後的蒙古的大軍發出震動天地的歡呼,但這些最英勇的戰士還沒來得及衝殺,只看到對面箭鏃閃亮,一時亂箭如雨,刀光如雪,死屍和頭顱紛紛落下,砸在下面戰士身上。缺口重新封上。

  不到半個時辰,蒙古人又衝開一個二百尺的大口子,士兵們爭先恐後,向那個缺口湧去,「恭喜皇上,攻破合州!」群臣跪倒,三呼「萬歲!」蒙哥正要大笑,突見登城士卒雨點似的落下,要麼被射成刺蝟,要麼變成無頭屍,不由轉喜為怒:「怎麼回事?」話音剛落,缺口再次封上。

  如此反覆六次,蒙古大軍損失慘重,文靖令旗所向,誘殺的全是蒙古將士中最驍勇者,蒙古士氣大挫,不少人到了城下,竟然不敢登城。文靖乘機命令打下滾木擂石,蒙古大軍頓時出現退卻之勢,八個萬人隊前推後湧,亂作一團。

  屢屢功敗垂成,蒙哥怒火燃到極點,一夾馬腹,那「逐日」神駒甚是靈通,領會主人心意,驟然飛馳而出,一干侍臣,哪裡阻攔得及?蒙哥趕到城下,揮鞭抽打士卒,所過之處,後退士卒無不掉頭,迎著矢石,冒死向前。

  文靖見蒙古大軍士氣驀然轉盛,心頭詫異,凝神細看,只見一名衣鎧華麗的蒙古將軍縱馬揚鞭,一路馳來,端地神威赫赫。他前方的蒙古大軍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喊,風吹長草般分開。伯顏也在遠處看到,大驚失色,揮起斬馬刀,強行衝開前方士卒,衝向蒙哥。

  破山弩的機括發出刺耳的悶響,文靖令旗一揮,矢石帶著激烈的勁風向蒙哥來處射到。蒙哥心頭劇震,欲縱馬閃開,但破山弩一發二十,又密又急,一枚百斤飛石迎面打倒,他避無可避,只得將韁繩一提,「逐日」神駒人立而起,被巨石打在胸前,當場斃命,蒙哥也為那絕大衝力帶得飛出五丈,一個觔斗,倒栽而下,勢猶未絕,又滾出五尺,方才停住。

  伯顏堪堪趕到,心膽欲裂,勾住馬鐙,俯身將蒙哥抱起,向本陣飛奔。文靖見狀,命破山弩打出第二發,一顆巨石直奔伯顏,伯顏斬馬刀回手一磕,火星四濺,大刀脫手飛出,伯顏虎口爆裂,跌落馬下。他著地一滾,抱著蒙哥發足狂奔,其速猶勝奔馬,待破山弩第三發絞起,他已經在射程之外了。

  城下的鳴金聲響徹合州的上空,蒙古大軍潮水般退去,文靖上前一步,凝視著消失在遠處的白毛大纛,突地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他幽幽歎了口氣,長劍柱地,面向著金紅色的蒼穹,緩緩跪下,落日的餘輝洗過他斑駁的鎧甲,與斑斑血跡融為一體,劍脊上的血水緩緩滑落,滲入石縫之中,消失無影……「結束了!」他心想:「爹爹!」

  蒙古金帳內外,大將、謀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氈上,頭邊坐著他最美麗的色目妃子。一名蒙古大夫端著和了羊乳的藥膏,在他身上,細細塗抹,剛剛塗上,又被鮮血衝開。忽而陰風慘慘,從帳外呼嘯而入,燈火忽明忽暗,縹緲不定,蒙哥微微一震,忽地兩眼睜開,那大夫嚇了一跳,失手將藥打翻在地,乳白色的膏藥塗得一地。

  蒙哥只覺週身無力,眼中朦朦朧朧,滿是憧憧人影,張口欲呼,卻無法出聲,他隱隱約約看到乃蠻舊地無盡的草原,如雲的牛羊,斡難河嘩嘩啦啦,蜿蜒流淌;看到俄羅斯原野上血一樣的落日,戰士向著西方的天空唱起雄壯的牧歌;看到中原大地上起伏的山巒;看到西征的大道上色目人堆積如山的頭顱……到了得意處,他從扭傷的脖子裡,發出「絲絲」的笑聲。剎那間,眼中景色又是一變,白骨的大山、血紅的河流、合州城下無盡的屍體,他吃了一驚,頭中一陣劇痛,彷彿看到一塊石頭從天而降,越來越大,如同泰山一樣壓向自己的頭顱,蒙哥渾身劇烈的顫抖,喉間發出淒厲的鳴聲。

  眾人聽得毛骨悚然,一名妃子壯著膽子,探他鼻息,臉色一變,暈了過去,大夫一驚,伸手摸到蒙哥的蒼白的手,只覺觸手冰冷,不禁心神劇震。

  帳外寒風更急,帳內的燈火,掙扎數下,終於熄滅。

  文靖飲完杯中的烈酒,看著重傷未癒的王立在下人們的攙扶下離去,又想起今日戰事,不禁生出幌若隔世之感。忽聽呂德拍桌歌道:「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諸將和道:「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林夢石接闕長歌,聲若金石,慷慨激昂:「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饑餐胡虜肉。」諸將和道:「笑談渴飲匈奴血。」氣勢豪壯,欲吞山河。

  堂上一靜,眾人皆望向文靖,「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這一句當然是由他來唱的。「朝天闕麼?」文靖微微苦笑,也不作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千歲。」呂德舉杯道:「此次返回臨安,若有什麼用的著呂某的地方,打聲招呼,呂某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文靖還沒說話,林夢石已經叫了起來,「哪裡話,還叫什麼千歲,淮安王用兵若神,天縱英明,一個抵得上十個藩王、十個千歲。」

  「不錯!」大將們紛紛附和道:「如今外患已除,只要萬歲一聲號令,臣等便東下臨安,奪下那個龍庭……」大廳中喧嘩一片,眾人不飲自醉,躊躇滿志了。

  子夜十分,酒酣席散。文靖乘著暖轎,返回竹香園,忽聽到遠處傳來隱約的喧嘩聲,越來越是清晰,漸漸化作呼天喚地的號哭,或泣丈夫,或悲兒孫,或哭父親……剎那間,巨大的悲愴像潮水般湧上他的心頭,文靖再也忍耐不住,失聲痛哭,淚如雨下。

  夜色如墨,一匹跛馬淡淡的背影若隱若現,淒厲的嘶鳴迴盪在夜空,玉翎坐在合州城的城樓頂上,斜風裹著細雨掃過她的面頰,「師兄傷的那麼重,去了哪裡呢?」她感到臉上掛著冷濕的液體,不知道是淚,還是雨:「我傷了師兄,師父不會要我了,我是蒙古人,那個冤家也嫌棄我,天下之大,我向何處去?我向何處去?」正在迷茫,忽聽遠處傳來轔轔的車馬聲,那是蒙古大軍撤退的聲音。蒙古的歌手,彈著嗚咽的馬頭琴,唱起哀慟的挽曲:

  「大草原的鷹,你從太陽升起的地方飛起,你的雙翅遮蔽了天空,你的陰影籠罩大地,豺狼在拜伏,黃羊在顫慄。河水哦,你為何濡濕他的羽毛;高山哦,你為何阻擋他的去勢;閃電哦,你為何劈斷他黃金的雙翅;悲傷哦悲傷,大海在咆哮,淹沒了草原,陰山崩塌了,變成了平地,偉大的長生天啊,你為何召回你驕傲的兒子……」

  歌聲的餘韻在伯顏耳邊繚繞,他坐在馬上,凝視遠處合州城黯淡的燈火,一動不動。

  「伯顏將軍!」阿術忽忽而來,停在伯顏身後,一雙眸子在黑夜裡閃閃發亮。

  「阿術!」伯顏掉過頭,一字一頓:「我們還會回來的。」

  「是的。」阿術眼中發出凌厲的光芒:「我們還會回來!」

  伯顏仰天長嘯,嘯聲遠遠傳出,三軍皆驚。他勒轉馬匹,與阿術一道,迎著如晦的風雨,投入無邊的黑暗。

  又是一個清晨,紅日高高昇起,桌上豐盛早膳已經冰涼,月嬋輕聲咕噥:「這個千歲,又睡懶覺呢!」她實在忍不住,在紫檀木的臥室門上推出一條門縫,偷偷窺去,不禁呆住,只見室內空空,並無一個人影,床上被子疊得整齊,上面放著晶瑩通透的九龍玉令,雕花窗向外開著,窗外鳥聲啾啾、竹影婆娑,碎金也似的陽光,灑在青石的地板上。

  大江東去,逝水滔滔,翻騰激盪,永無休歇,江邊山巒,巍巍矗立,疊青瀉翠,偶爾吐出一點紅葉,分外醒目。

  文靖一身青衣,行走江畔,望著千古江山,只覺前程如夢,不由縱情歌道:

  「江行幾千里,海月十五圓。始經瞿塘峽,遂步巫山巔,巫山高不窮,巴國盡所歷。日邊攀垂羅,霞外倚穹石……」

  一路落拓放歌,不消片刻,便到了江邊碼頭,只見風帆處處,桅桿林立,縷縷炊煙,從船頭升起。

  近處船家見文靖行旅裝扮,一位老者迎上前來,陪笑道:「客官要坐船麼?」

  「去哪裡?」文靖只覺前程如謎,不由心生迷惑:「去哪裡呢?」

  老者會錯了意,道:「我們這船僅到夔州,客官若還要東下,就先乘小老兒的船,再到夔州換船。」

  「這是為何?」

  老者道:「三峽灘險水急,沒有弄潮翻江的能耐,萬萬不敢涉險,小老兒尋常水流灘涂還能應付,若要入峽,還沒這個本事。」

  「不知到夔州要多少銀兩?」文靖笑道。

  「不知道客官是包船,還是與人同乘?」老者問。

  「此話怎講?」

  「包船就是只有客官一人,需五兩銀子,同乘則是數人同乘 ,當然船費得視人數多少而定。」

  文靖怕合州城來人,只想早點離開,從懷中取出兩塊碎銀,遞給老者,道:「還是包船吧!」

  「我出十兩銀子!」身後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這船我包了!」

  文靖聞聲一震,定在當場。

  老者笑道:「小老兒做生意,講求信譽,所謂先來後到,這位客官已經包了……」

  「二十兩。」那人氣鼓鼓地說,老者一愣,「怎麼,還不成,四十兩!」女子繼續道。老者額上滲出汗來。

  「玉翎!」文靖緩緩轉過身來,苦笑道:「你何必如此和我作對?」

  「玉翎是你叫得麼?」玉翎一身月白衣衫,背著一個絲綢包袱,俏生生立在江邊,聞言柳眉一挑,喝得文靖一窒:「我……」

  「你什麼你,你說什麼我都不聽。」玉翎冷哼一聲,向船上走去,文靖大急,「你先別走。」說著伸手拉她,玉翎一反手,打在他腕上,這一下用上了「如意幻魔手」的功夫,文靖手腕劇痛如裂,頓時縮了回去,身子一晃,擋在玉翎前面:「你聽我說!」玉翎出手如電,一掌拍到,掌風四溢,不容文靖不讓。但玉翎剛要抬足,又見這小子攔在前面,不禁喝道:「你找死麼?」

  「我……」文靖心裡有愧,不知道如何說起,玉翎一頓腳,雙手一分,向他拂來,文靖借步法閃開,玉翎一收手,他又攔在前面。「賴皮鬼!」玉翎惱了,拳腳紛飛,文靖只好閃避,二人在江邊倏進倏退,動起手來,文靖一味閃避格擋,落盡下風,十招不到,只聽裂帛之聲,一片衣袖被玉翎撕了下來,小臂上露出一圈醒目的牙印。玉翎看在眼裡,驀地想到石牢裡那些如水溫柔,剎那間似遭雷擊,僵在當場。

  文靖見她神不守舍,泫然欲泣,不知何事,心中慌亂,急步上前,道:「你……你別哭,我不躲了,你要打我,儘管打就是,只要你不哭,打死我也好。」他挺直胸脯,閉上眼睛,擺出「隨你打」的姿勢。

  「你……你這個呆子。」玉翎淚花直轉,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道:「師兄受了那麼重的傷,師父不會要我了,不會要我了……」

  她哭得淒切,文靖也看得想哭,脫口道:「我……我要你啊!」

  玉翎淚眼朦朧,抬起頭來。「誰希罕你要,你擊斃大汗,已經名動天下,正好回臨安享福,哪裡美女如雲,我又算得了什麼?」

  文靖搖頭道:「就算有萬千美女,傾國富貴,在我心中,也敵不過你一個的!」

  「好呀。」玉翎瞅了他一眼:「你這呆子,居然也會油嘴滑舌地騙人了。」

  「我句句出自真心。」文靖急得眼圈紅紅。

  玉翎咬著嘴唇,忍住笑,道:「就算這樣,我還是蒙古人,蒙古人殺了你爹爹,難道你不恨我麼?」

  文靖歎道:「以往我只知宋人死傷,但昨夜聽百姓痛哭,突然發覺,合州城下,也死了無數蒙古人,他們何嘗沒有妻子兒女,沒有父母兄弟,卻落得血染異鄉,屍骨難收,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之哭斷肝腸,「自古戰者為凶器」,我一人的小恨與這天地間的大悲一比,又算得了什麼?既然如此……」他說到這兒,兩行淚水奪眶而出,歎道:「我還恨你作甚?」

  玉翎也心中黯然,挽住文靖的胳膊,伸袖拭去他淚水,道:「好好,別哭啦。」語氣萬分溫柔,只這一句話,二人胸中塊壘盡消,偎在一起。默然良久,「你這地理鬼,怎麼來這裡的?」文靖含笑問道。

  「不能來麼?」玉翎撇撇嘴道:「我正在江邊發楞,突然聽到一個呆子在哼哼唧唧,唱什麼無山有山……」

  「是巫山!」文靖忍俊不禁,笑道。

  「我偏要說是有山!」玉翎撒賴,她眨眨眼:「你剛才說得那句算不算數?」

  「那句話?」文靖被她弄得摸不著頭腦。

  玉翎怒哼道:「反正我是個沒爹、沒娘、沒師父的野孩兒,反正沒人肯要的。」

  文靖恍然大悟,不禁呵呵傻笑,玉翎被笑得面紅耳赤,對他又捶又打,將一顆螓首,埋入他寬闊的懷裡,只覺平生之樂,莫過如此。

  遠處傳來悠揚的川江號子,喚醒了沉醉的戀人,文靖仰天長笑,攜著玉翎的素手,向那江邊的蓬船走去……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23:12

天機卷 第一章 孤雲出岫


  熏風酥軟,又是晚春。江畔桃花已透出衰意,懷著一川漢江闊水,平緩緩地流向南方。

  「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癲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這首《絕句漫興》為杜甫困居蜀中時所作,專道人事興廢、去留難知之意。吟者乃是江邊一名老儒,他兩鬢早斑,面容愁苦,身後一片桃花落得雪霰也似,隨波逐流而去了。

  一名黑衣人在他身後已站了許久,聽這詩句,瞅了瞅滿樹瑩潤潤的花朵,驀地焦躁起來:「這一林子鳥花!一個個裂著嘴,笑得好不厭人!」袖袍一甩,身旁桃樹落花如雨,一隻鳥兒驚得躥上天,啾啾盤旋。

  那老儒聽到動靜,回頭一瞧,只見不遠處蹲著個黑漆漆的物事,一對銅鈴大眼泛著綠光。老儒的心狂跳不已,恐是老眼昏花,揉眼再看時,卻不見半個影子。他呆了呆,驀地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呼,撲跌轉身,怎料身在江畔,一失足,撲通一聲,扎進齊腰深的漢江水裡。

  桃林西去兩百步,便是官道,道邊一所茅店,雖然簡陋,倒也軒敞,店前一名夥計正打呵欠,聞聲睨著叫聲起處,冷笑道:「這葉老頭又發癲呢,就不叫人消停。」另一個夥計笑道:「該是念起他那婆娘了。老人們說得好:」百無一用是書生。『讀了一肚皮,卻連自家的婆娘也看不緊!「眾夥計忙了一晨,原本十分睏倦,可一聽這些風流事,俱都笑起來,有了精神。一人笑道:」說起來,葉老頭縱然老醜,他那婆娘我卻瞧過,俊得真不成話!現今跟人一跑,也不知被哪個有福的受用了。「一個夥計打趣道:」說起這等福分麼,你灰孫子再修十世,那也是搬樓梯上天,沒門啊沒門。「那夥計被他當眾一臊,臉漲通紅,冷笑道:」不消說,咱倆是烏龜笑鱉爬,彼此又彼此……「話未說完,忽聽屋內傳來一聲吆喝:」夥計,再上一罈酒!「那夥計一驚,將髒兮兮的抹布在肩頭一搭,換過笑臉,道:」來哩來哩。「轉身帶起一陣風,蕩過土黃泛黑的酒幌子,上寫著」宜城老店 「四個隸字。

  店內滿座,熱鬧非凡。一個虯髯漢子接過酒罈,篤地擱在桌上,滿桌的碟兒碗兒匡啷亂跳。他擺好兩隻青花大碗,斟滿酒水,笑道:「有道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想那『 沒風拳』肖放鶴、『扛鼎神』馮巋什麼角色,一見雲大俠的帖子,都有說不出的恭謹,就連我韓錚一個遞帖子的,也跟著沾了些兒貴氣……」說著眉飛色舞,舉起酒碗,一氣飲盡。

  桌對面那漢子精瘦矮小,拈著頜下燕須道:「本想淮安去後,世間再無英雄。雲萬程召集這個會,也算給這世道添了幾分豪氣!」韓錚又飲一碗,笑道:「羅老哥,常言道『 英雄輩出』。淮安固然英雄了得,但依我看,雲大俠也稱得英雄。且算算,咱們一人抵得十來個韃子,這幾千名豪傑聚在一處,還不給他來個直搗黃龍麼?」說到興起,再斟一碗,咕嘟嘟喝光了。他酒量甚豪,頃刻連干三碗,面色也不稍改。

  那羅姓漢子若有心事,五指敲著瓷碗邊,長歎道:「韓老弟年少血熱,真令羅松羨慕。但我在合州時,也和韃子幹過幾仗的。沙場用兵,不比單打獨鬥。依我看,韃子兵委實厲害!」

  韓錚正將碗中酒喝了大半,聞言重重一擱,大聲道:「羅兄這話太長他人志氣。韃子也和咱大宋打了這麼多年,又能怎地?還不是望著這花花世界,眼裡瞪出隻鳥來?」羅姓漢子眼皮一耷,伸手扯開衣襟,但見一道黑漆漆的刀疤從他心口拉到腰際,苦笑道:「在合州時,『鎮岳將軍』宗浩,『亂雲槍』艾明,哪個不勝我羅松十倍?後來怎麼著?宗兄死於亂箭,艾兄更慘,使了一輩子槍,卻被亂槍搠死。羅某挨了這刀,躺了大半個月,揀得回這條命,實屬僥倖了……」客棧中吵鬧聲略略一歇,數十雙眼睛投過來,盡落在那道傷疤上。

  羅松合上衣衫,將碗中烈酒一口喝盡,約摸是酒氣上湧,兩眼有些泛紅。韓錚低了頭喝酒,不再吭聲。忽聽門外夥計呼喝,抬眼瞧去,卻見一對中年男女跨進門來。那男子頎長個兒,額寬眉長,星眼含笑,觀之可親。那婦人則膚若羊脂,眉眼如畫,雖然布衣荊釵,也掩不住那天然風致。她手牽了一個垂髫童兒,臉蛋紅白,一對烏黑大眼,在各人臉上骨碌碌亂轉。

  那美婦一瞥店內,皺眉道:「當家的,腌臢得緊!換地方吧!」那男子一點頭道「好」 . 正想退出,那小童卻撅嘴道:「不好,我腳都走軟啦。」那男子瞪他一眼,小童縮頭叫道:「媽!」美婦摸著他的頭頂,笑道:「好啦好啦,都依你,咱們不走啦!」掉頭瞧著夥計,寒聲道:「你是木頭人啊?還不給我騰張桌子?」

  她說笑間忽然變了臉色,店夥計不覺一怔,但他南來北往的客人見得多了,心眼兒活泛,當即賠笑道:「姑奶奶抱個歉,店小人多,惟有尋桌椅補個座兒……」正說著,忽見美婦眼神不善,心頭打鼓,聲氣漸自弱了。

  男子伸手在美婦掌心一握,笑道:「有勞店家了!」那夥計喜得一迭聲答應。美婦瞪了男子一眼,嗔道:「呆子,就跟麵團一樣,任人捏弄,別人說東,你就不會向西……」 她嘴裡不住嘮叨,那男子斂眉而笑,卻不吭聲。

  羅松自那男子進門,便盯著他打量,見他被妻子怨怪得辛苦,便扶桌起身,指著身邊長凳,笑道:「尊駕若不嫌棄,且來這裡坐坐。」那男子眸子裡精光一閃,笑道:「兄台美意,區區也就叨擾了。」攜了妻兒從容坐下。韓錚喝得有些多了,大剌剌端起酒碗,笑道:「不才韓錚,匪號『翻江手』。」又指羅松道,「這位羅兄別號『羅斷石』,橫練功夫少有,賢伉儷料來也是練家子,未知稱呼如何?」

  男子瞧了美婦一眼,神色有些尷尬,拱手道:「好漢客氣了,區區賤號委實不足掛齒。」 韓錚見他言辭閃爍,心中不悅:「這人行事畏縮,忒不爽快!」嘿笑兩聲,將一碗烈酒灌進喉嚨。羅松瞧那男子,心生迷惑:「輪廓倒依稀相似,但我當年身份卑微,遠遠瞧過兩次,也不分明。」

  韓錚又盡兩大碗酒,酒意上衝,歪眼瞅著那對夫妻道:「這樣說來,兄台不是來參加 『群英盟』的囉?」男子搖頭,不料那小童卻插嘴道:「『群英盟』有狗熊雜耍麼?」他小嘴脆快,男子阻攔不及,面有惱色,小童一吐舌頭,縮進美婦懷裡。

  韓錚初時不覺,一轉念臉色陡變,一拍桌案,厲聲道:「什麼話?群英盟是大宋英豪聚會,誰道是狗熊雜耍了?三位今日若不說明白,怕是出不得這個門去。」邊說邊將一隻腳踩在凳上。那男子一時也著了慌,忙道:「好漢息怒,小孩子胡說八道,當不得真。」 韓錚見他言辭卑怯,臉色稍緩,心中卻更加瞧他不起。

  那美婦撫著小童臉蛋,笑道:「蕭兒啊,大人說話,你小娃兒插什麼嘴呀?」童兒小嘴一撅道:「媽你還好說?都怪你說有狗熊打架!」韓錚忍無可忍,陡然站直,厲叫道: 「他媽的,小猢猻你再說一遍!誰是狗熊?」那男子慌了神,揪住小童,劈手便打。卻不料那美婦搶先一把將兒子摟住,叱道:「小混蛋兒敢亂說,看我怎麼打你!」伸出玉手,在小童臉上輕輕一拍,繼而神色陡弛,「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那小童也咯咯直笑。

  男子看他母子串通一氣,甚覺無奈,只得起身,沖韓錚一揖道:「童言無忌,還請好漢見諒。」韓錚臉色兀自鐵青,羅松擺手笑道:「罷了罷了,童言無忌,大風吹去!」

  韓錚冷笑道:「羅兄哪裡話?這小孩分明罵咱『群英盟』是『狗熊會』,豈有此理?子不教,父之過,哼,你這個爹的怎麼當的?「 他說著探過身子,食指頂著那男子的鼻子。男子容色狼狽,低頭諾諾。

  那美婦見丈夫受辱,柳眉一豎,正要說話,忽聽一個粗啞嗓子嗄笑道:「他奶奶的熊,師兄你瞧,這世道真變了,怎就平白多出這麼些渾人?分明是狗熊草包,卻偏要自稱英雄豪傑,今天抗這個,明天反那個?嘿嘿,這就叫做光屁股打老虎,又不要臉又不要命!」 另一個聲音陰陰笑道:「師弟說得極是。」

  眾人循聲望去,但見角落處坐了兩個道士,一個白面無鬚;另一個黑臉盤,大嘴巴,鷹嘴鼻子,發話正是此公。那白臉道人笑著應和,一雙三角眼卻在那美婦臉上打轉。美婦心生不悅,輕輕一哼,轉過臉去,。

  韓錚一腔怒氣正無處宣洩,聞言繞過桌子,厲聲道:「黑牛鼻子,你再說一遍試試?」 黑臉道士端起一碗酒,笑道:「老子倒忘了,狗熊聽不懂人話。老子說一百遍一萬遍,它也未必明白。」韓錚早已按捺不住,不待他說完,合身撲上,一拳直搗道士左胸。那黑臉道士端坐不動,肩頭微沉,卸開來拳,右手酒碗兀自湊到口邊,徐徐啜入。

  韓錚心中暗凜,化拳為肘,撞他面門。黑臉道士左手撥開來肘,笑嘻嘻地道:「憑你這點三腳貓功夫,也守什麼香陽臭陽?嘿嘿,道爺勸你還是滾回老家去,守好你媳婦兒那張床罷,哈哈,省得被他人睡了,可不大好看……」談笑間,左手輕描淡寫,化解韓錚攻勢。

  他修道之人說話如此陰損,韓錚怒火越熾,連出狠招,均被那道士只手化去,一時驚愧交迸,發聲大喝,腳出連環。那黑臉道士到底吃了坐著的虧,遮攔不及,「喀嚓」一聲,一條凳腳已被踢斷。韓錚旋身叫道:「給爺爺起來!」伸腿橫掃,三根凳腳盡數折斷。眾人本當黑臉道士勢必起身,不料他穩坐如山,掌中半碗燒酒平明如鏡,一圈漣漪也無。一時均覺詫異,俯身看時,卻見那道士竟站了個馬步,雙腿牢牢紮在當地。

  韓錚又羞又怒,心知對方武功高了自己太多,但當此眾目睽睽,勢成騎虎,一咬牙,伸腳橫掃道士雙腿,心想老子輸便輸了,也要迫得你起身。心念未絕,忽見那黑臉道士仰脖朝天,將碗中酒一飲而盡。右手一揮,酒碗劈面擲來,韓錚慌忙左閃,不防那黑臉道士右腳倏起,韓錚胸口便似送到他足尖上一般,胸中如遭重錘,悶哼一聲,飛出丈餘,口中鮮血狂噴,昏死過去。

  羅松一個箭步搶上,扶住韓錚,瞪視黑臉道士,道:「盤空腿?」黑臉道士直了身子,笑道:「算你招子沒瞎!識得道爺的手段。姓羅的,你給道爺磕上三個響頭,凡事都休,要麼道爺這一腳下去……」足下微頓,地上青磚龜裂,黑臉道士哈哈笑道,「叫你七斷八續,變做一塊貨真價實的『羅斷石』。」。

  羅松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姓羅的七斷八續,也是塊硬錚錚的石頭。足下再囫圇十倍,也是一坨狗屎。」眾人轟地笑出聲來。黑臉道士臉上青氣一閃即沒,嘿笑一聲,一矮身,沖羅松當胸一拳。羅松轉身讓過,一把扣中道士手腕,未及轉念,不防那道士左拳又至,右腕則如怒蟒掉頭,向後一拖,將他馬步拖動,向那左拳撞去。羅松大驚失色,抬腳便欲踢那道士的下身。

  黑臉道士笑道:「來得好!」手臂急掄。羅松下盤不穩,被他拋在空中。黑臉道士閃身上前,一伸手,凌空拿住羅松的背心,冷笑道:「師兄,接住了。」揮手便將羅松一擲。白臉道士悠然起身,伸手將羅松接下,笑嘻嘻地道:「這皮球扔得好,我也湊個趣兒。」 話音方落,羅松便如騰雲駕霧一般,又向黑臉道士飛去,他堂堂六尺漢子竟被人當作玩物擺佈,當真羞憤欲死。店內諸人雖覺不平,但懾於那兩個道士的武功,俱都不敢出頭。

  黑臉道士接過羅松,嘿笑道:「誰說自己是塊石頭了,嘿嘿,給爺爺做球還差不多。」 他言辭間極盡羞辱,羅松目眥欲裂,忽覺身子一輕,又被擲還給白臉道士。白臉道士笑道:「師弟,咱們不如爭個綵頭,把這廝拋出去,沒搶到的,這頓飯算誰做東。」黑臉道士笑道:「好綵頭。」白臉道士笑嘻嘻一伸手,羅松頓向店外飛去。二道存心賣弄,動若脫兔,如飛掠出。誰知尚未搶近,眼前一花,前方平地裡多出了一人,將羅松輕輕接住。黑臉道士認得是那攜帶妻兒的怯懦男子,正覺驚愕,不防右腳一緊,被人勾住。黑臉道士正當疾奔,收勢不及,慌忙右足後抬,左足前探,欲要使個金雞獨立,定住身形,誰想那隻腳兒順勢一挑,這一下用勁極巧,竟將他挑得頭上腳下,直摔出去。

  黑臉道士到底武功精強,頭未觸地,便雙手一撐,跳將起來,一張黑臉醬爆豬肝也似,左顧右盼,兩眼噴火。忽聽一個稚嫩嗓音嘻嘻笑道:「媽!地上有骨頭麼?」轉眼望去,說話的卻是美婦懷裡那個小童。美婦笑道:「蕭兒,你睜眼說瞎話,地上哪來的骨頭?」

  小童道:「那就奇怪了!沒有骨頭,這個黑道長趴在地上幹嘛?」廳中一靜,哄笑之聲大作,幾乎掀掉屋頂。那美婦撫著男孩的頭頂,笑瞇瞇地道:「蕭兒,你就是好奇。道長是出家人,只吃素,啃不來骨頭的。」小童道:「媽你不早說,我還當它和阿黑一樣呢!」 旁人忍不住湊趣道:「阿黑是誰呀?」小童嘻嘻一笑,說道:「阿黑是我家的大黑狗,和這個道長生得一樣黑。」眾人本就對黑臉道士十分厭惡,聽得這話,前俯後仰,笑了個滿堂紅。黑臉道人一張臉透出駭人紫氣,喉間咯的一聲響,驀地雙拳一併,便向那母子打去。美婦卻笑瞇瞇看著兒子,好似全無所覺。那中年男子一皺眉,倏地放下羅松,搶前一步,扣住那黑臉道士的手腕。那美婦柳眉一挑,露出不耐之色。

  那黑臉道士右腕被鎖,又使出那招「拋磚引玉」,右拳後拖,左拳疾送。怎料拖帶之間,對方不但不動,翻掌又將他左腕拿住,黑臉道人不及細思,「盤空腿」飛起。不料他才一抬腳,那男子已踏中他腳背。黑臉道士腳痛欲裂,幾乎昏了過去,欲抬左腳,忽覺兩道暖流從那男子雙掌透來,一時如浴春風,懶洋洋再無半分氣力。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23:51

  白面道士見同伴吃虧,悶聲躥上前來,雙掌悄沒聲息,拍那男子後心。這一掌既狠且快,眾人未及驚呼,卻見那中年男子身形一閃,剎那間竟與那黑臉道士換了位置。白面道士雙掌方至,見狀生恐傷了師弟,掌力疾收,誰知一股暖流順他收掌之勢,由黑臉道士後心洶湧而來,直透五臟。那白臉道士只覺一陣筋酸骨軟,撲撲兩聲,與那黑臉道士一前一後,雙雙跪在那男子腳前。

  美婦啊喲一聲,笑道:「二位道長恁地多禮,不怕折殺我們當家的麼?」二道羞憤難當,但苦於經脈被制,口不能言,惟有瞪眼怒視。男子睨了妻子一眼,歎一口氣,撤掌放開二道。二道掙扎欲起,可那男子內力經久不絕,二人兀自四肢酸軟,怎也站不起來。

  白臉道士內力稍強,閉目運氣,驀地沉喝一聲,掙將起來,眸子一轉,死盯著那童兒,冷笑道:「小施主,我師弟招惹這姓羅的,可沒招惹你。你為何強要出頭,絆他一跤?天下事不過一個理字,小施主倒是說說道理。」眾人聞言各各詫異,方才雙方交手奇快,大家原本都沒看清,只道是那美婦暗施手腳,絆了黑臉道士,不料出手的竟是這童兒。

  那小童一吐舌頭,咯咯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一個小孩子,怎麼絆得倒他?」 眾人皆覺有理,紛紛附和道:「對啊,你堂堂七尺漢子,怎能誣蔑一個小孩子?」白臉道士怒視小童,面皮由白變青,由青變黑。

  那中年男子雙眉一挑,忽地寒聲道:「蕭兒!做了便做了,不許撒謊!」小童撅起嘴,白他一眼,對白臉道士道,「沒錯,那黑臉的是沒招惹我,但你卻對我媽亂瞅,惹得我媽不歡喜。」那白臉道士一呆,臉上青紅不定。那中年男子卻瞧著那小童,歎了口氣,眼中大有愁意。

  獨有那美婦眉花眼笑,將兒子摟緊,心中歡喜無限:「就你眼賊,看出媽的心意,專門替媽出氣。」斜瞅了男子一眼,又想道:「梁文靖這個呆子,竟讓我生出這麼個古靈精怪的兒子。好在這兒子像我,只會欺負人,決不會被別人欺負。」想到這兒,不覺握住兒子的小手,心頭微歎:「日子過得好快,蕭兒都十歲啦!」

  這對夫婦正是梁文靖與蕭玉翎。合州一役後,二人買船東下,過了數月時光,來到廬山勝境。小夫妻登岸遊玩,只覺山光水色,攬之不盡。這時蕭玉翎已有兩月身孕,腰身漸粗,梁文靖自忖再不能如此飄泊,便在廬山腳下一個名叫「白水灣」的村子住下來。

  八月後,玉翎誕子,誰料竟是難產,饒是她武功高強,也被折騰個半死。好容易孩子落地,卻是不哭不鬧,只一味閉眼傻笑,穩婆搔腋窩、捶腳心,諸般法子用過,但孩子就是咯咯笑個不停。玉翎生育雖苦,但瞧兒子笑得開心,痛苦也去了大半,摟著嬰孩,無比憐惜。誰知那婆子卻連連搖頭,只說從沒見過這麼笑的,十分不祥,還說當地有個俗話,叫做:「兒哭無礙,兒笑有災」。玉翎脾性本就急躁,聽她絮絮叨叨只顧亂說,氣惱已極,也不顧產後虧虛,掙起身來,將那婆子掀了個四腳朝天,揮拳便打。若非她產後氣力不濟,梁文靖又拚死攔著,只怕那穩婆當場便送了老命。

  梁文靖好歹勸住妻子,又賠錢道歉,送走穩婆,返家時,已是心力交瘁。但他初為人父,瞧著妻兒相擁而眠,心中恍然若夢,喜樂無垠,也不顧疲累,引經據典,想給兒子起個好名兒。但常言道「求全則毀」,他越是冥思苦想,越想不出合意的姓名。蕭玉翎聽他嘮叨,大覺心煩,便將夫妻二人姓氏各取一字,給兒子定名為梁蕭。梁文靖雖覺這個名字討巧,但兼顧夫妻二人,也可謂皆大歡喜。

  韶華倏忽,便如白水灣的溪水,淌過小梁蕭的家門。在夫婦倆的呵護下,梁蕭逐漸長大,這孩子雖然聰明,但也頑皮已極,追貓逐狗,捉弄雞鴨。惹得四鄰怨聲載道,梁文靖欲要管教,奈何蕭玉翎對兒子溺愛有加,他脾性柔順,拗不過妻子,每每歎氣作罷。

  瞧得兒子越發頑皮,梁文靖便想教他讀書,尋思這孩子倘能知書達理,說不準會收斂一些;但蕭玉翎卻想的不同,她有蒙古血統,骨子裡崇尚武力,只想兒子武功好,便不會受欺,是以從梁蕭四歲起,便教他武功。不想梁蕭也有些天分,無論什麼招式都上手極快,從不會練第三遍,直讓蕭玉翎喜上眉梢。

  這娘兒倆都是急性子,也不講什麼循序漸進,一個敢教,只想兒子練成一流武功;一個能學,只盼母親歡喜誇讚。不出兩三年光景,梁蕭便將黑水一派的武功學了個似模似樣。蕭玉翎心中得意,不時在文靖面前誇讚。但文靖冷眼旁觀,卻瞧出梁蕭空具架勢,論到根基,比起自己少年時更加不如,倘若任他這般學下去,到頭來也不過練個花拳繡腿,難成大器。梁文靖心中雖明白,卻不忍拂了妻子的興頭,再則兒子天性頑劣,武功平平,倒也可以少惹是非。當下只是笑笑,任他母子胡鬧去了。

  果不其然,梁蕭武功小有所成,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俱都倒足了大霉。小傢伙儼然便是掏鳥蛋的將軍、逮兔子的元帥、摸魚兒的狀元。村裡的小夥伴時常伸著烏青的膀子到家裡哭訴。其實不獨小孩子怕他,大人們也被這小頑童弄得猶如驚弓之鳥。文靖每天荷鋤回家,第一樁事就是向村鄰們道歉賠禮,端的傷透腦筋。幸好梁蕭年紀幼小,小過不斷,大錯倒沒犯過。

  這般一味貪多求快,饒是蕭玉翎身為大宗師的徒弟,教了三年,也覺教無可教,當下慫恿文靖傳授「三才歸元掌」。梁文靖生平最恨恃武欺人,對梁蕭所為頗是不以為然,聞言當即一口回絕,蕭玉翎大是生氣,明著暗裡和他鬧了幾回,梁文靖被逼不過,情急智生,想出一條計謀。這一日,他將梁蕭叫到房中,解說「三才歸元掌」,但卻不說武功,專說掌法中蘊含的學問。

  「三才歸元掌」化自九宮圖,精微奧妙,惟有梁文靖這等悟性奇高的書獃子,才能一宿貫通。白樸武功遠勝於他,十多年來也未得門徑。梁蕭與父親性子相悖,掏鳥摸魚他最為在行,一講到之乎者也,便苦透了一張小臉。文靖幾次教他認字,但梁蕭總是望天讀書,轉頭即忘。

  梁文靖因被妻子逼不過,索性將計就計,明說傳授功夫,實則講的儘是九宮圖裡的高深學問。心中暗自盤算,梁蕭要麼學不成這門武功,要麼就得乖乖讀書向學,方能明白這些深奧道理。如此一來,或能因勢利導,教授他聖人之言、仁義之道,循循誘導,總叫這小子脫掉劣習,歸化正道。

  梁蕭從小練武,少了許多童真樂趣,對學武一事早就厭煩不堪,只是為博母親一粲,才咬牙苦撐。一聽父親要傳功夫,甚是怏怏。無精打采到得房裡,梁文靖卻是有意刁難,連九宮圖也不擺,張口便說拳理。梁蕭自來練武,都是擺拳扎馬,從沒聽過練武還要學這些古怪學問,真是越聽越覺糊塗,初時尚且苦忍,不到日中,便覺乏味已極,耳朵朝著老爹,眼睛卻盯著窗外枝上活蹦亂跳的鳥兒。

  梁文靖見狀,心中大惱:「這小子怎麼瞧都不像我。到底是不是我兒子?」想到這裡,又覺轉錯念頭,對不起妻子,當下自怨自艾一番,說道:「蕭兒啊,你瞧不起這路掌法麼?」 梁蕭撓頭道:「爹爹,這掌法也能打人麼?」梁文靖搖頭道:「這掌法後發制人,是自救和救人的功夫,不是打人的功夫。」梁蕭笑道:「媽說打架先下手為強,後動手的遭殃!」

  梁文靖道:「蕭兒,你不知道,世上的武功千萬種,不儘是先發制人。『三才歸元掌 』縱然後發制人,也不輸給先發制人的武功。」他想了想,道,「這樣吧,你武功不是學得很好麼?我這就站著,不動一個手指頭,也能摔你幾下。」

  梁蕭眨眼直笑。梁文靖也笑道:「你不信?好啊,你碰著我一片衣角,就算我輸。」 梁蕭一貫好強,聽了這話,笑道:「好……」話沒說完就撲上來,想攻老爹個措手不及,哪知一撲落空,梁蕭抬眼瞧去,卻見梁文靖斂襟站在原地,笑瞇瞇的,就像從未動過,不覺心中怪訝。打起精神,伸手去揪他衣襟。

  梁文靖見梁蕭來勢兇猛,身形忽偏,立地轉了個圈兒,輕輕巧巧讓開這一撲。梁蕭一身力氣使在空處,收勢不住,頓然摔了個野狗搶屎,心中好生不服,跳起來又撲。但梁文靖將三三步練到隨心所欲,四十五步之內,梁蕭哪裡沾得上他的影子。須臾間,又被他借力打力,連摔兩跤。梁蕭性子倔強,越輸越要打,摔倒又咬牙爬起,爬起了又摔倒,一直鬧到傍晚,蕭玉翎瞧得心痛已極,忍不住將兒子拉到身邊,軟語道:「好啦好啦,蕭兒,今天就到這裡,明日再比過。」梁蕭一身瘀青,愣了愣神,猛地鑽進臥室。

  不一時,蕭玉翎聽得房裡傳來嗚咽聲,不由發起惱來,罵道:「死呆子,你幹麼這樣較真,讓他抓住一回,會少了你一塊肉嗎?」梁文靖道:「這孩兒太過好強,不磨磨他的性子,日後遇上當真厲害的人物,怎麼得了?」玉翎氣道:「要磨他的性子,也該由我來磨,誰要你多管閒事。」晚飯也不做了,恨恨返回臥房,將門重重摔上。梁文靖沒奈何,這一夜只得睡在客房。

  次日凌晨,梁文靖還在夢裡,忽聽到有人敲門,披衣一瞧,卻是梁蕭。小傢伙二話不說,拖著他就到了院子裡,說道:「我來抓你。」便退開兩步,猛然撲上。文靖只得旋身閃避。就這般,父子二人便在疏星殘月下,閃轉騰挪,足足鬥了一個早晨,梁蕭固然免不了摔跤,但摔的次數比昨日少了。梁文靖不由暗暗稱奇:「這小傢伙雖然頑劣,但也是個鬼靈精,一夜工夫,就明白了留有餘地的道理,嗯,今日摔他,難了些呢!」再瞧兒子鼻青臉腫的模樣,心頭一軟,緩下身形,讓梁蕭一把抓住衣襟,歎道:「蕭兒,你贏啦,爹爹輸了。」

  哪知梁蕭小嘴一撇道:「爹爹故意讓我的,我要學你的本事,我要學不動手就能摔人的本事……」眼圈兒一紅,便要哭出來。梁文靖深感意外,繼而喜之不勝,忙道:「好啊。不過,我跟你說,要學好這門功夫,就得好好唸書。蕭兒,你受得了麼?」梁蕭道:「若能學這麼好玩的本事,我就受得了!」梁文靖暗喜,竭力繃著面皮道:「那就先從基本學起。上個月村裡請來了夫子,你真想學,明天就去跟夫子唸書。」梁蕭道:「爹爹,我要跟你學。」梁文靖道:「我還要耕田種樹,哪有閒功夫教你?我今天就去告訴夫子,明日你就上學去。」

  梁蕭無奈,第二天苦著臉前往私塾。臨行前,梁文靖把他叫到身前,連哄帶嚇,讓他尊師上進,愛護同學云云,玉翎站在一旁含笑不語,心道:「呆子就是呆子,你讓他去讀書,不是自討苦吃麼?」她有心瞧熱鬧,一時也不點破。

  梁蕭進了學堂,同學的小孩大都吃過他的苦頭,瞧他落座,同桌的小孩頓時哭起來,嚷著要換座位。其他孩子也都躲躲閃閃,不肯與他同座,夫子是從外村請來得,不明究竟,瞧這情形,甚覺奇怪,但見梁蕭生得俊俏精乖,先有幾分喜歡,便叫來書桌邊坐著。

  夫子安排好座位,便拿起書本講解。梁蕭初時興致勃勃,本以為這夫子定會講授九宮圖裡的高深學問,不想儘是說些倫理綱常,孝義仁德。梁蕭聽得莫名其妙,深感與父親所言大相逕庭,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不覺漸漸分了心,聽著那抑揚頓挫的誦讀之聲,睡意漸濃。

  且說那夫子講誦半晌,忽聽得輕細鼾聲,低頭一看,卻見梁蕭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頓時怒從心起,二話不說,抓起戒尺,劈頭便打。梁蕭睡得神志迷糊,忽地吃痛,想也不想,便跳了起來,使個小擒拿手,一把搶過夫子戒尺,擲在地上。那夫子未料他膽敢反抗,勃然大怒,「小畜生、小雜種」亂罵,一手便將梁蕭按倒,脫他褲子,要打屁股。

  梁蕭扔了戒尺,神志已清,心裡原也有些害怕,但聽夫子罵得惡毒,又覺氣惱,現如今這糟老頭竟然得寸進尺,強脫自家褲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瞧他手來,便依照母親所教拳理,左手卸開來勢,右掌順勢一勾。那夫子雖然飽讀詩書,但這等高妙拳理卻是從沒讀過的,當即一個收勢不及,躥前兩步,砸翻了三張課桌,昏厥過去。

  眾小孩素知梁蕭頑劣,見夫子打他,稍大的便偷偷溜出門外,報與梁文靖。梁文靖正在趕牛犁田,一聽消息,直驚得目瞪口呆,鞋也顧不得穿,光著一雙泥腳便趕過來。一進門,便見梁蕭站在桌邊,神色茫然,那夫子則委頓在地,人事不省。梁蕭見老爹目光凌厲無比,心裡害怕,方要開溜。已被梁文靖一把揪住,揮掌欲打,恰好玉翎也聞訊趕來,一把拉住丈夫。梁文靖拗不過,只得歎了口氣,救醒夫子,連聲道歉。但想兒子萬不能留在這裡,無奈帶回家中。

  大宋禮法最嚴,三綱五常深入民心,梁蕭打了夫子,那還了得。那夫子蹭掉了一層油皮,又痛又怒,更覺丟了老大的顏面,言明若不嚴懲梁蕭,便辭館走人。村中老人紛紛上門,要文靖交出梁蕭,當眾嚴懲。但蕭玉翎卻放出話來,誰動兒子一根汗毛,她就要那人的腦袋。梁文靖深感兩難,只好來個閉門謝客。

  經過這事,村中人對梁家分外冷淡,曾給梁蕭接生的穩婆當初被蕭玉翎毆打,懷恨在心。此時趁機風傳梁蕭出生時只笑不哭,是個怪胎。村人們平日也受夠了梁蕭的閒氣,當即以訛傳訛,漸將梁蕭描繪成邪魔轉世,以至於有人趁黑在梁家門前潑倒污血糞便。

  梁文靖只怕玉翎母子火上澆油,不許二人外出。娘兒倆禁足在家,閒著無事,蕭玉翎便教梁蕭說蒙古話,講蒙古的傳說故事,母子二人用蒙語對答,倒也自得其樂。

  這一日說到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景象,梁蕭悠然神往,說道:「媽,反正這裡的人都討嫌我們,我們去蒙古好了。」這一說,也勾起了玉翎故國之思。待梁文靖回來,蕭玉翎便向他說起這個意思。梁文靖忖道:「這孩兒性子與玉翎相近,頑皮胡鬧,不愛禮法拘束,長此以往,必不為世俗所容,闖出大禍……哎……無論我受些什麼辛苦,只要他娘兒倆過得平平安安,不受委屈就好……」想到這裡,摸著梁蕭的小腦袋,笑道,「大漠裡風沙吹打,日子艱苦,你不怕麼?」

  梁蕭拍著胸脯道:「不怕,一百個不怕、一萬個不怕呢!」梁文靖又看了看玉翎,見她也含笑搖頭,便道:「好罷,我們在此地已無立錐之地。以你二人的性子,只要身在大宋,便不會讓我過安生日子,與其如此,不如去大漠好啦……」梁蕭一聽,樂得抱住爹爹的脖子,而後高高興興,幫母親收拾行禮,準備遠行。梁文靖也張羅著變賣田產,並向鄰居告辭,那些村人聽說他們要走,個個歡天喜地,還放了一掛子鞭炮,名為驅邪。梁文靖瞧這情形,也沒了言語,帶著妻兒背上包裹,灰溜溜往北去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26:40

天機卷 第二章 雪舞鳳翔

  這日度過長江天塹,進入湖北境內。梁文靖發現漢江上兵船浮動,又見不少攜刀執槍的江湖人。他略一留心,得知蒙哥死後,忽必烈打敗幼弟阿里不哥,奪取蒙古汗位,改國號為大元,在北方生息數年,近年聽從宋降將劉整計策,廢六盤山大營,從巴蜀移師襄樊。襄樊宋軍連連告急,不僅朝廷大舉增兵,神鷹門主、「天眼雕王」雲萬程也發出武林帖,召集江湖中人,設「群英盟」結成義軍抗敵。

  梁文靖明白緣由,尋思道:「蜀道險峻,佔盡地利。襄樊一馬平川,正是蒙古鐵騎用武之地。再說劉整出身大宋水軍,精通水戰,他在蒙古十年,蒙軍水師不可同日而語,倘若水陸並進,委實難以抵擋……」想到大戰又起,生靈塗炭,不由暗暗發愁。蕭玉翎娘兒倆卻沒這等心機,聽說有熱鬧可看,真有不勝之喜,軟磨硬泡,非要去瞧那個「群英盟」 不可。

  梁文靖自合州一役後,倦於家國仇恨。何況這等聚會之中,人多眼雜,萬一遇上蜀中故人,徒惹麻煩,初時一百個不許。但挺了兩天,到底耐不住妻兒苦纏,勉強答應旁觀,卻定下規矩:只准旁觀,不許生事。母子二人興高采烈,一口答應。但梁蕭本性難移,前後不到一天的工夫,就惹上了這兩個道士。

  梁文靖見梁蕭闖了禍還振振有辭,心頭好不氣惱。不過在他看來,這兩個道士也不是什麼好貨,吃了梁蕭的虧,也算「惡人自有惡人磨」,當下便不多言,只是冷眼旁觀。

  白臉道士略一尷尬,掃了梁文靖夫婦一眼,嘿然道:「也罷,你們既敢對道爺無禮,那便留下名號,也讓道爺栽得清楚明白。」梁文靖正想如何應答,梁蕭卻已開口笑道: 「我爹叫展適、我媽叫葛妞、我小名叫碧子。」梁文靖大感奇怪,心道這小子亂七八糟,說些什麼鬼話?卻聽那黑臉道士道:「展適、葛妞、鼻子,嗯,這名兒倒奇怪得緊……」

  梁蕭笑道:「有什麼奇怪,你本來就是個牛鼻子。」眾人一愣,頓時笑了個不亦樂乎。黑臉道士又著了道兒,兩眼瞪起,怒道:「小雜種……」蕭玉翎緩緩起身,含笑道:「牛鼻子,你罵誰呀?」她笑容極美,目光卻凜然生寒,白臉道士見勢不妙,一拱手,高叫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三位,咱們後會有期。」說罷扯著師弟,快步出門。

  梁文靖掉過頭來,解開羅松穴道,卻見韓錚牙關緊咬,昏迷不醒,不由皺眉道:「這位仁兄傷勢不輕。」羅松恨聲道:「那賊道士出腳太狠……」說到這裡,神色不勝慘然。梁文靖向玉翎一伸手。夫妻倆萬事照心,蕭玉翎白他一眼,道:「盡裝好人……」嘴裡如此說,仍從懷裡摸出一支羊脂玉瓶,將兩粒「血玉還陽丹」傾在梁文靖手上。

  梁文靖一手按在韓錚「膻中穴」,「浩然正氣」沛然而入,只聽韓錚喉間格格異響, 「啊」的一聲,牙關頓然鬆了,梁文靖將丹藥塞入其口,以內力化解藥性。不到盞茶時分,韓錚面色紅潤,慢慢睜開雙眼。

  羅松喜不自勝,方要謝過,忽見兩道人影掠入店中,為首一人招呼道:「韓老弟好啊!」 韓錚又驚又喜,不顧傷痛掙起身來,叫道:「靳飛兄!」再望他身後一瞧,更是喜上眉梢,叫道,「雲公子,你也來啦?」

  那靳飛約莫三十年紀,國字臉膛,肩闊臂長,當中一站,氣概逼人。他身邊的小後生卻不過十五六歲,容貌俊俏,被韓錚一叫,白淨的面皮一紅,靦腆道:「韓大哥,好久不見。」靳飛見韓錚氣色頹敗,訝然道:「韓老弟,誰傷得你?」韓錚想起前事,又愧又恨,拍腿叫道:「去他媽的,挨千刀的黑牛鼻子。」他方才重傷不醒,此時罵起人來卻是有板有眼,中氣十足,他自己未覺有異,羅松卻十分驚奇,覷了梁文靖一眼,心道:「這人的丹藥端的神異。」

  靳飛濃眉一揚,道:「黑牛鼻子?韓兄說得可是一個黑臉道士?」韓錚詫道:「怎地?靳飛兄與那廝照過面麼?」靳飛搖頭道:「我奉師命來拿他。說起來,那黑臉道士還有幾個同夥,但就數他容貌奇特。這夥人沿途北上,傷了許多與會的同道。家師命我率師弟們四處堵截,務必將這幾人拿獲……」他望了羅松一眼,道,「這位是?」

  韓錚笑道:「這位是羅松兄。」靳飛微微動容,拱手道:「原來是『羅斷石』!久仰久仰。」羅松答禮道:「哪裡哪裡!靳兄威名,方是如雷貫耳。」靳飛正色道:「靳飛好勇鬥狠,賺的那幾分江湖薄名,不足一哂!羅兄曾參與合州之役,奮不顧身,殺敵無算,才是當真的了不起。當日家師有事在身,不及趕往合州,至今說起羅兄,都是稱羨不已呢!」 合州一戰,乃是羅松生平得意之舉,只不過他初上戰場便挨了一刀,其後躺了月餘,待得下床時,大戰早已完結,是以奮不顧身有之,殺敵無算卻稱不上,聽了這番贊語,既喜且愧,訥訥道:「慚愧,羅某如此魯鈍,當不得雲雕王金口一讚。」說話間,側目一瞧,見梁文靖一家正要出門,頓時失聲叫道:「不要走了!」

  梁文靖聽說羅松曾在合州參戰,驚得三魂去了兩魂,急忙拽起妻兒離開。聽得羅松一叫,腳下更快,誰知剛走兩步,眼前人影忽閃,那雲姓少年已攔在前面,說道:「叫閣下留步呢,沒聽到嗎?」左手屈指成爪,如風扣向梁文靖肩頭。梁文靖見這一抓來得凶狠,欲避不能,當即肩頭一沉,袖袍鼓動,拂那少年胸口。少年只覺勁風及體,心口微悶,不由喝聲:「好。」足下一轉,倏地搶到文靖身側,探爪扣出。梁文靖瞧他身法,咦了一聲,寬袖向後一拂,藉著那少年爪勁,飄然前移。少年喝道:「想逃麼?」左行三步,右行三步,如影隨形般跟在文靖身後,屈爪如鉤,始終不離文靖「腎俞穴」。

  「腎俞穴」乃人身重穴,先天精氣所聚,少年這一抓倘若拿捏不當,便是斷子絕孫的招數。梁文靖心生不悅:「這後生長得文弱,出手卻好狠。」身子陡轉,驀地用上「天旋地轉」的功夫,少年一抓落空,反被他帶得向前一躥,未及站穩,手腕忽緊,已被梁文靖拿住。少年大吃一驚,左手運勁猛振,右爪圈轉,扣向文靖胸前「期門穴」。

  梁文靖見他出手狠辣,大違恕道,也不覺動了火氣,當下再不躲閃,揮掌一格。兩人雙掌交接,少年只覺對方掌力有如長江大河,奔騰而來,悶哼中不禁倒退三步,胸中氣血翻騰,面上便似塗了一層血。

  羅松好容易得了隙,橫在二人之間,高叫道:「二位停手!」梁文靖看了少年一眼,皺眉道:「『三三步』誰教你的?」那雲姓少年被他叫破武功,略一錯愕,答道:「鳳翔先生。」

  梁文靖點了點頭,轉身便走,少年飛身搶上道:「哪裡走?」伸手一攔,兩人倏地撞上,也沒看清梁文靖用了什麼手法,便瞧那少年一個觔斗倒翻回來,面色酡紅,如飲醇酒,偏偏倒倒,好似站立不住。靳飛搶上一扶,只覺力道如山壓來,若非他馬步紮實,幾被帶翻在地,一時心中驚駭,抬頭望去,只見梁文靖攜妻抱兒,早已去得遠了,羅松不由得跌足叫苦道:「雲公子,你怎地如此莽撞?」

  雲姓少年怔道:「他不是黑臉道士一夥的嗎?」羅松回望向韓錚,韓錚面皮泛紅,乾咳兩聲道:「哪裡的話!雲公子誤會了,他實是韓某的恩人!」雲姓少年驚道:「恩人?這……這可從何說起?」韓錚歎了口氣,將來龍去脈大致說了一遍。靳飛聽罷,懊惱萬分,瞪著那少年埋怨道:「雲殊,你怎地不問青紅皂白,隨便出手?」雲殊面紅過耳,囁嚅道:「我,我……」靳飛道:「我什麼,還不快追?務必向人賠禮道歉。」雲殊諾諾連聲,這時間,門外忽地撞進一個老儒生,渾身濕答答的,面色慘白如紙,一迭聲叫道:「見鬼,見鬼……」店掌櫃怒道:「葉老頭,你犯什麼呆,見鬼,見鬼,見你媽的大頭鬼。」那老儒一呆,忽地嗚嗚哭道:「真見鬼啦,行行好,給咱一碗酒,好冷,好冷。」店掌櫃揮手啐道:「去去去,你喝了又賴賬,誰沾上你誰晦氣。」

  雲殊本要出門,一皺眉又折回來,掏了一塊大銀,扔給掌櫃,冷笑道:「這塊銀子夠買一碗酒麼?」掌櫃眉花眼笑,伸手接過,連聲道:「儘夠了,儘夠了。」雲殊道:「夠了便好,給這位先生兩碗酒喝,再給他一身乾淨衣服。」說罷轉身欲走,不防被那老儒拽住,瞪著他道:「我……我真見鬼啦,你信不信?」雲殊面皮薄,見他神色癲狂,不覺面皮漲紅,說不出話來。這時店夥計幾步上前,將老儒拖開,哈腰笑道:「他老婆跟人跑啦,瘋裡瘋氣的,公子不要理會。」

  雲殊瞧了老儒一眼,暗歎一口氣,轉身出門,靳飛三人正候著,四人俱有馬匹,打馬追了一程,卻沒見梁文靖一家的影子。靳飛悻悻停下,問道:「雲殊,那男子臨走時,對你說了什麼話?」雲殊道:「他問我的身法來。」靳飛皺眉道:「是了,你那時用的身法,不像是神鷹門的武功。」一時目光炯炯,甚是嚴厲。雲殊紅透耳根,低頭道:「那……那是鳳翔先生的武功!」

  靳飛奇道:「誰是鳳翔先生?」雲殊遲疑道:「這個要從去年臘月三十說起。那天天降大雪,我和馮秀才、朱秀才踏雪去游惠山……」靳飛臉一沉,哼聲道:「又是馮秀才,朱秀才!那兩個酸丁文不能興邦,武不能定國,就會發幾句牢騷,吟幾句臭詩,你跟他們廝混,又能有什麼出息?也罷,你且再說。」

  雲殊紅著臉道:「是,那一日天寒地凍,雪似鵝毛,咱們踏著亂瓊碎玉到了惠山泉處,只見泉眼竟被凍住。馮秀才一時興起,嚷著要鑿開泉眼,雪中烹茶。於是我拔劍洞穿冰凌,引出泉來。朱秀才見泉水迸出,靈機一動,忽地吟道:」泉、泉、泉!『本想就勢賦詩一首,哪知剛吟完這句,就斷了才思。我與馮秀才都覺這三個泉字看似平易,實則氣韻充沛,等閒的句子無法匹配。正覺煩惱,忽聽有人朗聲接道:「泉泉泉,迸出個個珍珠圓,玉斧劈出頑石髓,金鉤搭出老龍涎!『 」

  羅松雖粗通文墨,聽到這幾句,也不覺一拍大腿,叫一聲:「好詩!」雲殊得他一讚,大有知己之感,衝他微微一笑。卻聽靳飛道:「念詩的想必就那鳳翔先生了?」雲殊點頭道:「師兄猜得對,正是鳳翔先生,我們一聽,當場折服,問過先生的名號,邀他同坐。那鳳翔先生舉止瀟灑,茶來便飲,肉來便吃,高談闊論,令人傾倒。於是乎,大夥兒就在雪地裡燃起篝火,喝茶論詩,唉,真是時如飛箭,不一時便到午時,朱秀才瞧得日照積雪,狂興不禁,又吟道:」雪、雪、雪。『一語至此,卻又沒了才思!「

  韓錚忍不住笑道:「總是有頭無尾,真是大蠢材一個。」雲殊面色一沉,寒聲道: 「韓大哥,你罵我不打緊,但罵我朋友,我雲殊就要與你計較了。」韓錚一怔,失笑道: 「雲公子莫怪,姓韓的出名的口無遮攔,你就當我這張嘴倒著生的,說話跟放屁一般!」 他說得粗俗,靳飛、羅松卻覺十分入耳,均是哈哈大笑。

  雲殊聽他如此自責,反覺不安,忙道:「韓大哥休要這般說,沒得叫雲殊慚愧。不過,這寫詩作賦不比耍棍打拳,靈思不到,怎也寫不出來的。「 韓錚、羅松對視一眼,彼此眼中均有嘲意,皆想道:」這雲殊出身武林世家,怎地卻愛舞文弄墨。「

  卻聽雲殊又道:「只說朱秀才吟出這三個雪字,我們都覺出語奇突,萬萬接不上來。只得眼巴巴望著鳳翔先生,鳳翔先生微微一笑,便朗聲說道:」雪、雪、雪,處處光輝明皎潔,黃河鎖凍絕纖流,赫赫日光須迸烈。『「羅松聽到這裡,一拍大腿,讚道:」好大氣魄!「雲殊含笑道:」羅兄說得是,這首詩氣魄之大,委實少有。「

  靳飛出身寒微,粗魯不文,此時早已聽得不耐,皺眉道:「雲殊,你揀緊要的說,那些歪詩熟話,盡都免了吧!」雲殊正當興頭,聞言洩氣道:「是,後來也沒什麼啦,鳳翔先生吟罷這詩,便起身去了。」靳飛奇道:「咦,他這麼走了,怎麼又教你武功?」雲殊笑道:「師兄莫急,我還未說完呢!當時我見鳳翔先生衣衫單薄,怕他受凍害病,便脫了紫貂大氅,施展輕功趕上前去,披在他肩頭。」靳飛冷笑一聲,道:「好啊,師娘親手給你做的貂衣,你就這般送人了?哼,難為你回來瞞騙師娘,說渡江時順水漂走了。這個謊倒撒得好!」

  雲殊漲紅了臉,低聲道:「爹說急人之難。看人受凍,怎可置之不理?」靳飛冷笑道:「你瞧他穿得那麼單薄,卻在風雪中行走安坐、談笑風生,豈是常人可比?」雲殊額上汗出,咕嘟吞了一口唾沫,道:「師兄說得是,但我被鳳翔先生風采所懾,當時並未深思。回捨後,我想著白日情形,輾轉難眠,直到次日,我推門看去,仍是大雪滿天,一時心血來潮,披衣出門,獨自前往惠山,只盼再見鳳翔先生一面。哪知才一上路,便見鳳翔先生站在山前,他似算準我會來,一見我便笑道:」你來了啊,哈,昨天你請我品茶,今天我請你喝酒。『說著拿出一個酒葫蘆道:「你給的皮衣,我換成這一葫蘆酒,咱們可不能喝得太快。』唉,師兄,那貂皮大氅貴逾百金,卻被他換作一葫蘆燒酒,直令人叫一聲苦,不知高低。」靳飛臉色泛黑,重重哼了一聲。

  雲殊心頭一慌,囁嚅道:「於是乎,我便與他坐下來。對飲一杯,鳳翔先生道:」可惜,有酒無菜,難以盡歡。『他想了想,從袖裡摸出一枚獅頭金印來,笑道:「這本是平江知府樊章魁的官印,那姓樊的狗官最愛鑽營求官,憑著貪贓枉法、盤剝百姓,好容易買來這個知府頭銜。恰逢前兩日御使巡察,我便隨手拿了這個印章。依照大宋刑律,丟失官印者重者砍頭,輕則免官。那狗官這時的模樣必然有趣,哈哈,快哉快哉,當浮一大白! 』說罷與我對飲一杯。他說得輕巧,我卻聽得驚訝,心想知府衙門雖不是龍潭虎穴,卻也不是來去自如的地方,再看鳳翔先生單衣破履,安坐雪中,不由恍然大悟,原來遇上了江湖異人。」聽到這裡,韓錚、羅松俱都啞然失笑,靳飛臉色越發難看,雲殊偷偷瞥了靳飛一眼,臉紅過耳,說不出話來。靳飛冷笑一聲,道:「你做得出來,還怕人笑話麼?後來呢?」雲殊只得道:「大夥兒飲了兩盅,鳳翔先生又拿出一大疊借條地契笑道:」蕪湖牛百萬既貪且狠,不但囤積居奇,亦且大放利貸,利息奇高,引得無數百姓傾家蕩產、典兒賣女。六天前,我將他的地契借條、金珠寶貝盡數捲了,珠寶散給百姓,這地契文書麼? 『說著雙手一搓,借據文書盡都變做細粉,鳳翔先生笑道:「從今往後,牛百萬家財減了九成九,他愛財如命,勢必肝腸寸斷,心痛欲絕,哈哈,借這牛百萬的狼心狗肺,浮一大白。』說罷再與我對飲一杯,我見他露了這手內力,更覺駭異,自忖以爹爹的本事,雖也不難辦到,但卻未必如此從容瀟灑。」

  靳飛沉吟道:「你說得這兩件事,我都是有耳聞的。這鳳翔先生雖說行的是俠義之舉,但做起來卻拐彎抹角,不夠爽快。」韓錚道:「對啊,貪官惡人就該他媽的一刀殺了,何必故弄玄虛?」

  雲殊心中不服,說道:「樊章魁酷愛鑽營,牛百萬愛財如命,丟了官爵浮財,可比殺了他們還要難過。」羅松笑道:「雲公子說得在理。這兩人半生經營,一朝化為流水,那份難過卻是可想而知的?」雲殊得他附和,不由笑歎道:「羅兄真是解人。」靳飛冷笑一聲,道:「羅兄是解人,我就是草包了,哼,咱們還是長話短說為好!」

  雲殊臉上發白,連聲道:「是,是。如此這般,鳳翔先生每說一件行俠快事,便和我對飲一杯,不出片刻,酒便喝光了。這時他站起身,趁著酒興,在雪上歪歪倒倒地踱起步來,邊走邊說什麼三才之理,先天易數,聽來頗見深奧,幸得朱秀才精通易理,我平日囫圇跟著學了些,此時既知鳳翔先生身懷武功,瞧他步法奇特,便不由暗暗留心。只見他走得不快不慢,好似閒庭信步一般,卻不知為何,竟帶起團團旋風,將天上雪花都裹住了,在他頭頂久久不散,便如一面白毛大纛。」其他三人聽到這裡,駭然相顧,皆想:「只憑行走帶起旋風,逼得雪花無法落地,此等武功當真聞所未聞,也不知是真的,還是這小子信口胡謅、誇大其詞?」一時各各蹙額,均覺疑惑。

  卻聽雲殊續道:「鳳翔先生走了約莫一個時辰,方才停下,笑道:」這走路的法子,你瞧明白了幾成?『我如實答道:「一成不到。』鳳翔先生點頭說:」很好很好。『他神色一黯,又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兩個人,一個本該做我妻子,但她卻不要我,四處躲著我,另一個本該做我徒弟的,但我當年一念之差,竟然平白錯過,唉,端的可惜。 『說罷瞧著我道,』既然錯過一次,也就罷了,再錯過第二次,可就大大不該了。『「靳飛聽得眉頭大皺,羅松卻笑道:」雲公子,可喜可賀,敢情這位鳳翔先生,真有收你為徒的意思。』

  雲殊訕訕道:「羅兄客氣了,我也聽出鳳翔先生話中有話。不過有道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武林自有武林的規矩,我未上稟父親,如何能擅自拜師?是以默然不語。鳳翔先生大約看穿我的心思,起身笑道:」也罷,我尚未死心,再去找找我那徒弟。倘若還是尋不著,今年八月十五,我將至燕山白砂嶺一行。「說完一拍雙手,大笑去了。」

  靳飛鬆了一口氣,歎道:「師弟,你總算做對了一件事。先不說擅自拜師與否。就說我神鷹門的武功,博大精深,你我虧在尚未入門,若真練好了,也未必輸給那個鳳翔先生。況且此人行為怪誕,不是諄諄君子,還是避而遠之為好。」雲殊口中應了,心中卻想: 「諄諄君子雖好,卻不及鳳翔先生有趣。」

  只聽靳飛道:「羅兄,韓老弟,大會時辰將到,既然追不上那一家子,也只好罷了。此地距百丈坪不遠,咱們不妨慢慢過去。」羅松略一思索,道:「靳老弟,我有個疑慮,不知當不當說。就我看來,那個青衫男子著實……著實像極了一個人!」靳飛奇道:「誰?」 羅松附在靳飛耳邊,低聲說出一個名字。靳飛吃了一驚,脫口道:「豈有此理?那人不是早就病死了麼?」羅松搖頭道:「據我所知,那人當年病死,只是官府托詞,是以他尚在人間,也未可知。」

  靳飛濃眉一揚,高叫道:「而今朝綱朽敗,奸佞橫行,那人既然活著,為何不挺身出來?」羅松歎道:「靳老弟,大英雄大豪傑總有獨到的心思,豈是你我凡夫俗子能夠明白的?」靳飛沉默半晌,說道:「羅兄說得是。既然事關重大,咱們分開來尋他問個明白。不過,倘若誤了結盟,家師面上不好看。故而諸位不要走遠,聽到號響,千萬趕到百丈坪。」

  吩咐已定,四人各往一方尋找。雲殊向東搜尋,他怕與梁文靖見了尷尬,故意以信馬由韁,緩行了里許。忽聽遠處傳來管樂之聲,嗚嗚咽咽。雲殊聽得好奇,心道:「這蘆管聲從哪兒來的?唐人道:」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誰教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蘆管為塞北土樂,此地怎有此化外之音?嗯,這吹奏者吹得恁地傷懷,莫不是遇上了煩惱之事!「他任俠好事,當即循聲搜去。不一時,來到一座土崗前,只見一個黑衣人坐在崗頂,背著自己,面朝南方。

  雲殊跳下馬來,高聲道:「先生笛聲淒苦!可是遇上傷心事麼?」蘆管聲戛然而止,黑衣人哼了一聲,冷然道:「茫茫天地,本就是煎熬世人的熔爐。人生天地間,誰又逃得脫傷心二字?」語聲平板,無起無伏,叫人聽來甚不舒服。

  雲殊年少識淺,不明人間痛苦,忽聽他說出這麼一番奇談怪論,無從答起,忽聽號角聲若有若無,從遠處傳了過來。雲殊臉色一變,忙道:「這位先生,區區有事,先失陪了。」 倏地轉身,奔出數步,騰身縱起,落向馬背,尚未坐定,便聽嗤的一聲細響,若箭矢破空。雲殊猶未轉念,便聽坐下馬匹發聲悲鳴,癱倒在地。雲殊急急一個觔斗翻出站定,細瞧時,見那馬頸上多了個細小孔洞,鮮血狂湧。轉目四看,卻除了那黑衣人,別無他人,不禁氣惱道:「這位先生,你幹什麼平白傷我的馬兒?」那黑衣人冷哼一聲,慢慢直起身來。他背影並不高大,但如此一站,卻有一股頂天立地的氣勢。

  黑衣人略一沉吟,聲音忽而轉沉,答非所問道:「小子,你是雲萬程的弟子,還是老窮酸的門人?」雲殊一怔道:「雲萬程是我爹,老窮酸是誰,我卻不認得?」那人冷笑道:「裝糊塗騙人嗎?你那一縱是神鷹門的『穿雲縱』,哼,但之前那幾步是什麼?」雲殊恍然道:「你說得是鳳翔先生麼?」

  那人怒哼道:「什麼鳳翔先生,雞飛先生?你這小娃兒不老實!」忽地向後跨出一步,立定時已在土崗之下。雲殊見他背著身子,尚能一步數丈,不覺大吃一驚,還未動念,那人已到他身前,反臂一抓,向他胸口抓到。

  雲殊手忙腳亂,揮掌擊向他手臂,這一掌拍中帶爪,凌厲異常。但那黑衣人卻不閃避,雲殊掌緣擊中他手臂,只覺如中堅鐵,匆忙反手扣鎖對方脈門,他的鷹爪力頗有火候,卸人手足,如斷麥稈。怎料那人手腕上便似塗了一層油脂,奇滑無比,嗖地從雲殊指尖脫出,其速不減,仍向他胸口抓來。

  雲殊急展「三三步」後退,但那人倒行逆施,依然來勢如風,任他如何變化,黑衣人的五指仍不疾不徐,一寸寸逼將過來。雲殊退到第十步上,那黑衣人的爪子已罩到他胸口。情急中,雲殊大喝一聲,右腿疾起,蹴向那人腰際。不料一蹴而中,雲殊喜不自勝,但覺腳尖所及,軟綿綿的,竟如陷入一團棉絮,尚未明白過來,忽聽那人輕嘿一聲,肌膚倏然彈起,這一陷一彈,快不可言,雲殊只聽喀嚓一聲,劇痛閃電般從大腿根傳來,敢情右腿竟被這一彈,生生震斷。

  雲殊失聲慘呼,向後跌出,那黑衣人一探手,扣住他胸口,卻略是怔忡,喃喃道: 「你只學了這點皮毛麼?」言下頗是意外,驀地抬手,將雲殊一擲在地,厲喝道:「教你 『三才歸元掌』的人呢?」

  雲殊頭臉著地,撞到泥石,鮮血長流,聞言忍痛道:「什麼三才歸元掌?我沒聽過。」 那人冷笑道:「你這小子面相奸猾,跟那老窮酸一個德行。哼,你說雲萬程是你爹,對不對?」他初時語聲激動,說了數句,又回復初時那般平板陰森,叫人喜怒難辨。亦且他始終背著身子,雲殊從頭至尾,都沒看清他的樣子,忍不住叫道:「你到底是誰?和我爹有仇麼?」

  那人嘿了一聲,驀地哈哈大笑,雲殊只覺那笑聲如潮水般湧來,震得他耳鼓生痛,一股股熱血躥上頭頂,似欲破腦而出。正覺一口氣換不過來,那人笑聲忽止,舉頭望天,冷聲道:「你問我是誰?嘿,看來老夫久不出世,天下人已將我忘了!」說罷冷哼一聲,高叫道:「今日雲萬程要在百丈坪聚會嗎?」

  雲殊道:「是又怎樣?」那人叫一聲好,說道:「教你武功的窮酸想必也在百丈坪吧?」 雲殊聽到這裡,恍然有悟,心忖道:「他一口一個窮酸,又問我步法,莫非找得便是鳳翔先生?他武功如此之高,鳳翔先生未必能勝。做人義為先,鳳翔先生與我義氣相投,我雲殊但有一口氣在,決不能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這大惡人越是逼問他的下落,我越不能吐露半分。」當下大聲道:「我的武功都是父親教的,與其他人統統無關,更無什麼窮酸在百丈坪上。」

  那人大怒,本欲動手拷問,偏又崖岸自高,不肯用此下三流的法子,尋思道:「這小子先說什麼鳳翔先生,又說除了雲萬程,再沒人教他功夫,謊話連篇,全不可信。哼,你說老窮酸不在百丈坪,那便多半在了。不過,那窮酸武功本高,會中又有許多宋人爪牙,貿然闖入,忒多凶險。哼,那又如何?便是龍潭虎穴,老夫也不放在眼裡。」想著冷笑道:「好,老夫便去敲敲那勞什子百丈坪。」

  雲殊心口一窒,忖想若牽累父親,豈非不孝,但若說出鳳翔先生下落,卻又大大不義。正覺為難,一股腥風忽地鑽入鼻孔,十分難聞,繼而一股毛茸茸的異感從頭頂直移下來,停在腰際。繼而森森寒意爬上雲殊背脊,他只覺每一寸肌膚似都顫慄酥麻起來,但苦於 「膻中穴」被制,無法回視,只嗅得那股腥風越來越濃,粗重的熱氣一陣陣噴在耳邊。霎時間,雲殊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恐懼,眼淚奪眶而出,和著口鼻鮮血,滴落地上。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29:07

天機卷 第三章 眉間掛劍


  梁家三人抵達百丈坪時,只見人馬來往,哄響得厲害。坪子三面臨山,剩下一方則是黑壓壓的松林,一條黃泥路不寬不窄,穿林而過,印滿了人馬足跡。

  午時已至,三通號罷,人群向坪中心的木台聚了過去,叫嚷聲卻不見歇,只因來得多是久違老友,一時勾肩搭臂,親熱不已。

  梁文靖頭戴斗笠,背依一株老松,悶悶不樂,經過酒店之事,他氣惱萬分,本欲就此離開,但終究心軟,拗不過妻兒,無奈就近買了三頂草笠,各各戴上,不以真面目示人。

  草笠闊大,蓋住梁蕭的小臉,害他時時用手撐著,大覺累贅。他瞧了片刻,忽道: 「爹,這老頭兒倒挺神氣!」梁文靖循他手指望去,只見木台上立著一名五旬老者,頭戴萬字巾,鷲鼻闊嘴,濃髯烏黑,身上一襲白袍,袖襟處滾了金邊,胸前描繡淡墨山水,雲霧中一隻大鷹張翅探爪,若隱若現。梁文靖頷首道:「這想必就是雲萬程了。天眼雕王,名不虛傳。」蕭玉翎冷哼一聲,道:「什麼叫名不虛傳,一句話,人要衣裳馬要鞍,改天我也給你做一件這般衣衫,穿了往台上那麼一站,哼,包管比這糟老頭神氣。」梁文靖回望妻子,只見她眉眼彎彎,淺淺而笑,便覺心中溫暖,笑道:「你不常罵我麼,穿什麼衣服都像土包子。」

  蕭玉翎白他一眼,道:「我說了你就信啦,我說你是大蠢驢,你是不是呀?」梁文靖莞爾道:「自然不是,你不是常罵我比驢還蠢麼?」蕭玉翎欲要發嗔,但見丈夫嬉笑神氣,便啐道:「好呀,你這死呆子也會繞彎子說話了?可你再土再蠢,也勝過那個姓雲的。你記不記得,那天在城頭,你穿著鎧甲,瞧著比誰都精神……」說到這裡,忽見梁文靖面色泛黑,心知他不願提起舊事,便笑一笑,住口不言。

  這十年來,夫妻二人雖然如膠似漆,相親相愛,唯獨當年守城之事,誰也不願提及。蕭玉翎一時高興,無心說起,梁文靖頓時念起亡父,不勝黯然,忽聽梁蕭叫道:「爹爹,咱們近一點兒成麼?這裡都看不明白。」說著手搭涼棚,極目眺望。梁文靖一瞧他便覺生氣,虎起臉道:「不成!你就是人來瘋,一到人堆裡,鐵定又要生事!」梁蕭撅起小嘴,兩眼瞧著玉翎,想搬救兵。蕭玉翎笑笑,湊近他耳邊道:「乖兒,你爹今天吃足了炮仗,我也不敢觸他霉頭呢。」梁蕭失望之極,又覺納悶:「媽也怕起爹來了?哼,比公雞下蛋還要古怪。」

  梁文靖沉吟一陣,說道:「玉翎,你說我方才會不會傷了他?」蕭玉翎道:「傷了誰?」 梁文靖道:「就是那個姓雲的少年,我急於脫身,出手忒重了些。」蕭玉翎道:「打就打了,你還怕老窮酸找你算賬?」梁文靖笑道:「敢情你也瞧出來了?」蕭玉翎道:「呆子才瞧不出來?不過我卻奇怪,老窮酸好端端的,為何改叫鳳翔先生?」

  梁文靖道:「這大約是先生遊戲風塵的假名,鳳凰之中,鳳者雄也,凰者雌也……」 蕭玉翎道:「什麼雄也雌也,公也母也才是!哼,你一說,我就明白了,鳳是公的,翔字拆開,便是羊羽二字。」她白了梁文靖一眼,恨恨道,「當初他捉弄得我好苦,你也是幫兇,都該按住打屁股。」

  梁文靖不想事隔多年,她還記仇在心,無奈笑道:「你要打,儘管打我好了。」蕭玉翎道:「好啊,你當我說笑嗎?」伸手要打,見文靖作勢欲閃,便收回纖手,含笑道: 「我才不想打你,皮粗肉厚的,打得我手痛。」梁蕭冷眼旁觀,這時忽地插話道:「媽不是不想,是捨不得。」梁文靖不禁滿面通紅。蕭玉翎咬著銀牙道:「小混蛋你懂個屁,我看你才是皮癢欠揍。」說著輕輕打了梁蕭一巴掌。梁蕭咯咯笑道:「我就皮癢,我就皮癢。」 只在她懷裡亂拱。蕭玉翎見有人瞧過來,不由粉頸泛紅,低聲道:「乖乖的,否則我不抱你了。」梁蕭倒真怕她放下自己,人小腿短,看不成熱鬧,忙端正姿態,平視前方。

  雲萬程立在台上,瞧著下方人頭聳動,胸中一時猶如火熾:「人說這十年來,大宋過慣了太平日子,只見駿馬肥死,雕弓斷弦,人心不如往日。但看這百丈坪中,哪是如此?」 遊目四顧,卻不見靳飛、雲殊,心生不悅,冷哼一聲。再看台上,又暗暗發愁:「那三位老友遲遲不來,莫非道上出了事情?」

  左旁的白髯老者瞧出他的心思,笑道:「老雕兒,時辰已到,不可失信於天下豪傑,不來的也就不等了。哈哈,老頭子可是忍耐不住,想要痛飲四碗歃血酒呢!」雲萬程訝道:「老哥哥你又說笑了,歃血酒一碗足矣,何用四碗?」白髯老者笑道:「跟你老雕兒說話太無興味!你想,那南天三奇竟敢遲到,是否該當痛罰?若論打架,人道」南天三奇,滿二無敵「,三人齊至,你敢打他?若然罰酒,又中了他們的下懷。故而老頭子搶先喝了他們的歃血酒,叫他們眼巴巴趕過來,卻沾不得一點酒星子,嘿嘿,活活氣死那個『南天三奇』。」

  雲萬程更覺荒唐,心道:「這歃血酒哪有代飲的道理?」他素知此老詼諧,言語不可當真,只笑了笑,目光掃過人群,雙手揮了揮。眾人頓時靜了下來。卻聽雲萬程沉聲道: 「諸位遠來辛苦,雲某有失照應,慚愧之至。但想合州一戰,已有十載!當初淮安一怒,天驕下席,實為驚天動地。只可惜賢王駕鶴,不知所終,韃子欺我朝中無人,厲兵秣馬,又起南圖之心。」蕭玉翎聽到這裡,不自禁瞟了梁文靖一眼,見他低頭沉吟,心知丈夫又被這話勾起往事,不覺歎了口氣,與他雙手相握。

  卻聽雲萬程續道:「此次韃子蓄精養銳,不來則已,來者勢必雷霆萬鈞。我等雖為草莽匹夫,卻也生於大宋,長於大宋。試問各位,能眼瞧著韃子破我城池,毀我社稷,踐我良田,屠我百姓麼?」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眾豪傑熱血上湧,紛紛叫道:「不能!」

  「好!」雲萬程這一字吐出,如霹靂迸發,將場上叫喊生生鎮住。「拿酒來!」他將手一揮。數十名壯漢精赤上身,抬來十缸美酒,重重放在地上,酒水四濺,醉人酒香瀰漫開來。

  雲萬程揮刀割破中指,將十滴鮮血分別滴入十口缸中。眾豪傑隨後也都上前割指。這時忽見三騎人馬匆匆馳來,靳飛翻身下馬,幾步搶到台前。雲萬程雙眉倒立,厲聲喝道: 「為何才到?」靳飛一慌,拜道:「師父恕罪,只因事發突然,是以來得晚了。」雲萬程眉頭蹙起,欲要細問詳情,卻又礙於人多,正猶豫間,那個白髯老者已笑道:「罷了,既然事發有因,老雕兒你也不忙計較,靳飛這孩子我瞧著長大的,說話行事從來踏實!」

  雲萬程苦笑道:「老哥哥你不要寵著他。如今尚是結盟,若然交戰,慢得一時半刻,豈不貽誤軍機?」老者笑道:「只怪你門風嚴厲,老頭子看不過去。好好好,這麼說,你要打要殺,我都不管啦。」但他身份甚高,一旦發話,雲萬程不好不買面子,只得歎一口氣,道:「好吧,靳飛,饒你這次,嗯,雲殊呢?」靳飛奇道:「小師弟還沒回來?」

  雲萬程雙目生寒,冷哼一聲,靳飛甚是惶惑,欲替雲殊分辯幾句,忽見雲萬程轉身凝視一個黑瘦漢子,高聲叫道:「那位兄台,你也是來結盟的麼?」那漢子一愣,大聲道: 「不結盟幹什麼?」嗓音尖利。雲萬程一哂道:「好說,閣下可有請帖?」那漢子翻起白眼,冷笑:「沒帖子就不能來?你發給我了嗎?」雲萬程眼中芒光一閃,曼聲道:「大宋藏龍臥虎,雲某難免有漏發帖子的時候。不過,閣下就算沒帶帖子,也不必在袖間帶上藥粉吧!」

  那黑瘦漢子細眉一挑,倒退兩步,哈的一聲長笑,猛地拔地而起,乍起乍落,掠過人群,身法竟是快得驚人。白髯老者厲笑道:「小兔崽子,跑得了麼?」正要縱身,眼前忽地一黑,雲萬程已破空而出,撲那漢子後心。那漢子發聲疾喝,凌空轉身,雙掌回擊。這一招謀之在前、突發於後,老辣狠厲,極見功力。雲萬程被掌風一卷,去勢略滯。眾人不料這奸細武功如此了得,驚呼聲中,只見雲萬程雙袖後振,似蒼鷹折翼一般,從上而下劃了個半圓,繞到對方身後。那漢子雙掌落空,暗叫不好,未及變招,便聽得雲萬程一聲大喝:「給我回去。」隨即便覺後心一痛,渾身軟麻,身如騰雲駕霧一般,重重摔回酒缸之前。靳飛一步搶上,將他按住,自他袖間抖出一些白色粉末,又在他臉上一抹,扯下兩撇假須。

  人群中有人眼尖,瞧得那漢子容貌,失聲叫道:「摩天鷂子,是摩天鷂子。」群豪一派嘩然。「摩天鷂子」乃是川中獨行巨盜,輕功高絕,手段狠辣,殺人越貨,一夕千里。川陝五州的俠義道幾次聯手拿他,皆是損兵折將,無功而返。不想他竟做了元人的奸細。

  群豪中有人冷笑一聲,道:「鷂子到底是窩在巖洞裡的小鳥兒,連老鷹都及不上,又哪裡見識過大雕的威風。」另一人接口笑道:「是啊,何況還是雕中之王,飛騰變化,天眼如炬呢!」方才一番凌空追逐,雖只是呼吸之間,但其中變化確如大雕捕雀,迅快無倫。亦且適才如此混亂之中,雲萬程仍然明察秋毫,辨出奸細,這「天眼」二字委實不虛。

  不多時,歃血已畢,十大缸美酒殷紅蕩漾。靳飛率神鷹門弟子舀上血酒,分發眾人。雲萬程為發起之人,捧酒向天,朗聲道:「今日此地,雲萬程對天立誓,以此微軀,捍衛大宋,人在國在,與國偕亡。」他念一句,眾豪傑跟一句,千人同聲,氣勢若虹。

  立誓已畢,雲萬程道:「而今結盟事畢,須得選出一名盟主……」話沒說完,便有人道:「我推雲大俠做盟主。」眾人當即附和。雲萬程卻擺手道:「方老哥德高望眾,譽滿江南,不論武功人望,都在雲某之上……」那白髯老者兩眼一翻,叫道:「慢來,說人望,老夫和你老雕兒半斤八兩,說到武功在你之上嘛,嘿嘿,你就是睜眼說瞎話了。老雕兒,閒話不說,這個盟主之位非你來坐不可。」雲萬程搖頭道:「雲某才德疏淺,老哥哥即便不成,武林之大,更有能人。」白髯老者冷笑道:「你說南天三奇麼,他三人素來散漫。此次公然遲到,叫人寒心。他們做盟主,老頭子第一個不服!」雲萬程搖頭道:「雲某本是發起之人,焉能自居大位。還是大家商量一陣,再作定奪。」

  白髯老者吹起鬍鬚,冷笑道:「商量個屁,這事早說早散,老頭兒還等著喝酒呢。」 下方頓然哄笑起來,有人道:「對啊,早說早散,大家痛飲三杯。」另有人笑道:「三杯太少,喝上三天三夜,才叫痛快。」白髯老者笑道:「好說,老頭子這次拉來十車美酒,包你們喝個過癮。」眾人聽說左右都有酒喝,都是哄然叫好,有人道:「這樣好了,兩位來個比武奪帥,誰厲害,誰做盟主。」有人嗤笑道:「我大宋乃禮儀之幫。怎能學蒙古韃子,唯力是舉。」前面那人抗聲道:「咱都是習武的粗人,不比武功,還比寫字作畫?」 眾人久在江湖行走,多是好事之徒,有心瞧熱鬧,聞言笑嚷道:「是啊是啊,比武奪帥。」

  白髯老者笑罵道:「由著你們說,反正老頭我就不上當,贏了揀個燙手山芋,輸了沒得丟人現眼。」雲萬程聽得台上台下吵嚷不堪,不由忖道:「原本事關重大,但如此一鬧,真如兒戲一般?這群烏合之眾,若不以兵法約束,怎麼能上戰場。」

  蕭玉翎瞧得有趣,笑道:「呆子,要比武奪帥呢,不若咱們也上去比劃比劃,沒準弄個盟主當當。」梁蕭一聽,拍手叫好。蕭玉翎見梁文靖默然不答,便道:「喂,呆子,你說我這模樣,當得了那個勞什子盟主麼……」話未說完,忽聽喀喇喇四聲悶響,又快又急,好似珠炮連響。眾人掉頭看去,只見合抱粗的四棵老松不知因何齊根而斷。接著折斷松樹如被巨力牽引,疊牌九般堆成兩丈來高的樹牆,將林中的黃泥路堵死。

  眾人心中吃驚,猛然間眼前一花,樹牆頂上現出一頭黑色巨虎,兩眼綠幽幽如鬼火跳動,虎口中銜著一人,低頭散發,不知死活。一個黑衣人衣似墨染,身子就似長在黑虎背一般,深目高鼻,面白如紙,八字眉如兩把長劍,由粗而細,去勢凌厲。

  蕭玉翎乍見此人,笑容頓時一僵。梁文靖只覺她手掌變冷,訝然道:「玉翎,你怎麼啦?」卻見蕭玉翎眼神茫然,嘴唇顫抖,卻吐不出半個字來。

  那黑虎又是一縱,從樹牆頂上落到平地,悄沒聲息,向著這方慢騰騰踱來。眾人盡皆露出古怪神色,黑虎所到之處,人群不由自主,讓出一條路來。行至台前,黑虎倏然駐足,黑衣人飄身落地,目光如兩道冷電射入人群。白髯老者濃眉一攢,收起詼諧之態,一揚首,朗笑道:「蕭千絕,別來無恙啊?」梁文靖雖已隱約料出來者身份,但由白髯老者親口道出,仍覺腦中嗡的一響,臉上失了血色。

  蕭千絕兩眼一翻,冷然道:「你是哪個?」白髯老者笑道:「不才方瀾,當年在天柱山與閣下有一面之緣。」蕭千絕木然道:「天柱山?哼,不記得了。」方瀾老臉一熱,嘿嘿乾笑。

  梁蕭在玉翎懷裡,只覺母親一陣陣發抖。不禁奇道:「媽,你不舒服麼?」蕭玉翎緊咬嘴唇,微微搖頭。梁蕭心中怪訝:「這個黑衣服的老頭兒一出來,媽就樣子古怪,卻不知為何?但那隻大黑貓好不威風,待會兒怎生想個法子,讓媽去跟他打個商量,讓我也騎騎。」他從未見過老虎,更別說這等異種黑虎,只當是長大了的貓兒,瞧著蕭千絕騎「貓」 而來,心底羨慕無比,眼珠只在黑虎身上打轉,琢磨著怎樣攛掇蕭玉翎去說情,讓自己也騎騎這只「大貓」。

  靳飛瞧著黑虎所銜之人,越瞧越是眼熟,不覺心跳加快,忍不住喚了聲:「小師弟?」 那人身子一顫,澀聲應道:「大師兄……」嗓子嘶啞,也不知是驚是喜,但叫喊時牽動傷口,鮮血順著額角滑落,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靳飛驚怒交迸,舉步便要上前,忽覺肩頭一緊,已被雲萬程扳住。雲萬程將他拖到一旁,面沉入水,揚聲道,「蕭先生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蕭千絕神色冷厲,仿若未聞,目光掃過人群,八字眉向上一挑,驀地大喝一聲:「老窮酸,滾出來。」聲如雷霆悶響,風起雪山,劈頭貫腦,震得眾人神魂動搖。

  場上一寂,眾人均覺莫名其妙,不知他這一喝意欲何為。蕭千絕半晌不見人應,焦躁起來,又喝一聲:「蕭某人在此,老窮酸,給我滾出來!」這一聲威勢更足,四面群山回聲陣陣,似有無數聲音厲聲高呼道:「滾出來,滾出來……」眾人只聽得耳鳴胸悶,正覺難受已極,忽聽一聲慘叫,掉頭一看,只見韓錚兩眼直瞪,嘴角一線鮮血汩汩流出,驀地向前一躥,撲倒在地。羅松大驚搶上,一探他口鼻,竟爾氣絕了。原來,韓錚早先為黑臉道士所傷,猶未痊癒。乍聞蕭千絕這洪濤滾雷一般的喝聲,頓時內傷迸發,吐血而亡了。

  蕭千絕不聞回應,心頭焦躁無比:「我擺明車馬,那窮酸也不露面?哼,莫非他膽子越活越小了?抑或當真不在?」略一盤算,目光轉到雲殊臉上,森然道:「臭小子,你嘴硬是不是?好,若不說出那人下落,老夫就在此地,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殺光為止。」雲殊咬牙閉眼,仍是不發一言。

  方瀾手摸鬍鬚,笑道:「蕭老怪,你這話說得既叫莫名其妙,又叫大言不慚,此間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獨自一人,殺得了麼?」蕭千絕冷哼一聲,那黑虎抬起頭來,將雲殊送到他手裡。

  蕭千絕雖不說話,眾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倘若動起手來,雲殊第一個沒命。雲萬程不自覺雙拳一緊。但他心知此時此地,決計不能示弱,冷笑一聲,方要開口。方瀾卻怕他說出硬話,雙方鬧僵,搶先打個哈哈道:「蕭老怪,你好歹也是當世高手,卻拿一個半大娃兒做人質,不嫌害臊麼?」

  蕭千絕瞥他一眼,冷笑道:「你這老頭兒囉哩囉唆,好,老夫第一個宰你祭旗。」方瀾見他眼透凶光,心神一凜,氣貫全身。蕭千絕微一冷笑,方欲抬手,忽聽得遠處黃泥道上馬蹄特特,蕭千絕心念一動:「來人乘馬之時尚且不失步伐節律,當為高手。」八字眉一挑,斜眼睨去。只聽一聲長笑沖天而起,一個雄渾嗓音朗聲吟道:「烽火連天路,淺草沒馬蹄。」話音未歇,另一個聲音長笑接道:「細雨傷故國,落紅笑我癡。」

  人群中有人高叫道:「南天三奇。」叫聲中透著欣喜。又聽一聲長笑,空中銀光一閃,攔道的四根松木從中折斷,兩匹駿馬一前一後,潰牆而出。當先一人白衣白馬,手持二丈銀畫戟,巾帶齊飛,神威凜凜。有人怪道:「既是南天三奇,怎地只來了兩個?」另一人冷笑道:「兩人僅夠了,沒聽說過麼:南天三奇,滿二無敵……」

  蕭千絕面露失望之色,冷哼一聲,驀地一手按腰,揚聲叫道:「南天三奇,滿三滿四,都是狗屁!」叫聲遙遙送出。那領頭騎士一聲大笑,那匹白馬竹批雙耳,風入四蹄,來勢快了一倍不止。方瀾見勢不妙,高呼道:「姬落紅,莽撞不得。」話音未落,姬落紅人馬如飛,刮喇喇已到近前,驀地鳳眼生威,大笑道:「蕭老怪,口說無憑,吃我一戟。」畫戟掄出個圓弧,咻咻風生,十丈之內,眾人都覺胸口一窒,無法呼吸。

  蕭千絕左手提著雲殊,瞧著鐵戟掃來,寂然不動。眾人只當他抵擋不及,紛紛露出喜色,張口欲呼,忽地眼前一花,蕭千絕右手不知何時已將戟柄攥住,雙目陡張,大喝一聲:「止。」身子微晃,雙足倏地入地半尺。姬落紅頓覺一股巨力順著戟桿直透肺腑,繼而傳入坐下馬身。剎那間,骨折聲響,姬落紅雙腕齊斷,身子如流星一般,喀喇喇撞斷兩株蒼松,口血狂噴,殷紅如雪白衣。那匹大宛名駒卻兀自前衝,奔到蕭千絕身前三尺處,忽地四蹄一軟,未及哀鳴,竟已倒斃。這時間,眾人方才叫出口來,只不過一聲歡叫,出口時已化作哄然駭呼。

  清嘯如風,第二匹馬上彈起一道灰濛濛的人影,「蟬劍」莫細雨襟袖飄動,御風而來,手中軟劍灑作漫天劍雨。這路「芙蓉夜雨劍」是他平生絕學,便如詩中所言:「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飄飄灑灑,不可捉摸。

  老友一招敗北,雲萬程已是悲憤難抑,又見莫細雨逞強出手,不由失聲叫道:「莫兄且慢!」才要縱起阻攔,卻被方瀾一把拽住,雲萬程詫道:「老哥哥……」方瀾目有痛色,搖頭道:「南天三奇,武功輸了,卻不能輸人!」雲萬程一愣,想起南天三奇生平倨傲,一旦出手,決不容外人相幫,便是平生知己,也不例外,只得頹然歎了口氣,停步不前。

  蕭千絕雙足釘在地上,瞧那劍雨飄來,輕嘿一聲,倒提鐵戟,舞將開來。眾人一瞧無不吃驚,敢情他竟以這六十斤的長大兵刃,使出劍法,靈動輕盈之處,不下莫細雨那柄薄如蟬翼的軟劍,「一寸長,一寸強」的道理,在他手中發揮得淋漓盡致。在眾人眼裡, 「裂天戟」彷彿黏蟬的長竿,莫細雨更似在竿頭亂舞的灰蟬,屢屢到蕭千絕身前搶奪雲殊,但均被被蕭千絕迫退。

  鬥了十來招,「錚錚錚」,劍戟三擊,「蟬劍」斷作四截,蕭千絕大喝一聲,戟尾嗖地刺入了莫細雨的小腹,不待眾人駭呼,勁力鬥吐,莫細雨連人帶戟飛了出去,當得一聲,戟尾沒入一塊青石,將他釘在上面。霎時間,場中死寂一片,群豪目瞪口呆,竟忘呼吸。

  莫細雨嚥下一口鮮血,雙手一合,竟將畫戟拔了出來,反手插入地中,蹺起大拇指,朗朗笑道:「黑水滔滔,蕩盡天下,蕭老怪,真有你的!」他慘敗之餘,竟然出言稱讚對手。眾人均是一愕,蕭千絕冷哼一聲,兩眼望天,神色漠然。雲殊聽得胸中劇痛,失聲叫道:「莫大叔,姬伯伯……我……我……」話未說完,淚水已滾滾而落。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29:47

  莫細雨淡淡一笑,漫不經意地道:「傻小子,還記得上次我教你的劍法麼?」說話之時,腹上碗大的創口血如泉湧,已將他身前黑土浸成醬紫色。雲殊不防他奇峰突起,問出這句,一愣神,哽咽道:「全都記得,一招也沒忘。」他素好詩文,恰逢姬落紅與莫細雨也好此道,三人時相唱和,甚為相得,姬、莫二人素性懶散,生平未收徒弟,興之所至,便傳了雲殊一些武功,雲殊想到往日恩情,又見二人受了致命之傷,一時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就此死了。

  莫細雨一哂道:「傻小子,哭個什麼?人生此世,誰無一死?哎,可惜莫大叔我本領不濟,救不得你,嘿嘿,可惜,可惜!」姬落紅扶著斷樹,箕坐於地,忽地大笑道:「莫老三,你還沒死麼?」莫細雨一皺眉,道:「你老酒鬼沒死,我會先死麼?」姬落紅笑道:「既然沒死,怎就絮絮叨叨,盡說出這些洩氣話兒?」話語一頓,冷笑道:「不嫌害臊麼?」

  莫細雨一愕,失笑道:「你老酒鬼說得在理,但有一口氣在,便可再戰。」姬落紅拇指一挑,讚道:「不錯,這才是好男兒的言語。」說著掙扎起身,挪前兩步,莫細雨見他搖搖欲墮,便拄著鐵戟,將他扶住。姬落紅一挑眉,揚聲道:「蕭老怪,龍老大是否傷在你的手裡?」

  蕭千絕冷笑一聲,道:「龍入海麼?」姬落紅道:「正是!」蕭千絕淡淡地道:「他在黃鶴樓口出狂言,對我無禮,老夫與他對了三掌,那小子尤能不倒,內力尚可。」姬、莫二人心頭俱各駭然,龍入海為「南天三奇」之首,綽號「槍挑東南」,槍法獨步當世,掌力稱絕東南。三人本約好在黃鶴樓相會,同赴百丈坪,孰料昨日二人見到他時,龍入海僕在黃鶴樓前,昏迷不醒,察其傷勢,似是傷於黑水武功。二人正因照看他傷勢,覓地安置,是以來遲。此時聽蕭千絕所言,龍入海竟只接下他三掌,委實叫人好生洩氣。但殊不知,蕭千絕雄視天下,這「內力尚可」四字,已是極高的評語,當世配得上的,也沒得幾人。

  姬落紅略一失神,掉頭向莫細雨笑道:「莫老三,走得動麼?」莫細雨啐道:「什麼話?拼了這把老骨頭,也要把傻小子救回來。」姬落紅笑道:「好,也給龍老大討個公道。」 說罷二人拄著鐵戟,一步一跛,向蕭千絕走了過去。群豪無不露出悲憤之色,人頭湧動,皆欲上前,靳飛更是頭髮上指,跨出一步,雲萬程卻一揮手將他阻住,厲喝道:「不許去。」 他口中呼叫,一隻右拳卻已捏得咯咯作響,指甲刺破掌心,流出殷紅鮮血。

  蕭千絕瞧著二人逼近,目光一閃,冷然道:「你們定要救這姓雲的小子麼?」姬落紅道:「不錯!」蕭千絕一點頭,忽地揚聲道:「好!給你便是了。」回手一擲,將雲殊擲向雲萬程,雲萬程疑有詭詐,馬步一沉,雙手接下兒子,卻覺並無勁力,頓時心中茫然。

  姬、莫二人錯愕片刻,姬落紅忽地歎道:「好個蕭老怪。」莫細雨也歎道:「今日當真敗得痛快!」姬落紅搖了搖頭,笑道:「可惜可惜,雖然痛快,卻是無酒。」莫細雨哈哈笑道:「不錯不錯,如此快戰,實當浮一大白!」他二人談笑自若,竟不將生死成敗放在心上。

  方瀾喝道:「靳飛!」靳飛會意,舀了兩碗血酒,躬身送到二人身前。二人接過飲盡,擲碗於地,相視一眼,縱聲長笑,笑到一半,戛然而止,遺體兀自傍著森森鐵戟,傲然挺立。

  蕭千絕看了二人一眼,眉間透出幾分蕭索之意。他貌似桀驁,實則極具機心,此來先斷木阻路,震懾尋常武人;再以雲殊做質,迫得眾高手不敢聯手圍攻,而後再憑單打獨鬥,各個擊殺,迫使雲殊說出那對頭下落,是可謂計出連環,算之無遺。誰料姬、莫二人如此硬氣,令他生出惺惺之意,故將雲殊放回,好讓二人死得瞑目。但如此一來,情勢橫生變化,蕭千絕縱然厲害,卻到底孤身一人,群英盟卻人多勢眾,更有雲萬程、方瀾等一幹好手,當真拼將起來,結局猶未可知。

  梁文靖也瞧出其中利害,沉吟未決,蕭玉翎忽地一咬牙,將梁蕭放在地上,低聲道: 「呆子!」梁文靖還過神來,道:「什麼?」蕭玉翎道:「倘若亂鬥起來,你帶蕭兒先走。」 梁文靖不解道:「為什麼?」蕭玉翎眼圈兒一紅,道:「死呆子,他好歹是我師父,若被人圍攻,我能瞧著不理麼?」梁文靖急道:「那怎麼成?既然一同出來,要麼一起走,要麼一起死。」蕭玉翎氣急,啐道:「那蕭兒呢,你拿他怎麼辦?」梁文靖頓時張口結舌,沒了主意。

  夫妻二人四目對望,心亂如麻。梁蕭見爹媽咬著耳朵竊竊私語,繼而又露出哭喪神情,甚覺奇怪。再則他站在地上看不著熱鬧,一發急,便往人群裡鑽去,在人腿裡鑽了一陣,擠到前排,探頭張望。

  雲萬程鐵青著臉,解開雲殊穴道,又給他接好腿骨。雲殊心中愧疚無已,囁嚅道: 「爹爹……我……」雲萬程忽地抬手,重重給他一個嘴巴,打了雲殊一個踉蹌,厲聲道: 「混帳東西,你一條賤命,壞了我兩個兄弟。」雲殊被打得懵了,傻在當地。卻聽雲萬程沉聲道:「他口口聲聲要你吐實,你到底知道了什麼?」雲殊嘴角抽動,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心想若是說出鳳翔先生的下落,便是不義,但不答父親問話,便是不孝。

  雲萬程久經世事,見他欲言又止,心中頓時瞭然,擺手道:「若言之不義,不說也罷!」 轉身大步上前,將姬、莫二人輕輕抱起,平放地上,想到與二人煮酒放歌、談文論武的時節,忍不住眼角一濕。轉過身來,一整容色,高叫道:「蕭老怪,雲某不才,請教黑水絕學!」

  眾人怒滿胸膛,紛紛吼了起來,羅松高叫道:「這老賊也不是三頭六臂,咱們千百個身子,就擠不死他麼?」這一石激起千層浪,雲萬程不及阻攔,場上已是群情洶湧、刀劍脫鞘。羅松當先衝上,還沒出手,便見蕭千絕的袖袍隨風一蕩,羅松眼神呆滯,斜斜衝出幾步,脖子忽地齊根而斷,一顆人頭張口怒目,骨碌碌滾到梁蕭面前,梁蕭吃了一驚,跳開數步,小嘴一張,幾乎哭了起來。

  「大夥兒用暗青子對付!」一人話未說完,便聽一聲吼嘯,那頭黑虎迎面撲來,將他按住,只一撲,便將他喉嚨剪斷。眾人倏地散開,飛刀,梭鏢、五花石、鐵蓮子……紛紛捉在手裡。蕭千絕冷笑一聲,身子晃動,瞬間欺入人群,一抬手,便將一人的腦袋直拍進了腔子裡。他身處人群之中,眾人怕誤傷同伴,不敢發出暗器,由著他一人一虎縱橫來去,一會兒的工夫,便已倒了七八人。

  蕭玉翎見師父被圍,正欲縱聲上前,忽聽梁文靖惶聲道:「蕭兒呢?」蕭玉翎一驚,低頭看去,哪還有兒子的影子,一時驚慌已極,覷眼望去,卻見梁蕭在人群中左滾右爬,身上裹滿塵土,狼狽萬分。幸得他人小個矮,眾人忙於廝鬥,一時倒未留意。蕭玉翎急得流出淚來,叫道:「糟啦,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卻見梁文靖身形一閃,穿入人群,展開「三三步」,雖於亂戰之中,卻似入無人之境,霎時間搶到梁蕭之前。將他一把摟起,又如行雲流水,飄然退出。

  蕭千絕斜眼瞧見,目有訝色,待要轉身追趕。忽見白影晃動,雲萬程凌空抓落。蕭千絕手掌一翻。爪掌相交,疾風四溢,雲萬程倒翻回去。蕭千絕雙眉擰起,一手扶腰,厲聲道:「好,全都過來,老夫殺個痛快。」哪知雲萬程雙臂一橫,高叫道:「罷手。」聲如響雷。群豪紛紛停下刀劍,大感詫異。

  蕭千絕冷笑道:「怎麼?」雲萬程掃視群豪,揚聲道:「以眾凌寡!不是好漢行徑。今日之事,全在雲某一人身上,誰若插手,便是與我神鷹門為敵。」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豪氣,群豪氣勢盡皆一餒,垂下手中兵器。蕭千絕冷笑一聲,未及說話,卻聽方瀾笑道: 「老雕兒,有我這盟主在此,何曾輪到你說話了?」說著嘻嘻一笑,道,「蕭老怪,來來來,咱們先過兩招。」雲萬程一愣,道:「老哥哥。」

  方瀾笑道:「方某既為盟主,凡事自當爭先。若連我也輸給蕭老怪,你們更加不是對手,那麼今日怨仇暫且揭過,大夥兒練好本事,約期再戰。蕭老怪,你不答應?你若不答應,所謂蟻多咬死象,嘿嘿,說不得,咱們只好並肩齊上,跟你血戰到底。」

  蕭千絕尋思自己一時興起,放了雲殊,自此再也不好與他為難。如此唯有敲山震虎,大殺一氣,叫那對頭知曉。那人既與雲殊有舊,聞訊必會來尋自己晦氣。只不過殺這些平庸之輩,忒也無味,須得多殺高手,方顯本事。盤算已定,目視眾人,冷笑道:「也好,螻蟻之輩,殺之徒惹一世之羞……」群豪被他如此小覷,手按刀劍,怒氣更盛。

  方瀾一撩袍子,正欲動手,卻聽雲萬程揚聲道:「且慢。方老哥你何曾做了盟主了?」 方瀾一口氣吹得鬍鬚紛飛,瞪眼怒道:「老雕兒你什麼記性?不是你叫老頭子做盟主麼?怎麼,盟主說話,你還不聽。」

  雲萬程笑道:「小弟是發起之人,論正理,這盟主該由我來做才是。」方瀾啐道: 「你這點子年紀,做勞什子盟主,懵了眼還差不多。」群豪見他二人先前相互推讓,如今卻又爭起盟主之位,無不奇怪。只有少數聰明的猜出他們的心思。原來,蕭千絕此來無故殺戮與盟人士,又叫人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但若群起而攻,死傷必多,亦且說出去也不光彩,可是單打獨鬥,卻無一人是他敵手。方瀾仁俠襟懷,見雲萬程欲要出頭,不忍他再步雙奇後塵,索性豁出這把老骨頭,暫且了結此事,來日尋到高人助拳,再圖報復不遲。雲萬程瞧出他的心思,豈肯答應。

  蕭千絕見他二人各不相讓,冷笑道:「索性你二人同上,老夫一併成全便了。」方瀾見他眼露凶光,心念數轉,哈哈笑道:「好,老雕兒,咱們比武奪帥。」說罷使招「嘯風驚雲」,左拳象龍,右掌形虎。雲萬程足下急撐,縱在半空,只聽喀喇一聲,身後一面大旗被掌風摧成兩段。雲萬程叫了聲好,雙臂舒張,一爪攫向方瀾肩頭。方瀾縮身讓過這招 「禿鷲探爪」,使招「閒雲野鶴」,雙拳上擊,一時拳爪相擊,勁氣四散。

  兩人皆是南武林的翹楚,此時一天一地,全力出手,直如鷹搏老兔,難解難分。場下眾人看得神馳目眩,不禁忘了眼前危機,喝彩聲如潮。「神鷹門」的功夫最重氣勢,氣勢佔優,招式便如長江大河,勢不可當。雲萬程深得個中三味,高居臨下,處處壓著對手,幾個盤旋,便逼出方瀾的破綻,身形當空一閃,雙爪迅疾,若探竿影草般透了過來。

  方瀾被頭頂爪風迫得窒息,馬步陡沉,抬掌向上封出。爪掌相擊,聲如木石相撞,又悶又沉。雲萬程體重加上爪力,凌空一壓,力道千鈞。只聽喀喇一聲,方瀾腳下木板竟敵不住二人較力,豁然洞穿。方瀾雙足深陷,急欲掙起時,便聽雲萬程在耳邊輕笑道:「老哥哥,得罪啦!」大椎穴一麻,已被拿住。方瀾脫口怒道:「臭老雕……」罵人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一聲歎息,「老夫這把年紀,你還與我爭什麼?」

  雲萬程默然不答,目光一轉,高叫道,「靳飛聽令!」靳飛越眾而出,向雲萬程拜倒。雲萬程從懷裡取出一隻鐵鑄蒼鷹,沉聲道:「自今日起,你便是『神鷹門』第九代掌門!」 靳飛身子陡震,抬起頭來,虎目蘊淚,卻不接令。雲萬程濃眉一挑,厲聲道:「要抗命麼?」 靳飛一咬牙,接過鐵鷹令牌,澀聲道:「弟子發誓,決不有負師父教誨!」雲萬程見他決斷迅快,心中暗歎:「說到大將之風,飛兒終究勝過殊兒許多。」轉眼瞧去,只見身旁的神鷹門弟子齊齊跪下,在他身邊圍成一圈,欲哭卻又不敢,正自黯然神傷,忽聽雲殊高叫道:「蕭千絕,大家不用比啦,我……我把鳳翔先生的下落告訴你,他八月……!」

  雲萬程臉色陡變,一腳將他踢翻,厲聲道:「好個懦夫,他早先逼你,你為何不說?」 雲殊一愣,低頭喃喃道:「他……他是鳳翔先生的對頭,孩兒雖然魯鈍,卻不能出賣朋友。」 雲萬程神色稍緩,一點頭,沉聲道:「不錯,你牢牢記住這兩句話,至死也莫忘了。」雲殊聽得又羞又愧,一邊點頭,眼角卻淌下淚來。

  卻說梁文靖將梁蕭帶回,蕭玉翎一把摟過,心驚膽戰,連聲問道:「蕭兒,你傷著了麼?」梁蕭竭力壓住劇烈心跳,揚著灰撲撲的小臉笑道:「還好。」蕭玉翎氣道:「好個屁,你這孩子,就不知害怕麼?」梁蕭面上笑嘻嘻的,冷汗卻已將內衣濕透,嘴裡卻道: 「才不怕呢。」蕭玉翎六神無主,說道:「當家的,怎麼好呢?師父定已起疑,咱們溜了吧?」梁文靖兩眼不離鬥場,搖頭道:「既然來了,總要瞧個始終才好。」蕭玉翎見他神態古怪,頓生疑念。

  原來梁文靖見蕭千絕如此草菅人命,不覺動了義憤之心。只苦於妻兒在旁,不好挺身而出,忽聽雲萬程與愛子相別,驀然想起,當日在合州城中,父親與自己訣別時的情景,熱血一湧,舉步跨出。蕭玉翎早已留心,一把拽住他手,急道:「你做什麼?」梁文靖回頭一看,只見妻子神色驚懼,美目中淚光漣漣,頓時胸口一痛,豪氣大消,再一轉眼,卻見兒子臉上儘是茫然,剎那間,他雙腿一僵,頹然止步。

  雲萬程深深看了雲殊一眼,驀地踏上一步,抱手道:「蕭先生,請了!」蕭千絕打量他一眼,冷然道:「好,衝你這份膽氣,老夫讓你三招。」雲萬程微一冷笑,轉眼瞧向方瀾,只見他箕坐在地,滿眼關切,不由得喉間一哽,發聲清嘯,凌空縱起,爪出如風,向蕭千絕罩落。

  靳飛瞧得精神一振,脫口叫道:「鷹魂九大式!」雲殊忙問道:「大師兄,什麼叫鷹魂九大式?」靳飛道:「是乃我神鷹門鎮派絕技,你內力不濟,還未學到。」他臉色一凝,緩緩道,「這是第一路『落雁式』。」

  雲殊凝目看去,只見雲萬程或抓或拍,爪式中隱含掌法,一招未畢,一招又起,綿綿密密,排空而出,好似雄鷹拍翅,搏擊長空。但蕭千絕卻只冷冷瞧著來爪,左一步,右一步,似進還退,只在雲萬程爪前弄影。眾人瞧得心驚,有人忍不住嘀咕道:「大白日見鬼啦?」蕭玉翎聽到,低聲道:「呆子,這便是師父的境界,幽靈幻影,白晝移形……」文靖點頭道:「果然是出神入化,大象無跡!」想到這裡,不由為雲萬程擔心起來。

  雲萬程足不點地,一口氣攻出十餘丈,沒沾著蕭千絕一片衣角,卻只覺胸悶氣促,血湧面頰,情知勢竭,大喝一聲,頓足旋身,「摘星式」使出,滿天亂抓、十指破空有聲。蕭千絕繞他身形遊走,轉得數轉,雲萬程眼裡竟幻出三五個蕭千絕的影子,匆忙收攝心神,爪下再變,宛如魚鷹戲浪。這路「沉魚式」勁力蘊在指尖,攻中帶守,隨機應變。

  蕭千絕冷笑一聲,高叫道:「三招已過!」雙手從袖間吐出來。方瀾看得心急,大叫道:「老雕兒,小心。」雲萬程心中一凜,凝神望去,只見蕭千絕雙手蒼白,越變越快,初時如白蓮綻放,轉瞬間搖成一片花海。雲萬程看得舒服,動了生平豪氣,張口長嘯,爪下連變,「棲巖式」、「衝霄式」、「穿林式」、「捉月式」,「偷天式」,撲跌抓拿,縱躍如飛。蕭千絕卻悠閒依舊,出手全無火氣。二人忽進忽退,拆解到精妙之處,眾人連珠價叫起好來。

  梁蕭見這黑衣人竟使出「如意幻魔手」,不由驚訝無比。這路「如意幻魔手」本是黑水一派很尋常的武功,梁蕭早已學過,亦且蕭千絕早已練到化境,舉重若輕,條理井然,一招一式都讓他瞧得清楚明白。梁蕭練了武功,從未當真用過,即便和母親拆解,蕭玉翎也是處處容讓,不曾動過真章。此時突見有人用自家武功與人生死相搏,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激動,不由得將蕭千絕當作自身,幻想自己身臨其境,如何與雲萬程拆招,如何克敵制勝,一時眉飛色舞、好不陶醉。正瞧得入神,忽聽到梁文靖歎了口氣,道:「勝負將分,雲萬程便要輸了!」

  梁蕭心中不服,撅起嘴道:「那可沒準,我瞧黑衣人比較吃虧……」此時雲萬程使到 「鷹魂九大式」最後一路「換日式」,雙爪內抱,正要向外疾吐,忽聽蕭千絕厲笑道: 「鷹魂九式,不過爾爾!」這一喝如平地驚雷,震的眾人耳中嗡鳴。雲萬程眼前一花,蕭千絕已雙手成爪,劈面抓來,二人十指一交,喀嚓嚓一陣響,雲萬程只覺劇痛鑽心,十指盡碎。蕭千絕一招得手,左臂圈回,向上挑出,只聽雲萬程「喏呀」一聲,向後踉蹌跌出,立定時,兩道細細的血線自他眼中流淌下來,掛在臉上。

  梁文靖心中慘然,閉目不忍再看,誰知梁蕭忽地大叫一聲:「好一個『挑字訣』呀!」 此時奇變突生,眾人均是屏息觀戰,場上一派寂然,這一聲既是突然,又是童聲,越顯清亮。別人不明其意,蕭千絕卻明白之極,他挑瞎雲萬程雙眼的那招正是「如意幻魔手」中的挑字訣,霎時間,他倏然駐足,掉頭看來。

  蕭玉翎驚得魂不附體,閃到文靖背後,渾身顫抖,她平日裡不信鬼神,此時也忍不住求神拜佛,企盼師父別將自己看見。梁蕭瞧不見場中情形,正要埋怨,蕭玉翎早已伸手,將他小口摀住。梁文靖也措手無策,夫妻二人背靠著背,都覺對方心跳甚劇,背上汗水淋漓。

  哪知蕭千絕卻只瞧了一眼,便將目光收回,大袖微拂,轉身便走。雲萬程雙眼血流如注,但兀自側耳細聽,聽他離去,不由啞聲叫道:「蕭千絕,你為何不殺了我?」蕭千絕頭也不回,冷聲道:「你既名『天眼雕王』,我便廢了你一對爪子,點瞎你一雙招子,看你還拿什麼到江湖上混去?」足不點地,便如一隻黑色大蝶,飄然去遠,那頭黑虎低嘯跟隨,一人一虎轉眼化作兩點模糊黑影,消失在道路盡頭。

  雲萬程茫茫然立著片刻,忽地呵呵慘笑起來。雲殊心中慘然,扶住他,淒聲道:「爹爹,你別動,我叫大夫去。」轉身叫道,「誰有金創藥,誰有金創藥啊?」一眾豪傑還過神來,紛紛探手入懷,去摸傷藥。這時間,忽聽撲得一聲沉響,雲殊心一緊,回頭看時,只見雲萬程腦漿迸裂,鮮血四濺。敢情他性情剛烈,無法忍受斷指失明之辱,趁著雲殊轉身詢問之際,揮掌自碎顱骨,立斃當場。眾人見此情形,俱都驚得呆了。

  雲殊一愣,抱住父親,失聲痛哭。靳飛伸手按在他肩頭,淚流滿面,想要安慰幾句,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方瀾穴道已解,站起身來,臉色鐵青,忽地一揚眉,大步走上,一把拉起雲殊,厲聲道:「哭什麼,哭得死蕭千絕麼?」又瞪了靳飛一眼,「你也是,從今以後,你便是一派宗主,當臥薪嘗膽,苦練武功,為你師父報仇才是!」他素來詼諧,此時疾言厲色,竟也威勢逼人。靳飛一呆,咬牙拭去淚水,道:「前輩教訓得是!」雲殊雙拳捏得格格作響,繼而又落淚道:「爹爹都勝不了那個大魔頭,我們又怎麼勝得了他?」他這麼一說,靳飛也覺洩氣。

  方瀾冷笑道:「哪也未必,老雕兒爪功縱然凌厲,但還稱不得當世絕頂兒的高手。」 雲、靳二人一聽,均有不服之意,但轉念想到蕭千絕的武功,面色一黯,各各默然。方瀾瞧出他們的心思,說道:「你們別要不服,老頭子說得可是實話,你們聽說過『凌空一羽,萬古雲霄』這句話麼?」靳飛對武林掌故知之甚詳,聞言道:「方前輩,你說得莫不是窮儒公羊羽?聽說此人武功極高,但性子古怪,難以親近……」

  方瀾頷首道:「說起來,公羊羽脾性雖怪了些,卻是蕭老怪的前世的冤家,今生的敵手,若聽說蕭千絕出山,此人勢必按捺不住,尋著他,或許有些法子……」靳飛微一皺眉,但覺此事太過虛妄,莫說公羊羽行蹤飄忽。即便尋著他,又能如何,師父大仇假手他人,也只顯得神鷹門弟子無能。正胡思亂想,忽聽雲殊在喃喃道:「鳳翔先生,鳳翔先生……」 語聲微微發顫。靳飛瞧他呆然絮語,生怕他悲慟得傻了,歎道:「雲師弟,還是節哀為好 ……」不料雲殊一言不發,忽地轉身,一瘸一跛奔到一匹馬前,翻身上去,向北疾馳而去。方瀾、靳飛見狀齊聲叫道:「雲殊,你上哪裡去?」雲殊頭也不回,只是打馬狂奔,頃刻間去得遠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33:15

天機卷 第四章 血濺梵天


  趁著眾人傷懷,梁文靖攜妻兒悄然退去,心念著方纔之事,悶悶不樂,遙遙望去,只見蒼煙落照,層巒疊嶂,不見盡頭,想到前途迢迢,平生悵然,對蕭玉翎母子道:「若不趕路,只怕錯過宿頭了。」蕭玉翎蛾眉緊鎖,遲疑道:「呆子,咱們不北上好麼?」梁文靖沒答話,梁蕭已自急了,叫道:「媽,你失心瘋了?」蕭玉翎怒視他一眼,嗔道:「你才失心瘋了!方才鬼叫什麼?」梁蕭撒起嬌來,抱著她連搖帶晃。蕭玉翎敵不過他的賴皮功夫,只得道:「好,好,由你,我們去北方便是了。」梁蕭大喜,兩眼一轉,又問道: 「媽!為啥那個老頭子也會咱家的如意幻魔手呢?」蕭玉翎目視丈夫,黯然失神。梁文靖心生憐惜,擁著她道:「別擔心,我但有一口氣在,絕對不讓人傷你母子一根汗毛!」蕭玉翎眼眶一濕,顫聲道:「我不擔心自己,就怕他對你不利……」梁文靖百感交集,長歎了口氣。梁蕭瞧他二人神色異樣,卻又不知因由,只急得抓耳撓腮,好不氣悶。

  這時間,忽聽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道:「好一對狗男女,當著人在大路上摟抱親熱,真是不知廉恥!」梁蕭掉頭看去,只見遠處站著五個道士,其中兩個均是相識,發話是那黑臉道士,那白臉道士則陰笑道:「師弟你別說,只怪這小娘子生得太過好看,換了是我,別說在這大道上,嘿嘿,便是在鬧市中,也要抱著親熱呢!而且要天天抱,夜夜抱,片刻也不放開。」眾道士齊齊大笑,笑聲淫褻不堪。

  蕭玉翎只氣得俏臉煞白,心道:「今天就叫你們抱著閻王爺的大腿親熱去!」銀牙一咬,便欲上前。梁文靖見她神情,只怕惹出人命,一把拉住,向眾道士肅聲道:「各位也是修道之人,還請留些口德!」蕭玉翎啐道:「呆子,跟他們嘮叨什麼,一刀一個殺了省事!」梁蕭雖不明白眾道士說的是什麼,但見母親生氣,頓知不是好話,接口便道:「對,全都殺了餵狗吃!」

  黑臉道士和他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仗著人多,厲聲喝道:「他媽的小雜種!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話音未落,眼前人影晃動,腰腹間已被梁文靖一把拿住。梁文靖著意立威,大喝一聲,將他高舉過頂,重重擲下。黑臉道士只覺背脊欲裂,屁股也似摔成八片。

  其他四道士見梁文靖倏忽而至,身法快得邪乎,皆是一驚,嗆啷拔劍,四道寒光,刺向梁文靖四處要害。梁文靖展開「三三步」,倏忽間讓開四隻來劍,向四人各拍一掌。

  四個道士但覺掌風如排山倒海般湧來,疾往後躍,但方一退下,併力又上,進退攻守,暗合法度,似是一套厲害陣法,數招之後,四人前後呼應,越發默契。梁文靖卻宅心仁厚,不願傷人太甚,處處留手,一時反被四人困住。

  黑臉道士揉著背脊爬起來,抽劍加入戰團,眾道士陣法威力更盛。其中一名長髯道士武功最強,手中寶劍更是難得利器。劍光到處,寒氣森森,逼得梁文靖汗毛直豎,當下打起精神,滴溜溜掠地飛奔。

  蕭玉翎本當丈夫隨意便可打發這幾個無恥道士,忽見梁文靖掌法轉疾,不覺吃驚,定睛瞧去,看出門道,高叫道:「死呆子,宰他兩個,瞧他們還有什麼把戲!」眼見梁文靖仍不肯下殺手,焦躁起來,叱道:「呆子就是呆子,這時候還充什麼好人!」頓足搶上,左掌攻白臉,右掌打黑臉。她最恨這二人,是以出掌便攻,也不顧是否順手。

  白臉道士與見蕭玉翎對面,見她一掌攻來,急忙揮劍格擋,黑臉道士卻背著身子挨了一擊,一個觔斗翻了出去,鮮血噴了滿路。待得落地站穩,五腑六髒就似在油鍋裡煎熬一般。正難受的當兒,臀部忽又挨了一下,聲音響亮。他以為蕭玉翎追來,方動拔腿逃命之念,忽聽身後有人咯咯直笑,頓知被梁蕭揀了便宜,頓時怒不可遏,轉過身來,狠狠瞪視。

  梁蕭小手一招,笑嘻嘻地道:「有本事來抓我啊!」黑臉道士跨出一步,但覺內腑隱痛,心知傷得不輕,但被這黃口孺子這般挑釁,委實難忍,嚥了泡血水,獰笑著撲向梁蕭。梁蕭咯咯一笑,一躬身向旁躥開。

  蕭玉翎一到,情勢頓然生變,她一雙手如漫天飛蝶,叫人防不勝防,一個眉間有痣的道人心神一亂,額頭著蕭玉翎指尖掃過,血流滿面。玉翎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趁他兩眼迷糊,駢指若劍,直插其心口。梁文靖看得皺眉,反手格住她的玉腕。蕭玉翎不由大嗔道:「死呆子,胳膊肘往外拐麼?」梁文靖道:「不要鬧出人命!」蕭玉翎怒道:「他死了才活該!」一時間,兩人一邊應付對手,一邊鬥起嘴來,加之蕭玉翎每施辣手,梁文靖便分神阻攔,此消彼長,四個道人緩了一口氣,重振陣法。

  那黑臉道人強忍傷痛,連滾帶爬,沒命追趕梁蕭,兜了三四個圈子,已累得氣喘吁吁,不由停下身子,稍事喘息,冷不防梁蕭忽地折回,一拳搗在他小腹上。他人小拳重,黑臉道人吃痛彎腰,梁蕭飛起一腳,踹在他腮邊,幾乎將他下巴踢掉。

  挨這連環重擊,黑臉道人還沒緩過神來,手中一輕,隨身長劍也被梁蕭奪去,紮在他腳背上。黑臉道士失聲慘叫,著地滾出兩丈,方要掙起,忽覺頸項一涼,一口長劍架在脖上,耳聽梁蕭笑道:「還不投降?」黑臉道人心想自己堂堂高手,竟然時窮勢迫,受辱於小兒之手,一時越想越怒,胸口一悶,一口鮮血向梁蕭噴去。梁蕭始料未及,濺得滿身都是。這套衣服是前日裡蕭玉翎給他買布縫的,剛穿了兩天,他寶貝得緊,一時氣得想哭,罵道:「你這廝弄髒我的衣服,該打屁股。」側轉劍鋒,當作戒尺,在黑臉道士臀上打了兩記。

  誰料黑臉道人雙目圓瞪,一動也不動。梁蕭心下奇怪,輕輕踹了他一腳:「喂!牛鼻子,你怎麼不說話?」那黑臉道士應腳便倒,兩眼兀自瞪著。梁蕭瞧得心頭冷颼颼的,皺起眉毛,說道:「黑臉的,你別裝怪嚇我,我可不上當,快說話呀?」

  話音未落,忽聽身後有人冷笑道:「胡鬧,死人也會說話麼?」梁蕭聽得耳熟,回頭一看,只見蕭千絕立在道心,身旁踞著那頭黑虎。梁蕭又驚又喜道:「是你呀!你沒有走?」 蕭千絕不答他話,目光投向前方打鬥之處,眉頭緊蹙。梁蕭討了個沒趣,一轉眼又道: 「老頭兒,你怎麼知道他死了?」蕭千絕聽他叫自己老頭兒,心裡不悅,冷聲道:「他不死怎麼不答你話?」梁蕭嗯了一聲,忽地笑道:「你也沒答我話呀!」蕭千絕聽他說話古怪,初時不察,一轉念勃然大怒:「這小子繞著彎兒罵老夫是死人,豈有此理!」目光如電,死死瞪他。梁蕭早先見過他的神威,被他這麼一瞪,心底裡害怕,面上卻竭力裝得滿不在乎。如此一來,蕭千絕越發生氣,指尖一動,但又想道:「老夫何等人物,焉能與小兒一般見識。」他吃了這個啞虧,怒氣無處發洩,只得重重哼了一聲。

  梁蕭望著那頭黑虎,見它瞇著眼,似在假寐,心中喜愛,笑道:「這黑貓兒真乖,借我騎騎好麼?」他小孩心性,不知厲害,見那黑虎貌似馴服,便去摸那它腦袋。那黑虎嘯傲山林,威懾萬獸,自小到大只認蕭千絕一個,何曾被人如此輕慢,梁蕭手沒摸到,它已瞪起銅鈴巨眼,四爪按地,發出一聲大吼。有道是:「雲從龍,風從虎。」這一吼之間,平地裡腥風乍起,向梁蕭湧去。

  梁蕭忽見這百獸之王露出猙獰之相,一張小臉再無血色,瞧著那血盆巨口,森森白牙,只覺汗毛盡豎,雙腿發軟,幾乎便要倒坐在地。蕭千絕瞧他狼狽模樣,心中得意:「你這小娃兒你竟敢罵老夫死人,哼,知道厲害了吧?」想到這裡,冷笑道:「小娃兒,怎麼不騎了?有能耐的,就來騎啊!」

  梁蕭原本害怕之極,卻被他激起倔強性子,叫道:「騎……騎就騎……誰……誰不敢了?」他嘴上硬撐,身上卻沒由來抖得厲害,心中也覺奇怪:「不就是一隻大黑貓嗎,我怕它做什麼?」想著又多幾分勇氣,握緊小拳頭,和那黑虎瞪視,大聲道:「黑貓兒,你敢凶我,當心我拔了你的鬍子喔。」嘴裡雖這般說,兩腿卻似灌滿陳年老醋,又酸又軟,一步也挪不得。

  但凡野獸,最忌與人對眼,那頭黑虎被梁蕭瞪眼挑釁,越發激起野性,口中低吼,前爪刨地,它本是天生異種,力大無窮,經過蕭千絕調教,更不弱於一流高手,只消一撲,十個梁蕭也一齊了賬,只是礙於主人之命,不敢輕易撲擊。梁蕭瞧它惡狠狠的,不禁又退一步,繼而只覺未免示弱,心道:「這大黑貓凶得緊,硬來不成,要用點軟法子。」當下撇起嘴,喵喵叫道:「乖貓兒,別生氣,乖貓兒,別生氣……」他鼓足勇氣,戰兢兢跨出一步,那黑虎驀地身如彎弓,已然蓄滿了勢。

  梁蕭一心馴服這只「黑貓」,大起膽子,還欲跨步,忽聽身後梁文靖戰聲道:「蕭兒,別……別動。」梁蕭回頭望去,只見父親不知何時,已站在後方三丈處,面色蒼白,兩眼睜得老大,便強笑道:「爹爹,這老頭兒賭我不敢騎這個大貓兒,我偏要騎給他瞧,它… …它凶它的,我……我才不怕。」

  梁文靖嗓子發乾,拚命嚥了一口唾沫,顫聲道:「你……你別動……聽話,別動……」 說到這裡,口氣已十分虛弱。原來他與蕭玉翎聯手對敵之時,俱都分心關注梁蕭,見他戲弄黑臉道士,黑臉道士卻身負重傷,追他不上,是以頗為放心,殊不料奇變突生,黑臉道士竟被這頑童活活氣死,蕭玉翎大為高興,梁文靖卻是眉頭大皺。正當此時,忽見蕭千絕從道旁走了出來,夫婦倆這一驚端的非同小可。梁文靖顧不得眾道士,當先奔出,卻見梁蕭不諳世事,竟把黑虎當作病貓,恣意戲弄,直驚得梁文靖魂飛魄散,枉自旁觀,卻不敢上前半步。

  梁蕭聽了梁文靖的話,小眉頭擰起,撅嘴道:「為什麼?」梁文靖心中慌亂,說不出話,只嚥了口唾沫,冷汗順著臉頰一道道流下來。卻聽梁蕭又問道:「爹爹,為什麼呀?」 話未說完,那黑虎再發一聲吼。蕭玉翎本與群道相持不下,聽得這聲虎嘯,心頭狂震,招法一亂,吃白臉道士長劍掠過小臂,帶起一溜血花。

  蕭千絕瞧見血光,八字眉向下一垂,厲聲道:「臭小子,你不幫翎兒,傻站著作甚?」 梁文靖一愣,蕭千絕早已欺身搶到,清清脆脆摑了他一個嘴巴,反手還要再打,卻見梁文靖身子一躬,滑出丈外。蕭千絕一掌掄空,微感詫異,冷笑道:「小子倒滑溜。」眼看蕭玉翎心慌意亂,被眾道士逼得跌跌撞撞,不由怒從心起,一揮袖便入打鬥場中。他心狠手辣,只晃了兩晃,便聽見四個道士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叮叮噹噹,四條持劍的手臂被蕭千絕生生扯下。這痛苦實非言語所能形容,三名道士當即昏死,唯有長髯道士功力較深,倒地翻滾哀號。

  梁文靖驚駭莫名,玉翎更是傻站著,渾不知身在何處。蕭千絕一時八字眉垂得甚低。長髯道士認出他來,忍痛叫道:「蕭……老前輩,晚輩……晚輩是火真人弟子。」蕭千絕雙目上翻,冷笑道:「什麼火真人,屎真人……」長髯道士嚇得流下淚來,磕頭猶如搗蒜:「家師是……是四皇子的心腹。」蕭千絕冷笑道:「別說皇子,皇帝老子惹了我,照樣搬他腦袋。」長髯道士張口結舌,驀地轉身便逃,蕭千絕袖袍一揮,也不見他出何兵刃,道士人頭突地跳起三尺,血水從脖子裡筆直衝起,身子卻仍向前奔,奔出五步,始才撲倒在地。

  蕭千絕一瞥地上三道,袖袍又是一動,不料梁文靖忽地搶上,閃電般拍出兩掌,只聽空中喀得一聲,如響悶雷。梁文靖飄退丈餘,俊臉倏然煞白。蕭千絕雙眼一瞪,喝道: 「好小子!再接老夫一招!」倏地搶到梁文靖身前,左手脫出袖外,掄在半空。五指或伸或曲,向下刺落。

  梁文靖足下劃了個圓弧,勁貫雙臂,正要應對,蕭玉翎卻一步攔在他前面。蕭千絕左手一凝,定在半空。師徒二人對視半晌,蕭千絕突地哈哈狂笑,笑聲中,他轉過身來,一腳一個,將地上暈厥道士盡數踏死。

  梁文靖看得鬚髮賁張,挺身欲上,卻被妻子拉住。蕭千絕轉身嘿笑道:「老夫要殺人,你攔得住麼?」梁文靖咬了咬牙,默不做聲。蕭玉翎雙膝一軟,跪了下去,落淚道:「師父!」

  蕭千絕兩眼望天,冷笑道:「哭什麼?哼,師父,師父,難為你還認得我這個師父,蕭某人榮幸還來不及呢。」蕭玉翎嬌軀一震,砰砰砰連連磕頭,蕭千絕見她幾個響頭磕得額頭上一片烏青,心頓時軟了,一拂袖,冷喝道:「算了,哪來這麼多把戲。」

  蕭玉翎抬起頭,淚眼婆娑道:「師父……千錯萬錯,都在玉翎,求師父不要為難他們父子!」蕭千絕雙眉一蹙,冷笑道:「父子?叫得倒親熱。」言語中大有妒意。蕭玉翎雙頰泛紅,低聲道:「師父,翎兒已嫁人多年,沒能告與師父,當真對不起。」

  蕭千絕緩緩閉眼,臉上瞧不出喜怒,半晌緩緩道:「你口口聲聲他們父子,怎就不問你師兄?」蕭玉翎一呆,還沒答話,忽聽梁蕭道:「媽,你認識他麼?」蕭玉翎心頭一跳:「我當真嚇糊塗了,顧了靖郎,卻忘了兒子。」轉眼望去,只見梁蕭傻愣愣站在黑虎身前,不由暗自慶幸這小子沒有妄動,忙道:「師父,我兒子……」

  蕭千絕輕輕呼了口氣,張眼道:「黑毛畜生,滾遠些吧。」那黑虎這才乖乖退到一邊。蕭玉翎忙道:「蕭兒過來!」梁蕭走過來,望了蕭千絕一眼,說道:「媽,你跪著作甚?」 他伸手去拉蕭玉翎,反被母親一把摁倒,頓時哇哇大叫,卻聽蕭玉翎說道:「蕭兒,還不拜見師公?」梁蕭心中氣悶,隨口便道:「師公是個什麼東西?」蕭千絕臉色陡變,蕭玉翎氣急,給了梁蕭後腦勺一巴掌,厲聲道:「師公就是媽的師父!」梁蕭撅嘴道:「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蕭玉翎無奈,只得道:「師父恕罪,玉翎管教無方,這孩兒……唉……頑劣得很。」 梁蕭望著蕭千絕,笑道:「原來你是媽的師父呀,我還當你偷學我媽的功夫呢!」蕭玉翎一時氣結,又給他兩巴掌,但都是舉得高,落得輕,渾似撓癢。

  蕭千絕望著二人鬥嘴,想到玉翎兒時對自己撒嬌的模樣,心中一暖:「翎兒若與冷兒配成一對,該有多好……唉!對當日之事,冷兒總是支支吾吾,不肯明說……時至今日,其中情形,老夫仍是蒙在鼓裡……」想著狠狠瞪視梁文靖,心忖道:「合州之役後,冷兒經脈大損,再也練不成我最上乘的武功。他雖不說,但看他情形,分明傷在『三才歸元掌 』之下。這小子擋了老夫一招『天物刃』,兇手十成是他!但看他如今火候,十年前該非冷兒的對手……」他想到此處,又尋思道:「莫非是翎兒這丫頭戀姦情熱,勾結這小子傷了冷兒,不然百丈坪上她為何躲著老夫……」他當年看蕭冷情形,便已猜了個七七八八,此時前後印證,不覺心往下沉。

  蕭玉翎深知師父脾性,本想讓梁蕭來緩緩氣氛,花言巧語矇混過去,誰知蕭千絕神情越見難看,不由心跳加速。只聽蕭千絕淡然道:「小翎兒,你知罪麼?」蕭玉翎嬌軀一顫,落淚道:「翎兒背叛師門,罪該萬死!」蕭千絕雖已猜到,但聽她親口承認,仍覺氣滿胸襟,雙拳一緊,哈哈笑道:「好!你好!」笑聲淒厲無比,驚得兩側林中宿鳥驚飛。

  原來蕭千絕一生雖孤僻狠毒,但偏偏最為護犢,對這個女弟子更是千依百順。知她失蹤,當真心急如焚,三年中覓遍神州,踏破快靴無算。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何處尋得,再說蕭冷又傷得沉重,讓人掛念,無奈之下蕭千絕只好回山。但他仍不死心,後又數度出山尋找。天可憐見,終於讓他在百丈坪見到玉翎,本自欣喜欲狂,誰知蕭玉翎竟避而不見,蕭千絕傷心之下,拂袖而去,但他走出一程,終又割捨不下,折回來詢問緣由,誰知一旦問明,惟有傷心更甚,剎那間熱血灌頂,手一揚,便向玉翎頭頂落去。

  梁文靖見蕭千絕神色駭人,已知不妙,見他手動,倏然一步跨上,便欲發掌,怎料蕭千絕一隻手停在半空,微微發抖,久久也不落下,梁文靖緊張已極,只覺得心怦怦直跳,頭皮陣陣發麻。

  蕭千絕心念百轉,始終下不得手,目光一轉,落到梁文靖臉上,怒火又熾:「翎兒當日在我膝下承歡之時,何等乖巧。哼!必是被這王八羔子蠱惑了。翎兒是萬萬不能殺的,但這小子誘惑翎兒在先,重傷冷兒在後,碎屍萬段,不足解老夫心頭之恨!」想到這裡,他雙目噴火,似欲擇人而噬,足下微動,卻見梁文靖足下也是一動。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33:50

  蕭千絕心道:「這小子竟練到應機而發的地步,哼,但又如何?」厲聲道:「臭小子,是你傷了蕭冷?」梁文靖不及回答,蕭玉翎已搶著道:「與他無關,是我不懂事,傷了師兄。師父要殺,殺我好了!」

  梁文靖搖頭道:「玉翎,大丈夫敢做敢當,蕭冷是我梁文靖所傷。與你無干。」蕭玉翎俏臉發白,怒道:「胡說八道,是我……」忽聽蕭千絕怒哼一聲,便要抬足,慌忙撲上,將他小腿抱住,蕭千絕大怒,強行舉步,蕭玉翎卻使出賴皮功夫,跟著他的腳在地上拖動,只氣得蕭千絕臉色鐵青;饒是他雄視武林,遇上這等家務事,也覺束手無策。

  梁蕭旁聽已久,略略猜到這老頭子正欺負爹媽。當即從旁揀起一把眾道士散落的長劍,悶聲不吭,向蕭千絕腿上刺去,心道:「刺瘸了你,瞧你如何使壞?」哪知他寶劍剛動,便覺虎口一痛,劍身已被蕭千絕踩在腳底,一抬頭,只見老頭子雙目冷電迸出,忙笑道: 「死公,我看你鞋子髒了,給你刮灰……」他惱蕭千絕欺負爹媽,故將師公叫成「死公」。蕭千絕本想一腳踢死這個孽種,但一句「死公」,卻又讓他心軟了一半:「這小子終是玉翎的骨肉,唉,罷了!」略一沉吟,轉向梁文靖,寒聲道:「你是公羊羽的徒弟?」

  梁文靖聽他盛怒中突然問出這麼一句,一怔道:「他教過我一夜功夫,但我沒拜師!」 蕭千絕冷笑道:「以窮酸的狗屎脾氣,你不拜師,他也不會開口。但他既然傳你功夫,心裡便當你是弟子了。」他微一冷笑,兩眼望天,慢聲道,「公羊羽好歹也是一派宗師,若知座下弟子藏在老婆裙子下面,也不知是何臉色?」

  梁文靖雖未拜師,但對公羊羽頗為敬重,聽了這話,一振衣衫,揚聲道:「玉翎,你放手罷!」蕭玉翎瞪著他道:「呆子你活膩了麼?」仍是抱著蕭千絕小腿不放。蕭千絕暗自冷笑:「翎兒倒是明白人,這小子不過匹夫之勇罷了。」一轉念,又道:「臭小子,若老夫全力出手,你是必死無疑。但老窮酸必然不服,說我以大欺小,小翎兒更會拼了命護你。」他足尖一挑,將梁蕭那柄寶劍握在手中,隨手一揮,著地劃了個光滑渾圓的圈子,說道,「老夫與你一賭如何?」

  梁文靖詫道:「怎麼個賭法?」蕭千絕道:「『三才歸元掌』不離三數,如今老夫畫地為牢,站在圈中,三招之內,任你來攻,絕不還手,你若能將老夫逼出圈外。」他森然一笑,「老夫拔腿就走,從此隨你與小翎兒海闊天空,恣意去留。」梁文靖一愣,玉翎也屏住呼吸,看著那個圈子,心想:「這個圈子徑不過兩尺,呆子這些年武功精進神速,內功尤其多有增長,較我還要強些……」想到這兒,不禁生出些癡念來。

  蕭千絕瞧著梁文靖,眼中頗有譏誚之意,說道:「你不敢麼?」梁文靖搖頭道:「不是不敢,只怕前輩過於吃虧了。」

  「死呆子!」蕭玉翎心頭暗罵,恨不能咬他一口。蕭千絕也覺稀奇,上下打量梁文靖一番,冷笑道:「這個不用你勞心。」梁文靖目視玉翎,蕭玉翎一顆心突突直跳,面紅耳熱,幾乎喘不過氣來,過得良久,始才小聲說道:「師父,你說話算不算數?」蕭千絕只氣得胸口隱隱作痛,厲聲道:「老夫橫絕天下,言出如山,什麼時候不算數了。」玉翎面紅耳赤,訕訕放開手。

  蕭千絕胸中更痛,暗一咬牙,道:「翎兒,有言在先,倘若他動不了老夫,你要跟老夫回山,不得再拖拖拉拉,借口違抗!」蕭玉翎沒想到這麼便宜,心想只要靖郎和蕭兒沒事,粉身碎骨我也是甘願,跟你回去又算得什麼?想到這兒,方覺蕭千絕對自己實是太好,倒是自己對他不起,心一酸,叫了聲:「師父……」淚水如斷線的珠子,滑落雙頰。

  蕭千絕哼了一聲,一步踏入圈中,高叫道:「小子!你來!」梁文靖深深望了玉翎一眼,向蕭千絕一抱手,正要出掌,忽聽梁蕭招呼:「爹爹,慢來!」梁文靖瞧他鬼鬼祟祟、神情詭秘,使勁拉自己衣袖,無奈之下,彎下腰去。只聽他在耳邊說道:「老頭武功邪乎,咱不和他硬拚,現在就跑。」

  梁文靖驚道:「哪怎麼成?」梁蕭道:「怎麼不行,現在他進了圈子,咱們撒丫子一跑,他出圈子就是輸,不出圈子也奈何不了咱們!」他看似咬耳根子,聲音卻不小。蕭千絕聽得雙目大張,心頭怒起:「這小王八羔子,恁地奸詐?老夫千算萬算,怎沒算到這個?」 一時後悔不迭,「若依他主意,老子鐵定被他僵在這個圈子裡,這臉可就丟大了。」越想越怒,死盯著梁蕭,恨不能和一口水吞了他。

  梁文靖聽得心動,但看了蕭玉翎一眼,見她神不守舍,目光呆滯,不覺歎了口氣,尋思道:「就算我肯使詐,玉翎也萬不敢欺她師父的。何況既有惡因,難得善果,此事終要有個了結。」當下拍拍梁蕭頭頂,笑道:「小孩兒話,別胡鬧啦!」梁蕭大急,叫道: 「怎麼胡鬧了?」

  梁文靖微微一笑,將他拉在一旁,說道:「乖乖待在這兒,爹爹不會輸的。」梁蕭將信將疑,撇了小嘴退下。梁文靖舉目遙望,只見落日暗淡,似曾相識,不覺忖道:「那天打仗時的日色和今日一般,如今的爭鬥也和那天沒什麼分別。茫茫塵世,有許多事總是躲不過的。」想著不勝黯然,一陣風迎面吹來,草葉亂飛,梁文靖悠悠吐了口氣,朗聲道: 「得罪了。」雙掌一分,飄然拍出。

  蕭千絕見他如約出手,總算舒了口氣。但見梁文靖掌到半途,忽地一個踉蹌,手揮足舞,勁氣如流。這招「人心惶惶」總有一個撲跌的姿勢,但並非亂跌,只因跌出的一剎那,便是決勝的時機,跌得早了,對手嚴陣以待,跌得晚了,對手破綻已逝。是以這一招的高下之別,便在如何把握一跌的時機。

  就在梁文靖雙掌將到未到之際,蕭千絕身子一蜷,破綻處向內凹下。梁文靖頓覺掌下一虛,無處著力,正要催勁,忽見蕭千絕身子柔韌萬端,黑袍飄飛,拔地而起。梁蕭失聲叫道:「凌虛三變,九霄乘龍。」這路輕功他使不出來,卻見母親使過。但蕭千絕使將出來,真如神龍出海,金鱗炫目,蕭玉翎的境界和他一比,判若雲泥。

  蕭千絕當空一旋,縹緲不定,又化作第二變「白雲蒼狗」,但他黑衣如墨,使出這招,卻是一朵烏雲了。梁文靖見他懸空,心念忽動,猛地一步跨上,欲要佔住圈子,讓蕭千絕無處落足,落在圈外,但蕭千絕也幾乎同時落下。一時間,兩人各爭先機,梁文靖本佔了一分先,但蕭千絕的落勢卻與眾不同,好似一道龍卷颶風,直刮得他面皮生痛,腳沒落穩,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跟著蕭千絕旋轉起來,這一轉無巧不巧,恰讓梁文靖順勢使出那招「天旋地轉」,這一招也是以旋勁破敵。

  蕭千絕不為所動,仍是形若陀螺,著地飛旋,梁文靖掌風一到,便被引偏,每每差之毫釐,無法中的。玉翎母子只見一青一黑兩道人影越轉越快,漸漸模糊不清,四周蔓草籐葛被二人罡風牽引,紛紛拔地而起,繞著兩團人影,如魍魎幻形,漫天疾舞,場面煞是詭奇。

  梁文靖被蕭千絕的旋轉略一牽引,使出這招「天旋地轉」,但轉到這時,卻欲罷不能。蕭千絕每轉一圈,梁文靖的轉勢便被帶快一倍,不覺間,已勢如風魔,不可遏止,著地的足尖便似一隻規尺,以蕭千絕為軸緩緩划動,在地上犁出四寸深的深溝,梁文靖胸中血氣翻滾,噴薄欲出,不由暗呼道:「糟糕,這般下去,非活活累死不可!」欲要穩住身形,卻是哪裡能夠。

  轉了約莫三炷線香的工夫,蕭千絕身形一頓,梁文靖筋疲力盡,收勢不住,一個踉蹌向他懷中撞去,雙掌一併,「三才歸元」應勢而出,但被蕭千絕一番折騰,他丹田空空,經脈俱軟,這一掌按在蕭千絕胸前,已無半分氣力。未及收勢,便覺一縷寒氣順著經脈幽幽鑽入心脈。梁文靖猛地打了個寒噤,耳聽得蕭千絕一聲沉喝:「三招已過,滾吧!」一晃身,梁文靖只覺大力湧來,跌出丈外,一跤坐倒。

  蕭玉翎掠地而出,伸手將梁文靖扶起,見他神色委頓,急道:「呆子,你沒事麼?」 梁文靖長長吸了幾口氣,默察體內,良久搖頭道:「我沒事,但……」他望了蕭千絕一眼,慘然道,「我……我輸了,我……」眼眶一熱,哽咽難言。蕭玉翎伸出纖手,捂著他的口,淒然笑道:「別說了……只要你沒事,我……我就很歡喜。」梁文靖緊緊抓住她手臂,淚水只在眼眶裡打轉。蕭玉翎撇撇嘴,撫著他臉,強笑道:「呆……呆子,別……別哭……」 話沒說完,蕭千絕已瞧得心煩,抓起她道:「過來。」運勁一拽,梁文靖氣力未復,跟著被拖出三尺,雙手乏力,抓拿不住,一跤跌倒,撞得滿口鮮血。「爹爹!」梁蕭撲上來將他扶起,怒視蕭千絕,狠狠啐了他一口,那口唾沫在空中劃了個弧線,又急又快,直奔蕭千絕胸前,蕭千絕一愣,想自己一代宗師,焉能為一口唾沫動手格擋,若是躲閃,更加小題大做,但若不躲……幾個念頭尚未轉完,口水已經落到他衣襟上。

  蕭千絕抹也不是,不抹也不是,任憑口水吊在衣襟上一晃一晃,兩眼瞪視梁蕭,臉上透出一股青氣。蕭玉翎花容失色,厲喝道:「蕭兒!不得對你師公無禮!」梁蕭本來還積了一口唾沫,聽話嚥回去道:「你不走我就不唾他!」蕭玉翎聽了這話,身子一哆嗦,淚水頓時奪眶而出。

  蕭千絕大獲全勝,心情甚佳,暫將梁蕭擱在一邊,瞧著梁文靖,冷笑道:「小子,你可知為什麼輸嗎?」梁文靖茫然無語,蕭千絕見他一臉迷惑,更加得意,嘿嘿直笑。梁蕭啐道:「我都知道的,老頭兒你不要臉!你說讓我爹爹,其實佔了他的便宜。」蕭千絕哦了一聲,道:「說來聽聽。」梁蕭道:「爹爹說過,『三才歸元掌』是後發制人的功夫,你卻讓他先出手,所以……」他也是一知半解,說到這裡,卻不知如何說下去。梁文靖卻是恍然大悟:「枉我練了十年掌法,卻沒蕭兒明白,這『三才歸元掌』本是後發制人的功夫,我卻先行動手,反被對方後發制人,梁文靖呀梁文靖,你真是愚不可及。」梁蕭跳著腳兒,指著蕭千絕的鼻子大罵道:「老混蛋……大騙子……」蕭玉翎聽得膽戰心驚,連叫道:「蕭兒,蕭兒……」

  蕭千絕長笑道:「小娃兒罵得不錯,老夫就是天下第一大騙子,最會唬人騙人。別說你老子,便是那個自詡聰明的公羊窮酸,也難免不被老夫算計!」他反手拽住蕭玉翎,轉身便走,梁蕭大叫一聲,抓起身邊一口寶劍,拚命追趕。蕭千絕無心與他糾纏,攜著黑虎,足下生風,頃刻間將他拋開數丈。梁蕭跑得急了,一跤跌倒,抬頭看時,蕭千絕和母親已在十丈之外了。

  蕭玉翎只覺心如刀割,回頭叫道:「蕭兒!包裡還有洗好的褲子。旁的油紙包裡有你愛吃的雞腿,還有,晚上別踢被子,吃飯別挑食,還……還有……還有……」她淚流滿面,腦子裡亂哄哄的,已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梁蕭瞧著她身形越來越小,漸漸模糊。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邊哭邊追:「媽,我不要褲子……不要雞腿……媽……」忽地身子一輕,已被梁文靖托在懷裡,心頭一喜:「爹爹,快追!快追!」

  梁文靖一言不發,運起渾身氣力,銜尾狂奔。但蕭千絕何等人物,梁文靖越追越遠,望著漸漸消失在蒼莽暮色中的兩團黑影,深感絕望,陡然間,他只覺一股寒氣從心頭升起,襲遍全身,不禁打了個冷戰,心道:「怎麼了?」欲要停下查看,卻聽梁蕭哭道:「爹爹!你比烏龜爬得還慢呢?媽都看不到了……」梁文靖被他催促,也想全力追趕,但身上寒氣卻越來越盛,頭腦漸漸有些迷糊:「是啊,不能停啊,我……我定要追……追……」又奔幾步,已只剩下一個「追」的念頭還在腦中盤旋,他跌跌撞撞,到了一個亂葬崗子上,終於支撐不住,摔倒在地,將梁蕭壓在身下,痛得他哇哇直叫。

  梁蕭好容易鑽出來,猛推梁文靖道:「快起來,追呀……追……」他觸到梁文靖肌膚,不由驚叫,「哎呀,爹爹……你……你身子好冷!」

  梁文靖只覺寒潮陣陣襲來,渾身經脈抽搐,痛苦至極,卻又不知是何緣故。原來,蕭千絕睚眥必報,從頭到尾都沒想留他一命,只是見他夫妻情深愛重,梁文靖若死,蕭玉翎勢必傷心欲絕,故而設下計謀,借旋轉之機,先抽空梁文靖的內力,然後趁梁文靖經脈空虛,將一縷「太陰真氣」度進他的心脈,這「太陰真氣」是蕭千絕化自「玄陰離合神功」 的至陰之氣,一時雖不見傷勢,卻如一隻毒蟲,盤踞在心脈中不斷蠶食陽氣,過不了兩個時辰,梁文靖必然喪命。但蕭玉翎不得親見,自可走得安心。

  過了好一陣,體內寒流稍退,梁文靖睜開雙目,朦朧看到梁蕭模樣,他擠出一絲笑意,想伸手給梁蕭拭去淚水泥污,可手指上卻聚不起半分氣力,不禁歎道:「蕭兒,爹……不成了呢!「 他語氣虛弱,梁蕭聽得不清楚,瞪著大眼,迷惑道:」爹爹,你說什麼呀? 「梁文靖心中一痛,思想自己這麼一去,這個孩子形同孤兒,是飽是暖、是冷是寒、是好是壞……自己統統無法知道,剎那間,禁不住淚雨滂沱,浸濕臉下的黃土。

  梁蕭拚命搖晃文靖,哭道:「爹爹,你哭什麼?你倒是說話呀?」梁文靖嚥了一口氣,道:「蕭……兒……」梁蕭急忙將耳朵伸過去,只聽梁文靖口中斷斷續續:「別……別… …欺負……好……人……」其後又吐出幾句話,但細若蚊吶,梁蕭難以聽見,急得哭道: 「你說什麼啊……」梁文靖聽得兒子哭叫,心中悲苦已極,欲再交代幾句,一口氣卻接不上來,只覺眼前白光閃爍,一個秀麗嫵媚的白影漸漸去遠,再也不可觸摸。他口唇動了動,卻無聲響,眼前卻漸漸紅了,如日光,又如江水,他彷彿回到了合州城外的那個小小的水路碼頭,朝陽似火,大江流金,高亢的號子聲在雲裡穿行。想著想著,梁文靖終於輕歎了一口氣,慢慢合上眼睛。

  晚風撲面而來,梁蕭抱著父親僵直的身軀,心中茫然。這一日中接連發生人間大慘事,委實令這小小孩童轉不過念頭,甚至忘了哭泣,唯有緊咬著嘴唇。鮮血自齒間緩緩流下,滴在梁文靖蒼白的面頰上,淒涼而又詭異。

  風更急,月色也似乎隨之暗了一下,梁蕭打了個冷戰,驀地覺出痛來,呀了一聲,胸口煩惡,昏了過去。

  昏沉中,他只覺身上疼痛。睜眼一看,卻見四周黑漆漆的夜裡綠光閃爍,竟是一群野狗。群狗乍見到口的屍體忽然活轉,驚得紛紛後退,繼而發出「嗚嗚」的威嚇聲。梁蕭伸手一摸胳膊,滿是鮮血,再看父親屍體,竟已四分五裂。梁蕭這一氣非同小可,一跳而起,這時一頭大黑犬眼露凶光,頸毛倒豎,嗚了一聲,群狗亂吠,爭先恐後擁了上來。梁蕭抬腳踢翻黑犬,卻被一頭灰斑大狗從後拖倒,另兩隻野狗左右撲來,將他壓在下面,幾排利齒咬向他後頸。梁蕭情急間伸手亂抓,抓到一樣硬物,想也不想,舉起來反手一撩,便聽那頭灰斑大狗嗚了一聲,身子斷成兩截,頭嘴尚自掛在梁蕭的腿上,腰臀卻凌空飛起,吧嗒一聲落在丈外,其他野狗受了驚嚇,嗚的一聲散開。梁蕭只覺後頸熱乎乎的,似有液體流動,定眼細看時,卻見手中握了一口明晃晃寶劍,敢情是長髯道士的那口寶劍,梁蕭帶在身邊,本意是和蕭千絕拚命,在梁文靖摔倒時跌落一邊。

  梁蕭一劍在手,膽氣大壯,跳了起來,長劍過處,一頭野狗身首異處,霎時間,劍光霍霍,犬聲亂吠,人狗鬥成一團。梁蕭出手矯捷,那劍又利得邪乎,須臾間,野狗或死或傷,倒了一片。那群野狗被同類血氣一沖,大半喪膽,四處奔逃,但梁蕭已經殺瘋了心,施展輕功,遍地截殺。一時間,厲叫聲、慘號聲響徹夜空。

  良久良久,重雲散盡,月已中天,照得山岡上白亮一片,梁蕭站在崗頂,用劍支著身軀。亂葬崗子一片死寂,只聽得孩子劇烈的喘息。這時,身後忽又傳來低低的「嗚嗚」聲,梁蕭一轉身,卻見一個毛茸茸的小狗正拖著一隻大狗的屍體,梁蕭咬牙切齒,叫聲:「小雜毛!」一步搶上,長劍一揮,便要斫下,卻見那小狗抬起頭,眼中一片晶瑩,似有淚光閃動。梁蕭不由得胸口一窒,長劍不由停在空中,他茫然回首,只見四周血肉支離,遍地狼藉,血腥氣刺鼻難聞,霎時間,他渾身一軟,再無半分氣力,丟開長劍,抱起那隻小狗,放聲大哭起來。他也不知究竟為何而哭,只覺得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胸中血氣彭湃,不哭不快。

  也不知哭了多少時候,梁蕭忽覺一個軟綿綿的物事在臉上掃過。睜眼一看,卻是那隻小狗在舔自己的臉頰,不由伸手撫平它凌亂濡濕的茸毛,將它放下。提起寶劍,學著白水灣的風俗,在地上挖個坑,將梁文靖的屍骸放入,然後砍了塊木頭,草草豎了塊碑,歪歪扭扭刻上父親的名字。他會寫自己的名字,是以「梁」字不會錯,「文」字也勉強能湊合,只是「靖」字卻萬不會寫,苦思良久,唯有空著。他將木板插在墳前,想了想,又挖了個大坑,將野狗屍體埋入,也豎了塊木板,但不知該寫啥好,唯有也空著。

  梁蕭望著墳塋呆立半晌,只覺胸中堵得發慌,恨不得刨開墳墓,把爹爹挖出來,又恨不得抓開胸膛,把心也掏出來。只瞧到眼中淚流,終將外衣撕了半幅,裹住長劍,斜背著下了崗去。走了數十步,又掉過頭來,看了看那塊木碑,突聽得「嗚嗚」之聲,眼角一斜,那小狗躡腳跟在不遠處,見他回望,急忙後奔,躲在一褐色大石後面,瞪著晶圓的眼珠子窺望。梁蕭掉頭走了十幾步,猛然回頭,只見它又跟在後面,但這次四野空曠,小狗團團亂轉,到處尋找藏身之處。

  梁蕭走上幾步,將它抱起,說道:「小東西,老跟著我幹麼?」那狗兒見他沒有惡意,便在他懷裡亂蹭。梁蕭終是小孩心性,被它蹭到癢處,忍不住咯咯一笑:「好了,好了,我帶著你就是啦。」說罷,向著父親墳塋看上最後一眼,跪下來,學著村裡人清明時的模樣,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然後抱起小狗,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走去。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37:28

天機卷 第五章 千鈞一局


  梁蕭抱起狗兒,順著大路瞎走,渴了便喝溪水井水,餓了,只看哪裡有酒家飯莊,便一頭撞入,抓了就吃,有人攔他,他便拳打腳踢。他武功小有根基,兩三個壯漢近不得身。其言其行,可說人嫌鬼厭。白日裡,他面對世人冷眼,從不服軟,只有午夜夢迴之時,仰望那冷月孤星,方才想起父母,悲苦難禁,抱著大石枯樹痛哭一場。

  這般渾渾噩噩,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經過多少地方。這一日,他來到一處城鎮,聽旁人喚作廬州。

  梁蕭抱了狗兒,到一處屋簷蜷下。一時百無聊賴,只見日光從屋簷前落下來,照著自己黑漆漆的雙足,十分暖和。當下他湊近陽光,掐虱子摸跳蚤。他自幼習練「如意幻魔手 「 ,手指靈活,此時大獲奇功,一掐一個准。片刻間,虱子跳蚤一一抓完,梁蕭童心大起,便將虱蚤在腳邊擺成三排,粗粗數來,約有二三十個,尋思道:」倘若湊滿百數,橫豎十個,擺得四四方方,才叫有趣呢。「但身邊虱蚤摸無可摸,便將狗兒擰過來,笑道:」你癢不癢呀,給你也捉捉!「掐住一個狗虱,仍在地上排放整齊。瞧得路人連連皺眉,都覺這小叫化子骨子裡透著古怪,一個個避而遠之。

  梁蕭正得其樂,忽地頭上掉下一個物事,將地上排好的虱蚤砸亂,梁蕭一瞧,卻是塊半兩重的碎銀,不覺大怒,攥著碎銀,抬頭瞧去,卻見街心站著個又高又瘦、面如淡金的紫袍漢子,三綹黑鬚隨風飄曳,背上掛了個藍布包裹,見梁蕭瞧來,低頭咳嗽兩聲,轉身去了。梁蕭咬了咬嘴唇,待他走出十來步,忽地叫道:「去你媽的臭銀子。」運足氣力,將銀子對準那漢子的背脊奮力擲去。

  那漢子便似後腦長了眼睛,反手將銀子撈住,回頭詫道:「小娃兒,你不是乞討麼?」 梁蕭被人當作乞丐,更覺羞怒,瞧那人接銀子的手法,似乎懷有武功,又見他一臉病容,自度不用懼他,當下兩手叉腰,啐道:「我討你姥姥。」他在市井中廝混久了,學了一肚皮的潑皮言語,這一句不過是牛刀小試,只等對方還嘴,再行對罵。

  那人冷笑道:「你這娃兒當真古怪,咳咳,我不與你一般見識。」一邊咳嗽,一邊轉過街角,消失不見。梁蕭見那病夫臨陣脫逃,既覺得意,又感無趣,啐了一口,低頭看去,只見滿地虱蚤已被自己腳步擾亂了,不免心中悻悻。他忽覷得對面燒臘店前無人,便趁店家轉身,抱起狗兒兩步躥上,凌空扯斷草繩,摘下一隻燒雞。店家掉頭看見,哇哇怒叫,但梁蕭腳步輕快,早已鑽入一條通街巷子。

  繞過兩條街,梁蕭揣度沒人追來,方才停住。他扯下兩隻雞翅給狗兒吃了,然後捧著燒雞大快朵頤。才咬兩口,就聽遠處喧嘩,梁蕭轉頭看去,只見一個身穿華服的胖大公子攥著一個少女的胳膊,在她臉上啃來啃去,旁邊兩個青衣家奴哈哈大笑。那女子容貌清秀,裝扮樸素,瞧來是尋常人家的閨女,此時面紅耳赤,滿臉都是眼淚鼻涕,不免風韻大減。

  梁蕭扯下雞腿咬了兩口,忖道:「這女孩子有什麼好啃的?難道比雞腿還好吃?」正覺奇怪,忽聽近旁有人低歎道:「豬屁股又作孽了。」另一個噓了一聲,壓低嗓子道: 「別叫他豬屁股,被聽見了,可是沒命的。」。

  那胖公子身形臃腫,臀部尤其肥大,向後翹起,臉上嘻嘻褻笑,硬拖那女子往酒樓上走。女子身子墜在地上,哭得十分傷心。梁蕭瞧她哭泣模樣似曾相識,一轉念,猛然想起,母親被蕭千絕抓走時,正是這個模樣。霎時間,他只覺心口發燙,掉頭看去,身旁有個屠戶攤子,砧上放了一條豬尾巴,旁邊還有煺豬毛用的瀝青,燒得正稠。那屠夫踮著腳,一心瞧著熱鬧。

  那胖大公子豬屁股正得其樂,忽聽身後眾人哄然一笑,斜眼瞧去,並無異樣,哼一聲又掉過頭去。誰料眾人又是一陣哄笑。這回笑聲小些,彷彿遇上極好笑的事情,偏又不敢放聲。豬屁股怒火中燒,小眼裡透出精光。眾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面肌抽動,正覺辛苦,忽見一個小乞兒扛著三尺來長的燒火棍兒鑽出來,嘻嘻笑道:「豬屁股,肥又大,上面掛著條豬尾巴;豬尾巴,搖又擺,前面頂了個豬腦袋。」豬屁股也知自己的綽號,一時羞惱異常,小眼翻起,厲叱道:「小叫花子,罵你爺爺麼?」他身邊那少女原本淚眼婆娑,這時「撲哧」一聲,破涕為笑。

  豬屁股見眾人都瞧著自家身後,已自犯疑,直待那少女發笑,方才省悟,伸手一撈,卻撈著一根豬尾巴,扯下來一瞧,只見上面沾滿瀝青。豬屁股性情驕橫,何曾受過這般捉弄,只氣得七竅生煙,伸手將那少女掀了個趔趄,向那小乞兒叫道:「他媽的小叫化,是你不是?」說著便來揪他。那小乞兒嘻嘻一笑,轉身讓過,那兩個青衣家奴縱身欲上,卻被豬屁股一人一個嘴巴,摑倒在地,罵道:「狗奴才,瞎了眼,有人捉弄老子也沒瞧見。」

  那小乞兒正是梁蕭,他將豬尾巴蘸了瀝青,鑽到人堆裡,覷機粘在胖公子臀上。豬屁股盛怒中打翻兩個隨從,捲起衣袖,又來撲梁蕭。他本是將門之後,從名師學過幾年槍棒拳腳,雖荒淫日久,贅肉漸生,不復往日敏捷,但這一躍一撲,倒也隱含法度。梁蕭瞧他來勢兇猛,忙一矮身,從他腿邊鑽過。一時間,二人一胖一瘦,一大一小,如猛虎攫兔般兜了兩圈。豬屁股忽地使個「燕雙飛」,雙腿成剪,來蹴梁蕭,左膝微曲,蹴出的右腿倒也虎虎生風,聲威懾人。

  梁蕭被他一腳掃過頭頂,頭皮生痛。豬屁股一腿掃空,欺梁蕭矮小,大喝一聲,順勢使了個劈掛腿,舉腿過頂,對著梁蕭奮力劈落。梁蕭躲閃不及,忙將手中燒火棍兒向上格出。胖公子瞧那棍兒纖細,亦且招式用老,索性順勢壓下,驟然間忽覺膝間一涼,半條胖乎乎的小腿跳到眼前,似曾相識,正自訝異,忽覺一股鑽心劇痛從腿上傳來,豬屁股仰頭便倒,抱著一條齊膝而斷的右腿,發出潑天慘叫。

  原來,梁蕭的「燒火棍」並非尋常木棍鐵棍,而是那口寶劍。這口劍本得自於長髯道士,削鐵如泥,吹毛可斷,因被梁蕭用破布條裹著,其後又沾了許多泥土,粘在一處,恰似燒火棍兒一般。豬屁股不知就裡,這一腿踢中劍鋒,怎會好過。

  旁觀眾人見此情形,均是驚得呆了,兩個青衣奴也張大了嘴,忘了動彈。梁蕭眼見鮮血遍地,不由害怕起來,抱了狗兒溜出人群。那兩個奴才回過神來,怒吼道:「抓住他,他傷了衙內!」其中一人銜尾猛追,另一個扶起昏死的豬屁股,回府報信。一時間,滿街喧嘩,市集裡亂得猶如一鍋滾粥。

  原來這胖公子來歷非同小可,他老子便是大宋江漢置制使夏貴。為當朝宰相賈似道親信,鎮守廬州。這夏貴將略平平,討好上司卻是一等一的厲害,一身功名多半是憑膝蓋跪出來的,故而老百姓嘴裡叫「夏貴將軍」,心裡卻叫「下跪將軍」。這夏貴仗著手握重兵,橫行江漢無人敢管,兒子「豬屁股」更以欺男霸女為樂,百姓懾於淫威,敢怒不敢言。不曾想突然蹦出這麼個小愣頭兒青來,一劍砍了豬屁股半條腿。只是老百姓平素裡被欺壓慣了,忽遇此事,驚駭之情反倒多過暢快之意,一時間群起追趕梁蕭。

  梁蕭瞧見追趕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平民裝束,饒是他膽大妄為,也不由慌亂起來,穿街繞巷一路亂竄,卻不料處處被截,路路不通。他在城裡走奔無門,突地趁著混亂,躥出城門。

  方纔出城,便聽到馬蹄聲響。梁蕭回頭一瞧,只看十餘匹快馬載著軍漢,向這邊直衝了過來。敢情僕人們一嚷,已驚動官兵,如此難得的馬屁機會,傻子才肯放過。不待大帥發令,這些軍漢早已人人爭先,個個賣力,呼喝著一擁而上。

  梁蕭畢竟年紀幼小,怎跑得過高頭大馬,眼看逃不過,瞧得道邊有一棵數丈高的栗子樹,便縱身爬上,蹲在枝丫之間,望著那些人馬奔近,抬手撓頭,主意全無。慌亂間,忽覺手背銳痛,舉目一看,卻是碰著一顆刺栗。他靈機一動,撕下衣衫,裹住兩隻手掌,摘了幾顆刺蝟也似的栗子,奮力擲出,正中馬頭。戰馬負痛,頓將背上軍漢顛了下來。

  梁蕭咯咯直笑,站定樹梢,雙手左起右落,摘下刺栗,四面開弓。那刺栗帶上勁力,正是絕好暗器,一時間栗子樹下人語馬嘶,哄鬧一團。

  梁蕭擲了幾個回合,左近栗子殆盡,正欲另攀高枝。忽見又來了幾騎人馬,為首的卻是那青衣家奴,奔到樹下,怒道:「一群蠢貨,他拿刺栗丟你們,你們就不會拿刀槍擲他麼?」宰相的家奴大如官,這青衣奴在主子面前卑怯恭謹,在這些軍漢面前,卻說不出的盛氣凌人。

  這一語驚醒夢中人,眾軍漢各自抓了刀槍,向樹上飛擲過來,只見刀槍亂舞,嗡嗡直響,梁蕭慌忙鑽入枝丫躲避,四面簇簇刺栗,掛得他渾身是血。忽然間,一把單刀從他腰邊嗖地掠過,驚出梁蕭一身冷汗,他暗扣一顆刺栗,對準那個青衣奴擲出,正中那廝眼角。青衣奴捂著眼嗷嗷慘叫。待得扯下刺栗,摸了一把傷口,滿手是血,怒道:「慢著。」眾軍住手。青衣奴瞪著樹上,道:「這猴崽子困在樹上,插翅難飛。殺了他豈不便宜。你們三個蠢才,去北面守候;你們四個賤貨,去南面把守。剩下的給我上馬,拿刀把這棵鳥樹砍了,看他還往哪裡跑?」眾軍漢哄然應命。拿了朴刀,提起韁繩,十幾匹戰馬嘶叫,齊刷刷奮蹄人立。

  梁蕭攥了兩顆栗子,從樹幹裡探出頭來,方要擲出。忽聽耳邊嗖的一聲,一支羽箭掠過。一眼瞧去,只見那青衣奴不知何時挽著一張弓,陰笑道:「小猴崽子,再動一下,老子就射你媽個透明窟窿。」梁蕭慌忙躲到樹葉後面,又怒又懼,握緊拳頭,咬牙忖道: 「好呀,待會兒下樹,我再跟你拚個死活。」

  忽聽眾軍漢一聲吆喝,躍馬揚刀,衝了過來。當先一人,藉著馬力揮刀劈在樹上,入木徑寸。轉眼間,軍漢們輪番衝鋒,樹身被劈斷大半。一個軍漢忽地夾馬奔上,伸腿奮力一撐,栗子樹轟然折斷。梁蕭手舞足蹈栽落地上,只聽得四下裡人語馬嘶,心中慌亂至極,抓著長劍,沒頭沒腦一陣亂舞。眾軍漢見他驚惶失措,哈哈狂笑,一縱馬匹,便向梁蕭衝來。梁蕭神昏智亂,只顧舞劍,忘了躲避。眼看就要被馬匹撞倒,斜刺裡忽地搶出一個人來,喝一聲:「去!」兩匹戰馬向天悲鳴,在空中翻了個觔斗,重重落下,馬下軍漢慘叫一聲,竟被馬匹壓折了腿,。

  那人冷笑一聲,足下如風,雙手起落,瞬息間繞著梁蕭轉了一圈,只聽得馬嘶不斷,一眾馬匹口吐白沫,被他盡數拽翻,眾軍漢皆成滾地葫蘆。那人掀倒馬匹,擋在梁蕭前面,捂著口輕輕咳嗽。梁蕭見來人如此神威,暗自驚訝,好容易定住心神,細瞧來人,不覺 「哎喲」叫道:「是你?」那人轉過身,冷笑道:「小鬼頭,你還用銀子扔我不扔?」梁蕭一時紅透耳根,原來此人竟是給他銀子的那個黃臉病夫。

  青衣奴駐足瞧著,心頭駭然,瞧見二人說話,頓覺有機可乘,忽地挽弓,向那黃臉客一箭射來。那黃臉客聽到風聲,反手一揮,厲聲道:「好奴才。」他存心滅口,氣貫羽箭,欲要甩出。忽聽道旁有人笑道:「秦天王,箭下留人。」那黃臉客不防近旁尚還伏有人手,黑眉一挑斜眼睨去,只見一個短鬚漢子慢騰騰從道邊走了出來。他不高不矮,小帽青衣,圓臉上一團和氣,右臂上纏著一根粗大鐵索,大圈壓著小圈,縱橫交錯,索上鋼錐根根朝外,在日光下精芒耀眼,鋒銳逼人。

  黃臉客一數那鋼錐,恰好七枚,不由嘿然道:「七星奪命索?」那短鬚漢呵呵一笑,挑起拇指道:「秦天王見識了得,竟還認得這不中用的家什?「 黃臉客冷笑道:」七星奪命索,鬼魂也難脫;江南名捕何嵩陽吃飯的傢伙,誰會認不得?「短鬚漢子一路走來,步子沉穩,笑道:」說得是,不論別人如何捧貶,在何某眼裡,這鎖鏈都不過是吃飯的傢伙,就好比鐵匠的錘子,木匠的規尺。呵呵,與『病天王』秦伯符說話,真是直白痛快。「

  梁蕭聞言,覷了黃臉客一眼,忖道:「他原來叫『病天王』!他一隻手便將馬拉翻,氣力可真大。」想到自己早先還想與他鬥毆,甚覺羞怒,「原來他不是怕我,是不屑理會我呀?」

  卻聽秦伯符道:「何嵩陽,你是官府中人,來這裡行的也是官府的事吧?」何嵩陽笑道:「秦天王目光如炬,國有國法,這孩子犯了事,何某自須略盡本分。」秦伯符冷笑道:「什麼國有國法?怕是那個下跪將軍的家法吧?哼,為一個小娃兒興師動眾,不嫌害臊麼?」何嵩陽笑道:「夏大人乃當權之人,咱們做捕快的,若無權貴照應,怎地做事?秦天王也是明理人,須知身在公門中,萬事不由人。」他嘴上苦口婆心,足下卻步步逼近,須臾間,離二人不足兩丈。

  秦伯符始終盯著他臂上鐵索,忽地輕咳一聲,道:「何嵩陽,你再動半步,休怪秦某翻臉了!」何嵩陽步子一頓,手捋短鬚,朗笑道:「當年秦天王震懾江湖,江湖宵小聞風喪膽。不知如今武功是高了,還是低了?」秦伯符哂道:「如此說,你是要稱量某家了?」 何嵩陽笑道:「豈敢豈敢。常言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小娃兒斷了夏公子一條腿,總須有個交代。」秦伯符道:「好啊,這麼說,你也要斷這小娃兒一條腿了?」梁蕭嚇了一跳,想到豬屁股斷腳哀號的情形,不覺雙腿酸軟。

  何嵩陽笑道:「秦天王放心,砍腳卻是不必,但衙門裡總要走一遭的。」秦伯符冷笑一聲,道:「什麼衙門?廬州的衙門就是他夏貴家的私器,秦某焉能將人推進火坑?那姓夏的小子欺男霸女,惡名遠播。這小娃兒便不動手,秦某此來廬州,也不會放他過去。斷他一腿算是便宜了。換了秦某,斷的可就是他的脖子!」何嵩陽擺手道:「秦天王這話不妥。所謂天有其道,國有其法。倘若人人一怒拔刀,這天下還成什麼世界?」秦伯符濃眉倒立,揚聲道:「奸佞當道,法之不行。道不同,不相為謀!」驀地兩眼陡張,沉喝道, 「何嵩陽你說了這多廢話,莫非想絆住秦某,好讓那青衣奴才去搬救兵麼?」

  何嵩陽被他一語道破機心,面肌倏地一跳,哈哈笑道:「秦天王誤會,何某不過與你辯一辯國法私義,豈有他念?」秦伯符歎了口氣,搖頭道:「何嵩陽,你擒賊無數,秦某敬你三分,方才與你多說兩句。哼!現今你的援手到了,秦某也當去了,省得浪費氣力。」 何嵩陽神色一變,凝神細聽,果有細微蹄聲,他本是聽音辨蹤的高手,這次居然後知後覺,不由心中一凜:「這廝耳力端地通神。」急思計謀,力求將這強敵絆住。

  卻見秦伯符轉過頭,對梁蕭道,「小傢伙,咱們走吧。」梁蕭小嘴一撅,頗不情願,但此刻大敵當頭,除了秦伯符,別無依靠,只得抱起狗兒,跟在他身邊。何嵩陽無法可想,驀地縱聲笑道:「秦天王何須急躁,再留片刻,卻又何妨?」說話聲中,丈八鐵索脫出手臂,屈曲如蛇,向秦伯符嗖地掃來。

  秦伯符眉頭一擰,盯住那鐵索端頭,身子卻如磐石屹立,一動不動。何嵩陽這索法變化多端,看似掃向秦伯符,實則留有後招,倘若秦伯符出手招架,七星索勢必掃向梁蕭,迫秦伯符分心照顧,再伺機將他纏住,只消拖延片刻,大兵趨至,任秦伯符如何英雄了得,也敵不過千百兵馬。

  但秦伯符既然不動,所有後招都難發揮。何嵩陽一咬牙,鐵索順勢捲出,只聽嘩啦一聲響,秦伯符已被死死纏住。何嵩陽不覺喜出望外,他本當秦伯符即使不閃不避,也會出手招架,萬無束手就擒的道理。要知他這條七星奪命索下不知擒了多少強賊巨寇,索上七枚尖錐一旦著身,勢必鑽肉而入,罪人若然掙扎,鐵索便會愈來愈緊,鋼錐直抵內腑,頃刻間便送了性命。是以江湖有道:「七星奪命索,鬼魂也難脫。」言之有因,絕非虛言恫嚇。

  何嵩陽一擊而中,真有不勝之喜,但面上卻不流露半分,淡淡笑道:「天王這般承讓,何某委實過意不去。」面上微笑,手上卻驟然加勁。驀見梁蕭揮劍撲了上來。何嵩陽哈哈大笑,覷他長劍來勢,側著身飛起一腳,踢中梁蕭手腕,梁蕭痛叫一聲,長劍墜地。何嵩陽見過秦伯符力拽群馬,深知厲害,不敢大意。腳下對付梁蕭,手上同時發力,心想一旦七枚鋼錐入肉,任你天王老子,也休想脫身。

  誰料一拽之下,秦伯符仍是不動。何嵩陽心覺不妙,定睛瞧去,只見那鋼錐非但沒能刺入對方身體,亦且有彎曲之勢。不禁脫口叫道:「好硬功!」此時蹄聲更緊。援兵將至,但不知為何,何嵩陽心頭卻更為惶惑。他自為捕快以來,歷經無數風浪,卻從未遇上過這等強敵。

  梁蕭耳聽得蹄聲大作,又見遠方煙塵滿天,心頭慌亂,驀地轉身,拔足便跑。但只跑了兩步,卻又停住,回頭瞧了秦伯符一眼,忖道:「這病老鬼先前救我,現今他被人拴住,我怎能獨自逃命呢?媽常說,受人點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我雖幫不了他,但也不能臨陣脫逃!」想到這裡,把心一橫,彎腰拾起長劍,跳上去揮劍劈向鐵索。

  何嵩陽瞧得清楚,不待他劈到,大喝一聲,鐵索一抖。只聽金鐵交鳴,梁蕭擋不住索上大力,手臂酸麻,長劍幾乎再度脫手。何嵩陽這一次震開長劍,幾乎使盡渾身力氣,他忽覺手上一緊,似要被對方拖動,慌忙穩住身子,咬牙瞪眼,胸脯如鼓風箱。倘若梁蕭再度揮劍,必能輕易斷索,但他吃虧學乖,再也不肯上前。唯是退後兩步,橫劍守在秦伯符後方,面向趕來兵馬。耳聽得蹄聲如雷,梁蕭只覺掌心裡滿是汗水,寶劍也幾乎拿捏不住。

  秦伯符見他捨身相護,眼裡微有讚許之色,驀地朗叫道:「小傢伙!你且瞧一瞧,人馬距此還有多遠?」他被鐵索捆縛,尚能高言大語,不論是梁蕭還是何嵩陽,均是訝然。梁蕭略一估摸,說道:「還有一百多步。」

  秦伯符道:「好,十步之時,喚我一聲。哼,先瞧我將這七星索變作沒星索。」梁蕭瞧他神氣從容,也不覺鎮定許多,只看那何嵩陽面皮漲紫,好似拔河一般,整個身子俱都墜在索上。秦伯符足下仍是不丁不八,紋絲不動,那索上鋼錐則一分分地彎折下去,漸與鐵索持平。梁蕭瞧得目瞪口呆:「鋼錐也刺不進去,這病老鬼的身子是鐵打的麼?」

  正覺驚疑,前方人馬更近,兩個軍官一心搶功,張口怒叫,策馬搶在隊伍前面,猙獰眉眼清晰可見。梁蕭越瞧越怕,一時也顧不得許多,高嚷道:「十步到啦!」秦伯符濃眉一展,笑道:「七星奪命索,鬼魂也難脫,真是索如其人,徒具虛名!」話音方落,梁蕭眼中彷彿出現錯覺,只瞧得秦伯符衣袍鼓脹,霎時間身形彷彿膨脹了一倍。錚錚兩聲,百煉精鋼的丈八鐵索斷成三截。何嵩陽氣力落空,一個趔趄仰天坐倒,手握半截斷索,氣喘如牛,再也爬不起來。

  秦伯符一抖身子,將兩截斷索捉在手中,猝然轉身,喝聲:「去!」兩截軟鐵索在空中抖得筆直若槍,脫手飛出,撲撲兩聲刺穿兩匹馬頸,其勢不減,又將馬上兩名軍官刺透。霎時間,血光迸出,馬嘶人號幾乎不分先後響起。眾軍漢無不驚悚,齊呼一聲,紛紛勒馬。

  秦伯符連斃二將,旋即移步後退,右臂挾起那棵折斷了的大栗樹,瞧得眾官兵又衝過來,雙眉倒立,大喝一聲,將兩丈來長、一抱粗細的樹幹橫掃而出。只聽人叫馬嘶,前排馬匹倒了一片。秦伯符飄退數丈,將手中大樹向前擲出,又砸翻數騎追兵。他轉身將梁蕭挾起,幾步奔至道邊,縱聲長嘯,拔身而起,如飛鳥般掠過一片丘巒,消失不見。眾官兵為他神威所奪,目瞪口呆,竟忘了追趕。

  秦伯符翻過幾座山丘,方才停下步子。將梁蕭放落,拈鬚笑道:「小傢伙,我問你,適才我與何嵩陽鬥力,你怎麼不趁機逃走?」梁蕭撇嘴哼了一聲,道:「你說什麼,再怎麼說,我也不能不講義氣。」秦伯符瞧他小臉稚嫩,說話時卻竭力學出大人的樣子,不倫不類,不覺笑道:「臭小鬼胡吹大氣,嘿,你小小年紀,懂什麼義氣?我瞧是傻里傻氣還差不多。」他口中揶揄,心裡卻覺自己此番並沒救錯人,甚感欣慰,不由哈哈大笑起來。梁蕭生來最受不得被人小覷,聞言怒道:「傻里傻氣,總好過你死樣活氣!」

  秦伯符笑聲忽止,冷聲道:「小鬼……」梁蕭立馬道:「老鬼。」秦伯符臉一沉,道:「你這臭小鬼……」話未說完,梁蕭便道:「你這病老鬼……」秦伯符怒目相向,叱道:「你這臭小鬼,怎就牙尖嘴利的,不肯吃虧?」梁蕭啐道:「你這病老鬼,一瞧就活不過明天,被我罵一罵,又有什麼關係?」秦伯符被他無意說中生平最為忌諱之事,臉色陡沉,厲聲喝道:「臭小鬼,你再咒我試試?」

  梁蕭瞧過他大顯神威,見他辭色轉厲,微微膽怯,撅嘴道:「說不過就翻臉,哼,不與你說了!」轉身道,「白癡兒,走啦!」秦伯符大怒,一把扣住他胳膊,反轉過來,厲聲道:「臭小鬼,你敢罵我白癡?」梁蕭被他一扭,痛得幾乎流出淚來,大叫道:「臭老頭,我叫狗兒,又不是叫你……哎喲……」

  秦伯符一愣,忽聽得汪汪狗叫,低頭一看,卻是那只渾身灰黑的小狗,瞧見主人被欺,甚覺憤怒,身上毛髮盡豎,衝著秦伯符猛吠。秦伯符面皮發燙,暗叫慚愧,將梁蕭放開。但他自重身份,明知誤會對方,也不願向這小孩子認錯,只是嘿然坐下,淡淡道:「敢情這狗叫做白癡兒麼?這名字起得一點兒都不好。」梁蕭怒道:「誰說不好,它洗淨了比雪還要白!」秦伯符失笑道:「原來白癡兒這名字並非說狗兒蠢笨,卻是說它長得白啊?哈哈,有趣有趣,我瞧這狗兒灰不溜秋,該叫灰癡兒、黑癡兒,方才貼切。」梁蕭撅嘴道: 「狗長毛,人穿衣,你穿了件紫衣服,就叫紫癡兒麼?」

  秦伯符嗔目大怒,一拍大腿騰地站起,厲聲道:「臭小鬼,你又繞彎子罵人?」梁蕭知他要打,急忙抱手縮腳。秦伯符見此情形,猛然省悟:「這小子縱然古怪,但到底是個孩子,我秦伯符何等人物,豈能與黃口孺子一般見識?「 於是他按捺怒氣,擺手道:」罷了,臭小鬼,事已過去,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咱們一拍兩散、分道揚鑣! 「說著轉身走了兩步,忽又轉過身來,濃眉緊蹙,神色嚴厲,梁蕭當他變卦又要對付自己,慌忙擺個架勢。秦伯符卻不瞧他一眼,只望著遠處冷笑道:」這些狗奴才,跟元人作戰個個都是膿包;對付一個娃兒,倒也悍不畏死。「梁蕭聽得奇怪,循他目光瞧去,只見七八個官兵提刀弄槍,轉過遠處山梁,飛也似的奔了過來。

  秦伯符微一冷笑,瞧得身旁立了一塊五尺見方的大青巖,伸手在岩石上一抓,那石塊便如腐土朽木,被他抓落一塊。秦伯符疾喝一聲,那石塊去如流星,噹的一聲,正中一名將官前胸,那名將官雙腳離地,倒飛出兩丈有餘,砰然墮地,口中鮮血狂噴,眼見不活了。諸軍一呆,駐足不前。

  秦伯符一伸手,又抓落一枚石塊,諸軍直瞧得兩眼發直,雙股戰戰。忽有人發一聲喊,拔足便逃,眾軍漢恍然驚覺,也顧不得地上長官,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如漏網之魚,腳底生煙,拖刀曳槍,頃刻間走得不見蹤影。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38:07

  秦伯符驚退諸人,心中得意,不由哈哈大笑,但瞥了梁蕭一眼,笑容一斂,尋思道: 「常言說:」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而今官兵遍佈,這小傢伙到處亂走,無異於羊入虎群,勢難活命。但我身有要事,這小鬼說話又十分討嫌,帶他一路,不知當也不當? 「正覺猶豫,忽瞧梁蕭抱起狗兒欲走,當下板起臉來,厲喝道:」回來!「探手將他抓在手裡。梁蕭又驚又惱,踢足掙扎,但秦伯符手如鐵鉗,任他如何掙扎,也難脫身。

  秦伯符挾著梁蕭大步疾行,他足力甚健,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梁蕭大嚷小罵,他只當充耳不聞。梁蕭罵了一陣,口乾舌燥,懨懨地沒了聲息。二人行了百里路程,暮日沉西,天色漸晚。也不知到了何處,只見四下裡草木叢生,偶爾傳來泉流嗚咽,若斷若續。又行一程,東天皓月團團升起,飛彩凝輝。梁蕭瞧著這輪滿月,不知怎地竟想起母親笑靨,繼而又念起亡父,憶及以前那些溫馨甜美之處,不由得眼角酸澀,心口發燙,若非有人在旁,真想大放悲聲,哭個痛快。

  正當此時,秦伯符身形一頓,將梁蕭重重扔在地上。梁蕭正感傷往事,被這一摔,心情大壞,怒道:「病老鬼,你是蠢牛麼,這麼大勁?」秦伯符大覺惱火,睨他一眼,厲聲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這小鬼倒也摔不死?」梁蕭大怒,跳起來正欲回罵,忽聽遠處傳來一聲狼嚎,悠長尖細,淒厲中透著詭異。梁蕭不禁打了個冷戰,往日流浪時,他曾在曠野中被一群野狼追趕,後來爬到樹上,方才免劫。此時耳聽狼嚎陣陣傳來,四周林木搖晃,樹影森森,端地如鬼如魅,不由害怕起來,頭一縮向秦伯符靠近了些。

  秦伯符忽見梁蕭露出怯態,不覺好笑:「到底是個孩子。」他這一番狂奔,也頗為費力,驀地濁氣上升,禁不住咳嗽起來。梁蕭瞅他一眼,忖道:「這病老鬼力大如牛,怎還會病懨懨的呢?」抬眼細看,卻見秦伯符凝目盯著左方的一面石壁,捋鬚沉吟。此刻月光照壁,可見石壁上凸凹起伏,似乎刻有文字。秦伯符瞧了半晌,喃喃念道:「人心多變,如何分黑白方圓?世事詭譎,總不離勝負得失。」這一副對聯刻在石壁上,雖然對仗粗陋,但也略略道出人心冷暖,世道艱辛,秦伯符心有所感,一時瞧得呆了。

  梁蕭坐了半晌,始才定住心神,覺出自己身處之地,乃是兩山間一處低坳,谷中擱了一張巨大的四方石板,逕約十丈,光滑平整,在月光下通體白亮,好似塗滿水銀;其上曾被刀斧刻畫,留下筆直痕跡,縱橫一十九道。梁蕭認出是一方棋盤。棋盤東西兩方,擱了數枚渾圓的石子,上凸下平,黑白難辨,但觀其大小,一枚枚徑過半尺,不論石質,少說也重有十斤!

  梁蕭瞧得發愣。秦伯符卻踱到月光朗照處,盤膝坐下,招手道:「小傢伙,過來。」 梁蕭哼了一聲,站著不動。秦伯符微微一笑,道:「始才摔你罵你,是我不對。」梁蕭不料他低頭認輸,甚是詫異,繼而又生納悶:「這老頭子怎麼變了一副好臉色?只怕有什麼詭計,我須得當心。」他雖說流浪已久,對常人戒心極重,但到底年幼情熱,秦伯符兩度相救,令他孤苦中平添依靠,嘴裡雖不服軟,心裡卻已大生親近。秦伯符只須和顏悅色、好言好語,梁蕭也必當戾氣盡消,對他服服帖帖。此時一聽他口氣和藹,心裡雖疑,脖子卻已軟了,撅嘴低頭,走到秦伯符身邊。

  秦伯符拍拍他頭,笑道:「坐啊。」梁蕭哼了一聲坐定。秦伯符抬頭瞧瞧月色,歎道:「這明月當空,天地皆白,倒省了燒火燃薪的麻煩!」梁蕭忍不住問道:「病老……嗯,你來這裡做什麼呀?」秦伯符笑道:「與人下棋。」梁蕭扭頭望望,奇道:「怎麼沒見別人?」秦伯符道:「我約好三更,那人還沒來。」梁蕭哦了一聲,便不再問。

  秦伯符瞧著梁蕭小臉,不由想道:「那石壁上寫得好:」人心多變,如何分黑白方圓。 『這孩子縱然乖戾了些,但年紀幼小,性情未成,若能好好砥礪一番,未始不能黑者變白,圓者成方。正所謂去惡存善,也不失為一場功德。「想著不覺一哂,起了收徒的念頭,正欲詳問梁蕭身世,忽又驚覺時辰將近,忖道:」今夜一過,或許我便成了廢人,自保尚且不能,更遑論其他?過了今夜,再問不遲。「是以收斂心神,閉目調息。

  梁蕭見秦伯符久不說話,難免氣悶,再瞧他凝神運氣,呼吸輕細緩長,胸口平靜,幾乎看不到起伏,不由尋思:「媽說過,內功越好,呼吸就越細越長,這病老鬼氣息都快沒了,豈不十分厲害。」想起方纔他大顯神威,心中羨慕:「什麼時候,我才能與他一樣厲害?他與那個死公比起來,也不知誰更厲害些?」思來想去,只覺還是蕭千絕更厲害一些,心中大為洩氣,抓起一塊石頭,將土地當作蕭千絕,一陣狠砸,胡思亂想間,忽聽一聲長笑從山丘後傳來,響似黃鐘大呂,迴盪山林。梁蕭丟開石塊,抬眼望去,不由嚇了一跳。敢情從那山巒暗黑處走來一個奇怪人影,又高又壯,這倒罷了,最叫人吃驚的是,來人竟然生了兩個腦袋,一個腦袋又正又直,頂在脖子上,一個腦袋卻是歪歪斜斜,擱在肩上。

  那怪物長笑不絕,拄著一根木棒,大步流星,來得快極。梁蕭瞧得渾身僵直,忽地一陣寒風吹來,頓時打了個寒噤,一跳而起,握緊寶劍,瞪視那怪物,身子卻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卻見那怪走到東面暗影處停下,那裡月光不至,漆黑一團,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聽他又笑一聲,搖了搖頭,隱約見其頭腦光亮,並無毛髮。梁蕭只覺得汗毛倒豎,雙腿陣陣發軟,一時也不知該奮力一搏,還是奪路而逃。

  正當此時,卻聽秦伯符輕咳數聲,低聲道:「大師佛駕遠來,晚輩失之迎接,還望寬宥。」梁蕭轉頭一看,秦伯符已然出定,嘴裡說得客氣,一雙細眼卻盯著那怪,目光凌厲。梁蕭心中大奇:「病老頭就不害怕嗎?他說等人,怎地等來這個兩頭怪?」卻聽那兩頭怪笑道:「好說,好說,你也不必假裝客氣。」秦伯符道:「好,話不多說,前輩請坐。」

  剎那間,只瞧那怪二頭齊點,肩上人頭呼的一聲掉在地上。這一下詭異至極,梁蕭驚叫一聲,拔足便逃。忽然間,耳邊傳來一個稚嫩的童聲道:「師父,俺餓呢!」卻聽那怪哼了一聲,口氣不善道:「豈有此理,不是剛剛才吃過麼?乖娃別鬧,待一會兒,再帶你去討吃。」那童聲嗯了一聲,再不多說。

  梁蕭忍不住好奇,轉頭偷瞧,這次藉著月光終於瞧清——敢情落地的並非人頭,卻是一個五六歲年紀,肉團也似的小和尚,長得圓頭圓腦,不時吮吸手指,圓溜溜的大眼瞪著梁蕭,似乎有些好奇。梁蕭恍然驚悟,敢情來人是個高大和尚,小和尚蜷坐在大和尚肩上,乍眼一瞧,便如多出一顆人頭。

  秦伯符見梁蕭舉止奇怪,不禁瞧他一眼,皺眉道:「小鬼,你做什麼?」梁蕭耳根發燒,羞愧不答。秦伯符也無暇理他,瞧那大和尚大咧咧坐定,方才道:「先師生前多次提到大師。」那和尚笑道:「多次提及麼?哈哈,定沒一句好話。嗯,你說先師,莫非玄天尊已然死了。」

  秦伯符一暗,歎道:「不錯,先師臨去前托付於我,要與大師再行賭鬥一局,決個勝負,否則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那和尚點頭道:「難怪你千方百計邀和尚前來。嘿嘿,原來如此。」秦伯符正心傷師父之死,卻聽那和尚語帶嘲笑,心中著惱,驀地抬高嗓門,道:「師命難違。是以晚輩此次自不量力,冒昧邀戰,還請大師勿要推脫。」那和尚呵呵笑道:「比就比,和尚倘若推脫,倒顯矯情。」秦伯符道:「大師快人快語,不知那盒子可曾帶來?」那和尚道:「什麼盒子?」秦伯符略略皺眉,沉聲道:「自是『純陽鐵盒』!」 那和尚哈哈笑道:「原來你嘴裡是為師父出氣,骨子裡卻為那鐵盒出氣?」秦伯符搖頭道:「這也是先師遺命,還請大師見諒。」

  那和尚笑道:「端地死不悔改。」說著在袖間一摸,掏出一個徑約五寸的四方盒子,月光之下黝黑發亮,和尚道:「是這個麼?」秦伯符凝視那盒子,眼中精芒閃動,默默無語。那和尚道:「想當年玄天尊為爭奪此物,與我在此賭鬥,勝者得此鐵盒,敗者自廢武功。嘿嘿,難道說,今日你也要這樣賭一回麼?」秦伯符頷首道:「不錯,師命難違。不過,晚輩輸了,當然自廢武功。大師道德淵深,廢武功倒也不必,只要將鐵盒給我,再… …」說罷接下背後包袱,取出一物,梁蕭定睛瞧去,卻是一面靈牌,上面寫著一溜楷字。

  卻聽秦伯符一拍靈牌,朗聲道:「這是先師牌位。晚輩倘若僥倖勝了,還請大師對著這牌位磕上三個響頭,好叫先師九泉之下魂魄安寧。」那和尚搖搖光頭,道:「你如此安排,是篤定能勝和尚了?」秦伯符歎道:「非也,晚輩自幼孤苦,承蒙先師收留,才不致凍死街頭,若不能令他瞑目,豈非豬狗不如?」那和尚稍一沉默,抓起那鐵盒晃了晃,笑道:「老實與你說,這鐵盒原是假的。」秦伯符詫道:「假的?」那和尚將鐵盒擱在青石板上,一拳擊落,只聽卡嚓輕響,鐵盒四分五裂。那和尚抓起碎片,丟給秦伯符,笑道: 「你若不信,大可瞧瞧。」

  秦伯符接過碎片,怔怔瞧著,如在夢裡。那和尚笑道:「信了麼?據傳純陽鐵盒乃呂洞賓所留,暗藏丹書火符,能活死人生白骨,無病不愈,脫胎換骨,更有神功妙訣,得之足以橫行天下。是以數百年來,世人趨之若鶩,只可惜卻無一人能夠打開。哈,聽說那鐵盒烈火不能熔,斧鋸不能傷,又焉會挨不住和尚一拳?」

  秦伯符雙拳一緊,將那鐵塊擰得扭曲不堪,沉聲道:「那你與先師賭鬥,卻是為了什麼?」那和尚笑道:「自然為了這個假鐵盒了!玄天尊武功雖高,為人卻貪得無厭。不論盒子真假,和尚一說他都是大大動心,由著和尚定下這個賭局。」秦伯符瞧他隨口道來,儼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由得揮拳擊地,怒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大師如此作為豈不叫天下人齒冷嗎?」那和尚嘿笑道:「由著你罵。和尚我行我素,管他天下人如何看待。再說這始作俑者也不是和尚。呂洞賓那妖孽不明大道,只會裝神扮鬼,愚弄世人。我用他的妖術做餌,誑誑玄天尊,也叫『頑石當用鐵錘打,惡人自有惡人磨……」

  秦伯符氣得面色漲紫,正要反唇相譏,腦中忽地靈光一閃:「是了,這和尚奸猾異常,當年騙了先師,如今又故設圈套,激得我心浮氣躁,難以專心對敵。」他縱橫江湖,身經百戰,一念及此,心火頓平,語氣轉淡道:「大師請了。」說著抓起身邊一塊石棋子。

  卻見那和尚擺手笑道:「慢來,誰為先手?」秦伯符不覺一怔,道:「這個……但請大師定奪。」那和尚笑道:「好說,便用老法子吧!」說著他抬手抓起一枚十斤重的棋子,笑道:「這凸面又光又亮,好比和尚的光頭,平的一面冰冷臭硬,正像玄天尊的面皮。」 秦伯符按捺怒氣,冷冷道:「大師乃出家之人,請留些口德。」

  那和尚哈哈一笑,將那棋子擲出,棋子邊緣落地,頓如陀螺般旋轉起來。那和尚笑道:「棋子停轉之時,凸面便是和尚先手,平面則為足下。」秦伯符盯著那不斷旋轉的石棋子,尋思今日賭鬥,一子半子都關乎勝敗,誰為先手更是要緊。少頃,只見那棋子轉勢衰竭。梁蕭瞧得清楚,眼看便是凸上平下,不禁叫道:「糟糕。」秦伯符神色也是一變,驀地揮掌拍出,一股大力拂中棋子,那巨棋陡然加速,又轉數轉,眼看著便是凸下平上。那和尚笑道:「好傢伙,比混麼?」大袖飄舉,也拍出一掌,棋子被他掌風拂中,頓時反轉起來。秦伯符哪肯甘休,揮拳又出。一時間,二人為爭先手,掌來拳往,將那枚棋子激得忽正忽逆,呼呼亂轉,襯著頭頂一輪明月光影變幻,煞是好看。

  鬥得正急,忽聽那圓頭圓腦的小和尚呵呵笑了起來,忽地跳上青石棋枰,笑道:「好玩!好玩!」一顛顛奔到那旋轉的棋子,伸手便摸。對敵二人俱都詫然,同時罷手。棋子失了勁力牽引,被那小和尚抱著,轉勢陡然一衰。小和尚大為奇怪,撓頭道:「怎麼不轉了。」悻悻丟開,棋子倒落,卻是平面朝上。那大和尚忙叫道:「乖娃,快下來。」小和尚聞聲,一顛一顛跑下石枰,又嚷道:「師父,俺餓。」那和尚在他小光頭上重重敲了一記,怒道:「就知道吃?你方才幹嘛不弄個凸面朝上?真是吃裡扒外。罷罷罷,秦老弟,算你先手。」秦伯符聽他突然不顧輩分,叫自己老弟,驚愕之際,又聽他認了自己先手,眉宇間頓時露出笑意。卻聽那和尚又道:「說起來方纔若是換過玄天尊,可不管棋枰上是娃兒還是女人,都只會趁火打劫,決不會束手束腳的。」

  秦伯符也知師父早年所作所為甚是不堪,暗叫慚愧,忽地抓起身前一枚黑子擲向棋盤,落地之時,宛如有金石之聲,震得梁蕭雙耳嗡響。

  那和尚呵呵一笑,袖手揮出,一枚棋子又快又急,凌空落在黑棋旁邊。梁蕭吃過虧,本已掩住耳朵,但卻不聞絲毫聲息,定睛一看,那枚棋子竟深深陷入石板,好似鑄在上面一般。

  秦伯符心中一凜,明白敢情方才爭先之時,對手留有餘地,未出全力,略一默然,歎道:「前輩絕世神通,令人歎為觀止!若非先師遺命,晚輩眼前便當認輸了。」揮袖間又拋一子,聲音仍是脆響至極。梁蕭這回卻忘了掩耳,聽得心頭煩惡,暗生詫異:「這響聲好怪!為何和尚的卻不響。」只見那和尚又擲出一子,梁蕭定睛細瞧,卻見棋子非如秦伯符般直來直去,而是自上而下,旋轉落地,故而和尚拋擲甚疾,但落到棋盤上時,力道卻已消耗殆盡,是以全無聲息,這般舉重若輕,無怪秦伯符也自認不如了。

  一時間,秦伯符執黑,和尚走白,兩大高手玄素雙引,參差兩分,裂地制兵,陣如雁行,就這麼有聲無聲、驚世駭俗地下了三十來子。梁蕭不通棋理,全然不知輸贏。瞧了一陣但覺肚饑,忽地想起自從惹禍逃亡就沒吃過東西,當即伸手入懷,摸出一個油紙大包,裡面有他日間偷來的燒雞,當時忙著向豬屁股挑釁,暫用油紙包好,揣在懷裡。

  梁蕭撕下雞肉,低頭吃了兩口,忽聽得身旁傳來咕嘟嘟嚥口水的聲音。抬頭一瞧,卻見那小和尚站在五六步外,吮著手指,瞧著自己,圓眼骨碌亂轉,露出貪饞神氣。梁蕭瞧他長得肥胖可愛,心生親近,招手笑道:「小光頭,你要吃雞麼,過來呀!」小和尚猶豫一下,但耐不住肚餓,走上來,梁蕭撕了半隻肥雞,塞給他道:「給你。「 小和尚眉飛眼動,喜不自勝,與梁蕭並排坐下,也不道謝,捧著便啃。秦伯符斜眼瞥見,心懷大慰:」 這小鬼雖然頑皮,但卻灑落大方,正是我道中人。「

  那小和尚手嘴並施,連咬帶撕,動作熟極而流,不一時,半隻燒雞便去了大半。梁蕭瞧他吃得甚快,不覺起了競爭之心,也拚命啃咬,但仍遠不及那小和尚手嘴迅快,還沒吃到一半,小和尚手上已只剩下兩根雞骨,兀自意猶未盡,舌頭舔吮雞骨上的鮮味,一雙圓眼卻緊盯上著梁蕭手裡那半隻肥雞。

  梁蕭大奇,忖道:「這小和尚難道不知飽足麼?」還沒拿定是否再分他一些,那邊棋局已生變化。那兩人纏鬥已久,枰上局勢漸趨明朗,和尚棋力矯健,一如龍奔,一似虎踞,結成上下交征之勢,將秦伯符一條大龍困在其中。秦伯符遭此困境,不由以手蹙額,陷於長考。那和尚佔了上風,得意笑道:「秦老弟,你還有法門麼?依和尚瞧來,你還是投子認負,自廢武功倒也不必,你若輸了麼,給和尚這個活人磕上三個響頭如何……」

  秦伯符知他故意出言擾亂自己思緒,當即只作不聞,凝定心神,低眉沉思,不待那和尚說完,拈起一枚鉅子,揮手擲出,「噹」的一聲,落在棋枰上,口中淡淡地道:「勝負未分,大師大言快論,為時過早了吧。」

  那和尚瞧著棋枰出了一會兒神,也拈起一枚鉅子,卻並不落下,搖頭道:「好個一子解雙征,好一個鎮神頭。」原來,圍棋中本有「鎮神頭」的招法。當年唐代大國手顧師言奉詔與東來的日本王子對弈,那日本王子號稱日本棋力第一。顧師言初時自恃高明,並不用心,不想那日本王子棋力不凡,二人弈至三十二手,日本王子竟然棋成雙征之勢。他志得意滿,抱手瞅著顧師言,瞧他如何應付。但大國手便是大國手,顧師言當此危殆之際,不動聲色,思索片刻,忽地輕輕一招,一子解雙征,竟將日本王子棋勢破得七零八落。顧師言這一子扭轉乾坤,實乃獨步古今的妙招,故名「鎮神頭」。秦伯符得其法意,一子落枰,棋面四通八達,崩山陷海,將和尚必勝之局一破無餘。

  和尚喟然良久,又道:「秦老弟,你武功不過略勝玄天尊,但棋力麼,勝了他可不止一籌。」秦伯符淡然道:「不敢,晚輩自知武功淺薄,敵不過前輩的『大金剛神力』,唯有在棋譜上狠下功夫。」和尚豎起拇指,笑道:「鬥智不鬥力,智者所為。」言罷落下一子。

  秦伯符此刻勝券已握,只看怎樣勝得瀟灑利落。沉吟片刻,手一揚,黑子嗖地飛出,這一子乃是必殺之招,一旦落下,白子上方大龍遭屠,和尚非得棄子認負不可。孰料那黑子尚在空中,和尚手中一子早已飛出,後發先至,正好撞中黑子。悶雷也似一聲響,黑子跌落一旁,頓時錯了方位。如此一來,白子大龍不僅長了出來,亦且填死了右上角一片黑棋。

  秦伯符勃然變色,沉聲道:「大師何意?」和尚光頭搖晃,笑道:「秦老弟是智者,鬥智不鬥力,和尚是愚公,不會鬥智,只會鬥力。嘿嘿,秦老弟若有能耐,不妨也來撞我試試!」秦伯符不禁語塞。事到如今,棋局已是圖窮匕現,此後二人任意一子,便能鎖定乾坤,但此中勝負,已不在棋藝之上,而在武功高低。秦伯符只好硬起頭皮擲出棋子,白棋立時又出,二棋相撞,石屑飛濺,雙雙四分五裂。那和尚拍手笑道:「不錯,如此下棋方有興味!」

  梁蕭一顆心隨著二人落子怦怦直跳,他雖不懂下棋,卻也看出這棋已下到緊要關頭,二人各以絕頂內功馭子,搶佔有利方位。一時間,只見空中棋子紛飛,越發迅疾,到後來黑子撞上白子,聲如霹靂,傳響空谷,只是白子分毫不損,而黑子卻盡數粉碎,化作一團輕煙,瀰漫在月光中,經久不散。

  梁蕭見那和尚輕描淡寫,手中隨意拋擲,秦伯符卻渾身緊繃,面色蒼白,每出一子似乎都要用上全力。梁蕭武功雖低,也已瞧出其中高下,心知這般下去秦伯符是孔夫子的家當——左右是輸,當下尋思道:「須得想個法子幫幫他才好。」轉眼瞧見小和尚,頓生歹念,遊目一顧,覷見身側有一段荊棘,頓時計上心來,左手燒雞在小和尚眼前一晃,遮住他目光,右手偷偷伸出,從荊棘上折下幾枚尖刺嵌入雞腿。然後扯下雞腿,笑著遞到小和尚面前道:「你還要吃麼?」小和尚兩眼放光,急忙點頭,抓起雞腿,也不看一眼,狠狠一口咬落。但只咬了一口,便張起大嘴,哇哇哭了起來。那和尚聽到哭聲,手中應付秦伯符,嘴裡卻忍不住問道:「乖娃,好端端的,你哭個啥?」小和尚嘴裡咕咕嚕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那大和尚見狀,頓時焦躁起來,連聲叫他過去,但小和尚只是張嘴號啕,全不理會。那大和尚鬥到緊要處,脫不得身,唯有大聲歎氣。

  梁蕭見那和尚心神大亂,暗自歡喜。忽然間,只聽那和尚高叫道:「罷罷罷,輸便輸了!」袖袍一拂,陡然長身而起,只一步便邁到小和尚身前。藉著月光,梁蕭隱約瞧得這和尚身形偉岸,鬚眉皆白,顯然年紀不輕。此時形勢陡變,秦伯符無所阻擋,凌空一子落在枰上,奠定勝局,忽覺心神一弛,一股氣血直衝胸口,禁不住咳得腰背蜷縮,狀如蝦米。

  梁蕭見他形容痛苦,暗自擔心,搶上去攀住他道:「病老鬼,你怎麼啦?」秦伯符舉手連擺,嘴裡卻說不出話來,似要將心肺肝膽一股腦咳出來一般,梁蕭也感焦急,偏又苦無良策,唯有伸出小巴掌,拍他背脊,給他舒緩氣血。忽聽那老和尚冷笑一聲,慢慢道: 「秦伯符,和尚倒是看走眼了,沒瞧出你還有這種手段?明裡與和尚下棋,暗裡卻藏了伏兵。」秦伯符聞言愕然,竭力壓住四處亂走的血氣,抬頭道:「大……大師,此話怎…… 咳……怎麼說?」老和尚攤出大手,冷笑道:「你且瞧瞧,這是什麼?」秦伯符瞧他掌心裡有七八根尖利木刺,刺上還有血跡,更覺不解,茫然道:「這是什麼?」老和尚道: 「這是從我徒兒嘴裡拔出來的,哼,雞腿裡面長出荊棘來,倒是奇聞。」

  秦伯符恍然大悟,怒視梁蕭,眼內幾乎噴出火來。梁蕭心虛,撇嘴後退兩步。秦伯符忽地抬手,一個耳光重重抽在他臉上。這一掌含怒而發,雖已極力收斂,仍是極為沉重,梁蕭被刮得立地轉了兩個圈兒,「撲」的一聲跌倒在地,和了血吐出兩枚牙齒,左臉好似開了花的饅頭,眼看著高腫起來。梁蕭自幼被母親捧著銜著,愛如珍寶,幾曾遭過這般毒手,傻了好一陣,方才幹號道:「臭老頭,你怎麼打我?」話未說完,眼淚已流下來。

  秦伯符面罩寒霜,盛怒道:「臭小鬼,老子與人比鬥,誰要你多管閒事?」梁蕭叫道:「好啊,是老子多管閒事了,老子走了,你老病鬼是死是活,都不關我事。」他怒沖衝回頭去抱狗兒。秦伯符一掌打過,瞧著梁蕭小臉高腫,又覺出手太重了,一時怒愧交加,急劇喘咳,口角頓時溢出血來。梁蕭見他模樣,怔了怔,復又怒哼一聲,抱著白癡兒,一溜煙跑了。

  那老和尚原想這小孩兒勢必想不出這等擾亂人心的歹毒法子,定是出於秦伯符的授意。眼瞧二人爭執,只當做戲,冷笑旁觀。直待梁蕭一怒而去,秦伯符情急下咳出血來,方才悟出二人並無勾結,長眉一揚,說道:「你果真有病?」秦伯符面如死灰,喘息道:「略 ……略有小恙!」老和尚目不轉睛,瞧著他笑道:「只怕不是小恙,大概是強練『巨靈玄功』所致吧。這樣說來,你討純陽鐵盒,是想治好內傷了?」秦伯符苦笑道:「大師神目如電,晚輩懼怕前輩厲害,是以練成『撼岳功』仍想再上層樓,修煉『無量功』。結果走火入魔,內勁反噬,『惡華佗』吳先生瞧了,也是無計可施,他說……咳咳……他說……」 老和尚笑道:「那老混球兒是否說,只有自廢武功,才能痊癒?」秦伯符一怔,道:「前輩真是未卜先知,吳先生正是這般說的。」老和尚搖頭道:「沒有無量的氣度,卻來練無量的武功,好比抱乾柴,引雷火,若不自焚己身,那才是奇哉怪也!」

  秦伯符聽得這話,猶如醍醐灌頂,呆然半晌,道:「大師說得是,這場比鬥,算晚輩輸了。」一抬手便向胸腹拍去,欲要震散氣海,自廢武功。不料一支烏木棒橫裡伸出,搭上他雙臂。秦伯符手臂頓時如負千鈞,難以抬起。只聽老和尚笑道:「這一回只當未曾比過。和尚不必向玄天尊磕頭,你也勿須自廢武功,待來日你練到『無量功』,你我再鬥不遲。」秦伯符聽得這話,不覺豪興大動,揚眉叫道:「好,來日再鬥。」

  老和尚收棒笑道:「當年玄天尊憑『巨靈玄功』作惡多端,和尚也未脫金剛伏魔之性,故以這『千鈞棋』逼他自廢武功。沒想到他小肚雞腸,耿耿於懷四十年,定要再分高低!」 他瞥了秦伯符一眼,又道,「聽說他為花家收留,那是桃源幽處,他該當晚年安寧,已得善終吧!」秦伯符默然點頭。

  老和尚笑道:「你和你師父倒是全然不同,全然不同!哈哈,善哉善哉,駑馬生得千里駒,野雞抱出鳳凰來!」他縱聲長笑,伸出木棒一挑,將小和尚挑回肩上,大步流星,隱沒在月色之中。

  秦伯符瞧那和尚走遠,心神一懈,又捂著口咳嗽起來,咳出一攤溫熱鮮血。想到梁蕭負氣而去的模樣,心中好不愧疚:「他一個孩子,我怎下了那種狠手,也不知那一巴掌,是不是將他打壞了?」他支撐著直起身來,孰料走出數步,忽覺一陣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心頭一驚:「糟糕,怎會傷成這樣?」只得無奈坐下,盤膝運功。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41:44

天機卷 第六章 人生初見

  梁蕭奔出一程,臉上似被火燒刀割,左眼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真是既痛又氣。他回頭扯起喉嚨,癆病鬼、臭烏龜、死王八罵了一通,罵到後來,又痛得坐在地上哭起來。哭了半晌,忽覺一個柔軟的舌頭在臉上舔來舔去,將淚水舔乾,他心知是白癡兒,不由「撲哧」一聲,又笑了起來,抱住小狗道:「還是你最好,可惜你是條狗兒,要是變成人,那就好了。」想著扶起那小狗的前腿,讓它人立起來,連哄帶拉,引它前行,但走了數丈,白癡兒支持不住,嗷嗷直叫。梁蕭只好悻悻將它放下,心中氣苦,抬眼望天。只見月正當空,群山幽白,山風徐來,帶起林濤陣陣,有如人語馬嘶。

  梁蕭忽聽山濤湧起,想起白日的險事,不覺打個哆嗦,心道:「那個病老鬼又病又蠢,跟那和尚作對必定要輸。輸了不打緊,只怕他口吐鮮血,渾身沒力,被老和尚一頓拳頭揍死。」他摸著高腫臉頰,甚覺快意,啐道:「我想他做什麼?死了活該!」但嘴裡罵著,心中卻有些莫名掛念,自語道:「我現在偷偷摸回去,任誰也猜想不到。且去瞧瞧,看他死了沒有。」他猶豫再三,終又偷偷摸回去。正離棋坳未遠,忽聽那邊有人說話。梁蕭屏息前往,撥開草叢看時,不由大吃一驚!

  那大小和尚早已不知去向,秦伯符氣色灰敗,盤膝坐著。身前站了一人,手持鐵索,青衣小帽,滿臉堆笑,正是那何嵩陽。梁蕭暗叫不好。卻聽何嵩陽呵呵笑道:「秦天王,別來無恙啊!」秦伯符心中叫苦,卻知此時此刻決然不能示弱,竭力壓住血氣,冷笑道: 「走狗就是走狗,鼻子靈,腳爪子也快。」何嵩陽目光如炬,在秦伯符臉上轉了一轉,呵呵笑道:「何某是做捕快的,講的是眼明心亮、手腳利落。說到這追蹤,倒是略有心得,想當年採花賊秋滿月輕功高妙,日行百里,踏雪無痕,終究還是束手就擒……」他絮絮叨叨,說著往日得意之事,兩隻眼卻死盯著秦伯符,探他虛實。秦伯符聽他將自己與黑道宵小相提並論,雖然明知對方激將,仍是莫名驚怒,急咳數聲,吐出一口血來,鮮血滴上身畔衰草,為月光洇染,觸目驚心。

  何嵩陽瞧這情形,篤定秦伯符身負重傷,神色一變,縱聲笑道:「秦天王當真貴體不適麼,呵呵,看來何某運氣不壞。」秦伯符濃眉一沉,冷聲道:「有能耐的不妨來拿我試試!」何嵩陽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手中「嘩啦」作響,從腰間拽出鐵索來。七星索為秦伯符神功震斷,丈八鐵索只剩下六尺。

  秦伯符瞧得鐵索捲來,苦於下身麻痺,只得覷其來勢,使巧一撥,正中鐵索端頭,那鐵索嗖地從他胸前蕩了開去。何嵩陽一驚:「難道這廝傷勢並不沉重……」心生忌憚,更加不敢上前,沉喝一聲,揮索進擊。一時間,只瞧他人隨索走,鐵索化作一道青光,繞著秦伯符矯然縱橫。秦伯符無力抵擋,唯有以手法撥開鐵索。饒是如此,何嵩陽倉促之間,仍是無奈他何。

  鬥了十來招,何嵩陽瞧出秦伯符乃是虛張聲勢。但他性子謹慎,若非十拿九穩,不肯輕易行險。只見他忽地抬腳,將一枚石棋子向秦伯符挑去。秦伯符左手撥開鐵索,沉喝一聲,右拳揮出,將棋子盪開,這一拳他被迫使上內力,頓覺喉頭微甜,胸口悶痛。何嵩陽一招湊功,旋身又踢來一枚棋子。秦伯符勉力撥開,何嵩陽鐵索早至,秦伯符倉促間出手抵擋,鐵索掠臂而過,只聽他失聲慘哼,一條手臂軟軟垂落,再也無法抬起。何嵩陽呵呵笑道:「秦老弟再不服輸,更待何時啊?」他適才還以天王相稱,此時得志之餘,口中已換作老弟。秦伯符雙眉倒立,厲聲道:「豺鷲之輩,何足言勇?」

  何嵩陽嘿然冷笑,足下挑起一塊石頭,還未踢出,忽聽背後風起,何嵩陽回身一掌,將一枚碎石擊飛,掉頭看去,卻見草中亂響,梁蕭噌地躥了出來,叫道:「臭老鬼看打。」 雙手連揮,又是兩枚石塊,向他擲來。何嵩陽不怒反喜,撥開石塊,笑道:「小崽子來得好,省得老子再去尋你。」梁蕭罵道:「你是我孫子,爺爺打得你尿褲子。」拾起石塊,向他腰臀擲來。

  饒是何嵩陽陰鷙沉著,被一個小孩兒這般辱罵,也是大怒,厲聲道:「小崽子皮癢了麼?」棄了秦伯符,向梁蕭奔來。梁蕭大叫一聲,回頭鑽入草裡。何嵩陽一怔,卻見梁蕭又從草裡探出頭來,笑道:「我的兒,不敢來追你爺爺麼?呵呵,像你這樣沒膽的小雜種,只合在你媽懷裡吃奶!」換作高手強敵,何嵩陽尚能隱忍不發,但被這黃口小兒如此毒罵,卻是未有,一時臉色鐵青,又撲上去。梁蕭轉身發足狂奔,何嵩陽追出兩步,猛然醒悟: 「不好,這小子誘我追趕,是想讓姓秦的緩過氣來,若被他恢復三成功力,老夫也非其敵。」 想到這裡,眉目一斂,又變和氣,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先將秦伯符擒住,再抓那小孩兒不遲。不料方才轉身,梁蕭又將石塊亂擲過來,雖然梁蕭年少力弱,擲到身上也不關痛癢,但當著秦伯符這個大高手,便挨上一記石塊,那也是顏面掃地,加之梁蕭罵得十分難聽,何嵩陽忍無可忍,忽地厲聲叱道:「王八羔子,老子先揍扁你再說。」忽地幾步趕上,揮起鐵索,對準梁蕭一索抽落。梁蕭急忙倒退,鐵索抽中他身前一塊頑石,火光迸出,石塊從中裂成兩半。秦伯符大驚,欲要起身相助,卻苦於下肢麻軟,站不起來,只得叫道: 「小鬼,你不用幫我,自己逃命去吧。」

  梁蕭一邊飛奔,一邊叫道:「我幫你個孫子,好漢做事好漢當,是老子砍了豬屁股,才不關你事。」秦伯符見他身處至險至危之境,兀自嘴硬,只氣得吹鬍子瞪眼,恨不得抓他過來,再打兩個大耳刮子。

  梁蕭跑得急了,忽地絆著一枚棋子,一個趔趄撲倒。何嵩陽疾奔數步,鐵索橫揮,向他左腿捲到。梁蕭忙亂間舉起寶劍向後格出,劍索相擊,叮噹作響,梁蕭虎口流血,長劍脫手飛出,遠遠落入亂草叢中。但鐵索與劍鋒一碰,也是應聲而斷,短了半截,纏不著梁蕭。何嵩陽不料那劍如此鋒利,微感訝異,但見梁蕭手足並用,向前爬行,不由哈哈大笑,搶上兩步,鐵索去勢凌厲,纏向梁蕭的脖子。秦伯符空自瞪眼怒喝,卻是無能為力。

  正當此時,忽聽叮的一聲,猶如金石相擊。那條鐵索不知為何變了去勢,怪蟒回頭般向何嵩陽腰上纏來。何嵩陽驚叫一聲:「奇怪。」急忙避過。又聽「叮叮」兩聲,那鐵索呼地一下,在半空中畫了個半圓,竟向他頸項繞來。何嵩陽驚怒交迸,但那鐵索來勢刁鑽凌厲,唯有躬身後退。秦伯符瞧到此時,心中洞然,分明是有高手藏身暗處,以石子擊打鐵索,迫使鐵索變向,反纏何嵩陽。只見那鐵索時而昂起,時而扭動,猶如一條活蛇,逕往何嵩陽身上招呼。何嵩陽驚駭欲絕,連聲道:「有鬼,有鬼……」本欲丟開鐵索,但他也知來了高手,離了稱手兵刃,更難抵擋,一時間拿也不是、丟也不是,明明手持鐵索,卻在索下東躲西藏,狼狽萬狀。梁蕭從地上跳起來,見此情形,既覺好笑,又覺吃驚。

  那「叮叮」之聲綿綿不絕,鐵索如被巨力牽引,繞著何嵩陽上下翻飛,織成一面精光灼灼的偌大鐵網。忽聽得何嵩陽「哎喲」一聲長叫,那鐵索畫個圈兒,倏然繞身,將他死死纏住。何嵩陽又叫一聲:「有鬼。」叫聲惶惶,也不顧得鐵索纏身,連滾帶爬,飛也似的奔向山後,一晃眼便無蹤影。

  梁蕭瞧到此處,端地如在夢裡,目瞪口呆。卻聽秦伯符歎道:「大師援手之德,秦伯符沒齒難忘!」忽聽遠處洪亮的笑聲響起。梁蕭恍然大悟:「原來是老和尚,難怪恁地厲害。」循聲望去,卻見幽深漆黑,也不知那和尚藏在哪裡。只聽老和尚笑道:「你不用謝我,要謝便謝這小鬼,和尚跟著他來,本想瞧他會否報你一掌之仇。卻不料緊要關頭,他竟出手相救。不錯不錯,哈哈,小鬼頭不錯。」大笑兩聲,倏忽間去得遠了。

  秦伯符瞧了梁蕭一眼,緩緩道:「小鬼……」話未說完,卻見梁蕭一跌足,狠啐一口道:「老鬼。」轉身便跑。秦伯符氣急敗壞,怒道:「臭小鬼,回來……」忍不住縱身一躍,竟然站了起來。他與老和尚交手,引發內傷,行功之時,又被何嵩陽擾亂,能夠神志清醒,全憑竭力壓制,此時逞強一躍,頓覺兩眼發黑,吐出一口鮮血,昏厥過去。

  恍惚間,秦伯符感到身子輕飄飄的,一會兒似一羽鴻毛,飄在空中,一陣子又如一條小船,在浪濤中起落,不時撞著礁石。他渾身痛楚,偏又迷迷糊糊,無法睜眼。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有了些許神志,秦伯符睜眼一瞧,卻見四面都是原木,成排矗立。再一揉眼,才發覺自己身處一間小屋,茅草為頂,原木結牆,似是守林人住的房舍,只是空空如也,大約已被廢棄。

  秦伯符心中詫異:「誰將我帶到這裡?難道是那小鬼?」沉吟片刻,忽覺渾身疼痛,掀衣瞧去,渾身淤青,他恍然有悟,暗忖必是梁蕭將自己拖來這裡,自己身子沉重,一路上必然磕磕碰碰,沒被撞死,已是萬幸,但轉念又想,或許被這小子趁機毆辱,也未可知。一時越想越氣,恨不得將那小子擒到手裡,狠揍一頓。思索一陣,秦伯符定下心來,閉目行功。他內力精深,那日若非被何嵩陽擾亂,早該痊癒。秦伯符玄功九轉,出了一身透汗,料得傷勢好了三四成,即便何嵩陽尋來,也可自保。正要起身推門,卻聽門外腳步聲響,似有人來。

  秦伯符心念一動,便聽梁蕭笑道:「白癡兒,你吃慢些,我把好肉都給你吃,只留了雞屁股給那個病老鬼。」秦伯符聽得大怒:「豈有此理,臭小鬼將敢老夫與貓狗並提?「 忽又忖道:」是了,老夫不妨也來糊弄他一回,瞧這小子如何折騰我。「於是橫身躺下,做出氣息奄奄的模樣。他本就一副病容,如此正好省了偽裝。

  過得一陣,只聽柴門「嘎吱」作響,梁蕭探頭探腦,抱著一個油紙包,走進屋內。秦伯符冷眼瞧他,梁蕭見他睜眼,似乎吃了一驚,再見他軟弱不起,又膽大許多,嘻嘻笑道:「病老鬼,你醒啦?來,吃東西。」走到他身邊,攤開紙包,裡面竟有一隻臘雞、兩條熏魚,更有一葫蘆酒水。秦伯符見那臘雞不過少了一隻翅膀,一條雞腿,不禁心頭一熱: 「原來這小鬼只是胡說八道,對老夫到底比對狗兒好些。」正要探手去抓,忽又生出疑竇,沉著臉道:「小鬼,這雞魚哪裡來的。」梁蕭撅嘴道:「你管哪裡來的,只管吃了就是。」 他越是不說,秦伯符越是懷疑,厲聲道:「是你偷搶來的,是不是?」梁蕭被他說中,頓覺惱怒,高叫道:「是又如何?你吃不吃,不吃我都拿去餵狗。」秦伯符厲聲道:「志士不飲盜泉之水,我秦伯符何等人物,豈會吃你的贓物。小鬼,你從哪裡偷的,全都還回哪裡去!」

  梁蕭瞅他一陣,神氣十分古怪,忽地冷笑道:「你了不起麼?還不是躺在地上,被我拖到這裡來。好呀,你說什麼贓物,我偏要給你吃,叫你沒臉。」他欺負秦伯符傷勢未癒,扯下一條雞腿,便往他嘴裡硬塞。哪知還沒撲到,便覺背脊一緊,驀地頭重腳輕,被人離地提起。他定神一瞧,大驚失色,心道:「糟糕,病老鬼裝病詐我?」秦伯符憤怒至極,將他重重擲下。

  梁蕭痛極而呼。秦伯符雙眉一揚,厲喝道:「你還有臉叫?」梁蕭掙起來叫道:「你欺負人!」秦伯符想到昏迷時被這小子拖來這裡,只怕什麼可笑姿態都被他瞧見,沒準還被踢了兩腳,打了幾拳,端地風度無存。他越想越怒,厲聲叱道:「欺負人?若不是瞧你乳臭未乾,老子非揍扁你不可!」說著心頭火起,反手將梁蕭提過來,辟里啪啦,幾乎將他屁股打爛。誰料打了半天,卻沒聽到哭聲,大是奇怪,便將他放下,問道:「臭小鬼,你怎麼不哭?」

  梁蕭恨恨瞧他,咬牙道:「你就想老子哭,老子偏偏不哭!」秦伯符一愣,又聽梁蕭恨聲說:「我記得清楚,一共五十七下,現在我打你不過,等我將來練好了武功,也要把你橫在腿上,一下一下打回來!」秦伯符心道:「好傢伙,難為他一邊挨打,一邊還記得數目!」想到這兒,便道:「好啊,來日你若真有那個本事,秦某認了!記好了,老子名叫秦伯符,別打錯人了!」

  他瞧得梁蕭背後那把寶劍,劈手奪過:「這就是砍傷豬屁股的劍麼?」扯開那些破爛布絮,一股寒氣撲面而來,秦伯符不由喝了聲彩:「好劍!臭小鬼,你從哪裡得來的?」 梁蕭瞪眼道:「病老鬼子,你想搶我的劍?」秦伯符一愣,怒道:「放屁。」將劍擲還給他,冷笑一聲,又問道:「你似乎會點兒粗淺功夫。哪個教你的?」梁蕭撇嘴說:「你爺爺奶奶教我的!」秦伯符不解其意,一時愕然。梁蕭暗裡佔他一回便宜,心頭竊喜:「我爹是你爺爺,我媽是你奶奶,我當然就是你老子了!」

  秦伯符耐著性子,細問梁蕭身世,但梁蕭始終東拉西扯,十句中有七八句假話,剩下兩三句都是挖苦人的廢話。過不多時,秦伯符終於失了耐心,發起怒來,瞪眼咬牙,揪過梁蕭痛揍一頓。梁蕭渾身淤腫,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繼而伸手抹了淚,內心打定主意: 「死老鬼,你又打得我好。從今往後,老子跟你誓不兩立。你說東我就往西,你說黃金我說狗屎,除非你打死老子,否則我處處跟你拗氣。」秦伯符內心裡實已將梁蕭當作衣缽傳人,只是自重身份,不好明言。但他深信「棍棒出孝子」的古訓,故而拿出師父的威嚴,疾言厲色,動輒出手懲戒,本指望敲打一番,便能叫這小子老實服帖,將來做一個威震天下的大俠,將本門發揚光大。卻不料梁蕭天性倔強,寧死不屈,秦伯符打罵越狠,梁蕭反抗越烈。

  兩人在木屋裡呆了兩日,秦伯符內傷好了七分。這一日對梁蕭道:「小鬼,我傷勢已好,要去臨安,你也跟我一起去。」梁蕭這幾日裡始終想著逃走,但秦伯符武功既高,盯得又緊,委實難以脫身,聽得這話,頓時怒道:「不去。」秦伯符給他一巴掌,叱道: 「由得你麼?」不顧梁蕭哭鬧,硬是將他拖著,向東行進。

  梁蕭恨得咬牙切齒,沿途迭施詭謀,逃了不下十次。但秦伯符武功太高,江湖經驗又足,即便逃出一二十里,也免不了被他抓回。秦伯符見他如此悖逆,大覺納悶,但冥思苦想卻想不通此中關節,每次抓回,都給他一頓好打。但今日打過,梁蕭明日又逃,而且這小子狡黠多智,長於算計,以致一回比一回難抓。秦伯符每次費盡心力將他抓回,偏又無法令其服帖,除了揍一頓解氣,再無他法。這般反反覆覆,秦伯符收徒之心大挫,情緒越發低落,一路上陰沉著臉,少言寡語。

  二人一路鬥氣,漸入江南地界,只見丘山隱隱,細流縱橫,人人皆是吳音軟語,膩人心腹。梁蕭胸中本就鬱憤,倘若燕趙慷慨之士,高歌一曲,倒也能消愁破悶,抒發胸臆,但此刻四周皆是軟曲膩語,真叫煩上添煩,愁裡更愁,動輒便跟秦伯符撒潑放對。

  這日,二人拉拉扯扯,終至臨安郊外,離得城門不遠,便聽得前方傳來打鬥聲。秦伯符料得必是江湖人了結仇怨,他心中煩悶,不欲生事,本想繞道而行,但梁蕭存心擾亂,聽秦伯符說要繞道,他便道:「放著大路不走,偏要走小路,太笨了些。我知道了,你定是害怕遇上老和尚那樣厲害的高手,比不上人家,沒得丟人顯眼。」秦伯符皺眉怒道: 「胡說八道,那位大師是天下間屈指可數的人物,豈是這些貨色可比?」梁蕭扳起手指道:「屈指可數,這麼說老和尚的武功該是天下十名之內了。老和尚你是打不過的,故而你的武功必在十名之外。這樣好了,我把腳趾也算上,」屈趾一數「,或許有你一個也說不定。」秦伯符面色鐵青,怒極反笑道:「你這小鬼算是老幾?老子何等人物,輪得到你來評說?好,我倒要瞧瞧,那裡有什麼了不得的高手?「 當即他打點精神,一把拽起梁蕭,朝著打鬥處大步行去。

  二人走了二百來步,遙見兩人正在路邊廝打,其中一人禿頭黃袍,袒臂露胸,一派藏僧裝束,另一人卻是個藍衫老者,頭髮花白,足下踉蹌。那藏僧面帶謔笑,出手忽快忽慢,既不令老者脫身,也不輕易取他性命,頗有貓兒戲鼠的意思。

  秦伯符瞧得怪訝:「這大和尚什麼來路?這老人的鷹爪力不弱,遇上這和尚,卻好比遇上剋星。」眼見老者勢危,不覺步子加快,趕了上去。

  那藏僧見來了人,身形陡疾,揮掌拍中那老者後背,那老者向前一躥,撲倒在地。藏僧嘻嘻一笑,走上兩步,欲要將手探入老者懷裡去摸什麼。秦伯符阻攔不及,驀地揚眉嗔目,一聲驟喝,便似平地裡響了個炸雷。那藏僧微微一驚,卻也不懼,直起身來,冷冷瞧來。

  秦伯符步履若飛,須臾逼近。那藏僧鬍鬚一翹,驀地左拳送出,梁蕭遠在一丈之外,便覺勁風撲面,逼得人氣喘不及。秦伯符大袖揮出,恰似一面風帆,隨那拳勁高高鼓起。那藏僧驚訝間,那大袖已將他拳頭裹在袖間,秦伯符袖裡夾掌,無聲拍到。

  二人拳掌相交,藏僧一陣耳鳴心跳,面皮泛紅,急欲後退,消去秦伯符的巨力。秦伯符一聲大喝,袖上用力,將他手腕纏住,藏僧欲退不能,只覺對方於寸許間勁力迭起,如浪如潮。頃刻間,梁蕭只聽秦伯符袖間辟啪聲密如連珠,響之不絕,那藏僧的面色則由紅變紫,由紫變黑,響到第八聲時,藏僧臉上黑氣已騰騰騰變了三次。秦伯符暗覺詫異,他傷勢雖未盡好,但這招「葫蘆寸勁」仍是非同小可,一旦纏上對手,寸勁節發,不將對手擊倒,決不罷休,不想這藏僧連擋八掌,兀自站立不倒,頗出他的意料。

  霎時間,藏僧臉色一白、雙眼圓瞪,虯髯根根直起,大喝一聲:「咄!」秦伯符衣袖哧地裂開,藏僧閃電般脫出手去,後躍丈餘,盯著秦伯符,嘰裡咕嚕說了兩句,也不知是何方言語。他絲毫不敢停留,驀地轉身,飛也似的走了。

  秦伯符心知自己到底傷勢未癒,故此後力不繼,讓對手脫身,不由暗道可惜。欲要追趕,卻又掛念那藍衫老者的傷勢,轉過身來,但見那老者面若淡金,氣息已十分微弱。秦伯符伸手探他脈搏,不由得雙眉倒立,厲聲道:「好個賊和尚!」原來,那老者身上七處筋脈皆被震斷,顯然在秦伯符趕到前那藏僧已屢下毒手,但這老者十分硬氣,雖然連遭重創,仍然竭力苦撐。

  秦伯符見老者生機已絕,心中驚怒,起身便要追趕藏僧,討回公道。不防那老者一張眼,拽住他手,顫聲道:「壯士留步,敢問大名。」秦伯符本不願顯露身份,但見老者命在須臾,不忍相欺,只得道:「在下秦伯符。」老者聽得這話,渾濁的老眼裡露出喜色,喘笑道:「原來是秦天王,老朽臨死能見足下,也是不虛此生。」秦伯符面皮一熱,心想若非自己一念之差,早來些許,或能救下此老,越想越覺懊惱,黯然道:「兄台傷得不輕,還是少說話為好。」那老者苦笑道:「小老兒也到頭了,只是尚有心願未了。」說著探手入懷,取出一軸紙卷,顫著手攤開,上面畫滿城閣山川圖樣。那老者道:「這是大宋八百里江防圖,那惡僧潛入朝廷兵部盜得此圖,被老夫偶然遇上,設計奪下。不料這惡僧武功高強,我逃到這裡,還是沒能逃出他的毒手。」說著歎了口氣,又道,「這圖本該還回兵部,但又唯恐守衛無能,再被那惡僧竊走,還托秦天王前往常州神鷹門,交與我師侄靳飛,讓他酌情處置。」

  秦伯符肅然道:「敢問兄台與天眼雕王雲萬程如何稱呼?」老者苦笑道:「賤號陸萬鈞,故萬程公正是不才師弟……」說罷,喘了兩口氣,身子震了數震,溘然而逝。秦伯符拿著江防圖站起,瞧著陸萬鈞,心生淒涼:「久聞神鷹一脈秉承忠義,那雲萬程尤其是個人物。不過他身為武林柱石,我卻是閒雲野鶴。年前聽說他壞在蕭千絕手裡,初時我還只當訛傳,但如今陸萬鈞稱他故萬程公,想來傳言不假。」

  秦伯符喟歎一陣,對梁蕭道:「你等一陣子,我挖個坑,暫將此人入土。隔日備好棺木,再送他返鄉。」卻見梁蕭只是冷笑,秦伯符心中有氣,將他拽了個趔趄,提到路邊,轉身挖了個坑,將陸萬鈞草草葬了,又把江防圖揣入懷裡,扯著梁蕭進入臨安。

  一入臨安,只見帝王之都,果然不同凡響,雕樑畫棟,華廈參差,風簾翠幕,熏香襲人。兩人路過瓦肆之地,只聽家家簫管,戶戶絃歌,更有不少雜耍藝人,踢甕上竿、鑽火圈、過門子、翻觔斗,吆三喝四,彩聲四起。梁蕭瞧得歡喜,削尖腦袋便往人堆裡鑽。秦伯符怕他又趁機逃了,連聲怒叱,將他揪出來。梁蕭當即掙扎叫喊,惹得人人側目,秦伯符大怒,狠狠給他兩個栗暴子。梁蕭痛得流出淚來,橫了心猛撲上去,抱住秦伯符大腿,大叫道:「殺人啦,這個人販子拐我賣我,還要殺我啊!」他當街一叫,眾人頓時圍了過來,指指點點。

  秦伯符幾乎被氣破胸膛,將他扭開,怒啐道:「你這等無賴貨色,別說拐你賣你,白送都沒人肯要!」又見人多眼雜,甚不自在,怕梁蕭胡亂再叫,惹來官差,當下提起梁蕭,快步穿出人群。轉過幾個巷子,到了一處青石小巷,秦伯符始才將梁蕭放下,從懷裡取出一枚鶴形玉珮,繫在腰間。梁蕭好容易得了自由,抽抽噎噎抹去眼淚鼻涕,見那玉鶴兒白裡透黃,雕琢精絕,一副蜷頸曲足、沒精打采的模樣,彷彿害病一般,不禁暗罵:「病老鬼不但自己死樣,連玉珮也做得一般衰樣,早晚都得病死。」

  秦伯符拽著他步入小巷,盡頭處踞著一對石獅,其間闔著兩扇朱門,黃銅獸頭銜著偌大門環。秦伯符拿住門環,三快三慢,在門上扣了六下。不多時,大門中開,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老人臉來,將秦伯符上下打量一番,最後目光落到那隻玉鶴上,「哎喲」叫了一聲,笑道:「是秦總管麼?」秦伯符笑罵道:「老丁頭,你這眼神越發差了,只認玉不認人了?」老丁頭笑著迎入二人:「您可是大忙人,難得來一回。您有兩年沒來天機別府了吧?」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42:31

  秦伯符道:「當是一年零五個月!」老丁頭拍著額笑道:「瞧,人老了,不記事啦,還是秦總管記得清楚!」梁蕭眼瞅著二人,忽道:「秦總管?你是豬倌還是牛倌?」老丁頭的笑容一僵,秦伯符臉色泛黑,反手給梁蕭一巴掌,厲聲道:「就管你這只癩皮猴子!」 梁蕭撲上去廝打,卻只一個回合,便被反剪了雙手。老丁頭看了摸不著頭腦,問道:「這個小叫化是……」梁蕭怒道:「是你爺爺……」老丁頭頓時愕然,秦伯符冷笑道:「老丁頭,別理他!這小鬼只會惹人生氣!」梁蕭叫道:「想不生氣就放開我。」秦伯符道: 「你少做夢了!」梁蕭冷笑道:「做夢?哼!若是做夢,我捏死你一千次了……哼,有本事就不要動手!」秦伯符一邊敲他腦袋,一邊罵道:「你天生骨頭賤,不揍不行!」兩個人彼此對罵推搡著走進外堂。老丁頭瞧得目瞪口呆,心道:「秦天王平生嚴峻,怎地和一個小叫化吵嘴,平白失了自家身份。」

  待秦伯符當堂坐下,仍餘怒未平,接過侍女遞上的清茶,淺飲一口,壓住心火,對梁蕭道:「到了這裡,你就不要作怪。哼,不許玩狗兒了,聽到我說話沒有?」梁蕭死樣活氣,也不答話,只是抱著白癡兒耍弄。忽見秦伯符騰地站起,忙將狗兒丟開,說道:「聽到了聽到了,你說的比放的還好聽!」秦伯符點點頭,方要坐下,猛然間醒悟過來,怒喝道:「臭小鬼,又拐著彎兒罵人!」伸手將梁蕭揪住。忽見老丁頭在一旁目瞪口呆,但覺在人前與小潑皮鬥口,委實不妥,當即放開梁蕭,問道:「老丁頭,別府裡還有他人麼?」

  老丁頭嗯了一聲,欲言又止。秦伯符見他吞吞吐吐,皺眉道:「怎麼,有話便說。」 老丁頭望了梁蕭一眼,慢騰騰地道:「兩位少主今早也來了,淵少主正在府內,容少主方才帶著霜姑娘出去耍了!容少主的性子你也知道的,見了這個亂七八糟的小鬼,只怕又要大大地生氣了。」秦伯符笑道:「湊巧了,他們也到了麼?嗨,老丁頭你怎不早說?」老丁頭道:「您一直與這小叫……咳……小孩兒說話,我都沒機會插口。」

  秦伯符起身笑道:「好好!敢情清淵到了!我去會他!」說著挽起梁蕭便往內走,走了兩步,忽又忖道:「清淵清逸曠達,雅量高致,這小鬼卻是一派邋遢,如何好去見他?別說礙了他的眼,老子也跟著臉面無光。」當即將他放開,道,「老丁頭,你備些香湯,給他洗個澡!哼,都成什麼樣子?就是一坨狗屎也比他瞧著舒服!」又瞪著梁蕭唬道, 「莫要耍花槍,乖乖呆著!我轉身就回來。」他見梁蕭蜷在那裡,好似全沒精神,挨了罵也不還嘴,嘴角露出微笑,忖道:「這猢猻也有倦了的時候?」想到這裡,匆匆離去。

  老丁頭瞅著梁蕭,心中老大的不樂意。他雖是僕從,但生平服侍的無不是風流瀟灑、用度精潔的人物,今日卻要服侍這個小叫化更衣,若非秦伯符有命,瞧這小子的污穢模樣,碰也不想碰他些。老丁頭哼了一聲,道:「隨我來。」梁蕭點點頭,緊貼在他身後,老丁頭剛走兩步,忽覺背心疼,身子頓時軟麻,心中咯登一下:「不好,這小賊竟點了老夫的穴道?」他武功本來不弱,但長居此地,少與人動武,不免失了警惕,更沒想到梁蕭竟會點穴。

  梁蕭將老丁頭點翻,猶不放心,在他至陽穴上又踹了兩腳。回望秦伯符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抱起狗兒穿過廳堂,卻不走大門,以免露了蹤跡。他進門時便已瞅好了逃路,當下揪住牆邊一網碧油油的「爬山虎」,翻過二丈高牆,落到外面巷子,發足狂奔。

  這一趟也不知跑了多遠,出了杭州城,前方漸漸開朗,只見水天清圓,楊柳依依,如吳帶當風;湖上畫舫三三兩兩,星羅棋布,舫尾紅漿擊水,船首玉壺攜漿,琴歌流韻,縹緲不絕。梁蕭雖不知這便是大名鼎鼎的西湖,也覺這一眼望去,心懷說不出的舒暢。

  他閒逛一會兒,忽覺尿急,平時野慣了的,當下也不顧柳堤上人來人往,便在樂鼓聲中、紅袖招處,對著湖水撒了泡尿。這下委實煞足風景,引得一干遊湖之人紛紛搖頭。梁蕭方便未畢,便聽身後有人罵道:「哪來的小畜生?真是下賤至極!」聲音清脆悅耳。梁蕭大怒,掉頭一看,只見一個少女白衣如雪,挽著一個白衣女童,正自轉過身去,身後擁著六條大漢,個個肩寬臂長,脖上青筋暴起,分明都是會家子。

  梁蕭心頭火冒,提起褲子,躡在後面。忽聽得遠處鑼鼓聲響,遊人聚成一堆,那白衣少女一行也移步過去。梁蕭跟著擠入人群,他一身污穢,自然無人和他爭路,只是紛紛皺眉呵斥。梁蕭勢如破竹般擠到前排,探頭一瞧,卻見一個矮瘦漢子左手持著皮鞭,右手牽個猴兒。那猴兒小得出奇,一個巴掌便能托著,渾身金毛,朝天鼻子,火紅的眼珠對著眾人轉個不停。

  梁蕭舉目再看,見那白衣少女正在對面,不足十七八歲年紀,膚如凝脂,姿容極美,柳眉斜飛,透著一股英氣,手邊那個小女孩兒年紀極小,不勝怯弱,臉兒十分蒼白。六個壯漢在二人身邊站成一個半圓,將人群隔開。梁蕭心道:「方纔是誰罵我?」看看女郎,又看看女孩兒,一時拿不定主意。

  那耍猴漢子將鑼敲得山響:「在下張三,來自川中!借這金毛畜生掙幾個盤纏!請看只因口才好,猴兒穿官袍!」那猴兒唧唧呱呱叫了通,打開一個箱子,取出件大紅袍子,呼地套在身上。眾人瞧那它如此伶俐,紛紛叫好。

  張三又道:「只因會作詩,猴兒戴官帽!」那猴兒搖頭晃腦一陣,好似文人吟詩的模樣,然後從箱子裡取出個紙糊的官帽,戴在頭上。眾人又齊喝了聲彩。張三續道:「只因會磕頭,猴兒坐大轎!」話音剛落,猴兒跪倒在地,連連磕頭,然後拖了個沒底子的紙轎出來,套在腰間搖來晃去。場中一時鴉雀無聲,唯有那白衣少女脆生生喝了聲:「好!」 梁蕭聽得耳熟,心道:「罵我的就是她!」本想靠上去惹事,但這猴戲實在好看,叫他不忍轉睛。

  張三銅鑼一敲,又道:「北方狼煙起,猴兒當將軍!」那猴兒舉起一支小槍,舉著亂舞。張三道:「無力也無謀,一敗三千里!」猴兒頓時丟了槍,滿地亂滾,裝出逃跑之狀。張三又道:「對敵淚如雨,情願做兒孫!」那猴兒揉著眼睛,好似哭泣,然後連連叩拜。到這時許多人不由相對喟然,連連搖頭。

  「炎焰熏朝野,翻手弄權柄!上欺君昏弱,下欺無忠臣。」張三猶自念叨,猴兒也做出挺胸收腹,不可一世的樣子,只看得眾人神色大變,知趣的都悄然退出人群,逕自溜了。

  「忽聞胡使來,如見老父親。朝夕賠笑臉,銜尾繞街行!」那猴兒跟著詩句,做出亦步亦趨的樣子,端著收錢的盤子,繞場而走。不時有人丟下銅錢,白衣少女則「匡啷」一聲扔了錠大銀。梁蕭見這猴兒機靈可愛,喜歡不已,一心逗它,見它到了面前,忽地伸手,將它頭頂官帽掃落,猴兒急忙去撿。這時只聽張三正念到:「不知廉恥事,不明君臣綱,所謂宰相者,實為沐猴冠!」轉眼一瞧,乍見猴兒沒有了帽子,哪還叫「沐猴而冠」,一齣好戲韻味大減,不由大怒,一把牽過,舉鞭亂打。那猴兒痛得吱吱亂叫,一對眼珠只盯著梁蕭溜溜亂轉。梁蕭被它瞧得頗過意不去,正想上前援手,忽見那小女孩兒掙脫了女郎的手,猛地衝到場中,一把將猴兒抱住,背朝那張三的皮鞭。

  張三收鞭不住,眼看皮鞭就要向女孩兒頭頂落下,驀地手中一緊,鞭梢已被白衣少女拈住。白衣少女瞧了女孩兒一眼,歎道:「曉霜,你又犯癡了!」

  女孩兒放下猴兒,忽地望著梁蕭道:「壞人!」梁蕭一愣。女孩兒指著他鼻子,結結巴巴地說:「我看到了,是……是你欺負小猴!你……你打掉了小猴的帽子!」她心緒激動,蒼白的小臉變得通紅。白衣少女卻冷冷瞅了梁蕭一眼,拉過女孩兒道:「別和這種小畜生說話!」

  梁蕭默不作聲,忽地在手上啐了兩口唾沫,轉過身去,雙手在地上亂抹。白衣少女心中微詫:「這小畜生幹什麼,莫非本就是個瘋子麼?」念頭還沒轉完,梁蕭反身而起,倏地欺近。眾人皆不知他身負武功,一個措手不及,只聽「啪啪」兩聲,那小女孩兒臉上頓時多了兩個黑乎乎的巴掌印。白衣少女大驚,衣袖揮出,梁蕭只覺綿綿勁力湧至,頓時胸悶氣喘,急忙一個觔斗倒翻出去,撒丫子便鑽進人堆!

  白衣少女正要追趕,突見四五個公差分開人群,衝了進來,指著張三的鼻子,厲聲叫道:「好個耍猴的,在天子腳下作亂,活得不耐煩了?」說著鐵鏈一揮,便將張三扣住。張三全無懼色,雙手叉腰,縱聲大笑:「我這是作亂麼?當真作亂的該是那個只會欺上瞞下、賣國求榮的賈似道吧!沐猴而冠,沐猴而冠啊……」公差頭子一手將他揪住,甩手給他六七個嘴巴。張三滿嘴鮮血,仍不住口,大哭道:「大宋朝啊,三百年典章文物便要葬送在這幫軟骨頭文人手裡了……」公差們連拖帶拽,拳打腳踢,打得他口吐鮮血。

  那女郎鳳眼圓瞪,便要上前,六個漢子只見又有十來個公差擁上來,忙將女郎攔住,連聲道:「少主不可!少主不可……」卻聽那張三大聲叫道:「太祖皇帝!楊令公!岳爺爺!淮安王呀!你們睜眼看看……仔細看看……那邊元朝人大軍壓境,這邊大宋朝歌舞昇平,你們看這個西湖,湖裡是水麼……嘿嘿……哪裡是水?是民脂民膏呀……」公差見狀急了,用鐵鏈死死勒在他頸上,迫他住口,張三隻是奮力掙扎。

  白衣少女頓足大叫:「讓開!」但那六個漢子拚命攔著,連挨了好幾個耳刮子,也不讓她過去。張三被公差強拖了六七丈遠,張口怒目,忽然之間再不動彈。公差頭子一探鼻息,才知他已然氣絕,皺了皺眉,搖頭笑道:「敢情是個瘋子!」回頭問同伴道,「這廝的猴兒呢?索性一併弄死好了!省得又被哪個瘋子拾著,徒惹麻煩!」眾公差齊聲稱是。

  白衣少女見張三被勒死,氣得頭昏,遙遙聽到還要弄死猴兒,忙一轉頭,哪還見猴兒的影子。忽聽有人說:「好像被那小叫化子趁亂抱走了!」不覺一愣,又聽女孩怯怯地道:「姑姑,我看到那個小壞人把小猴抱走了!」白衣少女見她臉上兩個黑乎乎的巴掌印,滿腔怒氣頓時撒到梁蕭身上,高叫道:「小畜生去哪裡了?我非剝他皮不可!」說完帶著一干手下,殺氣騰騰四處搜尋。

  再說梁蕭逃了幾步,沒見人趕來,又聽到張三與官差叫罵,心中好奇,忍不住又折了回去,瞧見張三被公差毆得一臉鮮血,大家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那小猴兒則縮在旁邊,轉著一雙火眼,動也不動。梁蕭見狀心喜,悄然掩上,趁著眾人分心,一把將它抓住,塞入懷裡,忽見遠處著白衣的女孩兒瞪著自己,張口欲呼,慌忙伸拳衝她揮舞,那女孩兒被他嚇住,不敢言語。

  梁蕭唬過人,飛也似跑出老遠,在一株柳樹旁停下,將猴兒從懷裡掏出,摸它腦袋,誰料猴兒十分惱他,甩頭便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梁蕭吃痛,手一鬆,猴兒騰地跳出他手心,把身一縱,想要躍上一旁的柳樹。梁蕭急忙伸腳,踩住它脖子上那根繩,猴兒東跳西跳,卻只在原地打轉。梁蕭摸著手背,心中氣惱,將腳下的繩子纏在狗兒腳上,發令道:「白癡兒,咬它!」白癡兒聞聲躥出,齜牙咧嘴去咬那小猴。小猴自然死命逃竄,它雖然敏捷,但苦在剛剛跑遠,便被狗兒腳上的繩索絆住。一時間,只看兩個畜生一個逃,一個追,磕磕碰碰,將一條繩索拉得筆直。梁蕭在旁看了,笑得打跌。忽然只見那猴兒一轉身,繞著白癡兒跑了起來。白癡兒瞬間被它連兜三個圈子,四個爪子被捆在一處,摔倒在地,望著梁蕭汪汪直叫。梁蕭目瞪口呆,心道:「好奸詐的猴崽子!」但那金猴雖縛住狗兒,自己卻也被拽在繩端,不能動彈。

  四周路人見這一狗一猴被繩索僵在當場,哄笑一片。忽聽得一聲嬌喝:「小畜生!」 聲音清脆,在笑聲中格外響亮。梁蕭一驚,連狗兒猴兒也不及抱,拔腿就跑。剛一轉身,兩個大漢迎面堵住,雙手大張,便要逮他。梁蕭頭一低,使招「野狗撲食」,貼地躥出,從其中一人胯下鑽了過去。那二人雙雙夾擊,擒他本是易如反掌,但沒料到這小子竟使出這等無賴招數。愕然間,便聽「撲通」一聲,梁蕭跳進湖裡。白衣少女堪堪趕到,見狀只得止步。

  梁蕭好似一尾活鯉,在湖裡躥出五六丈,見無人追趕,轉身浮起,向岸上破口大罵: 「賊婆娘!有種下來,看爺爺怎樣收拾你!」白衣少女生來尊貴,從沒被人這麼罵過,失聲道:「你……你罵……罵我什麼?」梁蕭欺她不識水性,在水裡手舞足蹈,得意道: 「賊婆娘,賊婆娘……」

  白衣少女俏臉漲紅,惱羞成怒道:「小畜生,你……你氣死人!」寬衣解帶,便要下去。一干隨從大駭,七手八腳攔住她道:「使不得!少主您不會鳧水,別上這小子的當!」 白衣少女一想也對,便道:「那好,你們下去擒他!」

  六個隨從傻了眼,但主命難違,只好褪衣脫鞋跳入水中。他們雖是武功好手,但水性十分平常。梁蕭自小就在白水灣長大,白水灣的小溪深潭就好比他家的臥房,此刻他見六人入水笨拙,便不退反進,迎了上去。七個人在湖中你來我往,攪得碧沉沉的湖水好似沸了一般。

  糾纏一陣,梁蕭忽從他們中滑了出去。那六人清一色手拽腰間,骨嘟嘟便往下沉。白衣少女失驚道:「怎麼?受傷了嗎?」一個大漢奮力從水裡伸頭應道:「沒……咕……」 白衣少女道:「那是怎麼?」一名大漢連嗆了兩口水道:「屬下……咕嘟……失禮……咕嘟……」白衣少女頓足道:「失什麼禮?還不去逮那個小畜生!」突見六名屬下各各鬆手,褲子倏地滑落膝下,驚得她連忙摀住雙眼,另一隻手將身旁女孩兒的雙眼也給捂上。

  六人狼狽萬分,光著腚爬上岸來,甫一上岸,馬上捏緊褲頭,不敢鬆開。原來梁蕭巧施「如意幻魔手」,竟在水中扯掉了眾人的褲帶。白衣少女聽得梁蕭在水裡大笑,怒氣更盛,一頓足下了堤岸,搶過一艘小船,六個隨從手抓褲頭,無法阻攔,眼睜睜看她向湖裡劃去。

  白衣少女從沒劃過船,初時兩下頗為笨拙,弄得船團團亂轉,但擺弄數下,隱約摸出門道,又劃兩槳,一扳數尺,倒也似模似樣。再一抬頭,卻不見了「小畜生」的影子,她心頭一驚,忽覺小船晃動,忙使了個「東齊鎮岳」,馬步陡沉,小船入水半尺,壓在梁蕭頭頂,碰得他頭暈眼花。梁蕭不死心,又使勁掀了幾次,但畢竟人小力弱,那女子步法靈活,始終壓住小船。兩人鬥了六七次,梁蕭冒頭呼吸,卻被白衣少女一漿掃過額角,火辣辣生痛,心頭大怒,鑽進水裡,抽出寶劍,將船底搠出個窟窿。

  那女子見船進水,大驚失色,恰見一丈外有艘畫舫,舫上顯貴摟著鶯鶯燕燕,大瞧熱鬧。她想也不想,一躥而上。梁蕭跟蹤而至,又將畫舫捅穿,底艙入水,畫舫傾斜,船上人亂作一團。

  湖上畫舫密集,白衣少女縱身跳上別船,梁蕭緊追不捨。一時間,只見女郎時東時西,忽起忽落,她每落一次腳,梁蕭便捅沉一艘船,其中默契,就似商量好了一般。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滿湖歌舞已變成呼爹喚娘,幾十艘畫舫東漂西蕩、四散逃命。

  那女子被梁蕭趕得東奔西逃,初時氣得要命,但見那些作威作福、悠遊享樂的大官盡都成了落湯雞,又覺莫名快意,於是專瞅著最華麗的畫舫落腳。頃刻間,白衣少女足下畫舫又沉了一艘,一掉頭,只見不遠處一艘船金碧輝煌,不同尋常,猜想是大官僚的所在,一頓腳向上落去。哪知身在半空,一隻竹篙忽地迎面刺來,勁力沉雄。她心頭一驚,揮掌橫擊在竹篙上,哪知觸手處如遭電擊,左臂頓時麻木,忙藉著竹篙彈力,翻落在畫舫頂上。

  只聽船頭有人笑道:「好輕功!」白衣少女定睛一看,只見一個胖大藏僧袒肩露胸,持篙立在船頭,嘴上鬍鬚根根豎起,便似一隻發怒的刺蝟。鼓掌稱讚者卻是一個華服公子,折扇輕搖,倒有幾分氣派。他左右各立一人,左邊是一個著大紅道袍的道士,黑鬚飄飄;右邊卻是金髮碧眼的胡人,身著綵衣,又高又瘦,形如竹竿。

  白衣少女見這四人裝束古怪,除了那華服公子,另三人無不神完氣足,顯然身懷武功,一時甚異。她忽見那華服公子直勾勾盯著自己,那目光讓人極不舒服,當即兩手一叉,柳眉倒豎,向他叱道:「非禮勿視,你要不要臉?」那公子「哧」地一笑,道:「姑娘貌如天仙,在下情不自禁,難免多看幾眼!」

  白衣少女生平眼界極高,尋常的男子從不在她眼裡,聽這公子口氣輕薄,心生不悅,忽見水下隱有人影晃動,心知梁蕭到了,不覺忖道:「這小子來得正好,把這艘船也鑿沉了,淹他們個半死!」她正想著,突聽那胡人冷笑道:「這小孩子胡鬧得很。」他這一開口,字正腔圓,竟是漢語。那公子目光不離白衣少女臉上,嘻嘻笑道:「姑娘莫怕!只管在此歇息,這小子休想搠沉在下的座船!」說罷刷地合上折扇。那紅袍道人接口笑道: 「既然如此,各位且瞧瞧貧道叉魚的功夫。」那胡人咧嘴笑道:「這湖裡哪裡有魚?」紅袍道人往梁蕭一指,笑道:「那不是麼?」將竹篙向梁蕭擲去,白衣少女見那竹篙去勢既準且狠,梁蕭決難避開,情急間摘下玉簪,射向竹篙。只聽「奪」的一聲,玉簪雖小,以小擊大,卻將竹篙撞偏了尺許,從梁蕭腋下擦過,帶起一溜兒血水。

  梁蕭只覺腋下火辣辣生痛,好似多了個大窟窿,驚忙轉身,游向湖岸。紅袍道人心中惱怒,但他自恃身份,一擊不中再不出手,只狠狠瞪著白衣少女,嘿然道:「好內力,貧道還想領教。」白衣少女對這群人打心底厭惡,懶得理會,一揮袖,向近處畫舫落去。那華服公子哈哈笑道:「美人兒既然來了,何不稍坐片刻!」說著丟個眼色,藏僧會意,手臂一掄,扣向女子肩頭。白衣少女雲袖一揮,切他手腕,藏僧自恃神功,氣貫手臂,任她拂中,兩人身子齊齊一震。那女郎飄退數尺,那藏僧卻覺一股柔勁透臂而入,半身酥軟,一時竟提不起勁來。只聽那女子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小懲大戒,還你一招!」身形去若驚鴻,掠過數座畫舫,奔向岸上。藏僧不留神吃了大虧,正欲追趕,忽聽那華服公子冷道:「阿灘,人多眼雜,暫且作罷。」那藏僧心知主子怨怪自己辦事不力,心中好不懊喪,唯有應了一聲,低頭退在一旁。

  梁蕭潛上岸去,掀起腋下衣衫,只見肌膚上一道血痕,幸好只是皮肉之傷,無關大礙。忽見兩個侍從繞過柳堤追來,梁蕭急忙掉頭,似沒頭蒼蠅,在人群中亂竄,慌亂中,忽地一頭撞在一人身上。那人身子剛硬,好似一口銅鐘,震得梁蕭頭昏眼花,舉目一看,只叫得一聲苦,不知高低。

  來人見他轉身要逃,一把捏住他脖子,兩隻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怒道:「混賬小鬼!你逃得好!」梁蕭氣苦萬分,拚命掙扎,那兩個侍從趕到,一手提著褲子,大聲叫道: 「秦總管來得正好,不然又被這小畜生溜了!」秦伯符見他二人模樣古怪,眉頭微皺: 「你們這是什麼陣仗?」二人相對苦笑,一名大漢恨聲道:「都是這小畜生弄的。」心頭火起,伸手想打梁蕭耳光。哪知從旁伸過一隻手來,將他手腕格住。大漢一愣,低頭道: 「淵少主。」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43:12

  梁蕭斜眼一看,只見秦伯符身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男子,約摸三十來歲,生得丰神如玉、俊朗無匹,雙眸宛如清潭、一望見底。梁蕭被他瞧得心頭一熱,不由忖道:「這人的眼神好像爹爹。」沒來由胸中一酸,忍不住又看那人兩眼,尋思道,「爹爹也不及他好看 ……」那男子見他傻瞧著自己,也莞爾道:「便是你啊?果真頑皮!」

  他說罷,望著湖上的沉船,皺眉道:「出了如此大事,官差也該來了,此時不走,徒惹麻煩!」秦伯符一點頭,回首瞧了遠處那艘畫舫,識出畫舫上那名藏僧正是臨安城外曾經會過的那人,不由雙眉一挑。但見那畫舫悠然去遠,料想追之不及,只得怒哼一聲,挾著梁蕭便走。

  走出幾步,忽聽有人叫道:「秦伯伯!」一回頭,便見一個小小人影撲過來,鑽入他懷裡,咯咯直笑,卻是那個白衣小女孩兒。秦伯符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憐惜地撫著那女孩兒頭頂,低頭看了看她懷裡的狗兒和猴兒,皺眉道:「霜兒,抱著這些畜生,不嫌髒麼?」那女孩兒笑道:「不怕的!」她懷裡的白癡兒見了主人,大是歡喜,吠著向梁蕭身前猛掙。女孩紅著臉道:「還給你!」將白癡兒遞給梁蕭。梁蕭接過,揪著它的頸皮洩憤。那女孩兒「哎喲」一聲,忙叫道:「別擰它呀。」梁蕭心裡有氣,冷笑道:「它又不是你老子,我怎麼折騰關你屁事!」

  那中年男子聞聲一愕,秦伯符卻是怒不可遏,提起梁蕭,在他屁股上狠揍兩記。梁蕭破口大罵,罵了兩句,又望著那女孩兒懷裡的金絲猴,發狠道:「他媽的,猴兒也是我的,還給老子。」女孩兒見他咬牙切齒,駭得倒退一步,生怕他來搶奪,雙手把猴兒抱得緊緊。

  秦伯符怒道:「臭小鬼!你還裝狠麼?」又給梁蕭一個栗暴子,反手將狗兒也奪了過來,交給女孩兒。女孩兒輕輕抱著,撫平白癡兒灰黑的頸皮。白癡兒瞇縫著一雙狗眼,似乎很是受用。梁蕭見這模樣,氣得流下淚來,嚷道:「臭狗兒,沒義氣……」卻被秦伯符推推搡搡,一路到了天機別府。

  此刻老丁頭早已解了穴,捏著拳頭瞪著梁蕭,梁蕭心知不免一頓好打,索性抹乾眼淚,昂首挺胸,心裡打定主意:「打死我也不低頭的。」老丁頭見他神態倨傲,越發氣惱,嚥了口唾沫,恨恨道:「淵少主!這小子當真欠揍,請少主下令,且讓屬下揍他一頓!」

  那中年男子搖手笑道:「罷了,您都這把年紀,何必和頑童一般見識!」話音未落,便聽有人脆聲道:「就是要揍!揍死才好。」是那白衣少女帶著隨從自門外衝了進來,一把拽過梁蕭,但立馬將他甩開,瞧著手上的油膩,皺眉道:「小畜生,髒死了!」梁蕭微微冷笑,白衣少女瞧他賴皮模樣,越發氣惱道:「小畜生,討打麼?」梁蕭不肯示弱,頂嘴道:「賊婆娘!你才討打!」白衣少女臉色大變,玉手舉到半空,卻又放了下來,瞪著梁蕭道:「如果不是看在哥哥面子上……哼……以後你不許叫我……嗯……賊什麼的,否則我打爛你嘴!」梁蕭道:「你先罵我的!」白衣少女臉一寒,正要喝罵,忽聽身邊的女孩道:「是呀!姑姑先罵人的!」

  白衣少女瞪了她一眼,道:「好啊,曉霜你胳膊肘往外拐,竟幫外人!」說著雙頰泛紅,輕哼道:「誰叫他在湖邊亂……亂……」想到梁蕭的種種頑皮行徑,又忍不住咯咯地笑彎了腰。梁蕭見她忽怒忽喜,大覺不解,扁著嘴咕噥:「什麼好笑,本來就是你先罵人!」 白衣少女緩過氣來,笑道:「好啦好啦,算我不對!我給你賠不是好麼?不過,你也不許罵我賊……賊那個,我可有名兒,叫作花慕容。你姓甚名誰,告訴我,我便不叫你小畜生了!」

  她口噁心軟,喜怒來去頗快。梁蕭瞧她落了低,心想:「方纔那道士拿竹篙刺我,也虧她相救。」他又望了望中年男子,「他不讓人打我耳光,也不讓老頭子揍我。哼,也罷,暫且不和他們拗氣便是!」想到這裡,便老實說道:「我叫梁蕭!」

  花慕容道:「梁蕭!這名字倒是奇怪!」梁蕭怒道:「不喜歡叫就算了!誰稀罕你叫我名字!」眾人不禁莞爾,秦伯符乍見小女孩兒似欲說話,又怯怯地不敢開口,便道: 「曉霜,你有話說麼?」

  女孩兒小臉通紅,低聲道:「我……我也能和梁蕭說名字麼?」梁蕭瞪著她,大惑不解,心道:「你說名字幹嘛,老子又不愛聽?」卻聽秦伯符笑道:「自然可以。」女孩兒鼓足勇氣,向梁蕭道:「我叫花曉霜,你……你叫我曉霜便好。」那中年男子摸了摸她的頭,向梁蕭笑道:「在下花清淵……」梁蕭哼了一聲,梗起脖子,不料又挨了秦伯符一記栗暴子。梁蕭旋身與他扭打,卻被按住,秦伯符黑著臉道:「臭小鬼真是不知好歹。」眾人見此二人這般情形,真是哭笑不得。

  卻聽梁蕭嚷道:「我就是不知好歹,我好好的人,幹嘛非得受你們擺佈?你仗著武功好,就欺負我沒爹沒媽,又敲又打的,如果……如果我媽還在,一個指頭就……就……壓死你……」說到這裡,他既覺示弱不對,又確實想起傷心事,一時淚水如斷線的珠子,順著黑乎乎的臉蛋滾了下來。

  眾人面面相覷,秦伯符慢慢鬆手,將他放開。花清淵拍了拍他肩頭,歎道:「小兄弟,既然遇上,咱們也算有緣,若不見外,就把咱們當作一家人好了。」梁蕭本想說:「我是你爺爺,當然是你一家人?」但眼神和他清亮的眸子一碰,這句渾話頓時縮了回去。花曉霜卻忍不住笑道:「好啊,我多了一個哥哥呢!」梁蕭瞪她一眼,啐道:「鬼才做你哥哥!」 曉霜臉色頓時煞白。

  秦伯符氣得又想揍人,但終究忍住,心道:「這小子桀驁不馴,無時不想著逃走,長此以往,終究不是辦法。」耳聽得梁蕭與花慕容又開始對罵,花慕容嘴上功夫不敵,頗有動手的意思,不由搖頭歎了口氣,道:「罷了,臭小子,你既然一心不願隨著我們,也就由你好了!」

  梁蕭大喜過望,一抹眼淚,大聲道:「說話算數?」秦伯符怒哼一聲,沉著臉道: 「老子話已說盡,你一個不聽,我逼你一千一萬次也是枉然。你既然來了這兒,也不能就這麼離開,省得別人說姓秦的不通人情,你須得給我洗漱乾淨,吃一頓飯再走。」梁蕭眼珠一轉,道:「說好啦,吃完飯就放我走的。」秦伯符無奈點頭。梁蕭又斜眼睨他:「你可是大人,不許誆人!「 秦伯符黃臉漲紫,怒道:」呸,老子誆你?你也配?「

  梁蕭滿心歡喜,嘻嘻直笑。秦伯符著人燒熱香湯,帶著他直至廂房。梁蕭穿過後堂,步過一道窄門,方知這所府第別有洞天,迴廊四通八達,一道曲水繞廊而走,水上有飛梁溝通,岸邊庭內湖石軒峻,假山上灰白小徑,直通一座翠亭。

  梁蕭邊走邊看,嘖嘖連聲,走了一百來步,方隨僕從進了廂房,在香湯裡痛快洗了個澡,將滿身的虱子污泥都洗乾淨。爬出桶外時,早有人將新衣褲放在門前,褲子略大了些,梁蕭將褲腳挽上一截,方才合身。

  出了門,卻見門外一個侍女正瞪眼看他,梁蕭上下瞧瞧,並無不妥,問道:「你瞧什麼?」那侍女撲哧一笑,說道:「沒什麼,就看一個黑泥娃娃跳進去,卻蹦了個白瓷娃娃出來。」梁蕭撓頭不解,那侍女笑道:「你別撓頭啦,淵少主在流杯水閣等著你吃飯呢!」

  梁蕭老大不願和秦伯符相見,撅了撅嘴,勉力隨那侍女走了一段,忽道:「這個…… 這個姐姐,你叫什麼名兒呀?」侍女笑道:「咱們窮人家的女孩兒,有什麼名兒不名兒的,但這裡的人都叫我菊香。」梁蕭笑道:「菊香姐姐長得真好看!」菊香望了他一眼,抿嘴笑道:「我有什麼好看,容少主才好看呢!」梁蕭冷笑道:「你說花慕容麼?長得跟母老虎差不多!」菊香眉頭一皺,還沒答話,便聽背後有人喝道:「小鬼頭,你又在嚼什麼舌根子?」菊香花容失色,轉頭望去,只見荼蘼架下,花慕容杏眼圓瞪,雙手叉腰,大發嗔怒,花曉霜則換了一身淡綠衣裙,傍著她微笑。

  梁蕭故作驚訝道:「我以為你不在的。」花慕容怒道:「呸!你定然知道我在後面,故意胡說,再說就算我不在……」花慕容話沒說完,忽見梁蕭掉過頭來,不由轉嗔為喜道:「哎呀,原來你這小鬼洗乾淨了,也蠻乖的,以後便是這樣,莫要再弄髒了。」她素愛以貌取人,瞧梁蕭生得俊俏,心中惱怒不知為何竟然煙消了,不忍再責罵他。

  梁蕭覷見曉霜抱著一隻通體雪白的狗兒,只有爪縫烏黑,兩眼一亮,叫道:「白癡兒?」 他伸手去摸,那狗兒卻一縮,梁蕭再摸,狗兒忽地衝著他汪汪大叫。梁蕭氣得發昏,怒道:「死狗兒,你竟敢當叛徒……」伸手就要揪它頸皮。花慕容笑彎了腰,伸手攔住他道: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梁蕭都要氣哭了,叫道:「你們拐了我的狗兒,怎麼還叫我的不是?」

  花慕容忍住笑道:「我先給你說個楊布打狗的故事。」梁蕭正扭頭生氣,但一聽要說故事,忙豎起耳朵傾聽。只聽花慕容道:「古時有個叫楊布的人,穿了件白衣出門,哪知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他就把白衣脫了,換了套黑衣回家。哪知他家的狗卻不認得楊布,迎上去汪汪地咬他。楊布大怒,拿了棍子就要打狗。他哥哥楊朱見了,便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果這條狗出去的時候是白狗,回來卻變成了黑狗,你認得出來麼?『。「梁蕭一愣,繼而大怒:」好個賊婆娘,拐彎抹角,罵我是狗!「他怒視花慕容,花慕容佔定上風,也笑吟吟回視。花曉霜沒瞧出二人正在鬥氣,接口說道:」姑姑,這個故事我在《列子》裡看過的。唐人盧重玄還註釋說:「夫守真歸一,則海鷗可馴;若失道變常,則家犬生怖矣!』」

  花慕容在她臉上摸了一下,嘻嘻笑道:「你記性倒好!所以凡遇是非,務必先內求諸己,切莫忙責於人!若是守真歸一,鳥兒都能教得聽話,可有些人啊,怎麼教都不聽話!」 說著斜眼瞅著梁蕭。

  談到學問,梁蕭便是個草包,這些文縐縐的說法,他一字也聽不懂,無從作答,心頭好不憋悶。他悶頭走了一程,迴廊盡處出現一個小湖,湖內遍植荷花,闊大的荷葉摩肩接踵,覆蓋水面;花枝勁直,頂著一個個紅白菡萏。只見花慕容已挽著花曉霜,經過水榭,步入樓閣。梁蕭略一遲疑,也跟上去。

  秦伯符與花清淵正在閣裡守候,乍見一俊俏童兒鑽了進來,一愣之間,方才認出梁蕭。秦伯符一拍大腿,笑道:「小鬼,你好好收拾一下,倒也是人模狗樣的。」花清淵也笑道:「是呀,先時當為渾金璞玉、珍珠蒙塵,為人精潔一些,總是好的!」

  梁蕭大剌剌坐下,眼睛在桌上掃了一遍,只見醬鴨肥雞、白藕紅菱,還有鵝掌羊脯、蟹黃蝦仁,另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香藥蜜餞、干鮮果子。梁蕭瞧得肚子咕咕亂叫,當下也不客氣,伸手便撕下一條雞腿,塞進嘴裡。

  花慕容瞧得皺眉,說道:「你沒吃過飯麼?」梁蕭舌頭轉不過來,嗚嗚作響。花慕容瞧他吃相,打心底裡討厭,當下耐著性子道:「我問你,吃飯該用什麼?」梁蕭道:「自然是用手了……」伸手又要去拿,卻挨了花慕容一筷子。他捂著手跳了起來,當即就要撒野,一旁的花清淵伸出手,輕輕按在他肩上。梁蕭不由自主坐回凳上,花清淵一笑,舉筷拈了一隻雞腿,擱在他碗裡,又端過一碗羹湯,道:「慢慢吃,別噎著了。」梁蕭瞧他言辭溫和,不禁想起往日吃飯時,自己和娘親頑皮胡鬧,爹爹也是這般對待自己,但如今他埋在土裡,再也不會逼自己坐著,不會給自己夾菜盛飯,更不會叫自己慢嚼細咽,想到這裡,頓覺內心酸楚,低頭不語。

  眾人見他突然間無精打采,甚感奇怪。一旁的曉霜拉了拉他衣角,道:「蕭哥哥,你不舒服麼?」梁蕭醒悟過來,忙用衣襟揉了揉濕潤的眼角,努力裝起狠相,瞪著曉霜道: 「你……你叫我什麼?」曉霜臉兒漲紅,梁蕭哼了一聲。他到底是小孩子,轉眼又忘了憂愁,放開襟懷,雙手左右開弓,盡攬桌上美食,雞鴨肥濃,菱藕清鮮,鹹甜適度,酸辣相宜,梁蕭從未吃過這樣的好筵席,不覺滿心歡喜。花氏兄妹俱都好潔,瞧他吃相邋遢,花慕容蛾眉緊蹙,早早住箸,花清淵略略嘗了兩箸,也不再吃。

  秦伯符瞧了片刻,忽地歎道:「梁蕭,你性子不好,但卻有點小聰明,若你肯聽我話,我倒可把一身本事都傳給你!」眾人皆是一驚,花慕容急道:「秦大哥,這如何使得,這小潑皮哪配學你的本事?」秦伯符擺手道:「你先別說話!」花慕容見他辭色鄭重,也不便多言。

  誰知梁蕭卻搖頭道:「你武功不好!」眾人又是一呆,秦伯符臉色醬紫,右手五指用力,檀木桌上多了五個指印。花清淵見勢不妙,笑道:「梁蕭,你大約還不知道,江湖上提起『病天王』秦伯符之名,可說是如雷貫耳呢。」梁蕭依然搖頭道:「他武功不成的!」

  秦伯符神色數變,忽地哈哈大笑道:「好,好,你倒說說,老夫的功夫如何不成了?」 梁蕭道:「你連那個和尚都鬥不過。」秦伯符一愣,道:「這個不足為憑,那位前輩乃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我鬥不過他,也是應該!」梁蕭道:「就算他頂尖兒,但你鬥得過蕭千絕麼?」秦伯符又是一怔,沉吟半晌,搖頭道:「恐怕鬥不過。」梁蕭一拍手,悻悻道:「勝不了蕭千絕的武功,我才不學呢。」

  秦伯符不顧身份提起收徒之事,哪知竟被一口回絕,當真顏面掃地,忍不住一把抓住梁蕭胳膊,怒道:「慢來,蕭千絕乃武林中不世出的大高手,要想勝他,談何容易?再說,你幹嘛非得勝他不可?」梁蕭只是搖頭,雖不說話,眼圈卻紅了,秦伯符一愣,手上微鬆,梁蕭猛地掙出,埋頭衝出水榭。眾人面面相覷,盡皆愕然。

  梁蕭奔出一程,反手抱頭,縮在牆角,嗚嗚大哭。哭了好一陣,心情才平復下來,但一想起秦伯符的話,又忍不住想哭,尋思道:「蕭千絕那樣厲害,我的武功卻誰都勝不過,難道今生今世都報不了仇,救不出娘親了麼?若是這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他心灰意冷,望了望怪石嶙峋的假山,心道:「索性一了百了,一頭撞死罷了。」

  他一跳而起,正要把頭往山石上撞去,忽聽狗叫聲響,有人歡然叫道:「蕭哥哥,你在這裡呀!」回頭一看,只見白癡兒撒著歡向自己跑來,花曉霜則在不遠處含笑而立。梁蕭連忙背過身子,忖道:「萬萬不能被她看見我哭鼻子。」

  他抹去眼淚,才啞著嗓子道:「你來幹嘛?」花曉霜道:「大夥兒都在找你!好在白癡兒聰明,一下子就尋著你了。」她說著淺淺一笑,盯著梁蕭道:「蕭哥哥,你眼睛紅紅的,哭過了麼?」梁蕭被她瞧破,惱羞成怒,橫她一眼,怒道:「放屁,老子才沒哭!」 氣沖沖地從她身邊走過,花曉霜拉他,梁蕭反手將她推個踉蹌,但走了幾步,又覺出手重了,有些過意不去,偷眼一瞟,只見花曉霜背靠著牆,臉色煞白。

  梁蕭忍不住轉過身來,嘟囔道:「還不走啊?站著幹嘛?」花曉霜抿著嘴,細眉微微抽動,似在強忍著痛苦。梁蕭哼了一聲,撅著嘴道:「推你一把就生氣了麼?哼!小氣鬼!」 回頭剛走出兩步,便聽到身後微響,急轉身時,只見花曉霜兩眼緊閉,蜷在地上。

  梁蕭一驚,伸手探去,只覺她氣息微弱至極,不由驚出一身冷汗:「莫非她這等不經事,被我一掌打死了?」想著一顆心突突直跳,欲要一逃了之,雙腳卻好似灌鉛水,只挪了一步,便再也無法動彈,心道:「小丫頭對我還不壞,叫我『哥哥』,我就這樣害她死了?但若不逃,萬一……萬一當真無救,她那些姑姑爹爹問起來,我怎麼說?若知是我下的毒手,賊婆娘和病老鬼豈不要活活撕了我?」他六神無主,團團亂轉,猛一咬牙,忖道:「撕便撕了,左右我也不想活啦。」

  想著將花曉霜背起來,順著迴廊狂奔,忽瞧見菊香在不遠處行走,便叫道:「姐姐!行行好,行行好!叫喚一聲,叫喚一聲!」他一發急,幾乎語無倫次。

  菊香見狀,駭然間也不及多問,引著梁蕭直奔廂房,正撞得花清淵等人。花清淵大驚失色,也不說話,一把接過曉霜,從她懷裡掏出一支玉瓶,傾了兩粒淡金色的藥丸,拗開花曉霜牙關,度了進去。然後眾人神情惶急,盯著她雪白的臉蛋出神。

  梁蕭心頭忐忑,正想著是否趁亂逃走,突聽花曉霜輕哼了一聲,抬頭看去,只見她眼睛微張,細細地道:「蕭……哥哥,別……」梁蕭當她要出言告狀,頓時心跳如雷,擺了個弓步,準備逃走,卻又聽她說:「別哭……」梁蕭就似挨了一棒,愣在當場。又聽花曉霜慢慢地道:「有不快活的……事,爹爹和……和我都幫你。」她神志昏沉,接著這兩句,又說了一大通不知所云的話,氣息漸漸平穩,沉沉睡去。

  眾人鬆了口氣,花清淵將她送到花慕容手上,轉身向兀自發呆的梁蕭深深一揖,道: 「小兄弟,多虧你了!這孩子突然不知所蹤,嚇壞我了,沒料到還發了病……」他拭去額上冷汗,「若再慢得一分半分,只怕……」說到這裡,他突地打住,神色間似乎十分後怕。

  梁蕭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雙手亂擺。秦伯符給了他重重一掌,哈哈笑道: 「他媽的,你這臭小子在『流杯水閣』胡說八道,老子正要跟你算賬,卻沒想到你一轉身,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邊說邊拍他肩背,拍得梁蕭又痛又怒,偏又不敢言語。

  花慕容將曉霜送回臥房,聞言也笑道:「梁蕭,衝你救了曉霜,日後我再不叫你小畜生了。」梁蕭連天價叫苦,一句話在肚皮裡轉來轉去:「她是我打昏的,她是我打昏的… …」但他打昏了人,又抱人來醫,若然說出,不啻於他梁蕭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抬手抽自家耳光,挨打挨罵都不要緊,這個臉卻是萬萬丟不起的。他支吾半天,暫且忍著,心想: 「我不說了,待小丫頭清醒了,自己告狀去。」

  正覺心亂,忽聽秦伯符歎道:「清淵,有件事當真對不住。我聽了吳先生的言語,是以去會那和尚。卻不料他那純陽鐵盒是個假的,累我白走一趟。」花清淵搖頭道:「秦兄高義,我父女銘記在心,看來也是天意昭昭,不可勉強的。」秦伯符拈鬚道:「清淵你想得通透,倒是好事。唉,不過這未免苦了霜兒。」花清淵淡淡苦笑。秦伯符又道:「我受陸萬鈞之托,要去常州見見靳飛。」花清淵聞聲知意,笑道:「秦兄放心,此間我會好生照拂。」秦伯符皺眉道:「要留便留,要去便去,聽其所之,愚兄再不插手了。」說罷瞧了梁蕭一眼,低眉歎氣,拂袖去了。

  梁蕭心神恍惚,聽了這番古怪言語,也無暇細想,只念花曉霜會不會告狀,自己是否該搶先逃走。但想一想,又覺不妥:「好漢做事好漢當,打了人便逃,豈不被人恥笑?」 猶豫不定,便先在府裡住了下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44:31

天機卷 第七章 太乙分光


  梁蕭這一夜便沒合眼,既怕曉霜告狀,想偷偷溜了;又怕這般走了,被人恥笑。他輾轉反側,好容易挨到天亮,偷偷蹭到花清淵等人門前,側耳傾聽,內中還沒動靜,大約仍在睡覺。

  他等了一會兒,才見幾個侍女過來,菊香也在其中,梁蕭忙道:「姐姐!」菊香笑道:「是你啊,躲在這裡做什麼?」梁蕭臉一紅,道:「那個小……咳……曉霜醒了沒有?」 菊香嘻嘻笑道:「你恁地關心我家小姐麼?」眾侍女彼此捅著胳膊,笑成一團。梁蕭雖不懂弦外之音,也知在嘲笑自家,正要發狠,卻聽「咯吱」一聲,花清淵從門內出來,梁蕭立時閉嘴,耷拉著腦袋,等著他來打罵。

  花清淵瞧見是他,先是一愣,繼而笑道:「梁蕭,你來看望霜兒麼?來得正好,她剛起床呢!」又撫著梁蕭的頭,莞爾道,「你放心,她好多了。」梁蕭心想:「原來剛起床,還沒來得及告狀!」他被花清淵摸來摸去,大為不慣,一縮頭,也不顧什麼忌諱,繞過花清淵,鑽進內室。但覺室內馨香撲鼻,儘是女兒家的味道,浸得人骨子也軟軟的。他撥開簾子,探頭一瞧,見花曉霜盤坐在雕花檀木床上,花慕容已給她梳完了頭,挽上雙髻。

  梁蕭見狀心虛,腿一縮,正要退出,卻被花曉霜看個正著,笑道:「蕭哥哥!」梁蕭聽得大不自在,心想:「她該又哭又鬧才對,叫這麼親熱作甚?」既被瞧見,他也只得訕訕踅進屋內。花慕容瞪他一眼,嗔道:「女孩兒的閨房你也亂闖,真不知禮數。」說著將梁蕭胳膊抓住,強拖到身邊,用牙梳整理他一頭亂髮,邊梳邊叱道,「忒俊一個孩兒家,成日弄得髒兮兮亂糟糟的,不像話。」

  梁蕭被她挾著,與花曉霜幾乎頭碰著頭,呼吸可聞。對視半晌,梁蕭忽地下定決心,低聲道:「你說好了,我才不怕!」花曉霜不解道:「說什麼?」梁蕭怒道:「昨天的事你不記得了?哼,反正我都想好了,大不了被你姑姑爹爹還有病老鬼揍一頓,哼,我才不怕!」

  花慕容聽得詫異,問道:「你不怕什麼?」梁蕭吸了口氣,還未說話,花曉霜忽地伸出溫軟小手,摀住他嘴。梁蕭瞪著她,心中納悶,花曉霜笑道:「才不怪你。」梁蕭被花慕容制得無法動彈,只能嗚嗚亂叫,卻說不得話。花曉霜湊到他耳邊道:「我不說,你也不許說,這是咱們小孩子的事哦,可別讓大人知道啦!」她吐出的熱氣弄得梁蕭耳根癢癢的,忍不住也咯咯笑起來。花曉霜放開手,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忽地齊齊笑了起來。

  花慕容見他們兩人笑得古怪,忍不住道:「你們笑什麼?」花曉霜眨眼道:「這是咱們的事,不許你知道的。」她握著梁蕭的手,衝他微笑頷首。梁蕭點了點頭,忖道:「說得是,這是咱們小孩的事,關大人屁事,要打要罵,也該由她來做,哼,關她爹爹姑姑什麼事。」想到這裡,不由把曉霜當成同夥,平生親近之意。

  花慕容驚疑不定,放開梁蕭,望了望他倆,氣惱道:「什麼咱們你們的,你們兩個小不點兒弄什麼鬼?」又死盯著梁蕭道,「是你弄鬼嗎?」她認定是梁蕭耍了把戲。梁蕭卻把頭一扭,撇嘴不答,與花曉霜對望一眼,二人心有默契,又笑了起來。花慕容莫名其妙,連連頓足。

  梁蕭笑了會兒,忽道:「曉霜,我走啦!」花曉霜臉色慘變,拉著他道:「為什麼呢?」 梁蕭道:「昨天說好了的,今天我就要走了。」花清淵在房外聽到,掀開簾子走進來,歎道:「你還是要走麼?」

  梁蕭點點頭,但不知為何,心意卻不似昨日那般決絕,他偷偷瞧了花曉霜一眼,心中悵然若失。花清淵拍拍他肩頭,說道:「人各有志,你既然要走,我也不強留,但你小小年紀,又能去哪裡呢?」梁蕭心頭茫然,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眾人見他執意要走,只當他必有去處,此時聞言都是一怔。花慕容到此方才明白梁蕭是個孤兒,她雖然性子直露,但本性善良,頓生出同情之心,眼圈微微泛紅。花清淵默然半晌,歎道:「梁蕭,秦大哥北上常州去了,臨走時托我告訴你,三年之內,你若回心轉意,不妨來此地找他,他昨日說的話,依然算數的。」梁蕭心道:「我說了不拜師,當然也是要算數。」想著望了曉霜一眼,嘀咕道:「我走了!」他二人相交雖淺,但方纔卻有幾分心意相通。曉霜眼圈一紅,眼淚頓時流了出來。

  花清淵歎道:「這樣吧,我們也要回括蒼山,順道送你一程!」花曉霜雙目一亮,破涕為笑:「我也要送蕭哥哥!」花慕容撫摸著她的臉,笑道:「那是自然,我們也要回家呢!曉霜,要見媽媽了,不高興麼?」曉霜心中歡喜,望著梁蕭微笑,梁蕭忖道:「我… …我那樣凶她,她為啥還對我這樣好?」左思右想,只覺得大違常理,心中不禁有些糊塗了。

  用罷早飯,花清淵讓老丁頭套好馬車,由兩個侍從駕著,自己則乘馬而行,迤邐出城,但見臨安郊外,丘陵蒼莽,逶迤如長蛇遠去;官道上芳草如洗,明朗自在;遠遠有一處驛亭矗在道旁。花清淵來到亭前,下馬挑開車簾,對梁蕭道:「古人長亭送別,小兄弟,我們送你,也就送到這座亭子了!」花曉霜抱著金絲小猴,望著梁蕭,泫然欲泣。

  梁蕭望著花清淵,又看了看曉霜,忖道:「除了爹娘,從來沒人對我這樣好過。」想到這裡,忽覺得有些心酸,大感不捨,但早先話已說滿,只得下車。花慕容也拉著曉霜,跟著送下車來,正想再叮囑梁蕭幾句,卻聽得車後忽然馬蹄聲響,又快又急,一眨眼的工夫,便見四騎人馬從車後斜刺裡衝上前來,將馬車四面圍住。其中一人哈哈笑道:「美人兒,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呢!」

  梁蕭與花慕容齊齊吃了一驚,敢情發話的,竟是昨日在西湖上遇見的那個華服公子,他身後三人奇形怪狀,更是令人過目難忘。那紅袍道士打馬上前,諂笑道:「千歲,您這後面一句忘了說呢。」那華服公子笑道:「你說的是千里姻緣一線牽麼?」紅袍道士挑起拇指,嘻嘻笑道:「千歲英明。」華服公子笑道:「如此說來,我與這位姑娘倒真是有些緣分。」

  花慕容被他當眾調笑,心頭怒極,冷笑一聲,道:「放屁放屁,臭不可聞,鬼才跟你有緣分。」那四人挽轡下馬,華服公子笑道:「好潑辣的女娃兒,都說南方女子柔媚,這些天我也玩了幾個,白面捏的也似,卻也膩味得緊,姑娘生就江南美人的坯子,骨子裡卻是我北方佳麗的快直。難得難得。」那金髮胡人接口笑道:「主上這麼說,莫非想將她收入帳內?」華服公子笑道:「就怕這位姑娘不肯。」金髮胡人笑道:「大宋朝的花花江山,主上如要,也如探囊取物一般。要這女子,還不容易?」

  他二人恣意調笑,便當花慕容已是池中魚、籠中鳥。花慕容只氣得渾身發抖,正想措辭咒罵,忽聽梁蕭嘻嘻笑道:「你這金毛畜生,就會拍主子的馬屁!」那金髮胡人臉色一變,瞪眼望去,卻見梁蕭趁曉霜不備,將那金絲小猴揪了過來,用手戳它肚皮,笑道, 「你望我作甚?再怎麼望我,也還是個畜生!」胡人白臉上倏地騰起一股青氣,雙眉倒立。

  曉霜見那猴兒在梁蕭手裡掙扎,急得要哭,叫道:「蕭哥哥,別欺負它了,別欺負它了。」梁蕭笑道:「要我不欺負它也好。但我問你,這裡一共有幾個畜生?你答對了,我就還你。」曉霜一愣,伸出兩個指頭,答道:「兩個!」梁蕭笑道:「錯了,錯了!」他用手一路指將過去,先指著白癡兒說「一」,然後指點著華服公子四人道,「二三四五,再加上我手裡這個金毛畜生,一共是六個呢!」曉霜大奇,指著那四個人問道:「他們也是畜生麼?」梁蕭一本正經地點頭:「千真萬確,個個都是畜生!」

  曉霜神情迷惑,花慕容則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來,花清淵氣度雖好,也忍不住莞爾。但那馬上四人臉色早已難看至極,金髮胡人最先忍耐不住,疾躍而出,左臂在胸前劃了半圓,屈指如鉤,抓向梁蕭面門。梁蕭將頭一縮,正要閃避,花清淵已跨步上前,右掌在胡人臂上一勾,胡人頓覺一道又強又黏的柔勁將他手臂盪開,胸口空門大露,花清淵左掌如大斧長戟,破空劈來。

  胡人慌忙左足點地,右足騰空,身子如蛇般左右扭動,花清淵這招「金生癸水」頓時落空。他微一錯愕,胡人那一條右腿已踢至面門。花清淵見對頭武功怪異,心頭暗凜,身形後仰,連使「乙木鎮土」、「泥蘊太白」、「戊金斷木」、「薪生離火」、「南明鍛鐵」,這五招乃是他生平絕學「五行接引拳」的妙著,五行之間,相剋相生,一氣貫之,是以雖名為五招,使來卻如一招。那胡人識得厲害,不敢硬擋,扭身避開花清淵的拳勢,轉到他左側,手臂一彎一扭,竟然繞過花清淵身子,向他右脅一拳擊到,中指一枚碩大彩鑽,隨那胡人拳法吞吐,彩光流溢。

  頃刻間,二人一正一詭,鬥了十合。花清淵越鬥越覺心驚。那胡人也是駭然,他此次南來,未逢敵手,誰料遇上花清淵這路拳法,不僅佔不得絲毫上風,反倒被他隱隱克制住。那藏僧見二人僵持不下,忽對那華服公子嘰嘰咕咕說了幾句。花氏眾人皆不明其意,梁蕭卻一驚,這藏僧說的分明是蒙古語,他自小與母親說慣了,這幾句一聽便懂。

  那華服公子聽了這席話,臉色陰晴不定,瞧著梁蕭笑道:「小傢伙,跟你同路的那個紫衣漢子呢?」梁蕭知他口中的紫衣漢子便是秦伯符,冷笑一聲,道:「你說那個病老鬼嗎?他早就死透了,骨頭也被狗啃了呢!」眾人聞言,各各吃驚,花慕容怒道:「梁蕭,你幹嗎咒人?」梁蕭冷笑道:「怎麼,我偏要罵他,誰叫他天天打我?」花慕容想到梁蕭方才給自己出了一口惡氣,不好發作,按捺性子道:「黃荊條子出好人,秦大哥打你是為你好。」梁蕭道:「那好啊,我一天打你十八頓,你高興不高興?」花慕容怒氣上衝,叱道:「亂嚼舌頭,你才會高興!」梁蕭冷笑道:「他打我就是為我好,我打你就是不好?天底下有這般道理麼?」花慕容沉吟道:「這個麼,因為你是壞人,我是好人。」梁蕭怒視她一眼,沖地上吐了泡口水。

  那華服公子聽二人對答有趣,不禁搖扇大笑。他心機深沉,自然不會當真相信秦伯符死了,笑了幾聲,說道:「小傢伙,如此說來,你和他們並非一路了?」梁蕭道:「當然不是。」華服公子笑道:「那你告訴我,那個紫衣漢子到底去了哪裡?」梁蕭道:「我不是說了麼?他被狗吃了。」華服公子臉色一沉,那藏僧厲聲道:「小傢伙,咱們千歲問你正經話,你也要正經回答。」梁蕭笑道:「我也說得正經話,就怕聽話的人不正經。」藏僧見他只顧胡說八道,幾乎氣歪了鼻子,眼一瞪,便要動手。卻聽花慕容道:「你們找我秦大哥有事麼?」華服公子「哦」了一聲,笑道:「原來他姓秦?」那紅袍道士臉色一變,在華服公子耳邊嘀咕起來。梁蕭聽出這紅袍道士說的也是蒙古話,意即是:江湖上姓秦的高手極少,勝得了那藏僧的恐怕唯有一人,叫做秦伯符,此人武功極高,江防圖落到他手上,要取回不易云云。

  梁蕭心中納罕:「這群人盡說蒙古話,難不成都是蒙古人?」他不知道這些人說蒙古話,乃是因為事關機密,欺自己一方無法聽懂。但梁蕭聽了,卻不由念起母親,倍感親切,對眼前這幾人竟也生出親近之心來。那華服公子聽罷,對花慕容莞爾一笑,又以漢話說道:「這位姑娘,你那位秦大哥偷了我一樣緊要物事,若不還給區區,忒也不便。」梁蕭心道:「這廝好不要臉,明明是他們偷了東西,卻賴給病老鬼。」瞅著四人,心中又生不屑。

  花慕容冷然道:「秦大哥生平磊落,豈會偷你們的東西,大約是你們賊喊捉賊吧。」 她本也只是胡猜,孰料一語中的。華服公子只當她已知真相,眼中凶光一閃,嘿笑道: 「姑娘說笑啦,所謂欠債還錢,古之通理。那位秦兄拿了在下的物事,在下心急得很,是以想委屈姑娘做質,與在下同行數日,好叫秦兄用那件物事來換姑娘。」他一雙眼只在花慕容身上掃來掃去,目光頗是猥褻。

  花慕容氣急,咬緊銀牙道:「好啊,有能耐的,便來試試。」華服公子嘻嘻笑道: 「這般說,恭敬不如從命了。」他使個眼色,那藏僧大步跨出,喝道:「女施主,阿灘再來領教。」手如鳥爪,直向花慕容肩頭抓到。還未抓至,忽聽華服公子道:「阿灘尊者,莫要傷了她。」阿灘一聽,心生猶豫,手下微微一滯,花慕容卻不客氣,翻手一掌,拍在他手背上。阿灘雖然有密宗神功護體,挨了這一下,也覺痛入骨髓,急忙將手收回,雙手食、拇二指圈合,平平推出。

  花清淵百忙中斜眼覷見,訝然道:「阿容小心,這廝會密宗印法。」花慕容聽得不明所以,只覺阿灘推來,勁力大得異乎尋常,但她素來逞強,不肯示弱,雙掌平平推出。二勁相交,花慕容飄退丈許,搖晃不定,雙頰酡紅。阿灘則「蹬蹬蹬」連退三步,每退一步,便在黃泥地上留下一個腳印,待得立定,只覺胸口鬱悶,暗暗吃驚:「這女人好大的勁!」 當下穩住呼吸,又喝一聲「咄」,雙掌一合,形如寶劍,正是「金剛寶劍印」。

  梁蕭見阿灘武功古怪,好奇之心大起,不由喝了一聲彩。花慕容大是氣惱,狠瞪了他一眼,暗罵道:「小混蛋竟給敵人叫好。」她不經意間已然將梁蕭當作一夥了,是以格外生氣,當下身形扭轉,使出「風袖雲掌」的功夫,拂袖揮掌,如風吹雲動,曼妙多姿,只因太過好看,反倒不似武功,更類舞蹈。

  梁蕭看得暗暗著急,說道:「曉霜啊,你姑姑被人打得像個猴子,左蹦右跳,一定要輸的。」花曉霜吃了一驚,擰起眉頭,平白擔上心事。花慕容聽得怒極,百忙中回罵道: 「死小鬼,你才是只臭猴子。」華服公子瞧她玉貌花容,武功飄逸,嬌嗔薄怒間,更添風致,一時心神俱醉。再見阿灘尊者連下狠手,又不禁眉頭大皺,生怕這頭蠻牛悶頭亂觸,誤傷佳人,當下低聲道:「火真人!」

  那紅袍道人會意,身子一晃,趕到二人身前,雙臂如白鶴亮翅,拍向花慕容。花慕容斗這和尚已是吃力,忽見火真人搶來,不由得驚叫一聲,飄退丈餘,僧道二人一意將她生擒,一左一右,包抄上前。

  花清淵與金髮胡人已拆到百十招,原本他武功為高,但那胡人避實就虛,一味游鬥,是以倉促間難以制服,乍聽花慕容叫喊,心頭一急,胸口露出破綻。胡人大喜,雙拳擊其前胸。花清淵目中精光一閃,輕嘿一聲,左掌圈轉,右拳平平擊出,去勢甚緩,如帶萬鈞。 「撲」的一聲,胡人右拳與他左掌勁風接上,便似擊入深潭,無處借力,心中暗道不好,抽手不及,花清淵右拳已然送來。這招「后土掩水」乃是「五行接引拳法」的絕招,右拳有千鈞之力,假山巨石也是一推便倒。拳掌接實,胡人連退三步,一陣胸悶氣短,滿臉通紅。

  花清淵一招逼退對手,也捏了把冷汗,他方才佯露破綻誘敵之舉十分勉強,稍稍拿捏不住,勢必傷在胡人手裡,他再見花慕容只有躲閃之功,全無還手之力,不由得雙眉一挑,喝道:「拿劍來!」兩名侍從齊齊應了一聲,各自從背上卸下寶劍,擲了過來。花清淵接過一柄,將另一柄隨手挑出,喝道:「阿容!」喝聲中人隨劍走,兩支劍好似凌空並行,眨眼已到了激鬥之處。花清淵嗤嗤數劍,刺得那一僧一道忙亂後退。阿灘轉身從法袍下摘了一枚金剛圈,火真人則從背上掣出一柄松紋古劍。

  花慕容接劍在手,見狀冷笑,與花清淵雙劍交擊,驀地一分,各自挑中金剛圈與松紋劍,阿灘尊者與火真人均覺虎口一熱,兵刃幾乎脫手。還未及明白緣由,對方兩柄精光四射的長劍已然刺到胸前,兩人無奈,倉皇躲閃。這時那胡人已調勻呼吸,趕了上來,手中多了柄霜雪也似的月牙彎刀,三名凶人一字排開,與花氏兄妹對峙而立。

  花清淵長笑一聲,忽地屈指彈劍,朗聲道:「一元復始太虛生。」兄妹二人齊齊縱出,兩柄劍好似合成一柄,瞬間向對手各刺一劍,每一劍皆合上兩人力道,那三人每接一招,似乎都要用盡全力。

  又聽花慕容嬌喝一聲:「破開混沌分兩儀。」一聲金鐵交鳴,兩柄長劍一觸即分,如雙蛟乘雲,化作滿天劍影;一時間,兩人雙劍乍分乍合,合而勢如一劍,分則光影萬千。鬥得數招,那三人招架之間越發侷促,花清淵揚聲道:「阿容,乾坤沉浮無日月,顛倒陰陽動崑崙。」二人劍勢又變,剛柔互易,花慕容大開大闔,用的竟是極陽剛的劍法,花清淵的劍招則變得靈巧陰柔,如風吹柳絮一般。阿灘三人待要抵擋,花慕容卻又變陰柔,花清淵則回復陽剛。他三人不知這是先天卦象中老陰生少陽、老陽生少陰的慣常變化,一時捉摸不定,鬧了個手忙腳亂。

  梁蕭瞧得入神,奇道:「這是什麼劍法?」一名侍從道:「這叫太乙分光劍。」梁蕭喃喃道:「太乙分光劍?」口中念叨,雙眼卻轉也不轉,盯著鬥場。

  鬥得片刻,胡人忽被花慕容長劍一帶,刀鋒歪斜,掠過阿灘尊者肩頭,生生剮去一片皮肉。阿灘痛徹心肺,明知他不是故意,仍是忍不住吼了聲:「哈里斯!」然後嘰裡咕嚕,說的全是吐蕃語。哈里斯是胡人的名字,他本是天竺人與大秦人(按:古羅馬)的混血種,世代經商,通曉各方語言,聽出阿灘用最惡毒的言語辱罵,心頭大怒,想用吐蕃語罵回去,但說了兩句,又不及阿灘流利,只好隨口胡罵,一會兒吐蕃語,一會兒天竺語,一會兒又是大秦語。阿灘聽得莫名其妙,雖知他在罵人,卻不知罵了些什麼。

  花清淵見二人分神,喝一聲:「風雲變色氣塞空!」聲到劍到,宛如電光霹靂,二人躲閃不及,手腳各中一劍,鮮血飛濺。卻聽花慕容喝道:「若有若無不留痕。」聲如鳳唳,清亮無比,手中長劍連揮,大打落水狗。

  鬥到此時,三個凶人暈頭轉向,只覺這對兄妹劍已非劍,端是天人落筆,來去無痕。花清淵鬥得順手,豪氣大生,長叫道:「化工洗淨千般巧,萬象混元是太真。」聲如老龍長吟,與妹子鳳鳴相和,片時間,那雙劍之中隱隱顯出一個圓圈,中分陰陽,形若太極,圈中劍來劍去,直如汪洋大海;那三人則似三葉小舟,在驚濤駭浪中翻滾,伴潮而行,隨波而止,欲使東則東,欲使西則西,招法零亂,已無抗拒之能。

  花清淵心軟性懦,見三人陷在太極劍圈之中死命掙扎,心生不忍,歎道:「阿容,點到即止吧!」話一說完,便收劍後退,花慕容本想在那三人身上各添兩個窟窿,但這路劍法講求二人神意如一,花清淵既無殺心,她也無可奈何,只得退到一旁。那三個凶人卻已神志混亂,舉著兵器亂舞,直到被華服公子連聲呵斥,方才醒悟,垂手而立,氣喘如牛。

  花清淵瞧華服公子一眼,恨聲道:「你這廝縱人行兇,最為可惡。」說著大步跨上,華服公子一驚,方欲後退,已被花清淵伸手一抓,將他衣襟扣住,抬掌給了他一個嘴巴。華服公子又驚又怒,厲聲喝道:「你敢打我?」話沒說完,花清淵又抽了他一記耳光,喝道:「如何不敢?」那三名爪牙看得心驚膽顫,但苦於氣力未復,只得齊齊叫喊,他們用的是蒙古語,梁蕭聽出叫的是「四王子」,不由心中納悶:「王子是蒙古大汗的兒子,這人叫四王子,難不成是蒙古大汗的第四個兒子?但怎麼大汗的兒子不呆在草原上,卻跑到這裡來?」

  那四王子連挨了兩個耳光,雙頰便似火燒,終於醒悟到身處危境,並非平日裡作威作福的時候,當下再不說話,只是雙目如炬,冷冷瞧著花清淵。花清淵被他這麼一瞧,反倒有些怯了,放開他,道:「今日小懲大戒,暫且放你過去。若再慫恿手下,胡作非為,被我遇上,可沒有這般輕易。」說罷轉過頭,見阿灘與哈里斯血染衣襟,想必失血過多,臉色蒼白,便自懷裡取出藥瓶,傾了四粒丹丸,扔給他們道:「這藥止血還算靈驗。」花慕容埋怨道:「哥哥,你就會當濫好人,當心好心沒好報。」花清淵苦笑搖頭,正要反駁,忽聽四王子在背後嘰嘰咕咕說些什麼。他聽不明白,回頭看去,忽見火真人一縱而出,雙手齊揚,十餘點銀色彈丸化作兩蓬銀雨,兜頭打來。花清淵大驚失色,雙掌連揮,欲拍散銀彈。哪知銀彈與他掌風一碰,頓時炸開,化作漫天綠焰,四處飄飛,其中數點透過掌風間隙,落在花清淵胸前,花清淵後退半步,臉頰扭曲,似乎遭受了極大痛苦。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47:03

天機卷 第八章 天機有月

  變起倉猝,花氏眾人俱都驚得呆了。火真人飛躍而起,舉劍便往花清淵面門疾刺。花慕容慌忙上前,舉劍抵擋,但此時阿灘與哈里斯用了花清淵的靈丹,氣力恢復,也跳將上來,以二敵一,將她與花清淵隔開。火真人騰出手,一支劍呼呼生風,殺得花清淵連連後退。兩名侍從見狀,奮力上前,卻被火真人刷刷兩劍,刺中腰腿,雙雙摔倒。花清淵見二人危急,忍著劇痛,連出兩劍,出手雖已不成章法,但仍將火真人擋住。兩個侍從也知到了緊要關頭,奮力爬起,在他身旁一瘸一拐,拚死護衛。

  如此斗了數招,花清淵只覺胸口如有幾十把小刀絞動,渾身乏力,偏又不敢倒下,心知自己這一倒,萬事俱休。正自苦挨,忽聽梁蕭嘻嘻笑道:「花清淵,你還不投降呀?」 花清淵矇矓看去,只見梁蕭挾著曉霜,走向那華服公子,曉霜渾身僵直,竟似被點了穴道,花清淵驚得失聲叫道:「梁蕭,你……要作甚?」分神之際,幾被火真人一劍穿心。

  梁蕭笑道:「叫什麼叫?大笨驢,你女兒被我抓啦,你還不投降?」此言一出,不僅花氏眾人駭怒,便是那三個凶人,也一個個放慢手腳,分神來瞧。四王子正覺驚疑,梁蕭卻嘻嘻一笑,用蒙古話道:「我也是蒙古人呢!」四王子聽他說得流利,又是一愣,皺眉道:「你蒙古話說得很好啊。你既是蒙古人,怎麼又與漢人一夥呢?」

  梁蕭撅嘴道:「我才不是他們一夥,我是那個姓秦的抓到手的,他天天打我,打得我好苦!」四王子疑惑道:「那好,我來問你,你是蒙古哪一部的人?」梁蕭順口應道: 「我是勃兒只斤部。」話一出口,眾人儘是一凜。要知勃兒只斤乃是皇族姓氏,只有成吉思汗的家族才配使用。梁蕭見那四王子神情古怪,心兒頓時怦怦直跳。四王子盯了他半晌,忽而笑道:「小傢伙,你真是勃兒只斤部?」梁蕭點頭道:「我媽說她是勃兒只斤部,那我也是勃兒只斤部了。」

  梁蕭這話倒並非說謊。蒙人姓氏以部族為號。算起譜系來,蕭玉翎的父親不裡王子是成吉思汗的嫡孫。窩闊台汗時,蒙古發動「長子出征」,命令蒙古族所有長子,必須從軍西征。不裡跟隨拔都汗,越過匈牙利,橫掃歐洲,但他不服拔都,拔都懷恨在心。後來,不裡跟隨窩闊台的子孫叛亂,被拔都和蒙哥捉住殺死,妻子盡皆淪為奴婢。

  蕭玉翎本是不裡庶出的女兒,母親乃是不裡從西域擄來的胡姬,不裡醉酒之後,將玉翎的母親毆打致死。到不裡死時,蕭玉翎年紀尚幼,著實受了許多屈辱。後來她從師姓蕭,更名蕭玉翎,但她對父親厭惡已極,從不願提起往事,故而除了幾個極親近的人,幾乎無人知她的身世來歷。

  那四王子將信將疑,聯繫前情,尋思道:「這孩子小小年紀,不大可能說謊。他即便不是我同部之人,也有莫大關係。而今宋元交戰,胡漢不兩立。那秦伯符必是憎恨我族,從哪個王公府裡將這孩子擄來,肆意毆辱。哼,我勃兒只斤富有天下,尊貴無比,豈容這些宋人欺辱?」想著,臉色頓時和緩下來,微露笑意。

  梁蕭指了指花清淵,又指了指花曉霜,說道:「這個是他女兒!也是那個女人的侄女,只要你用她脅迫他們,他們敢不聽你的嗎?」四王子見花曉霜一臉驚懼,哭個不停,心中更無疑慮:「就算小娃兒弄鬼,這小女孩的眼淚卻不是裝出來的。」

  花慕容氣得流淚,口中「臭小鬼、小畜生」地亂罵,手舞長劍,便往這邊撲來,心想即便救不了侄女,也要殺了梁蕭,以解心頭之恨。四王子見她即便生氣,模樣也甚可愛,更覺心癢,忖道:「這白衣女秉性剛烈,我強逼於她,她勢必抵死不從,大失興味。不如用這小女孩脅迫她,讓她服我,任我擺弄。」當下自梁蕭手中將曉霜接過,只覺她渾身僵硬,便對梁蕭笑道:「你小小年紀,倒有見識,也罷,好好跟著本王,包你享福不盡。」

  梁蕭笑道:「有羊奶茶喝麼?有小馬駒騎麼?」四王子一愣,哈哈笑道:「都有都有,還有烤羊羔吃!波斯馬騎呢!」梁蕭大喜,拍手直笑。四王子見他天真流露,也不覺啞然失笑,一轉眼,揚聲叫道:「都給我住手罷!」三名手下聞聲後躍,四王子向花慕容笑嘻嘻地道:「你侄女都在我手裡啦,還不乖乖服從我麼?」

  花慕容怒不可遏,本想大罵,但一看花曉霜,心口一痛,幾乎落下淚來。四王子見狀,知她心意動搖,大是得意,又向花清淵笑道:「你武功不錯啊,若願為本王效命,我看在美人兒份上,便不計較方纔之事,讓火真人為你解毒療傷。」花清淵以劍拄地,啐了一口,怒目不語。四王子笑道:「我乃大元皇帝第四子脫歡,此次南來查探動靜,得了一張地圖,卻被姓秦的橫裡截去了,你得給我拿回來。此外,我要你妹子做我的姬妾,我堂堂王子,想也不辱沒了她吧!」花清淵聞言一驚,繼而揚眉怒道:「花某雖是一介草民,也知禮儀廉恥,賣國之事,決然不為!」

  脫歡笑道:「果真是臭硬脾氣,你中了火真人的『幽冥毒火』,女兒的生死也在我手裡,若是不聽我言……」花清淵不待他說完,沉聲道:「死則死矣,不必多言。」他瞧了花曉霜一眼,眉宇間露出傷痛之色,澀聲道,「霜兒,爹爹這輩子對你不起,你還未出生,就因我之故患上重病,如今又讓你落入強賊之手,爹爹……爹爹……」說到這裡,語聲凝噎,眼裡已是淚光溶溶。花曉霜更是泣不成聲,忽地身子一晃,似欲昏厥。花慕容猛一咬牙,丟開寶劍,大聲道:「脫歡,我跟你走,你……你放了他們父女。」花清淵驚道: 「阿容,你胡說什麼?」

  花慕容淒然一笑,默不作聲。脫歡兩眼在她秀靨上一轉,笑道:「漢人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傑。美人兒不愧是女中豪傑,叫本王越發相敬了。本王定然親你愛你,決不怠慢的。哈哈,阿灘,還不替我請美人兒過來。」阿灘應了一聲,卻怕有詐,瞧著花慕容,面露猶豫,花慕容雙眼一閉,兩行清淚順頰滑落。脫歡見阿灘仍是躊躇,不由怒道:「怎麼?平日裡自吹自擂,如今連這點小事也不敢辦嗎……」話未說完,突覺腰間一麻,渾身僵硬,接著脖子上一涼,一柄劍架在頸上。只聽梁蕭在身後咯咯直笑,緊跟著手裡一鬆,曉霜也被他拉了回去,只聽梁蕭笑道:「曉霜,你裝得似模似樣的,真把他們騙過去啦。」卻聽曉霜嗚嗚咽咽,抽噎道:「蕭哥哥……我……我不是裝的,我……瞧著爹爹那麼重的傷,心裡難過,忍不住就想哭。」梁蕭不耐道:「行了行了,囉哩囉唆的。」

  脫歡未料劇變忽生,自己一世精明,竟然被兩個小鬼用這等膚淺手段騙了,一時氣破胸膛,忍不住破口大罵道:「死小狗,臭牛屎……」他出身蒙古顯貴,罵人的漢話學得不多,翻來覆去就會這麼幾句。那三個手下見脫歡被擒,無不傻眼。花氏眾人卻是喜出望外,花慕容破涕為笑道:「梁蕭……我……我……」本想說我錯怪你了,但激動太甚,嗓子發堵,又忍不住流出淚來,不過這番卻是喜極而泣,與前不同。忽聽到花清淵大笑道:「好,好……」一聲叫罷,竟軟軟倒了下去,原來他此時心無掛礙,神智一弛,再也支撐不住。花慕容慌忙將他扶住。花曉霜更急,叫道:「爹爹!」便要撲上。梁蕭慌忙一把拉住,向火真人一攤手道:「拿來!」火真人佯作不解道:「拿什麼?」

  梁蕭也不多說,將脫歡一把拖倒,學著花清淵適才的模樣,運足氣力,給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耳光。脫歡牙齒掉了兩顆,滿口鮮血,兀自哼哼道:「死小狗,臭牛屎……」梁蕭冷笑道:「拿來!」火真人呆了呆,梁蕭手起掌落,脫歡又挨了一記耳光,又驚又怒,殺豬般叫起來:「火真人,你聾了麼?」梁蕭揮手還要再打,火真人已急道:「要解藥麼?這裡!這裡!」掏出一個錦囊投過來,叫道:「白的外敷,黑的內服。」梁蕭摸出囊中有兩個玉瓶,便取出一個,將瓶嘴對著脫歡道:「信不過你這牛鼻子,我先給他吃兩顆試試。」

  火真人臉色一變,急道:「不成,不成!這是以毒攻毒的方子。」梁蕭冷笑道:「那你把勞什子『幽冥毒火』給我,我燒了他再治好!」火真人怒道:「這……這怎麼成?」 梁蕭心狠手辣,手起劍落,脫歡頓時發聲慘叫,小指已短了一截,鮮血長流。梁蕭嘻嘻笑道:「再砍就一隻手了。」火真人生怕他劍及履及,說做就做,忙道:「好好,我給!」 硬著頭皮又拋來一個皮囊,梁蕭接過,只見囊外用生牛皮縫著,囊內卻是羊毛軟裡,嵌了十來粒銀丸,便問:「怎麼用?」火真人略一猶豫,見梁蕭作勢欲砍,急忙說了。梁蕭笑了笑,卻一把揣在懷裡道:「這麼好玩的東西,怎麼可以浪費在這頭蠢豬身上。」脫歡反唇相譏,又挨了一個嘴巴,只得閉嘴,心裡卻慶幸沒被火燒。

  梁蕭將錦囊拋給花慕容,笑道:「牛鼻子既敢把銀丸給我,這藥必然是真的。」花慕容瞪了他一眼,道:「就你心眼多。」心裡卻暗誇他心思縝密,當下解開花清淵的衣襟,只見胸口烏黑一片,腫得老高。她小心外敷內服,過了片刻,傷口漸轉紅潤,花清淵悠悠醒轉,神色間卻十分委頓。哈里斯向梁蕭喝道:「小賊,解藥給了,還不放了四王子。」

  梁蕭笑道:「你當我是這頭蠢豬?我媽說,得勢莫要饒人,沒宰了這頭蠢豬,算是對得起你們。」轉向花氏眾人道,「你們有傷,先走一步!」花慕容急道:「我留下來陪你!」 梁蕭白她一眼,道:「不勞你操心,剛才誰罵我小畜生,哼……我聽得清楚得很。」花慕容臉一紅,「哼」了一聲,道:「罵了便罵了,我才不怕你。」

  忽見花清淵支撐著顫巍巍站起來,澀聲說:「梁蕭,別的我不管,但你年紀還小,千萬不可殺人!就算你手裡這人該殺,也不能由你殺他!若你不答應,我便不走!」他口氣雖然虛弱,目光卻十分堅決。梁蕭不由嘀咕道:「我不殺人就是,要你多嘴。」花清淵頷首道:「那好,今日多虧你了,咱們後會有期!」

  梁蕭沒來由眼眶一濕,低頭道:「後……後會有期。」偷偷抬眼,只見花曉霜挽著花慕容的手,一步一回頭,直到上了馬車,仍掀著簾子覷看。

  眼見馬車走遠,阿灘忍不住叫道:「還不放人嗎?」梁蕭眼珠子一轉,見四人馬匹停在道邊,便揪著脫歡的頭髮,拖到馬前,眾人正不明其意,忽見梁蕭揮劍,將其中三匹駿馬的腿筋盡數砍斷。三人恍然大悟,原來梁蕭是怕自己乘馬追趕馬車,故意留在後面廢了馬匹,拖延時間,不由暗罵梁蕭奸詐。火真人眼光掃過梁蕭手中長劍,神色一變,叫道: 「小子,這劍是哪裡來的?」梁蕭笑道:「拾來的!」火真人兩眼一翻,厲聲道:「哪裡拾來的?」梁蕭撇嘴道:「關你屁事!」火真人怒道:「這『鉉元』本是貧道之物!貧道命四大弟子南下辦事,將這柄『鉉元』劍借給他們,誰知他們一去不回……」說到瞪視梁蕭,似欲擇人而噬。梁蕭瞅了一眼劍柄,只見上面果真用金絲嵌了兩個彎彎曲曲的怪字,他早就看到,但就是認不出這兩個古篆,聽火真人一說,他勉強認出一個「元」字,忖道:「原來他和那些壞牛鼻子是一夥,哼!我萬萬不能告訴他實情。」他跟這群凶人糾纏已久,算算時辰,料得花清淵一行去得遠了,當下牽了馬,將脫歡拖出二十來丈,本想臨行前一劍將這廝砍死,但想到花清淵的話,這一劍竟砍不下去,心頭暗恨自己不爭氣,狠狠踹了脫歡一腳,將他往地上一扔,抱起狗兒飛身上馬,揮劍猛抽馬股,駿馬吃痛,撒蹄狂奔。

  梁蕭奔出里許,忽聞動靜,回頭一瞧,不禁駭然,只見阿灘與火真人一步八尺,趕將上來。火真人急欲奪回寶劍,跑得尤其賣力。轉眼間雙方相距不及十丈,阿灘驀地一聲大吼,金剛圈脫手飛出,來了個射人先射馬,向梁蕭的坐騎擊到。

  梁蕭暗罵一聲,雙腿夾馬,俯身出劍,將那圈子一挑一撥,頓覺虎口欲裂,一條手臂盡都麻了。金剛圈被他一阻,傍著馬腿掠過。那駿馬痛不可當,人立而起,梁蕭一時不察,幾乎被顛了下來。只此耽擱,火真人大步流星,趕到近前,劍在人先,刺向馬腿。梁蕭左手一揚,數點銀光向火真人迎面撒去。火真人正欲揮袖,忽地想起一事,慌忙收勢,飛身後躍,舉劍相擊,數點銀光頓時化作一片綠焰,散落在地,正是那「幽冥毒火」。這時阿灘飛身趕到,一聲大喝,騰空而出,雙臂一張,擊向一丈開外的梁蕭。梁蕭只覺巨力壓體,胸悶欲嘔,一反身,將手中的「幽冥毒火」盡數撒了出去。

  阿灘尊者渾沒想到這銀丸的來歷。他自恃有密宗神功護體,除了雙眼要害,週身刀槍難入,眼見銀丸打到,便有意賣弄,不閃不避,任其打中。霎時間,只聽他失聲慘叫,渾身綠焰亂飛,跌落地上,翻滾哀號不已。

  火真人聽得身後慘叫,微覺吃驚,但他記掛寶劍,不顧同伴,發足狂追,趕到馬後,見馬尾揚起,一把抓住,用力後拽,梁蕭回劍斬斷馬尾。但火真人劍出若電,早已刺中馬腿。駿馬慘嘶一聲,失衡摔倒。梁蕭翻身落馬,卻見火真人飛步搶上,當即反手一劍,火真人揮劍相格,霎時間,雙劍交擊,松紋劍不及鉉元劍鋒利,登時斷作兩截。火真人索性拋出斷劍,待梁蕭低頭閃避,他已然空手入白刃,向他手腕扣去。眼看人劍兩得,火真人忽生警兆,回手一撈,竟撈住一枚紫金鳳釵,他急棄了梁蕭,掉頭望去,只見花慕容一劍橫空,飛刺而來。火真人被她連環數劍,逼得連連後退。梁蕭絕處逢生,喜得叫了一聲好,將劍一擺,上前襄助。

  火真人與花慕容的武功不相伯仲,空手對敵本就吃虧,且有梁蕭鬼頭鬼腦,從旁襲擾,一時不勝其煩,匆匆拆了七八招,情知今日再難討好,眼角覷處,只見阿灘躺在遠處,奄奄一息,若是再不救治,非死不可。這禿驢死了本不打緊,但死在「幽冥毒火」之下,脫歡追究起來,自己難脫嫌疑。他一瞬間轉了好幾個念頭,驀地後躥丈餘,一手抄起阿灘,恨恨瞪了二人一眼,起落如飛,往來路去了。

  花慕容見火真人去遠,收了劍,冷笑一聲,道:「打不過就逃,好沒出息!」梁蕭定了定神,道:「你回來做什麼?」花慕容瞅了他一眼,冷笑道:「回來瞧你逞英雄啊!」 梁蕭想到方才狼狽情形,英雄二字再也休提,狗熊倒是勉強算得上,頓時臉漲得通紅,訕訕不語。花慕容心中暗笑,拉他上馬道:「哥哥和曉霜都擔心你,你和我一塊兒過去,讓他們瞧瞧你這灰頭土臉的德性,也好放心。」梁蕭眼角一熱,低頭不語。花慕容見他乖得出奇,心中奇怪:「莫不是方才死裡逃生,嚇著他了……」不覺憐意大起,再不出言取笑。

  二人縱馬奔馳片刻,遙見馬車停在道旁,還沒走近,曉霜已在林子裡看到,笑著撲了出來,雙手摟著姑姑的脖子,眼睛卻看著梁蕭,滿含笑意,喜滋滋叫了聲:「蕭哥哥。」 梁蕭聽她叫得親熱,面皮一紅,低著頭「嗯」了一聲。卻聽花曉霜又道:「我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梁蕭氣道:「好啊,再也見不著?咒我死麼?」花曉霜一愣。花慕容瞪了梁蕭一眼,說道:「曉霜,這小子是個白眼狼,不知好歹,你莫要理他。」

  三人入了林子,花清淵正盤膝而坐。他見梁蕭無恙,不由展顏微笑。梁蕭略一遲疑,問道:「你……那個傷口……還痛麼?」花清淵笑道:「虧你拿到解藥,這會兒不礙事了。」 梁蕭心想:「若不是因為送我,你也不會那陣子出城,更不會遇上壞人!我拼了命,也要幫你拿到解藥的。」他心裡這麼想,嘴裡卻決不說出,又道:「花大叔,你剛才使的劍法好厲害,殺得那些大惡人連還手的工夫都沒有!」他與花清淵同經患難,心生親近,「花大叔」三字自然而然就叫了出來。

  花慕容一哂道:「那是當然,這路太乙分光劍用來對付那幫混蛋,算是大材小用了!」 梁蕭雙目一亮,急道:「那一定勝得過蕭千絕了?」花清淵與花慕容對望一眼,皺眉沉吟片刻,緩緩道:「蕭千絕的武功我雖無緣見識。不過,當年確有人用這路劍法與他鬥過一次……」梁蕭又驚又喜,忍不住道:「勝了麼?」花清淵搖頭道:「這路劍法雖然壓制住蕭千絕的黑水魔功,但也沒能殺得了他。」說到這裡,他又歎了口氣,道,「何況同一門功夫,不同人使出來,自有不同的境界,當年賭鬥蕭千絕的兩大高手,武功勝我十倍,也僅勝他一招半式罷了。」

  梁蕭想了一陣,忽地問道:「花大叔,你能教我這劍法嗎?」花清淵還沒答話,花慕容已接口道:「那可不成。」梁蕭臉色一變,咬了咬嘴唇,轉身便走。花清淵急忙拉他,但傷勢未癒,氣力虛弱,被他大力一拽,幾乎跌倒,梁蕭只得駐足。花清淵瞪了妹妹一眼,說道:「梁蕭,你別著急。其實能否教你,我們也做不了主。」梁蕭一愣,卻聽花清淵又道:「若你當真想學,我倒能幫你求情……」花慕容道:「那還是不成。就算媽許你傳他,這路功夫也須得二人同使,他一個人學了有什麼用?」花清淵皺眉道:「說得也是。」梁蕭想了想,道:「不怕,只要你肯教我,將來我有了妻子,和她一塊兒練……」花慕容刮臉臊他道:「不知羞?」梁蕭脖子通紅,急聲道:「怎麼不知羞了?我……我爹媽都在一起練武的。」

  花清淵道:「梁蕭,你爹媽到底在哪裡呢?」梁蕭悶聲不吭。花清淵料得梁蕭必有隱衷,便不勉強,說道:「不說也罷,我只問你,你肯與我們一塊兒回家麼?」梁蕭抬頭道:「你肯教我劍法,去哪裡都好。」花慕容唬他道:「要學功夫,只怕要吃許多苦。」梁蕭挺起小胸脯:「再苦也不怕。」花曉霜聽他答應留下,不由滿心歡喜。

  眾人說笑一陣,梁蕭又問道:「花大叔,單打獨鬥就沒人勝得了蕭千絕麼?」花慕容抿嘴一笑,道:「那可未必。」梁蕭奇道:「怎麼說?」花慕容扳起四個手指,說道: 「這天下間藏龍臥虎,就我所知,少說也有四個人不弱於他。」她見梁蕭神色專注,微笑道:「不過啊,他們可不像秦大哥和哥哥這般好說話,你便見著了,他們也不會收你這個頑皮猴子做徒弟。」

  梁蕭發急道:「賣什麼關子,快說快說。」花慕容笑笑,正色道:「第一個是海外的大高手,他精通天下武功……」梁蕭大奇,忍不住插嘴道:「精通天下武功,那豈不也會太乙分光劍?」花慕容皺眉道:「那倒不會。」梁蕭道:「既然不會,那叫什麼精通天下武功。」花慕容自知說錯了話,羞怒道:「小鬼頭盡耍貧嘴,我說他精通天下武功,不過說他懂得武功很多,就好比說你頑劣無比,難道世上就沒有比你更頑劣的人麼?」梁蕭何曾沒聽出她話裡有刺,卻又不知如何反駁,只因無論答有答無,都無疑自認頑劣無比。一時撅起小嘴,好不憋悶。

  花慕容佔了上風,暗暗得意,續道:「第二人麼,卻是一個和尚……」梁蕭心念一動,花慕容瞧他神色,頷首笑道:「不錯,就是和秦大哥鬥棋的那個野和尚。至於他的法號,我也不大瞭然。」梁蕭奇道:「為什麼叫他野和尚?他又有什麼出奇的本事?」花慕容道:「叫他野和尚是因他大廟不收,小廟不留,行為怪誕,不守清規。至於他的本事麼,也就是力氣很大。」

  梁蕭啐道:「力氣大也算本事?」花慕容道:「你可別瞧不起力氣。所謂『一力降十會』,若你一拳一腳皆有萬鈞之力,天下誰人能敵?」梁蕭一愣,但覺答不上來,又問道:「第三個呢?」

  花慕容一皺眉,臉上露出鄙夷之色,哼聲道:「至於第三個麼,這人劍法很好,品性卻不端正,專愛勾引良家女子,是以不提也罷。」梁蕭問道:「什麼叫做勾引良家女子?」 花慕容白他一眼,道:「這是極無恥下作的勾當,以後你不但不能說,更不許做,要麼不但我瞧不起你,天下人都會瞧不起你。」梁蕭撓頭苦思片刻,仍不明白,抬眼一瞧,卻見花慕容以手托腮,兩眼瞧著天上,便問道:「既然是四個人,還有一個是誰呢?」花慕容悠悠歎了口氣,眼中流露出落寞之色,苦笑道:「第四個人,我雖然知道……卻不能說出他的名字。」梁蕭撇嘴道:「不說便拉倒,誰希罕麼?等我學會太乙分光劍,把他們通通打倒。」花慕容不作聲,呆呆望著遠方出神。梁蕭無人鬥口,老大沒趣。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47:41

  呆了半日,花清淵傷勢稍好,眾人重新上路。次日到了縉雲,覓客棧住下,花清淵服了數劑補藥,將養元氣。梁蕭百無聊賴,與曉霜逗著狗兒猴兒玩耍。曉霜給猴兒起名為金靈兒,梁蕭一聽,頓時作惱道:「我的狗兒叫白癡兒,你卻叫它金靈兒,不是變著法兒跟我搗亂麼?」曉霜道:「有什麼不好,白癡兒、金靈兒,正好配成一對兒。」金靈兒心記前仇,對梁蕭愛理不理,梁蕭逗它,它只是齜牙。梁蕭暴跳如雷,想要打罵,曉霜卻抱得緊緊。梁蕭雖然任性妄為,對這小丫頭偏是發作不得,生恐惹她發病,唯有兩手叉腰,望那猴兒瞪眼生氣。

  如此歇息數夜,眾人再次動身。停停走走,又過十數日,進入括蒼山區,只見峰巒連綿,橫亙東西,山勢柔媚婉轉,有如吳音軟語。

  一行人順著山間石階,牽馬步行。行了約摸半個時辰,雲霧間隱隱現出一排青瓦泥牆,旁有數級梯田,十分整齊,幾個農夫農婦正躬身耕耘。忽有人抬頭看到他們,叫了一聲,農人們紛紛直起腰來,放下活計,笑迎上前。為首一名漢子膚色黝黑,雙目有神,向花清淵一揖到地:「楊路見過少主!」花清淵伸手扶住他,笑道:「楊管事莫要多禮,宮中還好麼?」楊路笑道:「一切無礙!」又打量他道,「少主似乎氣色欠佳?」花清淵笑道: 「前幾日偶染微恙,如今已不妨事了。」他將韁繩交給眾農人,道,「我們這就進山。」 楊路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只見一名農人放出一隻白鴿,呼拉拉振開翅膀,向山裡飛去。

  梁蕭扯著曉霜的衣襟低聲道:「這是幹嗎?」曉霜道:「給奶奶送信呢!」梁蕭隨口哦了聲,忽見兩名農夫從農舍裡拉出數匹愣頭愣腦的黃色怪獸,似牛非牛,似馬非馬,噠噠噠走了過來。梁蕭神色陡變,「哧溜「 一下鑽到曉霜身後,顫聲道:」這是什麼怪物? 「

  眾人大笑,花慕容按著腰,喘氣道:「小鬼頭,你也有害怕的時候?」唯有花清淵忍住笑,道:「蕭兒,你聽過諸葛孔明的故事麼?」梁蕭探出頭來,偷瞄木獸,點頭道: 「聽爹爹說過。」花清淵道:「這便是諸葛孔明蜀道運糧的木牛流馬,最適宜行走山路!」 梁蕭吃了一驚,道:「真有木牛流馬?」花清淵頷首道:「前方山峻路險,我們用它載人運物,十分方便。」梁蕭大著膽子,伸手摸了摸,只覺硬邦邦的,果然是塗著黃漆的木獸,不由得小臉通紅,訕訕地不好意思。但他小孩心性,過不多久,便丟開羞慚,對這木獸生出莫大興趣,抱著它問這問那,花清淵一一解答,不多時,梁蕭便學會如何駕馭,騎在木獸上左顧右盼,十分得意。

  四人騎著木牛流馬,沿崎嶇山路進入大山深處。行了一程,道路漸趨險峻,順著山勢起伏不定,時而傍依絕壁,時而俯臨深谷,時而在林莽中穿梭,時而在深谷中潛行,但那木獸卻行得又快又穩,梁蕭不由連連稱奇。

  穿過深谷,遙見雙峰挺秀,夾著蜿蜒溪水,南北對峙。花曉霜對梁蕭道:「蕭哥哥,你看這兩座山峰像什麼?」梁蕭道:「像手指頭。」花慕容冷笑道:「呸,世人都有十個指頭,就你只得兩個?」梁蕭大不服氣,說道:「屈了八個不好麼?好呀,你說不像指頭,那像什麼?」花慕容冷笑道:「你蠻頭蠻腦的,吃飯都用手抓,當然只會想到手指了!」

  梁蕭歪頭細瞧,遲疑道:「莫非……像筷子?」花慕容笑道:「這才對了。這兩座山峰叫做石箸峰。」梁蕭奇道:「既然像兩根筷子,就該叫石筷,哪能叫石『豬』?」花慕容瞥他一眼,雙眼儘是鄙夷之色。梁蕭心知自己定然說錯了話,但又不知錯在哪裡,一時好生氣悶。卻聽花曉霜笑道:「蕭哥哥,這個『箸』字不是豬羊之豬,而是筷子的意思。」 說著停住木牛流馬,叫梁蕭伸出手掌,在他掌心一筆一畫,寫了個「箸」字。梁蕭瞧得心生嫉妒:「為什麼偏偏她知道,我卻半點也不曉得?」

  花曉霜寫罷,掉過頭,眺望雙峰,輕聲道:「不過,這石箸峰的名兒平淡寡趣,也不大好聽。」梁蕭暗叫深得我心,斜瞅了花慕容一眼,高聲道:「對呀,該叫二指峰才好!」 花曉霜搖頭道:「二指峰也不好,依我瞧,叫夫妻峰才貼切。南邊那座高大的是爹爹,北邊那座矮小的是媽媽,這樣並肩站著,永遠也不分開。」花清淵身子一震,呆瞧著曉霜,眼裡露出驚惶神氣。

  花慕容笑道:「傻孩子,你又發癡了?叫做夫妻峰才大大不妥,你知道為何麼?」花曉霜不解搖頭,花慕容道:「你瞧,山峰間有條溪流,因為這條溪水,兩座山峰總是悵然相望,永也不能廝守。難道你要讓爹媽彼此瞧著,終生不相往來麼?」花曉霜頓時漲紅了臉,偷眼瞧了瞧父親,卻見花清淵定定地瞧著那兩座青峰,臉色慘白。

  卻聽花慕容又道:「若要以人作比,比作『怨侶峰』或許更加貼切。自古多怨侶,有情人難成眷屬,古詩有云:」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兩座山峰就如牛郎織女,只因一河相隔,結果脈脈永年,不得一會。「

  牛郎織女的傳說流傳千年,每夜中,銀河畔那兩顆寒星,不知引發多少悲歎,牽動了多少女兒芳心。花曉霜將那最末一句古詩吟誦數遍,不知怎地就流下淚來。花慕容見她落淚,頓時著慌,將她摟入懷裡,溫言哄道:「霜兒,說笑而已,幹什麼當真啊?」

  梁蕭對詩句含義不甚了了,但牛郎織女的故事卻也聽父親說過,瞧見花曉霜落淚,大感不忿,冷哼道:「牛郎織女忒也沒用,就會你瞪我、我瞪你的,便如一對兒傻鳥。換了是我,就用泥土把天河填得嚴實,趟過去便好。」花慕容道:「你才是大傻鳥,河漢無極,你曉得天河水有多深、有多廣麼?就會胡吹大氣,也不害臊。」梁蕭冷笑道:「好啊,既然河漢無極,那麼七月七日,牛郎織女鵲橋相會,要幾多喜鵲才能搭成鵲橋呢?既然鳥兒能搭成橋樑,人又為什麼不能填平天河呢?難道說人連鳥都不如?」他話裡帶刺,花慕容氣得俏臉發白,但偏偏梁蕭這回推論嚴密,竟尋不著道理駁他,唯有撅嘴生氣。三人這邊廂議論紛紛,花清淵臉色卻忽明忽暗,始終不發一言。

  鬥口間,雙峰漸近,梁蕭目力不濟,這時方見峰頂竟然有人。北峰頂上一株老松,亭亭如蓋,兩個白鬚老人端坐松下,悠然對弈。旁有總角童子,對著爐火燒煮茶水,銅壺裡白氣裊裊,散入天際。南峰則四面絕壁,光溜溜無可借足,但峰巔懸崖處,卻坐了一名灰衣老者,垂竿而釣,百餘尺的漁線沉入峰下深潭。梁蕭瞧得吃驚,心道:「這麼高也能釣魚?」一念未絕,忽聽嘩然水響,一條青鯉離潭而起,在空中活潑潑劃了個弧,飛昇數十丈,落到老者手裡。

  一名對弈老者笑道:「恭喜恭喜,童老三你守了大半天,到底開張啦!」其時雙峰間罡風陣陣,那老者的話語卻掠過百尺之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鑽入眾人耳裡。那釣魚老者呸了一聲,道:「修老四,你還有臉說,你幾次三番,大呼小叫,驚走了老夫的魚兒。」 另一名弈棋老者道:「你自己不濟,卻來怪人。」那童老三冷哼一聲,道:「左老二,論釣魚,除了明老大,誰能及得上我?」言辭間大有自負之意。那左老二笑道:「胡吹大氣,有空一比就知。」童老三大聲道:「好啊,誰輸了就下水做王八。」

  抵達峰底溪邊,眾人棄了木牛流馬,梁蕭還沒坐夠,十分不捨,仍抱著木馬不放。花曉霜上前一步,向著童老三叫道:「鑄公公。」又向對弈二老叫道:「元公公,谷公公。」 不料三人卻置若罔聞,梁蕭氣道:「這三個老頭兒大剌剌的,當他們是神仙麼?哼!有什麼了不起的。」花清淵笑道:「梁蕭你誤會了,此間風大,霜兒中氣不足,話語送不上去。」 當下一手按腰,長笑一聲,道:「三位鶴老,別來無恙否?」語聲朗朗,直如虎嘯龍吟一般,在山間久久不絕。梁蕭心中佩服:「花大叔好厲害,只怕爹爹也及不上他。」

  三名老者聞聲向這裡瞧了一眼,愛理不理,仍不起身。唯有童老三冷冷道:「你才到麼?腳程忒也慢了!」花清淵拱手賠笑道:「童老說得是,清淵下次定然走快些!」梁蕭聽得生氣,心道:「這些老頭子凶巴巴的,花大叔為何還要對他們客氣?」

  童老三轉過頭來,望了曉霜一眼,白眉一抬,將手中青鯉拋下,道:「霜兒,送給你吧!」那尾魚還沒斷氣,搖頭擺尾,凌風彈動,直向曉霜飛來。曉霜沒料到他突然戲弄,心頭一驚,也不知是避是接。梁蕭在旁見到,一步搶上,使了個「如意幻魔手」裡的「圈字訣」,雙手一翻一圈,將尺餘長的魚兒捧在懷裡,轉身遞給曉霜。

  曉霜捧過,忙跑到潭邊,放入水去。那尾魚兒初時要死不活,但掙扎數下,忽又有了生氣,潛入潭底。梁蕭奇道:「曉霜,你怎麼放了?」花曉霜見魚兒游得歡暢,心中快活,含笑道:「魚兒離了水,會沒命的。」梁蕭冷笑道:「說得好聽,難道你就不吃魚?」曉霜一愣,道:「我吃的,不過……不過……」她驀地面紅耳赤,「我瞧它可憐……」梁蕭白她一眼,心中冷笑:「爹爹是濫好人,女兒也是濫好人。」

  卻聽童老三又道:「清淵!這小孩兒是誰?」花清淵聽他語氣不善,微凜道:「他是秦大哥帶到臨安的孩兒,名叫梁蕭。」童老三道:「他的武功是你教的麼?」花清淵搖頭道:「不是。」童老三冷哼道:「蕭千絕的如意幻魔手,諒你也教不出來。」梁蕭心忖道:「老頭兒眼珠子好賊,我只露了半招,他就瞧出來了?」

  花清淵也似吃了一驚,正要回頭詢問梁蕭,忽見童老三把漁鉤一揚,掛在岩石之上,將身一縱,好似一隻灰色大鶴,貼著巖壁翩然落下;霎時間,漁線在空中抽盡,童老三驀地丟開漁竿,翻個觔斗落在潭邊,身子一晃,便至梁蕭身前,曲指抓出。這一抓精微奧妙,梁蕭胸口一緊,頓被拿住,不覺怒道:「臭老頭,你抓我做什麼?」

  童老三被這句「臭老頭」罵得一愣,變色道:「小子,你是蕭千絕的門人?」梁蕭也勃然大怒,叫道:「誰是那老王八的門人!」鼓起腮幫,一泡口水吐出去,童老三急忙扭頭閃過。花清淵大驚,欲要上前勸解,卻又遲疑,忙向妹子遞眼色,著她上前開解。但花慕容惱恨方才被梁蕭佔了上風,只盼他受些羞辱,好消去自己心頭之恨,是以默不作聲,存心瞧這小子出乖露醜。

  老少二人瞪視半晌,童老三神色漸緩,放開梁蕭,皺眉道:「小傢伙,你怎麼叫蕭千絕老王八?」梁蕭道:「他本來就是!」童老三更覺詫異,暗忖梁蕭若是蕭千絕的後輩,決無這般辱罵的道理,不覺心中猶疑,哪知梁蕭趁他分神,一口咬在他手背上。童老三一驚,急忙運勁,他內功了得,直震得梁蕭牙齒生痛,但梁蕭就是死咬不放。童老三好容易將他揪開,手背上竟多出一圈血印,一時驚怒交迸,厲聲叱道:「渾小子,你瘋了?」梁蕭恨聲道:「你再說我是蕭千絕的門人,我把你手咬掉!」童老三濃眉一聳,怒道:「你既然不是他門人,怎麼又會他的功夫?」梁蕭瞪眼道:「你管不著!」童老三臉一沉,厲聲道:「你不說個明白,休想過這石箸峰去。」梁蕭奮力拿頭撞他,但童老三卻如銅澆鐵鑄,不動分毫,梁蕭撞了數下,反而頭眼昏花,幾欲跌倒。

  忽聽遠處有人哈哈笑道:「童鑄,你老臉厚皮的,用強對付小娃兒,不嫌害臊嗎?」 眾人轉眼一瞧,只見修老四不知何時已下了山峰,飄然近前。剩下一個左老二仍舊坐在山頂,凝視身前棋局,似乎峰下一切與他全無干係。

  童老三被他一頓譏諷,羞怒道:「修谷,你少說大話,有能耐的,你來問他!」修谷笑嘻嘻走到梁蕭身前,溫言道:「小娃兒,告訴公公,蕭千絕是你什麼人呀?」他慈眉善眼,笑起來一團和氣。梁蕭瞧他為自己出頭,嘲諷童鑄,已有說不出的好感,再經他這麼一問,不覺心口溫暖,脫口便道:「他是我的大仇人!」修谷眉頭一擰,又笑道:「小孩子不能說謊啊。」邊說邊從袖裡取出幾顆薑糖果子,溫言道,「你乖乖說實話,公公給你糖吃。」梁蕭說了實話,反被當作說謊,心中又是委屈,又是生氣,猛地揮手拍出,修谷雖是武學高手,但未料到此著,手中薑糖頓被悉數打落。童鑄哈哈笑道:「修老四,你裝好人又怎麼著?還不是外甥打燈籠——照舊。」修谷臉色時紅時白,十分狼狽。

  峰頂上那左老二久不說話,這時忽道:「你們兩個老傢伙活了大半輩子,仍是毫無長進,哼,這小子既然不肯說實話,趕走了便是。」花清淵一驚,忙插口道:「左老且慢,我與這孩子有言在先,一定要帶他入谷的。」童鑄、修谷對視一眼,各各皺眉。左老二冷笑道:「你是一宮少主,自不將咱們這些老朽放在眼裡,你說如何,那便如何,我左元說的話,權當放屁。」

  花清淵額上冷汗涔涔,慌道:「左老言重了,清淵決無此意。」梁蕭見他為難,頓生傲氣,昂首道:「花大叔,你不用跟這些老頭子客氣,不讓我過去,我走了便是。」說著轉身便走,但童鑄手如鋼爪,如何掙扎得開。童鑄冷哂道:「不說實話,就不要想走。」 花清淵見此情形,束手無策。這時間,花曉霜忽地走上一步,拉住童鑄衣袖道:「鑄公公,你……你放開蕭哥哥好麼?」童鑄愣道:「蕭哥哥?」望了梁蕭一眼,明白過來,連搖頭道:「這可不成……」話沒說完,乍見花曉霜大眼中湧出淚來,不覺一愣,他雖不肯賣花清淵的臉面,卻頗為憐愛這個小女孩兒,見狀只得推開梁蕭,撫著她臉,連聲道:「乖霜兒……好霜兒,別哭,別哭,嘿,你看……鑄公公這不放開他了麼?」花曉霜破涕為笑,見梁蕭要跑,忙拉住他道:「蕭哥哥,你不是還要學劍法嗎?」梁蕭一愣,猝然止步,心道:「是啊,我是來學本事的,若能學成劍法,打敗蕭千絕,受些屈辱又算什麼?」想著雙腳再也挪不得半步。

  花曉霜一笑,拉著梁蕭從童鑄身前經過,童鑄大感驚愕:「當真奇了,霜兒這等乖巧的孩兒,怎地維護這個小子?」眼見梁蕭趾高氣揚,故意斜眼看他,頓時氣得直吹鬍子。花清淵見狀鬆了口氣,向童鑄拱手道:「童老想必瞧錯了,他怎會是蕭千絕的弟子……」 童鑄兩眼一翻,冷笑道:「哪裡錯了?老夫與蕭老怪交手的時候,你還光著屁股亂跑呢!」 花清淵被他說得耳根通紅,囁嚅道:「那……那是!」

  童鑄冷笑道:「好,你既然護定了他,老夫也懶得管了。哼!諒他小小年紀,也興不起什麼風浪。」袖袍一拂,逕直到峰下,一手握漁竿,一手轉動竿上手柄,左足在石壁上一撐,倏地騰起丈餘,再轉手柄,又升起數丈。如此忽起忽落,轉眼便到了峰頂,童鑄兩手叉腰,向著東方,昂然長嘯。

  梁蕭瞧得有趣,心道:「這老頭兒人雖可惡,爬山的法子卻好玩。」正想著,突見兩峰之間,一艘龍舟晃晃悠悠,順流而下,這龍舟不同尋常,尋常龍舟頭尾分明,這艘船首尾均是龍頭,張口怒目,甚是威猛。

  船頭一人四十年紀,容貌清奇,雙手按著龍頭雙角,並不操櫓划槳,可那船卻似活了一般,兩側六隻鐵槳整齊划動,催舟前行。花清淵見龍舟近岸,拱手笑道:「葉釗兄!怎敢勞你大駕,惶恐惶恐。」那人也笑道:「淵少主取笑了。」

  花慕容摟著曉霜上船,梁蕭跟著跳上,腳下故意運勁,震得龍舟猛然一晃。葉釗失笑道:「小東西,你想弄翻船麼?」花慕容瞪了梁蕭一眼道:「他就愛無事生非。」又向葉釗笑道,「葉大哥,嫂子好嗎?」葉釗哈哈笑道:「好!好!得容少主關心了。」見眾人上船,他轉身將船尾龍角扳動數十下。忽地放開,那船身六隻鐵槳一齊翻飛,馭著龍舟逆水而行,只不過船尾變做了船首罷了。

  梁蕭看得吃驚,俯身往下張望。花慕容叫道:「你做什麼?可別掉下去了。」梁蕭道:「奇怪,這下面怎麼沒人划船?」花慕容失笑道:「這叫千里船,是古時算學大家祖沖之所造。船兒除了發動與轉向要用人力,其他時候,都靠水力推動。」梁蕭道:「祖沖之是誰?武功很好嗎?嗯……算學又是什麼?是不是很厲害的武功?」花慕容笑得直不起腰來,她早先在梁蕭那裡折了一陣,耿耿於懷,此時總算扳回一城,正要出口譏諷,花清淵已笑道:「算學雖不是武功,卻自具奧妙。祖沖之是五胡亂華時的算數宗師,他首創割圓術,算出了圓周率,並依日月之行,推算出大明歷,沿用至今,這個不用人力駕馭的千里船也是他的發明。」梁蕭恍然拍手道:「我知道啦,他和諸葛孔明一樣,都是極聰明的人!」 花清淵笑道:「說得是!」

  說話之時,千里船穿過怨侶雙峰,漸入群山幽處,河床漸漸陡峭,溪水也變得湍急。忽聽嘩嘩水響,轉過一道彎兒,前方現出六道瀑布,飛瓊濺玉,好似在兩岸懸崖上掛了六個水晶簾子;瀑布下白浪翻滾,咆哮如雷,連石塊也身不由己,跳脫飛濺。但水流越急,六隻鐵槳划動也越是迅疾,催動千里船,在激流中逆流而上。

  穿過瀑布,千里船進入一道峽谷。峽谷兩岸崖壁聳立,向內微凹,狀若扇貝,越往上去,越是狹窄;崖壁色彩奇特,瑩潤潤有珠玉之光,正巧一縷暮色斜掠入峽,照在壁上,反覆映射,一時間峽中流金溢彩,讓人眼花繚亂。

  在「彩貝峽」中行了半個時辰,梁蕭坐得不耐,問道:「花大叔,還有多遠?」花清淵正要答話,忽見千里船駛出峽口,前方豁然開朗,溪水在山間匯聚成一個湖泊,湖邊青峰錯立,雲霧繚繞,數十隻白鶴唳聲清亮,在晚照中翩然往來。葉釗手挽龍角,忽地朗聲歌道:「水接西天霧裡花,雲飛鶴舞是仙家,暮山如酒山人醉,嘿,一曲狂歌動晚霞。」 歌聲豪放清絕,在群山中久久迴盪。

  花清淵站起身來,遙指道:「蕭兒你瞧,那便是棲月谷、天機宮了。」梁蕭極目望去,只見與岸相接處,三處飛瀑,似從天落,三個蟠龍纏繞的奇形巨輪在瀑布前緩緩轉動,帶動千百根細長銅臂,在水中時隱時現,有若無數蛟龍糾纏。梁蕭瞧得目瞪口呆,失聲道: 「那是什麼?」

  花清淵道:「那是天樞、天璇與天璣。這三大巨輪,在棲月谷前已然轉動三百年了。」 梁蕭奇道:「它們有什麼用處?」花清淵笑道:「說來話長!待會兒你自當知曉。」

  湖水平緩,千里船慢下來,自三輪之間緩緩經過。只見前方兩崖摩天,森然對峙,崖壁上鬼斧神工般鐫著兩行行草,依稀可辨。右方是:「橫盡虛空,天象地理無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左面是:「豎盡來劫,河圖洛書無一可據而可據者皆空。」這兩行字遒勁絕倫,字字均有數丈見方,最末一筆直入水中,氣勢驚人。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49:54

天機卷 第九章 迷陣無形


  千里船在一片石灘前靠住,眾人上岸。前面是一個幽曠山谷,四周高峰環抱,峰頂接雲,無以借足,唯有谷底尚可行走。谷底皆為頁岩,亂石蒼松,參差不齊,石塊大者彷彿小山,小者不下萬鈞。松石之間,散立著無數石人像,高及數人,刻畫入微,除了體形龐大,其喜怒哀樂,一顰一笑,皆與常人無異:或坐或立,或蹲或奔,或蹙眉苦思,或仰天大笑,或彈鋏而歌,或援筆鼓瑟,當真千姿百態,各具風姿,一眼望去,杳無窮盡。

  梁蕭雖已見怪不怪,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驚道:「這又是什麼?」花清淵肅然道:「這是八百聖賢像,雕刻了從古至今,史籍所載的八百位先聖賢哲、名將奇人……」他手指一個峨冠博帶、容貌奇古,有俯瞰天下之勢的石像道,「那是軒轅黃帝。」又指著一名額高臉闊,兩眼深陷,手揮一柄藥鋤的老人道,「那便是神農炎帝。」又指著一個眉長耳大,長鬚過腹,騎著一頭青牛的老人道,「這是寫下五千字道德真言的老子李耳。」轉手再指著一名抱手作揖的儒服老者道,「那便是文聖孔丘了。」

  梁蕭一邊聽,一邊看,忽覺那些石像並非凝立不動,竟似在緩緩移動,雖然不易察覺,卻如天上星宿,無時無刻不在運轉,說話的工夫,黃帝石像已被一座石山遮住。梁蕭頓時驚呼起來。花慕容笑道:「瞧出來了麼?猜出緣故,算你本事。」梁蕭一咬嘴唇,沉思片刻,忽地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花慕容笑道:「哦,說來聽聽。」梁蕭指著身後三個巨輪,道:「道理就和千里船一樣呢!水力推動巨輪,巨輪帶動銅臂,然後銅臂不知用什麼法子,推動了石像!」花慕容眉宇間透出訝色,莞爾道:「好啊,看不出你還有幾分聰明,這一遭瞎貓兒逮住了死耗子。」曉霜接口笑道:「蕭哥哥本來就是極聰明的!」說罷雙頰微微一紅。

  梁蕭最喜人誇他,向曉霜微微一笑,又問道:「就不知銅臂究竟怎麼推動石像的?」 花清淵望一望天色,道:「這個可不容易明白,日後再說,我們還是先入宮為好!」他向梁蕭道,「千萬跟著我的步子走。」梁蕭奇道:「為什麼?」花慕容道:「不要刨根問底,說了你也不明白。」說著,一手拉他,一手拉著曉霜,跟在花清淵身後。只見花清淵忽而直走,忽而斜行,在石像與松石間穿梭來去。

  約摸行了百十步,梁蕭忽生異想:「我為啥非得跟著他?不告訴我緣故。哼,我偏要看看有什麼古怪。」他覷花慕容不小心,突地掙脫她手,一步向左邁出。花慕容一把沒拉住,頓時變了臉色,失聲驚叫。梁蕭生怕被人追趕,當即馳足狂奔,奔了百十步,正欲回頭,忽地足下陡空,低頭一看,竟是萬丈深淵,不由大吃一驚,想要收足,但轉念之間,身子又似騰空而起,耳邊風聲呼嘯,眼前白雲翻飛,往下一看,只見群山巍巍,江河橫流,自己正如流星一般,飛也似的從天落下,空中罡風襲體,徹骨生寒;寒意方生,突又立在風雪之中,四野茫茫,只有雪舞風吟。

  梁蕭血冷如冰,發足狂奔,抗拒寒意,奔出不知多遠,地皮忽地震動,發出巨雷也似的悶響,剎那間,大地迸出一道裂縫,數百丈的火舌狂噴而出,熾烈無比。梁蕭汗出如雨,心膽欲裂,想要說話,但口舌焦枯,叫不出半點聲音。這一冷一熱,讓他幾欲癲狂,忽見遠處人影晃動,急忙奔上,卻見一對男女,在火中笑語晏晏,並肩而行。梁蕭認得清楚,又驚又喜,失聲叫道:「爹,媽!」文靖、玉翎卻不理他,只顧談笑。梁蕭又哭又叫,狂追不捨,卻始終無法接近。

  追了一陣,那二人突地停住。梁蕭大喜,一把拽住文靖衣服,放聲大哭,哭了兩聲,抬頭一看,迷濛中,只見拽住之人黑袍如漆,面若白紙,不是蕭千絕是誰?如此乍喜乍驚,梁蕭心力交瘁,驀地大叫一聲,兩眼發黑,便要昏厥,忽覺背後一緊,有人將他向後拖出,眼前幻象盡消,唯有松石人像,無聲矗立。

  梁蕭好似與人鬥過千百招,撲地坐倒,氣喘如牛。回頭看去,只見花曉霜面帶關切,看著自己,四周再無一人,不由奇道:「只有你麼?」花曉霜還未說話,忽見左方的司馬遷像緩緩西移,班固像則往南移。心中一驚,拉著梁蕭道:「快走,快走。」梁蕭方自奇怪,耳邊突地傳來金戈鐵馬之聲,眼前一迷,頓看到屍山血海中,巍峨宮闕紛紛崩塌,頃刻間化作焦土,此時左臂又是一緊,幻象消失。花曉霜驚魂未定道:「好險,我也幾乎陷進去了。」她拉著梁蕭忽東忽西,行了十來步,坐到一座小山下道:「此地乃是『太史境 』的陣眼,可呆小半個時辰。」梁蕭忍不住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花曉霜看他一眼,幽幽地道:「咱們被困在『兩儀幻塵陣』裡啦!」梁蕭望了望四周陣勢,忽然想起父親講過的故事來,恍然道:「難道這些石像是八陣圖那樣的陣法?」花曉霜點頭道:「不僅這些石像,這裡一草一木,都種得很有學問。你方才是不是感到忽冷忽熱,那是因為陷在了以鄒衍為樞紐的『陰陽境』裡了。」

  梁蕭撓頭道:「但曉霜你怎麼也進來了?」花曉霜道:「我見你陷進去了,想拉你回去,誰知一不小心,也跟著陷進來了,幸好我以前看過書,知道若干變化。」她撿了一顆尖石子,在地上劃出不少奇特符號,寫了又抹。梁蕭看得奇怪,道:「曉霜,你在幹什麼?」 花曉霜道:「我在推演陣法。」梁蕭奇道:「你還懂這些?」花曉霜嫣然一笑,道:「我平日呆在家裡,除了看書,沒別的事兒,這陣法啊,都離不開書上的學問。」

  梁蕭一想,又問道:「曉霜啊,為何我看到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花曉霜細眉微顰道:「我也是聽奶奶說的,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聽說這『兩儀幻塵陣』名為幻塵,實能夠以人心變化,幻化紅塵萬象,若在陣裡陷深了,心裡想的,便能在陣裡看見。心思越浮躁的人,越容易生出幻象,經歷晦明、驚傷、休戚、苦樂、悲喜諸般滋味,以致瘋狂。到底為何,我也說不明白,但聽奶奶說,陣裡玄機由人心引發,若有人一念不起,即使不明陣理,也能通過。不過這等人萬念皆空,好比仙佛,就算通過了,也沒害處的。」

  梁蕭想了想道:「為啥天機宮要藏在這麼隱蔽的地方,還要設這種陣法?」花曉霜道:「聽爹爹說,我們唐末的時候就來了。」她邊說邊寫,竟然毫不滯澀,梁蕭瞧得暗暗稱奇,只聽她道:「那個時候,滿天下許多壞人都在打仗,一打就是一百多年,他們到處殺人放火,燒燬書籍,不僅死了許多人,前人留下的學問也被他們毀掉啦。」

  她想像當時悲慘情形,心中淒然,眼圈微紅,向梁蕭道:「蕭哥哥,我總不大明白,為啥那些壞人要那麼做呢?」梁蕭本來問她,哪知她反問回來,一怔道:「我想啊。起初有許多你這樣的濫好人,大家都很平和,不爭吵打鬧;但突然出現了一個我這樣的壞人,我欺負你,搶了你吃的穿的;你要活命,只好也去搶別人,別人又搶別人,於是,滿天下都是壞人了;後來,壞人發現兩個壞人比一個壞人強,於是他們又你一夥,我一夥,大家群毆;群毆的人越來越多,然後就開始打仗,殺人啊,放火啊、搶東西啊……」他說到這裡,想不出還有什麼壞事可做,只好打住。

  花曉霜想了想,搖頭道:「你說得不對。」梁蕭道:「怎麼不對?」花曉霜低頭算了幾筆,道:「我才不會搶人殺人的。」梁蕭冷笑道:「你不搶別人,就只有餓死凍死,或者被人殺死了!」花曉霜脫口道:「我死也不會的。」她拉著梁蕭的手,認真地道:「蕭哥哥也不是壞人。」梁蕭撅嘴道:「我就做壞人!做好人就得被別人欺負,我從來就只欺負別人。」花曉霜擰起細淡的眉毛,忽地搖起梁蕭的手,軟語央求道:「蕭哥哥,我不要你做壞人!別做壞人好麼?」梁蕭被她說得心煩,偏又無可奈何,只得道:「那我豈不是也要凍死餓死。」花曉霜道:「我們一塊兒死好了,我萬萬狠不下心做壞事的。」

  梁蕭呆然不語。花曉霜見他不說話,便道:「好罷,暫且不說這個。反正蕭哥哥決不會做壞人。」梁蕭臉上一熱,不知如何駁她,只聽花曉霜又道:「還是繼續說咱們的來歷。卻說那個天下大亂的時候,我們天機宮的先祖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他看到世上這麼亂,決意把所有的典籍都收集起來,藏在一個地方。」梁蕭插嘴道:「結果藏到天機宮來了?」

  花曉霜笑道:「那時還沒天機宮呢。只有棲月谷,谷裡都是光禿禿的大石頭。那位先祖不僅學問好,武功也很厲害。他帶著家將,在壞人們打仗時,收集各種書籍、古董、字畫,最後都搬到了棲月谷。可直到這位先祖去世,這件事也還沒做完,他的兒子又接著做。那時候天下分裂成了十幾個國家,壞人們打仗越來越厲害,為了從戰火中保留書籍,我們死了好多好多人。」她說到這裡,已是泫然欲泣,「直到最後,那位……那位先祖的兒子也……也被壞人殺死了。」她說著流下淚來,梁蕭拍拍她肩,花曉霜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膝上大哭起來。梁蕭手足無措,按著她肩頭,卻不知如何勸說。

  哭了一會兒,花曉霜抬起頭,拭去淚水,不好意思地道:「我從小就愛哭鼻子,聽到這種事,我就想哭,蕭哥哥,你可別笑我。」梁蕭心想:「實在該笑一笑她。」想著乾笑起來,但只笑了兩聲,不知為何,再也笑不出聲來。

  花曉霜續道:「到了第三代先祖,他是個極聰明的人,一面繼續搜集圖書,一面鑽研書中的學問,從中學會了許多有用的東西。為了讓書籍更安全,他設計了這個陣法,畫出圖紙,和家將的後代們一起修建;為了節省人力,他還造出木牛流馬、千里船,用來運送木頭石塊。但這個石陣太大了,以至於到他兒子一輩也沒做完。直到三百年前,天機三輪方才修好,又過了一百年,天機宮才算建立起來。」曉霜說到高興處,臉上現出一對淺淺的梨渦兒,低頭算了兩步,笑道:「好啦,蕭哥哥,我算出來了。」

  她一跳而起,拉著梁蕭,左走七步,右走八步,繞過十尊石像,停了下來,又在地上算了一通,道:「這裡是以伏羲為樞紐的『玄易境』,是陣中之陣,極緊要的地兒。蕭哥哥,你千萬拉緊我!」梁蕭吃足了苦頭,聞言將她小手拉得緊緊。兩人並肩繞過一株三人合抱的古松,剛走兩步,忽地一陣微風撲面而來,曉霜驚道:「不好,這裡是巽眼,我算錯了。」她拉著梁蕭向左奔了三步,忽見文王像與孔子像彼此靠近,曉霜一跺足,叫道: 「糟啦,這下全變了。」語中已然帶了哭聲。原來這石像無時無刻不在移動之中,走錯一步,陣形全變,非得依眼前石像重新推演,否則勢必越陷越深。

  曉霜見夕陽落盡,天色漸晚,捂面大哭道:「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我逞能,就不會被困在這裡了。」梁蕭忙道:「曉霜別急,花大叔定會來找我們。」心裡卻想:「其實怪我才是,若不是我亂闖,你也不會跟著進來了。」心中懊惱,好勸歹勸,曉霜才拭去淚水,搖頭道:「這石陣方圓數十里,變化又奇怪,真不知道現在困在哪裡。就算是奶奶,不清楚我的方位,也不敢亂闖的。」

  兩人無計可施,枯坐一會兒,陣內突然刮起風來,凜冽呼嘯。曉霜身子驀地發起抖起來,不斷咳嗽。梁蕭問道:「你冷麼?」曉霜「唔」了一聲,牙關「砰砰」作響。梁蕭心道:「雖然風有些大,但也不至於如此冷法。」伸臂將她摟住,但覺曉霜身子越來越冷,心中一驚,再探她鼻息,竟是有進無出,不由驚道:「你怎麼啦?」曉霜從牙關裡吐出幾個字:「懷裡……有……藥。」梁蕭聞言,猛地想起那日天機別府的事,急忙伸手入她懷中,摸到一個玉瓶,傾出一粒,只見色澤淡金,與那日無二,便給她服下。曉霜喘過一口氣來,接過藥瓶,又吃了一粒。

  梁蕭奇道:「這藥叫什麼名字?」曉霜虛弱道:「這是吳爺爺給我的金風玉露丸。」 梁蕭皺眉道:「曉霜,你……你生病了麼?剛才……剛才好嚇人呢。」曉霜強笑道:「不礙事的,我打記事便吃這藥丸,至今不斷,服了藥便能好了。」梁蕭仍有些擔心,待要細問,忽聽極遠處傳來笛聲,若有若無,卻絲絲入耳,腦中靈光一現,喜道:「你只顧算來算去,把我也弄糊塗了,雖然算不清楚,但就不能叫嚷麼?」曉霜一怔,道:「是呀,我真笨,只要放聲大叫,爹爹姑姑遲早都能聽得到。」

  梁蕭站起身,放聲長嘯,他雖年幼氣弱,但呼嘯已久,吹笛者也隱約聽到,笛聲鏗鏘激揚,大有喜氣。不一會兒,只聞破空之聲,一人口橫玉笛,瀟灑而至。只見他玉面長身,長鬚飄然,卻是怨侶峰上那個白衣老人左元。曉霜歡叫道:「元公公!」左元聽她聲音虛弱,皺眉道:「又發病了?」曉霜點了點頭。左元略一遲疑,忽將曉霜抱起,也不看上梁蕭一眼,掉頭便走。梁蕭急忙緊跟,但那左元身法快極,三兩下便沒了蹤跡,梁蕭不禁愣住,心道:「這老頭故意甩開我麼?」他氣苦之極,但又知這陣法古怪,不敢亂走,孤單單一個人呆在原地。過了一會兒,仍是不見人來,不由忖道:「莫非花大叔他們忘了我麼?或是那個白衣服的老頭子痛恨我,故意將我丟在這裡,將我餓死,即便不餓死,也要悶死了!」剎那間,忍不住蹲在地上,嗚嗚大哭起來。

  哭了一陣,心情才好些,梁蕭拭去眼淚,待要爬起,忽見地上一個人影晃動,頓時吃了一驚,大叫道:「誰?」那人卻是一動不動,梁蕭抬眼一看,又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斜月嵌在兩峰之間,光華拂過石像,在地上留下參差錯落的影子。梁蕭看了看石像,又看著影子:「這石像也不知是誰刻的,就和真的一樣。」

  只見那些石像不斷運轉,月光投影也如走馬燈似的轉個不停,梁蕭閒極無聊,蹲下來觀看,只見一個影子手持書卷,側身抬臂,似在吟誦詩句;不多時,便又移開,第二個影子再到面前,雙手一前一後,似在走路;有頃,第三個影子又到他眼前,卻是揮手抬足,五指斜拂。梁蕭瞧到這裡,驀地福至心靈,那三個影子在腦中一閃,剎那間串在一起。

  梁蕭一跳而起,啊喲叫出聲來:「這不是一招武功麼?」想到這裡,又看看其他石像,不禁恍然大悟:原來每尊石像舉手抬足,俯仰之際,盡皆蘊藏極微妙的拳理,連在一處,便成武功。梁蕭揣摩數招,只覺精微奧妙,極是厲害,心中一時萬分驚奇。

  原來,這八百石像乃是前人留下的一個絕大謎題,經年累月立在此地,直到今日,方才有人參透其中奧秘。兩百年前,天機宮歷盡百劫,終於傳至七代,出了一個名叫花流水的武學奇才,此人十七歲便成天機宮第一高手;三十歲時,放眼江湖,已難逢敵手。也是到他這一代,天機宮的武功方才自成一家。僅以武功而論,此人可說是天機宮五百年來首屈一指的大高手。

  天機宮在亂世中以守護典籍為己任。對宮中之人而言,武功固然不可或缺,但收集典籍、修築「兩儀幻塵陣」才是重中之重。到花流水三十歲時,開山辟河,造輪植樹已然完畢,依照圖紙,該是連接機關,設立活動石柱的時候。

  花流水一身武功出神入化,但宮中弟子,卻無一能繼他衣缽。他嘴裡不說,心裡卻極為遺憾,看著豎立石柱,突發奇像,決意將石柱刻成八百聖賢,並將生平最厲害的武功,刻入石像之中,只想看看,後人中是否有人能看出其中奧妙,若能勘破,悟性當不在自己之下,或能承己衣缽。

  刻這八百石像,端地窮盡了這位大高手畢生之力。完工之時,花流水已是垂垂老矣,但眼見後代中人,要麼鑽研數術,要麼埋頭幹活,數十年來,竟無一人看出雕像中的秘密,老人不由心灰意冷,但他乃是極驕傲的人,既然無人勘破,他也不肯點破,索性將這秘密帶進棺材,臨死前只說了一句:「設謎容易解謎難,後代若有人能窺破老夫真意,沒有非凡的天賦,便有非凡的福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6 03:50:25

  子孫們聽得摸不著頭腦,只當他臨死囈語,也沒放在心上。誠然,這八百石像單一看來,著實無甚奇特,非得將數尊姿態貫穿起來,才能變成武功;更因石像隨「兩儀幻塵陣」 運轉不休,眾人都把心思放到鑽研陣法、計算石像方位上,全沒想到武功,是以數百年來,竟無一人發現石像秘密。

  梁蕭原本不懂陣法,加之這些天為了報仇,心中所想只有武功,二則得了月影機緣,明白其中竅要,是以一通百通,循著這個法子看去,滿目石像,無一不成絕妙武功,不由得眉飛色舞,把心事盡皆拋到九霄雲外了。因這「兩儀幻塵陣」不斷運轉,八百石像也如流水般從他身邊流過,好似一個活靈活現的武學寶庫,予取予求,讓他逐一領悟。

  如此練功,時如飛箭,不覺已至次日正午,梁蕭專注武功,心無掛礙,雖然不能出陣,也未被石陣迷惑,但覺肚中飢餓,便使了招「函關化胡」,依老子騎青牛之態,一手抱胸,一手撐地,坐了片刻;再以「廣成子倒踢丹爐」之勢,伸腰踢腿;然後雙臂舒展,相繼為 「墨翟架梯」,「魯班托梁」;再蹲身前推,化作「列子移山」,口中則捲舌不吐,是為 「韓非結舌」;最後模仿「孟軻之勇」,挺胸收腹,昂首而立,大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這段「大賢心經」類似道家「八段錦」,但高明之處,猶有過之。

  梁蕭反覆打了數遍,只覺雙頰生津,百骸充盈,真氣在經脈之中如明珠流轉,飢餓之感漸消。習練中,忽聽腳步聲響,回頭看去,只見左元笑吟吟走過來,見梁蕭回首,微微一愣:「他竟能聽到我的腳步聲?」轉念又想:「老夫忒也多心了,分明便是湊巧。」殊不知梁蕭此時修煉心法,正抵通玄之境,一丈內風吹草動,皆能知覺。

  梁蕭見是他,便收了勢,冷冷瞧他,左元原以為他會喜極而泣,少不了向自己哀求一番。哪知梁蕭如此冷淡,倒是出乎意料,他一愕,皺眉道:「小傢伙,想不想老夫帶你出去?」梁蕭恨他昨夜將自己丟在石陣裡,撅嘴道:「我不出去!」左元不禁氣結,又忖道:「趁著此地無人,正好逼這小子說出與蕭千絕有何干係。」忽地伸手抓向梁蕭肩頭。梁蕭聽得風聲,使一招「始皇揚鞭」,反手橫掃,倏忽間,指尖離老者腰際僅有半寸。左元見這一招飆疾迅烈,匪夷所思。詫異間,玉笛一揮,斜擊梁蕭臂膊,右爪不止,仍拿他肩膊。梁蕭驀地形同醉酒,踉蹌兩步,竟脫出他的爪下,手臂變揮為斫,這招乃是「赤精斬蛇」,取自漢高祖劉邦醉酒斬白蛇的典故,看似足下虛浮,實則暗藏殺機。

  左元識得厲害,玉笛迎風一抖,點向梁蕭脈門。梁蕭雙眼一瞪,張口大喝,喝聲中如騎戰馬,一躍而起,雙掌前舞,足尖斜踢,卻是一招「武王揮戈」。左元見他板起一張小臉,故作憤怒之狀,甚是滑稽,但手揮足踢,卻又十分精妙,不由暗自詫異:「蕭千絕的武功以詭異見長,哪有這等至大至剛、千軍辟易的招數?」他越鬥越覺迷惑。梁蕭則呼喝叱吒,連使「神農揮鋤」、「軒轅登岳」、「堯致天下」,「禹王開山」、「舜舞干戚」、 「商湯求雨」、「退避三舍」、「問鼎中原」,一連八招,全是「帝王境」裡的功夫,著實剛柔並濟,進退莫測,有包容天地之勢,吞吐六合之象。

  左元自恃身份,本不願與小孩兒較真,是以並未用上內力,哪知連拆八招,依然拿不住梁蕭,那小子卻越戰越勇,奇招妙著層出不窮,心頭焦躁起來,忽地一手化開梁蕭的 「太宗定唐」,一手將玉笛插回腰間,使出一路「磐羽掌」來,雙掌起若鴻毛,落如泰山。梁蕭接了兩招,便退了十步,被逼到一塊巨石下面。他急使一招「孫權殺虎」,效其剛勇,逆勢反撲,但勁力不足,招式未出,便被對方一掌逼回,左元冷笑一聲,右掌揮起,輕飄飄落向梁蕭頭頂,正當此時,忽聽有人叫道:「左老,手下留情!」左元微一皺眉,收掌後退。梁蕭睜眼看去,只見花清淵站在遠處,便喜道:「花大叔,你怎地才來?害我被人好揍!」花清淵瞧了左元一眼,搖頭道:「此陣龐大無比,你又沒頭亂竄,要找你可不容易!」梁蕭扁了嘴,指著左元道:「他昨夜明明找到我,卻故意不帶我出去。」左元牙根癢癢,冷笑道:「胡說八道,昨夜霜丫頭發了病,我急著帶她出陣,是以把你忘了。」心中卻想:「都是你這小子惹的禍,老夫當然要你吃些苦頭。」

  梁蕭道:「那後來為啥不來救我?分明故意害我。」左元淡然道:「這石陣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之中,我出陣之後,要再尋你,又得從頭尋起。」他頓了一頓道,「再說,方纔我幾次用笛聲尋你,你怎地一聲不吭。」花清淵頷首道:「不錯!」梁蕭心道:「看來他們尋我倒是不假。大約我觀看石像入了迷,沒有聽見。」想著疑念頓消,訕訕低頭。但對老者仍懷不滿,拉著花清淵的衣角道:「花大叔,我只跟你走,才不跟這老頭子一起,省得他又害我走錯路。」花清淵見他如此小氣,不覺啞然失笑。

  三人並肩走出一程,左元忽道:「小娃兒,方纔你用的什麼功夫?」梁蕭一聽,猛地醒悟到左元不知石像奧秘,心道:「你這老頭不是好人,我才不告訴你。」抿起小嘴,佯作不聞。左元討了個沒趣,面色泛黑,尋思梁蕭所用武功與自家如出一脈,雖然內力不足,威力卻已不容小覷,不由深感納悶。

  三人在石陣中行了七八里路程,還不見盡頭,梁蕭暗自驚訝:「這陣果然大得嚇人,若是走失,著實不易尋找。」想到先前吃的苦頭,真是心有餘悸,緊緊牽著花清淵衣角,再也不敢亂走半步。

  走到一半,左元一言不發,逕自向東北去了。梁蕭見他不在,心裡自在許多,唧唧喳喳詢問花清淵這石陣的奧妙,但「兩儀幻塵陣」凝聚花氏一脈七代心血,道理何等精妙,花清淵一時也道不明白,又怕被擾了心神,行差踏錯,只得連道以後再說。梁蕭心中悻悻,本想告訴花清淵石像奧秘,但轉念又想:「先不忙說,待日後我都練會了,再使出來,叫他大吃一驚。」想著臉上露出笑容。花清淵見他無端發笑,心中奇怪,但他性和意寬,只報之一笑,並不多問。

  又行了三里許,終於出陣。梁蕭定睛一看,只見前方千仞懸崖,抱著一個方圓數十里的谷地,數道泉水匯成一條清溪,清溪又串著兩個小湖,湖邊雜花生樹,隱現出閣樓飛簷。與谷外那些雄奇景象相比,谷內略嫌平淡,唯有一座高台,在湖邊拔地而起,上下左右,立著許多奇怪物事。

  花清淵見梁蕭十分好奇,便將他帶到高台上,笑道:「這裡叫做『靈台』。」指著一個被水力驅動的古怪圓球道,「這是渾天儀,能測算周天星辰運行。」又指著一個八龍銜珠、下有八隻青銅蟾蜍的甕狀銅器道,「這是地動儀,能測知山崩海嘯、地震火山。它左方的三角銅架是量天尺,能測山嶽之高,右方那個圓筒則叫定海針,能探江海之深,若與波動儀合用,便能從流水之象中,推測出水旱災情。」花清淵指著千奇百怪的器械,給梁蕭一一解釋,其中還有不少好玩的物事,如半個時辰鳴叫一次、伴有小銀人歌舞的波斯水鐘,還有盛了水銀的水晶球,球上刻滿數字,花清淵稱之為「陰陽儀」,能知冷熱寒暑。

  這座「靈台」委實聚集了古往今來無數智者巧匠的智慧。梁蕭眼中所看,耳中所聽,無不超乎想像,小小心中佩服不已,忍不住跳到黃帝破蚩尤的指南銅車上坐下。那指南車每調一次機關,便能自行前進數丈,右方銅人手臂始終遙指南方,左邊銅人則雙手擊鼓,空空有聲。

  梁蕭玩了一回,跳下車,忽地心生頑皮,又往一人高的渾天儀上跳去。渾天儀中有天球,上刻群星圖景,每顆星都對應天上星辰,梁蕭一腳踩定支柱,一腳踏中天球,天球骨碌碌疾轉,星宿頓時亂了方位。

  花清淵阻止不及,大吃一驚,忽聽一聲厲喝,一道人影如飛般從台下掠至。將梁蕭劈手抓住,重重擲在地上,摔得他兩眼金星亂迸,掙起一瞧,只見一名老者,黃袍白髮,雙頰清瘦,正向自己怒目而視。梁蕭一怒爬起,揮拳搗向老者胸口,花清淵一伸手,將他拳勢封住,向那人恭聲道:「明老,全是我的不是!您勿要怪他。」

  黃袍老者「哼」了一聲,也不瞧他一眼,睨著梁蕭道:「你是誰,竟敢攪亂老夫的渾天儀,哼!若不重新對好,休想下去!」梁蕭背脊隱隱作痛,怒道:「我就不重新對好!」 黃袍老者目中精光倏閃,伸手將梁蕭一把拽過,梁蕭還待掙扎,已被黃袍老者高高舉起,厲聲道:「若你不重新對好,老夫便將你扔下去。」

  靈台高約十丈,加上黃袍老者大力一擲,便有十個梁蕭,也要當場喪命。但這小子天生倔強,偏偏擺出寧死不屈的模樣,叫道:「就不對好,有膽就扔呀。」花清淵卻知這老者言出必踐,慌道:「明老,這小孩頑皮,您不要和他一般見識,這渾天儀的事,由清淵來做好了。」

  梁蕭叫道:「花大叔,你幹嗎對老頭子低三下四的?」花清淵哭笑不得,但卻屏息凝神,頭不敢抬,手不敢垂,心忖道:「你這孩子,我還不都是為了你。」黃袍老者斜瞅了花清淵一眼,冷笑道:「你越來越不像話了,居然帶著外人,把靈台弄得亂七八糟。哼,倘若你做了宮主,天機宮怕也要斷送在你的手裡!」

  花清淵臉漲通紅,囁嚅道:「明老……明老教訓得是。」黃袍老者冷冷看了他一眼,意態輕蔑,將梁蕭向旁一扔,大袖飄飄,揚長而去。梁蕭爬起來,欲要追趕,卻見黃色人影疾如閃電,隱沒在綠樹紅花之間,不由跺腳道:「花大叔,你幹嗎不攔著他,我要跟他算賬。」花清淵苦笑道:「罷了,這位老先生武功極高,別說是你,我也打不過他。」

  梁蕭哼聲道:「方纔他抓我那招,雖然快了些,但我有法子破他。」說著錯步揮拳,身子後仰,雙手呈拈花之形,乃是一招「莊周夢蝶」,然後扭身倒翻,跳在空中,化為 「雞犬升天」,這招取自漢代淮南王劉安軼事。半空中,梁蕭忽又揮足倒踢,雙掌斜劈,卻是一招「許慎屠龍」。花清淵看了兩招,只覺變化奇妙,果然能夠克制老者的手法,第三招上的反擊更是凌厲,不由心頭怪訝,待梁蕭落地,問道:「你既然知道破法,為何不能抵擋?」

  梁蕭一愕,搔頭咕噥道:「這個……老頭兒出手太快,我腦子轉不過來,手也不及動彈。」花清淵含笑道:「這就是了!所謂一快打三慢,你招式再厲害,卻沒相當的功力;對方只要快過你,你就沒有出手的機會。」梁蕭道:「那如何才能變快?」花清淵道: 「那唯有用心苦練了,練到一定地步,自然熟極而流,快慢由心。」梁蕭默然不語,心裡暗下決心,一定要練好功夫,下次也抓著老頭兒,把他屁股摔成八片。

  想是這麼想,可經這一折騰,梁蕭也興致索然,無心再鬧,隨著花清淵下了靈台。二人穿過一片林子,只見前方楊柳青青,擁著連雲甲宅,粉壁曲曲折折,延綿數里;穿過一扇日門,異香撲鼻,滿眼奼紫,花間狂蜂浪蝶,翩翩相逐。

  兩人穿過兩道水榭,間或遇上隨從侍女,都對花清淵含笑招呼,並無主從之分,梁蕭心中羨慕:「人人都喜歡花大叔呢,若我有他一半的好脾氣,那就好了。」二人走近一扇月門,但見門首鐫了副對聯,梁蕭一時興起,便念道:「真……俗,嗯,中間是些什麼字兒?」又望左方的石柱皺眉道,「條……心,唔,這人不會寫字麼?」

  花清淵忍住笑,道:「蕭兒,這兩行狂草可不是人人寫得出來的。連在一處,念作『 真水洗塵俗,清音滌凡心』,嗯,橫著那排字,你認得麼?」梁蕭瞅了一眼,道:「心水木……」他自知必定認錯,臉漲通紅,甚覺羞愧。

  花清淵歎道:「這念作琴心水榭。」梁蕭仔細看了兩眼,只覺這些字大開大闔,全無拘束,竟然頗合自己的脾胃,便又指著對聯下的落款,一字一句念道:「落魂狂生酒書。」 花清淵笑道:「這次大致念對了,但不是落魂,是落魄,也不是酒書,是醉書。」梁蕭得意笑道:「落魂落魄,酒書醉書還不都是一樣。」花清淵一笑,忽聽得門內傳來琴聲,便不再多言,挽著梁蕭跨入月門。

  走不多遠,便至水榭盡頭,一隻紫金香爐白氣氤氳,空中瀰漫著龍涎香的芬芳。一名緇衣女子盤膝而坐,纖手如雪,鼓動瑤琴。女子左方立著花慕容,花曉霜則偎在一名藍衣美婦懷裡。眾人瞧見梁蕭,俱是微笑不語。

  梁蕭見那鼓琴女子年不過三旬,面若冰雪,目似秋水,清逸秀美,堪稱國色,雖然衣著簡樸,但渾身上下,自有一股雍容華貴之氣,令人心折。

  琴聲初時細微飄忽,如芙蓉泣露、香蘭含笑,於不經意間牽動人心;梁蕭見花曉霜對自己微笑,正想招呼,忽聽那琴聲一揚,如千丈絕壁,危不可攀,梁蕭聽得心頭一震。藍衣美婦卻眉頭微皺,將曉霜兩耳摀住。但聽那琴聲越拔越高,成清羽之音,拔入雲端,分寸難上。梁蕭心弦也隨之繃緊。驀地,那琴音又是一落,似從千尋高峰落入萬丈深谷,梁蕭心隨之落,起落間頓生迷亂。

  那琴聲於低回處徘徊時許;漸又拔高,初時尚如雨打花林,漸漸透出刀槍之聲,再往後去,琴聲激越,如崑崙玉碎、霹靂塞空,隱隱有憤怒之意,梁蕭只聽得氣血賁張,心跳加劇;就在這個當兒,琴聲忽又一弛,再變舒緩,如思婦沉吟,兒女別語,有一種說不出的悲苦淒涼;如此吟顫良久,終於曲終音絕,此時眾人突然發現,不知覺間,六根琴弦,均已斷了。
  那緇衣女子呆瞧那斷弦半晌,忖道:「離愁引啊離愁引,彈來彈去,終究只是斷腸罷了。」胸中一痛,推開瑤琴,抬眼處,只見梁蕭已是淚流滿面。不由輕「咦」了一聲,忖道:「他小小年紀,也能聽懂麼?」

  眾人見梁蕭哭得傷心,皆是大奇,花慕容道:「你哭什麼?」梁蕭聞聲驚覺,急忙擦淚,抗聲道:「誰哭了,老子……老子眼中有了沙子……」花慕容心裡已經笑翻,擠兌他道:「騙人也不是這個騙法,這裡人人都看到你哭了。」梁蕭惱羞成怒,罵道:「哭了又怎樣?哭你姥姥的喪!」花慕容大怒,舉起粉拳。緇衣女子微笑擺手,花慕容只得放下手,狠瞪了梁蕭一眼。

  緇衣女子凝視梁蕭,笑道:「曉霜口中的蕭哥哥就是你麼?」梁蕭瞅了曉霜一眼,點了點頭。緇衣女子向他招招手道:「過來。」梁蕭見她神色友善,眾人也未阻止,便走上前去,不防那緇衣女子右手忽地探出,如一隻玉色大蝶,拂向他肘上曲池穴。梁蕭不及細想,使出如意幻魔手中的「彈字訣」,翻手屈指,向女子脈門彈去。蕭千絕曾以這一招,刺瞎雲萬程的雙眼,梁蕭功力雖淺,但招式精奧,不容小覷。

  緇衣女子微微一笑,手如蝴蝶穿花,自梁蕭指邊掠過,兩隻雪白的手指,輕輕捏向梁蕭「少淵」穴。梁蕭右手急來幫忙,使了個「封字訣」,隔那兩根手指,左手則使「勾字訣」,五指如鋤,反鉤女子「太液」穴,但女子手臂形同無物,倏地從他雙手間脫出。梁蕭正欲後躍,女子五指飄如驚風,又往他心口拂來,無奈之下,梁蕭連使「破字訣」、 「捻字訣」拆解。

  二人隔著琴桌,三隻手纏在一處。女子端然靜坐,雖只用一臂,但飄飄忽忽,千變萬化,將梁蕭逼得喘不過氣來,一時間,他將「如意幻魔手」中「勾圈、挑環、彈破、扭捏、推拿、揮拂、截劈、點插、拈折、封按、撕抓、纏捻」二十四訣使遍,依然無法脫身。頃刻間拆過百招,梁蕭使個「纏字訣」,雙手絞向女子手腕。緇衣女子秀眉一挑,探手在梁蕭肘間一托。梁蕭只覺大力湧至,頓時翻身坐倒,在青石地上滑出丈餘,「嗡」的一聲,背脊撞著紫金香爐。梁蕭一陣頭暈目眩,張口欲罵,忽聽花清淵向緇衣女子急聲道:「媽!」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7 21:30:04

天機卷 第十章 可恃惟我


  梁蕭聽得這聲,好似吞了幾十隻蛤蟆,一張嘴合不攏來,只瞪著緇衣女子發愣。緇衣女子看出他心中所想,微笑道:「不錯,老身就是花無媸、天機宮主人。」梁蕭奇道: 「你……你是曉霜的奶奶?」花無媸頷首道:「是呀。」

  梁蕭定了定神,道:「你……你比你女兒還年輕!難道不會老麼?」花慕容只以為他趁機諷刺自己,好生氣惱,但當著母親,又不便發作。花無媸略略一怔,失笑道:「世間哪有永駐的青春。我不過修煉玄功,小有所成,較尋常人年輕一些罷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所謂天道茫茫,無所遁逃哦!」她的笑語中透出一絲綿綿不盡的落寞。梁蕭定睛細看,果見她眼角處生出魚尾細紋,只是十分微小,不易察覺。

  花無媸瞧了梁蕭半晌,忽道:「蕭千絕有兩男一女三大弟子。」這話甚為出奇,梁蕭聽得大愕,不知她為何說起這個,卻聽花無媸接道:「大弟子蕭冷為契丹人,與蕭千絕同族,當年在庫裡台以一柄海若刀壓服西域群雄,是蒙哥汗帳下第一勇士。二弟子伯顏為蒙古八剌部人,精通兵法、驍勇絕倫,曾助忽必烈平定諸王,乃元廷重臣,統率千軍萬馬;至於三弟子蕭玉翎,據聞是蒙古皇族後裔。」

  梁蕭不知她為何突然說起此事,心中奇怪。卻聽花無媸又笑道:「當年我用這」穿花蝶影手「與蕭千絕拆了一百來招,對『如意幻魔手』的心法雖不甚明瞭,招式卻還記得。你『如意幻魔手』火候雖淺,但招式變化卻與蕭千絕一般無二。若非嫡傳,絕難至此地步。有人說蕭千絕的武功以詭異見長,那是小覷了他。據聞三大弟子中,蕭冷得其詭異狠毒,伯顏得其剛猛鋒利,蕭玉翎獨得其靈動飄逸。以我今日所見,你的手法飄逸靈動,當是得了蕭玉翎真傳吧!」

  梁蕭小臉發白,咬了咬嘴唇道:「你什麼都知道了?」花無媸笑道:「不錯,我什麼都知道。」梁蕭大聲道:「你也要像那些老頭子一樣趕我走,是不是?」花無媸笑道: 「如此說,你到底承認了?」梁蕭雖然一百個不願承認蕭千絕是師公,但既然被人統統看破,也是無可奈何,只得氣呼呼撅嘴道:「承認就承認。」花無媸微微一笑,說道:「其實我並不是全都知道。」梁蕭一呆。卻聽花無媸道:「蕭千絕三大弟子名頭響亮,天下誰人不知,我也確實與蕭千絕交過手,但三大弟子各得其長,卻是我編造出來的。如蕭玉翎得其靈動飄逸,便是看著你的功夫胡謅罷了!」她眼角含笑,娓娓道來,梁蕭不由失聲叫道:「你……你騙人。」

  花無媸笑道:「是呀,只怪你太笨,才被我騙。」又道,「你要學太乙分光劍麼?」 梁蕭脫口便道:「對。」花無媸笑道:「我本也可以教你。」梁蕭大喜道:「好啊,多謝。」 花無媸微微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只不過……」梁蕭心一沉,急道:「怎麼?」花無媸淡淡道:「只不過你太傻太笨,就算窮一生之力,也練不成的!」梁蕭雷震一驚,叫道:「你……你說誰……誰太傻太笨,我……我……」他從小惹是生非,什麼罵名都挨過,唯獨沒人說他「太傻太笨」,只說他聰明過頭。花無媸這一句,當真把他說得懵了。花清淵見狀正要出聲,卻見花無媸將手一揮,只得頹然閉口。

  梁蕭沉默半晌,驀地大聲道:「我才不笨,只要你教,我一定學得會。要不你出個題目,我一定做到。」花無媸笑道:「好啊,我便考考你。棲月谷前有一塊石壁,上面刻了十道算題,也不算極難,你若解得出來,就算你聰明。隨你學什麼功夫,我都教你。」花清淵與花慕容聽了這話,俱都張口結舌,那藍衣美婦也瞪大了眼睛,唯獨曉霜不知所云,瞧著祖母,神色茫然。

  梁蕭搔頭想了半天,問道:「什麼叫算題?」眾人盡皆失笑,花無媸也不由莞爾道: 「連這個都不知道,你還說你不笨?」梁蕭心覺此笨似非彼笨,但究竟有何不同,卻又說不上來。他心高氣傲,輕易不肯服輸,當下一口應承道:「算題就算題,我一定不會輸。」

  花慕容忍不住道:「那可無關輸贏,而是……」忽見花無媸目光逼射過來,頓然語塞。花無媸目光一轉,笑道:「你這孩子倒是很有膽氣,好吧,咱們擊掌為誓,不得反悔。」 說著伸出纖纖玉手。梁蕭心一橫,和她擊掌道:「反悔的是小狗。「 隱隱聽得花慕容嘀嘀咕咕,好像罵的是:」不知死活的小子。「不由瞪回去,心想:」你才不知死活呢!「想到這兒,忽地肚裡咕噥。花無媸聽到聲音,笑道:」倒忘了你餓了一夜了。「叫過一名侍女,領梁蕭下去用飯。

  梁蕭剛剛出門,花慕容便叫道:「媽……」花無媸瞪了她一眼,目光掃過藍衣美婦,美婦拉起花曉霜道:「曉霜,咱們回去。」花曉霜笑道:「媽,咱們去陪蕭哥哥吃飯。」 那藍衣美婦見梁蕭粗野無禮,心中極為不喜,欲要回絕,但瞧著花曉霜暈生雙靨,興致甚高,一時不忍拂她意,只得道:「好吧。」

  花慕容待她二人去遠,皺眉道:「媽,你故意為難他麼?給那小子一百年光景,也休想解得出『天機十算』!」花清淵也道:「不錯,那十道算題窮究天理,別說天機宮內無一人解得全,就算放眼天下,也無一人解得出來。」一時愁眉苦臉,好不為難。

  花無媸盤膝閉目,冷笑道:「莫非你們想讓他學會『太乙分光劍』?」兄妹倆對視一眼,花清淵道:「他本性不壞,而且救過孩兒性命。」花慕容也道:「是啊,他雖頑劣,但緊要關頭,還是很合人心意的……」話未說完,花無媸忽地張眼,冷笑道:「若不是這個緣故,就憑他會蕭千絕的功夫,我早就廢了他,哪會跟他拐彎抹角?你可知道,當年蕭千絕闖入括蒼山,守在石箸雙峰之下,連傷我宮中六大高手,你叔父花無想也死在他手裡。哼,若非太乙分光劍,誰能逼得走他?我豈會將這門鎮宮絕學教給他的傳人?」她目透厲芒,與方才溫文爾雅判若兩人。

  花慕容道:「即便如此,常言道:殺雞焉用牛刀,媽你又何必這麼大費周折。這小子對數術一竅不通,隨便出幾道題也就打發了,何必用天機十算難他?」花無媸瞧她一眼,冷冷道:「這叫萬無一失,若出別的題目,你不知好歹,說不準會暗地裡教他來擠兌我。」 花慕容被她一語道破機心,不由面紅耳赤。花無媸道:「話已至此,我立時要入定了。你們傳令下去,宮中任何人等都不得指點那小子半點學問,傳授他任何武功,若有違抗,便依宮規處置。」她掃了兒女一眼,冷笑道,「便是你們二人,也不例外!」說著閉上雙目,花氏兄妹無奈對視一眼,雙雙退出琴心水榭。

  花慕容出了門,發愁道:「哥哥,現今如何是好?」花清淵歎道:「母親心意已定,決無更改。唯有容我勸勸梁蕭,叫他放棄學劍。」花慕容搖頭道:「這孩子人雖小,性子卻極固執,怕你勸不動他。」花清淵苦笑道:「盡人事,安天命而已。」轉身問明丫環,得知梁蕭去西北「畫眉軒」用飯。便舉步前往。

  尚未進門,便聽梁蕭嚷道:「你瞧著我幹什麼?哼,叫我吃飯也不自在!」接著便聽花曉霜道:「蕭哥哥,你吃飯的樣子好奇怪!」梁蕭道:「奇怪什麼?」曉霜笑道:「你老用手抓,別人都不這樣啊。」梁蕭冷笑道:「這樣吃才痛快,我才不學那些假斯文呢,斯文又不能當飯吃。」哼了一聲,忽又好奇道:「這個穿藍衣的嬸嬸,你就是曉霜的媽?」

  卻聽那藍衣美婦道:「是呀。我姓凌,名霜君。」她口氣冷淡,似乎有些不悅,想必是嫌梁蕭問得太過粗野。卻聽梁蕭笑道:「你們倆長得好像。」凌霜君道:「那是自然了,難道你不像你媽媽?」梁蕭道:「媽說我長得像爹爹,爹爹又說我長得像媽,到底像誰,我也不知道。」忽地默然。

  花清淵在軒外躑躅半晌,終於還是跨入門內,卻見梁蕭眼圈紅紅的,正在發呆,瞧他進來,跳起來道:「花大叔,你來得好,快帶我去看那個勞什子算題!」花清淵被他這一叫,想好的說辭盡都派不上用場,遲疑道:「這樣急麼?還是休息一天好。」梁蕭拉住他衣袖,嚷道:「不好,不好,我要去看,我要去看。」花清淵拗不過,只得帶他出門,走了一里遠近,來到「兩儀幻塵陣」旁邊的一塊青石壁前,說道:「就是這裡了。」梁蕭見石壁上刻滿種種奇怪符號,或尖或圓,或橫或豎,另有許多文字,但文辭雅奧,含義高深,梁蕭全都看不明白,文章結尾處有一大塊褐斑,染得字跡模糊不清。

  梁蕭瞧了半晌,忍不住問道:「花大叔,這究竟是些什麼?」花清淵歎道:「這叫做天機十算,是天機宮先代高人寫下的十道算題。」梁蕭道:「怎麼我一點兒也看不明白?」 花清淵神色一黯,說道:「蕭兒,你定要學劍法麼?」梁蕭點頭。花清淵歎了口氣,沉默一時,說道:「若你定得解這十道算題,我也不攔你,但只怕……」他欲言又止,瞧瞧四周無人,方才低聲道,「你若有不明白處,可去天元閣裡看看古代算學大家的筆記,實在算不出來,千萬不要勉強。」梁蕭點頭道:「我一定算得出來的。」花清淵唯有苦笑,拍拍他頭,寂然去了。

  梁蕭直瞧到傍晚,天色全暗,腦子裡仍是混沌一團,全無頭緒。他回房睡了一覺,次日一早起來,便向一個侍女打聽天元閣的所在。侍女將他帶到一座巍峨閣樓前,道:「這便是了。」梁蕭見這天元閣方圓五十餘丈,高達九層,心中驚訝。那侍女道:「這裡藏有易學、算經、天文曆法。以天元閣為軸,向東是『沖虛樓』,收集十萬道藏;向西是『般若院』,藏有天竺佛陀原經、中土譯本、禪宗公案及藏密經典;向南是『大智府』,放著諸子文章、哲人經傳;向北是」風騷小築「,古今詩文都在裡面;西南是收藏史籍的『春秋廬』,東南是」藥王亭「,聽其名目,便知當是收藏歷代醫典了,不過昔日神農嘗百草,醫農相通,是以農林漁牧典籍也在其中;西北是『九州園』,藏有山河地理圖、諸方鳥獸考,東北則是『靈台』,收集了天下機關圖紙和各式模型,但你白天千萬別去,那裡由明先生守著,他凶得緊。」

  梁蕭深有同感,不忿道:「姐姐說得對,那個明老頭不是好人,上次還摔我一跤。哼,我早晚要報仇的。」侍女笑道:「原來你吃過苦頭了,呵,這裡說說倒好,別讓別人聽到了!」梁蕭哼了一聲,道:「聽到就聽到,我才不怕。」侍女撇嘴道:「懶得管你,你吃了虧不要叫苦。」梁蕭笑道:「嗯,姐姐叫什麼名兒,日後我來尋你玩兒。」侍女笑道: 「那敢情好,我住在西邊眾香坊,你說梅影,大家都認得的。」說完咯咯一笑,逕自去了。

  梁蕭進了閣中,只聞書香撲鼻,滿眼重重疊疊,皆是新書舊籍,有兩個婆子正在閣內拂拭灰塵,有人進來,也不抬頭。梁蕭東瞧西望,從書架上隨手抽了一本。那書看似古舊,顏色泛黃,封頁破敗,上書《易象別解》四字。翻看良久,其中文字梁蕭全不認識,便又抽了一本較新的圖書,梁蕭不認得書面上的「潛虛」二字,卻認得落款「司馬光」三個字,心道:「這司馬光是什麼人?」皺眉一翻,當真頭大如斗,匆忙放下,再抽一本,卻是《垛積拾遺》,不知是何人所寫,梁蕭只覺書中符號與石壁上頗有幾分類似,但琢磨半個時辰,仍然全無頭緒。接著又拉了一本《洞淵九算》出來,符號雖然眼熟,但翻來覆去,卻看不出什麼名堂。

  梁蕭東逛西轉,直到紅日西斜,雖翻了二十多本書,卻沒一本看得明白。他心頭大怒,恨不得放把火燒了這一屋子怪書。梁蕭悻悻返回住處,生了一宿悶氣,次日又去翻閱,這次運氣更壞,所看之書更為艱深,別說內容,便是文字也認不得一個。

  如此過了十餘日,梁蕭兩眼充血,人也瘦了一圈兒,幾欲放棄,但想到仇恨,又拚命死看。他哪知這些典籍均是古今易學宗師、算學大家一生心血所積,以這些大數家的造詣,傳世的學問莫不至深至繁、獨步一時,基礎的東西反而不會詳談,就彷彿一座座懸在半空中的大山,梁蕭站在下面,只能看到頂兒尖兒,卻不知如何上去。

  轉眼又過數日,梁蕭終於摸出些門道,他專揀最破最舊的書出來,直覺這些書應該比新書易解。雖然不全如是,但他挑出的古書中,確有不少是算學的根基,只是這些書籍越是古老,文字也越是艱深古奧,多為古篆金文。梁蕭自小不愛讀書,雖勉強認得幾個字,卻又如何看得明白這些古文?可他素來自負,別人不教,他也恥於求人。硬看了一個多月,裝了一腦子亂七八糟的怪字怪圖,但要他說出含義,卻是一個也說不上來。

  這日,梁蕭看了半天書,心灰意冷,望著穹頂發呆,隱約聽到有人叫喚。回頭一看,卻是花曉霜。花曉霜見他雙頰深陷,兩眼無神,頭髮亂糟糟的,不由得心中一酸,握住他手,顫聲道:「蕭哥哥,你病了麼?」伸手探他額頭,但覺並不燙手,始才放下心來,說道,「好久都不見你了,昨天聽梅影姐姐說你在天元閣,人家專程來瞧,可叫了好幾聲,你也不理!」梁蕭嗯了一聲,又低頭看書,花曉霜見他神情冷淡,好生沒趣,便傍著他坐下,瞧了瞧書上文圖,恍然道:「蕭哥哥,原來你在看《九宮註疏》。」

  梁蕭聽得心頭一動,抬眼問道:「曉霜,你看得懂麼?」花曉霜點頭道:「以前學過一些,可惜我腦子太笨,不大會算,所以上次在『兩儀幻塵陣』就弄出錯來了。」她含羞一笑,又道,「說起算術,天機宮裡,奶奶最厲害了。」

  梁蕭想了想,指著第一頁的圖形道:「這只烏龜是什麼?」花曉霜道:「這是九宮圖,又叫洛書。傳說中黃龍負圖,出於黃河,神龜馱書,出於洛水,前者稱之為河圖,後者就是洛書。所以說,九宮之圖,法以靈龜,八方之數,相加皆為十五。」她頓了頓,又道, 「有人說洛書九數為算術之祖,但奶奶說,算術當分古今。古算術有三祖,河圖、洛書、五行。河圖化為八卦,八卦演為六十四卦,但每卦之中,皆含有一個小九宮。」

  她隨手在地上畫來畫去,說道:「但九宮之中,又分陰陽奇偶之數,卻是取自河圖陰陽之理,九宮圖有四十五個方位,每一個所在又包含著一個八卦。」她邊說邊算,推演河圖洛書相生之道,然後又畫出兩個圖,道,「五行也能化作九宮,左邊這個叫洛書五行成數,右方這個叫洛書五行生數,由這兩個數,便可九宮演八卦。如此相互推演,以至無窮 ……」她由淺入深,口說手比。梁蕭本是極聰明的人,聽了兩個時辰已然明白不少,拿起書來只覺再不是滿目陌生,喜得他抓耳撓腮,又拿出一本書,問道:「這個又怎麼說?」 花曉霜翻看了一下,笑道:「這和古算術不同,該是今算術了。《九章算術》堪稱集古算術之大成,今算術則源自漢代劉向,漢代的張衡與曹魏的劉徵也有論述,但真正自成一家的,卻是北朝大家祖沖之。他以方廓圓,計算圓周率。後來在《洞淵九算》中,有人將這一法子推演變化,數形相合,計算未知之數。據說我家先代有人用這法子解到上九層的『 天』層(按:便是計算歐洲算術的X 正九次方,有人將這個誤解為九個未知數)與下九層的『暗鬼』層(相當於X 的負九次方)。到了後來,家曾祖元茂公創建演段法(按:類似後世算學中線性方程組求未知數),將數形分割開來,進而化為『天元之術』,而且曾祖將『天元術『 推至四元,可求太陰、太陽、少陽、少陰四大數。」說到這裡,她輕輕歎了口氣,幽幽地道,「可惜呀,這部分太難了,我也不大明白。」她說到這裡,但覺有些頭暈氣喘,便自懷裡取出金風玉露丸,吃了一粒。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7 21:31:16

  梁蕭忍不住道:「曉霜,我一直想問你,你……你究竟生了什麼病?」花曉霜搖頭道:「我不知道,爹媽也從來不說。前段日子我病得厲害,爹爹和姑姑就帶我去嶗山見吳爺爺。吳爺爺是了不得的神醫,可厲害啦!」她說著嫣然一笑,又道,「我回來時病好多了,但偶爾還會頭暈眼花,但吳爺爺讓我別擔心,說他會治好我的。」說到這裡,她若有所思,問道:「蕭哥哥,你見過大海麼?」梁蕭茫然搖頭,花曉霜含笑道:「大海好大呢,一眼都看不到邊。據說在嶗山上看海上日出才叫美,但姑姑說清晨風寒,不許我去。」說到這裡,她微微皺起眉頭,若有憾意,梁蕭瞧著心中生憐,說道:「不打緊,將來我陪你看去。」

  花曉霜雙眼一亮,笑道:「當真麼?」梁蕭道:「當真的,要不拉鉤。」說著用小指勾住曉霜的小指,道:「金鉤銀鉤,說話不算是小狗。」二人對望片刻,放開手齊齊發笑。曉霜又接著講解,儼然一個小小老師,梁蕭則乖乖聽著,儼然從頑劣童子一變成最聽話的學生。

  從這日起,曉霜每天都偷偷來天元閣,梁蕭有不明之處,盡都問她。但幸喜都是基礎,不甚難解,曉霜家學淵博,古篆銘文也大都認得。二小言和意順,如此相處數月,梁蕭終於大致明白,原來,天機十算之中前四題乃古算術,後六題皆是今算術,十道算題無一不是困住古今智者的絕大難題。

  梁蕭本是極聰明的人,不論武功學問,不鑽研則已,一旦入門便是泥足深陷,難以自拔。倏忽間,便過了大半年光景。花無媸本以為梁蕭頂多十天半月便會知難而退,哪知一年過去,這小子仍然賴著不走,心生詫異,暗中派人查探,方得知曉霜時常去天元閣給他解說,不由大為震怒。但花曉霜年幼多病,不好懲處,只得禁止她再接近梁蕭。曉霜縱感委屈,但祖母言出如山,也是無可奈何。

  但梁蕭到此時,卻已脫離了一無所知的境地,走出雲霧,眼前天地一新,便無曉霜也困他不住。他於算學一道原本頗有天分,只覺算術之妙遠勝武功,越是煩難,越要超越,一時神遊其中。

  斗轉星移間,又過四年,梁蕭依照曉霜之言,循序漸進,由河圖洛書看起,看完戰國鬼谷子的《鬼谷算經》,孫武的《孫子算經》;鄭玄、王弼等歷代大賢的《易經》論著;揚雄的《太玄經》、司馬光的《潛虛》、漢代的《九章算術》、《五曹算經》、《張丘建算經》、祖沖之父子的《綴術》;漸由古算術進入今算術,先後讀完《輯古算經》、《洞淵九算》、《數術九章》、《測圓海鏡》,還有天機宮先祖留下的數十卷《天機筆記》。但天機十算依然難解,他不得不參閱各代曆法、機關算學,推演天地之變、日月之行、建築構造之理。為求一解,往往讀書無算。

  第五年,冰雪初解,寒梅未凋的時候,梁蕭解出第一題「天地生成解」,由「天地已合之位」,反推「天地未合之數」,直算到「天地生成之數」,這三大數早已有圖形傳世,但如何返璞歸真,逆回「天地生成之數」,卻鮮有人知,但總而言之就是九宮八卦之間的正反變化。

  解出第一題後,梁蕭一發不可收拾,相繼解出「太玄兩難」,這兩道難題出自揚雄的《太玄經》。《太玄經》是漢代張衡製造「候風地動儀」的數術根基,繁複精深,多有疑難。次月,梁蕭又解開第四算「雙手十指題」(按:即後世數術二進制與十進制之轉化,德意志大算學家萊布尼茲三百年後方才提出);第五算「二十八宿周天解」。隨後是「治河圖」,是一道以數理形的算題,用演段法計算黃河治水的土石方,計算龐大無比,梁蕭整整花了四十多天,方才算出。第七題解得較快,是用垛積術(按:宋元算學中解決高等數學數論問題的精妙方法)解「鬼谷子問」。

  八、九兩題全是天文計算,十分繁難,進入了當世最頂尖的天元四元之術。第八算是 「子午線之惑」,測算子午線的精確長度,不僅要計算,還要實地測量,著實大費周折;第九算是「日變奇算」,用四元術求太陽的盈縮積差,但算到後來,已然脫出四元之限,化為五元,任一算經也無,梁蕭不得不自行參悟,在這道題上花了整整三月時光,終於解至第十算「元外之元」。大意是:尋出求任意元解的方法。

  梁蕭算了三月,全不得門徑,但他為山九仞,豈肯功虧一簣,當下焚膏繼晷,翻看典籍,嘔心瀝血,邊學邊算。一晃又是半年,梁蕭形銷骨立,動則心跳氣喘,終於一朝病倒。此時,天機宮上上下下,凡知道「天機十算」來歷者,都當梁蕭瘋了心,除了梅影時來照拂他起居,從無一人來看他解題,只待這小子知難而退。可梁蕭卻心氣極高,總想著一口氣解出天機十算,方才給人知曉,一題未解,決不透漏半點風聲,是以並無一人知他連破九題。花清淵兄妹來探望時,也只當他長久以來一事無成,積鬱成疾,都是一陣長吁短歎,反覆叮嚀道:「你方才入門罷了,解不出來也是應該。」二人不便直言花無媸設局陷他,故而說得十分委婉。梁蕭卻會錯了意,只道這十題他們都已解出,更覺焦慮,即便躺在病榻上,心中也是默算不已。

  其實,天機宮號曰天機,以算學為立宮之本。僅看藏書閣樓呈太極八卦之形,天元閣獨佔太極之位,便知宮中主人對算學如何看重了。

  「天機十算」本是天機宮歷代算學宗師所留,其中雖有若干古今名題,但更多是宗師們生前無法解答的困惑,刻在石牆上,以待後人解答。但是,當算題刻到第八算時,百年來已經無人能解,直到「滄溟神算」花元茂出世。花元茂天縱奇才,解完八算後陸續給出兩道算題,第九算他自己刻出,又自己解開。到這個時候,花元茂算學之精,可說曠古絕今,但他猶不滿足,給出了「元外之元」,求任意次元之解,這已不是計算,而是向自己挑戰了。

  花元茂在石壁前苦思五年,耗盡心血,終於無法解出這一題,最後精氣衰竭,吐血而終,年僅三十八歲,身後留下一對男女。其時長女花無媸尚未及笄。梁蕭最初在石壁上看到的那片褐斑,便是花元茂臨死前嘔出的血。

  由於前代宗師害怕後人投機取巧,荒廢鑽研之道,便留下祖訓:算出壁上算題者,只許給出義理結果,不許給出解法。是以花元茂死後,花無媸又從頭解起,解到第八算遭遇四元之術,便覺繁難艱深,無以為繼。若是有人知道梁蕭連破九題,只怕天機宮便要天翻地覆了。

  梁蕭不明就裡,憂心忡忡,思慮不竭,病情自然一日重於一日,針砭藥石皆不見效。眾人見此情形,只當他必然無倖。花曉霜從侍女口中隱約知道,在花無媸面前大哭一場。花無媸雖然天性涼薄,也不免生出幾分愧疚,終於應允凌霜君帶著曉霜過去。

  花曉霜進屋,見梁蕭病得如此模樣,忍不住拉著他手,淚如泉湧,凌霜君也覺心酸,背過身不願看。

  梁蕭聽到哭聲,張開眼來,只見眼前站著一名少女,正在哭泣,辨認半晌,方才認出是花曉霜。見她雙髻已脫,身量拔高,更顯怯弱,著一身百蝶裙,臉色蒼白依舊,五官輪廓卻分明許多,少了些稚嫩。梁蕭見了她,勉力笑了笑,口唇微動,花曉霜一愣,梁蕭又動了動嘴唇。花曉霜探過頭去,隱約聽他說道:「曉霜,扶我去石壁那邊。」花曉霜潸然落淚道:「蕭哥哥,你還要算麼?」梁蕭歎道:「有題沒……沒算完,不……算完……我 ……便不快活。」花曉霜忍不住失聲痛哭,哭了好一陣,方才抹了淚,把梁蕭的話告訴凌霜君。凌霜君雖覺不妥,但她從來不願違拗女兒,只得著人將梁蕭抬到石壁前。

  梁蕭靠在花曉霜懷裡,呆望著那片石壁,心中一片茫然,忽地生出一個念頭:「若能死在這第十算之下,倒也無憾了。」一時間竟將仇恨往事盡皆拋開,顫巍巍拾起一根樹枝來,隨手在地上指畫。

  花曉霜忍不住問道:「蕭哥哥,這是第幾算?」梁蕭啞聲道:「十算。」花曉霜自幼體弱多病,花無媸等人怕她過於勞心,沒讓她曉得這些熬人心血的算題,是以花曉霜也不知道梁蕭的厲害之處,聞言也只隨口應了一聲,想了想,說道:「蕭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麼?」

  梁蕭一愣,只聽花曉霜道:「據說遠古之時,水神共工敗給火神祝融,怒觸不周山,天地因之變成歪斜。所以啊,太陽總是從東邊出來,滑向西方。你再瞧,月亮時常不圓滿,太陽也有天狗蝕日的時候。正所謂,天地歪斜,日月有虧,蕭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東西麼?」這番話梁蕭聞所未聞,不覺一時怔住。

  花曉霜見梁蕭神色迷惑,便又道:「我從小生病,總覺得和人家相比,缺了什麼,很不痛快。媽媽就對我說,一個人總會有些遺憾,不可能將所有想要的東西弄到手,便是皇帝也不能的。古時候一位老先生說得好:」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無窮。 『他還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若操之過急,就是天地間的風雨也不能長久。蕭哥哥,你何必如此固執,即使現在算不出來,日後還可以慢慢算的!「

  梁蕭從未想過這等道理,聽了這番話便如醍醐灌頂,一時癡了。這時,忽見花清淵匆匆奔來,臉色鐵青,看了看梁蕭,忽向凌霜君低喝道:「你糊塗了麼?怎麼將他抬到這裡來,你想害死他嗎?」凌霜君被他喝得一怔,低頭道:「是我不好,我這就送他回去。」 曉霜正要插話,凌霜君伸手堵住她口,蹲下身子,親自來抬梁蕭,一旁的僕童要來幫忙,卻被她一把推開。

  花清淵傻了眼,忙攔住她道:「霜君,對不住,我一時心急了。」凌霜君雙眼微紅,冷笑道:「做了這麼多年夫妻,卻從沒見你為我心急過……」花清淵知她想說什麼,忙道:「是我不對,要打要罵,隨你好了。要不,我給你磕頭好麼?」凌霜君咬咬下唇,驀地揚聲高叫道:「花清淵,你以為裝出一副假仁假義的嘴臉,就能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麼?」 花清淵面紅如血,囁嚅難言。花曉霜本就因為梁蕭傷心,又見爹媽如此吵嘴,心頭一急,不覺頭暈目眩,幾乎有些站立不穩。

  這時間,忽聽梁蕭歎了口氣,道:「罷了,回去吧,我不算了。」花曉霜心頭大喜,失聲道,「蕭哥哥,你真想通了麼?」梁蕭閉目片刻,抬眼說道:「我想通啦,不算了。」 花清淵也是一愣,將他抱起,笑道:「只要你想通了,我挨打挨罵都不要緊。」說著瞟了凌霜君一眼,見她皺著眉頭,胸口起伏,兀自生氣,只得低眉順眼,先將梁蕭抱了回去。

  梁蕭心病一去,痊癒倒也極快,過不多久,便能下地行走。其實,也天幸他沒有強算那「元外之元」,若以天元四元的路子推演,那根本是無法解的一道算題,直到四百多年後,西洋國法蘭西出現一大撥算學奇才,以西洋算術為根基,最終另闢蹊徑,方才解開,但也僅得其法。若要計算,窮一生之力,也是不可,又過數百年,藉機械之助方得隨心所欲。

  又過三四月光景,梁蕭身體痊癒,心道:「這些年我只顧鑽研算學,武功盡數荒廢了,只怕終此一生,也不及蕭千絕了。」他解不出「天機十算」,已不做「太乙分光劍」之想,何況當年擊掌為誓,即便花無媸願意傳他,他也無臉再學,一時心生淒涼:「我已盡力而為,但天資止於此地,想來爹爹黃泉之下也不會怪我。唉,我自忖不笨,那九道算題也難得出奇,無論放到哪本算經上,都是壓軸壓卷的題目,但我也一一解了。以我的本事,第十道算題根本是無法可解。曉霜說得對,世上無十全之事。」

  這些日子,花清淵初時常來看望,但都來去匆匆,愁眉不展,似有許多心事。梁蕭好轉之後,他來得更少了。而花曉霜從那日之後再沒來過。梁蕭呆了兩日,煩悶寂寞,生出些走動的念頭。他這些年只在天元閣與石壁前來回,許多地方都沒去過。

  步出房外,梁蕭恍恍惚惚行了一陣,竟然鬼使神差,又到了石壁之前,不禁啞然失笑,拍著石壁忖道:「終究還是放不下。不過,曉霜說得對,如今算不出,來日難道算不出來?但若是死了,連來日也沒有了。」他這樣一想,心中豁然開朗,抬眼看去,只見遠處「兩儀幻塵陣」運轉不休,頓時心頭一動:「當年我困於陣中,任人擺佈。如今我通曉周天萬象,陰陽易理,還會被困住麼?」想到這裡,有心試試,細觀陣法,只覺一目瞭然,走進陣中,彷彿行於曠野,進退自如,心頭真有說不出的舒暢愜意。

  他四顧石像,想起當夜所悟的武功。這些年除了偶爾靜坐煉氣,倒是未加砥礪,而且一夜工夫,只學會了百十尊石像的功夫,其他石像都未來得及揣摩。當下伸展手足,練起以前那套「大賢心經」,哪知這一練之間,心中竟又電光石火般悟出許多前所未有的妙諦來,一時大感驚怔,再瞧石像,只覺所想所悟,與當日相較,何止高明了十倍。

  其實道理十分簡單,天機宮的武功以數術為根基,花流水武功縱然厲害,但無法脫離這個根基。若是花元茂發現石像之謎,也必然成為一代高手。只是他醉心算學,對武功興致缺缺,但也因此留下許多精妙算法。梁蕭若非得他法意,哪能在區區五年時光解出九道算題。

  梁蕭越是揣摩,越覺這些石像奧妙無窮,當下沉迷其中,日日呆在陣裡,參悟石像武功。

  數月時光一晃而過,梁蕭將八百聖賢像盡數練完,忽地發覺:原來石陣還有若干奧妙,僅看石像,彼此間總有些無法貫通,須得將石像在陣法中的方位變化融入武功之中,前招後式方得天衣無縫,發揮極大威力。他悟到這點,對這立像前輩的智巧端的佩服萬分。

  兩儀幻塵陣以天機三輪帶動,由此也生出九般轉法,交替變化。梁蕭由這陣法運轉,變出一套身法。他將這身法練了數日,這一日跨出一步,忽地想道:「這一步如以九宮之位變化,或許更是巧妙。」想罷,他重新邁出,哪知本該四步的路程,卻被他一步走完,一時大為震驚,驀地想起一門功夫來。

  梁蕭幼時雖頑劣好耍,但記性極好,有過耳不忘的本事。那一日,梁文靖講述「三才歸元掌」的精義,梁蕭雖未刻意去聽,但仍記下大半,此時細加回想,竟還記得兩三成。當時他聽父親講解,全然不知所云,眼下略一思索,便覺況味無窮,當下就地畫出九宮圖,依文靖所言,推演了半個時辰,便傾盡「三三步」的奧妙;然後再以「三三步」為根本,依次推演出「四四步」、『梅花步』、『天罡步』、『大衍步』、『伏羲步』,一直推到 「九九歸元步」,方才窮盡,梁蕭心中驚訝:「天下竟有如此步法,較之這石陣身法,似乎還要厲害一些。可惜我雖知其義理,但功力淺薄,無法走到九九歸元的地步。」

  他解到這裡,只覺心胸舒暢,一時興起,走出石陣之外——但見茫茫煙水間,數葉 「千里舟」盤旋往來,正撒網捕魚,舟子們悠然自得,以漁歌遙相唱和,清揚歌聲穿雲破空,響徹湖上。

  梁蕭聽了一會兒,抬頭向兩壁看去。只見山崖上兩行巨字依然如故:「橫盡虛空,天象地理無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豎盡來劫,河圖洛書無一可據而可據者皆空。」

  梁蕭心中反覆吟詠,驀然有悟:「所謂豎盡來劫,說的是逝者已矣,將來之事無人說得明白。河圖洛書未卜先知,皆是虛妄;所謂橫盡虛空,指的是天上地下變數甚多,沒有任何事物當真可以依恃,能夠始終依恃的唯有自我。這豎盡來劫,橫盡虛空,不就是說:蕭千絕雖然看似不可戰勝,但將來也未必不能勝過,但勝他的關鍵不在別人,只是在我自己。可惜我這五年來,只想著學別人的劍法,熱臉盡貼了冷屁股。哼,難道我就不能憑一己之力,練出打敗蕭千絕的武功麼?」想到這裡,他陡然看見一個嶄新的境界,豪氣頓生,禁不住哈哈大笑。這一笑,方覺自己嗓音粗了不少,再一摸嘴唇,細密絨毛微微扎手,原來忽忽五年時光,已讓垂髫童子長成了英俊少年。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27:38

天機卷 第十一章 變起蕭牆


  梁蕭心情一變,尋思道:「我解不出天機十算,留在此地徒惹恥笑。」他萌生去意,轉念又想道:「曉霜心腸好,這些年大約怕擾了我鑽研算學,少來見我,也不知道她那怪病究竟怎樣了。我這一去,不知何時方能見她,別人大可不見,她與花大叔定要打個招呼的。」他向梅影打聽明白,得知花曉霜住在南方「幽禪苑」。他鑽研算學已久,性子沉毅許多,不復幼年時那般輕浮跳脫,忖想著花曉霜好潔,便特意洗個澡,討了身乾淨衣衫換上,然後將寶劍斜插腰間,觀花望柳,一路尋去。

  不一時,尋到「幽禪苑」外,卻見門前豎著一塊漢白玉碑,上鐫兩行狂草:「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字字龍蟠鳳翔,飄逸不凡,再看落款,也是落魄狂生。梁蕭瞧得舒服,不由忖道:「這人字寫得灑脫,名字又叫狂生,想必是個極瀟灑、極豪放的人物,不知是否還在人間?若有機會,真想與他結識結識。」

  天機宮因山造房,古木秀石比比皆是,這幽禪苑尤為之勝。園中木石壯麗崢嶸,林中彩石小徑三步一折,十步一轉。梁蕭走了片時,瞧得一角小樓,逼得近了,可見匾額上 「聽雨聆風」四個楷字,不由忖道:「曉霜住在這裡吧?」正自思忖,忽聽得樓上傳來一聲呻吟,梁蕭聽得耳熟,正是花曉霜的聲音,不由心頭一驚:「莫非樓上有歹人。」欲要破門而入,又怕驚動對方,失了先機。

  當下梁蕭縱身攀上飛簷,停在窗邊,還沒站穩,只聽得樓中傳來一聲細細的呻吟。梁蕭轉念間,將窗戶輕輕推開一條縫,一股濃濃的草藥味頓時撲鼻而來。定睛一看,只見花曉霜盤膝而坐,身後坐了一個矮胖老頭,滿身肥肉,圓滾滾好似一個肉球。只見他兩眼圓瞪,花白的八字須翹得老高,神色似乎十分緊張。右旁放著數十個小銀盆,裡面盛滿五顏六色的藥液;左旁則放了一個方形火爐,爐上有紫銅絲網著,網上擱著大大小小的金針,被下方火苗舔過,通紅髮亮。

  胖老頭出手如電,忽地拈起一枚燒紅的金針,在一盆靛色藥液裡一浸,絲地刺進花曉霜「風府」穴,五指微微捻動。花曉霜應針發出一聲呻吟,蛾眉顫動,顯然十分痛苦。

  梁蕭只瞧得心膽欲裂,一股怒氣直衝頂門,不及轉念,「砰」的一聲打破窗欞,縱身躍入,對準那肥老頭就是一腳。那老頭兒正全神捻動金針,冷不防這一腳飛來,頓似一個皮球,著地滾出老遠。

  梁蕭也顧不得他死活,轉身便要拔出花曉霜背上金針,哪知手指還未觸及,拳風陡至,肩上便挨了一拳。梁蕭踉蹌倒地,斜眼一瞥,卻是肥胖老頭,頓時怒喝一聲,躍將起來,正要出拳,忽見曉霜掉過頭來,口氣虛弱道:「蕭哥哥,不要動手……」梁蕭一愣,卻見那胖老頭雙眼怒張,神色甚是氣惱,卻又恨恨坐了下來,不緊不慢,手捻金針。過了一會兒,胖老頭倏地將金針拔出,又拈起一支燒紅的金針,在一盆明黃色的藥液中浸過,反手刺入曉霜「大椎穴」。這一下卻極為迅疾,微一捻動,便即拔出,如此時快時慢,不一陣便刺了曉霜四處要穴。

  梁蕭見這胖老頭認穴下針之準,端的生平僅見,他囿於曉霜之言,不敢動手,一時呆在當場。這時凌霜君聞聲上樓,掀開簾子,見梁蕭握拳瞪眼站在一旁,不由臉色一變,低聲道:「過來。」梁蕭微一猶豫,走上前去,凌霜君一把將他拉出屋外,目光閃動,澀聲道:「你怎麼來了?」梁蕭如實道:「我來瞧曉霜的。」凌霜君眉頭大皺,心中氣惱至極:「你這野小子,既來看人,怎不正大光明地進來,卻破窗而入,幾乎誤了大事。」只聽梁蕭又道:「那個胖老頭在做什麼?」凌霜君一拂衣袖,不耐道:「吳先生正用『炎陽百草鎖魂針』為曉霜治病!」她一拉梁蕭道,「下樓再說。」

  到了樓下,梁蕭又問道:「嬸嬸,曉霜究竟是什麼病?」凌霜君瞥他一眼,心中冷笑,懶得答話。梁蕭正想追問,忽聽「咯登登」下樓之聲,只見那個胖老頭兒飛也似衝了下來,兩眼向著梁蕭猛瞪。

  凌霜君向梁蕭,道:「你來見過這位『惡華佗』吳常青吳先生!」

  梁蕭此刻知道他是給曉霜治病的大夫,對他大生好感,唱了個喏,恭恭敬敬叫了聲: 「吳先生!」吳常青卻兩眼一翻,瞪眼喝道:「去你媽的。」抬手一拳,搗向梁蕭心口。梁蕭急忙雙手橫胸,擋住來拳。吳常青一拳沒打著,更是生氣,一邊叫罵,一邊頻頻揮拳,招式雖不精妙,氣力卻十分沉重。梁蕭擾他治病,心中抱愧,不好還手,只是格擋,十招不到,便挨了三拳,拳勁貫體,痛徹心肺。後退間,他背脊已抵上牆壁,忍不住叫道: 「臭胖子……哎喲,你再打……再打我要還手了。」

  「好啊!」吳常青退後一步,瞪圓了眼,厲聲道:「老子就看你怎麼還手?」話未說完,鼻翼忽地微微抽動,眉宇間露出喜色,叫道:「什麼?什麼?」只聽凌霜君在樓上笑道:「吳先生,您可猜猜!」吳常青閉著眼睛,搖頭晃腦一陣,忽而拍手笑道:「是了!是了!小團龍!哈哈,小團龍!」竟然再也不瞧梁蕭,圓滾滾的身子如一個皮球,哧溜一下躥上樓去。梁蕭心掛曉霜,也忍氣跟上。

  只見屋中三人圍著一團爐火坐定,身前各放一個紫砂甌。火上銅壺正沸,曉霜倚在母親身邊,揉弄著兩寸見方的渾圓茶餅,細細的茶絲隨她纖纖玉手撲簌簌落入紫砂甌裡。凌霜君提起銅壺,將沸水注入,甌中翠浪翻滾,一股濃濃的茶香瀰漫樓上,將草藥味沖得乾乾淨淨。

  曉霜見了梁蕭,笑著招呼一聲,吳常青微微一愕,打量梁蕭,皺眉道:「你便是曉霜常常提到的梁蕭……」但此時鼻尖茶香拂過,太過誘人,忍不住將後面的話丟到一旁,望著身前甌中升騰的白汽,連連搓手,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樣。梁蕭心中大是驚奇:「不就是喝茶麼?有什麼稀奇?」瞪了老頭一眼:「莫非這老胖子家裡太窮,連茶葉都買不起?」

  卻聽曉霜笑道:「蕭哥哥,你瞧這白汽像什麼啊?」梁蕭定睛看去,只見茶水白汽在空中聚而不散,似極了一隻伸頸展翅的白鶴,一隻散盡,一隻又出,不由奇道:「怪了!」 曉霜笑道:「才不怪,這是棲月谷裡特有的『孤鶴玉泉』,水質之美堪稱天下無對,用它來沖『小團龍』,當真……」吳常青豎起大拇指,截口笑道:「舉世無雙,哈哈,舉世無雙!」說得眉開眼笑,喜不自勝。

  曉霜將手中茶餅遞給梁蕭,凌霜君則將一個紫砂甌放到梁蕭身前。梁蕭詫然道:「這是做什麼?」花曉霜嫣然道:「分茶呀,你把茶餅揉散一些在甌裡,媽媽再注入沸水。」 梁蕭「哦」了一聲,隨手掰下一半,放在甌裡。

  吳常青怒道:「你當是吃飯?放這麼多,不怕遭天譴麼?」說著露出心痛神情,將多餘茶絲捧了出來。梁蕭忍不住大聲叫道:「不就是茶葉麼?放多放少打什麼緊?」吳常青兩眼翻白,怒道:「你小屁孩兒知道什麼?」說著將手中茶葉小心翼翼放好,說道,「這 『小團龍』出自福建,乃是茶中極品,小小一餅,價值百金,只是進貢大內。但金可有而茶不易得,便是皇帝老子也珍惜得不得了。聽說樞密院、中書省的那些大官兒,也只有皇帝南郊致齋時方能得賜一餅,四個人環坐分吃。故而這『分茶』之法,也是『小團龍』獨有的吃法。有人寫詩,單道這分茶的妙處。」他說到得意處,一雙小眼瞇成兩條細縫,搖頭晃腦地道:「紛如劈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萬變。銀瓶首下仍尻高,注湯作字勢嫖姚。」

  梁蕭聽他說得好聽,便喝了一口。吳常青盯他笑道:「滋味如何?」梁蕭雖覺滋味不壞,嘴上卻故意道:「沒什麼好喝,還不如馬尿。」吳常青小眼一瞪,暴跳如雷:「放屁,放屁,你這張嘴才只配喝馬尿。」說著將梁蕭的茶甌劈手奪過,全都傾入自己甌裡。梁蕭大怒,幾欲跳起,但望了曉霜一眼,又忍氣坐定,強笑道:「吳先生,我不會喝茶,現在才品出滋味來,讓我喝一口好麼?」吳常青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想喝了麼?哼,但憑你方才說的話,老夫一口也不給你喝。」一手護住砂甌,以防梁蕭來搶。

  梁蕭滿腹怒氣,卻敢怒不敢言,花曉霜掩口笑了一陣,注滿一杯,遞到他面前,含笑道:「蕭哥哥,喝我的好了。」梁蕭接過,默默品了兩口,但覺清心潤脾,心頭怒氣竟隨之煙消了。

  四人如此坐著品茶,皆不說話,吳常青品法甚是古怪,每喝一口,必定閉目晃腦,陶醉良久,歎一口氣,再喝一口。梁蕭但覺無聊,便問道:「花大叔上哪裡去了?」凌霜君不大想與他說話,聞言只淡淡道:「今日午時便是『開天大典』,他忙得緊。」梁蕭奇道:「什麼開天大典?」凌霜君微微蹙眉:「你不知道麼?」梁蕭頓覺茫然。這些天他忙於練功,對宮中之事一無所知,再說眾人皆未將他放在眼裡,大小事情也從不告之。

  卻聽花曉霜道:「蕭哥哥,這開天大典顧名思義,便是破開蒼天、萬物重生的意思,也就是破舊立新的大典。」梁蕭似懂非懂,正欲詳加詢問,忽聽得遠處傳來波斯水鐘的長鳴,一連三響,一聲響似一聲。一名侍女入內道:「夫人、小姐、吳先生,宮主請您們過去。」

  凌霜君微微頷首,挽著曉霜之手道:「吳先生,時辰已到,我們去吧。」吳常青嘿笑道:「慢來慢來,你們先走一步,老夫要把茶水喝完,嘿嘿,如此好茶,焉能白白浪費?」 凌霜君心知此老雖然醫術通神,但卻嗜茶如命,此時萬萬丟不下這「小團龍」,只得笑道:「也好。」她瞧了梁蕭一眼,心道:「這野小子不通禮數,討厭至極,如此鄭重大典,他一去,說不定又惹出事端,反而不美。」想著故意裝忘記,也不喚他,逕自將花曉霜拉起就走。她走得匆忙,花曉霜也只來得及回望一眼,便消失在門簾之後。

  屋裡只剩梁蕭與吳常青二人,沒了花曉霜,梁蕭心頭悵然若失,悶頭喝光甌中茶水,默不作聲。吳常青喝了一陣茶,忽地斜睨他道:「小子,這個開天大典你想不想去?」梁蕭搖頭道:「人家沒叫我,我去幹嗎?」吳常青冷笑道:「你這小子,真是糞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梁蕭反唇相譏:「你這胖子,真是糞裡的白蛆,又臭又肥。」吳常青正在細品茶味,聞言大倒胃口,將茶吐入碗裡,怒道:「混賬小子,你就不會說些別的?」梁蕭道:「可是你先罵人的。」吳常青望了他一眼,卻沒動手,只是冷笑道:「你小子倒有些骨氣,不比那些凡夫俗子,只會挨罵,不敢還口。」梁蕭道:「凡夫俗子有什麼不好了?你吃的喝的,不都是凡夫俗子種出來的?」

  吳常青一愣,偏想不出如何駁他,只得掉轉話頭,冷笑道:「哼,曉霜常和我說起你這混賬小子,每每談到你,都十分高興。」梁蕭心裡一熱,朗聲道:「那是自然,我和她可是最好的朋友。」

  吳常青破天荒露出一絲笑容,頷首道:「那好,你以後多來這裡坐坐,逗她開心,對她的病極有好處。」梁蕭一愣,低聲道:「吳先生,曉霜究竟是什麼毛病?」吳常青抿了一口茶,望著樓頂半晌,寒聲說道:「那叫做九陰毒脈,天生陰氣過余,陽氣孱弱。陰寒毒氣盤結於九大陰脈之中,隨時都會取她性命。」梁蕭聽到最後一句,驚得一跳而起,失聲叫道:「你說什麼,她,她怎的生出這種怪病?」

  吳常青脾氣雖大,卻是一個直腸直肚的人,不喜欺瞞,梁蕭一問,便隨口說道:「這是娘胎裡帶來的,她媽當年吃了人家一記至陰至寒的掌力,抬到我那裡,已是奄奄一息。老夫一把脈門,發覺她不僅中了寒毒,還有了數月身孕。」他說到這裡,細眉緊蹙,長歎道:「早知如今,老夫就該只救母親,不救胎兒,省得造孽。當時我問花清淵那小子,是否救這胎兒,他心軟腸柔,當即求我兩個都救。老夫什麼人物,自不能說救不了的話,雖然明知兩全其美太過勉強,也使出了渾身本事。唉,最後是保住這對母女的性命,克服了醫道上幾乎難以克服的難題,殊不料那殘餘陰毒竟然聚於胎兒體內,成了『九陰毒脈』。」 他說到這裡,突地橫眉怒目,一拍大腿,大罵道:「晦氣,真他媽的晦氣。」

  梁蕭心如火燒,急聲道:「先生您醫術高明,勢必能治好她的,是不是?」吳常青面皮泛黑,狠狠瞪了他一眼,悶悶喝了一口茶,方才緩緩道:「那陰毒是胎裡帶來的,頑固不化。這十多年來,老夫想盡法子,用了無數藥物,給她易經洗髓,驅除寒毒,但到頭來也只能延她一時性命。哎!老夫治病從來有頭有尾,既讓她來到世間,老夫一日不死,便救她一日,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了。」

  梁蕭聽得發呆,忽地雙眉一挑,高聲嚷道:「死胖子,你騙人吧!」吳常青拍腿怒道:「老夫騙你個屁,騙你又不能換茶吃!」梁蕭見他模樣,情知所言非虛,心口一堵,暗忖道:「為何這世上好人總是薄命,爹爹為人良善,卻死得不明不白,曉霜待人最好,卻又身患絕症,難道老天爺非要讓好人死光死絕麼?」他越想越怒,驀地一掌拍出,這一掌乃鬱怒所積,幾乎用上全力,但聽嘩啦啦一聲大響,竟將身側樓板擊穿,碎末飛濺,煙塵四起,盡皆落入紫砂甌裡。吳常青顧不得燙手,急忙伸袖摀住紫砂甌。怒道:「臭小子,你瘋了麼?瘋了麼?」

  梁蕭盯著一對手掌,微覺怔忡。原來,他這些日子習練石陣武學和黑水武功,時日雖短,內功已然大有精進,只是他沉迷其中,不自知而已。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28:22

  正自發呆,吳常青忽地跳起,劈手給了他一個嘴巴,厲聲叫道:「瘋小子,吃錯藥了麼?」梁蕭挨了一記耳光,才略略清醒了些,但又不能還手,心中一時好不憋悶。吳常青又注了一碗茶水,一品之下只覺滋味大減,想必是方才落入了泥屑。他嗜茶如命,一時氣惱無比,瞪著梁蕭大吹鬍子。

  兩人四眼相對,鬥雞也似的坐了片刻,梁蕭好容易按捺住怒氣,猛然想起一事,問道:「吳先生,你聽說過純陽鐵盒麼?」吳常青沒好氣道:「聽說過,怎麼?」梁蕭道: 「我聽人說過,那鐵盒中藏有呂洞賓的丹書火符,能生死人肉白骨。秦伯符為得這鐵盒,還跟一個大和尚一場好鬥。吳先生,不知那個什麼丹書火符能治好曉霜的頑疾麼?」

  吳常青拈鬚冷笑,待梁蕭說罷,方才哼聲道:「呂洞賓一個狗屁道士,能有幾多斤兩?生死人肉白骨!呸,去他媽的。常言說得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病來病去,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可恨世人只愛捨難求易,多年的重病卻盼著一天痊癒,不聽醫囑,不服藥石,偏去求什麼神漢巫婆、畫符道士。哼,結果病還是病,死還是死,完蛋大吉,咎由自取。「他罵到興起,嗓音越來越高,恨不得叫全天下的人都聽見。

  梁蕭遲疑道:「但我聽秦伯符說,他去要那個盒子,都是因為吳先生你提到過純陽鐵盒。」吳常青斜睨他,嘿笑道:「老子叫你鑽褲襠,你鑽是不鑽?」梁蕭皺眉道:「當然不鑽。」吳常青說道:「那便是了。當日秦伯符練功走火入魔,前來求我醫治。我一把脈,就知是因為他那『巨靈玄功』太過霸道,最好的法子莫過於自廢武功,非是丹藥所能濟事。 『巨靈玄功』原本是道門中的武功,秦伯符的師父玄天尊也做過道士。是以那廝不信老夫的言語,還搬出道門的周天搬運之法與老夫理論。老夫聽得有氣,就說:」巨靈玄功算個屁?你知道呂洞賓麼?他可是出了名的活神仙。聽說他有個純陽鐵盒傳世,內有丹書火符,能治百病,你不妨尋來試試,或許治得好你的痼疾。哼,那姓秦的貌似機靈,實則蠢如牛馬,聽得這話,頓時歡喜,不過,算他還有良心,又問老夫道:「既然能治百病,難不成也能治霜姑娘的病?『老夫被他反覆詢問,心頭煩亂,便說:」當然能了,你他媽的有能耐,就把鐵盒找來再說。』那廝得了這句言語,歡喜得屁滾尿流,一顛一顛地去了。哼,別說鐵盒治病子虛烏有,就算找到又如何,那鐵盒從來沒人打開過,或許本就是一塊頑鐵,妖道騙人的把戲。「

  吳常青半生行醫,最恨的便是巫婆道士,是以罵不絕口,梁蕭想要問那純陽鐵盒的詳情,卻又哪裡插得進去。忽見一名侍女挑簾進來,怯怯地道:「吳先生,宮主請你過去!」 吳常青聞言心頭一驚:「糟糕,只顧跟這王八羔子瞎掰,幾乎誤了大事。」當即住口,站起身恨恨瞪了梁蕭一眼,道:「臭小子,你也跟我過去。」

  梁蕭眉頭大皺,道:「定要去麼?」吳常青哼聲道:「你既當霜兒是朋友,這一盛會你是非去不可的!」不由分說,拽著梁蕭便往外走。但走了兩步又倒轉回來,將紫砂甌裡的茶水一口氣喝光,連茶葉也用手掏光,塞進嘴裡,邊塞邊道:「別浪費了,別浪費了。」

  吃罷了茶,吳常青拖了梁蕭,直走到靈台之下,遙見數百人或站或坐,聚在台上。二人拾階而上,方至中段,花清淵早已迎了下來,拱手笑道:「吳先生安好!」掉頭向梁蕭笑道,「你也來了。」又拉著他手道,「花大叔近日忙於練武,無暇瞧你。看你氣色很好,想來病已痊癒了吧?」梁蕭心頭一暖,笑道:「蒙大叔掛心,我全都好啦。」花清淵聞言大笑,甚是歡喜。

  三人並肩到了台上,梁蕭舉目一望,只見花無媸正南而坐,她見了吳常青含笑招呼道:「吳先生好。」對梁蕭卻正眼也不多瞧。花慕容站在她身後,懷抱一支黑鞘古劍。左首數尺,端坐著花曉霜母子。花曉霜見了梁蕭,展顏而笑。五人下首,左三右四分別坐了七人,右首當先一人便是那守衛靈台的明姓老者,其後坐著左元,後面二人依次是童鑄與秦伯符。秦伯符臉上氣色好了許多,看見梁蕭雙眉一挑,微微點頭,卻不上前相認。左方為首一人卻是修谷,另兩人依次為葉釗與楊路。看七人氣度,與他人俱都不同,想來身份尊貴,再看四周男男女女,無不神色肅穆。

  花清淵將兩人引至上首,命人搬來兩張坐椅,著二人坐下。梁蕭見年輕人大都站著,深感自己就座不合場面,便道:「花大叔,我年紀小,站一站也沒關係。」花清淵沒料他變得恁地懂事,一怔之間,不由笑道:「好啊,聽你這句話,花大叔打心裡歡喜!」拍拍他肩,回身走到花無媸右側站立。

  梁蕭混入人群,挨著一個眉眼疏朗的少年站定。不多時,波斯水鍾又響一聲,場中說話聲漸漸稀落,安靜下來。花無媸一點頭,只見那明姓老者緩緩站起,一手拈鬚,朗聲吟道:「皋禽名祗有前聞,孤引圓吭夜正分;一唳便驚寥泬破,亦無閒意到青雲。」語聲舒曼,卻清曠悠遠,偌大的棲月谷也隨之迴響。方才吟罷,左元也站起身來,長聲和道: 「睡輕旋覺松花墮,舞罷閒聽澗水流。羽翼光明欺積雪,風神灑落占高秋。」

  話音方落,卻聽童鑄接口道:「辭鄉遠隔華亭水,逐我來棲緱嶺雲。慚愧稻粱長不飽,未曾回眼向雞群。」秦伯符微微一笑,起身和道:「右翅低垂左脛傷,可憐風貌甚昂藏。亦知白日青天好,未要高飛且養瘡。」修谷哈哈笑道:「秦老弟這詩雖詠病鶴,卻忒也喪氣了些。」略一沉思,捋鬚吟道,「烏鳶爭食雀爭窠,獨立池邊風雪多。盡日蹋冰翹一足,不鳴不動意如何。」秦伯符拍手笑道:「好個獨脛立雪,果真不失風采。」

  梁蕭聽得奇怪,推了推身邊那少年,道:「喂,那些老頭子做什麼?」那少年聽他言語粗魯,心覺不喜,但想他與花清淵說過話,理當有些身份,只得耐著性子道:「閣下想必是外來的貴賓吧?這天機八鶴吟詩明志,本是開天大典前的常例。只不過六年前『靈鶴 』秋山秋伯伯病歿了,秋家一脈單傳,秋伯伯又終身未娶,是以秋家後繼無人,如今只剩下七鶴了!」說罷不勝黯然。梁蕭猛然省悟,無怪五人適才所吟詩句,莫不與鶴相關了。

  那少年又指著明姓老者道:「那位是『黃鶴』明伯伯,單名一個歸字……」他將七鶴身份一一道來,梁蕭方知左元為「白鶴」,童鑄為「青鶴」,秦伯符為「病鶴」,修谷為 「丹頂鶴」,葉釗為「池鶴」,楊路乃「黑頸鶴」。少年說完,只聽楊路已朗聲吟道: 「渥頂鮮毛品格馴,莎庭閒暇重難群。無端日暮東風起,飄散春空一片雲。」他為七鶴之末,吟罷此詩,也以之結尾。

  花無媸見七鶴吟詩已畢,神色肅穆,開口道:「今日……」話音未落,忽聽明歸揚聲道:「慢來。」花無媸詫道:「明兄還有什麼話說?」明歸淡然道:「當日靈鶴西去,而今八鶴凋零。但咱們幾個老兄弟情深意重,須臾難忘。明歸不才,願替秋山老弟吟詩一首,以資懷念,也好湊滿先天八鶴之數。」花無媸蛾眉微微一挑,頷首道:「便依明兄。」

  明歸略一思索,朗聲吟道:「青雲有意力猶微,豈料低回得所依。幸念翅因風雨困,豈教身陷稻粱肥。」吟罷又道,「秋老弟一生櫛風沐雨、孤獨苦悶,但風骨卻十分清高。如今雖歿,耿耿精魂仍留長空,光照我等俗人。」說罷屈膝向天,拜了一拜。童鑄等人俱是面露感傷,紛紛拜倒,須臾間人群矮了一片。

  花無媸不想明歸舊事重提,頗感意外,不由皺起眉來。明歸起身又道:「宮主,秋老弟當初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過了這許多年,可有什麼結果?」花無媸搖頭道:「當日不是說了,秋山服毒自盡,還能有什麼結果?」明歸道:「但他為何自盡?宮主可知?」花無媸不由得面色一沉,冷哼一聲,高叫道:「我又怎麼知道?」話一出口,左元、童鑄、修谷三人目視花無媸,均有悲憤之色。

  花無媸心覺不妙,但如何不妙卻又說不明白,只得按捺怒氣,緩緩道:「今日乃是開天大典,此事會後再說,明老哥暫請退下。」明歸笑一笑,道:「好說好說。」轉身坐下,其他六鶴見他坐定,始才各自落座。

  花無媸按著扶手,起身說道:「今日各位從天南地北趕來,著實辛苦,更難得伯符回來,六年來『天機七鶴』首次聚在一處,當屬難得……」說到這裡,明歸忽又截口說道: 「宮主說錯了,當是天機八鶴才是。」花無媸柳眉陡豎,正要駁斥,卻聽左元大聲道: 「不錯,秋兄人雖已死,英靈猶存。」童鑄、修谷也齊齊點頭道:「左老二言之有理。」

  花無媸面沉如水,沉默半晌,方才淡然道:「諸位說得是,算是老身失言了,此時當為天機八鶴重又相聚。」說罷歎一口氣,續道,「家父英年早逝,留下我與無想。家弟年幼,老身迫不得已,以及笄之年執掌天機宮事。本想無想年長再讓與他,誰料他福分太薄,方任宮主,便挑戰強敵,重傷不治。」她想起亡弟,眼眶不由一熱,幾乎落下淚來,緩聲道,「當日宮中群龍無首,老身不得已重領宮主之事,時至今日,已有三十餘年。天幸我天機宮血脈不絕,我兒清淵年長,算學武功皆有所成。故而老身擬將宮主之位讓於清淵。不知各位可有異議?」說著將目光慢慢掃過場上。

  梁蕭恍然大悟:「原來破舊立新、重辟宇宙,便是更換宮主的意思。」想到花清淵要做宮主,也頗替他高興。花無媸見場中寂然無聲,便道:「清淵。」花清淵應聲上前,屈膝拜倒。花慕容將手中黑鞘長劍捧到花無媸手中。花無媸倒轉劍柄,沉聲道:「清淵,這柄太阿劍乃是宮主信物。太阿倒持,權柄在握。握此劍柄,你便是天機宮十二代宮主,從今往後,號令群倫。」

  花清淵略一默然,終於應了一聲,正要伸手把握劍柄,忽聽有人高聲叫道:「且慢!」 眾人均是一驚,掉頭看去,只見一名身著紫緞、面容英爽的三旬漢子越眾而出,朗笑道: 「在下蘇南錢莊主事明三秋,竊以為淵少主當此宮主之位,大為不妥。」

  花無媸一皺眉,臉上騰起一股淡淡青氣,收回古劍,「哦」了一聲,道:「明主事以為有何不妥了?」她目中精光灼灼,直逼明三秋。明三秋卻不為所動,微微笑道:「第一,淵少主大逆不孝!」此話一出,數百人一片嘩然。花無媸一愣,冷笑道:「這話也能亂說麼?明三秋,若不說個明白,可要受宮規處置!」

  明三秋笑道:「在下不敢。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花清淵至今只有一女,而且身中『九陰毒脈』,性命有若懸絲,若他百年之後,誰可繼承天機道統?」花曉霜便似被人在胸口打了一拳,臉色慘變,垂下頭去,凌霜君一張臉也變得蒼白如紙。梁蕭不由心生怒火,對這明三秋好生不滿。

  花無媸卻不動聲色,淡然道:「這是我兒家事,他自有妻子,日後生兒育女,也不是什麼難事!」花清淵渾身一震,站起想要說話,卻見花無媸一揮手,只得歎了口氣,退到一旁。

  明三秋笑道:「也罷,誠如宮主所言,但這花曉霜已近十五,為何還未見他夫妻生出一男半女?」花慕容忍無可忍,厲聲高叫道:「明三秋,你小小一個主事說這等話,不嫌放肆麼?」明三秋笑道:「容少主萬勿誤會,在下也是為天機宮前途著想。要知天機宮內藏天下典籍,外有錢莊良田,宮人沒有二千,也有一千七八,倘若群龍無首,錢財性命倒是小事,宮內典籍若是有所閃失,我等有何面目往見天機宮列祖列宗?」

  花無媸瞧了花清淵一眼,冷笑道:「此事淵兒自有安排,不勞明主事關心,你若無他事,便請退下。」明三秋微微一笑,卻不見後退,口中道:「在下還未說完呢!」花慕容眉頭一蹙,厲聲道:「你!你還有什麼話說?」明三秋笑而不語,花無媸臉上卻陰晴不定,尋思道:「此人平日在蘇南料理錢糧,甚為低調,極不起眼。怎麼今日突然變得如此張狂?難道有所倚仗不成?」她越想越疑,瞧了明歸一眼。明歸乃是明家族長,花無媸原盼他出面阻止,豈料明歸手拈長鬚,神色冷漠,對眼前情形仿若不見。她不由得心頭怒起,卻又不便失了風度,冷眼打量明三秋,淡然道:「好吧,明主事請說!」

  明三秋拱手笑道:「謝過宮主。據三秋所知,入選宮主之人須得武功算學皆在眾人之上,方可繼位,不知是也不是?」花無媸還未答話,左元已然接口道:「不錯!是有這個規矩,那是當年人丁興旺時定下的。自靈通公之後十代之內,花家人丁漸漸稀少,近五代來,皆是一脈單傳,故而這個規矩久未提起了。」花無媸聽他說的都是實情,無法反駁,只得道:「左二哥所言甚是。」

  明三秋笑道:「好,既然有這個規矩,那麼,淵少主更擔不得宮主之位了。」花無媸面色越發陰沉,盯著他道:「又是為何?」語氣中已蘊有怒意。明三秋目視花清淵,笑道:「只因無論算術武功,花少主皆算不得天機宮第一。」花無媸接口道:「不錯,清淵的功力比老身略略差些,但精進神速,過上一年半載,天機宮之內當再無敵手。」

  明三秋一手按腰,驀地縱聲長笑,笑聲雄渾無匹,震得眾人雙耳嗡嗡作響,花無媸心頭微凜,揚聲道:「有什麼好笑的?」明三秋神色一凝,朗聲道:「所謂道無常道,法無定法!宮主只在花家眾人裡算來算去,卻不知天機宮兩千之眾,並非全都姓花!」眾人聞此語,均是面面相覷,好不詫異。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30:01

天機卷 第十二章 天地反覆


  花無媸看了明三秋半晌,不怒反笑道:「如此說來,明主事自忖勝得過清淵了?」明三秋笑道:「宮主英明!」花慕容見他小小一個主事,卻大言不慚,忍不住飛身縱出,喝道:「無知狂徒,姑娘先稱稱你的斤兩!」她掌中帶袖,卻是「雲掌風袖」的功夫。

  明三秋哈哈一笑,雙掌一揮,大袖飄拂。花慕容見狀,吃了一驚,敢情明三秋所用,竟也是花家不傳之秘「雲掌風袖」,只是掌力剛多柔少。明三秋一拂一拍,花慕容雙腕竟被他大袖纏上,疾退數步,彈足橫踢。明三秋左手駢指點她膝間環跳穴,右袖斜掠,拂她額頭。這招「長煙落日孤城閉」袖如長煙,掌似落日,似守還攻,厲害至極。花慕容慌忙收足而起,成金雞獨立之勢,使招「碧雲冉冉衡皋暮」,右袖陡直,以剛勁克他袖勁,左掌輕揮,以柔勁退他剛勁。卻不料明三秋雙足一撐,身子如陀螺般飛旋而起,右掌化為左袖,左袖變做右掌,剎那間疾攻三招。這輪變化突兀至極,全然不是雲掌風袖的路子。花慕容手忙腳亂,忽覺眼前一花。明三秋右掌已停在她喉前三分處。眾人見明三秋六招制住花慕容,哄然驚呼。花無媸面上則如籠寒霜,倏地踏上一步。

  不料明三秋呵呵一笑,收掌退後兩步,垂手而立。花慕容定了定神,喝道:「你方纔的身法,不是雲掌風袖。」明三秋笑道:「我說過這是雲掌風袖麼?」花慕容心道:「是了,方纔這一轉,分明是他明家的『北斗七步』,但他化入雲掌風袖之間,卻是天衣無縫,不著痕跡。」但她性子倔強,不肯認輸,又大聲叫道:「好,這次算我輕敵,咱們重新打過。」明三秋擺手笑道:「不必了,你一個女孩子家,動手動腳,成何體統?」花慕容一怔,怒道:「你說什麼?」明三秋笑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理當穿針引線,伺候公婆。哈哈,武功再好十倍,還不是生孩子的料。」他明說花慕容,眼角餘光卻落到花無媸臉上。

  花無媸眉間陡然透出一股青氣,她雖是一介女流,但統領天機宮三十餘載,駕馭群倫,不讓鬚眉,哪由得一個後生小輩如此挑釁!她冷哼一聲,便欲下場,誰知明三秋目光一轉,對花清淵笑道:「淵少主,花家就你一個男兒,你敢與我一決高下麼?」他招招進逼,卻語語出奇,花無媸忖道:「不錯,今日乃是扶持清淵繼位,我若貿然出手,不但奪了清淵的風頭,抑且落了這姓明的口實。」想著心生猶豫,停足不前。

  花慕容瞧明三秋迭出大言,目中無人,早已氣昏了頭,袖揮掌起,飄然拍出。不料花清淵身子倏晃,眾人也沒看他如何抬足,便已掠過丈許,伸手在花慕容肩頭一扳,歎道: 「慕容,你退下吧!」花慕容被他一帶,身不由己退出三步,轉到他身後,心中雖然不願,但也不好違背,只得乖乖退下。

  明三秋見花清淵如此身法,心頭暗凜,挑起拇指笑道:「好啊,如此才是做宮主的氣量!」花清淵拱手道:「哪裡哪裡,明兄武功奇絕,花某佩服得很。」明三秋笑道:「淵少主無須客氣,今日明某權且做塊試金石,試一試淵少主做宮主的本事!」他神色一正,朗聲道,「淵少主,先論文,還是先論武?」花清淵微一猶豫,便聽花慕容叫道:「先論武,哥哥,替我打他兩個大耳刮子。」花清淵想了想,歎道:「就如我妹子所言吧!」

  明三秋暗自冷笑:「這花清淵果如傳言一般,優柔寡斷,遇事無甚主意。」當下拱手笑道,「淵少主請!」花清淵也拱手道:「請。」二人身形同時一晃,衣襟無風而動,但足下皆如磐石,不動分毫。這一較內力,竟是平分秋色。

  花無媸心知花清淵為人平和,平日極少與人動手,但內力之強,小輩之中當無敵手。但見二人內力相若,心頭頓然一沉,望著明歸冷笑道:「明老哥,恭喜恭喜,你教的好侄兒!」明三秋正是明歸的嫡親侄兒,因父母早死,因此為明歸收養,名為叔侄,實與父子無異。明歸淡然笑道:「宮主過獎了,他再怎麼厲害,也只是個小小主事罷了!」他語含譏諷,花無媸如何聽不出來,冷笑一聲,再不多說。

  就這一句話的工夫,那二人已然交上了手,拳來腳往,鬥得難分難解。

  花清淵越鬥越覺心驚,這明三秋招招式式全是天機宮的路子,但高妙淵博,卻出人意表。二人鬥到四十招,台下已是議論紛紛,靈台上嗡嗡響成一片。花慕容也忍不住道: 「媽,這廝莫非將天機宮的武功學全了。那一招是『五行接引拳』,這半招是『穿花蝶影手』,這招是『雲掌風袖』。哎喲!還有左家的『磐羽掌』,童家的『靈樞定玄指』,楊家的『八柳回風術』,莫家的『蒼龍翻江腿』,葉家的『陽春融雪勁』,修家的『悲歡離合拳』。咦!這招是什麼?」

  此時花清淵被明三秋一輪疾攻,漸漸抵擋不住,稍落下風。明三秋朗聲長笑,拳若星飛電走,逼得他倒退不迭。花無媸面皮繃緊,澀聲答道:「這是我家的『軒轅九式』,適於男子修煉,你沒學過。」她口中力持鎮定,心頭卻如驚濤駭浪。敢情明三秋這百招之內,竟然將天機宮三十六門絕學盡數使遍,而且招招精妙,不少花家獨門絕學也被他用了出來,嫻熟之處不在花清淵之下。但花清淵卻不知道他的虛實,此消彼長,盡被明三秋逢招破招,一一克制。

  忽然間,明三秋使一招「六爻散手」,左手虛招,花清淵想也不想,便以「六甲掌」 格擋。花無媸心中「咯登」一下,暗叫不好。果見明三秋右臂突出,一招「千龍拳」飛出,正中花清淵肩頭。花清淵退後數步,晃了一晃。花慕容急忙上前,一把扶住,道:「哥,不礙事麼?」

  花清淵默運內力,並無阻礙,搖頭道:「不礙事,明主事手下留情了!」他直起身子,向明三秋一拱手道,「閣下武功精深,花清淵輸得心服口服。我武功不濟,著實不配當這個宮主。」明三秋見他眉間隱有喜色,暗覺怪異,略一沉吟,也拱手笑道:「承讓承讓。」 眾人聽這兩句對話,便似炸了窩一般,哄然亂叫起來。

  花無媸忽地踏前一步,柳眉倒豎,厲聲道:「明三秋!這三十六路武功你怎麼練出來的?」明三秋笑道:「這是三十六路武功麼?」花無媸一愣,喝道:「怎麼不是?你方才武功之中,將『天罡徒手三十六絕』盡數使出來了,老身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休想抵賴!」 她轉身望著左元道,「左二哥,八鶴中以你見識第一,你說是麼?」

  左元微笑道:「確是如此。」花無媸冷笑一聲,目視明三秋道:「天機三十六絕中,除了你明家九絕,另有九絕乃是我花家不傳之秘,另十八絕卻是左、童、秋、修、葉、楊的家傳功夫。這二十七門絕學,你從哪裡學來的?」明三秋微笑不語,左元卻起身笑道: 「宮主言之差矣,明賢侄雖然使出三十六絕,但據我看來,卻沒一門絕學用完過,只是東鱗西爪、拼湊巧妙罷了。」

  明三秋撫掌笑道:「說得好,我當真不會三十六絕,只會一絕,便叫做『東鱗西爪功 』。」花無媸臉色微變,打量左元半晌,緩聲道:「左兄目光如炬,老身自愧不如!」她看了看左元,又看了看明歸,二人均與她含笑對視。花無媸何等聰明,剎那間心頭通亮,慢慢坐回椅上,淡然道:「明老大、左二哥,你們可知道,老身一時未傳位,便有生殺予奪的大權麼?」

  明歸將衣袍一拂,挺身站起,輕笑道:「花無媸,你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你當只有我二人麼?」花無媸神色陡變,剎那間只見修谷、童鑄先後站起,葉釗、楊路、秦伯符卻是一臉茫然。

  那四老將手一拍,場上人半數上前一步,全是五家之後。花無媸臉色倏地慘白,她極力壓制心頭波瀾,冷笑道:「明歸,我只想明白,你們為何如此做?」明歸笑道:「說來簡單,自古以來勝者為王。」左元接道:「不錯,我們忍你太久了!」修谷望了花清淵一眼,微覺慚愧,歎道:「花家血脈已斷,早當另立新主了。」花無媸忍不住厲聲道:「胡說八道,清淵難道不是花家血脈?」童鑄冷笑道:「他不姓花,他姓……」話未說完,眼前一花,臉上已清清脆脆挨了花無媸一記耳光。明歸與左元見狀,一個用掌,一個使笛,左右夾擊花無媸。秦伯符驀地縱身上前,「嘿」的一聲,一掌拍出。左元只覺大力湧至,回掌擋住。只聽「辟啪」兩聲,花無媸對明歸,秦伯符對左元,互拼一掌,各各跳開。

  花無媸轉身拔劍在手,驀地厲聲喝道:「清淵,太乙分光。」花清淵手握劍柄,眉宇間卻露出幾分猶豫。童鑄大大邁前一步,昂然道:「好啊,花無媸,你要用外人的功夫來對付我們嗎?若你要刺。」他指指心口,冷笑道,「往童老三這裡刺,看看是紅的還是黑的。」

  花無媸一怔,劍尖微微下垂。童鑄面對眾人,將背脊盡皆賣給了她,高叫道:「花無媸,你可知我們四個老頭子,為何要處心積慮與你作對?」他頓了一頓,道,「只因為那個外人害死了你親弟弟無想。」花無媸怒道:「你胡說什麼?」童鑄冷笑道:「當年若非那人逞強,與蕭千絕結下冤仇,蕭千絕怎會趕到天機宮,無想又豈會重傷不治?如果還讓他的兒子鳩佔鵲巢,我們幾個老頭子就不用活啦。」花清淵神色一變,茫然望著母親,敢情童鑄說的事,他也是第一次聽到。

  童鑄轉過身來,逼視花無媸道:「我再問你,靈鶴秋山到底怎麼死的?」花無媸怒道:「我早說過了,他是服毒自盡。」童鑄冷笑道:「他為何服毒自盡,恐怕你最明白。」 花無媸臉色微變,寒聲道:「童鑄,你越發放肆了!」童鑄冷笑道:「大夥兒都明白,秋山對你花無媸用情極深,以致終身不娶。哼,後來那人與你鬧翻,他更是癡念不絕。六年前那天他自盡之前,曾經來找過你,是也不是?」

  眾人目光盡都落在花無媸臉上,花無媸目光閃爍,良久方道:「不錯。他確是找過我,對我說了許多無禮的話。」她原本極不願說出此事,但事已至此,不能不說個明白。童鑄臉色發白,仰天厲笑後恨聲道:「那麼,你就不留情面,罵了秋山一通,對不對?」花無媸道:「那是自然。只不過,事關秋兄清譽,我始終隱瞞不說。」

  童鑄又是長聲厲笑,笑著笑著,眼中突地流下淚來,澀聲道:「清譽,嘿嘿,清譽,怕是為了你花無媸的清譽吧!秋山對你一片癡心,天地可鑒,你卻對他如此心狠。可憐秋山丹青之技獨步當世,卻毀在你這薄情寡義的婦人手裡……」八鶴之中,童鑄與秋山最為友善,對秋山之死也最為痛心,話未說完,已是淚流滿面,驀地咬牙道,「花無媸,六年前得知秋山死因,老夫便立下重誓,不扳倒你花家,決不罷休。」

  花無媸眼見在場眾人無不動容,暗自凜然,冷冷道:「童鑄,秋山見我之事十分隱秘,你又從何而知?」童鑄道:「你不必管。」花無媸道:「好,我不管,你既然六年前便知道此事,卻也難為你性如烈火,竟能隱忍如此之久?」童鑄經她一說,自覺失言,揚聲道:「總而言之,這六年來我也沒用陰謀詭計,只求堂堂正正勝你一場,這開天大典,老夫等得久了。」

  花無媸眉間如罩寒霜,冷笑道:「什麼堂堂正正?怕是給他人做嫁衣吧。」童鑄一愕,眼角不由自主瞥向明歸。花無媸微微冷笑,瞧了童鑄一眼,淡淡道:「童老三,你霹靂火性,膽氣有餘,但心機未免淺露。」又瞧了修谷一眼,冷笑道,「你修老六面和心軟,鮮有主見;至於左老二麼,雖有幾分算計,但氣量狹隘,不成大器。」她說到這裡,目光轉向明歸,兩人四目交接,空中似有火光迸出。只聽花無媸冷冷道:「唯有你明老大,膽識俱佳,計謀深沉,今日之局,恐怕籌謀已久了吧?」

  明歸淡淡一笑,漫不經意地道:「其實童老三說得雖然不差,但都不是主因。歸根結底,花清淵武功不及三秋,憑什麼做宮主?常言道: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嘿嘿,花家執掌天機宮四百餘年,如今也該退位讓賢了吧?」花無媸冷哼一聲,道:「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吧。」明歸哈哈笑道:「你一介女流,欺花家男丁盡喪,做這宮主已是勉強。三十年前天機宮就該易主,但看在你才智高妙,無人能及的份兒上,大夥兒容忍至今,已算對得起你花家了。」

  花無媸冷笑道:「只怕沒這麼簡單,這個什麼東鱗西爪功,以你的天資,可不是三五年工夫創得出來的。我倒是奇怪,你怎麼學到花家的獨門功夫?」明歸慢條斯理地道: 「你記得當年蕭千絕闖山之事嗎?」花無媸道:「那有什麼干係?」明歸道:「當年在石箸雙峰下,天機宮高手盡出,與他交手,那一次人人都出了絕招。老夫湊巧留了點兒心,雖沒記全,卻也記了個五六成。況且三十年來我時時留心,從沒閒著。至於心法,雖然花家為長久統治一方,只允自家一門通曉三十六絕,但殊不知天機武學與數術相通,彼此皆有脈絡可循。不過真正融會貫通者,卻不是老夫,而是我侄兒三秋!」他娓娓道出多年謀劃,了無愧色。眾人瞧著明三秋,只見他笑容始終不改,不由紛紛忖道:「平日裡看他謙沖和氣,沒料到竟能自創武功。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花無媸一挑眉,冷笑道:「明歸,我雖知你城府甚深,但確沒料到你心計如此了得,三十年前便開始謀劃。」明歸嘿然不語,花無媸望著左元等人道:「此人說的你們都聽到了,他不過是要奪取宮主之位,你們跟著他,最後也是明家人做宮主,對你們有何好處?」 左元笑道:「花無媸,你不用挑撥離間。三秋才氣過人,論武,有流水公之能,論算,有元茂公之才。智謀心計,更非他花清淵可比。良禽擇木而棲,只有如此人物,方能領袖群倫,將天機一脈發揚光大。」其他三人皆覺有理,連連點頭。

  花無媸氣結道:「好啊,我天機宮歷來以韜光養晦、守護典籍為任,你卻說要發揚光大?真是豈有此理。別忘了,葉釗、楊路、還有伯符,都還在我這邊!鹿死誰手,還未成定局。」說著向葉釗、楊路看去。葉、楊二人雖然與花清淵交好,但到這個時候,也是心生猶豫,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花無媸心頭頓時一窒:「看來,除了伯符顧念舊恩,忠心不貳,就只有『太乙分光劍』可恃了。好,今天就拚個你死我活。」她握劍之手微微一緊。

  忽聽明三秋長笑一聲,朗聲道:「宮主忒也小家子氣了,明三秋絕非要恃強奪位,更不願天機宮血流成河,要麼方才一拳,淵少主不死即傷了。其實說來說去,宮主是以血緣定人,我與各位叔伯卻都認為,宮主之位能者居之,唯有武功算術均能服眾,方可成為天機宮主。如今我僥倖勝了淵少主半招,宮主若不反對,我再和他比一比算術。若明某敗了,轉身便走,永不踏入天機宮半步;若是僥倖又勝,宮主怎麼說?」

  他這幾句話說得光明正大,眾人紛紛點頭。有人叫道:「不錯,今日不能技壓全場,日後怎麼服眾?」「是呀,風水輪流轉,花家也該讓一讓了。」「以算術定輸贏,勝者為主!」一時間議論紛紛,喧囂不已。

  花無媸眼見大勢已去,心底裡歎了口氣。卻聽花清淵歎道:「無須再比了吧,只求三秋兄當了宮主,不要為難我花家就是……」明三秋正色道:「這個不用花兄說,我以人頭擔保,花家衣食住行一切如舊,決不為難半分。只是,花家的九大絕學與太乙分光劍劍譜全得交出。」花無媸冷笑道:「好啊,到底露出狐狸尾巴了!」明三秋笑道:「既為一宮之主,不知鎮宮絕技成何體統?」花無媸見他志得意滿,竟視宮主之位為囊中之物,一時怒不可遏,揚聲道:「清淵,和他比!哼,元茂公之才?我倒要看看,這廝有沒有先父一半本事?」

  花清淵秉性沖淡,對這宮主之位本無興致,但又不好違逆母親,只得應允。明三秋笑道:「如此正好,勝敗皆是磊落。淵少主,你我各出一題如何?」花無媸揚聲道:「慢來,老身尚是宮主,題目當由老身來出!」明歸冷哼一聲,道:「若你先來個『日變奇算』、再來個『元外之元』,大家都要拍屁股走人。再說你素來不守規矩,難免沒有告訴你兒子算法!」花無媸粉面生寒,正欲反駁,卻聽明三秋笑道:「無妨,只要不是元外之元,隨你出題難我!」

  梁蕭聽到這裡,心頭大震,幾覺難以置信,半晌方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們也解不出 『元外之元』!」他有生以來,雖然受過許多苦楚,卻從未受過如此欺瞞。想到這裡人人知情,唯獨自己蒙在鼓裡,平白受了五年苦楚,幾乎送了性命。他越想越覺難過,一時鼻酸眼熱,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眼前迷糊一片,舉目望去,四周眾人也似變了模樣,心中只是大叫:「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花無媸的話是假的,花慕容的話是假的,就是花大叔對我也是假的……」一時間,他悲憤無比,只覺人人可憎,再也不想稍留片刻,一拂袖轉身欲走,誰知掉頭之際,忽見曉霜怔怔地盯著花清淵,神色惶惑,沒來由心頭一酸:「天機宮裡,也只有她是真心對我,教我識字算數,又百般開導我,讓我從天機十算中解脫出來,如今她受惡人欺辱,我捨她而去,豈非無情無義?」想著步子一頓,猶豫不前。

  花無媸目視明三秋,神色陰晴不定,良久方道:「這可是你說的?」明三秋笑道: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花無媸見他蠻有把握,更覺遲疑,緩緩道:「好,不說別的,就算那道『日變奇算』。若你算得出,老身自然無話可說。」明三秋嘿然一笑,接過明歸遞上的算籌紙筆。花無媸冷然道:「好啊,連紙筆都準備好了。」明三秋笑而不言,下筆若飛,刷刷刷寫了約摸半個時辰,托起宣紙,吹乾墨跡,雙手奉給花無媸道:「請宮主過目。」

  花無媸接過細看。眾人目光盡皆落在那張墨跡淋漓的宣紙上,心知這薄薄一張白紙,便決定了天機宮來日命運,是以人人目不交睫,緊張至極。

  過得許久,忽見花無媸雙目一閉,長長吐了口氣,好似蒼老了數十歲,半晌慢慢睜眼,幽幽歎道:「果然是道無常道,法無常法。沒想到天機宮竟出了你這種奇才。明三秋,算你厲害,從今往後……從今往後……」說到這裡,望了望花氏眾人,嗓子一啞,竟說不出話來。眾人見此情形,知道明三秋解出日變奇算,一時間驚呼歡叫之聲此起彼伏,靈台上亂成一團。

  明三秋心中得意萬分,一心立威,向花清淵拱手笑道:「花兄,你也來解解,省得來日有人說我勝得不夠公平。」口氣一轉,自然地將「淵少主」變做了「花兄」。花清淵略一怔忡,搖頭道:「我解不出來!」明三秋笑嘻嘻地道:「花兄沒有試過怎麼知道?對了,花兄,第八算『子午線之惑』你想必算出來了,我有兩種解法,不知花兄用的是哪種?」 他一副誠心求教的模樣,花清淵卻囁嚅數下,又道:「我也沒算出來。」明三秋裝出驚訝神氣,笑道:「那麼第七算『鬼谷子問』用到垛積術,不算太難,花宮主是垛積術的大家,花兄想必也很了得,咱倆切磋切磋如何?」花清淵更為尷尬,低聲道:「我……我還是沒解出來。」聲音越來越小。明三秋故意皺眉道:「如此說來,花兄究竟解出幾算?」

  花清淵尚未答話,花慕容已忍不住怒道:「姓明的,勝了就勝了,不要欺人太甚……」 說到這裡,饒是她如何心高氣傲,也是眼圈通紅,語聲哽咽,再也說不下去。花清淵則臊得面紅如血,渾身發抖,俊目之中隱然已有淚光。

  明三秋見他如此模樣,大覺心滿意足,哈哈笑道:「慕容小姐勿要動氣,我隨口問問罷了!」說罷又是大笑。

  他笑聲未絕,忽聽一人冷冷說道:「區區一道『日算奇變』,又有什麼了不起?」明三秋聞聲一愣,只見一個腰插寶劍的少年越眾而出,大步走來。他不認得梁蕭,雙眉一揚,厲聲喝道:「你是哪家的子弟?這裡商量宮中大事,有你插嘴的份兒麼?」言辭之中,儼然擺起了宮主的架子。

  花清淵怕他動怒,忙道:「蕭兒!你快退下。」梁蕭冷冷一笑,卻不理會,逕自走到案前,鋪玉版、拈紫毫、舔丹硯、染烏墨,刷刷刷寫下一道算題,高聲道:「這道『牛虱算題』,分別求公牛、母牛、老牛、小牛、黑牛、白牛身上的虱子數目,甚是簡單。明三秋你不妨算算。」這道題求六個未知元,相當於「六元術」,精深奧妙,古今所無。

  明三秋接過,凝神瞧了半晌,臉上漸失血色。他力持鎮定,淡淡道:「這是什麼算題?題意亂七八糟,文辭粗俗不堪!哪裡解得出來?」說罷隨手擲在一邊。梁蕭道:「那可不一定。」說著將狼毫在墨硯裡舔過,右手持筆疾書,左手運籌如飛,一路解下。花慕容見這小子如此嘴臉,心知必有名堂,忍不住抹去眼淚,站在他身後,瞧他弄些什麼玄虛。卻只見梁蕭算法精微,初時她還勉強看得懂一點半點,看到後來竟全然摸不著頭腦,只知道那是極高明的,忍不住脫口叫道:「媽,你快來看!」

  花無媸聽她叫聲惶急,移步上前,遠遠瞟了兩眼,神色陡變,匆匆靠攏,屏息觀看梁蕭算題。明三秋正要和她詳談讓位之事,忽見花無媸不顧而去,心頭大訝,也站上去觀看,這一看不禁倒抽了口涼氣。他與花無媸均是當世算術大家,梁蕭算法之妙,自然一看便知,當真曠古凌今,思人所不能思,想人所未曾想,奧妙之處令二人瞧得呆了。

  梁蕭一氣解完,笑道:「明主事,這一題也算容易吧?」明三秋眉頭緊蹙,沉吟道: 「這個委實不算太難,只須細想片刻便能解開。」花無媸心中慍怒:「你現在看了解法,才敢說這話,若只給你題目,憑你也算得出來?」正想著如何狠狠駁他。

  卻聽梁蕭笑道:「我就知道你有這麼無賴!」當下又揮筆寫下一題,卻是一道「北斗算題」,這道題求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七個未知解。明三秋一看題目,不由暗暗叫苦:「又多了一元?此題決計解不出來!」但兀自嘴硬道:「好啊,你先解來瞧瞧,或許咱們想的一般?」梁蕭笑道:「你鬼頭鬼腦,又想賺我解題,然後說細想片刻,便能解開。是不是?」明三秋臉上一熱,支吾不答。梁蕭笑道:「裝傻麼?我再問你一句,你解得出來麼?若是不答,便是解不出來。」他步步緊逼,明三秋臉色倏地一變,厲聲道:「解不出又如何?難道你解得出來?」梁蕭道:「你如此說話,定是自認解不出了!好,我就解給你看,省得你癩蛤蟆坐井底,不知天高地厚!」明三秋正在爭奪宮主,一聽這話,頓想到「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語,不由瞪著梁蕭,心中氣惱至極。

  卻見梁蕭把算籌一拋,掐指合十,全憑心算,刷刷刷一路解下,一個時辰不到,北斗七解盡數得出,解法之妙當真是亙古以來從未有人涉及。明三秋與花無媸瞧到這裡,均是臉如白紙,場上眾人雖不了了,但為二人神情所懾,俱都望著梁蕭,一時忘了呼吸。

  花無媸心中一陣悲喜交加,抬起頭來,喃喃念道:「爹爹,莫非您冥冥中知花家今日有難,特意派這少年來相助麼?莫非您在天上窮極巧思,終於解出了元外之元,然後溝通陰陽,傳給這少年麼?」她絕處逢生,竟想及宿命之說,望著悠悠碧空,幾乎癡了。明三秋卻渾不知為何大功即將告成之際,竟會冒出這麼個少年來,一時間腦中亂成一團,只有一個念頭轉來轉去:「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

  惶惑中,卻聽梁蕭朗聲道:「這些算法,皆是我求『元外之元』時想到的,直解到十二元。好,再寫一題『十二生肖問』。」他隨寫隨解,答了十餘頁紙,忽地搖頭歎道: 「這一題龐大艱深,我解到這裡,終究無以為繼。哎,『元外之元』,當真是無解之元。」 他黯然一陣,抬眼望著明三秋,見他心神不屬,便道:「你當第七算『鬼谷子問』很好解嗎?垛積術與天元術不同,千變萬化無有窮盡。哼,我便出幾道算題,跟你切磋切磋。」 說著就要出題。

  明三秋已是面如死灰,尋思道:「他算到這個地步,古今所無。他出的題勢必千難萬難,跟他比算,當真自取其辱!罷了!」想到這裡,嘴裡一陣苦澀,長歎道:「不用再比了。小兄弟算學通神,明三秋甘拜下風。」此話一出,滿座皆驚。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31:35

天機卷 第十三章 勝者為王


  梁蕭哈哈一笑,揚聲道:「如此說來,這天機宮主豈不是該由我來做?」眾人無不變色,明歸雙眉斜挑,眸子裡精光迸出,射在梁蕭身上。

  左元冷笑一聲,道:「這小子不過是個外人,就是算術超群,又怎能做得了宮主?」 眾老紛紛稱是,梁蕭笑道:「這敢情好,你們既能取花家而代之,為何外人不能做這個天機宮主,難道你們口口聲聲說『勝者為王、能者居之』都是放屁不成?」眾人聞言均是一怔:「不錯,既然明家取代花家是能者居之?外人為何就不可能者居之?」一時議論四起。

  明歸眼珠一轉,向明三秋使了個眼色,嘿笑道:「小傢伙,就算你算學厲害,武功也未必夠得上宮主之位?」明三秋明白伯父心意,呼地一掌拍向梁蕭,喝道:「不錯,讓我再試試你手底的本事。」花無媸早已留心,一掌封上,明三秋功力略遜,退了一步。哪知明歸趁二人動手,倏然縱出,展臂探爪,拿向梁蕭!秦伯符見勢長笑一聲,一晃身,雙掌推出,竟是後發而先至,掌指相較,勁風迸發,二人閃電般換了一招。秦伯符足踏大地,穩若磐石,明歸則身在半空,無可憑借,一個觔斗倒翻落地,兀自蹭蹭蹭連退三步,踏碎三塊青磚,臉上時紅時白,剎那間變幻三次,氣血真如沸了一般,不由心中大駭:「這姓秦的怎地如此厲害,老夫倒走了眼了!」天機八鶴中秦伯符排在第四,平時最為低調,但論及真才實學,他實不在花無媸之下,「巨靈玄功」更是武林一絕,舉手抬臂,皆有拔山扛鼎的大威力。

  秦伯符長笑道:「明兄的『飛鴻爪』果然犀利,秦某還想領教一二!」說著踏上一步,雙手平平推出。明歸只覺氣如浪湧,不敢硬接,閃身避過,飛爪斜拿秦伯符腰眼。秦伯符揮掌下擊,掌爪相交,明歸只覺指尖火辣辣生痛,爪勢猝翻,扣向秦伯符手腕。瞬息間二人各逞絕學,纏鬥一處。

  明三秋見明歸佔不了上風,花無媸又將自己看死,濃眉一挑,哈哈笑道:「且慢動手!」 明歸依言跳開,秦伯符不好追擊,冷笑一聲,暫且止步。

  花無媸睨了明三秋一眼,寒聲道:「你還有什麼話說?」明三秋笑道:「宮主莫惱,家叔不過試試這位小兄弟的功夫罷了。依我之見,大家均為天機宮中人,不可為一個外人傷了和氣,若有分歧,不妨平心靜氣理論一番!」他將「外人」二字咬得格外清楚。花無媸冷笑道:「你倒變得快,動手的是你,平心靜氣的也是你了!」她回望梁蕭,微覺迷惑:「沒想到六年光景,這少年便將算學研習至此,真叫人不可思議。」想到這裡,她含笑道:「梁蕭,你不是要學太乙分光劍麼?老身答應傳你!」言罷負手而立,含笑不語。

  花清淵大喜過望,忙道:「蕭兒,還不拜師?」明氏伯侄卻均是面如死灰,心知梁蕭一旦拜師,便是天機宮的弟子,以明三秋的道理,便有做宮主的機會。二人皆想:「花無媸如此作派,分明是要弄個魚死網破,寧願將宮主之位讓給這小子,也不讓我明家弄到手!」

  場上一時鴉雀無聲,人人皆望著梁蕭,瞧他主意。不料梁蕭只搖了搖頭,道:「我不想學了!」花家諸人齊齊一驚。明三秋等人卻是意外之喜。花無媸怒極反笑道:「梁蕭,你辛辛苦苦學了五年算術,不就是為學這門武功麼?」不提此事,倒也罷了,提到這五年的辛苦,梁蕭恨不得與花無媸拚個死活,但自忖武功淺薄,尋思道:「這筆賬來日再算。哼,說到底,此間誰做宮主,關我屁事。」當即又搖頭道:「不學就是不學。」也不顧花無媸窘迫,轉身便走,不料這一轉身,正與花曉霜四目相對。

  花曉霜早先因父親受辱,傷心流淚,此時臉上淚痕仍在,但一見梁蕭,什麼不快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心中只有歡喜,禁不住破顏而笑。她人雖病弱,但笑容極美,宛如雲破月來、嬌花含露,說不出的嫵媚動人。

  梁蕭瞧得一呆,繼而胸中隱隱作痛:「姓明的叔侄陰險狡詐,我若這般撒手而去,只怕從今往後曉霜再也不會有這般笑容了?」想到此處,不覺心潮湧動,一轉身揚聲道: 「好,既是勝者為王,那麼只要算學武功都勝出,便能做這個勞什子天機宮主麼?」明三秋見他自信滿滿,心頭一凜,但他自負甚高,也被梁蕭這句話激起好勝之念,不顧明歸眼色,漫不經心地道:「不錯,若然二者勝出便為宮主。」梁蕭將腰間寶劍丟在一旁,笑道:「好,咱們就比武功。」眾人見他公然搦戰,無不駭然:「這小子瘋了不成,就算他打娘胎裡練起,也不是明三秋的敵手。」

  明三秋打量梁蕭片刻,忽而笑道:「小兄弟,君子一言?」梁蕭一哂,朗聲道:「快馬一鞭。」秦伯符深知梁蕭的根底,按捺不住,厲聲喝道:「臭小鬼!你昏頭了麼?算術也就罷了,論武功你有幾斤幾兩,也敢來這裡賣乖露醜?」花清淵也道:「梁蕭,事關重大,不可逞強。」梁蕭只是冷笑,並不答話。花無媸見他自信滿懷,盤算道:「此子不可以常理揣度,想必又有什麼出奇制勝的招數?即便沒有勝算,只要他這般胡鬧下去,終究於我有利。」當即不出一聲,冷眼旁觀。

  明三秋見人多嘴雜,只怕梁蕭反悔,急上一步,拱手笑道:「小兄弟,請賜教!」梁蕭大剌剌也不回禮,笑道:「好說好說,我指點你兩招便是了。」明三秋心中大怒,臉上卻微微一笑,雙掌忽收忽放,使了招「偏心折葉」,此乃「玄形掌」裡的招數。「玄形掌」 為花氏九大絕學之一,以「玄之又玄,掌出無形」為要旨,變化無方。明三秋一出手便是這門上乘武功,正想速戰速決,勝他個酣暢淋漓。

  梁蕭見他掌來,大笑一聲身子後仰,左掌五指散開,放在胸頸之間,虛點明三秋手腕,跟著腰肢一扭,右掌穿過明三秋兩掌之間,拂他胸口。這一拂妙入毫巔,明三秋忙將掌勢圈回,截向梁蕭脈門,足下橫踢,逼他後撤。

  梁蕭這招「太白醉酒」使過,急忙縮手,忽又咿咿呀呀,大哭起來,雙手如拭淚,踉蹌撲跌,繞著明三秋飛奔。此招「窮途當哭」與明家的「北斗七步」近似,但精奧繁複尤有過之,心法更是奇特——據傳晉代大文豪阮籍放任車馬自行,遇上窮途末路必定大哭而返,這一招正取那阮籍狂放之意。明三秋見梁蕭時笑時哭,若癲若狂,但舉手抬足皆似有莫大威力,不由心頭大凜,打點精神,連變三招,才將來招化解。

  眾人看到這裡,方知梁蕭出手高明,並非易與,不由連連稱奇:「這孩子內力平平,招式卻奇妙得緊!」花曉霜原本極為擔心,此時見梁蕭不落下風,又覺歡喜,急聲道: 「蕭哥哥好厲害呢!誰教他的?爹爹,是你麼?」花清淵搖頭道:「我哪教得出來?」凌霜君也是皺眉,心道:「他方才被吳先生毆打,怎地沒見他出手招架?」側目望去,卻見吳常青小眼瞪著場上,一張臉醬爆豬肝也似。

  拆了數招,明三秋雙掌如封似閉,一招「洞天石扉」平平推出。這招拙中藏巧,勁力內蘊,一遇反擊立時變幻百出,乃是極其厲害的殺手。花清淵看得分明,失聲叫道:「蕭兒當心!」

  梁蕭聞聲,不及轉念,見明三秋掌來,兩指一併,點他脈門,這招「春秋直筆」如孔夫子作春秋,一字褒貶,直指善惡。明三秋見他墮入彀中,雙掌一分,陡然間,呼呼連拍五掌,彷彿天門洞開,群仙出遊,掌風迭起,不分先後襲向梁蕭。只不過明三秋極為自負,見梁蕭招術精奇,便要憑招式將他擊倒,好叫眾人心服,是以招式雖奇,內力卻不甚強。

  眾人見狀驚呼四起。梁蕭卻是不慌不忙,將身一旋,右手如握刀筆,左袖揮灑自如。這招「屈子賦騷」取自屈原行吟江畔的風骨,朗麗哀志,驚才絕艷,梁蕭或憑大袖以柔克剛,或以刀筆攻敵必救,只在眾人眼花繚亂之間,便將明三秋連環五掌化去,而後身形後仰,使招「宋玉臨風」,右足虛虛實實,倏地彈中明三秋右肘。這一腳用上全力,明三秋痛入骨髓,羞怒難當,輕敵之心盡去,長嘯一聲,身法陡急,滴溜溜當空飛轉,幾乎不見人影,出手更是變化莫測,『東鱗西爪』的奇功絕技,如長江大河,一瀉而出。

  梁蕭生平頭一回與如此高手交鋒,見他攻勢忽轉凌厲,微感慌亂,但勢成騎虎,只得以「聖文境」武功拆解數招,忽吃明三秋一招「落花刀」,掃脫髮髻。曉霜見狀,失聲驚叫。忽又見梁蕭身形一晃,脫出掌外,才又舒了口氣。但經此數招,明三秋看透梁蕭深淺,再不遲疑,只求速戰速決,故而招招狠辣,皆指梁蕭要害。秦伯符與花清淵看得驚心動魄,各自運功在身,只等梁蕭遇險,便要上前襄助。

  梁蕭抵擋不住,仗著「幻塵身法」東逃西竄。明三秋急欲求勝,幾步搶上,大喝一聲, 「鳳尾腳」連環踢出,腿影漫天,晃人眼目。梁蕭無法可想,將身子一矮,鑽到渾天儀後,見明三秋踹來,猛地將渾天儀一撥,巨大銅球滴溜溜旋轉,明三秋腳下一滑,腿勁竟被卸到一邊。

  明歸瞧得雙眉倒立,冷笑道:「這小子手底的功夫平平,腿上功夫倒是了得。」言下之意,譏諷梁蕭只會逃跑,花無媸也冷笑一聲,淡然道:「孫子有言:」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又說道:「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可見兵家聖哲也有遭遇強敵、盡快退卻之說。畫地死守,才是當真愚不可及。」明歸聽她引出先聖至言,難以反駁,只得冷笑道:「好,且瞧他逃得了多久?」

  靈台上渾天儀共有二十八具,以周天二十八宿方位放置,其實就是一座具體而微的 「渾天二十八宿陣」。梁蕭精熟天象,循陣理而行,明三秋轉了兩圈,幾乎跟丟,略一轉念,明白梁蕭意圖,暗罵小子奸猾,當下也依陣法追趕。

  梁蕭論神思捷悟勝過明三秋一籌,是以陣法用得巧妙,但輕功卻遠遠不及。二人奔走百十步,明三秋終究趕上,厲喝一聲,雙掌掄出。梁蕭避無可避,遁入銅儀之後,覷他來勢,又將圓球一撥。要知世間形體,渾圓者最不受力,這渾天儀不但通體渾圓,而且光滑無比。這一轉,又將明三秋掌力帶偏。兩人交手不及十合,滿陣銅球皆被梁蕭帶動,呼呼飛轉不已,明三秋一個疏忽,竟被銅球旋轉之勢帶了個趔趄。

  兩人疾若風火般在陣中轉了數匝,明三秋始終逮不著梁蕭,心中焦躁起來,忽地發聲清嘯,伸掌將銅球一撥,渾天儀驟然加速,嗡嗡作響。剎那間,只見明三秋身法若電,在陣中時隱時沒,看似追趕梁蕭,實則反覆撥動銅球,無所不至,只聽嗡響聲不絕於耳,銅球轉至極處,竟只剩一團光影,瞧不出本來之形。

  花曉霜心掛梁蕭,瞪著一雙大眼,全神看著,瞧到此時,也被銅球擾得眼花繚亂,不一時,便覺目眩頭暈,方要閉目稍歇,忽聽人群一陣低呼,急又睜眼再看。只見明三秋再度趕上梁蕭,拳腳迭出,曉霜頓時小手捂口,心兒懸得老高。

  梁蕭見明三秋拳腳打至,故伎重施,反手撥球,哪知方才觸及,指尖便是一熱,非但沒能改變銅球走向,反被帶了個狗搶屎。梁蕭這才明白,敢情明三秋先下手為強,令銅球轉無可轉,讓自己無從借勢躲避。眾人也看在眼裡,一時間對這明三秋的心計武功,均是駭服。

  明三秋計謀得逞,大喝一聲,劈手抓落。梁蕭連滾帶爬,拚死掙扎,但明三秋手法之快,斷是目不暇接,耳不及掩。正要得手,耳邊突地傳來一連串金屬碎裂之聲。明三秋一驚,轉眼瞧去,頓時大驚失色,敢情渾天儀上的巨大銅球紛紛脫出基座,呼嘯飛來。原來,渾天儀本是推測天象之用,法天而動,運轉緩慢,建造之時,全沒想到會用來比鬥武功,是以機關造得十分纖細,一經如此快轉,紛紛斷裂。

  明三秋見此威勢,顧不得傷敵,倉皇躲閃。但那二十八個銅球早已漫天亂轉,向他撞來,明三秋連撥帶閃,讓開兩個,卻被第三個銅球重重撞在背上,一個踉蹌撲出,還未站定,又被兩個銅球同時撞中前胸後背。縱然銅球中空,但形體甚巨,每球不下百斤,加之旋轉之力,其勢足有三四百斤。饒是明三秋內功高強,也連中三球,但覺喉頭一甜,兩耳嗡鳴不已。

  梁蕭倒在地上,反而佔了便宜,見勢一路滾出,只聽得頭頂罡風呼嘯,轟鳴聲震耳欲聾。好容易滾到無風處,抬頭一看,場中人均是臉色發白,銅球則大多落定,滿地亂滾,卻不見了明三秋的影子。梁蕭彈足踢開一個銅球,縱躍而起,大笑道:「勝負已分,明三秋自作自受,完蛋大吉。」

  他話音方落,五六個銅球忽地散開,明三秋披頭散髮跳了出來,臉色酡紅,嘴角掛著血絲,雖覺內臟隱痛,但見梁蕭得意模樣,仍不由高聲罵道:「做你媽的千秋大夢。」他露面以來,始終恭謙有禮,此時忽然罵出一句粗話,眾人無不驚詫。

  梁蕭見他形同厲鬼,也駭了一跳,強笑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這兩腳貓倒有九條命。」明三秋怒哼一聲,刷刷刷連環三掌,劈向梁蕭,這路「陽關三疊手」,一掌強過一掌。但他連遭銅球撞擊,受傷不輕,雖仗著內功精湛,強自壓制,但起落之間,已不似方才迅快。

  梁蕭看他掌來,閃身讓過,眼角覷處,忽地發覺明三秋這一掌暗藏九宮之義,轉身之際,卻又化為八卦,變得甚是高明。這些變化若換在明三秋趨退若神之時,梁蕭逃命唯恐不及,決然不及細看,但眼前明三秋拳腳大緩,梁蕭瞧得數招,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天機武學不離數術,這廝仗著數術了得,將天罡三十六絕的根基融會貫通,變出一套東鱗西爪的雜碎武功。」

  他明白此理,舉目瞧去,便如洞中觀火,明三秋的武功一目瞭然。忽見明三秋移步,心中一默,忽地低聲念道:「履明夷、踏歸妹、進中宮,搗西方之金。」明三秋雖受內傷,耳功仍在,聽得清楚,不由一怔,敢情梁蕭一口氣說出他後續的四般變化,驚惶中便欲變招。梁蕭瞧他抬手,微微一笑,又念到:「人元太元,出巽東南,過坎西北,鎮於中央智土。」明三秋大駭,再又變招,不想方才抬腳,梁蕭又將後續變化叫出。眾人只見梁蕭一手按腰,唸唸有詞,明三秋卻揮拳出腳,繞著他東西奔走,卻始終不曾遞出一招半式,一時間,面面相覷,暗叫古怪。只有花無媸耳力通玄,聽到些許,不由得輕輕點頭:「這小子不但算盡天下,而且心性狡黠,倘若大聲道出,明三秋或當是虛張聲勢,如此小聲嘀咕,反叫他捉摸不透。」

  明三秋連變九招,皆被梁蕭叫破,不覺手足無措。梁蕭覷出便宜,忽使一招「伊尹耕土」。據說伊尹投奔商湯之前,乃是一耕田奴隸,故而這招一揮一按,頗有揮鋤躬耕之勢。明三秋遮攔不住,倒退半步。梁蕭又使招「太公垂釣」,右手前探,左手下垂。明三秋此時方寸已亂,見梁蕭左脅之下隱有破綻,心中一時大喜,使招「扶疏六絕」,揮掌直搗中宮。哪知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梁蕭這一招乃是誘敵之計,當下右拳一引,借力打力,撥開明三絕的掌勢,左掌翻出,擊中他右胸。明三秋連退兩步,胸口疼痛難耐。眾人見他中掌,頓時驚呼一片。

  梁蕭一招得手,信心倍增,長笑一聲,乘勝追擊,由「周公吐哺」起手,大開大闔,全是進手招數,連使「管仲射鉤」、「孫武麾軍」、「完璧歸趙」、「廉頗負荊」、「張良拾履」、「韓信點兵」、「諸葛揮扇」、「雲長舞戟」,均是石陣裡「將相境」的功夫,使到得意處,文武相生,顯出剛柔並濟之妙,打得明三秋左支右絀、後退不迭。梁蕭使得興發,不自禁縱聲長嘯,嘯聲衝破穹宇,直透蒼茫。眾人耳聽目視,均是駭然。

  明三秋空有「東鱗西爪」之奇學,卻被梁蕭克得幾無還手之力,心中焦躁,內傷發作更快,鬥了二十餘招,招式越發凌亂。梁蕭見狀,忽使一個「隱逸境」中的「許由洗耳」,左手卸開明三秋的「五嶽散手」,順勢一擺頭,招出「披髮入山」。他髮髻已脫,披頭散髮,使出這招再合適不過,烏黑髮絲隨風一蕩,便向明三秋雙眼掃去。明三秋眼前倏迷,急忙後仰。忽聽梁蕭大喝一聲,旋身出掌,按在他腰腹之間。

  明三秋再挨一記重手,後退五步,晃了數下,中掌處如被火燒。花無媸見勢,厲聲喝道:「勝負已分,不用再比了。」場上一寂,明三秋怔然而立,心頭亂哄哄一片:「我韜光養晦,苦練半生,難道就這樣完了麼?就這樣完了麼……」思來想去,不由毒念大起: 「拼著宮主不做,老子也要宰了這臭小子出氣。」驀地一聲大吼:「誰道勝負已分?」又向梁蕭撲去。眾人均覺此舉有失風度,秦伯符忍不住喝道:「怎麼,輸了還要打?」

  梁蕭移步後退,笑接道:「無妨!再打也是輸!」覷清明三秋來勢,使招「倉頡造字」,凌空數點,招法古拙;明三秋方要拆解,梁蕭十指連揮,又化作「張芝弄草」,跌宕起伏,忽轉瀟灑。明三秋拆了半招,梁蕭又變為「羲之寫鵝」。傳說「書聖」王羲之最喜鵝,也最喜寫「鵝」字,一個鵝字寫出千萬變化。梁蕭仿其神韻,食指顫動,出手雋永遒勁,兼而有之;繼而左手揮灑三下,拂向明三秋胸口諸穴。這一招「面益三毛」卻是取自大畫家顧愷之為裴楷畫像的故事。裴楷面上本來無毛,但顧愷之畫像時偏偏添了三根長鬚,他人一瞧,竟覺畫像倍增神韻,畫工之巧可想而知了。

  明三秋見他拂來,不得已橫臂格擋,卻不防梁蕭此招竟是虛招,右手一招「畫龍點睛」,一指突出,刺向他眼珠。明三秋慌忙仰首,雖然避開眇目之禍,顴骨卻被指尖掃著,疼痛無比。

  梁蕭這路功夫出自「書畫境」,以指法點穴為主,揮灑彈點,意境高妙。明三秋心浮氣躁,拆了二十招,便退了十餘步,被梁蕭逼到靈台邊上。卻聽梁蕭笑道:「我的兒,還不認輸麼?」明三秋冷靜已失,聞言正想回罵,可氣到胸口,隱隱作痛,只得暫且忍住。再拆兩招,忽見梁蕭一指飛來,猶若神來之筆,一時無法可擋,不由暗歎一口氣:「罷了!」 欲要低頭服輸,卻聽明歸喝道:「靈犀分水功!」明三秋自幼聽慣他吩咐,真力應聲貫於雙掌,霍然推出。這門「靈犀分水功」純以深厚內功遙擊傷人,便如靈犀所至,流水中分,迫得對方無法靠近。明三秋內功已臻「叱氣成雷,重樓飛血」之境,雙掌方出,梁蕭便覺無匹勁氣衝擊鼓蕩,匯聚過來,慌忙束手躍開。

  明三秋一招退敵,暗罵自己愚蠢。其實他雖然受傷,內功仍是遠勝,只是看梁蕭招式精妙,好勝心起,硬要在招數上壓住他,卻不料受傷在先,又被梁蕭瞧破「東鱗西爪功」 的拳理,再以石陣武學克制。石陣武學乃是花流水所創,天機宮的徒手功夫無出其右。明三秋的「東鱗西爪功」也遜了一籌,但他自視奇高,算學敗給梁蕭,已覺丟臉之至,一心在武功上不落半點下風,是以梁蕭招式越奇,他越是不服,無形中棄長用短,自然越打越輸。

  明歸旁觀者清,終於忍不住出聲提醒。明三秋依言而行,果然扭轉敗局,當下以無上內功遙擊梁蕭,舉手投足如風雷迸發。梁蕭空負絕妙招式,一旦無法迫近對手,自也無從施展。花無媸臉色一沉,冷笑道:「姓明的,這是比武還是群毆?」明歸手捋長鬚,笑道:「老夫不過說說而已,你若要指點這個小子,那也隨你指點,老夫決不多言。」他佯裝大度,卻深知內功不同招式,當場指點也長不得一分半分。花無媸除了生氣,也無辦法。

  明三秋穩紮穩打,片刻形勢大易,反將梁蕭逼至台邊,驀地運足勁力,化開梁蕭來掌,沉喝道:「下去吧。」雙拳陡出,拳風激烈,秦伯符遠在三丈之外,也覺勁氣襲體,大驚之下與花清淵雙雙搶出,明歸、左元、童鑄、修谷四人橫身阻攔。只聽數聲悶響,六個人拳掌相擊,罡風四溢,花、秦二人便是有天大本事,也擋不住「四鶴」聯手合擊,翻身後退,立足未穩,忽聽得梁蕭嘻嘻笑道:「偏不下去。」

  眾人眼前一花,梁蕭身形一閃即逝,明三秋雙拳落空,只覺背後風聲大起,梁蕭不知何時繞到他身後,揮掌打來,只得匆忙回身抵擋。花無媸卻看得心頭劇震,臉色大變,忖道:「這門功夫,他哪裡學來的?」

  只見梁蕭東奔西走,一步踏出,意在八方,但落定之時,卻往往出人意表,便似偌大靈台變為方寸之地,由他神出鬼沒,任意來去。明三秋捉摸不定,不得已收回一半勁力,護住要害。梁蕭束縛大減,進退攻守越發奇奧。

  明歸瞧了一陣,只覺梁蕭身法十分眼熟,驀地心念一閃,雙目陡張,失聲喝道:「三才歸元掌!他用的是三才歸元掌!」此話一出,人群中頓然生出一陣騷動。花無媸冷笑道:「才看出來麼?」明歸驚疑不定,道:「是你教的?」花無媸冷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見場上二人鬥得難解難分,梁蕭仗著絕妙身法,東躲西藏,「三才歸元掌」 的真正妙處,卻一成也沒發揮出來,不時以石陣武學補救。她不由忖道:「今日實乃非常之時,用非常手段不可。這路武功是那賊子所創,清淵、慕容是萬萬不能學,但這小子不是我宮內之人,學來對付明家叔侄,也算以毒攻毒。」想到這裡,她冷笑道:「明老大,你方才說老身可以隨意指點他,好得很,我就指點給你瞧瞧。」

  她說罷目視場中,揚聲道:「梁蕭聽好。」梁蕭聞聲一愣,幾乎被明三秋一掌掃著,耳聽花無媸說道:「三才歸元者,氣凝於內,神遊於外,審敵虛實,伺機而動,此乃攻守之要。」梁蕭聽得好不奇怪:「老太婆說得頭頭是道,難道也會這路功夫?」他心中疑惑,但可惜身在鬥場,無法細問,聽她說得在理,也就姑妄聽之。

  卻聽花無媸又道:「三才歸元掌以心法為上,步法次之,掌法為下,你雖知步法掌法,卻不明心法。心法有三,」鏡心「、」無妄「、」太虛「,前兩者是『唯我』的境界,『 太虛識』則是『無我』的境界,所謂『唯我』,萬物忘形,唯有自身,正所謂:魚游水中而相忘乎水,鷙鳥乘風卻不知有風。」

  梁蕭聽到這裡,心念一動,轉身讓過明三秋左手一招「玄形掌」,又一錯步,避過他右手一招「千龍拳」,朗聲叫道:「橫盡虛空,天象地理無一可恃可恃者唯我。」花無媸喜上眉梢,說道:「對!我有幾句口訣,可助你平定心胸,養氣足身。」她也不避嫌,當著眾人說出,梁蕭印證日前所想,便如醍醐灌頂,頓生妙悟。

  明歸聽花無媸口若懸河,心中惱怒,但有言在先,不好反悔。瞧得梁蕭凝神傾聽,不禁忖道:「如此也好,趁他分神,殺他個措手不及。」他叔侄連心,明三秋也是一般想法,諸般狠招毒招一併使出,當真是罡氣排空,好似電轟雷鳴。

  梁蕭得花無媸指點,「神遊於外,氣凝於內」,耳聽說話,心中領悟,對明三秋視如不見,足下三三化四四,四四出梅花,直走到「六六天罡步」,來去自如,竟成周天之象。明三秋招式雖猛,一時卻也奈何不了他。

  花無媸見梁蕭如此穎悟,也覺驚奇,口中不停,繼續傳授梁蕭料敵破敵的訣竅,雖然皆是談其大要,但梁蕭聽之於耳,契合於心,花無媸還未說完,他已一變退讓之勢,誘敵入彀,施以反擊。「三才歸元掌」遇強越強,對手越是全力猛攻,它越有可乘之機。明三秋內傷發作,心氣越發浮躁,招招傾力而為,便如飛蛾撲火,正投梁蕭心意。

  明歸瞧得焦慮無比,眼望鬥場,耳中卻傾聽花無媸所說口訣,只盼聽出一些端倪,設法破解。忽聽她念到「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想起這三句出自《莊子。天道》一篇,當即蹙眉苦思。但這「三才歸元掌」拳理玄妙,明歸如隔岸觀火,雖明知口訣出處,但想破腦袋,也勘不破其中真意。

  梁蕭卻深明拳理,話一入耳,便生妙悟。二人又拆數招,明三秋一拳打空,收勢不住,梁蕭覷得分明,大喝一聲,雙掌齊出,一招「三才歸元」按向明三秋後心神道穴。明三秋聽得風聲,奮起全身氣力,縱出丈餘。梁蕭一招落空,懼怕反擊,當即後撤,但明三秋這一縱卻也牽動傷勢,胸中氣血翻騰,幾乎站立不穩。花無媸暗道可惜:「這孩子到底輸在功力不濟,要麼這一掌便可鎖定乾坤了。」

  又鬥數招,梁蕭覷個破綻,忽自右方攻到,明三秋還未轉身抵擋,梁蕭忽又轉到左方,明三秋向左,他又到了右面。頃刻間二人團團轉了十個圈子,明三秋一連十拳,拳拳打空,胸口窒悶至極,驀地喉頭發甜,一口鮮血湧到嘴裡。

  花無媸瞧到此處,也不禁動容:「此子真是奇才,適才我說:」傷敵一分,反覆攻其傷處,一指濺血,則引其血流不止。『他竟然學來便用,而且恁地巧妙?「想著大生顧忌,」 他若能為我所用,倒是好事,若是與我為敵,卻是絕大禍胎。「

  花曉霜始終提心吊膽,很替梁蕭著急,眼見明三秋搖搖欲倒,忍不住問道:「爹爹,蕭哥哥再快一步,便可勝了,但為何總是慢了些,叫人看得心急。」花清淵搖頭道:「你瞧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得緊了,這會兒雙方都是疲憊不堪,別說一步,半步也快不了。你別看他們越打越慢,其實,較之方才迅快之時更加凶險。」花曉霜心驚肉跳,屏息盯著鬥場,不知不覺揪緊了母親的衣襟,直至指節發白。

  「三才歸元掌」極耗內力,梁蕭內力本淺,奔走長久,丹田已是空空如也。明三秋也被梁蕭的疲敵之術擾得心力交瘁,鮮血一陣陣湧上喉頭,苦不堪言。兩人各有苦處,比鬥意志,倒勝過拚鬥武功。又鬥十合,梁蕭覷個破綻,向前撲出,明三秋聽到風聲,正欲閃避,哪知頭重腳輕,兩眼發黑,竟然挪不動步子,倏忽背心一痛,滿口鮮血再也包藏不住,撲地噴出,身子只一晃,便緩緩跪倒,雙手撐地,急劇喘息。梁蕭打中對方一掌,反被震退五步,跌倒在地,氣喘如牛,恨不能一頭躺倒,再不起來。

  這一陣鬥了兩百餘合,其中盈虛消長,詭奇變化,真瞧得眾人神馳目眩。偌大的靈台一時靜悄悄的,除了梁蕭與明三秋的喘氣聲,再無半點聲息。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33:02

天機卷 第十四章 捨身飼虎


  驀然間,波斯水鍾嗡然長鳴,已至酉時。梁蕭聽得鐘聲,神志一清,長吸一口氣,搖晃著掙扎起來。明三秋見狀也想掙起,但稍一動彈,便覺內腑有如刀割,疼痛難禁,唯有眼睜睜瞧著梁蕭一分一寸站了起來。

  梁蕭當先掙起,心中狂喜,豈料還未站直,便覺腳酸腿軟,一個趔趄又向前撲。此時兩人一舉一動,無不牽動人心,梁蕭這一撲,驚得花慕容失聲嬌呼,瞧他總算踉蹌站定,方才鬆了口氣,心兒兀自突突亂跳:「這臭小鬼,嚇死人了。」

  花無媸見梁蕭站定,略一默然,走上一步,緩緩道:「恭喜足下,從今往後你便是天機宮主人!」眾人聞言俱是一驚,想到從今往後,便要聽這憊懶少年的號令,一時均感茫然。秦伯符更想:「我以前還要他當徒弟,現在他卻做了老子的上司,簡直豈有此理?」 接著又想,「當年我打得他好苦,也不知道這小子會否徇私報復。」想著雙眉緊蹙,暗暗發起愁來,花慕容也忖道:「我以前常和這小子作對,這遭他做了宮主,不知要不要尋我茬兒。」一時芳心忐忑,好不氣悶。

  倒是花清淵眉宇間透著喜色,上前一步,向梁蕭作揖笑道:「梁蕭,哎喲,不不,梁大宮主,恭喜恭喜。」花曉霜聽到這話,方才確信梁蕭當真要做天機宮主,頓時心頭一迷,傻傻望他,合不攏嘴。

  梁蕭喘息初定,雙頰上方有一絲血色,聞言只微微一笑,道:「花大叔,你忒也笨了。」 花清淵一愣,卻聽梁蕭揚聲道:「這個宮主我才不屑做!」此言一出,眾人聞言無不愕然。明歸不禁喝道:「豈有此理?你既然不屑這宮主之位,為何要出手搶奪?」梁蕭冷笑道: 「說來明白得緊,我只想叫大夥兒瞧瞧,能者未必居之,勝者未必為王。」眾人均是一愣,只聽梁蕭揚聲道:「諸位,若當真來個『能者居之,勝者為王』,這天機宮主豈不該由蕭千絕來做!」

  在梁蕭心中,蕭千絕天下無敵,而天機宮眾人卻與蕭千絕頗有過節,是以聽得這話,無不變了臉色。童鑄忍不住厲聲叫道:「蕭千絕大奸大惡,也配與我等相比?臭小子,你不做宮主便罷了,不要辱了我天機宮數百年清譽。」梁蕭道:「說得妙,蕭千絕是大奸大惡,這姓明的叔侄滿肚皮詭計,難道就是好人?換了是我,寧可要花清淵花大叔做宮主,與大家一團和氣,也勝過讓這姓明的騎在頭上拉屎。」

  除了幾個主謀,眾人對梁蕭這番評語均有七八分認同;更覺與其讓梁蕭這外人做宮主,倒不如讓花清淵來做。霎時間,葉釗、楊路對視一眼,忽地雙雙站起,走到花清淵身前拜倒,齊聲道:「葉楊兩家隨清淵兄調遣。」秦伯符也拜道:「天機別府三百壯士,聽君一言。」

  花清淵慌忙扶起三人,窘然道:「哪裡話……這,這……」情急間,已是語無倫次。天機宮年輕一輩多與花清淵友善,先時只因父命難違,此時輿情有變,童鑄之子童放當先出列,沉聲道:「爹爹,當今外夷強盛,漢室闇弱,我天機宮既以守護典籍為任,正當隱世不出,若得花兄這等恬淡沖虛之人領袖,卻是咱們的福氣。」修谷長子修天賜也道: 「不錯,前代恩怨早已過去。若以人品而論,當推花兄為首。」左元之子早夭,其孫左恨弱見勢上前一步,向花清淵一揖到地,卻不作聲。眾人心中暗許,一時不分姓氏,紛紛拜倒。

  左、童、修三老沒料到後人們都擺出如此陣仗,一時間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心中好生忐忑。明歸之子明三疊對父親背地裡器重堂兄,傳授衣缽甚為不滿,見狀步出,向明歸拱手道:「父親,大勢已去,清淵兄量大如海,現今回頭,還有轉圜餘地。」

  花清淵無心權位,見眾人突然都來推舉自己,又是意外,又覺焦急,忙要聲辯,忽見花無媸目中精光投來,只得囁嚅數下,將拒絕嚥了回去。

  花無媸微微一笑,道:「既然梁蕭有此美意,老身就此謝過了。」方要施禮,梁蕭卻閃身讓過,冷冷道:「不敢當,我幫的是曉霜,不是幫你!」花無媸猜他識破「天機十算」 之局,彼此再無轉圜餘地。但她城府極深,仍是笑道:「那是那是,但我祖孫同心,謝還是要謝的。」梁蕭兩眼望天,只是冷笑。

  花無媸神色一緩,忽地轉身,望著明歸,笑道:「老身作主,若明兄迷途知返,此事就此作罷。」明歸長歎一聲,頹然道:「老夫機關算盡,終究敵不過天意。罷了,三疊,你過來。」明三疊不知何事,心中忐忑,躑躅上前。明歸挽住他手,將自表身份的「黃鶴玉珮」交給他道:「如今我便將『黃鶴』之位傳給你,日後明家上下盡皆聽你節制。」眾人見明歸竟要讓出八鶴之位,均感詫異。明三疊先是一愣,繼而大喜,正要謙讓幾句,忽覺脈門一緊,竟被明歸扣住。

  明歸一招制住兒子,更不遲疑,喝一聲:「去。」手臂一掄,明三疊當空掃向花無媸。花無媸縱是防範嚴密,也沒料到明歸會拿兒子當兵刃,若是抵擋,明三疊非死即傷,不得已向後躍開。明歸將兒子在半空中掄了個半圓,所到之處,眾人無不退讓。花無媸正欲搶上,卻聽明歸厲聲喝道:「接著。」忽將明三疊向她擲來,這一擲若泰山壓頂,花無媸不得已,停身揮掌,以柔勁卸開,但仍未能全然消去。明三疊被摔得頭破血流,昏死過去。

  明歸身形一晃,欺到凌霜君面前,敢情他用親生兒子開路,本意卻直指凌霜君母子。這兩下甚是出奇,梁蕭算盡天下,也算不出明歸有這等怪招。凌霜君見狀揮掌斜斬,明歸手一翻,便向她脈門拿到。忽覺背後有細小暗器破空之聲,立時反袖一揮,掃落數枚金針,卻是吳常青情急發出。凌霜君趁明歸分神的當兒,挽著曉霜右臂斜躍而出,明歸飛身抓出,拿住花曉霜左臂。兩人各執一臂,齊齊用力,曉霜面顯痛苦之色,凌霜君心中大疼,無奈放手。

  明歸抓過曉霜,轉身擋在身前,花無媸正巧趕到,見狀只得停步,厲聲道:「你瘋了麼?」明歸眼露凶光,嘿然道:「誰瘋了?哼,你說只要我迷途知返,此事就此作罷!呸,你當我白癡麼?花無媸,你還在襁褓之中,我便認得你了,你的脾性,我會不知道?你嘴上說得越是好聽,心裡越是在想最惡毒的法子。斬蛇斬頭,你或許會放過左老二、童老三他們,但絕對不會放過我明歸。你早就想好了法子,早晚要對付老夫。哼,老夫豈會在你手上受辱?」花無媸叱道:「胡說八道。只要未行傳位大禮,老身便是一宮之主,一言九鼎,自然算數!」明歸冷笑道:「你現在還是宮主,但大禮一過,你就不是宮主,到時候你以此為由,又可肆無忌憚,算計老夫。」花無媸被他說出心思,臉上一熱,忖道:「這老傢伙如此狡猾,堪稱老身的敵手,難為他隱忍如此之久。」

  明歸手上使勁,雙眼一瞪眾人,厲喝一聲:「全都閃開吧!」花曉霜手臂劇痛,但怕爹娘擔心,強自忍著,額上卻不禁大汗淋漓。左元等人也覺明歸做得過分。童鑄道:「明老大,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你拿兒子做兵器,那就罷了!但這女娃兒天生福薄,從小命若累卵,實在不該受此折磨。」修谷也道:「明老大,萬事好商量,放了這女孩兒,大夥兒從長計議!」左元卻是默不作聲,面如死灰,顯然今日一敗塗地,此老已然銳氣盡失了。

  明歸掃了三人一眼,冷笑道:「你們三個天生就沒出息。算上秋老四,葉老七,楊老八那三個死鬼。當年我們七個,哪個不想做天機宮的乘龍快婿,誰知卻被外人拔了頭籌。」 花無媸神色一變,沉聲道:「姓明的,過去的事不用再提!」明歸冷笑道:「你怕了麼?哼,老夫偏要說。那天晚上,這六個膿包喝醉了酒,在湖邊哭得跟娘兒們一樣!」左元三人見他提到這等隱秘之事,雙頰發燒,但事實確鑿,又不好駁他。

  明歸說到這裡,臉上露出追憶神態,恨聲道:「老夫卻不會哭哭啼啼,便是難過也只藏在心裡。我當時自忖今生鬥不過那人,便決意將勝負之數留到下一代!哼,我鬥不過老子,我兒子未必鬥不過他兒子!」他看了昏厥在地的明三疊一眼,歎道,「可惜我那婆娘生個兒子,卻是根不可雕琢的朽木,我只能將全部心思放在三秋身上!他雖不是我親生,卻是我嘔心瀝血,一手栽培的。」

  他說到這裡,狂笑數聲,瞪著花無媸,道:「你說,若沒有這個節外生枝的小子,你鬥得過我麼?」花無媸這才知今日之變的來龍去脈,她默然半晌,道:「時過三十餘年,沒想到你還是耿耿於懷。罷了,老身答應你,只要你放過霜兒,無論做不做宮主,我都不與你為難。」明三秋也撐起身子,啞聲道:「伯父,這女孩兒著實無辜,既然花無媸這麼說了,你便放過她吧!」

  明歸微微冷笑道:「我才信不過這個女人。她年幼之時,為執掌天機宮,對我七人百般依賴。但一見到那人,就棄我等如敝屣。三秋啊三秋,你雖然才智不弱,心腸卻還不夠狠毒,終究難成大事。嘿,但也無關緊要,你不過是老夫的一枚棋子,雖沒坐上宮主之位,但打敗了花清淵,已遂了老夫的心願,對老夫再無用處!」明三秋聽到這裡,只覺神志一陣恍惚:「原來他苦心教導我三十年,不過當我是一枚用過便棄的棋子。」他胸中一痛,一口鮮血狂噴而出,血水灑得滿地。

  明歸見狀,眉峰微顫,但一閃即逝,幾乎無人察覺。花無媸見他如此刻薄寡恩,也覺心寒,忽地腦中電閃,脫口叫道:「我知道了,秋山並非自盡,而是死在你手裡,是不是?」 明歸一怔,哈哈笑道:「好個花無媸,你是怎麼猜出來的?」此言一出,眾皆嘩然。童鑄等人均是露出茫然之色。

  花無媸心中慍怒至極,面上卻不動容,只冷冷道:「這些年來秋山對我表白也不是一次兩次。哼,他雖是天底下第一個癡情人,卻也是天底下第一個懦弱無能之人。我回絕他多次,他卻從未想過自殺。那天他來見我,雖然舉動無禮,被我喝退,但憑他的軟弱性子,恐怕還沒有自盡的膽子……」說到這裡,花無媸嗓子微微一哽,秋山對她一片癡心,她並非全然無動於衷,只不過她性子堅毅,不肯當著眾人流露罷了。

  明歸點頭笑道:「說得好,秋山雖然軟弱無能,但若要挑起爭端,卻是一枚再妙不過的棋子。那天我告訴他,說親耳聽你說對他有意。那蠢材相思成狂,聞言豈有不信之理,於是歡天喜地便去尋你。哈,結果自然討不了好去。我知他每次受挫,勢必借酒澆愁,於是便搶先一步,在他酒中摻了一點兒鶴頂紅。嘿,然後麼,我再將他的死因托在你身上。左元三個本就跟秋山同病相憐,一聽這話,哪還有不義憤填膺、替我出力的。」說罷他哈哈大笑,甚為得意。

  這番話尚未說完,靈台上已是群情激憤,如浪如潮。童鑄更是愧怒交集,驀地胸口劇痛,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明歸任憑眾人叫罵,冷笑數聲,手挾曉霜向前便走。眾人投鼠忌器,無人敢去攔他。凌霜君心如刀絞,失聲大哭。吳常青怒道:「明歸,霜兒身患重病,隨時有性命之憂,她有三長兩短,老夫……老夫將你碎屍萬段。」明歸一聲冷笑,昂然向前。

  這時間,梁蕭忽地拾起寶劍,踏上一步。明歸面色一沉,森然道:「臭小子,你要做什麼?」梁蕭將劍在腰間一插,大步上前。他方才擊敗明三秋,餘威猶在。明歸不自禁倒退半步,扣住曉霜後頸,厲笑道:「你再上前一步,大夥兒便來個玉石俱焚。」花清淵急道:「梁蕭,不可魯莽。」

  梁蕭聞聲止步,目中停在花曉霜臉上。花曉霜也瞧著他,大眼中淚光閃動。兩人對視須臾,梁蕭雙眉一挑,含笑道:「明老兒,我跟你做筆買賣!」明歸冷道:「什麼買賣?」 梁蕭道:「你放了曉霜!我來做你的人質!」此言一出,眾皆愕然。明歸不信天下有這等便宜事,只道梁蕭使詐,雙眉向下一耷,嘿聲道:「小傢伙,你在老夫面前搞鬼?哼,還早了十年!」梁蕭哈哈一笑,忽地揮掌拍中胸口,鮮血頓時奪口而出,浸透衣襟。

  人群中響起數聲驚呼,曉霜失聲叫道:「蕭哥哥,你……你幹什麼?」梁蕭忍痛一笑,澀聲道:「明老兒,曉霜時刻有性命之憂,如果突然發病,你挾持一個死人也沒用處。我如今身受重傷,便有什麼詭計武功,也使不出來,大可隨你擺佈。」眾人聽得盡皆呆了。花曉霜淚水在眼中滾動數下,倏地奪眶而出,順著雪白的雙頰滑落。

  花清淵心中焦急,高叫道:「梁蕭,勿要逞強,快快回來。」忽地上前兩步,一把抓出,要拉梁蕭回去,但梁蕭步法展動,花清淵一抓落空。花清淵眼看梁蕭逼近明歸,不由心急如焚。卻又不敢再動。

  明歸瞧得清楚,梁蕭這一掌確是重手法,必然已受重傷,一時轉了幾個念頭,獰笑道:「好!」探手便拿他脈門。梁蕭卻縮手退了一步,朗聲道:「且慢!你若拿了我,卻又不放曉霜,怎麼是好?」明歸心道:「這小子倒是謹慎。」便一點頭,笑道,「好,老夫對天發誓,以一換一,決不抵賴,違者天誅地滅,死於刀槍亂箭之下。」梁蕭方一點頭,道:「如此最好!」說著邁步向前,三人此時相距極近,眾人插手不及,唯有屏息旁觀,花曉霜淚流滿面,連聲道:「別來……別來……」

  明歸一伸手,抓過梁蕭,忽地哈哈笑道:「老夫發誓,你也相信麼?」

  一時眾皆嘩然。秦伯符厲聲道:「明歸,你再是豬狗不如,也不至於欺騙十多歲的少年吧!」他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明歸毫不在意,花無媸卻老臉一熱,斜睨了他一眼。其他人都感憤怒,紛紛叫罵。

  明歸兩個人質在握,心中鎮定,忽地哈哈笑道:「小子,你如此幫這個病丫頭,莫非是喜歡她麼?嘿,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卻如靈鶴秋山一般,是個情種!」梁蕭搖頭道: 「我只知曉霜真心待我好,我也自然真心待她。」他這番話字字發自肺腑,說得甚是懇切。花曉霜呆呆瞧著梁蕭,便如癡了一般。

  花清淵縱然性情平和,此時也不由怒血上衝,漲紅了臉,失聲喝道:「明歸,你發誓不算,不怕天誅地滅?」明歸笑道:「天地算個屁?小畜生你只管罵,兩個人質遠比一個穩妥,待會兒我弄死一個,還有一個呢。」說著哈哈一笑,抓起二小,大步流星,走下靈台。

  花清淵眼見明歸進入「兩儀幻塵陣」,一時束手無策,急道:「怎麼辦,怎麼辦?」 他團團亂轉,便似熱鍋上的螞蟻。花無媸不禁叱道:「胡鬧,你已是一宮之主,怎可臨危自亂?」轉身喝令眾人,「立即開啟宮內樞紐,逆轉兩儀幻塵陣。」

  花清淵聽得一愣,失聲道:「若是這樣,蕭兒與曉霜豈不危殆。」花無媸歎道:「如今只有賭一次了。明歸一時不能逃離天機宮,便一時不會傷害兩個孩子。若讓他脫身,才是危險至極。倘若三人皆陷在陣中,時候一長,以梁蕭的智巧,說不定會有一線生機。」 花清淵但覺有理,忙去開啟機關。

  明歸在石陣中行走多年,早已慣熟,此時急欲脫身,更是行走如風。走了約摸二里路程,忽覺不對,舉目四顧,發現石陣已被逆轉,不由得失聲喝道:「花無媸這臭婆娘,安敢如此?」他深知天機宮之中,唯有花無媸能用出這等險招,情急之下,風度盡失,賤人婊子一通亂罵,花曉霜聽得難受,伸手摀住雙耳。

  明歸罵了一陣,忽又沉靜下來,瞧了梁蕭一眼,冷笑道:「小娃兒你莫想乘機弄鬼?」 他反手將曉霜點了穴道,擱置一旁,左手卻仍抓著梁蕭,右手折了一根樹枝,在地上演算陣法。

  石陣雖然忽正忽逆,變化不窮,但陣中石像樣貌卻未曾有變,是以高明算家仍可通過一尊石像,推演陣法全貌。明歸此時身陷「刺客境」,心急如焚,便定睛瞧著一尊「豫讓潛廁」的塑像,用心推算。豫讓是春秋時晉國人,為替主人智伯報仇,潛伏在茅廁中刺殺趙襄子,卻事敗被擒。但趙襄子也是氣度特大的人物,認為豫讓忠於故主,慨然將其釋放。後來豫讓又兩次刺殺趙襄子,俱都失手,最後一次被兵馬圍住,昂然不屈,挺劍自殺。而在這「刺客境」中,儘是這等仁義刺客的塑像,個個蓄勢待發,氣勢凌厲。

  明歸一手推算,一手卻緊扣梁蕭後心。要知道,明三秋是他自幼培植,卻被梁蕭擊敗,是以明歸心底對這少年頗為忌憚,非得抓在手中,才能放心。梁蕭看了花曉霜一眼,見她雙眼含淚,定定望著自己,眉宇間不勝淒惶。梁蕭便對她微微一笑。花曉霜見他笑容灑脫,心中一暖,釋然許多。

  明歸抬眼瞧見,冷笑道:「你兩個小娃兒若要眉來眼去,現今可不是時候。」二人倍感羞赧,各各低下頭去。明歸冷笑一聲,低頭又算一陣,忽聽梁蕭道:「算錯了。」明歸脫口罵道:「放屁。」但轉念又想:「這小子算學無匹,或許當真錯了。」想著倒回重算,果然忙裡出錯,算錯兩步,一時驚疑不定,陰陰笑道:「小娃兒,你一意指點我,不怕我出了石陣,第一個宰你出氣麼?」梁蕭笑道:「左右是死,死前挑挑你的刺,也是一件快事。」

  明歸心中狐疑,盯著他瞧了半晌,卻瞧不出什麼名堂。但他算出所處方位,終是大覺快慰,長笑一聲,方欲起身,忽覺梁蕭手臂突起,肘擊自家腰間。明歸本當他身受重傷,全無氣力,渾沒料到當此之時,梁蕭還有掙扎之能,不由心頭驚怒,疾扣梁蕭背心要穴。正當此時,他忽覺背脊一寒,一股凌厲殺氣洶湧而來。

  明歸心中「咯登」一下:「糟糕,有埋伏。」急欲轉身,梁蕭趁機發力,大喝一聲,從明歸掌心掙了出去。

  明歸一個分神,竟被梁蕭脫出掌握,心中大為惱怒,但那身後殺氣十分濃烈,不容他不回身抵擋。哪知轉身一瞧,身後卻是鬼影也無,只有一尊石像緩緩移至,屈膝捧魚,卻是一尊專諸塑像。專諸乃是春秋時吳國的大刺客,曾將魚腸短劍藏於四腮鱸魚之中,刺殺吳王僚。這尊塑像托盤蹲身,短劍欲出,氣勢凌厲詭異。

  明歸瞧得驚疑不定:「難不成老夫緊張太過,生出了幻覺。」他急急轉身,卻見梁蕭抱著曉霜縱躍如飛,靠近燕國刺客高漸離的石像,不禁怒火陡生,大喝道:「臭小子,逃得了麼?」

  他縱身躍出,疾步追趕。梁蕭懷抱一人,身法稍慢,便覺背後風響,明歸已然趕近,一時避無可避,轉身使招「舞陽奮戟」,虛晃一槍。明歸見梁蕭招式精猛,心有忌憚,身形一緩。梁蕭趁機退到高漸離石像之後,明歸又喝一聲,撲到石像後,正瞧見梁蕭背脊,當即一爪插落。誰想這記「飛鴻爪」尚未使足,便有一股殺氣撲面而來,森寒刺骨,激得明歸汗毛陡豎,忙不迭止住去勢,拚力後躍。只此耽擱,他這一爪威力大減,獨有中指劃過曉霜右腿,帶起一溜兒血花。

  明歸倒退兩步,心頭兀自突突直跳,厲聲叫道:「何方高人,鬼鬼祟祟算什麼本事?」 久不聞人答話,他轉過石像,四顧凝思,卻沒瞧見有人,唯有一尊石像,左手展圖,右手持匕,側目顧視,正是荊柯刺秦、圖窮匕見的模樣。那荊柯雕像如生,雙眸凌厲,猶如搏兔之鷹。明歸和它四目相交,雖明知是尊死物,也不覺心頭生寒。他連遇怪事,納悶至極,轉眼一瞧,卻見梁蕭挾著花曉霜,飛也似轉到一尊石像後面。明歸快步搶上,卻見石後空曠,早已不見那二人的影子。

  梁蕭背著花曉霜奔出三百來步,忽地支撐不住,栽倒在地,吐出兩口鮮血。花曉霜支撐著從他背上滾下來,急道:「蕭哥哥,你傷得重麼?」話未說完,眼淚先滾了出來。梁蕭喘笑道:「不礙事。」伸手入懷,摸出一方硯台,道,「你看,我那一掌,都打在這硯台上啦。」花曉霜頓時又驚又喜。

  那塊丹硯早已龜裂,此時被梁蕭一握,頓然四分五裂。梁蕭心中暗歎:「可惜,我為取信明老兒,出手忒重了些。」原來,梁蕭趁著眾人說話之機,將算題時用的丹硯潑去墨汁,塞進衣內,而後引掌自殘,故意被明歸擒住,好與之同行,伺機救出曉霜。但明歸年老成精,騙過此人談何容易,是以梁蕭那一掌落得極重,以致擊碎硯台,傷及內腑。這招苦肉計委實至險至危,倘若明歸一時性起,當場將他擊斃,或是途中點他穴道,梁蕭都是徒喚奈何。天幸明歸過於謹慎,始終用手將他扣著,給了梁蕭可趁之機。

  一路上,梁蕭不動聲色,心中卻不斷謀劃。待到進入刺客境,眼看明歸算錯步數,便假意替他糾正,讓這老狐狸放寬心思,再瞧得專諸石像迫近明歸身後,便藉機使出一招 「朱亥揮椎」。而依照石陣方位,這招「朱亥揮錘」之後,正是那招「專諸獻鱸」。

  梁蕭被明歸扣住後心,使出「朱亥揮錘」,原本再難變招,但他時機把握極巧,這一招方才出手,那尊專諸石像便已移至,呼應前招,代他使出那招「專諸獻鱸」來。明歸乃是武學高手,心靈敏銳大異常人,當此逃亡之時,更如驚弓之鳥,步步提防。石像出招,殺氣自生,明歸一分心,竟被梁蕭逃出手底。

  其後,梁蕭見明歸追上,不得已故伎重施,使出一招「舞陽奮戟」。「舞陽奮戟」、 「漸離擊築」、「圖窮匕見」本是三招連環,一氣呵成。梁蕭使過「舞陽奮戟」,便退到高漸離石像後方,石陣運轉無時無休,高漸離、荊柯兩尊石像向前移動,恰好代他變出其後兩招。雖是石像,但憑這兩大豪士縱橫古今的奇氣英風,仍將明歸唬得倒退不迭。想當年,花流水設下八百石像,本意是傳承武學,萬沒想到數百年後,他的隔世傳人竟會妙想天開,以此石像之威,震驚強敵。

  明歸不知石像奧妙,是以想破腦袋,也想不通眼前怪事,眼望著梁蕭逃走,驚駭之情倒是勝過懊喪之意了。

  梁蕭喘息已定,一低頭,忽見花曉霜褲腳濕透,心中一驚,捧過看時,只見她小腿上竟有一條又深又長的口子,血流不止。花曉霜先時驚惶太甚,竟沒覺出疼痛,此時定眼瞧見,方覺疼痛難禁,忍不住低聲呻吟。梁蕭伸手將她血脈封住,撕下衣衫裹紮。驀地,他身子一震,回頭一瞧,頓時瞠目結舌,定定地說不出話來。

  花曉霜見梁蕭神情古怪,循他目光看見,只見來路上血跡點點,殷紅醒目。花曉霜倏地俏臉煞白。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似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花曉霜心知明歸狡詐,決不會漏掉這個線索,光陰流逝一分,危機便迫近一程,略一沉吟,毅然抬頭道:「蕭哥哥,你先走,就留我在這裡好了,明歸爺爺還要用我脅迫爹爹,一定不會害我的。」她雖力持平靜,心內卻是苦澀難言,話未說完,眸中已泛起濛濛淚光,若非怕梁蕭擔心,早已撲入他懷中,大哭起來,梁蕭心念數轉,瞬間已有決斷,頷首道:「也好!」曉霜雖有捨己之心,可深心裡依然盼著梁蕭突出奇計,再攜自己脫險,但料不到梁蕭答得如此爽脆,一怔之間,忽覺神封穴一麻,身子無法動彈。花曉霜大吃一驚,欲要詢問,可一口氣堵在喉間,怎也吐不出來。

  梁蕭脫掉花曉霜外衣,撿起一根枯樹枝,將外衣覆在上面。花曉霜恍然有悟,欲要喊叫,卻出不得聲,欲要阻攔,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梁蕭深深看她一眼,蹲下身,笑道: 「乖乖地呆在這兒,穴道片刻就解啦!」忽見花曉霜臉上淚水縱橫滑落,也不覺眼眶酸熱,強笑道:「曉霜,你答應我一件事好麼?」

  花曉霜的淚水早已迷糊了雙眼,幾乎看不清梁蕭的形影,只是心中明白,此地一別,或許便成永訣,一時間,真恨不得死了才好。隱約間,只聽梁蕭在自己耳邊低聲道:「不論如何,你都要好好愛惜身子,將來有空閒,我還來天機宮看你。」花曉霜每聽到一個字,心都被撕裂一分,那般痛苦生平未有。只聽梁蕭又吃吃笑道:「不信麼,來。」說著伸出小指,與花曉霜小指拉鉤:「金鉤銀鉤,說話不算是小狗。」花曉霜聽到此處,早已淚落如雨,但胸中枉自百轉千回,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34:39

純陽卷 第一章 花暗柳明


  此時間,遠處傳來細微響聲,梁蕭心知強敵已近,舉目望去,只見西方殘陽落盡,東天明月如鉤,敢情光陰倏忽,已過黃昏。

  明歸循著血跡一路追來,忽聽腳步聲響,心頭一喜,疾撲上去,卻見一尊石像邊衣角閃動,正是花曉霜的白衣。他精通算學,花無媸逆轉陣法只能困他一時,此時既已深明方位,就再也難他不住,當下心中冷笑,銜尾緊追。

  梁蕭在陣中繞行數百步,大感頭暈腳軟,氣力不繼。靈台一戰,他元氣大損,後又引掌自殘,傷上加傷,全憑著一股血氣狠勇拖延至今。又奔數步,他足下一絆,撲倒在地,耳聽明歸長笑震耳,自知無法免劫,便也笑道:「好,給你!」奮起殘力,將枯枝擲向明歸。

  明歸見那枯枝來勢,便知上當,一掌將枯枝震碎,厲聲喝道:「臭小子,你找死!」 縱身撲上,將梁蕭胸口拿住,提了起來,右手五指成爪,蓋住他面門,獰聲道:「小丫頭在哪裡?」梁蕭口角鮮血長流,心中卻滿是欣喜。明歸見他滿臉笑容,心中更怒,眼角厲芒閃動,倏地勁貫指端,正要抓落,忽聽一陣腳步聲響,似有多人趕來。明歸盛怒之餘,本想將梁蕭就地抓斃,此時聞聲,不由神色一變,伸手將梁蕭挾起,向陣外快步奔去。

  走了約摸半個時辰,出到陣外。明歸吃一塹長一智,封了梁蕭幾處穴道,方才走近山崖,撥開草叢,卻是一個石洞。梁蕭見他從石洞裡拖出一艘千里船來,不禁讚道:「明老兒,你倒是未卜先知,早有逃命的打算!」他語帶譏諷,明歸聽了卻不生氣,只淡淡地道:「小子,所謂狡兔三窟,就算有必勝的把握,也得留下一條退路。」梁蕭笑道:「受教了。」明歸冷冷瞧他一眼,心道:「先讓你笑個夠,呆會兒老子教你哭也哭不出來。」拖船入水,將梁蕭扔在艙中,扳動龍角,向下游緩緩駛去。

  過了一陣,梁蕭隱隱看見船後多了幾個黑影,心知天機宮諸人已發覺明歸行蹤,乘船尾隨而來,不由尋思:「也不知曉霜的穴道解了沒有?她病懨懨的,又不太懂石陣陣法,若然困在陣裡,一旦發病,豈非無人看顧?」他想著掛心,當下閉眼運功,試著衝開穴道。但他元氣大傷,明歸手法又巧,連試數回,均未成功。忽覺眼前一黑,敢情千里船駛過小湖,進入彩貝峽,梁蕭見水路近半,逃生之望越發微小,不由煩躁起來,張口大罵。

  剛罵了幾句,明歸忽地將龍角一丟,轉過身來,梁蕭當他要動手處置自己,不由心下一沉,誰知明歸卻取出一根釣竿,伸手將梁蕭抓起,封了他的啞穴,夾在脅下。梁蕭只聽耳邊風響,身子已騰空而起。彩貝峽形勢逼仄,星月不至,明歸探足在峽谷左壁一蹭,升起丈餘,再晃悠悠一蕩,落在右壁,再往右壁一蹭,又起兩丈,落向左壁,用的正是童鑄攀爬怨侶峰的法子。如此忽左忽右,蕩了七次,便已上到峽頂。峽中黑漆漆不見天光,後方四艘千里船不知明歸已然金蟬脫殼,仍是隨波逐流,跟在那艘空船之後,經過二人下方時,梁蕭斷續聽得少女嚶嚶的哭泣聲,他聽出是花曉霜的聲音,不覺吐了口氣,心頭大石落地。

  明歸收起釣竿,望著遠去的船影冷笑。梁蕭心知生機至此全然斷絕。不覺灰心至極。明歸挾著梁蕭奔了一陣,忽地停下,將他重重摔在地上,踢開了梁蕭啞穴,獰笑道:「臭小子,還有什麼話說?」梁蕭自忖必死,只是閉上雙眼,默不作聲。卻聽明歸又笑道: 「不過,你若要活,卻也容易,我且問你,你逃生時,石陣中究竟發生何事?那殺氣從哪兒來的,你若說了,我饒你不死。」梁蕭冷哼一聲,扭頭不答。明歸臉上青氣一現,微微笑道:「你不說也罷,我再問你,你這身武功從哪兒學的,『三才歸元掌』又是誰教你的?」

  梁蕭啐了一口,咬牙閉眼,只不作聲。明歸大怒,一抬足,對梁蕭太陽穴踢落,但落足時卻又生出猶豫,尋思道:「無論如何,須得讓這小子說出三才歸元掌的奧妙,詳加揣摩,將來遇上那人,也好設法克制!」他當年在「三才歸元掌」下吃過大虧,多年來耿耿於懷,既然將來勢必要與這路掌法對敵,若能從梁蕭這裡探知奧妙,也多幾分勝算,是以一時沉吟難決,又忖道:「石陣中那股無名殺氣來得古怪,也須得弄個明白。但這小子性情剛烈,強逼恐怕無功。只能懷柔哄瞞,先取信於他,再慢慢套出他的口風。」他心念數轉,忽地歎了口氣,尋了一株倒臥大樹坐下,笑道:「小鬼,你當真喜歡花家那個病丫頭麼?」梁蕭哼了一聲,道:「我喜不喜歡,與你什麼相干?」明歸笑道:「你算學超凡入聖,武功前途無量,人也算風流俊俏。只要你一個情願,世間名花,任你採摘,天下美人,隨你親近。若你明白了女子身上的樂趣,那個病懨懨的小丫頭算得了什麼?」

  梁蕭淡然道:「你挑撥也沒用,曉霜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為她死了,也不後悔。」 明歸盯他半晌,眼神數變,忽地搖頭道:「小子,你有所不知,這姓花的女子都是蜘蛛化身,你待她再好百倍,她也不會感激。你見過蜘蛛麼?」梁蕭道:「自然見過。」明歸歎息道:「蜘蛛最不知感恩,雌雄交合之後,雌蛛食掉雄蛛;雌蛛生出幼蛛,幼蛛便食掉母親。當年元茂公猝然去世,花無媸姐弟孤苦無依,全賴老夫力排眾議,一手扶持花無媸坐上宮主之位。哪知她大位坐穩,便千方百計排擠我等。老夫大半生歲月,都守著一座靈台,一事無成。你說!她不是蜘蛛是什麼?」

  梁蕭搖頭道:「曉霜與花無媸不同。」明歸冷哼一聲,道:「當年花無媸還不是裝得楚楚可憐,賺人眼淚的功夫勝過這病丫頭十倍,你看看,她如今是什麼作派?」梁蕭默不作聲,心中卻道:「這話卻不假。花無媸用天機十算刁難我,委實陰險之極。」

  明歸沉浸在往日恩怨之中,眺望天機宮的方向,神色陰晴不定,半晌轉過頭來,肅然道,「小傢伙,你天縱奇才,若是與老夫攜手,以我倆的才智,區區天機宮算得了什麼,便是大宋朝的江山,也未必奪不下來。老夫年過六旬,時日無多,將來俯仰六合、享受榮華的,還不是你麼?」梁蕭乍聞此言,吃了一驚,但他到底年少氣盛,被明歸如此一捧,也不覺飄飄然有些得意。

  明歸瞧他意動,又笑道:「小子,所謂男子漢大丈夫,萬不可屈居人下,須當轟轟烈烈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說著解開梁蕭穴道,笑道,「現今已脫險境,你若願跟從老夫,老夫自然高興,若你要走,老夫也決不阻攔。」這一下委實出乎梁蕭意料,他心中納罕,打量明歸半晌,大聲道:「不對,你定有什麼詭計!」明歸笑道:「我要殺你,易若反掌,還用什麼詭計。若是定要說個道理麼,那便是老夫瞧你是個人才,三秋遠不及你,我只是愛才罷了!」梁蕭道:「你不是說明三秋只是一顆棋子,哼,我也是你的一枚棋子吧。」明歸冷冷一笑,傲然道:「老夫的用心,豈是尋常人所能明白。」梁蕭略略一怔,恍然道:「是了,你越是這麼說,明三秋越是恨你。他越恨你,花無媸就越不會為難他!」 明歸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梁蕭心道:「明老兒縱然奸詐,說到鬥智鬥力,我也未必怕他!」他縱然聰敏,但終究涉世未深,一時自信滿滿,說道:「如此也好,我也不想留在天機宮,與你同路,倒也是個伴兒!」明歸目光閃動,拍手笑道:「好小子,你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忽地打住話頭,側耳聆聽,似有動靜,當下挾起梁蕭,在括蒼山中飛奔。及至天亮,方才停步歇息。其間明歸走開片刻,說是去抓野味充飢,實則暗中觀察,瞧得梁蕭並無逃走之意,心中大定,但也不敢走遠,遙遙用石子打了兩隻山雉,與梁蕭烤吃了。他害怕露了行蹤,專揀險僻處迂迴行走,但其功力深厚,帶著梁蕭翻山越谷,也是跳躍如飛。

  到得次日,山勢漸平,二人出了括蒼山區,繼續北上。一路上時有天機宮高手出沒,但明歸詭計百出,總是搶先遁走。他為取信梁蕭,對他倒也百般關照,助他運功療傷,且不時探他口風,套問三才歸元掌與石陣武學的奧秘。梁蕭猜到他的心意,一味裝聾作啞。明歸不由暗暗氣惱:「臭小子,瞧你有多大的能耐,抵得過老夫的水磨功夫。哼,待得事成,老子把你大卸八塊,扔到河裡餵魚。」他心中發狠,臉上卻笑吟吟並不流露半分。

  兩人各懷鬼胎,如此行了月餘,越過富春江,太湖煙波已在眼前。二人僱船過湖,循運河北上。明歸為避開天機宮追蹤,船隻一行數日,也不靠岸。梁蕭閒著無事,便與明歸胡侃鬥嘴。明歸除了算術不及梁蕭,胸中所學極豐,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無所不包,出口引經據典,皆成章句。梁蕭聽得暗暗點頭,深感此人被花無媸壓制多年,也真是大大地屈才了。

  這日二人船近蘇州,明歸道:「過了太湖,天機宮勢力有所不及,咱們大可在蘇北安定下來,共謀大事。」梁蕭傷勢已近痊癒,整日盤算逃走之事,聞言只是一笑。忽聽船家來報,說是米糧盡了。明歸不敢白日露面,便吩咐日落後再作計較。

  時將入夜,小舟披著殘霞,靠近河岸,忽聽得岸上一陣喧嘩,明歸心虛,忙叫船家退回河心,同時拽著梁蕭退入艙中,掀開幄布覷看,遙見岸邊暗濛濛的,有許多人影晃動,忽聽一個粗大嗓門叫道:「媽拉巴子,這裡就沒一個中用的大夫麼?養你們這群廢物,有個屁用?」接著便聽辟啪兩聲,似有人挨了耳光。

  卻聽一個微微沙啞的女聲歎道:「大郎,你也別怪他們了,這窮鄉僻壤的,哪裡找得到中用的大夫?再說,這傷也不是尋常大夫治得了的。」那個粗大嗓門道:「你還敢說,若不是你選了這條水路追趕那女賊,星兒會受傷嗎?還有你那三叔,平日裡被捧到天上去,到了節骨眼上,卻連鬼影兒也不見。哼,他媽的幾十條漢子,還逮不著一個婆娘!」

  那女子怒道:「好啊,姓雷的,你恨棒打人,是不是?星兒是我生的,他傷成這個樣子,你當我就不難過嗎?兵分三路的事也是你答應的,大哥率眾走陸路,咱們走水路,三叔散淡慣了,是以自行一路。再說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哼,若非你這好兒子見色起意,手腳輕薄,哪會被人家傷成這樣?」

  那粗大嗓門怒道:「怎麼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倒說說,這麼多年,我哪回對你不起了?」 那女子冷哼道:「諒你也不敢,但你當年一瞧見我,還不是目瞪口呆的,茶水燙熟了手,也不曉得……」那粗大嗓門似乎微感窘迫,忙截口道:「二娘,這話你當著晚輩們說什麼?」 那女子又哼一聲,還待譏諷,忽聽身邊船艙裡傳來呻吟之聲,那女子失聲叫道:「哎喲,又發作了。大郎,再沒法子,星兒怕是……怕是挨不過今晚了……」說著竟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那粗大嗓門略一沉默,道:「我有法子,二娘,你留在岸上,船家,開船。」那女子詫道:「你做什麼?」粗大嗓門道:「你別管,暫且等著。」說罷,急催船家撐船離岸。不一時,船到河心,離明、梁二人的僱船頗近,只瞧那艘船火光一閃,艙內燃起燭火,因為布簾半卷,隱約可見艙內情形。只見褥墊上擱著一條人腿,膝蓋以下紫裡透青,肌膚繃緊發亮,較之尋常大腿粗上一倍。

  卻聽一個年輕男子呻吟道:「爹,你……你拿刀做什麼?」那粗大嗓門歎道:「星兒,也沒別的法子了。」那青年男子猛然驚悟,叫道:「哎喲,不成。」那粗大嗓門道:「星兒,你伏兔穴上中了大雪山的『梭羅指』,膝蓋以下血液凝結,看看是要廢了,若是放任其勢,只怕不止小腿,整條腿都會爛掉。」那年輕男子道:「半條腿是腿,整條腿也是腿,又有什麼分別?」粗大嗓門道:「話是這般說,但這傷勢古怪,若是任其潰爛,只怕再過一個時辰,你的肝腸脾腎也要跟著壞了,那時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好孩子,常言道:毒蛇噬手,壯士斷腕,你是我雷家的好漢子,儘管放豪傑些。」

  那年輕男子急道:「我……我才不要做瘸子,爹爹,我不叫雷星了,改叫楚星好了… …三舅公他武功蓋世,定會救好我的……」不待他說完,粗大嗓門已厲聲道:「他奶奶的,膿包小子,受點兒微傷,就連祖宗都不認了?廢話少說……」雷星驀地尖叫起來:「媽… …媽……爹要砍我的腿啊……」叫聲慘厲,在河上遠遠傳出。

  那岸上的女子聽到,又驚又怒,但她不識水性,無法上前阻止,急得雙腳亂跳,也尖叫道:「星兒,星兒……你還好麼………雷震,你造什麼孽啊……」話未說完,又聽一聲長長的慘叫,撕破濃濃夜色。那女子足下踉蹌,忽地癱坐在地。

  梁蕭見艙中寒光一閃,那條傷腿便斷成兩截,血呈青黑,遍流下褥。那雷星慘叫一聲,便昏了過去。艙中一時寂然,唯有那粗大嗓門陣陣喘息聲,顯然他親手斬斷愛子一腿,心頭也大不輕鬆。

  粗大嗓門給兒子止血裹傷已畢,掉櫓返岸。剛一靠岸,便見那女子跳入艙內,耳聽得辟啪數聲,料得是打了那粗大嗓門的耳光。粗大嗓門挨了耳光,也不作聲。那女子打了幾下,諒是明白了丈夫的苦心,嗚嗚哭道:「早知道……就不出來了,都怪那只純陽鐵盒… …」梁蕭乍聽得「純陽鐵盒」四字,心頭一跳,豎起耳朵。

  那女子話沒說完,粗大嗓門截住她的話頭,怒聲道:「二娘,你胡說什麼……」似乎一時氣結,說不下去。那女子想是自己理虧,被丈夫如此喝斥,也沒回嘴,只是抽泣。那粗大嗓門高叫道:「我和二娘繼續追那賤人。你們護送少爺回堡,若有閃失,哼,小心你們的腦袋。」眾人齊聲應了。卻聽那女子恨聲道:「不錯,真要怪的是那姓柳的小賤人,不把她零割碎剮,難洩我心頭之恨。」兩人說定,擺棹北上,餘人也騎馬趕車,各自散去。

  梁蕭沒聽到純陽鐵盒的消息,甚覺悻悻,但轉念又想,和尚與吳常青都將那鐵盒說得一錢不值,諒也無甚奇處。思忖間,回過頭來,只見明歸捋鬚沉思,便問道:「老頭兒,你知道這些人是做什麼的?」明歸冷笑道:「江湖宵小,管他作甚?」梁蕭一聽,便不再問。明歸催舟上岸,籌來米糧,二人在岸邊歇了一宿不提。

  次日,船入姑蘇,只見山與湖襟帶相連,橋與水縱橫有致,舟在水中,如行畫裡。梁蕭瞧得入神,鑽出遮篷,立在船頭,忽聽歡語嬉笑,抬頭看去,只見兩岸閣樓中滿是濃妝艷抹的女郎。眾女郎見他顧望,紛紛揮手招呼。梁蕭看得奇怪,含笑應答,那些女子見他答應,嘻嘻嘻便是一陣哄笑,揮著紅巾翠袖,嬌聲喚他上去。

  梁蕭不知對方來歷,問明歸道:「她們叫我幹嗎?」明歸詭秘一笑,道:「叫你入溫柔鄉,品胭脂淚呢!」梁蕭皺眉道:「明老兒,你有話好說,別跟我掉文繞圈子,明知我不懂的。」明歸笑道:「此處乃是勾欄,這些女子都是風塵女子。」梁蕭奇道:「什麼叫風塵女子?」

  明歸笑道:「這事說不明白,須得親身體會,才能明白。」梁蕭聽得心癢,說道: 「是麼?那我倒想見識一下。」明歸打量他一眼,忖想自己一路上百般籠絡這小子,便是要讓他放鬆警覺,吐露玄機。而這酒色之上,世人最容易犯下糊塗,只消讓這小子懷抱美人,喝得爛醉,無論問他什麼,只怕他都會乖乖說出來。當下淡淡一笑,催舟抵岸。

  行船間,遠處石拱小橋邊,行來一馬一人。明歸乃是識貨的行家,一瞥之間,不由暗暗喝了聲彩。只見那馬通體雪白,骨骼神駿,真如相書所言:「擎首如鷹,垂尾如彗,臆生雙鳧,龍骨蘭筋。」行得近了,明歸方瞧出這馬並非純白,皮毛上濺了數點殷紅,好似美人臉上沒能抹勻的胭脂。

  牽馬的是名綠衫女子,頭戴細柳斗笠,枝葉未凋,遮住容貌,一身水綠紗衣也用柳條束著,愈顯得楚腰纖纖,只堪一握。不過那白馬委實太駿,明歸只顧瞧馬,對那女子倒未如何在意。那綠衣女見兩岸女子與梁蕭笑鬧,料想也覺有趣,馬倚斜橋,駐足觀看。

  船隻靠岸。明歸又變了主意,心想自己年歲已高,與梁蕭這等少年人並肩出沒青樓,不免自慚形穢。再說有自己在旁,這小子胸懷戒心,必不肯放浪形骸,莫如躲在暗處,更易行事。轉念間傾出半袋金珠,笑道:「梁蕭啊,老夫有些犯困,你自個去吧,我在船上等你,千萬放灑脫些。金銀不夠,再來找我。」

  梁蕭心中大為奇怪:「這老頭兒竟放我獨自上岸,不怕我我逃走麼?但他給我金銀,縱我玩樂,我若現在棄他而去,未免寡恩了些。」他與明歸相處日久,明歸一路上又著意拉攏。梁蕭素重情義,既與明歸結下逆旅之緣,要他一朝摒棄,倒也有些兒為難了。

  他神思不屬,登岸後低頭悶走,忽聽耳邊鑾鈴響動,一匹高頭大馬與他擦肩而過。梁蕭抬起眼角,只見到一片綠裙飄動,他渾不在意,走了十來步,瞧見一座高大木樓,樓上有許多女子站立,裝扮招眼。這時早有夥計上前,將他迎了進去。

  宋之一朝,酒樓妓寨多在一處,無分彼此。樓下是酒樓花廳,樓上則是妓樓勾欄。妓者又分官私,官妓地位稍高,私妓卻落個自在。但不論官私,總是賣笑丟歡,繁華之中不免暗藏淒涼。

  梁蕭說明來意,夥計便引他上樓,鴇兒也笑迎出來。明歸雖然陰狠,但長於天機宮,為人清雅,梁蕭隨著他,少不得穿戴齊整。那鴇兒老於世故,拿眼一相,便知梁蕭年少多金,卻又不諳情事,拿捏已定,便笑問道:「公子想見什麼樣的姑娘?」

  梁蕭見這老鴇喬張作致,先有幾分不喜,聞言也無主張,便道:「都隨嬸嬸主意。」 那老鴇聽他叫自己嬸嬸,微一錯愕,忽地掩口放出一串笑聲。梁蕭被她一笑,不知為何,竟臊紅了臉。

  那老鴇自顧笑了一陣,見梁蕭窘樣,心頭一動,忙道:「公子忒也有趣了,大家子生計艱難,一年倒難得笑這一回好的,真虧公子這張兒蜜嘴,哄得老身歡喜。」她長於逢迎,梁蕭聽得舒服,也當自己說得真是好話,便道:「嬸嬸客氣了。」那老鴇嘴裡打著哈哈,心裡卻將梁蕭瞧低了九分,暗裡冷笑,估算能在這少年身上碾出多少油水來。當下揮起手絹,叫了幾個少嫩的女子出來,圍著梁蕭坐定,鶯聲燕語說笑起來。梁蕭初時遠瞧著這些女子,倒也人人光鮮,好如花團錦簇,就近一瞧,卻都是濃妝艷抹,言笑談吐無不透著虛假,叫人好生不慣。

  鴇兒瞧他拘謹,便笑道:「公子面嫩,大夥兒別自顧說話,唱支曲兒如何?」梁蕭正自煩躁,聞言忙道:「好啊,唱曲子,唱曲子。」眾女聽了一陣笑,紛紛捧來琴簫牙板,整肅容色,歌吹彈唱起來。只聽一名粉衣女扣板唱道:「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首《蝶戀花》詞乃是柳永所作,柳永雖為詞壇大家,但一生落拓,流落煙花柳巷,素為正派文人所不齒,但其詞卻曲處能直,密處能疏,深淺得宜,境界悠遠。那粉衣女雖然歌喉平平,也因唱的是大家名篇,顯得婉約雋永,撩人思緒。梁蕭聽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兩句,不覺暗傷身世,眼圈兒一紅,幾乎落下淚來。

  那粉衣女唱罷,忽地湊近梁蕭,媚笑道:「還請公子打賞。」梁蕭恍然驚覺,想起明歸的話,伸手便在腰間去摸錢袋,哪知這一摸之下,竟遲遲拔不出手。那鴇兒見狀,張口笑道:「公子,也不見多,略略給幾個子兒,姊妹們唱得口乾舌燥,也好買幾個果子,生津止渴。」

  梁蕭手插腰間,神氣十分古怪。那鴇兒瞧得不耐,又笑道:「公子莫不是眼角高,嫌這些姊妹不中意?」梁蕭忙道:「不是這個,我出去一陣,片刻便回。」那鴇兒已然生疑,臉一白,截住道:「公子聽了曲,就這樣走了啊?」梁蕭頭臉漲紅,額上青筋凸起,急道:「不是,這個,這個……」伸手便要撥開那鴇兒,那婦人久慣風塵,也不是等閒之輩,一把拽住梁蕭衣袖,兀自笑道:「就算少給些,一二兩銀子,也叫咱姊妹畫餅充飢,望梅止渴啊!」

  梁蕭心亂已極,訕訕道:「嬸嬸,我去去就來,你莫要拽我。」鴇兒瞧出門道,只拽著不放,驀地扯起嗓子尖叫起來:「哎喲,你這公子人生得齊整,行事怎就沒法度……」 話沒說完,就聽頭頂上有個極清極脆的聲音笑道:「鴇嬸嬸你錯啦,他不是沒法度,是沒銀子呢。」眾人聞聲瞧去,只見朱漆大樑上坐了一個頭戴柳笠的綠衣女子,水綠衫子一直垂到膝上,兩條勻長的小腿晃來蕩去,悠閒寫意,一對淡綠馬靴與衣衫顏色相稱,靴面繡一對金絲雀兒,靴底形如蓮萼,不類中土式樣。

  梁蕭猛地記起,入樓前似和這女子擦肩而過,當下咦了一聲。

  那女子並不著惱,繼續笑道:「再說啦,你這錢袋裡的銀子也不多,二三百兩銀子,也只夠咱姑娘望梅止渴,畫餅充飢。」她將老鴇的話略加變化說了出來,口氣學得十足,聲音卻清脆十倍,好似嬌鶯恰恰,畫眉曉啼。

  梁蕭怒不可遏,將老鴇一把撇開,跺腳躥向屋樑。忽聽那女子嘻嘻一笑,眼前一抹綠影閃過。梁蕭還沒回過神來,額上已重重挨了一下,火辣辣疼痛無比,只得落回地上,一摸額頭,竟多了一道粗粗的血痕,加之牽動淚腺,眼角酸熱,眼淚也幾乎淌下來。

  那女子端坐樑上,手撫一根綠瑩瑩的柳枝,想是從柳笠上折下來的,口中輕笑道: 「小色鬼,你一定從小沒媽,有失教養,今天兒我就代你媽管教管教你,呵,我的兒,痛不痛?」梁蕭被她無端挑釁,已然憤怒欲狂,這兩句話更刺到了他心底的痛處,忍不住抓起兩條長凳,奮力擲向屋樑。那女子兩腳將長凳踢飛,笑道:「好啊,你倒來惹我,瞧我揍你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伸手在木樑上一按,飄然落下,梁蕭覷她落勢,撲上前去,欲要趁她身子凌空,無可憑借,殺她個措手不及。

  那女子嘻的一笑,不待梁蕭撲近,忽地抖出長長的柳條,捲住窗欞,玉腕一收,身輕若燕,橫飄三尺,避過梁蕭一撲,咯咯笑道:「揍你這小色鬼,髒了姑娘的手。」輕飄飄穿窗而出,向街心落去。

  梁蕭瞧她身手恁地高明,心中暗凜,但一時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惡氣,當即隨之縱出窗外。那女子身在半空,覺出梁蕭追來,猛地打個呼哨,只聽馬蹄聲響,一匹白馬忽地從街角躥出來,不偏不倚將她托住。綠衣女縱馬奔出數丈,回頭笑道:「小色鬼,你敢來追我麼?」

  梁蕭晚了一步,落到地上,高叫道:「追就追!怕你麼?」綠衣女笑道:「當心跑斷了你的狗腿。」說著當街馳起馬來,行人們大驚閃避,不想綠衣女騎術精絕,那白馬又靈通無比,遇物則避,逢人則躍,在狹窄街巷裡左右穿梭,竟未撞翻一人半物。

  梁蕭奔出二十來步,忽聽白馬在街那頭唏律律一聲叫,便無蹤跡。追到拐角處,四顧無馬,他心有不甘,揪過一個買乳糕的漢子盤問,方知往東去了。又往東追,趕了約摸兩里路,忽見綠衣女意態悠閒,慢吞吞騎著馬,正到一座橋頭。梁蕭飛步上前。還有三丈來遠,綠衣女便瞧見他,笑嘻嘻地道:「小色鬼,還不死心麼?」梁蕭怒哼一聲,足下一緊。綠衣女輕輕一笑,也不抵擋,只把韁繩提起,白馬會意,倏地人立而起,四蹄一攢,流星般躍過五丈寬的河水,落在對岸,也不稍停,鑽進一條巷子。

  梁蕭瞧得目瞪口呆,快步跟上,七彎八拐鑽出巷道,卻見一條長街橫貫東西,兩旁滿是棧鋪,錦羅金珠,著眼生輝,還有許多太湖魚蝦,活蹦亂跳,沿街叫賣。

  梁蕭四處張望,驀地眼中一亮,只見那匹白馬混在一群馬中,正在街頭處歇著,近旁卻是一座望水而建、高大氣派的酒樓。

  梁蕭趕到樓前,只聽綠衣女嘻嘻笑道:「小色鬼,你腿腳倒快得很!」梁蕭定睛一瞧,只見她坐在當河的窗前,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笠上柳葉。梁蕭眼見樓中人多,被她一口一個色鬼地叫,不禁臊紅耳根,啐道:「賊丫頭,你幹什麼老是罵我小色鬼?」

  綠衣女笑道:「你忒不要臉,當街嫖妓,不是小色鬼是什麼?」她有意叫梁蕭難堪,是以說得十分大聲,樓中男子紛紛回首望來,嘴角含笑,眼中大有深意,看得梁蕭好不羞怒。

  忽聽一個洪亮的嗓音哈哈笑道:「姑娘此言差矣,人不風流枉少年,這位小哥年紀輕輕,正當風流之時,當街嫖妓有何不可?雖說縱情任性,倒也活得瀟灑自在。」梁蕭心頭感激,轉眼瞧去,只見樓角處兩張桌子坐了十來個壯漢,一個個緊身裝束,滿面鬚髯,身邊擱著硬弓箭囊,一派殺氣。說話者乃是居中一個高大的中年漢子,便是坐著,也高出眾人一頭,披著一襲藍得發青的織錦斗篷,眼角處皺紋深刻,大有風霜之色。

  那綠衣女瞧了漢子一眼,冷哼道:「關你屁事。」她聲如銀鈴,即便張口罵人,也極好聽。眾漢子聞言,均有怒色,那藍袍漢子卻不著惱,笑道:「好,好,恕顏某人多嘴,不過別人尋花問柳,又與姑娘什麼相干。」綠衣女冷笑道:「大路不平有人踩。哼,你們這些臭男人,仗著有幾個臭錢,便不把女人當人。」那藍袍漢子笑道:「不然,自古天尊地卑,男女有別,女子淪落到煙花之地,那也是天意如此,勉強不了的。」綠衣女冷笑道:「說得好聽,這些話幹什麼不跟你媽說去?」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36:05

  這話陰損之極,那藍袍漢子涵養再好,也不由變了面色,旁邊一個漢子厲聲叫道: 「放肆!」綠衣女冷笑道:「放肆?哼,我還放五放六呢,但終歸比你們放屁好一些。」 她話沒說完,眾漢子已氣得臉色鐵青。幾個人作勢便要起身,那藍袍漢子卻一擺手,哈哈笑道:「罷了,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焉能與小娘兒們一般見識。」說罷端起酒碗,自顧自喝了一碗。其他漢子見頭領如此,也只得紛紛落座。

  綠衣女本是嚴陣以待,忽見對方服軟,心中得意。又向梁蕭笑道:「小色鬼,怎麼說?你是大丈夫不是?要不要跟我這小娘兒們一般見識呀?」梁蕭聽二人對答,內心對那藍袍漢子的話也不盡贊同,正自沉吟未決,忽聽綠衣女這般挑釁,當真忍無可忍,只見堂內侷促,便道:「有本事出來動手,別要打壞了桌椅。」綠衣女笑道:「你有本事為什麼不進來?這樣堵在門口,別人還當你蹲著看門哩!」梁蕭哼了一聲,忽一轉念,勃然大怒: 「好啊,蹲著看門,不是罵我看門狗麼?」又氣又急,一頭衝進門內,搶到綠衣女桌前。

  綠衣女不待他動手,笑嘻嘻地道:「別慌,姑娘現今想喝酒,不想打架!」梁蕭心道:「由得了你麼?」伸手在她桌上重重一拍,道:「先還我錢袋,別的賬另外再算。」綠衣女笑道:「你陪我喝幾杯酒,我就還你錢袋。」梁蕭瞧她不慌不忙,越發氣惱,方要動手,但瞧她妖嬈嬌氣的模樣,又覺勝之不武,猶豫未決,便聽那藍袍漢子笑道:「小兄弟,喝就喝,美人陪酒,不喝白不喝!」綠衣女笑道:「對啊,你這廝終歸說了一句人話。」 她時時不忘譏諷對方,藍袍漢子卻也沉得住氣,淡淡一笑,將手中烈酒一飲而盡。

  梁蕭心道:「賊丫頭有說有笑,我若急躁動手,豈不被人瞧得低了?哼,喝酒便喝酒,瞧你有什麼把戲。」他想著沉身坐下。綠衣女笑道:「這才聽話。」要來一壺酒,給梁蕭斟滿,嬌聲道:「請了。」說罷一飲而盡。梁蕭見她喝得豪氣,也不甘示弱,一口喝了。那綠衣女又斟滿一杯酒,笑道:「夥計,店裡有牙板麼?」那夥計笑道:「如何沒有,小店不但酒香餚美,諸般樂器盡都齊全。」轉身拿來一對紅牙木板,遞到綠衣女手上。綠衣女轉手遞給梁蕭。梁蕭莫名其妙,順手接過,道:「做什麼?借我板子,打你屁股麼?」

  那綠衣女呸了一聲,繼而又咯咯笑道:「小色鬼,你既然陪姑娘喝過了酒,就再唱一首曲兒,給姑娘聽一聽,消悶解乏,嗯,就唱那個什麼『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那藍袍漢子聽到這裡,嘿笑一聲,揚聲道:「好陰損的丫頭。」梁蕭氣得雙眉陡豎,將牙板折成四段,厲聲道:「賊丫頭,你真當我不敢揍你?」綠衣女安坐不動,哂道:「怎麼啦?你能叫那些女孩子陪酒唱曲討好你,我就不能叫你陪酒唱曲?你唱是不唱?要是不唱,可別想拿回錢袋兒。」梁蕭恨得牙癢,正要發作,忽聽樓外有個沙啞的聲音道:「主上,這便是『醉也不歸樓』了!」梁蕭心頭咯登一下,忍不住抬頭望去,這一瞧吃了一驚。敢情門前站了一人,一身大紅道袍,金冠束髮,正是火真人。他身邊三人依次是脫歡、哈里斯和阿灘尊者。梁蕭不由得心裡敲鼓:「乖乖不得了,所謂冤家路窄。他們四個,我只一個,正是寡不敵眾。」想著左顧右盼,先瞧退路。

  火真人正指著門前一副楹聯,笑道:「主上且看,這副楹聯有何妙處?」脫歡望著門聯,搖頭吟道:「勸君更進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嗯!這字嘛,倒也寫得工整!」火真人笑道:「字固然工整,不過聯中卻別有乾坤,主上再瞧!」脫歡凝思片刻,拍手笑道:「妙啊,果然別有乾坤。這上聯麼,出自王維《陽關三疊》裡『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首句;下聯麼,則是李白《將進酒》裡『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的尾句,呵呵,竟將兩大名句結成一聯,難得難得。」他窺出聯中奧秘,搖著折扇,得意非凡。

  綠衣女本當梁蕭定會發怒,暗已防備,準備大打一場,誰想梁蕭低頭蹙眉,一聲不吭,不覺暗暗奇怪,只當梁蕭理虧,無言以對,不由低笑一聲,道:「也罷,小色鬼你滾蛋吧!今個兒姑娘我心裡歡喜,饒你一次,要麼,哼,把你扔進太湖裡喂王八!」梁蕭一抬眼,冷笑道:「王八又不是你爺,你孝敬它做什麼?」綠衣女哼了一聲,道:「好啊,你敢繞彎子罵我?」梁蕭道:「我說它不是你爺,怎麼罵你了?難不成它真是你爺?」綠衣女頓知上當,忍不住嬌喝道:「放屁,誰是龜孫子?」梁蕭撲哧笑道:「你自然不是龜孫子,你是龜孫女。」綠衣女佔上風時,儀態從容,一落下風,便十分沉不住氣,倏地立起,拍案叱道:「小色鬼,活膩了嗎?」正要動手,忽聽得店外一聲馬嘶,綠衣女嬌軀微顫,顧不得梁蕭,飛身掠出店外,叫道:「誰敢動我的馬?」

  原來脫歡看白馬神駿,便讓阿灘尊者拽過來細瞧,誰知白馬氣力驚人,阿灘一拽竟沒拽住,反被它逸到一邊。阿灘正要再運神力,忽見綠影一晃,一綠衣女叉著腰,站在面前。

  脫歡愣了一下,乾笑道:「原來是姑娘的馬,哈哈,我看這馬沒拴上,還當是無主之馬!」蒙古人以騎射平天下,最愛良駒寶馬,脫歡雖貴為皇族,也不例外。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不好硬來,瞧了白馬一眼,狠狠吞了口唾沫,連聲道:「好馬!好馬!」說著打了兩個哈哈,帶著屬下走進門去,迎面瞧見那藍袍漢子,雙眉一挑,目有訝色,繼而又若無其事,坐到一旁。那藍袍漢子卻眉不抬,眼不動,只顧舉碗喝酒。

  綠衣女待四人入內,抱著白馬脖子,輕聲道:「胭脂,方才被壞人欺負了麼?待我給你出氣!」一轉身,卻見梁蕭搶出門來,叫道:「想要溜麼?」綠衣女正自生氣,當下怒道:「小色鬼滾開些!」翠袖拂出,梁蕭頓覺一股寒氣直透過來,身子如墮冰窟,不由 「哎呀」一聲,後退半步,哆嗦道:「你……你暗算傷人!」綠衣女冷笑道:「沒凍死你算你運氣,哼,我把你凍成個冰棍兒,看你還嘮叨不嘮叨?」梁蕭怒極,一抬臂正要出掌,忽地一條手臂隔來,將他隔住。梁蕭回頭一瞧,卻是明歸。梁蕭怒道:「明老兒,為何不讓我教訓他?」明歸笑道:「她那一拂乃是『冰河玄功』,真打起來,你可不是對手。」 那綠衣女聽了這話,回頭冷笑道:「你這老頭兒倒也有些見識!」明歸嘿嘿一笑,硬拉著梁蕭在旁坐下。原來他明說不去,暗則一直跟著梁蕭,直到看出綠衣女師承,怕梁蕭吃虧,方才露臉。

  梁蕭心中不服,但被明歸一手攥住,動彈不能,正覺氣悶,忽見那綠衣女大步走向脫歡,在他左近坐下,心道:「這丫頭看似要找這蒙古王子的晦氣!哼,狗咬狗一嘴毛。」 那脫歡叫過小二,笑道:「你們這裡既名『醉也不歸』,那麼定有好酒了?」小二哈腰笑道:「好酒倒是不少,只不知客官要喝尋常的好酒,還……還是絕色的美酒?」脫歡奇道:「我只聽說過絕好的美酒,這美酒號稱絕色,卻不知有什麼來頭?」

  小二笑道:「這……這絕色的美酒以美人為名,綽……綽號『五美人酒』!」脫歡拍手笑道:「妙哉,我只聽說泰山有個『五大夫松』,卻頭一次聽說『五美人酒』,喝酒又品美人,哈哈,痛快痛快!不過那」五大夫松「曾給秦始皇擋雨,故而得名,這『五美人酒』有什麼典故麼?」小二賠笑道:「說也無甚奇處,這酒本……本是照紹興『女兒紅』 的方子釀的,但……但與十八年一釀的」女兒紅「不同,這『五美人酒』足足釀了五個十八年,豈不就是五……五個整裝待嫁的美嬌娘麼?」

  原來江南風俗,女兒初誕,便釀酒數壇,藏於地下,待女子長大嫁人時方才掘出,與眾賓客共飲為樂,是以通常釀期為一十八年。脫歡久居北地,並不知「女兒紅」是何名堂,但也不懂裝懂,拍手稱妙。忽聽那綠衣女冷笑道:「五個十八年,該是九十歲的老太婆了,我看該叫做『老太婆酒』!」脫歡哈哈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了,所謂酒是陳的好,女人卻是年輕的妙,便如姑娘一般,最得男子歡心!」他自覺談吐高妙,忍不住手揮折扇,得意非凡。

  此時小二端了一壺「五美人酒」上來,猶未走近,醉人酒香便已散開。經過綠衣女身邊時,她突地伸腳,店小二頓時被絆了一跤,酒盤脫手,綠衣女手一伸,將酒壺抄在手裡。店小二又驚又怒,爬起來叫道:「女……女客官這是作什麼?」綠衣女道:「莫非這酒只許男人喝,就不許我喝?」小二道:「您……您老人家沒吩咐過!」綠衣女道:「我剛才不想喝,現在偏偏想喝了!」小二原本就口吃,這一急,越發結巴得厲害:「客……客官,你……你怎麼不……不講理!」

  脫歡故作大度,揮扇笑道:「無妨無妨,這壺酒就算在下請姑娘的,大家做個朋友也好!」綠衣女摩挲酒壺,笑道:「誰跟你做朋友!我不喝了,拿去!」雲袖一展,將酒壺嗖的一聲擲向阿灘。阿灘瞧其來勢勁急,微微冷笑,氣運手掌,隨手去接,不想那酒壺忽地裂成數塊,四射開來。阿灘怕被酒水濺得滿臉,有失身份,慌忙變掌為拳,捏個印訣推出。若是尋常酒水,這一拳震散,倒也於人無傷,偏偏阿灘這一拳打中了一塊寒冰。掌冰相接,冰塊碎濺,桌上四人俱都不及躲閃,冰碴兒濺上肌膚,備感刺痛。

  原來,綠衣女所練「冰河玄功」有化水成冰之能,她從夥計手中奪過酒壺,談笑間運轉內功,將壺中酒水化成寒冰,撐破瓷壺,再由她袖風一激,立時四分五裂,阿灘不明就裡,吃了暗虧。

  綠衣女詭計得逞,輕笑道:「這壺『冰凍老太婆』,滋味如何?」話沒說完,早已飛身縱出,奪門而走,忽地眼前人影一晃,梁蕭擋在前面,綠衣女沒料他節骨眼上來搗亂,芳心怒氣難抑,叫道:「好狗兒不擋路。」她使招「流風回雪」,玉掌翩翩拍出。明歸叫道:「小子當心,這是大雪山的『飄雪神掌』。」梁蕭吃過虧,識得厲害,使出「三才歸元掌」中的「梅花步」,讓開來掌,笑道:「好狗兒看門,壞狗兒咬人!」綠衫女子啐道:「放屁,你才是癩皮狗呢!快快閃開!」

  梁蕭嘻嘻笑道:「癩皮狗就癩皮狗!」說著避開她的掌勢,忽地一個踉蹌,這一下用上了三才歸元掌裡「人心惶惶」的勢子,跌得突兀巧妙,綠衣女一不留神,幾乎被他搶進懷裡,頓時倒退不迭。梁蕭就勢跌倒,著地滾出,綠衣女抬腿便踢,喝道:「踢你這落水狗。」但梁蕭這一滾,卻不是普通的滾法,乃是石陣武學中「大神境」裡的一招「燭龍入眠」。傳說燭龍為掌管晝夜交替的大神,臥於九幽深處,張目醒來為白晝,閉目入眠為昏夜,呼吸化作狂風,鼾聲迸為巨雷,故而這招威力極大,於翻滾之間,暗藏殺機。綠衣女方才出腳,便覺小腿以下盡被敵勢籠罩,當下急急縮腳。

  梁蕭哈哈一笑,招變「陳摶高臥」、「鍾離醉枕」、「莊生夢蝶」、「釋迦入滅」,翻滾之間,如龍如蛇,綠衣女出腳踢也不是,彎腰打也不是,更不能和他一塊兒打滾,一時真不知如何應付這等賴皮武功。

  脫歡早已率眾圍上。但梁蕭六年前尚是小孩,如今身量已足,容貌有變,四人一時倒沒辨認出來。阿灘三人見梁蕭出手,也都自顧身份,袖手旁觀,但他們均是行家,瞧到這裡,無不凜然:「這小子出招詼諧無賴,實則都是極上乘的武學,可惜功力不足,難以取勝。」

  綠衣女被梁蕭的無賴武功逼得團團亂轉,氣急敗壞,忽地向後跳開,叱道:「有本事光明正大,站著交鋒!不許用這種癩皮狗拳。」梁蕭道:「好啊!」笑嘻嘻左掌一蹭,以雙足為軸,上身離地,呼啦啦飛轉,倏地由倒臥變為站立,這招卻是黑水一脈的「陀螺功」,其理就如小孩兒玩陀螺,陀螺先是倒臥,只需施以外力,抽得兩鞭,便越轉越快,直立起來。眾人見梁蕭露得這手,不論是敵是友,還是旁觀的酒客,都覺十分有趣,齊齊喝了一聲彩。

  梁蕭微微一笑,團團作了個揖,忽瞧到脫歡等人,心道:「不妥,我只顧著與臭丫頭拗氣。若是攔著她不放,豈不做了這些惡人的幫兇。」綠衣女瞧他武功有趣,也忍不住撲哧一笑,隨即又譏諷道:「狗兒也會人立嗎?」梁蕭笑道:「我倒忘了!」作勢又要躺下。綠衣女惱道:「不許賴皮!」生怕他又來一路「癩皮狗拳」,急使一招「雪滿燕山」,揮掌拍落。這一招不僅蘊藉寒氣,而且帶有偌大勁力,掌在八尺之外,梁蕭衣發均隨她掌力飄起,其縱橫之勢,直如李太白詩中道:「日月照之不及此,唯有北風號怒天上來,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

  眾人見此聲勢,無不變色。方知綠衣女早先未盡全力,此時才使出了生平絕技。明歸也慢慢站起,濃眉緊蹙。卻見梁蕭不慌不忙,招手笑道:「涼快,涼快!」使出一招「天旋地轉」,迎那掌風飛轉起來。

  倏忽間,綠衣女繞著梁蕭疾走,雙掌如天雪舞空,拍出六掌。梁蕭也接了六掌,綠衣女只覺他掌力中含有陰勁,與自家內勁如出一轍,心中一凜:「這小子也會『飄雪神掌』 麼?」她不知這招「天旋地轉」最會借勢,自己十成寒勁被梁蕭帶偏了兩成,並借飛旋之勢,原路送回。

  綠衣女內力精強,梁蕭雖有借力法門,仍覺吃力,邊鬥邊退,片刻工夫,已退到火真人身前六尺。綠衣女被梁蕭屢屢戲弄,越打越氣,拍到第七掌,猛然聚起畢生功力。方待拍出,忽聽梁蕭輕笑一聲,眼前一花,梁蕭人影倏然而沒,但她掌力卻已收斂不住,直直拍向火真人。但綠衣女心念電轉,索性挾掌向火真人衝去,火真人正謹守大門,以防綠衣女逃脫,見狀大感意外,舉掌相迎,但倉促間內力提起不到四成。霎時間,只覺對方勁力若冰刀雪劍,透掌而入,頓時「哎呀」一聲,一個觔斗倒翻出去。饒是他以「火」為號,也被這一掌打得滅了,好似心也冷透,臉色慘白,牙關得得得響個不停。

  綠衣女一掌得手,縱出門外,嘻嘻一笑,正欲上馬,忽聽耳邊一聲「吽」,阿灘拳來如從天墜。綠衣女一驚,低頭避過,忽見前方人影驟閃,哈里斯一拳送來,拳上五彩大鑽光芒四射。綠衣女揮掌虛拍,弓身後縮,不料哈里斯使出「古瑜珈」奇功,手臂卡的一聲,暴長半尺,拳頭距她鼻尖不足兩寸。綠衣女猝不及防,竭力後躍,阿灘的「明王印」卻已擊到後頸。他二人不顧身份,悍然夾擊,綠衣女又不明虛實,剎那間被逼至絕境。驚惶之際,耳邊忽地傳來一聲輕笑,皓腕一緊,已被梁蕭向旁拖出。綠衣女心慌意亂,隨他掠出,但卻收勢不住,竟一頭栽進梁蕭懷裡。梁蕭沒料到她來勢如此猛烈,怕她趁機弄鬼,慌忙後躍半尺。忽然間,只聽眾人一片驚呼,低頭一瞧,頓覺心尖兒微微一麻,雙眼盯著綠衣女,竟難移開。

  原來,那綠衣女柳笠已被撞脫,露出一張明艷無儔的臉來。梁蕭雖見過不少美人,但與這女子一比,都似有不及,好似天下的靈秀之氣盡被她佔了去。一時間,四周人人屏息以視,魂飛天外,再也收不回來。綠衣女羞怒難當,一記耳光便向梁蕭臉上搧去。梁蕭閃身讓開,手上運勁,綠衣女渾身酥軟,叱道:「小色鬼,放開我!」梁蕭冷笑道:「你說放就放。」

  脫歡平生好色無厭,各地姬妾無數,卻從沒見過綠衣女這等絕色,他好容易收回三魂六魄,只覺心癢難煞,急向阿灘與哈里斯使了個眼色,二人會意,齊齊搶上,一攻梁蕭,一個便來搶綠衣女。不料梁蕭眼珠一轉,忽地放手,綠衣女見哈里斯爪子如風落下,不及轉念,左掌圈出,卸開哈里斯的爪勢,右掌一揮,拍他心口。哈里斯以己度人,絕難料到梁蕭竟會放開這到手的絕色美人兒,但覺一陣寒氣襲來,大驚之下,方要變招,眼前人影倏晃,梁蕭不知如何脫出阿灘手底,閃電撲來。哈里斯左右受敵,還沒拆開綠衣女的精妙掌法,已被梁蕭一招「三才歸元」擊中小腹。哈里斯應變奇速,方才中掌,急使出「古瑜珈」,身子一弓,卸去梁蕭小半掌力,但綠衣女那兜心一掌終是無法避開,連退五步,嘩啦一聲,將八仙桌壓得粉碎,白臉上就似塗了一層血。

  阿灘見哈里斯受傷,正覺慌亂,梁蕭與綠衣女早已雙雙攻來,他以一敵二,迭遇險招!綠衣女卻大感解氣,一面猛下殺手,一面笑道:「小色鬼啊,你比鬼還奸呢!先引我傷了道士,又設計殺了黃鬍子一個措手不及,好好打喲,非把這和尚也揍死不可!」梁蕭笑道:「你這鬼丫頭也不笨,要麼我這媚眼兒就拋給了瞎子!」綠衣女白他一眼道:「還媚眼兒呢!呸,果然是小色鬼,真不要臉。」說著忍俊不禁,嬌笑出聲,便如百花吐蕊,明水生暈,只瞧得一眾看客魂魄搖蕩,無法自已。

  那邊火真人寒氣去了大半,定神一瞧,目光落到梁蕭劍上,不由臉色一變,失聲喝道:「小兔崽子,原來是你!」話音方落,阿灘已挨了梁蕭一招「三才歸元」,踉蹌斜躥,卻不防綠衣女早已守在一旁,背上頓又挨一招「雪滿燕山」,這下再也憋不住,一口血箭吐得老遠,骨碌碌著地便滾,撲通一聲,掉進河裡。

  脫歡偷雞不著蝕把米,三大護衛瞬息了賬,只驚得臉都綠了,但見火真人還有些戰力,忙道:「真人護駕!」火真人硬起頭皮,橫劍而立,口中道:「主上還認得這個少年麼?」 他這麼一說,脫歡也認出梁蕭來,心頭怒悔交迸:「早知是他,大夥兒一擁而上,將他四分五裂了,哪還等他各個擊破?」

  卻見綠衣女拍手笑道:「妙啊,四個折了三個,剩下一個,小色鬼你自個和他玩耍,姑娘可不奉陪!」說著便向胭脂馬走去,梁蕭搶上一步,伸手攔住她,道:「別忙,現在沒有礙手礙腳的傢伙,正是我倆算賬的時候,你想開溜,那是搬樓梯上天,門都沒有!」 綠衣女柳眉一挑,冷笑道:「算賬便算賬,先說怎麼個算法?」梁蕭道:「大夥兒公平交易,你偷我錢袋一定要還,你打我一鞭,便乖乖過來,讓我還你一鞭!」綠衣女啐道: 「你想得倒美!」兩人互不相讓,彼此怒視。脫歡等人本想溜走,見他們又生內訌,不由駐足觀看,皆想:「若他二人鬥個兩敗俱傷,那是最好不過。」火真人扣了兩枚暗器,只等二人動手,便從旁偷襲。

  明歸忽地哈哈一笑,走上前來,問道:「敢問姑娘姓韓麼?」綠衣女望了他一眼,詫道:「誰說我姓韓了?」明歸笑道:「老夫也是隨便問問,姑娘師出大雪山,想必與『雪狐』韓凝紫甚有淵源吧!」綠衣女秀眉一皺,哼聲道:「你認得我師叔麼?好啊,她在哪兒?」明歸皺眉道:「可巧,我也正想尋她。」綠衣女面露失望之色,輕輕哼了一聲。

  此時人群裡外圍了不下十層,一眾人都盯著綠衣女細瞧,綠衣女心頭不悅,足尖微抬,挑起柳笠戴上,眾人頓生「烏雲蔽日,風摧百花」之感,百來個男人同聲歎氣,倒也蔚為壯觀。綠衣女忍不住頓足叱道:「小色鬼,再不讓路,可別怪我心狠。」梁蕭抱著兩手,只是冷笑。

  眾人見狀,無不生出護花之心,一個書生跳將出來,指著梁蕭喝道:「你也是鬚眉男子,堂堂六尺之軀,再與這位姑娘胡鬧,小生可要揪你見官……哎喲……」尖叫聲中,書生被梁蕭輕輕拿住心口,舉過頭頂,喝聲:「去!」撲通一下,就將他扔進蘇州河裡,眾人見狀,想出頭的都是怯了。

  此時間,忽聽得一聲鐘響,頭聲未絕,二聲又起,前聲疊著後聲,一聲高過一聲,須臾間,便如十餘口大鐘在姑蘇城中同時敲響。梁蕭聽得心神不定,回頭去看,只見後方人群便似炸了鍋一般,讓出一條路來。其間一口徑過八尺、高約二丈的碩大銅鐘,生了一雙長腿,朝這邊飛奔過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38:30

純陽卷 第二章 四面楚歌


  梁蕭心中驚訝,略一定神,方才看清,敢情並非巨鐘生腳,而是一人頂著那口巨鐘行走,只是鍾大人小,將他上半身遮擋住了。

  那巨鐘來得好快,身如飛星擲丸,直至酒樓前。到了近處,那扛鍾之人放下巨鐘,只是一個年老和尚,生得身形高壯,滿面紅光,鬚眉如雪,五官圓潤,不帶火氣。他手持了條烏木棒子,梁蕭瞧這和尚身形熟稔,一時卻想不出哪兒見過。

  老和尚站定,環顧人群,忽笑道:「熱鬧,熱鬧。」聲音洪亮,說罷舉棒擊鐘,只聽嗡的一聲,洪鐘巨響,圍觀眾人紛紛掩耳。老和尚敲到三響,人群豕突狼奔,走了個乾淨。老和尚笑瞇瞇地道:「清靜多了!」反手之間,將銅鐘扣覆在地,堪堪擋住酒樓大門。酒樓掌櫃見狀叫苦連天:「賊禿,你把這個大傢伙橫在門口,我還做生意不做?」但見他來得驚世駭俗,口中叫罵,卻不敢上前扑打。

  老和尚嘻嘻笑道:「善哉善哉!和尚歇口氣兒,順道向施主討杯酒喝。」梁蕭聽得這句,心頭咯登一下:「哎喲,是他。」醒悟到這老和尚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在棋坳中與秦伯符賭棋的那個厲害僧人。那晚夜色濃暗,梁蕭瞧不清他的面目,雖知這和尚年紀不輕,但渾沒料到如此年老,驚訝之餘,又忖道:「為何只見老的,那個圓頭胖腦的和尚娃娃上哪兒去了?」四面瞧瞧,卻是不見。

  掌櫃本就氣惱,聞言沒好氣道:「沒有沒有,一滴酒都沒有!」那和尚也不著惱,笑道:「和尚一分酒一分氣力,若是沒酒,這口鍾可就扛不動啦!」掌櫃見他如此無賴,氣得兩眼發昏,團團一轉,向眾夥計招手道:「來,來,把鍾移開,移開!」四五個夥計圍上來,一起用力,掙得面紅耳赤,卻似蜻蜓撼柱一般,另有兩個食客也來幫忙,七手八腳一番折騰,銅鐘不過略略晃了幾晃。

  一個夥計眼尖,向掌櫃耳邊咕噥道:「好像是寒山寺的那口鍾呢!」掌櫃頓時面無血色。寒山寺大鐘天下知名,相傳這口鍾是唐朝拾得禪師所鑄,重逾千斤。唐代張繼便曾道:「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足見巨大洪亮。不過,寒山寺距城數十里,這和尚竟將這個無與倫比的蠢物搬運到此,真如神人一般。掌櫃不由得心底裡連珠價叫起苦來。

  脫歡見老和尚如此神威,有心結納,拍手朗笑道:「不用難為店家,我請大師喝酒如何?」老和尚望了他一眼,道:「你認得和尚?」脫歡一愣,又笑道:「敢問大師法號!」 老和尚笑道:「你既然不認得和尚,為啥要請和尚喝酒?常言道:」無故獻慇勤,非奸即盜『!「脫歡面皮一熱,乾笑道:」哪裡,哪裡,自古英雄惜英雄……「老和尚不待他說完,哈哈笑道:」好笑好笑,這一百年以來,豺虎當道,豎子橫行,哪有什麼英雄?「

  這句話讓脫歡大不服氣,高聲道:「大師這話不大對頭,大元太祖雄才大略,滅國無數,不算英雄麼?」老和尚笑道:「鐵木真麼?也不過是條光著屁股、逢人便咬的瘋狗罷了,算哪門子英雄?」脫歡對這位曾祖父奉若神明,聞言大怒,一時竟忘了和尚的厲害,喝道:「你這禿驢,竟敢侮辱先祖……」方覺失言,頓時住口。和尚瞧了他一眼,嘿笑不語。哈里斯見勢不妙,帶傷搶上一步,向老和尚合十道:「敢問大師可是九如禪師?」

  老和尚看著他中指上那枚碩大鑽戒,笑道:「蛇眼魔鑽?你是賀臭蛇的兒子?嘿,莫非他皮肉發癢,還要來中原討棒子吃?」哈里斯面肌一顫,冷聲道:「家父對大師當日所賜念念不忘,多曾囑咐晚輩,若見大師,知會一聲:多則五載,少則三年,必來中原與大師一晤。」他頓了一頓,又道,「他還說,大師胸懷廣闊,從不與晚輩一般見識!」他深知這老和尚神通絕世,是以加上這句話,僵住此老,以免他找自己一干人的麻煩。

  九如哈哈一笑,烏木棒倏地探出,點向哈里斯胸口,哈里斯不料他枉顧身份,腆顏出手,正欲閃避,誰知足下方動,烏木棒倏地一沉,到他腳底,一橫一挑。哈里斯站立不住,順勢倒翻出去,那烏木棒卻又揚起,搭在他頸後。哈里斯但覺巨力如山,身子全然不聽使喚,砰的一聲,被木棒按在地上,頭破血流。脫歡等人瞧在眼裡,均是面色如土。

  九如笑容不改,嘻嘻地道:「不是你老子說錯了,便是你記錯啦。常言道,『柿子揀軟的捏』,和尚最愛欺負的就是你這等不中用的晚輩。」手腕一翻,棒子挑在哈里斯下巴,哈里斯不由自主飛向脫歡,火真人與阿灘雙雙搶上,欲要將他扶住,哪知方才著手,便覺力沉如山,別說他二人有傷在身,便是絲毫無傷,也難穩住。霎時間,兩人雙雙後跌,只聽一聲慘叫,三個人四百來斤的份量,重重壓在脫歡身上。脫歡只顧殺豬般慘嚎起來。另三人駭得面無人色,拚力掙起,將主子扶了起來,細細一察,卻是斷了兩根肋骨,三人不敢怠慢,架起脫歡,飛也似的求醫去了。

  掌櫃見九如恁地厲害,心頭更虛,拿出一壺酒,戰戰兢兢地道:「給你!喝完就走。」 九如一笑,如長鯨吸水,將酒水一飲而光,舔舔嘴唇道:「好酒,還有麼?」掌櫃本是個出了名的吝嗇鬼,見他喝了這麼大一壺,心痛已極,聞言不禁跌足叫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九如笑道:「和尚說過了,一分酒一分氣力,現在不過半分氣力,怎扛得動這口鍾呢?」掌櫃氣得兩眼翻白,指著九如,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梁蕭看不過去,忽地朗聲道:「老和尚,你本領高強,該去尋武學高手顯擺,欺負一個酒店掌櫃,也算能耐麼。」 那掌櫃聽得入耳,連聲稱是。老和尚瞧了梁蕭一眼,將酒壺放在嘴邊倒了兩下,卻沒傾出一滴半點來,不由歎了口氣,木棒一挑,正挑在巨鐘頂端銅環處,嗡的一聲,巨鐘頓時升起三丈有餘,復又從天而降,無儔勁風刮得人面皮生痛,旁人盡皆驚呼,抱頭四竄。九如大步搶出,將巨鐘穩穩扛在肩上,向梁蕭哈哈笑道:「小子,此去哪家酒樓最近?」

  梁蕭失笑道:「好啊,還要騙酒吃!」九如笑道:「大錯特錯,和尚並非騙酒,而是化緣!不用這法子,誰肯給光頭和尚酒吃?」梁蕭聽得好笑,忖道:「這和尚倒也坦白。」 掌櫃躲在梁蕭身後,色厲內茬地道:「哪有這種化緣的法子?簡直是偷、是搶……」話沒說完,綠衣女拎住他後襟,擱到一旁,笑道:「老和尚,我請你喝酒,好不好?」

  九如打量她一回,搖頭笑道:「女娃兒,你莫不是也和那個元朝王子一樣,有所圖謀?事先說好,喝酒歸喝酒,和尚萬不會聽你的話。」綠衣女啐道:「你又老又醜,鬼才圖謀你!只是瞧你饞得可憐罷了。」九如白眉一軒,喜道:「妙極,妙極!衝你這句話,和尚非喝不可。」綠衣女轉嗔為喜,道:「你這和尚,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好像我逼你喝似的。」 九如笑道:「好好,算和尚逼你!」綠衣女正色道:「我想請的人,不喝也得喝,我不想請的人啊,打我殺我,我也不會請他!」說罷瞥了梁蕭一眼,嘴角掛著幾分冷笑。

  九如點頭道:「善哉!女娃兒說得是,和尚這番矯情了。」綠衣女含笑道:「你這和尚豪氣沖天,姑娘十分喜歡,無論如何,也要請你喝兩罈的。」說著從懷裡掏出一隻錢袋,解開帶子,裡面珠光寶氣,耀人眼目。九如讚道:「好有錢的女娃兒!」綠衣女笑道: 「和尚,我也事先說好,這些錢都是我偷來的,你敢不敢喝?」九如一愣,皺眉道:「女娃兒越來越有趣了。無妨無妨,和尚坑蒙拐騙無所不為。管它偷來的金,盜來的銀,但凡有酒,照喝不誤。」綠衣女聽了,咯咯直笑,只是她戴上柳笠,眾人自恨福薄,不能一睹佳人笑靨。但見她將一塊金錠遞給掌櫃,脆生生地道:「取十壇『老太婆酒』來。」

  掌櫃愣道:「老太婆酒?」一旁的口吃夥計壓低嗓子道:「就……就是……五……五美人酒。」掌櫃好半晌轉過念頭,急忙去辦。綠衣女笑道:「和尚,我們進去喝。」梁蕭早已氣得臉色鐵青,寒聲道:「賊丫頭,你欺人太甚了吧?偷我的錢請客,就不害臊麼?」 綠衣女笑道:「小家子氣,我請客,你給錢,算是瞧得起你?」九如奇道:「敢情事主就在這裡,女娃娃,你被拿賊拿贓,手腳可不夠利落!」綠衣女笑道:「那又怎地?我偷過來請人喝酒,總比他拿過去嫖妓光彩。」九如點頭道:「說得好,說得妙,說得蛤蟆呱呱叫。」

  梁蕭欲要反駁,卻又忍住。他雖然焦躁易怒,但卻輕財好義。說他小家子氣,委實不符。梁蕭早已見識過這老和尚的武功氣概,佩服已極,嘴上不說,心中已然有心結納,暗忖道:「就算你不請他,我若有錢,也要請他喝上幾杯。」想到這裡,便道:「也罷,賊丫頭,你們喝過了酒,咱們再來計較!」綠衣女本當梁蕭受此羞辱,必會動怒,與自己大打一場,卻不料這小子竟不生氣,真是大出意料,一時瞅著梁蕭,狐疑滿腹:「莫非這小色鬼怕了老和尚的武功,才不敢出頭,哼,欺軟怕硬,忒也沒用。」心中十分瞧他不起。忽聽九如道:「小姑娘,這酒到底喝不喝啊?」綠衣女瞥了梁蕭一眼,冷笑道:「當然要喝,不喝白不喝。」說罷與九如並肩進了「醉也不歸樓」。梁蕭正要上前,明歸道:「算了吧,那老和尚的『大金剛神力』天下難逢對手,一百個你也鬥不過他。」梁蕭冷哼道: 「我不與他們動手,瞧也不成麼?」撇開他手,走進酒樓。明歸只得跟入,卻見九如已將銅鐘覆在堂心,與綠衣女各抱一壇「五美人」酒,相對而坐。以藍袍漢子為首的那群壯漢已然不見,想是趁亂去了,空出兩張八仙桌,梁蕭便與明歸上前,傍著一張坐定。

  綠衣女拍開酒罈泥封,笑道:「和尚,我做東道,先乾為敬!」將酒罈湊近櫻口,一氣飲盡,拭去嘴邊酒漬,笑道:「我喝完了……」話音未落,忽地呆住,只見九如面前,已然放了兩個空壇。綠衣女訝道:「好和尚!你真會喝!」一時酒意上湧,摘下柳笠拋在一旁,雪玉般的雙頰上凝了兩抹嫣紅,更添嬌艷。九如又拍開一罈酒,笑道:「女娃兒生得忒俊,但喝酒的本事嘛?哈!可就沒有和尚俊了!」綠衣女大不服氣,道:「天山腳下,從來沒人喝得過我!」說著也拿起一罈酒。

  九如笑道:「慢來,有酒無肉,就好比沒有士兵的將帥,不能成事!」綠衣女啐道: 「和尚要吃肉就直說啊,何必這麼彎來拐去的。」向掌櫃道:「掌櫃的,烤一隻全羊上來!」 九如笑道:「烤全羊?痛快痛快。」將手中半罈美酒一飲而盡,道,「女娃兒,吃了喝了,還沒問你姓名呢?」

  綠衣女微微一笑道:「我姓柳。」九如白眉一軒,哦了一聲。

  掌櫃見來了財神,忙叫眾人加緊忙活。不一會兒功夫,一隻濃香四溢的烤全羊抬上桌面,綠衣女隨手撕了一片,送進口裡,讚道:「這烤羊與我家的不同,咬著酥脆,嚼著糯軟,少了些膻氣,多了一股甜香。」掌櫃賠笑道:「那是自然,烤羊之時,不同的火候,塗抹雞鴨豬牛等不同油脂,羊腹之內,還填有楊梅、桂圓、杏子、桃乾等十二味果脯。」

  綠衣女道:「倒有這麼多講究。」九如扯下一條羊腿,大嚼道:「還是女人家的舌頭靈巧,唔唔,和尚可吃不出這些門道。」兩人談笑風生,頃刻間又盡數壇,九如左手托酒,右手吃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當真以一當十,吸盡了五罈美酒,肉也吃了九成,綠衣女心中不服,硬是喝光兩壇陳釀,一時雙頰如火,杏眼迷離,蛾眉如蹙還舒,櫻口未笑含情。

  這時間,忽聽門外傳來叫喊之聲,十來個和尚衝了進來,個個手持棍棒。當先一名老僧形容峻烈,瞧得店內情形,氣得渾身發抖,棒指九如喝道:「孽障,你來掛單,卻偷走寺裡的銅鐘,這還不說,竟又在這裡和女子喝酒吃肉,佛祖的清規戒律,都被你這妖孽破壞盡了。」掌櫃認得此人乃是寒山寺主持弘悟大師,急忙上前,未及辯解,便被老和尚一巴掌摑倒,斥道:「你也荒唐,竟賣酒賣肉給出家人,讓西天佛祖蒙羞?」說著棍子一掄,便向九如打去。

  九如避開來棍,站起身來,眾僧人揮舞棍棒,將他圍住。九如神色從容,嘻嘻笑道: 「弘悟,你一口一個佛祖,卻知佛在哪裡?祖在哪裡麼?」弘悟一愣,厲聲道:「佛在你六陽魁首之上,祖在你雙目交睫之間!佛發霹靂,劈開你頑石心髓,祖放金光,刺破你昏花老眼!」九如冷笑道:「我看你才是頑石腦袋,老眼昏花!」弘悟怒道:「胡說八道!」 九如哈哈一笑,道:「你看不見麼?」弘悟道:「什麼?」九如指了指鼻尖,笑道:「你想不到吧?」弘悟又是一呆:「什麼?」

  九如仰天笑道:「來者無祖,去者無佛,芸芸眾生,迷惘執著,佛是什麼?祖是什麼?祖便是我,我便是佛!」這三十二字,字字若銅鐘大呂,震人肺腑,弘悟好似挨了一記悶棒,呆了一呆,厲聲叫道:「好狂僧,胡說八道,你偷銅鐘,騙吃喝,有什麼臉面自稱佛祖?」九如大笑一聲,伸出烏木棒,將銅鐘一挑而起,擔在肩上,大步向門外走去,兩個和尚揮棒來打,兩根大木棒打在九如身上,頓時斷成四截。

  九如將巨鐘一擊,仰天長笑,鐘聲笑聲相和,若怒蛟騰空,沖天而去,只聽他朗聲吟道:「飲罷太湖萬頃酒,九天猶聞醍醐香;醉臥紅塵身自在,笑看征鴻成一行。偷了乾坤胸中留,騙得真如袖裡藏。摩訶般若波羅密,哪管世人說短長!」(按:真如:梵語,宇宙之本體;摩訶般若波羅密:梵語,即大智慧到彼岸之意)。

  群僧跟著追出,但九如步履若風,須臾不見人影,弘悟沉思九如所言,腦中靈光忽現,不由得哎呀一聲,心道:「這和尚裝傻弄癡,但句句機鋒,不正是要點破我的心障麼?」 思來想去,自覺若不逮著九如問個明白,這一輩子和尚便是白當了,當即叫道:「追,追!」 連滾帶爬,追上前去,眾和尚只道他要搶回銅鐘,也各持棍棒,跟著猛追。

  梁蕭見老和尚一去無蹤,站起身來,走到綠衣女面前,冷笑道:「你幫手逃了,這回誰來救你?」綠衣女以肘支頤,聽到他說話,也不抬頭,梁蕭當她小覷自己,一揮手道: 「與你說話呢!你怎不理人?」綠衣女被按在肩頭,一個踉蹌,幾乎跌倒,抬起頭來,醉眼乜斜,臉兒如開透的桃花般嬌艷,扭腰站起,喃喃道:「小……小色鬼……嗯……你… …你要死麼?」梁蕭一皺眉,伸手便去拽她,他算得清楚,這一抓有六七個後手,包管綠衣女無處可逃。卻不料這一抓竟牢牢抓住綠衣女手臂,下面縱有無窮變化,一個也變不出來。梁蕭一怔之間,便覺綠衣女就勢倒入自己懷裡,梁蕭怕她使詐,急欲閃開,哪知綠衣女身子軟如輕絮,黏在他胸前,動也不動梁蕭大窘,推她道:「喂,賊丫頭,你怎麼啦?快快起來,咱們大戰三百回合!喂!聽到沒有……咦……你真睡了……」任他如何喝罵,綠衣女只躺在他懷裡,玉頰火紅,秀目緊閉,睫毛翹長濃密,眉間似乎凝聚著幾分愁意。

  明歸起身笑道:「小丫頭真是不知輕重,這百年陳釀是隨便喝的麼?美人固然人人喜歡,多了可是要傷身體的,『五美人酒』下口容易,但後勁十足,老和尚神功蓋世,自能化解,嘿,這小丫頭有幾多斤兩,也敢與他拼酒?」他一臉的幸災樂禍,梁蕭都是哭笑不得,低頭看了綠衣女一眼,只見她醉態可掬,令人十分心動,不由忖道:「這妞兒長得倒是蠻好看的,哼,不過長得好不好看,關我屁事。」他猶豫難決,忽聽明歸嘿笑道:「梁蕭啊,所謂英雄愛美人,這女子姿容無雙,倒是正好配你!」梁蕭一愣,紅著臉啐了一口,出了大門,伸手牽馬。想必是見他懷抱主人,那胭脂馬倒也十分乖順,隨他前行,梁蕭雖然厭惡綠衣女,但卻十分喜愛她這匹馬兒,忍不住伸手去摸,第一次,胭脂馬側身閃避,但第二回覺出梁蕭沒有惡意,便不再躲閃,任他撫摸緞子也似的毛皮。

  梁蕭愛極,本想騎上去試試,但見它仰首四顧,神駿非凡,不由忖道:「它這麼驕傲,騎在它背上,豈不辱沒了它!」當下極力忍住不騎。明歸見他苦忍模樣,只道他戀著綠衣女的美色,心中暗喜:「妙啊,這小子雖然對這丫頭有些意思,嘿嘿,老子先使點手段,叫你兩個好得蜜裡調油,難捨難分,然後老子再拿這女子做質,哼,你小子戀姦情熱,被我這麼一哄一嚇,還有什麼話不肯說的!」

  梁蕭與明歸施展輕功,到了人少處,方才停下。明歸指著遠處,道:「那處有家客棧,正好休息。」梁蕭唔了一聲,明歸又笑道:「這丫頭喝了三壇百年陳釀,醉得厲害,你先扶她進棧,我去買些藥物,給她醒酒。」梁蕭望著他,甚是疑惑:「老狐狸突獻慇勤,有些不大對頭。」明歸知他心意,笑道:「不必多心,我不過想早些讓你了結此事,你我也好早早啟程,共謀大事!」

  梁蕭對他所言「大事」殊無興致,但綠衣女在懷裡扭來扭去,委實叫人不是滋味。他血氣未剛,抱著這麼一個千嬌百媚的醉美人兒,不由得血行加快,出了好大一身熱汗,聞言不及多想,便向客棧走去。

  明歸望他背影,微一冷笑,轉身步行,到街上尋到一家藥鋪,叫了幾味藥材。郎中大感疑惑,卻不抓藥,低聲道:「客官,恕老朽冒昧了,這幾味藥一配上,可是極霸烈的春藥方子!」明歸冷冷道:「讓你配藥你就配,哪來這麼多廢話?」郎中諾諾連聲,心想: 「這老頭兒倒是人老心不老,也不怕吃了噎著。」明歸抓了藥,讓郎中細細碾成粉末,用紙包了,走到街上,設想如何下藥,如何撮合二人,再如何用那小丫頭做人質,逼迫梁蕭吐露武功奧秘。他越想越覺得意,禁不住哈哈大笑,不料笑聲未絕,忽聽一人冷哼道: 「明兄何事如此高興?」明歸渾身一震,回首笑道:「秦老弟真是不辭勞苦,居然一口氣追到蘇州來了!」

  卻見秦伯符立在五丈之外,冷笑道:「梁蕭人呢?」明歸哈哈一笑,眼中滿是嘲弄之意,說道:「人是沒有了,白骨倒有一堆!秦老弟要不要?」秦伯符目眥欲裂,大喝一聲,只一晃,雙掌推至。明歸單掌封出。二人掌力接實,明歸身子劇震,飛起數丈。秦伯符未料他如此不濟,微微一愣,旋即恍然:「賊子奸猾,竟借老夫的掌力遁走!」明歸借勢躍上樓頂,忽覺身側勁風逼來,心頭一驚,轉身接了一掌,只覺對方勁力雍雍穆穆,仿若山嶽,側目看去,只見花清淵臉色鐵青,喝道:「你……你當真殺了蕭兒,今日若不殺你,天理難容。」呼呼呼一連六掌,皆是挾怒而發,威力絕強,明歸連連後退,好容易站穩腳跟,方才反擊一招半式。二人武功相差無幾,在房頂上忽進忽退,鬥得難解難分。

  秦伯符也縱身上房,他顧及花清淵的身份,只是從旁掠陣。斗了二十招不到,明歸忽地拍出一掌,花清淵正要拆解,明歸左手倏揚,將春藥粉末迎面打來,花清淵知他奸詐,怕是毒藥粉末,屏息後退。秦伯符見明歸陰招傷人,再也不顧規矩,厲喝一聲,揮掌來攻。明歸反足倒勾,數枚青瓦向他飛去,但「巨靈玄功」實在厲害,瓦片飛至半空,被秦伯符掌風一逼,竟然反擊回來。明歸慌忙俯身讓過,正巧花清淵縱身又上,正好迎上瓦片,花清淵只得揮掌拍開。明歸見機,自他身旁飛躥過去,順勢還向花清淵攻出一掌。花清淵前擋碎瓦,左擋明歸掌力,一時被鬧了個手忙腳亂。

  明歸一旦脫身,便全力施展輕功,鑽入小巷深處。秦伯符、花清淵奮力追趕。三人在蘇州城中你追我趕,明歸藉著地勢,連使狡計,花秦二人追了半個時辰,竟然追丟。秦伯符大怒,將路旁拴馬石一拳搗碎。花清淵雖已料到梁蕭凶多吉少,但總抱著一線希望,是以才會鍥而不捨,千里追來,哪知老天無情,梁蕭終究遭了毒手,一時間,他只覺心酸意冷,拍著街邊土牆,潸然落淚道:「運籌窮機,難斷己期;屈指通神,不知亡年;上蒼失聰,妒爾奇才;孤魂飄颻,安所歸依;世事顛倒,夫復何極……」尚未念畢,已是淚雨滂沱,幾不成聲,縱然街上人群如潮,也全然不顧了。

  秦伯符心中也甚慘然,但他秉性剛毅,眼角一酸,便即忍住,拍了拍花清淵的肩頭,歎道:「清淵,哭有什麼用?如今之計,當是尋著那個奸賊,為梁蕭報仇雪恨才是!」花清淵聞言,切齒道:「秦兄說得是,我們這就去尋那奸賊報仇!」二人懷著一腔恨火,一路尋去。

  明歸擺脫二人,心知天機宮高手必會陸續來此,不由暗叫晦氣。繞了老大個圈子趕回客棧,準備帶走梁蕭。哪知還未到達,便聽大呼小叫,遙遙一看,只見客棧處濃煙沖天,人來人往,都在河邊提水救火。明歸瞧得目瞪口呆,只怕花秦二人也被火災引來,忙縮回頭去,尋思道:「三十六計走為上,也顧不得那小子了。」他果決善斷,想到便做,一口氣遁出姑蘇城,往北去了。

  卻說梁蕭抱著綠衣女,叫了一間客房,將綠衣女丟在床上,又讓夥計打來熱湯,抹了個臉,一時百無聊賴,坐在窗邊,想到摟抱綠衣女的情形,便覺心跳加速,耳根發熱,不時偷眼瞧那床上女子。

  過了一陣,明歸始終不見回來。忽見遠處石拱小橋邊,嗒嗒嗒行來一匹黃驃馬,乘著個長髯老者,年約五旬,腰插寶劍,背掛一張銀胎弓,往這邊一瞥,面露詫色,忽地取出一支箭,用火折點燃,取下銀弓,抱如嬰兒,開如滿月,只聽一聲厲嘯,火箭破空,在天穹中迸成六彩焰火。梁蕭大覺有趣,心道:「向他討支箭玩玩,倒是不錯!」

  那人射出一箭,又抽出一支尋常箭矢,張弓搭箭,這次指著客棧門前的胭脂寶馬。梁蕭大吃一驚,只聽咻的一聲,虯髯老者長箭脫弦,梁蕭情急間,擲出茶杯,正中長箭,長箭落地,那老者抬眼望來,只見梁蕭飄身落下,順手拾起羽箭,喝道:「還給你。」羽箭擲向虯髯老者,老者舉弓撥落,只此須臾,梁蕭已矮身躥到他馬前,一招「大神境」中的 「羲和御日」,扯住韁繩,翻身飛踢。那老者也非等閒,離鐙翻落,從馬腹之下穿出,反踢梁蕭。梁蕭避開來腳,身子倒翻,絞向對方頸項。老者倏然又至馬背,撐足下踹。一時間,二人貼著黃驃馬,上上下下拆了六七招,梁蕭竟佔不得絲毫上風,不免心頭詫異: 「這傢伙什麼來路?恁地了得!」

  正要變招。忽聽馬蹄驟響,梁蕭斜眼瞥去,只見東方數騎人馬聯翩而來,當先一人洪聲叫道:「楚老大,那女賊在嗎?」老者應道:「馬在,人麼……哎喲……」敢情一分神,額頭被梁蕭指風掠過,火辣辣生痛,急叫道:「小子扎手!」梁蕭趁機倒掠而出,舉目四顧,只見四面八方有十餘騎人馬向這邊蜂擁而來。楚老大脫了窘境,翻身上馬,搭上箭枝,方要開弓,不料啪的一聲,弓弦斷作兩截,他錯愕之間,恍然明白,梁蕭臨走之時,竟以指甲割壞了弓弦。

  梁蕭見來人氣勢洶洶,正覺奇怪,忽聽一聲清叱,一名黃衣女子從馬背上躍起,奔近客棧,梁蕭飛身縱上,向黃衣女子一把抓出,喝道:「哪裡去?」黃衣女子反身一掌,格住梁蕭的爪勢,梁蕭定睛細瞧,卻是個姿容嬌媚的中年美婦。那美婦叫道:「你是誰?」 梁蕭但覺她聲音耳熟,猛然想起,來者正是運河邊上那個名叫「二娘」的女子,當時她兒子受傷無救,斷了一足,這美婦大約哀怨未消,此時兀自神色憔悴。梁蕭眼珠一轉,嘻嘻笑道:「二娘,令郎斷了的腿好些麼?」雷星斷腿之事極少人知,那黃衣美婦目瞪口呆,驚道:「你……你怎麼知道?」說著身形一滯,梁蕭趁機搶先闖入自家房間。一把抄起床上的綠衣女,待要越窗而走,忽聽一聲清嘯,黃衣美婦如電掠至,手中多了一柄長劍,厲叱道:「將這賤人放下!」長劍翻飛,劍法精奇,梁蕭苦於無法騰手對敵,只能東躲西閃。拆了不到三招,忽聽東面牆上一聲巨響,牆壁頹塌,一名鐵塔般的巨漢躍馬而入,手持一柄數十斤重的大鐵錘,二指粗細的鐵鏈纏在肌肉虯結的手臂上,厲聲喝道:「二娘,女賊何在?」嗓門粗大,正是運河邊親手砍斷兒子一腿的那個「雷大郎」。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39:19

  黃衣美婦正愁梁蕭滑溜,忽見丈夫前來,喜道:「就在這小子手上!」大漢「呵」的一聲,鐵錘當空一掃,牆塌床破,碎屑紛飛。梁蕭不敢硬接,使個魚躍龍門之勢,伸足在鐵鏈上一點,欲借勢騰出門外,黃衣美婦早已看穿他的用意,長劍凌空便刺。梁蕭這一縱用盡氣力,雙手又不得空閒,情急中呸的一聲,一口唾沫直奔婦人面頰。黃衣美婦素來好潔,雖然驚怒交集,卻也不能不暫且閃避,梁蕭趁此機會,衝出房外。

  方纔出門,便有兩個漢子迎面截來,梁蕭飛身而起,凌空出腿,好似於癲狂中大步疾行,卻是一招「接輿狂歌」,二人抵擋不住,匆忙後退。梁蕭得空,旋身出腳,在庭中假山上一蹭,縱上房頂,單足獨立,身形迎風搖動。眾人欲要跟上,卻被他抬腿踢得瓦片紛飛,將試圖上房者紛紛打下。

  「呼啦」一聲,牆穿屋破,雷大郎跨馬馳出房外,罵道:「直娘賊。」鐵錘揮出,嘩啦啦不絕於耳,廂房被他神力擊倒一片。梁蕭縱身閃開。雷大郎正要再揮大錘,誰知鐵鏈被屋樑纏住,拖拽不得,只氣得破口大罵。梁蕭哈哈大笑。雷大郎罵了兩聲,忽地叫道: 「用『火雷』逼他下來。」話音方落,便見三枚炮仗模樣的物事嗖嗖擲來,梁蕭心知必有古怪,慌忙閃開。那些炮仗一旦落地,便發出如雷巨響,激得瓦礫四濺,偌大房屋被裹在一團烈焰之中。

  梁蕭駭然不已,嗖嗖嗖又見三枚「火雷」擲來,急急飛身縱出,只聽身後巨響連聲,碎屑飛迸,打在背上,刺痛難當。望下一看,只見六七人手持刀劍飛掠上房,梁蕭失了地利,又抱著綠衣女,雙手不便,頓時連連叫苦。

  忽聽「唏律律」一聲,一道白影如飛掠來,梁蕭大喜,高叫一聲:「胭脂。」胭脂馬狂奔之間,四蹄撒開,尥了兩個蹶子,它靈通矯捷,力大無窮,出蹄之迅烈,與武功高手無異,那群武人心思只在梁蕭身上,頓有幾人不慎挨了馬蹄,變做滾地葫蘆。胭脂馬衝開一條路,來到屋前,將梁蕭凌空托住,轉蹄馳入一條小巷,哪知跑出不足百尺,便有一道八尺高牆攔住去路。梁蕭一驚,正要挽韁改道,但見胭脂縱蹄如飛,毫不停留,頓又心頭一動,閉眼叫道:「好胭脂,我信你啦!」

  胭脂發聲長嘶,有若應答,奔到高牆之前,將身一縱,倏地越牆而過,落在地上,稍不停留,馳蹄又走,梁蕭睜眼喜道:「乖馬兒,乖馬兒。」回頭望去,只見濃煙滾滾,直衝霄漢,卻是房屋被「火雷」點著,火借風勢,一發不可收拾。

  梁蕭暗暗心驚,遙見前方已是城門,城門吊橋頭,不下十騎人馬迎面堵來。梁蕭欲要轉向,左面又來五騎,後方右方,皆有騎士包抄過來。還未及轉念,胭脂卻不閃不避,直奔過去,梁蕭一驚,叫道:「乖馬兒忒笨了,該往人少處去!」話音未落,胭脂已到橋頭,雙方相距不及十丈。梁蕭鋼牙一咬,將綠衣女橫擱馬上,嗆啷拔劍在手,正欲迎敵,孰料胭脂於奔跑之間,突地人立而起,「唏」的一聲,若金石鏗鏘,直透蒼穹。要知它本是天山以北野馬之首,後被綠衣女的師父想盡法子收服。此馬天生霸道,能斗虎豹,等閒馬匹懼它之極,它這一嘯之中,頓顯出震懾萬馬的神威來,對面十匹駿馬聽得嘯聲,忽地四散,搖頭擺尾,沒命狂奔,眾騎士挽韁勒馬,勒得馬口流血,猶自無法遏制,一匹馬甚至不辨東西,帶著主人,嘩啦一聲,衝進護城河裡。

  梁蕭見它如此威風,又是驚訝,又是喜愛。胭脂驚退群馬,一躍過橋。眾騎士心知容此馬走脫,傾天下之兵也休想追上。飛馳間,以楚老大為首,紛紛彎弓搭箭,梁蕭身後箭嘯之聲大起,便似雨打芭蕉一般。

  胭脂也知勢危,忽左忽右,縱蹄狂奔。但開弓之人多是高手,後腿仍被一箭射中。箭鏃乃是三稜刃,一旦射中,鮮血順著血槽不絕湧出,胭脂吃痛,嘶叫一聲。梁蕭心中大急,忽聽有人厲叫道:「莫要射了,說好了,這馬歸我!」呼聲越來越大,說到「我」字時,聲如響雷,似在耳邊。這一聲叫罷,那輪箭雨也為之一歇。

  梁蕭急急回頭,只見一名青衣男子徒步如飛,離馬後不足六尺。梁蕭倒臥出劍。那男子哈哈一笑,足不停步,右手揮指,噹的一聲點中劍脊。梁蕭虎口痛麻,長劍幾乎脫手。那人一指未能將他寶劍彈飛,驚咦一聲,左手不停,抓向胭脂後尾。

  忽聽胭脂一聲長嘶,向前一躥,縱出四丈有餘。那人一抓落空,拔腿急趕,只見胭脂馬一跛一跛,卻是迅快無倫,轉眼間已在二十丈之外。青衣男子追之不及,心頭又驚又喜,驚得是這寶馬受傷之餘,尚有如此腳力,喜的是這寶馬神駿無雙,更欲得之而後快了。

  胭脂跛著腳跑了數十里,眼見拋開追兵,梁蕭不忍它再跑,到道旁拔出箭矢,撕下衣襟裹好傷口。定睛細看,那箭桿上鐫著一個「楚」字。不禁望了猶在馬背上熟睡的綠衣女一眼,尋思道:「雷大郎和那個二娘所說的女賊莫非就是她麼?」想起雷星被親身父親砍斷一腿的慘景,不由尋思道:「這賊丫頭恁地歹毒,被仇人逮住,正是活該。」便歎了口氣,將綠衣女擱在馬背上,用韁繩縛牢,說道:「乖馬兒,我不管啦,你帶著她慢慢逃命吧。」說罷轉身便走,卻聽身後馬蹄輕響,回頭一瞧,卻是胭脂跟在後面,便道:「乖馬兒,我說不管就不管,要怨就怨你這主人心腸不好,手段狠辣,惹來這麼多對頭。」轉身又走,但胭脂兀自跟著,梁蕭快它也快,梁蕭慢它也慢,梁蕭把臉一板,正要喝叱,胭脂馬卻直愣愣將鼻子湊過來,對他噴氣,梁蕭心一軟,伸手撫它鬃毛,再瞅了綠衣女一眼,不覺心跳變快,苦笑道:「乖馬兒,我留下來,可是看你的面子,不關你主人的事。」轉身將那女子再度負起,二人肌膚這次相接,滋味似又不同從前,梁蕭心跳更疾。這等情形端的生平從未有過,饒是他聰明絕頂,也想不透何以如此。

  穿過一個小谷,前方煙波浩淼,已是太湖,梁蕭正想去處,忽聽得馬蹄聲起,只聽有人喜道:「在這裡了!」梁蕭閃避不及,轉身一瞧,卻見來的是一個長相俊美的小後生。他縱馬搶到近前,跳下馬來,冷笑一聲,揚聲道:「小子,你是這賤人什麼人?哼,這賤人受傷了?當真自作孽,不可活……」他嗓音清脆,口齒伶俐,連珠炮般說完,見梁蕭不答話,不由道:「你啞巴麼?把女賊放下了,滾得遠遠的。」

  梁蕭冷冷不發一言,小後生雙頰泛紅,一抖手腕向梁蕭分心刺來。梁蕭一手扶住背上的柳鶯鶯,看他劍到,忽地一掌拍中小後生劍脊。小後生劍鋒斜偏,胸口空門大開,不由駭然收劍,護住全身,定睛再看時,卻見梁蕭依舊站在原地。心中氣惱更甚,又刺一劍,劍勢越發狠辣。梁蕭看他劍到,啪的一掌,再將長劍拍開。頃刻間,小後生電光霹靂般連刺五劍,均被梁蕭運掌一一拍偏。

  小後生使到第六劍時,羞怒欲狂,也顧不得什麼招式,驀地身劍合一,猛撲上去。梁蕭這招「掌運天下」出自「縱橫捭闔境」,所謂「治天下如運諸掌」,這一輪掌法極得舉重若輕之妙,看似隨意拍出,實則奧妙無方。倘若對付厲害高手,自須得合以身法,多加變化,但這小後生武功較他還差老大一截,是以站著也能破敵。此時忽見小後生情急拚命,便微微一笑,使招「奕秋投子」,左手二指若拈棋子,按在那劍身之上。奕秋乃圍棋之神,這一指頗得弈道,正按中小後生新舊力道斷續之處。小後生虎口驟熱,長劍嗖地脫手。梁蕭右爪突出,抓在小後生胸口,但覺軟綿滑膩,不類尋常,不由心頭微驚,手上略略一緩。小後生趁機拚死一掙,哧的一聲,數層衣衫一併撕破,竟露出粉色的繡花肚兜來。

  梁蕭瞧得滿心糊塗,那小後生卻尖叫一聲,臉漲通紅,捂著臉倒退兩步。梁蕭猛然醒悟,脫口叫道:「哎喲,原來你是個母的。」那女扮男裝的少女面紅如血,用破衣摀住胸口,咬著嘴唇,瞪著梁蕭,眼裡淚水滾來滾去。梁蕭還想取笑兩句,忽聽一聲長嘯自東傳來,蒼勁雄渾,沛沛洋洋。那少女聽到叫聲,回首喜道:「爹爹,快來!」梁蕭見她一臉狂喜,頓生惡念,冷笑道:「你媽來也沒用。」揮手又抓少女酥胸,少女被他抓過一回,羞憤欲死,豈能再容他得逞,叫罵道:「小淫賊。」一手護著衣襟,一手格擋梁蕭來爪。不料梁蕭這一抓竟是虛招,待她全力護胸,腰腹空門大露,便嘻嘻一笑,屈指彈中少女氣海穴。少女勁氣陡洩,被梁蕭摟在懷裡。

  這般一來,梁蕭背負佳人,手抱嬌娃,換了登徒子瞧見,必然羨慕他艷福齊天。但梁蕭身在險中,委實來不及享受這溫香軟玉的滋味。只瞧人馬四面逼來,梁蕭看北方人少,大步流星奔了過去。北方當先的正是那黃衣美婦,一見梁蕭。分外眼紅,嬌叱著從馬背上掠出,揮劍便刺。梁蕭嘻嘻一笑,將少女迎了上去。這抓人為質、抵擋對手的法子,卻是他從明歸那兒學來的法門。

  黃衣美婦劍氣如虹,激得那少女面皮劇痛,忍不住尖叫道:「姑姑。」那美婦看清她容貌,間不容髮地收回長劍,詫道:「楚婉……」話未說完,梁蕭已奔出兩丈,前方四人揮劍阻擋,梁蕭將楚婉當作兵刃,隨手亂舞。眾人大是顧忌,四把劍光芒霍霍,只在楚婉身前晃動,嚇得楚婉閉上雙目,連聲尖叫。黃衣美婦見狀,急忙搶上,長劍連揮,只聽叮叮噹噹一陣響,那四柄劍盡被她擊落。梁蕭笑道:「二娘謝啦!」黃衣美婦「呸」了一聲,杏眼圓瞪。梁蕭見來人甚多,一拍胭脂,笑道:「乖馬兒,再辛苦一下?」翻身上馬,胭脂撒開四蹄,馳入山中。眾人得了美婦消息,皆知楚婉被俘,也不敢逼得太緊,只在遠處跟著。梁蕭藉著山勢大兜圈子,行至傍晚,他怕胭脂傷勢惡化,背著柳鶯鶯下馬步行。楚婉被橫在馬上,氣憤欲狂,一路上「小畜生,小混蛋」罵個不停,梁蕭初時無暇理會,此刻閒下來,聽了幾句,作起惱來,嗔目瞪她,楚婉也不示弱,睜著一雙大眼回瞪,罵道: 「小淫賊。」

  梁蕭道:「好啊,你再罵一句,我連你褲子也撕了。」楚婉吃他一嚇,再不敢言,眼裡卻流出淚來。梁蕭靜下心來,尋思道:「我帶著一個賊丫頭,已然累贅,如今再添一個,逃走更是不便。」將楚婉拽下,拍開她穴道,喝道:「滾蛋吧。」說罷邁步便走。楚婉怔了怔,忽地一咬牙,似乎下了什麼決心,奔上幾步,叫道:「小……小子,嗯,站住了!我有話說。」

  梁蕭皺眉道:「還想挨揍麼?」楚婉趕到他前面,玉手叉腰,柳眉倒豎,哼聲道: 「你為什麼放我?」梁蕭見她才得自由,氣焰又漲,又好氣有好笑,說道:「你長得又醜,嘴又聒噪,誰遇見你,誰就晦氣。早早放了,上上大吉。」楚婉雙頰漲紅,瞪了柳鶯鶯一眼,咬唇道:「誰長得醜,她……她又比我好看多少?」梁蕭笑道:「說得好,她就比你好看。」楚婉本也是這般想,但被梁蕭說出來,心裡仍酸溜溜滿不是滋味,失聲罵道: 「小淫賊……哼,你胡說八道?」她本是家族中最出色的美人兒了,人人對她另眼相看。怎料竟被柳鶯鶯比了下去。越美貌的女子,在容貌之上,越是好妒,不由忿忿道:「她再美又怎麼樣了,還不是個偷雞摸狗的女賊?」梁蕭心懷疑問,當下問道:「你叫她女賊,她偷你什麼了?」

  楚婉冷笑道:「她偷了我家的鎮莊之寶。」梁蕭道:「什麼寶貝?」楚婉略一遲疑,道:「女賊沒告訴你麼?嗯,這個……可不能對你說。」梁蕭想起黃衣美婦在運河邊說的話,心頭一動,衝口而出道:「是純陽鐵盒嗎?」楚婉哎喲一聲,失驚道:「小賊,你怎麼知道的?那……那盒子在你手裡?」

  梁蕭只覺一陣狂喜:「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天教這寶貝鐵盒落在我手裡。」楚婉見梁蕭臉上露出笑容,更篤定鐵盒在他手裡,當下忖道:「須得想個法兒哄他交出來。」便冷笑道:「這也罷了,這女賊逃走之時,還殺了『天香山莊』三名園丁,燒了三叔公一大片花田。哼,聽說她還沿途偷竊官宦富戶,就連皇帝的大內,她也盜去了不少寶貝。最可氣的是,她每次偷罷,總要留下『天山柳鶯鶯』的名字,真是張狂之至。」梁蕭心道:「原來賊丫頭叫柳鶯鶯。」便微微一笑,說道:「偷過留名,有膽識!」

  楚婉呸了一聲,怒道:「你知道什麼?三叔公這次大為生氣,破關出莊,專拿女賊。他老人家武功蓋世,你若不將人給我,可是小命難保!」梁蕭心道:「就我見過的人物,只有蕭千絕與九如和尚稱得上武功蓋世。你那三叔公大約是兩文錢買張牛皮,自吹自擂!」 嘴裡卻不說出,只是笑笑。楚婉察言觀色,當他意動,便又續道:「你若貪圖這女賊的美色,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我表兄雷星就是被這狐狸精迷惑住,結果丟了一條腿,須得做一輩子的瘸子。」她說的雖是表兄的慘事,語氣中卻大有幸災樂禍的意思,頓一頓,又道:「你大約還有所不知,我們『天香山莊』與雷震姑父的『雷公堡』乃是當今兩大武學世家,便是『參天狻猊』方瀾和『神鷹門主』靳飛,到了我家也要恭恭敬敬。再說了,如今官府震怒,派出江南第一名捕何嵩陽,你再幫這個女賊,可是和天下人為敵。」

  梁蕭聽到何嵩陽三字,不由冷哼一聲,心道:「何嵩陽是個大大的王八蛋,他要抓的人,老子定要保護周全。」打定主意,嘴唇抿得緊緊,不作一聲。楚婉自負辯才無礙,平時但有所求,長輩無不依允,此時也欲一縱蘇秦之齒,張儀之舌,將梁蕭一舉折服。若能讓他交出純陽鐵盒與女賊,當是天大的功勞。她見梁蕭不說話,越當是自己言語奏效,便又說道:「你這麼年輕,武功已這麼好,如果正道直行,一定能夠成為一代大俠,幹麼要和女賊同流合污?」梁蕭皺一皺眉,道:「做大俠有什麼好?」楚婉道:「做了大俠,就能受世人敬仰。」梁蕭道:「雲萬程算不算大俠?」

  楚婉咦了一聲,奇道:「你也知道雲大俠?」梁蕭聽她將「雲大俠」三字叫得格外親熱,不由得側目瞧去,卻見楚婉臉上露出奇怪的神情,似溫柔,又似憧憬,兩眼望著遠處,喃喃地道:「雲大俠是南武林頂天立地的人物,便是三叔公說到他,都要輕輕點一下頭的。你知道麼?三叔公對世事看得很淡,能得他點一點頭的,天下算起來也不過三四人而已。」 梁蕭冷冷道:「雲萬程有什麼了不起?不得好死。」楚婉變色道:「你胡說八道,你才不得好死。」梁蕭雙眉一挑,正要動怒,卻見楚婉呆瞧著遠處漆黑的夜幕,臉上陰霾盡去,又露出那種溫柔憧憬的神氣,輕歎了口氣,柔聲道:「不過三叔公說啦,雲大俠雖然不錯,卻又遠不及雲公子了。」梁蕭道:「雲公子是誰?」楚婉瞅他一眼,冷笑道:「雲公子便是雲大俠的公子,哼,你連聽他的名字也不配。」

  梁蕭呸了一聲,道:「就是那個哭哭啼啼的小鬼麼?」楚婉聽得莫名其妙,但那雲公子是她私心相許的人物,決不容人羞辱半分,忍不住罵道:「你才是小鬼!」說罷又歎口氣,道,「罷了,總之你一百個小賊也及不上雲公子一個的。上次他隨靳門主來天香山莊,請爹爹出山。可惜,爹爹心胸狹窄,不肯答應,還說什麼大宋當存則存,當亡則亡,天香山莊獨善其身,不問世事。」梁蕭暗自冷笑:「有其父必有其女,你的心胸也未見寬廣了。」

  卻聽楚婉續道:「雲公子聽了這話,忽地起身道:」久聞天香山莊的『分香劍術』獨步武林,雲某仰慕萬分,今日有幸,特來領教幾招。『起初,大家見他口氣雖大,卻太年輕,心中均是瞧不起他。誰知我那幾位堂兄輪流上陣,竟沒人接得下一劍……「

  梁蕭冷道:「那是你堂兄沒用,未必就是姓雲的厲害。」楚婉輕哼一眼,似乎不屑與之爭辯,續道:「當時我羽姑姑和姑爺恰好也在,眼看爹爹就要被逼下場,羽姑姑忽起身道:」奴家出嫁已久,娘家的劍法只略略記得兩招,未得真意,還望公子不吝賜教。『 「梁蕭忖道:」她口中的羽姑姑想必就是那黃衫婦人了,她武功很好,劍法尤為高明,當真鬥起來,我也多半勝不了她。「想著不由關注起後事來。

  卻聽楚婉道:「便聽雲公子說道:」前輩客氣了,大家不必使力,比劃招式,點到即止。『羽姑姑笑著說:「雲公子憐惜奴家,奴家能不承情麼?』當下兩人各持長劍,方要交手,卻聽白紗屏風後有人歎了口氣,說道:」楚羽,你使這招「玉笛橫吹」,若他刺你肩頭「天宗」穴,你又怎麼招架?『羽姑姑頓時渾身一僵,半晌方道:「他……他怎麼能刺到我那裡?』那人說道:」你先別問,但說如何招架?『姑姑想了想,說道:「我使」 國色天香「刺他」晴明穴「。』那人道:」攻敵所必救,求個兩敗俱傷,倒也勉強可行。但若他從「坤」位出劍,刺你『期門』左側,你又如何抵擋?『姑姑忍不住道:「有這等劍法麼?我……我便以」落花驚蟬「刺他」角孫穴「了。』那人歎道:」這招也還不壞,但若他從『小畜位』出劍,刺你『會宗』,你又如何?『哼,本姑娘不跟你小子說啦,左右這劍法的奧妙你也聽不懂的。總之那人問一句,姑姑便答一句,包括雲公子,大家都覺奇怪。如此一問一答,說到第十二招上,只聽那人道:「若他從』大有位『刺你』關沖『 右側,你當如何化解?」羽姑姑聽得這話,瞪大雙眼,再也說不出話來。那人苦笑一聲,歎道:「至此極矣,罷了,楚羽,你盡心竭力接他十二劍,不要辱了你亡父的名聲。』羽姑姑臉色煞白,手指握劍,指節都發白了,忽地吸了一口氣,當真使出一招『玉笛橫吹』,說也奇怪,雲公子應了一招,劍尖竟也刺向羽姑姑的『天宗穴』。」

  梁蕭驚道:「哪有此事?你定是吹牛!」楚婉冷笑道:「你不信麼?奇怪的還後面呢,因為雲公子與羽姑姑事先約好,不比內勁,只比招式。是以就看二人長劍往來,一招一式,與那人所說絲毫不差,直到第十二招上,雲公子忽從『大有位』刺出一劍,劍尖停在姑姑的『關衝穴』上。」

  梁蕭叫道:「吹牛吹牛!」楚婉冷笑道:「你不信拉倒。反正此事南武林早都傳遍了,你打聽打聽也能知道。」梁蕭聽她如此一說,再不吱聲。卻聽楚婉續道:「且說雲公子使出那劍,不但全無喜色,臉色反而灰敗如死,盯著那面白紗屏風,慢慢地道:」閣下究竟是誰?『那人笑道:「你師父沒告訴你麼?』雲公子歎道:」當真是楚前輩麼?晚輩斗膽,還請前輩指教一二。『那人道:「老夫已是死灰朽木,久已不動刀兵,指教二字愧不敢當。不過今日閣下來得不易,老夫也靜極思動,罷了,我便隔屏獻拙,寫幾個陋字,請雲公子品題品題。』他話未說完,已有人奉上墨寶,當下那人便隔著細白紗屏,寫下三句小詞,念做『柳絲長,桃葉小,深院斷無人到』。」

  梁蕭插嘴道:「這有甚稀奇的,就跟大白話一般。」楚婉微微一笑,道:「這詞句自然是極盡婉媚的,但那寫出來的字,卻是個個筆力萬鈞,撇捺勾折森若長劍,直欲破紙而出。唉,我本領粗陋,因而瞧不出那有什麼門道。但雲公子精通劍道,片刻間便看得入了神,他就那麼呆呆地站了許久,臉色越來越是蒼白,驀地倒退三步,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單膝跪倒在地……」楚婉說到這裡,嗓子一哽,忽地說不下去,秀目凝望遠處,流露出一抹憂色。

  梁蕭正聽得入神,不由問道:「他死了麼?」楚婉瞪他一眼,怒道:「你才死了?雲公子調息片刻就好了,說道:」晚輩愚鈍,破不得前輩字裡的劍意,今日輸得心服口服。 「卻聽那人歎道:」其實你不過得了令師兩三成的本事罷了,便要睥睨天下英雄。嘿嘿,怕還不能夠!再說,劍法不過是死物,人卻是活的,分香劍術是好是歹,因人而異,你的劍法,何嘗不是如此!『「

  梁蕭讚道:「這話有見地。」楚婉不禁微微一笑,又道:「雲公子聽了這話,許久都沒了言語,卻聽那人又道:」不過,雲萬程有你這種兒子倒是福氣,雲老雕為人方正有餘,機變不足,練一輩子武功,也是枉然。嗯,是了,你這姓靳的師兄倒有他的風骨,外似沉穩,內無錦繡,草包一個,成不了大器。『靳門主聽了這話,臉色頗為難看,雲公子也尷尬得很,卻聽那人又道:「不過,你就不同了,骨秀而神清,金聲而玉應,來日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說罷長笑一聲,悠然去了。」楚婉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瞥了梁蕭一眼,眼角帶笑,甚為得意。

  梁蕭忖想她將這事說得十分曲折,怕是編不出來的,一時將信將疑,問道:「屏風後那人到底是誰?」楚婉哼了一聲,傲然不答,梁蕭沉吟道:「莫非就是你說的那個三叔公?」 楚婉冷笑道:「不錯,三叔公這次也來了,你識相的,便早早投降。」

  梁蕭不覺猶豫起來:「這柳鶯鶯與我非親非故,亦且還有梁子,我不值得為她惹下如此強敵,忒也不直。」楚婉見他神色動搖,心中竊喜,又冷笑道:「你想,雲公子都勝不得我三叔公,你還想拿雞蛋碰石頭麼?」梁蕭一聽這話,胸中沒來由傲氣升騰,冷哼道: 「姓雲的又算什麼,我梁蕭再差十倍,也不會輸給他。」楚婉說這話,一則炫耀,一則恐嚇,誰料弄巧成拙,又聽梁蕭出口貶低意中人,頓時怒火大熾,顧不得其他,啐道:「憑你這點微末本事,給雲公子提鞋也不配。」梁蕭大怒,舉拳欲打,楚婉瞧他模樣凶狠,心怦怦直跳,眼裡泛起淚花。梁蕭見她可憐模樣,終究打不下去,怒哼一聲,轉身上馬,飛也似去得遠了。

  梁蕭乘馬奔了一陣,怒火稍平,又怕胭脂傷勢復發,便停下來。忽聽柳鶯鶯在馬背上嚶了一聲。梁蕭回過頭來,只見她輕輕翻了個身,秀眉緊蹙,若有不適。梁蕭將她抱下,靠在懷間,只見美人如玉,嬌靨映著溶溶月光,便如一朵白色曇花,搖曳綻放,嬌艷無比。梁蕭情難自禁,低頭將臉貼在她的額頭上,但覺雪白光潤,神為之飛,意為之馳,心猿意馬間,一陣冷風迎面刮來,梁蕭不由得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我在做什麼?」又忖道: 「是啦,正事要緊,趁她沉醉不醒,我先瞧瞧純陽鐵盒在哪裡。」當下在胭脂馬上的褡褳裡尋了一回,沒尋到鐵盒,卻找到一枚銀盒,揭開看時,卻見滿是水粉胭脂,盒蓋上還有一面玻璃小鏡,光亮可鑒鬚眉,其時玻璃產自西極,中土十分難得,是以這小小一枚梳妝銀盒,價值已然不菲了。

  梁蕭將銀盒翻看已久,不見異樣之處,只得悻悻放回褡褳,轉眼瞧著柳鶯鶯,心道: 「莫非在她身上,須得搜一搜。」他雖有此念,但臨動手時,卻覺心跳加劇,雙手顫抖,不由想道:「趁人之危不算好漢。一會兒待她醒轉,我再明刀明槍,逼她把鐵盒拱手送我。」 當下打起精神,背起柳鶯鶯,向北走了一程,忽嗅到一股子誘人的肉香,梁蕭腹中咕咕亂叫,抬眼一瞧,只見北邊樹林裡露出破廟一角,隱隱有火光閃動。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41:43

純陽卷 第三章 仙佛爭鋒


  梁蕭走到廟前,但見廟裡供著一尊土地公,正中一團篝火燒得正旺。三個村漢袒著上身,談笑風生,枯樹枝上轉動著一條大狗,紫紅火苗舔著皮肉,膏油滴淌,滋滋作響。濃郁香氣鑽進梁蕭鼻孔,讓他咕嘟嘟吞了口唾沫,當下一步跨進廟裡,厲聲道:「呔,你們三個好大膽,竟敢偷小爺家的狗吃,還不與我見官去。」他幼時流浪江湖,也是偷雞摸狗的積年,看三人模樣,便知這條狗來路不正,故意放話嚇走三人,好霸佔狗肉。

  三個漢子吃了一驚,齊齊跳起,卻見梁蕭不過孤身一人,又才放下心來。為首一人歪眉斜眼,笑道:「小子唬人吧,這分明大爺打的野狗。」他目光繞過梁蕭肩頭,雙目一亮道:「原來還帶了個雌兒。」與其他二人對望一眼,笑道:「原來這小子是個採花賊呢!」 另一人邪笑道:「既然撞上,大家都該有份玩玩吧!」正自口角流涎,驀地頸後一緊,一陣頭重腳輕,跟著其他二人飛出廟外,跌得頭破血流,盡都昏死過去。

  梁蕭使重手法摔昏三人,正要卸下柳鶯鶯,忽聽遠遠馬蹄聲響,雜陳起伏,不下十騎。梁蕭一皺眉,跨出廟門,只見遠處十餘道黑影,風馳電掣般向這方奔來。梁蕭一拍胭脂,胭脂馬會意,悄然轉到廟後樹林中去。梁蕭背著柳鶯鶯,閃身在土地公之後。

  不一時,馬蹄聲在廟外停下,腳步聲則往廟裡走來,其中一個粗嗓音道:「那小賊當真奸猾,不知帶著那賤人逃到了哪裡?哎,廟裡似乎有人?」聽來正是那雷大郎。另一個清勁的聲音道:「不過,沒料到賤人有如此硬扎幫手,到也是出人意料。」聽聲音卻是那楚老大。

  雷大郎冷笑道:「幫什麼手,我看他是色迷心竅,哼,這會兒他倆不知道在哪裡快活呢?」另一人笑道:「聽雷兄口氣,好似對那女賊動了心啊?」梁蕭聽得耳熟,轉念間,心頭一震:「啊,是何嵩陽那廝。」他少時與何嵩陽曾有過節,是故一聽便知。

  雷震一聲怒哼,還未答話,另有人笑道:「誰不動心?那女賊手腳雖不乾淨,模樣卻沒得挑。」何嵩陽笑道:「咱們是大可動心,但雷兄若也動了心,只怕楚二娘河東獅吼,嚇他個四腳朝天,翻也翻不過來。」眾人哄然一笑,有人道:「那不成了烏龜麼?說別的還像,說雷兄是烏龜,那是決然不像的。」雷震忍耐不住,破口罵道:「何嵩陽,你奶奶個熊,這話讓二娘聽到了,她還不扒了你的皮。」有人笑道:「扒何神捕的皮有什麼興味,還是讓楚二娘扒了那女賊的皮,叫大夥兒瞧個過癮。」來得都是男子,彼此笑謔,話語漸趨猥褻。

  說笑間,卻聽雷震咦了一聲,高叫道:「這三個人怎麼回事?」梁蕭心頭一震,猛地想起一個破綻,不覺額上生津,背上流出汗來。卻聽廟中一靜,便聽一名潑皮啊的一聲,想必被眾人救醒。只聽雷震問道:「誰把你們摔成這個樣子?」潑皮哼聲道:「我們正… …正在烤狗肉……忽然來了個小潑皮,唔,不,一個採花賊,他背著一個女人……」話音未落,人群大嘩,雷震怒道:「必是那廝了!」又問,「他去哪裡了?」想必他情急動手。潑皮痛叫道:「哎喲,不知道,我眼一花,就被他摔出來了……」只聽楚老大喝道:「上馬!他們定然還沒走遠。」一時腳步雜沓,梁蕭正鬆了口氣,忽聽何嵩陽嘿笑道:「慢來!這狗肉似乎烤焦了呢。」梁蕭心頭一緊,背脊上頓時流出汗來。

  雷震不解道:「何嵩陽,這個節骨眼上,你還管什麼狗肉?」何嵩陽嘿然道:「這狗肉之所以烤焦,全是因為這三人昏倒,無人照應。但看這烤焦處枯爛的地步,顯然為時不久,這點工夫,那小子要逃得無聲無息,只怕不易。」雷震恍然大悟,哈哈笑道:「何嵩陽,人人都說你賊頭賊腦,果然不錯,所謂薑是老的辣,小賊頭遇上老賊頭,還是老的厲害。」何嵩陽聽他話裡夾槍帶棒,知他記恨自己方才調侃於他,心中微覺惱怒,但他秉性陰沉,不便與雷震翻臉,打個哈哈道:「若換了是我,既然逃不遠,索性……」忽然轟的一聲響,土地公頹然倒下,壓向何嵩陽,何嵩陽厲喝一聲,閃身讓過。

  梁蕭負著柳鶯鶯一躍而出,只見眾人早已站成一圈,搶逼上前。雷震看到柳鶯鶯,分外眼紅,大喝道:「哪裡走?」他鐵錘擱在馬上,不及取來,便將雙拳一合,勁風陡發,正是雷公堡的「奔雷拳法」。梁蕭見他拳風勁急,足不沾地,凌空一腳,將滋滋冒油的狗肉向他挑去,狗肉滾燙無比,雷震不敢硬接,閃身讓過,揮袖將偌大一條土狗拋向廟外。梁蕭得了隙,正欲衝出廟外。忽覺眼前人影驟閃,一人掣出金劍,劍尖處分出九朵劍花,虛虛實實刺來。梁蕭識得正是那彎弓射馬的長髯老者,慌忙閃身避過,只一停滯,眾人重又合圍。雷震讚道:「楚宮,攔得好。」

  梁蕭身陷重圍,反倒冷靜下來,拔劍在手,長嘯一聲,劍當刀使,使一招「修羅滅世刀」的「山崩海嘯」,嘯聲與刀聲相和,聲威奪人。楚宮見狀,面色凝重,卻不進反退,變一招「七心海棠」,金劍結成七道劍圈,只聽嗆啷啷,金鐵交鳴,梁蕭一氣攻破六道劍圈,勢頭倏竭,終被第七道劍圈阻住。他這路「修羅滅世刀」若由蕭冷使來,自然威震群雄,但在梁蕭手中,威力卻減了大半。

  雷震恨極了柳鶯鶯,不顧身份,飛身出拳,勁風四溢,隱然有悶雷之聲。梁蕭倉促間揮劍斜掠,雷震手臂一沉,掃在劍脊之上,「鉉元」劍嗆啷作響,飛出廟門。雷震喝道: 「再吃爺爺三拳。」雙拳若風雷迸發,連環遞出。楚宮也刷刷數劍,分刺梁蕭前胸大穴。梁蕭兩面受敵,情急中使招「懸樑刺股」,一個觔斗翻在半空,堪堪避過二人辣手,忽聽嗖的一聲,一道碗口粗細的鐵索橫空掃來,索上七支鋼錐,正是「七星奪命索」。當年這鐵索被秦伯符震毀,事後何嵩陽又重鑄一根,但他怕秦伯符報仇,一躲便是五年,好在秦伯符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直到半年前,何嵩陽才敢露面,不多久便接了柳鶯鶯的案子,他久別官府,一心立功,是以追得格外賣力。

  何嵩陽為人狡黠,始終潛伏在側,直待梁蕭勢窘力竭,方才出手。梁蕭見得索來,使出「凌虛三變」中「九霄乘龍」,凌空翻轉,險之又險從鐵索上掠過。何嵩陽發聲沉喝,抓住七星索中段,丈八鐵索迎風一抖,一分為二,似雙龍出海,向梁蕭捲來。梁蕭瞧那鐵索來勢,急使了個「如意幻魔手」的「捻字訣」,伸手探入索影之中,只聽錚的一聲,鐵索兩端竟被他系作一團。梁蕭右手斜揮,鐵索受力反轉,橫掃回來。這一招「始皇揮鞭」 原本出自天機石陣的「帝王境」,一揮之間,頗有「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的氣概,何嵩陽只覺心往下沉,當年他在棋坳吃足九如的苦頭,尚懷心病,生恐又被鐵索纏住,慌忙拋開鐵索,使了個懶驢打滾,著地滾出。

  梁蕭尚未落地,見雷震、楚宮又搶上來。情急中足尖點地,伸手將七星索凌空捉住,藉著其旋轉之勢,使出「天旋地轉」來。七星索本已勢竭,被他如此一旋,頓又夭矯靈動,橫掃八方。

  何嵩陽見七星索在梁蕭手中,竟使得這般出神入化,不覺又驚又佩。其他人無法搶進,氣得哇哇大叫,梁蕭仗著兵刃便宜,向著廟門緩緩退去。楚宮一皺眉,忽叫道:「雷震。」 雷震一愕,只見楚宮反身後躍,將二百餘斤的土地塑像提了起來,頓然明白其意,也搶上抓住一頭,喝一聲:「去。」兩人同時用力,土地便似隕石天落,砸向梁蕭,梁蕭揮索一卷,想將塑像捲住,但兩大高手聯手一擲,何等強勁,七星索不但未能捲住塑像,反被而塑像牽動,向他掃來。

  梁蕭無奈閃避,轟隆一聲,塑像擊中土牆,砸出一個窟窿。只此停滯,七星索已然散亂,雷震跨上一步,抓住索尾,梁蕭敵不過他的神力,只得將鐵索丟開,向右跳出。忽見右方劍光亂閃,楚宮長劍刺來。梁蕭兩面受敵,只得後退,哪知後方風聲大起,眼角斜睨,卻見何嵩陽雙手猶如鳥爪,一前一後向柳鶯鶯抓到。鬥到此時,梁蕭除了心頭一緊,已是別無他法。

  便當此時,忽聽何嵩陽「哎喲」一聲大叫,緊接著身後砰的一聲悶響,似有人體落地。梁蕭覺出身後爪風收斂,一時也不及多想,瞟到牆上被土地像砸出的窟窿無人封堵,便乘機鑽出洞外,奔入廟後樹林。

  梁蕭趁著夜色,在林子裡奔出百十步,驀地渾身一震,停住步子,厲叫道:「給我下來!」但林中寂然,無人答應。梁蕭怒道:「你再不下來,我可要揍人了!」略略一靜,只聽背後的柳鶯鶯懶懶吐了一口氣,彷彿呵欠一般,輕笑道:「乖馬兒快跑,那些笨蛋可就要追來啦。」梁蕭呸了一聲,道:「你果然醒了。何嵩陽是你打傷的,是不是?快滾下來。」柳鶯鶯雙手摟著他的脖子,咯咯笑道:「小氣鬼,你不是很愛背著我麼?那個姓楚的丫頭軟的硬的都使過了,你也不肯丟下我,教我心裡歡喜。」梁蕭一呆,繼而暴跳如雷:「好啊,你早就醒了?」柳鶯鶯咯咯一笑,道:「快跑,後面來人啦!」梁蕭一驚,飛步疾走,頃刻間,又回到了土地廟外。柳鶯鶯笑道:「到底是乖馬兒,比胭脂跑得還快。」 梁蕭怒道:「你根本是裝醉騙我,是不是!」柳鶯鶯笑道:「我哪有這麼壞?」梁蕭怒哼一聲,卻聽柳鶯鶯歎道:「小色鬼,這回不騙你,我真是醉啦。直到了客棧,才有些知覺,運功逼酒又花了小半個時辰,這段時光……」說到這裡,她詭秘一笑,探過螓首,櫻唇湊近梁蕭耳邊。梁蕭心頭生出怪異之感,只聽她道,「你在路上做的事、說的話我盡都聽到了,哼,原來你這小色鬼還不太壞。」

  梁蕭臉漲通紅,急道:「我……我只想待你醒了,公平一決,趁人之危,不算好漢。」 柳鶯鶯從他背上跳下來,背起雙手,笑道:「現今你要怎麼啊?打我鞭子麼?好啊,你來。」 說罷閉上雙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樣,梁蕭見了,反覺躊躇,只得道:「那好,算你醉了,既然醒了,怎麼還要騙我!」柳鶯鶯笑道:「若是早早醒啦,便聽不到你的心裡話!」梁蕭狠狠白她一眼,忽見四面裡人影幢幢,楚宮、雷震帶著十來個好手,鐵青著臉,從四面圍上來,何嵩陽也在其中,只是臉色煞白如紙,顯然受了內傷。

  梁蕭一皺眉,低聲道:「賊丫頭,我不管你了,咱倆各自逃命。」柳鶯鶯笑道:「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小色鬼你就好人做到底,我還要你背我,你背是不背?」梁蕭怒道:「背你個大頭鬼!你當我是傻瓜?」柳鶯鶯拍手笑道:「對呀,你就是一個如假包換的大傻瓜!」她話音方落,便聽有人哈哈笑道:「沒錯沒錯,別說你傻,和尚走南闖北,也跟著傻了一回。」

  眾人聞聲一驚,紛紛回頭望去,只見九如端坐樹下,身旁放著那口銅鐘,左手卻抓著那條烤熟的土狗,右手抓著梁蕭的鉉元劍,笑瞇瞇割肉而食。柳鶯鶯奇道:「和尚,難不成你始終跟著我們?」九如笑道:「不算始終,你倆馬快,和尚扛著鍾可跑不快,哈哈,若非這小子跟那姓楚的小妞打情罵俏,老和尚怎也趕不上的!」梁蕭臉色漲紫,惶急道: 「誰打情罵俏了?」柳鶯鶯望著他,微微一笑,梁蕭既知她當時已然知覺,更覺窘迫。

  九如笑道:「和尚既然把人灌醉了,自然要擔待一二,不過……」他頓了一頓,望著梁蕭點頭道,「小傢伙不肯趁人之危!很好很好!」他見梁、柳二人四目相對,神色複雜,便將一塊狗肉塞進嘴裡,笑道:「你們不用管和尚,繼續摟摟抱抱、卿卿我我。那些傢伙,交給和尚便是!」斜眼一睨楚宮等人,笑道,「你們是要走著回去,還是爬著回去?」

  楚宮瞧出九如身份,臉色發白,卻又不肯輕易退縮,抗聲道:「武林中尊卑有別,大師地位尊崇,怎能與我們這些晚輩一般見識,家叔須臾即到,大師何愁沒有對手?」九如笑道:「如此說來,你們是要爬著回去了。好說好說,和尚一併成全就是。」楚宮神色大變,失聲道:「大師未免不講武林規矩?」九如笑道:「武林規矩和尚半點不懂,不知幾文錢一斤?你且買兩斤,給和尚嘗嘗味道?」說著將手中狗肉拋給梁蕭,說道,「這狗肉火候不濟,夾生半熟,吃來無味,你們兩個若不談情說愛,就再烤烤這個,和尚事了,再來受享。」說罷右手倏抬,身畔巨鐘凌空飛出,向對方一名好手迎頭扣下。這一扣迅捷無倫,那人只覺兩眼一黑,已被扣在鍾裡。九如大步搶上,一拳擊在鐘罩之上,洪鐘驟響,但大半音波俱被封於鍾內,凝而不散,來回鼓蕩,鍾內那人只覺一陣眼花耳鳴,口吐白沫,昏厥過去。

  這一罩一擊先聲奪人,群豪齊齊發一聲喊,四面散開。九如笑道:「早先不逃,現在可來不及了。」抓起巨鐘,又扣住一人,將其震昏。這般如法炮製,走東逐西,頃刻間,場中躺了七八人,站著的只剩三個。九如哈哈一笑,挑起銅鐘,忽向何嵩陽罩去。何嵩陽挨了柳鶯鶯一掌,受傷不輕,無力躲開。九如瞧他舉動澀滯,一皺眉,笑道:「你有傷麼?落水狗和尚不打!」說著巨鐘一偏,放過何嵩陽,卻向楚宮罩去。巨鐘凌空變向,稽延少許,楚宮已有防備,瞠目大喝,舉劍挑向銅鐘,只聽嗆啷一聲,鍾劍相交,那柄金劍斷成兩截,楚宮虎口淌血,半身酥麻,卻總算逃過一劫。

  九如一罩不中,呵呵一笑,再不理會楚宮,又搶到雷震身後。雷震見敵勢太強,正欲逃走,不料鍾似天落,嗡的一聲,已被罩住。九如揮拳擊鐘,而後挑起銅鐘,不料雷震驀地滾地而出,雙拳一抬,擊中九如小腹。九如見他竟未昏厥,咦了一聲,脫口讚道:「小子內力不壞。」說話間卻不動彈,雷震擊中九如小腹,只覺著手處柔如春水,詫異間連催四道勁力,卻如蚍蜉撼樹,九如不動分毫。雷震心驚膽戰,正要收勢,忽聽九如一聲長笑,腹肌倏地彈起。這一下,雷震送來多大力道,他便彈回多少。不同的是,九如的小腹好似大湖蓄水,將雷震先後四道內勁全數蓄積,而後突然決堤放水,還與彼身。雷震一聲慘哼,頓時騰雲駕霧般拋出丈外。楚宮搶上前去,在他背上一推一按,兀自化不掉九如的神通,兩人雙雙倒退三步,齊齊坐倒,臉色均如白紙一般。

  此時其他好手次第醒轉,各自捧頭呻吟。九如環顧一周後一揮手,長笑道:「罷了,全都給我滾吧。」楚宮扶著雷震站起來,瞪著九如,恨恨道:「大師若有膽子,不妨在此一候。」九如白眉一挑,笑道:「和尚別的不大,唯獨膽子不小。」楚宮面色鐵青,與眾人彼此攙扶,踉蹌出林去了。

  九如見群豪去遠,轉入廟中,見梁蕭與柳鶯鶯方才架起乾柴,尚未點著。柳鶯鶯抬頭見他,笑道:「有勞和尚啦!」九如搖頭道:「你這小姑娘酒量不錯,做事卻不痛快。」 說罷扯了兩段祭神用的紅布點著,再抓了兩塊乾柴放上,又取出個大紅葫蘆,喝了一口,撲地噴在火上,火焰一騰,頓時燒得旺了。敢情葫蘆裡裝著極烈的燒酒。梁蕭忍不住道: 「大和尚,你這樣褻瀆神靈,喝酒吃肉,就不怕佛祖怪罪,罰你下地獄麼?」

  九如嚥了一口酒,笑道:「你懂什麼?這世上既無祖也無佛,所謂三世諸佛,都被和尚一口吞下去了!既無佛祖,又信什麼?」梁蕭皺眉不解。柳鶯鶯笑道:「我知道了,你把佛祖都吞到肚裡關著,你大吃大喝,他們也看不到?」九如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說得乃是和尚三十年前的境界。」柳鶯鶯奇道:「怎麼說?」九如笑道:「這還不簡單?所謂吃喝拉撒,佛祖既然吃得,難道就拉不得?三世諸佛,早已化作大便了呢!」他見那二人張口結舌的模樣,微微一笑,道,「和尚肚裡早已空無一物,唯有蕩蕩虛空!」

  柳鶯鶯聽得皺眉,噘嘴道:「和尚說話,噁心死了!」梁蕭卻天性機敏,但覺九如說話雖然粗俗,卻隱藏了極深刻的道理,轉念間,他想起父親給自己講過禪門六祖慧能得道的傳奇故事,腦中靈光一現,脫口而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原本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首千古名偈乃是六祖慧能得道時所作,由此得傳五祖弘忍的衣缽,開創頓悟一派。

  九如一聽,禁不住眉開眼笑,一拍大腿,叫道:「說得好,原本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哈哈,說得好,說得妙!」柳鶯鶯詫道:「和尚,你瘋了麼?」九如笑道:「若世上都是瘋子,突然出現一個不瘋之人,你說怎麼樣!」梁蕭笑道:「那可慘了,瘋子們都會當他是瘋子。」九如拍手笑道:「賊靈,賊靈。」

  柳鶯鶯抓起一塊乾柴,在地上狠狠一敲,生氣道:「你們兩個什麼時候串通一氣,變著法兒罵我!」她望著九如手中的紅葫蘆,叫道:「老和尚,你只顧著自己喝,也不請我?」 九如笑道:「和尚倒忘了。」說著將葫蘆拋過去,柳鶯鶯喝了一口,只覺喉舌間好似刀割,不由皺眉道:「好烈的酒。」九如笑道:「這可是和尚的寶貝,輕易不給人喝的。」

  梁蕭冷笑一聲,道:「賊丫頭你還敢喝?」柳鶯鶯舔了舔紅菱也似的嘴唇,笑嘻嘻地道:「我偏要喝,喝醉了還要你背!」梁蕭劈手奪過葫蘆,說道:「不許喝了!」柳鶯鶯臉一沉,道:「你是我什麼人,我喝酒你也管?」伸手來搶,梁蕭退到一旁,嗅了一下,濃烈的酒氣直鑽鼻孔,忍不住也喝了一口,頓時苦了臉,吐了一大口氣道:「好像一團火呢!」柳鶯鶯趁機奪回葫蘆,大飲一口,抿嘴而笑,笑靨美艷不可方物,她也不顧什麼淑女風度,手抓狗肉,嘴飲烈酒,與九如一道大吃大喝。梁蕭站在一旁瞧,反覺手足無措。

  九如搖頭笑道:「你這小子,說到灑脫,卻遠不及這個女娃兒了。」梁蕭哼了一聲,道:「誰不灑脫了!」一屁股坐下,割塊狗肉,大啖起來。九如搖頭道:「你是假灑脫,不是真灑脫。」梁蕭一呆,卻聽九如又道:「你能身兼三家之長,際遇之奇,悟性之高,武功之博,除了東海釋天風,只怕當世無人能及了。」梁蕭心中暗訝:「老和尚竟看出了我的底細?」隨口問道:「釋天風是誰?」九如淡淡一笑,道:「可惜,你也和他一般,為人太多拘束,是以今生今世也達不到絕頂的境界。」梁蕭聽得憋悶,冷笑道:「鬼才信你。」九如白眉一軒,哈哈大笑,將手中大紅葫蘆拋給柳鶯鶯,烏木棒一揚,點至梁蕭心口,梁蕭大驚,雙手搏地,一個觔斗向後翻去。

  「好!」九如聲如洪鐘,長身而起,一抖手,烏木棒已到梁蕭頭頂。他無甚花招,可一旦出棒,便如天河墮地,威不可當。只聽「撲」的一聲,梁蕭頭頂挨了一棒,九如出手雖輕,仍打得他頭皮發麻。梁蕭大驚,方要抬手,手臂上又挨了一棒,方要抬腳,小腿上再吃一棒,那支棒子如影隨形,無論梁蕭如何閃避,皆是枉然。叱吒間,只見兩人一棒迅若閃電,在破廟中飛旋起落,令人目不暇接。柳鶯鶯看得佩服,心道:「小色鬼武功練到這樣,已然不錯,老和尚卻真像神仙啦!」手托玉腮,怔怔瞧著,不覺出了神。

  二人以快打快,拆了百招,梁蕭恰好也挨滿百棒,一棒不多,一棒不少。縱然九如手下留情,打得不癢不痛,但在柳鶯鶯眼前,他的臉面也丟得半點不剩,待得又挨一棒,忽地站定,氣呼呼叫道:「不打了!」

  九如將棒一收,笑道:「服氣了麼?你的武功學了一籮筐,卻沒一樣管用。」說罷坐回火邊,喝了口酒,招手道:「來來來,你坐下!」梁蕭卻站著不動。

  柳鶯鶯心知九如要指點梁蕭,梁蕭卻挨了一通打,拉不下面子,便半嗔半笑,拽著他道:「小色鬼,過來坐。」梁蕭掙了一掙,悻悻坐下,九如嘖嘖道:「還是美人計管用。」 將葫蘆拋給梁蕭,笑道,「還敢喝麼?」梁蕭道:「你兒子才不敢!」捧著又喝一口,烈酒入肚,十分難受,面上卻不肯示弱,竭力苦忍,又喝兩口。

  九如笑道:「你悟性是不壞的,可惜貪多勿得,一味跟著別人轉,練來練去,始終是別人的功夫,卻不是你自己的本事!」梁蕭奇道:「什麼是別人的功夫?」九如笑道: 「這話問到點子上。學別人的功夫,便總是囿於別人的道理,只知模仿,不知超越,故而有跡可循,練來練去,也只是『武技』的境界,遇上厲害的,一招之內,便能瞧破你的虛實。」柳鶯鶯聽得有趣,插口道:「和尚,那自己的功夫又是什麼啊?」

  九如笑道:「自己的功夫,就是你自己的道理,只有你明白,別人無從知曉,故而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無拘無束,變化不拘,此乃『道』之境界,技有止,而道無涯。」他瞧著梁蕭,笑瞇瞇地道,「你武技也不算差,卻有個無大不大的圈子縛著你,明白它是什麼,便可乘雷上天,恣意變化,若不明白,練一輩子,也難以技進乎道,總在圈子裡轉悠。」

  梁蕭奇道:「那圈子是什麼呢?」九如道:「和尚不能說。倘若說破,便是和尚的功夫,不是你的功夫了。道之境界,若明月當空,水銀瀉地,無處不在,任其自然,和尚今日所言,不過種下一粒菩提子,至於生出萬朵般若花,哈哈!可不是和尚的事情!」

  九如乃是禪林巨擘,一言一行,暗蘊禪機,禪道講究不拘成法。即便是西天佛祖的道理,也是過了時的東西,不足法取,超佛越祖,才算本事。故而在武功之上,也力求青出於藍,自創新境。這實在是驚天動地的大智慧,梁蕭急切間如何領悟得到,一時托腮苦想。柳鶯鶯飲了口酒,咯咯笑道:「和尚啊,你說這樣境界,那樣境界,那我問你,你又是個什麼境界?」

  九如微微一笑,道:「和尚的境界麼?」他接過酒壺,大大飲了一口,驀地以棒敲地,朗聲道:「棒打十方世界,張口吹破天關,只手攪翻東洋海,呔!一腳踢倒須彌山!」柳鶯鶯此時也有幾分酒意,聽到這話,掩口笑道:「見你的大頭鬼,我瞧你是張口吹破牛皮。」 九如拍手笑道:「好個吹破牛皮。」

  他話音未落,門外也有人道:「好個吹破牛皮。」九如哈哈笑道:「應聲蟲,你也來了!」那人道:「老酒鬼,我也來了。」九如呸了一聲,敲地唱道:「野狐狸學獅子吼,九曲黃河鎖纖流,天上人間雪紛紛,凍死二郎嘯天狗。」那人嘿然一笑,也唱道:「天地茫茫似所有,回頭一看有還無,四足踩破琉璃瓦,狐狸跳進獅子窟。」歌聲未絕,一個青衣峨冠的老者揮袖而入,其面白如玉,長鬚似墨,鳳眼長眉,清奇蕭疏。柳鶯鶯瞧得芳心一動,忖道:「這人年少時,必是個極俊朗的人物。」瞥了梁蕭,不覺莞爾:「比小色鬼可俊多啦。但不知怎地,我還是覺得小色鬼順眼些,總叫人心裡歡喜。」梁蕭見她盯著自己,神氣古怪,頓覺渾身彆扭,心中胡亂猜測:「她這般瞧著我,是我臉上有炭灰,還是什麼事做得不妥?」

  只聽九如啐了一口,道:「幹麼不是『獅子跳進狐狸窟』?老色鬼,你做慣了騷狐狸,改都改不了?」這「老色鬼」三字出語奇突,梁、柳二人均覺訝異。那峨冠老者卻淡淡一笑,道:「哮吼四維,殺伐十方,那是你和尚的境界,楚某獨善其身猶為不可,如何當得了獅子。」九如呸道:「拉屎放屁。」峨冠老者笑道:「好臭好臭。」九如哼了一聲,道:「未交手便自損氣勢,無怪你老色鬼只做得天下第二劍,怎也做不了天下第一。」梁蕭聽得微微驚奇,打量那峨冠老者,心道:「這老色鬼是天下第二劍,卻不知那天下第一又是誰?」卻見那峨冠老者微微一笑,道:「老和尚這話說得無味。做人切忌太貪,何必定要做天下第一?所謂身臨絕頂,進則懸崖萬仞,退則地迥天高,大成若缺,此之謂也。」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42:20

  九如笑道:「哈哈,去他媽的大成若缺,和尚最愛上天入地,唯我獨尊。」峨冠老者淡然道:「拾釋迦的牙慧,又算什麼本事了?」九如哂道:「釋迦牟尼膽敢如此說,也叫和尚一棒打死,餵了狗吃。」梁蕭與柳鶯鶯聽得面面相覷,皆想:「這和尚連釋迦牟尼也不放在眼裡,未免太過狂妄了些。」

  原來,據佛經所傳,釋迦牟尼初生剎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湧金蓮華自然雙足。而後他東西及南北各行七步,手指天地作獅子吼聲:「上下及四維無能尊我者。」 遂成一派宗風。後世禪宗弟子,均以超佛越祖為任,特立獨行,不屈服於任何偶像,德山禪師曾經「唾佛」,丹霞禪師也有「燒佛」之舉,都是為了破除心障,求得圓滿,凌駕諸佛之上。「大成若缺」卻是老莊避世求全之談。九如聽在耳中,當然不喜。

  這二老語帶機鋒,均含絕大智慧。梁、柳二人卻是年少識淺,自然聽得糊里糊塗。九如忽地轉過身來,指著那峨冠老者,嘿嘿笑道:「這廝姓楚,名叫仙流。神仙之仙,下流之流,意即貌如神仙,性本下流。別瞧他長得順眼,其實是個有名的老色鬼,專事勾引良家婦女,拆散人家夫妻。上至藩王妃子,下至小家碧玉,落入他眼裡的,從沒一個逃得過去的。女娃娃你生得太俊,千萬小心些,莫要被他騙了去……」

  楚仙流臉色微沉,揚眉道:「老禿驢你何時生了一條長舌,盡會說三道四?」九如睨他一眼,嘿然道:「和尚曉得,老色鬼你臉上假裝生氣,心裡卻是美得冒泡,得意無比。」 柳鶯鶯苦忍笑意,搡了搡梁蕭,低聲道:「他是老色鬼,你是小色鬼,一老一小,莫非你和他是一夥兒?」

  梁蕭大怒,瞪眼瞧她,柳鶯鶯笑道:「生氣幹嗎?我逗你玩呢!你雖是小色鬼,卻沒對我無禮,所以你這個小色鬼雖是色鬼,但還沒長大的。」梁蕭見她如花笑容,聽著珠玉妙音,霎時間,心頭的怒氣盡又消了,不由暗罵自己不爭氣,別過頭去,卻見楚仙流彷彿生出心事,正瞧著屋頂發呆,好一陣才歎道:「少年荒唐,不堪回首。」九如冷笑道: 「你一句少年荒唐就抵了事,那些被你害苦的女子,卻又怎麼說?」楚仙流眉間透出一絲苦澀,歎道:「那些風流罪孽,不提也罷。」九如咦了一聲,笑道:「奇了,你這廝怎地轉了性兒,當年快馬輕裘,何其張狂?如今卻盡說些洩氣的話?莫不是……」楚仙流忽地打斷他道:「老和尚,你不用東拉西扯,引我分心,我來此所為何事,你也當明白。」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什麼?和尚糊塗得緊呢。」

  楚仙流忍不住罵道:「你這和尚,真是天下第一憊懶無賴之徒。」九如連連擺手道: 「錯了錯了,說到憊懶無賴,和尚只算得第二。」楚仙流心中暗訝,想這和尚獨步高蹈,佯狂傲世,從不向人丟低,今日怎會自認第二?不由笑道:「和尚你自認第二,誰又敢做第一?」九如慢慢喝了一口酒,淡然道:「天下第一憊懶無賴之人麼,便是和尚那個不爭氣的徒弟。」楚仙流失笑道:「你這孤家寡人,也有徒弟?」九如正色道:「有什麼好笑的?和尚有爹有媽,幹麼就不能有徒弟?」楚仙流一怔,道:「說得是,倒顯得楚某淺薄了。但說到令徒之憊懶無賴勝過你老和尚,我一萬個不信。」

  九如手扯白鬚,破天荒露出苦惱之色,歎道:「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滷水點豆腐。和尚命乖福薄,本想收個徒弟防老,卻不料那廝好吃懶做、不敬師尊,反逼著和尚我沿街乞討、供他揮霍。試想和尚我橫行半生,何曾示過弱來?到頭來卻被一個小賊禿騎在頭上拉尿拉屎,殺也不是,丟也不是,就好比燙手的山芋。唉,老色鬼你說說,這不是天下第一憊懶無賴之人,還是什麼?」

  楚仙流將信將疑,忖道:「這和尚說話半真半假,扯東拉西,你說這些,我半句也不信。」當即笑了笑,道:「和尚你何必說這些不沾邊的胡話,不論如何稽延時辰,該來的總是要來。」一轉眼,瞧著柳鶯鶯身上,淡淡地道:「你就是柳鶯鶯?」柳鶯鶯笑道: 「對啊!你找我有事?」楚仙流冷然道:「純陽鐵盒是你偷的?」柳鶯鶯搖頭道:「我不知道什麼蠢羊鐵盒,笨牛金盒。」楚仙流面色一沉,揚聲道:「那我再問你,可是你殺了老夫的花匠?燒了老夫的花田?」柳鶯鶯露出奇怪之色,搖頭道:「決無此事!」楚仙流臉色更沉,緩緩道:「女娃兒,你既敢在我天香山莊的照壁上血書留字,這會兒怎又不承認了?」柳鶯鶯搖頭道:「你這老頭兒說話恁地古怪,我全不知你說什麼。」楚仙流冷哼一聲,道:「那麼你偷盜江南富戶,潛入大內,也是假的了?」柳鶯鶯笑道:「這倒不假。」

  楚仙流頷首道:「好,這樣說來,說你淫蕩狠毒,那也不假了?」柳鶯鶯原本應答從容,聽得這話,不覺柳眉倒立,大聲道:「楚老兒,你可不要血口噴人。」九如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淫蕩狠毒四字,別人說來都妥,唯獨你老色鬼說出來,服不得眾。」

  楚仙流眉間如籠寒霜,擺手道:「老和尚你莫打岔!女娃兒,我問你,雷星可是你傷的?」柳鶯鶯皺眉道:「這卻不錯。」楚仙流冷道:「那就是了,小小年紀,就如此淫邪狠毒,雪山出的貨色,果然都是一路!」柳鶯鶯師門遭辱,氣得嬌軀顫抖,恨聲道:「你只問我,幹什麼不問那姓雷的做了什麼?」楚仙流冷笑道:「你這丫頭狐媚之貌,蛇蠍之性。如今任你說出什麼言語,我都不信。哼,看在老和尚面上,給你兩條路走,其一交出贓物,自廢武功;第二麼,便由老夫代勞了。」柳鶯鶯冷笑一聲,高叫道:「還有一條路,哼,將你打倒,再行走路。」

  楚仙流打量她一眼,失笑道:「妙得緊,你大可試試!」攤開兩手,露出胸前空門。柳鶯鶯方要起身,梁蕭忽地抓住她如雪皓腕,低聲道:「這老頭兒怕是錯怪你啦。」楚仙流斜眼瞧他,冷笑道:「好啊,你小子卻說說,我怎地錯怪了她?」梁蕭朗聲道:「說到殺人放火,坑蒙拐騙,我是不太清楚。但說她勾引雷星,我卻不信。」柳鶯鶯聽得一呆,注目望著他。

  楚仙流冷道:「何以為證?」梁蕭看了柳鶯鶯一眼,道:「我見過那姓雷的小子,他懦弱無恥,貽羞祖宗,賊丫頭就算勾引小貓小狗,也不會勾引他的。」柳鶯鶯氣極,狠狠一掌打在梁蕭手背上,啐道:「你才勾引小貓小狗呢!」梁蕭吃痛縮手,皺眉道:「我便打個比方,你幹什麼打人?」柳鶯鶯怒道:「就不能比別的,盡會胡說?」心裡卻想: 「這小色鬼說話混蛋,見識卻蠻高的,哼,雷星算什麼東西,給本姑娘提鞋也不配。」

  楚仙流冷冷打量二人片刻,哼了一聲道:「你兩人狼狽為奸,蛇鼠一窩,當然彼此說項。小丫頭,莫要磨磨蹭蹭,兩條路你到底選哪條?」柳鶯鶯得梁蕭相護,胸中平穩許多,當下笑道:「不是說好了麼?我選第三條。」楚仙流長眉一挑,臉色陡轉陰沉。忽聽九如嘿嘿一笑,道:「楚仙流,你當和尚是個擺設麼?」楚仙流道:「老和尚,你當真要助紂為虐?」九如擺手道:「慢來,誰是紂,誰為虐,那還難說得很!」楚仙流冷笑道:「這丫頭避重就輕,不肯承認殺人放火之事,那是怕我要回純陽鐵盒。至於淫蕩狠毒,卻也不是老夫胡說八道。和尚你有所不知:她專事勾引男子,再將其傷殘。自她一路北來,害的人不在少數,輕則斷手斷腳,重則穿眼割舌,哼,手段厲害得很呢。」

  九如道:「如此說,你殘害的女子,那也不在少數。」楚仙流道:「那可不同。」九如道:「怎麼不同,她用硬刀子斷人手腳,你卻拿軟刀子刺傷人心,方法各別,其理一同!」 楚仙流臉色一變,揚眉喝道:「九如和尚,你定要與我為難麼?」九如笑道:「和尚縱然癡頑,這雙招子卻還沒瞎。這女娃兒雖說任性了些,但決非淫邪狠毒的老色鬼之流可比。」 楚仙流呸了一聲,道:「你招子灼亮,我招子就瞎了?老夫三名花匠死於『冰河玄功』,這可是大雪山的武功。」

  九如搖頭道:「冰河玄功又算什麼了不起的功夫?未必只她會練。」楚仙流道:「除此之外,老夫還別有證據!」九如嘻嘻笑道:「好啊,說來聽聽!」楚仙流一皺眉,暗忖道:「自與這禿驢相見,我便屢動肝火,如此下去,豈不被他牽著鼻子走路?」冷哼一聲,轉向柳鶯鶯,說道:「聽說你殺人放火,偷盜拐騙之後,俱都留字揚名。我瞧過了,天香山莊粉壁上的血字與皇宮大內廊柱上的墨跡一般無二。小丫頭,你既然自承去了大內盜寶,那『雪山柳鶯鶯』五字是你寫的麼?」

  梁蕭忍不住側目望去,只見柳鶯鶯蛾眉微蹙,神思不屬。楚仙流不悅道:「小丫頭,沒聽到麼?我問你話!」柳鶯鶯嬌軀一顫,皺著眉喃喃道:「奇怪,皇宮的字是我留的,但天香山莊的字卻是誰留的呢?」楚仙流冷笑道:「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柳鶯鶯沒好氣道:「我做了便做了,沒做就沒做,何須狡辯?」楚仙流道:「罪證確鑿,誰又肯信你?」柳鶯鶯側目一瞧,正好看見梁蕭,梁蕭不知為何,只覺熱血上湧,脫口便道:「我就信她!」楚仙流聞聲一怔,柳鶯鶯卻瞧著梁蕭綻顏一笑,那笑靨映著紅通通的火光,梁蕭不由得瞧得癡了。

  楚仙流見這對少年男女眉目傳情,分明不將自己放在眼中,饒是他久讀道書,也不由動怒道:「好小子,你叫什麼名字?」梁蕭拱手笑道:「不才梁蕭。」柳鶯鶯聞言又是一笑,心道:「梁蕭?他這名兒好生古怪!梁蕭,梁蕭……」一時竟忘了強敵當前,低眉捻衣,默念著梁蕭的名字,癡癡出起神來。

  九如笑道:「哈哈,去他媽的大成若缺,和尚最愛上天入地,唯我獨尊。」峨冠老者淡然道:「拾釋迦的牙慧,又算什麼本事了?」九如哂道:「釋迦牟尼膽敢如此說,也叫和尚一棒打死,餵了狗吃。」梁蕭與柳鶯鶯聽得面面相覷,皆想:「這和尚連釋迦牟尼也不放在眼裡,未免太過狂妄了些。」

  原來,據佛經所傳,釋迦牟尼初生剎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湧金蓮華自然雙足。而後他東西及南北各行七步,手指天地作獅子吼聲:「上下及四維無能尊我者。」 遂成一派宗風。後世禪宗弟子,均以超佛越祖為任,特立獨行,不屈服於任何偶像,德山禪師曾經「唾佛」,丹霞禪師也有「燒佛」之舉,都是為了破除心障,求得圓滿,凌駕諸佛之上。「大成若缺」卻是老莊避世求全之談。九如聽在耳中,當然不喜。

  這二老語帶機鋒,均含絕大智慧。梁、柳二人卻是年少識淺,自然聽得糊里糊塗。九如忽地轉過身來,指著那峨冠老者,嘿嘿笑道:「這廝姓楚,名叫仙流。神仙之仙,下流之流,意即貌如神仙,性本下流。別瞧他長得順眼,其實是個有名的老色鬼,專事勾引良家婦女,拆散人家夫妻。上至藩王妃子,下至小家碧玉,落入他眼裡的,從沒一個逃得過去的。女娃娃你生得太俊,千萬小心些,莫要被他騙了去……」

  楚仙流臉色微沉,揚眉道:「老禿驢你何時生了一條長舌,盡會說三道四?」九如睨他一眼,嘿然道:「和尚曉得,老色鬼你臉上假裝生氣,心裡卻是美得冒泡,得意無比。」 柳鶯鶯苦忍笑意,搡了搡梁蕭,低聲道:「他是老色鬼,你是小色鬼,一老一小,莫非你和他是一夥兒?」

  梁蕭大怒,瞪眼瞧她,柳鶯鶯笑道:「生氣幹嗎?我逗你玩呢!你雖是小色鬼,卻沒對我無禮,所以你這個小色鬼雖是色鬼,但還沒長大的。」梁蕭見她如花笑容,聽著珠玉妙音,霎時間,心頭的怒氣盡又消了,不由暗罵自己不爭氣,別過頭去,卻見楚仙流彷彿生出心事,正瞧著屋頂發呆,好一陣才歎道:「少年荒唐,不堪回首。」九如冷笑道: 「你一句少年荒唐就抵了事,那些被你害苦的女子,卻又怎麼說?」楚仙流眉間透出一絲苦澀,歎道:「那些風流罪孽,不提也罷。」九如咦了一聲,笑道:「奇了,你這廝怎地轉了性兒,當年快馬輕裘,何其張狂?如今卻盡說些洩氣的話?莫不是……」楚仙流忽地打斷他道:「老和尚,你不用東拉西扯,引我分心,我來此所為何事,你也當明白。」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什麼?和尚糊塗得緊呢。」

  楚仙流忍不住罵道:「你這和尚,真是天下第一憊懶無賴之徒。」九如連連擺手道: 「錯了錯了,說到憊懶無賴,和尚只算得第二。」楚仙流心中暗訝,想這和尚獨步高蹈,佯狂傲世,從不向人丟低,今日怎會自認第二?不由笑道:「和尚你自認第二,誰又敢做第一?」九如慢慢喝了一口酒,淡然道:「天下第一憊懶無賴之人麼,便是和尚那個不爭氣的徒弟。」楚仙流失笑道:「你這孤家寡人,也有徒弟?」九如正色道:「有什麼好笑的?和尚有爹有媽,幹麼就不能有徒弟?」楚仙流一怔,道:「說得是,倒顯得楚某淺薄了。但說到令徒之憊懶無賴勝過你老和尚,我一萬個不信。」

  九如手扯白鬚,破天荒露出苦惱之色,歎道:「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滷水點豆腐。和尚命乖福薄,本想收個徒弟防老,卻不料那廝好吃懶做、不敬師尊,反逼著和尚我沿街乞討、供他揮霍。試想和尚我橫行半生,何曾示過弱來?到頭來卻被一個小賊禿騎在頭上拉尿拉屎,殺也不是,丟也不是,就好比燙手的山芋。唉,老色鬼你說說,這不是天下第一憊懶無賴之人,還是什麼?」

  楚仙流將信將疑,忖道:「這和尚說話半真半假,扯東拉西,你說這些,我半句也不信。」當即笑了笑,道:「和尚你何必說這些不沾邊的胡話,不論如何稽延時辰,該來的總是要來。」一轉眼,瞧著柳鶯鶯身上,淡淡地道:「你就是柳鶯鶯?」柳鶯鶯笑道: 「對啊!你找我有事?」楚仙流冷然道:「純陽鐵盒是你偷的?」柳鶯鶯搖頭道:「我不知道什麼蠢羊鐵盒,笨牛金盒。」楚仙流面色一沉,揚聲道:「那我再問你,可是你殺了老夫的花匠?燒了老夫的花田?」柳鶯鶯露出奇怪之色,搖頭道:「決無此事!」楚仙流臉色更沉,緩緩道:「女娃兒,你既敢在我天香山莊的照壁上血書留字,這會兒怎又不承認了?」柳鶯鶯搖頭道:「你這老頭兒說話恁地古怪,我全不知你說什麼。」楚仙流冷哼一聲,道:「那麼你偷盜江南富戶,潛入大內,也是假的了?」柳鶯鶯笑道:「這倒不假。」

  楚仙流頷首道:「好,這樣說來,說你淫蕩狠毒,那也不假了?」柳鶯鶯原本應答從容,聽得這話,不覺柳眉倒立,大聲道:「楚老兒,你可不要血口噴人。」九如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淫蕩狠毒四字,別人說來都妥,唯獨你老色鬼說出來,服不得眾。」

  楚仙流眉間如籠寒霜,擺手道:「老和尚你莫打岔!女娃兒,我問你,雷星可是你傷的?」柳鶯鶯皺眉道:「這卻不錯。」楚仙流冷道:「那就是了,小小年紀,就如此淫邪狠毒,雪山出的貨色,果然都是一路!」柳鶯鶯師門遭辱,氣得嬌軀顫抖,恨聲道:「你只問我,幹什麼不問那姓雷的做了什麼?」楚仙流冷笑道:「你這丫頭狐媚之貌,蛇蠍之性。如今任你說出什麼言語,我都不信。哼,看在老和尚面上,給你兩條路走,其一交出贓物,自廢武功;第二麼,便由老夫代勞了。」柳鶯鶯冷笑一聲,高叫道:「還有一條路,哼,將你打倒,再行走路。」

  楚仙流打量她一眼,失笑道:「妙得緊,你大可試試!」攤開兩手,露出胸前空門。柳鶯鶯方要起身,梁蕭忽地抓住她如雪皓腕,低聲道:「這老頭兒怕是錯怪你啦。」楚仙流斜眼瞧他,冷笑道:「好啊,你小子卻說說,我怎地錯怪了她?」梁蕭朗聲道:「說到殺人放火,坑蒙拐騙,我是不太清楚。但說她勾引雷星,我卻不信。」柳鶯鶯聽得一呆,注目望著他。

  楚仙流冷道:「何以為證?」梁蕭看了柳鶯鶯一眼,道:「我見過那姓雷的小子,他懦弱無恥,貽羞祖宗,賊丫頭就算勾引小貓小狗,也不會勾引他的。」柳鶯鶯氣極,狠狠一掌打在梁蕭手背上,啐道:「你才勾引小貓小狗呢!」梁蕭吃痛縮手,皺眉道:「我便打個比方,你幹什麼打人?」柳鶯鶯怒道:「就不能比別的,盡會胡說?」心裡卻想: 「這小色鬼說話混蛋,見識卻蠻高的,哼,雷星算什麼東西,給本姑娘提鞋也不配。」

  楚仙流冷冷打量二人片刻,哼了一聲道:「你兩人狼狽為奸,蛇鼠一窩,當然彼此說項。小丫頭,莫要磨磨蹭蹭,兩條路你到底選哪條?」柳鶯鶯得梁蕭相護,胸中平穩許多,當下笑道:「不是說好了麼?我選第三條。」楚仙流長眉一挑,臉色陡轉陰沉。忽聽九如嘿嘿一笑,道:「楚仙流,你當和尚是個擺設麼?」楚仙流道:「老和尚,你當真要助紂為虐?」九如擺手道:「慢來,誰是紂,誰為虐,那還難說得很!」楚仙流冷笑道:「這丫頭避重就輕,不肯承認殺人放火之事,那是怕我要回純陽鐵盒。至於淫蕩狠毒,卻也不是老夫胡說八道。和尚你有所不知:她專事勾引男子,再將其傷殘。自她一路北來,害的人不在少數,輕則斷手斷腳,重則穿眼割舌,哼,手段厲害得很呢。」

  九如道:「如此說,你殘害的女子,那也不在少數。」楚仙流道:「那可不同。」九如道:「怎麼不同,她用硬刀子斷人手腳,你卻拿軟刀子刺傷人心,方法各別,其理一同!」 楚仙流臉色一變,揚眉喝道:「九如和尚,你定要與我為難麼?」九如笑道:「和尚縱然癡頑,這雙招子卻還沒瞎。這女娃兒雖說任性了些,但決非淫邪狠毒的老色鬼之流可比。」 楚仙流呸了一聲,道:「你招子灼亮,我招子就瞎了?老夫三名花匠死於『冰河玄功』,這可是大雪山的武功。」

  九如搖頭道:「冰河玄功又算什麼了不起的功夫?未必只她會練。」楚仙流道:「除此之外,老夫還別有證據!」九如嘻嘻笑道:「好啊,說來聽聽!」楚仙流一皺眉,暗忖道:「自與這禿驢相見,我便屢動肝火,如此下去,豈不被他牽著鼻子走路?」冷哼一聲,轉向柳鶯鶯,說道:「聽說你殺人放火,偷盜拐騙之後,俱都留字揚名。我瞧過了,天香山莊粉壁上的血字與皇宮大內廊柱上的墨跡一般無二。小丫頭,你既然自承去了大內盜寶,那『雪山柳鶯鶯』五字是你寫的麼?」

  梁蕭忍不住側目望去,只見柳鶯鶯蛾眉微蹙,神思不屬。楚仙流不悅道:「小丫頭,沒聽到麼?我問你話!」柳鶯鶯嬌軀一顫,皺著眉喃喃道:「奇怪,皇宮的字是我留的,但天香山莊的字卻是誰留的呢?」楚仙流冷笑道:「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柳鶯鶯沒好氣道:「我做了便做了,沒做就沒做,何須狡辯?」楚仙流道:「罪證確鑿,誰又肯信你?」柳鶯鶯側目一瞧,正好看見梁蕭,梁蕭不知為何,只覺熱血上湧,脫口便道:「我就信她!」楚仙流聞聲一怔,柳鶯鶯卻瞧著梁蕭綻顏一笑,那笑靨映著紅通通的火光,梁蕭不由得瞧得癡了。

  楚仙流見這對少年男女眉目傳情,分明不將自己放在眼中,饒是他久讀道書,也不由動怒道:「好小子,你叫什麼名字?」梁蕭拱手笑道:「不才梁蕭。」柳鶯鶯聞言又是一笑,心道:「梁蕭?他這名兒好生古怪!梁蕭,梁蕭……」一時竟忘了強敵當前,低眉捻衣,默念著梁蕭的名字,癡癡出起神來。

  楚仙流冷笑一聲,寒聲道:「小傢伙,這等紅粉陷阱,進去容易,出來可就難了,將來吃了這妖女的虧,千萬不要後悔!」九如呵呵笑道:「妙論啊妙論,果然是脂粉陣裡的將軍,眾香國中的狀元,若非在紅粉陷阱裡打過觔斗,怎說得出如此警句?嘿,楚仙流,你別說他人,你自己當心才好。」楚仙流一再被他嘲諷,焦躁起來,拂袖喝道:「臭和尚,搖唇弄舌,不算本事!」九如笑道:「好哇,既不搖唇弄舌,那就動手動腳!」袖袍一拂,正中身旁銅鐘,只聽「嗡」的一聲,千斤巨鐘飛了出去,罡風大起,凌厲非常。楚仙流怒道:「好和尚,到底撕破臉了!」身子不動,左手五指揮出,捺在巨鐘之上,只聽嗡的一聲,巨鐘在他懷中滴溜溜凌空亂轉。楚仙流右手又是一撥,巨鐘轉得更急,倏忽間從他雙手間彈出,繞了一個大圓圈,又返回九如身前,勁風四溢,激得木炭濺起,篝火忽明忽暗。梁蕭與柳鶯鶯見楚仙流使出這招,雙雙心頭打了個突,驚駭之極。

  九如穩坐不動,左手接過巨鐘,大袖一拂,木炭還未來得及濺開,又落回地上,篝火重新燃起,九如笑道:「不錯不錯,這招叫什麼名兒?」楚仙流冷然道:「隨意所發,便叫它『寂兮寥兮』。」九如笑道:「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說罷大袖一揮,又將銅鐘拂出。楚仙流不由脫口讚道:「好和尚,敢情也讀老莊?」

  「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出自《老子》,意指道之一物,無聲無形,無所變化,只要順其自然,則圓轉自如,永無休止。楚仙流內功出自玄門,這招借力打力,順著九如的勁力,以圓勁略加引導,還施回去,頗得上述自然之道。故稱「寂兮寥兮」。

  一時間,只看九如以「大金剛神力」拂掃銅鐘,楚仙流則以「寂兮寥兮」應付,偌大一口千鈞巨鐘在二人間嗡然來去,無法著地。九如手上使勁,嘴裡也不閒著,說笑道: 「楚仙流,你幹什麼不用劍,若是用劍,或能讓和尚挪一挪身子。」楚仙流冷聲道:「天下間配我用劍的,不過寥寥一人,哼,你老和尚還不配。」梁蕭聽到這裡,忍不住接口道:「這話太狂了些!」九如搖頭晃腦,嘿嘿笑道:「小子你有所不知了,這與張狂倒不相干。他用其劍,便如伯牙鼓琴,非有知音,斷不輕發。不過能將『分香劍術』練到這個地步,他楚仙流也算空前絕後。」

  楚仙流冷笑道:「老和尚,你這話可是不中聽!」九如笑道:「你不服不行,想你一身本事,可有傳人?」楚仙流神色頓時一黯,啞口無言。兩人口中說話,手中發招,只見那巨鐘越轉越急,帶起無儔勁風,逼得梁、柳二人步步後退,土地廟也似擋不住那股絕強旋風,牆壁屋樑嘎吱嘎吱,搖搖欲墜。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44:39

純陽卷 第四章 純陽鐵盒


  楚仙流以劍法聞名於世,氣力非其所長,此時捨長用短,時辰一久,倍感吃力,又鬥數招,驀地撥回銅鐘,揚聲道:「且慢!」九如將銅鐘放在身旁,笑道:「怎麼?認輸了麼?」楚仙流皺眉道:「老和尚,你一意出頭,就是為了那只純陽鐵盒麼?」九如嘻嘻直笑。楚仙流見他笑得歡暢,心下更無疑惑,搖頭道:「可惜你這算盤卻打錯了,那只純陽鐵盒,乃是假的。」九如點頭道:「這等拙劣計謀,和尚也曾用過的。」楚仙流歎道: 「這並非計謀,那鐵盒確是假的。」他見九如眼帶嘲意,又歎道,「和尚,你可知道這純陽鐵盒的來歷?」九如笑道:「聽說是呂洞賓所留,內藏丹書火符,得之可證仙道,不過,從呂洞賓棄世之後,這鐵盒就沒人打開過。」

  楚仙流擺手道:「你聽的只是江湖妄言,這鐵盒是何人所留,其實已無從考據,只是呂祖道名遠播,托他之名罷了。不過,百多年前,這鐵盒卻開過一次。」九如濃眉一挑,笑道:「有趣有趣,說來聽聽。」柳鶯鶯與梁蕭也甚好奇,均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楚仙流。

  楚仙流撫鬚沉吟道:「老和尚你聽說過紫陽真人麼?」九如道:「你說的張伯端張紫陽吧?靖康之後,道門分南北二宗,王重陽是北宗之祖,張紫陽則為南宗之祖。北宗主張入世濟人,南宗則以清修為要旨,不過說起來,王重陽創立北宗,有座下全真七子作為臂助,張伯端則憑一人之力開創南宗,那才叫當真了不起。」楚仙流啞然失笑道:「老和尚,這『了不起』三個字從你嘴裡吐出來,忒不容易。不過,紫陽真人確是古今第一等的人物,三教九流、諸子百家無不精通,一身武學修為更是出神入化,凌駕一時。」

  九如皺眉道:「老色鬼囉哩囉唆,說的是純陽鐵盒,怎麼又跟張紫陽扯上干係?」楚仙流拈鬚冷笑,梁蕭接口道:「打開純陽鐵盒的就是這個紫陽真人麼?」楚仙流道:「你這小子倒還不笨。」九如冷笑道:「好啊,老色鬼你說他不笨,就是罵和尚我笨了?」楚仙流佔得上風,長笑道:「這話老夫可沒說。」九如哼了一聲,道:「如此說,這純陽鐵盒倒有些意思了。既然張紫陽開了盒子,幹嗎又要關起來?」楚仙流歎道:「說起來,張真人神通廣大,才智也高,只可惜他一生之中卻錯收了三個徒弟,堪稱平生恨事,在他傳世典籍《悟真篇》中曾說道:」三傳非人『便是指的此事。「九如嘖嘖道:」老色鬼你越發拉扯得遠了,張伯端收錯了徒弟,關你什麼事。「

  楚仙流搖頭道:「關係更大了,這三個徒弟中大徒弟便姓楚。」九如拍手笑道:「妙啊,莫非這不成器的大徒弟就是你楚家的祖上?」楚仙流一歎道:「慚愧,正是先祖,那二徒弟卻姓雷。」九如目光閃動,笑道:「大概是雷公堡的先祖吧?」楚仙流點頭道: 「正是。三徒弟姓方,他沒什麼後人,所練內功卻有名號,叫做『冰河玄功』。」柳鶯鶯咦了一聲,吃驚道:「你……你說什麼?」楚仙流冷笑道:「你不用裝模作樣,那姓方的就是你大雪山的祖師,這段往事,想必你也十分清楚。」柳鶯鶯搖頭道:「師父從沒對我說過。」她這般一說,楚仙流更認定她只是推托,沒有半句真話,心中越發氣惱,揚聲道:「那姓方的好歹也是你一派之祖。你為了一個區區鐵盒,連祖師爺也不認了?」柳鶯鶯搖頭道:「師父說過,咱們的祖師爺確是男子,但過了許久,姓甚名誰也不知了。」

  楚仙流瞧她神情不像說謊,心中奇怪:「這女子若非當真不知,便是世間少有的大奸大惡之徒。不過說起來,這段往事也是我那先祖晚年良心發現,寫入家傳劍譜中,自我懺悔,警誡子孫。想必那姓方的也是心中抱愧,不願讓晚輩們知曉自己早年的劣跡。」他猶豫半晌,說道:「好,我便再往下說。且道張真人分別傳授三人武功,三名弟子漸漸各有所長,大徒弟精於劍,二徒弟精於拳,三徒弟則掌法高明,但三人武功變強了,本性也漸漸流露出來。張真人發覺三人品性不端,大為生氣,本想廢掉他們武功,但一則師徒情深,張真人本性又極柔善,幾度動念,都下不得手。這一日,三人又濫殺無辜,張真人心灰意冷之下,趁著夜色,飄然離去。」

  楚仙流說到這裡,又歎了口氣,道:「只因張真人已有防範,並未傳授三人玄門正法,是以那三名弟子習練十載,武功均不見長進,於是由大徒弟集合三人商議。他三人均知張真人因為揭開純陽鐵盒的奧秘,方才悟道成真,開宗立派,而傳授自己的本事不過二流,於是一致認定:唯有學得鐵盒中的武功,方可橫行天下。當下三人千方百計尋找張真人。唉,也是老天弄人,他三人鍥而不捨尋了三年,終於在棲霞嶺將張真人尋著。張真人一見三人,自然大為吃驚,本想迴避,但那三人痛哭流涕,口口聲聲要痛改前非,重列門牆。張真人雖然不大樂意,但見三人既有向善之心,也不好一口回絕。怎料那三人口是心非,早就存心硬奪,趁著張真人放鬆警惕,忽然齊齊發難,狠下毒手。張真人毫無防範,竟受重傷,但他神功蓋世,重傷之餘,仍將三徒弟打倒,突圍而去。那大徒弟、二徒弟緊追不捨,終在一座山谷裡追上張真人。張真人當時傷重難支,不及隱藏鐵盒,但又不願讓這鐵盒落入惡徒之手,危害世人,便將那純陽鐵盒重新封閉,才溘然坐化。」

  柳鶯鶯聽到這裡,忍不住道:「那三個做徒弟的忘恩負義,連豬狗也不如麼?」楚仙流一怔,頷首道:「不錯,先祖所作所為,確是不妥。」柳鶯鶯冷笑道:「豈止不妥,簡直是混賬至極,那個姓方的與本姑娘全無關係,我才不認他那個祖師。」這話委實驚世駭俗,要知武林之中最重師道,柳鶯鶯此言一出,無異於欺師滅祖。楚仙流神色一變,梁蕭當他便要發難,暗自防備,誰知楚仙流的神色又慢慢緩和了下來,歎了口氣,道:「你說得不錯。先祖確是混賬至極,貽羞子孫。」九如點頭道:「老色鬼你過這麼久,總算說了句人話。」

  楚仙流瞪他一眼,卻聽梁蕭道:「張真人坐化之後,純陽鐵盒自然落到那兩個徒弟手中了?」他關心純陽鐵盒的下落,是以發問。楚仙流苦笑道:「那又如何,縱然得了鐵盒,他二人也無法打開。兩人便想,這鐵盒如此難開,裡面必然有驚天動地的大秘密,因之貪念大熾,數語不合便又爭鬥起來。但二人武功相若,又師出同門,知曉對方底細,一時誰也勝不得誰,鬥得難解難分之際,那大徒弟忽地跳開,說道:」雷師弟,你我都欠思量了,倘若大夥兒現在鬥個你死我傷,方師弟傷好趕來,豈不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白白被他撿個現成麼?『那姓雷的一聽大覺有理,二人當即罷鬥,共同參詳鐵盒。「他講述之時,始終只以大徒弟、二徒弟相稱,對祖上也無尊重避諱之意,其他三人均想:」這楚仙流倒也算是非分明。「

  卻聽楚仙流續道:「那兩人害怕鐵盒之事洩露出去,偷偷躲入深山,鑽研開啟之法,但卻始終無法開盒。兩人都防範對方攜盒私逃,嫌隙漸深,終於有一日又大打出手,兩敗俱傷。那大徒弟眼見如此不是辦法,便對那二徒弟道:」這鐵盒左右無法揭開,你我拚鬥也是枉然,不如大夥兒抓鬮兒,勝者得此鐵盒,參悟三年,誰若在三年中揭開鐵盒,鐵盒便歸誰所有。若不能參悟,三年後再換另一人參悟。『二徒弟想了想道:「若是你我一生也參不透盒中奧秘,如何是好?』大徒弟道:」若是你我恁地福薄,那也無法,唯有把開盒的事交給子孫輩打理了。『二徒弟別無良法,只得贊同,兩人當即對天盟誓。盟誓已畢,兩人抓鬮,大徒弟運氣不濟,被二徒弟率先抓到鐵盒,大徒弟有言在先,只得容師弟保管鐵盒,三年之後再行取回。「

  梁蕭皺眉道:「若是二徒弟用計混賴鐵盒,怎麼辦好?」楚仙流道:「這話問得不大聰明,若是揭開鐵盒,二徒弟練成其中武功,勝過大徒弟,自也無須混賴。若是鐵盒不開,便是廢物一個,拿著也無用處。倘若背信棄義,大徒弟一怒之下通告天下,世間垂涎鐵盒的高手多多,就算讓那三徒弟知道也是不妥,只怕從此以後,不得安寧。況且這二人行事雖狠,卻也都算一派宗師,不會說話不算。」

  他見梁蕭將信將疑,也懶得理會,又道:「卻說二人分手之後,各自隱姓埋名,創立 『天香山莊』與『雷公堡』,三年一會,交換鐵盒。數十年來,純陽鐵盒屢次易主,但那鐵盒質地奇特,寶刀利刃無一能傷,兩人欲用烈火鍛之,又怕損壞盒中物事,以至於數十年來,始終不能揭開。」九如笑道:「或許那盒子本就是頑鐵一塊,糊弄人的?」楚仙流搖頭歎道:「話是這般說,但人心就好比那隻鐵盒,癡頑愚鈍,無法開解。就拿你和尚來說,看似胸懷磊落,不也心存好奇,欲得之而後快麼?」九如嘿嘿一笑,拈鬚不語。

  楚仙流又道:「在那大徒弟、二徒弟一代,兩人倒也守約,鐵盒三年一換,並不混賴。但二人去世之後,後代武功此消彼長,漸有了高低強弱,武功高強者不肯交出鐵盒,武功低弱者自也不肯甘休,出語威脅,雙方爭執不下,只得重又訂立誓約,三年一會,比武奪盒,武功高者,便可長久擁有鐵盒,直至敗北為止。」九如笑道:「奇怪,既然如此,為何又弄出個假盒?」

  楚仙流苦笑道:「我早年放浪形跡,耽於聲色,對家中事務全無興致,知那鐵盒來歷之後,更不願參與鐵盒之爭,但家兄早年比武敗給雷行空,鬱鬱而終,臨終前托人叫我回莊,著我奪回鐵盒,我不忍他去得有所牽掛,只得答允……」說到這裡,九如忽地笑道: 「慢來慢來,容和尚猜猜。想當年你老色鬼聲名鵲起,一把鐵木劍威震天下。雷行空自忖鬥你不過,卻又捨不得盒子,無奈之下,只好弄個假盒來敷衍你,是不是?」楚仙流頷首道:「和尚這次倒聰明了些,那雷行空貪婪愚蠢,偏又愛自作聰明,以為就此矇混過去。其實又哪裡瞞得了人?我發現鐵盒是假,便欲尋他問罪。誰料我那時身邊生出一個極大的變故,以至於心灰意冷,生出離世之想。唉,浮生若夢,生死尚且不能把握,又何必在意那鐵盒真假呢?當下便收拾尋釁的念頭,將錯就錯,將那假盒留在身邊。如此一來,我家子侄都以為鐵盒在我這裡,雷家則慶幸老夫中計。這麼三十年下來,兩家人爭競之心大減。至於我那侄女楚羽與雷震結為夫妻,卻是一門意外之喜。」

  九如漫不經心地道:「老色鬼,你將這等隱秘之事說與和尚,有何居心?」楚仙流苦笑道:「楚某說出來,是要你老和尚明白,這鐵盒一則沒法打開。二來為是非之源,你老和尚本是智慧超脫之輩,何必來這個混水。」九如笑道:「老色鬼你是教訓我來著,不過,你猜得不差,老和尚這次來,確是為了這純陽鐵盒。」梁蕭心中咯登一下,掉頭看去,卻見柳鶯鶯緊緊抿著嘴,俏臉卻已發白,只聽九如又笑道:「那一日,我在運河邊化緣,忽地瞧見你那楚羽侄女,她待字閨中的時候,我曾見過她一次,是以認得。當時我見她在碼頭上哭哭啼啼,口口聲聲純陽鐵盒,又說什麼姓柳的女賊,和尚雖不想偷聽,但話兒硬往耳朵裡鑽,也是無可奈何。想當年,和尚曾用假鐵盒騙過玄天尊,那老東西罪有應得,也就罷了,但他徒弟秦伯符卻是條響噹噹的漢子,和尚六年前不慎傷了他,心中好生過意不去,便想把這盒子奪了送他,算作賠禮,於是一路跟你侄女到了姑蘇。不料剛到寒山腳下,和尚肚子裡就鬧起酒蟲,苦忍難挨,只好抽空幹了些別的勾當,哈,無巧不成書,就遇上這個姓柳的女娃兒啦。」

  柳鶯鶯一咬嘴唇,驀地大聲道:「老和尚你早有預謀麼,也……也要來對付我麼?」 說著眼圈兒已然紅了。梁蕭也是雙拳一緊,心想:「老和尚若要對她不利,我就算打不過他,也要和他拚個死活。」九如見二人架勢,忙擺手道:「女娃兒,別哭別哭。和尚事先確有這個意思,但沒料到你這女娃兒既生得精乖,又豪氣過人,很對和尚的性子,和尚左思右想,跟了百八十里,怎也下不得手。」

  梁蕭聞言,鬆了一口氣,柳鶯鶯卻啐道:「你這和尚口是心非,我再也不理你了。」 九如賠笑道:「女娃兒莫要這般說,你不理和尚,和尚沒了施主,十九要被肚裡的酒蟲咬死。」柳鶯鶯抹去了淚,白他一眼,輕哼道:「咬死也活該。」楚仙流瞧他二人又變融洽,心中老大不悅,皺眉道:「老和尚,我好話說盡,你還要趟這個混水麼?」九如笑道: 「不錯。」楚仙流怒道:「我說過了,這女子偷的鐵盒是假的,真鐵盒在雷公堡!」九如搖頭道:「和尚本為鐵盒而來,如今卻變了主意。」楚仙流皺眉道:「什麼主意?」九如微微一笑,道:「你楚仙流都不放在眼裡的東西,和尚若是碰了,豈不丟人?」

  楚仙流目中掠過一絲訝色,打量九如一陣,搖頭道:「老和尚,我與你不同。楚某心如死灰,別說這鐵盒,就是世間萬事萬物,我也打不起興致。若非花田被焚,花匠被殺,此番我也不會出來,受你老和尚的閒氣!」九如笑瞇瞇地道:「什麼變故?且讓和尚猜猜,哈,瞧你這晦氣樣兒,莫不是死了姘頭?」

  楚仙流雙眼瞪圓,面皮忽青忽紅,佈滿怒氣,九如任他瞪著,笑容不改。楚仙流驀地一拂袖,厲聲道:「老和尚,楚某敬你三分,是以一再苦忍。好,這土地廟格局見小,楚某在廟外恭候。」九如嘖嘖道:「一言不合,便要發癲。說什麼心如死灰,統統都是放屁。你要和尚出去麼,嘿,和尚偏不出去。」楚仙流冷笑道:「那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怒哼一聲,拂袖出門。

  柳鶯鶯見他出門,說道:「老和尚,一人做事一人當,您犯不著為我多結仇敵。」九如皺了皺眉,搖頭道:「和尚倒不怕什麼仇敵。只不過,你當真沒做傷天害理的事麼?」 柳鶯鶯想了想,搖頭道:「沒有。」九如長笑一聲,高叫道:「好!和尚心無所礙,打起架來才有氣勢。」

  話音未落,便聽廟外一聲弓弦脆響,兩支火雷飛射而入。九如長身而起,手中木棒一揚,火雷被他棒風一激,倏然偏轉,打在牆上,頓時炸出兩個窟窿,九如笑道:「老色鬼,你越發不長進了,不敢真刀真槍,卻與和尚放鞭炮耍子?」

  卻聽楚仙流冷聲道:「雷公堡的事情與楚某無干,再說此等彫蟲小技,難得住你麼?若是怕了,出來便是。」九如笑道:「怕什麼。和尚說不出來,就不出來。」說話之際,又有十餘枚火雷射入廟內。九如烏木棒接連揮出,一一撥開。四周巨響轟鳴,碎屑四濺,土地廟搖搖欲墜,柳鶯鶯心急,正欲衝出,不防九如將她後心一把拿住,笑道:「大人打架,小娃娃只管瞧著。」揮手將她塞入鍾內。覷見梁蕭抓起鉉元劍,便要衝出,又笑道: 「你也進來。」一把揪住,梁蕭方要掙扎,眼前一黑,也被拋入銅鐘之內,與柳鶯鶯擠成一團。數枚火雷打在鍾上,連聲爆裂。

  柳鶯鶯被梁蕭一擠,又羞又急,反手打他一拳,想將他推出鍾外,拳上用了內家真力。梁蕭甚覺疼痛,回肘反擊,但銅鐘狹小,二人拳腳扭在一處,施展不開,忽地身子一震,天旋地轉,原來那銅鐘被九如一推,滾動起來。二人皆是不防,柳鶯鶯身子一仰,梁蕭則向前一撲,兩人頓時抱在一起,柳鶯鶯嗔道「小色……」鬼字還沒出口,梁蕭一不小心,嘴唇緊緊封住她的櫻口。

  二人都是一驚,柳鶯鶯掙扎兩下,嚶的一聲,身子忽地軟了,好似一團寒冰,融進梁蕭懷裡,眨眼間化為一泓春水。梁蕭背她逃命時,彼此耳鬢廝磨,早已動情,但如此對面摟抱,卻是頭一遭,只覺柳鶯鶯身如溫香軟玉,火熱光潤,柔若無骨,陣陣少女體香,中人欲醉。梁蕭身子似要爆炸開來,心兒酥癢難禁,恨不得一把掏將出來。一時間,兩個少年男女神魂顛倒,只覺便是天塌下來,也不願分開。

  忽然間,一聲巨響,巨鐘又是猛地一震。梁蕭身形一仰,柳鶯鶯又壓在他身上,二人心中慌亂,又緊緊摟住。梁蕭情竇初開,柳鶯鶯也是芳心暗許。一時間,逼仄鍾內,竟然充滿了盎然春意。

  九如萬不料會生出如此變故,只顧全神對敵,左手滾鐘,右手烏木棒指南打北,只聽嗖嗖之聲不絕,火雷大都被撥得飛出廟外,轟隆之聲不絕於耳,忽聽幾聲慘叫,原來施放火雷的雷公堡弟子反被火雷炸傷。只聽一個陰森森的聲音道:「雷公堡技窮了,且看仙流公的本事。」

  九如聽得分明,笑道:「雷行空你也來了?哈,俗話說得好:人不要臉,百事可為。」 雷行空聽得摸不著頭腦,冷笑一聲。九如又撥開一枚火雷,鼻頭一抽,忽地臉色一變,叫道:「不好,糟糕,老色鬼,你這法子,太過無恥……」嘴裡大呼小叫,鼻子卻抽個不停,深吸慢吐,臉上神色既似陶醉又似為難,他在原地踱了幾步,驀地下定決心,一頓足,叫道:「罷罷罷,和尚拗不過,算你老色鬼厲害。」推著巨鐘,轟轟隆隆奔到廟外。

  雷震早已候著,見狀舞起流星大錘,向九如擊來。九如大笑一聲,揮棒磕中錘身,鐵錘倏地反捲回去,雷震虎口迸裂,鐵錘嗖地飛出,砸斷道旁兩棵大樹。雷震被這神力一帶,隕星般向後落去。

  忽然間,一道人影斜刺裡躥出,將雷震凌空托住,其速不減,掠地而行,反手將雷震拋在一旁,只一晃,便到九如身前,左拳擊出,拳未擊到,拳上勁風已激得銅鐘發出嗡然異響。鍾內二人只覺心頭煩惡,情慾消退,皆想道:「我在做什麼?」忽聽鍾外一聲悶哼,九如嘖嘖道:「雷行空,十年不見,你卻無甚長進!」驀地將鍾一拍,朗笑道:「兩個小傢伙,還不出來?」兩人羞窘至極,但若不出去,更是欲蓋彌彰。梁蕭無奈,當先鑽出巨鐘,柳鶯鶯略整衣衫,方才出來。卻見四周稀稀落落,圍了數十人之多。

  九如瞧他二人面紅耳赤,衣冠不整,心中大是驚疑,再見柳鶯鶯鬟亂釵橫,眉間春色未褪,不由恍然笑道:「奇了,和尚一招不慎,竟然做了個便宜媒人,呵呵,二位將來成親,那盅謝媒酒,和尚可不能不喝。」柳鶯鶯羞窘無地,頓足嗔道:「臭禿驢,全都怪你,再嚼舌根,我……我拿老大的耳刮子打你。」九如搖頭道:「有道是君子不欺暗室,而窈窕淑女,亦當自守矜嚴,如此看來,你這姓梁的小子不是君子,你這小丫頭更不算淑女。哈哈,自個兒定力不濟,卻來怪和尚麼?」他口無遮攔,當眾說個一清二楚,直氣得柳鶯鶯俏臉煞白,只是心裡有鬼,罵也不是,辯也不是,一時抿著小嘴,說不出話。梁蕭轉眼望著她色如菡萏、吹彈破的雙頰,想到鍾內情形,又覺渾身火熱,心跳加劇。

  眾人觀其形,聽其言,略略猜出端倪。楚羽想到兒子慘狀,一時眼中噴火,咬牙道: 「小賤人真不要臉,盡會勾引男人!」柳鶯鶯臉色一變,叱道:「你罵誰?」楚羽冷笑道:「就罵你,你勾引我家星兒在先,現又搭上這個小子。」梁蕭挺身欲上,卻被柳鶯鶯伸手推開,冷笑道:「好啊,雷星既是你兒子,咱們就說個明白。哼,你那寶貝兒子仗著一點兒微末武功,在太湖邊當眾對漁家女施暴,被我撞見,本想取他狗頭,誰料他還有幾分機靈,吃了我一記梭羅指,便跳水逃命去了。哼,我且問你,你生了兒子,專教他污辱良家婦女麼?」楚羽氣得面紅如血,厲聲道:「你……你血口噴人,你傷了人,還要毀人名聲麼?」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46:07

  柳鶯鶯手按纖腰,嗓音拔得更高,清脆爽利,好似銀鈴搖響:「這件事兒,太湖上親眼瞧見的船家,沒一百也有八十!你若舌頭沒爛,兩耳沒聾,不妨去打聽打聽,瞧你寶貝兒子是個什麼名聲?」楚羽頓時語塞,與雷震對視一眼,心中好不忐忑。他二人深知兒子的脾性,楚羽對兒子自幼嬌縱,雷星深得母寵,長成後風流成性,多曾淫辱丫環侍女,戲弄堡中女眷,但都被楚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以這回做出此等事來,委實不足為奇。設若柳鶯鶯所言屬實,前去打聽,徒自辱沒了家聲。

  何嵩陽眼見雷震夫婦無言以答,哈哈一笑,越眾而出,拱手道:「柳姑娘,何某近日窘迫,欲向您老討些銀子花花!」柳鶯鶯淡淡笑道:「好啊,你要多少銀子?」何嵩陽笑道:「不多,七八百萬兩而已!」眾人聞言,無不大驚。

  柳鶯鶯雙手一攤,笑道:「你瞧我有那麼多銀子麼?」何嵩陽仍笑得一團和氣,說道:「姑娘穿窬過牆,連皇宮大內也不放過。別說金珠車載斗量,僅是那十多樣丹青寶鼎,便是無價之寶。既然闊綽如此,姑娘又何須小氣?」柳鶯鶯笑道:「早先確是有不少寶貝,但沿途江西大水、徽州蝗災,我一路流水價地使將過去,到得這裡麼……」她說到這裡,微微一頓,含笑道,「半分銀子也沒有啦!」何嵩陽一愣,乾笑道:「哈哈,姑娘消遣在下麼?嘿,若是還不出銀子,江洋大盜可是千刀萬剮的罪名!」

  柳鶯鶯笑道:「錯啦,我可算不得大盜,頂多是小偷罷了。」何嵩陽聽她說半分銀子沒有,雖然不信,但也不由焦躁起來,眉一揚,厲聲道:「姑娘過謙了。哼,官府竊銀,大內盜寶,姑娘若不是大盜,天下間誰還稱得上大盜?」柳鶯鶯搖頭道:「不對不對,那莊什麼的不是說過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嗯,叫莊什麼呢?」蛾眉微蹙,沉思起來,忽聽楚仙流接口道:「莊周吧!」柳鶯鶯拍手笑道:「對啦,就是莊周,老色鬼,看不出來你還有些學問。」老色鬼三字本是九如與楚仙流平輩間的戲稱,此時卻被柳鶯鶯大剌剌公然叫出,氣得楚仙流兩眼翻白,心道:「老夫學富五車,才氣麼雖沒八斗,也有三合,哼,你小丫頭又懂什麼?」

  柳鶯鶯抿嘴一笑,大聲道:「師父常說:當今皇帝老兒昏庸狠毒,偷的是江山社稷,是為天下大盜;其次貪官污吏,為官不正,偷的是功名利祿,竊的是百姓膏血;還有那些奸商巨富,為富不仁,囤積居奇,偷的則是窮人的財物性命。所謂盜亦有盜,我們雪山派雖世代行竊,卻從來只做小偷,不為大盜的。」她這番話說得豪興逸飛,不讓鬚眉,何嵩陽縱然伶牙俐齒,也是張口結舌,應不出聲來。九如笑道:「妙哉斯論,只不過少說了一偷,未免美中不足。」柳鶯鶯奇道:「哪一偷?」九如笑道:「那便是偷香竊玉的老色鬼了。」楚仙流冷哼道:「幹嗎不是偷嘴貪饞的賊和尚?」兩人相互瞪視一眼,各各冷笑。

  楚仙流轉頭道:「女娃兒,好話人人會說。但還有許多事,你沒能撇清。」話音未落,只聽一個陰沉沉的聲音道:「仙流公言之成理,就那盒子的事,也是撇不清的。」柳鶯鶯轉眼瞧去,就見暗裡立著一人,身形奇偉,長髯飄拂,乍看與雷震形貌相似,想必是那雷公堡主雷行空了,不由心中作惱,冷笑道:「雷堡主倒會撇清,既得好處,又會賣乖,魚目混珠,偷梁換柱。」雷行空聽得心中咯登一下:「糟糕,莫非那假鐵盒落到她手中,被她瞧出破綻?」驀地眼露凶光,投在柳鶯鶯身上柳鶯鶯說得興起,正要說出真假鐵盒之事,卻聽九如道:「女娃兒,響鼓不消重捶,高手打架,點到為止。」柳鶯鶯聽九如說得鄭重,當即住口。楚羽卻不明就裡,仍叫道:「小賤人,你偷的盒子,還是交出來得好!」柳鶯鶯瞧她一眼,說道:「我沒見過那盒子,拿什麼來交?」楚羽冷笑道:「口說無憑,你敢讓我一搜麼?」

  柳鶯鶯微微皺眉,冷笑道:「好啊,若搜不出來?卻又怎麼著?」楚羽冷笑道:「搜不出來,算你造化。」柳鶯鶯秀目生寒,冷聲道:「那可不成,搜不出來,你須得自斷雙手。」楚羽一愕,怒叱道:「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誰知你沒藏在別處?」柳鶯鶯只是冷笑。

  梁蕭欲言又止,終究忍不住道:「我以性命擔保,她身上斷無鐵盒。」楚羽啐道: 「你知道什麼?難不成,你搜過她的身?」她言者無意,聽者卻是有心,柳鶯鶯只覺雙頰滾熱,一顆心幾乎跳了出來,美目張圓,狠狠瞪了梁蕭一眼。

  此時林中晦暗,梁蕭並未知覺柳鶯鶯神色有異,脫口道:「她身上有何物事,我都知道。總之沒有什麼鐵盒。若有半句謊言,天誅地滅。」眾人一靜,驀地呵呵嘿嘿、嘻嘻哈哈地哄笑起來。柳鶯鶯心中氣苦,恨不得一把掐住這小色鬼的脖子,給他來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原來,方才二人在鍾內神迷意亂,幾乎無所不至。柳鶯鶯身上若有鐵盒,梁蕭豈會不知。在場眾人老於世故,聯想起二人鑽出巨鐘的模樣,早已猜到幾分。楚仙流少時風流多情,深諳男女情事,聽得這話,也不覺莞爾,忖道:「這姓梁的小子真真口不擇言,全不顧及人家女孩兒的顏面。但他二人親暱如此,這小子若非大奸大惡,那便是女娃兒身上真無鐵盒。但盜盒之人既不是她,又當是誰呢?」沉吟未決,忽聽九如笑道:「老色鬼,你莫要東張西望,既拿百花仙釀誑我出來,也該有始有終,讓和尚沾沾酒氣!」他聲如洪鐘,震響四野,竟將場中笑聲壓了下去。

  楚仙流含笑道:「你這野和尚,若不依你,倒顯得楚某小氣了。」抬袖露出一隻酒罈,泥封早已揭開,濃郁酒香熏人欲醉。九如嚥了口唾沫,乾笑道:「好酒好酒,當年飲過一次,齒頰留芳,至今不散。」伸手要拿,楚仙流卻探手擋住,笑道:「老和尚,你不怕酒中有毒,一喝就死?」九如笑道:「怕個屁,若有酒喝肉吃,死也值得。」一把奪過酒罈,張口痛飲,梁、柳二人欲要阻攔,已是不及。

  楚仙流沉默半晌,歎道:「好和尚,我不如你!」九如歇了飲,笑道:「和尚雖好,卻不及酒好。」兩人相視一笑,剎那間嫌隙煙消。楚仙流笑罷,說道:「老和尚,還要鬥麼?」九如道:「斗與不鬥,都在你一念之間。和尚只管奉陪。」楚仙流搖頭歎道:「情勢所迫,欲罷不能。」眾人聽這對答,都覺奇怪。

  九如心知楚仙流已猜到柳鶯鶯並無鐵盒,但他一代高手,就此罷手,難以服眾。當下眼珠一轉,哈哈笑道:「好說。是文鬥,還是武鬥?」楚仙流道:「比鬥還分文武麼?」 九如道:「武鬥麼?便是模仿潑皮打架,大夥兒一擁而上。你們人多勢眾,和尚也打得過癮。」楚仙流搖頭道:「以眾凌寡,君子不為,文鬥卻又如何?」九如冷笑道:「你老色鬼裝什麼君子?哼,文鬥麼,那便是你方輪番上陣,與和尚比輕功、拳掌、兵刃、暗器、內力、外力,但凡武功,任你們出題,若有人勝過和尚,和尚拍屁股就走,決不道個不字。」 他斜睨雷震,嘿笑道,「雷大郎,你使百斤鐵錘,人稱天錘,來來來,咱倆先來比比氣力。」

  雷震被他一棒磕飛鐵錘,如何還敢答應,但若不應戰,又恐辱及家聲,一時進退維谷,臉上陣紅陣白。九如長笑道:「兒子不濟,還有老子。雷行空,你號稱岳陽樓以西拳法第一,敢與和尚比劃比劃麼?」雷行空冷哼一聲,藏身暗影裡,一動不動。

  楚仙流笑道:「老和尚,不要欺軟怕硬。楚羽,將劍給我!」楚羽正為丈夫發愁,忽見叔父攬過去,喜不自勝,慌忙解了長劍,雙手捧上。楚仙流接過劍,直起身來,九如深知楚仙流劍法奇高,一旦交鋒,分出勝負,也是五百合之後的事,但又想此人既有罷手之意,定當不會較真,或許鬥過百招,也就認輸大吉。楚仙流乃群豪之首,一經降服,余子皆不足道。盤算已定,烏木棒一撐,起身笑道,「老色鬼,咱們就比兵刃!」

  楚仙流搖頭道:「你老和尚棒法精奇,楚某甘拜下風。」九如未料他如此示弱,心中納罕,又聽楚仙流說道:「不過,和尚你既說任我出題,那麼楚某權且出個題目,考你一考。」九如雖覺不妙,但話已說滿,只得嘿嘿笑道:「由得你。」楚仙流慢吞吞走近一棵一抱粗的大樹,手中劍光一閃,樹幹斷成三截,楚仙流舉劍將居中一截挑在地上,手腕再抖,劍芒吞吐,那段圓木齊齊整整被剖成三份。九如恍然道:「老色鬼,要與和尚比賽劈柴麼?」楚仙流笑而不答,長劍倏又抖出一朵劍花,將那段徑約三尺的圓木勻勻分作九份。九如笑容漸斂,白眉微聳,只見楚仙流廣袖曳地,長劍挑出一朵朵銀色劍花,越變越快,越變越繁,劍光耀眼,莫可逼視。俄頃,劍光忽消,楚仙流持劍退後,卻只見那段圓木卻已被剖成無數細逾木筷、長約尺許的纖細木棍,聚攏一處,並不散開。四面眾人無不屏息,彷彿吐上一口氣,也能將那堆細木棍兒吹得七零八落一般。

  九如冷笑道:「原來不是劈柴,是做牙籤!老色鬼你這路劍法,叫什麼名兒?」楚仙流笑道:「名曰春色三分。」九如點頭道:「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名目文雅,劍法也花哨,春色三分,一劍三分,很好很好,如此說,和尚也當如法炮製麼?」他武功已入化境,鉅細緩急,無所不能,既見楚仙流使過劍法,依樣畫葫蘆,也無不可。

  楚仙流笑道:「非也非也,我只請問你老和尚,這堆木棍共有幾根?」九如頓時瞠目結舌,方纔他全神關注劍招變化,全沒留心木棍的根數,經此一問,當即語塞。楚仙流冷冷道:「和尚你若瞧不出來,大可抱過去一根根數過,若數明白了,也算我輸。」眾人聞言均是大驚:「如此豈不輸定了?」九如卻拈鬚冷笑,心中暗罵:「和尚若是伸手去數,就算勝了,也是沒臉。哼,老色鬼老奸巨猾,就算要輸,也想輸得風光體面。」正自猶豫不定,忽聽梁蕭笑道:「九如大師,你說這春色三分,一劍三分,是何含義?」

  九如神思不屬,隨口應道:「所謂三分,便是他一劍揮出,不論幾個對手,統統削成三截。只不過,木頭是死的,人卻是活的,試想誰會站在那兒任他砍呢?再說了,殺人一劍足矣,何必定要削成三截?故而這劍法中看不中使,做做筷子牙籤倒還不錯。」他既然中計,懊惱之餘,也唯有皮裡陽秋,諷刺劍法幾句,但因見識奇高,語語中的,叫楚仙流反駁不得,唯有沉臉冷笑。

  梁蕭笑道:「如此說來,不管幾根牙籤,他一招下去,都須得劈成三截?」九如點頭道:「不錯。」梁蕭道:「撇開第一劍斷木取材,而後他一招三分,兩招九分,三招二十七分,敢問大師,楚仙流一共使了幾招?」九如白眉一聳,道:「這個和尚倒瞧明白了,共有六招……」說罷掐著指頭推算,但他雖然機鋒高強,神通無敵,卻因生平曠達,算計實非所長。楚仙流與他相交日久,深知老和尚這個破綻,故而設下如此圈套,引他中計。

  九如蹙額掐指,算了好半晌,終歸算不明白,不由撓撓光頭,向梁蕭笑道:「小子,這也太過容易,和尚懶得算了,你說說,到底幾根?」梁蕭心裡笑翻:「這等算術著實容易,天機宮裡三歲小兒也算得出來。」面上卻不動聲色道:「所謂春色三分,倘若三招二十七分,再分一次,四招便是八十一分,以之類推,五招為二百四十三分,六招則是七百二十九分。」

  九如拍手笑道:「照啊,就是七百二十九根棍兒。老色鬼,這個數目倘若不對,便是你劍法不濟,那『春色三分』須得改作『頭腦發昏』才是。」楚仙流冷笑道:「老和尚你得意個屁,人家算出來的,與你什麼相干!」九如笑道:「總之你認不認輸?」楚仙流啐道:「輸便輸了,老夫沒你這般混賴。」九如挑起大拇指,大聲讚道:「好,不愧是老色鬼,行事說話,光棍得緊。」楚仙流懶得理他,瞧了柳鶯鶯一眼,高聲道:「事有蹊蹺,老夫須得重新查探,今日暫且作罷。但若兇手當真是你,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老夫的手心。」眾人聽得這話,儘是一愕,他們都見過九如的神通,少了楚仙流,此間當真無人能抗。

  柳鶯鶯微微一笑,道:「請便。」楚仙流冷笑一聲,方欲拂袖而去,忽聽有人朗笑道:「且慢。」眾人側目瞧去,只見一個青衣人足不點地般越眾而出,抱手笑道:「晚輩釋海雨,出乖露醜,還向九如大師討教一回輕功。」梁蕭識出這人正是在姑蘇城外徒步追逐胭脂馬的中年漢子,只見他身形瘦頎,眼大唇薄,顴骨高高凸起。九如瞧他身法飄忽,心念一動,道:「你姓釋?」那青衣漢子笑道:「不錯,區區釋海雨,釋迦牟尼之釋,鑄山煮海之海,風雨時若之雨。」搖頭晃腦間,神色頗為得意。九如嘿嘿一笑,忽道:「妙啊,敢情老烏龜就是你爹?」釋海雨臉色陡變,慍怒道:「大師身為前輩,尚請留些口德。」 九如笑道:「好好,你釋家自在靈鰲島稱尊,為何也來橫插一腳?難不成小丫頭去了靈鰲島,偷了你家的東西?」釋海雨嘿然道:「倘若偷了,諒她也出不得島去。這女子為惡多端,晚輩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忽聽柳鶯鶯冷聲道:「我看你是『路見神駒,見寶起意』。」釋海雨老臉一熱,嘿嘿乾笑。

  九如奇道:「女娃兒,此話怎講?」柳鶯鶯道:「這廝見了我的馬兒,死活要買,我不肯賣,他就纏著不放。」九如打量釋海雨一眼,哼聲道:「老烏龜好歹也算條漢子,你這小烏龜怎就不爭氣?」釋海雨卻了無愧色,嘻嘻笑道:「大師此言差矣,我替大家捉賊拿凶,取些酬勞也合情理。閒話少提,大師敢與晚輩一較腳力麼?」

  九如道:「如何比法?」釋海雨道:「前往姑蘇東門,先到者勝。」九如尋思道: 「這小烏龜腿腳麻利,必然得了老烏龜的真傳。換作平時,和尚倒可會他一會,但目下前往姑蘇,絕非善舉。只怕和尚那邊廂與他拚鬥輕功,這邊廂便有人對付這女娃兒。但若帶上女娃兒,和尚身有累贅,又怕跑他不過。哼,小烏龜武功不及他爹,心眼卻多了不止一個。這招調虎離山,真他奶奶的妙極。」但他早先放出大言,不好食言,唯有暗暗後悔: 「和尚打多了雁兒,反被雁兒啄了眼,早知如此,不如武鬥來得痛快。」

  楚仙流先折一陣,正覺氣悶,冷笑道:「老和尚,出家人不打誑語。說出的話便是潑出去的水,總不成又要混賴吧?」九如被他擠兌,一時性起,揚聲道:「誰混賴了,說比就比。」忽聽梁蕭道:「且慢。」九如正自發愁,聞言精神一振:「這小子鬼機靈,且瞧他有何主意。」當即道:「你有什麼話說?」梁蕭笑道:「兵對兵,將對將,大師你身為我方主帥,焉能隨便出馬?這一陣讓給晚輩好了。」眾人聞言,俱都嘩然,甚或有人笑出聲來。九如撓撓光頭,也覺為難道:「小傢伙,靈鰲島的輕功當世獨步,可不是鬧著玩的。」

  梁蕭笑道:「那也不妨,小子做塊試金石,試試這人的份量,瞧他配不配做大師的敵手,小子若然不成,大師再來無妨。」一轉眼,笑道,「釋兄以為如何?」釋海雨雙手叉腰,望天冷笑道:「誰是你釋兄?我和九如大師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兒麼?」梁蕭哈哈笑道:「有志不在年高,許多人年紀雖大,卻都活在了狗身上。」釋天風雙眉一揚,目有怒色。九如心道:「這小傢伙如此挑釁,莫非有必勝之道?嗯,且讓他試試,料來小烏龜當著和尚,也不敢弄詭。」當下笑道:「也罷,小烏龜,你便與這小子玩玩,勝得了他,和尚再和你比。」

  釋海雨見他說話,駁也不是,不駁也不是,一時面皮漲紫,驀地縱聲長笑,笑聲到處,林中枝葉簌簌而落。釋海雨一聲笑罷,冷然道:「也好,就如大師所言。不過,釋某縱橫四海,從不白白出手。既是賭鬥,便有綵頭。哼,小子,你若輸了,拿什麼給我?若是沒了什麼好東西,一手一腳也可。」眾人聞言均是一驚,聰明的都猜出釋海雨自恃身份,不屑與梁蕭動手,這話是要迫他知難而退。

  梁蕭猶豫未定,忽聽柳鶯鶯冷道:「姓釋的,他若輸了,我把胭脂給你。」梁蕭心神劇震,釋海雨卻是喜上眉梢,生怕對方反悔,急急接口道:「此言當真?」柳鶯鶯決然道:「絕無反悔。」梁蕭回眼望去,只見她緊咬櫻唇,星眸閃亮,見梁蕭瞧來,輕哼一聲,恨恨別過螓首。梁蕭不知為何突然之間,她對自己就變得如此冷淡,心頭一陣茫然,再想自己一旦輸了,她失去愛馬,更會傷心無地,若然惹她傷心,自己活在世上,真無興味。剎那間,一股悲壯豪邁之氣湧上心頭,朗聲叫道:「如此說定,但規矩須得由我來定!」

  釋海雨笑道:「什麼規矩?比拳腳也成,內功也可,兵刃暗器,釋某全都奉陪。」梁蕭失笑道:「那倒不必,說比輕功就比輕功,只是長途奔走太耗時光,咱倆就在此地比過。」 釋海雨生平最好奇珍異寶,此刻貪得胭脂神駒,也想速戰速決,當即尋思道:「憑你這黃口小兒,老子兩步之內,便可手到擒來,長途奔走,倒也多餘。」便道:「好,全都依你。」

  梁蕭走到那堆細長木棍前,背著眾人,挑出四十五根木棍,一根根插在地上,須臾插滿十丈見方。眾人各各詫異,不知這小子打何主意。柳鶯鶯偷眼覷看,見那細棍陣列,猶如靈龜,不由心中大惱:「小色鬼弄什麼玄虛,這個當兒還有心思插王八玩兒。哼,他若輸了胭脂,我……我今生今世都不理睬他。」

  梁蕭將四十五根木棍插完,將身一縱,輕輕巧巧立在東端一根細木棍上,嘻嘻笑道: 「釋先生,請了。」釋海雨瞧著奇怪,皺眉道:「這是什麼陣勢?」梁蕭笑道:「閣下既是小烏龜,我自當以烏龜陣伺候。」釋海雨瘦臉一黑,怒道:「臭小子,你他媽的比武就比武,哪來這麼多閒話?」梁蕭笑道:「好好,言歸正傳。你我就在這木棍上奔走,我若被你擒住,便算是輸。此外任誰雙腳落地,也算是輸!」釋海雨瞧那木棍細弱不堪,一踩即斷,他微一沉吟,忽地飛身落向西端一根棍兒上,落足之際,倏地踩著細木棍前奔三步,停在陣心,這一來佔住陣眼,八方木棍,無遠弗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49:59

純陽卷 第五章 槍挑東南


  眾人見釋海雨這幾步走得疾若狂風,足下棍兒竟是紋絲不動,不由齊齊喝了聲彩。楚仙流望了九如一眼,欲言又止,九如手拈鬍鬚,淡淡笑道:「你猜得不錯。」楚仙流皺眉道:「那就奇了,難道老窮酸有兩個傳人?」九如白眉一軒,奇道:「還有一個?」楚仙流點頭道:「若論武功,那一個可比眼前這個厲害多了。」說話間,木棍上兩人早已發動,釋海雨一步丈餘,來去如電。相形之下,梁蕭則緩慢許多,但他出步雖不快捷,卻似有縮地成寸之能,明明瞧他身在東邊,慢悠悠三步一走,便穿過十丈,抵達西端。

  須臾間,二人一快一慢兜了十來個圈子,時如蝶戲,時如燕翔。眼看釋海雨幾度就要得手,卻總被梁蕭於間不容髮之際遁走。時間一長,不止釋海雨心中不解,眾人也都莫名其妙,柳鶯鶯更是秀目圓瞪,心中疑惑:「小色鬼的輕功,何時變得如此厲害?」忽聽身邊楚仙流長歎道:「姓梁的小子內力平平,算計之精,卻是世間少有,這四十五步之內便如他手掌紋路,辨析入微。這位釋賢侄空負一身輕功,也唯有亦步亦趨,隨他進退,況且還要當心足底木棍,十成輕功用不上三成。」九如冷笑道:「和尚卻不以為然。小烏龜到底功力不濟,見識不足,換了老烏龜出馬,縱有百十個梁蕭,也是彈指之間,一併擒了。」 楚仙流點頭道:「這話倒是不假。」柳鶯鶯張著耳朵聽二人說話,卻聽得越發糊塗,忽見梁蕭迭遇險招,不由暗暗焦急。

  釋海雨久鬥無功,耳聽得四面議論聲嗡嗡直響,不由大為焦躁:「我釋家輕功天下無雙,若還抓不住這個乳臭小兒,豈不平白折了名聲?」想到此處,驀地勁貫足底,將細棍踏得入地寸許,身子陡然縱起,大鳥般向梁蕭頭頂撲來。梁蕭足下一轉,以「三三步」向左躥出。釋海雨身形凌空轉折,右掌劈出,驟喝道:「小兔崽子,給我下去!」掌風如山,壓向梁蕭。眾人俱是一驚,敢情釋海雨久戰無功,竟欲以無儔掌力,將梁蕭先從棍上逼落,其後自己即便雙足落地,也算勝了。

  喝聲未竭,忽見梁蕭足下旋轉,單掌上撥,卻是一招「天旋地轉」。二掌相交,釋海雨但覺掌力被帶得一偏,心叫不好,掌風所及,卡啦啦一陣響,竟將細棍掃折一片。釋海雨疾喝一聲,凌空變式,一個觔斗向後翻出,欲要落在身後細棍之上。梁蕭覷得真切,忽地使招「三才歸元」,雙掌齊出,掌風將釋海雨身下細棍一併推倒。釋海雨大驚失色,慌亂間大袖亂揮,力圖煞住落勢,再尋木棍落足,不料梁蕭左一招「三才歸元」,右一招 「三才歸元」,呼呼數掌,竟將他身下丈餘方圓的細木棍盡數推倒。

  釋海雨眼看要輸,忽地長嘯一聲,雙掌亂揮,掌風沛然四達,地上細木棍紛紛伏倒。他這招正是魚死網破之計,即便自己無處立身,也叫梁蕭立足不得,他身在半空,梁蕭卻立在棍上,木棍一倒,勢必當先落地。再說就算兩人一同落地,也是平手。釋海雨不但輕功高絕,掌力也頗雄渾,一時場中細木棍盡被掃中,梁蕭倒退不迭,踩得細木棍卡嚓嚓紛紛斷折,驀地站立不穩,一個觔斗向後翻出。

  柳鶯鶯一顆芳心隨他退卻一沉到底,倏地合上美目,不忍再看,但雙眼雖閉,雙耳聽覺仍在,忽聽得人群裡一陣歎息,然後便是一靜。柳鶯鶯心覺奇怪,張眼偷覷,卻見釋海雨站在地上。梁蕭則頭足顛倒,雙手撐地,模樣十分奇怪。

  卻聽釋海雨冷笑道:「小子,你這是什麼姿勢?哼,這回大夥兒一齊落地,不分輸贏,須得重新比過。」梁蕭卻不翻身,哈哈笑道:「釋兄只怕錯了!」釋海雨皺眉道:「釋某哪裡錯了?」梁蕭笑道:「咱們事先約定,怎生算輸?」釋海雨不假思索道:「你若被我擒住,便算是輸。此外任誰雙腳落地……」說到這裡,他忽地張口結舌,兩眼瞪著梁蕭,再也說不出話來。梁蕭笑道:「不錯不錯,雙腳落地算輸,雙手落地,又當如何?」說罷翻身站起,笑瞇瞇望著釋海雨。眾人聽得這話,紛紛大罵梁蕭狡猾。

  釋海雨瞪著梁蕭,面皮時青時紅,忽地嘿了一聲,一拂袖,轉過身子,便如一縷輕煙,飄飄然穿林而去。梁蕭不由長長鬆了一口氣,心道:「這人贏便是贏,輸便是輸,倒也不拖泥帶水。」

  楚仙流淡淡一笑,也一拂袖,揚聲道:「老和尚,我也去了,明日午時,我在『醉也不歸樓』設酒相候。咱們醉也不歸。」九如不由得咕嘟嘟吞了口唾沫,笑道:「會無好會,筵無好筵,想用酒肉收買和尚,只怕不能。」楚仙流淡然道:「話不多說,過午不候。」 說罷轉身即走,楚宮見狀,急道:「三叔,你當真走了麼?」楚仙流卻不答話,朗聲一笑,身形矯若驚龍,向南而去。

  九如瞧了梁、柳二人一眼,笑道:「走吧。」推動巨鐘,轟轟隆隆滾向北方。一時間,兩大高手一南一北,笑聲各各衝霄而起,就如兩隻大鵬鳥比翅而飛,難分高低。

  梁、柳二人隨九如走出一程,上了官道,柳鶯鶯取出一支銅哨,吹了數聲,聲音尖利,傳得極遠。不多時,但聽一聲馬嘶,胭脂一跛一跛從草莽中躥了出來。柳鶯鶯歡喜至極,摟住胭脂脖子,咯咯直笑,但見它後腿箭傷,又不由心中一酸,哽聲道:「胭脂,都怨我不好,害苦你啦。」梁蕭接口道:「說得是,你不喝酒,乖馬兒也就不會受傷了。」柳鶯鶯心中作惱:「好啊,我不來找你麻煩,你卻來觸我霉頭。」狠狠瞪了梁蕭一眼道:「我的馬兒,關你什麼事?」

  梁蕭正要反駁,卻聽九如笑道:「罷了,斗這些閒氣作甚?小傢伙,女娃娃,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咱們就此別過。」柳鶯鶯一驚,也忘了與梁蕭拗氣,叫道:「和尚,你要走了?」九如笑道:「是啊,這口大鐘乃是寒山寺偷來的,倘若不還回去,弘悟和尚還不把我一口水吞了?」

  柳鶯鶯悵然道:「一口鍾偷了便偷了,有什麼大不了?和尚,你這一走,那些傢伙又會來纏人。不如你和我同行,大家一起喝酒吃肉,順道還可教我些功夫,將來遇上那個老色鬼,也不用怕他了。」九如笑道:「你想得倒美,嘿嘿,要學功夫麼,那也容易!你只需剃了光頭做小尼姑,和尚就教你。要麼,一概免談。」柳鶯鶯不忍與他分離,本想尋借口留他同行幾日,但一聽這話,大感躊躇。

  九如笑道:「和尚便知道你不肯,你花容月貌,又得了如意郎君,倘若做了尼姑,豈非大大的無味?」柳鶯鶯嬌靨羞紅,啐道:「臭和尚,亂嚼舌根,小心我拿耳刮子打你。」 九如嘖嘖道:「女人的臉二月的天,方纔還要和我喝酒吃肉,翻臉就不認人了。小傢伙,和尚一走,你須得加倍小心,千萬別說錯了話,丟了腦袋。」梁蕭聽得莫名其妙,心道: 「我與鶯鶯那麼要好,她怎會要我的腦袋?」柳鶯鶯卻氣得頓足,罵道:「死禿驢,快滾快滾。」九如哈哈大笑,手拍銅鐘,巨鐘轉動,捲起滾滾煙塵,宛如一條神龍,倏然去得遠了。

  柳鶯鶯雖然餘怒未消,但當真瞧得九如去遠,又想到這和尚神龍見首不見尾,經此一別,只怕再無見面之日,不覺眼圈一紅,兩行淚水滾落出來。

  梁蕭知她心境,歎了口氣,拍拍她肩,正要安慰兩句,柳鶯鶯忽地伸手,將他狠狠推開,怒叱道:「滾遠些。」出手甚重,推得梁蕭倒退三步,柳鶯鶯縱身躍上胭脂馬,頭也不回,打馬便走,胭脂馬腳力驚人,轉眼間便消失在大路盡頭。

  柳鶯鶯騎馬狂奔二里許,回頭觀望,卻不見梁蕭趕來,心頭氣苦,又怕胭脂傷勢惡化,只得停下,坐在路邊大石上發呆,忽而想道:「我把小色鬼一個人丟在後面,倘若姓楚的不死心,又找上他,豈不糟糕?」幾欲催馬趕回,但又放不下面子,咬牙忖道:「他那般欺負人,死了也活該。」雖如此想,卻又目視來路,怔怔地流下淚來。

  淚眼矇矓中,忽見梁蕭無精打采,慢吞吞地順大路走過來,大約瞧見她了,步子加快,飛也似奔過來,喜道:「鶯鶯,我還當見不到你了呢!」柳鶯鶯見了他,心頭已是百味雜陳,又聽他叫了這聲「鶯鶯」,面皮雖然繃著,心卻軟了大半,冷冷地道:「我還當你不來了!」梁蕭笑道:「胭脂四條腿,我才兩條腿,自然跑不過它。」柳鶯鶯怒道:「你根本就沒跑。」梁蕭皺了皺眉,撓頭道:「我直當你生氣了,不肯理我了。」柳鶯鶯聽他一說,頓時勾起滿腹委屈,伏在石上,嚶嚶哭了起來。梁蕭平日裡縱是千巧百靈,但今日不知為何,頭腦竟遲鈍了許多,不復往日靈光。見柳鶯鶯大哭,頓時慌亂道:「別哭別哭,我有什麼不好,你打我就是,我不還手。」

  柳鶯鶯仍是哭,邊哭邊道:「師父不要我,那些混蛋又冤枉我,說我偷他們的盒子,你這個小色鬼不但不助我,還夥同他們一道氣我,我死了你才甘心麼……我死了才好,什麼煩惱都沒有了。」梁蕭聽她哭得淒慘,也不覺心酸,一句話衝口而出:「你要死,我陪你死好了。」柳鶯鶯嬌軀一顫,胸中升起一股甜蜜之意,輕哼了一聲,澀聲道:「要死你自己死去,誰和你一同死了!」梁蕭笑道:「你若不哭,我死一回也不打緊的。」柳鶯鶯道:「呸,人還能死幾次麼?」

  梁蕭道:「能啊,我小時頑皮,爹爹常打我,打得狠了,我便翻眼裝死,我爹見狀便不打了。如此算來,也死過好多回呢。」柳鶯鶯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但只笑了一下,又尋思道:「不成,這小子憊懶得緊,今日若不給他個下馬威,以後休想降伏得住他。」 當即又板起粉頰,冷冷不語。

  梁蕭說了那番話,念及亡父,不勝淒然,再也無心說笑。柳鶯鶯聽他久不言語,反倒按捺不住,冷哼一聲,道:「你說這些又怎樣?人家還不是冤枉我。」梁蕭雙眉一擰,大聲道:「我才不信你偷了鐵盒,老和尚也不信,是不是?別人管他作甚?若要文鬥武鬥,我盡都奉陪。」

  柳鶯鶯啐道:「你很了不起麼?」低頭偷偷一笑,又抬頭道,「小色鬼,我要和你約法三章。」梁蕭見她美目泛紅,雪白的臉上尚掛著淚痕,不由倍感憐惜,歎道:「別說三章,三十章我也依你。」柳鶯鶯冷笑道:「我可不是說笑,你依得這三章便罷,依不得,大家各走各路,省得彼此見了煩心。」梁蕭瞧她說得鄭重,心想再不見她,不知會如何難受,便道:「好,你說,我都依你。」

  柳鶯鶯道:「第一麼,從今往後,未得應允你不許碰我一下,左手碰砍左手,右手碰砍右手。」梁蕭尋思:「若不慎碰著,豈不冤哉。」但眼前不便違拗,只得道:「好。」 柳鶯鶯目不轉睛盯著他,見他應允,方才暗暗鬆了口氣,又道:「其二麼,便是從今往後,不得踏入勾欄一步,左腳進砍左腳,右腳踏進,便砍右腳。」梁蕭奇道:「為什麼?」柳鶯鶯面色漲紅,啐道:「呸,你還有臉問?」梁蕭道:「我進去了,不叫人唱曲,成麼?」 柳鶯鶯怒道:「那也不成。」梁蕭頹然道:「好,我不去就是。」柳鶯鶯聽他答應,心中暗喜,忍著笑道:「第三,你從今往後,再也不許撕女人衣服,若敢如此,我先殺她,再殺你,然後自盡。」一抬眼,卻見梁蕭瞪著自己,瞠目結舌。柳鶯鶯作惱道:「裝傻麼?你不答應,我立馬便走。」話未說完,眼圈又自紅了。

  梁蕭聽她約法三章,一章比一章狠厲,心中十分納悶,但又不忍傷她心懷,只得道: 「我答應便是。」柳鶯鶯聽他答應,心滿意足,轉嗔為喜,來拉梁蕭,梁蕭大驚,將手一縮。柳鶯鶯忍俊不禁,咯咯地笑彎了腰,道:「大笨蛋,我拉你,便不算背約啦。」梁蕭奇道:「這是什麼話?你去勾欄便成麼?你撕男人衣服便成麼?」柳鶯鶯臉色一變,怒道:「我怎麼會去撕男人衣服?」梁蕭一意讓她高興,只得道:「好好,盡都由你,你做什麼,我都不在意的。」柳鶯鶯正色道:「梁蕭,只要你依我這約法三章,我也決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梁蕭聽她語氣,似乎將自己看作十分獨特之人,心頭一甜,再無他念,笑道:「我也是的。」二人相視一笑,胸中嫌怨齊消了。

  梁蕭坐下來道:「鶯鶯,以後去哪裡呢?」柳鶯鶯沉吟道:「楚老頭既然冤枉我偷了那個什麼『蠢羊』鐵盒,哼,本姑娘便當真偷上一偷,給他瞧瞧。」梁蕭拍手笑道:「照啊,正該如此。」柳鶯鶯得他附和,大為喜樂,展顏一笑,繼而又皺眉道:「我的柳笠丟在酒樓啦。」梁蕭道:「戴那勞什子有什麼好?瞧不著你,反叫人氣悶。」柳鶯鶯不禁笑道:「小色鬼,你很愛瞧我麼?」梁蕭沒由來臉一紅,點了點頭。柳鶯鶯心中甜蜜,笑道:「好吧,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便不戴那個勞什子,讓你瞧個夠。」梁蕭喜道:「是啊,你生得這麼好看,就該讓大家都瞧見的。」邊說邊拉住馬韁,說道:「我來牽馬。」柳鶯鶯聽他誇讚自己美貌,心中歡喜,含笑走在他旁邊。

  二人揀僻靜小路,迤邐行了一日,到得入夜時分,但聽水聲,二人登上一處山丘,遙見月下江水浩蕩遠去。梁蕭笑道:「到長江了!」柳鶯鶯道:「雷公堡在江北,今夜露宿一夜,趕早尋渡船過江。」梁蕭一口答應。柳鶯鶯側耳聆聽,笑道:「梁蕭,那邊有泉水。」 梁蕭也聽了聽,果然叮咚有聲,不覺笑道:「你耳朵比兔子還靈。」柳鶯鶯白他一眼,道:「我是兔子,你就是青草。」梁蕭笑道:「錯了,我是癩皮狗,專咬兔子。」柳鶯鶯似笑非笑,美目流盼道:「好呀,你敢咬我試試。」梁蕭見她玉膚花貌,吹彈得破,小口潤濕飽滿,恰似嫩紅水菱,不自禁想起巨鐘內銷魂滋味,頓時嗓子乾澀,正想抱住她,親熱個夠,可轉念想及約定,又覺洩氣,掉頭道:「那可巧,我也正口渴呢。」

  柳鶯鶯見他神氣古怪,一顆心也不禁怦怦亂跳,待見他掉過頭去,又覺惱怒:「沒膽的笨蛋,你當真抱我親我,我就會怪罪麼?再說,讓你不許動手,你動嘴了,也不算違約 ……」想到這裡,忽覺身子火熱,心兒撲撲亂跳,額上也滲出汗珠來,不由自怨道:「傻丫頭,你發什麼癡?」一時嬌羞不勝,長吸了一口氣,才移步隨在梁蕭身邊。

  二人並肩繞過一座緩丘,到了一片山崖前,只見細泉從山崖上淙淙瀉入一眼深潭,潭邊繞樹,半遮半掩,潭水宛轉成溪,又匯入江中。柳鶯鶯取出乾糧,與梁蕭就著泉水分吃了,說道:「這幾日跑得一身臭汗,我要沐浴更衣,你去江邊,決不許偷看。」自顧起身,在包袱中尋取衣物。

  梁蕭見她背影纖穠合度,修頸雪白,宛若凝脂,一舉一動,莫不嫵媚動人,忙將眼閉上,可心頭又浮現出銅鐘內那些旖旎風光,頓覺口乾舌燥。柳鶯鶯不聞動靜,嗔道:「你還不走?」梁蕭只得按捺住心神,轉到江邊坐下,心中卻是綺念叢生,久久難平,欲要潛回偷瞧,可誓約在身,又苦苦忍住,此中苦樂滋味,決非局外人所能體會。

  不多時,但聽腳步聲響,梁蕭掉頭一瞧,只見柳鶯鶯姍姍而來,新衣色如嫩柳,一窩青絲水光星閃,搭在渾圓的肩頭上,更襯得肌膚如玉。柳鶯鶯見他盯著自己,目光好似一對鉤子,含羞嗔道:「小色鬼,又在想什麼壞事啦?」梁蕭衝口而出:「正想你呀。」柳鶯鶯雙頰如染胭脂,不由啐道:「誰跟你有壞事了。」說罷挨著梁蕭坐下,少女新浴方罷,香澤微聞,梁蕭只覺血沸心跳,幾難自持。

  柳鶯鶯坐了一會兒,忽道:「小色鬼,你沒偷看吧。」梁蕭大覺洩氣,哼聲道:「沒看!」柳鶯鶯暗罵道:「小笨蛋,渾沒半點膽子。」想罷雙頰又熱,啐了一口,卻不知到底是啐梁蕭,還是不忿自身。又枯坐一陣,柳鶯鶯忽地笑道:「小色鬼,趁著沒人,我唱首曲子給你聽,好不好?」梁蕭喜道:「好呀。」柳鶯鶯見他急切模樣,嫣然一笑,綻朱唇,啟玉齒,對著滔滔江水展喉歌道:「牧草青青永駐留,走上千年不到頭。海子連波大如天,子子孫孫喝不夠。天上的白雲全是羊,地上的山丘都是牛;一箭射下太陽來,放在床頭省燈油。」

  這首曲子原本俗野至極,但經柳鶯鶯珠玉之喉一番歌來,竟然說不出的宛轉好聽,頗有繞樑三日、勾魂攝魄之妙。梁蕭從未聽過這般好歌喉,不禁癡了,在曲韻中回味了好久,才想起詞來,問道:「這曲子是誰寫的,也不怕吹破牛皮?」柳鶯鶯雪玉般面頰上浮起一絲微笑,說道:「這首曲子就叫大話歌,是天山腳下的窮牧人唱的,只為太窮,所以指望牧場青翠,廣大無極。海子湖比天還大,永不乾涸,這樣就可以萬代千秋地放牧,不受遷徙之苦。但大多窮牧人都是幫人放牧,自己沒有牛羊,於是看到白雲就想到羊,看到山丘就想到牛。到得晚上,帳裡沒燈,又黑又冷,他們就想一箭射落太陽,放到帳篷裡取暖照亮。」柳鶯鶯說到這裡,笑容忽斂,輕輕歎了口氣。

  梁蕭想到那些窮牧人的慘淡光景,也笑不出來。見柳鶯鶯甚不開心,便道:「鶯鶯,你唱歌真好聽,再唱一首好不好?」柳鶯鶯撅嘴道:「我又不是勾欄裡的姑娘,為啥只我唱,你也要唱給我聽。」梁蕭為難道:「可我不會唱。」柳鶯鶯笑道:「那你會做什麼呀?」 梁蕭想了想,道:「我會數星星。」柳鶯鶯微顰道:「這也算本事,星星都在天上掛著,傻子才不會數!」梁蕭笑道:「我數得可與別人不同。」他伸手指著天上,道:「你瞧啊,那四顆星星連起來像什麼?」柳鶯鶯順他手指瞧去,說道:「像石臼。」梁蕭又指道: 「上面三顆呢?」柳鶯鶯道:「像杵子。」梁蕭笑道:「旁邊那四顆星像什麼?」柳鶯鶯雙目一亮,拍手笑道:「啊喲,這個像人,這麼一說,可不是一個人用杵子搗米麼?」梁蕭道:「不是搗米,是杵藥,這些星星有個總名兒,叫做仙人杵藥。」說罷又一一指著諸星,說道:「那八顆星連起來名叫弧矢,如箭在弦;那個叫天船,那是天龜,那是軒轅,那是玉井,那是天刀,那是河鼓。嗯,那個麼?是牛郎牽的牛,織女是那顆最亮的星子,身旁兩顆小星星,是她的兩個孩兒,是以光芒暗淡些……」

  梁蕭隨意指畫星空,柳鶯鶯隨他指點,瞧得目不轉睛,笑道:「真奇怪,以往瞧星星就是星星,倒沒覺察到這許多人物牛馬,虧得聽你說了,方才知道。」梁蕭笑道:「這都是古人想出來的,不算我的功勞。」柳鶯鶯瞥他一眼,心道:「這小色鬼不自誇,不居功,倒是難得。」遊目望去,只見月射寒江,波光如練,澄空萬里,星輝燦然。柳鶯鶯只覺此景此樂從所未有,不覺握住梁蕭的手。梁蕭卻沉醉星辰之間,竟未察覺。

  二人攜手並肩,望著夜空,說著星斗軼事,直聊到玉兔西斜,方才倦了起來,去到潭邊,用大石搭了一圈圍牆,摒拒野獸,而後蓋了柳鶯鶯攜帶的氈被,抵足而臥。

  睡到半夜,梁蕭忽被一陣叫聲驚醒,側目望去,卻見柳鶯鶯閉著眼,雙手虛空亂抓,似欲抓住什麼,口裡叫道:「師父,師父……」忽又捫住心口,面上露出痛楚之色,叫道, 「師叔……別打了……別打了……」聲音與先時不同,尖細稚嫩,好似女童聲音,聽在耳中,頗有些詭異。

  梁蕭知她夢魘,顧不得誓約,搖晃她道:「鶯鶯……」柳鶯鶯被他搖醒,但覺遍體冷汗,心兒劇跳,只欲破胸而出,忽想起夢中情形,不自禁悲從中來,撲入梁蕭懷裡,哭道:「師父死啦……再也不要鶯鶯啦……不要鶯鶯啦。」梁蕭將她抱在懷裡,軟語道:「別哭了,那是做夢,當不得真的。」柳鶯鶯連連搖頭,哽聲道:「不是做夢,師父真的死啦,埋在土裡,再也見不到啦。」梁蕭吃了一驚,忖想柳鶯鶯平日達觀樂天,嬉笑自若,想不到她心裡竟也有如許慘事,驀然間,他想到親手掩埋父親的情形,胸中一痛,淚水奪眶而出,但知目前不宜大放悲聲,只得強忍悲慼,勸慰道:「夢裡不是還能見到麼?」

  柳鶯鶯狠狠將他推開,怒道:「夢裡是夢裡,做得了數麼?畫的餅兒能吃嗎?鏡裡的花兒能采嗎?」說著又哭起來。梁蕭心道:「我怎麼不懂?我還不是常常夢到爹爹媽媽。」 瞧她臉上掛滿淚痕,不覺憐意頓起,笑道:「畫餅怎不能吃,你畫在紙上,我連著紙一道吞下去。」柳鶯鶯哭笑不得,啐道:「那我畫在地上,你吃不吃泥巴?」

  梁蕭道:「你畫了,我便吃。」柳鶯鶯瞧他神色嚴肅,知他變著法兒叫自己開心,忍不住撲哧一笑,低罵道:「臭小子,盡說大話。」如此一來,卻不再哭,怔然半晌,歎道:「小色鬼,我夢裡都說了什麼?」梁蕭如實說了。柳鶯鶯歎了一口氣,道:「我這次來中原,本是要尋我師叔的。」梁蕭道:「投靠她麼?」柳鶯鶯搖頭道:「不是,我要向她討個公道。問她為什麼要害死我師父。」梁蕭大吃一驚。卻聽柳鶯鶯幽幽歎道:「我真不明白,那一天,師叔為何會突然變了一個人,一點都不像她了……」梁蕭不由問道:「變成怎樣?」

  柳鶯鶯定定瞧著遠處,緩聲道,「那時,我剛滿五歲,師叔突然從山外回來,臉瘦削蒼白,似乎很是疲憊。她平日最疼我,每次回天山,總會帶給我許多好玩的物事,好吃的東西,抱著我到處嬉戲玩耍。可那一次,我撲上去叫她,她卻沒笑一下,既不抱我,也不說話……」說到這裡,低眉不語。梁蕭想了想,說道:「或許她遇到很傷心的事!」柳鶯鶯歎道:「是呀,我也這麼猜。可是師父至死,也不肯對我說明緣由,只說是一件大醜事,令師門蒙羞,不說也罷。」她歎了口氣,又道,「那時候,我見師叔對我冷冷淡淡的,心裡好不難過,吃過晚飯,悶悶地就去睡覺,但怎也睡不著。過了一陣,就聽到廳堂裡傳來爭吵聲。我心中奇怪,便躡足過去,躲在門邊偷聽,卻聽師父說道:」這一屍兩命,太違天良了吧。『師叔卻道:「一屍三命又如何?都是活該。』師父似乎氣極,喘著氣道:」 好啊,既然如此。從今往後,你再不是大雪山的弟子,你做什麼,與我再無干係。『師叔冷笑道:「不須你逐我出門,只要將《梭羅指法》和《辟陽手》兩本秘笈傳給我,我轉身便走。』師父也冷笑道:」傳給你,你又去害人麼?我活著一日,你就別想。而且,今日我要廢了你,教你從今往後不能動武。『師叔笑道:「好師姐,你可真狠心。』說罷,廳堂中便傳來極快的風聲。」梁蕭失聲道:「她們打起來了?」

  柳鶯鶯道:「是啊,我從門縫向外瞧,只見師父與師叔身影飄飄,各使『飄雪神掌』,鬥得快極。那時我似懂非懂,還當她們和平時一般,拆解掌法。鬥了一陣,師父使出梭羅指,點了數下,師叔抵擋不住,忽地笑了一聲,向我這方掠來,只一掌就震破房門,將我抓在手裡。」梁蕭叫道:「這廝好毒。」柳鶯鶯柳眉倒立,忽地嗔道:「嚷什麼?她再毒,也輪不到你罵。」

  梁蕭不知她為何生氣,頗覺委屈,但這個當兒,又不好與她鬥嘴,只得忍著。卻見柳鶯鶯罵過這句,又托了腮,望著暗處發怔,玉頰上掛著淡淡憂傷,半晌才歎道:「那時候,師叔抓著我,笑著說:」好師姐,你用梭羅指啊,怎麼不用啦?『師父怕傷了我,只好說道:「你將她放下了,有話好說。』師叔笑道:」師姐端地爽快,先把秘笈拿來。『師父看了我一眼,神色猶豫,但終究從袖裡取出兩本泛黃的小冊子。師叔接過收好,笑道: 「師姐,對不住得很』,忽地出掌,打向師父胸口,口中笑著道:」你若躲了,這一掌可就落到鶯鶯身上了。『師父本要躲的,一聽這話,只得不躲不避,挨了這掌,倒退了好幾步,身子也搖搖晃晃。師叔又笑道:「果然師徒情深,可太笨了些兒,為人若不狠心手辣,只會受欺,常言說得好:惡人做到底,斬草須除根。』說罷又是兩掌,打在師父身上。師父怕連累我,竟……竟連挨了三掌,也不還手……」說到這裡,又流下淚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50:44

  梁蕭忍不住問道:「後來呢?」柳鶯鶯抹了淚,哽咽道:「我那時小,什麼也不懂,見師叔笑瞇瞇的,還當她們玩鬧,直瞧見師父口角不斷淌出血來,才害怕起來,哭道:」 師叔別打了,別打師父了。『師叔聽見叫聲,身子顫了一下,低頭望了我一陣,忽地長長歎了口氣,將我放下,出門去了,從那以後,再也沒回過天山。可師父硬受三掌,身負重傷,從此也再沒好過,去年內傷復發,一病不起……「說到這裡,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梁蕭歎了口氣,將她輕輕摟住,心忖道:」那壞人倒還有點兒良心,聽鶯鶯一叫,竟然罷手了。「想著也替柳鶯鶯後怕。此時天光漸白,柳鶯鶯哭得累了,靠在他肩頭,迷糊睡去。正當此時,梁蕭忽覺地皮震動,接著聽得蹄聲,舉目遙觀,只見十餘騎人馬飛奔而來。柳鶯鶯也聞聲醒來,輕哼道:」姓楚的又追來了嗎?「牽了梁蕭,伏在石塊之後。

  須臾間,馬隊逼近江岸,藉著初露晨曦,只見為首之人,竟是在「醉也不歸樓」遇上的那個藍袍漢子,只見他人高馬壯,肩上掛著一張五尺大弓,顧盼之間神威凜凜。那群漢子縱馬來到江邊,停了下來,有人叫了一聲,梁蕭聽出是蒙古語:「大將軍,沒船過江了。」

  藍袍漢子眺望江水,忽地雙眉一挑,以蒙古語沉聲道:「上山坡,背水列陣。」眾大漢哄然應命,呼啦啦縱馬馳上一片緩丘,下馬分作兩隊,一隊屈膝彎弓,指定來路,另一隊立在後方,引弓站立。藍袍漢子也跳下馬來,挽弓佇立,任憑江風吹起衣衫,身子卻如淵渟嶽峙,一動不動。

  梁蕭聽其說話,似是為人追迫。念頭尚未轉完,便聽來路上馬蹄聲又響,數十騎人馬呼嘯而來,騎士衣衫雜駁,均是宋人裝束,大約瞧見這群漢子被江水攔住去路,一齊高聲歡呼,一陣風衝到山丘之下。藍袍漢子覷得分明,喝道:「放箭。」弓弦驟響,一排箭迎著來騎射去,只聽悲嘶聲起,數匹戰馬中箭,前蹄屈曲,將主人顛了下來。此時間,山丘上第一隊大漢罷手,取箭上弦,後一排大漢跨上一步,銳箭早出,這次卻是直奔其人。只聽數聲慘叫,那些墮地騎士躲閃不及,頓有傷亡。

  那兩排大漢進退之間,儼然合於法度,先射馬,後射人,少有虛發。轉瞬間三輪箭罷,宋人騎士已死傷二十餘人,有人高聲叫道:「賊子弓箭厲害,暫且避退。」眾騎士抓起死傷同伴,旋風般向後疾退,退避之間,又折數人。

  宋人退出一箭之地,穩住陣腳,商議一陣,些許人持盾牌走在前面,其他人持刀掄槍,徒步相隨。坡上大漢被盾牌所阻,無奈停射,紛紛拔出腰刀。那藍袍漢子一聲冷笑,忽地挽起五尺大弓,大喝一聲,一箭射出,那支箭比尋常羽箭粗大一倍,箭干包裹鐵皮,十分沉重,但饒是如此,去勢依然無比凌厲,射中一人小腿,那人吃痛慘哼,手上盾牌略偏,藍袍漢子第二箭趁隙而至,正中那人額頭,貫腦而入。兩方人馬見此威勢,禁不住齊齊發了聲喊。

  藍袍漢子弓弦一撥,又一箭射向一個壯漢咽喉。那人舉盾格擋,卻擋不住箭上巨力,悶哼一聲,後跌數步,眼前箭芒乍閃,二箭又至,他眼疾手快,左手鋼刀橫出,卻聽「噹」 的一聲,鋼刀從中折斷,那箭鏃也應聲而折,但箭桿去勢不衰,仍然沒入他咽喉。

  藍袍漢子強弓重箭,連斃二人,宋人大多膽寒,逡巡不前。這時忽聽一聲長嘯,一人掠出人群,左手持盾,右手執槍,直奔緩丘而來。那藍袍漢子箭出連珠,嗖嗖嗖發出三箭,那人槍盾左右遮攔,竟將來箭一一擋飛,來勢不止,奔抵山丘之前。坡上大漢齊喊一聲,紛紛持刀衝下。

  那人見狀,喝聲:「滾開!」槍花一抖,便刺倒一人,轉身再喝一聲,又刺死一人。藍袍漢子心中大凜,這十三名手下都是身經百戰、千中挑一的好手,誰想遇上這人,一個照面也抵擋不住。宋人見首領顯露神威,無不精神大振,鼓噪著向山丘撲來。藍袍漢子濃眉一揚,已有決斷,竟不理會那持槍高手,挽開巨弓,箭如雷奔電走,盡往他身後宋人招呼。

  那持槍者耳聽得身後同伴慘叫不絕,驚怒交迸,急欲搶上山坡,與那藍袍漢子交鋒。但眼前的壯漢偏偏悍不畏死,前仆後繼。持槍者焦急無比,槍法更趨凌厲,喝一聲刺死一人,待喝到第十三聲,一眾大漢盡被搠翻。那人奔上緩丘,回頭一瞧,不禁心膽欲裂,敢情坡下屍橫遍地,竟然再無半個活人。

  這一番殺戮宛若電光石火,梁、柳二人遠遠瞧著,神魄俱奪,渾想不到世間竟有如此槍法箭術,不由得對望一眼,均覺對方掌心之中,濕漉漉的,滿是汗水。

  坡上二人對峙半晌,那持槍者忽地發出一聲長長的悲嘯,聲震大江,悠悠不絕,那人一聲嘯罷,厲聲道:「賊酋,你射得好!」此時東方已白,晨曦照亮那人形貌,只見他紫面長髯,眉飛入鬢,眼似兩彎冷月,尤顯凜冽之威。

  藍袍漢子也拋開弓箭,將一口單刀取在手中,淡然道:「足下槍法也好!敢問現在宋軍中居於何職?」那人冷笑一聲,啐道:「老子既沒得做官的閒心,也受不得做官的閒氣。」 那藍袍漢子面露訝色,皺眉道:「足下如此人才,竟然流落江湖,可惜!可惜!」那人冷笑道:「惜你娘個屁,那鳥官兒有什麼好當?老子浪跡江湖,方才逍遙自在。」藍袍漢子不以為忤,微微笑道:「足下槍法絕世,若能投入我大元,當可橫行天下。」那人沒料他當此之時,竟還敢遊說自己,不禁啞然失笑,大聲道:「好你個臭韃子,我不殺你,你倒來說我。廢話少說,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忽地丟開盾牌,將槍戳在左畔,自腰間取下一個葫蘆,咕嘟嘟喝起酒來。

  他雖然仰天喝酒,破綻百出,但偏偏氣勢俱足,叫人莫知所攻。藍袍漢子見那桿金槍長可齊肩,槍尖金芒畢露,只因才殺過人,隱隱透著血光。槍纓也為金色,槍桿通體點染碎金,旭日一耀,宛如出水龍鱗。藍袍漢子心一動,驀地想起一個人。

  那人喝罷酒,眉間微醺,想起同伴盡歿,不由得悲憤驟起,將葫蘆猛然一擲,緩緩道:「百年新封酒,萬古殺人槍!」聲音沉鬱無比,蘊藉了極大悲憤。藍袍漢子哈哈笑道: 「百年之酒,豈為新封?活人似春來草長,殺人如秋葉凋落,因時而動,又何來萬古?」 那人大拇指一蹺,笑道:「好賊酋,有見識。可惜龍某酒少,要麼當須敬你一鬥。」藍袍漢子濃眉一挑,脫口叫道:「龍某?莫不是槍挑東南?」

  那人冷笑道:「不錯,老子就是龍入海。」梁蕭只覺這名字耳熟,卻想不起何時聽過。只聽龍入海又道:「不過,你雖知其一,卻不知其二。要知婦人能生出兒子,丈夫能養出閨女,天者清虛,卻有日月之實,地者濁實,乃有空谷之虛。萬物既然自相矛盾,何不能有百年新封之酒,萬古殺人之槍?」這數語奇突,藍袍漢子眉間閃過一絲迷惑,只此一瞬,氣勢上倏現破綻。龍入海等的便是這一刻,大喝一聲,槍纓掄圓,槍尖疾吐,赫赫如驕陽騰空,勃勃如怒龍昂首,氣勢千鈞,直鎖藍袍漢子咽喉。

  霎時間,忽見那藍袍漢子單刀疾起,刀脊磕中槍尖,嗡然聲響,登登登,二人同退三步,竟是功力相當,不分高下。龍入海一掃狂態,瞧了瞧手中金槍,又望著那藍衫漢子,頷首道:「好刀法,示之以弱,擊之以強。」原來藍袍漢子那一絲惑色竟是欺敵之策,實則並無破綻,若非龍入海留有後著,勢必被他卸開金槍,單刀搶入,劈個正著。龍入海不想他貌似雄壯,心機卻一深至斯,不由得精神凝定,再無輕敵之念。藍袍漢子暗道可惜,口中笑道:「敢情閣下也通兵法?」龍入海冷笑道:「略知一二。」突地疾若驚風,登登登踏上三步,每一步均是氣勢懾人。

  藍袍漢子冷冷瞧著金槍槍尖,橫刀於胸,雙足如與大地相融,凝如山,沉如海。剎那間,龍入海一聲怪嘯,金槍陡振,若亂鶯出巢,撲將過來。藍袍漢子直待槍到胸前,方才揮刀橫劈,嗡的一聲,刀槍絞擊,光散影亂,一時間,兩人各逞絕技,在丘頂上鬥成一團。

  梁蕭從旁觀看,那二人出手奇快,初時全然瞧不明白,但看得久了,卻也隱隱瞧出一些門道,龍入海的槍法看似繁花亂錦,實則神氣凝固,餘勢綿綿不窮。藍袍漢子的單刀變化較少,刀光幾被槍影掩蓋,但每一刀絕無多餘,均是用在適當之時、適當之處。

  兩人險象環生,鬥到七八十合時,山丘上人影一亂,忽聽龍入海驟喝一聲,槍影頓消,金槍形神如一,直奔那藍袍漢子胸口。

  誰料藍袍漢子也大笑一聲,不擋不避,反而丟開單刀,梁蕭轉念不及,金槍竟已被藍袍漢子左手攥住,右掌如電掠出。要知龍入海精氣神盡繫於金槍槍尖,全未料到對手當此生死關頭,竟會棄刀用掌,並且掌法之強,尤勝刀法。倉促間躲閃不及,被藍袍漢子連環兩掌擊在胸口,不自禁倒退六步,跌坐在地,但饒是如此,藍袍漢子仍未避過那一槍,金槍刺入左胸,頃刻間,藍衫已被鮮血殷透。

  龍入海吐了兩口鮮血,雙手撐地,欲要掙起,但卻終究不能。藍袍漢子也足下踉蹌,搖晃數次,舉手拔出金槍,創口頓時血如泉湧,藍袍漢子也不瞧傷勢,雙目凝視金槍,點頭道:「好金槍,可有名號?」龍入海微喘數下,抬起雙眼,目中儘是倔強之色,嘿笑道:「有名號,便叫龍入海。」藍袍漢子一怔,哈哈笑道:「好,槍如其人,果然壯哉。」

  龍入海絲絲吸了口氣,忽地咬牙道:「你掌法既然勝於刀法,方才為何捨掌用刀?」 藍袍漢子歎了口氣,搖頭道:「你既知示之以弱,擊之以強,就不知『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麼?你槍法千變,我只須棄刀用掌,一變足矣。」

  這兩句話出自《孫子兵法》,均道兵法詭詐之意。龍入海呆了呆,暗道:「雖不知此人身份,但他有此將才,今日不死,勢必後患無窮!」奮力一掙,卻起不得半分,不由得仰天大笑,笑聲中滿是淒涼之意,一聲笑罷,喃喃念道:「細雨初歇,落紅飄零,龍入大海,三奇除名。」語聲漸微,身子陡弛,溘然而逝。

  原來龍入海為「南天三奇」之首,另二奇姬落紅、莫細雨早年喪於蕭千絕之手,他今日一死,「南天三奇」自此除名了。

  藍袍漢子雖然勝出,卻也沒料到龍入海這最後一槍如此猛利,掌心油皮雖脫了一層,仍擋不住這奪命一擊。他起初尚能忍耐,時候一久,只覺創口疼痛難禁,肺中空氣外洩,痛如烈火燒灼,搖晃數下,終於不支坐倒,呼呼喘氣。

  梁蕭見狀,方要起身,忽聽遠處又傳來蹄聲。不一時,只見四騎人馬馳到近前,梁、柳二人看清騎者模樣,微感吃驚,敢情來的不是別人,卻是脫歡主僕四人。脫歡臉色兀自蒼白,其他三人氣色也甚灰敗,顯然內傷未癒。

  四人瞧著地上死屍,神色驚疑不定。脫歡顧盼一番,忽向那藍袍漢子笑道:「大將軍,好本事!」藍袍漢子冷冷瞧著他,面色煞白,卻不發一言。脫歡見他傷重,心中暗喜,哈哈笑道:「沒料到大將軍竟與本王不謀而合,也來南方刺探軍情。看來大將軍此番必是胸有成竹,穩奪帥印了?」

  藍袍漢子心中雪亮,心知定是脫歡出賣自己,惹來南朝高手追殺,現下自己所處境地,較之方才更險三分,可惜傷勢太重,莫說奮力一戰,舉手抬足也有不能,轉念間,忍痛一笑,淡然道:「聖上既令千歲與我各自擬定方略,以定帥位。誠所謂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我焉能妄加猜測,須得親眼瞧過,所擬戰策方能貼切。」

  脫歡聽他神態從容、語氣平靜,不似重傷模樣,心下生疑,瞧他一陣,哈哈笑道: 「可惜,過了今日,小王怕是坐定了這個帥位了。大將軍承讓之情,小王必然銘記在心。來日南徵得勝,定當烹羊宰牛,祭拜將軍於黃泉之下。」說罷,向三名隨從使了個眼色。三人各提兵刃,翻身下馬。要知這藍袍漢子武功雄強,換作平日,三人聯手也未敢言勝,但眼前他身遭重創,任中一人也可取他性命,只不過脫歡猜不透對頭虛實,故而派出三人,以防萬一。

  梁蕭見狀,尋思道:「這四王子是個大大的壞人,這藍衣人是他的對頭,想必是個好人。」他年少識淺,對善惡之分不甚明白,主意一定,忽地起身笑道:「四王爺,你的肋骨還疼麼?」柳鶯鶯見他起身,也只好隨之站起。

  脫歡循聲一瞧,臉色大變。他在姑蘇被九如捉弄,斷了兩根肋骨,雖得名醫療治,仍覺疼痛,只為除掉這藍袍漢子,始才抱傷前來。哈里斯等人也均變色。他三人同樣內傷未癒,並且才吃過梁、柳二人苦頭,敗軍之將,委實不足言勇,未及交鋒,先已有些怯了。

  脫歡神色變幻數次,哈哈笑道:「是你們啊!躲在石頭後面做什麼?哈哈,莫不是… …」柳鶯鶯輕哼一聲,忽道:「你胡說一句試試……」脫歡本想戲辱二人幾句,聞言面色一沉,不敢再言,他權衡利弊,自忖有此二人,輸多贏少,無奈暫且忍住惱怒,望藍袍漢子哈哈笑道:「大將軍,既然如此,咱們就此別過,只願將軍福緣深厚,安然返回大都。」

  藍袍漢子不動聲色,淡淡地道:「千歲走好,小將不送了。」脫歡瞪著他沒,臉色青白不定,忽地嘿笑一聲,轉過馬頭,其他三人也恨恨上馬。四人揮鞭夾馬,望來路奔去。

  梁蕭聽他之意,是要拚死擋住來人,好讓自己二人逃生,頓時心頭一熱,脫口道: 「什麼話?還沒打過,便要逃麼?」柳鶯鶯也道:「是啊,有什麼了不得,你若害怕,自己夾尾巴逃命好了。」顏人白濃眉微擰,心道:「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兩個孩子當真不知輕重。」未及再言,忽聽一聲長笑,門前人影倏閃,那年輕文士大袖飄飄,已然立在門前,顧盼眾人,冷笑道:「我當有幾個蝦兵蟹將,敢情只得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兒?」 顏人白不料此人來得如此迅疾,吃了一驚,但他素有大將之風,心中驚急,面上卻如止水不波,並不透露半分。

  柳鶯鶯被來人如此輕忽,心頭大惱,不待文士話音落地,便反唇譏道:「我當來得什麼英雄好漢,敢情只是一個長鬍子的女人。」那年輕文士一怔,皺眉道:「你說誰?」柳鶯鶯笑道:「就說你呢!生得細皮白肉,喬張作致,沒一點兒男子氣概。」梁蕭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年輕文士眉眼俊秀,確乎有些男生女相。被柳鶯鶯如此嘲諷,不由眉間大皺,瞅著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柳鶯鶯笑道:「我就是做賊的,大家都喚我女賊,被你再叫一次,也不打緊。」那年輕文士罵過之後便覺後悔,誰知這美貌女子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由心中糊塗,更被柳鶯鶯秀眼瞧著,只覺雙頰一陣滾熱,心慌舌燥,說不出話來,為掩窘狀,匆匆掉過目光,望著顏人白,冷笑道:「你是首腦麼?」

  顏人白心道:「這人武功雖高,說話行事,卻像個孩子。」目光一閃,微微笑道: 「凡事衝著我來,與他們兩人並無關係。」年輕文士怒哼道:「死到臨頭,還講義氣?」 顏人白端起一隻青瓷茶碗,笑道,「好,咱們先不講義氣,講講客氣。顏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左手撮指成刀,將瓷碗削落一塊,疾若飛箭,向那文士射去。第一塊瓷片方出,顏人白信手揮灑,又削落一片,一時只聽哧哧作響,那瓷碗便似面捏泥塑,被他輕描淡寫削成十來片,射向那年輕文士,前後相續,竟連成一線。

  梁、柳二人見他傷重之餘,尚有如此掌力,一時又驚又喜。那年輕文士卻紋絲不動,嘴角冷笑,驀地雙手圈出,那一串瓷片被他掌風一引,倏地變了方向,那文士雙掌一合,如抱太極,只聽紛然脆響,那十餘片碎瓷重又合成一隻茶碗,文士手掌猝翻,砰的一聲,茶碗被嵌入身側門板,絲絲密合,瞧不出半點裂痕。

  這一招無論內勁手法,均然妙入巔毫,顏人白笑容一斂,盯著那只瓷碗瞧了半晌,皺眉道:「兩儀渾天功?」那年輕文士冷笑道:「算你有些見識。」顏人白濃眉一挑,笑道:「足下是窮儒門人?」那文士卻不答話,輕飄飄一步,跨前丈餘。梁蕭心知顏人白身負重傷,絕非此人之敵,當即一個箭步縱上,左拳斜遞,右掌直吐,這一招「擔山趕海」出自石陣武學,出拳時勁力藏於腰腹,一遇反擊,則傳至拳掌。那年輕文士見他招式,目中微有詫色,揮袖拂開梁蕭左拳,左掌疾吐。噗的一聲,兩人二掌相抵,梁蕭失聲悶哼,一個觔斗倒飛出去,卡啦啦撞穿艙壁,其勢不止,直往江心落去。

  柳鶯鶯未料梁蕭如此不濟,大驚失色,飛奔出門,伏在船舷邊,高叫道:「梁蕭,梁蕭……」卻見波濤洶湧,哪還有梁蕭的影子,柳鶯鶯只覺心痛欲裂,嗓子一啞,眼前淚水迷糊,一咬牙,回頭望去,只見年輕文士已和顏人白交上了手,兩人皆是用掌,招術精奇無方。

  顏人白重傷未癒,縱然掌法精妙,也是施展不開,拆到六招上下,忽聽那文士喝一聲:「著!」顏人白跌退三步,右臂軟垂,胸口鮮血湧出,染紅衣襟。那文士卻不追擊,眉毛微微一揚,神色木然,不見喜怒,只是淡淡地道:「你身負重傷。我本不該出手。但兩國相爭,不比江湖恩怨。」顏人白面色蒼白如紙,卻一哂道:「說得是,大家各為其主,死則無怨。」年輕文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你這廝倒有些氣量。四掌去了一掌,你還欠我三掌。看好了,這第二掌,斷你左臂。」身形電閃,顏人白揮掌橫格,二掌相交,卡嚓一聲,顏人白又退三步,嘴角淌血,左臂軟軟垂落,他身形數搖,復又挺胸昂首,嚥下一口鮮血,長笑道:「好掌法。」

  那文士微露訝色,定定瞧他一陣,忽地點頭道:「好漢子,我不再辱你。剩下兩掌,並作一掌吧。」顏人白淡然一笑,道:「不謝。」那文士瞧他談吐舉止,不知為何,明明佔盡上風,反覺心中氣悶,忍不住怒哼一聲,厲聲喝道:「看好了,這一掌,斷你頸項。」 氣凝雙掌,正欲出手,忽聽一聲嬌叱,一股寒氣從後襲來。

  那文士收式轉身,將柳鶯鶯掌力卸開,皺眉道:「姑娘何必來踩這趟混水?」柳鶯鶯銀牙緊咬,更不答話,展開「飄雪神掌」,刷刷刷又是三掌。文士只手化解,拆到十餘招上,微感不耐,朗聲道:「區區一再相讓,姑娘再要相逼,我可不客氣了。」柳鶯鶯見他僅憑一手,便擋下自身攻勢,心中一陣絕望,嗓子一哽,咬牙道:「你害了梁蕭,我非殺了你不可。」掌法轉疾,如中風魔。

  那文士見她美目含淚,如癲如狂,心頭沒由來一亂,招式倏緩,竟被柳鶯鶯搶得先手,一掌掠面而過,寒氣逼人。文士激靈靈打了個寒噤,猝然驚覺:「我忒也糊塗了,趕緊殺那韃子才是正經。」不由臉色一沉,厲聲喝道:「姑娘,得罪了。」左拳虛晃,卸開柳鶯鶯來掌,右手出指如電,點向她胸口「神封穴」。正當此時,忽聽有人高叫一聲:「雲萬程!」文士心神一震,出指稍緩,柳鶯鶯趁機向後掠出,回首望去,卻見梁蕭濕漉漉站在門前,手握一柄長劍,不由驚喜交迸,脫口叫道:「小色鬼,你沒死啊?」梁蕭笑道: 「我當真死了,你想不想我?」柳鶯鶯臉一紅,啐道:「鬼才會想你這個小色鬼。」嘴裡啐罵,眼裡卻滿含笑意。

  那文士見他二人打情罵俏,心頭酸溜溜大不是滋味,忍不住打斷二人,寒聲道:「小畜生,你方才叫什麼?」梁蕭笑道:「我叫雲萬程啊。」那文士一愣,猛然醒悟:「啊喲,這小畜生佔我的便宜!」

  這文士正是雲萬程之子雲殊,他與龍入海、靳飛分三路追趕顏人白,追到江邊,遇上受傷的白三元,得知三人逆流西上,當下乘舟追趕。孰料心急趕路,天色又黑,一路趕過了頭,到了凌晨,也不見大船的影子,他不肯死心,掉櫓折回,搜尋江面,白三元的船帆形狀與眾不同,直到天色微明之際,雲殊終於尋到這艘大船。

  梁蕭在百丈坪見過雲殊,卻不知他名字,只知他是雲萬程的兒子,情急間叫出乃父姓名,誰知竟生奇效。但問答之際,他貪圖口舌之快,佔了雲殊一回便宜。氣得雲殊臉色漲紫,雙拳捏得咯咯作響,厲聲道:「小畜生,你敢辱及先父?」柳鶯鶯聽得這話,恍然明白過來,忍不住掩口輕笑。雲殊被她一笑,更覺惱怒。梁蕭卻不慌不忙,嘻嘻笑道:「你怎麼問,我怎麼答。我的兒,難道錯了不成?」他把話挑明,雲殊怒不可遏,大喝一聲,縱身撲上。柳鶯鶯一驚,大叫道:「梁蕭快跑。」雲殊聽得這句,沒來由胸口一堵,咬牙喝道:「跑得了麼?」

  梁蕭依言轉身便走,雲殊緊隨其後,兩人一起一落,迫近船尾。雲殊怕梁蕭跳水逃生,發聲大喝,縱身半空,向他劈頭抓落。梁蕭只覺頭頂風聲猛惡,頭一低,貼地撲出,一不留神絆著地上繩索。霎時間,七八條繩索倏地圈轉,將他牢牢縛住。梁蕭本擬引雲殊陷入機關,不想亂中出錯,竟然作繭自縛,不由得叫一聲苦,不知高低。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53:18

純陽卷 第六章 偷天換日


  雲殊見梁蕭摔倒,身形隨之一沉,仍抓他背脊,忽然間,耳聽嗖嗖聲不絕,十餘道銳風自後襲來。雲殊一驚,放過梁蕭,反手掃落數支羽箭,但倉猝間難竟全功,大腿一痛,中了一箭。雲殊吃痛,怒嘯一聲,眼角掃處,卻見梁蕭身縛繩索,正在地上拚命翻滾,當下忍著箭傷,翻身落地,只想抓住梁蕭,好生折辱。哪知雙足剛一沾地,身後疾風又起,側目瞧去,卻見一根巨棍如電掃來。所謂「鬼哭神嚎三連環」,一為繩套,二為銳箭,三為巨棍。這巨棍為梁蕭全身牽引,來得分外迅疾。雲殊招式用老,躲閃不及,只覺後心一震,眼前金星亂迸,半空中栽了個觔斗,嘩啦一聲,跌入水裡。

  梁蕭僥倖脫身,運劍砍斷繩索,瞧得柳鶯鶯趕來,便高聲叫道:「扯起風帆。」轉身拽起鐵錨,雙手搖櫓,催船進發。柳鶯鶯依言揚起風帆,船借風勢,打了個轉,如飛般向下游駛去。雲殊被巨棍掃中,胸口窒悶難當,喝了好幾口水,也無法緩過氣來,忍不住叫道:「風眠……風眠……」那小童兒聞聲,忙催船家擺舟迎上,將他援起。雲殊趴在船邊,嘔出腹內江水,遙望大船遠去,心中驚怒已極,喝令船家追趕。誰知船家剛要擺舵,便聽卡啦一聲,小舟居中折斷,船上三個人東倒西歪,掉進水裡。

  雲殊眼疾手快,落水之際,一手抱住半截船身,一手將那小書僮風眠抓了起來,細察船隻斷口,但見十分整齊,似被刀鋸事先割斷。雲殊一轉念,恍然大悟。原來,梁蕭使苦肉計,有意讓他打落水中,然後潛到小舟之下,運劍將船板割得若斷若續,他算計精準,鉉元劍又鋒利無比,所割缺口恰能承受兩人,雲殊一上船,小舟承受不住,霎時斷作兩半。

  那船家精熟水性,自顧自游向江岸,雲殊則抱著一截艙板,與風眠載沉載浮,心中懊惱萬分:「早知如此,我帶了劍去,一劍一個,殺光了事。」想到此處,腦中忽又閃過柳鶯鶯的身影,心神一迷:「她一介女流,不過受了歹人之騙,我焉能對她動手?待我殺了那兩個奸賊,再與她訴說道理,諒她也會體諒我一番苦心。」想著雙足蹬水,奮力向岸邊游去。

  梁蕭擺舵搖櫓,行了一程,將船靠在江北,對其他二人道:「那個酸丁必然不會死心。水路太慢,恐怕被他追上,咱們還是走陸路為妙。」顏人白笑了笑,淡然道:「到了江北,我獨自前往北方,以免連累二位。」柳鶯鶯瞧他一眼,冷冷道:「盡說大話,你流了這麼多血,支撐得住麼?」顏人白傷口兩度迸裂,失血極多,嘴唇已然泛白,但一聽這話,卻擺手笑道:「顏某壯如牛馬,這點傷死不了。」言罷撐著走了兩步,卻是步履虛浮,搖晃不定。梁蕭瞧得眉頭大皺,說道:「我們左右無事,送你去北方好了。」柳鶯鶯吃吃一笑,說道:「小色鬼,這叫做什麼:救人須救徹……」梁蕭不待她說完,接口笑道:「殺人須見血。」

  顏人白縱然城府深沉,此時臉上也不禁流露出幾分感激,悠悠歎道:「二位與我非親非故,卻屢次救我性命。這份恩情,顏某做牛做馬,也難報答了。」柳鶯鶯呸道:「是漢子的,就不要說些廢話。」顏人白一怔,哈哈笑道:「姑娘罵得是,顏某廢話連篇,該死該死。」

  三人說笑一陣,棄舟登岸,向北行了約摸里許,忽聽遠處數只烏鴉呱呱呱地掠入暮空,遠處官道上馬蹄驟響。梁蕭一驚,正要拔劍。顏人白按住他手,沉聲道:「敵強我弱,暫避其鋒。」梁蕭也覺有理,三人牽了馬匹,鑽入路邊林中。不一陣,只見一行人馬飛奔而來,騎者個個身披錯金皮甲,頭戴紫貂軟帽,背負雕弓,端地人如虎,馬如龍,剽悍精神,呼嘯生風。

  梁蕭與柳鶯鶯蹲在一片灌木叢後,雙手互握,屏息注視,忽聽顏人白一聲長笑,朗叫道:「那速。」那為首騎士渾身一震,按轡佇馬,轉眼望來,其他人也同時停馬,動作十分齊整。顏人白穿林而出,含笑道:「怎麼,不認得我了嗎?」

  那群騎士露出驚喜之色,紛紛滾落馬鞍,跪倒在地,那速以蒙古語大聲叫道:「大將軍,總算尋著你了。」顏人白微微一笑,欲要上前相扶,但一躬身,便覺劇痛難忍,只得束手道:「你們起來吧。」那速率眾起身,見顏人白渾身是血,遲疑道:「大將軍,你… …你受傷了?」顏人白笑道:「一點小傷罷了。你們又如何尋到這裡來的?」那速見他神色灰敗已極,自己從他南征北討,從未見他如此委頓過,一時大感自責,暗恨保駕不力,躊躇片刻,方說道:「早先約好在真州接應將軍,哪知大將軍遲遲不至,弟兄們心中焦躁,便分成幾撥人馬沿江搜尋,總算長生天庇佑,讓我們遇上大將軍。」

  顏人白想到一路艱險,平生隔世之感,歎了口氣,道:「那速,你共有多少人馬?」 那速道:「共三百人,分作六撥,一撥五十人,四處尋找將軍可,料想其中三撥,就在附近。」顏人白拍手笑道:「好,有這三百軍馬,天下也去得。火速召集人馬,返還大都。」 眾軍哄然應命,分出三騎,前去召集同伴。

  顏人白瞧著三騎消失在路頭,如釋重負,猛地省起一事,轉向梁、柳二人,笑道: 「那速,且來見過這兩位,若非他們捨命相救,別說三百人馬,便有三十萬大軍,怕也尋不著我了。」說罷縱聲大笑,眉宇間透著得色,眾親軍心中驚疑,紛紛向二人抱拳行禮。

  柳鶯鶯見是一大群元人,心中不樂,偷拽著梁蕭衣衫,小聲說道:「小色鬼,他有了同伴,用不著咱們送了。你給他說說,大夥兒一拍兩散,各奔前程。」梁蕭點點頭,正要說話,顏人白卻已聽見柳鶯鶯的言語,擺手笑道:「小兄弟,我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說。」

  梁蕭笑了笑,揚聲道:「大夥兒同生共死,不分你我,你有話便說,何必客氣。」顏人白微微一怔,哈哈笑道:「是了,顏某又犯錯啦。小兄弟,你記得我昨晚與你說的話麼?」 梁蕭點頭道:「記得,你說,十年之內,大宋必亡。」顏人白笑道:「不錯,如今看來,或許用不得十年,包管讓你抓住那昏君奸相,打他一頓板子。」他心中得意,哈哈一笑,又道,「小兄弟,實不相瞞。顏人白本是我的化名。我真名伯顏,是蒙古八剌部人,此次南來,志在窺探大宋軍陣,勘測江南形勢,以便擬定征南方略。」

  伯顏乃大元開國重臣,隨元帝忽必烈掃平諸王,戰功極大。忽必烈本意著他統兵征宋,誰知皇子脫歡也同時上表,力請南征。忽必烈為讓群臣心服,命二人於三月之內,各自擬出征南方略,擇其優勝者拜為元帥。因而兩人為爭帥印,各自率人偷入宋境,刺探大宋政局軍情,原本雙方各行其是,不料卻在「醉也不歸樓」遇個正著。脫歡為人陰狠,行事不擇手段,故意洩露伯顏行蹤,引來南朝豪傑群起追殺,幾乎便斷送了伯顏的性命。

  伯顏道出真名,心頭如釋重負,忽見梁蕭望著自己,神氣古怪,只當他惱恨自己隱名欺瞞,苦笑歎道:「小兄弟,我並非有意瞞你。只因人心難測,世道險惡,當初我未知你真心,不敢據實以告,後來明瞭二位心意,卻又自慚自愧,羞於啟齒了。小兄弟,南征在即,國家也當用人之際,你不若與我同往大都,謀個功名。」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說道,「聽說令慈也是蒙古人,不妨一塊兒接來。」

  梁蕭臉色蒼白,眼神卻又黑又亮,瞧著伯顏半晌,長長吐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我媽你也認得的。」伯顏一怔,道:「我也認得?」梁蕭道:「不錯,她叫蕭玉翎,你一定認得。」伯顏胸口如被打了一拳,雙眼瞪圓,滿是不信之色。梁蕭臉色忽變,手中光芒一閃,劍指伯顏,厲聲道:「你是我媽媽的師兄,對不對?」眾親兵無不驚怒,紛紛手挽強弓,指定梁蕭。柳鶯鶯見狀,上前一步,立在梁蕭身側,為他擋住斜來的羽箭。

  伯顏望著梁蕭,神色變幻數次,忽地歎道:「不錯。」梁蕭雙眼赤紅,咬牙道:「那麼蕭千絕是你師父了?」伯顏又歎一口氣,道:「不錯。」梁蕭按捺怒氣,瞪著伯顏道: 「好,你說他在什麼地方,我便饒你。」伯顏搖頭道:「算起來,我已有六年沒見師父了。」 梁蕭怒道:「你騙誰?」劍鋒一吐,抵近伯顏喉頭,眾親兵正要發箭,伯顏卻一擺手,沉聲道:「統統不得放箭,若我死了,也不許報仇,將我屍首帶回大都便了。」那速急道: 「將軍,你萬金之軀……」

  伯顏雙目精光迸出,厲聲道:「此乃軍令!」那速一時語塞,放下弓箭,他為親兵之長,餘人也紛紛效仿,神色錯愕,不知如何是好。卻聽伯顏緩緩道:「我騙你作甚?家師性情孤僻,我卻熱衷功名,不投他的性子,故而師兄妹三人中,師父最不喜我。出師二十年多來,他也只來瞧過我兩次。第一次是傳我大逆誅心掌,再次便是六年之前,他來見我,要我幫忙尋找師妹。其後再未與他晤面。至於他找到師妹與否,我也不知。」

  梁蕭瞧他神色鄭重,不似說謊,聽到最末,不知怎的,心頭一酸,眼圈兒便已紅了,澀聲道:「他……他殺了我爹爹,搶走我媽媽。」伯顏虎軀一震,失聲道:「當真麼?」 梁蕭眼中流下淚來。柳鶯鶯聽得明白,伸出纖纖柔荑,握住他手,心道:「我只當我最命苦,原來小色鬼也這樣淒慘麼?」目光盈盈如水,凝注在他臉上,心中滿是憐惜之情。

  伯顏心中暗歎:「師父此舉,有欠思量了。」當年他自蕭冷口中得知合州一戰內情,也覺意外,但他氣度恢宏,啼笑皆非之餘,對梁文靖力挽狂瀾頗為敬服,其後又聽說他功成身退,不知所蹤,如此作為,自己拍馬也是不能,一時好生相敬,尋思師妹隨了他,倒也不枉此生,是以蕭千絕著他尋找蕭玉翎,伯顏總是虛與委蛇,並未當真用心,倒盼著二人終老林泉,永也不被師父尋到。沉思間,忽覺喉間銳痛,抬眼一瞧,只見梁蕭目光冷厲,長劍又抵在自己喉上,當下搖頭道:「別說我不知師父的下落,便是知道,師徒有份,我也不能做一個背叛師門的小人。梁蕭,我這條性命蒙你搭救,你若想要,只管拿去。」

  梁蕭眉頭一顫,怒道:「好,要怪便怪你是蕭千絕的徒弟,他殺了我爹。我便殺他徒弟,叫他嘗一嘗難過的滋味。」伯顏濃眉一挑,失笑道:「這話倒也奇了,叫人無法心服。」 眼見梁蕭神色迷惑,便道:「我是蕭千絕的徒弟,蕭玉翎是不是蕭千絕的徒弟?」梁蕭道:「這可不同!」伯顏道:「怎麼不同,她與我一般地拜師,一般學藝。她少時孤苦無依,是師父將她一手養大,說她把師父當作師父,不如說她把師父當作父親。」梁蕭張口欲罵,但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來,胸中窒悶難忍,冷笑道:「那好,我拿你做質,引蕭千絕出來送死。」伯顏哈哈一笑,淡然道:「倘若如此,還不如殺了我得好。」

  梁蕭目有怒色,瞪視伯顏半晌,眼中透出茫然之色,想了想,忽道:「那我再問你,若我向蕭千絕報仇,你幫不幫他?」伯顏道:「若是公平相搏,我自然兩不相幫。但若家師敗亡,我會與你約期再戰,為師報仇。」梁蕭盯著他,臉上陣紅陣白,變幻數次,忽然刷的一聲,恨恨還劍入鞘,轉身說道:「今日你有傷,我殺你不算本事,待你傷好,咱們再作計較。」

  伯顏見他竟會收劍,一時好不詫異,但梁蕭越是如此,他越覺喜愛,微微一笑,高聲道:「且慢!」梁蕭聞聲掉頭,伯顏從手指上摘下一枚白玉扳指兒,遞到他手裡,道: 「日後有事,可憑此來尋我。」梁蕭撇嘴道:「我才沒事尋你!」伯顏笑道:「那可未必,我雖不會告訴你家師何在。但兒子孝敬母親,卻是人之大倫,若我探知玉翎身在何方,告之於你,想也不違天理人情。」梁蕭望著伯顏,將信將疑,終究接過扳指兒,揣入懷裡,一言不發,與柳鶯鶯向東去了。

  伯顏瞧著二人背影,尋思道:「此事錯綜繁複,再見師父,須得設法化解才好。但如何開口,卻費思量。」饒是他才智過人,片刻間也想不出化解之法,無奈忖道:「當前之計,唯有想盡法兒,不讓師父與這孩子會面。」當下翻身上馬,率著一眾親軍,投北去了。

  梁蕭走了一段路,在路邊大石坐下,摸出那枚白玉扳指兒,作勢欲扔,臨出手時,又生猶豫,如此再三,終將扳指兒收回袖裡,雙手摟頭,肩頭陣陣發抖。

  柳鶯鶯瞧了半晌,皺眉道:「既然不殺顏人白,眼下就別後悔。哼,就知道哭,不害臊麼?」梁蕭猛然省起,在她眼前哭泣,委實丟臉,胡亂抹了臉,悶悶不樂。柳鶯鶯歎了口氣,傍他坐下。梁蕭只覺她這麼一坐,自己身心俱暖,便似天地間除了這個少女,再無依靠,想著想著,眼圈又自紅了。柳鶯鶯沒來由心頭一酸,掏出手帕,給他拭淚,梁蕭握住她的皓腕,嗄聲道:「鶯鶯,我心裡好亂。」柳鶯鶯道:「我都明白的。」梁蕭搖頭道:「你不明白。伯顏講義氣,不肯背叛蕭千絕;我媽自也不會,我要殺蕭千絕,她必定不許。」柳鶯鶯道:「怕什麼,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想了想,又道,「你去見你媽,把我也帶上,我說些中聽的話兒,把她哄到別處,你趁機去殺蕭千絕,好不好?」梁蕭喜道:「這個調虎離山,卻是妙計。」話出了口,又覺不妥,忙道,「不對,我媽知道我說她是虎,定會打我耳刮子,嗯,該叫先斬後奏才對。但我不知蕭千絕在哪兒?怎麼殺他?」

  柳鶯鶯笑道:「這有什麼難的,他既是天下有數的大高手,必然在乎臉面。待你武功有成,只須遍告天下,邀他出戰,諒他不會不來。」梁蕭思索一陣,歎道:「也沒別的法子。」柳鶯鶯白他一眼,道:「你別歡喜得太早,憑你眼下武功,殺人不成,反倒送死。」 梁蕭臉一紅,大聲道:「武功差些,總能練好的。」柳鶯鶯笑道:「這話才對,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手托香腮,癡癡想了一陣,忽地抬起頭,柔聲說道,「小色鬼,咱們先去偷純陽鐵盒,若能打開鐵盒,練成裡面的武功,你報仇也多幾分勝算!」梁蕭卻尋思道:「那鐵盒或能治好曉霜的病,便不為我自己,也須得弄到手。」當下一口答應。

  兩人商量已定,啟程前往雷公堡。柳鶯鶯既知曉梁蕭身世,路上對他便有不同。但因兩人同為少年心性,時有爭吵,但柳鶯鶯每每發過脾氣,又想起梁蕭生世可憐,自己對他委實太凶,道歉那是萬萬不能的,別的時候,卻又禁不住柔情繾綣,軟語溫存,對他尤其好些,是以二人一路走去,情意越濃,漸漸難解難分。

  過了四五日,胭脂腿傷痊癒,兩人合乘一騎,迤邐西行。這一日,將近江陵,兩人來到一處集鎮,人群中,遙見一根齊眉棒兒挑著面杏黃酒幟,隨風招搖。二人入棧歇息。柳鶯鶯把韁繩交到夥計手裡,說道:「牽到馬廄,不許拴它,草料須燕麥五升、糯米半斗、甘草一合、米酒兩斛,千萬莫記錯了。」那夥計口中唯唯,心中卻犯嘀咕:「什麼話,一頭畜生,吃得比人還精細?轉過身,我馬虎一些,諒她也瞧不出來。」柳鶯鶯瞧破他的心思,笑道:「別怪我沒提點你,它吃得不中意,蹶子踹你,可不關我事。」夥計聽她如此一說,又見胭脂剽悍,頓時心頭打鼓,將信將疑,牽馬去了。

  梁、柳二人揀僻靜處坐下,柳鶯鶯點齊菜餚,又要一壺燒酒,斜瞅梁蕭,見他默不作聲,心中暗笑道:「算你識趣,再敢阻我飲酒,哼,非罵你個臭死不可。」思忖間,酒壺上桌,柳鶯鶯正欲斟酒,梁蕭卻搶先提過,嘻嘻笑道:「我陪你喝!」柳鶯鶯一怔,悟到他不便明阻,就變著法兒分去一些酒,免得自己飲醉,她性喜熱鬧,心想獨樂樂不如同樂樂,你小子如此逞強,正合我意,便舉酒笑道:「那好,誰不喝光,便是小貓小狗。」梁蕭一怔,懊悔不迭,但也只得愁眉苦臉,舉杯飲盡。兩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壺酒頃刻見底。柳鶯鶯笑吟吟面色不改,梁蕭卻滿臉暈紅,神態微醺。柳鶯鶯又喚一壺,心道:「你這小子婆婆媽媽,總是阻我飲酒,今兒落到姑娘的手掌心裡,瞧你怎麼逃得出去?」她酒量既佳,嘴舌又靈,連哄帶嚇,梁蕭挨不過,又喝幾盅,漸覺不支。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53:59

  柳鶯鶯心頭竊笑,還欲再施手段,將他灌倒,忽聽馬蹄聲響,斜眼一瞥,只見兩人並肩跨進門來,夥計還沒迎上,那二人忽又哧溜一下,縮了回去。柳鶯鶯眼明心亮,已看清來人是雷震、楚羽夫婦,旋即明白二人因何退去,美目一轉,佯嗔道:「小色鬼,老和尚怎還不回來,真真急煞人也!」梁蕭喝得暈暈乎乎,聞言未及答話,便覺腳背疼痛,已被柳鶯鶯重重踩著。頓時酒醒大半,心知事出有因,隨口便道:「啊……或是路上耽擱了,隨後就到。」柳鶯鶯嗯了一聲,又道:「你說,那鐵盒當真在雷公堡麼?」一邊說,一邊凝神細聽,卻不聞馬蹄聲響,心知那二人並未去遠,正在店外竊聽。

  梁蕭順口答道:「你沒聽楚仙流說麼?雷行空用假鐵盒騙他,真盒還在雷公堡裡的。」 他口中說話,雙眼卻瞧著柳鶯鶯,見她嘴角含笑,意甚嘉許,情知並未說錯話。柳鶯鶯眨了眨眼,又道:「他騙他的,關老和尚什麼事,為何他要去雷公堡盜盒呢?」梁蕭心中奇怪至極,但話已至此,不可不接,只得硬起頭皮道:「他和楚仙流交情非淺,故而……故而一心盜出真盒,給朋友出氣……」話未說完,忽聽門外馬蹄聲響,柳鶯鶯騰地起身,將一小錠銀擱在桌上,嬌喝道:「夥計,備馬。」夥計牽出胭脂,送梁、柳二人出門。梁蕭忍不住問道:「鶯鶯,你方才說的話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柳鶯鶯笑嘻嘻將因由說了,梁蕭驚道:「糟了,這豈非打草驚蛇麼?」柳鶯鶯笑道: 「若要盜盒,就要打草驚蛇!」見梁蕭迷惑不解,便解釋道,「純陽鐵盒是雷行空極看重的物事,放置隱秘。咱們貿然去盜盒,豈不要費心搜尋?如今雷震當九如去盜盒,勢必心急火燎,回堡稟告。雷行空心中犯疑,必會去看顧鐵盒!如此一來……」說到這裡,笑而不語,梁蕭恍然道:「如此一來,豈不給咱們做了嚮導!」柳鶯鶯敲敲他額頭,笑嘻嘻地道:「算你小色鬼有點見識。」梁蕭道:「鶯鶯,這般說,時機難得,咱們須得趕緊追上,別錯過了。」柳鶯鶯一拍馬頸,道:「我有胭脂寶貝,豈會追丟?迫得太緊,反倒不妙。」 梁蕭聽她思慮周詳,大感佩服。

  兩人行至鎮外,忽見遠處傳來蹄聲,柳鶯鶯蛾眉上挑,促聲道:「快躲起來。」兩人方才鑽入樹林,就看楚羽怒容滿面,催馬馳過。

  柳鶯鶯瞧著楚羽去遠,才舒了口氣,梁蕭奇道:「鶯鶯,你怎知道她要回來?」柳鶯鶯笑道:「她是楚家的人,聽說娘家被騙,自然生氣,照我瞧啊,她是去娘家報信!」梁蕭道:「話不可如此說,她也是雷家的媳婦,就不怕惹婆家生氣麼?」柳鶯鶯冷笑道: 「師父常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到頭各自飛『,他們為鐵盒翻臉,也是有的。「說罷牽馬走了五六步,忽聽梁蕭叫道:」鶯鶯。「柳鶯鶯回過頭來,只見梁蕭雙拳握緊,漲紅了臉,悶聲道:」不管有多大的難處,我和你都不分開,死也不會。「柳鶯鶯怔了怔,只覺鼻酸眼熱,低頭啐道:」你這小色鬼,盡會說便宜話兒,惹人難過。「梁蕭急道:」 我才不說便宜話兒。「柳鶯鶯輕哼道:」若不是便宜話兒,就來給我牽馬。「梁蕭嘻嘻一笑,搶過馬韁,走在前面。柳鶯鶯望著他的背影,眼角熱乎乎的,流出淚來,但心中卻似湧著蜜糖,甜絲絲的,十分快活。

  二人行了一程,重又上馬,胭脂馬腿長蹄健,跑得輕快自如。不多時,便見雷震在前方埋頭疾馳。兩人遠遠綴著。柳鶯鶯心情快美,指點東西,歡然談笑,梁蕭雖覺她舉止奇怪,但瞧著她一顰一笑,便覺愜意無比。過不多久,便見一座龐大塢堡,依山圍田,方圓千頃,塢牆上箭垛如麻,多有守衛往來。

  柳鶯鶯笑道:「姓雷的倒尋了處好風水!」梁蕭發愁道:「守衛森嚴,怎好進去?」 柳鶯鶯笑道:「做偷兒不翻牆進去,還從大門進入嗎?」只見雷震一騎忽忽,直奔堡門,塢牆上守衛早見,聚到前堡迎接,便道:「小色鬼,趕快些,繞彎子去後堡。」梁蕭恍然大悟,拍手道:「聲東擊西?」柳鶯鶯笑道:「不錯,雷大少爺聲東,咱們擊西。」

  兩人策馬繞到塢堡後山,只見林幽蟬噪,時有鳥鳴。柳鶯鶯跳下馬,取下囊袋,催馬入林。探手從囊中取出一副白亮亮的鋼爪,上有八長來長的細軟鋼索。梁蕭奇道:「這是什麼?」柳鶯鶯笑道:「這叫遁天爪。」抖索一掄,鋼爪便似長了眼睛,嗖的一聲穿過箭垛,牢牢鉤住,方欲縱上,梁蕭攥住細索道:「我先上。」柳鶯鶯知他怕有危險,挺身先上,也不便辜負他的美意,放開軟索。

  梁蕭挽索登上牆頭,卻見並無一人。柳鶯鶯隨後掠上,收了「遁天爪」,方要縱身下牆,忽聽腳步聲響,似乎有人過來。其時牆頭逼仄,不及旋踵,一旦與人撞見,勢必警聲四作。情急間,柳鶯鶯但覺手腕一緊,已被梁蕭扣住,繼而隨他一個魚躍,飄落堡外。柳鶯鶯大急,正要怨怪,忽見梁蕭右手勾住牆頭,頓時恍然大悟,隨之照做,心中暗服他的急智。

  二人如一對壁虎,緊貼外牆,耳聽得腳步雜沓,來得三人,腳步沉實,顯然身懷武功。柳鶯鶯暗叫好險,要知牆頭狹窄,決難一招制住三名好手,叫聲一起,那便前功盡棄了。

  牆頭三人未覺有異,只聽一個粗啞的嗓子嘎嘎笑道:「震少主怎地一臉晦氣?撞了瘟似的。」另一人笑答道:「怎不晦氣?星哥兒兩條腿出去,一條腿回來,換了你是他爹,你歡不歡喜?」粗啞嗓子笑道:「做他爹也不壞啊!楚二娘細皮白肉,風韻猶存,弄到懷裡,必然受用至極。」眾人嘎嘎狎笑一陣,卻聽一個尖嗓子笑道:「雷星那小畜生當真活該,哈哈,瞧他日後怎麼造孽!」粗啞嗓子嘿然道:「劉兒,你這話可不上道。那檔子事麼,少條右腿又不算斷根。」其他二人嘻嘻謔笑。

  梁、柳二人聽得這些堡丁肆意嘲笑主子,毫無敬意,可見雷家平素飛揚跋扈,不得人心。但這三人守在牆頭嘮叨,欲要進堡,頗為不易,正覺手酸臂軟,忽聽一個陰沉沉的聲音響起道:「你們三個兔崽子,罵得好快活麼?」只聽得奪奪有聲,似為枴杖拄地,又快又急。

  牆頭倏地一靜,鴉雀無聲,半晌一人戰聲道:「星……星少爺……我……啊喲……」 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叫,只聽雷星森然道:「常牛,老子斷你一條右腿,也算小懲大戒了。」 話音未落,又聽一聲慘叫,雷星又陰笑道:「劉兒,這滋味如何?嘿嘿,聽說你那婆娘生得不壞,今晚老子便去問候問候她,讓你瞧瞧,老子造不造得孽?」

  城上略一沉默,就聽那粗啞嗓子憤然道:「星哥兒,殺人不過頭點地,大夥兒背後道兩句,你何必就這樣傷人啊?」雷星哼了一聲,道:「朱大成,方纔你說要斷老子的根,是不是?」那人窒了一下,忽地高叫道:「是又怎樣。」雷星嘿笑道:「是就好。」話音方落,便聽噹的一聲響,一口單刀嗖地掠過梁蕭頭頂,拋向堡外。

  卻聽牆頭風聲呼呼,雷星忽地哈哈笑道:「朱大成,老子當你有幾多斤兩,敢情也是只軟腳蟹。我倒想瞧瞧,誰斷誰的根,」說到這裡,猝喝一聲,「著!」梁蕭聽得熱血一沸,不及轉念,倏地翻上牆頭,雷星的枴杖正往朱大成褲襠點去,忽見憑空出現一人,心中大凜,但他家學淵源,緊急時變招奇快,枴杖嗖的一聲,轉刺梁蕭。梁蕭一聲輕叱,探手抓住杖頭,身輕若絮,隨那枴杖在空中轉了半圈。雷星大驚,急欲棄杖,梁蕭出腿如電,回風一蹴,正踢中他的面門。雷星血流滿面,哼也沒哼一聲,便已昏倒。

  柳鶯鶯見梁蕭現身,也只得縱上牆頭。眾守衛瞧著兩人,目瞪口呆。梁蕭見三人中兩人坐在地上,另一人則虎口流血,想必便是那朱大成,不由笑道:「你還不報警麼?」朱大成撓頭皺眉,正覺猶豫,地上一人鐵青著臉道:「報他媽的鳥警,老子給雷家賣命,就是這個下場。哼,既有仇家上門,任他們去就是了。」朱大成踹了雷星一腳,恨聲道: 「劉兒你說得是,這廝怎辦?」劉兒不發一言,忽地抓起單刀,撲的一聲扎入雷星心口。梁蕭阻攔不及,神色大變,只見劉兒滿面怨毒,森然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反了。」他這一刀斷了眾人退路,另兩人面色沉重,齊齊點頭,朱大成轉過頭來,對二人沉聲說道:「兩位要殺人還是放火?」梁蕭見這三人聽得殺人放火四字,眼中皆有狂熱之色,不禁暗惱:「這幾人與這雷星蛇鼠一窩,也不是什麼好貨。」

  柳鶯鶯眼珠一轉,笑道:「雷行空在哪裡?」朱大成喜道:「二位要殺他麼?」梁蕭未及答話,柳鶯鶯已搶著道:「不錯!」朱大成拍手笑道:「好啊,你們裡面殺了人,咱們外面放火,這叫做裡應外合。」轉身對他人道,「大夥兒將家眷帶好,趁亂走人。」眾人齊聲應了,合力將雷星屍體拋入堡後樹林。朱大成指著遠處,說道:「那個紅瓦院落,乃是雷公堡議事之處,雷行空通常都在!」又道:「我帶你們下去。」

  柳鶯鶯笑道:「有勞了。」朱大成帶二人下了塢牆,其他守衛只當二人是堡內賓客,上牆望風,均不在意。三人轉到一座房舍背後,朱大成低聲道:「二位,我在牆頭當值,若再相送,怕會露了行跡,一切小心從事。」說罷轉身去了。梁蕭瞧他背影,說道:「鶯鶯,這廝心術不正,只怕有詐。」柳鶯鶯笑道:「他就盼咱們大鬧一場,才好趁火打劫,偷偷卷些細軟逃命。但他們殺了雷星,做賊心虛,脫身之前決不敢告密。」她膽量之大,尤勝梁蕭,說罷快步而行,梁蕭只得尾隨。

  堡內房舍重疊,廊廡幽深,遠較外牆冷清,一行百步,也不見人。巷道三步一轉,四步一折,兩人瞧那庭院並不甚遠,哪知走了數百步,離那庭院倒更遠了。柳鶯鶯心知不妙,皺眉頓足,大發脾氣。梁蕭瞧瞧四周,屈指一算,招手道:「隨我來。」柳鶯鶯見他步履風快,似對道路頗為熟稔,心中暗訝,緊隨其後。只見梁蕭東一穿,西一鑽,只數十步的功夫,便抵達庭院西北牆壁前。

  柳鶯鶯奇道:「小色鬼,你以往來過麼?」梁蕭面皮泛紅,慚道:「這本是個正反八卦陣,我沒留意,走岔了道,才想明白。」柳鶯鶯奇道:「看不出你還懂這個?」梁蕭笑道:「我懂得多了,就怕你無緣見識。」此言本非虛言,柳鶯鶯卻當他自吹自擂,當即啐道:「我才不稀罕。」放出遁天爪,躥上牆頭。梁蕭隨後跟上,覷眼望去,下面有三個僕人守在門前,一個打盹,另兩人低著嗓子,說東道西。

  二人穿簷過瓦,狸貓般伏行到廳堂附近,忽聽人咳了一聲,冷笑道:「鐵盒之事怎會穿幫?倒也奇怪。」二人聽出是雷行空的聲音,心頭均是一喜,但卻聽他嘴說奇怪,口氣卻並不焦急。只聽雷震恭聲道:「此事委實棘手,二娘必然告知楚老大去了。」雷行空冷笑道:「我早說過了,這個婆娘是個老大的禍胎,遲早壞事。」雷震遲疑道:「父親,倘若九如和尚真來盜盒,那……」雷行空道:「擔心什麼?那盒子藏得隱秘,哼,老和尚縱有通天之能,也休想尋著。屆時咱們只須咬定真盒不在堡內。楚家失了假盒,無憑無據,賴不到咱們身上。」梁蕭聽他如此自以為是,暗暗好笑。

  廳中靜了時許,卻聽雷震歎道:「爹,事關重大,咱們還是瞧瞧鐵盒在與不在,也好放心。」雷行空道:「瞧什麼,保管還在!」柳鶯鶯恨得牙癢,極想跳將下去,抓住這臭老頭兒,狠狠抽他兩個嘴巴,逼他說出藏盒之處。忽聽雷震歎道:「爹,說起來,孩兒長這麼大,也沒瞧過那盒子呢!」雷行空哈哈一笑,說道:「急什麼,待我百歲之後,那還不是你的掌中之物麼?」雷震道:「孩兒不是好奇,只覺多一人瞧看,或能打開盒子。」 雷行空冷哼一聲,淡然道:「說什麼胡話?這鐵盒構造奇巧,老夫把玩多年,也未得門徑,憑你這點心眼子,哼,說到開盒,不是癡人說夢麼?」雷震急道:「爹,我……」雷行空不耐道:「好了,你一路辛苦,歇息去吧。」

  不多時,只見雷震悶悶不樂,從內堂出來,出了二門,忽地轉身,縮在一根庭柱後面,探首窺伺堂內。柳、梁二人從高處瞧得清楚,心中大訝,柳鶯鶯移開一片屋瓦,透過縫隙瞧去,只見雷行空負著手踱來踱去,步履零亂,似乎心緒難平,踱了良久,突地出門,奔南去了。

  不待他去遠,雷震便從庭柱後閃出,不走正門,越牆而出,遠遠綴著。柳鶯鶯牽了牽梁蕭衣角,二人沿房舍伏行,緊躡其後。三撥兒人銜尾追走,雷行空心懷鬼胎,盡揀僻處行走。迤邐走了一程,倏然水響,往前稍進,便見一條石渠,泉水從後山上流出,順石渠穿過塢堡,供給日常之用。渠內水清見底,苔痕蒼碧,寬敞處橫著一道六尺拱橋,橋兩端假山聳峙,薜荔糾纏倒掛,翠綠喜人。

  雷行空踏上拱橋,顧盼無人,彎腰將手伸入橋下。另三人皆覺驚奇:「莫非鐵盒藏在橋底?端地叫人設想不到。」猜度之間,忽聽卡嚓一聲響,橋頭假山裂開一條縫兒,僅容一人出入,雷行空閃入其內,那石縫旋即閉合。

  三人恍然大悟,敢情水下僅是開門機關,看情形鐵盒必在假山之中。這藏盒之地委實大膽,誰能料得,如此重大之物竟會藏於路邊假山,開門機關,又竟在橋底。

  不一陣,假山石縫又開,雷行空漫步踱出,嘴角掛著一抹笑意。雷震趁他入內之時,早已避開來路,鑽入樹叢,雷行空全未料到兒子膽敢跟蹤自己,順著來路洒然去了。雷震待他去遠,方自樹叢中鑽出來。梁蕭欲要縱下,柳鶯鶯拽住他,低低說道:「假山內恐有惡毒機關,讓他先闖,若他得了手,咱們再奪過來。」梁蕭雖覺這計策過於陰損,但也不好違抗,只好按捺不動。

  雷震挽起衣袖,在水底摸索一陣,忽有喜色,卡嚓一聲,假山露出那條石縫,雷震鑽入其中,合上石門。房頂二人盯著石門,心弦繃緊,直等雷震出門,便殺他個措手不及。

  過得半晌,假山洞開,雷震怏怏走出,略一思索,快步向來路行去。柳鶯鶯見他不似得了鐵盒,心道奇怪,待雷震走遠,與梁蕭跳下房頂,搶到橋邊,伸手入水摸索一陣,抓到一口鐵環,運勁一拽,假山應聲而開。兩人踅進門內,卻見假山內是一間逼仄斗室,又冷又濕。

  柳鶯鶯合上石門,微光如縷,從頭頂小孔射入,照得室內情形隱約可辨。東北角豎著一個五尺來高的鐵櫃,深入地下,上面掛著六把巨鎖,每一把均是粗大無比,銹跡斑斑。梁蕭運勁一扭,卻難動分毫,柳鶯鶯笑道:「小色鬼,讓開些,別礙著本姑娘的手腳。」

  梁蕭退到她身後,室內狹窄,站立兩人,便已胸背相抵。梁蕭只覺柳鶯鶯嬌軀似火,渾身一陣燥熱,天幸牆壁潮冷,他竭力存意背後那一股冰涼之氣,心頭方才略略平靜,探首望去,只見柳鶯鶯拿著兩根細長鋼絲,插入鎖孔撥弄,過得半晌,卡嚓一聲,撬開一把巨鎖,梁蕭暗暗佩服:「鶯鶯人稱女賊,倒真有做偷兒的全掛子本事。」

  那六把巨鎖皆是雷行空請高手匠人製作,每一把鎖孔不但繁複,而且無一相同,柳鶯鶯手段雖高,連開四把,也是嬌喘微微,雲鬢微濕,她一拭額上汗水,枕在梁蕭肩上歇息。梁蕭挨著她溫軟身子,心神一蕩,湊近她耳珠,輕聲道:「鶯鶯……」柳鶯鶯心兒一顫,嗯了一聲,卻不答話,又聽梁蕭輕輕喚了聲:「鶯鶯……」柳鶯鶯芳心可可,若被千絲撩撥,忽癢忽麻,滋味難言,輕輕啐道:「有話就說,老是叫什麼?」梁蕭情動出聲,被她一問,卻又不知如何回答,一時大著膽子,在她圓潤的耳珠上親了一下,柳鶯鶯心中大亂,一時也不知是否責罵。正自忐忑,忽聽嘎的一聲悶響,石門忽開,天光直入,頓將二人照亮。兩人一驚,便聽一陣腳步聲響,越來越近。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56:53

純陽卷 第七章 樂極生悲


  梁蕭一拉柳鶯鶯的手,正要出門迎敵,忽聽重重一聲怒哼,雷行空厲聲喝道:「雷震!」 那腳步聲驟然一歇,雷震吃吃地道:「爹……您……您怎麼來了?」梁蕭聽了暗暗叫苦,這二人任來一人已難對付,如今父子齊至,豈不糟糕至極。只聽雷行空哼了一聲,道: 「你拿著開山斧做什麼?是砍柴呢,還是割草?」敢情雷震早先沒能打開鐵櫃,便帶來斧頭,欲要強行斷鎖,誰料雷行空去而復返,將他堵個正著。雷震窘迫萬分,無言以對。

  雷行空似乎氣極,呼呼喘了一陣,方道:「我去你屋子,卻不見有人,便知定然有鬼!哼,我問你,你如此做,是為那個姓楚的婆娘嗎?」

  柳鶯鶯趁他二人說話,開始撥弄第五把鎖,梁蕭一驚,忙打個手勢,要她住手,但柳鶯鶯如若未見,只顧專心開鎖。卻聽雷震支吾半天,忽地歎了口氣,說道:「爹,二娘知道這事會很生氣的。」雷行空怒道:「她生氣,我就不生氣了?哼,有了媳婦,就不要祖宗了嗎?」想是情緒激動,聲音也顫抖起來了。雷震又沉默一會兒,方才緩緩說道:「這次我砍了星兒一條腿,二娘已老大不喜,若不把鐵盒還給楚家,只怕她永不會理我。」雷行空呸了一聲,怒道:「天下女人多如牛毛,又不止她一個?不理更好,只管休了那婆娘,一了百了。」雷震急道:「那可不成,天下女子再多,孩兒愛的卻只有二娘一個。」

  雷行空一窒,厲聲道:「沒志氣的東西,當初你娶那婆娘,老夫便百般的不喜,只見你覓死覓活,楚仙流又出面幫腔,我才勉強答允。你道我為何不肯把鐵盒傳你?哼,一旦傳給你,只怕轉手就落到那婆娘手中。唉,老子千算萬算,怎就沒算到,生了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忽聽撲通一聲,似乎有人跪倒,只聽雷震顫聲道:「爹,要打要殺,你只管動手,但要我與二娘分開,決然不能。」梁蕭聽得這話,不由心頭一熱:「這姓雷的形貌粗魯不堪,骨子裡卻是個癡情種子。」想到這裡,只聽卡的一聲輕響,第五把鎖已被柳鶯鶯打開。

  雷行空忽地咦了一聲,說道:「什麼聲音?」雷震道:「想必是爬蟲經過。」雷行空道:「胡說八道,哪有什麼爬蟲。分明是假山上的石塊被風吹下來了。」柳鶯鶯與梁蕭提心吊膽,卻聽那二人嘮叨一陣,並未前來,忽聽雷行空歎道:「罷了,震兒,你起來吧,咱們父子一場,萬事皆好商量。」雷震顯然心情激動,顫聲答應,又問道:「父親,事已洩漏,如何了結?」雷行空冷笑一聲,淡然道:「既有一個假鐵盒,就不能有第二個麼?」 雷震恍然大悟,繼而又犯愁道:「如今時機緊迫,怎來得及再偽造一個?」雷行空道: 「我早料到今日,是以當初假鐵盒便鑄了三個,管叫那姓楚的分不清真假……」話音未落,忽聽雷震叫道:「爹……你做什麼?」雷行空冷笑一聲,道:「我怕你受不得那賊婆娘攛掇,吃裡爬外,故而這真鐵盒須得換個地方收藏。」

  梁蕭心頭一跳,柳鶯鶯正想著如何開這第六把巨鎖,聽得這話,嬌軀一顫,停了下來。只聽雷震道:「爹,那鐵盒左右無法打開,咱們雷楚兩家何必為這個廢物結怨?就算給了楚家,料他們也沒有開盒的本事。」雷行空厲聲道:「放屁,你這東西越來越不像話!好,既然如此,老子索性斃了你……」話音方落,忽又聽一聲嬌叱:「慢著。」梁、柳二人聽出是楚羽聲音,心頭大喜:「她來得正好!」

  卻聽雷行空冷哼一聲,似乎並不意外,淡淡地道:「你這婆娘鬼頭鬼腦,老夫不用苦肉計,諒你也不會現身。哼,楚老大,你也來了?」原來楚宮等人一直不肯死心,追蹤柳鶯鶯而來。楚羽趕回不遠,便遇上乃兄,說明因由後,便一同來到雷公堡,追蹤雷行空來到此處。雷行空方才察覺二人,是以詐稱擊殺雷震,迫使楚羽現身。

  卻聽楚宮冷笑道:「雷老鬼,你偷梁換柱,幹的好事。」雷行空冷笑一聲,卻沒答話。只聽雷震澀聲道:「二娘,我……我當真沒用!」楚羽歎了口氣,道:「大郎,方才聽到你的真心話,我很歡喜。其實,我不當責罵你的,比起你對我的心意,那純陽鐵盒又算得了什麼?若沒有了心愛之人,就算天下無敵,也無趣味。大郎,咱們乾脆什麼也不管啦,帶著星兒走得遠遠的……」雷行空呸了一聲,截斷她道:「楚二娘,我雷家的男子何去何從,由得你支派麼?」忽聽楚宮喝道:「姓雷的,廢話少說,乖乖交出真鐵盒,我向三叔求情,饒你不死。」雷行空冷笑道:「不用拿楚仙流壓我。常言道:」拿賊拿贓,捉姦捉雙『,你道我偽造鐵盒,有何憑證?「他算準楚家假鐵盒被盜,並無實物可以對質,故而有恃無恐,一口否認。

  楚宮厲笑道:「你倒推得乾淨。嘿,倘若我說那鐵盒就在假山之內,你可有膽量讓我一搜?」梁、柳二人頓覺心往下沉。忽聽雷行空哈哈笑道:「楚老大,這裡可不是天香山莊,哪由你說搜就搜的?」楚宮冷道:「我就不信。」只聽嗆啷亂響,似乎刀劍出鞘,又聽勁風激嘯,楚宮發出一聲悶哼,雷行空大笑道:「楚老大,你到雷公堡撒野,怕是差了些兒。」勁風呼呼,拳腳更疾。

  楚羽叫道:「大哥,我來幫你。」話音未落,忽聽噹的一聲,似有刀劍落地,楚羽驚道:「大郎,你做什麼……」只聽雷震澀聲道:「二娘,我對你是情義,對爹卻是孝道。唉,自古孝義難以兩全,對不住了。」楚羽沉默片時,淒然道:「說來說去,你我都是一般,也好,看劍吧。」拳風劍嘯,頓時響成一片。

  柳鶯鶯聽外面眾人乒乒乓乓,打鬥甚烈,當下藉著打鬥聲掩護,沉心定氣,將第六把鐵鎖撬開,用力一掀鐵櫃上蓋,怎料竟是紋絲不動。柳鶯鶯見功敗垂成,又驚又怒,伸手摸索,但覺鐵櫃頂上有若干凸起的細條,圍成一個參差不齊、歪歪斜斜的八角形,心知必是機關,便左右一掀,但覺那八角形八個角俱能轉動,柳鶯鶯心頭一喜,轉了數轉,但鐵櫃仍無動靜。

  梁蕭暗中難以視物,只覺柳鶯鶯香汗淋漓,嬌喘微微,似乎十分焦慮,心知她遇上難題,便將手探上鐵櫃,正巧摸到那個八角形,不由咦了一聲,道:「這是一道八卦鎖。」 柳鶯鶯奇道:「你這小色鬼怎麼知道的?」梁蕭道:「我在機關書裡見過,這是一種暗鎖,鎖上紋路是一個先天八卦,但八卦方位卻被雷老鬼撥亂了,唯有將八卦方位與東西南北八個方位一一對齊,暗鎖才能打開。」柳鶯鶯聞言一喜,急道:「那你懂不懂八卦方位?」 梁蕭道:「我雖是懂的,但這裡黑咕隆咚的,日月星辰俱都不見,怎麼分得出東西南北?再說,就算拿到鐵盒,我們又怎麼出去?」

  柳鶯鶯撅嘴道:「沒膽鬼!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總有法子。」從袖裡掏出匕首,撬那暗鎖。梁蕭摁住她手,說道:「這鎖十分精巧,若是撬壞了,便再也打不開啦。嗯,容我想想,雷老鬼既然將鎖設在這裡,就該有在暗室裡判別方向的法子。」他沉吟片刻,驀地抬頭,正瞧見頭頂那個透光的小孔,不覺靈機一動,笑道:「原來如此,雷老鬼果真奸猾。」柳鶯鶯奇道:「怎麼奸猾了?」梁蕭道:「我起初當這小孔是透光用的,原來別有用途。」柳鶯鶯嬌嗔道:「有話快說,不許賣關子。」

  梁蕭道:「你知道,太陽東昇西落,在東方時,陽光必然透過小孔,斜照在西方。若太陽在西方,陽光透過小孔,必然照在東方了。」這本是極尋常的道理,柳鶯鶯一聽便懂,循那小孔瞧去,果然有一道細細的光束從孔外斜射入室,在鐵櫃正前方留下一點光斑。卻聽梁蕭又道:「我們進來前,乃是卯時,此時太陽必還在東方,故而這道光所指方位,便是西方,先天八卦之中,西方的是兌卦。」

  《易經》中,先天八卦各有方位,離卦在南方,坎卦在北方,兌卦在西方,震卦在東方,乾卦在西北方,坤卦在西南方,巽卦在東南方,艮卦在東北方。梁蕭定下西方方位,便摸到八卦鎖上表徵「兌」卦的符號,轉到西方,「震」卦則轉到相反的東方。東西一定,其他六方自也一一定位。柳鶯鶯瞧得心中納悶:「小色鬼懂得不少呢,不全是草包一個。」 等到梁蕭將「坤」卦轉到西南,先天八卦均已歸位,忽聽得鐵櫃中咯咯有聲。梁蕭用力一掀,鐵蓋應手而起。敢情那鐵櫃外壁厚約數尺,內中卻甚狹窄,逕不過一尺,即使用大斧鐵錘,也難砸開。柳鶯鶯探手入內,摸到一個半尺見方的鐵盒子,觸手冰涼,並無特異之處,當即拿了揣入錦囊。

  這時,忽聽楚宮一聲悶哼,似又吃虧了。柳鶯鶯低聲道:「咱們偷偷溜出去。」梁蕭一點頭,提氣輕身,正要躥出,忽聽一聲長笑,一個清朗的聲音遠遠傳來道:「雷堡主何在?神鷹門晚輩雲殊求見!」梁、柳二人聽得這聲,均是大驚,幾乎忘了動彈。

  楚宮獨鬥雷行空,正覺吃力,聞聲如蒙大赦,高叫道:「雷行空在此!」雷行空怒道:「楚宮,你想違背祖訓,把鐵盒之事洩與外人麼?」楚宮冷笑道:「誰先違背祖訓,大家心裡有數。」雷行空卻不作聲,拳上風雷之聲越發響亮。

  忽聽雲殊長笑一聲,頃刻已至近處,朗聲道:「四位且慢動手,雷堡主何在?」外人在場,雷行空只得暫且罷鬥,冷然道:「神鷹門與我雷公堡井水不犯河水,足下擅自闖堡,作何道理?」雲殊笑道:「晚輩追蹤三名對頭,一路至此,據江湖朋友所見,適才有兩人朝貴堡來了,晚輩怕他們躲在堡內,是以情急闖入,若有不當之處,還望見諒。」雷行空聽他說得客氣,怒氣稍平,但他此時事急心亂,只盼早早打發來人,便道:「也好,我便瞧靳門主的面子。雷震,你陪雲公子四處搜尋,看看是否有人潛入。」雷震應了一聲,頃刻間,就聽雷行空一聲怒叱:「好賊子!」柳鶯鶯忍不住從門縫邊向外張望,只見雷震、雲殊站立在遠處,楚宮則手揮長劍,與雷行空一雙拳頭鬥得正疾。楚羽則如黃鸝鑽雲,直往假山躥來。原來,他兄妹二人趁雷行空說話分神,一齊動手,雷行空猝不及防,竟被楚宮刷刷數劍,堵在一邊。楚羽卻趁機搶到假山前,正欲鑽入,驟覺腰上一麻,「五樞」穴被點個正著。柳鶯鶯咯咯一笑,將楚羽抄入懷裡,搶出斗室,梁蕭隨後掠出。

  二人突然現身,眾人無不怔住。柳鶯鶯笑嘻嘻地道:「雷堡主,楚先生,大夥兒打個商量吧,你們放我們出堡,我還你們兒媳、妹子。」雷行空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冷笑道: 「你做夢!」雷震面無人色,慌道:「爹爹,救人要緊。」柳鶯鶯笑道:「雷堡主勿要生氣,方纔我在假山裡,找到一個很好的東西,你要不要瞧瞧?」雷行空心頭咯登一下,臉上血色盡失。

  楚宮眼珠一轉,哈哈笑道:「姑娘發現什麼好東西?楚某倒想瞧瞧。」柳鶯鶯輕輕一笑,答非所問道:「楚老大,你妹子一心幫你,不惜得罪夫家,你就不管她的死活了?」 楚宮一怔,尋思著鐵盒固要討回,但若不顧妹子死活,卻為天理所不容,二者權衡取其輕,楚宮縱然氣悶,也唯有咬牙冷笑,再不作聲。

  柳鶯鶯又向雷震笑道:「少堡主,你呢?」雷震不假思索道:「你千萬莫要傷了二娘,你說什麼,我都依你。」柳鶯鶯寥寥數語,難住三大高手,得意萬分,覷眼向雲殊望去,卻見他背負長劍,立在遠處,嘴角掛著冷笑,不由忖道:「這人笑得當真討厭,但卻不知如何對付。哼,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先不管他。」美目一轉,笑嘻嘻地道:「雷少堡主果然知情識趣,待我出了堡,便把楚二娘還你,讓她再給你生兩個大胖小子。」雷震、楚羽不知兒子已死,柳鶯鶯的話中有話,聞言均是面皮一熱。

  柳鶯鶯對梁蕭使了個眼色,兩人並肩向堡外走去。雲殊冷冷站在道邊,直待二人走近,驀地俊目瞪圓,厲喝一聲:「小賊看掌。」呼的一掌,直奔梁蕭肩頭。這一掌全力而發,凌厲絕倫,梁蕭不敢硬接,斜跨一步,落在一丈之外。雲殊瞧他步法,咦了一聲,訝然道:「奇怪。」踏上一步,左掌前推,右掌後引。梁蕭見他掌勢,也露驚色,皺眉道:「奇怪……」忽地雲殊身法陡疾,縮地成寸,一步搶至,一掌向他面門拍來。梁蕭避過這掌,忽地與雲殊四目相對,齊聲驚呼道:「你哪裡學的?」

  柳鶯鶯見他二人神態話語均是古怪,心中好不詫異,卻見雲殊寒著臉道:「三才歸元掌是家師獨創,天下再無別傳。臭小子,你從哪兒偷學的?」梁蕭冷冷道:「誰偷學了?大半是我自己想的。」他說的本是實話,雲殊卻覺荒誕無比,怒哼一聲,冷笑道:「小畜生鬼話連篇!自創武功,憑你也配?」刷刷兩掌,劈向梁蕭。

  他掌法精奇,梁蕭抵擋不住,復又展步後退。雲殊存心窺他底細,當下不使殺手,只是不即不離。頃刻間,二人一個進如疾風,一個退似閃電,兔起鶻落,銜尾亂轉。眾人見他兩人步法如出一轍,均覺驚疑。

  又轉一圈,雲殊瞧破梁蕭虛實,驀地冷笑一聲,厲聲喝道:「小畜生,諒你即便偷學,也沒學全!」雙足滴溜溜一轉,身形陡然拔起,一掌揮落。梁蕭雖限於內力,無以盡展掌法,但卻深諳拳理,瞧他來勢,便知用的是「七七大衍步」,當下身子一縮,向後掠出,但雲殊出手太快,掌風如刀,刷的一聲,將他衣袖割下一片來。

  柳鶯鶯見梁蕭忽遇險招,心驚肉跳,倏地拔出一把匕首,抵在楚羽粉頸上,厲聲道: 「雷大郎,你要不要她活命?」雷震驚道:「自然要的……哎呀,你手穩些,莫要亂動。」 柳鶯鶯道:「那好,你去幫梁蕭!」雷震心中雖然千百個不願意,但妻子性命要緊,無奈一步躥上,雙拳擊向雲殊。

  雲殊瞧他拳法剛猛,只得棄了梁蕭,使出「兩儀渾天功」,雙掌掄圓,將雷震雙拳圈入一轉,雷震雙拳撞個正著,痛得嗷嗷直叫。雲殊少年意氣,不待雷震變招,便喝一聲: 「去!」右掌呼地推出,按中雷震肩頭。這一掌雖沉,但卻留有餘地,雷震倘若知機退後,必能化解,但他偏偏寧折不屈,站立不動,誰料雲殊內勁奇特,經久不絕,眾人只瞧著雷震咬牙瞪眼,雙足釘著地面,上身卻似被千鈞之力壓著,緩緩彎折下去。

  驀地人影一閃,雷行空搶前將雷震扶住,望著雲殊冷笑道:「好本事!」口氣雖硬,心中卻很納悶:「神鷹門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雲萬程的武功也勝不得老夫,這小子弱冠之年,怎會如此厲害?」正覺猶豫,忽聽楚宮冷笑道:「雷公堡的武功也不過如此,哼,什麼奔雷拳法,照我瞧來,改叫做搔癢拳法才對。」雷行空大怒,兩眼一翻,冷哼道: 「奔雷拳法自然比不上『分香劍術』,只不過學劍的人大都膽小如鼠,臨陣而逃,沒膽與人動手!」他這番話正是影射楚仙流遇上九如,不戰而走。

  楚仙流乃是天香山莊百年不遇的奇才,一把鐵木劍壓服過無數強敵大寇,後來遇上另一位大劍客,兩人論劍一日,楚仙流輸了半招,自此號為「天下第二劍」,封劍歸隱,在江湖上的名聲也漸漸低落,但族人卻仍對他奉若神明,不容他人羞辱。

  楚宮被雷行空如此一激,臉色微變,冷笑道:「雷老頭,天香山莊名頭可是打出來的,不是吹出來的!」反手拔劍,揚聲道,「雲公子,楚某不才,討教一二。」雲殊眼見這幾個渾人敵友不分,爭相與自己為難,心中甚覺惱怒,但又不好失了禮數,只得拱手笑道: 「天香神劍名不虛傳,雲某打從心底裡佩服。那日楚老前輩僅憑劍意,便讓區區一敗塗地,至今不敢忘記。」他料想楚宮得足面子,自會退下。誰知楚宮聽了這話,冷哼一聲,道: 「那日折服你的是家叔,不是某家。」長劍一擺,刺向雲殊,他的劍法以迅疾見長,這一劍猝然而發,令人不及轉念。

  雲殊心中氣極,瞧楚宮劍來,忽地摘下帶鞘長劍,並不拔出,隨手壓上楚宮劍身。楚宮虎口一熱,長劍幾乎墮地,駭然之餘,抽劍疾退,誰料雲殊的帶鞘長劍便如附骨之蛆,隨之遞近。一時間。只瞧兩柄劍黏在一起,滴溜溜連兜了兩個圈子。雷行空瞧得又驚又喜,哈哈笑道:「敢情『分香劍術』也不過如此,依我來看,改叫『攪屎劍法』,最妙不過。」 楚宮面皮漲紫,驀地後退兩步,大喝一聲,運足氣力,抖劍上挑。卻不料這當兒雲殊突然收劍,楚宮劍上一輕,渾身勁力驟然落空,盡數傳往劍身,只聽嗆啷啷一陣響,四尺長劍斷成三截。

  雲殊將劍插回肩頭,拱手笑道:「楚莊主,承讓承讓!」楚宮手握斷劍,臉上已無血色。楚羽曾在天香山莊與雲殊鬥過劍,見狀不無駭異:「數月不見,這少年的劍法又精進了麼?」忽覺頸上一痛,匕首陷入肌膚,耳聽柳鶯鶯叫道:「雷老頭,雷震,楚老大,你們一起出手,把這廝擋下。」那三人面面相覷,雲殊不待眾人出手,長嘯一聲,大鳥般撲向梁蕭。梁蕭轉身讓過,還了一掌。頃刻間,兩人各逞步法,浮光掠影般拆了數招。雲殊鬥得興發,長嘯聲悠然不絕,步法卻越變越快,梁蕭漸覺目不暇接,迭遇險招。柳鶯鶯眼見勢危,嗔道:「你們三個蠢材,還不上去?」那三人大怒,但迫於形勢,只得圍了上來。雲殊眼見勢急,忽然縱起,一掌向梁蕭左側襲來,梁蕭轉身右閃,不防雲殊早已算中,忽地使出「大衍步」,半空裡橫掠丈餘,搶到梁蕭右側,使招「三才歸元」,雙掌飄然拍到。梁蕭未料他竟能在空中施展步法,一時躲避不及,只覺掌風撲面,氣為之閉,不得已,也使出一招「三才歸元」,雙掌迎上。

  「啪」的一聲,兩人四掌相抵,梁蕭只覺暖流滾滾,如洪濤般洶湧而入,激得他渾身氣血翻騰,胸中煩惡。此時雷震三人恰好搶至,雲殊雙掌之間忽地生出莫大的黏勁,身形滴溜溜一轉,拖得梁蕭背朝眾人,朗朗笑道:「誰敢上來?」柳鶯鶯見他出語從容,梁蕭卻是面紅眼瞪,心知梁蕭落了下風,急道:「快退下。」雷行空等人樂得隔岸觀火,當下退在一旁。雲殊瞧著柳鶯鶯,笑道:「姑娘最好放了楚二娘,要不我這勁力一吐,小畜生可就沒命了!」他嘴裡談笑,雙掌卻暗暗催動「浩然正氣」,內勁如潮,徐徐來去,反覆衝擊梁蕭週身經脈。梁蕭雖欲抵擋,但那股陽和之氣沛然莫匹,無所不至,自身真氣與它一碰,便如冰消雪融,霎時間就被沖得星落雲散,張口呼叫竟也不能。

  柳鶯鶯見梁蕭面色由紅變紫,由紫變黑,全身汗水縱橫,一旦流出,便化成氤氳白氣,不由得俏臉發白,咬了咬下唇,道:「好,你先放人。」雲殊笑道:「奇怪,姑娘幹什麼不先放人?」柳鶯鶯怒道:「你放是不放?若不放,大家拚個魚死網破。」將匕首側轉過來,在楚羽頸上一抹,雷震嚇得面如土色,雙手亂擺道:「不可,不可。」環眼一瞪,厲聲道,「姓雲的,叫你放人,你便放人,哪來這麼多屁話?」

  雲殊心中作惱:「這個蠢漢,我設計救你妻子,你倒來怪我?」也不理會雷震,只淡淡笑道:「既然如此,姑娘一刻不放人,大家便耗一刻,一天不放人,大家便耗一天,看是誰耗得過誰?」柳鶯鶯瞧他不肯上當,枉自氣急敗壞,卻又無計可施。

  梁蕭此時卻如處身蒸籠,火熱難當,只覺每流出一滴汗水,體內真氣便隨之消逝一分,汗水化作蒸汽,片時工夫,便如一個大大的蠶繭,將他全身裹住,白氣蒸騰,幾不見人。柳鶯鶯又氣又痛,一咬牙,將匕首在楚羽臉上抹來抹去,恨聲道:「你不放人,我在她臉上割上十八刀,把她變成醜八怪。」楚羽只覺匕首寒氣森森,心中驚懼無比,聽得這話,更覺恐懼,她生平最為珍愛容貌,倘若容貌被毀,可說生不如死,心頭一緊,頓時流下淚來。雷震見她落淚,心中焦躁,卻又不敢冒犯柳鶯鶯,唯有大罵雲殊出氣。

  雲殊聽他罵得粗野,暗暗作惱,揚聲道:「也好,姑娘你劃一刀,我便拆掉這小畜生一塊骨頭,且看他有幾根骨頭好拆?」柳鶯鶯見他不肯上當,當真氣急,要知眼前強敵環伺,若無人質,寸步難行。但若不放楚羽,梁蕭必受折磨,一時百計無施,眼圈微微泛紅。此時間,忽聽遠處呼聲大作,轉眼一瞧,只見東南角烈焰沖天,濃煙滾滾。雷行空父子頓時臉色大變。柳鶯鶯心知必是朱大成三人見自己久不回轉,心急難耐,放起火來,好趁亂逃遁。只因火頭不止一個,火借風勢,格外猛烈。雷氏父子面露焦慮,但眼前之事卻也十分緊要,無法走開,一時便如熱鍋上的螞蟻。

  雲殊也知拖延下去,火勢蔓延,無法收拾,沉吟片刻,笑道:「如此吧,大家一同放人如何?」柳鶯鶯也無別法,只得點頭應允。雲殊撤了雙掌。梁蕭身子早已其軟如綿,搖搖晃晃,站立不住。雲殊將他左腕扣住,以免他摔倒,莞爾道:「姑娘,請了。」柳鶯鶯無奈上前,左手挽住梁蕭,右手扣住楚羽,雲殊則伸出一手,拿住楚羽右腕,笑道:「放手吧。」兩人同時放開一手,取回人質。

  霎時間,雲殊將楚羽向右一撥,哈哈大笑,左手成爪,閃電般拿出。柳鶯鶯匆忙向後一縮,雲殊方欲追擊,忽覺背後風起,慌忙回掌抵擋。剎那間拳掌相交,勁風四溢,雲殊定睛一瞧,來人竟是雷行空,不由詫道:「雷堡主,這是何故……」雷行空陰沉沉一言不發,又是兩拳襲來。雲殊又驚又怒,只得出手拆解。楚宮卻知雷行空心思,純陽鐵盒既在柳鶯鶯手中,雷行空決不容她落入雲殊之手,當下趁著兩人糾纏不清,揮舞斷劍,直撲柳鶯鶯。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57:28

  雷行空豈容他得逞,撇開雲殊,霍霍兩拳將楚宮逼退。忽又見雲殊斜刺裡奔向柳鶯鶯,忙又橫身阻攔。雲殊無奈,只得回掌抵擋。楚宮心忖這兩人武功均是勝過自己,即便奪得鐵盒,也難輕言脫身,驀然間毒念大起,倏地縱起,看似撲向柳鶯鶯,半路上卻刷刷兩劍,疾刺雷、雲二人。二人驚怒交迸,紛紛喝罵抵擋。

  三人分分合合,戰成一團,柳鶯鶯趁機扶著梁蕭奪路狂奔。忽聽一聲嬌叱,楚羽、雷震從後襲來。柳鶯鶯以一敵二,頓時狼狽不堪,鬥得數合,楚羽覷到一個破綻,她恨極了柳鶯鶯,只欲殺之而後快,當下長劍一振,疾刺過去,此時雲殊恰好施展步法,脫出戰團,見狀吃了一驚,拔劍揮出,挑開楚羽的長劍。雷震見他出劍阻攔妻子,怒從心起,轉身揮拳相向,一時夫妻二人雙戰雲殊。柳鶯鶯趁機將身一縱,鑽入巷中。

  兩人奔出一程,梁蕭緩過一口氣,只覺渾身酸軟,便道:「鶯鶯,讓我歇一歇,」柳鶯鶯將他放開。梁蕭意存丹田,吸一口氣,凝聚內力,怎料這一運氣,丹田竟然空空如也。他當是疲憊之故,又提了幾次氣,丹田之氣仍是毫無動靜。柳鶯鶯怕對頭趕來,不住回望,一轉眼,只見梁蕭癡癡發怔,不由嗔道:「小色鬼,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梁蕭身軀一震,如夢初醒,遲疑道:「鶯鶯,奇怪得緊,我運不起內力了!」柳鶯鶯頓足怒道:「去你的大頭鬼,這當兒你還有心騙人?」梁蕭委屈道:「我不是騙人,我……我當真沒內力了!」柳鶯鶯見他神色沮喪,不似作偽,不覺微微一怔,忽聽身後傳來衣袂破風之聲,回頭一瞧,只見雲殊疾若星火,發足趕來,便叫道:「小色鬼,等會兒再說。」她將梁蕭背在身上,放出「遁天爪」,扣住遠處一角簷屋,縱身上房。

  雲殊一頓足,也躥上屋脊,緊追不捨。此時雷行空、楚宮、雷震夫婦也紛紛自後趕來。柳鶯鶯到底是女流,本力稍遜,又負了一人,不出百步,便已呼吸沉滯,香汗淋漓,梁蕭眼見對手從四面兜截過來,心急如焚,大聲叫道:「鶯鶯,你一個人走吧,以後再來救我。」 柳鶯鶯啐道:「胡說八道……」梁蕭眼熱鼻酸,澀聲道:「鶯鶯,我不能拖累你的。」柳鶯鶯怒道:「說什麼胡話,以前你不也背過我麼,今天輪到我背你了,大夥兒一塊兒死,一塊兒活……」她呼吸一亂,腳下更緩,眾人逼得越發近了。

  梁蕭聽得這話,只覺眼角微微潮濕,抬眼遙望重樓疊捨,驀地靈機一動,急聲叫道: 「鶯鶯,下房去。」柳鶯鶯早已方寸大亂,聞聲跳下房頂。便聽梁蕭壓低嗓音道:「向左,至路口轉右。」柳鶯鶯也不多問,依言奔走。雷公堡房舍佈局,合於八卦相生之理,本意困住外敵。梁蕭內力雖失,見識猶在,當下凝神細察,不斷出聲指點,柳鶯鶯依法而行,東繞西轉,房頂諸人稍一懈怠,竟被遠遠拋下。

  柳鶯鶯奔出一程,只聽梁蕭道:「向左。」柳鶯鶯折向左邊,方才轉過牆角,忽地足下一頓,愣在當場。只見前方烈火熊熊,熱浪撲面而來。梁蕭雖諳陣法,但眼前這把大火,卻出乎他意料,眼看二十丈外便是堡牆,前路卻被烈火阻死,端地叫人計無所施。忽聽兩聲長嘯,梁蕭回頭一瞧,只見雲殊與雷行空從房上飛躥而下,並肩奔來。

  柳鶯鶯疾奔了這一陣,已是雙頰艷若桃花,呼吸急促。倉促間,她抬眼四望,只見房屋與塢牆之間豎著一桿大旗,高及數丈,上有方形旗斗。柳鶯鶯芳心一動,嬌喝道:「小色鬼,抱緊些。」梁蕭應聲雙手一緊,但覺柳鶯鶯嬌軀溫軟如綿,雖在難中,也不由心中一蕩,卻見柳鶯鶯手一揮,「遁天爪」掛住一角屋簷。她借力上房,再一揮手,「遁天爪」 便似一條長蛇,在半空中逶迤遊走,眼看細索放盡,忽聽卡嚓一聲,恰好搭上旗斗邊緣。柳鶯鶯心頭一喜,望著烈火,秀目閃閃發亮,忽聽得身後風響,頓時咯咯一笑,抓著鋼索飛縱而下。

  雲殊輕功稍勝半籌,先一步搶至,飛抓梁蕭背脊,哧的一聲,卻只扯下梁蕭半幅袍子。眼瞧著柳、梁二人勢如一陣疾風,衝開騰騰烈焰,落在對面堡牆之上。

  柳鶯鶯落上牆頭,心兒突突亂跳,乍覺衣衫鬚髮均已著火,急忙放下梁蕭,揮掌拍打,她的「冰河玄功」為陰寒之氣,掌風所及,烈火頓滅。掉頭望去,只見雲殊與雷行空隔著一片火海,翹首立在房簷之上,瞪眼束手,神色懊惱。柳鶯鶯心中得意,縱聲嬌笑,嬌靨映著熊熊火光,如霞映澄塘,明艷不可方物。

  忽見雷、雲二人交頭說了幾句,轉身飛奔。柳鶯鶯猜想二人必是繞道追趕,發聲呼哨,胭脂馬頓時衝出山林。柳鶯鶯背起梁蕭,縱身落下牆頭,跨馬飛馳。奔出數百步,回頭瞧見雲殊和雷行空站在牆頭,她有心氣氣二人,便從錦囊裡取出純陽鐵盒,笑道:「雷堡主,多謝饋贈寶盒,大夥兒就此別過,不勞遠送了。」

  雷行空氣得臉色鐵青,楚宮與雷震夫婦也陸續趕到,四人相互怨怪,吵鬧不已。雲殊卻呆望著二人縱馬遠去,心頭空落落、酸溜溜,不是滋味。正當失落,忽見官道盡處塵埃騰起,行來數十騎人馬,雲殊認得分明,心頭大喜,高聲叫道:「大師兄,你們來得正好,攔住這兩個人!」這時間,只見馬隊中一騎越眾而出,馬上那個瘦小老者瞠目咬牙,滿臉怒氣,柳鶯鶯認得是「九頭黿」白三元。梁蕭卻認出為首一人長手長腳,氣概豪邁,正是神鷹門主靳飛。

  靳飛見白三元單騎突出,怕他有失,催馬趕上,拽住白三元馬韁,道:「白兄萬勿魯莽。」雲殊此時縱下城牆,朗聲叫道:「對頭馬快,擺陣伺候。」靳飛一點頭,左手揮舉,身後眾騎散成半弧,向柳鶯鶯兜截過來。又聽雲殊叫道:「大師兄佔住震位!方老守坎位,劉師兄守損位,郎師弟占同人位……」眾人應聲發動,佔住各自方位,只見得馬蹄繚亂,左右穿梭,翻翻滾滾向胭脂馬捲了過來。柳鶯鶯正想策馬硬闖。忽聽梁蕭道:「鶯鶯,不可莽撞。」柳鶯鶯撅嘴道:「你這小色鬼,就會坐著說話,好啊,你說怎樣才好?」梁蕭道:「你把馬韁給我。」他適才指引道路,拋離追兵,柳鶯鶯對他已有幾分信服,便把韁繩交入他手中。梁蕭手把韁繩,欲要使力,卻覺手臂酸軟,一時間,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但見敵人飛快逼近,只得暫且收拾心情,揚聲道:「『八門天關陣』彫蟲小技,何足道哉?」

  雲殊聽他喝破自家陣法,大吃一驚,只此剎那工夫,就見梁蕭韁繩後拽,胭脂撒開四蹄,驀地倒退五丈。梁蕭急叱一聲,韁繩斜振,胭脂會意,向左疾奔。但尚未奔出三丈,梁蕭忽又挽韁拽馬,夾馬右馳四丈。如此四五個進退,胭脂驀地發聲長嘶,縱蹄騰空而起,突入「八門天關陣」,似進還退,若走若奔。

  這一陣變化奇快,瞧得眾人眼花繚亂,團團亂轉,渾然不知東西。雲殊越瞧越驚,忽地心有所悟,失聲叫道:「好賊子!歸元步!」原來梁蕭身處險境,竟然異想天開,馭著這天下第一靈通的胭脂寶馬,使出仙鬼莫測的「九九歸元步」來。

  「歸元步」合於九九之數,是「三才歸元掌」中最厲害的步法,須有極高內力方能駕馭。以梁蕭的修為,雖明知其理,卻也無力施展。但胭脂馬為馬中翹楚,矯健無雙,生而通靈,一經過梁蕭駕御,便如一個精擅「三才歸元掌」的絕頂高手,一時間,四蹄生風,往來驟馳,只兩個來回,便將一座「八門天關陣」撕得分崩離析,倏地發聲長嘶,閃電般破圍而出,饒是雲殊喊破了嗓子,也阻攔不住。

  靳飛見狀喝道:「穩住陣腳,取弓箭招呼!」眾人紛紛取出弓箭暗器,梁蕭冷笑道: 「不害臊麼!」一抖韁繩,胭脂忽東忽西,忽進忽退,雖非正道直行,那些箭矢暗器卻像是著了魔一般,無一中的。只一會兒,群豪便被越拋越遠,空自粗喝亂罵,卻沒半點法子。

  柳鶯鶯此番突圍而出,只覺懵懵懂懂,如在夢裡。直待胭脂奔出十餘里,方才醒悟過來,反手給了梁蕭一拳,喜道:「小色鬼,真有你的!」這一拳打得甚輕,誰料梁蕭竟應拳仰倒,栽落馬下。柳鶯鶯吃了一驚,下馬將他扶起,但見梁蕭頭上破了一個口子,血如泉湧,面色漲紅如醉,身子軟耷耷的,怎麼也站不起來。柳鶯鶯心中又疼又愧,小聲道: 「小色鬼,對不住了。」梁蕭苦笑道:「才不關你事,我馭馬用力太甚,有些手軟。」柳鶯鶯皺眉道:「小色鬼,你究竟哪裡不舒服?」梁蕭也納悶道:「沒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就是渾身暖洋洋的,使不上勁。」柳鶯鶯道:「不痛不癢,就該沒甚大礙,睡上一覺,也就好了。」

  梁蕭心忖只怕沒什麼簡單,但也不願讓柳鶯鶯煩心,便點頭應了。柳鶯鶯見他虛軟模樣,口中輕鬆說笑,心裡卻極為憂慮,給他纏好傷口,扶上馬背。再瞧來路,驀然有了主意,催馬倒行一程,在麥田里留下一大串蹄印,乍一看去,便如反向順行一般。柳鶯鶯笑道:「你看,那些笨蛋若是追上來,瞧見蹄印,必定糊里糊塗,追反了方向。」卻覺梁蕭默不作聲,低頭一看,只見他瞇了眼,昏然欲睡。柳鶯鶯怕他長睡不醒,狠狠擰他一把。梁蕭吃痛,睜眼道:「鶯鶯,我困得慌呢。」

  柳鶯鶯忍不住淚湧雙目,卻怕梁蕭瞧見更添心事,便掉過頭去,假意埋怨道:「馬上睡什麼覺?要睡也去安穩的地方睡。」梁蕭點點頭,努力撐著眼皮。柳鶯鶯打馬走了一程,忽正忽逆,故佈疑陣。如此行了百里光景,舉目一望,只見前方山坡上有幢民舍,便催馬上前。那房舍早已破敗,柳鶯鶯扶著梁蕭入內,只見室內桌凳床鋪都佈滿厚厚灰塵。柳鶯鶯私心猜度,此地距襄樊不遠,前方南北交兵,戰事頻仍,百姓耕種不得其時,唯有拋田棄屋而去了。

  柳鶯鶯將梁蕭攙至床上。梁蕭面上紅暈不退,眼神渾濁,說道:「渴死啦,有水喝麼?」 柳鶯鶯摘下酒囊,還剩幾口米酒,梁蕭一氣喝光,仍嫌不足。柳鶯鶯出門四顧,只見屋後斷垣邊有一口水井,大喜搶上,卻見井底滿是淤泥,已然乾涸多時了。柳鶯鶯頹然坐在井邊,托腮沉吟,想起來路上有條小溪,便起身入房,卻見梁蕭早已睡熟。柳鶯鶯探他鼻息,尚自沉穩,再撫他臉龐,卻是十分燙手,霎時間,不覺心頭酸楚,怔怔流下淚來,尋思道:「且讓他好好睡一陣子,溪流就在不遠處,我快去快回。」

  她輕手輕足出了門,將門緩緩關上,方才呼出一口氣,抬眼望去,只見遠處長空一碧,心頭不由舒展了些,忖道:「除死無大事。小色鬼當真成了廢人,我就照看他一輩子。」 她一念及此,便覺世間再無難解之事,轉身跳上馬背,一道煙去得遠了。

  梁蕭本也並未睡熟,只是頭腦迷糊,昏沉沉睜不開眼。他被雲殊內功催逼,出了一身透汗,時候一久,便覺嗓子裡猶如火燒,雖在昏沉之中,仍然記掛著喝水,迷糊一陣,勉強睜開了眼,卻見屋中空空,不由大吃一驚,連叫了兩聲鶯鶯,也無人答應。梁蕭心中慌亂,掙坐起來,只覺口中乾澀,頓有所悟:「她定是尋水去啦。」想到這裡,心頭一甜,胸口也似不那麼窒悶了。當下閉目運功,不一時,便覺丹田里漸漸凝聚起一絲內力,當下吐納引導,但那股細微真氣卻如一條死樣活氣的蚯蚓兒,過了半晌也無動靜。

  梁蕭正覺沮喪,忽聽屋外似有動靜,心中一喜,支撐著下了床,推門迎出,恍惚瞧見柳鶯鶯背對自己,耳貼窗紙,似在傾聽什麼,梁蕭暗覺好笑,上前拍她肩頭,大叫道: 「偷聽什麼?」柳鶯鶯嚇了一跳,嬌軀急顫,慌張回頭,梁蕭瞧她面龐,吃了一驚,敢情並非這女子並非柳鶯鶯,而是一個陌生少女,身上綠衫子雖與柳鶯鶯相似,容貌卻大不相同,一張白嫩圓臉,瑤鼻櫻口,眉目清秀,盯著梁蕭,神色十分震驚。

  梁蕭奇道:「你是誰?」猛然悟到危險,忙使一招「聖文境」中「賈宜奮筆」,點向少女期門穴,但他氣力不足,出手大緩,錯按上少女酥胸。那圓臉少女「哎呀」一聲,後退兩步,滿面漲紅,右掌突出,拍向梁蕭心口。梁蕭使招「面益三毛」,左掌斜揮,想要卸開少女掌勢,這招原本高明,但他卻忘了自己內力已失,神意雖至,氣力不濟,不但未能卸開少女白生生的手掌,反由她長驅直入,一掌擊在胸口。少女一擊而中,驚訝之意反倒多過歡喜之情了,一愣之間,忽又手忙腳亂,將梁蕭「膻中穴」一把抓住,膻中乃人身氣海之一,梁蕭不及哼聲,便即癱軟。

  圓臉少女又愣了一下,嘀咕道:「奇怪。」匆匆將梁蕭背起,鑽入樹林,林中停著一匹黑色小馬。梁蕭又氣又急,一口痰湧上來,心中一迷,昏了過去。

  過了一陣,他甦醒過來,但覺心中煩惡,,五臟六腑便似擠作一團。張眼一瞧,卻見自己被橫在馬背上,隨那黑馬縱躍。梁蕭身子本就虛弱,忍不住大嘔特嘔。圓臉少女聽到嘔吐聲,低頭一瞧,驚道:「啊喲,對不住。」按轡佇馬,將梁蕭扶正,欲要將他抱著,又覺羞怯不勝,只好將他按得面貼馬鬃,勒馬慢行,口中安慰道:「不打緊的,再過一陣子,便到兔耳岡了。」梁蕭怒火攻心,罵道:「兔你媽的岡!」圓臉少女一愣,奇道: 「你認得我媽媽?我從小就沒見過她的。」梁蕭一楞,心道:「這丫頭是跟我裝傻,還是真的沒媽?」又罵道:「你沒有媽,難道是你爹生的?」少女又一怔,沮喪道:「我也沒爹爹。姊姊們常說,我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所以腦袋是塊石頭,又笨又傻。」

  梁蕭雖在難中,聽得這話,也忍不住哧地笑出聲來,但樂子一過,又覺心酸。他自幼孤苦,聽說這少女沒爹沒娘,大是同病相憐,說道:「小丫頭,你把我放了,咱們前事一筆勾銷。」圓臉少女卻搖頭道:「不成不成,阿凌姊姊讓我追蹤你和那個柳姑娘,說有機會,就把你們抓住,唉,我也不想抓你,但主人交代過,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梁蕭怒道:「憑你那幾下子?哼,換作以前,哼!」圓臉少女嗯了一聲,道:「不管你怎麼說,反正……反正你都被我逮住啦。」

  梁蕭恨不得大笑一場,聊以自嘲,又恨不得大哭一場,以表憤怒,恨恨地道:「老子是『龍困淺灘被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小丫頭,有膽的把我放開,咱們再來比劃比劃。」 那少女卻搖頭道:「不行,我一來沒膽子和人打架,主人又常說:得勢莫饒人。到手的東西,千萬要看好了,否則一疏忽啊,就會莫名其妙地丟失掉。」梁蕭詭計落空,氣道: 「放屁。」那少女雙頰一紅,忸怩道:「你要……要放那個?嗯,你放就是了,我……我捂著鼻子就好。」梁蕭怒啐道:「我說你主人放屁。」少女面色發白,急道:「你罵我沒干係,罵了主人,可就糟糕至極。」

  梁蕭道:「什麼了不起的?我偏要罵他。」那少女眉間透出為難之色,蹙眉托腮,過得半晌,忽地一伸手,點了梁蕭「天突穴」,梁蕭正在亂罵,如此一來,頓然啞聲,只聽那少女喃喃道:「我想了想,你還是不說話的好,免得被主人聽到,對你不利。」梁蕭氣惱之極,尋思道:「這女孩兒不算太壞,但不知她那主人是誰?為何抓我?」他雖然滿腹疑竇,但苦於啞穴被封,不得作聲。

  少女催馬行了一程,抵達一座山岡,山坡上有兩片長形巨石,軒峻峭薄,恰似一對兔耳。圓臉少女見山岡上無人,喃喃道:「阿凌姊姊叫我在兔耳岡等她,怎地還沒來呢?」 她下了馬,挾著梁蕭上了山岡,在左邊的兔耳石下坐好,取出一革囊清水,問梁蕭道: 「你要喝麼?要喝就眨眼。」梁蕭早就渴極,便眨了眨眼。少女伸手將他頭頸托起,給他喝了半袋,再捧了自飲,誰知才喝了一口,忽想到梁蕭剛剛喝過,含羞偷瞧他一眼,圓臉紅撲撲的,絕似一個大蘋果。

  少女喝罷水,百無聊賴,卻又不能和梁蕭說話,唯有低著頭,雙手揉弄衣角。梁蕭也樂得清靜,趁機闔目運氣,欲要衝開穴道,可丹田內息虛弱之極,上行不到一寸,便即退回,梁蕭連試數次,皆然無功,心中當真沮喪至極。

  不一會兒,忽聽山岡下傳來一陣咯咯笑聲,清軟嬌媚。梁蕭張眼瞧去,只見岡下走來一名美貌女子,身上也著綠衫,臀豐腰細,走起路來如顫花枝,雖不及柳鶯鶯美麗,但妖媚之處,卻猶有勝之,梁蕭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卻聽圓臉少女歡喜道:「阿凌姊姊,你可來啦!」

  阿凌上得山岡,瞧見梁蕭,目有訝色,繼而笑道:「阿雪,你來的好早啊!」圓臉少女點頭道:「阿凌姊姊,我聽你話,拚命去抓那個柳鶯鶯,追啊追,雖沒抓著她,卻抓到她的同伴。」阿凌看了梁蕭一眼,目中掠過一絲妒色,嘻嘻笑道:「阿雪,這可是大功一件,主人知道,必定大大賞你。」

  阿雪嗯了一聲,訕訕地道:「賞不賞倒沒什麼的,主人不惱我罵我,阿雪就求神拜佛啦。」阿凌揀塊石頭悠閒坐下,笑道:「你立了功,主人疼你都來不及,哪會惱你呢?唉,阿雪,你真是傻人有傻福,第一次出來,就立了這麼大的功勞。這下子,我和阿冰的風頭,都被你蓋過去啦!」

  阿雪奇道:「是麼?阿凌姊姊,這功勞真的很大?」阿凌杏眼中妒意更濃,口裡卻淡淡地道:「是啊。我聽主人說,這小子是柳鶯鶯的情人,她愛得要死。是以有這小子在手裡,主人要她怎樣,她便怎樣,決計不敢違抗的。但那柳鶯鶯狡獪已極,主人也忌她三分,從她手裡奪人,談何容易?唉,真沒料到,竟被你瞎貓兒撞著死耗子,僥倖得了手。」

  阿雪怔怔瞧了梁蕭一會兒,低頭道:「多虧阿凌姊姊,你若不讓我拚死追趕,我也決計捉不到人的。」阿凌玉頰抽搐數下,強笑道:「你知道便好,但這話兒卻不能對主人說。」 阿雪奇道:「為什麼不能?主人知道了,也會重重賞你的。」阿凌俏臉一沉,驀地厲聲道:「笨丫頭,教你別說,你就別說,若敢亂說一句,我割了你的舌頭。」阿雪不防她突然發惱,嚇得噤若寒蟬,低頭不語。梁蕭冷眼旁觀,猜出其中古怪,想必那「主人」命兩人追蹤鶯鶯與自己,結果這阿凌臨陣退縮,唆使阿雪追蹤,自己卻去別處閒逛。原以為這阿雪傻乎乎的,要麼追丟,即便追上,也是送命,誰想竟然立了大功。阿凌弄巧未得,反倒成全他人,本已十分不快,又怕阿雪說出自己偷懶之事,引來大禍,一時方寸大亂,自然著起惱來。

  阿凌罵過,粉頰漲紅,酥胸起伏不定,但轉眼間,卻又笑道:「阿雪,對不住,姊姊有點心煩,才發脾氣,你可別放在心上!」阿雪點頭道:「我本來就笨,姊姊沒罵錯的。」 阿凌咯咯笑道:「我就知道阿雪最乖了。嗯,你知道我為何生氣麼?」阿雪茫然搖頭。

  阿凌苦笑道:「就因你立了大功,我卻一事無成。所以心裡不大好過。」阿雪沒聽出她弦外之音,說道:「姊姊莫難過,再有立功的機會,我一定讓給姊姊,讓你也立個大功。」 阿凌瞧她這般不識趣,不由杏眼圓瞪,隨即又轉顏笑道:「阿雪,咱姊妹好久沒對練掌法啦。今日難得有空,不妨切磋切磋。」言罷站起身來。阿雪不敢違拗她,也起身道:「請姊姊指教。」阿凌微笑點頭,擺個架勢,阿雪也擺個同樣的架勢,與她遙遙對著。梁蕭不禁大奇,敢情這二人這個架勢,竟是「飄雪神掌」的式子。柳鶯鶯練功之時,曾將這路掌法打給他瞧,是以他一眼便認出來。

  阿凌美目一轉,忽地咯咯笑道:「好妹子,姊姊佔先了。」飄然縱起,雙掌變幻莫測,繽紛拍出。梁蕭認得是「飄雪神掌」中一招「千雪蓋頂」,心中更驚,打起精神,凝神觀看。阿雪左掌豎拍,右掌橫截,使出一招「冰凍三尺」,二人掌力上下一交,頓時冷風微微,向梁蕭襲來。梁蕭心道:「這招使得不壞,但比起鶯鶯來,卻差得遠了。」卻聽阿凌嘻嘻笑道:「阿雪,你掌法好多了呀,難怪立此大功,叫人羨慕。」邊說邊使一招「雪花六出」,依雪花六角之位,瞬間拍出六掌。阿雪忙使「秋霜四散」,勉力拆解。

  「飄雪神掌」本是大雪山創派祖師從狂風驟雪中悟得,飄若飛雪,形神俱美,阿凌、阿雪又是青春年少,體態婀娜,故而這陣子捉對兒爭鬥,起似驚雀,落如蝶棲,玉掌繽紛錯落,猶如白雪飄零。

  兩人因是同門,彼此熟稔,是以拆解甚快,一眨眼斗了二十餘招。阿雪初時手忙腳亂,但鬥得久了,心無旁騖,出招漸趨沉穩。阿凌雖然出手飄忽,變招迅捷,內力卻頗是不濟,時候一久,後力不繼,竟被阿雪掌勢壓住。再拆兩招後,阿雪忽使一招「瑞雪兆豐」,反掌拂中阿凌肩頭。阿凌肩頭酸麻,掠退數步,驀地秀目圓瞪,厲喝道:「笨丫頭,你敢打我?」阿雪一愣,忽見阿凌俏臉森寒,合身撲來。阿雪見她眼神怨毒,不由膽怯,招式略略一緩,頓被阿凌一招「六月飛雪」打在肩頭。阿雪倒跌三步,肩頭疼痛,幾乎流出淚來。阿凌一掌未能將她打倒,微覺吃驚,繞到阿雪身後,又是一掌,擊中她背心,阿雪躥前兩步,顫聲叫道:「姊姊,阿雪好疼。」

  阿凌這一掌仍未將她擊倒,更是駭然。原來阿凌雖然聰慧,但秉性疏懶,遇上打熬功力的難事,常愛偷空躲懶。阿雪心思雖拙,但為人篤實,內力根基打得牢固。阿凌平日自負武功在阿雪之上,今日竟落下風,只覺怒愧交加。她原本已生出毒念,擬將阿雪一掌打死,奪取功勞,怎料這丫頭內功恁地渾厚,倘若情急拚命,自己未必能勝,心念電轉間,忽又咯咯笑道:「阿雪,還比不比?」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59:20

純陽卷 第八章 心如死灰


  阿雪摸著疼處,眼中噙淚,連連搖頭。梁蕭瞧得分明,暗罵道:「沒用的丫頭,分明打得過她,幹什麼認低服輸?換做是我,兩巴掌打還回去,揍她個稀爛。」卻見阿凌眉開眼笑道:「好說好說。但姊姊我心裡不快活,若不尋個人再打兩掌,無法消氣。唉,你要不比掌法,就給姊姊點好處,叫我內心歡喜。」阿雪抹淚道:「姊姊要什麼好處,只要我有的,我都給你。」阿凌喜上眉梢,指著梁蕭笑道:「別的物事我不稀罕,你把他分我一半就好。」

  阿雪俏臉發白,忙擺手道:「不成不成。他一個大活人,若分成兩半,豈不死了。」 阿凌笑罵道:「笨丫頭,我要死人做什麼?唉,說明白些,我要你把抓他的功勞,分我一半,就對主人說:是咱倆一塊兒抓住他的。」只因阿雪太不上道,她按捺不住,終於把話挑明。阿雪這才明白,驚道:「這……這豈非欺瞞主人?」阿凌臉一沉,冷笑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給主人說,她又怎麼知道?」阿雪著她眼中寒光一逼,心慌意亂,只得道:「我聽姊姊的便是。」

  阿凌大喜,上前摟住她,親暱道:「阿雪,你真是我的親親好妹子!」轉眼瞧著梁蕭,目光生寒,冷冷道,「我倒忘了,他也聽到了,須得割了他的舌頭,叫他從此說不得話。」 手腕一翻,掣出一把匕首,走向梁蕭。阿雪大驚,拽住她道:「姊姊,別……」阿凌瞅她一眼,嘻嘻笑道:「怎麼,莫非你瞧他生得俊?」阿雪面漲通紅,焦急間,心中靈光忽閃,脫口道:「他……他是個啞巴,不會說話的!」阿凌一怔,方想到自己來此許久,也沒聽梁蕭說上隻言片語,恐是當真不會說話。

  阿雪見阿凌面色陰晴不定,不覺心兒狂跳,幾乎掙破胸口。正自忐忑,忽聽阿凌輕笑一聲,啐道:「那柳鶯鶯怎地如此沒眼,竟瞧上一個啞巴。」面露不屑,收起匕首。阿雪鬆了一口氣,瞅了瞅梁蕭,但與他四目相對,臉上又是一熱,好像蒙了一塊大紅布。

  阿凌得償所願,心情大好,笑瞇瞇坐下來,美目亮如星子,在梁蕭身上打量一陣,忽又皺了皺眉,冷哼道:「阿冰那個小蹄子去哪裡偷漢子了,怎地還不來?」阿雪一驚,忙道:「凌姊姊,你怎麼這樣罵冰姊姊?」阿凌瞪她一眼,啐道:「你懂個屁?笨頭笨腦的死丫頭。」

  阿雪被她又瞪又喝,一時沒了言語,只低頭玩弄衣角。阿凌又等了片刻,焦躁起來,起身踱來踱去,大聲咒罵那個阿冰,言語惡毒,便似與她仇隙甚深。過不多久,忽見遠空多了個小黑點,到得近處,卻是一隻信鴿。阿凌神色一變,揚聲呼哨,那信鴿飛撲過來,落入她的掌心。阿凌解下鴿腿上的竹管,抽出一張紙條,掃了一眼,冷笑道:「是小騷蹄子。」轉身對阿雪道:「阿冰說事態有變,著我們去五龍嶺。哼,就會發號施令,小騷蹄子,了不起麼?」又啐兩口,氣沖沖挽馬走在前面。

  阿雪抱起梁蕭,扶他上馬。三人騎馬走了一段,忽見對面來了一隊行人,為首一個華服公子,跨著青驢,眉間透著輕佻,瞧見阿凌、阿雪,眼神一亮。

  阿凌美目一轉,忽地展喉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她歌喉婉妙,邊唱邊與那公子眉眼傳情。她是天生的狐媚,僅是眉飛眼動,便讓那華服公子筋酸骨軟,再聽這浪歌淫曲,身子頓似輕了幾斤。

  兩方人馬對面錯過,阿凌嘴角掛著一絲詭笑。不一時,便聽蹄響,那公子哥兒乘驢趕上來,笑嘻嘻沖阿凌一抱拳道:「聽姑娘一曲,如聞仙樂,還請教姑娘芳名。」阿凌笑道:「你只問我麼?」那公子一瞧阿雪,神色恍然,哈哈笑道:「當然是請教二位姑娘。」 阿雪被他賊溜溜的眼珠一掃,頓時臉漲得通紅,掉過頭去。

  阿凌笑道:「我妹子面嫩,公子你下來,我偷偷告訴你我的名兒。」那華服公子受寵若驚,慌忙下驢,阿凌也下了馬,櫻口湊近他耳邊,華服公子香澤微聞,心神一蕩,忘乎所以,伸手把住阿凌纖手。阿凌也不避讓,笑容不改,似欲說話,忽然間右手疾抬,二指深深插入華服公子雙眼。那華服公子驀地遭此重創,張口欲呼,卻被阿凌摀住了嘴,他欲叫不能,悶哼一聲,頓時昏死過去。

  梁蕭突見這般慘事,驚得目瞪口呆。阿雪也面色發白,朱唇顫抖。阿凌卻似做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咯咯嬌笑,取手帕拭去指尖血污,兩個耳光將那公子打醒。那公子躺在地上,血流滿面,慘哼不絕。阿凌咭咭笑道:「你問我叫什麼名兒麼?本姑娘這就告訴你吧,記住了,我叫柳鶯鶯,楊柳的柳,黃鶯的鶯。」梁蕭心頭一震,恍然有悟。

  那公子淒聲道:「賤人,我……我要告官……將你碎屍萬段……」阿凌笑道:「好啊,求之不得。」向阿雪招手道:「走吧!」阿雪望了地上那人一眼,面有不忍之色,輕輕歎了口氣,轉首策馬,隨在阿凌身後。

  二人又行一程,前面一片山嶺漸高,山勢五分,屈如龍蛇。梁蕭心道:「這該就是五龍嶺了?」想到柳鶯鶯,胸中一痛:「她不見了我,不知會不會傷心?」自憐自傷,不覺淚眼迷糊,忽聽道旁草中窸窣一聲,鑽出一名年輕女子,高挑個兒,容顏秀麗,眉間卻如籠寒霜,十分冷漠。阿雪未及開口,阿凌早已跳下馬背,親熱叫道:「阿冰姊姊,一陣兒不見,想死我啦。」牽住那女子左手,左右搖晃。梁蕭方纔還聽她痛罵阿冰,誰知一碰面竟如此親暱,不由暗暗稱奇:「這女人真會演戲,翻臉比翻書還快。」

  阿冰甩開她手,冷冷道:「把馬丟開,跟我進來吧。」一瞧梁蕭,蹙眉道:「他是誰?」 阿凌笑道:「他是柳鶯鶯的姘頭,被我和阿雪抓住的。」阿冰柳眉一挑,淡淡嗯了一聲,鑽入林裡。

  三人棄了馬,隨阿冰走了一程,來到一棵樹下。阿冰坐下來,瞅著梁蕭,似有些心神不屬。阿凌笑道:「冰姊姊,到底出了什麼事?」阿冰歎了口氣,道:「我尋到柳鶯鶯了。」 眾人同是一驚,梁蕭尤為關切,只可惜不能出聲,唯有側耳傾聽。

  阿凌擠出一絲笑來,說道:「恭喜阿冰姊姊,又得大功。」阿冰道:「立功還早,我雖尋到柳鶯鶯,卻不敢惹她,故而召集幫手。」阿凌哦了一聲,道:「那姓柳賤人確有些本事的。」阿冰搖頭道:「她倒算不得什麼,隨她一起的那個雲殊,才是高手。只怕主人親來,也奈何不了他。」梁蕭越聽越驚,一時如中雷殛,張口瞪眼。怔然半晌,忽見阿冰瞧著自己,眼中大有譏色。卻聽阿凌咯咯笑道:「沒瞧出來,那姓柳的竟是個爛貨,朝三暮四,無恥之極。」梁蕭聽她出言侮辱心愛之人,惱怒已極,卻又無法回罵,唯有狠狠瞪視。阿雪瞧了他一眼,輕輕歎了口氣,眼中大有同情之色。

  阿冰冷笑道:「這有什麼奇怪?雲殊家世顯赫,人才俊雅,武功更是深不可測,哪一樣不勝這小子十倍?更難得的是,他肯為柳鶯鶯拋卻一切,換了是我,怕是也要動心的。」 梁蕭聽得這話,怔怔望著阿冰,心中一片茫然。

  阿凌見阿冰住口,忍不住道:「好姊姊,別賣關子,且說個明白。」阿冰淡淡地道: 「主人不是讓我們分頭追蹤柳鶯鶯麼?追到半路,我追丟啦。嗯,你們又怎麼拿住這小子的?」阿凌一愣,瞅瞅阿雪,阿雪吞吞吐吐,把經過大致說了,只將自己一人,說成與阿凌兩個。阿冰聽罷,點頭道:「原來如此,柳鶯鶯必是一時疏忽,被你們捉走她的情郎,故而四處尋找。我在路上,瞧見她騎著那匹神駒,發瘋也似奔回來,遇見了我,正眼也不多瞧。」梁蕭聽得心中滾熱,恨不得立馬與柳鶯鶯相見。

  卻聽阿冰頓了一頓,又道:「我既見她模樣古怪,便拍馬追趕,但不及她馬快,一時追丟。追出一程,忽見前方路上站了許多人。走近一瞧,卻見雷公堡、神鷹門一群人圍著柳鶯鶯一個。」梁蕭只覺心往下沉,嗓子發乾。忽聽阿凌大驚小怪地道:「她那等快馬,怎不躲避啊?」阿冰冷笑道:「我當時也覺迷惑,如今猜想,該是她急昏了頭,當這小子被那些人劫走了,所以悍不畏死,向他們當面討人。」阿凌笑道:「妙得緊,咱們無意之中,竟演了一出嫁禍江東的好戲。好姊姊,後來卻又如何?快快講完,別叫人心急。」

  阿冰道:「就看那雷行空板著臉走上前來,一伸手,叫道:」拿來?『柳鶯鶯卻說道:「你把梁蕭給我,我就給你純……』她話未說完,雷行空向前一躥,握拳向她打去。」 阿凌哦了一聲,插口道:「打中了麼?」阿冰道:「雷行空號稱岳陽樓以西拳法無對,忽然施襲,柳鶯鶯怎麼敵得過?頓時挨了一記重拳,雖未倒地,口角卻淌出血來。」梁蕭只聽得血往上衝,恨不得跳將起來。

  阿雪面露關切,問道:「冰姊姊,這麼說,柳鶯鶯就被捉住啦?」阿冰搖頭道:「她挨了那拳,退後幾步,臉上露出一絲慘笑,反手掣出一把匕首,對準心口便扎。」阿雪失驚道:「哎喲,豈不死了?」阿冰冷笑道:「蠢丫頭,若是死了,我喚你來做什麼?難不成收屍麼?」阿雪撫了撫心口,舒一口氣道:「如此說來,該是被……被那個雲殊救了?」 阿冰點頭道:「那姓雲的也當真了得,間不容髮之際,忽地擲出長劍,將柳鶯鶯的匕首擊落。繼而又是一掌,將雷行空震退,然後攔在柳鶯鶯身前。大家都很奇怪,靳飛就喝叱他道:」雲殊!你瘋了麼?『雲殊神色古怪,慢慢說道:「她再惡十倍,也是一個女子,各位堂堂鬚眉,何苦與她為難!』」

  阿凌冷笑道:「這廝說得天花亂墜,骨子裡還是瞧不起女人,難道女子便不配與男子為難?」阿冰道:「你懂什麼?凡是好漢子,就該憐香惜玉,敢為心愛的女子出生入死。」 阿凌賠笑道:「姊姊說得是,後來卻又如何?」阿冰道:「那靳飛見師弟如此,氣急敗壞,怒聲喝叱。雲殊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但就是不肯退讓。柳鶯鶯也道,『姓雲的,你不要裝腔作勢!我才不領你情!』伸手一撥,欲把雲殊推開,誰料雲殊雙足便似鑄在地上,動也不動。這時候,那白三元忽地跳出來,說柳鶯鶯殺了他兒子,要靳飛替他報仇。靳飛無奈之下便出了手。雲殊不便與師兄動手,說了聲:」得罪『。忽地伸手將柳鶯鶯抓起,擲上馬背,先一掌逼退雷行空,又兩劍傷了楚宮,再一腳將白三元踢得滿地亂滾,然後躍上馬,護著柳鶯鶯奔這五龍嶺來了。「

  阿凌悻悻道:「雲殊這一來,豈不成了背叛師門的大敗類?哼,為了那麼個爛貨,忒也不值!」語中頗有些酸溜溜的意思。阿冰冷笑道:「你吃什麼飛醋?為柳鶯鶯不值,難道為你值麼?雲殊鍾情柳鶯鶯,那是確然無疑的。說起來,他們合乘那匹神駒,快得驚人,若非我精於追蹤,恐怕也要追失呢。」阿凌被她搶白幾句,暗自作惱,臉上卻不表露,耳聽阿冰頗有自矜之意,趕忙順水推舟,媚笑道:「冰姊姊追蹤之術除了主人,天下再無對手的。」阿冰冷冷一笑,不置可否。阿雪問道:「冰姊姊,他們還在山上麼?」阿冰點頭道:「還在,但我不敢貿然上前,只在沿途留下路標,等主人來了,再做計較。」

  阿凌道:「冰姊姊,我一直不大明白,咱們為何要追蹤那柳鶯鶯?」阿冰皺了皺眉,道:「你想必還記得,上次咱們隨主人去江南天香山莊盜寶,又放火,又殺人,費了很大的勁。事後主人將盜寶之事嫁禍給那個柳鶯鶯,還讓我們沿途殺人放火,傷殘男子,並學著柳鶯鶯的字跡,到處留字,好敗壞她的名聲。」

  梁蕭聽到這裡,好不氣惱:「也不知她們那個『主人』是誰?端地卑鄙!」卻聽阿凌笑道:「是啊,我也奇怪。主人到底和她有什麼深仇大恨。再說真有仇恨,憑主人的本事,殺她也不太難,何苦要費那麼些周折!嗯,冰姊姊,你接著說,那次盜寶與今日之事又有什麼干係?」阿冰歎道:「這個麼,我也是胡亂猜測的。主人得了那寶貝,只歡喜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便鐵青著臉,很不高興。我不敢問她,只聽她自言自語,說上了當。於是我估摸啊,那寶貝怕是個假的。」

  阿凌吃驚道:「假的?」阿冰道:「不錯,主人眼光高明,寶貝真假,哪會瞧不出來?她此次帶咱們來雷公堡,怕也與那寶貝有些干係。」阿凌皺眉道:「難道真品在雷公堡?嗯,姊姊可知是何寶貝?」阿冰瞅她一眼,冷笑道:「主人行事高深莫測,她不說,我也不知。總之咱們做婢子的,主人怎麼說,咱們就怎麼做。」阿凌強笑道:「冰姊姊說得是,咱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主人說東,咱們就不能往西。」

  阿冰點點頭,起身道:「我去瞧一瞧,看那兩人走了沒有?」阿凌笑道:「我也去吧!」 阿冰搖頭道:「不好,人多誤事。」阿凌道:「那雲殊既然厲害,被察覺了,人多才好照應。」阿冰對雲殊十分忌憚,遲疑道:「也好。阿雪,你把這小子也帶上,緊要時做人質擋一擋。」

  阿雪點頭,挾起梁蕭。三人凝神向林中潛去,過不多久,便聽林中傳來人語聲。梁蕭聽出是雲殊的聲音,初時甚小,漸漸響亮起來:「……柳姑娘,我雖然言不及義,但這片心意,卻是天日可表,絕無虛偽……」

  那林中寂然半晌,卻聽一聲歎息,梁蕭聽出柳鶯鶯的聲音,頓時心跳加快,只聽她道:「雲公子,這個好生叫人為難,雖說你對我很好,但我和梁蕭相識在先!」梁蕭聽她言辭間頗有溫柔之意,不由心頭一緊,大為忐忑。

  卻聽雲殊歎道:「柳姑娘,我也知這樣大大的不對。但不知為何,我自那天見過你,便須臾無法忘懷,走路想你,吃飯想你,連……嗯,說句混話,連做夢也夢見你。柳姑娘,你聽了這話,或許當我是個輕薄浪子,但我從小到大,就沒如此喜歡過一個女子,更別提說這些羞人的話。先時見你受了傷,我什麼都忘了,唉……我背叛師兄,他……他必然十分生氣的。」說到這裡,語聲微微哽咽。

  柳鶯鶯沉默一陣,道:「雲公子,今後你有什麼打算?」雲殊沉默了一陣,歎道: 「除了浪跡天涯,再無去處。」柳鶯鶯道:「雲公子。人非草木,誰能無情,只是那個小色……嗯,那個梁蕭生死未卜,於情於理,我都不能丟下他不管。」梁蕭聽到這裡,腦中嗡的一聲,幾乎失了知覺。卻聽雲殊道:「不打緊,我陪你去尋他就是了。」柳鶯鶯道: 「承你情了,嗯……你為我叛出師門,我也不會負了你!」

  這話一出,林中倏然一靜,忽聽雲殊顫道:「能得姑娘垂青,不過是雲某的癡心妄想,決不敢較真,但求姑娘明白我的心意,雲殊就算千刀萬剮,也甘心了。唉,可惜那梁蕭與蒙古人結交,所謂胡漢不兩立。姑娘既從漢姓,必為漢人,不可被他花言巧語迷惑住了。但瞧姑娘佛面,下次相見,我不與他為難就是。」他越說越快,顯然心頭喜樂。卻聽柳鶯鶯道:「那可承你情了。是了,他的內力怎麼沒有了?」雲殊歎了口氣,道:「內力我替他廢去了。但願他沒了武功,就此棄惡從善,做個尋常百姓。」剎那間,梁蕭一顆心便似跌入萬丈谷底,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8 23:59:44

  原來,雲殊惱恨梁蕭在長江上力護伯顏,阻了自己的大事;二來梁蕭會了「三才歸元掌」,大干他師門之忌。他一身內功登堂入奧,強過梁蕭數倍,趁對掌之際,施展「兩儀渾天功」,雙掌內力左進右出,右進左出,猶如一座偌大的磨盤,不知不覺間,將梁蕭渾身功力逐點逐滴地搾去。柳鶯鶯當時只見梁蕭容色辛苦,還當兩人比鬥內功,萬沒料到雲殊竟會廢去梁蕭內力。幸好四面火起,雲殊才無奈放手,但饒是如此,梁蕭自幼苦修的內力大半付之東流,剩下的已百不及一了。

  柳鶯鶯略一沉吟,說道:「如此也好,還是你想得周到……」話音未落,忽聽雲殊叫道:「你有傷,別亂動。」只聽柳鶯鶯哎呀一聲,尖聲叫道:「你別碰我!」卻聽雲殊惶聲道:「是是,我失禮了。」柳鶯鶯微微喘道:「你……你別生氣,待我與梁蕭交代明白,嗯,方才……方才算對得起他。」雲殊歎道:「姑娘有情有義,好生叫人相敬,我若對姑娘無禮,教我……」柳鶯鶯截口道:「別亂髮誓,我信你便是……」

  阿雪屏息聽著,忽覺得梁蕭的身子越來越冷,低頭瞧去,只見他雙目緊閉,面色煞白,再探鼻息,竟是有進無出,不由猝然一驚,失聲輕呼。阿冰、阿凌聽得叫聲,不由得面無人色,霎時間,便聽雲殊厲聲道:「誰?」兩人正欲逃竄,只聽雲殊冷笑道:「走一步的,留一條腿,走兩步的,那便留下腦袋吧!」二人被他一唬,腿酸腳軟,再不敢動,俱都回頭,狠狠瞪了阿雪一眼,方才站起身來。阿雪也膽戰心驚,隨之起身,心頭卻掛念梁蕭的生死,垂眼下瞧,只見他一動不動,在草裡蜷作一團,心中不覺有些難過。

  雲殊見現身的竟是三名美貌女子,一時大為錯愕,再想方纔那些隱秘言語都被她們聽到,羞窘難當,咕噥道:「你們是誰?」阿凌一眨眼,嘻嘻笑道:「我們是這山裡人家,進山玩耍,無心聽到二位說話,只怕擾了公子雅興,沒敢露面。」雲殊面皮漲紅,雖覺疑惑,卻也不好與女子計較,只得背過身子,揮手歎道:「去罷,走得越遠越好。」話音未落,便聽柳鶯鶯冷然道:「這三個人鬼鬼祟祟,謊話連篇。雲殊,你將她們全都殺啦。」 雲殊一怔,皺眉道:「柳姑娘,這不太好吧。」柳鶯鶯雙眼一紅,顫聲道:「好呀,你現今都不肯聽我的,日後……日後還不知會怎麼輕慢我……」雲殊見她淒楚神色,頓覺胸中一熱,脫口叫道:「你別哭,我將她們拿住,交你處置便是了。」一拂袖,便向三女走了來。

  阿冰、阿凌將柳鶯鶯恨入骨髓,但事已至此,無可迴避,只得各自掣出兵刃,阿冰使一口軟劍,阿凌卻拿一枚水晶如意。阿雪略一遲疑,從衫子下掣出一尺長的金蓮,蓮瓣均已開鋒,十分銳利。

  阿冰武功最高,暗忖先下手為強,不待雲殊搶到,劍光倏忽向他刺去。柳鶯鶯冷笑一聲,道:「狐狸尾巴露得倒快,這也算山裡人家麼?」雲殊皺眉不語,只待軟劍刺到胸口,方才伸指點出,正中軟劍背脊,錚的一響,劍身倏地彎折,反向阿冰刺去。阿冰眼快,身子疾仰,軟劍掠面而過,驚出她一身冷汗。

  雲殊這一指先聲奪人,阿凌心頭慌亂,左顧右盼,便要溜走。阿雪見阿冰勢危,也不及多想,揮動金蓮,合身撲上。雲殊微一冷笑,揮手掃中蓮萼,阿雪只覺虎口一痛,金蓮跳躍欲出。雲殊一掌未將金蓮擊飛,咦了一聲,目光轉動,探爪扣向阿雪粉頸。

  這一抓快逾閃電,阿雪躲閃不及,驚惶之際,忽聽嗖的一聲,一條細長斑斕的錦索從後方大樹上射來,筆直若槍,掠到她腰後,輕輕一帶,阿雪身不由己,向後掠出。雲殊一抓落空,心頭暗凜,目視大樹,揚聲道:「何方高人?不妨現身一見!」

  那樹上傳來一聲輕笑,清脆甜美。笑聲中,那錦索放開阿雪,忽似蟒蛇吐信,向雲殊面門襲來。雲殊見那繩索來勢矯矯無方,不敢大意,一側頭,伸手欲抓,誰料那錦索驀地偏出,纏住阿冰腰身,帶得阿冰如風車般繞著雲殊疾轉。阿冰趁勢出劍,一劍快比一劍,精光迸出,爛若星斗。雲殊站立不動,雙目不離大樹,十指卻隨意揮灑,只聽得指劍交鳴聲不絕於耳,阿冰狂風暴雨般的劍招竟被他一一彈開。樹上那人忍不住喝了一聲彩:「好本事。」話音方落,柳鶯鶯臉色陡變,一絲血色也無。

  雲殊冷笑道:「足下藏頭露尾,本事卻也稀鬆得緊!」那人咯咯笑道:「好啊,瞧瞧這個。」話音未落,錦索挽了個花兒,放開阿冰,又將阿凌捲起,揮動如意,點向雲殊胸口。雲殊雙眉一跳,一揮手,水晶如意砰然碎裂。阿凌氣血如沸,跌出丈餘。錦索嗖地飛出,將她輕輕扶住,忽又挽了花兒,帶起阿雪,揮舞金蓮刺來。一時間,只見那三名少女有如牽線木偶,隨那錦索進退。雲殊貌似對敵三人,實則無異以一敵四,樹上那女子指揮若定,尤為厲害。鬥得數合,雲殊心中焦躁,驀地發聲長嘯,一動身,攻出六掌六腿。

  他這番易守為攻,威勢驚人。阿雪瞧得心頭一慌,出招稍緩。三女來來去去,本為一種巧妙陣勢,一人亂了陣腳,陣法頓生破綻。雲殊覷得破綻,一掌穿入,正中阿雪後心,雖念她是女流,出手稍緩,但他內力委實太強,阿雪身不由己,飛出丈許,口吐鮮血,再也爬不起來。

  雲殊一招得手,指掌齊飛,阿凌、阿冰不分先後,被他點倒。雲殊見那錦索欲要縮回,如風搶上,一把抓住索端,厲喝一聲:「給我下來!」裂帛聲響,錦索斷成兩截。樹上那人立身不住,飄然落下,卻是一個青衣女子,披頭散髮,面如黃蠟,雙眼卻生得極美,流盼生輝,在眾人身上轉了一圈,凝在柳鶯鶯身上,哧哧而笑,笑聲酥媚入骨,似在人心頭撓動一般。

  柳鶯鶯臉上越發慘白,忽地一咬牙,澀聲道:「是你!」青衣女子打量她一陣,咯咯笑道:「多年不見,乖鶯鶯也出落成美人啦!嗯,你見了師叔,還不拜麼?」雲殊原本蓄勢待發,聽得這話,不由一怔。卻聽柳鶯鶯冷聲道:「從那夜開始,你就再不是我師叔,而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青衣女子吃吃笑道:「你師父呢,還沒死麼?」柳鶯鶯眼圈兒一紅,顫道:「如你所願,她……她去年去世了。」青衣女子略一沉默,咯咯大笑道: 「死得好,死得好,似她那等自命好人的蠢材,倘若不死,真是老天不長眼。」柳鶯鶯本想她聽到師父死訊,或有些哀戚抱愧,誰料她不但不念舊情,反而幸災樂禍,只氣得胸口作痛,一口血湧上喉頭,漲紅了臉,恨聲道:「雲殊,你……你替我將她殺了!」雲殊一怔,柳鶯鶯目泛淚光,淒然道:「你幫不幫我?」雲殊微一動容,瞧著韓凝紫,一手扶上劍柄。

  青衣女子瞧他一眼,忽地咯咯大笑道:「傻小子,你當她真喜歡你麼?唉,不愧是我韓凝紫的好師侄,生來便有騙男人的本事。」雲殊聽得奇怪,微感躊躇,卻聽柳鶯鶯尖聲叫道:「雲殊,快動手。」雲殊暗叫慚愧:「我胡想什麼,柳姑娘與我之間,豈容他人挑撥?」驀地掣出長劍,韓凝紫一笑,手中錦索抖出,雲殊正欲舉劍抵擋,孰料那條錦索倏地鑽入樹叢,拽出一個人來,那人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全然不知死活。

  柳鶯鶯一瞧那人,卻是花容失色,失聲驚呼道:「雲殊,慢著。」雲殊也瞧出那人正是梁蕭,一時躑躅不前。韓凝紫將梁蕭提在手裡,嘻嘻笑道:「乖鶯鶯,你這套把戲,騙得過雲殊這等未經人事的稚兒,但又怎麼騙得過我?」柳鶯鶯本欲辯駁幾句,但見梁蕭面色蒼白,不由心口一堵,說不出話來。韓凝紫瞧了瞧她,又望雲殊笑道:「傻小子,看見了麼?」雲殊臉色蒼白,望著柳鶯鶯,卻見她癡癡瞧著梁蕭,絲毫未曾留意自己,剎那間,噹啷一聲,他手中長劍墜地,再無半分鬥志。

  韓凝紫目光一閃,道:「乖師侄,你還要不要這小子活命?」柳鶯鶯一咬牙,大聲道:「你放了他,我讓你走便是。」韓凝紫笑道:「什麼你呀我的,該叫我什麼?」柳鶯鶯一愣,低了頭,聲音細若蚊吶:「師……師叔。」韓凝紫得意笑道:「好啊,既認了師叔,就該拿些意思孝敬一下!」說著將手一攤。柳鶯鶯皺眉道:「什麼?」韓凝紫笑道:「要裝傻麼?把純陽鐵盒給我。」柳鶯鶯微微一驚,恍然道:「原來嫁禍給我的便是你?我… …我早該想到的。」韓凝紫笑道:「多謝你給我引開那幫蠢材;你也端地有些能耐,我四番潛入雷公堡,都是無功而返,你頭一次便得了手。」

  柳鶯鶯咬了咬牙,掏出鐵盒道:「你先放人。」韓凝紫臉一沉,冷笑道:「柳鶯鶯,你跟我耍花槍,還早了一百年呢,再不拿來,我叫這小子血濺三尺。」柳鶯鶯素知這個師叔心狠手辣,說到做到。純陽鐵盒於己可有可無,但梁蕭卻少不得一根汗毛,微一猶豫,便將鐵盒拋了過去。

  韓凝紫接過鐵盒,笑吟吟揣入袖間,柳鶯鶯瞧她神氣,便覺不妙,急道:「韓凝紫,你說話可要算數,鐵盒到手,便該放人。」韓凝紫淡淡一笑,道:「我問你,師叔我綽號叫什麼?」柳鶯鶯一怔,道:「雪狐。」韓凝紫笑道:「那便是了,師叔我既然狡猾如狐,那麼害死了你師父,自須留條後路。教你不敢尋我報仇。」柳鶯鶯一怔,怒道:「臭狐狸,你……」心中一急,不由得流下淚來。韓凝紫笑道:「哭得好,師叔我最愛瞧人勞雁分飛,流乾眼淚,直到哭瞎了眼,才叫過癮。」言畢踢開阿冰、阿凌的穴道,二人掙扎起來,韓凝紫瞥了阿雪一眼,露出嫌惡之色,啐道:「將這蠢丫頭也帶上。」

  兩人扶起阿雪,隨在她身邊,韓凝紫轉眼笑道:「乖鶯鶯,慢慢哭,咱們後會有期。」 嬌笑一聲,穿林而出。柳鶯鶯大急,不顧傷痛奔出兩步,驀地胸口一痛,吐了口鮮血。雲殊情急關心,搶上攙扶,柳鶯鶯卻摔開他手,怒道:「滾開,從今往後,我……我再也不會理你。」雲殊身子一震,囁嚅道:「你……你說什麼?」柳鶯鶯眼圈一紅,恨恨道: 「你廢了梁蕭的內力,我恨死你了。不錯,我騙你,就是要你替我尋他,然後一刀殺了你,給他報仇。」她奈何不得韓凝紫,滿腔恨火盡都發洩在雲殊身上,將心中所想一股腦兒說了出來。雲殊只聽得渾身冰冷,三魂六魄盡都不在身上。好半晌,才隱約聽得馬蹄聲,抬眼瞧去,只見柳鶯鶯伏在馬上,飛馳下山去了。雲殊欲要追趕,雙腿卻似灌滿了鉛,沉重無比,只得坐在一棵大樹前,昏沉沉睡了過去。

  睡到傍晚,雲殊才清醒了些,茫茫然站起身來,望著遠處荒野寒煙,生出了不知何去何從之感,這等心情,唯有當年父親死後,自己站在燕山百步嶺上,等待師父時有過。他站立一陣,失魂落魄向前走去,走了足足半夜。凌晨時,忽聽身後傳來馬蹄聲。雲殊既不想回頭去瞧,也不想知道來者是誰,只盼就這般走下去,直到再沒氣力,撲地死去。

  忽然間,馬蹄停在他身後,只聽一聲大喝,靳飛如一隻大鷹掠過他頭頂,攔在前方。雲殊心神恍惚,應聲止步。靳飛怒道:「好畜生。」揮掌便打,但掌到半途,藉著東方一抹晨曦,忽見雲殊眼神呆滯,臉上佈滿淒苦之色,猛然想起師父只得這個獨子,手上一軟,竟爾打不下去。身後白三元卻火氣正盛,忽地躥前,一拳打向雲殊背心。雲殊癡癡怔怔,任他拳風湧至,也不躲閃。靳飛卻忍不住一伸手,將白三元手腕扣住。

  白三元怒道:「靳大俠!這種大逆不道之人,你也護著他?」靳飛面皮一熱,訕訕道:「白老哥,我師弟年紀小,不懂事……」白三元叫道:「放屁。」奮力一掙,只覺靳飛手若鐵箍,急怒之下,一口濃痰唾向靳飛臉上。以靳飛的本事,避開原也不難,但他心頭抱愧,不閃不避,任憑濃痰落在額上,順著臉頰滑落,也不伸手抹去。白三元瞧得一怔,狠狠把頭一甩,轉身便走。

  雷行空冷眼旁觀,這時忽道:「雲殊,那女賊呢?」雲殊身子一震,慢慢抬起眼皮,喃喃道:「她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雷行空瞧他神氣頹廢,不由濃眉緊蹙,暗忖雲殊在此,柳鶯鶯也當離得不遠,當下不願再行停留,冷笑道:「靳飛,這次的梁子算結定了,來日有暇,雷某少不了要登門拜訪一番!」靳飛默然不語,方瀾卻聽不下去,嘿笑道: 「雷公堡那幾下子,老頭兒大約也是知道的。要挑神鷹門麼?怕還差那麼一點兒!」雷行空冷笑道:「大家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便是。」領著雷震夫婦,憤然去了。楚宮挨了雲殊一劍,腿上兀自包紮嚴實,此時咬緊一口細白牙齒,冷冷道:「靳門主果然兄弟情深,大夥兒後會有期,嘿嘿,後會有期!」生怕被雷行空搶先一步截住柳鶯鶯,催馬揚鞭,一陣風追了上去。

  其他人望著雲殊,或是驚疑,或是鄙夷,但礙著靳飛方瀾的面子,不便當場發作,只是紛紛搖頭,四面散去。不一時,曠野中便只留下方瀾、靳飛和小書僮風眠。風眠見氣氛不對,不敢站得太近,撅著小嘴瞧著,心裡卻打定主意:「這兩個人敢動公子一根毫毛,我便與他們拼了。」

  靳飛默然半晌,歎口氣道:「本想聯結雷、楚兩家,共抗外敵。誰知未成朋友,反成對頭。」方瀾哼了一聲,目光如炬,望著雲殊,正色道:「小子,我來問你一句話:你練這麼一身武功,到底為什麼?」雲殊本來等著二人責打,聽此一問,一怔答道:「為向蕭千絕報仇。」方瀾冷笑道:「胡說。」雲殊又是一愣,卻聽方瀾道:「我看你練來是討娘兒們歡心的吧?」雲殊不由面紅耳赤。

  方瀾冷哼一聲,又道:「自來個人事小,國家事大。古人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如今大宋江山危如累卵,大丈夫正該馳騁沙場,為國殺敵。你呢?哼,卻為個偷雞摸狗的妞兒失魂落魄。難不成雲萬程家門不幸,落了個虎父犬子不成?」雲殊身子一顫,猛然間,亡父音容浮現眼前:燈下伴讀,清晨傳功,懲奸除惡,抵禦外侮。一時間,無數往事如皮影戲般在心頭閃過,沒得讓他出了身冷汗,雲殊看了看方瀾,又看了看靳飛,嘴唇微微哆嗦,驀地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靳飛歎了口氣,伸手將他扶起,說道:「此事就此了結,只盼你記得方老的話,來日多給我殺幾個韃子便是!」方瀾笑道:「要殺韃子,可得算上老夫一份!」靳飛笑道: 「少得了你老麼?」二人相視大笑。

  風眠見方瀾瞪眼發怒,只當要糟,不料轉眼之間,眾人又喜逐顏開,不由大大鬆了一口氣。雲殊歎道:「師兄,我方才得罪了不少豪傑……」靳飛擺手道:「別人如何,是別人的事情,只要你有報國之心,便只得你我二人,又當如何?」說著劍眉倏揚,豪氣逼人。

  方瀾笑道:「說這話的,才是雲萬程的徒弟!」他解下腰間葫蘆,正欲暢飲,忽地心念一動,一拍葫蘆,高歌道:「嚴風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堅胡馬驕;漢家戰士三十萬,將軍兼領霍嫖姚……」這幾句詩一入耳,靳飛熱血為之一沸,這首詩雲萬程生前時常念誦,他自幼便是耳熟能詳。方瀾大飲一口酒,將葫蘆拋與他。靳飛也喝一口,慨然接道:「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唱罷將酒遞到雲殊手裡。雲殊只覺心跳如雷,握壺雙手微顫,朗聲歌道:「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無人,漢道昌,胡無人,漢道昌!」他心病一解,這幾句唱將出來,如驚濤猛起,浮雲千重,氣勢豪邁,慷慨不凡,唱罷舉起葫蘆,將酒一氣飲盡。

  方瀾拍手歎道:「胡無人,漢道昌?這一天老頭子是等不到啦!」他捉著二人之手,疊在一起,沉聲道:「老雕兒雖是江湖中人,但從不忘屠滅夷種,北靖中原。他的遺願便落在你二人身上。所謂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今日之事,老頭子不想看到第二次!」靳飛挽住雲殊之手,與他對視一眼,鄭而重之道:「方老放心,我與雲殊,一世都是兄弟!」 雲殊緊緊握住師兄之手,心中百感交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02:21

純陽卷 第九章 移星換斗


  梁蕭矇矓間只覺四面八方都在搖動,睜眼瞧時,卻見自己躺在一輛馬車裡。柳鶯鶯的話還在耳邊響著,忽大忽小,每一個字都彷彿一根細小錐子,紮在他心上。

  呆了一會兒,忽聽有人叫喚,梁蕭略略清醒了些,只覺嘴裡酸澀,臉上也是涼冰冰的,伸手一抹,卻是淚水順著鼻翼滑落,流進口裡。忽聽有人怯怯地道:「你醒了麼?」梁蕭轉眼望去,只見阿雪坐在一側,背靠錦枕,輕咳了兩聲,緩聲道:「昨天你一口氣接不上來,要不是主人,可就糟啦。」她被雲殊傷了肺,說了這幾句話,又咳起來。梁蕭默不作聲,閉上雙眼。阿雪猜到他的心事,卻又想不出話兒寬解,只得道:「你餓了麼?」拿出兩樣點心道:「這是鵝梨餅子,還有乳糕兒,又軟又甜,全不膩口。」但見梁蕭仍不動彈,便道,「你不吃糕點,喝點兒水也好。」將水囊遞到梁蕭嘴邊,哪知梁蕭牙關緊閉,清水盡都流在木板上。

  阿雪慌忙伸袖去抹。卻聽一聲冷笑,阿凌探首進來,瞥了梁蕭一眼,面露嫌惡之色,啐道:「窩囊廢。」又道,「阿雪,睡得舒坦麼?」阿雪含笑道:「還好,不勞姊姊掛念。」 阿凌臉色一變,怒道:「好什麼?我趕車累得要死,你卻睡得快活。哼,還有天理麼?」 阿雪見她眉梢眼角掛滿怨毒,不由慌道:「姊姊別惱,這次勞煩你。下回你受了傷,我也趕車載你。」阿凌更怒,啐道:「烏鴉嘴,誰會受傷了,哼,我又不是你這種蠢貨!」阿雪大窘,忙換話頭道:「阿凌姊姊,你瞧這人不吃不喝,怎麼好呢?」阿凌冷笑道:「餓死最好。這等窩囊廢留在世間,只會礙眼。哼,換了是我,宰了那姓雲的才算出氣,絕水斷食又頂什麼用?」阿雪一怔,忽見梁蕭睜眼坐起,抓過食物,一口口吃了起來。阿雪見他變更心意,不由大大鬆了口氣。

  阿凌冷冷瞧著梁蕭,輕哼道:「你吃了又能怎樣?就好比一頭肥豬,憨吃傻長,渾沒用處?主人說了,你被人廢了武功,比之常人還有不如。要報仇麼?哼,下輩子還差不多。」 她最愛瞧人傷心難過,見梁蕭面露痛苦,大感快意,又笑道,「說起來,也不知柳鶯鶯和雲殊一雙兩好,現今又在做什麼?」她欺梁蕭昏迷中不知真相,故意編些話兒叫他傷心,眼瞧得梁蕭雙眼淚水直轉,心中更樂,存心再辱辱他,還未開口,便聽一個聲音懶懶地道:「阿凌,你磨蹭什麼呢?」

  阿凌臉色微變,慌道:「哎喲,我就來啦!」縮回頭去,揮鞭打馬,趕車前行。阿雪被雲殊一掌打昏,也不知後事如何,聽阿凌這麼一說,瞧著梁蕭,心中也替他難過。卻見梁蕭怔了一會兒,低頭吃光兩塊乳糕兒,才又閉眼躺下。

  馬車起落顛簸,行了半日停下,阿凌掀開簾子,冷笑道:「主人開恩,讓歇息啦!」 瞅了梁蕭一眼,道,「窩囊廢,你下來麼?」梁蕭也覺氣悶,當下挑簾下車,卻見韓凝紫披著長髮坐在溪邊。阿冰勺了一瓢溪水,恭謹捧到她手裡。梁蕭猜到韓凝紫的身份,也不作聲,逕至一塊青石前坐下。

  韓凝紫一邊喝水,一邊瞧著梁蕭,忽地笑道:「小子,你叫什麼名字?」梁蕭煩悶已極,無心搭理。韓凝紫面色微沉,阿冰已叱道:「臭小子,主人問你話呢!」梁蕭瞧她嬌嗔薄怒的樣子,想到柳鶯鶯,不由心頭一痛。阿冰見梁蕭呆呆望著自己,心中更惱,罵道:「賊眼兮兮的,要作死麼?」阿凌眼珠一轉,笑道:「冰姊姊你別費口舌啦,這窩囊廢是個啞巴,說不來話。」阿冰詫道:「此話當真麼?」阿凌笑道:「哪還有假?」

  韓凝紫淡淡一笑,道:「阿凌,誰說他是啞巴了?」阿凌一怔,道:「他本就是啞巴啊,還用聽人說麼?」韓凝紫淡淡地道:「當真?」阿凌瞧她神色,沒來由心頭打鼓,偷眼覷著阿雪,暗忖這蠢丫頭是否出賣自己。韓凝紫吃吃一笑,曼聲道:「你瞧蠢丫頭作甚,她才不敢告發你呢……」阿凌面如土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婢子知錯,還望 ……望主人從輕發落。」韓凝紫搖頭笑道:「你這欺上瞞下的伶俐,倒合我的脾胃,賞你都來不及,哪會罰你?」

  阿凌心知她慣會正話反說,明說要賞,其實必有重罰,不覺淚流滿面,不住磕頭。韓凝紫笑了笑,伸手將她攙扶起來,歎道:「好啦好啦,我真不怪你,要怪只怪阿雪那妮子。」 她言辭溫和,阿凌仍是不住發抖,顫聲道:「主人都……都知道了?」韓凝紫笑吟吟地道:「你說呢?」阿冰神色乍變,跪倒在地,含淚道:「婢子在五龍嶺胡亂臆度主人心意,罪當萬死。」韓凝紫淡然笑道:「你來湊什麼趣?那若也要萬死,你死幾百萬次也不夠瞧。」 她美目流轉,掃視三名小婢,三人冷汗淋漓,只覺從裡到外,沒一樣瞞得過她去。

  這當兒,道上忽地來了三個農夫,一老二少,肩上擔子沉實,盛滿柑桔,大約是去集市上買賣。韓凝紫見那柑桔光鮮,便道:「阿冰,阿凌,你們去買幾個橘子來嘗嘗。」二人聞言心喜,深知這主子若讓人去買食物吃,必當再無怪罪,當即歡天喜地迎上去,攔住三個農夫,七手八腳分吃了兩個桔子,只覺甘美難言,阿凌揚起纖纖素手,掠起秀髮,笑道:「兩位小哥兒,柑桔怎麼個賣法啊?」她舉止談笑,媚態自生,兩個後生被她多瞧兩眼,便覺手足無措;倒是那老農見多識廣,賠笑道:「回姐姐話。這裡三種柑桔,也有三種價錢。姐姐們吃的溫柑是一個八文錢,另有綠桔一個四文錢,至於那擔匾桔,一文錢三個,最為便宜。」阿凌討價還價,直把溫柑說到七文,綠桔說到三文,方才下手揀選。

  阿雪心中忐忑,坐立不安,見狀道:「主人,我……我去幫姊姊們抱桔子?」韓凝紫淡淡一笑,漫不經意地道:「阿雪啊!你打記事起,便跟著我罷!」阿雪點頭稱是。韓凝紫道:「那也奇了,過了十多年,你怎也不見長進?嗯,你知錯了麼?」阿雪一怔,茫然搖頭。韓凝紫歎道:「蠢丫頭,真是無可救藥了。也罷,你好好聽著。此番出來,你前後錯了三樁事。頭一樁便是任由阿凌那小賤人擺佈,合著來欺瞞我。」阿雪嚇得淚湧雙目,顫道:「我……我……」她不好將罪過推到阿凌身上,一時口齒含混,說不出話來。

  韓凝紫冷哼一聲,又道:「第二樁麼,便是五龍嶺上,你大呼小叫,暴露行跡,若非有我在旁,你還有命麼?」阿雪面色愈發慘白。韓凝紫冷道:「至於第三樁。那路『傀儡牽機術』,平日練了多少次?卻被你亂了陣腳。哼,這陣子明白了麼?」阿雪三魂已是去了兩魂,糊里糊塗,只會點頭。

  韓凝紫道:「三罪並發,原本是不容你活命的。但你捉到這小子,也算大功一件,略可抵消若干罪過。我自來賞罰分明,且給你一個機會,瞧瞧你的運氣。」她自袖中取出幾貫銅錢,冷冷道,「這是一百文錢。你去買溫柑、綠桔、匾桔共一百枚,就以阿凌所講價錢為準,須得不多不少,恰好用完這一百錢。倘若餘下一文,或是少買一隻桔子,你就自斷一指。依此類推,十個手指砍完為止。」阿雪嚇得一哆嗦,哪敢接錢。韓凝紫皺眉道: 「怎麼?」阿雪無奈,雙手捧過錢,戰戰兢兢地道:「倘若……十個手指都砍完了呢?」 韓凝紫怒哼一聲,道:「沒出息的東西!手指砍完,便砍腦袋。」

  阿雪含淚站著,心中亂糟糟的,哪想得出百錢買百桔的法子。忽見阿冰、阿凌各抱一兜桔子,笑嘻嘻轉回來,還未走近,阿凌笑語先聞:「主人,這桔子出奇的好吃……」話未說完,忽覺氣氛不對,不禁心頭打鼓。韓凝紫雙手辦開一個桔子,冷冷道:「蠢丫頭,發什麼呆,還不去麼?」阿雪沒法子,只得抹了淚,恍恍惚惚,向那三個農夫走去。其餘二婢猜到緣由,心知韓凝紫意在殺雞儆猴,對望一眼,哪敢吱聲。

  阿雪神不守舍,走了半途,忽地腳下一絆,踢中梁蕭足頸。她重傷未癒,頓然向前撲倒,鼻子撞中一塊大卵石,鮮血長流。阿雪既悲且痛,卻又不敢大放悲聲,只得含淚啜泣。韓凝紫見她久不起身,焦躁起來,冷聲道:「蠢丫頭,倘若一個桔子都買不來,便不用來見我了!」阿雪一驚,眼見那三個農夫挑上擔子,便要離去,慌忙掙起,豈料內腑隱隱作痛,怎也爬不起來,回頭望去,卻見阿冰、阿凌均是漠然,全無援手之意,阿雪只覺五內俱冷,一顆心便似掉進冰窟裡,恨不得就此死了。

  正當她悲苦欲絕的當兒,側裡忽地伸過一隻手來,攢袖給她抹去眼淚。阿雪心頭一暖,癡癡望著梁蕭。阿凌見狀,微有醋意,冷笑道:「窩囊廢倒會討好,常言道:歪鍋配扁灶,一套配一套。窩囊廢與蠢丫頭,倒也相稱。」阿雪聽得紅透耳根。梁蕭卻默不作聲,左袖仍給阿雪拭淚,右手卻運指如飛,背著眾人,在泥地上刷刷寫道:「六溫,十綠,八十四匾。」一待阿雪瞧完,便即抹去。阿雪迷惑之際,梁蕭已將她扶起,手指遠處。阿雪舉目望去,只見三個農夫已挑擔走了一程,頓時慌道:「老伯伯,大哥哥,我……我要買桔子。」

  三個農夫詫然回頭。阿雪此時性命交關,也顧不得梁蕭寫得真假,脫口便道:「我要溫柑六個,綠桔十個,匾桔八十四個。」此話一出,韓凝紫神色倏變,站起身來。那老農夫掐指一算,不禁笑道:「這位姐姐買得巧,一百個桔子,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文呢。」 阿雪驚喜交集,忙趕上去,將錢塞給老農夫,一個後生見她行動不便,便勻出一個竹筐,裝好百枚柑桔,遞到她手裡。

  阿雪一迭聲道謝。眾農夫見她歡喜得不近情理,都覺驚訝。阿雪抱了桔子,喜滋滋回到韓凝紫身前。韓凝紫卻不看筐內,只盯著她,秀眉緊蹙。阿雪被她瞧得心慌,哆嗦道: 「主人,難道買錯了嗎?」

  韓凝紫冷道:「錯倒沒錯,你怎算出來的?」阿雪偷瞧了梁蕭一眼,雙頰緋紅,韓凝紫柳眉一揚,驀地抬腳踹翻竹筐,厲聲道:「蠢丫頭,誰教你算的?」眼裡寒光突出,利若刀劍。阿雪不由倒退兩步,但不知為何,心裡卻不似先時那樣慌張害怕,暗暗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決不說出梁蕭。韓凝紫見她非但不答,眉間隱然透出倔強之色,心中益發惱怒,抿嘴瞪眼,緩緩抬起掌來,瑩潤潤的右掌之上,竟凝了一層白霜。

  阿冰、阿凌見她抬掌,皆有懼色。阿雪雖然害怕,卻始終咬著牙關,不出一聲。韓凝紫瞧她半晌,忽地厲笑一聲:「蠢丫頭,你有膽。」手掌疾起疾落,還未拍下,忽聽梁蕭叫道:「且慢!」韓凝紫掌勢一凝,轉眼笑道:「怎麼?你有話說?」阿雪大驚失色,衝著梁蕭連連搖頭。梁蕭卻只當不見,一拍衣衫,站起身來,淡然道:「桔子是我教她買的,要打要殺,衝著我來。」韓凝紫目光閃動,淡淡地道:「想逞英雄麼?好啊,你且說說,你又怎麼算出來的?說不出來,休怪我手狠。」

  梁蕭屈下一膝,以石子為算籌,說道,「以三因為三百文,內減共數一百枚,余二百枚為實。三因溫柑價,得二十一,內減一,余二十分……」他不急不徐,一步步解來,阿雪只瞧著心糊塗。阿凌卻心中驚怒:「臭小子竟會說話,蠢丫頭膽敢騙我?」狠狠瞪視阿雪,恨不得用這目光剜下她一塊肉來。梁蕭將題解罷,拋開石子,道:「因題有三元,此法名為『三分身術』。另有數種解法,繁雜難言,不說也罷。」驀覺手腕一痛,已吃韓凝紫扣住。抬眼一瞧,只見她目透厲芒,森然道:「小子,你是天機宮的人?」梁蕭吃痛,高叫道:「你兒子才是天機宮的人?」韓凝紫眼中凶光更盛,聲音忽地拔高,變得又尖又細:「還不承認?除了天機宮的數家,誰能解出這道難題?」

  梁蕭雙眉一皺,淡然道:「這也算難題麼?難題未免太多了些。」韓凝紫臉上時青時紅,一雙美目死死盯著梁蕭,梁蕭對「天機十算」耿耿於懷,從不肯自認出身天機宮,是以神色始終坦然,韓凝紫瞧不出破綻,眼中怒意漸消,代之以茫然之色,忽地放開梁蕭,冷笑道:「想來天機宮自命清流,也教不出你這等潑皮小子!」

  三名農夫眼看再無生意,二度挑起擔子,便要走路。不料韓凝紫忽地俯身,拾起三枚石子,揮手擲出,只聽「哧哧哧」三聲悶響,三名農夫似被打了一拳,紛紛仆倒,腦漿混著血水流出,柑桔骨碌碌滾落一地。韓凝紫一拍手,漫不經意地道:「任這三人走脫,豈不洩漏我的行跡。」梁蕭心中驚怒:「這女人喜怒生殺全無徵兆,真是一個瘋子。」阿雪想到全因自己出言挽留,才給三人惹來這場災禍,心中歉疚無比,轉過頭,偷偷流下淚來。

  韓凝紫走了兩步,驀地回首,向梁蕭嫣然一笑,懶聲道:「阿凌,你好生看顧這小子,若有半點閃失,仔細你的皮。」她說的本是極狠毒的事兒,語氣間卻極為柔媚動聽。阿凌面色發白,一迭聲答應。梁蕭心中暗訝:「這黃臉婆怎地轉了性兒?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我須得加倍小心。」

  阿凌轉了一副笑臉,將梁蕭扶上車,還給了個錦枕,傍阿雪坐著。阿雪側眼望他,久久也不說一句話。梁蕭被她瞧得忒不自在,忍不住道:「看什麼?」阿雪面湧紅潮,低聲道:「多謝啦!」梁蕭冷冷道:「沒什麼好謝的?」他心情低落之極,適才與韓凝紫鬥智,全因一時義憤,事情過去,又覺興致索然,了無生趣,是以倒頭便睡。阿雪瞧他恁地冷淡,滿嘴的感激話兒再也說不出來,也只好悶悶睡倒,可是心潮卻起伏不定,偷眼覷看梁蕭,卻見他閉著眼,淚水不絕如縷,順著面頰滑落,在木板上漬出斑斑濕痕。阿雪只覺胸中隱隱作痛,不由恨起那個柳鶯鶯來。

  停停走走,馬車又行半日,猝然停住。阿雪怪道:「阿凌姊姊,到家了麼?」阿凌壓低嗓子道:「蠢丫頭噤聲,蒙古人來了。」話音未落,忽聽寒鴉驚飛,撲稜稜作響,接著便聽轟隆隆的馬蹄聲自遠而近,地皮也似隨之起伏。

  阿雪俏臉發白,眼裡露出懼色,梁蕭瞧她一眼,握住她溫軟小手,只覺她手心溫熱濕潤,滿是汗水,只當她心有畏懼,便道:「不用怕,有我!」阿雪見他神態從容,竟也忘了他內力盡失,紅著臉點了點頭。梁蕭凝神聽去,只聞馬蹄聲中,夾著蒙古語的吼叫;雖然人喧馬嘶,卻雜而不亂,彷彿一陣疾風,倏忽去得遠了。過了好一陣,方又重歸靜寂。

  又過片刻,韓凝紫吐了口氣道:「這裡是襄樊之地,宋元兩軍追亡逐北、兵馬往來甚多,大夥兒還是多加小心,一頭撞上,徒惹麻煩。」

  梁蕭放開阿雪的手,馬車再度啟動,時而上行,時而下行,行了許久,驟然停住。梁蕭忖道:「莫非又遇上勞什子大軍?」忽見簾子掀開,阿凌探首笑道:「到家了,下車吧。」 梁蕭弓身下車,只見前方蒼山如黛,抱著一所庭院,綠竹含煙,畫閣滴翠,委實是個清幽的去處。卻聽阿雪在耳邊低聲道:「這就是殘紅小築了。」

  說話間,一名年輕道士行出院門,腳不沾地般來到車前。他面如冠玉,眉目疏朗,眉間一顆米粒大小的黑痣,分外醒目。他面上一團和氣,向韓凝紫拱手道:「羽靈見過主人。」 韓凝紫冷道:「有事麼?」羽靈笑道:「隴西九寨的首領俱在廳內,前來交割例錢稅糧。」 說罷眼角乜斜,與阿冰對視一眼,便又轉過頭去,向其他二婢招呼,言辭謙謹,面面俱圓。

  韓凝紫道:「羽靈,我有要事,懶得與那些粗人嘮叨。你和阿冰自去打理,只須記得,少錢少米的,五百貫以上砍手,一千貫以上砍頭,勿要亂了規矩。」羽靈笑道:「小人理會得。」韓凝紫轉過頭來,瞧了阿雪一眼,露出嫌憎之色,道:「阿凌,你帶這蠢丫頭去歇息,不要再尋她麻煩。」阿凌惱恨阿雪欺瞞自己,本意下來後好好折辱她一番,此時聽韓凝紫一說,忙賠笑道:「我待阿雪親妹子一般,愛她疼她還來不及呢!」阿雪聽她一說,頓有感動之色。韓凝紫更覺厭惡,轉向梁蕭,冷笑道:「小子你隨我來!」梁蕭躊躇不前,卻被阿冰狠推一掌,摔倒在地,這才悟及自身內力已失,只得爬起來,隨在韓凝紫身後。

  二人入了莊園,抄斜路望後山走去,轉過數道迴廊,前方倏爾現出一片竹林。韓凝紫似嫌梁蕭步子太慢,轉身將他拉住,快步走入林中。

  竹林幽深莫名,道路迂盤,梁蕭只覺綠篁因風,龍吟細細,劍葉蔽空,四下裡漫著如水涼意,如此走了二十餘步,忽見竹間佇著一尊石像,蹲身披甲,張口蹙額。他頗感眼熟,轉念間悟到,這尊石像自己曾在「兩儀幻塵陣」裡見過,乃是「將相境」中的「吳起吮瘡」。驚疑之間,再走十來步,又見一尊石像,拈鬚負手,卻是「聖文境」中的「少陵苦吟」,再走二十步,卻見一尊「劍及履及」,石像倒持寶劍,赤了一足,若奔若走,正是春秋霸主楚莊王的故事。如此每走十來步,就見一尊石像,梁蕭越瞧越驚,細察之餘,發覺這些石像雖與天機宮石像形似,細微處卻大有不同,便似塑像者倉促瞧過一遍天機石像,再憑著模糊記憶雕刻出來,而且方位雜亂,不合「兩儀幻塵陣」的陣勢。

  梁蕭一路瞧去,漸漸發覺,這石像依南斗之位結成十字,將竹林分成四片,東為少陰、南為少陽,西為太陰、北為太陽,卻是一座「南斗四象陣」,雖不及天機石陣,卻也不弱。梁蕭暗自留心,一面行走,一面默記竹陣方位。

  行了約摸二里許,到了竹林盡頭,只見山壁上一座石洞,洞門緊閉,形若滿月。門楣上刻有「天圓地方」四字,娟秀嫵媚,似是出於女子手筆,門邊雙龍蟠著一個鐵八卦,竟也是一隻八卦鎖。

  韓凝紫轉動八卦鎖,只聽嘎嘎數響,石門應聲而開。門中室方如斗,四壁擺滿圖書,倚牆處有張石床,床邊又放一方石桌,上置沙盤。梁蕭瞧得一驚,敢情沙盤上畫滿勾股方圓、商方實法,均是算題符號。

  韓凝紫攜梁蕭入門,反手掩上石門,一片清光直瀉下來,室內情形歷歷在目。梁蕭抬眼望去,只見洞頂呈穹廬之形,光潔如鏡,上面嵌滿明珠,大如鴿卵,小似米粒,依周天星象排列,近穹頂的巖壁上鑿了一排小孔,天光漏入,投在明珠之上,珠輝映壁,照得滿室通明。

  韓凝紫石床上盤膝坐定,懶懶地道:「小子,大夥兒同路一程,也算有緣,彼此引介引介,我姓韓,名凝紫,你叫什麼名字?」梁蕭經過五龍嶺一事,心灰意冷,傲氣大消,也不違拗,隨口說了姓名。韓凝紫點頭道:「你早先口出狂言,很會算題麼?」梁蕭道: 「略略解得一些。」韓凝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好,我便瞧瞧,你有多大本事?」手指著沙盤上的算題,道,「你解得出來麼?」

  梁蕭斜眼瞧去,只見沙盤上寫道:「假令有圓城一座,不知周徑,四門大開,縱橫各有十字大道,其西北十字道為乾地,甲乙二人立於此,乙東行一百八十步遇一塔而止,甲南行三百六十步回望該塔,正居城徑之半。問城徑幾何?」下有勾股圖形。卻聽韓凝紫咯咯笑道:「你解出這題,我便教你活命,解不出來,哼哼,那也不消說了。」口氣中滿是得意之情,梁蕭一挑眉,冷道:「弦上容圓罷了,有什麼了不起的?」當下隨手解道, 「以勾股相乘倍之,為實。以勾股之和為法,前後相除,商為二百四十。城徑便是二百四十步。」

  這道算題韓凝紫苦思已久,不得門徑,哪知梁蕭頃刻作答,算路之精奇,匪夷所思。韓凝紫盯著算式,臉色陰晴不定,沉吟半晌,才皺眉道:「怎會這樣容易?」梁蕭道: 「此乃考圓之術(按:相當於中國古代的幾何學),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不知其法,難以入門,倘若知道方式,卻也十分容易。除了弦上容圓,另有八題,分別為:勾股容圓,勾上容圓、股上容圓、勾股上容圓、勾外容圓、股外容圓,弦外容圓、勾外容半圓、股外容半圓,統稱為『洞淵九容』。」他揮灑自如,寫出九容方式。韓凝紫瞧著他專注神色,心頭沒來由一痛,暗暗尋思:「這少年算題的模樣,與他倒有五六分相似。」

  梁蕭寫完方式,抬頭瞧去,忽見韓凝紫脈脈注視自己,如癡如狂,不由心兒一跳,奇道:「有疑難麼?」韓凝紫嬌軀一顫,遲疑半晌,緩緩道:「你……當真不是天機宮的人麼?」梁蕭哼了一聲,卻不答話。

  韓凝紫雙手擺弄算籌,怔怔坐了許久,長歎一口氣,才依著梁蕭的法子,在沙盤上演算;但只算了兩行,忽地淚湧雙目,一點點滴在沙盤之上。

  梁蕭皺眉道:「算不出來,也用不著哭吧!」韓凝紫猝然驚悟,不由得惱羞成怒,倏地抬手,便向梁蕭打去,但掌到半途,淚眼模糊間,影影綽綽卻見到一個清俊峭拔的影子,芳心一顫,這一掌竟打不下去。梁蕭見她舉止奇怪,正覺訝異,忽見韓凝紫淚水過處,露出兩道雪白透紅的肌膚,心中暗暗吃驚。韓凝紫見他神色有異,恍然覺出因由,取了手絹在臉上一抹,露出本來面目,只見兩腮蘊紅,宛如秋桃,雙眉彎彎,恰似新月;眼神如三秋潭水,清亮之餘,又透著幾分寒意。

  梁蕭不料她黃臉之下,竟是如此絕色,較之柳鶯鶯,風華韻致,猶有勝之。韓凝紫發了一會兒怔,默不作聲,又給出一道「招差題」,立天元求兵員錢糧之數。梁蕭原本意氣消沉,但不知為何,一涉算術,便又神思捷悟,有若飛箭,韓凝紫題說一半,他已給出結果。韓凝紫更驚,再給一道「和合分差題」,仍說題頭,梁蕭又已報出結果,韓凝紫驚怒交迸:「我本當天機宮為天下算學之宗,未料天機宮之外,竟還有如此奇才?」當下反覆套問梁蕭師承。梁蕭只不作聲,唯見韓凝紫寫出算題,方才開口解答。

  兩人算到暮色將至,梁蕭逢題便解,百問不窮。韓凝紫漸至於無題可難,自尊大受挫折,終於忍不住掀翻沙盤,怒沖沖推門而出,自外將門鎖牢。

  梁蕭無處可去,唯有躺在石床上發呆。洞頂明珠本身並無光亮,實借天光照明。一入夜,明珠無光可借,石室內頓時漆黑一團。梁蕭只覺身下青石冰冷,一時間,傷心、寂寞潮水般湧上心頭,恍惚一陣,沉沉睡去。

  次日,梁蕭醒得極早,大約是在石床上睡得久了,筋骨又酸又痛。掙起身來,卻覺嗓子一陣干痛,竟是受寒之兆。自他習練內功以來,此等情形從未之有,尋思如此瞧來,自己不僅變成一個尋常之人,或許更如阿凌所言,比之常人,猶有不如了。

  梁蕭心中淒涼,默運心法,但覺一絲暖流從無而有,慢慢從丹田生出,在經脈中緩緩遊走。他心中一喜,催動內力,過得良久,那絲真氣依舊沉滯纖弱如故,毫無長進。梁蕭暗忖這般從頭練起,要練到以前的地步,不知又要耗費多少光陰。霎時間洩氣已極,撤去心法,躺回床上發呆。

  心灰意冷中,忽聽洞外傳來拍門聲,繼而便聽石門下方嘎吱一聲,開了扇小窗,塞進一個大木盤,盛著碗碟,只聽阿冰說道:「窩囊廢,快些吃完,別要耽擱了。」梁蕭從前日午後便沒有進食,嗅得菜香,頓時腹中雷鳴,心道:「早晚是死,做個飽死鬼也是好的。」 當即跳下床來,將木盤端回桌上,卻見一素三葷,雞魚俱全,還有一罐雞湯,燉得濃膩滾熱。梁蕭大快朵頤,將肚皮撐得脹飽,才將盤碗從小窗送出,正想和阿冰說幾句話,卻聽她腳步聲漸去漸遠,四周又復寂靜。

  梁蕭吃飽喝足,欲要行功,卻又靜不下心,瞧得四壁多有圖書,便翻來解悶,卻見多為算經,大都看過。再翻看一陣,忽見不當眼處,竟有一本《霜潭劍譜》。只因久無人看,蒙上厚厚灰塵。梁蕭翻開一瞧,只見扉頁上題著一首小令:「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裡,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字跡嫵媚,落款「凝紫」。詩旁有一點點淡黃痕跡,恰似淚痕。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02:53

  梁蕭再翻後頁,卻見一幅圖畫,乃是一男一女舉劍對舞,畫者筆力婉約有致,將二人相依相偎、眉眼傳情之態描繪入微,叫人只是瞧著,也覺動情。梁蕭見那女子眉眼間與韓凝紫頗有幾分相似,不由忖道:「這莫不是韓凝紫的獨門絕學?我且看看,或能想出破解之法,殺她個措手不及。」再翻數頁,卻是大大皺眉,「這些劍招舞得好看,打起架來卻不濟事,為何叫做『霜潭劍法』,叫人費解。」再翻數十頁,忽見那書中男子長劍橫斜,刺向女子左脅,那女子劍勢圈轉,將男子長劍挑開。旁邊批了四個小字:「負心薄倖」。

  這一招甚為精妙,梁蕭精神一振,再向下翻,卻見那女子長劍狠厲,刺入那男子心窩,鮮血四濺,頁眉上用硃砂寫了一個大大的「殺」字,左側也批了四個小字「撕心裂肺」。梁蕭胸口也似被那劍刺中,悶悶作痛,拈指又翻,卻見圖中女子右躍而起,避過男子長劍,又一劍刺入男子心口,旁有小字:「摧心斷腸」。梁蕭接連翻下去,但見那女子忽左忽右,上縱下躍,劍尖始終不離男子心口,招式依次名為:「鑽心蝕骨」、「心腸寸絕」,「心灰意懶」、「心喪如死」,前後七劍,便殺了圖中男子七次之多。

  如此劍劍穿心的招術,為梁蕭生平僅見,他左右無事,便拿起算籌,學那女子縱躍刺擊。他內勁雖失,但悟性尚在,練了一個時辰,便大致學會,再練前面的劍招,卻覺柔情款款,纏綿不盡,與穿心七式決不相容,後者那份恨天怨地的戾氣,與他刻下心情十分相合,梁蕭揮動算籌一刺再刺,每刺一劍,腦中便想像如此刺進蕭千絕和雲殊的心窩,斷送二人性命。

  練了半晌工夫,梁蕭使得興發,長嘯縱身。誰想一個收勢不住,撞在牆壁之上,算籌卡嚓折斷。梁蕭虎口迸裂,鮮血長流,只覺銳痛直鑽入腦,方才想起自己內力已失,劍法再強十倍,也是枉然,當下無心再練。

  不一陣,阿冰將飯菜送來。梁蕭用罷飯菜,躺回床上,瞪著穹頂的夜明珠出神。瞧了半晌,忽地啞然失笑,心道:「韓凝紫著實胡鬧。鄉間小兒也知道,牛郎織女二星隔了一條銀河,怎能挨在一起……」他坐起身來,屈指推演半晌,發覺雖然牛郎織女二星方位有誤,其他星辰卻無錯誤,算起來當為已未年仲夏七夕的星圖。

  一涉算學,梁蕭精神又振,他覽遍古今曆法,諸天斗數爛熟於胸,心忖道:「自古曆法無過於祖沖之的《大明歷》,我雖練不成絕世武功,但若能超邁先賢,創出壓倒《大明歷》的新曆法,卻也不失為平生快事。」他左右無事,便以七月七日為始,推演曆法為戲,由七七星圖推到七八星圖,再由七月推八月,八月推九月,直至年終,算完已未年,又推算庚申年,如此週而復始,直至天色暗盡,方才罷休。

  一連三日,韓凝紫始終未來,梁蕭專注於天文,倒也忘了煩惱。到得第五日傍晚,他推演至辛未年,心力交瘁,一頭睡倒。次日,尚在夢中,忽覺腰上疼痛,睜眼一瞧,只見韓凝紫站在床前,狠狠瞪著自己。她面色蒼白,雙眼佈滿血絲,彷彿數宿未眠一般,見他張眼,便喝道:「起來。」梁蕭見她神色不善,只得揉眼爬起。

  韓凝紫坐下來,從袖裡取出一個黑漆漆的物事,重重擱在桌上,冷冷道:「給我打開試試!」梁蕭見是個半尺見方的鐵盒子,心念一動,道:「這是你偷來的純陽鐵盒?」韓凝紫柳眉一挑,不悅道:「什麼叫偷來的?這純陽鐵盒本就是我大雪山之物,如今不過物歸原主。」

  梁蕭想起楚仙流之言,說道:「這盒子明明歸楚家、雷家,你有什麼憑證說是你大雪山的?」韓凝紫瞥他一眼,淡然道:「告訴你也無妨,也好教你服氣。那雷、楚兩家的先祖與我大雪山祖師化陽真人原本師出同門,當年同奪鐵盒,但雷、楚二人欺我祖師受傷,背信棄義,將他撇下,獨吞了鐵盒。這事我以前也不知,後來翻看我師門中的《梭羅指》秘笈時,無意中在封皮夾層瞧見化陽真人的留函,我花了多年,尋訪雷、楚兩家後人,才知那二人隱姓埋名,各自創立天香山莊和雷公堡。哼,你說,我取回鐵盒,算不算物歸原主。」

  梁蕭道:「你偷鐵盒也就罷了,幹什麼要嫁禍給……給柳鶯鶯?」韓凝紫黑白分明的美目在他臉上一轉,梁蕭頓時面頰發燙。韓凝紫咯咯笑道:「你心痛了麼?誰叫那小妮子到處張狂,偷了東西還要留名,既然如此,我也順便借借她的名頭。」她見梁蕭神色黯然,心頭暗笑,一改怒容,道:「小傢伙,你若能打開這盒子,我讓你去見柳鶯鶯好麼?」

  梁蕭恍然大悟,敢情韓凝紫無法開盒,是以賺他一試,他雖不情願,但也好奇心起,掂起鐵盒,只覺入手甚沉,盒面則是凹凸不平,對著天光細看,但見盒面佈滿細縫,縱橫二十六道,將盒面剖成七百二十九個細小方塊,每一方塊,都深深鐫有一個簪花小楷,遒麗工整。還有若干細淡磨痕,想必是昔日得主曾以硎礪打磨,但這鐵盒不知為何種精金所鍛,歷經斬磨,損傷極微。

  只聽韓凝紫道:「這鐵盒開揭之謎,當在這簪花小楷之上,我思索已久,想到兩個開盒的法子。」梁蕭脫口問道:「什麼法子?」韓凝紫道:「其一,這些文字乃是一副璇璣圖,圖中詩句,便透露出開盒之法。」梁蕭奇道:「何為璇璣圖?」韓凝紫瞧他一眼,露出鄙夷之色,冷笑道:「《璇璣圖》是北朝時的奇女子蘇蕙創出的一套迴文詩。蘇蕙的丈夫竇滔本是朝中大將,只因開罪皇帝,被發配到流沙之地。蘇蕙念夫心切,以五色絲線織成一張《璇璣圖》,寄給竇滔,這張圖縱橫二十九字,共有八百四十字,縱、橫、斜,交互、反、正、退字連讀均可成詩,寄托了蘇蕙思念丈夫之情。」她喚入阿冰,取水侍硯,研好濃墨,而後揮毫在石桌上寫下許多文字,縱橫交錯,勢成方形。

  韓凝紫斥退阿冰,指著一行文字道:「你瞧這句:」仁智懷德聖虞唐,真志篤終誓穹蒼,欽所感想妄淫荒,心憂增慕懷慘傷『,逆向讀來,便是』傷慘懷慕增憂心,荒淫妄想感所欽,蒼穹誓終篤志真,唐虞聖德懷情傷『,一般通順。其餘各句,莫不如此,堪稱宛轉反覆,相生不窮。「梁蕭依她指點,一一瞧去,果然縱橫反覆,皆成章句,不由讚道:」 這蘇蕙果真了不起。「

  韓凝紫冷笑道:「那還用說麼?自古以來,有膽有識、允文允武的女子比比皆是。呂雉、則天、易安、紅玉,哪個不是名震古今的奇女子?若非被你們這些臭男人用詭計壓著,只怕還有更多。」梁蕭不通文史,無法接口,轉眼細察盒上文字,但覺前後脫落,全不成句,便道:「這鐵盒上的字與『璇璣圖』不大相同。」韓凝紫奪過鐵盒,用力一擰,只聽卡的一聲,三排方格轉了一周,直待四方對齊,又是一聲輕響,盒內似有機關嵌合。韓凝紫再用氣力,也難轉動。但經此一轉,盒面文字卻已發生極大變化。

  梁蕭奇道:「這盒子竟能轉動?」韓凝紫道:「這純陽鐵盒只須三排一組,便可橫轉豎移。」梁蕭搖頭道:「可惜,盒上的文字還是不能成句。」韓凝紫皺眉道:「或許轉到一定時候,那《璇璣圖》自然就成了,然後循句誦讀,鐵盒之謎頃刻即解。不過,我轉了三天兩夜,也無頭緒。」梁蕭心頭一動,問道:「莫非你要我拼出《璇璣圖》?」

  韓凝紫睨他一眼,冷笑道:「你懂詩詞麼?」梁蕭搖頭道:「不懂。」韓凝紫道: 「那就對了,我都拼不出《璇璣圖》,你就更別妄想。但依我猜想,這鐵盒或當用別法開解。」梁蕭奇道:「什麼法子?」韓凝紫微微一笑,道:「便是數術了。」見梁蕭不解,又道,「我聽人說過,天地萬物,皆合於數術,這鐵盒必也不會例外。而且它縱橫二十七行列,合於三九之數。是以我猜想這鐵盒中的機關,必與算學有關。你精於算學,仔細想想,或能揭開。」

  梁蕭搖頭道:「我想不出來。」韓凝紫粉面一沉,怒道:「你想也沒想,怎想得出來?」 梁蕭道:「你不殺我,便是要我開盒?」韓凝紫柳眉一挑,雪白的臉上瞬間佈滿殺氣,冷笑道:「怎麼?你不願了。」梁蕭道:「算學便是算學,與天地之理全無干係?我想不出便想不出,你殺了我也是一樣。」韓凝紫眼裡寒光一閃,探手扣住梁蕭胳膊,擰到背後,將他摁倒在石床上,咯咯笑道:「你不想見柳鶯鶯了?其實啊,她心底裡還是喜歡你的。」 梁蕭臂骨欲裂,聽了這話,心中不喜反悲,淒然不勝,咬牙悶聲道:「你不用拿她來騙我,我……我死也不要見她了!」

  韓凝紫一怔,心忖當此之時,梁蕭決然不會相信自己,不由氣急敗壞,揮掌抵在梁蕭 「大椎穴」上。梁蕭只覺一股寒氣鑽入任脈,散向四肢百骸,耳聽韓凝紫笑道:「你想不想?」梁蕭狠啐一口,韓凝紫冷哼一聲,霎時間,梁蕭只覺渾身經脈便如被千百細小冰針一齊錐刺,頓時大汗如雨,雙手抓緊床沿,拚死苦撐,直至手指迸血,一口氣轉不過來,昏了過去。

  韓凝紫撤去寒流,等梁蕭醒轉,笑道:「小畜生,服了麼?」梁蕭啞聲道:「不服。」 韓凝紫微微冷笑,再催內力。梁蕭鐵了心,不哼一聲,挨了足足半盞茶功夫,兩眼一黑,又昏過去。韓凝紫見他這般硬氣,也是暗暗佩服:「我這『冰龍吸髓大法』堪比天下任何酷刑,就算是內家高手,也要哭爹叫娘。這小子內力已失,竟能不吭一聲,倒也有些奇處。」 她端起桌上涼茶,將梁蕭激醒,冷笑道:「你到底服不服?」

  如此折磨,端地生平未有,梁蕭週身痛楚,一股傲氣卻始終不滅,聞聲叫道:「不服!」 聲氣雖弱,但卻異常決絕。韓凝紫目中凶光暴漲,欲要再施「冰龍吸髓大法」,又恐梁蕭太過虛弱,性命不保。思忖再三,滿腹怨氣無處發洩,揮掌將石桌拍落一角,頓足轉身,恨恨出門去了。

  梁蕭聽得石門戛然鎖死,但覺週身筋酸骨痛,兩眼也模糊不清,無法視物。他本當就此死了,但躺了一陣,眼前景物卻又清晰起來,想到適才所受毒刑,真有再世為人之感。他喘息一陣,勉力坐起身來,轉眼間,忽地吃了一驚,只見那只純陽鐵盒赫然擱在石桌上,敢情韓凝紫盛怒之餘,竟然忘了取回。

  梁蕭好奇心起,忘了痛楚,取過鐵盒,按三排一組橫向逆轉,轉得一周,便聽得盒內輕響,鐵盒鎖死。梁蕭縱向正轉,鐵盒又能轉動,但轉了一周,盒內機關卻又嵌死。梁蕭上下縱橫,忽正忽逆,將鐵盒擺弄良久,始終不得門徑,只得細看盒上文字,但他原本不通文學,越看越覺糊塗,忽然間,他心念一動,想起一事:「韓凝紫為人精細,純陽鐵盒又是她千方百計奪來之物,焉會輕易忘了?再說,就算一時失落,又怎不立馬取回?」

  他心中起疑,偷眼上瞧,只見穹頂上隱約多了團暗影,不復往日皎潔。頓然醒悟: 「她正在偷看?」不由得暗捏一把冷汗,慶幸方才未能打開鐵盒,不然豈不中了韓凝紫的奸計,繼而又忖道:「我索性將計就計,作弄她一番。」當下露出沉思之態,拿著鐵盒左轉轉,右瞧瞧,忽而微笑,忽而沮喪,一派苦苦思索的神態。

  原來,韓凝紫確是故意留下鐵盒,她出門之後,便以壁虎游牆功攀到高處,透過巖壁上小孔,窺視室內。她忖想梁蕭得此千載難逢之機,勢必好奇難耐,設法開盒,一俟他覓到開盒之法,自己便可立馬奪回。眼見梁蕭持盒苦思,心中大為得意:「常言道: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任你小子奸似鬼,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但見梁蕭忽喜忽憂,一顆心也不由隨之起落。

  到了午時,韓凝紫見梁蕭沒能開盒,便離開時許,匆匆用過午飯,再來窺看。卻不料她這一來一去梁蕭盡皆知覺,他面上裝模作樣,心中差點笑翻。韓凝紫耐心倒也極佳,守到太陽落山,直待天圓地方室內再無光亮,方才作罷,但她猶不死心,暗忖這計謀可一而不可再,梁蕭左右難以脫困,不妨將鐵盒暫寄他處,明日再來偷窺不遲。

  天光一暗,石室一團漆黑,舉手不見五指。梁蕭估摸韓凝紫去得遠了,將鐵盒望桌上一丟,心道:「與這女人鬥氣,除了讓她擔心掛念,也沒有什麼用處。」他興味索然,歎了口氣,躺回床上,迷迷糊糊間,忽見室中似有一團微光,時隱時現。

  梁蕭當是眼花,揉眼再瞧,只見那團微光依舊閃爍不定。再細瞧時,發覺那團極淡的微光竟似來自桌上的純陽鐵盒。梁蕭取過鐵盒,果見淡淡的光芒自盒內透出,若非在此極黑極暗之處,絕難發現。

  梁蕭審視半晌,只覺那微光並非來自一處,而是東一塊,西一片,支離錯落,是以乍眼看去,似隱還現。梁蕭把玩良久,忽見一塊光斑神似楷書裡的一筆短橫,另一塊光芒則遒勁頎長,恰似楷字中的一筆長橫,梁蕭心頭微動:「倘若我將鐵盒轉幾轉,兩橫接近,豈不是個『二』字。」他年紀本少,童心一起,便將鐵盒縱橫轉動。過得一會兒,竟鬼使神差般將那兩塊光斑湊成一個「二」字。梁蕭僥倖成功,大為驚訝,捧著鐵盒又瞧一陣,只見一塊光斑恰似楷書中的左撇,另一塊卻似豎折彎鉤,不由尋思道:「若將這左撇右折與『二』字相連,便是一個『元』字了?」

  他興致一起,擺弄半晌,當真又轉出一個「元」字。梁蕭心中狂喜,隱然覺出,這 「純陽鐵盒」開揭之謎,恐怕就在於此,一時間心突突直跳,竟爾緊張起來。那「元」字既成,盒子其餘五面也趨明朗。梁蕭發覺其中一面的的光斑合起來,當為一個「府」字,只是少了左方一撇,上方一點,但他細看時,卻在鐵盒另外兩面尋到,轉動一陣,又將 「府」字拼湊出來。「府」字一成,相鄰一面的「宗」字也顯露輪廓,只少了下方的「小」 字,梁蕭輾轉拼湊,不久便拼出「宗」字。

  再看餘下光斑,合起來恰為一個「紫」字,梁蕭此時駕輕就熟,頃刻間便將「紫」字拼就。那「紫」字方才合攏,盒中忽地傳出聲音,猶如琴音劍鳴,剎那間,純陽鐵盒豁然開裂,芒光大盛,透過裂縫迸射而出。

  百年之謎,一朝得解,梁蕭只覺過於輕易,不喜反驚,心中茫茫然一片,好半晌方才確信。用手一擰,鐵盒散落成二十六枚立方鐵塊,盒中一顆發光圓球骨碌碌滾將出來。梁蕭拾起圓球,那圓球徑約兩分,質地彷彿水晶。其色卻是黑白參半,黑者幽邃,與暗夜相融,白者熾亮,奪人眼目。更奇的是,這黑白二色宛如活物,忽而白衰黑盛,忽而黑虧白盈,時相侵消,似乎永無休止。

  梁蕭隱約有些明白:為何數百年,竟沒一人揭開鐵盒。只因得到鐵盒之士,均把心力花費在了盒面上的簪花小楷上,一心揣摩字句「精義」,便如韓凝紫一般聰慧,也只想到《璇璣圖》一節。是以白晝之中,眾人猶恐看得不夠真切,決不會在黑暗中觀察。殊不料,這些簪花小楷恰是造盒者設下的一個老大圈套,擁有鐵盒者若一味糾纏於盒上文字,縱然耗費一生,也休想得窺盒中奧妙。韓凝紫雖也猜到開盒的關鍵不在文字,但她平生卻有一個極大的心病,故而剛脫出「文字障」,又一頭扎入「算學障」中。

  其實,這位鑄盒的前輩在這鐵盒中傾注了無數心血,決非想要讓盒中秘密永世埋沒。只不過他痛恨世間尋章摘句之徒,故意設下障礙,在鍛鑄之時,將鐵盒上的細縫透開,令圓球白光能夠射出,因此黑暗中瞧去,盒上便有「紫」、「府」、「元」、「宗」四個楷字。但這位前輩為防有人歪打正著,是故又在盒中設下機關,將那四個楷字拆散,忖想日後倘若有人既能破除「文字障」,又能瞧破閃光楷字的奧妙,必是胸懷豁達的聰明人,鐵盒落入此輩人手中,也不枉費自己一片苦心。

  梁蕭誤打誤撞,揭開鐵盒,復又細察黑白圓球,卻不明其妙,當下就著圓球白光,察看散落鐵塊,只見鐵塊俱是方方正正,佈滿鉤撓榫頭,四周皆有文字。梁蕭用力擰動,但覺鐵塊並不是渾然一體,頃刻鬆動為無數細小鐵塊,每個鐵塊上皆有一個文字,彼此以鉤撓相連。

  梁蕭將鐵塊一一攤開,發覺鐵版上的文字竟能成句,想到日間所見的《璇璣圖》,便就著圓球光華,依照文理,將鐵版一一拼合。這次拼湊委實較之拆解鐵盒更費心力,但梁蕭一心與那位制盒的前輩鬥智,興致盎然,不厭其煩。既然沉浸其中,光陰自也流逝極快,將近五更天時,梁蕭方將二十六小鐵版拼成一塊大鐵版,鋪在床頭,凝神細看,只見版上寫道:「世人常言『買櫝還珠』之失,卻不虞『得珠忘櫝』之患。君得珠之餘,不忘其櫝,可稱達人。所謂上蒼化人,形為之櫝,神為之珠,失心而身歿,形毀而神銷,是以道者形神俱全,方得自然。吾設此盒,君其解之,得君知己,喜慰不勝,饋陰陽球一隻,《紫府元宗》十二篇,聊表寸心。」

  梁蕭再往下瞧,後又寫道:「陰陽相逐,化生精氣,入雖不足,出而有餘,損有餘而補不足,其得天道歟。」這一句來得突兀,梁蕭懵然不解,再向下看,卻是「紫府元宗」 四字,其後均是詩句口訣。梁蕭忖想一旦放亮,韓凝紫立馬便至,自己一夜辛苦,卻為這女魔頭做了嫁衣,忒也不值。韓凝紫寫過《璇璣圖》後,並未撤走筆墨。梁蕭便將墨汁塗在鐵版之上,撕下半幅內衫,將版上文字拓了下來。再將鐵版擦拭乾淨,重新拼為鐵盒,又恐韓凝紫覺出份量有異,將石桌敲了一塊,塞入盒裡,待得忙完,天已微明。梁蕭身心皆疲,將拓片與陰陽球雙雙揣入懷裡,躺回石床,睡意卻半分也無,瞪大眼睛,盯著石室穹頂。不多久,穹頂漸漸亮了起來,忽又一暗,多了團陰影。梁蕭心知韓凝紫到了,索性故作睡姿,到了午時方起,取一本算經翻看,但自始至終都不瞧上鐵盒一眼。

  時間過得頗快,一天時光轉瞬即過,傍晚時分,石門忽地大開,韓凝紫跨了進來,面上如罩寒霜,抿嘴盯著梁蕭打量。梁蕭力持鎮定,自顧翻看算經。韓凝紫心知圖謀被他看透,惱羞成怒,重重給他兩個耳光,才將鐵盒揣入袖裡,砰然關門去了。

  梁蕭雙頰腫痛,心中卻甚歡喜,但怕這女魔頭去而復還,待到深夜,才敢取出陰陽球,尋思道:「所謂『陰陽相逐,化生精氣,入雖不足,出而有餘』。多半說的就是陰陽球了。精氣即是內力。既然說『入則不足』,莫非要將內力度入陰陽球中?」當下握住陰陽球,聚起殘存內力,注入球內。不一陣,陰陽球中黑白二色消長加速,梁蕭猶未轉念,便覺掌心一麻,一股粗大暖流從陰陽球中直鑽入「勞宮穴」,循「手少陽三焦經」而上,歸入 「膻中」氣海。

  梁蕭只覺難以置信,又將真氣注入陰陽球,轉得一轉,又是一股粗大真氣送了回來。梁蕭驚喜交迸,猛可間明白了「入雖不足,出而有餘,以有餘補不足」的含義,不由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起來。

  原本他被浩然正氣所傷,內力所剩無幾,若依常法修行,少說也得二三十年工夫,方能恢復。但這「陰陽球」實乃天地間一樣異寶,使用者只消輸入內力,真氣在球內一轉,便可由弱變強,以一化十,送回使用者體內,這般算來,二三十年之功,兩三年便能竟成。

  梁蕭歡喜了好一陣,才將陰陽球握於左手,這一次卻是將真氣導入「手少陽三焦經」,再將變強的真氣收歸丹田,散往百骸,然後聚集起來,注入圓球,如此生生不息,梁蕭只覺內力漸趨充沛,不復先前衰竭之象。他先練「手少陽三焦經」,三焦既足,再握於右手,練「手少陰心經」,然後練「手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手厥陰心包經」。再摩挲雙足湧泉,練「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足太陽膀胱經」,「足少陽膽經」, 「足厥陰肝經」,其後再練「帶脈」,「衝脈」,直到真氣充盈,梁蕭方將陰陽球噙於舌底,舌為人體之天橋,貫通任督二脈,勾連奇經八脈,真氣經舌注入陰陽球,轉而復出,自成一個大周天。

  梁蕭內力本弱,此時自然增長奇快,真氣每轉一個周天,便如練了十天半月。他練得入神,渾然忘了光陰流逝,醒轉時天光暗淡,又是黃昏。飯菜擱在門前,早已涼透,大約阿冰久呼不應,逕自去了。梁蕭雖然一日未曾進食,但因真氣充盈,以至於口舌生津,竟然不覺飢渴。

  此後十餘日,韓凝紫再未來過,梁蕭也樂得無人打擾。有時坐得倦了,便打幾套拳腳鬆散筋骨,初時拳腳甚是無力,但隨著內力增長,拳腳中漸漸生出風聲。只不過,隨著梁蕭內力漸長,「陰陽球」化生的真氣卻變得弱了許多,初時以一化十,五日後變成以一化九,其後逐日減少,到得二十日上,已是以一化四,並且隨著梁蕭輸入真氣變強,球內黑白相攻更加劇烈,好似沸水翻騰。梁蕭雖覺詫異,卻也想不通是何緣由。

  這一日,梁蕭使過一套拳腳,開始思索脫身之法。心想這些日子內力雖然回復許多,仍不是韓凝紫的對手,況且她婢女甚多,人人都有兵刃,自己內力不足,徒手對敵,難以發揮招式威力。思來想去,他想到《霜潭劍譜》中的「穿心七式」,當下拿起竹算籌,依法刺擊,使到迅疾處,算籌上漸有嘯響。梁蕭使得興發,刺向洞壁,竹籌哧的一下,入石半分。同樣一招,月前月後境況迥異,梁蕭心中歡喜,繼而又忖道:「我若能將陰陽球噙在舌底,令其化生精力,內力豈非增加四倍?」當下他將陰陽球噙入口中,舉籌疾刺,這一刺竟又入壁兩分。梁蕭印證所想,欣喜無比,日夜習練不止。

  這一天,他正自練劍,忽聽門外叮噹聲響,似有人來,而且不止一人。梁蕭將陰陽球噙入口中,他算計已定,只待石門洞開,先出其不意刺倒阿冰,再全力將韓凝紫逼退,搶入竹林。

  只聽那叮噹聲越響越密,忽地停在門前。梁蕭禁不住心跳加劇,雙手微微戰抖,忽聽嘎的一聲,石門敞開。梁蕭如箭在弦,正欲彈出,忽見門外迎面衝入三人,跌跌撞撞向他撲來。這一下出乎梁蕭意料,他未知敵友,不敢率先出手,只得閃身讓過,只此耽擱,兩扇石門轟然閉合,只聽韓凝紫咭的一聲笑道:「小子,你老不聽話,我給你找了些樂子,呵呵,你慢慢消受便是。」說罷大笑去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10:10

純陽卷 第十章 撥雲見日


  梁蕭失了出洞良機,懊喪之極,轉頭細看,又吃一驚。敢情來人竟是雷震、楚宮和楚羽,三人手箍鐵鐐,均是委頓不堪,雷震額上更有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三人也認出梁蕭,面有訝色,驀地散開,各站一方,將梁蕭團團圍住。楚羽雙眉陡豎,厲聲道:「小賊,我找得你好苦。」梁蕭沒好氣道:「你自有丈夫,找我做什麼?」楚羽不料他死到臨頭,還敢口出輕薄,氣得柳眉倒豎。雷震將手中鐵鐐抖得嘩啦作響,正欲撲上。楚羽使個眼色阻住他,寒聲道:「小賊,星兒是你殺的麼?」原來雷公堡被焚之後,楚羽久尋雷星不見,終在後山發現兒子屍體,她悲憤欲絕,左思右想,疑到梁蕭與柳鶯鶯身上,此時發問,只為印證心中所想。

  梁蕭尋思道:「他兒子雖不是我親手所殺,但我傷他在先,他也算因我而死。」他平生不喜推諉,便道:「一半算是我殺的。」雷震夫婦聽得這話,止不住渾身發抖,均想: 「是了,他與那賤人聯手殺害星兒,故說殺了一半,哼,他算半個兇手,另半個兇手便是柳鶯鶯那賤人。」楚羽粉面鐵青,還未說話,雷震已按捺不住,一拳襲向梁蕭後心。怎料鐵鏈縛手,還未出拳,便已叮噹作響。梁蕭聞聲,移步轉身,運掌將雷震拳勢撥開;楚羽見梁蕭這一撥迅疾如風,後著無窮,心頭一凜,生怕丈夫吃虧,嬌叱一聲,抬腿飛踢,卻也忘了足上鐵鏈,一個踉蹌絆倒在地。

  楚羽雖然被絆倒,但楚宮雙掌卻至。梁蕭無奈揮動算籌,使招「負心薄倖」刺他右掌掌心。楚宮乃是用劍的行家,見他出劍角度刁鑽,慌忙縮手,口中咦了一聲。楚羽站起身來,抓起一枚算籌,扔給楚宮,揚聲道:「大哥,這小子班門弄斧,給他點顏色瞧瞧!」 楚宮會意,以籌代劍,使招「金風弄菊」,刷刷刷連出三劍,可惜手足被縛,便有十分劍法,也只使得出一分兩分了。

  梁蕭覷得真切,避開楚宮劍勢,使招「撕心裂肺」,算籌又快又狠,刺他心口。楚宮手腳有礙,躲閃不得,「膻中」穴頓然挨個正著,後退半步,一張臉變得血紅。楚羽見兄長吃虧,忙拿起一枚算籌,使招「七彩虹霓」,算籌連振,暗伏七道殺機。

  梁蕭欺她行動不便,使招「心灰意懶」,退後三步,誘她進擊,洩其銳氣,只聽「嗒嗒嗒」兩籌交擊。楚羽前招後勢均被梁蕭化解,不覺心生懼意,急使一招「長恨春歸」,逕取守勢,算籌紛紛揚揚,宛若春城飛花;梁蕭見她手足被縛,攻守仍合法度,不由暗自佩服:「天香劍法果真有些門道。」兩人鬥得數招,楚羽礙於鐵鏈長短,雙手施展不開,左右均露破綻,梁蕭看得清楚,使招「心腸寸絕」,算籌自右刺中楚羽肩窩。楚羽算籌拿捏不住,「啪」地墮地。

  雷震生怕梁蕭再下毒手,情急間大喝一聲,將石桌掀起,掃向梁蕭。石室逼仄,雷震拿到這般沉重兵器,大佔便宜,當下憑著一身蠻力,將百餘斤的青石桌舞得呼呼生風。梁蕭無隙還手,片時間便被逼到角落處。雷震心中暗喜:「老子把你砸成一團肉餅,以慰我兒在天之靈。」想著聚起渾身氣力,將石桌奮力掃出。梁蕭背抵牆壁,情急智生,忽一蜷身,貼地滾出,耳聽得上方轟隆一聲響,石板砸在牆上,石屑紛飛,整座石室都為之震動,好似地動山搖一般。

  梁蕭輕叱一聲,彈腿橫掃。雷震無奈雙腿被縛,躲閃不及,當即馬步下沉,氣貫雙足,欲要硬接。怎料梁蕭這一腿本是虛招,趁他沉樁站馬的當兒,忽地收足,閃電般搶入他懷,一肘撞中「氣海穴」。雷震身形一僵,手上石桌墮下,堪堪砸中腳背,痛得他慘哼一聲,仰天栽倒。

  梁蕭好容易擊倒三名高手,已是氣喘吁吁,還未說話,肩頭突被一物打中。梁蕭只當是暗器,心頭一驚,誰料那物滑不溜秋,骨碌碌又滾落地上,定睛看去,卻是一顆指頭大小的明珠。只在他一愣神間,那穹頂上的明珠紛紛落下,叮叮打在地上,一跳數寸。原來,適才雷震砸中石壁,竟爾震鬆了穹頂上的明珠。一時間,室內四人或站或坐,瞧著這明珠雨落的奇景,都不禁目瞪口呆。

  待得明珠落盡,梁蕭抬眼望去,只見那幅七夕星圖幾乎蕩然無存,唯有「牛郎」、 「織女」二星,仍然嵌在穹頂,發出淡淡光芒。

  楚羽見梁蕭蹙眉望天,若有所思。只當他在尋思如何擺佈自己三人,心中忐忑,色厲內荏道:「小賊,要殺便殺,不要想些惡毒法兒折磨人。」梁蕭瞥了三人一眼,尋思道: 「韓凝紫必是恨我不肯打開鐵盒,是以明知我內力已失,仍將這三個大對頭關進來折磨我。若沒有陰陽球之助,眼下情形須當掉個個兒。」略一沉吟,問道:「你們為何被關來這裡?」

  那三人輸了一陣,氣焰大減,對視一眼,雷震哼聲道:「你幹什麼不先說你怎麼關進來的?」梁蕭微一冷笑。楚羽怕他立時要下毒手,忙向丈夫丟個眼色,著他閉嘴,嘴裡卻道:「也罷,大家境遇一般,告之你也是無妨的。咱們追蹤那賤……嗯……那柳鶯鶯時… …」她本欲直呼賤人,又恐激起梁蕭之怒,半途改口道,「忽地聽到風聲,『純陽鐵盒』 落入韓凝紫手裡……」說到這裡,她忍不住問道,「此話當真麼?」

  梁蕭淡然道:「後面又如何?」楚羽聽他答非所問,心中暗惱,偏又不敢發作,只得道:「韓凝紫出身大雪山,與柳鶯鶯蛇鼠一窩,也是出了名的女賊!」偷眼瞧去,見梁蕭神情木然,不覺心中怪訝:「柳鶯鶯被我含沙射影地辱罵,這小子怎不生氣?」略一沉吟,又道,「我們幾經曲折,找到這個殘紅小築,哪知莊內機關重重,我們一個不慎,竟被陷住。」她說到此處,露出懊惱之色。

  梁蕭點了點頭,忽地揮籌,解開三人穴道。三人甚奇,卻聽梁蕭道:「你們想出困麼?」 三人一怔,雷震跳起來,叫道:「那還用說,看老子砸破了門,再與你算賬。」不由分說抓起石桌,用力砸向石門,只聽一聲巨響,石桌粉碎,石門卻只多了一道凹痕,雷震虎口流血,傻在當場。

  梁蕭冷笑道:「這石門厚達三尺,外面還有半尺厚的鐵板。蠢驢啃石頭,當自己牙口很硬麼?」雷震一張臉漲得醬爆豬肝也似,怒道:「你這小賊,只會說大話。」梁蕭道: 「我倒不是說大話,大家齊心協力,或許真能出困。」楚羽忍不住問道:「願聞其詳。」

  梁蕭淡淡一笑,道:「試想一想,倘若韓凝紫身在石室,外面忽被鎖死,該當如何?」 楚羽奇道:「誰敢鎖她?」梁蕭沉默半晌,歎道:「情人尚且變心,夫妻也會反目,韓凝紫未必就沒有吃虧的時候。想她狡如狐兔,焉能不給自己留條後路?」他這話本是別有感觸,楚羽、雷震卻想起自己二人為純陽鐵盒反目一事,臉上均是一熱。

  楚宮沉吟道:「如此說來,室內有脫困的機關不成?」梁蕭道:「不錯,但煩雷大郎給楚老大墊墊腳。」雷震跳將起來,叫道:「呸,幹什麼是老子給楚老大墊腳?不是楚老大給老子墊腳?」楚宮冷道:「誰教你長得粗壯些?」雷震面皮泛紫,還欲叫嚷,卻被楚羽在他耳畔竊語了數句。雷震陰沉半晌,咬牙道:「罷罷罷,臭小子,你要怎地便怎地?出了這鳥地方,咱們再來計較。」當下躬身蹲下,讓楚宮踩在肩上,梁蕭則縱身躍起,踩上楚宮肩頭,三人相疊,恰好夠著室頂。

  梁蕭觀察一陣,二指成剪,忽向兩顆明珠插去,但覺應指而入。只聽嘎嘎數聲,左壁石書櫥左移,裂出一道石門。四人均是一驚,梁蕭更覺奇怪,本當開的必是室門,誰料石室中竟另有暗門。梁蕭躍到門前,卻見裡面黑黢黢的,寒浸浸的濕氣湧將出來,激得人汗毛直豎,不由沉吟道:「你們守在此處,容我入內看看。」

  楚宮眼珠一轉,冷笑道:「慢來,若是出口,你怎生辦理?」梁蕭道:「當然招呼大夥兒一同出去。」楚宮搖頭道:「不成,要走一塊兒走,大家人多勢眾,遇上什麼危險,也好應付。」其他二人齊齊稱是。梁蕭心知三人害怕自己尋到出口,將暗門封死,便道: 「你們信不過我?」楚宮嘿然道:「這當兒連親娘老子我也信不過。大夥兒要死同死,要活齊活,你獨個兒逃生麼,嘿嘿,決計不能。」雷震也扯起嗓門高叫道:「不錯,要死同死,要活同活。」

  那三人七嘴八舌說個不停,卻無人上前一步,等著梁蕭先入,再好尾隨,倘若前有危險,自也是梁蕭第一個消受了。梁蕭猜到三人心機,甚是鄙夷,冷笑一聲,邁步入門,那三人鐐銬叮噹作響,躡在後面。

  暗道中窒悶陰冷,梁蕭左右觸摸,觸到一片石壁,凹凸不平,冷冰冰滿是露水,頓時猜想此地本是天然山腹,若是一條通道,卻又通向何處。沉吟間,忽聽撲稜稜一聲響,梁蕭微微一驚,抬頭望去,半空中似有黑影掠動,又聽身後楚羽牙關得得直響。雷震倒是冷靜許多,沉聲道:「二娘別怕,多半是蝙蝠!」梁蕭吸一口氣,定住心神,揣摩既有蝙蝠掠過,這洞中該當並非全暗,左顧右盼,走出約有十來步,忽見前方透來一絲微光,不覺心中狂喜,正待搶前看個清楚,忽聽楚羽在右側驚叫一聲,梁蕭未知發生何事,方欲掉頭詢問,忽覺左側勁風疾來,梁蕭往右一閃,偏開數寸,卻覺肩胛挨了一拳,疼痛無比。梁蕭方知楚羽叫嚷,乃是聲東擊西之計,意在掩護雷震偷襲,不由得驚怒交迸。

  卻聽雷震喝道:「小畜生,再吃爺爺一拳!」又是一拳擊出,梁蕭未及閃避,忽覺左方一掌快速襲至,心知必是楚宮,正要後退,卻不防楚羽悄然繞到他身後,揮舞竹籌刺來,黑暗中刺中梁蕭左脅,梁蕭禁不住痛哼一聲,不待楚羽再下殺手,展開「五五梅花步」,向後掠出。

  楚羽一意為兒子報仇,拚力追趕,方才趕出丈餘,肩頭忽地撞上一物。此時四周漆黑,視物不清,楚羽只當撞上石塊,方欲繞行,忽地身側風起,隱有金刃劈空之聲。楚羽縱身急閃,招呼道:「大郎,小賊在這裡。」避過來劍,使招「天花亂墜」,反刺回去,誰知刺中一個硬物,竹籌卡嚓折斷,虎口劇痛,楚羽心覺有異,轉身欲走。誰料回頭一看,卻叫一聲苦,不知高低,原來身後那扇石門不知何時竟已關上。霎時間,只聽楚宮發出一聲痛呼,顯然吃了虧,繼而又聽雷震連聲虎吼,鐵鐐搖得嘩啦作響,似與人鬥得正急。

  楚羽不知究竟發生何事,心驚肉跳,惶惑難言,忽覺左側勁風襲來,她躲避不及,左腿一痛,竟已中劍,楚羽悶哼一聲,但覺四面八方風聲大起,心中大駭:「小畜生武功如此之高,難道早先藏了拙?」想著懼意大生,聽風辨位,向右閃出,可惜手足被縛,腿又受傷,身法騰挪不靈。不消片刻,手臂又吃一劍,同時間,雷震的慘哼鑽入耳中,楚羽驚恐之極,尖聲叫道:「小畜生裝神弄鬼,不算好漢……哎喲……」腰脅再吃一劍,對手出劍奇快,一劍得手,二劍又至,直奔她後心。楚羽眼看難逃,忽覺手臂一緊,竟被人拉了個踉蹌,恰好避過這一擊。

  楚羽當是同伴來救,喜極而呼:「大郎麼?」話音方落,忽聽遠處傳來雷震、楚宮的怒喝聲,恍然驚悟,厲聲道:「小畜生,是你?」運勁一掙,卻未掙開,只聽得梁蕭冷哼一聲。楚羽心冷如冰,暗忖落入大敵之手,不知他要如何折辱自己,一時間恐懼更甚,厲聲道:「小畜生,把……把我放開……」梁蕭一言不發,足下不停,提著她躲過四周縱橫劍風,直到一處角落,方才停住。楚羽驚魂略定,她在暗中呆得久了,目力漸漸適應,隱約瞧得遠處黑影憧憧,似有許多人在暗中移動,但不知為何,除了楚宮、雷震,竟無一人出聲,如鬼如魅,靜靜來去。楚羽不由得牙關相擊,顫聲道:「那……那是什麼鬼……鬼東西?」

  梁蕭冷然道:「不是鬼,是鐵人?」楚羽怒道:「你設下的麼?」出口方覺失言,忽覺溫熱液體滴在臉上,詫道:「你也受傷了?」梁蕭淡淡地道:「皮肉小傷而已。這鐵人陣設在暗道中段,卻不知被誰撞開機關。」楚羽暗叫慚愧,繼而惱怒又生,恨聲道:「韓凝紫那婆娘好生陰毒。若能生離此地……」話未說完,忽聽雷震發出一聲慘呼,顯是中劍,一時也不知他死活,禁不住心如刀割,淒聲叫道:「大郎,大郎,你……你還好麼……」 雷震又哼一聲,卻不答話。但楚羽聽他出聲,略略放心,只是淒聲叫喚。

  梁蕭聽楚羽叫得淒惶,心中不由生出幾分惻然:「她已死了兒子,若再沒了丈夫,孤苦伶仃的,豈不可憐?」他自幼喪父失母,最見不得他人生離死別,霎時間熱血沖頂,將雙方嫌隙拋在腦後,注目一瞧,只見那鐵人移動並不迅快,但因數目眾多,出劍密集,是故令人閃避不及。當下覷了一個空隙,躥入陣內,耳聽得四面八方風聲大起,五六支劍攢刺過來。梁蕭聽風辨位,避過數劍,眼前微光忽閃,雖只一線光明,但梁蕭眼利,已瞧見一尊鐵人舉劍劈來。梁蕭瞧它劍招眼熟,心念電轉間,猛然省起,這鐵人用的竟是穿心七式「摧心斷腸」一招中那名男子的劍招。

  梁蕭不及多想,便依那女子的招式,擰身避過來劍,舉起算籌,砰的一聲刺中鐵人胸口,剎那間,他只覺算籌向內一陷。鐵人發出一聲叫人牙酸的金鐵摩擦聲,遽然停住。梁蕭恍然大悟,轉眼望去,果不其然,那些鐵人使得均是「穿心七式」裡那名男子的劍招,並且每尊鐵人僅會一招,反覆刺擊。梁蕭明白此理,長嘯一聲,全力施展「穿心七式」中的女子劍招,逢招破招,左一刺,右一刺,招招刺中鐵人心口。

  原來,鐵人心口正是樞紐所在,一經刺中,頓然僵止。俄頃之間,梁蕭殺出一條路,搶到雷震之前,只見他與楚宮背靠而立,半站半蹲,手中鐵鎖亂舞亂砸,狀若癲狂。梁蕭飛也似的繞二人轉了一圈,得得得一陣亂刺,將週遭鐵人盡數制服。

  那二人傷疲交加,四面威脅一去,身心俱弛,雙雙癱倒在地,不住喘息。梁蕭見他二人如此狼狽,不忍再行問罪,歎一口氣,將他們拖回死角處。楚羽接過雷震,只覺丈夫皮肉翻捲,渾身染血,忍不住抽噎起來。雷震怒道:「二娘,哭什麼?沒得讓小賊笑話。」 又向梁蕭喝道:「臭小子,要殺就殺,少要假裝好人,老子不領你的情。」梁蕭見他傷重至此,兀自嘴硬,也有些佩服他的硬氣,淡然道:「我殺你易若反掌,救你倒費力些些。」 雷震不禁語塞。楚宮秉性陰沉,始終不發一言。

  梁蕭平靜下來,想起方纔所見光亮,舉目四顧,只見左側似有一個細小孔洞,白光如柱,自外透入,於黑暗中有些晃眼。

  梁蕭料得出口便在那裡,當下制住擋道鐵人,移到近前,摸到一面石壁,小孔便在壁上,他透過孔洞瞧去,卻見壁外竟是一間石室。四壁各燃一盞長明燈,火光搖曳,照得上下通明。地上疊著五口木箱,箱角上均是包著珵亮黃銅。

  梁蕭摸索四周石壁,沒有發現機關,甚感失望,這時,忽聽人語傳來,他心頭一動,透過孔洞瞧去,只見石室門戶突然大開,阿冰笑吟吟走了進來,身後跟著那個道士羽靈。阿冰掃視室內鐵箱,壓低嗓子道:「死冤家,歡喜了麼,這便是韓凝紫的藏寶窟了。」她一改常態,神色嫵媚,說話也嬌柔了許多,更是直呼韓凝紫姓名,殊無敬意。

  羽靈一雙眼向室內骨碌碌亂轉片刻,猛地一把摟住阿冰,笑嘻嘻地道:「好阿冰,我真愛死啦。」阿冰白他一眼,嗔道:「你愛的是我,還是這些寶貝呀?」羽靈笑道:「那還用問。就算有千萬珍寶,也及不上你一個。」說著輕輕攏起阿冰的秀髮,在她耳邊低笑道:「好阿冰,你是我的活寶貝兒。」

  阿冰粉面羞紅,亦喜亦嗔地瞪他一眼,輕哼道:「但願你心口如一。」羽靈急道: 「我對天發誓……」阿冰摀住他口,笑道:「好啦好啦,別說那些嚇人的話,我信你還不成麼……」她往日一派冷淡,此時竟是騷媚入骨,和羽靈調笑一回,忽又秀眉微蹙,歎道, 「死冤家,我……我心裡還是有些害怕!」羽靈笑道:「放心,韓凝紫自身難保,哪有閒工夫來這裡?」阿冰道:「話雖這麼說,但我是她養大的,終究有些過意不去。」羽靈冷笑道:「韓凝紫心狠手辣,你又不是不知,稍不順意,她便會取你性命。」

  阿冰點頭道:「但願就此擺脫她了。」羽靈搶上一步,擰斷箱上鐵鎖,揭開一口箱子,頓時寶光四射,耀人眼花。羽靈抓起一串明珠,雙眼似要噴出火來,嘖嘖道:「沒料到,韓凝紫那婆娘攢了這麼多好東西。」說罷放下珍珠,又揭開另外四口木箱,伸手翻揀,阿冰不解道:「你要尋什麼?」羽靈站起身來,皺眉道:「怎地不見那只純陽鐵盒?」

  阿冰道:「是那黑鐵盒子麼?嗯,韓凝紫始終帶著,晝夜把玩,須臾不離身邊。」羽靈面露失望之色。阿冰不禁問道:「那盒子到底是何來歷。」羽靈道:「那盒子乃純陽真人呂洞賓所留。呂真人中唐時得道,伏龍斬蛟,偷天換日,做下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宋哲宗時,他還在岳陽樓留下《步蟾宮》的仙詞。要知中唐至宋代哲宗,悠悠數百年,倘非仙力加身,焉能活這許久歲月。」

  阿冰聽得神往,歎道:「倘若咱們也能活上幾百年的光陰,彼此恩愛,該當多好?」 羽靈吃吃笑道:「沒有鐵盒,有這些金珠寶貝卻也不差。咱們出去,便可廣置田產奴僕,衣錦饌玉,那日子也未必較神仙差些。」阿冰輕輕打他一拳,媚笑道:「我才不稀罕,我只要你對我好。」羽靈道:「那還用說,但……」眼見阿冰粉面一沉,便又嘻嘻一笑,道, 「但那個丫頭怎生處置?」

  阿冰回嗔作喜,笑罵道:「我還當你這冤家想說什麼?」含笑轉身,拎入一個人來,正是阿雪。只見她身子直挺挺的,望著二人,說道:「冰姊姊,你……你不怕主人怪罪麼?」 阿冰冷笑道:「那你呢?你在竹林裡做什麼?還不是來盜寶?哼,看不出你平日裡傻兮兮的,骨子裡倒狡猾得很。」阿雪臉一紅,道:「我……我才不是來盜寶?」阿冰道:「那你來做什麼?」阿雪支吾不語,阿冰冷笑道:「我知道啦,你是為那個窩囊廢麼?」阿雪驚道:「冰姊姊,你……你怎麼知道?」阿冰瞧她驚惶神色,暗暗好笑,說道:「這還用問麼?哼,你每天燉了雞湯讓我送他,又膽大包天,向我打聽竹林陣的走法。還不是為了救那個窩囊廢?呵呵,瞧不出你這傻丫頭也會動春心?」阿雪被她連譏帶諷,又是羞窘,又是難過,一時淚如豆落,啜泣起來。

  梁蕭心道:「她嘴裡的窩囊廢莫不就是我?」回想這些日子用飯之時,總有一罐雞湯,從未斷過,他原本也未在意,此時方知竟是阿雪所燉,心口不禁一陣滾熱,好生感動。卻聽羽靈不耐道:「阿冰,莫要耽誤了時辰。」阿冰俏目中凶光一閃,盯著阿雪,寒聲說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這蠢丫頭殺了。」阿雪嚇得一哆嗦,呆望著阿冰,說不出話來。

  阿冰森然道:「蠢丫頭,你瞧我也沒用的,怪只怪你不該撞破我。哼,下輩子你投個好胎,生得聰明些吧。」梁蕭大驚,但苦於不知如何破壁,眼見阿冰殺機萌動,不覺焦急萬分。這時間,忽聽有人咯咯一笑,嬌聲道:「哎喲喲,冰姊姊,你可真狠,偷了主人的寶貝不說,還要殺害同門麼?」阿冰臉色陡變,轉眼一瞧,只見阿凌一派妖嬈,笑吟吟倚在門前。

  阿冰眉間如罩寒霜,厲聲道:「你這狐狸精來做什麼?」阿凌笑道:「你來做什麼,我便來做什麼。」阿冰冷笑道:「不自量力。」嗆啷一聲掣出軟劍,正欲撲上,忽覺背心倏涼,低頭瞧去,卻見一截明晃晃的劍尖自心口直透出來。阿冰未及細想,軟劍向後疾揮,跟著轉過頭來。定眼望去,卻見羽靈臉色蒼白,咬唇立在牆角,左鬢少了一角,青絲飄飄,落向腳前。阿冰心頭一迷,呆呆瞧著他,嘴角露出奇怪神氣,既似迷惑,又似傷心。羽靈嘴微一哆嗦,卻沒說話,眼瞧著阿冰軟軟倒地。

  羽靈略一失神,便歎了口氣,伸手闔上阿冰的眼皮。卻聽阿凌冷笑道:「好啊,心痛了麼?」羽靈直起身子,笑道:「你說什麼話?我若心痛,怎會出手?但她對我到底真心一場,殺了她,心裡倒有些兒難過。」他嘴裡說難過,面上卻笑瞇瞇,並無半分難過之意。梁蕭瞧得氣破胸膛:「這牛鼻子無恥之極,沒地丟了天下男子的臉面。今趟若能脫困,非宰了他不可。」

  阿凌冷笑一聲,道:「你既念著她,最好陪她上路,哼,省得你的好阿冰寂寞。」羽靈笑嘻嘻地道:「乖凌兒,你吃什麼飛醋?出主意的是你,說嘴的又是你。唉,不過,這阿冰外面是一塊冰,心裡卻是一團火,略加引誘,便難自持;卻不似你,看是一團火,心裡卻是一塊冰。」

  阿凌將臉一沉,嗔怪道:「你變著法兒譏諷我麼?」羽靈右手將她摟入懷裡,左手卻在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道:「我亂說,該打嘴。我的乖凌兒裡外都是一團火,我卻是個雪捏的人兒,一見你面,便都化了。」阿凌面容稍霽,伸指在羽靈白生生的額上戳了個紅印,嗔道:「我好端端一個女兒家,卻讓你這張甜嘴兒給騙啦。」她語發嬌嗔,眉梢眼角卻春意甚濃。羽靈看得血脈賁張,上下其手,恨不得就地和她大肆親熱,阿凌嬌喘微微,作勢躲閃,羽靈看在眼裡,慾火更熾,忽聽阿凌嗔道:「喂,你看這是什麼地方?」羽靈聽得心頭一涼,悻悻罷手。

  阿凌整整衣衫,攏齊鬢髮,踢了踢阿冰的屍首,笑道:「也多虧這賤人,要麼誰知藏寶窟便在這裡?哼,韓凝紫平日盡寵她,但不知瞧見她這副死相,是何臉色。」她平日多與阿冰爭寵,此時得刃夙敵,心頭快意,一轉眼,咯咯笑道,「阿雪,你當真是來救那個窩囊廢麼?」阿雪見得這輪變故,早已目瞪口呆,聽了這話,也不知如何回答。阿凌又笑道:「可惜你什麼都瞧見啦,姊姊當如何是好呢?」略一思索,歎道,「咱們好歹姊妹一場,我不能如阿冰般無情。這樣吧,我挖了你的眼珠,割去你的舌頭,再刺聾你的雙耳,砍斷你的兩手。從今往後,你想要洩漏今日之事,也是不能了。」

  羽靈撫掌笑道:「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還是阿凌你心慈。」阿凌白他一眼,道: 「你這張蜜嘴兒,就會哄我開心。」順手從阿冰屍身上拔出短劍,蛇腰扭擺,走到阿雪身前,方欲動手,卻見阿雪不懼反驚,雙眼瞪著門外。阿凌瞧她容色古怪,也回首顧望,這一看,幾乎兒便叫喚起來。羽靈見她驚恐模樣,猛然回頭,乍見韓凝紫如鬼如魅,靜悄悄立在門前。

  羽靈臉上倏地血色俱無。阿凌嬌軀一陣輕顫,忽地流淚道:「主人……」雙膝一軟,便向地上跪去,韓凝紫嘴角透出一絲冷笑,還未說話,忽見阿凌雙足陡撐,揮劍刺來。原來她自知不免一死,故而示弱惑敵,實則打定主意,拚死一搏。韓凝紫眼中殺機更濃,身子稍側,阿凌短劍刺空。韓凝紫左手一揮,已將阿凌右肘卸下,右掌成爪,卡卡兩聲,又將她左臂右腿卸了下來。羽靈心驚膽戰,趁著二人爭鬥,嗖地奪門而出。

  韓凝紫咯咯嬌笑,奪下阿凌短劍,衝出門外。霎時間,只聽羽靈發出長長的一聲慘呼。俄頃青影晃動,韓凝紫又提著羽靈,笑吟吟閃進門來。卻見羽靈渾身染血,腰部以下盡已不見。韓凝紫又是一聲嬌笑,將羽靈半個身子丟在地上。羽靈尚未就死,口中呵呵,雙手亂抓,一寸一寸地向阿凌爬了過來,並以手指蘸著身下鮮血,就地寫道:「苦,苦,苦……」連寫了八個苦字,爬至阿凌腳前,方才寂然不動了。

  如此慘景,阿凌端地生平未見,不待羽靈爬近,早已嚇得昏了過去。韓凝紫摸摸她臉,寒氣入腦,阿凌甦醒過來,瞧著韓凝紫,牙關得得直響,說不出一個字來。韓凝紫笑容依然極美,說道:「阿凌啊,這次的雷、楚兩家也是你引來的麼?」阿凌兩眼流淚,戰聲道:「阿凌錯了,主人饒命……」韓凝紫笑道:「我問你話呢?」阿凌挨不過,只得道: 「都是羽靈這死鬼做的,不干我事。」

  韓凝紫笑道:「你欺他死無對證麼?哼,若非你說,他又怎麼知道純陽鐵盒之事?」 阿凌臉色刷地慘白。韓凝紫搖了搖頭,驀地手起劍落,刺入她心口,再不多瞧一眼,拔劍轉身,睨著阿雪咭咭笑道:「笨丫頭,你來做什麼呀?」提著劍步步走近,臉上笑吟吟的,眼神卻猶如寒冰。梁蕭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但偏偏隔了一堵厚厚的石壁,枉自瞧著,卻沒半點法子。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14:35

純陽卷 第十一章 勾心鬥角


  忽然間,只聽遠處一聲長嘯,恰是一群燕雀呼啦啦沖天而起。韓凝紫神色微變,倏地轉身,正要關上室門,卻見青影一閃,室內多了一人,哈哈笑道:「好個女娃兒,約我賭鬥腳力,卻將老夫引到迷魂陣繞圈子。」梁蕭驚喜交迸,暗呼道:「楚仙流!」

  楚仙流裝束與那日一般,只是肩頭多了一截黑黝黝的劍柄。他掃視室內,不覺皺眉道:「女娃兒,都是你做的麼?」韓凝紫咯咯一笑,嬌聲道:「楚前輩莫要血口噴人,你哪只眼睛見我殺人了?」楚仙流歎道:「你這女娃兒狠毒奸詐,留你這身武功,終是禍害!」 說罷反手握上劍柄。

  韓凝紫見他氣勢凝重,心知這一劍出手,勢必石破天驚,眼珠一轉,笑道:「前輩你也是一派宗師,怎地說話不算數?」楚仙流長眉一挑,道:「我怎麼不算數?」韓凝紫笑道:「咱們比鬥腳力,尚未比完呢。」楚仙流道:「說好比腳力,你卻將我引入竹林。這片竹林分明是奇門陣法,老夫幾乎便陷進去。哼,這又算比哪門子腳力?」

  原來楚仙流在蘇州買醉,狂飲月餘,醉得昏天黑地。迷糊間,忽收到楚宮書信,展信一瞧,得知真的純陽鐵盒已被柳鶯鶯盜走,頓時汗出酒醒,不敢怠慢,一路趕來。他尋到殘紅小築時,楚宮等人已中伏遭擒,楚仙流只得露了兩手武功,震住韓凝紫。韓凝紫自知不敵,便拿話將住楚仙流,約他賭鬥腳力,趁機將他引入「南斗四象陣」,想以這片竹陣困住這名絕頂高手。誰想楚仙流也諳此道,只困了一時,便又循著韓凝紫的蹤跡追了上來。

  韓凝紫眼珠連轉,笑吟吟道:「前輩誤會啦,竹林裡那一場就好比曲譜裡的引子,而今才是正曲兒。」楚仙流漫不經心地道:「這斗室之內不及旋踵,如何比法?」韓凝紫笑道:「前輩不敢麼?」楚仙流長眉微蹙,尋思道:「這地方狹窄至極,若要比鬥,當用小巧身法,瞧她適才的輕功,當非老夫敵手……」拿捏未定,忽見韓凝紫悄然後移,背脊靠上身後石壁,不覺咦了一聲,喝道:「女娃兒,你做什麼?」話音未落,忽見韓凝紫面露詭笑,刷的一聲,石壁上多了一道暗門。韓凝紫咯咯一笑,縮入門內。誰知猶未站穩,身側勁風疾起。韓凝紫萬不料門內竟藏有對頭,倉皇間纖腰疾擰,梁蕭的算籌貼著她右肋劃過。韓凝紫疼痛難忍,悶哼一聲,但因後有追兵,不敢停留,雙足奮力一撐,身如離弦之箭,倒掠入鐵人陣裡。

  梁蕭這穿心一擊原本勢在必得,誰料竟被韓凝紫避過,心中懊惱:「若我手持鐵劍,她還有性命在麼?」心中不甘,緊追不捨。韓凝紫顧忌楚仙流,不敢招架,匆匆發動鐵人陣,一時劍風四溢,充塞秘道。梁蕭算籌指東打西,所過之處,鐵人紛紛停轉。韓凝紫驚怒交加:「奇怪,這小子從哪裡學來破陣之法?」要知這座鐵人陣設置精絕,橫在「天圓地方室」與藏寶窟之間,本身並無通道,唯有學會那七招「穿心劍法」,制住鐵人,方能強行開闢一條道路。韓凝紫本意是將楚仙流引入陣中,再至不濟也可阻他一阻,誰料梁蕭半路殺出,兩下三下,便將她苦心設下的陷阱破去。

  楚仙流跨入暗道,見那二人迅若流光,在鐵人陣中前後追逐,心中怪訝,撤下鐵木劍,使出「春水三分劍」,只聽噹啷聲不絕於耳,眾鐵人紛紛折頭斷腰,分成三截。一晃眼,楚仙流已搶到梁蕭身後,笑著招呼道:「小傢伙,你好啊!」一縱身,正要追趕韓凝紫,忽見前方一亮,又開一道暗門。韓凝紫閃身鑽入「天圓地方室」,砰然一聲,石門自內閉合。梁蕭追之不及,氣得連連頓足,心知這暗道中必定還有機關,不過自己未能發覺,韓凝紫只須重開前門,便可從容遁去了。

  楚仙流見狀止步,回視梁蕭,心中多有疑問,還沒開口。忽聽楚羽在遠處叫道:「是三叔麼?」楚仙流聽她口氣虛弱,似乎身受重傷,到底骨肉至親,血濃於水,只得長歎了口氣,拋下梁蕭,趕了過去。

  梁蕭心忖楚仙流既來,此間再無己事,當下步出暗門。只見阿雪坐在牆角,淚眼矇矓,呆呆望著門外,忽聽見腳步聲,轉頭一瞧,先是一呆,繼而驚喜道:「你……你在呀……」 嗓子一滯,但覺滿腹委屈,淚水又流下來。梁蕭見她悲喜交集的模樣,心中也說不清是何滋味,給她抹去淚,歎道:「一言難盡,離開這裡再說。」阿雪歡喜不盡,只是點頭。梁蕭解開她的穴道,乍見牆角倚著一柄寶劍,正是那口「鉉元」。早些日子他為阿雪所擒,隨身寶劍也落入韓凝紫手裡。

  梁蕭將劍斜插腰邊,又見旁邊箱子裡珠光流溢,不由忖道:「韓凝紫不是善類,這些金珠也必是贓物。」當下也不客氣,抓了幾把揣入懷裡,以做盤纏。

  他挽著阿雪出門,前方竹林幽深,回頭看去,山崖聳峙,怒巖崢嶸,那藏寶窟門戶色澤蒼灰,乃是一整塊岩石鑿成,乍看便與山崖無異,無怪阿凌要唆使羽靈引誘阿冰,只因若非事先知情,絕對難料這崖壁內另有乾坤。

  忽聽阿雪道:「公子……」梁蕭打斷她道:「我姓梁,單名一個蕭字,你叫我姓名便好,不用叫什麼公子。」阿雪雙頰如染蔻丹,低頭道:「梁……梁蕭,冰姊姊和凌姊姊與我一起長大,我……我想略盡心力,把她們好好葬了。」梁蕭皺眉道:「她們方才可是一心害你。」阿雪不知如何作答,一低頭落下淚來。梁蕭歎道:「好好,依你便是。」反身入室,將阿冰、阿凌的屍首抱起,但覺入手冰涼,想到二人風光時那份百媚千嬌,不禁頭一遭生出紅顏白骨的感慨來。

  出得門,卻見阿雪雙手挖土,便上前一步,拂開她道:「真是笨丫頭。」他揮劍砍下兩根粗大尖竹,雙手左右開弓,須臾挖好兩個大坑,將阿冰、阿凌葬好。心想這二人生前時常欺辱阿雪,死後卻幸得阿雪才能入土為安,若是泉下有知,不知當作何感想。轉眼一望,卻見阿雪呆望著墳丘,淚落如雨,忽地俯身拜一拜,還未起身,便聽有人道:「女娃兒以德報怨,很好很好。」

  梁蕭回頭一瞧,只見楚仙流悄悄立在身後,心知他耳力通玄,自己二人的話都已被他聽見。楚仙流對梁蕭微微一笑,道:「你這小傢伙卻不老成,先是柳鶯鶯,如今又多了個紅顏知己?看不出你年紀不大,卻也會朝三暮四。」阿雪聞言羞紅了臉。梁蕭卻皺眉道: 「楚老兒你不要胡說八道!」楚仙流笑道:「年少多情,也不是壞事。不過我那侄兒侄女說你傷了他們,可是當真?」梁蕭啞然失笑,道:「若是當真,你要給他們報仇麼?」楚仙流目不轉睛瞧他片刻,搖頭道:「不必了,他們受的是劍傷,但你手中卻只有算籌,沒有鐵劍。」說罷負手望天,心道:「劍術即心術。唉,我這兩個子侄心胸狹隘,恐怕我天香一脈真如老和尚之言,至此絕矣。」梁蕭見他一臉落寞,也不便作聲。

  楚仙流沉吟片刻,忽道:「小傢伙,你方才制服鐵人的劍法戾氣太重。從今往後,不可再用。」梁蕭心道:「我用什麼武功,何用你來指教?」便道:「劍法是殺人的法子,沒有戾氣怎麼殺人?」楚仙流淡淡地道:「那路劍法有幾式?」梁蕭道:「七式。」楚仙流把袖一拂,笑道:「好,我任你刺上七劍,傷得了我,便算你對,傷不了我,從今往後,你再也不許用那七式劍招。」梁蕭明知他厲害無比,但也受不得如此小覷,拔出鉉元劍,揚聲道:「就此說定,你也拔劍吧!」楚仙流拈鬚長笑道:「好小子,若能逼我拔劍,也算我輸。」梁蕭眉間怒氣閃過,叫道:「挨了劍,可別怪我。」

  只見梁蕭長劍倏振,使招「摧心斷腸」,直奔楚仙流心口。楚仙流佇立不動,直待劍鋒及體,才將腰一擰。梁蕭但覺劍尖如中油脂,渾不受力,長劍貼著楚仙流前胸嗖地疾掠過去。他凜然間正要變招,楚仙流忽地張口噴出一道真氣,只聽嗡的一聲,鉉元劍竟被他吹偏半尺。梁蕭只覺虎口酸麻,長劍幾乎脫手。

  楚仙流笑道:「有能耐便用那七式,莫要胡亂變招!」梁蕭一定神,舉劍再刺。但楚仙流上身左偏一下,右轉一下,梁蕭劍法雖疾,卻總是差之毫釐,刺他不著。倏忽間使到第六式「心灰意懶」,梁蕭收劍詐退,但尚未停穩,忽又搶上,旋風般刺出三劍。

  楚仙流微微一笑,忽地轉身,竟將背脊賣給梁蕭。他這一轉突兀至極,梁蕭收勢不及,只聽哧哧哧三響,三劍盡皆刺在鐵木劍上,勁力回彈,震得他手臂酸麻。楚仙流朗朗笑道:「小傢伙,還有一式呢?」梁蕭勢如騎虎,硬起頭皮使出最後一招「心喪如死」,劍到半途,楚仙流身子疾轉,梁蕭手上一輕,寶劍竟被他夾手奪過。梁蕭反手成爪,疾拿楚仙流脈門,怎料手心又是一沉,「鉉元」劍柄又被送了回來。這一奪一送,梁蕭渾然不及轉念,一時手握寶劍,呆在當地。

  楚仙流搖了搖頭,歎道:「小傢伙,劍道為養心之法,而非殺人之道,所謂:」劍出七分自須收,得饒人處且饒人。『「說罷淡淡一笑,揮袖轉入室內。梁蕭心道:」這老頭兒當真奇怪,若不殺人,練劍何用?「思索難解,只得向阿雪道:」走吧。「阿雪一點頭,跟在他身邊。

  兩人路上再未遇上一人,梁蕭心道:「韓凝紫一敗,這裡的人也全都逃了?唉,真是樹倒猢猻散。」出了殘紅小築,梁蕭道:「阿雪,你可有去處麼?」阿雪道:「那個背木劍的先生來到莊內,跟主人要人。主人打不過,就說比腳力,那位先生答應了。但他們前腳一走,姊姊們就紛紛逃了。我怕……怕你還被關著,就上竹林裡去……」梁蕭聽她絮絮叨叨,不耐道:「好啦,你若沒去處,暫且跟著我吧!」阿雪心頭一喜,問道:「你又去哪兒呢?」梁蕭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阿雪斂眉想想,似乎下定決心:「你去哪兒,我都能跟著你麼?」梁蕭道:「隨你好了!」阿雪聞言,抿嘴一笑,露出淺淺梨窩。

  兩人向西走了一程,梁蕭忽想起懷裡的《紫府元宗》,這些日子忙於練功,倒未細瞧。當下翻出拓片,只見早被汗水浸潤,布上墨跡略顯散亂,心知再不整理,定然毀了。便在附近鎮裡尋了一處紙墨鋪。鋪中掌櫃是個老童生,文章平平,一筆顏字卻寫得豐腴端方,筋絡分明。聽梁蕭說明來意,便鋪了一張羊皮紙,飽蘸濃墨,將拓片謄清。

  謄寫已畢,梁蕭察看一回,但見無誤,心喜之下,賞了那掌櫃一塊金錠。那掌櫃喜得眉開眼笑,稍加推托,便即受了。梁蕭又向他討了一張油紙,一隻紅銅墨盒,鄭重其事地用油紙將經文包好,藏在盒裡。

  出得紙鋪,已是陽烏西沉。遙見前方有間客棧,梁蕭肚饑,便與阿雪入內歇坐。坐定未久,門外便撞入一人,二人一瞧,當真冤家路窄,來的竟是韓凝紫。韓凝紫見他二人,也有訝色,繼而沖阿雪一笑,眼中大有深意。

  阿雪打個冷戰,小聲道:「主人好。」韓凝紫瞥了她一眼,悠然落座,含笑道:「我好得很,你也沒死呀!來,給我看茶。」阿雪雙腿發軟,幾乎站不起來,忽覺梁蕭在自己肩頭一按,只聽梁蕭笑道:「韓凝紫,老子也口渴得緊,你來給我斟斟茶?」韓凝紫瞅他一眼,冷笑道:「你倒生得一副花花腸子,才丟開柳鶯鶯,又姘上我家阿雪啦?」阿雪羞得面紅如血,抬不起頭來。

  梁蕭眉一皺,道:「韓凝紫,你嘴裡放乾淨些!」韓凝紫嘻嘻笑道:「抵賴什麼啊?你要她,我許給你便是。只不過來往公平,你要好生謝我。」梁蕭見她言語莫測,心中驚疑,但想逞強爭鬥,不僅自身不保,阿雪也絕難活命。他轉念笑道:「可惜我身無長物,光棍一個,沒什麼好謝你的。」韓凝紫瞅他一眼,笑道:「你這小滑頭,還想糊弄人麼?哼,你打開了純陽鐵盒,是不是?」梁蕭心頭一跳,故作鎮定地道:「這卻如何說起?」 韓凝紫道:「還不容易猜?你內功盡失,十年內休想復原,但未到一月,卻又有了內功,哼,練武不比吃喝拉撒,哪有如此快法?」她頓了頓,盯著梁蕭,笑道:「那天夜裡,你打開鐵盒了吧?」

  梁蕭心念數轉,哈哈笑道:「開盒之法,我倒是略知一二,告訴你倒也無妨。但你鬚髮個毒誓:從此往後,與阿雪斷絕主僕之分,並且不得為難我兩人半分。」韓凝紫淡淡笑道:「臭小子,你如今不過是我掌心的麵團,捏方捏圓哪由得你?倘若不說,我也自有法子叫你開口。」眼光忽閃,落在阿雪身上。

  梁蕭揚聲道:「韓凝紫,有能耐的,衝著我來。」韓凝紫一笑起身。這時間,忽聽哈哈一聲笑,門外又踱進一人來,黃衫白髮,氣度雍容。梁蕭見得此人,頓時一迭聲叫起苦來。那人見了梁蕭,也覺驚訝,繼而露出喜色,卻聽韓凝紫冷聲道:「明歸,你到底想要怎的?」說著一掌拍出。明歸避過她一掌,笑道:「韓姑娘,你見面就動手,也不給我說話的機會。」韓凝紫冷笑道:「說什麼?還不是為你主子報仇?」明歸搖頭道:「你說花無媸麼?錯了錯了,大錯特錯。她是她,我是我,萬不可混為一談。」

  韓凝紫臉色忽明忽暗,冷哼道:「你這老狐狸又弄什麼玄虛?難不成是拖延時辰,以待援手?哼,就算天機宮八鶴到齊,我也不怕。」明歸笑道:「姑娘武功高強,自然不怕,不過老夫與天機宮早已恩斷義絕,再無瓜葛。你若不信,大可問問那邊的小子。」說罷手指梁蕭。韓凝紫神色微變,怒視梁蕭道:「你果真是天機宮的走狗?哼,呆會兒我再與你算賬。」明歸笑道:「韓姑娘你莫要誤會,他也不算天機宮的人。不過,老夫反出天機宮時,他卻是從頭到尾都瞧見的。」

  韓凝紫瞧著梁蕭,見他神色冷淡,並無反駁之意,不由將信將疑,道:「你堂堂八鶴之首,位隆輩尊,怎會反出天機宮?」明歸笑道:「若我還是八鶴之首,何須親來會你? 『病鶴』秦伯符主持外務,怕是第一個尋你晦氣。」

  韓凝紫心道:「明老頭倒也言之有理,天機宮走狗甚多,若要拿我,不必他親自出手。」 她遲疑道:「好,我權且聽聽你有什麼話。」明歸詭秘一笑,說道:「姑娘還記得凌霜君麼?」韓凝紫臉色一變,寒聲道:「你提那賤人做什麼?」明歸笑道:「韓姑娘朝夕做夢,不都想殺了她麼?」韓凝紫冷聲道:「笑話,她中了我的『飄雪神掌』,還能活命?」

  明歸搖頭笑道:「那你可就錯了。人算不如天算,當年凌霜君傷重瀕死之際,遇上了 『惡華佗』吳常青。」韓凝紫面色又變。明歸察言觀色,微微一笑,續道:「吳老兒花了三晝夜之功,不但將凌霜君從閻王爺那裡拖了回來,還……」他說到這裡,故意打住。韓凝紫斜眼望著門外,冷然道:「還什麼?」她嘴上輕描淡寫,身子卻發起抖來。

  明歸詭笑道:「凌霜君不僅未死,還生下一個孩子,名叫花曉霜。」韓凝紫雖已猜到,但聽明歸親口道出,仍是身子一軟,坐倒在一張木凳上,兩眼發直,臉上血色全無。梁蕭至此方才恍然大悟:「原來陷害曉霜的那個大惡人便是她。」不覺心中怒火陡升,卻聽韓凝紫牙縫裡迸出聲音,一字一句道:「花……曉……霜?」嗓音嘶啞,似蘊著無窮恨意。

  明歸哈哈笑道:「就叫花曉霜!花麼,便是花清淵的花,霜麼,自然是凌霜君的霜了。」 他雖寥寥數句,卻如千針萬刺,刺得韓凝紫心痛難忍,咬牙道:「好啊,連女兒都生下來了。」說罷,驀地抬起頭來,逼視明歸,緩緩道:「你一路追我,便是要說這些?」明歸笑道:「明某一來是知會韓姑娘一聲,二則韓姑娘倘若有心報仇,大可與明某聯手,破了天機宮,屆時殺誰剮誰,還不在你一念之間麼?」

  韓凝紫略一默然,驀地朗聲大笑。明歸怫然道:「老夫誠心相邀,可不是說笑!」韓凝紫一撣衣衫,站起身來,冷笑道:「我韓凝紫是何樣人?焉會給你做刀使?那賤人和她的孽種,終歸會落到我手裡!」她語聲透著無盡怨毒。明歸也聽得心頭一震,笑道:「韓姑娘當真會說笑,憑你一人之力,鬥得過天機宮?」韓凝紫道:「不勞足下操心。」言罷拂袖而出,誰料出門時絆著門檻,咯登一聲,將木門檻踢得粉碎。韓凝紫雙手一撐,止住倒勢,足下踉蹌,頃刻間便不見蹤影。

  明歸瞧她去遠,眉間流露出失望之色,轉身在梁蕭對面坐下,端壺斟茶,喝了一口,歎道:「這韓凝紫雖然饒有權略,卻終究跳不出一個情字。哼,看來指望不得她!」梁蕭奇道:「這與情字何干?」明歸笑道:「此話說來就長了。」他擱下茶碗,歎道,「想當年,韓凝紫也是個人物。武功又好,人又聰明,容貌更是令人傾倒……」他說到這裡,嘿嘿一笑,「只不過,活該她命歹,沒撞上別人,卻偏偏遇上花清淵那小畜生,其間出了什麼事,我也不大清楚,總之一來二去,這兩個人郎情妾意,竟然私訂終身。」

  梁蕭恍然道:「她與花大叔是情人?」明歸笑道:「沒錯,花清淵那小畜生得了韓凝紫,如獲至寶,帶回天機宮去見他老娘,誰料花無媸一見之下,大不樂意。」阿雪忍不住道:「我家主人聰明絕頂,人又美麗,她為什麼還不樂意?」明歸聽她稱呼韓凝紫主人,不由得瞧她一眼,皺起眉頭。梁蕭道:「阿雪,以後你便是自由之身,不用再叫她主人。」 阿雪略一遲疑,微微點頭。

  明歸哼了一聲,冷笑道:「小丫頭懂個什麼?這事壞就壞在聰明美麗之上。試想想,那花清淵自幼乖巧聽話,對母親百般順服。而今突然冒出個來歷不明的媳婦,不但貌美如仙,更且聰明伶俐。這也罷了,最讓花無媸忌憚的是,韓凝紫手段厲害,將花清淵那小畜生治得服服帖帖,說話做事,全都聽她招呼。以花無媸的性子,還不醋意大發麼?」

  梁蕭奇道:「花無媸竟會嫉妒自己的兒媳?」明歸冷笑道:「這有什麼稀奇,世間婦人大都如此,生怕兒子太迷戀妻子,弱了母子之情。是以婆媳相妒,自古有之。更何況,花無媸一心要讓兒子繼承祖業,若讓韓凝紫這等媳婦進了門,天機宮的基業豈不要改為姓韓了?花無媸半世苦心經營,到頭來卻讓外人摘了果子,依她的性子,忍得下這口氣麼?」

  梁蕭道:「韓凝紫也不是省油的燈,豈會任她擺佈?」明歸拈鬚笑道:「你又沒見識了。大約男女相悅之時,渾然忘我,最容易犯些糊塗。何況韓凝紫年少識淺,怎是花無媸的對手?那姓花的婆娘心中雖有萬般不快,臉上卻不動聲色,只說什麼父母之名,媒妁之言,要韓凝紫找來長輩師姐,三媒六證,方可成親。韓凝紫被哄得暈頭轉向,歡天喜地出宮去尋她師姊。誰知她前腳剛走,花無媸後面便使了手段,硬生生把一個凌霜君推到花清淵懷裡……」

  梁蕭插嘴道:「不對,既然喜歡一人,哪能再娶他人?換了是我,抵死不從的。」明歸冷笑道:「花清淵本就是膿包一個,花無媸一瞪眼,他還能放一個屁來?這下樂子就大了。花清淵這邊敲鑼打鼓,奉旨成婚,那邊也不知韓凝紫從哪裡得到消息,趁著凌霜君回娘家的當兒,伏在道旁給了她一下狠的。當時凌霜君已大了肚子,當真是一石二鳥,哈哈,不對,該叫做一屍兩命才對……」明歸哈哈大笑一陣,又道:「梁蕭,你且猜猜,韓凝紫因何知道凌霜君的行蹤?」梁蕭皺了眉,緩緩道:「難不成是你說的?」明歸拍腿笑道: 「不錯,嘿嘿,若讓他花清淵養出個兒子,豈不壞了老夫的大事。」

  正覺得意,忽見梁蕭站起身來,明歸笑聲忽止,詫道:「你上哪兒去?」梁蕭冷然道:「走路。」明歸道:「急什麼,待老夫喝完了這碗茶,嘿嘿,闊別已久,咱們須得好好聊聊。」梁蕭呸了一聲,道:「你不要臉,我還要臉,跟你這等小人同桌,徒惹一世之羞。」 明歸一愕,又聽梁蕭道:「你與花無媸鬥法,我也懶得管。但你屢屢算計曉霜,卻未免太下作了些!」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15:13

  明歸面色微沉,嘿然道:「那病丫頭早晚活不過幾年,死前給老夫做塊墊腳石,正叫做物盡其用。小子,你還是乖乖跟著老夫,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梁蕭呸了一聲,道:「去他媽的大事,我今天武功不濟,殺不了你,來日勢必取你性命。」一拂袍袖,大步出門。忽地眼前一花,明歸立在前方,托著茶碗,臉上似笑非笑地道:「你耳聾啦?沒聽到麼?老子叫你乖乖坐著,等我喝完這盅茶。」梁蕭見他目中凶光閃爍,心知不妙,揚聲道:「阿雪,你跑遠些,莫要回頭。」阿雪露出茫然之色,怪道:「不是說好了嗎?你到哪兒,我也去哪兒!」梁蕭見她如此呆笨,心中好不氣惱。

  明歸嘖嘖笑道:「你到哪兒,她也去哪兒。梁小子,你艷福不淺,老頭子也羨慕呢。」 說話聲中,忽地出手如電,抓向阿雪。梁蕭忙使一招「霸王扛鼎」,雙拳撞他兩肋。這招出自石陣武學,明歸瞧他招式精奇,暗合數術,不覺心頭發癢,手腕一轉,五指鋒利若劍,向梁蕭手腕直插下來。梁蕭知他爪力厲害,匆忙縮手,百忙中拉著阿雪,施展「六六天罡步」向後掠出。明歸瞧得暗自犯疑:「數月不見,這小子怎麼不進反退,武功弱了許多?」 他忌憚梁蕭的「三才歸元掌」,不敢進逼,只以「靈犀分水功」遙遙出掌,又將梁蕭逼退兩步。明歸瞧出他果然內力大減,大喜過望,左手端著茶水,右手刷刷刷連發三掌,逼得梁蕭東奔西走,休想站立得住。

  明歸一掌快似一掌,梁蕭攜著阿雪奔走片刻,漸感吃力,只得將阿雪推開,展開三才歸元掌,與明歸搶攻。明歸瞧著他掌來掌去,莫測高深,不由心頭一動:「這小子狡猾無比,倘若強迫他說出『三才歸元掌』的奧妙,只恐不盡不實。今日天幸他內力大弱,出手放緩,老夫不妨與他纏鬥,再慢慢瞧這三才歸元掌有什麼玄虛。」他打定主意,便放慢手腳,一招一式與梁蕭拆解。梁蕭一意自保,無奈只得全力施展掌法。明歸瞧他手眼身步,漸漸瞧出些門道,心中好不得意:「若非老夫智比天高,怎想得出如此妙計。」當即左一掌,右一掌,將梁蕭迫得團團亂轉,情急間連石陣武學也使了出來。明歸見他用的雖不是 「三才歸元掌」,但精微奧妙之處,不在「三才歸元掌」之下,只是堂堂正正,不如後者那般取巧,使用者若無極高深的內功,絕難發揮應有威力,更妙的是,這些武功招式與自家武功如出一脈,更易修煉。

  明歸一招招看下去,若有不明之處,便將前招重使一次,迫使梁蕭也以前招拆解,直到學會為止。梁蕭只瞧明歸眉飛色舞,卻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他內力不濟,雖有一流武功,卻發揮不出應有威力,欲使劍法,但與楚仙流賭鬥在先,用「穿心七式」便算食言,一時猶豫不定,出手章法微亂。明歸只當他疲憊,尋思道:「所謂貪多嚼不爛,若時候一長,被他看穿老夫的計策,反而不美。好事多磨,須得慢慢來才是。」當即忽地探爪拿向梁蕭胸口,欲先將他拿住,再慢慢套問武功。

  阿雪在旁瞧著,見明歸出手太快,梁蕭萬難躲閃,心頭一急,驀地縱身出掌,直搗明歸背心。明歸素來謹慎,不敢托大,當下放過梁蕭,縮手回掃。這一掃用上「靈犀分水功」,阿雪慘哼一聲,跌出丈餘,口中溢出血來。

  梁蕭趁機脫出明歸掌底,擋在阿雪身前。明歸陰笑道:「小子自身難保,還想保人麼?」 正要抬步上前,忽地目光一轉,盯著梁蕭身後,皺眉道:「小子,瞧你後面是誰?」梁蕭知他必是虛張聲勢,只是冷哼一聲,仍是緊守門戶。忽然間,只聽阿雪一聲慘哼,梁蕭猝然一驚,側身躍出,以免腹背受敵。再轉眼一看,只見韓凝紫不知何時轉了回來,將阿雪抓在左手,右手二指一併,向他小腹點來。

  明歸已將梁蕭視為一本活秘笈,既有許多武學未能學及,又豈能容忍他人染指,頓時長笑一聲,道:「看招。」忽將左手所端茶水擲了過來。韓凝紫見他來勢猛惡,咯咯一笑,側身托住茶杯,杯中茶水方才濺出半尺,便嗖的一聲,被她的「冰河玄功」凝成一支冰錐。韓凝紫嬌笑一聲,冰錐寒芒吞吐,刺向梁蕭面門。

  明歸暗暗喝了聲彩,哈哈一笑,笑聲未歇,人已搶到二人近前,一掌擊向韓凝紫。韓凝紫冷哼一聲,將阿雪舉起,硬擋明歸掌力,明歸不料她如此狠辣,心中暗罵,但他也非好相與的,右掌全無收斂,兀自擊到。剎那間,身側勁風襲來,心知是梁蕭到了,當下側轉掌力,啪的一聲,將梁蕭震退三步。正要追擊,忽又寒氣撲面,卻是韓凝紫手攥冰錐刺來,明歸側身讓過,笑道:「韓姑娘去而復返,莫非想通了,決意跟隨老夫麼?」韓凝紫冷冷道:「全無興致。」明歸冷哼一聲,眉間青氣一現。韓凝紫正自提防,忽聽梁蕭低聲念道:「左一轉,右一轉,橫一轉,豎兩轉……」明歸心覺奇怪,韓凝紫卻面色一變,厲聲道:「小畜生,你說什麼?」梁蕭笑道:「你不妨猜猜!」原來韓凝紫傷心欲絕,狂奔一陣。忽然清醒過來,想到純陽鐵盒,忙又轉回,這時忽聽梁蕭之言,一時驚喜交迸,忍不住問道:「是了,是開盒之法,對不對?」梁蕭微微一笑,道:「算你機靈。但我說的只是十分之一,另外還有十分之九,可繁複得緊呢。」韓凝紫忍不住道:「你是怎麼想出來的?」但見梁蕭只是冷笑,頓又醒悟過來:「我也糊塗了,他怎會輕易說給我聽。」

  她沉吟未決,忽聽梁蕭道:「你若想聽全,就先放了阿雪,我便把剩下的十分之九說給你聽。」韓凝紫目光閃動,忽地撲哧一笑,歎道:「你這小子,倒有幾分癡情。好吧,依你便是。」說罷忽然抬手,指間白光倏閃,按在阿雪胸口,阿雪不由呻吟一聲。梁蕭大吃一驚,喝道:「韓凝紫,你出爾反爾?」韓凝紫嘻嘻笑道:「接著吧!」抓起阿雪,忽向梁蕭擲去。梁蕭慌忙接住。韓凝紫淡淡笑道:「這丫頭被我種下了『問心刺』,一刻工夫發作一次,發作時心如刀絞,痛不欲生,兩個時辰不解,必死無疑。小滑頭,你給我乖乖說全開盒之法。我便出手救她,若跟我打半個字的馬虎眼,哼,有你好瞧。」梁蕭又氣又急,再瞧阿雪,只見她俏臉蒼白,蛾眉緊鎖,早已痛昏過去。

  梁蕭暗暗歎了口氣,猛地咬牙,正要說出開盒之法。韓凝紫忽地一擺手,皺眉道: 「明老鬼,不關你的事,請便吧。」明歸拈鬚笑道:「誰說不關老夫的事?這小子與老夫有過節,我立馬便要帶他去。」韓凝紫道:「待我問完他話,要殺要剮,憑你處置。」

  明歸拍手笑道:「妙得緊,明某也要問他話,不過須得問上十天半月,姑娘若然有暇,不妨便和明某同行,大夥兒順道商量商量天機宮的事。」韓凝紫眼中寒光迸出,冷聲道: 「明老鬼,你這是故意與我為難了?」明歸笑道:「豈敢豈敢。」忽地使出「飛鴻爪」,拿向梁蕭,韓凝紫厲叱一聲,掌心冰錐刺向明歸,明歸方要抵擋,卻不防韓凝紫內力傳入錐中,噗的一聲脆響,冰錐化作無數細小冰刺,向他面門射來。明歸匆忙揮掌格擋,但那冰刺又多又細,仍有數枚射中額角,疼痛難禁。明歸怒痛交迸,猛地發聲厲喝,雙爪迭出,疾若飄風。只聽哧的一聲,扯了韓凝紫一截衣袖下來。

  兩人這番交手,旗鼓相當,均未佔著便宜,不覺各自心驚,出手更疾,只見一黃一青兩道人影如鬼如魅,掌來爪去鬥成一團。梁蕭反被晾在一旁,愣愣站著,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阿雪問心刺發作,痛醒過來,瞧了場中一眼,發起急來,推了梁蕭一把,忍痛道: 「你……你別管我,快走呀。」梁蕭一怔,道:「可是……」阿雪兩眼流出淚來,叫道: 「你……你再不走,我……我就咬舌自殺。」說罷伸舌抵在齒間。梁蕭不料她恁地決絕,微微一呆,忽地將她背起,大步狂奔。阿雪見他仍要帶走自己,心頭又急又痛,二度昏了過去。

  明韓二人交手一陣,明歸技高半籌,漸佔上風,心下正喜,忽見梁蕭遁走,當下棄了韓凝紫,追趕上去。韓凝紫自也不肯落後。兩人並肩飛奔,可因彼此顧忌,誰也不敢盡力,生怕稍露破綻,便被對手趁虛而入,無形中腳力大減,竟落在梁蕭後面。

  三人追追逃逃,攀上一座山坡,漸聽得轟隆聲響若悶雷,再奔十餘丈,只見前方橫著一道深澗,澗底亂石嵯峨,澗水奔騰若怒,滾木轉石。梁蕭瞧得心驚肉跳,掉頭一看,韓明二人均在數十步之外,改道已然不及。他心念電轉,倏地拔出劍來,斬斷澗邊一株松樹,擎著樹幹飛躍而下,跳到半空,忽地一個翻身伏在樹冠之上。待得明韓二人趕到崖邊,正瞧見梁蕭連人帶樹墮入澗中,只因松樹樹冠在下,入水時大樹浮力與下衝之力相抵,梁蕭非但沒有受傷,反以松樹為一葉輕舟,飛流直下。明歸氣得直吹鬍子,俯身抓塊石頭,喝道:「小畜生,叫你逃!」石塊嗖地飛射而出,梁蕭見狀,忙將頭埋入水裡,那枚石塊擊斷兩根枝丫,落入澗裡,頓時濺起一串水花。

  明歸又抓一枚石塊,卻聽韓凝紫喝道:「死的有什麼用?」明歸恍然一驚,頷首道: 「說得是,須捉活的。」兩人各有所圖,頓時不再爭執,但澗底亂石甚多,不便縱落,只得雙雙施展輕功,沿岸緊追。梁蕭大約害怕明歸再擲飛石,始終藏在樹冠之下,不敢冒頭。

  片刻間,澗水漸緩漸平,匯入一條闊溪,那松樹在亂石中磕磕碰碰,忽被一股暗流捲向岸邊。明韓二人見狀心喜,搶到近前。明歸臉色卻是一變,跌足怒道:「糟糕,中計了!」 韓凝紫定睛一瞧,也看出那松樹來勢不對,驀地一個浪頭打來,將那松樹推上溪岸,連翻兩轉,松樹下方卻沒半個人影。

  明韓兩人一世精明,竟然中了瞞天過海之計,不由得惱羞成怒,忙向上游尋找,卻只見澗水滾落,勢若奔馬,哪裡還有梁蕭的影子。

  原來,梁蕭躲避明歸的飛石時,心生一計,趁勢抱住水下一塊亂石,潛伏水底,由著那一株蒼松載沉載浮,順流而下。只待明韓二人追遠,才爬上山崖逃逸。他逃入深山,完全拋開二人,方才坐下歇息,喘息初定,低頭瞧去,但見阿雪雙眼緊閉,面如金紙,一探口鼻,氣若游絲。梁蕭心頭一緊,按她後心,度入內力。

  阿雪此番受傷奇重,先挨了明歸一拂,後又中韓凝紫的「問心刺」,後者尤為陰毒。梁蕭推拿了一炷香的工夫,只見阿雪不但未見好轉,氣息反而更加弱了,梁蕭望著她蒼白的面頰,止不住心頭一酸,淌下淚來。

  淚水濺在阿雪額角,她神志清醒了些,欲要安慰,但五內劇痛,怎也說不出話,唯有勉強張開大眼,怔怔望著梁蕭。梁蕭更覺心痛,眼看她氣息越來越弱,正當絕望之際,忽地心念一動:「我怎忘了這個?」急從懷裡取出陰陽球,撬開阿雪牙關,塞入她舌底。

  「陰陽球」本是天地間一樣異寶,有化生精氣之妙。阿雪氣息雖弱,但終歸沒有氣絕,一口氣若游絲般自督脈下行,一經圓球,便激增十餘倍,再傳入丹田,經督脈轉入圓球,又增十餘倍。如此反覆不已,不過半晌,阿雪經脈內精氣漸漸充盈,口鼻間也有了呼吸。梁蕭伸手把她脈門,但覺沉澀起來,不復方纔那般輕滑微弱,心知見效,不由一陣狂喜,忙將自身內力轉入阿雪體內,經陰陽球導入周天經脈。

  阿雪神志漸復,但覺經脈中真氣如洪濤滾滾,心中大為奇怪,秀眉輕顰。梁蕭笑了笑,溫言道:「別怕!若有異狀,以內息導引便好。」

  阿雪依言而行,約摸過了一盞茶工夫,白臉上泛起一抹紅暈,好似熟透的蜜桃,說不出的可人。梁蕭瞧在眼裡,暗暗舒了口氣。再過片刻,忽見阿雪張開秀目,紅潤的臉頰上浮起一抹笑意。梁蕭破顏笑道:「好些了麼?」阿雪見梁蕭目不轉睛盯著自己,頓時雙頰發燙,欲要說話,卻覺口中含著一個圓溜溜的球,正要吐出,忽地一絲銳痛從心口升起,如鋼絲般貫入腦中,頓時疼痛難禁,哼出聲來。

  梁蕭愕了愕,驚覺必是「問心刺」作怪,便道:「阿雪,你哪裡痛?」阿雪欲要抬手,但稍一動彈,胸腹間便痛不可當,只得道:「我……我心痛。」梁蕭想到韓凝紫的言語,心知拖延一刻,便多一刻危險。當即伸手解開阿雪的衣衫。阿雪陡然明白梁蕭之意,不禁眼熱心跳,面色桃紅,未待他解開小衣,忽地雙眼一閉,眼角流出淚來。

  梁蕭微微一怔,顫聲道:「阿雪,怎麼啦?」阿雪嬌羞不勝,卻也不知怎生對答,眼淚流得越發厲害。梁蕭不覺站起身來,踱來踱去,屈指推算,距阿雪中刺之時,已有兩個時辰,再若拖延,這女孩兒性命不保,但柳鶯鶯當日曾說,自己再撕女孩兒的衣服,她便先殺自己,再自殺。可見此事有關女子羞恥,不得草率為之。

  一念及柳鶯鶯,梁蕭心中之痛無以復加。這些天來,他雖借算題習武,竭力忘掉五龍嶺之事,但總是無法釋懷。他一生之中,自從母親遠離,父親死後,從未這般難過,便與花曉霜分別之時,雖覺悲傷難抑,卻也遠不及這撕心裂肺之痛。

  他正自憐自傷,忽又聽到阿雪呻吟,回頭瞧去,只見阿雪淚眼迷濛,神色痛苦,不覺心念一動:「縱然男女有別,但若親人之間解衣治傷,卻也無妨了。」他略一沉吟,挽住阿雪之手,但覺她手指顫抖,掌心滿是汗水,便笑道:「我媽在時,常說要給我生個妹子,但後來卻說話不算。阿雪,你我結成兄妹如何?」阿雪嬌軀一震,抬頭望他,眼神迷茫中帶著幾分驚惶。梁蕭暗忖時間緊迫,當下牽著她手跪倒在地,揚聲道:「皇天在上,我梁蕭與阿雪在此結拜為兄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違此誓……」說到這裡,瞥了阿雪一眼,見她呆呆不語,神色淒然,不禁問道:「阿雪,你不願意麼?」

  阿雪俏臉漲紅,脫口道:「我……」她心拙口笨,忽遇如此奇變,全無應變之能,是以心底裡雖有千萬個不肯,話到嘴邊,卻變成:「我……我願意的……」剛說完話,眼淚卻如決堤般流下來。

  梁蕭一顆心尚在柳鶯鶯身上,從未想到與別的女子再生情愫,瞧得阿雪流淚,只當她疼痛難忍,再不多言,匆匆拜了幾拜,伸手解開阿雪胸衣,露出皓如寒冬之雪、滑似稚羊之脂的少女酥胸。阿雪有生以來,從未被男子瞧過身子,一時羞窘交迫,雙耳訇然一響,昏了過去。

  梁蕭血氣未剛,乍見少女肌膚,眼中只有白光耀眼,熱血入腦,呼吸轉急,好容易壓住心頭綺念,定神細察時,卻見阿雪胸腹交接處,有一個紫紅小點,微微凸起,狀若一粒胭脂小痣,襯著玉膚雪肌,有若朱梅映雪,分外醒目。梁蕭心頭一迷,雙手不由顫抖起來。

  阿雪雖然昏厥,但舌底陰陽球不絕化生精氣,經脈中精氣一足,即又甦醒,眼見梁蕭瞪眼瞧著自己,頓時羞不可抑,脫口叫道:「哥哥……」梁蕭一驚,頓時面紅耳赤,暗暗自責道:「梁蕭啊梁蕭,你若再無禮,豈非畜生麼?」定了定神,握住阿雪手腕,探她經脈動靜,但覺她胸腹相隔處若有異物阻礙,當下沉吟道:「阿雪,這『問心刺』十分棘手,我以內力外吸,你將真氣轉入口中小球,自內逼迫胸口阻塞。你我內外合力,將它拔出來。」 說罷吸一口氣,揮掌按在阿雪胸腹之間,捏個吸字訣,運轉內力來回摩挲。阿雪頓生異感,面紅心跳,哪裡定得下心來。

  梁蕭只覺她氣機紊亂,不由暗暗皺眉,說道:「阿雪。」阿雪驚醒過來,竭力按捺芳心,依梁蕭之言,逼迫「問心刺」。二人一個內逼,一個外引,行功片刻,梁蕭覺出阿雪內力不足,便又分出一道真氣,循她督脈注入陰陽球,助她運功排刺。不一時,但覺掌下小痣微微凸出,似有小半截細絲出來。梁蕭不敢怠慢,伸手捏住絲頭,將那細絲緩緩抽了出來。阿雪劇痛難忍,真氣一瀉,又昏過去。

  梁蕭將細絲抽盡,卻見竟是一根女子秀髮,卻不知韓凝紫用什麼法門刺入人體的。梁蕭略一思索,猜想是她將頭髮浸濕,再用「冰河玄功」凍硬,便可如細針一般,刺入人體。

  總算大功告成,梁蕭鬆了口氣,掩上阿雪衣衫。這番運功拔刺,耗去他許多心力。當下靠在一棵樹下,閉目調息。過了一陣,忽聞響動,張眼望去,卻見阿雪醒過來,支撐著欲要坐起。梁蕭伸手將她扶住。阿雪被他一碰,想起方纔之事,頓時心跳加快,腦間嗡響,低低垂著頭,不敢瞧他。

  梁蕭想到方纔的失態,也覺尷尬,苦笑道:「阿雪,情勢逼人,你……你可別生氣。」 阿雪默不作聲,眉間大有落寞之色。梁蕭只當她在意名節,便道:「阿雪,從今以後,你我便是兄妹,我必以兄妹之禮待你,不會對你絲毫無禮。」抬眼一看,卻見阿雪長長的睫毛微微一抖,兩顆淚珠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梁蕭慌道:「阿雪,你不歡喜麼?唉,都是我不好,我……」阿雪見他滿臉的懊惱焦急,心生不忍,伸手抹去眼淚,強笑道:「哪裡話,阿雪有一個好哥哥,歡喜……歡喜得想哭……」梁蕭聽了,心頭略寬,說道:「那就好。」心裡卻想:「這妹子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唉,女孩兒的心思真難捉摸。」不知為何,又想起柳鶯鶯,頓時心灰意冷,興致索然。

  等阿雪傷勢稍愈,梁蕭在谷裡搭了兩間窩棚。兩人分住,各自習武療傷,梁蕭閒暇之餘,採果打獵為食。光陰荏苒,轉瞬又過三日,阿雪得陰陽球之助,傷勢好轉極快,見梁蕭習武甚勤,便不擾他,她自幼服侍韓凝紫,慣熟家務,便壘土為灶,鑿木為皿,洗衣燒水,料理飯菜。茅屋雖小,但經她細心拾掇,倒也一派井然。

  這日,梁蕭覷見一隻山羊,一氣追至谷外,忽聽遠處傳來人聲。梁蕭心念微動,轉入灌木叢中潛伏。不一時,便聽有人道:「這幾日把方圓百里都尋遍了,怎也不見那小賊的蹤跡。」那聲音清勁老成,梁蕭聽出是明歸的,只覺心跳如雷,大氣也不敢出。只聽一個女子冷笑道:「明老鬼你還好意思,早說他走不遠,你偏不信。如今又折回來,算什麼道理?」聽聲音正是韓凝紫,梁蕭暗自納悶:「這兩個傢伙竟結成一路,晦氣晦氣。」

  只聽明歸笑道:「你不是說那小丫頭中了『問心刺』,必死無疑麼?照我猜,梁蕭沒了牽掛,自然有多遠逃多遠。但現今揣度起來,那小子詭計多端,或許反其道而行之,依舊藏在山裡。」韓凝紫冷笑道:「你總是歪理多。哼,這樣好了,你我分開搜尋,你往東南,我向西北,若發現那廝蹤跡,便放這煙花為號。」明歸嘿了一聲,道:「若你抓了人卻不放煙花,老夫上哪兒去尋你?」韓凝紫冷笑道:「彼此彼此,你老狐狸也不是什麼誠信之輩。」明歸呵呵笑道:「我是老狐狸,你是雪狐,大夥兒半斤對八兩。」韓凝紫冷哼道:「好,逮住那小賊,咱們再作計較。」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18:39

破城卷 第一章 萬物歸藏


  兩人邊走邊鬥口,一會兒工夫,便往東南方去了。梁蕭待得四周聲息俱無,方才鑽出長草,心跳兀自劇烈。屏息轉回谷中,卻見阿雪收斂柴木,剛剛點燃,梁蕭慌忙搶上,一腳踏滅。阿雪訝道:「哥哥,你做什麼?」梁蕭吐了口氣,將所遇險事說了,阿雪嚇得面無人色。梁蕭道:「這會兒生火,濃煙一起,豈不自露行跡?」阿雪發愁道:「那可怎麼辦呢?」梁蕭白她一眼,道:「還能怎地?三十六計走為上。東南邊去不得了,往西北走還有一條生路。」阿雪全無主意,只得由他。

  二人略略收拾,潛出山谷,上了大路。走了約摸十里,遙見西邊一山兀立,風骨崢嶸,其後峰巒聳峙,沒入雲霧之中,似與天通;那山崖壁與別山不同,只見白森森一片,鮮有綠意。

  梁蕭皺眉道:「好硬的山!」阿雪笑道:「這一山分五峰,形如蓮花,故稱華山!」 梁蕭奇道:「你以往來過麼?」阿雪頭道:「我聽姐姐們說的。」梁蕭點一點頭,見她步履輕快,並不落後,心中一喜,說道:「阿雪,你內功挺好,要不好不了這樣快。依我看,阿冰、阿凌都不及你。」阿雪臉一紅,道:「哪裡話?我……我一向笨得緊,姊妹們一天練好的功夫,我十天半月也練不好,故而老是挨主人的罵!」梁蕭笑道:「那就奇了,你這身內功怎麼練出來的?」阿雪耳根羞紅,低聲道:「因為阿雪笨呀,又怕堂主罵。所以別人練一遍,我就練五遍,人家練五遍,我練十遍。早也練晚也練,練呀練的就好了。不過跟冰姊姊、凌姊姊比起來,我還差好多,所以才會被那雲公子打一掌。哎,阿雪真是沒用。」但聽梁蕭並不應聲,轉眼一瞧,只見他面色陰沉沉的。阿雪這些天見慣他這般模樣,暗忖道:「他定又在想柳姑娘了。」想到這裡,只覺心酸酸的,眼角發潮,便低頭揉弄衣角,不再多言。

  兩人一路無話,正午時分,來到山下集鎮。那鎮子比山而建,青磚黑瓦,頗具道風。時當趕集,鎮內外車馬熙來攘往,好不熱鬧。

  二人方欲入鎮,忽聽有人吆喝,梁蕭轉眼望去,只見四個衣衫襤褸的少年,使勁拽著一頭白驢。那白驢通體如雪,高約七尺,長及六尺,四條修長細腿死死抵住地面,任那四人如何拉拽,也是紋絲不動。

  梁蕭暗覺吃驚,這四名少年一起用力,少說也有兩三百斤的力氣,哪知竟拽不動一頭毛驢,真是無奇不有。這時,其中一個圓臉少年發了急,叫道「死畜生」,一拳打在那白驢耳邊。白驢正犯強脾氣,挨了一拳,不禁發了性子,腦袋一甩,便將那圓臉少年拋出丈外,蹄子一撅,又踢倒兩人。剩下的一個白面少年還沒回過神來,白驢撒腿就跑,將他拖倒在地。那白驢步子雖然細碎,但交替風快,五六步一走,少年竟被帶得飛了起來,白驢一聲叫,後腿凌空一彈,將他踹出老遠,跌得個攪土揚塵。

  白驢一得自由,便往鎮裡奔去,不料一道人影兔起鶻落,從旁掠到白驢背上,褐衣散發,正是梁蕭。他見白驢傷人逃走,頓起了相助之心。白驢暴怒欲狂,連踢了幾個蹶子。但梁蕭使出輕身功夫,隨它起伏。白驢顛不落他,扭過脖子,竟要咬人。

  梁蕭頭一遭遇上這等強毛驢兒,不覺笑罵道:「好畜生!」一巴掌打在它頭上,這一下暗蘊內勁,白驢被拍得暈頭轉向,悶著頭想跑,卻又挨了一掌。這一下,便是獅虎熊豹也被拍老實了。白驢耳朵耷拉下來,烏溜溜的大眼滿是乞求之意。

  梁蕭微微一笑,下了驢背,向那四個少年招手道:「過來吧!」那四人鼻青臉腫,怯怯地不敢上前,梁蕭眉頭一皺,正要說話,忽見那四人神色陡變,拔腿就跑。梁蕭還未明白緣由,身後勁風疾起,向他背心襲來,梁蕭旋身閃過,只見身後立著個小道姑,清麗如畫,秀目中透著慍怒。

  梁蕭訝然道:「女道長,為什麼動手?」道姑卻不答話,又是一掌拍來,梁蕭見她掌法佳妙,內力渾厚,更覺訝異,當下雙手勾彈,狀若鼓琴。這招「相如鼓瑟」取自司馬相如典故,昔日司馬相如愛慕卓文君,以瑤琴鼓奏「鳳求凰」之曲,博取佳人芳心。

  道姑見梁蕭出手瀟灑不凡,暗藏玄機,也不敢怠慢,足踏奇步,呼呼拍出兩掌,勁風飛揚。兩人拆了兩招,那小道姑內力稍強,掌法精奇,梁蕭漸感不支。他無端與人放對,又落了下風,心中驚怒,忽使一招「捫虱論道」,做出前代王猛捫虱論天下的模樣,右手指點四方,左手揣到胸前,掏出「陰陽球」。小道姑見梁蕭忽取守勢,猱身疾上,揮掌欲攻,不防梁蕭變一招「太白醉酒」,仰身避過她一掌,左手狀似舉杯狂飲,暗將陰陽球含入口中。然後左掌斜引,右掌直劈,變一招「大匠運斤」。小道姑欺他內力不濟,揮掌硬接,不料梁蕭得陰陽球之助,內力陡增,只聽「咯」的一響,小道姑退出丈餘,面色酡紅,胸口煩惡難言,不覺大惱,鏘地從身後拔出一柄短劍。

  梁蕭雙眉一揚,正欲猱身而上,忽見人越眾而出,一晃身便將小道姑的寶劍夾手奪下。他定睛一瞧,卻是一名道姑,灰袍寬大,兩鬢已斑,雖不十分美麗,但膚色白皙,鳳眼含笑,叫人一見便生親近。

  小道姑見她,雙手比劃,嘴裡咿咿呀呀,灰袍道姑皺眉不語。梁蕭卻恍然大悟:「無怪這小道姑不答我話,原來是個啞巴!」一念及此,滿腹怨怪頓時煙消了。

  灰袍道姑見小道姑比劃完畢,向梁蕭一稽首道:「施主為何拉走我們的驢子?」神色沉靜,語氣也頗慈和。梁蕭詫然道:「你會說話?」灰袍道姑失笑道:「徒弟不會說話,師父可未必就是啞巴!」梁蕭自覺失言,赧然道:「道長說得是。」小道姑聽得又好氣又好笑,狠狠白他一眼。

  梁蕭瞧了瞧白毛驢,道:「道長說這驢子是你家的,何以為證?」灰袍道姑道:「貧道入鎮化緣,隨手將毛驢停在施主門前,哪知事畢出門,竟然就不見了!」把手一拍,婉聲道:「快雪,過來!」那白毛驢聞聲,打個響鼻,一搖一擺走到道姑身前,意甚馴服。

  梁蕭驚疑不定,側目一瞧,卻不見了阿雪,心道:「這笨丫頭去哪兒了?」遊目四顧,忽見阿雪拽著個白臉少年從人堆裡鑽出來。梁蕭識得是方才趕驢的少年之一,便道:「阿雪,你做什麼?」阿雪道:「我看這些傢伙逃走,小道長又跟你打架,知道必有古怪,就趕上去。可惜只逮住一個。哥哥,原來他們都是偷驢的小賊!你被人誤會啦!」

  梁蕭哭笑不得,一把將那白臉少年拽過,冷笑道:「毛驢是你盜的?」那少年面皮白淨,粗眉大眼,身子頗為瘦弱,他早先被驢子踢了一下,傷得不輕,落到後面,才被阿雪抓住,現在梁蕭一問,卻梗起脖子道:「是我偷的。」梁蕭皺眉道:「想裝好漢嗎?你的同夥都在哪裡?」他一伸手,提得少年雙腳離地。少年脖子被衣衫勒住,幾乎喘不過氣來,卻仍道:「盜……盜也盜了,隨……隨你打好了,要……要我說出同夥,那是休想,我… …」梁蕭臉一沉,手上加勁,少年面紅如血,口不成言,只是搖頭。那道姑看得不忍,正想說情,忽聽梁蕭哈哈笑道:「好小子,算你有種。」勁力忽地一收,少年脫口便道: 「我……我死也不說!」梁蕭將他放下,呸了一聲,道:「不說就不說,滾你的臭蛋吧!」

  阿雪沒料梁蕭輕易放人,急道:「別忙,你不說同夥,卻要把偷驢的來龍去脈說給道長聽!不要讓人誤會我們。」少年白臉漲紅,無奈道:「我們早先聽幾個山西客議論,說這頭白驢叫『追風白』,是百年難遇的異種,能日馱兩百斤,行走七百里,故而就動了心,想要盜來換錢。又聽說這驢子力氣雖大,卻很貪吃,就趁道長不在,用炒麵將它誘出鎮來。誰知牽它時,這畜生突然發起強脾氣,怎也不肯再走。正沒奈何,多虧這……」他瞅了梁蕭一眼,囁嚅道:「這個人來幫忙,把它降伏了。」

  灰袍道姑一笑,向梁蕭頷首道:「敢情小哥兒也是好心,啞兒,你錯怪他人,還不認錯?」小道姑急忙比劃,灰袍道姑搖頭道:「這少年說得有根有據,叫我如何不信?你總是冒冒失失跟人動手,今天還動了劍,若非我來得及時,可就惹出事來?」梁蕭聽得不悅:「這女道士好大口氣,就算你不來,這啞道姑又能奈我何?」

  啞兒受了呵斥,很是不服,但師命難違,只好瞪了梁蕭一眼,匆匆打了個稽首,再猛一拂袖,轉過身去生氣。這時間,人群中急匆匆又鑽出三個人,卻是另外三個偷驢的少年,為首的一個圓臉少年雙手叉腰,大聲道:「三狗兒,你沒事嗎?」白臉少年一怔,叫道: 「哎呀,你們怎麼回來了?」那圓臉少年道:「我們走了一程,見你沒跟上,知你定被抓啦,就回來看。」他挺起胸脯,向道姑大聲道:「驢子是我們四個人一塊兒偷的,三狗兒有傷,道長要打,就打我們三個,不要打他。」

  梁蕭尋思道:「這幾個小潑皮倒有義氣。」正想替他們說情,卻見灰袍道姑向阿雪笑道:「真相已白,小施主可否將人交給貧道?」阿雪笑道:「道長真是客氣啦。」便將少年交給道姑,灰袍道姑淡淡一笑,自袖間取出數十枚銅錢,交到那白臉少年手裡。那少年不由呆住。

  道姑歎道:「看你衣衫襤褸,也是窮苦家的孩兒。偷雞摸狗終究不是正道。貧道化緣不多,只此而已。唉,望你從此莫要再生邪念,好好幹些誠實營生。」那少年攥著銅錢,面紅耳赤,其他三人也有愧色,卻見灰袍道姑向小道姑道:「走吧!」牽起毛驢,與小道姑穿過人群,入鎮去了。

  梁蕭看了四人一眼,逕自與阿雪邁步入鎮,買了兩套新衣,尋了一家客棧,定下兩間上房,沐浴更衣。不一時,梁蕭換洗已畢,方才出房,忽聽樓下有人道:「那小子往這方來,該當沒錯。諒他也跑不遠。咱們不須忙,且喝口茶潤潤喉嚨。」梁蕭聽出是明歸,大吃一驚,匆忙蹲下,讓欄柱擋住頭臉。卻聽韓凝紫冷冷道:「再問問這裡的夥計,興許那小子就在棧裡。」

  梁蕭更驚,忽聽門響,回頭一瞧,卻見阿雪衣衫凌亂,探出頭來。梁蕭衝她打個手勢,閃入門中,兩人四目相對,均是面色如土。忽聽得登登登上樓之聲,梁蕭心兒狂跳,攬住阿雪腰肢,穿窗而出,卻不敢走大街,手攀著滴水簷,翻上房頂,馳足狂奔。

  還未出鎮,便聽身後傳來明歸一聲長嘯。梁蕭心知行蹤已洩,當即發足狂奔,身後嘯聲卻是悠悠不絕。焦急間,忽見前方數人趕著一輛牛車,載滿茅草,緩緩而行。梁蕭奔近時,卻見是那偷驢的三個少年,白臉少年三狗兒則因受了傷,捂著肚皮躺在茅草堆上。四人見梁蕭行色倉皇,頗為驚訝,其中一個瘦臉寬額、生著八字眉的少年高叫道:「你怎麼啦?」梁蕭足下不停,急聲道:「若有一個老頭和一個婆娘追上來,千萬別說見過我。」

  那八字眉少年皺眉道:「若逃不了,不妨躲到草堆下面來。」梁蕭見那茅草堆積甚高,大可容人,不由心動,再瞧那四個少年,神色都很鎮定,便忖道:「此計大妙,左右逃不過,不如一試。」一點頭,攜阿雪來到車前。眾少年匆匆取下茅草,堆在二人身上。兄妹二人擠為一團,肩背相接,梁蕭但覺阿雪渾身顫抖,只怕她震動茅草,洩漏行蹤,忙伸手將她摟緊,但覺阿雪身子漸漸滾燙,顫抖卻慢慢止了。

  驀地頭頂一沉,心知三狗兒又躺回茅草堆上,片刻間,牛車上下顛簸,又向前行。只聽那嘯聲到了近前,忽地止住,明歸哈哈笑道:「四個小傢伙,瞧見一對少年男女麼?」 梁蕭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卻聽那八字眉少年笑道:「瞧見了啊,那男的是不是穿褐衫子,女的臉圓圓的,眼大大的?」梁蕭一迭聲叫苦,心忖自己與這四個少年無親無故,怎就信了他們的言語,忽覺阿雪雙手向內緊收,死死摟住自己腰身,將頭埋在自己懷裡,也不知是汗是淚,浸得自己胸前濕乎乎的。

  卻聽明歸笑道:「不錯不錯,就是這兩人,他們去哪兒啦?你說了,這錠銀子便是你的。」梁蕭心中更慌,卻聽八字眉少年哧地一笑:「好啊,他們到了前面岔路,向北去了。」 明歸沉默一陣,笑道:「也罷,暫且信你,若沒有人,轉回來我扒了你們的皮。」卻聽韓凝紫冷哼一聲,道:「明老鬼,跟這些村夫野漢磨什麼嘴皮子,追那小賊才是正經。」明歸笑道:「說得是。」那圓臉少年忽地高叫道:「喂,你別走啊。有買有賣,錢貨兩清,咱們給了消息,你還沒給銀子呢!」明歸冷笑一聲,陰森森地道:「這錠銀子價值可不菲,恰好值四個腦袋。」圓臉少年似乎害怕,低低支吾兩聲,明歸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梁蕭聽得明歸笑聲去遠,一顆心始才落地,不一時,忽覺頭頂放亮,茅草已被掀開。阿雪一見光,慌忙撒開雙手,退到一旁,雙眼紅紅的。梁蕭跳下車,拱手道:「四位相救之德,梁蕭沒齒難忘。」圓臉少年笑道:「舉手之勞,不妨事。方纔你放過三狗兒,大家都很承你的情,無論如何也要幫你。」梁蕭點頭微笑,心忖未料這窮鄉僻壤,竟有如此好義的人物。

  卻聽那八字眉少年道:「這位大哥,那兩個人腳力快得古怪,倘若發現上當,轉回來大大不妙。你現今去哪裡呢?」梁蕭道:「他們往北,我自然往南了,按照那老頭的話說,這叫反其道而行之。」話音未落,便聽有人大笑道:「好一個反其道而行之。梁蕭啊梁蕭,你忒也小看人了。」梁蕭臉色都變,轉眼一望,只見明歸從道邊直起身子,臉上掛著嘲意,回頭再望,韓凝紫正笑吟吟立在後方。原來二人素性奸詐,明歸更是年老成精,見這四個少年目光閃爍,神色有異,再瞧茅草堆放散亂,頓時生疑,假意與韓凝紫離開,而後繞了個圈子,兜截回來,果然將梁蕭逮了個正著。

  四個少年驚懼萬分,各自從牛車上掣出桿棒,死死攥在手裡。梁蕭暗歎一口氣,朗聲道:「明歸、韓凝紫,一人做事一人當,要擒要殺,衝我梁蕭來,勿要遷怒這幾個路人。」 韓凝紫笑道:「小畜生,事到如今,還這麼不識相麼?擒誰殺誰,由得了你?」明歸也拈鬚笑道:「不錯不錯,我方才說什麼來著。扒皮是髒了老夫的手,但四顆腦袋不能不要。」 面露陰笑,與韓凝紫一前一後,逼了過來。

  梁蕭瞧了阿雪一眼,卻見她也望著自己,目光不勝淒然,那四個少年卻提著桿棒,渾身發抖。梁蕭心道:「我梁蕭死不足惜。但連累了阿雪和這四個少年,叫人死也難以安心。」 心中愧疚,驀地拔劍在手,暗暗捏了個劍訣。韓凝紫瞧得清楚,冷笑道:「困獸之鬥,何足道哉?」向明歸打個眼色,讓他殺光旁人,自己專擒梁蕭。明歸會意,哈哈一笑,氣貫十指,正欲出手。忽聽大道上傳來得得蹄聲。回頭望去,只見兩個女冠牽著一頭白驢,飄然而來。

  明歸瞧了韓凝紫一眼,卻見她將手向下一揮,頓然會意,心道:「這姓韓的小娘心腸倒狠,連這兩個道士也不放過。」只見那兩人一驢來得極快,走到近前,驟然停住,那灰袍道姑打量眾人,面色訝異。明歸笑道:「兩位道長,此間有事,你們還是退回去得好。」 那灰袍道姑雙眉一舒,笑道:「既然如此,貧道便先退一步……」阿雪見了這灰袍道姑,不知為何,頓感親切,驀地福至心靈,脫口叫道:「道長,你別走啊,他們……他們要殺我們……」那灰袍道姑一挑秀眉,訝然道:「姑娘此話當真?」阿雪兩眼泛紅,連連點頭。

  灰袍道姑皺眉道:「殺人總是不好的。」轉身向明韓二人打個稽首,道,「他們若有得罪處,貧道代為討個情。兩位大人大量,就此放手吧。」韓凝紫抿嘴輕輕一笑,歎道: 「可惜不巧得很,本座的氣量小得緊,一粒沙子也容不下呢。」灰袍道姑神色一變,斂眉沉吟,忽地身邊黃影一閃,明歸雙爪陡至,灰袍道姑也不轉身,大袖一拂,斜飄數尺。

  明歸指尖被那道姑大袖拂中,微微發麻,心頭不禁一凜,與韓凝紫對視一眼,互成犄角,一左一右向道姑逼近。梁蕭見狀叫道:「人多欺負人少麼?」他拔劍踏上,欲施援手。卻見那灰袍道姑從腰間掣出一支兩尺許的斑竹長簫來,隨意擺了個架勢,苦笑一下,歎道:「貧道本領微薄,還請二位指教了。」明歸瞪著她手中那支竹簫,眉間流露出詫異之色,驀地身子一震,瞪著那道姑,澀聲道:「你……是你?」灰袍道姑打量他一眼,神色一黯,長歎道:「明先生當真神目如炬,一瞥之間,便認出貧道來啦?」明歸神氣古怪,既似氣惱,又似吃驚,喃喃道:「你,你是林……」說到這裡,濃眉一挑,左顧右盼。

  灰袍道姑搖頭道:「足下放心,他不在附近。」明歸聞言忖道:「老子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兒,哪會中你計策。哼,你說不在,那便是在了。老夫羽翼未豐,暫不宜與那人正面為敵。」他想到此處,已有決斷,瞧著遠處林莽,揚聲叫道:「足下既不肯露臉,明某也不久留,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韓凝紫聽他言辭古怪,怪道:「明老鬼,你對誰說話?」明歸卻不答話,急匆匆轉身便走。韓凝紫見他走得如此倉皇,端的莫名奇妙,只待他背影消失,方才轉過眼來,仔細打量那灰袍道士,忽而吃吃笑道:「慚愧得緊,明老鬼忒不成器。還是小女子不知好歹,領教領教道長高招吧。」她忽使一招「冰花六出」,身子快如風輪,繞那道姑疾行,她不明對方底細,有意試探,繞行兩匝,方才輕輕拍出一掌。

  那道姑手拈竹簫,佇立不動,見她掌來,也飄然伸出竹簫,簫端不偏不倚,正對著韓凝紫掌心「勞宮穴」。韓凝紫暗凜,匆忙縮手,疾走數步,又拍一掌,卻見那道姑飄然轉身,竹簫仍指著她的「勞宮穴」。韓凝紫大駭,驀地清嘯一聲,越轉越快,頃刻間向那道姑拍出六掌。道姑不慌不忙,轉身揮出六簫,簫端始終不離韓凝紫掌心「勞宮穴」。韓凝紫忽地一個觔斗倒掠而出,飄然落地,盯著那道姑,臉色蒼白。

  那道姑稽首歎道:「尊駕是大雪山高手麼?」韓凝紫一怔,咯咯笑道:「道長見識高明,小女子佩服佩服。」說罷躬身還禮。梁蕭知她素來笑裡藏刀,暗暗留心,忽見韓凝紫拱手之際,指間藍光閃動,不由叫道:「道長當心。」喝叱間,只見一道藍光自韓凝紫指間掠出,直奔道姑咽喉。道姑得梁蕭點醒,已然有備,竹簫一揮,簫孔上頓時多了一口藍汪汪的鋼針,不由訝道:「閣下怎麼如此毒辣?」韓凝紫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嬌叱一聲,使招「千雪蓋頂」,揮掌縱起,從天拍出。道姑飄退數步,竹簫一偏,仍點向韓凝紫掌心。韓凝紫匆忙縮手,翻掌如電,劈她肩頭。

  瞬息間,兩人兔起鶻落,鬥到十招上下,韓凝紫忽地一聲悶哼,倒掠丈餘,低頭瞧去,只見「勞宮穴」上多了一口藍汪汪的鋼針,倏忽間,半條手臂盡已麻痺,不由面如死灰。她匆匆掏出一支玉瓶,傾出丹丸,噙在口中,恨聲道:「道長今日之賜,韓某必當雙倍奉還。」轉身欲走。

  卻聽梁蕭叫道:「且慢。」韓凝紫聞言心驚,卻又不甘示弱,冷笑道:「怎麼?韓某即便受傷,也不怕你。」梁蕭本有趁人之危的念頭,但聽她挑明,反覺不妥,冷然道: 「趁人之危,梁某倒還不屑為之。只是告訴你一句話,那日天圓地方洞之賜,來日重逢,梁某也當雙倍奉還。」韓凝紫心中大石落地,冷笑道:「好得很,只願你有那份能耐。」 忽覺掌心那股麻意循臂而上,心兒也似乎麻痺起來,心知那毒針霸道,餘毒攻心,後果堪虞,當下急忙轉身,掠入道旁林莽。

  梁蕭瞧她背影消失,方覺一時意氣放走此人,恐怕貽害無窮,不覺大感後悔。但話已出口,也只有眼睜睜瞧她去了。忽聽車輪聲響,轉眼望去,卻見那四個少年竟不招呼一聲,趕著牛車去得遠了,心知他們必是先前偷驢,此刻羞見事主,是以不告而別。

  當下梁蕭向灰袍道姑拱手道:「多謝道長相助。」灰袍道姑稽首歎道:「無量壽佛,貧道修持已久,到底還是斷不了嗔念,方才出手,忒也重了。」梁蕭笑道:「道長不必掛懷,那女子大奸大惡,殺之猶輕,區區一枚毒針,算是便宜她了。」道姑皺眉道:「大惡之輩或許有之,但必殺之人卻未嘗有。」她辭約意深,梁蕭領悟不及,只是皺眉不語。卻聽那灰袍道姑又道:「那女子武功既高,人又狠辣,你與她有了過節,極難善了。就怕她毒傷一好,又來尋你晦氣,不若先去小觀盤桓幾日,暫避風頭。」

  梁蕭知她有心相護,又想這道姑武功深不可測,若能得她庇佑,再好不過,便笑道: 「道長高義,梁蕭恭敬不如從命。」話未說完,卻見那小道姑雙手叉腰,橫眉怒眼,衝他一陣比劃。灰袍道姑歎道:「啞兒你盡多心!男女之防,總不及人命重要。」轉向梁蕭道:「她胡說八道。施主莫怪。」梁蕭笑道:「她罵我麼?隨她罵好了,左右我也看不明白。」 灰袍道姑笑道:「罵倒沒有,女孩子生來小氣,你莫見怪。」梁蕭不覺莞爾,啞兒被師父說笑,面紅耳赤,狠狠一頓足,轉身去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19:13

  梁蕭又道:「請問道長名號。」灰袍道姑道:「貧道了情。」梁蕭道:「了情道長一人逼退兩大惡人,當真了不起。」了情苦笑道:「那兩人都很厲害,一個也難對付,倘若聯手,貧道是必敗無疑的。說起來,我也是仰仗了他人威名,方才驚走那個黃衫老者。」 言罷,眉間若有悵意,歎了口氣。梁蕭奇道:「誰能有此威名?」了情口唇翕動,欲言又止,終究搖了搖頭。梁蕭見她不說,也不多問。

  四人邊走邊說,漸上山道。了情山居日久,風光勝跡瞭然於胸。此時一路上山,便充為嚮導,為他二人指點景色。她胸中所學十分淵博,詩詞文賦,莫不信口道來,常自一草一木、一碑一石闡幽發微,說的雖是一座華山,聽者卻如縱橫八荒,歷經千古,歎山河之錦繡,感興亡之倏忽。別說阿雪目不轉睛,便是梁蕭,也聽得津津有味。

  行過千尺幢,眾人坐下歇息。啞兒獨自遠引,不與眾人同座。梁蕭向了情問道:「了情道長,小子向你打聽個人。」了情笑道:「施主請說。」梁蕭道:「我爹在世時,曾對我說過,他少時在華山長大,在此有個長輩,也是位道士,道號玄音。道長認得麼?」了情咦了一聲,上下打量梁蕭,神情古怪,半晌點頭道:「恰好認得!」梁蕭喜道:「他在哪裡?」

  了情默然一陣,歎了口氣,起身道:「隨我來吧!」梁蕭看她模樣,微覺詫異,起步跟上。行了約摸數里路程,前方現出一面山崖,筆直陡峭,森然兀立。了情挽著古籐老葛,縱身攀上,她去勢奇快,大袖飄飄,便似一隻蒼鷂,凌空盤旋,數個起落便至崖頂。啞兒繫好白驢,緊隨其後。

  梁蕭心中奇怪,打點精神,與阿雪並肩攀上,眼前豁然開朗,原來崖頂是百丈見方一塊平地,蒼松成林,擁著一座道觀。了情行至觀旁的一座土墳前,黯然道:「這便是了。」 梁蕭聞聲止步,再看土墳,上面生滿青草,前有一塊石碑,寫著「玄音遺塚」四個字。

  梁蕭驚道:「當真麼?」了情點頭道:「這座墳乃是貧道親手所築,年久日深矣。」 梁蕭心神一陣恍惚,道:「他……他怎麼死的?」了情緩緩道:「十五年前,我那時還未入玄門,因避一個故人,隻身來到華山腳下。恰好遇上一隊蒙古兵,騎著馬砍殺一老一少兩個道士。我將韃子殺退,救下二人,那小道士連中數箭,又被馬蹄踩傷,頃刻死了。老道人身受重傷,也不久於人世。他怕追兵再來,讓我將他帶到此處,並告知我:他道號玄音,因為蒙古南侵,心中不忿,聽說一名蒙古將軍要從山下經過,便率徒刺殺。哎!本要得手,哪知他小徒弟羽靈在緊要關頭臨陣逃走,告發了他,結果被蒙古人一路追殺……」 說到這裡,不由一歎。

  梁蕭揚眉道:「羽靈?」他顧視阿雪,道:「莫不是被韓凝紫腰斬的那個?」阿雪也有些吃驚,說道:「我倒是聽阿冰姊姊說過,羽總管少時在華山呆過。」梁蕭嗯了一聲,道:「想必就是他了!這個奸賊,從小就不是好貨。」再看眼前孤塚,心生淒涼:「爹爹死了,玄音道長也死了,莫非真是皇天無親,不佑善人麼?」思來想去,不覺癡了。

  了情見他如此神情,歎道:「當年我來此地,苦悶難當。玄音道長雖在生死邊緣,卻對我多有寬慰。我入玄門,也是感他言語。他於我算有半師之分的,可惜終究救不得他。哎,世人生死,各有所歸,小施主你也不必太難過了。」梁蕭略一沉默,沖土墳拜了三拜。阿雪看到,也跟著跪下來,拜了三拜。梁蕭奇道:「你拜什麼?」阿雪怔然道:「你是我哥哥啊!」梁蕭心道:「是了,我的長輩,也是她的長輩了。」

  祭拜已畢,四人入觀。玄音觀以茅草為頂,不大不小約有兩進。前面一間,掛著一張老君騎牛圖,年代已久,色澤脫落。左右有廂房兩間,後進則是書齋。阿雪與啞兒同住一間廂房,梁蕭則宿在書齋。

  用過齋飯,梁蕭頗覺無聊,翻看書籍,竟發現不少父親的筆跡,當真又驚又喜。原來,當年梁文靖少時常來觀中讀書,又愛在書裡寫寫畫畫。梁蕭一路看去,只覺其言天真笨拙,如「氓之嗤嗤,抱布貿絲」,上批「勿要上當,拿住此賊痛打」;讀到「碩人之寬」,又批:「如此健壯女子,與馮家六嬸相類」;讀到「父慈子孝」,卻寫道:「正午時分,父親痛擊我臀。」梁蕭好笑之餘,又添傷感,時哭時笑,難以自已。

  他看到半夜,心潮澎湃,了無睡意。於是起身踱步,踱了片刻,忽聽遠處傳來斷續簫聲,調子淒涼,摧人肝腸。

  梁蕭被簫聲觸動心事,披衣出門。哪知才一出門,簫聲忽止,唯有習習清風,拂過耳畔。梁蕭穿過松林,四顧無人。便在玄音墳前站住,想起母親哀別,父親慘死的情形,不由得悲憤難抑,又想到柳鶯鶯,更是生出無邊的幽愁暗恨。回想起那「穿心七式」,當下拔出劍來,還未刺擊,忽又想起與楚仙流的賭鬥,真氣一洩。仰頭望天,但見夜空爽朗,點點繁星,明暗不已。

  梁蕭目視這諸天斗數,不自覺心機萌動:「世間武功都是人創,楚仙流不讓我使那七招劍法,我便不能自創一路劍法麼?」剎那間,他靈智斗開,生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梁蕭也被這念頭一震,倏忽長笑一聲,但覺無窮劍意湧上心頭。霎時間,他劍若飄風吹雪,揮灑開來。走龍蛇,飛矯電,仰刺北斗,斜引參商;精光點點,與漫天星斗上下輝映,使到得意處,胸中鬱積之氣化入劍中,劍光如斗轉星移,日月盈縮,處處暗合天文之理。

  梁蕭一任性情,將這路劍使了足足半個時辰,方才消盡胸中塊壘,收光罷影,微微喘息。這時,忽聽有人拍手讚道:「好劍法!」梁蕭舉目一看,卻見了情手持一支斑竹洞簫,悄然凝立前方。

  梁蕭收劍入鞘,拱手笑道:「原來是道長的簫聲!吹得淒淒慘慘,愁死人呢!」了情笑道:「貧道信口亂吹,擾施主清夢了。」梁蕭笑道:「無妨,左右我也睡不著。我姓梁,單名一個蕭字,道長呼我姓名也好,叫我小子也罷,但萬萬不要施主來施主去,叫得我渾身不自在。」

  了情莞爾道:「那好!我便托個大,叫你梁蕭!」微微一頓,又道,「方纔你這一路劍法好生出奇,似乎蘊有天文。」梁蕭大驚道:「道長好眼力。」了情笑道:「乍看未必明白,但貧道粗通劍道,略知天文,瞧得久了也猜出幾分,但不知這路劍法是誰傳給你的。」 梁蕭赧然道:「沒人教我,我一時心動,自己胡亂想出來的。」了情訝道:「這劍法是你自創的麼?」梁蕭道:「前段日子我被困在一個地方,無所事事,唯以鑽研天文為樂,剛才瞧著天上星圖,忽有所悟,便胡亂使了幾劍。」

  了情笑道:「你小小年紀,便能悟通天象,新創劍法,真是不容易。嗯,是了,這路劍法參星效天之行,叫做天行劍法好麼?」梁蕭笑道:「道長抬舉人了,這點微薄伎倆,怎當得起『天行』二字。」了情莞爾道:「莫要自謙。你於劍理知之甚少,故而有心無力,創出的劍法窮不盡天文之妙。但若明白絕頂的劍理,世間萬物皆可入劍,又何止於區區天文呢?」梁蕭聽得神往,問道:「說到絕頂,楚仙流的劍法算不算絕頂?」

  了情微微笑道:「你認得他麼?嗯,若以劍法而論,楚仙流也算是頂尖兒的人物了。」 梁蕭道:「道長與他鬥劍,誰更厲害些?」了情微微笑道:「貧道螢燭之光,如何能同皓月爭輝?」梁蕭大不服氣,抗聲道:「道長何必謙遜!」了情搖頭道:「不是謙遜,楚仙流劍術超絕,為人灑脫。劍法人品,都擔得起『皓月當空』四字。」說到這裡,若有所思,幽幽歎了口氣,道,「只不過,月華雖濃,卻總不及太陽光熾烈罷了。」梁蕭笑道:「是了,楚仙流號稱天下第二劍,定還有更厲害的人物。」了情默然不答,目光投向極遠處,梁蕭循她目光望去,但見雲開霧霽,弦月如弓,照得山崖上下皆白。

  過得良久,了情悠悠道:「當今論及劍之一物,有兩人堪稱宗師。一位名叫歐龍子,乃是鑄劍的宗師,此人有個怪癖,鑄一劍必毀一劍。」

  梁蕭奇道:「鑄便鑄了,何以要毀?」了情笑道:「歐龍子自言:非天下第一利器不鑄。然天下之劍,能入前三甲者,莫不是他一手鑄出。故而他不能超越先鑄之劍,決不動手再鑄,但只要鑄出一劍,必是天下第一。而後,這位歐先生也必定千方百計將先前所鑄之劍斷去。」了情說到這裡,微微一笑道:「因他自負一代宗師,決不會鑄出一柄『天下第二劍』!」

  梁蕭笑道:「這人倒也有趣。倘若遇上,也讓他幫我鑄把劍。」了情搖頭道:「可惜歐龍子絕跡江湖,已有多年了。」梁蕭一怔,歎道:「是麼,那真可惜了。」了情笑道: 「也莫洩氣,萬事皆有緣法,若然有緣,必能遇上。至於另一個人麼,卻是用劍的大宗師。此人文武雙全、學究天人,只惜一生多難,習文時直筆犯禁,屢考未中,淪為小吏。他雖然潦倒,卻熱心時務,上書朝廷,針砭時弊。結果觸怒權貴,被嚴刑拷打,流配三千里,家資盡被抄沒;父母也遭差人毆辱,相繼病死。」說到這裡,了情悠悠一歎,一時默然。

  梁蕭想到身世,大生同情,頷首道:「這人雖然多管閒事,卻有膽子。怪只怪那王八蛋朝廷太不像話。」了情搖頭道:「他所作所為,卻與膽量並無關係。他是天生的偏激,認準一個死理,十匹馬也拉不回來。十七歲之前,他對聖人之言、儒家之教推崇備至,談吐必然孔孟,做事必然方正,只恐皇帝不若堯舜,大臣不如稷契。所以才做出這等顧前不顧後的事。卻不料一腔熱忱遭此厄運。他一怒之下,又犯偏激,陡然從天南轉到地北,在天地間削髮明誓:今生今世,就算天崩地塌,也不理江山社稷之事。自此遠離廟堂,棄文修武。此人確是奇才,忽忽六七年間,竟成一代高手。」

  梁蕭聽到這裡,脫口讚道:「痛快痛快,大丈夫正當如此。但不知他後來報仇沒有?若換了是我,定揪住那個勞什子皇帝權貴,一刀一個,殺了乾淨。」了情為人恬淡,寬以待人,聽得這話,不禁大大皺眉道:「你這孩子,怎比他還要偏激。」梁蕭道:「這算哪門子偏激。我媽常說,做人不能吃虧。這是人之常情罷了。」又問道,「了情道長,那人既然是用劍的大宗師,他的劍法一定有獨到之處。」

  了情笑道:「說到獨到麼,卻是一言難盡了,但你既然能從天文中悟劍,料來也通數理。所謂夏有《連山》,商有《歸藏》,周有《周易》,這三本書均是探究宇宙之微的奇書。《連山》粗陋,頗不足論;《周易》雖屢得聖人批注,流傳最廣,但所謂『亢龍有悔 』,有失自然本色……」她說到這裡,忽一皺眉道:「哎呀,我興許說得深了。梁蕭,你知道這三部書的來歷麼?」

  梁蕭笑道:「這我倒聽說過。上古之時,大禹治水得到老天爺相助,虯龍背了幅圖從黃河裡冒出來,烏龜銜了本書從洛水中鑽出來。」了情皺眉道:「那可不是烏龜,而是神獸玄黿!」梁蕭笑道:「烏龜也好,玄黿也好,左右都是一個模樣。難不成叫玄黿會多長一個烏龜殼子。」了情心道:「這孩子真頑皮,說個故事也是胡拉亂扯。」又問道:「後來呢?」梁蕭聽出她有考考自己的意思,一整容色,說道:「後來麼,那圖被世人喚為河圖,書則叫洛書。大禹憑著河圖洛書,指點江山,疏理百川,平定九州洪水,贏得天下太平。他晚年閒來無事,在河圖之中加上治水體悟,寫出一部《連山》。連山意即『水山相連』,以示不忘治水。」說到這裡,驚覺自己大有賣弄之嫌,頓然住口不言。

  了情笑道:「說得很好,怎麼不說啦?」梁蕭笑道:「慚愧慚愧,道長定要我班門弄斧,我也就厚著臉皮再說兩句。卻說此後又過了幾年,大禹雖然很了不起,終究還是兩腿一蹬……」了情怪道:「何謂兩腿一蹬?」梁蕭道:「那是我家鄉的說法,也就是完蛋大吉。」了情正色道:「大禹為民造福,平定天下洪水,乃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咱們應該敬重他些。」梁蕭不好跟她頑皮,只得訕訕笑道:「是,是。卻說大英雄大禹去世,他的兒子小英雄夏啟做了夏朝的皇帝,把那本《連山》奉為神書,作為占卜依據,推斷禍福。夏啟之後又過了許多年,出了一個大英雄商湯,滅了夏朝,建立商朝。《連山》落入商朝宰相伊尹之手。說起來,這伊尹也是個聰明人,他花了許多工夫,對《連山》增刪整理,最終寫出一本《歸藏》。『歸藏』之意便是:」天地萬物,莫不歸藏於其間『,足見伊尹對這本書十分自負。後代的商王,也都以它勘定禍福。「

  他說到這裡,但覺世事倏忽,興亡難知,不由歎道:「可惜『禍福天注定,從來不由人』,無論《歸藏》怎麼了不起,過了好些年,商朝也快完啦。那時天下亂糟糟的,商紂王火燒了屁股,四處捕風捉影,抓捕對頭。他怕周國諸侯姬昌謀反,就把他關在一個叫羌裡的地方,誰知這姬昌也是個極聰明的人,他在監牢裡百無聊賴,窮究《歸藏》一書,突發妙想,寫出了大名鼎鼎的《周易》來。至此,易數之理得以大成,其中智慧光照千古。所以說,這三部書雖然名目有異,實則一氣貫之。」說到這裡,梁蕭一敲腦門,皺眉道, 「說到這裡,了情道長,我就有些不明白啦。這三部書中,若論精奧完備,公認是《周易》第一,但聽道長的意思,卻是《周易》不如《歸藏》了。」

  了情笑道:「若論登峰造極,自然當數《周易》。古今學易者如過江之鯽,解注之書汗牛充棟。只不過那些註解多為穿鑿附會,學者只憑一己好惡,曲解易理。殊不知易理本是天地之理,性任自然。唉,天長日久,好好一本《周易》,竟被一群腐儒弄得不倫不類、四分五裂了。」梁蕭深有體會,拍手讚道:「道長這番話說得精到。」了情搖頭道:「這些話卻不是貧道說的,而是出自那位大宗師之口。他說《歸藏》繼往開來,質樸無華,已得卦象三昧,故而取其精髓,糅合武功妙詣,在而立之年創出一門劍法,名為『歸藏劍』。」

  梁蕭脫口道:「歸藏劍?天地萬物,莫不歸藏於其間?」了情聽他一語道破劍法微義,欣然笑道:「正是。歸藏劍有八劍道,分為乾、坤、巽、坎、離、艮、兌、震,依《歸藏》之理交相生衍,幻化天地萬象。梁蕭你瞧,這便是乾劍道了。」說罷撤出竹簫,在梁蕭面前一招一式演示起「乾劍道」來。「乾」者天也,劍勢高遠,如萬古雲霄,空靈無極。

  梁蕭看了兩招,心中忽地通透:「原來了情道長費這許多唇舌,竟是要指點我劍術,但不知她何不言明,偏要繞了這許多彎子?」但這歸藏劍著實妙不可言,一經使出,他雙眼頓被牢牢吸住,不忍離開。

  「乾劍道」包容天象,與「天行劍法」相近,但變化之繁,卻尤有過之,前後九個『 大劍勢』,每個「大劍勢」又包容九個『中劍勢』,每個「中劍勢」裡又包括九個「小劍勢」,環環相套,生生不窮。

  了情口說手比,用了一個時辰,才將「乾劍道」演完,說道:「梁蕭,你瞧明瞭嗎?」 梁蕭點頭道:「大體瞧明瞭。」了情聽他口氣甚大,不覺一愣,要知「乾劍道」變化繁複,為諸劍之首,一時不信道:「好,你使出來給我瞧瞧。」想瞧梁蕭有何不明,再酌情指點。

  梁蕭默然理了一下思緒,陡然撒開長劍,將「乾劍道」從頭至尾,逐招使來。了情越瞧越覺吃驚,敢情梁蕭使得雖慢,但進退之間,揮灑自若,劍招間起承轉合,絲毫不爽。梁蕭一遍使罷,停身道:「小子使得對麼?」了情呆了呆,奇道:「真如做夢一般!若那位大宗師見了你,也必定歡喜。」梁蕭心中得意,笑嘻嘻道:「道長過獎了,許多變化我也記不分明了!」了情失笑道:「你若全數記下,豈不成了神仙。我自忖也不笨,但學這 『乾劍道』,足足花了六天。」

  她心緒激動,一時竟忘了自稱「貧道」,與梁蕭你我相稱起來。其實,這「乾劍道」 縱然繁複,卻不出「古算術」的樊籬。梁蕭通曉算學,關節處並非死記,全憑數理推演。他見了情面帶喜色,便拱手道:「道長與小子初逢,便傳授如此劍法,小子無功受祿,心中難安!」了情笑道:「也難怪你疑惑了。當年那位大宗師授我劍法時曾說,歸藏劍深奧無比,能夠領悟者,一萬個人中有一個也不錯啦。貧道若得良才美質,不妨代為傳授,否則劍法失傳,反而不美了。啞兒雖然學了些,但限於資質,精妙處難以盡悟,十成劍法發揮不出三成。方纔我見你自創劍法,聰穎難得,是以便想試你一試,如今看來,貧道還是沒走眼!」

  梁蕭得她如此看重,胸中熱血滾沸,朗聲道:「既是如此,道長便是梁蕭的師父,請受我一拜。」他縱然驕傲,也知了情傳授這路劍法,乃是給了他天大的好處,感激之餘,頓興起拜師之念。正待跪下,了情早伸出雙手,將他扶住,梁蕭只覺一股柔勁湧來,頗有 「不戰而屈人之兵」之能,禁不住隨她攙扶站起身來,心中好不吃驚。

  了情防他再拜,雙手並不收回,半笑半嗔道:「胡鬧,我一個女道士,怎好收男徒弟!惹來閒言碎語,反而不美。」梁蕭對女師男徒本無所謂,但見了情如此在意,也只好罷了。了情瞧他一眼,笑道:「劍法出自那位大宗師,貧道不過代為傳授。你若有心,來日遇上,拜他為師最好!」梁蕭方知她不肯收徒,乃是故意留下餘地,好叫自己以「歸藏劍」為媒,直接拜那位大劍客為師,不覺心生感動,一揖到地,道:「道長雖不收梁蕭,但授藝之恩,梁蕭沒齒不忘。」

  了情笑笑,讓他將疑惑處說出,逐一為他解說,繼而講述心法。乾劍道的心法並非全是數術,更多的是武學。兩人一個說,一個聽,待到星漢西流,天色將明,梁蕭已將「乾劍道」心法領悟了三四層,欲待再學,了情見他一宿未睡,怕他次日精力不濟,便催他回去休息。

  梁蕭心緒激動,回到床上,反側難眠,好容易睡了兩個時辰,便即起床,抱劍出門。此時天已大亮,忽聽劍風呼嘯,颼颼作響,抬眼看去,只見啞兒正在松林裡練劍,起落進退,疾若閃電,一把短劍寒光四溢,森森劍氣激得松針亂飛。阿雪則在一旁笑觀,見梁蕭出門,招呼道:「哥哥,快來瞧,啞兒的劍法真好。」

  梁蕭皺眉道:「阿雪,你真不知好歹,偷看他人練劍可是大忌。若她給你一劍,怎生是好?」阿雪頗覺委屈,低頭道:「可是啞兒讓我看的。」梁蕭一愣,卻見啞兒奔過來,板著俏臉,拿劍指著自己。阿雪忙道:「你別動手,他不是罵我!」啞兒看了她一眼,又向梁蕭撇撇嘴,方才垂下短劍。梁蕭咦了一聲,笑道:「好呀,阿雪你什麼時候跟她狼狽為奸,一個鼻孔出氣啦。」阿雪挽住啞兒的手,笑道:「哥哥你不知道,啞兒面冷心熱… …」啞兒忽地伸手擰她一下,阿雪疼叫出聲,啞兒猛然跳開,自個兒舞劍去了。

  阿雪嘻嘻直笑。梁蕭奇道:「究竟出了什麼事?」阿雪道:「昨晚我和啞兒住在一屋,但又不懂手語,正不知怎麼辦好。啞兒忽地用紙寫字,問我叫啥名字。就這麼,我們用筆寫了一晚,紙寫完了,啞兒就寫在我手心裡,寫了又抹。哥哥你想不到的,啞兒看上去冷冷的,心卻很好。」梁蕭笑道:「我是想不到,本當她只會亂打人!」他見啞兒劍法變幻莫測,偶爾也使出一招「乾劍道」。不由心癢難禁,一縱而上,叫道:「看招!」長劍一揮,卻是「乾劍道」中的劍招。

  啞兒沒料他突然使出這路劍法,瞪眼垂劍,竟忘了抵擋,梁蕭長劍及胸,她才緩過神來,不由大驚失色。阿雪失聲叫道:「哥哥……」叫聲未落,卻見梁蕭收劍笑道:「拿劍刺你也不還手麼?」

  啞兒俏臉一沉,回劍刺出,梁蕭有心練招,便以「乾劍道」抵擋。但他初學乍練,頗為生疏,數招不到,便被啞兒一劍脊拍在手腕上,痛得他齜牙咧嘴,罵道:「小牛鼻子… …」話未說完,嘴上又挨了一記,疼得他嘴都歪了。

  二人拆了二十來招,梁蕭一心練劍,始終以「乾劍道」迎敵,結果只聽辟啪之聲不絕,啞兒橫批豎抽,拿寶劍當荊條,一手叉腰,擺出三娘教子的架勢,打得開心至極。阿雪雖知她不會刺傷梁蕭,也瞧得心驚肉跳,連叫「罷了」。了情聽得叫聲,出門一看,大是皺眉。

  梁蕭連挨了十餘下,渾身上下火辣辣的,失去耐性,罵道:「讓你個牛鼻子再打!」 把劍扔了,猛地撲上,正要以死相拼,忽聽了情叫道:「慢著!」梁蕭看到了情,甚覺尷尬,心道:「糟糕,只顧著罵『牛鼻子』,不防連了情道長也罵了。」不覺臉頰發燙。了情歎道:「啞兒,我教了他幾招劍法,你陪他練練,點到即止,不許趁機打人。」啞兒連連搖頭。了情皺眉道:「你這孩子,又鬧什麼彆扭。」啞兒望了梁蕭一眼,忽用劍尖在地上寫出一行字:「這小賊討厭死了,我才不陪他練劍。」梁蕭面色一白,怒道:「好,你不肯就罷了。我才不稀罕。」揮袖便走,阿雪跟著追出,但梁蕭怒氣衝天,只顧發足狂奔,片刻工夫,便走得不見人影,阿雪叫喚了兩聲,眼圈倏地紅了。

  了情心中氣惱,想斥責啞兒兩句,但終究心慈,又知這徒弟天生啞疾,心性不同常人,倘若言語重些,只怕鬧出事來。因而話到口邊,卻又吞了回去,想來思去,只得歎了口氣,忖道:「她與梁蕭這孩子怎就不咬弦,須得想個法子,叫他倆和好才是。」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20:46

破城卷 第二章 白梅含香


  梁蕭一氣奔出老遠,坐在一塊石頭上,心道:「那小啞巴分明是嫉妒我,怕我學了劍法,打她個落花流水。呸,不陪我練劍,誰稀罕麼?大丈夫貴在自立,我梁蕭堂堂男兒,一個人也能練成劍法!」想到這兒,心緒稍平,望著前方路徑,曲折幽深,直通山頂,不由動念道:「山頂上必然人煙稀少,我先上去練好劍法,再找小啞巴比劍,殺她個落花流水。」想著展開輕功,一路攀上。不到兩個時辰,便已接近東峰,遙見一座八角小亭擱在一塊岩石之上,亭角伸出懸崖,狀若飛鷹,亭旁有一塊石碑,大書「弈棋亭」三字,字旁有註:「宋太祖輸華山處」。

  梁蕭少時聽父親說過。宋太祖趙匡胤沒做皇帝時,曾在此地遇上道士陳摶。陳摶未卜先知,心知這紅臉小子來日貴不可言,便拉他下棋,並以華山為賭注,說好趙匡胤若輸了,等來日做了皇帝,就免去華山賦稅。趙匡胤連輸數盤,於是輸了華山。

  梁蕭想著當日趙匡胤輸了棋的倒霉模樣,暗覺好笑。走入亭中,見有石桌一方,上刻縱橫棋盤,兩角各有棋子一盅,盤上也擺放黑白棋子,似為一局未完殘局,不由忖道: 「此地似有人來,但棋子怎也不收拾乾淨?」他不通棋道,但見黑棋白子左右相圍,似乎鬥得激烈,但激烈在何處他卻道不上來。

  正當此時,梁蕭忽覺背後有人注視,不禁回頭喝道:「誰?」卻見身後空曠,寥無人跡,尋思道:「是我疑心生暗鬼麼?嗯,上山徒耗時光,這裡地勢平坦,又沒人看,正好練劍。」當下也不在意,取出寶劍縱躍刺擊,練起「乾劍道」來。練了一陣,轉身之際,忽覺頸後微微濕熱,似有人獸呼吸,梁蕭汗毛陡豎,回手撈出,哪知手掌過處,竟是空空如也。

  梁蕭大吃一驚,略一沉思,忽地掉過身子,背朝東方,此時午時未到,陽光自東向西照來,頓將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梁蕭低頭細看,只見地上除了自家影子,還有一條人影,儒巾長衫,身形頎長。梁蕭心頭劇震,厲叫道:「誰?」那人見他看出端倪,哈哈笑道: 「我乃罔兩也。」「罔兩」一語出自《莊子齊物》,指的是影外之影,即是影子的影子。梁蕭不知這兩字的意思,脫口罵道:「什麼王娘?我還是李爹呢!」他惱那人戲弄,趁機出口佔他便宜。

  那人大覺氣惱,罵道:「渾小子不學無術,胡亂罵人!」伸手一擊,打中梁蕭屁股。梁蕭臀上如被火燒,頓時暴跳如雷,覷著人影方位,反手一劍拍去,不料那人吃吃一笑,人隨劍走,仍不離梁蕭身後。梁蕭左右開弓,劍刺手抓,卻好像狗兒咬尾巴,哪裡夠得著。驚怒之餘,翻滾後刺,凌空飛劈,諸般法子使過,屁也沒摸著半個,每每站定,卻又聽見那人吃吃發笑。

  如此一來,梁蕭怒意漸去,大是駭然:「這人身法邪乎,人力不及,莫非他本就不是人,而是山精木魅?」想到這裡,脊樑上躥起一股子寒意,幾乎想要拔腿就逃,但轉念一想,若連對手面目也沒看見,豈非太過無能。

  他眼珠一轉,忽地縱出數丈,站在弈棋亭後岩石邊緣,背對懸崖,心道:「後面便是千丈懸崖,瞧你怎麼立足?」一念未絕,忽聽那人吃吃笑道:「這招也不管用!」梁蕭大駭:「哎喲,莫非他真是鬼魅,我大白日見鬼了麼?咦,別忙,莫非我尚未退盡,後面還有餘地?」他心知若然轉身觀看,那人定又轉到身後,當下也不轉身,反手佯刺一劍,吸引對方眼神,然後大大後退一步,如此一來,對方若為人類,勢必立身不住,翻到梁蕭前方,露出本來面目,若不閃避,必被擠下崖去。

  哪知右足跨出,竟然一腳踏空,梁蕭心頭咯登一下,大叫不好,左足欲要穩住,卻不料石上生苔,滑膩異常,頓時站立不住,向崖下翻落,心中大叫:「哎呀,老子只顧跟這鬼東西鬥氣,枉送了性命……」念頭尚未轉完,手腕忽被人一把扣住,將他落勢剎住,吊在半空。梁蕭驚魂未定,舉目一瞧,只見一個儒生衝他微笑。那儒生年約三旬,鬚髮蓬亂,五官清,一雙眸子湛然若神,左手攥著梁蕭胳膊,右手卻攀著上方岩石,五指陷入蒼苔,便似生澆鐵鑄一般。

  梁蕭瞧得他是人類,心中稍安,想到戲弄之事,又覺氣惱,正想叫罵幾聲,不料下方一陣山風湧起,山高風大,梁蕭頓如鞦韆般蕩了起來。霎時間,他的心提到喉間,戰戰地說不出話來。卻聽那儒生哈哈一笑,手臂順風一振,大喝道:「去吧。」梁蕭耳邊風響,已如騰雲駕霧般翻上崖頂,猶未落地,頭頂風聲陡疾,那邋遢儒生後發先至,翻身飄落。梁蕭又是氣惱,又是駭服:「這人好生厲害,卻是何方神聖?」

  儒生打量他一眼,笑道:「渾小子,賭氣也不是這樣賭的,若是落下去,只怕摔得連罔兩……哈哈,連影子也沒有啦。」梁蕭怒道:「你還有臉說我,都怪你裝神弄鬼,我沒招惹你,你幹嗎作弄人?」儒生笑道:「我在這裡下棋,誰叫你來擾我?」梁蕭啐道: 「你一個人下個鬼棋?再說我上山時又沒見你。」儒生兩眼一翻,冷笑道:「我就愛一個人下棋,怎麼啦?你上山時腳步震山響,擾人清靜,害我忘了下一步如何走法!我不作弄你,還有天理嗎?」

  梁蕭不通棋道,聽他說得一本正經,一時竟被唬住,尋思道:「擾人下棋終究不對。」 便道:「好,我不擾你下棋了,我上山頂去。」儒生道:「那也不成。華山一條路,你等會兒下山,我若正想到緊要處,豈不又被你打擾了。」梁蕭怒火陡起,但想終是自己不對,忍氣道:「那我下山好了。」儒生冷笑道:「好啊,你害我忘了棋路,就想溜回家去?」 梁蕭一怔,心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這鬼書生要我怎樣才甘心?」

  儒生瞧出他的心思,笑道:「這樣好了,你乖乖呆在這裡,一動也不許動,待我想起棋路,才許離開。記住不能亂動,若有聲響,又會擾了我的思緒,害得我從頭想起。」梁蕭怒道:「這叫什麼話?你十天想不起來,我豈不要等你十天;一輩子想不起,我豈不要等你一輩子。」

  儒生笑道:「說得正是!莫非你不肯答應?」梁蕭氣道:「那是當然。」儒生道: 「如此說來,我只有用強了。」他作勢動手,梁蕭疾退兩步,手捏劍訣,凝神以待,生怕被他逼著一動不動,站個三天三夜。

  儒生目不轉睛,瞧他半晌,忽地一手叉腰,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滿臉鬍鬚抖個不停。梁蕭詫道:「你笑什麼?」儒生也不理他,前俯後仰,只是狂笑,笑到極處,一手按腰,一手指著梁蕭道:「哈哈,真笨,哈哈,真笨,哈哈……」梁蕭怒道:「我怎麼笨了?」 儒生笑道:「我胡說八道你也信麼,天下哪有這種荒唐事,哈哈,笨蛋,哈哈,大笨蛋,哈哈,高興,哈哈,真高興……」

  梁蕭當真哭笑不得,搔著頭想:「我也真笨,這些渾話一拆就穿,我卻當真了!哼,這壞書生,從頭到尾都在作弄人麼?」那儒生好似一輩子也沒笑過,仰天俯地,狂笑不已。忽然間,他抓起石桌上的圍棋子,一邊大笑,一邊脫手扔出,只聽哧哧聲不絕於耳,那些棋子俱都打在壁上,嵌入一寸來深,梁蕭瞧得兩眼瞪圓,駭然不已。

  儒生扔罷棋子,忽又暴怒起來,狠狠瞪著梁蕭,厲聲道:「你以為我願意一個人下棋麼,你以為我願意一個人下棋麼……」他雙眼神光暴射,猶如長槍大戟,似要將人刺穿。梁蕭不自禁倒退半步,攥緊寶劍,胸口窒悶,竟似氣也喘不過來。忽見那儒生目光一暗,又柔和起來,終於歎了口氣,對梁蕭招手道:「小娃兒,你過來。」梁蕭心神稍定,呸了一聲,道:「你叫我小娃兒,你才多大。」儒生笑道:「你瞧我面嫩麼?嘿,論到年紀,我做你老子的老子也差不多了。」梁蕭道:「你又想作弄人麼?」儒生素性懶散,也不多加解釋,哂道:「不信拉倒,我且問你,你方才練的劍法,誰教你的?」梁蕭道:「是了情道長教的。」儒生一怔,嘿然道:「了情?嘿嘿,了情!」

  梁蕭瞧他神色古怪,奇道:「你認得她?」儒生搖頭道:「不認得,你這路劍法我卻認得。」梁蕭一驚,又聽儒生道:「小傢伙,你再從頭到尾,使給我瞧瞧。」梁蕭冷笑道:「你想得美。我這歸藏劍是天下第一的劍法,怎麼能給你看到?哼,原來你鬼鬼祟祟,就是想偷看我的劍法?幸虧我發現得早,幾乎就被你得逞了。」儒生大皺眉頭,罵道: 「臭小子胡吹大氣。」身形一晃,憑空掠出兩丈有餘,足尖在山壁凸石一撐,倏忽又拔起三丈,信手折下一枝白梅,大袖振動,悠悠飄落於地上。這份輕功一露,梁蕭不禁目瞪口呆。

  儒生嘿然道:「你說歸藏劍天下第一麼?哼,我用這枝梅花與你交手,你若能將枝上的花兒擊落一瓣,就算你贏。」此時雖是深秋,但山高風寒,梅花已然結出細小花蕾,花蕾吸透了露水,瑩潤潤十分光艷。

  梁蕭被他如此小覷,心頭大怒,朗聲道:「好,可是你說的。」劍光一寒,陡然刺出,儒生手中白梅也跟著拂出。劍梅交錯,蓓蕾雖被劍風激得簌簌發抖,但儒生手腕疾轉,那梅枝自梁蕭腕上拂過。花蕾雖說柔嫩,但經儒生雄渾內勁透入,仍叫他脈門酥麻。梁蕭反手疾削,那梅枝卻遠引開去,又自左方拂來,在梁蕭面頰上留下一片露水。幸得是花骨朵兒,若是寶劍,梁蕭的腦袋就此搬家。他心驚萬分,慌忙揮劍護身。

  如此進進退退拆了五十來招。梁蕭使盡全力,也未將蓓蕾擊落半朵,反被儒生趁時抵隙,屢屢戲弄。又鬥數招,那白梅忽地一斜,繞到梁蕭身後,在他頸窩裡撓了一下,梁蕭又麻又癢,咯咯笑出聲來。這一笑之間,他心念電閃:「哎喲,方纔這一劍,若我以『秋高雲淡勢』向左虛應,以『上窮碧落勢』揮劍北指,窮酸是萬萬轉不到我身後啦;然後以 『八面轉斗勢』防身,以『萬古一羽勢』反擊,哪有不勝的道理。梁蕭你這蠢材,怎就想不到?」

  他追憶前面招數,陡然開竅,明白了許多「乾劍道」的妙諦,興致一起,惱意漸消,心神盡被那枝千奇百變的白梅花吸住,只忖度如何虛招誘敵,如何實招進擊,如何奇正互生、虛實相應,又如何攻中帶守、防其偷襲。心手相應,漸漸生出一些奇特變化來。

  又鬥數招,那儒生忽地足不抬,手不動,倒退兩丈,梁蕭一劍落空,正欲追擊,卻聽他笑嘻嘻道:「什麼歸藏劍,狗屁不通,狗屁不通。嘿嘿,窮酸肚皮餓啦,吃飯去,吃飯去!你若不服,明天再來。」他哈哈一笑,將梅花一扔,趿著一雙破鞋,嗒嗒轉過山梁,逕自去了。

  梁蕭正斗在興頭上,對手卻說不打就不打,一拍屁股走人,握著寶劍,羞怒至極: 「了情道長教的劍法很好,只是我習練未精。哼,這廝小覷歸藏劍,我偏要用這路劍法打敗他不可。」他坐在亭中,將方纔悟出的妙處回想一遍,又比劃半晌,忽覺肚中咕咕作響,這才返回玄音觀用飯。

  到得觀外,見啞兒正在看書,瞧他回來,小嘴一撅,也不理睬。梁蕭心中氣惱,裝作不見,逕自入觀。阿雪下山買了菜蔬,整治了一桌素席,見梁蕭回來,甚是歡喜,擺好桌子,張羅開飯。了情不好奢華,眼見菜餚甚多,便道:「阿雪啊,弄這麼多,怎吃得完呀?」 梁蕭笑道:「不多不多,道長你看我吃。」他跟儒生苦鬥半日,消耗極大,一時便如風捲殘雲,把飯菜掃去大半。阿雪見他吃得高興,心裡甜滋滋的,不時給他夾菜添飯。啞兒口不能言,心中卻暗罵梁蕭飯桶。

  用過飯已是傍晚,梁蕭走到懸崖邊,遙望山下稀落燈火,想起白日裡與儒生交手的情形,心潮起伏,當下掣劍出鞘,又練了起來。使了數十招,忽聽了情喜滋滋地道:「梁蕭啊,你竟然明白了這麼多。」梁蕭轉身笑道:「了情道長好。」了情搖頭歎道:「你這孩子真不能以常理揣度。既然如此,貧道也不能慢騰騰的。來,坐這裡來。」她挑了塊大石,坐在上面,梁蕭也跟著坐上。

  了情嘴說手比,在凜冽山風中,傳授心法口訣。梁蕭凝神傾聽,與白日鬥劍情形兩相對照,多有領悟,一時眉飛色舞,喜不自禁。二人坐在崖邊,一教一學,直說到明月中天,了情方才催促梁蕭回去睡覺。

  梁蕭休憩一夜,次日用過早飯,又到弈棋亭旁。那儒生早在亭中相候,見他來到也不多說,笑嘻嘻折下一枝梅花,便與他拆招。梁蕭得了情傳授劍理,心法雖有精進,但那儒生卻太過厲害,拆了數百招,梁蕭仍未及削落梅花,儒生又借口吃飯,撒手去了。

  梁蕭氣惱萬分,心忖再拆數招,便能削落梅花,但儒生要走,卻又拿他沒法。轉念再想,今日又領悟不少精義,當下又覺歡喜,拿起長劍,一招一式,細細揣摩起來。

  夜裡梁蕭返回觀中,了情見他精進神速,驚喜之餘暗生疑竇,便問他白日去了哪裡。梁蕭大是羞慚,尋思道:「我勝不了那儒生,有辱歸藏劍威名,又怎能和了情道長交代?」 於是只說是覓地練劍。了情渾沒料到這少年的爭勝之心,也不再問,繼續傳他心法。

  到得次日,梁蕭又與儒生鬥劍,但他每強一分,那儒生也強一分,總不讓他打落梅花。鬥到午時,梁蕭又怏怏而回。但他性情堅韌,自小便百折不撓,此時一顆心盡放在歸藏劍上,夜晚做夢也與那儒生廝鬥,夢境所及呼呼喝喝,手舞足蹈,幾次用力過猛,摔下床來,揉眼一瞧,卻見明月依然皎皎。

  了情見梁蕭悟性驚人,欣喜至極,當下馬不停蹄將「乾劍道」心法講完,又講坤、艮、兌、坎、離、巽、震七大劍道。

  八卦之中,「坤」卦為大地,故而「坤劍道」沉渾厚重,是極厲害的防守劍術。「艮」 卦為山嶽,是以「艮劍道」雍穆雄奇。但這路劍法很少獨運,多與「兌劍道」合使,兌為沼澤,山澤相容,一正一奇,往往陷敵於無形。而「坎」為天下之水,「坎劍道」自也深得水性,若江若海,若湖若瀑,要知「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這路劍法極得「弱之勝強,柔之勝剛」的妙諦,堪稱歸藏劍中最厲害的劍術:「離劍道」則為火象,霸氣十足,無所遮攔,可一旦使出,便似野火燎原,勢不可當。了情性子平和,說到這路劍法時,不大瞭然,可梁蕭卻十分喜歡,學來也最用心。

  「離劍道」教完,便是「巽劍道」。巽者風也,風乃宇宙之氣,起於青萍之末,舞於松柏之下。「巽劍道」變化多端,為「歸藏劍」之最,輕柔時有揚花拂柳之妙;但若是癲狂起來,則有碎石伐木、摧枯拉朽的大威力。

  最後一路是「震劍道」,「震」為雷霆霹靂,雷霆萬鈞,但只是一瞬。是以這路劍法只有一招,不出則已,出則無堅不摧。其狠辣迅疾,足為歸藏劍第一。

  這天,了情傳完「震劍道」,吩咐梁蕭將「八劍道」從頭到尾使上一遍。梁蕭依言使完,卻見了情站在當地,呆然不語,心中甚奇,問道:「了情道長,我使錯了麼?」了情還過神來,搖頭歎道:「你使得一點兒不錯。唉,真像是劍仙附體一般。真是奇怪,為何你能精進得如此神速?別說我講明白的地方你一一學會,就是我沒說到的地方,你竟也無師自通了。」她一時蹙著眉頭,好生不解。

  梁蕭暗叫慚愧:「多虧那個儒生,若非他天天與我使氣鬥劍,我萬不能領悟這許多妙處。但如今梅花將凋,我卻未削落他一片花瓣。唉,他那等本事,才稱得上劍仙……」正在胡思亂想,忽聽了情道:「不過,梁蕭,你若以為這八劍道便是歸藏劍,那便大錯特錯了。」梁蕭吃驚道:「難道歸藏劍還不止於此麼?」了情搖頭笑道:「八劍道貌似厲害,實則不過是歸藏劍的基本。你既然聰明,可知其理麼?」

  梁蕭一怔,無言以對。了情撫著手中竹簫,笑道:「梁蕭,這一根竹簫,很容易折斷,但若八根捆在一處,你能一下折斷麼?」梁蕭道:「若是全力施為,也能折斷。」了情微微一笑,道:「若是六十四根呢?」梁蕭愕然道:「那就決計不能。」了情笑道:「是呀,八劍道也不是各自分離的竹簫,以《歸藏》中的先天易理做繩子捆起來的。再打個比方,八大劍道,就如宮商角徵羽五大音律,單一聽來乏味至極,但一經樂師調和,便可繞樑三日,令人不知肉味了。」

  梁蕭微一沉吟,拍手道:「我懂了,『乾』卦與『坤』卦相合,乾上坤下便成天地『 泰』卦,坤上乾下則成了天地『否』卦,如此一來,無異變出『泰劍道』與『否劍道』,若泰否兩卦相交,又成新卦,如此循環演化,當可無窮無盡了。」

  了情略一默然,歎道:「梁蕭啊!跟你說話真是省事。許多話,只用起個頭,你就都明白了。」梁蕭笑道:「都是道長教導有方!」了情白了他一眼,道:「你這孩兒,何時變成馬屁精啦?」話一出口,方覺不妥,敢情她日日跟梁蕭說話,受他感染,言談間竟也少了許多拘束,慌忙整肅臉色,重守禪心。

  梁蕭沉吟道:「但劍法終究不比數術,後者推演變化,想也難不倒我。但『乾劍道』 的路子與『坤劍道』截然相反,坎離二劍也各走極端,要將這兩路劍法融會貫通,談何容易?」了情笑道:「這便考較人了。你就好比統帥千軍萬馬的大將軍,八劍道是你的士兵,歸藏之理是你的兵法。如今兵有啦,兵法也有啦。但真正上了戰場,不按兵法,胡打蠻纏不成;只靠兵書,卻又是紙上談兵,要吃敗仗的。所以說,如何用兵法指揮士兵,發揮他們的本事,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自古以來,名將和庸才的差別可大得很。」

  梁蕭聽到這裡,心有所悟,向了情告辭,回房歇息去了。

  是夜朔風呼嘯,觀外雷聲轟隆隆打個不停,梁蕭夜中幾度被風雷所驚,睡得甚不安穩。到了天明,才一推門,便有一股寒風裹挾著飛雪撲來。放眼望去,山川樹木,都是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他不覺想道:「這般大的風雪,也不知那個邋遢書生會不會去?」

  梁蕭著好衣帽,頂風冒雪,攀到弈棋亭處,只見亭中並無人影,不由忖道:「今日雪大,他莫非不來了?」念頭才起,便聽嗒嗒之聲,轉眼一瞧,只見那儒生一搖一晃轉過山梁,他鬚髮上掛著晶瑩雪花,衣衫仍舊破爛單薄,許多地方露出肉來。

  儒生手裡提著個裝酒的紅漆葫蘆,遠遠瞧見梁蕭,喝了口酒,哈哈笑道:「小娃兒,還不死心啊,今天又有什麼新招?」抬頭看去,卻見一夜風雪肆虐,梅花殘敗了許多,不由歎道:「過得今日,這樹白梅便要凋了。罷了,今日再與你玩耍最後一回。」梁蕭奇道:「為什麼?」儒生冷笑道:「梅花都沒有了,還玩個屁?」

  梁蕭驀地生出孤注一擲的豪氣,冷冷道:「今天我定要勝你。」儒生拍手笑道:「小子志氣不弱,嘿嘿,可惜本事卻不夠。」他將葫蘆掛在腰間,折下一枝梅花,上面還掛著三朵白梅,儒生迎風一抖,抖落兩朵,僅留一朵。梁蕭看在眼裡,心頭罵翻了天。要知二人拚鬥,儒生須得時時護持枝上梅花,枝上梅花越多,他越要熬心費力,因為梅花雖多,但只須被梁蕭掃著一朵,他便輸了;反之梅花越少,儒生心神守一,便省事許多。梁蕭與他鬥得久了,自然明白其中道理。眼看這樹白梅花期將過,枝上梅花一天少過一天,天意如此,本也是無可奈何的,但儒生公然抖落梅花,卻是近於無賴了。

  儒生瞧了瞧梁蕭,嘻嘻一笑,隨手斜指,道:「小傢伙,來來來!」他內力所至,那朵將開未開的白梅花竟然忽忽悠悠綻了開來。便在這孤梅怒放的一瞬,梁蕭掌中精光迸發,長劍應手而出。一時間,風雪更緊更疾。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23:29

破城卷 第三章 情何以堪


  二人這番交手,不同以往。梁蕭一心求勝,儒生也力保晚節,是以儘管風雪怒號,兩人縱橫騰挪,激烈之處仍是勝於往日。

  初時梁蕭劍走「乾劍道」,一劍刺出,倏然四散;儒生則二指轉動梅枝,時東時西,只在他劍鋒上弄影,儀態悠閒,便似玩耍一般;鬥到二十餘招,梁蕭劍勢變「離劍道」,狂劈亂刺,儒生則四方遊走,梅枝恰似貼在梁蕭劍上,隨他東西,梁蕭見此能為,當真驚佩至極。

  數招一晃而過,梁蕭劍勢狂烈依舊,但揮劍時略略發飄,寶劍便似拿捏不住,脫手欲出。儒生笑道:「小傢伙,打不過啦,想丟劍認輸?」梁蕭道:「呸,說大話的,也不怕被風閃了舌頭?」說話聲中,劍勢飄忽更甚,漸與離劍道猛烈之勢不相上下。忽然間,他劍鋒長出,兩寸長一段梅枝飛了起來,在風雪中打了個轉,落下百丈深谷。這一劍將梅枝截成兩段,幾乎便將梅花擊落。正是梁蕭剛剛悟出的「同人劍」。

  易理有云:「天與火,同人,君子以類族辨物。」天、火本為同氣,合流較易,是以這路劍法三分狂烈,七分飄忽,乾上而離下,如火從天降,可惜這一劍差之毫釐,令他暗叫晦氣。

  儒生喝一聲「好」,一脫退避之勢,梅枝破風刺來。梁蕭深知梅枝雖弱,但儒生內力無匹,注入梅枝,穿肌洞骨不在話下。但若退讓,反成挨打之局,當下劍勢反覆,離下乾上,變成火在天上的「大有劍」。易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懲惡揚善,順天休命」,這一招懲惡揚善,自是霹靂手段,與儒生以攻對攻,不落下風。

  儒生長笑一聲,身法陡疾,四面八方皆是人影,也不知他移身幾次,出了幾劍,只見梅影重重,宛若層濤疊浪一般向梁蕭湧來。梁蕭生平何曾見過如此身手,只覺目眩神馳,渾不知從何抵擋。倉皇間,他變「乾」為「坤」,「坤劍道」法后土之象,乃是天下少有的防守劍術,長劍左右盤旋,嗚嗚亂響,將他全身裹得嚴實,但「離劍道」的劍意卻未收斂,如此一來,就變成了「坤上離下」的「明夷劍」。明夷之意,即是火在地下,如岩漿藏於地底,勃勃欲發。

  儒生心知若讓他坤離易位,火上土下,變作「晉劍道」,野火燎原,便無法收拾。當下手腕一振,梅枝飄飄,自梁蕭劍脊拂過,勢若春蠶吐絲。蠶絲雖柔,源源不絕之間,也可織成柔韌蠶繭。不出十招工夫,梁蕭束手束腳,再也使不出「離劍道」,唯有靠著坤劍道苦苦抵擋。儒生佔了上風,嘻嘻笑道:「小子,今日又不成啦!認輸了吧。」梁蕭叱道:「未必。」招式陡變,長劍如雷電叱吒,橫天而出,竟是「震劍道」的功夫。

  儒生飄然讓過這奪命一劍,看梁蕭勢頭一盡,倏然掩上,梅枝一晃,點他「期門穴」。但梁蕭回劍奇快,長劍一轉,又將要害護住,這一下又是「坤劍道」的功夫。儒生瞧他變得伶俐,微微一笑,正欲破解,忽見梁蕭手臂倏揚,又變雷霆之象。「震劍道」剽悍絕倫,以儒生之能,要想保住梅花,也得暫避鋒芒。

  梁蕭忽守忽攻,連守五次,也連出了五劍,一劍快過一劍。倏忽間,竟將儒生逼退五步。原來,梁蕭這路劍招四分攻,六分守,坤上而震下,正是歸藏劍中的「復劍道」,易理中稱復卦曰:「反覆其道,七日來復。」復劍道攻守反覆,共有七變。

  梁蕭變到第七變,驀地嗔目大喝,人劍如一,疾撲上去。他這招孤注一擲,全無後招。儒生收手不及,那朵白梅連枝帶花被梁蕭劍風掃中,化作粉末。儒生嘿然一聲,不待梁蕭收勢,半截殘枝搭上梁蕭劍脊,借力打力,一挽一收,梁蕭只覺虎口猛震,長劍去似閃電,直奔山壁。

  這一劍不僅帶有梁蕭渾身之力,更有儒生無儔神功,二力相合,只聽錚然激鳴,鉉元劍破石而入,直沒至柄。梁蕭未及轉念,儒生忽地收回梅枝,後躍三尺,哈哈大笑道: 「小娃兒,真有你的,窮酸輸啦!」梁蕭本已對他佩服無比,又見他輸贏磊落,更添敬意,拱手道:「先生算不得輸,倘若先生用劍,小子死了幾千回也不止了。」他素來極少服人,要他如此說話,千難萬難,但一經說出,卻是字字出自肺腑了。

  儒生取下酒葫蘆,飲了一口,笑道:「小傢伙你也不必謙虛,眼底下窮酸是比你高那麼一截,再過些年,嘿嘿,可就難說得緊了。」梁蕭道:「前輩武功如此之強,定然名聲赫赫,敢問尊姓大名?」

  儒生淡淡一笑,喝光手中之酒,將葫蘆繫在腰間,忽地朗聲歌道:「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閒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唱到這裡,忽地大笑三聲,身形一晃,人已在山梁之後,再也不見了。

  梁蕭知他有神龍變化之能,自己輕功再強十倍,也休想瞧得見他的影子。當下歎了口氣,走到石壁前,欲要拔出寶劍。但那劍竟似與巖壁連成一體,任他運盡氣力,也難拔出。要知適才長劍破壁,帶有兩人之力,雖說拔出容易破壁難,但仍非梁蕭力所能及,反覆拔了四次,寶劍仍是不動。梁蕭怕用力不當,損了劍刃,只得暫時作罷,尋思找來斧鑿等物,再作計較。

  走回玄音觀時,風雪已息。了情正與啞兒、阿雪掃下屋頂的積雪,以防雪積太多,壓垮茅廬。阿雪在梯子上看見梁蕭,大老遠便叫道:「哥哥,哥哥。」了情回頭一看,道: 「這麼大雪天,你去哪裡了?」梁蕭道:「我練劍去啦!」了情皺了皺眉,道:「勤奮用功也是好的,但要練就在這裡練,下雪天山路陡滑,明天就不要出去了。」梁蕭聽出她關切之意,心頭感動,笑道:「了情道長,我來幫你掃雪。」了情眼中含笑,將掃帚遞給他,隨手拂去他肩上雪花,忽見梁蕭身上沒有寶劍。了情知他這幾天劍不離身,不由奇道: 「梁蕭啊,你的劍呢?」

  梁蕭心道:「左右我已勝了儒生,告訴了情道長也無妨了。順道問問那儒生的底細。」 便道:「了情道長,我正想問你,您可知道天下有這麼一號人物麼?」便將儒生形貌描繪一番,又將鬥劍的事情說了,方道,「梁蕭並非存心欺瞞,但我無法打落他手中梅花,有損歸藏劍威名,羞於說起。如今總算小勝他半招,唉,這人的武功實在高得嚇人。」他說完這番話,目視了情,見她神色木然,不由得心中忐忑,問道:「了情道長,你怪我了麼?」 了情微一激靈,笑了笑,說道:「我怪你做什麼?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梁蕭問道: 「什麼事?」了情笑道:「啞兒年紀也不小啦,終年呆在華山,也不是法子。嗯,我想帶她到江湖上走一走,歷練歷練。」啞兒在木梯上聽到,不禁面有喜色。

  梁蕭失笑道:「原來道長靜極思動了。以道長的武功,定能揚名立萬,威震江湖。只不過,有不少人無端端要挨揍了!」他含沙射影,啞兒如何聽不出來,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想到要與阿雪道別,又覺悵然。阿雪看出她心意,笑了笑,握住她手。

  了情苦笑道:「出家人爭什麼名利,梁蕭你又耍貧嘴了。」說著向啞兒道:「你收拾一下行李,我們馬上便走。」三人俱是一驚,梁蕭瞪眼道:「這樣急麼?至少待風雪過後,再走不遲。」了情笑道:「貧道素來想到便做。啞兒,你還愣著幹什麼?」啞兒只得點了點頭,進觀收拾,阿雪也隨著去幫她。

  梁蕭見了情舉止古怪,深感不解:「她方纔還好好的,怎地突然要走。」心念電轉間,驀地生出一個駭人的念頭,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脫口叫道:「道長,那儒生是您仇家,是不是?」了情訝道:「你怎地如此說?」梁蕭跺足道:「是了,我想起來啦,那儒生聽說您的法號時,又哭又笑,神色奇特,後來又罵歸藏劍狗屁不通,必然是怨恨你了。唉,都怪我一心逞強,沒早些說起,道長匆匆要走,莫不是要躲避他?」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25:27

破城卷 第四章 凌空一羽


  了情慾言又止,終於斂眉垂目,歎了口氣。梁蕭見狀,更是無疑,怪道:「但也奇了,那人既與道長有仇,何不早來報復?以他的本領,誰能抵擋得住。嗯,他到底打的是何主意?」一時皺眉難解。了情聽到這話,眼中也透出迷茫之色,喃喃道:「是呀,他怎地不自己來?」

  二人各懷心思,俱都默然,一時山崖上只聞風吹雪落,沙沙有聲。驀然間,山下一個怪裡怪氣的聲音說道:「奇怪,找遍全山都沒有,是不是弄錯了消息,老窮酸根本就不在華山。」二人聞言,都是一驚。

  卻聽另一人尖聲應道:「你放狗屁,老子打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哼,那些道士都說見過老窮酸,你且用豬腦子想想,天底下還有第二個讀書人跟他一樣窮麼?」前一人罵道:「你胡老千狗放屁,老子挨了一夜的鳥風,吃了一嘴的鳥雪,怎就沒看到窮酸半個影子。」頭一個人哇哇大叫:「他媽的,你信不過老子,老子跟你拼了。」乒乒乓乓,似乎動起了手。

  忽聽一人粗聲大氣道:「兩個放屁狗都給老子閉嘴。奶奶的,若不找到那廝,蕭大爺定把咱們腦袋擰下來當蘸面醬吃。」一個粗中帶啞的聲音笑道:「說得是,蕭大爺大約也趕來了,若沒找到窮酸,俺們十九要落個謊報軍情的罪名,定被抽了腸子,繫在脖子上吊死啦!他媽的,都怪胡老千消息來得不穩妥。」那個怪裡怪氣的聲音怒道:「胡老萬你放屁。當初老子一說,你就忙著將鴿子放了出去,現在卻來說老子,分明是想推卸罪責,老子跟你拼了。哎喲……」想必是忙著罵人,吃了尖嗓子一記。胡老萬哈哈笑道:「胡老十打得好,打得妙。哼,胡老千你操我祖宗就是操你自家的祖宗,又能佔到多大便宜?怎麼著,鴿子是老子放的,卻是胡老一讓老子放的,你甭想將罪責推到老子頭上。」話音未落,忽聽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道:「依我看,胡老千的消息沒錯的,老窮酸十九還在山上,胡老十不許打胡老千了,大家上山去看。」只聽胡老十高叫道:「胡老千,老子看胡老一的面子,放你一馬……哎喲……胡老千你敢偷襲……」

  叫喊聲中,山崖頂上人影數晃,現出五個人來。五人都是又高又瘦,小眼睛、大蒜鼻子、獅子嘴,均著一身黑白相間的格子衣服,活像弄雜耍的小丑。有兩人一個揪住對手的鑌鐵人手,一個抓住對方的鑌鐵鑭,怒目相向,該當就是那胡老千和胡老十了。

  梁蕭和了情對視一眼,均感吃驚:「這五人說話亂七八糟,手腳卻好快。」其中一人細聲細氣地道:「原來上面還有房子。胡老百,你去問下那兩個人。」聽聲音當是胡老一了。他才說完,就見一人腰繫銅喇叭,大搖大擺走了過來,一指了情,卻又哼了一聲,兩眼上翻道:「老子不跟娘兒們說話。」轉手指著梁蕭鼻子道:「你,看到一個穿破衣服、長黑鬍子的窮酸嗎?」梁蕭尋思道:「他說得莫不就是那個儒生?」轉念笑道,「天下穿破衣服、長黑鬍子的窮酸多得是,你問哪個?」胡老百哼道:「老子忘了說,他眼窩裡有一顆黑痣。」梁蕭心頭瞭然,笑道:「眼窩裡的黑痣?老子哪看得清楚。」

  胡老百咦了一聲,瞪著梁蕭怒道:「你敢跟老子自稱老子?」梁蕭道:「你敢在老子的面前稱老子,老子怎麼不敢自稱老子,你說老子不敢自稱老子難道老子就不自稱老子,老子偏要跟你自稱老子,老子叫了你又能奈何老子?」他一口氣說得快極,胡老百較為遲鈍,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哇哇大叫:「反了反了,混賬小子,老子揍扁了你。」呼地一掌便拍了過來。

  梁蕭伸手一格,但覺勢大力沉,心頭頓凜,足下驀地一轉,胡老百站立不住,向右疾躥,但他機變神速,倏地借勢移步,一個馬步站穩,瞪著梁蕭,面有驚色。梁蕭卻更覺吃驚。這招『鄭玄轉渾天』出自石陣武學中的『玄易境』,玄奧異常,本以為出其不意,能摔這渾人一跤,誰知竟然無功。他正想如何應對,卻聽了情歎道:「你們尋那書生有事麼?」

  胡老百兩眼又翻,大聲道:「老子不跟娘兒們說話!」了情眉頭一皺,甚是窘迫。胡老百打量梁蕭,嘿然道:「小子,看不出你還有兩把刷子!」梁蕭笑道:「老子就是開刷子鋪的,你要買刷子麼,我這裡可不止兩把!」胡老百信以為真,冷笑道:「老子不買刷子。哎呀,不對,老子是說你有刷子,但老子不買刷子。哎,也不對,老子怎就沒聽說過江湖上有賣刷子的高手?」當即搔頭沉吟,意甚苦惱。梁蕭竭力忍笑,了情卻不禁莞爾。

  那邊胡老千和胡老十又打起來,胡老一與胡老萬拉了一會兒架,沒聽見胡老百回話。胡老一忍不住道:「胡老百,你問清楚沒有?」胡老百道:「這邊有個小子,老子幾乎被他摜一跤……」話沒說完,四道人影快若閃電,倏地搶到胡老百身前,齊聲嚷道:「是麼是麼?定然與老窮酸有關啦!」胡老百雙手亂擺,道:「不是不是!他說他是賣刷子的,老窮酸卻是唸書的,牛頭不對馬嘴。」

  胡老萬瞅了梁蕭一眼,嘴一撇,忽地一把抓出,笑道:「你賣什麼刷子?」話才出口,五指已到梁蕭胸前,勁風獵獵,十分凌厲。梁蕭一躬身,手成拈花之形,食中二指拂他小臂。胡老萬好似吃了一驚,忙收手嚷道:「不對不對,胡老百,他哪裡是賣刷子的?他會如意幻魔手,分明是蕭大爺的後輩。」話一出口,眾人無不變色,了情也詫然看著梁蕭。此時阿雪和啞兒聽得叫聲,也走了觀門,啞兒背了一個大包裹,手裡牽著那頭白驢「快雪」。

  胡老百聽得胡老萬叫喚,頓時臉都白了,小聲道:「老……老子怎麼知道啊?他剛才又沒用這招,是……是他自己說賣……賣那個的。」胡老萬猛然跳開三尺,指著胡老百叫道:「與我無關,與我無關,是胡老百說你賣刷子的。」胡老一也冷笑道:「胡老百,你怎麼胡亂說話呢?你說蕭大爺的後輩賣刷子,就是說蕭大爺賣刷子。你說蕭大爺賣刷子,不是在他老人家臉上抹屎嗎?你在他老人家臉上抹屎,他老人家還會原諒你嗎?」胡老一這番言語,了情等人莫名其妙,胡老百卻一撇嘴,驀地捶胸頓足,哇哇大哭起來。

  梁蕭心中通透,沉吟道:「胡老百,你先別哭,你好好答我話,我就不告發你。」胡老百一聽這話,便如黑夜裡看到一線曙光,兩三把抹了淚,說道:「胡老百答話,從來都一個字一個釘,踏踏實實,童叟無欺……」梁蕭不耐道:「廢話少說,我問你,蕭大爺來華山幹什麼?」胡老百說道:「只因老窮酸自不量力……」胡老一忽地插口道:「自取滅亡。」胡老十接道:「十惡不赦。」胡老千高叫道:「罪該萬死。」胡老萬一時想不出什麼詞,便道:「上面說的統統都是我想好的,只是被你們搶了先。」其他四人大怒,齊齊啐了一口唾沫,胡老萬慌忙讓開。

  梁蕭得知蕭千絕的消息,不覺焦躁起來,一揚眉毛,厲聲道:「不要東拉西扯。」胡老百哼了一聲,偷偷瞅他一眼,不情不願道:「五年前,蕭大爺突然傳來黑水令,讓咱們務必找到那個十惡不赦、罪該萬死的老窮酸,於是大夥兒便離了中條山,滿天下尋找,後來聽說他在華山,大夥兒便趕來了。」了情聽到這裡,奇道:「中條山?你們五個莫非就是號稱『中條山中寶,一十百千萬』的『中條五寶』。」那五人兩眼同時一翻,脖子一梗,齊聲叫道:「老子不跟娘兒們說話。」了情瞧他們神色,心知猜得不假,不覺忖道:「我還未入玄門前便已聽說過這五個怪人,人是傻里傻氣,但武功奇高。他們口中所言的蕭大爺,想必就是蕭千絕了,可是梁蕭怎地會他的功夫?」

  卻聽梁蕭又道:「胡老百,那老窮酸是誰,蕭千絕為何找他?」胡老百雙手一攤,哭喪著臉道:「蕭大爺沒說,咱們也不知。總之找不到老窮酸,蕭大爺就會大發脾氣,一發脾氣就要動刀子,見人殺人,見鬼殺鬼……」胡老萬冷笑道:「好啊,你先說蕭大爺賣刷子,現在又罵他見鬼。」胡老百臉色刷地煞白,急道:「這……這……胡老萬你誣陷老子,老子跟你拼啦……」便要上前揪打,其他三寶忙將二人拉住。

  梁蕭忍不住道:「中條五寶,你們囉唆半天,那老窮酸究竟是誰?」「中條五寶」面面相覷,忽地五個腦袋一湊,嘀咕一陣。胡老一說道:「小子,你既會蕭大爺的武功,怎不知道老窮酸的名號?」胡老十點頭道:「對,咱們哥五個,想稱量稱量,看你是否真是蕭大爺的後輩。」倏然上前,一招「二郎擔山」,左掌橫拍,右掌豎劈。

  梁蕭正要拆解,忽見一支竹簫從旁伸出,點向胡老十腰際「神闕」穴,胡老十全神試探梁蕭,不想有人偷襲,心驚之下,疾往後退,誰知那竹簫比他退勢更快,正中他神闕穴。胡老十小腹一痛,面紅耳赤軟倒在地。耳邊只聽梁蕭叫道:「了情道長……」話音未落,胡老千、胡老萬哇哇怪叫,撲向了情。了情一腳挑開胡老十,竹簫一晃,分刺兩人。胡老千掄掌抵擋,不料掌心著竹簫點個正著,劇痛無比,頓時右手微縮,露出破綻。了情竹簫抵入,一簫分出雙形,胡老千肩井、迎香二穴各中一簫,咕咚一聲,歪在地上,嘴裡大叫道:「不算不算,老子是輕敵……」眼角一斜,忽見胡老萬也摔倒在地,頓時怒氣煙消,咧嘴笑道:「哈哈,胡老萬,老子輕敵,你也跟著輕敵。」胡老萬被點中期門穴,胸口酸麻難當,聞言怒道:「放你媽的屁,老子才不輕敵,所謂好男不跟女鬥,老子這是讓她一招。」胡老千笑道:「放我媽的屁,也是放你媽的屁,你可沒佔到便宜,哈哈。」他自覺佔了上風,興高采烈,狂笑不已。

  阿雪聽他們對話,忍俊不禁,咯咯直笑,啞兒也失了矜持,掩口偷笑。胡老萬正覺晦氣,聞聲瞪眼道:「老子雖不跟娘兒們說話,但你兩個雌兒再笑,老子可要罵人啦。」阿雪撅嘴道:「你瞧不起女人,怎又被女人打倒啦?」胡老十、胡老萬、胡老千六眼一翻,齊聲叫道:「老子不是被打倒,老子是讓她一招。」阿雪刮臉道:「輸了不認賬,三個厚臉皮。」胡老十眼珠一轉,忽道:「臭丫頭,你敢往我肚皮上踹一腳嗎?你敢踹老子,老子就認輸。」阿雪道:「怎麼不敢?」正要起腳,忽聽梁蕭道:「阿雪別上當,他想借你腳力解穴!哼,這傢伙瞧起來傻兮兮,居然還會耍心眼。」阿雪恍然大悟道:「哎喲,多虧哥哥聰明,否則就被騙啦。」

  胡老萬怒視梁蕭道:「你是蕭大爺的後輩,怎麼幫外人?」梁蕭冷笑道:「蕭千絕做我的後輩還差不多。」胡氏兄弟勃然大怒,紛紛大罵「騙子」。梁蕭懶得理會,心忖道: 「了情道長怎會出手。嗯,歸藏劍經她使出,確實比我高明多了……」

  就在中條三寶聒噪的當口,了情與胡老一,胡老百已鬥得二十餘回合。那二人久戰不下,各自拆下兵器,胡老百使一個銅喇叭,不時以喇叭口來鎖了情的竹簫,大開大闔間,勁風灌入,喇叭發出嘟嘟之聲,叫人煩心。胡老一則使一個薄鋼片打造的風車,好似小兒玩具,經風一吹,飛轉不已,鐵風車在了情身邊飄忽來去,發出嗚嚕嚕的怪嘯聲,十分刺耳。

  因他二人使盡全力,了情急切中也難勝出,鬥了五十來招,胡老一陡然用力過猛,咯的一聲輕響,風車脫出手柄飛出。了情見他兵器脫手,趁機揮簫縱擊,胡老一移步閃避,胡老百揮銅喇叭來救。了情借力打力,挑開喇叭,竹簫在風中發出一聲激鳴,壓過喇叭聲響,逼近胡老一心口。胡老一忙以風車手柄抵擋,正當此時,了情忽聽梁蕭叫道:「小心。」 話音方起,身後風聲陡疾,竟是那鐵風車順風轉回,明晃晃的鋒刃劃向了情的後頸。原來,這胡老一的鐵風車以機栝發出,有去而復還之妙,他發出風車,裝作躲避,將了情引到鐵風車必經之地,胡老百則趁機搶攻,分散了情心神,一等鐵風車轉回,便能割中了情後頸。

  了情也非等閒之輩,應變奇快,頸後風聲方起,便已躬腰低頭,但依然晚了半分,即便躲開頸項,後腦也必然受傷。眾人未及驚呼,卻見那風車似被人從下頂了一下,斜往上躥,堪堪從了情頭頂掠過。

  胡老一絕招落空,不覺瞪圓雙眼,咦了一聲,伸手將風車掛回手柄,未及再發,忽覺腋下一麻,半身頓時僵直。此時了情反簫點來,胡老一動彈不得,應簫而倒。剩下胡老百一人,驚得哇哇大叫,沒頭沒腦舞動喇叭,護住全身。

  誰料了情並不進擊,只是一怔,垂下竹簫,慢慢掉轉身子,望著松林歎道:「你到底來啦?」眾人見狀,都覺奇怪。胡老百見了情癡癡怔怔,大覺有機可乘,喇叭一掄,掃她背部。梁蕭瞧得分明,向前一撲,捏起一團冰雪,擲向胡老百小腿。就在這時,只聽空中哧的一聲,一道綠影倏忽閃過,比梁蕭的雪團還快了一倍。

  胡老百正掄圓胳膊,背心倏麻,銅喇叭一個拿捏不住,嗖地丟得老遠。這時梁蕭的雪團也恰好趕到,雪中蘊滿內勁,力道非輕,胡老百挨了這下,搖搖晃晃,大罵道:「哪個挨千刀的賊坯子,縮頭縮腦暗算老子?有種的明刀明槍……哎喲……」驀地支持不住,四腳朝天,訇然摔倒。

  身後鬧罵紛紛,了情卻始終不曾回頭,怔怔望著松林,眉梢上透出一絲苦澀,長歎道:「既來之,則安之,你……下來吧。」梁蕭也看出古怪,搶前一瞧,只見胡老百後心隱約露出一絲綠色,一旦看清,不自禁倒吸一口涼氣,原來竟是半截松針。要知松林距此約有七丈,這松針又輕又細,不但穿透風雪,遠及數丈,更打傷胡老百這等高手,如此神通,真如天人。

  松林中沉寂片刻,忽地傳出一聲輕輕的歎息,樹枝上冰雪簌簌而落,隨之飄下一人來。梁蕭一瞧來人,頓時失聲叫道:「哎喲,是你?」地上的「中條五寶」也齊叫道:「是老窮酸。」叫喊聲驚喜參半。那來人儒衫破舊,長鬚烏黑,正是日日與梁蕭鬥劍的儒生。

  梁蕭話一出口,猛然拔劍躍出,擋在了情身前,揚聲道:「道長、阿雪、啞兒,你們快走,我擋他一陣。」啞兒不明所以,只是發呆,阿雪卻傻傻地道:「哥哥啊,他不像壞人呀?」梁蕭眼看事情危急,兩個人卻一個呆一個傻,心中大急,回頭再瞧,卻見了情也不移步,只盯著那儒生出神,不由急道:「了情道長,還不快走麼?」了情卻一動不動,向那儒生歎道:「中條五寶說的你都聽到了麼?」儒生苦笑道:「都聽到啦!」

  了情道:「那你要與蕭千絕相見麼?」儒生定定地看著她,喃喃道:「當年我答應過你,蕭老怪不來惹我,我也不去找他。如今卻是他來尋我,數十年的恩怨,也該有個了斷!」 梁蕭聽二人一問一答,竟然不似仇敵,倒像是多年未見的好友,不覺心中茫然。

  卻聽了情又道:「你……你又怎麼知曉我在這裡?」儒生眼裡掠過一抹痛色,緩緩道:「那天在弈棋亭邊,我見這少年使出歸藏劍,便已知道了。唉,沒料到我苦苦追尋二十四年,終究尋到你的蹤跡,可……歡喜一過,卻又如何呢……就算……就算尋到你,你終究還是要捨我而去的……」了情聽得這話,眼眶一紅,驀地充滿淚水,澀聲道:「所以你就不來見我?」

  儒生手臂揮出,似乎想給她拭去淚水,但終究垂手道:「是,若你不知道,就不會離開這裡,我只想這樣遠遠瞧著你。唉,我見你傳這少年『歸藏劍』,便千方百計指導他,既讓他學得又快又好,又不讓他發現破綻,只盼能讓你歡喜。唉,每每看到你的笑臉,我便有說不出的開心。」梁蕭至此方才恍然大悟:「他就是那位用劍的大宗師麼,原來他竟是故意指點我,難怪我學得那麼快。」

  了情搖頭道:「你這樣做,還是當年不可一世的公羊羽麼?」梁蕭但覺公羊羽這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想起當年在百丈坪上,父母曾議論過這個名字,一時心頭更奇。

  卻見公羊羽長長吐了口氣,望著層雲密佈的天空,慘然道:「林慧心已成了情,公羊羽還會是當年的公羊羽麼?哈哈,了情,了情,恩怨情仇,盡皆了了麼!」驀地仰天慘笑,震得林梢冰雪瑟瑟而落。

  了情搖頭道:「我明知勸你也是枉然。但還是勸你遠遠走開,不要和蕭千絕交手。」 公羊羽冷笑道:「這怪得了誰?當年我與蕭老怪兩敗俱傷,誰也動彈不得,唯有你在場中,你舉手之間便可殺他,可你偏偏心軟,救我之時竟還將他救了,還勸我二人不要再鬥。蕭老怪生平最重恩怨,嘴上雖然不答應,但這二十多年來當真沒再找我。哼,他不找我,我也聽你的,不去找他。但如今他既然找上門來,我若逃走,豈非懦夫。」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25:52

  了情皺眉道:「你可有勝算麼?」公羊羽搖頭道:「我與他生平交手不下百次。我沒創出三才歸元掌時,始終難分高下。練成之後,我勝他敗。嘿,那次蕭老怪跑得比兔子還快。後來他武功大成,找上天機宮,傷了花無想,我雖然用『太乙分光劍』將他逼走。但以二敵一,怎麼也算我輸了。後來我創出歸藏劍,再與他鬥,前後十餘次,誰也勝不得誰。如今一過二十年,哼,我也頗想知道,老怪物與老窮酸,誰更厲害一些!」

  地上的胡老一忽地叫道:「自然是蕭大爺厲害,老窮酸膽敢迎戰,一定落花流水。」 胡老十接口道:「夾屁而逃。」胡老百道:「死無全屍。」胡老千道:「暴屍荒野。」胡老萬落到最後,一時想不出好詞,只得道:「你們上面說的都是我想好了的,就是被你們搶先說了。」其他四寶大怒,紛紛唾他,可惜躺在地上,口水不能及遠。

  公羊羽目視了情,淡淡道:「慧心,你方才拿這五人,是想制住他們,不讓他們送蕭老怪的戰書給我吧?」說罷轉身冷笑道:「黑水令在誰身上?」胡老萬道:「在胡老一身上。」公羊羽走上兩步,從胡老一懷裡取出一枚黑沉沉的鐵牌,正面刻著「無法無天」,背面卻是「倒行逆施」四字。

  公羊羽驗證無誤,向胡老一道:「告訴蕭老怪,我在此地等他,若是方便,不妨帶口棺材來。」梁蕭聽得一驚:「公羊羽遇上蕭千絕,真是一場好鬥,但若他將蕭千絕一劍刺死,我一生大仇豈非無從得報?」想到這裡,他不由茫然。忽聽公羊羽厲聲道:「聽清楚了麼?」胡老一老實道:「聽清楚啦。」公羊羽喝一聲:「好!」隨手一擲,胡老一重重跌落,只覺渾身筋骨欲散,嗷嗷痛叫了兩聲,忽覺穴道竟然解了,急忙躍起,分別給四個兄弟解開穴道。

  五人抱頭鼠竄,正要下山。公羊羽忽地兩眼望天,冷哼一聲,道:「你們當這裡是菜園子,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嗎?」中條五寶聞聲雙腿一軟,各各止步。胡老十大聲道: 「不走怎地?難道你老窮酸還要請老子吃飯?」公羊羽呸了一聲,道:「爾等有眼無珠,敢對慧心無禮。哼,限你們每人向她叩上十個響頭,要麼,便留下兩隻招子。」胡老一怒道:「老子死也不向娘兒們磕頭!」其他四人紛紛稱是。

  公羊羽目中寒光一閃,沉聲道:「好,你們自己掏眼珠子,還是窮酸代勞?」中條五寶面面相覷。胡老一忽道:「既然如此,就用那招!」胡老十點頭道:「對!」公羊羽不耐道:「什麼那招這招,兩個招子都要!」

  胡老百笑嘻嘻道:「老窮酸,別人說你很有學問,老子卻偏偏不服,今天就要撕你面子!」公羊羽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就憑你們五個草包?」梁蕭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胡老千瞪他一眼,怒道:「小畜生你笑個屁。老窮酸,你敢賭不敢賭?你輸了就放老子走,老子輸了,任你處置!」公羊羽又好氣又好笑,心道:「瞧你五個弄些什麼玄虛。」便點頭道:「好,一言為定!」

  胡老萬嘿然道:「老子先出個對子,你來對,對不上就算輸!」公羊羽眉頭大皺,但仍點頭應允。卻見胡老萬搖頭晃腦,大聲道:「上聯是『一十百千萬,中條山五寶』。」 公羊羽皺眉道:「這算什麼狗屁上聯?」胡老一嚷道:「對不出就對不出,別找借口!」 公羊羽臉上冷笑,胸中卻甚是氣惱:「這上聯不但狗屁不通,且又極不好對。對聯中最難對的就是數字聯,這一句中竟有六個數字,『一十百千萬』這五個數一數大過一數;若以數字對數字,近乎耍賴,也顯不出能耐,須得以別的五個物事應對,而且還須一個大過一個,與上聯對應。不過這也難不住我,度量衡中,錙銖兩斤,分寸尺丈多得是!這中條山麼?大可對個北溟海之類,也不難對,但五寶照應前面五數,我卻不能以五對五,須得另用他數,便似『三光日月星』,就須對個『四詩風雅頌』。可如此一來,又豈非無法照應前面五個物事。我呸,這算什麼鳥上聯,狗屁不通,狗屁不通!」

  公羊羽自負才學,明知這句上聯狗屁不通,但想這五個白癡出題,倘若橫了心不對,說出去沒得丟了自家臉面;若是要對,偏又萬無對出來的道理。心下轉了幾個念頭,驀地把手一揮,沉著臉道:「罷了,你們五個給我滾吧!」

  中條五寶大喜過望,胡老一挺胸凹肚,哈哈笑道:「蕭大爺說得不錯,老窮酸果然對不出來!」胡老萬也笑道:「是啊,原來老窮酸的學問還不及老子,你們以後不許再叫我胡老萬,要叫老子胡窮儒,哈哈哈!」五人叉腰狂笑,公羊羽勃然大怒,怒哼一聲,目中神光暴漲,中條五寶被他一瞪,心頭發虛,閉了嘴掉頭就跑。才下山崖,五人膽量又增,輪番謾罵。

  公羊羽臉一沉,驀地一手按腰,發出一聲長嘯,聲傳數十里,回聲久久不絕,便似偌大華山都在響應。公羊羽一聲嘯罷,揚聲道:「我扳五下指頭,你們再不快滾,便留下五顆狗頭來吧……」山崖下倏地寂然無聲。梁蕭奔到懸崖邊一看,卻見那五人豕突狼奔,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不禁大樂。

  了情呆呆瞧著公羊羽施為,直到中條五寶離去,方才歎了口氣,道:「啞兒,我們也走吧!」公羊羽身子陡震,回望了情。卻見啞兒牽著白驢,跟在了情後面。公羊羽直瞧著二人走出數丈,忽地慘笑道:「好啊,慧心,你連替我收屍,也不肯麼?」了情身子一顫,歎道:「你既不肯聽我之言,還說這些作什麼?人在世間,誰又能逃一死?莊周喪妻,尚且擊缶而歌,我一個玄門道士,還牽掛什麼呢?」

  公羊羽面色慘白,大聲道:「莊周那廝無情無義,是王八蛋一個!好啊,你既然走了,我活著也無情趣,乾脆敗給蕭老怪好了。」了情淡然道:「也好,我便也做王八蛋好了。」 公羊羽呆了呆,驀地仰天大叫一聲,叫聲淒苦無比,一聲叫罷,便伏倒雪中,小孩般捶地大哭。眾人見他一代高手如此作為,初時愕然,繼而好笑,但聽了數聲,又都生出哀憐之意。了情只覺心如刀絞,不由歎道:「你明知我不會改變心意,哭有什麼用呢?」

  公羊羽驀地抬起頭來,大聲道:「那好,你要怎樣才能改變心意?天上的日月星辰,我是沒法摘了。但只要我公羊羽力所能及,就算赴湯蹈火,我也一定辦到。慧心,只需你一句話,我立時放下一切,與你遠走天涯!和你相比,什麼武功勝敗,江湖名聲,統統都是狗屁而已。」

  梁蕭聽得熱血一沸,心道:「這話也唯有他才說得出口!唉,了情道長怎就不肯呢?」 再看啞兒和阿雪俱都定定瞧著公羊羽,不由心道:「想來她們心中,也與我想得一般吧。」

  了情癡癡望著遠方,眼裡忽地有了淚光,歎道:「阿羽,你有妻子兒女,原可以過得快快樂樂的。我不過是個尋常女子,論容貌,論武功,論才學,花無媸都勝我百倍!況且,她還給你生了一對兒女!就算你心中再容不下花無媸,難道你忍心不見自己的孩子麼?」 她淒然一笑,轉身扶起公羊羽,給他拭去頰上的淚痕,柔聲道,「阿羽乖乖的,回天機宮去吧!林慧心已經死啦,惟有全真了情,恩怨情仇,盡皆了了。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來苦我?」

  梁蕭不由聽得呆了,心道:「這公羊羽竟是花大叔的爹爹,曉霜的爺爺,花無媸的丈夫。唉,我也真笨,剛才說起蕭千絕大鬧天機宮的事,我就該猜到了。也難怪了,公羊羽是有婦之夫,有子之父,了情道長又是好人,自不願拆散人家夫妻父子。看起來,公羊先生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想到這個不解之局,很為二人惋惜。

  公羊羽呆望著了情,忽地哈哈笑道:「你又叫我阿羽了?哈哈,你又叫我阿羽了?哈哈。」邊說邊笑。笑了一陣,忽又神色一黯,露出追憶之色,緩緩道:「你說得對,花無媸人如其名,容貌無媸,才智卓絕,沒有一絲缺點。但你知道麼?她以玩弄人心為樂,只想永遠縛著我,讓我寸步不離;我卻是一個天地不拘的性子,若是世間沒有林慧心,我寧願醉臥荒野,仰看柔雲,也不想受絲毫束縛。你說快活過日?唉,但從清淵出世以來,我便從未快活過……」他說到這裡,悠悠歎了口氣,兩眼望著東方,便似癡了一般。

  默然半晌,公羊羽又道:「那一年,花無想跟蕭老怪交手,傷重去世,花無媸百般責難,說我不該假仁假義,招惹蕭千絕。我一怒之下離開天機宮。後來我想念清淵和慕容,去看孩子。花無媸卻要我認錯,才給我見。哼,我公羊羽何等人,錯不在我,我當然不會認錯。即便如此,我還是惦記著她。沒料到,花無媸竟設計殺你,淮水之畔,她刺你的那劍,我看得清清楚楚,若非當時我武功已成,你還有命麼……」公羊羽說到這裡,慘然一笑,「從那以後,我與她恩斷義絕。如今的公羊羽,只是一介浪人,無國無家,無親無故,無法無天,呸,什麼狗屁窮儒,改叫『六無居士』罷了。」梁蕭見他淒苦神情,尋思道: 「花無媸縱然不是好人,但她孤零零將兒女撫養成人,似也有些可憐。」

  了情默然片刻,歎道:「無論你如何說,同為女子,我卻知道花宮主對你從未忘情,便是她拿劍殺我,也是因妒生恨。二十年來,我時時記得,你打傷她後,她望著你的眼神。唉!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那樣傷心的眼神!若……若我忘不掉那眼神,便永遠無法答應你。」 最末一句她說得決絕異常,全無變更餘地。

  公羊羽呆望她片刻,慘然道:「慧心,你心地越好,我就越是放你不下。好,今天你若不答應,我便立在此地,你走也好,留也好,我也不動分毫。若是蕭千絕來了,便讓他一掌打死了吧。」了情氣苦道:「你……我話已說盡,隨你好了!」公羊羽卻再不答話,閉目站在雪地裡,任憑狂風呼嘯,夾著點點雪花,吹落在他身上。了情見他如此無賴,也不禁動了氣,說道:「既然你站著,我也站著,你尋了我這麼多年,我也陪你站上幾天幾夜。」公羊羽眉頭一顫。只見了情雙手一合,也閉上雙目。

  啞兒和阿雪見這情形,束手無策。梁蕭一皺眉道:「咱們找些木棍茅草來,為他們搭間草棚,生一爐火。」正要舉步,膝間倏地一麻,幾乎摔倒,低頭瞧去,只見跳環穴上釘著一枚綠油油的松針,只聽公羊羽冷冷道:「臭小子少管閒事。哼,慧心已被我制住,你們扶她進屋去!」

  梁蕭心知自己武功差得太遠,違拗也是枉然,只得拔出松針,走到了情身前,果見她前胸幾處大穴均有松針露出,不覺暗駭:「以了情道長之能,竟也難逃松針刺穴之苦麼?」 忽見了情睜開雙目,冷聲道:「梁蕭,你別動我。」梁蕭歎道:「道長見諒,待得事了,梁蕭再負荊請罪。」不顧了情呵斥,讓啞兒和阿雪將她抱回觀內。自己則上前兩步,遲疑半晌,說道:「公羊先生,我去過天機宮的。」公羊羽闔著雙目,面無表情。

  梁蕭又道:「我見過花無媸,她駐顏有術,好像永不衰老,時常彈奏讓人難過的曲子;我也認得花清淵大叔。」說到這裡,忽見公羊羽眉頭一聳。梁蕭知他心神震動,便續道:「他是個濫好人,做事總是拖泥帶水;至於花慕容麼,大大咧咧,唉,只怕一輩子都嫁不出去。」說著微微一笑,又道,「花大叔的妻子也很好,他們有個女兒,名叫曉霜,是個很好的女孩兒……」他話語一頓,終究忍住,沒說出曉霜生病之事。

  公羊羽仍是木然,梁蕭暗暗一歎,正要轉身,忽聽公羊羽歎道:「多謝相告了。」梁蕭道:「不用謝我,你指點我劍法,我效些微勞,也是應當。」公羊羽哼了一聲,道: 「你姓梁名蕭?」梁蕭道:「是!」公羊羽沉吟道:「你會蕭千絕的武功?嗯,是了,你以父姓為姓,以母姓為名,你爹爹當是梁文靖,你娘該是蕭玉翎了。」梁蕭渾身一震,掉過頭來,驚道:「你怎知道?」公羊羽皺眉道:「梁文靖那傻小子沒提過我的名號?」意下頗是落寞,歎了口氣,又道,「那傻小子還好麼?」梁蕭不禁眼眶一紅,顫聲道:「他、他不在啦,去世好久啦。」公羊羽雙眼陡睜,厲聲道:「你說他去世了?」足下一動,幾乎一步跨出,但想到諾言,終究忍住。
  梁蕭見他如此模樣,心知與父親定有干係,當下無所隱瞞,將梁文靖去世經過說了一遍。公羊羽聽梁蕭說罷,癡了片刻,忽地仰首望天,慘笑道:「天上不知人間事,雨雪紛紛入悲秋。」梁蕭不解其意,公羊羽吟罷,興致索然,閉眼歎道:「你去吧!」

  梁蕭見他如此,也是無話,只得返回觀中,剛一進門,阿雪便拉著他道:「哥哥,了情道長生氣啦!」啞兒也巴巴地望著他。梁蕭走進廂房,見了情瞪眼看著自己,便道: 「公羊先生武功再高,如此天氣,也會凍僵,待他虛弱一些,我便動手制住他。」了情搖頭道:「窮儒公羊羽哪有這樣好對付?你解開我穴道,嗯,我不與他鬥氣了,我不過一個道士,本不該動這些塵念的!」梁蕭心想以她平素性子,不會不守信諾,便依言解開她的穴道。

  了情起身道:「梁蕭,我有一事相求。」梁蕭道:「道長無須客氣,但說無妨。」了情歎道:「都怪我被他擾亂了心境,沒能及早還醒。他如此做法,正是看透我無法忘情。對付此人,唯有以無情對有情。若我擺出無情無義的模樣,來個一走了之,他孤芳自賞,定然無趣得緊,所有發誓賭咒、比武鬥氣都顧不及了,只會立馬來追。唉,如今他作繭自縛,正是大好機會,我與啞兒趁著風雪掩護,自道觀後門離開,你估摸我走遠了,再讓阿雪告與他,嗯,千萬記住,要阿雪去說,你不可插嘴。」

  梁蕭奇道:「為什麼?」了情苦笑道:「他性子激烈,倘若倔脾氣一發,定然遷怒他人,難以收拾。阿雪柔弱女子,他便是怒火萬丈,也不會為難;但換作是你,兩把火燒到一起,只有越燒越旺的,動起手來,吃虧的可就是你了。」梁蕭聽得暗暗佩服:「我始終以為了情道長為人迂腐,不諳世情,殊不料分析道理如此厲害。她以前叫做林慧心,果真是心思靈慧;但如此一來,公羊先生未免可憐了些。」

  挨到申酉時分,風雪漸趨猛烈。北風呼嘯,細小雪花變做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不絕落下。到得次日凌晨,崖上冰雪堆起二尺來厚,公羊羽渾身上下卻掛滿霜雪,紋絲不動,彷彿一個雪人,只有偶爾呼出的一縷白氣,才顯出一絲生意。

  了情遙遙望了他半晌,終究硬起心腸,回頭一看,道觀後門已然洞開,便對梁蕭說道:「此時風雪甚大,足以掩藏聲息,若再不走,可就走不了。梁蕭,可拜託你了!」梁蕭拱手道:「道長放心,還請一路保重。」了情點點頭,走出兩步,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剎那間,不覺淚湧雙目,又生怕被人瞧著,匆匆掉頭,走出觀外。白毛驢早用棉絮裹好蹄子,走在雪地之中,更無聲息。只見二人一驢,冒著無邊風雪,越過黑黝黝的山梁,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梁蕭目送二人遠去,心中不勝悵然,忽聽阿雪小聲道:「若換了是我,定然不會走的。」 梁蕭歎道:「情義之間,總難兩全,不過,了情道長的好心,似乎稍過了些兒。」阿雪垂首道:「從我記事起,就沒人對我這樣好過!若是有人待我這麼好,就是再怎麼違背倫常,我也要跟他在一起。」梁蕭笑道:「你性子好,人又美麗,何愁沒有好男兒喜歡,別想太多啦,惹得自己心亂。」阿雪瞅了他一眼,心道:「便是再好的男兒,我也不稀罕。」轉念又問道:「哥哥,若換了你是公羊先生,你怎麼樣呢?」梁蕭略一沉吟,搖頭道:「我不知道。」阿雪歎了口氣。兩人對坐無語,眼見天色漸漸發白,阿雪方道:「哥哥,了情道長想必走遠了,我去告訴公羊先生好麼?」

  梁蕭望了望屋外的風雪,道:「她們大約是下山了!但以防萬一,再等片刻……」話未說完,忽聽觀外一個公鴨嗓子道:「老窮酸,老窮酸!」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29:36

破城卷 第五章 冰炭加身


  梁蕭聽出是胡老萬,微感吃驚,望觀外看去,只見「中條五寶」在松林邊探頭探腦,向道觀張望,此時公羊羽身為冰雪覆蓋,那五人並未看出端倪。

  過得半晌,胡老千叫道:「沒人答應!老窮酸真的不在啦。」胡老百嚷道:「氣死人啦,氣死人啦,那渾小子竟敢騙老子,老子不把他剁成八塊,誓不罷休。」胡老十道: 「對啊,還有那個穿道士袍的娘兒們,忒也可惡。這次大家一擁而上,先把她打倒了,再對付渾小子,再往後麼,一把火燒了這個鳥房子……」胡老一插嘴道:「那兩個雌兒怎麼處置?」胡老萬不假思索,隨口便道:「用繩子捆成粽子,丟下山去摔死。」阿雪聽得心中大懼,忍不住挪了挪身子,靠梁蕭近些。

  卻聽胡老一道:「老子不愛捆女人。胡老萬,主意是你出的,大家說好啦,要捆你捆。」 胡老萬道:「老子也不喜歡,胡老千最喜歡捆女人啦。」胡老千怒道:「老子什麼時候說過了,你栽贓老子。」兩個人揮舞兵刃,乒乒乓乓又打將起來。

  梁蕭見五人上躥下跳,渾然不怕被觀裡人聽到,不覺心中犯愁:「這五個傻瓜武功厲害,當真闖進來,我以一敵五,哪有勝算?」正皺眉苦思,忽聽胡老百又道:「大夥兒來瞧,這裡有個雪人兒。」梁蕭心頭咯登一下。又聽胡老十嘖嘖道:「這個雪人兒做得好,像極了老窮酸。」胡老十拍手笑道:「是呀,像極了!老子最恨老窮酸,瞧老子踹它個落花流水。」

  梁蕭一驚,方要搶出觀外,忽聽胡老一怒聲道:「為啥是你踹,老子是哥哥,該讓老子先來。」胡老十道:「你一腳就踹沒了,老子不上當。」胡老百笑道:「你們都不要爭了,還是老子先踹。」胡老一吼道:「放屁!」胡老百一聲慘叫,隨即吼道:「你敢踢老子的腿?」二人呼呼喝喝,動上了手。胡老十忙道:「別打啦,別打啦,大夥兒都是親兄弟,打虎還要親兄……哎喲……胡老一你這條瘋狗。」也撲將上去,三個人抱在一起廝打,手抓牙咬,攪得雪泥四濺。梁蕭瞧得既覺好笑,又氣五人不把自己放在眼裡。

  三個人揪打一陣,驀地分開,坐在地上呼哧喘氣。胡老十道:「老子有個法子。雪人只得一個,咱們人有三個,所以再壘三個,一人一個,就互不爭搶啦。」梁蕭心道:「胡說八道,再壘兩個便夠了,怎說再壘三個?」只聽胡老一笑道:「胡老十你算錯了。」梁蕭心想:「胡老一身為兄長,終歸明白一些!」只聽胡老一笑道:「應該再壘一個。」梁蕭不覺怔住,只聽胡老百怒道:「胡老一你就知道一,梨買一個,豬殺一頭,飯吃一碗,真他媽沒出息。老子以為,該壘四個。」

  三個人一邊爭吵,胡老千、胡老萬聞聲好奇,停了打鬥,湊上來問明緣由,胡老千當即一拍大腿,大聲道:「該壘五個,因為咱們是『中條五寶』,所以壘五個。」胡老萬道:「大錯特錯,依我看來,壘兩個最好。」梁蕭心道:「方纔壘兩個是對了,現在壘兩個就離譜了,這五個傢伙,真是白癡麼?」

  梁蕭猜得一點不錯,這「中條五寶」確是算術白癡。不僅他們白癡,他們老爹也白癡,當初老頭子痛定思痛,用「一十百千萬」給五個兒子命名,本想討個口彩,誰知仍沒讓兒子們開竅半分,只由一個白癡變作五個。此時此地,只見五寶坐在雪地裡,扳著手指,眉頭緊皺,拚命計算這個天下間最最簡單的算術問題。阿雪委實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中條五寶」聞聲一齊掉頭,回望道觀,大聲嚷嚷道:「誰在笑?他媽的,誰在笑?」 梁蕭見勢不妙,向阿雪道:「你呆在觀中別動,我先出去。」阿雪急道:「我跟你一起去。」 梁蕭道:「他們鬥不過我的,你先瞧著,若我落了下風,你再來幫我。」阿雪將信將疑,略一點頭。

  中條五寶見無人答應,正欲撲向道觀,忽見梁蕭出來,頓時散成一個半圈,大聲嚷道:「好呀好呀,渾小子出來送死啦?」邊說邊向道觀裡覷眼張望,他們對了情甚是忌憚,早就商量妥當,見了她就一擁而上,不給她各個擊破的機會。

  梁蕭笑道:「誰來送死啊,我是好心來教你們算術。」胡老千怒道:「你有這麼好心?哼,老子先把你做了!」梁蕭搖頭道:「先不忙做老子,你們不是要做雪人嗎?」胡老萬道:「是呀是呀,但關你屁事!」梁蕭笑道:「老子知道該壘幾個雪人兒。」中條五寶對望一眼,齊聲問道:「壘幾個?壘幾個?」梁蕭道:「你們有五個人,原本該壘五個的。」 胡老千狂笑道:「老子算對啦!」其他四人無不怒視梁蕭。

  梁蕭冷笑道:「誰說你胡老千算對啦?」胡老千大怒:「你分明說是五個。」梁蕭道:「老子是說,倘若一人壘一個……」胡老一心頭一喜,忙道:「壘一個,是老子對了。」 梁蕭怒道:「老子說的是五個人一個壘一個,就是五個。」胡老千道:「那還是老子對了。」

  梁蕭不勝其煩,懶得理他,指著遠處,道:「但那裡原本有了一個,故而就該用五個減去一個,你們說還剩幾個?」中條五寶眉頭大皺,扳動手指,但越扳越糊塗。雖然此等減法對於普通人而言再簡單不過,但對這五個人而言,卻無疑是再難不過的了。梁蕭看他五人模樣,心知自己猜得不錯,笑道:「你們慢慢算,誰先算出來,誰就最聰明。」五人一聽大急,趕忙計算,生怕被別人搶了先去。

  梁蕭估摸了情已然走遠,轉回觀中,對阿雪道:「你去告訴公羊先生吧。」阿雪見五個人堵住觀門,惴惴道:「他們不會動手麼?」梁蕭笑道:「當然不會,一個個乖得很呢!」 阿雪怯生生地自五人間穿過。見那五人果然一動不動,只是皺眉托腮,神色苦惱。阿雪心覺有趣,沖梁蕭一笑,走向公羊羽,剛走幾步,忽聽得極遠處,飄飄忽忽傳來蘆管之聲,百轉千回,淒怨至極,雖是逆風而行,卻似驚濤駭浪中一葉小舟,在狂風中載沉載浮,始終不被吞沒。

  蘆管聲入耳,中條五寶齊齊跳起,嚷道:「蕭大爺來啦,蕭大爺來啦。」梁蕭雙眉一挑,心道:「怎來得如此之快?」公羊羽也尋思道:「蕭老怪想必一得消息,便立馬趕來,嘿,真是兵貴神速、劍及履及!」他轉著念頭,身子兀自不動,只聽中條五寶扯起嗓子,仰天長嘯,嘯聲順著風勢遠遠傳出,二聲未絕,頭一聲回音已然傳來,此起彼伏,威勢頗是驚人。阿雪被這麼一鬧,驚得忘了說話。

  梁蕭精神陡振:「好,既然來了,血海深仇,今日也該有個了斷!」想著熱血盡沸,大步出門,他心知蕭千絕聽到五寶嘯聲,轉眼即到,只恐打鬥時誤傷阿雪,便道:「阿雪,你先回去。」胡老千在梁蕭身後,見他走得甚快,嚷道:「回哪裡去?你小子害怕蕭大爺,想逃嗎?」一爪拿向梁蕭,梁蕭也不轉身,目光微側,似往後看,袖裡夾掌,飄拂擊出,正是一招「周郎回顧」。據說三國名將周瑜擅長音律,樂師彈奏稍有錯誤,必然回頭顧視,是以時人稱作「曲有誤,周郎顧」,這一招出自石陣中的「將相境」,看似悠閒,威力奇大。只聽「哧」的一聲,胡老千將梁蕭衣袖抓裂,小臂曲池穴卻被梁蕭一掌切中,半條膀子盡都麻了。

  胡老千哇哇大叫,抓下背上鐵鑭,一招「巨靈開山」向梁蕭劈下。梁蕭一轉身,雙掌倏合,將鐵鑭夾住,運勁一扭,胡老千欺梁蕭內力不足,正想挺鑭直進,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驚叫道:「乖乖不得了。」撒鑭後躍,嚷道:「如意幻魔手,他媽的,如意幻魔手!」

  梁蕭握鑭在手,甚覺沉重,卻聽胡老一罵道:「沒出息,如意幻魔手又怎麼著?老子看他偷學了蕭大爺的功夫,哼,逮著他,蕭大爺一定有賞。」胡老千一聽,大覺有理,他的鐵鑭本是一對,於是又抽出一支,生怕兄弟們搶功,猛地躍上,揮鑭喝道:「小子偷學武功,還不束手就擒?」

  梁蕭微微一笑,忽地鑭作刀勢,倏地劈出,只聽「錚」的一聲,雙鑭相擊,火星四濺,胡老千哇呀大叫,一跳三尺,嚷道:「修羅滅世刀。」小眼狠瞪梁蕭,怒道:「你這小子偷學的還挺多?」梁蕭笑道:「你認識得也不少,且看這招。」鐵鑭飛轉而出,胡老千叫道:「轉輪劍。」揮鑭擋住,梁蕭轉身一掌掛出,掌風掃過胡老千面門,他一跳而出,嚷嚷道:「驚雀掌,驚雀掌!」

  一時間,梁蕭招招式式,儘是黑水武功。蕭千絕少時武功駁雜,後來漸趨精純,創出更厲害的功夫。但厲害是厲害,卻委實難練,蕭玉翎身為女子,先天上弱了一籌,學他的頂尖武學,殊難精進。蕭千絕只得教了她些二流武功,用以防身。後來蕭玉翎心痛兒子,也不計繁雜,一股腦兒傳給梁蕭。

  「中條五寶」為蕭千絕效力日久,有時立了功,蕭千絕興之所至,便傳他們幾招武功。是以胡老千認得不少招數,但看到後來,一些武功他也說不上名目,看其路子,又確是黑水絕學無疑。是以拆了不到二十招,胡老千便手軟腳酥,一迭聲叫道:「胡老一,斷定這廝是偷招的?」胡老一此時也覺拿捏不準,支吾不言。

  胡老千見他存心推托,氣得哇哇怒叫,忽見梁蕭手舞足蹈,撲將上來。胡老千識得這招,叫了聲「天魔舞」,揮出鐵鑭拆解,誰知梁蕭鐵鑭直搗中宮,刺向他心口。胡老千大吃一驚,要知此時他鐵鑭揮出,不及收回,當下憋一口氣,將勁力運到胸口,想要硬當鐵鑭。不料梁蕭這一刺卻出自「歸藏劍」中「巽劍道」,巽者風也,迅疾飄忽,看似攻他心口,一晃間卻刺中胡老千氣海穴。胡老千頓時氣散功消,咕咚便倒。

  原來梁蕭反覆施展黑水武功,胡老千見得多了,只想:「他下招是,下下招必定也是,下下下招還是。」誰知梁蕭突然來一招「歸藏劍」,胡老千措手不及,頓吃大虧。「中條五寶」平時雖然內訌鬥氣,當真遇了外敵,卻是一致對外。胡老千剛剛倒地,便聽怪叫連聲,胡老十、胡老萬抽出兵刃來攻梁蕭,胡老一、胡老百卻來搶人。

  胡老十使一支鑌鐵手。胡老萬則用一支三尺長鐵帆。梁蕭鐵鑭一圈,坤上坎下,地下有水,變為「師劍道」。師者兵也,易云:「剛中而應,行險而順」。胡老十的鑌鐵手既能點穴,又能當鐵錘,靈巧剛猛兼而有之,「師劍道」合於兵法,剛柔並濟,奇正相生,恰能克制他的鑌鐵手法。不出數招,胡老十束手束腳,施展不開,幸得胡老萬不時支援,才免敗落。

  又鬥數招,梁蕭兵行險著,一鑭掃向胡老萬,胡老萬鐵帆斜掛,鎖他鐵鑭,怎料一掛落空,心叫不好;梁蕭騙開鐵帆,奇招突出,一鑭擊中胡老十肩井,胡老十兵刃脫手,大叫一聲,向後跌出。胡老萬眼見梁蕭身後空虛,鐵帆向他背心刺來。梁蕭擊退胡老十,趁勢跨前,立地轉身,招式坤坎易位,變做「比劍道」,「比」者地上之水,劍招頓顯江海之象,鐵鑭搭上鐵帆,一轉一劃,盪開鐵帆,然後刷刷刷三鑭,刺他前胸。胡老萬鐵帆被擋在外門,不及收回,手忙腳亂間,來抓鐵鑭。但梁蕭變化詭奇,胡老萬一抓無功,奪的一聲,大腿挨了一鑭,慘號倒地,只怕梁蕭趁危下手,急急著地翻滾,邊滾邊道:「快來快來,渾小子棘手。」胡氏兄弟見此情形,又驚又怒,他們素來不守什麼武林規矩,頓時呼呼喝喝,一擁而上。梁蕭力鬥兩人,已然吃力,驀地五人齊至,哪裡還有還手餘地,唯有仗著「坤劍道」全力死守。

  阿雪見勢不妙,情急智生:「對啦,我叫公羊先生來幫哥哥。」她才一轉身,眼前烏光忽閃,現出一隻黑色巨虎,四爪踞地,雙眼銅鈴也似,發出幽幽綠光。阿雪遭這一嚇,幾乎叫出聲來,再一看,只見虎背上還坐著一個黑衣人,臉色蒼白,三綹黑鬚隨風飄散。阿雪心兒劇跳,顫聲道:「你……你是誰?」那人哼了一聲,正眼也不瞧她。

  阿雪心掛梁蕭,無暇多問,又叫道:「公羊先生……」話未說完,也未見黑衣人動彈,卻已下了虎背,一把扣住她的肩頭,阿雪肩骨欲裂,痛叫出聲。只聽那人聲如悶雷,冷冷地道:「公羊羽何在?」阿雪不善作偽,忍痛叫道:「他就在前面,你看不到嗎?」黑衣人掉頭一看,只見一個雪人,怔了一怔,八字眉向下一聳,嘿然道:「老窮酸,你弄什麼玄虛?」公羊羽木然不答。黑衣人袖袍倏振,那頭黑虎後肢踞地,仰天怒嘯,嘯聲遠遠傳出,一時山鳴谷應,萬獸臣服。

  中條五寶聽到嘯聲,齊齊後退,高叫道:「蕭大爺!蕭大爺!」棄了梁蕭,一躍而上,望蕭千絕拜倒。蕭千絕也不瞧五人一眼,冷笑道:「五個打一個,好痛快麼?」中條五寶聽得心頭發寒,胡老一顫聲道:「難道、道、道他、他、他、是蕭大爺的後、後、後、後輩?」

  蕭千絕冷然道:「放屁!哼,但你五人乃是成名人物,聯手對付一個無名小卒,成何體統?」中條五寶聽說梁蕭不是他的後輩,心頭一鬆,胡老一忙道:「這賊養的坯子會蕭大爺的武功,定是偷學來的……」話未說完,蕭千絕忽地抓住他的後領,閃電般一擲,胡老一去若隕星,一頭扎進雪裡,腦袋穿透二尺積雪,撞著石塊,嗷嗷慘叫。其他四寶不知犯了什麼事,渾身穀觸,磕頭猶如搗蒜,只聽蕭千絕厲聲道:「都給我滾吧。」中條五寶應聲而動,好似五個圓葫蘆兒,骨碌碌著地滾了起來。阿雪忍不住笑出聲來。

  蕭千絕怒哼一聲,手底運勁,阿雪痛得抿嘴蹙眉,再也笑不出來。卻聽蕭千絕喝道: 「誰讓你們這般滾了?」中條五寶一呆,躺在地上,齊聲問道:「那該怎麼滾?」蕭千絕沒好氣道:「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中條五寶這才恍然大悟,拔腿便走,頃刻間便不見蹤影。

  梁蕭見阿雪面色痛苦,忍不住道:「蕭千絕,你欺負小女孩兒,臉皮都被狗吃了嗎?」 蕭千絕眼內精光一閃,嘿然道:「好,給你。」說著將阿雪舉過頭頂,呼地擲出。阿雪只覺耳邊風聲呼嘯,眼前景物一閃而逝,一時身不由主,失聲尖叫道:「阿雪死啦!」梁蕭心知蕭千絕要掂量自己的本事,便將鐵鑭一插,雙手托出,但覺阿雪方一入懷,如山力道急湧而來,不由噌噌噌連退三步,驀地大喝一聲,馬步陡沉,堪堪穩住,正欲收勢,忽覺胸口一悶,跌坐在地,心中一時駭然。蕭千絕冷笑道:「小子就這點兒能耐麼,哼,也給老夫滾遠些。」梁蕭一咬牙,眼中透出決絕之色,放下阿雪,沉聲道:「阿雪,你回觀裡去,無論發生何事,也不許出來。要麼從今往後,我都不理你。」阿雪從未見他這般疾言厲色,心兒亂跳,點一點頭,走回觀內,依門觀望。

  梁蕭提起鐵鑭,朗聲道:「蕭千絕,我媽在哪裡?」蕭千絕此來尋的是公羊羽的麻煩,聞言眉頭一皺,不耐道:「老夫叫你滾蛋。」梁蕭情知今日一戰凶險絕倫,伸手入懷取出陰陽球,噙在口裡。想到父親死狀,驀覺熱血上湧,手中鐵鑭揮坤上震下,化作「復劍道」,這路劍招守多攻少,但守得嚴密,攻得犀利,當日他曾以此招打落公羊羽的梅花,實乃他當前能夠使出的最強武功。

  蕭千絕瞧得這招,雙眉一挑,微有訝色。呼吸間,那鐵鑭若長電掠空而來。蕭千絕冷笑一聲,右手探出袖外,只一晃,鐵鑭前端多了五根瘦稜稜的指頭,「嗡」的一聲,手臂粗的鐵鑭竟然彎了下來。

  梁蕭虎口血流如注,被迫撒手,「三才歸元掌」發動,繞著蕭千絕疾走,忽地雙掌一併,搗他背心。蕭千絕也不回身,鐵鑭向後一封,噹的一聲大響,梁蕭雙掌拍中鑭身。這招「三才歸元」挾他渾身之力,鐵鑭受力不住,反向彎轉。常言道:「鐵反無力」,鐵鑭正反彎轉,頓時拗斷。梁蕭卻被這絕大阻力震退丈餘,重重跌下,一口鮮血頓時湧了上來。阿雪大驚失色,但梁蕭吩咐過,不敢出觀,只遙遙喚道:「哥哥,哥哥。」

  蕭千絕卻不追擊,袖手冷笑道:「小孽種,服了麼?」梁蕭臉色慘白,咕嘟一聲,硬生生將鮮血嚥了回去,但覺血中似有圓珠滾動,鑽入肚裡。恍然間悟及,自己一不小心,竟將陰陽球也和血吞下去了。但此時性命也不放在心上,一顆珠子算得了什麼,當即一跳而起。阿雪見他無恙,心中歡喜不已,忽見他將身一縱,又向蕭千絕撲上,一顆心頓又懸了起來,忖道:「這個黑衣老頭的功夫比鬼神還要可怕,哥哥既然打不過,為什麼還要打呢?」

  蕭千絕眼看梁蕭拳腳遞來,面上煞氣一現,厲笑道:「要死還不容易?好,老夫送你一程,見你爹去吧!」左手一掄,似往右抓,半途中忽又向左逸出,梁蕭躲閃不及,右腕被他一把扣住,用勁一掙,但蕭千絕手如鋼鐵,反而更緊,梁蕭又驚又怒:「這是什麼鬼功夫,明明往右,落定時卻又往左了。」閃念間,蕭千絕右掌如電落下,耳邊傳來阿雪的驚叫聲。

  誰料蕭千絕掌到半途,忽地變了走向,往右拍出,只聽波的一聲,他側移一步,來人也退了一步,蕭千絕嘿笑道:「老窮酸,到底忍不住了?」公羊羽身上猶自掛著冰雪,不言不語,又是一掌揮出。蕭千絕也不硬接,一轉身,將梁蕭憑空掄起,向公羊羽揮去。公羊羽手腕一翻,變推為抓,閃電般拿住梁蕭左腕,袖間青光一閃,夭矯而出,竟是一柄極薄的軟劍,凌空弄影,直刺蕭千絕胸前諸大要穴。

  這一劍極得歸藏之妙。蕭千絕識得厲害,當下右手揮出,五指伸曲不定,剎那間也不知變了多少種手法,只聽錚錚之聲不絕,公羊羽這一路神妙劍招盡被他空手化解。

  公羊羽心頭暗凜:「老怪物的『天物刃』又精進了?哼,你有精進,窮酸便無精進嗎?」 正要舉劍再刺,忽覺一陣陰寒之氣,自梁蕭手腕處直逼過來,瞬息間侵入掌心,公羊羽恍然一驚:「糟糕,蕭老怪不顧這孩子的性命,用他身子和我拚鬥內力!」心念未絕,蕭千絕手掌宛若行雲流水,飄然劈來。公羊羽一個翻身,右手揮劍迎敵,左手則浩然正氣湧出,透入梁蕭體內,與蕭千絕的「太陰真氣」相抗,他心知若不如此,梁蕭體內生機必被「太陰真氣」蠶食殆盡。當年在襄樊道上,梁文靖便是中了這至陰至毒的真氣,氣絕而亡。

  公羊羽生平只教過三人武功,其中最喜梁文靖,但文靖未曾拜師,公羊羽又素來自負,對方不拜,他也不願點醒,加之當時一心追蹤了情,無意久留。後來得知文靖擊退蒙古大軍,飄然而去,公羊羽欣慰不勝,欲要尋他傳己衣缽,但江山茫茫,終沒找到,只得無奈放棄。

  哪料今日突來噩耗,得知梁文靖去世,公羊羽胸中大慟,加之了情終不肯回心轉意,頓覺心灰意冷,動了輕生之念。蕭千絕到來時,他也當真紋絲不動,打算任其宰割。直待梁蕭與蕭千絕動手,梁蕭寧折不屈,終令蕭千絕動了殺機。公羊羽不願梁文靖就此絕後,終於違誓出手,誰知蕭千絕一動手便用出這等拚鬥法子,叫他騎虎難下。

  二人內力本在伯仲之間,蕭千絕借物傳功,傳得越遠,勁力越弱。公羊羽就近而發,浩然正氣便如驚濤駭浪,將太陰真氣逼到梁蕭的「手少陰心經」附近,但到此地,浩然正氣也成強弩之末,再難寸進;蕭千絕立馬催勁反攻。公羊羽略一退卻,卻在「手太陰肺經」 處守住,待蕭千絕攻勢稍弱,突出奇兵,分出一道真氣,繞過梁蕭帶脈,循「足厥陰肝經」 斜上,再由「手少陽三焦經」向蕭千絕攻到。蕭千絕但覺掌心一熱,忙運勁穩住,催內力經「手太陰肺經」回擊,公羊羽只感對方內力倍增,無暇分攻,唯有全力回守;蕭千絕卻趁機分出內力,循梁蕭「足少陰腎經」攻出,經「手太陽小腸經」偷襲。但此著原在公羊羽料中,當即回勁守住,然後急催勁力,一氣將「太陰真氣」逼出「手少陰心經」。一時間,二人以梁蕭體內大小經脈為為戰場,兩般內力若兩軍相對,進退攻守不已。

  兩人這一手拚鬥內功,另一手也未閒著,各施平生絕學,「歸藏劍」對上了「天物刃」,指劍交擊,錚然不絕;兩人騰挪之際,兩隻手拽著梁蕭,將他掄得跟風車一般,不過皆用巧力,未施剛勁。公羊羽是怕用力過度,拉壞梁蕭;蕭千絕則以為損傷梁蕭筋骨,便落下乘,既不放手,又讓他身子不毀,才見功夫。若非如此,梁蕭毫無抵禦之能,任中一人運勁拉扯,便能將他撕成兩半了。

  但梁蕭成了兩大絕頂高手角力的鬥場,那般滋味委實無以描述,兩股奇門真氣好似一對狂龍,在體內進進出出。梁蕭身子忽冷忽熱,忽輕忽重,經脈歷經酸麻癢痛、沉澀輕滑諸般滋味;最厲害時,百脈中既似蛇蟻爬動,又如鋼刀刮削。梁蕭恨不能一死了之,偏又腕脈受制,無力可施,片時間,他兩度昏厥,又兩度難過得醒轉過來。

  阿雪倚著門,瞧得驚心動魄,但場上兩人的武功,遠遠超乎她想像。此時,公羊羽內力運轉已久,滿身冰雪化為水汽,渾身白氣蒸騰,好似籠罩在雲中霧裡,加之衣袖飄搖,宛然神仙中人。梁蕭模樣則十分奇怪,身子一半如火如霞,一半青若玄冰,青紅之色交相滲透,詭異萬狀,阿雪看得目瞪口呆,既是擔心,又覺驚奇。

  公羊羽和蕭千絕兩般內力在梁蕭體內交相追逐,無所不至,鬥到「足陽明胃經」處。公羊羽忽覺蕭千絕內力陡漲,心中咯登一下,急催內力抵擋。同時間,蕭千絕也覺公羊羽內力驟然增強,大為驚怒:「老窮酸慣於後發制人,莫非留了一手?」

  二人原本探出對方深淺,早已成竹在胸,有了應對之法,誰料此時對方內力驟增,兩人心驚之餘,方寸大亂,各各提升內力,你長一分,我長一分,一時各不相讓,內力交相攀升。

  既專注於內力,兩人招式漸緩,初時尚有攻守,漸漸越鬥越慢,後來過上許久,方才換上一招半式;鬥到最後,兩人全然由動而靜,唯有頭頂白氣蒸騰,凝成一線,心中各各驚疑,暗想對方內力遠勝自己,只須攻來,自己必敗無疑,但不知為何總不見動靜,堪堪維持眼前的僵局。

  他們哪知,梁蕭無意間吞下「陰陽球」。兩大高手的內力鬥至「足陽明胃經」後便齊齊注入球中。「陰陽球」入而不足,出則有餘。兩人都覺得對方內力驟然變強,情急中各自逼出了渾身內力,一時間,兩股絕世內力在「陰陽球」中糾纏往復,自球內源源傳出,散向梁蕭四肢百骸、週身經脈。不過,若非兩大高手內力相若,在陰陽球中形成均勢,梁蕭早已經脈爆裂,一命歸西了。

  僵持片刻,公羊羽忽覺內力纏鬥處微微一震,似有物事迸裂,蕭千絕的內力也隨之一弱,公羊羽緩過一口氣來,喘聲道:「蕭老怪。這孩子好歹也是你徒孫,經此折磨,怕是已成廢人。也罷,就算窮酸輸了!你我同時撒手,留他一條性命!」

  蕭千絕也覺公羊羽內力變弱,心中大疑:「老窮酸的內力方才明明高我一截,為何放手不鬥?哼,有些古怪。」垂目一觀,只見梁蕭面肌扭曲,渾身痙攣,肌膚多處迸裂。他雖然心硬如鐵,此時也微微一軟:「罷罷罷,他終歸是玉翎的兒子!」口中卻冷笑道: 「臭窮酸口是心非,老夫要贏,也要贏個清楚明白,什麼就算你輸了,此屁臭不可聞。」

  他說一句話,便散去兩成功力,公羊羽也隨之散功,待得蕭千絕將話說完,二人同時撒手。梁蕭撲通一聲落到地上,緊閉雙眼,全不動彈。阿雪再也忍耐不住,奔出觀外,抱著梁蕭失聲大哭,但一探他口鼻,卻覺尚有呼吸,方才心安一些,抹淚呼喚,梁蕭卻閉著眼,一聲不吭。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30:17

  公羊羽見觀外鬧得天翻地覆,梁蕭又成了如此模樣,卻只有阿雪出來,玄音觀內全無動靜,隱覺不妙。忽聽蕭千絕揚聲道:「老窮酸,我瞧在林慧心面上,多年來讓你三分。哼,你倒好,竟然慫恿徒弟,傷了我大弟子蕭冷不說,還勾引我的女弟子。老夫尋你五年,今日要麼我蕭千絕躺在華山之巔,要麼公羊羽從今除名。」說到這裡,卻見公羊羽定定瞧著道觀門口,心不在焉,不由怒火升騰,一揮袖,掌風若刀,飄然掃來,公羊羽閃身避過,還了一劍,忽向阿雪叫道:「那個小道姑呢?怎沒見她出來?」阿雪一愣,道:「你問啞兒麼?她和了情道長下山走啦!」

  公羊羽大吃一驚,失聲叫道:「啊喲,渾丫頭,你怎不早說?」他慌亂至極,劍法頓顯破綻,吃蕭千絕一掌掃中肩頭,幾乎摔倒,匆匆挽了兩個劍花,逼退蕭千絕,然後倒曳寶劍,發足狂奔;蕭千絕才佔上風,便見他不戰而逃,不由瞪圓雙目,怒喝道:「打不過就逃麼?」銜後緊追,二人身法皆是快逾狂風,一起一落,便不見人影,那頭黑虎見主人走了,也吼叫一聲,緊追上去。

  阿雪懷抱梁蕭,但覺他渾身時冷時熱。冷若寒冰,熱如火炭。心中又驚又怕,將他抱回庵中,放於床上,搓手踱步,主意全無。

  梁蕭昏沉之中,時而夢到手持火炭,身入洪爐,時而夢到懷抱冰雪,置身寒潭,時而火龍飛空,時而冰蟾出海,諸般幻象紛至沓來。猛然間啊呀一聲,睜開雙目,阿雪扭頭一看,喜道:「哥哥,你醒了麼?」梁蕭呼吸急促,嘴裡嗚嗚嚕嚕,一雙眸子轉個不停。

  阿雪大急,搖晃他道:「哥哥,你說話呀?」梁蕭此時體內陰陽龍戰,六識皆閉,睜眼不能視物,張口不能說話,有耳無法聽聞。只覺體內真氣天翻地覆,卻無半點法子。阿雪見他模樣古怪至極,又是吃驚,又是害怕,伸手撫摸他臉,眼中流淚道:「哥哥,你倒是說話呀!」

  梁蕭只覺乍冷乍熱,觸覺盡失,不知有人撫摸;聽覺也失,聽不到說話之聲,唯有巨響如雷,一下下敲擊耳鼓。混亂間,他忽地將手一揚,推在阿雪肩上,這一推力大無比,阿雪摔出一丈有餘,重重撞上牆壁,當即委頓不起,眼睜睜瞧著梁蕭跳將起來,不擇東西,一頭撞在牆上,道觀牆壁為泥土所築,並不十分堅固,經他一撞,頓顯出一個人形窟窿。梁蕭滿臉是血,跌跌撞撞衝到雪地之中。

  阿雪掙扎半晌,方才起身,吐了一口鮮血,從窟窿中爬將出來,卻見梁蕭四肢蜷縮,匍匐在雪上。阿雪站不起來,手足並用,爬到他附近,卻又不敢靠得太近,遙遙喊道: 「哥哥,你怎麼啦,你怎麼啦?」邊叫邊哭。梁蕭卻似全無所聞,腦袋直直鑽進雪地之中,任天上雪花紛紛飄落,片刻工夫,便將他埋入雪裡。阿雪伸手去拉,剛觸及梁蕭肌膚,便覺指尖一麻,如遭針刺,頓時縮了回去,心中驚訝,百思不得其解。

  殊不知公羊羽和蕭千絕這等大高手,任中一人以內力對付梁蕭,便足以讓他經脈爆裂而亡,更別說是二人內力同施,來回衝擊了。照理說,梁蕭死上百十次也是不枉。但那二人的內力偏是各走極端,一陰一陽,互相生剋,抵消去了大半威力,其理便如二虎相爭、卞莊得利一般。並且二人的內力經過陰陽球轉化,倍勝平日,仿如兩個公羊羽與兩個蕭千絕同時出手,為梁蕭伐毛洗髓,但因真氣來得太猛太急,梁蕭經脈氣血俱難承受。就如一個自幼貧賤的乞丐,突然得了萬貫家財,反倒不知所措。加之他神昏智亂,無心導引,唯有任其亂走,待得清醒之時,那兩股陰陽之氣已然奔突於四肢百骸之間,端端無法收拾。所謂陰陽相生亦也相剋,爭鬥起來,厲害之極。

  至此,梁蕭體內氣機旺盛得駭人,也混亂得可怕,唯有以獨特方法吐納導引,煉精化氣,方可調和陰陽。但梁蕭所練內功本非其法,吐納引導數次,反如火上澆油,陰陽二氣越來越盛,爭鬥更劇。一時間,梁蕭六識皆閉,神志錯亂,距離走火入魔僅有一步之遙。

  但他運氣尚好,混亂中橫衝直撞,撞破土牆,卻傷到了鼻子,呼吸因此滯塞,體內真氣失了外援,略略平復,梁蕭神志也因之一清,他本是聰明人,情急間明白要害,當下將頭扎入雪中,強行閉住呼吸。雖說口鼻阻塞也很難受,但呼吸吐納為內功之本,陰陽二氣失了外助,唯有左衝右突,尋找宣洩之地,好與天地之氣重新溝通。無形之間,反被逼入正軌,梁蕭神志更加清醒,尋思道:「原來不呼吸更要好些。」

  但凡事有利也有弊,口鼻阻塞一久,梁蕭漸然忍無可忍。到此之時,要麼窒息而死,要麼拔出頭來,再無第三條路子。但梁蕭方纔所吃苦頭,較之眼前窒息之感還要難受百倍,不由打定主意,雙手深入雪中,直抵土石,即便指甲盡裂,血染冰雪,也不肯拔出頭來,受那陰陽龍戰之苦。

  如此這般,又過了七八十息的功夫,梁蕭奄奄欲斃,氣絕在即,但便當此時,他驀覺身子一震,異樣知覺湧上心頭。剎那之間,遍身三萬六千個毛孔悉數洞開,窒息之感倏然煙消,丹田一起一伏,眼前大放光明,如開倉見諸麻豆,五臟六腑歷歷在目。梁蕭驚詫萬分,不明所以。

  阿雪正自無計可施,坐地哭泣,忽見梁蕭渾身雪花倏然四散,似被無形之力衝開,不覺大吃一驚,啊地叫出聲來。就當這時,梁蕭六識豁然開朗,氣如江河流淌,暢快無比,猛地抬起頭來,叫道:「沒事啦!」但剛叫一聲,又覺經脈錯逆,氣血亂衝,心道:「不好。」雙手踞地,又一頭扎進雪裡。

  阿雪剛聽他說:「沒事了。」大為驚喜,不料梁蕭才叫了一聲,又鑽進雪中,不覺奇怪,叫道:「哥哥,雪裡有什麼東西麼?」梁蕭哭笑不得,細想緣由。但他哪裡知道,方纔他強閉呼吸,體內旺盛氣機無法宣洩,反覆沖決,終於在生死之間,衝開他週身毛孔,形成煉氣士夢寐以求的「龜息」之境,即不以鼻孔呼吸,而以毛孔吐納。這本是極高明的境界,尋常人僅憑自身修煉,或許一生也無法達到。而達到這一境界的高人,也俱都有法可依,循序漸進,不難化解體內陰陽之爭。但梁蕭達到這一境界,全憑誤打誤闖,故而一用口鼻,體內真氣便又各行其是,再度作起亂來。

  梁蕭思索不透,一時別無他法,只好將頭插進雪裡,再不拔出。阿雪莫名其妙,怔怔坐在那裡觀看半晌,猛然思及:「人若閉氣這麼長久,還能活麼?難道、難道哥哥已然死了……」想著這裡,心頭大駭,輕輕推了梁蕭兩下,梁蕭只顧思索方纔的奇事,無暇理會,阿雪頓覺自己所料不差,一時抱住梁蕭,傷心大哭起來。

  梁蕭心頭大奇:「笨丫頭抱著我哭什麼?」但又不敢拔出頭來問她。阿雪痛哭半晌,尋思道:「哥哥一定已經死啦!我跟他相識一場,怎麼也不能讓他暴屍雪地。」拭去眼淚,正想抱起梁蕭,忽覺他肌肉柔軟,觸手生溫,大覺奇怪:「哥哥身上怎麼軟軟的,熱熱的,照理說,人死了,應該冰冷僵硬的才對,是了……他剛斷氣不久,身子還沒及冷……」 她一念及此,好生後悔,痛哭道:「都怪我笨,阿雪笨死啦,若是早些想起,拚命拉你出來,你也不會死了……」一時越想越覺難過,越想越覺後悔,號啕大哭,恨不得也隨梁蕭一起死了。

  梁蕭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混賬丫頭,竟然咒我死。」卻聽阿雪哭了半天,站起身來,欲要搬動他的身子。梁蕭心道:「這笨丫頭真要埋了我麼?當真豈有此理。」忽覺阿雪又放了手,嗚咽道:「我埋了哥哥,永也見不到他了,須得在他身上尋個物事,好好放在身邊,時時記掛。」說罷又覺傷感,嚶嚶哭泣,梁蕭心口一熱,尋思道:「她待我當真太好,我今日若能脫險,將來一定好好待她,永不相負。」

  阿雪抽抽搭搭哭了好一會兒,伸手探入梁蕭懷裡,掏出其中物事,翻了一陣,忽地看到一隻紅銅墨盒,掀開一看,卻見其中盛著一包油紙,不由心中大奇:「這是什麼?」展開一看,但見一張玉版素箋,上書文字。阿雪生來笨拙,沒有一目數字的能耐,看書總是邊看邊念,當下也一字字隨口念道:「《紫府元宗》小序:念宇宙之初,天地本無,無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開,陰陽乃成。是以天有日月,地成虛實,人分男女,獸為雌雄。陰陽輪轉,永無止息,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虧蝕。向日聖人為《周易》,至陽中生陰,老莊為《道德》,至陰中見陽。陰陽和合,乃為之氣,氣者混沌之本體,道德之根源。余修煉半生,略有所得,乃作紫府十二篇,留贈有緣……」

  阿雪念到這裡,哽咽歎道:「唉,古古怪怪的,也不知說什麼?但這個東西,不大適合作為紀念……」話未說完,忽見冰雪紛飛,梁蕭猛然跳起,阿雪嚇得失聲尖叫,卻聽梁蕭大聲叫道:「繼續念,繼續念!」只叫了兩聲,氣機忽亂,又一頭扎入雪中。

  阿雪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哥……哥哥,你……你還活著嗎?」梁蕭不能作聲,唯有手舞足蹈。阿雪又呆了一呆,狂喜道:「哥哥你又糊弄我啦!」但知梁蕭尚在人間,忍不住揮舞雙手,咯咯咯歡笑不已。笑了一會兒,卻又疑惑道:「哥哥,你老將頭埋在雪裡,不覺氣悶嗎?剛才嚇死我了……」梁蕭雙手比劃,示意她不要廢話,快往下念,他聽了方纔那段話,隱約猜到這《紫府元宗》是一部記載煉氣之法的秘笈,或能化解自己體內那些不聽使喚的真氣。

  阿雪只得再念道:「入定篇:道者天地兩不知,身在壺中無人識,老樹盤根入泥土,疏枝橫斜不留影,目觀鼻者鼻觀心,心有玄珠生光明,玄珠粒粒走泥丸,轉運轱轆度精魂 ……」話音方落,梁蕭一躍而起,依言盤膝作跏趺坐法,雙手交叉於頸下,雙目微闔,意存膻中,氣走頭頂泥丸穴,轉行背後轱轆關。阿雪見他不再埋首雪中,心知必與自己所念有關,當下也不怠慢,繼續往下念,念完第一篇《入定》,又念第二篇《洗心》。

  這《紫府元宗》的心法,全以詩句寫出。《入定》、《洗心》兩篇講的是如何打坐,如何祛除驚傷雜念,如何在諸脈之間運轉氣機,調和陰陽,言詞雖然晦澀,但梁蕭悟性極高,多能悟出。比如「道者天地兩不知,身在壺中無人識。」指的是「心中觀影」之法,壺即指心,「身在壺中」,即心中想著自己影像:「兩不知」、「無人識」則指身外無物,天地兩忘:「老樹盤根入泥土,疏枝橫斜不留影。」講的是打坐之法,雙腿若老樹盤根,作跏趺坐法,雙手成樹枝交叉之象,但須得緊貼下頜,不能在地上留下影子;後面大多相類。

  梁蕭邊聽邊悟,邊悟邊練,練完《洗心篇》,全身真氣,宛若粒粒珍珠,在諸經百穴中流轉不定,一一納入丹田,頓覺心氣平和,呼吸悠長,一時再無窒礙。原本這兩章別人來練,少則七八月,多則十餘載,而且未必有成。梁蕭卻無意間臻至「龜息」之境,高屋建瓴,入門自然容易得多,短短兩個時辰,竟成全功。

  阿雪見梁蕭低眉垂目,神色自若,心中好不歡喜,說道:「哥哥,下一卷是《初九篇》了,你聽好啦,上面說:九九桃花生洞闕,八八青龍總一斤,七七白虎雙雙養,木母金公性本溫,十二宮中蟾魄現,時時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並地髓,白雪黃牙自長成……」 梁蕭張開雙目,奇道:「阿雪,你胡亂念些什麼?」

  阿雪仔細看了看,說道:「我照著上面念的,一個字都沒有錯!」梁蕭接過紙箋,仔細觀看,果然念得一字不差,頓時眉頭緊蹙,半晌不語,阿雪心中好奇,問道:「哥哥,這些話什麼意思啊?」梁蕭搖頭道:「這裡的詩句,我一句也想不通。」阿雪瞪大眼睛,奇道:「哥哥你都想不通,那誰還想得通?」梁蕭失笑道:「傻丫頭,你高估我了。這位前輩既然如此寫,想來總有人想得通的。前兩篇多用譬喻,所以不難明白。但從這一章起,卻出現了許多古怪字句,我猜大約是某種術語,便好比數術中的勾股方圓、商方實法,不懂這些術語,就沒法知道這位前輩的真意。」阿雪道:「那怎麼辦呢?」眉頭皺起,很為梁蕭著急。

  梁蕭再往下看,只見《初九篇》之後,還有「玄用、神微、鼎瑞、活得、燦爛、胎息、辟榖、仙遊、歸真」九篇,一篇較一篇艱深,詞句也更是千奇百怪,不由忖道:「這位撰文的前輩當真憊懶,總愛設些古怪謎題考人,先有純陽鐵盒,再有陰陽球,如今又是紫府元宗。」他從頭至尾細看一遍,並未發現作者之名,而且既無純陽二字,也無呂洞賓的字號。看來呂洞賓鑄盒之說,當真是世人誤傳了。

  梁蕭思之不透,歎道:「阿雪,我看不懂啦。但這《紫府元宗》實在了不起。只入定、洗心兩篇,已能化解我體內亂走的真氣。聽羽靈說,若是練到後來,能夠遣鬼運神,成仙飛昇,不知道是也不是?」

  阿雪心想:「若哥哥成仙飛昇了,阿雪一個人留在人間,豈不寂寞,幸虧他沒看懂後面。」想到這裡,心中竊喜,望著梁蕭微笑。梁蕭看她笑得古怪,便道:「你這笨丫頭,又傻笑什麼?嗯……阿雪,你受傷了麼?」阿雪回過神來,方覺肩頭胸口疼痛,才想起方才挨了梁蕭一掌,傷得不輕,後來迭逢異變,也忘了痛楚,她怕梁蕭內疚,便道:「沒有。」 梁蕭哼聲道:「你一撒謊就東張西望,我一眼就瞧穿了。」阿雪大窘,低頭揉著衣角。

  梁蕭白她一眼,小心收好《紫府元宗》,忽想到自己將陰陽球吞入腹中,恐有後患,但他凝神內視,卻未覺出半點陰陽球的痕跡,沉吟良久,恍惚記起公羊羽和蕭千絕相鬥之時,體內似有什麼物事爆裂開來,此時想來,約摸是兩大高手內功太強,陰陽球不堪重負,或是碎成齏粉,或是化為灰燼了。

  梁蕭明瞭緣由,不由得長歎一口氣,抱起阿雪,入觀為她療傷。阿雪經過這一日一夜的折騰,疲倦已極,療傷未畢,便已沉沉睡去。梁蕭將她置於枕上,小心蓋好被子,傍著坐下。想到此次死裡逃生,暗自慶幸;但想到父母之仇未報,又覺慚愧茫然。

  梁蕭悲喜交集,心潮難平,低頭望去,只見阿雪睡態嬌憨,惹人憐愛,不由伸出手,輕輕撫著她烏黑的秀髮,心裡卻不知為何,浮現出花曉霜的影子。他當初爭奪純陽鐵盒,全是為了她的痼疾,而今陰陽球已毀,只怕對曉霜痊癒大為不利。梁蕭想著,憂心忡忡: 「莫非老天弄人,真要讓曉霜永受寒毒之苦麼?」癡癡想了一陣,定神再看時,只見阿雪嘴角含笑,濃密的睫毛便似一面小小的鏡子,微微顫動,想是夢裡見了叫人歡喜的物事。梁蕭不覺莞爾,想起那夜在船上,柳鶯鶯的睡姿也彷彿如此,情狀依稀,人卻已非了。剎那間,他只覺胸口似被千萬根鋼針刺透,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不由忖道:「也不知鶯鶯隨了雲殊,可還歡喜麼?睡夢裡還會帶著笑麼?」

  此時屋外風雪更急,狂風夾著雪花,扑打著窗欞。悶沉沉的雷聲,自北方滾滾而來。梁蕭怵然驚覺,長長歎了口氣,以入定洗心之法,盤膝靜坐,漸漸的,耳邊風雷遠去,只餘落雪的聲音。

  阿雪醒來時,心中還滿是歡喜,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坐著船兒,跟梁蕭一起唱歌釣魚,摘菱採蓮。她癡癡想了一陣,忽聽屋外傳來呼嘯之聲,便忖道:「雪還在下麼?」 掀開被子,走出觀外,卻見紅日高掛,瑞雪已晴。梁蕭在雪地中縱橫騰挪,進退間恍若閃電,雙掌起落之間,發出怪異嘯聲,但奇的是,他手足揮舞甚劇,身邊冰雪卻未激起一分半分,似將勁力盡皆蘊於體內,並不洩出半點。

  梁蕭身法越變越快,阿雪初時尚能看清,但不一陣,便見他一人幻出雙影,再一晃又變出四個影子,人影越變越多,至得後來,雪光映射中,竟如有七八個梁蕭在場上奔走。阿雪看得頭暈眼花,失聲叫道:「哥哥,別走啦,我眼都花啦!」突聽得梁蕭大喝一聲,雙掌齊出,卡喇一聲巨響,一株合抱粗的松樹折成兩截,樹冠轟然墮地,攪得積雪漫天。

  阿雪拂開眼前濛濛細雪,卻見梁蕭凝立雪中,兩眼望天,若有所思。她奔上去,只見那株大樹斷裂整齊,有如刀砍斧劈一般,不由驚喜道:「哥哥,你變厲害啦?」梁蕭點頭笑道:「是變厲害啦,方才走到『九九歸元步』,三才歸元掌也算大成了。」阿雪笑道: 「那恭喜哥哥啦。」梁蕭望著她,眉間透著憐意,溫言道:「你傷好些了麼?外面風大,可別涼著。」阿雪見他眼神溫柔,不覺雙頰火紅,心兒劇跳,忙低頭道:「哥哥餓了吧,我……我做飯去。」飛也似跑回觀裡。

  梁蕭看她背影,啞然失笑,他盤膝坐下,拾起一根斷枝,在雪上畫出九宮圖,尋思道:「易數有雲,九乃數之極,走到『九九歸元』之境,已臻這路掌法的極致,但我為何總覺有些遺憾,莫非是多心了麼?」他想了一陣,忽又忖道:「所謂九乃數之極,不過是古人之言,難道九九之外,便無其他?」一涉數術,梁蕭靈思捷悟,層出不窮,當即試著推演,哪料推了半個時辰,竟被他推出「十十」百子之數來,這一百個數字,縱橫斜直,十數相加皆為五百零五,梁蕭推到這裡,吃驚之餘,又覺茫然。

  此時阿雪叫他吃飯。梁蕭只好暫且放下。用過飯,又到雪地上推演。阿雪從旁看了許久,全不明白,她大覺無趣,便燒化冰雪,讓梁蕭脫下衣衫,自行洗滌去了。

  梁蕭苦思半日,又推出個奇特「四四圖」。依照九宮之義,四四圖只能一行數、一列數、對角之數相加之和相等,而他這個四四圖,卻不論縱橫曲直,任何四個數之和均為三十四,與九宮之義大相逕庭。梁蕭稱其為「無所不能圖」,而後又陸續推出五五數、六六數的「無所不能圖」。到此之時,梁蕭驀地跳出九宮圖的拘絆,縱極神思,當真無所不能了。(按:九宮圖這種巧妙的數字集合,現代數學沿襲阿拉伯數學的稱謂,統稱為「數碼幻方」。古代中國則叫作「天地縱橫圖」,在這方面,中國成就最大的是宋朝大數學家楊輝,他推演到「百子圖」,但卻沒有脫離九宮圖的模式。總的說來,幻方的推演,阿拉伯數學家成就最高,文中的「無所不能圖」被現代數學家稱為「4 階全對稱形」,就是出自與梁蕭同時代的阿拉伯數學家之手。)

  梁蕭解開難題,微微歎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數術何嘗不是如此?數術之道,本就是無窮無盡,這便叫做道無涯際麼?」他想起當日在蘇州郊外,九如的那番言語,自語道:「老和尚曾說,有個無大不大的圈子縛著我,若明白它是什麼,便可乘雷上天,若不明白,便是練一輩子,也無法技進乎道,總是在圈子裡轉悠。這個圈子,莫非就是九宮圖麼?嗯,不對,石陣武學包容數術,可不全是九宮。況且老和尚武功比我厲害多多,說到算數,可是算不過我,更不會知道這『無所不能圖』。」

  阿雪見他忽而苦惱,忽而歡喜,忽而沉默不語,忽而唸唸有詞,終於忍不住好奇道: 「哥哥,你想什麼呀?」梁蕭笑道:「很深奧的道理,我也想不明白。」阿雪笑道:「哥哥都不明白,阿雪更不明白啦!」梁蕭看她一眼,笑道:「阿雪,我教你武功好麼?」阿雪喜道:「好呀!」梁蕭道:「我最厲害的武功,俱都不離數術,所以你要學我的功夫,便要先學數術。」阿雪道:「你教我,我就學。」

  梁蕭用松枝做了幾支算籌,自最基本的「加法五術,減法五術」開始教起,說完出了十道題,讓阿雪計算。阿雪連算四次,皆不正確。梁蕭耐著性子又講了兩遍,她仍是不對。梁蕭微覺生氣,問道:「你聽我說話了麼?」阿雪看他神色,微感惶恐,拚命點頭:「聽了呀,就是……就是不十分明白。」梁蕭神色狐疑,打量她一次,又講一遍,怕她還不明白,講完又問:「這次聽懂了麼?」阿雪茫然搖頭。梁蕭眉頭大皺,道:「怎地這樣笨?」 阿雪聽到這話,眼圈一紅,低頭道:「我……我本來就笨啊!」梁蕭方覺自己話說重了,便寬慰她幾句,再耐著性子慢慢講解。講了許久,阿雪總算有些開竅,十題中對了兩題,卻錯了八題。

  梁蕭拿著算稿,陰沉沉不發一言。阿雪低著頭,心裡打鼓,才聽梁蕭吐了口氣,道: 「唉,罷了,你過來,我給你說錯在哪裡。」阿雪一顆心才落了地,慢慢靠過去,聽他講解。

  二人如此一教一學,折騰了三天。這天講到簡算法,梁蕭反覆講了七八遍,阿雪算罷,遞上算稿,梁蕭一看,竟然全都錯了,當真忍無可忍忍,騰地站起,想要大發雷霆,但見阿雪怯生生的模樣,又難開口,只得將算稿一摔,扭頭出門。

  阿雪拿起算稿,跟出門外,卻不見梁蕭人影。她心中悲苦,轉回書齋,撲在桌上大哭一場,哭完之後,拿起算稿繼續計算。她天資雖鈍,個性卻頗堅韌,雖然屢算屢錯,卻是屢錯屢算。

  到了晚飯時分,梁蕭方才回來,神色雖然緩和許多,但阿雪仍瞧出他心中失望。只得悄悄擺好飯菜,怯怯地將稿紙遞給梁蕭。梁蕭一看,九題中對了兩題,算是略有進步,但仍與自己心意相去甚遠,當下也不誇她,吃了兩口飯,放下筷子,歎道:「阿雪啊,你若把做飯的本事用一半到算術上就好啦!」

  他見阿雪神色怔忡,便道:「你愣著作甚,吃飯吧!」阿雪喜道:「我……我都算對了麼?」梁蕭不忍教她失望,強笑道:「都對啦。」阿雪歡喜之極,坐了下來,舉起碗筷,吃得興高采烈。梁蕭看她模樣,忖道:「數術之機瞬息萬變,看來以她的天分,不合這個路子,媽常說:」牛羊吃不了肉,雄鷹不會吃草『。我強行教她,自討苦吃罷了。「他想通這節,不再逼阿雪學算,轉而傳授黑水武功。阿雪見不學數術,心中納罕,但她天性純良,梁蕭既有主張,也不違拗。何況數術於她而言,較之學武還要難上百倍,與其算術,她寧願學武了。所幸她武功頗有根基,學起來倒也沒讓梁蕭十分生氣。

  過了兩日,觀中蔬果肉米用盡。兩人一塊兒下山採買。走上山道,梁蕭想起一事,道:「鉉元劍還嵌在弈棋亭的石崖上,呆會兒下山,記得尋個鐵錘和鑿子,把它弄出來。」 阿雪奇道:「拔不出來麼?」梁蕭道:「我試過好幾次,都沒拔出來。用力不當,恐怕弄折了劍刃。這些日子變故多多,竟忘了這事了。」阿雪笑道:「連那株大樹也被哥哥打斷了,難道還拔不出劍。」梁蕭聽她一說,也不由忖道:「近日我武功大進,再去試試看,不成再用鑿子。」想著與阿雪上行至弈棋亭,猶未轉過山梁,便聽一個公鴨嗓子道:「老子就不信邪?這次非要一舉奪魁,讓你們統統沒臉。」另一人道:「呸,老子還沒拔完呢,你一邊涼快去。」

  梁蕭心頭一驚:「這不是胡老萬和胡老千麼?這五個活寶,還沒離開華山?」只聽胡老一道:「胡老千,你已拔了兩個時辰了,還沒拔夠嗎?該讓胡老萬了。他奶奶的,都五六天了,這鬼劍還拔不出來,當初是哪個王八蛋刺進去的?」

  梁蕭一皺眉,對阿雪小聲道:「你在這兒別動,我去瞧瞧。」阿雪不放心道:「他們人多勢眾,打不過怎麼辦?」梁蕭笑道:「打不過逃得過吧!」說罷轉過山道,只見胡老千左腳立地,右腳踩在石壁上,雙手握住劍柄,正向外力拔。其他四寶橫七豎八,躺在弈棋亭旁,瞧見梁蕭,一躍而起,大呼小叫圍了上來。

  梁蕭笑道:「中條五寶,蕭千絕讓你們回中條山,你們卻在這裡廝混!不怕被他剝皮抽筋麼?」他這一說,五個人頓覺頭皮發麻,東張西望,沒見蕭千絕現身,這才放下心來。胡老一道:「老子心頭不快活,你小子來得正好,讓老子揍一頓,消悶解乏。」說著就是一撲,梁蕭身子一側,胡老一撲了個空,心中奇怪,轉身叫道:「不許逃。」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32:19

  梁蕭笑道:「不逃便不逃。嗯,你們怎麼不快活?說來聽聽!」胡老百心直口快,說道:「老子難得出來,想逛逛華山再回去。哪知胡老萬發現這有個劍柄。他拔不出來,老子也拔不出來,大夥兒就來打賭,誰拔出來誰就是老大,日後都聽他的。結果一拔就是六天。」梁蕭奇道:「胡老一不是老大嗎?」除胡老一外,其他四人雙手亂擺,齊聲道: 「不是不是,他是什麼東西?」

  胡老一怒道:「老子怎不是老大?」胡老萬道:「你憑什麼是老大,老子問你,一個手指頭多些還是兩個手指頭多些。」胡老一兩隻手伸出來一比,想了想道:「兩個多些。」 胡老萬冷笑道:「這就是了,老爹說,二比一大,十比二大,百比十大,千比百大,萬比千大,嘿嘿,老子才是真正的老大。」胡老一道:「放屁,大家都說蕭大爺武功天下第一,你敢說他老人家武功天下第一萬嗎?」胡老萬張口結舌,半晌方道:「老爹說萬比一大的。」 口氣卻虛弱了許多。

  胡老千嚷道:「你們爭個屁,老爹死後,中條五寶平起平坐,沒有大小之分。」胡老一怒道:「老媽明明說,她第一個生老子出來。」胡老十嚷道:「胡說,媽說第一個生老子。」胡老百道:「不對,老媽說是老子第一。」胡老萬怒道:「老媽從來分不清誰是誰,她常叫老子胡老千。」五個人爭持不下,又捉對兒廝打起來。

  梁蕭暗暗好笑,走到石壁前,握住劍柄,忽地運勁一抖,嗡的一聲,鉉元劍露出半截。梁蕭又驚又喜,再一用力,鉉元劍脫出石壁之外,劍身清亮,猶若一泓秋水。

  中條五寶聞聲停手,望了過來,但見梁蕭手握寶劍,無不張大嘴巴,兩眼發直。梁蕭反手一劍,鉉元劍入石尺餘,不由暗歎道:「我雖有長進,但仍不及公羊先生的神功。」 他徐徐拔出寶劍,笑道:「中條五寶,你們打賭還算數嗎?」胡老一忽地搖頭道:「老子在做夢。」摀住眼睛大喊:「快醒來!快醒來!渾小子!快消失!」其他四人見狀,也跟著捂眼齊嚷:「快醒來!快醒來!渾小子!快消失!」嚷了幾聲,胡老萬最先張眼,叫道:「不對不對,渾小子還在。」五個人對望一眼,胡老百哭喪著臉道:「胡老一,不是做夢,這回是真的啦。」其他四人撇撇嘴,一副要哭的樣子。

  梁蕭恨他們是蕭千絕的走狗,有心揶揄,哈哈笑道:「若不願賭服輸,我也不怪你們。世上言而無信的人多啦,哈,老子就當中條五寶說話跟放屁一般!」說著大笑轉身,中條五寶無不瞪眼咬牙,面紅過耳,彼此對望一眼,驀地撲撲通通,紛紛跪倒在地,澀聲叫道:「老大!」聲如蚊吶,顯然十分的不服氣。

  梁蕭見狀,大吃一驚:「這五人竟要守信?糟糕之極。」正自急思對策,忽聽胡老一叫道:「中條五寶說話絕非放屁。日後你就是我們老大,但老子醜話說到前面,你讓老子幹別的都好,要老子跳崖抹脖子,老子萬萬不會做的。」其他四人連連點頭:「天幸胡老一想得周全。」

  梁蕭頭大如斗:「這一下弄巧成拙了,這五個賊廝鳥是蕭千絕的手下,如何能與他們為伍?」當即一言不發,舉步便走,中條五寶緊隨其後,胡老百道:「老大,老子餓了,弄些吃的來。」梁蕭冷道:「關我甚事?自己找去。」胡老一道:「你是老子的老大,就要給我們弄吃的。」梁蕭呸了一聲,道:「做你娘的清秋大夢,要我做老媽子,那搭樓梯上天,沒門!」忽見阿雪在前面,便拔腿狂奔。中條五寶見狀,叫道:「老大!」一心追附驥尾,紛紛拔足猛追。

  阿雪訝道:「哥哥,怎麼回事啊?」梁蕭顧不得回答,將她攔腰抱起,奔往山下。中條五寶邊跑邊叫,緊追不捨。一時間,只見六道人影疾若閃電,在華山道中飛瀉而下。梁蕭內力大進,但終究帶著一人,奔到山下,已被五人趕上,只得放下阿雪,怒視五人道: 「跟著我作什麼?」胡老十道:「老大……」梁蕭截口道:「不許叫我老大。」中條五寶一齊搔頭,道:「老大為什麼?」梁蕭厲聲道:「滾回中條山去,不要再煩老子,我決不會做你們的老大。」中條五寶對視一眼,心想當老大是天大的好事,怎會有人不肯,心中深感迷惑,忽見梁蕭拉阿雪進了山下鎮子,便牢牢綴著,打算問個明白。

  阿雪聽梁蕭說明緣由,忍不住笑彎了腰,梁蕭皺眉道:「笨丫頭你還笑,想氣死我麼?」 阿雪見他生氣,臉上忍住,心中仍在偷笑,這時間,忽聽身後喧嘩,掉頭一看,不覺皺眉。

  原來,中條五寶猜想不透,跟在梁蕭身後逛了兩步,忽見有賣燒餅的,五人只覺肚餓,一擁而上,一人搶了兩個,掉頭便走。賣燒餅的夫妻倆驚惶失措,一個來拉胡老百,一個去扯胡老十。

  這五個渾人雖霸道慣了的,但卻有一個規矩,即不理會女人。胡老十見那婦人撲來,輕輕閃開;那漢子卻是倒了大霉,著胡老百隨手推了一把,胡老百何等身手,只消這一推,那漢子便似騰雲駕霧一般,平平飛出,撞翻了燒餅爐子,口中溢出血來。

  胡老百也不以為意,轉身便啃燒餅,不防背心一麻,著人拿住至陽穴,提了起來。他心頭一驚,正要嚷嚷,忽聽眾兄弟道:「老大,老大。」轉過腦袋一看,只見梁蕭瞪著自己,忙道:「老大,你也要吃燒餅?」梁蕭冷然道:「吃個燒餅也要打死個人麼?」胡老百一愣,反問道:「打死個把人有什麼了不得?」梁蕭見那婦人抱住漢子哭天搶地,漢子口中嗆血,顯是傷了肺,眼看不活了。他心生不忍,揮手將胡老百一擲而出,胡老百凌空一個觔斗,輕輕巧巧站在地上,抓著燒餅大咬大嚼。

  梁蕭沒能將他摔著,微感失望:「我功夫尚還不足,若換了公羊先生或是蕭千絕,這廝萬無站住的道理。」想著轉過身子,扶起那漢子,在他心口一拍一按,漢子頓時止了咳。梁蕭運轉內功,為他推拿數下,他內力雄渾,漢子疼痛大減,見妻子哭啼不住,便開口道:「婆娘別哭啦,都怪咱背了運,沒的招惹了煞星。」婦人聽他說話,又驚又喜,頓時止了哭,向梁蕭磕頭,梁蕭慌忙伸手,將她扶住。

  中條五寶見梁蕭給人療傷,均覺是討好的機會,各自掏出丹藥,一個道:「老大,老子這有『八寶金丹』。」另一個道:「老子這兒有『仙芝玉靈丸』、『飛燕清肺丹』……」 七手八腳,各色藥瓶遞了過來,甚至傷人的胡老百也遞上了三個丹藥瓶子。梁蕭挑了幾樣養肺的丹藥給漢子服下,以內力催化,片刻工夫,那漢子便站起身來。

  梁蕭看他沒了大礙,便道:「阿雪,給他些燒餅錢!」阿雪時常購買物事,是以梁蕭將金珠銀兩都放她身上。不料阿雪一愣,道:「沒有啦,我都塞在啞兒包裹裡了!哥哥,你給他好了!」梁蕭一皺眉道:「都給了?」阿雪輕笑道:「是呀,我想啞兒要走很遠的地方,要花很多錢,是以將金銀都偷偷塞進去了,不過啞兒卻不知道!」

  梁蕭眉頭大皺,想了想,忽向中條五寶招手道:「跟我來。」中條五寶跟著他出了鎮子,梁蕭正色道:「你們真願我做老大麼?」五人齊聲道:「中條五寶說話算話。」梁蕭道:「好,你們須得依我兩件事。其一,我要你們從今往後,只許對付武學高手,不得與尋常人動手。」中條五寶心道:「這個不難。」便道:「一言為定。」梁蕭點點頭,道: 「其二,沒我應允,都給我閉上鳥嘴。」話音未落,中條五寶頓時嚷了起來。胡老一大聲叫道:「飯可以不吃,話不可不說。」胡老十道:「割老子舌頭可以,要老子閉上鳥嘴是萬萬不能的。」胡老百道:「要老子不說話,除非老子死了或者睡了。」胡老千接口道: 「胡老百此言差矣,老子就是睡了也要說夢話的!」胡老萬不知從哪裡學來兩句,張口嚷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防民之口……」眨眼工夫,一個嗓子變成五個。

  梁蕭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叫個不休,心中著惱,一揮手,冷笑道:「好,暫且隨你們,但若說錯了話。惹惱了我,可別怪我不客氣。」中條五寶聞言大喜。卻聽梁蕭又道: 「我現在是老大了,你們的金銀銅錢,也該孝敬我吧!」中條五寶面面相覷,胡老萬說道:「老子從不帶金銀銅錢,想睡就睡,抓來就吃,數錢的事情,老子不做。」梁蕭恍然大悟:「我糊塗了,這五個蠢材不會算數,讓他們數錢算賬,豈非比登天還難。」想到這裡,大是喪氣:「如此一來,莫如找個大富人家,偷些則個……」念頭尚未轉完,便聽胡老一道:「要金要銀也甚容易,咱們立馬找個有錢人家,要麼偷些,要麼搶些。若老大喜歡漂亮娘兒們,老子也是手到擒來,不過,咱兄弟五個不大喜歡這個調調,老大你自家動手最好。」梁蕭方才動念,胡老一便將打家劫舍、姦淫擄掠全想齊了,一時又好氣又好笑,正想轉回鎮子,忽見前方四個少年提著棍棒奔了過來。這一照面,雙方均是一怔,梁蕭笑道:「你們四個,又來做什麼壞事?」

  這四個少年正是偷白驢「快雪」的那四人,聞言對望一眼,那圓臉少年道:「我們不惹你,你也不要管我們。」梁蕭點頭道:「好!」圓臉少年揚起桿棒,一指中條五寶,厲聲道:「你們打了我爹,就想逃麼?」梁蕭心頭一動:「難道那賣燒餅的夫妻是他爹娘?」

  中條五寶兩眼齊翻,同聲道:「你爹是誰?」圓臉少年不知他們沒長心眼,早不記得打人之事,怒極喝道:「好啊,打了人就想混賴麼?」桿棒指定胡老百,揚眉道:「我聽人說了,動手的就是你這個挎喇叭的賊貨。」桿棒一揮,往胡老百劈頭便打。胡老百大怒,一伸手,便將棒梢拿住,圓臉少年猶如觸到銅牆鐵壁,只掙得面紅耳赤。胡老百正洋洋得意,忽聽胡老千嘿然道:「胡老百,老大說過,不得與尋常人動手。」胡老百一愣,倏然鬆手。圓臉少年得了空,撲的一棒,打在他頭頂上。胡老百縱橫江湖,手下不知折殺了多少厲害人物,今日虎落平陽,竟挨了一個黃毛小子的棍棒,心頭惱怒之至,但他有言在先,不能動手,只是瞪眼怒道:「渾小子,你再打老子試試?」

  圓臉少年一棒得手,膽氣倍增,喝道:「再打你又怎地?」撲撲又是兩棒,打在胡老百頭頂肩上。胡老百暴跳如雷:「操你祖宗,你再打老子試試?」圓臉少年怒道:「好,老子就打你這張臭嘴。」呼呼兩棒,左右開弓,打在胡老百臉上。胡老百內功在身,這幾棒渾似給他搔癢。但疼痛事小,臉皮事大,忍不住叉腰大罵,他罵得越難聽,圓臉少年打得越帶勁,其他三個少年也揮棒上前,各自運足氣力,向胡老百身上招呼。剎那工夫,胡老百身上挨了二三十棒不止。但雖然他張嘴咒罵,卻始終信守然諾,不用武功。

  其他四寶看得有趣,幸災樂禍,抱著手哈哈大笑。胡老百大怒,掉轉嘴舌,大罵四個兄弟。梁蕭見胡老百打不還手,不禁暗暗點頭:「此人雖非良善之輩,但一諾千金,卻也是性情中人。」當下上前一步,伸手攬出,眾少年雙手一熱,四條桿棒已到梁蕭手中。圓臉少年驚道:「你……你要架樑?」梁蕭笑道:「你們也打夠了!他若還手,別說你們四個,就是四十個也被打壞了。」他見眾少年神色中滿是不信,便將桿棒拋向胡老百,笑道:「露一手吧!」胡老百正憋了一肚皮鳥氣,聽得這句,如奉大赦,雙掌狂揮亂斫,四條桿棒猶未落地,已被他斷成二十多截,胡老百抓住其中一段,雙手一搓,手中的桿棒頓然化為齏粉,他出得這口惡氣,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算你四個小子命大。」

  那四個少年瞧得目瞪口呆,渾身發抖。梁蕭揮手笑道:「還不快去?」四人拔腿就跑,卻聽梁蕭叫道:「慢著!」四人應聲停下,心頭忐忑,卻聽梁蕭道:「我問你們,這裡最有錢的大戶在哪裡?」四人面面相覷,其中那個白臉少年道:「是西華苑史家。」梁蕭點頭道:「你們帶我去瞧瞧。」

  四人答應,帶路走在前面,梁蕭一邊走路,一邊詢問四人姓名。原來那圓臉少年叫楊小雀。八字眉少年則叫李庭兒。另一個皮膚黝黑,雙目細長的少年姓王名可,問到那白臉少年時,那少年道:「我叫趙三狗,你叫我三狗兒好了。」梁蕭含笑道:「我叫梁蕭,這是我妹子阿雪,上次虧得你們拚力相救。」李庭兒汗顏道:「可惜對頭太狡猾,幾乎便失了手。」梁蕭擺手道:「無論成敗,諸位救命之德,我梁蕭有生之年,必不敢忘。」說話間,遙遙看見一座巨宅輪廓,三狗兒道:「那裡就是西華苑史家了?梁大哥,你有什麼事嗎?」梁蕭存心打劫,此來本為踩盤子,當下只微微一笑。定神細看,只見那宅子方圓十餘里,上有箭垛,其內閣樓亭台,氣派軒敞。宅前一個平壩,搭了棚子,壘著二十多個打鐵爐。百十工匠揮動大錘,人人揮汗如雨,在鐵砧上打造弓箭槍矛、銅盔鐵甲。還有許多人從苑內搬運穀物,放到大車上,絡繹不絕。梁蕭看在眼裡,皺眉道:「這裡恁地忙碌,卻是做什麼?」

  李庭兒道:「史家是軍功世家,每逢這等情形,必是要打仗了。」梁蕭只想取金盜銀,對主人身份並無興致,當下再不多問。忽聽胡老一道:「餓死啦,餓死啦。」梁蕭冷笑道:「你不是吃過燒餅麼?」胡老一怒道:「兩個燒餅頂什麼事,醬鴨肥雞倒還湊合。」梁蕭眉一挑,方要開罵,卻聽楊小雀道:「梁大哥若是餓了,咱們去張羅些食物來。」說罷又瞪了中條五寶一眼,哼聲道:「我是瞧梁大哥面子,卻不是為了你們五個賊貨。」說罷又哼一聲,與三個夥伴逕自去了,留下中條五寶,口鼻喘氣,十隻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

  梁蕭見莊子邊有條小溪,當即尋石塊坐下,觀察西華苑地勢。不一陣,卻見三狗兒四人抱著狗肉米酒、還有熱騰騰的肉饅頭過來。中條五寶大聲叫好,全不客氣,摟過來大吃大喝。

  梁蕭謝過後,一群人在溪邊圍圈兒坐定,正自高談快論,忽地一彪人馬從身後衝來,當頭一人國字臉膛,蓄著八字鬍須,穿著珵亮皮甲,臂上歇了一隻海東青。其他人則背負弓箭,馬上掛著一些狐兔野雞,一道煙奔來,直衝到眾人面前。三狗兒等人急忙閃避,梁蕭卻雙眉一揚,便要動手,不料那行人忽地策轉馬頭,斜刺裡從河裡趟了過去,馬蹄撩亂,濺起無數水花,梁蕭等人躲閃不及,衣褲盡濕。

  那些騎士趟過小河,回頭瞧見眾人狼狽模樣,紛紛狂笑起來。梁蕭臉色一變,待那些騎士轉頭走遠,忽地彎身拾起一塊鵝卵石,嗖地擲出,正中那為首騎士的戰馬前蹄,那戰馬吃痛,驟然失蹄,將那騎士顛了下來,跌得頭破血流,那頭海東青受驚躥起,只在半空中打旋。

  眾騎士大驚,紛紛下馬扶起首領。那人血流滿面,對手下大聲咆哮,眾騎士檢視戰馬,卻見那匹波斯良馬前蹄虛軟,已然跛了。那首領心下生疑,回頭看去,卻見梁蕭與中條五寶背負著手,一派若無其事的模樣,況且雙方已距百步,料想梁蕭等人即便搗鬼,也無此能耐,再說馬失前蹄也是慣常之事,一時連叫晦氣,由手下攙著去了。

  那行人進了西華苑,四個少年方才圍上來,李庭兒眉飛色舞,道:「梁大哥,這個史富通平日裡橫行霸道的,今兒竟吃了這麼大個啞巴虧,真叫痛快。」其他三人也連聲稱羨。梁蕭坐下來拍開一個饅頭,問道:「這史富通是西華苑的主人麼?」李庭兒啐了一口,道:「他算哪門子主人,充其量是個小小管事。」梁蕭怪道:「一個管事就這般威風?」李庭兒道:「還有更威風的呢。這西華苑只是史家的別院,平日裡史家人都不來住,只用來囤積糧草,征丁納賦罷了。」

  梁蕭更奇,問道:「修了這麼大的房子,怎麼不住?」李庭兒道:「真定史家是當今世侯,家長史天澤南征北討,戰功無數,朝廷賞他的土地,從東到西數也數不清。這西華苑是他兒子史格的,史格平日在大都跟他老子同住。但他卻是這裡的萬戶,上萬戶人家都歸他家節制。我和王可是他家的兵戶,平日耕田,打仗就跟他出征;趙三狗是他家的農戶,只用耕田;楊雀兒家雖是賣燒餅的,年年也要向他交納錢糧。故而史格就建了這個房子,平時儲備糧食,收斂賦稅,戰時便訓練兵馬,打造兵器。還怕百姓們不聽話,在屋子裡養了許多奴才,誰不聽話就打殺誰,凶狠得緊呢!」言下甚是憤怒。

  王可也道:「是啊,氣死人了,憑什麼我們給他打仗,幫他種田,還要挨打挨罵。」 趙三狗道:「就憑他有刀有箭,有兵有馬!若有本事,咱們也學史天澤一樣,拿起刀槍,上戰場拚殺立功,掙個千戶萬戶,至不濟也弄個百戶什麼的,看誰還敢欺負咱們?」

  王可冷笑道:「你爹一個農戶,老實巴交,除了種田,就會編竹簍子,要打仗也是兵戶的事情,輪不到你家。」趙三狗被他戳到痛處,一跳而起,怒道:「好呀,有種你跟我打,看誰更厲害?」王可嚷道:「打就打,誰怕誰呢!」中條五寶一聽要打架,跟著起哄:「打,不打的就是龜兒子。」

  兩個人被人一激,再也不好退縮,頓時你來我往,在溪邊扭作一團。阿雪叫道:「別打了!」想要分開二人,卻被中條五寶橫身攔住道:「打架是漢子的事兒,娘兒們一邊涼快去。」五個人一邊阻攔阿雪,一邊慫恿道:「這一拳打得好。」「拿腳踢他孤拐……」 「唉,這拳偏了一些,往左些,往左些……」有五人吶喊助威,二人打得更加賣力,楊小雀和李庭兒說什麼也拉不開。這時間,遠遠走來兩個尋常村婦,一個年老婆子,一個中年婦人,兩人手中都端著木盆來溪邊捶洗衣服。婆子眼尖,看見這邊鬧騰,嚷道:「啊呀,趙四家的,你看!」婦人回頭一看,臉上露出驚怒之色。

  李庭兒聽得叫喊,側目看去,驚叫道:「三狗兒,不好啦,你媽來了。王可,你奶奶也來啦!」二人頓時停了打鬥,但都已衣衫破碎,臉手掛著血絲,眼見婆子和婦人提著捶衣服的木棒往這邊趕來,王可拔腿就跑,趙三狗猶豫一下,正想抬足,那婦人叫道:「三狗兒!你敢跑?」趙三狗應聲站住。婦人趕上來,一把揪住,照他腿上就是兩棒,罵道: 「孽障,孽障,上次偷驢被踢得半死,這次又跟人打架,你……你要氣死我才甘心麼…… 孽障,畜生。」劈頭蓋臉,邊打邊哭了起來。

  趙三狗被她揪住,只是原地亂轉,躲避要害,卻不敢有絲毫掙扎。中條五寶見狀,紛紛嚷嚷道:「小子沒用,怎麼被娘兒們教訓?老子給你撐腰,不用怕!」梁蕭眉頭一皺,喝道:「統統給我閉嘴!」五人齊齊哼了一聲,但也不便過於違抗,只得暫且住口。

  那婦人只打得沒有了氣力,手腳也慢了。婆子追了一程,見王可跑得不見蹤影,只好悻悻返回,見狀拉開她道:「趙四家的,算啦,算啦!」趙四家的坐在溪邊,只是痛哭,趙三狗鼻青臉腫,呆了半晌,忽地跪下來,落淚道:「娘,您別哭了,三狗兒再也不敢啦。」 趙四家的哽咽道:「你每次都說得好聽,但總是說了又犯。」她看見石上的酒肉,驀地喝道,「好呀,這些又是你偷的,我打死你這孽障。」舉棒又往趙三狗身上打去,忽地棒子一緊,怎麼也揮不下去。掉頭看去,但見一個腰挎寶劍的少年,一手握住自己的棒子。

  趙四家的微微一愣,道:「你……」梁蕭苦笑道:「這位嬸嬸,看我面子,饒了三狗兒吧!」趙四家的呆呆瞧著他,眉間有震驚之色,棒子不由自主地垂了下來。梁蕭看了趙三狗一眼,歎道:「你說話算話,當真不偷盜了麼?」趙三狗望了望李庭兒和楊小雀,面色遲疑。梁蕭忽地掉頭,對中條五寶道:「將王可帶來!」中條五寶應聲而動,馳足飛奔,激得足下冰雪滾滾,好似五道狂龍,遠遠遁去,頃刻間便沒了蹤跡,王家婆子和趙四家的那曾見過如此腳力,目瞪口呆間,又見遠處雪塵四起,中條五寶呼嘯而回,手中抓著一人,正是王可。

  眨眼間,六人便在數丈之外,中條五寶齊聲叫道:「老大!瞧瞧你本事。」忽地脫手,王可頓如箭矢般飛了過來,王可嚇得失聲尖叫,王家婆子眼見孫子危急,也驚叫起來。梁蕭心中大罵,凌空抓住王可肩頭,居空掄了個圓,消去勁力,左手在他腰間一按,輕輕巧巧將他放在地上。王家婆子一顆心始才落地,掄起木棒,喝道:「兔崽子,你跑得好!」 便要來打王可,梁蕭伸手格住,笑道:「罷了,罷了。」婆子見他氣概不凡,心中忐忑,瞪了王可一眼,啐道:「看這位公子面上,饒你這一回。」王可面紅耳赤,囁嚅不言。

  梁蕭掉頭道:「三狗兒,我知你屢屢違背對娘親的諾言,是因你四人是朋友,他們若要偷盜,你也不能輸了義氣,對不對?」趙三狗被他說中心思,點了點頭。梁蕭臉色倏沉,朗聲道:「你們四個,全都給我跪下吧!」

  那三人被他眼神一逼,無不心驚膽顫,撲通跪倒。梁蕭正色道:「你們四個跪地發誓,從此以後,不許再干偷搶之事……」胡老百聞言笑道:「老大,你叫他們不偷不搶,你自己卻要去偷去搶。」梁蕭眉頭一皺,道:「你說什麼?」胡老一笑道:「我知道的,老大你是來西華苑踩盤子,今天晚上便要動手……」三狗兒四人聞言,紛紛抬頭瞧著梁蕭,梁蕭面皮一熱,探足挑起一塊四五十斤重的大石,呼的一掌拍出,只聽豁的一聲響,那塊青石被凌空震成八塊,撲撲撲分作八聲,先後陷入雪裡。

  眾人瞧得目瞪口呆。梁蕭吸一口氣,揚聲道:「從今往後,我梁蕭若是偷搶盜竊,便如此石。」雙眼一轉,瞪著中條五寶道:「你們五個也一樣,若有盜竊之事,也如此石。」 中條五寶哇哇亂叫:「這算什麼狗屁道理?」「你撒一泡尿老子就要喝麼。」「對呀,你放一個屁,老子也要聞嗎?」「不偷不搶,老子喝西北風嗎?」一時吵嚷紛紛,梁蕭忽道:「你們到底認不認我這個老大?若然不認,一概拉倒。」中條五寶聞言噤聲,滿臉晦氣。

  三狗兒等四人低頭商量一陣,楊小雀道:「梁大哥,我們有個念頭,大哥若是答應,我們從此再不偷盜;若不答應,你本領高強,一掌一個,打死我們吧!」梁蕭咦了一聲,道:「好,你說來聽聽!」楊小雀欲言又止,回望李庭兒,四人中李庭兒最為精明,口齒也最便給,當即道:「方纔買酒肉時,我們合計了一下。梁大哥你武藝高強,我們見所未見,是以想拜大哥為師,學習武藝,日後為國效力,賺取功名,讓爹娘不再過窮苦日子。若是大哥答應,我們從此一心學武,再不偷雞摸狗,危害鄉里。」

  梁蕭眉頭大皺,心道:「我與他們非親非故,何況年紀相當,怎能做他們的師父?」 但見趙四家的眼中滿是希冀之意,臉上淚痕,還沒乾透,心頭一軟,忽地掉頭道:「中條五寶!」五人道:「怎麼?」梁蕭望著五人,似笑非笑道:「我是你們老大麼?」五人想也不想,齊聲道:「屁話,中條五寶,說話算數。」梁蕭道:「我說話你們都聽?」五人齊聲道:「除了不許說話、跳崖自殺以外。」梁蕭笑道:「好,我便命你們五個,做這四個小子的師父。」此話一出,眾人彷彿聽到天底下最荒唐無稽的言語,一個個張口結舌,只望著梁蕭發怔。過得半晌,胡老百第一個跳將起來,叫道:「不成不成,這四個小兔崽子拿棒子打老子,若不是老大,早把他們剝皮抽骨、細細地剁饅頭餡吃了。做他們師父?哼,你殺了老子好啦!」

  梁蕭點頭道:「胡老百也就算了。其他四個正好一人一個徒弟,誰再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認我這個老大。」其他四寶兩眼瞪圓,舌頭伸出嘴外,再也收不回去。梁蕭一瞧那四個少年道:「還不拜師?要我一個個按脖子麼?」四人對望一眼,只得向著中條四寶磕了三個頭,齊聲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中條四寶也對望一眼,眼中各各流下淚來。胡老百看在眼裡,樂在心裡,上躥下跳,哈哈大笑。阿雪歎了口氣,心道:「唉,哥哥可真會捉弄人,如此一來,這八個人的苦頭可就吃大啦!」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35:56

破城卷 第六章 赤毛之虎


  中條四寶這麼一哭,地上四人趴著不敢動彈,卻聽梁蕭道:「你們起來。」四人方才起身,一個個縮頭縮腦,好不心虛。梁蕭向中條四寶道:「你們四個在娘兒們面前哭鼻子,要不要臉?」這話一說,中條四寶頓時止哭,大嚷道:「老子才沒哭,老子眼裡進了沙子。」 梁蕭笑道:「廢話少說,你們各選一個弟子,好生教導,來日我來評判,看誰的徒弟教得最好,誰就最聰明。」中條四寶一聽,興致大起,適才的傷心頓時丟到了爪哇國去了,紛紛喜道:「好呀好呀,一言為定,誰的弟子厲害,誰最聰明!」這五個渾人平時最愛互相攀比,一聽這話,四寶頓時轉怒為喜,紛紛打定主意,定要教好徒弟,一舉奪魁。這下子,胡老百卻是轉喜為悲,如此有趣的比鬥,竟然沒有他一份,不由氣呼呼拉住梁蕭道:「老子沒徒弟,怎麼跟他們比?」

  梁蕭奇道:「你不是不要徒弟麼?」胡老百無言以對。眼看著其他四寶各自選定徒弟,胡老一教楊小雀,胡老十教趙三狗,胡老千教李庭兒,胡老萬教王可。胡老百越看越覺眼熱,忽地躺倒在地,滿地打滾,扯著鬍子哇哇大哭。其他四寶哈哈大笑,連叫「報應」。王家婆子和趙四家的看得心頭惴惴,不知這五個怪人會如何折騰自家兒孫。

  中條四寶興致一來,各自拉住自家徒弟,呼呼喝喝,一旁教功夫去了。只因涉及輸贏,故而四人竟也忒有耐性,一趟拳打個十遍八遍,也絕不嫌累。胡老百形影相吊,好生寂寞,忍不住跳將上去,這裡指指,那裡戳戳,說這招使錯了,那招使得偏了,這腳踢矮了,那掌拍高了,不住口地吹毛求疵,他眼力極高,雖然故意跟四個兄弟作對,倒也處處切中肯綮,大收拾遺補缺之功。

  王婆子見孫子並未受虐,總算鬆了口氣。想著他們若能從此好生習武,不再游手好閒,終究是件美事,心中對梁蕭十分感激,本想道謝,但見梁蕭崖岸自高,傲氣外露,只瞧著便覺心慌,滿口感激話兒怎也說不出口,只得道:「趙四家的,咱們走吧!」轉過身來,卻見趙四家的望著梁蕭,癡癡呆呆,竟似中了魔一般。不由皺眉道:「趙四家的,你怎麼啦?」趙四家的聞言一驚,還過神來,低聲道:「好像,尤其是臉額之間,真是好像。」 王婆子奇道:「你說什麼像什麼?」

  趙四家的小聲道:「王嬸嬸,你看那公子的額頭與眉眼,和……和那個人是不是有些相似?」王婆子皺眉道:「到底是誰呀?」趙四家的歎了口氣,搖頭道:「罷了,不說了吧!」王婆子仔細打量梁蕭一眼,忽道:「哎喲,你是說那個書獃子梁……」趙四家的猛地掩住她口,道:「別叫啦!」王婆子撥開她手,笑道:「害什麼臊呀,還當自己是小姑娘麼?」她說到這裡,笑容一斂,歎了口氣道:「也不知你怎麼想的,竟還記得他?當年啊,婆子我一看,就知道你和他是成不了的。人家會讀書,會寫字。他懂的學問,比何老財家的教書先生還多;他寫的字,比史萬戶的賬房先生還好。你一個老農家的閨女,斗大的字識不了半個。論模樣麼?他長得比太子爺還俊,你和他站在一塊兒,就像是野雞配鳳凰,那是沒法配呀;再說他那老爹,眼珠子生在頭頂上,從來瞧不起人,他會要你這種媳婦才怪呢,再說……」

  趙四家的打斷她道:「王嬸嬸,我知道了,我又醜又蠢,是配他不上。但我只想遠遠看著他就好。趙四也知我的心思的。沒錯,他的爹爹是看不起人了,但……但他從來沒看不起我……」說著眼眶一紅,咬咬嘴唇道:「他雖有些書獃氣,可他對人,總是很好……」 話未說完,已然淚湧雙目。

  王婆子一陣默然,望了梁蕭半晌,歎道:「是有些像,但也不全像,你看他那鼻樑,直得跟檁子似的,還有那瞳子,藍幽幽有些怕人,忒像鎮子裡的黃毛蠻子。」她撫著趙四家的肩頭,歎道:「天下模樣一般的人也不是沒有,何況只有些許相似。人家一望就跟咱們村裡人不一樣,別傷神啦,走吧!」拽著趙四家的,便往回走。趙四家的走了兩步,忽地掙脫王婆子,快步走到梁蕭面前,脫口問道:「公子貴姓?」梁蕭不防她問及此事,隨口應道:「我姓梁。」趙四家的一驚,失聲道:「你也姓梁?」梁蕭見她神色癡怪,詫道:「大嬸有何指教?」趙四家的只是呆呆望他,卻說不出話。

  王婆子眼看情形尷尬,上前兩步,接口笑道:「公子莫怪,她見公子像一個叫梁文靖的故人,隨便問問。」梁蕭大吃一驚,打量二人道:「你們認得我爹爹?」趙四家的聞言劇震,伸手想拉梁蕭,剛碰到他手背,卻似被火灼著,又縮回去,顫聲道:「你,你真是他兒子麼?」梁蕭猜到幾分緣由,起身道:「是呀,梁文靖便是我爹,二位是爹爹以前的鄉親麼?」

  王婆子喜道:「哎呀,怎地這樣巧法!文靖那個書獃子,竟也有了兒子啦!真是,真想不到,對啦,你爹爹呢?他還好麼?」她心直口快,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趙四家的卻望著梁蕭,臉上神色奇怪,既似歡喜,有似感傷。

  梁蕭神黯然歎道:「爹爹去世幾年啦!」王婆子笑容僵在臉上,趙四家的身子一晃,竟然軟了下去。梁蕭搶上一步,將她扶住,趙四家的回過一口氣來,驀地抓住梁蕭胳膊,顫聲道:「你……你說他去世了?」話未說完,眼淚已然落下來了。

  梁蕭點頭道:「是啊,他去世快七年了,嬸嬸你從前跟他要好麼?」王婆子歎道: 「他倆也算是一塊兒長大的。拖著鼻涕的時候,就一起爬樹堆沙了。」梁蕭不意在此相逢故人,心頭一熱,扶著二人在溪邊坐下,將父親遭遇說了一遍。

  眾人聽罷,王婆子歎道:「文靖那孩子年紀輕輕的,就……唉,真是老天不長眼啊!」 趙四家的低頭沉吟半晌,忽拉梁蕭道:「公子隨我來!」梁蕭不明所以,跟她過去,阿雪也緊隨其後。三人走了半晌,遙見山坡上有片竹林,林中竹屋青青,捆紮齊整。

  趙四家的拉開門銷,掀開門扇,門內飄出淡淡的竹香。梁蕭略一遲疑,隨她入內。只見屋內四丈見方,分隔兩間,床櫃井然,鋤頭鐵犁斜依牆角,尖頭黃泥乾涸已久。近窗處銅盞光亮,尚有一汪清油,窗外竹林茂盛,森森綠意透窗而入,照得人鬚髮皆碧。

  梁蕭不解道:「嬸嬸,這是何地?」趙四家的手撫桌角,眼中淚花滾動,臉上有淒然之色,輕輕歎道:「這是你爺爺、爹爹住的地方。」梁蕭不覺怔住。趙四家眺望窗外竹林,歎道:「那一年秋天,田里麥子才黃。蒙古大汗簽軍,你爹爹被征做民夫。簽軍後的第二天,我早早來看,卻見他和你爺爺都不見啦!一句話兒也沒留下,就那麼急匆匆走啦。後來我也常來拾掇,總想他有一天會回來,那時候總得有地方睡覺,有地方擱衣服,有個地方看書呀。唉,你爹爹最喜歡看書啦,你爺爺不讓,他就躲在我家後門的林子裡偷偷地看,有時忘了吃飯,總是我從家裡偷了飯菜給他。」

  她沉浸往事之中,但覺那情景恍然如昨,嘴角不覺浮起澀澀的笑意,轉身開櫃,櫃中尚有幾件衣衫,殘缺不齊,過得許久,才幽幽地道:「過了一年,我也嫁了人!生孩子那些日子,我沒法來,結果這衣衫都被蟲蛀壞啦。唉,沒法子,做了娘以後,就有了許多事,要種地,要奶孩子,我也來得少了,但……但不知為啥,我總想他會回來……」說到這裡,她忽聽得低低的抽泣聲,轉眼望去,只見梁蕭依著床鋪,已是淚流滿面,驀地跪在她膝前,揪住她的衣衫。

  趙四家的胸中大痛,忙道:「好孩子,好孩子,別哭,別哭……」只說了幾聲,便失聲落淚。阿雪也覺悲從中來,跪牽著梁蕭的衣衫,哭道:「哥哥……別哭啦……嗚嗚…… 別哭啦……」趙四家的歷世已深,見二人哭得傷心,反倒忍淚含悲,扶起阿雪道:「你是文靖的女兒麼?」阿雪搖頭道:「我和哥哥是結義兄妹。」

  梁蕭抹淚起身,四顧之間,幾有隔世之感。趙四家的道:「你若是不嫌棄,就搬在這裡住好了,左右這也算你家。」梁蕭想了想,道:「這樣也好,我讓那五個活寶住道觀!我搬下山來住,省得他們老在身邊聒噪。」

  趙四家的點頭道:「去見見你趙四叔吧。」梁蕭此時對她言無不從,當即應允,隨之來到一座竹頂土牆的房屋前,只見一個中年漢子正在門前編竹簍子。趙四家的叫住他,將梁蕭的來歷說了,趙四驚喜萬分,但得知文靖去世,卻又難過不已。趙四家的讓他陪梁蕭說話,自去準備飯食。

  趙四拙於言辭,搓著手咿咿呀呀,不知如何出言安慰。梁蕭只得無話找話道:「趙四叔在編竹簍子麼?」趙四得了話茬,忙道:「是……是呀,說來這個……這個麼,還是你爺爺教給咱的手藝。」梁蕭笑道:「原來如此!爹爹也會,但我沒學過。」趙四歎了口氣,道:「那片竹林子,也是你爺爺從南方帶來的竹種,初時只有幾根,後來下了兩場雨,呼啦一下,就長成林子啦!嗯,你爺爺最喜愛竹子,常給文靖哥和咱講,做人要像做竹子一樣,如何長都是直的,還要一節一節地長,時常反省,嗯,文靖哥說那叫做什麼來著?『 吾……吾什麼吾身』,哎,怎地就記不起來……」

  梁蕭想了一會兒,遲疑道:「吾日三省吾身麼?」趙四一拍大腿,笑道:「對,還是文靖哥的兒子有學問。老子有學問,兒子就有學問,看看咱是草包,三狗兒也是草包,唉,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說罷撓頭憨笑。梁蕭聽得滿心不是滋味,皺眉道:「那可未必,若是三狗兒肯學,我可教他讀書。」趙四吃了一驚,擺手道:「哎哎,你別說,那混蛋小子從不學好,就會跟狐朋狗友瞎混,既不學編竹簍,也不種地,偏偏要當什麼官做什麼將軍……你說,他不是失心瘋了麼?」

  梁蕭道:「古人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有這種大志向很好!「趙四略一愕然,搖頭道:」咱倒是願他平平安安地過日子。「說著拿起一根竹子,劈成幾條。

  兩人一時無話,梁蕭瞧他編了半晌竹簍子,忽道:「趙四叔,這附近除了你,還有人會編竹子麼?」趙四搖頭道:「沒有啦,北方竹子少,大家都用木頭,我這竹簍子也賣不成錢的,做買賣還得繳賦呢!兩三天能賺一文就了不得。」梁蕭笑道:「我編來看看好麼?」 趙四笑道:「好呀,嗯,我給你說怎麼編。」梁蕭笑道:「我瞧了兩遍,大致會了。」趙四奇道:「是麼?」梁蕭拿起那把劈竹刀,尋砂石磨得鋒利些,抖手間,哧哧哧一陣響,一根竹子盡被他順勢剖成髮絲粗細的竹絲,趙四看得眼花繚亂,忙叫道:「啊喲,不對,太細,太細,要斷的。」梁蕭搖頭道:「我還嫌粗了呢!」趙四聽得,又是一呆。

  梁蕭想了想,雙手拈起竹絲,剎那間,數十根極纖細的竹絲在他十指之間跳起來。編了一陣,他摸出門道,十指越變越快,落到趙四眼裡,那指頭便似生了翅膀,漫天飛舞一般。不到半個時辰,梁蕭編了一隻竹籃,綿密細膩,玲瓏剔透,便似雞蛋殼一般。梁蕭綰了最末一個結,笑道:「成了!」扔給阿雪道:「送你!」阿雪捧在手裡,好生喜歡,笑道:「哥哥,這個能裝花麼?」梁蕭笑道:「怎麼不能,薄是薄了些,但還算結實。」

  趙四怔了一盞茶的工夫,拉起梁蕭的手,摸了又摸,又看看自家的手,嘟囔道:「沒啥兩樣呀,怎麼我看著就像變戲法。」阿雪笑道:「那是哥哥的如意幻魔手功夫。」趙四仍是不明白,但他性子木訥,也不好多問,接過那個竹籃,嘖嘖稱奇道:「這種東西好看,但不經使,不過,大戶人家的小姐或許喜歡,用來裝花兒果子。」

  梁蕭道:「我正是如此想,若用這片竹林,做出比這個還精緻的竹器,賣給大戶,未嘗不是賺錢的營生。趙四叔,我們一起做買賣好了。」趙四望著竹籃搖頭道:「這個麼,咱可做不來。」梁蕭笑道:「我來做,您幫著賣就成。」趙四聽得發愣,有些轉不過腦筋來。

  這時日已入暮,趙四家的招呼吃飯,她殺了生蛋的老母雞,煮了一鍋雞湯。梁蕭將眾人召來,將做竹器的主意說了,讓趙三狗四人練功之餘,專事兜售,所得銀錢,五家分攤,補貼家用。四人看了梁蕭編的竹籃,也覺有趣,紛紛叫好。用過飯後,眾人又商議了一個時辰,方才歡天喜地,各自散去。

  寒冬漸漸過去,雪晴了又下,下了又晴,梁蕭將如意幻魔手盡數融入竹藝之中,兼之他一顆心七竅玲瓏,巧思百出,技藝漸漸出神入化,所用竹絲也更趨纖細,編製的竹扇、竹籃、竹花瓶、竹屏風等器具,無不玲瓏剔透,精絕當世,不但遠近富戶爭相購買,連色目商賈也找上門來。

  只因元人戶籍管轄嚴厲,梁蕭不便在外招搖,他每日編完十餘樣,便交與李庭兒、趙三狗四人打理。這四個小子潑皮出身,多的是機靈巧變,生意場上,算是有了用武之地。父母們見他們走上正道,無不歡喜。

  這般日來夜往,梁蕭竟也憑著一雙巧手,維繫眾人生活,心覺如此自食其力,比那巧取豪奪,更加讓人快活滿足。中條五寶依然懵懵懂懂,除了教授武功,吃飯打架,甚也不管。阿雪主理家務外,也拚命習練如意幻魔手,只想早早學好,幫助梁蕭編製竹器,賺錢養家,但她天資愚笨,編得總是不成樣子,心中好不洩氣,偷偷哭了好幾場。

  轉眼到了次年春天。兩場春雨之後,田中麥苗抽芽,竹筍尖也從地底悠悠忽忽地冒了出來。這日清晨,梁蕭走出門外,瞧向山坡下的空地,卻見中條五寶正呼喝連聲,教授四個徒弟的武功。

  數月工夫,四人的拳腳內功俱已入門,進退騰挪,頗得拳理。每日皆有切磋比鬥,以胡老百作為裁判,各有勝負。每當自家徒弟獲勝,中條四寶便萬分得意,一旦輸了,便對徒弟一頓叱罵,然後刻苦教導,準擬下次奪魁。故而四人精進,甚是神速。平日有暇,梁蕭記著對趙四所言,將中條五寶趕回山上,教四人讀書,誰知這四個小子卻頗有梁蕭少時風範,拿起書本,便是懨懨欲睡,只迫於梁蕭的臉色,不得不強打精神,之乎者也一番。

  阿雪正在爐邊煨羊肉,肉湯沸騰,濃香撲鼻,忽見梁蕭出門,便走到他身邊,笑道: 「哥哥,沒想到這四個小潑皮,竟也似模似樣啦!」梁蕭歎道:「勉勉強強,就是跟你一樣,不愛讀書。」阿雪臉一紅,嘻嘻直笑。梁蕭坐了下來,道:「阿雪,我方才做了個好玩的物事,送給你玩。」阿雪含笑稱好,梁蕭伸手入袖,拿出一隻構造繁複,多有機栝的竹鳥,笑道:「你猜這怎麼玩?」阿雪打量一下,蹙眉道:「我猜不出來的。」

  這時間,中條五寶嗅到肉香,扔下徒弟,紛紛衝上山坡,揭開瓦罐就舀羊肉吃,阿雪心中一急,搶上慌道:「哥哥還沒吃啦!」梁蕭笑道:「阿雪,讓他們去吧,教徒弟也不容易!」胡老一嘿嘿笑道:「老大,昨天老子贏了。」梁蕭笑道:「敢情楊小雀勝了一場?」 胡老千怒道:「就一場而已,之前李庭兒連勝六場,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胡老十罵道:「都怪胡老百他奶奶的偏心,眼看趙三狗『怪蟒翻身』使了半招,就要反敗為勝,他居然叫停,害得好好一條怪蟒變成死蛇,氣死老子了,氣死老子了。」胡老百怒道: 「胡老十,惹煩了老子,老子日後專判趙三狗輸!」胡老十腦袋一耷拉,頓無言語。

  胡老萬始終一臉醋意,怒哼道:「你們都看著吧,明天王可一定贏的。」胡老一瞥了他一眼,嘿笑道:「胡老萬你做青天白日夢麼?王可已六場不勝,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胡老萬大怒,一拳突出,打在胡老一肘上,胡老一正在喝湯,一碗滾湯盡皆潑在臉上,疼怒交迸,奮起反擊。兩個人抱在一處,滿地亂滾,王可和楊雀兒見師父打架,急忙趕上勸解,還沒奔近,兩個人便被憑空摔了回來,王可忙道:「梁大哥,快阻止我師父。」

  梁蕭搖了搖頭,起身笑道:「胡老萬,胡老一,你們看看這個。」將手一伸,露出那只竹鳥,那二人百忙中偷覷一眼,啐道:「一隻木頭鳥兒有什麼好看。」話音未落,只見那支竹鳥撲地一聲,從梁蕭掌心躥起,呼嚕嚕漫天飛舞。胡老一和胡老萬目瞪口呆,望著竹鳥,口中流涎,忘了打鬥,眾人不明其理,也俱各驚訝。

  胡老一怔了片時,驚叫道:「老大,你的內功練到虛空攝物了嗎?厲害,厲害。」梁蕭搖頭笑道:「這不是內功,而是機械之功。古書上曾說,魯班造木鳥,飛了三日也不落地。不過,這只竹鳥兒只飛得一炷香的工夫,也不知是古人吹牛,還是我本事太小。」阿雪抿嘴笑道:「自然是古人吹牛啦!」梁蕭白她一眼,道:「你就會說好話兒。」嘴上埋怨,心中卻甚得意。

  果然,那只竹鳥飛了一炷香的工夫,漸漸落下,梁蕭舉手接住,向阿雪說明操縱之法:「這雙翅膀,是靠齒輪機關之力,須在地上事先緊好機關。上天之後,則無法重緊機關,故而竹鳥飛翔也難持久。若能做個特大的竹鳥,派個力大無窮的力士坐在上面,時時緊上機栝,那這竹鳥就永遠不會落地!不過,竹木的機栝,終是經不起反覆打磨,這世上麼,也沒有不知疲倦的力士。」正自感慨,忽見遠處走來幾個少年,還沒走近,一個皮膚黝黑的壯碩少年就遠遠嚷道:「楊小雀,李庭兒、三狗兒,王可,你們果然在這兒,害我好找。」 四少聽得叫喚,轉過頭去,李庭兒叫道:「鐵牛,是你們啊!」梁蕭道:「他們是誰?」 楊小雀道:「他們是鄰村的,以前我們一起混過飯吃……」梁蕭皺眉道:「又是你們的狐朋狗黨?」四人見他神色不豫,皆有慚色,趙三狗道:「梁大哥,我去打發他們,決不跟他們做壞事。」

  梁蕭點頭道:「好!你去!」趙三狗下了山坡。那些少年圍住他,口說手比,神色激動。趙三狗初時面有猶豫之色,繼而連連搖頭。眾少年露出憤然之色,鐵牛一伸手,推向趙三狗胸口。趙三狗武藝精進,已非昔日可比,見狀扣住他手,上引下帶,翻手間便摔了鐵牛一跤。其他少年大吃一驚,欲要上前群毆,李庭兒三人見狀,紛紛奔下山坡,對方見難討好,只得扶起鐵牛,罵罵咧咧,憤然去了。

  四人轉回,梁蕭問道:「出了什麼事?」趙三狗不敢隱瞞,道:「他們讓我們助拳,去打赤毛虎。」阿雪訝然道:「去打獵麼?」四人都笑了起來,李庭兒笑道:「阿雪姊姊,那不是真的老虎,是一個人。他是蒙古人,名叫土土哈,長了一頭紅髮,比老虎還兇猛呢。」 梁蕭哦了一聲,問道:「那為何要打他?」

  李庭兒歎道:「這得從他的來歷說起。這土土哈不是本地人,他老爹是欽察的軍士,打仗時運氣不好,做了半輩子兵,也沒怎麼遷升。後來年紀大啦,脫了軍籍,娶了個黃毛婆子,大老遠來中土做買賣。老頭子生來老實,遇上幾個漢人奸商,一來二去就把他給坑了,一生積蓄血本無歸,老頭子氣得發了病,撒手去了西天,留下黃毛婆子和土土哈。老頭子死時,土土哈只有六歲,那小子自小蠻力驚人,十歲時在山上牧馬,遇上兩頭餓狼,竟被他一手掐死一頭,雙肩扛了回來;十二歲的時候,一雙手便能將半大的牛犢擰翻。」 梁蕭動容道:「這可是天生的神力了。」

  李庭兒道:「是啊,但他老子吃了漢人的虧,土土哈最是厭惡漢人,從小就跟我們過不去。他老子死後,留下幾匹欽察馬,十分神駿,他娘和他就靠這些馬過日子。後來大馬生了小馬,村裡的漢人小孩十分羨慕,就偷著去騎,結果被他三拳兩腳,打了個半死。只因他是蒙古人,天生就高漢人一等,大人們都不敢吱聲。但這樣一來,梁子就結下啦。大人不惹他,小孩們卻跟他鉚上了。他氣力大,又從小精熟武藝,沒人打得過,但一個人打不過,就兩個人打,兩個不成,四個人來。後來十鄉八里會打架的小孩都跟他幹過,每個人都被打得很慘。但大家卻不服輸,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土土哈十三歲那年,我們把他打倒了一回,那次幾乎打死他。但不過十來天的工夫,他恢復如初,又來找事。這回就不成了,二十多個漢人少年竟被他一口氣打倒。」他望著王可道:「那次王可被他摔壞了腿,躺了兩個多月。」

  王可被他提起生平糗事,怒道:「他媽的,你怎地別的不記得,就記得這個?」趙三狗冷笑道:「你發什麼怒?別說你,就連史富通也摔壞了腿。上次史富通見他本事大,叫他去西華苑做莊丁頭子,他不肯去,還罵史富通漢狗,史富通臉上掛不住,兩個人便動了手。那時候土土哈才十六歲,卻把史富通舉過頭頂,扔了出去。他是蒙古人,史富通挨了打,卻也奈何不了他。」

  梁蕭沉吟道:「他一個跟你們打,不叫幫手麼?」四人的臉均是一紅,李庭兒低頭道:「說起來叫人慚愧。這週遭也有不少蒙古蠻子,都和土土哈有交情,但土土哈卻從不找幫手。我們去十個人他是一人,去二十人他也是一人,去三十四十他還是一人。又從不動刀槍箭矛,赤手對空拳。這次鐵牛他們有心挑釁,故意偷了土土哈的馬匹,土土哈很生氣,大家約好,呆會兒在李子坡交手。」梁蕭正色道:「這是條難得的好漢子,瞧你們神情,很想跟他打麼?」四人面面相顧,忽地脫口齊聲道:「是!」話一出口,看著梁蕭臉色,心頭惴惴。梁蕭笑道:「你們去也無妨。但我有言在先,只許一個對一個,不得一擁而上,以眾凌寡,不是好漢所為。」四人聞言大喜。中條五寶一聽也來了勁,喜道:「妙極妙極,哈哈,老子有熱鬧可瞧啦。」分頭教訓徒弟:「只許贏,不許輸,輸了老子打爛你屁股。」

  梁蕭冷笑道:「不論輸贏,你們五個都不許露臉,更不許幫手,要麼就呆在這裡,哪也不許去!」中條五寶沒口子答應,隨著四個徒弟,大呼小叫,一路去了。梁蕭對阿雪道:「只怕這五個混蛋不守規矩,你守在家裡,我也去看看。」跟著九人出了村子,向南走了二里地,只見前方有個草坡,上面橫七豎八倒了三十來人,呻吟之聲不絕於耳,坡上尚有四個粗壯少年,兩個抱腿,兩個抱腰,正跟一個高大魁梧的年輕人較勁。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36:42

  那人高七尺有餘,一件羊皮坎肩在打鬥中撕得粉碎,紅褐長髮披在肩上,濃眉有髯,一對虎目炯炯有神,臉上幾道血痕,想必是鬥毆時抓傷。但看他隨手一摔,沒將四人甩開,驀地雙目瞪圓,雷霆般一聲大喝,雙臂發力,一手一個,將兩個摟腰的少年舉了起來,雙腿發力,將腿上二人甩出丈外,倒地不起,然後雙臂凌空一合,那兩個少年撞在一起,頓時昏厥。年輕人將人隨手擲在地上,用蒙古話朗聲叫道:「服輸了麼?」聲如驢鳴,神威凜凜。梁蕭瞧得暗暗點頭:「這便是土土哈麼,當真有些氣概。」

  李庭兒四人不料只此走路的工夫,朋友們盡被他打倒,驚怒交迸,趕上前去。他們與蒙古人雜居,也懂些許蒙古語,楊小雀當先搶到,朗叫道:「土土哈,咱們還沒打,就還沒輸。」土土哈看見他們,皺眉道:「你們來晚啦,好,一起上吧!」鐵牛在地上呻吟道:「楊小雀,算啦,這次又打不過啦,這蠻子越來越厲害……哎喲……」

  楊小雀搖頭道:「這次我們不一起上,一個對一個。」地上的漢人少年皆是驚詫,紛紛嚷道:「楊小雀你活膩了?」土土哈也露訝色,打量他道:「這話當真?」楊小雀道: 「不錯,我先跟你打!」土土哈點頭道:「好,這麼多年,你第一個對我這般說話,不管輸贏,都是好漢。」楊小雀與他廝鬥多年,雖然是敵非友,骨子裡卻對他頗是佩服,今日得他一句贊語,端的又驚又喜,當即擺了個架勢,足取弓步,掌作虎形,叫道:「你來。」 土土哈搖頭道:「我讓你先出拳。」

  楊小雀不敢托大,左拳一晃,直奔土土哈面門。土土哈見他出拳迅疾,甚覺吃驚,翻手抓他手腕;楊小雀右掌突地自小臂下穿出,撲的一聲,打在土土哈胸口。掌上帶了內勁,土土哈體格雖強,也覺隱隱作痛。胡老一見徒弟得手,得意笑道:「好一招『暗渡陳倉』,下招是『摧斷山根』。」

  土土哈性子倔強,中掌之後,不後仰消勢,反而運力前傾,順勢一拳,帶起烈風,掃向楊小雀面門。這些日子楊小雀拆招無數,應變極快,土土哈拳勢甫動,他便身形忽矮,使一招「摧斷山根」,腿若蛟龍擺尾,借土土哈前傾之勢,以巧勁一勾。土土哈站立不住,眼看便要倒金山、頹玉柱,但此人身手著實敏捷,危急間腿足發力,一個弓步,將極猛烈的去勢生生剎住。忽聽背後風響,楊小雀繞到他身後,雙掌疾出,按他背心,這招「雙龍搶珠」威力頗大,楊小雀擬將土土哈凌空震飛,讓他跌得難看。

  土土哈半空中無處借力,應掌飛出。楊小雀心頭一喜,哪知尚未收掌,手腕驟然一緊,竟被土土哈反手扣住,暗叫不好,只覺一股大力湧來,身不由主,被土土哈滴溜溜當空一掄,摔出四丈開外,攪得塵土飛揚。此番變故橫生,快如閃電,胡老一雖瞧得明白,卻唯有咧著一張大嘴,全然來不及提醒。

  土土哈被震飛丈許,尚未跌倒,便雙手拍地,挺身站起,兀自神完氣足。楊小雀雖也掙扎而起,嘴角卻掛了一絲血跡,顯然傷了內腑。他拭去血跡,啞聲道:「你我各摔一跤,扯了個平,大家再打過。」土土哈搖頭道:「你受了傷,不打了吧。嗯,你拳腳很快,比起地上這些人,厲害了十倍也不止。」楊小雀還要再說,李庭兒撥開他道:「你先退下,且讓我來。」趙三狗搶道:「換我來吧!」胡老一怒道:「他奶奶的,兩個小雜種都滾開。摔一跤有什麼了不得,頭掉了也是碗大個疤。」胡老十叫道:「什麼話,打不贏還要打,佔著茅坑不拉屎麼?」胡老千道:「對,還是李庭兒來,只有李庭兒打得過他!」胡老萬道:「還是王可來最好,昨天老子教了他幾下絕招,正好用到這紅毛鬼頭上。」

  只因有言在先,五個人唯有遙遙指揮。忽聽梁蕭在身後冷笑道:「胡老一你們四個分明是死鴨子嘴硬。所謂一力降十會,這土土哈蠻力驚人,你打他十拳,他也渾然沒事,但他抽空裡還你一拳,你也吃不了兜著走。」

  中條五寶齊聲叫道:「老子跟他打,包管一拳便叫他趴下,決不打第二拳。」梁蕭臉一沉,道:「你們答應過我什麼?」中條五寶頓時氣焰一餒。梁蕭尋思:「你五個混蛋不知輕重,倘若當真出手,只怕要了這漢子的性命。」他想著走上山坡,那四人拱手道: 「梁大哥。」梁蕭點點頭,向楊小雀道:「你過來,讓我瞧瞧傷勢!」楊小雀應聲過去,梁蕭在他胸腹間推拿數下,楊小雀胸悶之意頓時消解不少。

  土土哈看見來了個陌生人,心中奇怪,用蒙古語向梁蕭道:「你也來和我打嗎?」梁蕭搖搖頭,也用蒙古語道:「我不和你打,你打不過我的。」土土哈雙眉一揚,朗聲道: 「你蒙古話說得好,也是蒙古人嗎?好,我們兩個打一次,也是一個對一個。」梁蕭一愣,失笑道:「你這是向我挑戰嗎?嗯,你最擅長什麼?」土土哈道:「這話怎麼說?」梁蕭道:「若是比鬥拳腳,我勝你就像大雕捉拿小羊。但這般勝你,豈不是欺負你了。除了拳腳,你還會什麼?」土土哈怒道:「你這廝盡說大話。我偏要比拳腳,有膽量的便過來交手。」上前一步,虎目含威。

  梁蕭微微一笑,雙腿一分,道:「我讓你打三拳,若撼得動我,我便與你拚鬥拳腳。」 土土哈天生神力,能生裂虎豹,拳斃牯牛。沒料到梁蕭如此小覷,心中驚怒,但見梁蕭雖不比自家矮小,說到體格,卻遠不及自己雄壯,何況便有自己的體魄,也未必就有自己的神力。略一沉吟,搖頭道:「你別說大話唬人。我手重得緊,你小鞭子一樣的人兒,三拳打罷,十個也打壞了,還是你一拳我一腳吧。」

  梁蕭聽他這一說,頗喜他氣量恢宏,點頭笑道:「打壞了也不怪你,只須讓我退後半分,便算我輸。」土土哈大怒,但見李庭兒等人神色自若,並無規勸之意,他並非一介莽夫,心知定有緣由,忖道:「我輕輕打他一拳試試。」便道:「好,若害怕的就先說,我收拳便是。」

  梁蕭笑道:「你來,你來。」土土哈臉一沉,一拳直奔梁蕭肩頭,這一拳雖說留手,仍有三四十斤力道。不料一拳及體,卻如中鐵板,土土哈吃痛,收拳叫道:「你這漢子,好硬骨頭。」梁蕭笑道:「你不是叫做『赤毛虎』嗎,老虎的猛勁去哪裡啦?輕手輕腳的,跟兔子一樣。」蒙古話裡,他這番話頗是辱人,土土哈濃眉一挑,再不答話,用上九成力道,擊向梁蕭左胸。李庭等人雖服梁蕭之能,見狀也是一驚:「梁大哥雖然武功絕倫,但挨了這拳,能不退後麼?」

  梁蕭見他拳來,卻不動彈,直待拳勁及身,身子方才微微一仰,足下倏然入地三寸,直沒至脛。中條五寶見這情形,眼中俱是一亮,齊聲驚呼道:「蕭大爺的『立地生根』!」 這招「立地生根」乃是黑水一派的不傳之秘。當年在『群英盟』上,蕭千絕抵擋「南天三奇」之一姬落紅的畫戟,用的便是這招。訣竅在於後仰的一霎,內力忽生變化,將對方勁力引至腳跟。至於入地深淺,則由對方勁力大小而定。這本是極上乘的武功,須以極高內力方能駕御,要麼便會一著不慎,反傷己身。蕭玉翎當年傳授時只知其法,無力示範。梁蕭因為近日內功大進,方才練成這門功夫。

  土土哈見一拳撼不動梁蕭,心頭駭然,但他出手奇快,一拳未收,二拳又至,尚未擊到,便聽中條五寶齊喝一聲:「弓弦勁。」喝聲方起,梁蕭忽地變後仰為前傾,便如拉滿的弓弦,一放手便彈了回去。須知引弓之力甚大,一不留心,弓弦回彈,甚至能割傷開弓者自身。梁蕭這招「立地生根」,便如生長於地的樹木,用手一推,猶能來回擺動,倘若推力用足,反彈之時能傷人畜,其理與弓弦相同。

  但梁蕭並非死木,乃是活人,身子回彈的一剎那,帶上了土土哈的拳勁不說,更有梁蕭本身之力,二力相合,勝過土土哈一倍不止。中條五寶喝聲方落,便見土土哈飛出二丈之遙,摔得結實。但他筋骨強健,略一掙扎便即跳起,只覺手臂痛麻,胸口氣血翻滾不已,一時瞪著梁蕭,十分驚駭。他哪知道,梁蕭已然手下留情,當年姬落紅挨了蕭千絕的「弓弦勁」,當場便已筋摧骨斷,五臟俱裂了。

  李庭四人見狀,齊聲叫好,其他漢人少年也掙扎起來,大聲歡呼。梁蕭挨了這兩拳,胸口微微發麻,暗驚道:「這廝蠻力也頗驚人了。」吐出一口氣,哈哈笑道,「土土哈,你認輸了嗎?」土土哈心知今日遇上了高人,但他自幼喪父,獨立支撐家業,性格磨煉得堅韌倔強,生平從未服輸過,當下濃眉一揚,高聲道:「好漢子,你敢跟我比試摔跤嗎?」 梁蕭笑道:「折騰半天,這便是你擅長的麼?好,就比摔跤。」土土哈吸一口氣,撕下皮袍,赤裸上身,雙腳微曲,兩臂分開,其架勢正是蒙古國術,摔跤之術。

  梁蕭脫下袍子,擲給趙三狗。李庭兒湊前低聲道:「梁大哥小心,這傢伙摔跤術了得,從未敗過。」梁蕭點了點頭。要知高手交鋒,力求傷敵於身外,決不容人近身,就此而言,摔跤本是極下乘的法門,梁蕭與土土哈較量,自取下乘,頗違本性。但既然放出話來,自然也當照辦。他雖未練過摔跤,但聽母親說過,以他武技之精,不難揣摩其門道。當下足下微動,賣個破綻,土土哈覷到破綻,果然虎撲上來,來扣梁蕭腰部。

  梁蕭略退半步,抓住土土哈的手臂,反足勾他左腿。剎那間,兩人四條胳膊,四條腿絞成一團。摔跤本是蒙古人從牛羊抵角、虎豹相搏中悟出的搏鬥法子,後來又加入殺牛宰羊之法,更見威力。二人四肢交纏,盤旋疾走,尋隙抵暇,攻敵破綻,你一個「擰牛角」,我一個「騎駱駝」,時時出腳掃蹴對方下盤。旁觀的少年皆是會家,看到精妙處,紛紛叫好。

  梁蕭本力略遜土土哈,武技卻高出他十倍不止,深諳借力消勢之法,原本不用其他武功,三招之內,便能將他摔倒。但他頗愛土土哈風骨,不願太早摔倒此人,讓他難堪。

  如此你來我往,角了兩個回合,梁蕭正想尋個破綻,將土土哈摔翻,中條五寶卻已不耐,胡老一嚷道:「老大,扣他腰部,鎖他右肩,勾他左腿!」胡老十道:「頂他左邊膝蓋。」胡老百嚷道:「對,扣他腋下,用屁股頂他腰子。」胡老千道:「向右轉,勒他脖子。」胡老萬接口道:「掏他下陰。」王可驚道:「師父,這招可不能使!」胡老萬兩眼一翻,道:「老子這叫聲東擊西,嚇唬嚇唬他,趁他躲閃,踩他腳背……」王可道:「踩腳也是不行的。」胡老萬給他一個栗暴子,怒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還打個屁。」 王可眼淚汪汪,好不委屈。

  這五人雖大呼小叫,但眼力奇高,所說無一不是土土哈的破綻。梁蕭心中大惱:「我偏不按你們說的出手。」但那五人旁觀者清,十隻眼睛盯著,土土哈破綻稍露,五張嘴便爭先恐後說出。梁蕭身在局中,被他們七嘴八舌一攪,思緒反倒不及他們嘴皮子敏捷,而且土土哈摔跤之技精熟,若不依五寶的章法出手,一時竟難取勝。土土哈也聽出話中之意,驚惶間極力補救。如此一來,倒似土土哈與中條五寶六人合力對付梁蕭一個,角了四炷香的光景,還是難分勝負。

  胡老百見梁蕭久久不能得手,不由焦躁起來,嚷道:「老大,你是否想故意輸給他,存心要老子跟你沒臉?」梁蕭大怒,叫道:「胡說八道!」他說話分神,土土哈趁勢欺進,反身一個背摔,將梁蕭凌空拋了起來。眾人齊齊驚呼。中條五寶同聲叫道:「扣脖子!頂胸脯。」這一解數極為厲害,乃是反敗為勝的殺著,倘若使出,梁蕭倒地之前,借力打力,凌空一扳,便能將土土哈反摔出去。梁蕭本也想到,但被五人叫出,偏偏不用。

  土土哈聽得,忙將頭一縮,護住脖子,不待梁蕭落地,陡然掩上,雙手扭他手臂,左腿掃他下盤,頭則頂他頸項,三招並發,迅雷不及掩耳。當此危急之時,忽見梁蕭雙足一點,身子騰空,蜷成一團,好似風車一般,順著土土哈扭轉之勢滴溜溜轉了一轉。土土哈不料他變化如此詭奇,一腳掃空,腦袋收轉不及,沒頂著脖子,卻頂在梁蕭雙膝之上,痛得他哎喲大叫。

  梁蕭這一下被逼用上輕功,暗叫「慚愧」,借土土哈頭撞之力,身子張開,輕飄飄落到他身側,方要動手反擊,那邊中條四寶早已嚷開:「勾他左腿,撞他屁股。」梁蕭卻不照辦,牽住土土哈的胳膊,飄然走出一步。

  這一步玄奇異常,正是「九九歸元步」,因是借力而發,土土哈被他一牽,幾乎撲倒,無奈上前一步,未及站穩,梁蕭轉身又走一步。土土哈站立不住,只得猛跨一步,橫掃梁蕭下盤,誰想足下一空,梁蕭人影俱沒;土土哈扭腰揮臂,欲要摔開梁蕭雙手,哪知他腰身扭向何處,便被梁蕭帶往何處;剛剛動念後墜,梁蕭早已將他向後牽引,想要前衝,梁蕭已然前方拖拽。往左時,梁蕭在左,往右時,梁蕭在右,總是料敵先機,搶先一步將他帶動,土土哈隨他走了十來步,步法已是零亂不堪。

  要知摔跤最重下盤功夫,土土哈足下失措,頓時破綻百出,中條五寶叫喊聲更急。但梁蕭全不理會,只帶著土土哈以「歸元步」行走。他越走越快,土土哈也不由自主越轉越快,走了片刻工夫,只見梁蕭身形一變三,三變六,人來人去,看得眾人眼花繚亂,土土哈便似被牽了鼻子的牯牛,跟著他東轉西轉,走個不停。

  又轉了一會兒,梁蕭忽地撒手,微笑著站在一旁。土土哈雖得自由,卻如風魔般就地疾旋,無法稍停,他心中清明,欲要停住身形,但此時帶他旋轉之力,卻是他此前掙扎之力的總和,被梁蕭以歸元步盡數借來,還施在他身上,任他氣力再強十倍,也難抗衡。眾人正自不明所以,突見土土哈雙腿互絞,坐倒在地,兀自如陀螺般滴溜溜亂轉。眾人一怔之後,笑成一片。土土哈好容易手足並用,剎住旋轉之勢,卻覺一陣頭昏眼花,胸悶異常,早先他心中尚覺驚怒,此時卻已怒意盡去,僅存駭然了。

  胡老一撓頭道:「既不扭他,也不絆他,借他氣力,逼他自己摔倒。老大你這招高明是高明,但不是摔跤。」胡老十也道:「對,老大這是武功,還是窮酸的武功,老子最討厭窮酸的武功啦。」梁蕭皺眉道:「胡說,摔跤術裡也有借力打力的法子。我不戰而屈人之兵,比用蠻力高明多了!」這時土土哈忽地一跳而起,高聲叫道:「手腳上的本事,我比不上你,但我仍不認輸。」眾潑皮大怒,這個嚷道:「土土哈,你褲子都輸掉了,光了屁股還不認輸?」哪個叫道:「這位大哥法術高強,土土哈你肉眼凡胎,能跟他鬥麼?」 「對,這叫做飛蛾撲火,自取滅亡,滾你姥姥的臭鴨蛋吧。」七嘴八舌,極盡挖苦之能事。土土哈面皮時青時紅,瞋目不語。梁蕭卻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頗是激賞,揮手笑道:「都閉嘴吧!」

  眾人頓時寂然。梁蕭笑道:「要比什麼,隨你挑選。便是烹飪飯菜,女線針紅,我也奉陪到底。」心道:「就算比女線針紅,憑我編竹子練出的手法,想也不輸於天下任何一人。」眾人聽得他一說,頓時哈哈大笑。若換了是別人,土土哈定當是侮辱他,但聽梁蕭說出,也不由笑道:「我不會這些,比不過你。你等我一會兒,我立時便來。」梁蕭點頭道:「好!」土土哈拔足飛奔,往北去了。眾人均是猜測他做什麼去,議論紛紛。不一陣,便聽北方馬蹄聲響,兩騎人馬飛也似趕來,眾人定睛一看,只見土土哈乘一匹褐色大馬,背負弓箭馳在前面,後跟一個留三塔頭、面皮白淨的蒙古少年,也背負弓箭,乘一匹白馬。眾潑皮紛紛怒喝:「土土哈,你去找幫手麼?」「打不過就叫囊古歹來幫忙,土土哈你不害臊嗎?」梁蕭卻猜到緣由,眉頭微聳。

  土土哈跳下馬來,也不理眾人聒噪,向梁蕭道:「我的馬被他們偷了,這馬是向囊古歹借來的,他聽說了,也要來看。」梁蕭道:「無妨,你要跟我比騎馬射箭嗎?」土土哈點頭道:「正是。」眾人均是一呆。土土哈揚聲道:「囊古歹,你把弓箭給他。」那蒙古少年將弓箭取下,遞給梁蕭。土土哈手指遠處的垂楊柳道:「我們射柳條!各射三箭,看誰射得遠,射得柳條多,誰就勝了。」此時方才入春,柳條細嫩,柳葉還未長出,要想射中頗是困難。梁蕭皺眉道:「好!你先來。」他從未練過騎射,但自恃眼力臂力,想也不難應付。但所以讓土土哈先射,固是「知己知彼」之策,更有「現學現賣,新鮮熱辣」之意。

  土土哈也不推辭,翻身上馬,縱馬疾馳,距柳條越來越遠,漸有三百步之遙。眾人無不駭然:「他去這遠射?」梁蕭看在眼裡,眉頭大皺。只見土土哈疾馳之中,倏地轉身,挽強弓,引白羽,嗖的一聲,箭出若電,將細柳條一截兩段,其勢不止,羽箭沒入樹幹之中,嗡嗡直顫。囊古歹脫口叫好,叫聲方起,土土哈馬不停蹄,第二箭離弦而出,他有心顯露本事,這箭方出,第三支箭搭上弓弦,瞬息出手,銜著第二箭的箭尾,便似追星趕月一般,哧的一聲將頭一支箭縱向剖開,變做兩支,其勢不止,與第三支箭並鏃齊飛,剎那間將三根柳條齊齊截斷。到此之時,囊古歹叫好之聲方才落地。眾潑皮個個面無人色,皆想道:「若是他早用箭射,咱們向閻王爺報到多時了。」

  土土哈縱馬馳回,翻身下馬,把韁繩交給梁蕭,說道:「你來!」潑皮們一個個眼巴巴望著梁蕭,只盼他又變法術,大顯奇能,挫敗土土哈。誰知梁蕭沉默片刻,搖頭道: 「我輸了,這個我做不來。」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胡老一嚷道:「不成啊,老大,不能認輸。」胡老十道:「是呀,你是老大,你一認輸,咱們跟著孔夫子搬家,全都是輸。」其他三人紛紛稱是。梁蕭鐵青著臉,將手中弓箭扔給囊古歹,一言不發,轉身便走。中條五寶迎面攔住,齊聲嚷道:「老大,你這麼一走,老子豈不也威名墮地啦!」梁蕭冷笑道:「好啊,有本事,你們來!」中條五寶自忖不能,紛紛啞口無言。土土哈將弓箭交給囊古歹,忽地上前兩步,雙手按胸,向梁蕭躬身說道:「請問大名。」梁蕭知道這是蒙古極高的禮節,心頭詫異,說道:「我叫梁蕭。」土土哈奇道:「你是漢人麼?漢人中少有蒙古話說得這麼好的。」頓了一頓,又道,「我是欽察部人,叫土土哈。」梁蕭笑道:「我知道了。」

  土土哈呵呵一笑,正色道:「你武藝很好,為人豪氣,我很喜歡,要請你喝酒。」梁蕭笑道:「你的弓箭也很厲害,蒙古人中數你第一嗎?」囊古歹接口道:「不是,當今第一神箭手是八剌部的伯顏!」這幾句竟是用漢話說出來。梁蕭心道:「原來是他,將軍神箭,名不虛傳。」一轉眼,瞧著囊古歹,笑道:「你漢話說得不壞!」

  土土哈大笑道:「這裡的蒙古人,數囊古歹最有學問,他還能作漢人的曲子。」梁蕭點點頭,對李庭兒四人道:「聽到了麼。蒙古人都願讀書,你們還不肯學好?」四人面紅耳赤,低頭無語。囊古歹面露傲色,揚聲道:「成吉思汗在《扎撒》中說過:」讀書的尋常人終究會勝過天生的聰明人『,須得明白漢人的學問,才能統治他們。「土土哈聽得是成吉思汗所說,頓時肅然起敬道:」說得極好。「梁蕭忽道:」成吉思汗自己就不認字,不讀書,卻是為何?「囊古歹一愣,不知從何回答。梁蕭哈哈笑道:」打仗殺人,有沒有學問也沒關係,但理財算賬,卻非得學問不可了。「囊古歹若有所悟,連連點頭。

  梁蕭轉身向李庭兒道:「你和趙三狗、王可去買酒買肉,楊小雀有傷,跟我回去。」 土土哈急道:「我請你喝酒,你不要買。」梁蕭道:「這次我請你,下次你請我吧!」不容他分說,扣住他手臂,土土哈被他扣住要穴,頓時動彈不得,心道:「他的手像有魔法一樣,真是奇怪。」卻聽梁蕭又道:「囊古歹你也來。」囊古歹含笑答應。

  土土哈道:「我的馬被他們偷了,須得要回來。」梁蕭道:「交給趙三狗便是。」趙三狗領命,自與潑皮們交涉,潑皮們大敗虧輸,不敢違拗,只得引他去取。

  一行人一路說話,到了竹屋前,阿雪正自擔心,遠遠瞧到,歡喜道:「回來啦!」梁蕭對土土哈道:「這是我妹子。」土土哈笑道:「你妹子很美!」他說蒙古話,阿雪不懂,望著梁蕭,梁蕭笑道:「這是土土哈,他誇你長得美呢。」阿雪雙頰緋紅,低頭一笑,轉身進屋去了。

  梁蕭道:「土土哈,你不會說漢話麼?」土土哈道:「我聽得懂,但說不好的!」梁蕭道:「我妹子不懂蒙古話,你來我這裡,就說漢話,我去你們那裡,就說蒙古話。」土土哈呵呵大笑,用漢話道:「好!」

  阿雪捧出羊肉,依梁蕭坐下,梁蕭將比鬥之事說了。阿雪大覺有趣,說道:「土土哈你好厲害,哥哥也成了你的手下敗將!」土土哈忙擺手道:「不不,論拳腳功夫,我輸得掉了褲子,都光屁股啦!」他急切間找不到妥當之言,便將潑皮們罵人的言語說出來。阿雪一聽,羞得面紅耳赤。

  半晌工夫,李庭兒四人將酒肉買到,將土土哈的失馬也拉了來。喝了陣酒,梁蕭問道:「土土哈,你是欽察人,欽察離這多遠?」土土哈道:「遠得緊呢,我離開欽察時四歲,來中原已六歲,足足走了兩年。欽察的模樣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很大一條河,叫亦得勒(按:即今俄羅斯境內伏爾加河),河邊住了許多色目人,紅頭髮黃頭髮都有的。」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37:32

  梁蕭聽得悠然神往,歎道:「天下真是廣大。」他對阿雪道:「待我報了爹爹的仇,我們也去欽察見識。」阿雪大喜道:「哥哥說話算數?」梁蕭一笑,道:「自然算數,到時候你若嫁了人,讓你丈夫也同去。」阿雪笑容一斂,低頭道:「阿雪才不嫁人呢!」梁蕭皺眉道:「不嫁人,做老姑娘麼?」阿雪默不作聲。

  土土哈始終目不轉睛看著阿雪,忽道:「梁蕭,我很喜歡你妹子,我還沒娶妻,把她嫁給我好嗎?」他是蒙古人,行事直爽,對婚姻之事也是想到便說,全無滯澀。眾人聽得一愣,中條五寶哈哈大笑,胡老一叫道:「笨丫頭要嫁人啦,哈哈,好玩好玩!」阿雪面紅耳赤,罵道:「你們放……放……」但她女孩兒家,終究說不出那個『屁』字,胡老十逮到話頭,笑道:「你放呀,放呀,你怎麼放不出來……」正說得開心,屁股上挨了梁蕭一腳,五人哈哈一笑,抓了酒肉,一邊聒噪去了。

  土土哈道:「我還沒娶親,娘常催我,可我不中意那些蒙古女子。你妹子待人很好,不像其他漢人女子那麼多心眼,我一看就喜歡,若你答應,我用這九匹欽察馬做聘禮。」 梁蕭道:「聘禮就不用了,但得看我妹子的意思。」顧視阿雪道,「阿雪,你怎麼說。」 阿雪臉上倏地血色盡失,咬著唇道:「哥哥讓阿雪嫁,阿雪就嫁。」土土哈一聽,只道大事已定,喜道:「好啊,我稟告了娘,就來迎你。」

  梁蕭瞧了阿雪一陣,搖頭歎道:「阿雪,你願嫁就嫁,不願我絲毫不會迫你,我只想你開開心心的。」阿雪秀目微微一紅,忽地流下淚來,拚命搖頭道:「阿雪說了,阿雪說了,我不嫁,就做個老姑娘……」忽地鑽進屋裡,放聲大哭。土土哈看得發呆,不知如何是好。梁蕭略一沉吟,歎道:「土土哈,我妹子不肯,唯有作罷!」土土哈一怔,歎道: 「可惜。」囊古歹奇道:「你們漢人不是有三從四德麼?父死從兄,梁蕭你答應了不就成了。」

  梁蕭冷笑道:「三從四德麼,哼,狗屁而已。」囊古歹更奇,說道:「你的性子不像漢人,倒像是蒙古人。」梁蕭微笑道:「我娘是蒙古人,我算半個蒙古人。」他端起酒笑道,「雖打不成親家,還可以做朋友。」土土哈也舉酒笑道:「對,做朋友。」囊古歹笑道:「既然大家這麼投緣,不妨交換信物,結為安答。」梁蕭淡淡一笑,道:「何須那些俗套,心中是安答,便是安答!」那二人只覺熱血上湧,齊聲道:「對,心中是安答,就是安答!」一時間,七人同聲大笑,將碗中燒酒一飲而盡。然後又喝酒放歌,鬧了半天,方才散去。

  自此,土土哈、囊古歹時常帶些酒肉,來梁蕭處聚飲。看見趙三狗四人練武,招式巧妙,二人均覺羨慕。梁蕭見胡老百閒得無聊,便讓他傳授二人拳腳兵刃,自己隨意指點一些內家功夫。土土哈與囊古歹投桃報李,也將騎射之術傳與眾人。

  梁蕭當日騎射敗於土土哈,嘴上認輸,心中卻頗有不服。他悟性奇高,眼力臂力俱臻一流,精進神速,與土土哈日以賭鬥騎馬射柳為樂,十局之中,梁蕭初時勝三局,敗七局,但月餘之後,便已和土土哈平分秋色。土土哈本也是天生的練武奇才,得高手指點拳腳兵刃,如虎添翼,李庭兒四人聯手,也往往敵他不過。

  二月時光忽忽而過,已至暮春。這天,梁蕭正編一把竹扇,忽見土土哈、囊古歹和李庭兒四人有說有笑,乘馬而來。六人往日如同寇仇,一經和好,反倒如膠似漆,成了極好的朋友。

  六人下馬上了山坡,梁蕭見六人都是一臉喜色,便放下活計,起身笑道:「甚事這樣歡喜?」土土哈咧嘴笑道:「皇上終於下聖旨啦!簽軍二十萬,大舉南征!」梁蕭奇道: 「南征?征哪裡?」囊古歹笑道:「征宋唄?以往兩次征討大宋,皆有不利,這次聖上必是下了決心,不滅大宋,絕不甘休。」梁蕭眉頭微皺,暗忖道:「好端端的,打什麼仗,豈不要死許多人?」他一向淡漠國家大事。對胡漢之爭,雖有疑惑,卻也懶得多想,嗯了一聲,又問道::「你們都簽軍了麼?」土土哈道:「今天得了信,我和囊古歹都簽到了,這方圓百里的蒙古人不多,不過百家,囊古歹的爹爹就是這裡的百戶,我們跟他出征。梁蕭,我想托你照拂我娘。」

  梁蕭滿口應允,望著李庭兒和王可,道:「你們怎麼樣?」李庭兒道:「本該我爹爹出征的,但他身子不好,是以由我代他;王可他爹早年戰死,除了他就只有一個弟弟,所以他也簽啦。楊小雀和趙三狗雖不是軍戶,但這次徵兵多廣,十六歲以上男子,但凡武藝精熟,均可從軍。他們既有武藝,自也順順當當地簽了。」

  阿雪笑道:「既然大夥兒都如願從了軍,今天可得好好喝酒!」土土哈笑道:「說得極是!我都歡喜糊塗了,早知道就該打頭蒼狼、野豬什麼的,讓阿雪做了吃,土土哈最愛吃阿雪做的飯啦。」說著目光炯炯,望著阿雪,阿雪臉一紅,低頭不答。土土哈對她猶未忘情,此次出征,母親要他成婚了再走,他也沒答應,但看阿雪如此模樣,不覺心頭暗歎,一腔喜悅中多了絲陰影,揮之不去。

  眾人坐定,梁蕭說道:「常言道:瓦罐不免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你們都要小心。」 眾人轟聲應了,然後談起前程,甚是憧憬,都盼著立功沙場,獲取功名。梁蕭對此雖無興趣,但既然說起,也就姑妄聽之。

  此時間,中條五寶從山上道觀下來,聽到從軍之事,頓時亂作一團。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天上傳來尖銳的鷹唳。胡老一聽得一愣,抬頭看去,只見一隻禿鷲在半空中盤旋。不由臉色一變,嚷道:「別鬧啦,看!」其他四人一看,也露出驚容,胡老一奔到空地上,撮著嘴唇,一聲長嘯,那只禿鷲從天而降,落到胡老一肩上。胡老一從它爪上取下一支竹管,肩著禿鷲奔回來,舉著張紙條子嚷道:「老大,老大,老子不識字,你幫著瞧瞧。」

  梁蕭接過紙條,中條五寶紛紛圍上,神色緊張,梁蕭心頭奇怪:「這五個賊廝鳥著什麼急?」定睛看那紙條,念道:「湘潭丟找!」四個字寫得拙劣,但筆力極強,似要破紙而出。梁蕭正覺摸不著頭腦,中條五寶卻一跳而起,齊聲對梁蕭道:「老大,告辭了。」 梁蕭奇道:「為何告辭,這紙條是誰寫的?什麼含義?」胡老一道:「這是蕭大爺寫的,說在湘潭追丟了老窮酸,讓咱們去幫他找。」梁蕭頓時會過意來:「蕭老怪自負平生,既然追丟了人,必然深以為恥,將『在湘潭追丟老窮酸,你們來幫我找』如此簡略,絕不寫 『追丟老窮酸』或是『來幫我找』,但這五個傻瓜卻能領悟,倒是奇哉怪也!」

  中條五寶說完,對徒弟們嚷道:「老子走了,你們好自為之。」眾人莫名其妙,正要詢問,五人早已急匆匆撒腿便走,忽地人影一閃,梁蕭橫身攔住五人,厲聲道:「不許去!」 胡老一道:「為什麼?」梁蕭怒道:「我是老大,不許你們去幫蕭千絕。」胡老一搖頭道:「你是老大,蕭大爺卻是祖宗,老大怎麼也比不上祖宗的。」

  梁蕭大怒,本想用強留下五人,但數月來朝夕相處,卻又有些下不了手。只得道: 「那好,你們說,為何這樣幫助蕭千絕?若不能讓我心服,決不讓你們走。」五人對望一眼,胡老萬無奈道:「你是老大,老子才給你說,可不能告訴別人。」其他四人回瞪眾人道:「都給老子滾開。」將其他人一一推得老遠,並嚴防眾人上前。梁蕭看了,大覺詫異。

  胡老萬咳嗽一聲,方才低聲說道:「我們兄弟五個,少年時曾在河南闖蕩。那年元宵節,我們到開封看花燈。途中我發現一條人影在屋頂上飛奔,輕功好生了得。我們一時興起,偷偷跟在後面,瞧他去哪裡。不料到了隱蔽處,那傢伙打開背上口袋,拉出個花裡胡哨的娘兒們,那傢伙解開她穴道,也不管她哭得死去活來,就來撕她褲子。」梁蕭冷笑一聲,鄙夷道:「那人就是蕭千絕麼?果然不是好東西。」胡老萬雙手亂擺,說道:「錯啦,錯啦。蕭大爺光明磊落,敢做敢當,就算是撕娘兒們褲子,也是大庭廣眾裡撕,那會躲躲藏藏地撕。」梁蕭呸了一聲,道:「那還不是一樣麼!」胡老萬兩眼一翻,道:「就不一樣,你再把蕭大爺比那個臭賊,老子就跟你翻臉。」梁蕭暫且忍住氣道:「也罷,你繼續說。」

  胡老萬方道:「結果老子想,爹說娘兒們都是禍害,不能碰的。當年他就是一著不慎,中了老媽的圈套,才有老子五個,事後大大地後悔。」梁蕭這才明白他們處處擺出不跟女人說話的模樣,並非瞧不起,而是心中害怕,想要大笑,又覺須得做出臉色,只好忍住。

  胡老萬道:「於是老子大發善心,跳出來關照那個傢伙,叫他不要碰那娘兒們,否則也會跟老爹一樣,大大地後悔。不料那廝卻大光其火,說關老子鳥事。」梁蕭雖不十分明白,也知那人正在為非作歹,卻被五人當場撞破,自然生氣。卻聽胡老萬說道:「老子好心沒好報,當時也很生氣,跟他對罵一陣,雙方就開打。不料那賊廝鳥武功十分古怪,身子東一扭,西一扭,彎來拐去,像條花花綠綠的菜花蛇。」梁蕭心中一動,忖道:「這般說起來,倒像是脫歡走狗哈里斯了。」

  胡老萬續道:「老子一不小心,被他打倒。四個兄弟見狀,一起上前,但那廝武功太怪,只一炷香的工夫,他們四個都被他打倒了。」梁蕭尋思道:「不對,若是哈里斯,怎擋得住四寶聯手合擊。」卻聽胡老萬道:「眼看那廝繃著一張臭臉,要殺大夥兒。就在這時,忽聽到頭頂上有人冷笑。老子忍痛看去,就見屋頂上有一個黑黝黝的影子,輕飄飄的,好似浮在空中一樣,老子以為是見了鬼,嚇得大聲叫喚,誰知那個影子開口說道:」老夫最厭三等人,一等是冒犯於我之賊;二等是忘恩負義之輩,三等便是姦淫婦女之徒。今日既撞上,算你運氣,看你武功不錯,留你全屍,你自戕了吧『……「

  梁蕭冷哼一聲,道:「是蕭千絕麼?」胡老萬奇道:「老大好聰明,老子本想賣關子的,你卻先猜到了!」梁蕭道:「這等臭屁,除了蕭千絕,誰放得出來?」胡老萬點頭道:「對呀,當時老子也覺得他大放臭屁,哎喲!」他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號道:「錯了,錯了,蕭大爺,老子錯了。」梁蕭又好氣又好笑:「蕭千絕遠在湘潭,你怕什麼?」胡老萬正色道:「不管他在哪兒,老子也不能說他壞話。」梁蕭暗歎了口氣,問道:「後來呢?」 胡老萬道:「後來也就順理成章啦!那廝不知好歹,跟蕭大爺動手,輸得個落花流水,夾屁而逃,但他武功很怪,蕭大爺縱然傷了他,卻沒殺得了他,被他逃了。」梁蕭心道: 「此人能從蕭千絕手下逃命,卻也了得。」又問道:「你知道那人的名號麼?」胡老萬撓撓頭,皺眉道:「這個……這個,蕭大爺好像說他叫活駱駝。」梁蕭哭笑不得,呸了一聲,道:「還死駱駝呢。你連大仇人的名號也記不清麼?」

  胡老萬笑道:「反正都是駱駝,死的更好。」頓一頓,續道,「當時老子爬不起來了,胡老一胡老十受傷太重,就要死啦!眼看咱們中條五寶就要變成中條五鬼,忽聽得蕭大爺歎了口氣,沒有去追那個臭駱駝,卻來救老子五個。老子當時好生感激,心想蕭大爺這種大高手,不去追人,卻來救人,是很沒臉子的事情,換了我們,一定痛打落水狗,哪顧別人死活。過了幾天,咱們傷好了,一心要拜蕭大爺為師。」說到這裡,胡老萬忽地嘴一撇,號啕大哭,他這一哭,眾人頗是驚奇。胡老一罵道:「胡老萬,你灑貓尿作甚?田里又不差你那點水!」其他三寶紛紛稱是,只是防範眾人竊聽自家臭事,不敢移步,只你一句我一語遠遠開罵,胡老萬也不管他們,只是大哭。

  梁蕭想了想,道:「胡老萬,莫不是他說你們太傻,不收你們麼?」胡老萬聽得,立時止了哭,淚汪汪地瞪著梁蕭道:「老大你怎麼知道?」梁蕭道:「這等事用腳趾頭也想得出來。」胡老萬頹然道:「是呀,蕭大爺嫌咱們傻,不要咱們,又說他有徒弟了,不想再收了。咱們卻不死心,纏著他不放,結果,蕭大爺被老子的誠心打動了。」梁蕭冷笑道:「那是什麼誠心,分明是臉皮夠厚。」胡老萬道:「那又怎樣?總之蕭大爺說不收徒,卻可以指點老子功夫。」說到這裡,他望著梁蕭道,「老大,蕭大爺救了老子性命,又教了老子功夫,你說,他叫我去,我去不去?」梁蕭沉默半晌,揮手歎道:「罷了,你們去吧,再也不要回來了。」

  五人聽得一聲歡呼,胡老百叫道:「老大,你別傷心,老子找到老窮酸,還回來見你。」 梁蕭只覺眼角一熱,嘴裡卻罵道:「傷心個屁,你們滾蛋大吉,我開心還來不及,快滾快滾,看著你們就生氣。」五個人嘻嘻哈哈,一陣風去了。楊小雀和李庭兒四人叫著追了幾步,眼看追趕不上,想到五人授藝之恩,不禁落下淚來。

  梁蕭道:「有什麼好哭,你們既是他們的徒弟,他們早晚會回來。」這時間,忽見趙四急匆匆往山坡而來,一臉焦急。還沒上山坡,便嚷:「不好啦,不好啦!」趙三狗迎上去,叫道:「爹爹,出了什麼事情?」

  趙四上氣不接下氣,一把撥開兒子,拉住梁蕭道:「好……好侄子,四叔知你最聰明 ……最……最能幹,你……你定要想個法子!」梁蕭道:「您老慢慢說!」趙四喘過一口氣,惶惑道:「不知道怎生回事?方才西華苑來人說,朝廷簽軍,簽到了三狗兒啦!」趙四又指著楊小雀道,「還有小雀兒也被簽啦,這下怎生是好?咱們明明都不是軍戶啊!怎麼也被簽了呢?」跺著雙足,都快掉下淚來。

  梁蕭瞧了楊小雀和三狗兒一眼,卻見二人均是心虛,低下頭去。又聽趙四道:「好侄子,你可千萬想個法子,將這差使兒推了。」梁蕭皺眉道:「我知道了,您先回吧!」趙四聽他這句,心落下了一半,看了趙三狗一眼,歎了口氣,一步一挨,回家去了。

  入夜時分,趙四夫婦又帶著趙三狗和他妹妹小葫蘆,全家四口來尋梁蕭。趙四最為著急,眼巴巴望著梁蕭,只盼他想出個絕妙法兒,推了差使。趙三狗卻怕梁蕭橫插一足,壞了好事,雙眼東張西望,心神不定。

  梁蕭默然良久,方道:「趙四叔,這事我管不了!」趙四急道:「侄子你恁地聰明,怎會沒法子?」梁蕭搖頭道:「這事我真管不了,不是我沒法子,而是我不願管。」趙四聽得摸不著頭腦。

  梁蕭向趙三狗道:「三狗兒,你想好了?真要從軍麼?」趙三狗看看父母,紅著臉點了點頭。趙四大怒,揪住他一巴掌就搧了過去,喝道:「小畜生你懂個屁!王可的老子王大山當年活蹦亂跳,一頓吃半頭豬的身坯,那一出去,卻連把骨頭也沒回來,老子還指望你傳宗接代,養老送終,小畜生,你再點頭?」一路拳打腳踢,趙三狗也不躲閃,隨他怎麼毆打,只是拚命點頭。父子二人一時僵持不下。

  梁蕭歎口氣,止住趙四,說道:「趙四叔,以我所見,三狗兒年紀大了,見識也多了,終究不會甘居鄉下。鳥兒的翅膀硬了,終是要飛上天的,魚兒的個頭大了,小池塘也容不下。」趙四聽他這一說,呆了半晌,忽地抽噎起來,說道:「咱……咱不想他送命啊,一上戰場,刀呀槍的,搪著就完了啊……」說著已是老淚縱橫。梁蕭盤膝床上,合眼道: 「人各有志,不可強求!」

  趙四見梁蕭不肯幫忙,大勢已去,頹然歎了口氣,扶著門踉蹌出去。梁蕭道:「三狗兒,送你爹回去!」趙三狗點點頭,跟在父親後面。小葫蘆奇怪道:「爹哭什麼呀?」趙四家的歎了口氣,只是搖頭。阿雪拿了塊麥芽糖,塞給小葫蘆,笑道:「來,吃糖糖!」 小葫蘆歡喜道:「多謝阿雪姊姊。」阿雪將她摟在懷裡,道:「我們去外面玩兒。」看了梁蕭一眼,轉出門去。

  趙四家的始終不作聲,只是垂頭坐在櫃邊,過得半晌,梁蕭睜眼道:「四嬸嬸,您有話說麼?」趙四家的忽地一驚,強笑道:「沒,沒!我就坐坐!」梁蕭道:「好,您坐。」 又閉上雙目。趙四家的坐了許久,幾度欲言又止,終於歎了口氣,起身走出門外。

  過得半晌,阿雪輕手輕足,走了進來,輕聲道:「哥哥,我將趙四嬸送回家啦!」梁蕭睜眼望著她,目光閃動,許久歎道:「阿雪,你過來!」阿雪傍他坐下,梁蕭略一默然,緩緩道:「再過三日,我便要從軍出征!」阿雪聞言嬌軀一震,小口微張,眼中露出駭然之色。梁蕭苦笑道:「按理說,我大仇未報,該當一心練好武功,可……」他說到這裡,目視搖晃不定的燭火,臉上露出猶豫之色,半晌方道:「但我終究放心不下他們六個,尤其是三狗兒,他是趙四嬸的兒子。四嬸對我爹一片癡心,可爹爹無法回報她……剛才不論四叔怎麼求我,我也決不會動心,但見四嬸一句話不說的樣子,我就想起我媽,心裡十分難受。」說到這裡,他又歎了口氣,道:「我想了許多,終究還是隨他們走一趟的好。阿雪,我走以後,你好好對待四叔四嬸,告訴他們,無論如何,我總會把三狗兒平安帶回來。」

  阿雪呆呆地一語不發,只是那麼坐著。坐了許久,恍恍忽忽進了裡屋,便躺上床睡了。梁蕭卻只想著著出征之事,此事委實大違他的本性,一則軍旅頗多羈絆,二則若為征戰荒廢報仇之事,如何能讓亡父靈魂安寧,再說留下阿雪一人在此,委實叫人難以放心。他心中矛盾已極,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其後三日,土土哈、趙三狗六個都忙著出征之事,也沒前來。梁蕭卻用竹子削了一支竹槍,依照中條五寶傳授六人的槍法,乘著向土土哈借來的馬匹,馳騁演練。諸般兵刃中,短兵刃梁蕭喜劍,長兵刃中最喜槍,武學有云:「月棍年刀一輩子槍。」槍法飄逸幻奇,最難練好,可練好之後,也最難抵擋。梁蕭劍法雖奇,但寶劍過短,不宜遠攻。槍法於常人而言,固然難練,但武功練到梁蕭的地步,武學之理一通百通,劍也好,槍也好,都不離幻奇二字。梁蕭揣摩兩日,便盡得槍術之妙,戰陣殺敵,已不在話下。每到他練槍之時,阿雪便在旁觀看,只是心事重重,神色忽驚忽喜,喜而又驚,也不知想些什麼。

  第三日傍晚,土土哈六人先後來到,各帶美酒佳餚,擺出一醉方休的架勢。眾人大呼小叫,端著酒碗,個個神采飛揚。喝了幾碗酒,土土哈酒勁上來,忽地高叫道:「梁蕭,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再見啦?土土哈這幾天老想,若能與你騎馬並肩,一同殺敵,這輩子也算沒有白過。」囊古歹也歎道:「是呀,梁兄的才情武藝,勝我二人十倍,埋沒此間,斯可痛哉。」梁蕭笑道:「囊古歹,你學了幾個漢字,又放文屁了!你們兩個今晚來,好似合了伙要勸我從軍?」二人對視一眼,土土哈苦笑道:「什麼都瞞不過你!」梁蕭笑了笑,道:「就如你們所願吧!」土土哈的笑容僵在臉上,其他人聽得又驚又喜。趙三狗叫道:「梁大哥,你當真跟我們一起去麼?」

  梁蕭冷笑道:「離了老子,你們四個豬頭豬腦,沒的丟了性命。」但見四人倏地紅眉腫眼,不由眉頭大皺,道:「不許哭,沒得丟了志氣。」阿雪也笑道:「是呀,你們一哭,哥哥會不好意思。」梁蕭被她說中心事,面皮一紅,回頭瞪她一眼。土土哈此時才回過神來,一把揪住梁蕭,叫道:「梁蕭,你說話算數麼?」梁蕭道:「這是什麼話?你當我逗你玩麼?」土土哈搔頭一笑,對囊古歹道:「給你爹說,我要跟梁蕭一隊,不去他那裡了!」 眾人皆是一驚,囊古歹叫道:「你這叫我怎麼交代?好呀,我也不去了,左右你去哪裡,我也去哪裡!」李庭兒大笑道:「有了土土哈與梁大哥,我們這七人,能當千軍萬馬使了。」

  梁蕭正色道:「你們四個既然從軍,便將小名去了,李庭兒叫李庭,楊小雀便叫楊榷,趙三狗叫趙山,王可就不用改了。」他邊說邊用手指蘸了酒水,將三人名字寫在桌上。三人各各答應。

  土土哈道:「如今再多三人,便是個十人隊了,我推梁蕭做十夫長。」眾人一口同意,梁蕭也就不好推辭。土土哈又道:「我家的馬匹剛賣了三匹,留三匹給我媽,還剩三匹,本想帶做從馬(按:遊牧民族用馬制度,數匹馬戰爭中輪流使用,以保持馬力)。但梁蕭做十夫長,不能無馬,我送一匹給你,剩下一匹我倆輪流用。」囊古歹搖頭道:「不用如此。我家馬多,我牽十匹來,讓大家都有坐。土土哈,你不許推三阻四,說什麼要靠自己,不受他人恩惠。」土土哈心頭感動,抓著他肩膀,呵呵笑道:「好,這次我就不推辭,梁蕭既然從軍,還請你媽照顧我媽。」囊古歹道:「你放心。」土土哈想起一事,問道: 「阿雪怎麼辦?」梁蕭道:「她跟四叔四嬸一塊兒住。」土土哈點頭道:「這樣很好,咱們早點打完仗回來,不要讓親人們擔心!」梁蕭點頭微笑,眾人得知梁蕭從軍,無不歡喜,一邊談論戰事,一邊開懷暢飲,喝到半夜,但聽得天上殷雷陣陣響起,片刻工夫,淅淅瀝瀝,最後一場春雨飄然而至。眾人這才盡歡而散,唱著曲子相扶而歸。

  梁蕭與阿雪冒雨收拾好殘宴。阿雪多喝了幾杯酒,頭昏昏的,洗漱過後,頃刻睡去。待她睡熟,梁蕭起身推開大門,只見雨水嘩嘩啦啦從屋簷落下,便如一道水晶的簾子掛在眼前,西方雷聲轟隆,響個不停,便似千軍萬馬從天空馳騁而過。梁蕭凝望著南邊黑沉沉的天空,良久良久,終於歎了口氣,合上竹製的門扉。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40:31

破城卷 第七章 車馬轔轔


  次日清晨,眾人都來梁蕭處聚集。趙四得知梁蕭也從軍照應,轉悲為喜,又著實拜託了一番。

  梁蕭與眾人一道,前往西華苑點兵校場。但見場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站滿了應徵的軍士和送別的親人。父母妻子挽手而哭,哀聲四起。這次萬戶史格在華陰一地征軍八百名,合上其他封地所徵兵馬,共計三千兩百人,一律在西華苑點齊。

  眾人各與親人告別。梁蕭想要說些什麼,又覺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得道: 「阿雪,無須再送!我打完仗,立馬回來。」阿雪點點頭,轉身便走。梁蕭見她容色太過平靜,心中隱隱不安:「這傻丫頭別要做出什麼蠢事。」

  這時鑼鼓響起,梁蕭七人翻身上馬,眾家眷退出校場,遠遠觀望。三通鼓罷,眾軍士各自入列,只見史富通身著鐵甲,騎著戰馬,一陣風馳到苑外,耀武揚威,數點兵馬。囊古歹自與父親說好,將自己和土土哈轉了過來。元朝依成吉思汗所定兵制,十人一隊,自行結合。一旦結成十人隊,推出十夫長,若非大將軍令,不可擅自變更,十人須同生共死,不離不棄,擅自丟下同伴者,處以極刑。梁蕭隊中已有七人,王可又尋了三名父親年事已長的同袍,十個人結成一隊。

  點兵已畢,苑內馳出一名白袍將軍,約摸四旬年紀,玉面黑鬚,眉長眼大,一襲白狐領的披風,獵獵隨風而動。李庭促馬上前,在梁蕭耳邊低聲道:「這便是史格了。」

  卻見那史格目光炯炯,掃視眾軍一匝,朗聲道:「但凡自古名將,多是出生行伍。戰場之上,強弱尊卑盡以戰功而論,一眼就能瞧個明白。我史家待人一向不薄,但有大功,史某定然令其富貴,但若違反軍令,殺之無赦,我話不多說,望諸位好自為之。」言畢將眾軍分作步騎,操演一陣,當日發放兵刃鐵甲,在西華苑四周結營駐紮,準擬次日出發,與父親史天澤的大軍匯合。

  土土哈返回營帳,氣呼呼地坐下,大聲叫道:「這史格讓人好不生氣。想我土土哈從軍,是要為忽必烈皇帝打仗,為成吉思汗的子孫打仗,他史家算什麼東西,也配我替他流血?」梁蕭笑道:「土土哈,你與其生氣,不如打仗立功。憑你的能耐,將來的地位,只會在他之上,不會在他之下。」土土哈道:「梁蕭你也一樣。」梁蕭搖頭道:「我只想早早打完了仗,便回來練好武功,了斷仇怨,再攜我媽和阿雪遍游天下,過些散淡日子。」 土土哈沉默一陣,歎道:「梁蕭,土土哈被你一說,也想過那種日子啦!唉,可惜阿雪不喜歡土土哈。再說,我是蒙古人,流的血比天上的太陽還要燙,若不騎馬開弓,跟人作戰,那可難受得緊啦!」想到阿雪,他神色一黯。梁蕭本想安慰他一下,但阿雪不願,也無法子,只得默不作聲,倒下睡了。

  一夜無話,次日軍隊開拔。梁蕭按軍中慣例,臨行點兵,讓眾人各自報數。自己先報 「一」,眾人從二到十,一一報過。

  待三狗兒報完「十」,梁蕭正要轉身去跟百夫長交代,忽有一個細微的聲音道:「十一!」眾人俱各驚奇。梁蕭定睛看去,卻見三狗兒身後怯怯地站了一個小兵,穿著一身不大合體的衣甲,面如冠玉,眉目清秀。眾人只當有人站錯了列,正欲提醒,梁蕭卻看得分明,一言不發,劈手揪住「他」,也不顧那士兵掙扎,拖到一邊角落,壓著嗓子道:「阿雪,你弄什麼鬼?」

  阿雪眼睛一紅,道:「阿雪要跟哥哥去。」梁蕭怒道:「又不是炒菜做飯,把甲冑脫了,回家去。」說罷轉身便走,誰料阿雪忽地蹲在地上,嚶嚶啜泣起來,梁蕭心道:「不論你怎麼哭,我也不心軟。」忽聽阿雪道:「哥哥說話不算數。」梁蕭一愣,忍不住回頭道:「我怎麼不算數了?」阿雪嗚咽道:「哥哥說的,只想阿雪開開心心過日子。」梁蕭心道:「這是那天土土哈求婚時我說的話。」便道:「是說過,又怎麼著?」阿雪哭道: 「但哥哥走了,阿雪就不開心,阿雪難過得要死,阿雪想跟哥哥一起。嗚嗚,阿雪……阿雪不要留在這裡……阿雪要跟著哥哥……」

  梁蕭被她這番話說得僵住,心中又是惱怒又是酸楚,無奈蹲下來,好言說道:「阿雪,這是去打仗啊!你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能從軍?」阿雪拭去淚,大眼瞪著梁蕭,道:「我不管,哥哥你說了,只想阿雪開開心心過日子。阿雪就要跟哥哥從軍,哥哥不答應,讓我不開心,就是說話不算數,哥哥說話不算數,就不是男子漢大丈夫。」

  梁蕭目瞪口呆,心中一個念頭轉來轉去:「這死丫頭笨頭笨腦,怎地會琢磨出這麼一番話來。糟糕,這下被她套死了。」他怎知道,阿雪雖笨,但這三天工夫,無時無刻不在揣摩,如何不與梁蕭分開。所謂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一個人鍥而不捨地琢磨一事,總有開竅的機會。梁蕭以為她笨,卻不料笨人有笨招,枉自己平日裡千巧百靈,此時卻除了兩眼圓瞪,說不出一個字來。而阿雪早已鐵了心,目不交睫,跟他對視。

  二人就這麼對望半晌,遠處傳來號角之聲,那是大軍集合的號令。梁蕭一頓足,拉起阿雪,咬牙道:「若你是個男的,老子一巴掌打爛你屁股。」阿雪看他神情,知道計謀得逞,頓時眉開眼笑。梁蕭瞪她一眼,拉她快步轉回。眾人見他二人去而復返,皆是詫異。

  李庭兒驀然認出阿雪,失聲叫道:「哎喲,這不是……」話未說完,便挨了梁蕭一腳。梁蕭怒道:「都給老子閉嘴,誰敢再說話,軍法處置。」他心裡有氣,趁機發洩在他人身上。其他五人都已認出阿雪,但看梁蕭一臉怒容,情知必有隱衷,不敢觸他霉頭。其他三個兵士卻心中奇怪:明明是十人隊,怎麼多出一個,還長得女裡女氣,能打仗麼?但見這十夫長滿身殺氣,也都不敢吱聲。

  號角三響,爆竹響起,驅祟辟邪。兩千兵馬裹著應徵民夫,向東開發。道路兩旁擠滿送別的人,父母哭兒子,妻子哭丈夫,兒女哭爹爹,牽衣拽馬,遮道而哭,號泣聲響成一片,眾征卒無不動容,孱弱者紛紛墜下淚來。

  大軍越走越遠,哭聲已不可聞,可仍在眾人耳邊盤旋,梁蕭回頭望去,但見丘山重重,再無一個親人,不由心生惆悵,想起少時學的一首詩,歎道:「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

  囊古歹聽得,皺眉道:「梁蕭,這詩可不吉利。」梁蕭微微苦笑,不再念下去,趙三狗卻奇道:「怎麼不吉利?」囊古歹有意顯擺學問,笑道:「這是漢人詩聖杜甫的名篇,最後幾句是這麼說的: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這幾句甚是淺顯,土土哈等人都聽得明白,紛紛罵道:「明知不吉利,你還念出來!懂幾首屁詩就了不起了麼?」囊古歹被濺了一臉口水星子,大是狼狽。

  兵馬從華陰出發,當日過了潼關,夜宿閔鄉,次日渡過黃河,行軍兩日,進入河南境內。在洛陽史格與兄弟史弱匯合,兵馬增至六千,折道向南。十餘日後,進抵蔡州,此時史天澤也率本部精銳到達。兄弟二人晉見父親。午時史格回營,召集眾軍聚合。

  眾人到了軍帳之前,但見史格負手而立,不言不語,面色陰沉,皆感事有不妙,心頭好生納悶,過了好半晌,卻聽史格道:「本帥見過家父了,家父以為,這支新軍甚是孱弱,不堪重用。命我在此駐紮,多加操練,後方糧草不久將至,到時協助押運。」

  眾人或喜或怒,喜的是梁蕭之輩,不用打仗,樂得輕閒,怒的卻是土土哈與囊古歹。眾人返回營帳。土土哈還沒進門,便將頭盔猛擲於地,怒道:「本指望直撲襄陽,跟宋人大戰一場,怎料竟是押運糧草?」回頭一看,但見梁蕭盤膝坐在地上,手中拿著一根筷子,在沙地上指畫,不由叫道:「梁蕭,你怎麼不說話?」梁蕭笑道:「我又不是史天澤,說話不管用。」囊古歹看著地上字符,奇道:「梁蕭,你在算術?」梁蕭笑道:「你也會?」 囊古歹道:「會一點,但你算的我看不大懂。」梁蕭道:「左右無事,我在計算軍中糧草出入之數,順便推演若是打起仗來,每一軍士一天應背負多少軍糧,每日消耗多少糧草;步軍消耗多少,馬軍消耗多少,作戰三天如何分派糧草,作戰七天又如何攤派?」

  土土哈奇道:「這也能算出來?」梁蕭笑道:「能的。你瞧這一題,假令一個民夫負五斗米,一個軍士帶五天的乾糧,每天一人吃兩升,二人能吃十八天,但若算上回師,一來一去,就只能吃九天。若是兩個民夫和一個軍士,背糧的人多了,吃飯的嘴也多了,來回就只能吃十三天;若是三個民夫一個軍士,便只能吃十六天了。」土土哈搔頭道:「就算三個人背,還是不夠咱吃!」

  梁蕭道:「此次征宋,簽軍二十萬,加上前線大軍,便有三十萬之眾,征討時日,也不止一月兩月,許多人食量特大,如你土土哈,一天吃一斗糧不止,一個人頂兩頭豬,不,該頂兩頭牛才是。你吃上三月五月,一二十個民夫也養活不了。」眾人大笑。梁蕭也笑道:「若是使用牛馬,倒要省些。駱駝能背三石,馬一石五,驢一石,但牲畜也要草料餵養,牲畜多了,還會生病死去,糧食擱在哪裡,就爛在哪裡!況且使用牛馬,還須得道路暢通,是以遇上險阻,還得開路搭橋。再說,蒙人多吃肉食,牛馬消耗極大。據以上種種,經我運算,便是以車馬運輸,三十萬大軍少說也要百萬民夫,趕牛牽馬、晝夜搬運才能供養。」

  李庭歎道:「聽梁大哥這麼說,咱們只知打仗痛快,卻不知道養活一個士卒如此艱難。」 土土哈也道:「難怪忽必烈皇帝遲遲不願簽軍,原來是因為這個。」梁蕭道:「若以錢糧消耗而論,攻遠大於守。征討越遠,越是不利。但守者也有不利之處。其實背糧打仗是最愚蠢的法子,最妙莫若『因糧於敵』,即是用對方的糧草養活自己。攻下一座城池,就能獲得給養,此長彼消,守方定然疲弱,而攻方更為強悍。」


  土土哈大悟道:「對呀!好容易的道理,我怎地沒想到?」李庭沉吟道:「如此說來,若是守者最好堅壁清野,不留糧草於敵了?」梁蕭也不答他,笑道:「土土哈,你說呢?」 土土哈道:「我以為,莫如斷敵糧道,逼迫對方退兵。」梁蕭道:「土土哈說得對,與其死守,莫若出擊,以精兵銳卒游擊敵後,斷其糧草,方為上上之策。」土土哈大笑道: 「梁蕭,你繞著彎子,就是要說押運糧草十分緊要,叫我不要輕視嗎?」梁蕭一笑,不置可否道:「我不知宋人是否有此膽略,但出奇兵於我軍之後,游擊騷擾,摧毀糧道,卻是上上之策。兵法云『十則圍之』,故而守城較易,但突襲卻非得極精銳之士不可。換了是我,必然以我之弱,當敵之強,以我之強,攻敵之弱。弱者莫過於糧草。我方才算了一次,若是每天摧毀一支千石糧隊,兩年之內,定叫元朝大軍哀鴻遍野,無功而返了。」

  土土哈聽到這裡,忍不住嚷道:「梁蕭慢來,你究竟是替誰打仗?怎麼盡替宋人著想?」 梁蕭笑道:「你急什麼?我不過窮極無聊,算算罷了。」土土哈一把抓住他胳膊,激動道:「梁蕭,但若你當將軍,對手可就吃虧啦。」梁蕭搖頭道:「這一招對成吉思汗沒用。」 土土哈凜然道:「不錯,太祖之時,牛馬隨軍而出,可說無糧可斷。」梁蕭道:「聽我媽說,蒙古男人既是士兵,又是牧民,戰牧兩不誤,但他們能用這種法子一統北方,橫掃西方,卻很難征服南方。因為南方為水澤之地,無法放牧,必須攜帶糧草,更要用到舟楫。」

  帳中靜了一陣,土土哈歎道:「梁蕭你真聰明,換了土土哈,萬萬想不出這等道理。」 梁蕭搖頭道:「我聽一個姓明的老頭兒說過,大將軍不是一人敵,而是萬人敵,不靠蠻力,要用心思。你們想做大將,就得多知兵法。成吉思汗的兵法很厲害,但漢人的兵法也不簡單,我聽那明老頭說過一些,左右閒著,我說給你們聽聽。」眾人聞言大喜,紛紛坐直身子,傾聽梁蕭說話。阿雪沒什麼興致,升了火,將發放的兩塊牛肉抹了鹽,用鐵叉串著烤炙,待眾人說完,分而食之。

  眾人滯留蔡州,白日裡習武練箭,晚上便聽梁蕭講解兵法。當日逃亡路上,明歸曾與梁蕭多言兵法,梁蕭便轉述給六人,但他心思跳脫靈動,從不一味依照書本,多提自家見解。而六人之中,以土土哈、李庭領悟最多。土土哈喜愛野戰;李庭則偏喜排兵佈陣,長於算計。

  史格遠離戰場,甚不得志,日日與侍妾歌女廝混。土土哈和囊古歹看在眼裡,頗為瞧他不起。過了二十來天,大軍糧草運到,約有三十萬石,史格將人馬分為三十撥,一撥百人,先後出發押送。自己則率人殿後。梁蕭一隊被放在前方,有打先鋒的意思,讓土土哈好生歡喜,不料夜裡來了消息,這一撥的百夫長竟是史富通。眾人聞訊,洩氣至極,紛紛扯著嗓子罵娘。

  果然到了次日,史富通上任。一上路便對梁蕭等人百般挑剔,呼來喚去,動輒打罵;梁蕭卻一反常態,笑臉相迎,扶他上馬下馬,百依百順。只是好景不長,才過了午飯時分,史富通忽地模樣大變,跟在梁蕭身後搖頭擺尾,乖巧至極,倒似梁蕭一變做了百夫長,他則成了十夫長一般。

  眾人見他前倨後恭,皆覺驚奇,不知梁蕭用了什麼法子。而史富通死纏著梁蕭,睡覺也要跟著,大家無暇詢問。到了第二天,眾人好容易抽了個空子,悄悄詢問,梁蕭笑道: 「說來簡單,他叫我扶他上馬,我就扶他上馬,只不過趁機在他『足陽明胃經』上做了點手腳,讓他胸悶厭食,吃不下飯,然後告訴他,我會醫術,看出他命不久矣,並將諸般症狀說出。這傢伙一聽,當真魂不附體。我又說,只要你聽話,我就想法救你,要麼你自求多福!」眾人無不大笑,土土哈道:「這法子雖好,但怕時日一長,史富通難免發覺上當。」

  梁蕭道:「我自有變通。昨晚胡亂捏了兩顆藥丸子給他吃了,借把脈看病的時候,解了胃經,卻在他小腸經上弄了一弄。今天他是不厭食了,但又開始亂拉肚子;我決意一天給他來個調調,明天是督脈,後天是任脈,再後天是奇經八脈。嘿,不著急,一條一條慢慢來……他這會兒拉稀去了,出來之後,你們不許笑破我的好事。」話才說完,便看到史富通臉色青白、提著褲帶從山坡後面轉出來,一行人紛紛轉過頭去,捂嘴忍笑,好生辛苦。

  史富通苦著臉拉著梁蕭,訴說病情,剛說兩句,猛地面紅耳赤,又捂著肚子向山坡後飛奔。眾人張嘴要笑,梁蕭瞪視過來,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躲到無人處,放聲大笑。

  停停走走,過了七八日。史富通大病沒有,小病不斷,忽而背痛,忽而腰酸。這裡好了,那又出了毛病。他初時懷疑梁蕭弄詭,沿途連尋了幾個大夫,但人人都覺脈象不對,可就是說不出毛病在哪兒,吃藥針灸,均不見效,反倒梁蕭每次給他「看病」後,總要好上一些。但過不多久,一種難受消失,別種難受又生。史富通貪戀富貴,十分怕死,但覺週身不適,真當患了不治怪症,性命操於梁蕭之手,當即對他掏心掏肺,言聽計從,更無絲毫違拗。

  這一日,押糧大軍進入伏牛山區,距離襄樊不遠,忽見右方出現兩百來人的車仗。梁蕭看見,笑道:「史大人,前方似乎有人!要不要知會一聲?」史富通正躺在一堆糧草上,聽他這聲叫喚,不覺心一沉:「史死同音,他叫我史大人,眼下可是不吉利。」想著悲從中來,眼圈兒一紅,澀聲道:「好兄弟,你瞧著辦好啦!咱恐怕挨不到襄陽啦。唉,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代我轉告萬戶爺一聲,說我史富通出師未捷身先死,但挨到最末一時,對史家可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是以請他善待我家裡四個婆娘。好兄弟,我給你說,除卻家裡四個,史某還有六個外室,二十頃地都在她們名下,我這一走,定被那六個賤人趁機佔了。你代我給萬戶爺說,務必……務必要回來給我兩個孤苦的孩兒呀… …」想著陽世繁華就要從此別過,他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眾軍見他垂死之人卻哭得中氣十足,皆覺詫異。

  這時,對面派來一騎人馬,馳到近前,問道:「阿里海牙大人叫我來問,你們是押運糧草的麼?」史富通一驚,放開梁蕭,嚷嚷道:「阿里海牙大人?哎呀,好兄弟,扶我下來,扶我下來。」眾人見他忽又生龍活虎,俱是驚奇。哪知史富通由兩個民夫一扶,又顯出嬌弱之狀,說道:「大人在哪兒?小人史格萬戶手下史富通。」

  那傳令兵見他怪模怪樣,訝道:「你是這裡的頭兒?」史富通忙道:「是呀,我是百夫長。」那人將信將疑,道:「那好,我告訴海牙大人。」說罷馳馬而去。片刻工夫,那隊人馬奔來。當頭一人身著紫緞便服,頭戴紫貂皮帽,鼻樑高高隆起,一雙褐黃眸子炯炯有神,不似尋常蒙古人,倒和土土哈有些相類。

  那人得手下指點,打量史富通道:「你便是百夫長?」史富通有氣無力地道:「小將史富通見過右丞大人,只是路上患了重病,無法成禮,還望將軍見諒。」阿里海牙訝然道:「既然生病,就該換人帶兵,怎能強自支撐?你個人生死事小,失了糧草可是大事。」 史富通頓時啞口無言。

  阿里海牙冷哼一聲,顧視眾軍,見梁蕭與土土哈氣宇軒昂,容貌不凡,心頭一喜,馬鞭遙指道:「你們兩個,給我過來。」梁蕭與土土哈對視一眼,走上前來。阿里海牙道: 「你們擔任什麼職務?」土土哈道:「我是尋常兵士,他是我的十夫長。」阿里海牙點頭,對梁蕭道:「我命你暫代百夫長。」又對土土哈道:「十夫長之位,由你擔任。」二人只得應了。阿里海牙又問史富通道:「史格為何分軍押運?」史富通傻了眼。原來,史格深信兵書「愚兵易馭」之法,決不將用兵之道告知屬下,史富通自也無從知曉。惶恐之際,兩眼望著梁蕭,滿是乞求之意。梁蕭一笑,淡淡地道:「只因暑熱漸至,糧隊牲畜又多,合兵押運一旦滋生疫病,就會累及所有牲畜。若然分成二十隊,前後調開,一隊害病,也不至於危及其他隊伍。」史富通一聽有理,忙道:「對對,萬戶爺就是這麼說的。」阿里海牙頷首道:「不愧是名將之子,思慮周全,但凡事有利也有弊。」梁蕭笑道:「大人莫不是害怕分兵勢弱,遭人各個擊破麼?但想來此處臨近襄陽,大軍一呼萬應,諒宋人也沒此膽略,敢在十餘萬大軍眼皮下劫掠。」

  阿里海牙忖道:「我方才問話,百夫長答不上來,這個十夫長卻侃侃而談;我說利弊,他卻將不利之處一口道出。」他打量梁蕭,心道:「看他服色,不過是尋常軍士,怎地卻有如此見識?」當下也不露聲色,淡然道:「說得不錯,但凡事得防微杜漸,倘若真有人行劫,又當如何處置。」目光炯炯,凝視梁蕭。

  梁蕭笑道:「區區一介兵士,又會什麼處置?大不了少分十撥,二百人一撥,隊伍也不離如此之遠,前後相顧。每隊設傳令兵,一遇險情,便前後呼應,以一字長蛇陣應對,擊我首則尾應,擊我尾則首應,擊我中段麼,那可算他倒霉,首尾皆至,殺他個落花流水罷了。」阿里海牙瞧了梁蕭半晌,忽地點頭道:「你到襄陽,可來我營中相見。」史富通雷震一驚,望著梁蕭,目中隱有妒色。

  梁蕭笑而不語,心道:「我沒事見你幹嗎?」阿里海牙又道:「襄陽乃是兩國交界,我軍近了,宋軍也近了。你們與我合軍一處,彼此照應。」他見梁蕭不答話,忽地正色喝道:「百夫長,聽到了麼?」梁蕭道:「全聽大人號令。」心想:「如此也好,我也落得輕閒。」

  阿里海牙滿意頷首,率領這支人馬,穿過山側所辟道路,前往襄陽。史富通方才遭梁蕭搶了風頭,突然間來了精神,尋個機會,乘馬擠到阿里海牙身邊,大獻慇勤道:「小人早聽萬戶爺說過,海牙大人與阿術大人乃是伯顏元帥帳中雙璧,本來宋軍也有幾個厲害角色,如李庭芝、呂德,當年曾與憲宗皇帝和聖上交鋒,也算是當世名將,可從沒在您與阿術大人手上討得好去!」

  阿里海牙雖然不好逢迎,但聽得這話,也覺舒坦,微微笑道:「我怎及得上阿術大人?阿術大人用兵犀利,宋人畏之如虎,襄陽如今格局,多是他一手打出來。我所立功勞甚是微薄。不過說起來,李庭芝和呂德也只是靠著堅城深池,負隅頑抗。以聖上之英明,當年屢攻宋人不下,只因不習水戰,而非這兩人有多厲害。如今聖上拾遺補缺,大力振作水師,此次南征,自是摧枯拉朽,豈是這兩人能夠抵擋?」說到這裡,頗有不屑之色。

  史富通歎道:「小人長居窮鄉僻壤,孤陋寡聞了!唉,聖上神明英睿,聖意如龍,實非我等所能揣度,以後若有不明之處,還請大人不吝賜教。」

  阿里海牙早年是西域一名維吾爾農夫,出身低微,憑的是自己苦學成才。他獲取功名之後,也喜他人與己一般好學多問,當下頷首道:「知道自己不足之處,就是精進之先兆。只要勤奮好學,深思自強,定有出頭之日。唔,先時你不是生病麼,如今似乎好了許多。」 說著露出關切之色。史富通歎道:「我這病時好時壞,梁蕭最清楚啦,只怕好不了。」阿里海牙皺眉道:「是麼,我認識幾個軍中大夫,醫術不錯,到了軍營,讓他們給你看看。」 史富通感激涕零,幾乎要下馬叩拜。阿里海牙攔住他,安慰兩句,回顧梁蕭,見他遠遠跟著,笑道:「他叫梁蕭麼?年紀雖輕,卻是個難得的人才。」史富通聽得這話,心頭好不嫉妒,嘴裡卻笑道:「他本事大,脾氣也大,不易與人相處。」阿里海牙皺眉道:「聽你一說,我也覺得此人驕傲太甚,尋常將領只怕馭他不住。」史富通露出惋惜之色:「是呀,故而萬戶爺也不想用他。」阿里海牙微笑不語。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41:15

  梁蕭雖落得甚遠,但耳力通玄,史富通一番言語倒是聽得大半,暗自冷笑:「這廝胡亂搬弄是非!哼,明天輪到足少陰腎經了,你小子備好兩缸清水,邊喝邊拉好了!」又聽史富通道:「但不知海牙大人為何大駕到此,不在襄陽與宋軍鏖戰。」阿里海牙道:「我方從大都返回,只因聖上登基以前,兩度征宋,皆無功而返,故而對南征之事始終存疑。朝中大臣也各執一詞,爭論激烈。伯顏元帥和阿術大人無暇分身,命我回朝稟報襄陽戰況,堅定聖上南征之意。唉,幾經周折,萬幸不辱使命。」史富通逮到話頭,更是極力吹捧,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阿里海牙聽到得意處,發出陣陣爽朗笑聲。

  談笑間,眾人繞過山腳,順著蒙古大軍開闢的大道行進。走了一程,忽見前方一塊山石,將道路阻了大半,人馬雖可繞行,但車輛卻難以經過。阿里海牙皺眉道:「莫不是下雨,從山坡上滾下來的。」向梁蕭道,「你派幾個人來將石頭移開。」梁蕭皺了皺眉,招呼眾人搬運大石,那大石深陷土中,少說也有萬斤之巨,梁蕭與土土哈合手,也無法撼動。其他漢人軍士都來幫忙,梁蕭喊起號子,著大家齊心協力,將那石頭一分一寸,向一旁的山坡上推去。

  這時間,忽聽傳來鞭打聲,一個村姑伴著一名童子,一前一後,揮鞭趕著二十來條牛,迎面向隊伍走來。那童子挽著雙髻,眉清目秀,抽了牛屁股一鞭,忽地大聲唱道:「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聲音稚嫩清脆,一邊唱著,離隊伍也越發近了。

  阿里海牙通曉漢人文字,不由忖道:「沒料到這小小童子,也會詩歌?」維吾爾族嗜好音樂,阿里海牙更是此道高手,聽這童兒唱得合音符節,不覺微微點頭,卻聽那女子笑道:「弟弟你唱得好,我也唱一首。」她生得肌膚白膩,眉目如畫,雖是布衣荊釵,不失窈窕之態,輕啟朱唇,婉轉歌道:「驅馬天雨雪,軍行入高山,逕危抱寒石,指落曾冰間。已去漢月遠,何時築城還,浮雲暮南征,可望不可攀。」眾軍見她人才秀麗,歌聲圓潤,耳聽目視之下,不禁呆了,那牛群頃刻已到軍前,眾人雖覺二人來得出奇,但童子女流,並不放在心上。

  梁蕭將石頭推到坡上,尋了塊較小石頭卡在下面停住,緩過一口氣,掉頭一看,但覺這女子牧童俱是面熟,轉念間眉頭大皺,厲聲喝道:「你們兩個做什麼?」那兩人認清他容貌,均是一愣。敢情他倆不是別人,女子是楚婉,童子卻是雲殊的小書僮風眠。二人一見梁蕭,面上皆有驚惶之色。眾人見梁蕭與之爭吵,皆感奇怪。阿里海牙不由喝道:「梁蕭,你說些什麼?」梁蕭見了那童風眠,頓時想到雲殊,當真分外眼紅,不答阿里海牙,上前一步,厲聲道:「小屁孩兒,你喬裝打扮,在此幹嗎?」那小書僮風眠眼珠一轉,笑道:「自然是放牛啊!這裡不是叫伏牛山麼?」梁蕭罵道:「放牛?放屁還差不多。」

  話音未落,忽聽對面山坡上有人放歌道:「單于寇我壘,百里風塵昏。雄劍四五動,彼軍為我奔。」梁蕭聽得耳熟,舉目一看,但見一人白衣如雪,一手負背,一手卷書,足下似緩而疾,行雲流水般走來,不是別人,正是雲殊。

  梁蕭不料他也到此,心念數轉,忽見風眠、楚婉分別拿出火折子,在幾頭牛尾上晃兩晃,牛尾上所繫爆竹頓時點著,辟啪震響,二十多頭大牯牛受此驚嚇,第一個念頭便是向前狂奔亂突,擺脫危機。剎那之間,牛群擁入軍陣,眾軍措手不及,人仰馬翻,糧隊牛馬也受了驚擾,紛紛掙扎亂動。梁蕭、土土哈因推動大石,弓箭皆在馬上,此時變起倉促,連放箭射牛也是不能,眼睜睜看一群瘋牛將隊伍沖得七零八落。

  二人點火之時,雲殊一聲長笑,笑聲沖天而起,只見兩邊坡上林中,人頭聳動,倏忽現出數百之眾。雲殊撤下右臂,手中多了把斑斕古劍,劍鋒下指,朗聲唱道:「虜其名王歸,繫頸授轅門。潛身備行列,一勝何足論!」眾人齊聲應和:「潛身備行列,一勝何足論。」歌聲中,紛紛提著弓箭長矛,鐵錘刀槍,從兩面山坡呼嘯而下。

  雲殊一劍當先,光影縱橫,殘肢斷臂好似落葉紛飛,鮮血四濺,便如雨下,濺在他白衣之上,艷若片片桃花。他幾個起落,便到阿里海牙馬前,見他服色,知道必是首領,凌空一爪,劈頭落下。

  阿里海牙久經戰場,見勢身子一偏,倏忽鑽入馬腹之下,還未定神,眼前忽地出現一張嫩臉,卻是那放牛的牧童。阿里海牙不及抵擋,便被小書僮風眠拿住心頭穴道,捉在手裡。眼見不遠處史富通滿地亂爬,忙叫道:「快來救我。」然史富通此時心驚膽戰,只想如何逃命,哪還管什麼「海牙大人」。

  風眠將阿里海牙自馬鐙上拖下,嘻嘻笑道:「公子,逮住啦!」雲殊雙足在馬鞍上一點,道:「你抓好他。」也不停留,飛身縱起,刷刷三劍,又刺死三名色目親兵。

  伏兵來得突兀,梁蕭等人都在坡上,首當其衝,唯有轉身抵擋。一個使鬼頭刀的壯漢直奔梁蕭,一個瘦長漢子則挺槍直刺土土哈,李庭等人也各自遇上對手。

  梁蕭微微側身,那使刀漢子手中一輕,鬼頭刀已被奪過。梁蕭反手回刀捲來。漢子不料這尋常軍士竟有如此武功,大驚之下躲閃不及,不料梁蕭刀在半途,突地偏轉刀鋒,一刀橫拍在他太陽穴上,壯漢遭此重擊,悶哼倒地。此時間,忽聽土土哈一聲大喝,梁蕭回頭看去,但見他將長槍夾在腋下,神力迸發,將瘦漢凌空舉了起來。這大力一拋,那瘦漢握不住槍桿,向後飛出。但他武功嫻熟,一個觔斗翻身落下,猶未立穩,土土哈已飛身搶至,長槍不及掉頭,著地橫掃。他天生神力,這一掃何止數百斤力道,漢子小腿中棒,慘號倒地。

  土土哈與梁蕭輕易勝出,趙山五人卻陷入苦戰。要知這次來的都是南武林的好手,而五人不過習了數月武藝,縱得高手指點,也難大成。更何況赤手空拳與這些好手交鋒,頓然不敵。梁蕭見狀,一起一落掩上前來,手中鬼頭刀遊走如龍,將一干豪傑殺得連連後退,但梁蕭與他們並無冤仇,故而始終不出殺手,但對手仗著人多,一退又上,拚死糾纏。

  土土哈見狀飛身趕上,趁眾人被梁蕭吸引,自後偷襲,砍翻兩人,厲聲道:「梁蕭,戰場之上不可留手。」梁蕭眉頭一皺,氣貫刀鋒,嗆啷之聲不絕,六七名南朝武人虎口流血,刀槍脫手。梁蕭刷刷兩刀,迫開眾人,喝道:「拾兵器。」李庭兒五人應聲搶上,將兵刃拾起。此時眾豪傑看出這幾個兵丁棘手,均圍上來。

  梁蕭見對方個個皆是好手,若不傷人斷難脫身,當即高叫道:「要活命的滾開些。」 群豪置若罔聞,一個臉上帶疤的漢子舞著對短戟,當先撲到。忽見刀光如雪,瞬間便到漢子肩頭。敢情梁蕭心一狠,使出氣奪千軍的「修羅滅世刀」來。眼看漢子手臂就要搬家,忽地一支長矛橫裡格來,錚的一聲,竟將梁蕭這招「掣電追風」擋住。梁蕭手臂劇震,心知來人高明,刀勢略偏,一招「孤神渺渺」,刀光吞吐,順著矛身遊走,削那人十指,那人驚咦一聲,後跳丈餘,叫道:「好傢伙。」那刀疤漢子撿回一條胳膊,狼狽而退。

  梁蕭見那持矛之人鬚髮皆白,紅光滿面,正是「參天狻猊」方瀾。方瀾望著梁蕭,也覺心驚:「韃子行伍之中,竟有如許人物?」沉喝一聲,搖動長矛,分心便刺。梁蕭舉刀接住,他此時武功已在方瀾之上,霎時間七斬八斫,殺得方瀾節節後退,只仗著矛長刀短,奮力不讓梁蕭欺近。梁蕭鬥得不耐,忽地厲喝一聲,招變「焚天滅地」,刀光霍霍,漫天湧到。方瀾匆匆擋了三刀,忽被梁蕭刀裡夾腿,踢偏長矛,一刀掠向他胸口。方瀾正覺難當,忽地一人搶至梁蕭身後,一對鐵鷹爪破空有聲,襲他後背。

  梁蕭無奈回轉刀勢,擋住來人鐵爪。方瀾回過一口氣來,叫道:「靳飛,這廝爪子硬得很。」舞起長矛,與靳飛左右夾擊。他二人俱是南武林一流人物,梁蕭縱然厲害,也被纏得無法脫身。但靳飛與方瀾聯手之下,才擋住一名蒙古軍士的單刀,心中駭然之情,卻是無以復加。

  這邊廂,雲殊領著一百來人,在元軍之中衝來蕩去,所向披靡,頃刻之間,將三百多名士兵殺得死死傷傷。正廝殺間,忽聽楚婉一聲嬌喝:「不要走。」雲殊循聲瞧去,只見一名矮小元兵舞著把寒光閃閃的長劍,和楚婉四人邊鬥邊逃。他身手不弱,長劍鋒快,而且只顧逃走,楚婉一行竟攔不住他。雲殊再一轉眼,更覺吃驚,但見東面坡上,一道寒光倏來倏去,殺得方瀾、靳飛後退不迭,另有六名元兵,隨那寒光砍殺。

  雲殊此次立意殺光這支糧隊,決不放走一人,因之長嘯一聲,縱身躍出,見那矮小元兵正往坡上疾奔,當即搶到他身後。這名元兵正是阿雪,她未去搬運石塊,故而留在軍中,突見兩邊殺至,心中驚惶,見梁蕭在東坡,便往東逃,不料卻被幾個南方武人迎面截住。幸得梁蕭怕她遇險,將鉉元劍給她防身,對方措手不及,被她斬斷刀槍,眼看突圍在即,忽覺身後風聲大起,心頭一凜,當即反身出劍。雲殊左手成爪,將鉉元劍劈手奪過,右劍一振,正要刺出,忽聽阿雪尖叫一聲:「是你!」

  原來,阿雪當日在五龍嶺見過雲殊,此時照面認出,驚叫出聲,只因毫無掩飾,脫口便是女子嗓音。雲殊長劍本已到她咽喉,但聽到這聲,頗為吃驚。他劍術已臻收發由心之境,劍鋒一凝,反手拿住阿雪肩背,吃驚道:「你是女的?」他不及細想,將阿雪反手擲出,喝道:「楚姑娘,看好她!」足不點地,直奔坡上。阿雪被他一抓一扔,皮帽落地,露出一頭青絲,女兒模樣盡顯,楚婉暗暗稱奇,上前一步將她擒住。

  梁蕭被一眾高手圍攻,使盡解數,猝然間也脫身不得。交鋒片刻,趙山、王可被對手一輪搶攻,沖在一旁,忽聽女子叫聲,轉過頭來,恰見阿雪被捉。二人大驚,不及向梁蕭呼救,轉身便沖,想要奪回阿雪。正逢雲殊快步趕來,迎個正著。趙山不知厲害,朴刀一挺,迎面砍出,雲殊左手鉉元劍一掛,將他朴刀挑在一旁,右手劍光電閃,刺入他胸膛,趙山大叫一聲,仰天便倒。王可目眥欲裂,手中鎦金钂一抖,向雲殊掃來,雲殊如法炮製,左劍掛開鎦金钂,右劍掠出,劃過王可小腹,王可慘號一聲,踉蹌後退。

  梁蕭聽得慘叫,回眼一看,只驚得魂飛魄散。他此時身處重圍,稍一失神,便著靳飛鐵爪掠肩而過,血透衣甲。梁蕭痛哼一聲,掌中刀光亂閃,四名豪傑身首異處。靳飛怒道:「好賊子,有你無我!」與方瀾二人併力撲上,梁蕭無心久鬥,避開二人,盡殺弱敵,剎那間又刃數人,合圍之勢頓如土崩瓦解,蕩然無存。

  雲殊正欲補上一劍,取了王可性命,忽見同伴們死傷慘重,心頭一驚,丟了王可,直奔梁蕭。土土哈橫身一攔,挺槍便刺,雲殊卻足下不停,於飛奔中閃過來槍,劍若雷行電掣,直奔土土哈左胸。

  土土哈橫槍疾擋,不料雲殊挽了個劍花,劍鋒上掠,向他咽喉挑來。眼看土土哈要步趙山後塵,忽聽空中一聲驟喝,梁蕭居高臨下,一刀劈來,鋒刃未至,已是激盪生風,波及數丈。這一招「修羅斷岳」,凶狠猛烈之處,當為天下刀法之最。雲殊左劍疾向上格,右劍自然一緩,土土哈身手也甚敏捷,趁機後躍,但劍鋒所及,仍將他胸甲劃破,鮮血淋漓。

  刀劍相擊,火光四射,梁蕭挾畢生之力,行傾巢一擊。雲殊則是倉促抵擋,頓時虎口迸裂,鉉元劍脫手飛出。但他臨危不亂,右手長劍如怒龍昂首,直刺梁蕭小腹。梁蕭瞧出這一劍乃是「歸藏劍」的路子,心中驚詫。要知這一招「修羅斷岳」有攻無守,全無後招,當下只得借雲殊揮劍格擋之力向後飄閃。雲殊得勢不讓,長劍精光閃動,緊隨梁蕭退勢,刷刷刷殺出兩丈之遙。梁蕭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來,鬼頭刀一豎,錚的一聲,終於封住雲殊一劍。

  兩人二度交鋒,均如電光石火,直到此時,雲殊才看清梁蕭容貌,微微一怔,失聲叫道:「是你?」梁蕭卻不答話,反手又是兩刀,雲殊封出兩劍,忍不住脫口問道:「柳姑娘……」梁蕭已恨極了他,「柳姑娘」這三字更如火上澆油,揮刀之際,迎面狠啐一口。雲殊偏頭讓過,頰上仍不免濺上兩點口水星子,一時羞怒難當,厲聲道:「好賊子,受死吧!」劍光霍霍,再不留情。

  兩人以快打快拆了十招。「修羅滅世刀」本不是蕭千絕最得意的功夫,而「歸藏劍」 卻是公羊羽生平絕學。二十招不到,梁蕭隱然已露敗象,再瞧方瀾、靳飛正率眾圍殲土土哈五人,不覺心急火燎,足下一晃。雲殊揮劍刺空,微覺愕然,忽見梁蕭展開「歸元步」,向土土哈疾奔而去。雲殊渾然思想不透,這少年已被自己廢去內力,為何不但武功盡復,而且遠勝從前,但此時情急勢迫,不容他細想,當即也展動「歸元步」,緊躡梁蕭之後。二人一前一後,疾似脫籠之鳥,滑如潛淵之魚。梁蕭沿途頻施殺手,刀刀見血,決不落空;雲殊又氣又急,心知任他轉上兩個來回,只怕這裡再無活人,當即催動內力,雙足一頓,縱在半空,「震劍道」出手,雷霆一劍,刺向梁蕭背心。

  梁蕭反手一刀,封向身後。奈何雲殊那口「炎龍劍」本是寶劍,刀劍互絞,鬼頭刀斷作兩截,雲殊劍鋒不止,直抵梁蕭後心。怎料梁蕭並不轉身,歪歪斜斜跨出一步。兩人步法一般,原本互知根底,雲殊算計妥當,這一劍已然封死了梁蕭諸般去路,殊不料梁蕭這一步怪異至極,絕非「三才歸元掌」中任何一路步法,雲殊苦心設下的後招,統統落空。

  原來這一步出自梁蕭由「無所不能圖」中悟出的「十方步」。九如和尚有言「棒打十方世界」。梁蕭以「十方」為名,大有「踏遍十方世界」之意。若說「歸元步」趨退入神,已得九宮圖之大成,那麼這一路「十方步」則脫出九宮之外,更是出神入化了。

  梁蕭擺脫雲殊,左一晃,右一擺,倏地一掌落向方瀾肋下。方瀾卸開土土哈的長槍,準擬將他一矛刺死,不防梁蕭背後施襲,頓然挨個結實,口噴鮮血,拋向雲殊。雲殊只好放過梁蕭,將他接住。

  梁蕭見土土哈渾身是血,長槍亂舞,已然殺得頭昏,心知大勢已去,一把將他扣住,大喝道:「走。」王可奔過來,一手捂著肚皮,一手拿著鉉元劍,咬牙道:「梁大哥,給。」 敢情他躺在地上,鉉元劍脫出雲殊之手,可巧落在他身邊,被他拿起衝殺一陣。

  梁蕭接過長劍,見王可氣色灰敗,搖搖欲墜,不覺心頭一緊,揚聲道:「囊古歹,扶好他。」劍光連閃,刺倒兩人,領眾人搶上大路。李庭抱著趙山,邊跑邊哭道:「梁大哥,三狗兒快死啦……快死啦……」梁蕭心一沉,將趙山接住,喝道:「李庭,你去搶馬。」 低頭一看,只見趙山胸口被鮮血染紅一大塊,氣若游絲,便一迭聲喚道:「三狗兒,三狗兒……」叫聲未歇,身後風起,雲殊揮劍又至。梁蕭忙將趙山負在背上,轉身抵住他一輪搶攻。此時兩人一般的寶劍,一般的劍法,雲殊急切間竟佔不得絲毫上風。何況突見梁蕭使出「歸藏劍」,驚詫莫名,連連喝問來由。但梁蕭一言不發,只仗著「十方步」東奔西突,迫得雲殊疲於奔命。

  趙山依稀間聽到梁蕭的聲音,勉力張開眼皮,卻見白光亂閃,耳邊嗚嗚嗚儘是劍風呼嘯之聲,頓覺三魂六魄悠悠蕩蕩,均已不在身上,忽聽得雙劍交擊,錚然長鳴,趙山神志略略一清,喘道:「梁……梁大哥……我……我要死……啦……」他肺部中劍,氣息一入便洩,幾不成聲。梁蕭心如刀割,一邊抵擋雲殊的劍招,一邊罵道:「三狗兒你莫說胡話 ……」趙山哧哧喘息,每喘一口氣,便有鮮血湧出傷口,浸在梁蕭背上,只聽他道:「我 ……我……參軍,只想……讓……娘……笑一笑……讓娘……過……過好日子的……」說著咳聲加劇,鮮血流出口外,滴到梁蕭頸上,火辣辣的竟有些燙人。

  此刻土土哈趁著梁蕭擋下群豪,領其他五人搶到馬前,翻身上去。四個豪傑上前阻攔,土土哈力挽強弓,箭出連珠,那四人疾揮兵器格擋,不料梁蕭從後掩至,盡數將他們刺翻。雲殊緊隨其後,連聲大喝,長劍嗖嗖疾刺。兩人武功本在伯仲,論身法梁蕭稍強,但論劍術,雲殊卻要厲害些許。但梁蕭懷抱趙山,多了個累贅,撐到此時已十分不易,匆匆擋了兩劍,忽地踉蹌,向後跌倒。雲殊得勢不讓,揮劍疾刺。土土哈見勢,驀地開弓引弦,羽箭如一字長蛇,逶迤而來。雲殊不得已圈回寶劍,將一串羽箭打落,梁蕭趁機躥出,遙見李庭牽著馬疾馳而來,梁蕭幾步搶到,翻身上馬,剎那間六人齊齊呼喊一聲,縱馬便走。

  雲殊恨梁蕭入骨,抓起地上長矛,奮力擲出。梁蕭仰身出劍,挑落長矛。只此停滯,雲殊又搶近數步,挑起一桿長槍,還未及擲出,眾人已回身開弓,向他射來,雲殊雖沒將李庭等人放在眼裡,卻對土土哈的箭術甚為忌憚,因此身形一滯,梁蕭趁機揚鞭催馬,去得遠了。

  六人奔出一程,不見人來,梁蕭方才勒住馬匹,低頭看去,只見趙山面白如紙,身子冰冷僵硬,雙眼空洞,兀自瞪天。梁蕭神色木然,忽地伸手將他眼皮緩緩抹下。李庭、楊榷和王可見此情形,才肯相信趙山真的死了,不由得失聲痛哭。王可身受重創,傷心之下頓時兩眼發黑,墮下馬來。梁蕭搶上將他抱起,但見他腹上一條傷口,約有四寸來長,血流如注。梁蕭知道若不救治,定然無倖,舉手封住血脈,又尋了些細韌草莖,暫將創口縫合起來。

  梁蕭穩住王可傷情,起身回頭,只見人人傷痕纍纍。土土哈傷勢尤為嚴重,但他體魄強健,尚能支撐。梁蕭退下手上白玉扳指,交給受傷最輕的囊古歹道:「你們速去大營,以這枚扳指求見伯顏,告訴他此地情形,請他救治你們。」眾人面面相覷,土土哈道: 「梁蕭,你不與我們同去麼?」梁蕭雙眉一抖,好似漫不經心地道:「要麼那群人死光,要麼我梁蕭氣絕,從今往後,這件事永無了結。」他口氣陰鬱至極,眾人聽了背脊上均生出寒意。

  囊古歹道:「梁蕭,這些人定是宋人派來斷糧道的奇兵,只怕今次得手,便逃回宋境去了。你一人之力,怎能與一國抗衡,還是同去大營,再作計較。」眾人連聲稱是。梁蕭翻身上馬,盯著來路,臉色鐵青,略一沉默,驀地喝道:「我乃百夫長梁蕭,現令你等速往大營,拒我號令者,軍法從事!」他此番以將官身份發號施令。五人一呆,再也不敢違拗,轉過馬匹,向襄陽方向奔去。

  梁蕭將弓箭負上肩頭,寶劍斜插腰間,目光所及,夕陽西沉,天際也似染滿鮮血。他仰天悲嘯一聲,掉轉戰馬,往來路奔去。

  奔近糧草被截之處,只見前方焰炎高漲,萬石糧草盡數沒入火海。梁蕭胸中大慟,下馬衝入火中,四處尋找阿雪屍首,卻沒見著。正覺惶惑,忽見一具屍體從地上躍將起來,跌跌撞撞向他撲來。梁蕭乍逢屍變,禁不住倒退半步,定睛看去卻是史富通,恍然明白,這傢伙必是倒地裝死,避過一劫。

  史富通張臂摟緊梁蕭,放聲哭道:「好兄弟,咱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梁蕭本想摔開他,但聽他哭得淒慘,也不由眼眶酸熱,強自忍住眼淚,冷冷道:「你倒也聰明伶俐?」 史富通知他語帶譏諷,訕訕地拭了淚,望著熊熊大火,又忍不住跌足道:「完啦,完啦,這下怎麼向萬戶交代。」他轉身對梁蕭道:「咱們快走,那群人若是回來,可大大不妙。」

  梁蕭道:「他們去哪兒了?」史富通指著東邊山坡道:「他們帶著俘虜進山去了。」 梁蕭聽說還有俘虜,鬆了一口氣道:「史兄,指點之恩,梁蕭銘記在心。你騎我的馬,回大營去吧。」說著舉步上山。史富通驚道:「你做什麼?」梁蕭並不理會,只是上行。史富通猜到他的心思,大感驚惶,叫道:「好兄弟,你勿要做蠢事,咱身患絕症,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活不成啦。」梁蕭心頭煩亂之際,無暇理會,縱身奔上山坡。史富通呆立半晌,忽一咬牙,嚷道:「罷,罷,左右是死,大夥兒一起死吧。」拾起一桿斷矛,跟在梁蕭身後。

  梁蕭微覺詫異:「這爛痞子竟有如此膽氣?」也不多言,逕自穿過山道,尋覓蹤跡,但見沿途多有足印血跡,像是群豪人多勢眾,又有傷者,自不免留下蹤跡。梁蕭就循此蹤跡,一路尋去。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43:19

破城卷 第八章 折弓為誓


  二人行了一程,陷入林莽之中,天上暮色漸濃,殘照如血,映著草色煙光,分外淒迷。苦於天色暗淡,地上蹤跡漸趨模糊,山路若有若無。梁蕭紮了一支火把,走在狹窄山路上,想著阿雪生死未卜,心頭便如壓了一塊萬斤巨石,幾乎喘不過氣來,眼角酸澀難當,若非史富通瞧著,恨不得伏在路邊,大哭一場。史富通懵懂前行,忽地一個收足不及,撞在梁蕭身上,忙道:「好兄弟,前面沒路了麼……」話未說完,卻被梁蕭一把摀住嘴,繼而又見他將火把踩滅。忽然間,便聽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停在數丈開外,只聽一個南方口音道:「黃老五,方纔我明明見了火光,這會兒怎就沒有啦?」黃老五道:「我也瞧見啦,他奶奶的,莫非是鬼點燈?」前一人呸了一聲,道:「晦氣?什麼鬼點燈了,這荒山野嶺的,真叫出個鬼來,老子看你怎麼應付?」黃老五笑道:「若來個美麗女鬼,我黃老五也笑納了。」打個哈哈,又歎道:「我說楊湖,這次兄弟們出去,竟弄得死傷慘重,委實出人意料。」

  那楊湖長歎道:「原本雲公子神機妙算,殲滅這支糧隊該當不費吹灰之力。沒料到頭一遭出手,便遇上這等硬爪子。」黃老五歎道:「我當雲公子拳劍無敵,卻沒料到韃子區區一支糧隊裡竟也有此人物。如今想來,若非文千張在前面擋了一刀,我黃老五十九完蛋。你說,若是每支糧隊都有如此高手,那可如何是好?」

  楊湖冷笑道:「高手這等不值錢麼?那廝來頭可不尋常。楚姑娘和雲公子似乎都認得他。」兩人議論著往來路轉回,梁蕭和史富通屏息躡在後面。山道崎嶇,霧氣洇濕。走了幾十步。忽聽黃老五又道:「不過,雖然死傷不少兄弟,也終究值得。沒想到這次誤打誤闖,竟然拿住韃子老大一個官兒。我說,那個阿什麼牙的是個啥官兒?」楊湖道:「韃子的規矩誰知道呢?但聽雲公子說,除了伯顏、史天澤、阿術,就數這阿里海牙官最大,方纔還自他身上搜出韃子皇帝的聖旨。雲公子說,拿住此人,比擊破一百隊糧草還管用,如今想必正在拷問,若能讓他說出韃子的攻宋方略,可就大妙了。」

  黃老五道:「他媽的,揍死這廝才叫痛快。還有那個女扮男裝的娘兒們,必是那狗韃子一夥,依老子所見,活該把她剖腹挖心,祭奠死去的兄弟。」梁蕭聽到這裡,不由得雙拳緊握,身子發起抖來。卻聽楊湖又道:「可惜雲公子心軟,說不該如此對付女流。可眾兄弟心裡有氣,難免給她些苦頭吃。我出來的時候,沈二爺已將她吊在大廳裡,他兩個兄弟都死在那韃子劍下,孤月嶺三個寨主去了兩個,沈二爺自然不免怒火攻心,嚷著要抽那娘兒們一頓鞭子出氣。他是這裡的地主,雲公子強龍不壓地頭蛇,自然拗他不過。嘿,我瞧他尋得那根柳條鞭子比胳膊還粗,蘸了水可是厲害得很,也不知那娘兒們細皮嫩肉的,挨得住幾鞭。哈哈,只怕這會兒已經皮開肉綻,筋骨寸斷呢,哈哈……」黃老五也覺快意,跟著大笑。

  梁蕭渾身緊繃,牙關咬得隱隱作痛。再走幾步,遙見前方燈火飄忽,忽聽有人嚷道: 「黃老五、楊湖,有動靜麼?」黃老五笑道:「有個屁,老子說是鬼點燈,姓楊的還不信!」 那人道:「今天剛出了事,韃子一定四處搜捕,咱們也小心些。」楊湖笑道:「再怎麼搜,也搜不到這地兒,再說這孤月嶺四面懸空,就這隕星峽上的鐵索可通。嘿,這就叫做『孤月嶺,隕星峽,鬼神到此也害怕』,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哈哈……」楊湖也哈哈大笑。二人笑了一半,忽地戛然而止。對面那人但覺奇怪,正要張口,忽見二人往兩側軟倒,一道黑影倏地搶到,那人一個「你」字尚未出口,梁蕭已扣住他的脖子,但聽一聲微響,那人頸項斷折,軟軟倒下。

  梁蕭下手不容情,瞬息間連斃三人。史富通見他得手,方才衝出,忽覺足下一空,身子頓往下墜,未及驚叫,梁蕭出手如電,一把將他拽了起來。史富通戰戰兢兢往下一瞧,但見黑漆漆幾不見底,竟是一處深谷,不由驚道:「媽呀!」再定睛細看,卻見身側一條二十來丈的鐵索橋,鐵索黝黑,共有八條,左右各一,作為護欄,下方則有六條,橋上竟無半張橋板。

  卻聽梁蕭冷然道:「還要過去麼?」史富通好生為難,心裡卻算計道:「這廝武功高強,未必就會失手,我這絕症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發,隨著他終是多一線生機。」主意打定,歎道,「罷,咱性命左右在你身上,就陪你死啦!」梁蕭聽他如此一說,真有些哭笑不得,見史富通邁步便要上橋,便道:「且慢。」史富通道:「怎麼?」梁蕭道:「你仔細瞧瞧腳下。」史富通藉著星月微光一瞧,只見鐵索上每隔數尺,便懸著一個鈴鐺,頓時一隻腳僵在半空,不敢落下。卻聽梁蕭道:「對面定然有人防守,我們一上橋,那邊必然發問,若是應對不周,斷了鐵索,正好跌成一對肉餅。」

  史富通抹去額上冷汗,道:「好兄弟,天幸你眼利。」梁蕭沉吟道:「你跟這黃老五體形相似,換上他的衣衫!」史富通恍然道:「要喬裝改扮麼?」梁蕭頷首道:「你還不笨。」說著換上楊湖的衣衫。史富通猶豫一下,也換過衣衫。梁蕭將其他三人屍體藏好,挽著史富通上了鐵索,果然一腳踏上,鈴聲大作,只是對崖並無聲息。

  史富通走了一段,但覺前方動靜全無,深感怪異,正埋怨梁蕭算計有誤,忽聽迎面有人高聲叫道:「是誰?」史富通轉念間心中大罵,敢情此時二人正在鐵索橋中段,應對不周,對方將鐵索一斷,二人進退不得,必然墮下深谷。

  梁蕭學著楊湖的嗓子,悶聲道:「黃老五肚痛得厲害,老子扶他回來看看。」史富通也忒乖巧,立時哼哼兩聲。這些日子他早晚都在無病呻吟,故而這兩聲雖是隨口哼來,卻哼得地道,叫人聽不出破綻。

  對面火光一亮,只見橋上立著一條精瘦漢子,左右不下十人,張弓搭箭指定二人。梁蕭假意挽著扶手,低頭垂目,讓他看不清面目,史富通則蜷成一團,便似肚痛得站不起來。那漢子見二人服色無誤,揮手讓撤了弓箭,笑罵道:「黃老五你個龜孫子,吃多了狗肉麼?」 他說話之時,梁蕭扶著史富通,幾步逼近橋頭,卻聽那漢子又笑道:「黃老五,老子會按摩,給你揉揉,包管你龜孫子屁響如雷,一瀉千里……」方要上前,藉著火光,忽地看清梁蕭面目,頓時臉色大變,正要發號施令,梁蕭長劍疾出,那人應劍倒地,其他人無不大驚,還沒叫出,梁蕭倏地放開史富通,搶過橋頭,刺倒當先二人,轉身揮劍,三支火把頓時熄滅,橋頭漆黑一片。史富通只聽悶哼聲、低號聲、倒地聲不絕於耳。片刻工夫,忽地手臂一緊,心頭大駭,但聽梁蕭道:「過來。」

  史富通鬆了一口氣,走過橋頭,梁蕭燃起一支火把,史富通低頭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但見地上橫七豎八躺滿屍體,俱是傷在咽喉,難怪很少人能夠出聲。

  二人快步上山,其間又有三道崗哨,但遠不及隕星峽防守嚴密,人手也少,均被梁蕭閃電施襲,一一制住。走了半里路程,忽見前方燈火大明,一座松木搭建的高大房屋矗在眼前,尚未走近,便聽見鞭打之聲及女子慘叫。梁蕭聽得是阿雪的聲音,一時心如滴血,轉身將弓箭交給史富通,澀聲道:「你在外面接應,我叫聲『放』,你便放箭!但記著邊跑邊射,不可留在原地。」

  史富通早已腿軟,聞言自是求之不得,低頭鑽進一旁的林子。梁蕭手按寶劍,吸了一口氣,進入屋內。此時屋中燈火通明,群豪或站或坐,圍成一圈,是以梁蕭入內,也無人留意。堂中地上放著炭火皮鞭,阿里海牙被綁在向門的柱子上,滿身鞭傷火炙,口角流血,下巴已然脫位,唯有眼神兀自倔強。阿雪則被縛著雙手,披頭散髮吊在堂中,渾身衣衫破碎,垂著頭,早已昏厥過去。

  那持鞭的粗矮漢子抓起一桶冷水,正要潑醒她再打,雲殊忽地一皺眉,揚聲道:「沈利,你也打夠了吧!她不過一個女子,你就算殺了她,又有何用?」沈利怒哼道:「什麼話?我兩個兄弟都壞在她同夥手裡。哼,打她算是便宜她了,便是剮了她,也難消老子心頭之恨。」眾人恨透梁蕭,紛紛叫道:「對,剖腹挖心,祭我師弟。」「還是剮啦,大夥兒烤著吃了吧!」這些人儘是江湖上的粗人,亦俠亦匪,殺人剮人的勾當幹得多了,只覺對待惡人,無論男女,都該如此。

  雲殊忍不住騰地站起,怒道:「豈有此理……」靳飛抬手將他按住,沉聲道:「這女子為虎作倀,死不足惜。雲殊你無須再說,若你看不下去,大可回房歇息。」雲殊急道: 「師兄,殺人不過頭點地……」靳飛瞪眼道:「住嘴!」雲殊知他意在籠絡人心,是以偏袒沈利,只氣得大喘了兩口氣,重重坐下。楚婉在他旁邊,小聲道:「雲公子,若要殺她剮她,我也不敢看啦,你送我回去歇息好麼?」雲殊一愣,忽見楚婉雙頰生暈,流露幾分羞澀,心中一慌,急忙回過頭去。

  原來,楚婉心中掛念雲殊,與梁蕭分手之後,並不回莊,逕直至神鷹門。恰逢雲殊要來北方,她一縷癡念不絕,也巴巴地跟來,哪知雲殊心中已有柳鶯鶯,明知她一腔情意,卻也故作不知。方瀾傷勢未癒,倚在虎皮椅上,此時聽得清楚,笑道:「殊兒,你就送楚姑娘回房休息,這些事骯髒了些,不好看的。」雲殊心中大悔:「早知如此,不若一劍刺死了這女子,省得讓她多受痛苦!」想著長歎一聲,搖頭道,「人是我抓的,求諸位兄台瞧她弱質女流,給她一個痛快。」沈利見他鬆口,揚聲道:「好!我沈老二素來敬佩雲公子人品武功。今天就聽你一言,給她個痛快,拿刀來。」說著,他從嘍囉手中接過一把單刀,迎風一舞,方要動手,忽地半空裡精芒一閃,沈利眼前一花,竟被那道精芒刺透肩胛,生生釘在地上,口中發出淒厲慘叫。群豪嘩然而驚,定睛瞧去,那精芒卻是一口明晃晃的寶劍。再循來路一望,只見梁蕭面色如鐵,雙拳緊握,大步走來。

  他來得突兀至極,眾人均感錯愕。雲殊當先還過神來,拔劍站起。梁蕭卻不正眼瞧他,直直盯著阿雪,雙目血紅,神色間頗有癲狂之意。

  群豪紛紛還過神來,怒吼聲此起彼落。卻見梁蕭步履如飛,逼近人群,一名披頭散髮的高壯漢子跳將出來,厲聲叫道:「兀那賊子,恁地張狂麼?」左臂一揮,掃向梁蕭。此人姓董名亮,江西人氏,自幼從異人處學得一身鐵臂功,綽號「鐵三尺橫掃千軍」,便是說他臂長三尺,堅若精鋼,上陣之時雙臂揮舞,便能斷人刀劍,折人筋骨,猛不可當,雙臂之下傷過許多好手。此時他有意顯威,這一掃既快且狠,聲勢驚人。

  雲殊見董亮貿然出手,心道不好,未及喝止,早見梁蕭右手抬起,兩人手臂纏在一起,只聽卡嚓一聲響,便如木柴折斷一般。董亮左臂向上彎折,眼耳口鼻頓時擠成一團。但他忒也豪氣,手臂雖折,卻咬牙不吭一聲,右臂掄起,又要揮出。忽覺梁蕭手上內勁如潮壓來,頓時百骸欲散,一口鮮血湧到嘴裡。雲殊本欲上前,但見同伴被制,微感遲疑,忽聽梁蕭大聲喝道:「殘殺民夫,算什麼豪傑?」內勁一吐,董亮雙膝發軟,如軟泥般癱在地上。

  梁蕭將董亮一甩,繼續前行,他一招廢了「鐵三尺橫掃千軍」,群豪神為之懾,場中頓時鴉雀無聲。忽聽咿呀呀兩聲怪叫,一刀一槍,向梁蕭左右襲來。梁蕭不閃不避,直待刀槍攻來,雙手忽地交錯,群豪沒瞧清他用何手法,便聽兩聲慘叫,使槍者刺中用刀者小腹,使刀者卻砍在使槍者肩頭,鮮血四濺,觸目驚心。

  梁蕭雙手一分,左手拔出長槍,右手起下刀來,但那使槍者乃是「槍挑東南」龍入海的弟子,姓洪名照,頗有乃師之風,肩頭雖受重傷,仍是死攥著槍柄不放。眾人見狀齊齊發喊,手持兵刃向梁蕭撲來,梁蕭雙眉一挑,大喝一聲:「攔道偷襲,是什麼好漢?」右臂猝然發力,將楊照連人帶槍拽得騰空而起,掃向群豪。群豪投鼠忌器,頓時向後退卻。

  梁蕭逼退群豪,忽聽雲殊長嘯一聲,縱身掠來,兩眼倏地瞪圓,厲聲道:「凌虐女子,你也算英雄嗎?」雲殊任人鞭笞阿雪,本有心病,聞言心神微亂,驀地失了一往無前的氣勢。忽見梁蕭手臂一振,將洪照擲來。雲殊眼見來勢猛惡,匆忙收劍接住,只此停滯,梁蕭右手鋼刀飛出,將阿雪腕上繩索凌空斬斷,自屋樑上墮了下來。

  眾人一呼而上。梁蕭一聲厲喝,直如平地驚雷,震得群雄耳中嗡鳴,忽見梁蕭雙掌倏抬,勁氣排空,身前兩人口血飛濺,騰空而起。眾人伸手欲接,卻覺來如山嶽坍塌,頓時東倒西歪。梁蕭身形忽閃,搶到阿雪身下,左手將她接住,右手前探,已自沈利肩上拔出劍來。

  由廳門至阿雪被綁處,約有十丈,間隔二十餘人,梁蕭卻來如疾電奔雷,於重圍之中將人救下。群豪無不羞惱。忽聽梁蕭長嘯一聲,復又殺入人群。他此刻心性大變,出劍狠毒絕倫,一時只聽慘叫四起。雲殊雖欲上前,但廳小人多,群豪反成梁蕭屏障。雲殊施展不開,驚怒叫:「散開,全都散開。」

  眾人聞聲四散,梁蕭趁機背起阿雪往門外衝出。雲殊當先追趕,不料梁蕭「十方步」 展動,倏忽一個轉身繞開雲殊,又鑽進廳內,和隨後搶出的群豪撞在一起。這一下直如虎入羊群,殺得慘叫連連,直衝到阿里海牙身前,叮叮噹噹,將他身上鐵索盡數斬斷。眾人不料他聲東擊西,引開雲殊,本意卻是直指阿里海牙,一時均感錯愕。雲殊卻不驚反喜,心道:「你帶著兩人,走得了嗎?」

  梁蕭將阿里海牙下巴歸位,挑起沈利落下的單刀,遞給阿里海牙,高叫道:「還能戰麼?」阿里海牙雖處困頓,威風不減,傲然道:「怎麼不能!」梁蕭道:「好,你往東,我往西。」阿里海牙武藝本自不俗,只是遇上雲殊這等高手才無法子,當下舞起單刀,向西衝去,梁蕭卻向東走。

  眾人都已聽到梁蕭說話,不敢近他,皆去圍堵阿里海牙,三招兩式便將阿里海牙逼入絕境,但因他還未說出元軍虛實,故而只想生擒沒出殺手,如此倒讓他苦撐了幾招;誰知梁蕭佯往東突,忽地轉身,展步又向西奔,從背後偷襲群豪。群豪被傷了兩人,驚惶中只能轉身對付梁蕭;阿里海牙趁機逃走,此時雲殊趕到,梁蕭又往東逃,群豪又轉身去趕阿里海牙。梁蕭卻又擺脫雲殊,從後偷襲。

  一時之間,大廳中形勢變得異常古怪,群豪擒拿阿里海牙,梁蕭則偷襲群豪,雲殊又拚命追殺梁蕭,大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勢。不過,雲殊破不了梁蕭的「十方步」,群雄自是最為吃虧,被梁蕭連連施襲,殺傷慘重。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43:42

  反覆再三,雲殊忽地丟了梁蕭,追趕阿里海牙,想要制住此人,破去梁蕭的奸計。梁蕭見狀,長劍疾出,搶他背心,靳飛趁勢從梁蕭背後躥出,舉爪扣來。孰料梁蕭猛然放過雲殊,反身出劍,剎那間劍光霍霍,籠罩靳飛全身。靳飛不料他疾奔之中,竟使出如此猛烈劍招,但他終究是一派宗主,忙亂間讓過腹部要害,大腿卻中了一劍,大叫一聲,踉蹌後退。

  梁蕭搶上一步,便欲刺死靳飛。雲殊聽得靳飛慘叫,再也顧不得阿里海牙,反身來救師兄。誰知梁蕭虛張聲勢,待他一來便步法轉動,又向群豪衝去,將群豪殺得七零八落,阿里海牙本已陷入險境,此時絕處逢生,大口喘氣,飛也似的逃出大廳去了。

  雲殊見靳飛腿上鮮血長流,那邊慘號又起,一時不知何去何從。靳飛忍痛喝道:「還不快去,不要管我!」雲殊無奈,提劍追逐梁蕭。梁蕭一陣東奔西走,漸感氣促神虛,力不從心,心知今日報仇委實勉強,只得步阿里海牙後塵,躥出門外。群豪如何肯放,緊追不捨。

  眨眼間,雙方一追一走,到了山道之上。梁蕭回頭一瞟,只見雲殊越過眾人,越趕越近,當即叫道:「放!」到此緊要關頭,史富通不敢退縮,從林子裡連射數箭,山道上黑咕隆咚,群豪頓時有人中箭,失聲慘哼。史富通得手,又驚又喜,依足梁蕭之言在林中飛奔,邊跑邊射,竟被他瞎貓咬死耗子,又射傷幾人,群豪一時間不知林中有多少人手,紛紛叫道:「林子裡有埋伏。」雲殊也驚疑不定,步子一緩。不料史富通見對方人多,嚇得屁滾尿流,從林子另一邊衝出來,嚷道:「不成啦,不成啦。」他這一叫,梁蕭疑兵之計頓然無用,群豪一愣神,又衝上來。梁蕭放下阿雪,對史富通道:「把弓箭給我,你背她先走。」史富通聞言,忙將弓箭給他,反身背上阿雪,跟阿里海牙撒足狂奔。梁蕭躍至林中,開弓發箭,幾個南方豪傑應弦而倒,哀哀大叫。

  梁蕭左右開弓,箭若連珠而出。黑暗之中威脅極大,群雄幾度衝突,皆被擋回。頃刻間,梁蕭兩袋箭告罄,估摸那三人走遠,跳將出來,拔腿便走。

  雲殊一口悶氣憋在胸口,不吐不快,長嘯一聲,提劍緊追。群雄緊隨其後。雲殊忌憚梁蕭機詐百出,群雄上來反礙著自己手腳,徒添死傷,當即叫道:「勿要過來。」群雄只得止步,一人道:「賊子用箭,我們也用弓箭?」眾人但覺有理,讓幾人去拿弓箭,其他人遠遠跟著。

  梁、雲二人一走一逐,眨眼到了隕星峽鐵索橋頭,史富通三人此時方才過橋。梁蕭踏上索橋,雲殊也堪堪趕至,長劍下掠,「炎龍劍」鋒芒所至,鐵索頓時斷了一根。梁蕭足下一虛,幾乎墮下,急忙側身,一個金雞獨立站穩,但覺劍風呼嘯,雲殊長劍凌空刺來,當下揮劍抵擋。錚錚錚三劍交罷,雲殊落向索橋,梁蕭鉉元劍趁勢下掠,錚的一聲,也將雲殊落足鐵索截斷。

  雲殊不料他以己之道還施己身,無處立足,半空中,左手抓住扶手,右手揮劍刺向梁蕭。梁蕭疾退半步,長劍一掛,雲殊所抓鐵索也斷,雲殊無法,凌空一個翻身,飄然鑽入索橋之下,雙腿各自絞住兩根鐵索,一手抓住一條鐵索,同時揮劍疾出,自下刺削梁蕭足脛,此時梁蕭足下五條鐵索盡皆被他勾住,梁蕭若是斬斷,自己也無法立足。

  梁蕭冷哼一聲,疾退丈餘,挽著剩下那條扶手,騰空翻轉,長劍下揮,連環五響,下方五條鐵索齊遭截斷。雲殊再也無法掛在橋上,但他早料得梁蕭有此一招,雙腿潛運勁力,便在梁蕭斷索的剎那,一個翻身凌空魚躍,從索橋下閃電鑽出,伸手搭上了那條僅存的鐵索,同時攻出四劍三腿,逼得梁蕭無法施襲。梁蕭見他變化不窮,雖極不情願,也暗暗喝了聲彩。

  此時間,鐵索橋只剩一條鐵索。雲、梁二人再不敢截斷,或用足勾,或以手挽,憑著掌拳劍腿攻敵要害,進退翻滾之間,好似一對燕雀,貼在鐵索上鬥得難解難分。

  阿里海牙和史富通都在橋那邊看著。阿里海牙顧著義氣,不願逃走,史富通卻怕梁蕭喪命,痼疾無人救治,也不敢輕言離開。二人瞧到此時,均是張口結舌,但覺梁、雲二人生死俱在一線,稍有不慎便會送命,一顆心頓時提到嗓子眼上。南方群雄也舉著火把趕至,見狀無不吃驚,有人舉起弓箭,想要射擊,但二人攻守如電,絞成一團,哪分得出彼此。

  拆了三十來招,二人忽地不約而同用上了「巽劍道」。巽者風也,二人一時劍走輕靈,好似兩片輕飄飄的落葉,繞著一條鐵索,在峽谷天風中倏上倏下,浮浮沉沉。要知到了這個時候,什麼手眼腿步都不管用,全憑輕身功夫取勝,越是輕靈的武功,越是奏效,「巽劍道」飄忽無定,最是適合。

  拆了數招,二人看著對方使出一般功夫,心頭好生不是滋味。雲殊喝道:「你哪兒偷學來這劍法掌法?」梁蕭哼了一聲,只不答話。

  這時間,阿雪悠悠醒了過來。那沈利綠林出身,心狠手辣,雖被雲殊折服,但脾性依舊,加之挾怒而發,出手十分歹毒,若非阿雪自幼習練內外功夫,筋骨堅韌,早已沒命,其間幾度昏死,要是再讓沈利鞭打一回,便不用刀砍,也要沒命了。此時她略一清醒,身上便似火燒一般疼痛,忍不住呻吟起來,勉力從史富通肩上睜眼看去,模模糊糊看見兩道人影在一條鐵索上廝殺。看了片刻,驀然認出梁蕭的身形,恍然明白,梁蕭已將自己救出,正與強敵相搏,驚喜之餘又好生擔心,用盡渾身氣力,叫道:「哥哥,哥哥……」叫了兩聲,只覺一陣暈眩,又昏過去。

  梁蕭聽得,心頭一跳:「該死,我只顧跟這直娘賊賭鬥生死,卻忘了阿雪的傷勢。」 向雲殊疾刺三劍,將他逼退,忽地揮劍下掠,錚的一聲,鐵索分成兩段,兩方人無不驚呼。但見二人出手如電,分別持著斷處,凌空換了一劍,隕星般向峽谷兩崖落去,眼看將要撞壁,卻各自用足一撐,剎住去勢,手足並施,抓著鐵索向崖頂攀援。

  群雄見狀,張弓搭箭紛紛向梁蕭射來,梁蕭只得手挽鐵索轉身拔箭,但僅得一手,難以上攀。阿里海牙機靈,急忙伸手拉起鐵索,史富通也來幫忙。梁蕭得他二人相助,再也不管對面如何,雙手齊用將鐵索帶得左右搖擺,避開來箭,但上升之速倍增,宛若閃電。雲殊方才登上懸崖,梁蕭也即將登頂,恰好一箭射來,梁蕭反手接住,取下背上強弓,搭上來箭,也不細看,照原路一箭送回。那人不料他回手如此之快,猝不及防,那支箭左眼進,後腦出,將他釘在身後石壁上。群雄見狀,無不駭然,弓在弦上,卻也不敢再發。

  梁蕭躍上崖頂,一手按腰,與眾人遙遙相望,面色陰沉,高聲叫道:「你們為何劫掠我們?為何殺死我朋友?為何鞭笞我妹子?」雲殊聞言,心頭一沉:「看來這個冤仇永無消解之日。」當下也不示弱,揚聲道:「我乃大宋子民,爾等蠻夷,犯我社稷,人人可殺!」 梁蕭一點頭,道:「你們是大宋派來的麼?」雲殊大聲應道:「是!」梁蕭只覺血往上湧,頭腦一熱,高叫道:「好,我梁蕭對天發誓,若不殺光你們,滅了這個大宋朝,便如此弓。」 說著將手中強弓一折兩段,隨手丟下懸崖,反身抱著阿雪,與史富通二人大步離去。

  群豪聽得一愣,紛紛大罵。雲殊見梁蕭折弓為誓,不知為何,心頭升起一股寒意。掉頭看去,卻見靳飛捂著大腿傷口,立在身後;再看眾人,幾乎是無人無傷,沒幾個完好無恙的,心頭一痛,向靳飛道:「師兄,他們一去,韃子立時便至,劫糧之計難以再用,北地也不可久留。還是早早撤回南邊,另作打算吧。」靳飛歎了口氣,一瘸一瘸向山上走去。雲殊望他背影,木然不語。

  楚婉見眾人都已散去,上前一步,輕聲道:「雲公子。」雲殊苦笑著歎了口氣,大袖一拂,與楚婉轉過身子,並肩向山上走去。

  梁蕭走了一程,停下察看阿雪傷勢,幸得多是外傷,梁蕭推拿一陣,阿雪便醒了,閉著眼只是呼痛。梁蕭心酸難言,把她摟進懷裡,阿雪覺出梁蕭抱著自己,顫聲道:「哥哥,阿雪痛……」梁蕭雙目赤紅,似要滴出血來。

  阿里海牙歎道:「梁蕭,她皮肉之傷甚重,非尋醫療治不可。唉,那些傢伙雖沒用火刑,可抽打這女孩子比打我還狠。」梁蕭恨恨道:「他們怨的是我,卻在她身上出氣。」 阿里海牙尋思半晌,忽道:「好,咱們早早出山,叫來兵馬,非將他們一個個零割碎剮不可。」

  梁蕭點點頭,站起身來。阿里海牙忽地握住他胳膊,沉聲道:「梁蕭,若你願意跟隨我,我保你來日貴不可言。」梁蕭搖頭道:「我只求給我朋友和妹子報仇,富貴什麼我不在乎。」阿里海牙一怔,哈哈笑道:「那還不是一樣。」史富通忙道:「我也想跟隨大人 ……」阿里海牙冷哼道:「早先叫你救我,你只管逃命,本來該將你軍法處置的,但看你冒險來此的份兒上,功過相抵吧。」

  史富通好生洩氣,但又不敢多說,只得諾諾應了。梁蕭道:「史富通,你雖然不是什麼好貨,但今日幫了我,我日後定然報答。嗯,告訴你吧,你其實並無毛病,不過是我做了手腳罷了。」史富通呆了呆,詫道:「我……我沒有毛病?那……那就不會死了?」梁蕭也不再說,抱著阿雪,跟阿里海牙向山外走去。史富通呆站片刻,忽地哈哈大笑道: 「我沒有毛病!我沒有毛病啊!」他一旦得知自己無病,什麼不快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歡喜如狂,跟在二人身後拍手大笑。

  三人只怕對方追趕,在山道上連夜疾奔,破曉時分出了伏牛山,來到山下大道。走了不出百十步,便聽後方蹄聲若雷,一隊人馬飛馳而來,梁蕭一驚,握劍在手。阿里海牙卻看得分明,叫道:「是自己人呢!」只見那彪人馬近前,一人馳馬而出,朗聲叫道:「阿里海牙,是你麼?」

  阿里海牙聽得聲音,心頭一震,叫道:「阿術。」那人聽得又驚又喜,翻身下馬,一把將他摟住,歡然道:「真是你!嗨,我派出近萬人馬搜索一晚,好歹是尋著你了!嗯,莫非消息有誤,你沒被那些宋人逮著?」他心中激動,一氣說完,阿里海牙搖了搖頭,苦笑道:「慚愧。我確實被人拿住,多虧百夫長梁蕭冒死將我救出。嘿,我阿里海牙半生征戰,昨日可說最是驚險。不過我失了聖旨,卻是罪該萬死。」

  阿術笑道:「人回來就好,聖上英明豈會在乎這個?」說著掉過頭來,看也不看史富通一眼,目光如炬,望著梁蕭道:「你就是梁蕭?」阿里海牙奇道:「阿術,你怎地一下子便看出來的!」阿術微微一笑,道:「我雖不是老鷹的眼睛,但還能分出黃狼和豹子?」 按住梁蕭肩膀,笑道,「你的部下很好!除了那個傷得不能動彈的,都有義氣,整晚跟著大軍四處尋你。」

  梁蕭聽得心頭一熱,道:「我有一個夥伴受傷了,急需救治。」阿術點頭,揚聲道: 「阿剌罕,你換兩匹馬給阿里海牙與梁蕭。」一名將官應聲換了馬匹。梁蕭乘上,阿術傳令阿剌罕進山搜捕雲殊等人,自與阿里海牙前往大營。

  眾人行了一程,阿里海牙笑道:「阿術,我要與史格討個人!」阿術微微一笑,道: 「梁蕭麼?」阿里海牙笑道:「正是。」阿術搖頭道:「不成。」阿里海牙道:「怎麼,史格會不給面子?」阿術笑道:「史格敢說什麼?我看那土土哈很不錯,讓他跟隨我,他卻說,梁蕭在哪兒,他也在哪兒!」阿里海牙一愕,叫道:「好呀,原來你要與我搶人?」 阿術笑道:「你別胡賴,我不過要土土哈,他既不肯離梁蕭,我只得一塊兒要啦!」

  阿里海牙給他一掌,罵道:「你才胡賴,你既能一塊兒要,為啥我不能一塊兒要?」 阿術笑道:「我先跟土土哈說的。」阿里海牙瞥了梁蕭一眼,歎道:「也罷,我爭不過你。不過,這傢伙便如一匹駿極的野馬,得要厲害的主人才能馴服。你比我厲害,更配做他的主人,不過也要小心,可別被他踢著。」

  阿術眸子一閃,微笑道:「我讓他去欽察營。」阿里海牙搖頭道:「欽察營那群傢伙眼高於頂,他是漢人,可呆不住。」阿術道:「他不是尋常漢人,伯顏元帥昨日對我說了,他有蒙古血統,比我還要高貴。」阿里海牙吃了一驚,要知阿術的祖父便是蒙古名將速不台,當即問道:「比你高貴,莫非……」阿術點點頭,接口道:「我聽伯顏說了,他有成吉思汗的血統,是黃金家族的後代!」阿里海牙神色大變。

  說話間,元軍大營遙遙在望。梁蕭勒住馬匹,舉目看去,但見一條漢水浩浩蕩蕩,貫通南北,河上艨艟鬥艦,成千累萬,旌旗招展,彷彿雲霓;江水兩岸,雪白的蒙古包連綿不絕,猶若汪洋大海;兩座十丈巨城各佔東西,隔著漢水森然對峙,空中黑雲如陣,低低壓著城頭。報曉刁斗攜著晨風,自城中悠悠傳出,此時間,元軍大營的號角聲也響起來,兩種聲音此起彼伏,在大地上來回激盪。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46:09

破城卷 第九章 六花妙術


  梁蕭觀望之際,阿術與阿里海牙拍馬趕上,阿里海牙揮鞭遙指道:「這便是襄樊二城了。」梁蕭道:「區區兩座城池,怎地老是攻打不下?」阿術道:「自宋人大將岳飛收復襄陽以來,這一百三十年中,宋人苦心經營襄樊。窩闊台大汗時,名將孟拱重兵守衛江漢,更傾一國之力,多次擴充襄陽,莫說城池堅厚,舉世罕見,且兵精糧足,攻守武器多達四十四庫。據伯顏元帥和史天澤推斷,若是無法攻破城牆,僅是襄陽便能支撐二十餘年,憑借尋常攻城之法,根本無法攻克。」

  梁蕭道:「如此說來,雙方只能相互耗著了?」阿里海牙歎道:「那也差不多了。如今之法只有斷絕二城外援,消耗它儲備的糧草武器,早年我軍築城於鹿門山,又在灌子山立下柵欄,去年大舉進擊,擊敗宋人後,築實心台於漢水中流,沉七塊巨石入水,列成水陣,在萬山、百丈山、虎頭山、峴山一線築一字城,又於漢水西邊築新城。如今襄樊二城南北東西、水上陸上都已絕援了。」他說到這裡,對阿術道,「我路上聽說宋軍進援襄樊?」 阿術點點頭。阿里海牙笑道:「多半被你殺得個片甲不留吧!」阿術淡然道:「那範文虎是賈似道的女婿麼?」

  阿里海牙道:「是啊!」阿術冷笑道:「他和那個夏貴,仗沒開打就逃了,真比耗子還伶俐。幹嗎不派張世傑和李庭芝來?害我白白出兵一場,卻沒用武之地。」阿里海牙笑道:「若非這群飯桶,咱們哪能輕易圍困襄陽?」阿術默然一陣,說道:「說得不錯,宋人是一年不如一年。當年在合州,我還遇上幾個有血性的,如今跟這些飯桶打仗,真是傷人志氣。」言下大有寂寞之意。

  不一陣,眾人馳入元軍大營。阿里海牙將梁蕭安置在自家帳中,叫來最好的大夫,又尋了兩個隨軍女子,服侍阿雪上藥更衣。阿雪肌膚迸裂,血漿和衣衫凝在一起,脫不下來,只有以剪刀絞碎,用熱水一塊一塊化掉乾硬的血塊,水一沾上傷口,阿雪頓時發出慘叫。梁蕭忍著心酸,抱住她細聲安慰,阿雪怕他擔心,咬牙含淚,拚死忍耐,那兩名色目女子看她渾身慘狀,也是流淚,雙手顫抖不已,更增阿雪痛苦。梁蕭只得自己動手拆衣敷藥,心裡將雲殊等人恨到無以復加。

  不一陣,土土哈等人趕了回來,覷見阿雪如此模樣,驚怒交迸,紛紛大罵。梁蕭不願眾人擾著阿雪,將他們趕出帳外,沉著臉道:「讓你們在大營治傷,怎麼違我號令?」眾人一呆,土土哈拭了淚,道:「伯顏元帥答應了的。」梁蕭道:「這次就罷,下次若再違令。」他用手一比,沉聲道,「不管是誰,定斬不饒。」眾人齊聲答應。梁蕭方才頷首道:「你們都有傷在身,全去休息,傷好之前,不許亂動。」眾人只得散去,土土哈戀戀不捨,幾步一回頭,直往這邊張望。

  次日,梁蕭托人將趙山骨灰帶回華陰。自己終日守在阿雪身邊,照看她的傷勢。治病的大夫是御醫出身,久在軍旅,對皮肉之傷極是在行,用藥頗準。六七天工夫,阿雪漸趨清醒,傷口也開始結痂,只是渾身筋骨疼痛,難以起床。梁蕭便費盡心思,編些故事笑話,說給她聽,逗得阿雪合不攏嘴,當真忘了傷痛,只覺若能夠永遠如此,便是挨上再多的鞭子也是不怕。

  轉眼又過月餘,這天哨兵傳令,說伯顏召見。梁蕭隨哨兵前往元帥大帳。掀帳入內,卻見伯顏負著雙手,正看著牆上的地圖,聽梁蕭進來,也不回頭。梁蕭呆了半晌,漸覺不耐,欲要退出,忽聽伯顏哈哈大笑,轉身道:「許久不見,你還是這麼個急性子?」

  兩人久別重逢,四眼相對,心情複雜難明。梁蕭想到此人便是蕭千絕的弟子,不免怨恨,可想到他是母親的師兄,又沒來由生出些暖意。

  伯顏瞧出他的心意,岔開話題,指著牆上的地圖道,「梁蕭,你知道這是什麼?」梁蕭答道:「大宋的山河地理圖。」伯顏微微一笑,手指襄樊之地,說道:「若是襄樊一破,我大軍便能順著漢水,趨入大江,橫渡江南,進略鄂州,而後舟楫百萬,順流而東,橫掃大宋,直取臨安。」他手指順著江水而動,停在臨安之上,長歎道:「虧得你救回阿里海牙。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若是少了他,便是斷了我一條臂膀,日後攻滅大宋,可就艱難多了!」他說罷踱了兩步,負手望天,面色忽明忽暗,似乎遇上十分難斷之事,良久方才轉過頭來,注視梁蕭道:「阿術愛你驍勇,薦你去他手下欽察營做百夫長,如今我權且答應下來。你好自為之。記住了,做好將軍可比練好武功更不容易!」說著取下白玉扳指,遞給他道,「日後有什麼為難事,還來尋我,只要不違軍紀國法,我仍是幫你。」

  梁蕭心口發燙,雙手接下。伯顏詢問了一下他同伴傷勢,但覺再無別事吩咐,便命他回去,即刻搬入欽察營。梁蕭返回駐地,將伯顏之令與阿雪說了,讓她留在阿里海牙帳中養傷。阿雪心中好生不願,但知軍令如山,違抗不得。也不好多說。當夜,梁蕭搬入欽察大營,就任百夫長之職。

  欽察營是元軍中最精銳的騎兵,來自成吉思汗之孫拔都所建的欽察汗國,中有欽察、阿速、斡羅斯、匈牙利等色目人,也有少許混血後的蒙古人,金髮碧眼,雜處一營,一個個人強馬壯,剽悍異常。梁蕭在漢人中算是高挑個兒,但到了營中,也只算尋常。

  阿術的祖父速不台曾與哲別、拔都兩度西征,揚威絕域。是以欽察營的軍士都很敬畏阿術,但卻瞧不起漢人。一則因為言語不通,二則依大元律令,色目人低於蒙古人,卻高過漢人,他們地位不如蒙古人,總想在漢人身上找回面子,便是遇上史天澤這等名將重臣,也從不下馬行禮。加之作戰驍勇,冠於三軍,憑著功勞更是橫行霸道,從不將漢軍放在眼裡。

  梁蕭一副漢人模樣,卻被派到這欽察營裡,而且一來便是百夫長的身份,欽察士兵氣急敗壞,暗地裡商議要與他為難。

  到得次日,梁蕭照例出帳點兵,號角吹了三響,竟無一人來報。他不明緣由,心中吃驚:「他們竟不聽我號令?若是要行軍法,這百來個傢伙都得砍腦袋,但如此一來,我這百夫長豈不是成了光桿?」這時間,其他隊伍將士出完早操,都來看熱鬧,圍著梁蕭指指點點,嘻嘻直笑,並用番話嘰裡咕嚕叫嚷。梁蕭孤零零站在場地中間,進退不得,尷尬無比,但對方言語又無法聽懂,不知何以至此。默然半晌,只得權且忍住怒氣,一言不發,返回帳中。

  欽察將領立馬將此事稟報阿術,大說梁蕭壞話。阿術將梁蕭放在如此地方,存心是要挫他傲氣,聞言只是一笑置之,忖道:「看這小子怎生處置?」誰知到了第二日,梁蕭竟未出帳召兵,那群欽察士兵本也不打算出操,只樂得大睡懶覺,讓其他隊伍的軍士好生羨慕。欽察將領卻甚是不滿,又到阿術帳下,說梁蕭沒用,不能帶兵。阿術聽說梁蕭竟不露臉,也覺詫異,思慮再三,讓眾將領下去,道是梁蕭明日再無動靜,自己定有主張。眾將聽令,歡喜去了。

  到了第三日晨練時分,蒙古大營號角響起,各部人馬紛紛出帳。但梁蕭營中仍無動靜,眾軍士早已得了消息,鐵了心趕走梁蕭,人人趴在床上,自顧蒙頭大睡。其他隊伍將領也紛紛派出探子窺伺,只待晨練一過,便去稟報阿術,讓他換將。

  第二通號令即將吹罷,眾探子大為高興,只待三聲號罷,便去稟報。忽然間,便聽得馬蹄聲響,二十來匹駿馬虎虎突突衝入營中,梁蕭一馬當先,手提一串帶鏈的三爪鐵鉤,鐵鏈末端,兜繫在六匹戰馬頸上,每匹馬負著兩個木桶,用蓋子封好,不知裝著何物。他身後五人,也俱是手挽鐵鉤。眾探子還沒明白怎生回事,便見梁蕭擲出鐵鉤,勾牢一頂帳篷,其他五人如法炮製,手中鐵鏈紛紛拋出,將營中二十餘頂帳篷盡數勾牢。

  這時間,梁蕭馬鞭一揮,六人齊齊抽打馬匹。眾馬吃痛,四面狂奔。瞬息間,二十餘頂帳篷拔地而起。睡得正酣的欽察士兵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一個個揉著眼睛,懵懂而起,四面顧望,不明所以。忽見駿馬衝至,梁蕭揭開一個大木桶,頓時奇臭沖天,桶中竟是人畜屎尿。眾軍士還沒還過神,糞便就兜頭兜臉潑將過來,穢物濺得四處都是,其中還有蛆蟲蠕動。另外五人如法炮製,一眨眼的工夫,欽察士兵無一倖免。眾軍尚自發呆,梁蕭頭也不回,帶眾飛馳而去,留下這一百來人,或坐或站,一身糞便,傻在當場。其他欽察軍士得知消息,紛紛來看,更讓這些軍士羞得無地自容,對這梁蕭端地恨入骨髓。

  這一來,欽察將士無不驚怒。他們遠在異鄉,人地生疏,彼此間極其團結,以防外族人欺辱。一人受辱,無異於辱及全軍,大怒之下,紛紛提了槍矛,乘著駿馬來尋梁蕭,不料尋遍全營,也沒見他人影,卻將一個元軍大營,鬧得沸沸揚揚,乃至驚動伯顏。伯顏命阿術即刻處置,不可擾亂軍心。

  欽察將領群情激憤,到阿術帳中,要求嚴懲梁蕭。阿術也沒料到梁蕭竟用出這種法子,心下頗是惱怒,後悔沒有聽阿里海牙之言,一心要挫滅梁蕭的銳氣。但他乃當世名將,也不推諉,便將用人不當之罪,攬在自己頭上。欽察將領對阿術極是敬重,見他如此說,當下再無言語,只是請求撤走梁蕭。

  但阿術卻別有念頭:「這梁蕭不像偷了雞就逃的黃鼠狼。罷了,且看看他有無後招。」 一念及此,嘴上答應,骨子裡卻隱忍不發。欽察將領們得他應允,怒意稍減,暗地裡卻謀劃,定要弄死梁蕭,以報被辱之仇。

  次日清晨,梁蕭隊裡百名欽察士兵早早起來,乘馬備箭,排好陣勢,以防梁蕭故伎重施。頃刻間,三通號角吹起,梁蕭仍未現身,眾人心神一懈,紛紛大罵梁蕭膽小鬼、狗屎。正罵得痛快,忽聽馬蹄聲響,霧氣中出現六騎人馬,倏忽馳近,只見梁蕭與土土哈並轡而行,梁蕭斜提花槍,土土哈手挽大刀,身後囊古歹四人,也是各持槍矛,英姿颯爽。

  眾軍士不料他還敢前來,俱是一呆,繼而還過神來,仗著有欽察將領撐腰,紛紛破口大罵。梁蕭聽不懂番話,向土土哈問道:「他們說什麼?」土土哈乃是欽察人,通曉欽察言語,聽得分明,便道:「都是極難聽的罵人話。」梁蕭點頭道:「代我告訴他們:」今日他們起得正是時候,若不想吃屎喝尿,日後也要早早起來。『「土土哈皺眉道:」梁蕭,如此當真行麼?這些人可是十分蠻橫!「梁蕭微微一笑,道:」你只管說了便是。「

  土土哈無法,便依言說了。眾人聽他說出自家言語,無不驚奇,待聽清楚,先時一呆,繼而大怒。一個金髮漢子出列叫道:「梁蕭狗屎,我們不會聽你指揮。你侮辱我們,我要跟你分個死活。」梁蕭聽土土哈一說,抽動鼻子在空中嗅了嗅,笑道:「好臭啊,好臭。」 那人問土土哈道:「他說什麼?」土土哈道:「他說你好臭。」眾人聽得這句,頓想起昨日狼狽之事,雖在漢水裡泡了半日,身上臭氣仍是難消,一時怒火上衝,紛紛擎起長矛。

  金髮漢子對土土哈叫道:「你是欽察人麼?我不殺你,你讓開些。」他一指梁蕭,喝道,「你這漢狗,有什麼能耐做我們百夫長?你是阿術大人派來的,我不殺你,我跟你比鬥,誰輸了,誰自盡。」梁蕭笑道:「憑你麼?還不夠我塞牙縫呢!」他一指眾人,道: 「不用客氣,你們全都上吧!」

  眾人聽罷土土哈翻譯,又驚又怒。金髮漢子叫道:「狂妄漢狗,你少瞧不起人,我一人跟你打,不用弓箭,就能勝你。」梁蕭笑道:「好呀,我也不用弓箭。」說著馳馬上前,那金髮漢子也挺矛而出。

  此時欽察營兵士都知梁蕭來了,也不晨練了,乘馬提矛,將他營地圍得水洩不通。幾個欽察將領更是吩咐諸軍,要讓這漢狗有來無回。但見金髮漢子挑戰,眾人紛紛拇指向下,呵呵叫道:「契爾尼老,殺死他!殺死他!」

  這金髮漢子契爾尼老本是斡羅斯人,在這百人之中最是驍勇,本指望做這百夫長,誰料竟被梁蕭奪去,失望之餘頓生怨恨。此時聽得眾人一叫,膽氣頓粗,叱吒一聲,夾馬而出,長矛直刺梁蕭面門。

  梁蕭也不縱馬,揮槍一格,契爾尼老手臂酸麻,長矛頓時偏出,心頭一驚:「這漢狗人小,氣力卻是好大。」念頭還沒轉完,梁蕭長槍陡至,契爾尼老急忙低頭,頭盔卻被梁蕭挑在槍尖。契爾尼老匆匆揮矛橫掃,梁蕭隨手抓住,契爾尼老頓覺長矛好似鑄在鐵裡,進退不得,若梁蕭迎面一槍刺來,自家無可抵擋,驚惶間猛力回奪。誰知梁蕭順勢放手,契爾尼老用力過猛,幾乎墮馬,急忙雙腿夾馬,想要穩住,梁蕭卻揮槍而出,槍尖掛著的鐵盔打在他頭上,這一下用上了真力,契爾尼老只覺眼前一花,跌下馬來。梁蕭不待他落地,一槍刺出,挑他腰帶,將他掛在槍尖上。

  契爾尼老輸得如此容易,欽察軍士一片嘩然。李庭笑彎了腰,叫道:「梁大哥哪是在比鬥,分明是在耍猴。」王可也大笑道:「是呀,還是一隻金絲猴。」眾人哈哈大笑,他們幾個經過這些日子養傷,大都痊癒,便是王可,也傷口結痂,好了九成。

  契爾尼老掙扎難下,眾目睽睽下無地自容,忽地拔出腰刀,往頸上抹去。梁蕭長槍一抖,將他挑在半空,契爾尼老手舞足蹈,腰刀頓失準頭,梁蕭橫槍一掃,將他腰刀打飛,槍桿順勢在他腹下一托,用力恰到好處,將他挑回馬上。

  契爾尼老不及轉念,順勢跨上馬背,雙手抱住駿馬脖子,不禁傻了眼,梁蕭笑道: 「你服輸嗎?」土土哈通譯過去,契爾尼老怒道:「我輸了,你幹嗎不讓我自殺?」梁蕭搖頭道:「你除了跟長官作對,就會自殺嗎?」他唾了一口,冷笑道:「能贏不能輸,算什麼男人?只是沒用的懦夫!」契爾尼老被他罵得面紅如血,無言以對。梁蕭槍尖一指那群欽察軍士,喝道:「你們很了不起嗎?都上來吧!」眾軍士面面相覷,一時無人敢上。梁蕭大喝道:「你們不來,我可來了。」將馬一縱,疾馳而出,長槍勢若飄風,殺入人群。當頭一人見梁蕭衝至,方要舉矛,梁蕭槍尖倏抖,他兩眼頓時發花,不知該擋向哪裡,梁蕭趁勢一槍突出,將他頭盔刺落,反手之間,槍桿掃中他太陽穴,將他打落馬下。

  一時之間,梁蕭馳馬奔突,上下起落,好似馬背上一羽鴻毛;一支花槍更是左盤右旋,如蛟龍行雲,又如騰蛇乘霧,東西飄忽,專刺軍士頭盔,刺落之後,再將其打昏落馬。欽察軍士驚怒交迸,奮起反擊,剎那間兩方槍來矛去,鬥得難解難分。

  梁蕭存心技壓三軍,使出渾身解數,來去倏忽,槍法若電,兩盞茶的工夫,便將百來人擊落八成。但欽察軍士極是堅韌驍勇,雖遇如此強敵,也毫不退卻,呼喝大叫,前後圍堵,左右進擊,絲毫不亂方寸。

  梁蕭心中暗讚,也動了好勝之念,發聲長嘯,一朵槍花使得其大如斗,飄來蕩去,所向無有一合之將。片刻間便把眾人打落得十七八人。還剩二人,驚駭萬分,拚命抵擋。

  梁蕭揮槍掃落一人,另一人從後揮矛刺來,梁蕭頭也不回,身子略偏,攥矛於手,大喝一聲,把他從馬上提了起來,振臂一掄,那人頓時騰起六丈來高,飛星擲丸一般落向地面,但覺耳邊呼嘯生風,當真心膽欲裂,哇哇慘叫。梁蕭將人擲出,便已馳馬狂奔,搶在那人落地瞬間,手臂一舉,將他後心穩穩拿住,舉在頭頂,策馬一旋,輕輕將他放在地上。土土哈等人彩聲大起,欽察諸軍卻是人人張口結舌,失了言語。

  梁蕭經過這番激戰,馬力已乏,見場上無主之馬四處亂走,便縱身換了一匹,槍指四面欽察軍士,冷笑道:「你們也要來嗎?」欽察人見他公然搦戰,一片嘩然。一名褐頭髮、藍眼珠的千夫長出列喝道:「你這漢狗,以為有點能耐,就能逞英雄嗎?」他用蒙古話說出,梁蕭聽得懂,冷笑道:「我手下士兵不服管教,自當教訓,關你什麼事?若沒有狐狸施展詭計,獵狗敢在人前撒野嗎?」那人大怒,喝道:「我是千夫長,你只是百夫長,你敢這樣與我說話?」

  梁蕭道:「漢人有種說法,大將帶兵,皇帝的命令也未必服從。既是打仗,生死都掛在弓弦上。你的話對,我自然聽從你;若是不對,便是忽必烈皇帝的話,我也未必聽從,要麼打起仗來,這一百來人不服我管束,遇上敵人只有送死。」那人冷笑道:「欽察軍從亦得勒河打到漢江邊上,從未輸過。哼,就算沒有將軍,同樣天下無敵。你這漢狗百夫長,我們不稀罕。」欽差士兵舉起長矛,齊聲呼叫:「對,漢狗百夫長,我們不稀罕!」梁蕭啞然失笑,道:「天下無敵?好厲害啊!你敢與我賭鬥嗎?」那人道:「怎麼不敢?」說著持矛躍馬,便要上前。

  梁蕭道:「單打獨鬥不算本事。你們人多嗎?你們這些人,我們就六個人,大家不放箭,各憑刀槍上的本事。若我衝不出欽察營,就憑你們處置,要是衝出去,又當如何?」 欽察軍聞言,又驚又怒,無不大聲嚷叫。那千夫長厲聲道:「好!賭鬥便賭鬥,你們六個若能衝出大營,你要做百夫長,隨你好了!不過刀槍不長眼,說好了,你們的死活,與我們無干!」

  梁蕭笑道:「好,一言為定。」將長槍一舉,土土哈五人聚到身邊。其時四面欽察軍圍得密密層層,其勢不下三千,各由一千夫長帶領,眾軍勒馬齊呼,發出「呵呵」咆哮,好似風吹浪起,聲勢逼人。

  剎那間,三名千夫長馬鞭一揮,眾軍大呼,策馬衝來,梁蕭覷眼一觀,驟喝道:「西南來風,垂天之形。」六人馬匹倏忽轉動,頓成一個具體而微的奇特陣勢,向西南方衝出。梁蕭在前,土土哈,囊古歹分在左右,李庭三人平列於後,舞刀弄槍,似一把鋼錐,剎那間刺透重圍。

  那千夫長急忙喝令圍堵西南,忽聽梁蕭喝道:「西方之水,青鋒之象。」六人陣勢倏變,梁蕭與土土哈各據前後,李庭四人並行中央,化作前後銳利,居中厚實的紡錘模樣,向西衝突,突出數丈,梁蕭喝道:「小畜北,大壯南,龍蟠之陣。」剎那間,陣勢化作龍蛇之形,蜿蜒曲折,佯往北衝,實往南突,東顧西馳,舒捲開闔,剎那間連變數陣,衝出二十多丈。梁蕭忽又叫道:「東北之雷。」他話一出口,其他五人應聲而動,化作「黑虎之勢」,忽然轉身,猶若猛虎下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東北方強行衝突,所到之處,欽察軍人仰馬翻,無人能抗。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47:01

  一時之間,只聽梁蕭呼喝不絕,六人陣勢跟著變化無端,虎驟龍奔,八方去來,便如水銀瀉地,端地無孔不入。眨眼之間,竟將不可一世的欽察騎兵沖得七零八落,首尾難以相顧。三個千夫長連發號令,也是莫可阻擋,心中駭然至極。他們雖然馳騁大漠,精熟野戰,卻哪知漢人用兵之妙。梁蕭所用陣勢,正是唐代兵法大家李靖所創的「六花陣」,這路陣法脫胎於武侯八陣,但精微奧妙遠遠過之,以六人一隊,各持武器,變化無窮,實為對付塞外鐵騎的不二之法。當年李靖曾憑此陣以少勝多,在陰山之下大破突厥鐵騎二十餘萬,生擒頡利可汗,從此以後,突厥人一蹶不振,再也無力與大唐相抗。

  要知古今陣法,均不離數術。梁蕭算學精深,超邁前人。雲殊劫糧後,他痛定思痛,開始揣摩用兵之法,想的是日後不讓任何一人有所損傷。土土哈五人傷勢稍好,他便將其叫出,算上自己恰好六人,正合六花之數,命眾人操練六花陣。演練之時,他細加推演,對陣法多有改進,令其威力倍增。

  那日校場受辱之後,梁蕭隱忍不發,讓土土哈潛入欽察營暗地打探,明白眾軍不肯前來的緣由,心知若要折服這群傢伙,難免有場惡鬥;一邊尋覓僻靜之地,加緊操演陣勢,一邊激怒眾軍,與己賭鬥,存心以此六花妙術,折服三軍。此時施展開來,果然所向披靡,便是欽察精兵,也是莫可抵禦。

  廝鬥片刻,梁蕭變了十六種陣形,漸漸逼近轅門,忽見西南、西北各有一處陣勢露出破綻,當下疾喝「長鯨之陣」。六人策馬,勢若鯨奔,向「歸妹」位衝突,眾將疾疾麾軍兜截,梁蕭其意卻在他處,猛然率眾斜插西南,陣成「鯤鵬之變」。一時魚龍化鵬,扶搖而上九天,呼嘯之間,便將前方軍陣剖成兩片,自「無妄」位穿出一個大口子,逸出千軍之外。身後的欽察騎兵收馬不及,前推後攘,左右相撞,大呼小叫亂成一團。六人馳出轅門,想到初試鋒芒,竟然大獲全勝,一個個意氣奮揚,勒馬長笑,梁蕭揚聲叫道:「勝負已分!你們先說的話,算不算數?」

  欽察諸軍好容易勒住馬匹,收束陣形,心中駭然無比。這一陣,梁蕭六人無一傷損,欽察人卻傷損極多,但土土哈五人聽從梁蕭之令,並未刻意傷人,故而諸軍多是皮肉輕傷,無甚大礙,落馬軍士迅疾爬起,翻身上馬,數千雙眼睛都落在三個將官身上,直待他們號令。一時間,校場上靜悄悄一片,只聞風吹大旗,獵獵作響。

  三個千夫長面面相覷,此時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答了,二十載軍威毀於一旦,不答,失信違諾,也是軍中大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有人朗朗笑道:「既然說過,當然要算數,何況別說是百夫長,便是千夫長也當得了!」三人聽得聲音,齊齊下馬,叫道: 「阿術大人。」

  梁蕭見阿術面帶笑意,攜著親兵迤邐而來,也下馬行禮道:「阿術大人,實無其他法子,不用這雷霆手段,梁蕭難以在此立足。」阿術下馬,兩手扶起他,笑道:「說起來,這欽察軍人強馬駿,打仗一等一的厲害,僅以一兵一將的本事,便是太祖手下的怯薛歹軍也未必穩佔上風。只因長年來未逢敵手,故而驕橫得緊,誰也不放在眼裡。我讓你來,也沒料你能立足!本就是考一考你的本事,誰知你竟以六個人突破三千欽察軍。嘿,我做了半生大將,卻也看走眼啦!」

  梁蕭道:「大人說過了,我先拿話僵住這幾位,讓他們不能用箭。若真上戰場,弓矢交加,只怕一合的工夫,我們六個都成了刺蝟!」阿術頷首道:「你勝而不驕,很好。不過實情確是如此,欽察騎兵最強並非槍矛,而是弓箭。」他目視三個千夫長,道:「你們三個,還有話說麼?」

  三人對望一眼,那褐髮千夫長道:「若論衝鋒陷陣,我們輸得沒話說,但阿術大人說了,我們最強的是弓箭,我想看一下梁蕭的箭術。」阿術罵道:「你們是石頭腦袋嗎?」 梁蕭笑道:「無妨,請借弓箭一用。」眾將正要解弓,阿術道:「用我的。」自馬上取下一張描金硬弓。梁蕭接過,眼看百步之外,有兩個在江堤上打水說笑的白衣胡女,一人面帶紗巾,一人則裸著面,頭上帶著串耀眼明珠。

  梁蕭笑道:「看我射散左邊那人頭頂明珠。」眾人聞言皆是一驚。阿術皺眉道:「射中人怎麼得了?」梁蕭道:「射落一根頭髮,砍我梁蕭腦袋。」阿術不及多說,梁蕭已馳馬斜走,突地挾矢彎弧,白羽箭閃電掠出。那胡女正與同伴說笑,忽地頭頂風起,不知所以,嗡地一聲,一支羽箭嵌在不遠處的柵欄上,便在此時,她髻上明珠四散滾落,滴滴答答落入江中,敢情梁蕭箭鋒銳利,妙到毫巔地擦過二珠之間,將串珠的金絲截為兩段,明珠斷線,自然紛散,眾軍見狀,先是一呆,繼而彩聲雷動。

  那女子正自驚詫,聞聲回過頭來。阿術看清她模樣,眉頭大皺。卻聽那三名千夫長齊聲叫道:「阿術大人我們都服啦!就讓他做萬夫長也夠啦。」阿術笑道:「服了嗎?嗯,做萬夫長可不成,千夫長也不能做。他初來乍到,沒有戰功,做這個百夫長麼,乃是因為救了右丞大人,已很勉強了!」眾人聽說梁蕭救過阿里海牙,頓時一派肅然。那褐髮將官道:「沒想到漢人之中,竟有如此人物!」阿術搖頭道:「他不是尋常漢人,他有蒙古血統。」諸將聽得,更添敬意,望著梁蕭,目光已然不同往時了。

  這時間,忽見那胡女拿著羽箭,氣沖沖趕上來,她體態高挑豐腴,肌膚勝雪,眉長眼大,眸子藍如海水,青灰色的頭髮結成辮子,自耳畔落下,纏在雪白修長的頸項上。一眾欽察人見得,齊齊嚥了口唾沫,心道:「哪來的漂亮妞兒,以前怎沒見過?」那胡女走近,指著箭上的標記,用蒙古話道:「阿術大人,是你拿箭射我嗎?」阿術哈哈一笑,正想將罪過攬到自己頭上,梁蕭卻道:「不干他事,是我射的。」

  胡女翠羽也似的眉毛微微一揚,高聲道:「你為什麼用箭射我?」梁蕭道:「又沒射著你,你幹嗎生氣?」胡女冷笑道:「你將爸爸給我的夜明珠射落水裡!再說,你就知道你一定不會射偏麼?你說蒙古話,是蒙古人嗎?我聽說,蒙古人都是高傲的雄鷹,為什麼雄鷹不去對付凶狠的蒼狼,卻來抓拿我這弱小的鴿子呢?」她一番話說得振振有詞,梁蕭雖然能言善辯,竟也無言以對。

  阿術眼見形勢尷尬,賠笑道:「蘭婭,你別說啦,我賠你夜明珠好麼。你住你爸爸的帳篷嗎?待會兒我派人送過來。」蘭婭將箭扔到地上,冷笑道:「你送的我不稀罕,我就喜歡爸爸給的珠子。」阿術笑道:「別擰氣,我親自送過來,火者還好嗎?」蘭婭聽他問候父親,怒氣稍解,道:「爸爸很好!不勞你過問了。」說罷與另一個胡女轉身去了。

  一個欽察將領吞著唾沫問道:「阿術大人,這妞兒哪來的?生得不錯!」阿術神色一肅,沉聲道:「你們這群壞蛋,不要亂打主意。她是回回星學者扎馬魯丁的女兒,是幸福的毛拉、賢明者之王納速拉丁所鍾愛的學生,伊兒汗國唯一的女賢哲。八歲時她向真主神立誓,終身不嫁,將貞操獻給天上的星星,並得到伊兒汗旭烈兀大王的讚許。你們這些粗人,就知道打仗殺人,哼,給人家提鞋也不配!」

  眾人聽說她終身不嫁,連道可惜。梁蕭尋思道:「回回星學者麼?天機宮數術筆記似乎提過,說是回回人中頂厲害的大數家,還隱約提到,他們的計數算法與中土數術大不相同,但如何不同,卻沒說明。嗯,那個納速拉丁竟被稱為賢明者之王,真是胡吹大氣。」 他方才被蘭婭罵得啞口無言,本就氣悶,想到這裡,更是老大不服。

  阿術掉頭勉勵梁蕭一番,忽聽有戰報傳來,匆匆馳馬去了。那些欽察人與梁蕭不打不相識,又知他有蒙古血緣,輕蔑之意盡去,對他青眼有加,拉進帳裡喝酒。大夥兒一同喝了兩碗酒,直比親兄弟還親了。土土哈父親是欽察的蒙古人,母親卻是斡羅斯人,故而會說欽察言語,到了這裡,當真如魚得水,跟眾人抱成一團,大唱斡羅斯的牧歌,跳起家鄉的舞蹈,囊古歹等人看得有趣,也加入進去,一起胡鬧。

  梁蕭端了碗酒,將契爾尼老叫到身邊,讓人翻譯,誇他矛法不錯。契爾尼老是他手下敗將,原本窘迫,但聽梁蕭一誇,卻又說不出的高興。二人喝了兩碗燒酒,前嫌盡消。

  眾人正說得投機,忽聽戰鼓雷動,欽察軍將士神色一變,紛紛丟了酒碗,飛奔而出,一邊奔跑,一邊穿戴衣甲、提矛攜弓,飛也似跨上戰馬。第一通鼓尚未結束,眾軍各依所屬,呼啦啦匯聚一處,行止快得不可思議,與喝酒時荒誕無稽的樣子判若兩人。梁蕭也約束兵眾,且將土土哈五人混合四個欽察戰士,結成一個十人隊,由土土哈擔任十夫長。

  瞬息間,欽察軍集結已畢,飛馳出營。正往點將台奔走,忽聽鼓聲稍歇,號角聲陡起,一長二短。那褐髮千夫長阿速人合蚩蠻將手一揮,眾軍勒馬止步。合蚩蠻叫道:「聽號令,是命水軍出戰!宋人先從水道進攻了!」欽察軍共有三翼軍,一翼千人,每翼設一長,皆歸阿術節制。合蚩蠻在千夫長中資歷最老,戰功最大,故而平日都由他發號施令。

  合蚩蠻略加推測,揮鞭一指,叫道:「我們去西南邊,以防城裡的宋人從陸上出援。」 諸軍疾往西馳。還未越過前方山岡。便聽襄陽城炮聲大作,但見城門大開,宋軍步騎千人衝突而出,一字城的元人漢軍當先迎上,陣勢還未對圓,雙方便已動手,一時亂矢如雨,血流滿地。

  襄陽城頭轟鳴不斷,巨弩大炮呼嘯,向元軍陣地瀉落,元軍前鋒死傷慘重,向後稍撤。宋人步兵趁勢衝上,一隊持著籐牌短刀,滾地來斬敵騎馬腿,一隊舉著神臂弓,向元軍步兵激射。元軍步騎頓有紛亂之象。城頭又是一聲炮響,宋人馬軍突入元軍陣中,彎弓舞槍,來回衝突,只兩個回合,元軍頓時潰亂。

  合蚩蠻立馬岡上,遙遙觀望,笑道:「宋人很賣力,漢軍不成啦,我們上吧!」眾軍正要馳馬奔出,梁蕭叫道:「慢著。」合蚩蠻道:「怎麼?」梁蕭道:「等宋人伏兵出來。」 合蚩蠻皺眉道:「什麼意思?」梁蕭道:「我方才估算過了,兩軍交戰之地,仍為城頭強弓大弩覆蓋。宋軍卻引而不發,派兵馬與我激戰,分明是故意裝出模樣,吸引我精騎馳援,然後佯敗入城。而我步騎則暴露於弩炮之下,到時宋人炮弩齊發,便是再強的騎兵,也要被衝亂陣腳,然後他精銳突出殺我個措手不及,若我所料不差,宋人後方還有精兵潛伏。」

  合蚩蠻一皺眉,還沒說話,忽聽一騎傳令兵飛馳而來,叫道:「阿術大人有令,命你按兵不動,待會兒城內宋軍伏兵攻出,立時衝上,截斷他們歸路,殲滅於城下。」合蚩蠻望著梁蕭,心道:「奇怪,他竟與阿術大人想得一般。」傳令兵話音未落,兩支漢人騎兵趕到,從左右兩方向宋軍衝至。來回一絞,宋軍頓時潰敗,向城內退卻。元軍未及揮軍進擊,宋軍早已炮弩大動,轟隆之聲震響耳鼓。頃刻間,炮石雨點般向漢人騎兵落下,元軍頓被斷成兩截;只聽城中號炮激響,四千宋騎如狂風飆出,馳入元軍陣中,大肆殺戮。

  元軍抵擋不住,向後退卻,宋軍得勢,準擬一鼓作氣,將這四翼元軍衝垮,一時勢如破竹,緊追不捨。此時間,城內又奔出兩千名弓弩手,成鷹翅之狀,由左右兩翼,配合騎兵陣勢,向元軍激射,元軍進退不得,左右難遁,頓時人馬雜沓,死傷慘重。

  梁蕭看到此時,叫道:「時候到啦!」合蚩蠻道:「阿術大人還沒說話。」梁蕭道: 「機會不待人。宋人本就膽怯,突襲得手,難免見好就收,我看它陣勢,非要窮追猛打。」 經過先前賭鬥,合蚩蠻對他頗是信服,立時號令三軍。

  欽察軍將士早已等得不耐,聞聲而動,從山岡之上突馳而下。此時阿術的傳令兵迎面趕來,叫欽察軍進擊,忽見其已然出擊,甚是驚詫。合蚩蠻不及聽令,率軍疾若飛電,迂迴到襄陽城前。此時漢軍潰亂,死傷慘重,宋人騎兵正擬後撤,兩千弓弩手方才發完一矢,也欲再度抽箭上弩,掩護騎軍返城,不料欽察軍來得突兀,倉皇之際,不知如何抵擋,爭先恐後往城內跑去。

  合蚩蠻馬鞭倏指,三翼欽察軍於狂奔之中,分作三股,一股剿殺弩手,一部斷絕騎兵歸路,還有一支由合蚩蠻親自率領,衝入宋軍騎兵之中。但見馬如龍飛,矢如雨下,欽察鐵騎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掃過襄陽城下,元朝漢軍趁機反擊,四面截殺,兩炷香工夫,五千宋軍潰不成軍,幾乎死傷殆盡。

  合蚩蠻酣戰片刻,遙見敗軍後撤,襄陽城門未及關閉,大覺有機可乘。他素來驕橫,自恃本部馬匹駿極,快不可言,一時興起,長鞭揮出,欲要趁勝揮軍,閃電般直搗襄陽,立下天大功勞。

  梁蕭正率手下百人圍殲宋軍殘敵,見狀駭呼道:「去不得。」但呼叫聲淹沒在喊殺聲中,合蚩蠻哪裡聽到。他一馬當先,與其他二名千夫長各領兵馬,飛騎逼近襄陽城下。這時間,只聽一聲巨響,城頭巨弩大石鋪天蓋地砸下,以雷霆之勢將合蚩蠻等人一時淹沒。

  梁蕭大驚失色,飛身下馬,仗著身法輕功,行險鑽入炮石之間,但見合蚩蠻一行血肉模糊,連人帶馬,早已成了團團肉餅,分不出彼此。

  梁蕭見無活人,只得退出,在炮石間穿梭不定。守城宋軍早有準備,炮石密集,似是無休無止,饒是他輕功厲害,步法絕世,讓過大石巨木,也未能躲開較小石塊,背上重重挨了一擊,這下足有七八百斤之沉。梁蕭一個踉蹌,消去大部力道,喉頭陣陣發甜,閃身躲過一塊百斤巨石,跌跌撞撞奔到大隊之中,方才躍上馬匹,待得脫出弩炮之下,他再也忍耐不住,伏著馬背,一腔鮮血脫口而出。

  這一合,欽察軍損失異常慘重,三名千夫長盡死於城下,同時還有三百人喪命,留下十來個百夫長,一般大小,各自號令,諸軍群龍無首,亂哄哄一團。襄陽太守呂德乃大宋名將,深明韜略,看出其中便宜,不顧精銳連喪,又遣三千鐵騎馳出城門,一千騎阻隔漢軍,令其無法相救,兩千騎直衝欽察軍,存心要將這支元軍精銳一舉擊潰,挫滅元人銳氣。

  欽察軍創建以來,從無敗績,勝時固然越戰越勇,兵鋒極銳。但所謂剛不可久,鋒銳易折,這支不敗之師一旦遇上挫折,反而缺少堅韌不拔之氣。何況他們以同胞之誼治軍,極為重情,合蚩蠻等人一死,個個都失了理智,當下也不依戰法,蜂擁而出,憑著騎射精熟,各自為戰,與宋人拚命。此舉大違兵家之道,正中宋人下懷。宋將見機,密集陣形,乘勢衝突,將欽察軍分割開來,令其前後左右不能相顧,然後分兵縱擊,大肆屠戮。平日欽察人目高於頂,欺人太甚,各路漢軍對這支色目騎軍甚是憎惡,看其大敗虧輸,心中暗喜,紛紛消極應戰,並無絲毫援救之意。

  阿術擔負襄樊南面防禦,指揮水陸兩軍,此時水戰遇上厲害對手,難以分身別顧。忽聽傳令兵報,遙遙一看,但見陸上穩操勝券之局倏忽逆轉,驚駭欲絕,也顧不得水上,當即下了帥台,讓傳令兵火速召集騎兵,打算親自來救。但只這片刻之間,欽察軍十停中已去了二停。

  便在此時,忽見宋軍陣勢騷動。一隊欽察人馬沖透宋軍重圍,約有百騎之眾,卻是凝而未散,陣勢井然,在宋軍陣中來回掃蕩,當頭之人正是梁蕭。他受了內傷,本將軍務交於土土哈打理,突見宋軍殺來,己方兵馬失控,急忙馳馬而出,大聲呼叫,在亂軍中竭力約束部眾。他手下百人近日來連番遭折辱,已不如其他隊伍那般驕橫,加之土土哈等五人及契爾尼老全力相助,這一百來人終究沒有潰亂。

  梁蕭觀敵破綻,當強擊弱。一待穩住軍心,便與土土哈五人結成「六花陣」,以陣法為樞紐,帶動百人隊,批亢搗虛,反覆沖敵陣勢。並讓土土哈、囊古歹、契爾尼老以欽察語呼叫同伴,加入己陣。

  欽察軍士一時憤激,亂了陣勢,此時死傷慘重,方才恍然大悟,心知若不齊心協力,必敗無疑,當即紛紛加入梁蕭隊中。梁蕭衝殺之間,大呼小叫隨意指點,派與各人位置,傷與未傷各居所職,無有不當。倖存的百夫長也趁機收束自家軍士。只四五個來回,梁蕭竟於極其混亂之中,將一支分崩離析的潰敗之軍重新凝聚,兩千多人呼喝長嘯,皆以他馬首是瞻。

  欽察軍何等厲害,方才一盤散沙,自是容易欺負,此時有了首領,其心如一,無不以一敵十,他們從未遭受如此敗績,怒火中燒,聽從梁蕭號令,左衝右突,拚死衝殺。梁蕭觀敵陣勢,見宋軍兵馬走動,似欲斜插兩脅,便命欽察軍兩翼散開,擋住宋軍突襲;又令土土哈率本部精銳,趁時飛騎突陣,直透對方心腹,以勁弓銳箭,連斃宋軍數名大將。三千宋軍群龍無首,頓時土崩瓦解,被欽察軍來回馳突,殺得屍橫遍野。

  呂德見狀大驚,親率四千步騎出援,勉力救下兩千殘軍,其他一千多人無一倖免。呂德率軍且戰且退,直至城牆之下。梁蕭知道對方炮石立時又會打下,急令全軍後撤,一點兵馬,竟然折了七百多人。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48:32

破城卷 第十章 漢水驚濤


  阿術本已上馬出發,忽見梁蕭率眾突圍,收束敗軍,心中驚喜萬分,他深信梁蕭之能,當下翻身落馬,重返帥台。此時間宋軍戰船前後相屬,已然逆流而上。元軍大將張弘范率艨艟鬥艦,奮力阻截;水師統帥劉整則於兩岸列陣,發動炮弩,攻擊宋軍兩翼。一時間漢水之上炮聲雷動,火矢如蝗,較之陸上爭鋒,別有一番景象。

  宋軍艦船約有千艘,也非巨艦堅船,倒有許多小船輕舟,分明是從打漁船隻改來;大船則吃水頗深,裝滿輜重。乍眼瞧來,這支船隊絲毫不類水師,照理說一擊便潰,但其所列水陣卻很奇特,先似張翅鳧鴨,又變搖尾鯉魚,時而成方,時而像圓,進退攻拒之間變化多端。張弘范幾度麾軍進擊,宋人總是任他前鋒突入,然後兩翼一合,將十餘條戰船裹入陣內,後續船隻卻被阻隔在外;而後宋人輕舟快船舉火開弓,在陣內一通剿殺,將陷陣戰船頃刻瓦解。一時間,這支宋人水師彷彿龐然巨鯨,不斷張口搖舌,蠶食元人水師,逼近十條攔江鐵索。

  便在此時,宋人陣中一名白衣男子令旗忽舉,只見一魁偉壯漢向左,一白髮老者向右,各率數十雜衣漢子,手持巨斧,乘輕舟突出水陣,彼此掩護,冒著元人矢石,鑽到鐵索之下,揮起斧頭猛力砍斫。但聽金鐵交鳴,火花亂濺。眨眼工夫,十條鐵索盡皆斷裂,漢水之上再無阻隔,宋軍水師齊聲歡呼,全速衝上,襄樊水師也趁勢順流而下,裡應外合夾擊元軍。

  阿術見勢不妙,急命張弘范回軍上流,抵擋襄樊水師。又令中流炮台發射大炮強弩,欲要先破宋軍水陣。

  這江心炮台與橫江鐵索同是元軍去年所建。伯顏佔據襄樊以南後,為阻隔宋人水上救援,命元軍於峴山上拖拽數十萬斤巨石,沉於漢水江心,築起一丈高台,上置九張弩機,八門巨炮。又在台前沉巨石七塊,列巨索十條,形成龐然水陣,便是宋軍憑借巨艦鯨船,不懼炮石,也難衝到台前。伯顏如此安排,可說萬無一失。宋軍水師之強,本在元軍之上,但自去年開始,屢屢被這陣勢所阻,難以進援襄樊。

  台上駐守元軍得到阿術號令,立時扳動弩炮。一時巨矢與大石齊飛,宋軍前鋒艦船無不粉碎,元軍見狀,歡呼聲震天動地。

  梁蕭整頓敗兵,令其扼守要津,以防城內宋軍出援。忽聽江上喊聲震天,不知發生何事,他料得呂德經此一戰,決不敢再度出擊,便吩咐百夫長各領本軍,自己卻與楊榷馳馬前往帥台,向阿術稟告戰況,順道觀看水軍戰況。

  梁蕭趕到之時,正遇江心炮台發威,宋軍戰船所向披靡。梁蕭上台見過阿術,阿術聽得戰報,微一苦笑,拍拍他肩,頷首道:「我知道啦,多虧有你……」但此時戰況激烈,不容他多說,忽見宋軍前部凹陷回去,水師陣勢變化成一字,好似水蛇游動,蛇口大張,時開時合,變化無端。不僅兩岸元軍炮石難以轟至,前方炮台也不易打到。梁蕭細細一觀,訝然道:「水禽魚龍陣。」阿術一愣,對他道:「你認得這陣勢?」

  梁蕭頷首道:「此陣義理合於五行,陣形則依照水鳥蛇魚模樣,前鋒變化尤其奧妙,便似魚口蛇吻,水禽嘴喙,逐部吞噬對方兵馬,再以陣腹設精兵殲滅。向日我在《五行詮兵》中見過此陣變化,可沒有真見人用過。記得書中有註:」此陣變化舒緩,不利陸戰飆行,適於逆水鏖兵『。「這番話包容中土先哲大智大慧,阿術不通數術,自難全然明白,但聽梁蕭所說的陣形變化與眼前相較絲毫不差,不覺喜道:」如此可有破它之法?「

  梁蕭觀看元軍陣勢,搖頭道:「此陣前鋒變化莫測,不可正面與它爭鬥,唯有迂迴敵後,方有破陣之機。但如今水師退至上游,難以順流迂迴。不過幸有江心石台,足可抵擋。」 話音未落,忽見二十艘快船飛出宋軍水陣,瞬息散成扇形,飛快衝往石台,似欲要強行登台,元軍豈容他們得逞,炮石亂飛,瞬間擊沉兩艘。

  片刻工夫,二十艘快船毀了大半,梁蕭忽覺不對,皺眉道:「好傢伙,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麼?」阿術不明這話典故,聞言訝道:「什麼意思。」梁蕭指著快船之後,道: 「你看那裡!」

  阿術定睛細看,只見一艘艨艟大船,上帶一張投石機,悄然躡在快船之後,趁著快船吸引元人目光,向石台飛快進逼。艨艟之上,一人身著白衣,手持竹篙從艙後搶了出來,正是方才揮軍變陣的白衣男子。此人身法若電,驀地騰起五尺來高,躍向弩機,落足瞬間,五名宋軍同時扳動機栝,白衣人頓如離弦之箭射向江心石台。就當此時,梁蕭猛地認清他的面容,怒叫道:「是他!」敢情這白衣人不是別人,正是雲殊。

  雲殊借弩炮之力,掠空而出。元軍不料他使出此招,驚奇萬分,頓時齊齊發喊。元軍戰船守在台旁,眾軍引弓待發,本是防備宋人快船登台,此時見狀,亂箭如雨,激射雲殊。

  雲殊身在空中,舞動竹篙,結成一張三丈方圓的大盾,密密層層,將箭矢蕩落江中。但弩炮之力終究太弱,雲殊雖用上自身縱躍之力,仍難及遠,被這箭矢一擾,勢子倏緩,離江心石台尚有五丈來遠,便無以為繼,落向江心。要知此處水流被巨石一阻,變得湍急無匹,人一落水,立時會被捲往下游。宋軍眼見功敗垂成,無不失聲驚叫,元軍則歡呼四起,聲震大江。

  就在落水剎那,雲殊手中竹篙忽地平平伸出,加上手臂之長,不長不短,前端正好頂在石台邊緣。瞬息間,雲殊內勁迸發,波的一聲,竹篙受力彎轉;雲殊借篙身彈力,倏地一個觔斗,再度翻身躍起,凌空一晃,已到石台上方,人未落地,嗖嗖兩篙,便搠翻兩名元軍。台上除了發炮軍士,尚有兩個十人隊守衛,見狀紛紛掄刀舞矛,來斗雲殊。

  雲殊大喝一聲,揮篙迎上,勢若虎入羊群,雖是一支竹子,到了他手卻無異長槍大戟,直殺得一身白衣盡成血紅。不到一盞茶工夫,石台元軍死了大半。宋軍再無炮石威脅,以 「水蛇陣」溯流而上。

  張弘范見狀,急催艦船來搶炮台,箭矢紛紛向台上攢射。不料台上巨矢大石成堆,本是用來發射弩炮,這時卻成雲殊壁障。雲殊躲入其後,一旦有人登台,便衝出殺戮。如此反覆數次,宋軍水師已進到石台之前,襄陽水師也揮軍縱擊,元軍腹背受敵,頓時陷入苦戰。

  阿術沒料到宋人中竟有如此人物,心中驚詫。到此之時,石台陷落,除拚死攔截,已全無它法。他令旗揮處,金鼓雷鳴,以助水師軍威。這時間,忽聽楊榷驚叫道:「梁大哥!」 阿術微微一怔,順著楊榷目光看去,但見梁蕭跨著戰馬,沿江疾馳,阿術詫道:「他要做什麼?」楊榷道:「那個白衣人是我們仇人,他設計截殺糧隊,害死我們兄弟!」

  阿術皺眉道:「原來如此。」說話之間,梁蕭打馬馳出百丈之遙,忽地一個轉身,策馬直上江岸高坡。眾人正不知其意,卻見他驀地勒馬,旋身從坡上俯衝而下,到了江邊,縱韁揮鞭,座下欽察戰馬吃痛,長嘶一聲,後足猛地一撐,騰空躍起,掠過江岸元軍頭頂,飛落漢江。

  要知自古名馬不出「大宛」、「月食」。而這兩國都在欽察一帶。《史記正義》有云:「外國稱天下有三眾,中國為人眾,大秦為寶眾,月食為馬眾。」故而汗血馬、胭脂馬等絕世名駒無不出自欽察。梁蕭這馬雖不說萬里挑一,也是千中之選,神駿非凡,何況借了俯衝之勢,霎時間便越過十丈江水,落在一艘元軍戰船上,那船被這猛力一頂,幾乎翻轉,船上水軍東倒西歪,站立不穩。梁蕭馬不停蹄,倏又縱韁躍上別艘戰船。一時之間,他以宋元戰船為落足之地,策馬飛縱,如履平地,片刻間逼近江心石台。宋元水師見狀,驚喜各異,發聲齊喊。

  雲殊正與元軍激鬥,竹篙揮處,將兩名元軍穿頸刺成一串,忽聽得呼聲震響,掉頭一望,眼前一黑,一匹戰馬騰空壓來;雲殊急急扭身,一篙洞穿馬腹,那戰馬悲鳴一聲,落似流星。

  梁蕭用手在馬背一撐,離鞍而起,手提長槍,向雲殊凌空撲到,雲殊揮篙疾刺,梁蕭翻身讓過,手中花槍抖出,霎時間挽出幾個槍花,挑開竹篙,撲地刺向雲殊。

  雲殊見來人槍法殊妙,心頭一凜,定睛細看,不由驚怒交迸,大喝道:「好惡賊!是你?」橫篙擋住一槍,隨即還以顏色。二人仇敵相見,分外眼紅,一時各逞本事,在石台上激鬥起來。

  張弘范見雲殊遇上對手,也不顧梁蕭死活,急令元軍放箭,奪回石台。台上二人只得回身閃避。阿術急傳號令,令張弘范不得放箭。張弘范心頭詫異,只得奉命。那二人看箭矢一停,又撲上拚鬥,但見篙影重重,槍花亂舞,進退之際,迅若疾電,宋元兩軍看得眼花繚亂,紛紛發喊,各為己方助威。

  斗了二三十合,雲殊竹篙長大,石台狹小,施展不易;梁蕭花槍靈動,招數上雖佔上風,但他內傷未癒,勁力大打折扣,一時間二人勢成僵持,難分高下。

  雲殊搶佔江心石台之後,靳飛代他指揮諸軍,但「水禽魚龍陣」唯有雲殊深明其變。幸得已演練妥當,靳飛依葫蘆畫瓢,也能勉力應付,但被元軍順流衝突幾次,陣腳有些亂了。方瀾忙乘輕舟衝近石台,遠遠叫道:「殊兒快回來,你師兄頂不住啦。」

  雲殊聞言一驚,疾刺數篙,逼退梁蕭,倏忽抓住竹篙一端,騰空而起,將篙著地一撐,竹篙向下彎轉,嗡的一聲,雲殊借竹篙彈力,飛出十丈之遙,落在方瀾船上。梁蕭沒有此等用具,無法彈射,眼睜睜看著雲殊乘船轉入宋軍陣中,念頭一轉,反身要用炮弩對付,哪知雲殊早用內勁將弩炮機紐一一震毀,倉促之間無法修復。

  雲殊返回本軍,擂鼓變陣。宋軍船隊前鋒分作兩股,變成「雙頭鰲陣」,繞過江心石台,向上進逼。梁蕭幾度想要衝上宋軍船隻,但方瀾早有防備,命人以弓弩攢射。梁蕭衝突數次,皆是難以靠近,但覺內腑隱隱作痛,口中發甜,情知內傷發作,只得蜷回矢石堆後,陣陣喘息。

  宋人鼓噪聲如雷霆震響,繞過石台,兩軍合一,變為「犀象陣」,前鋒銳利,兩翼堅實。其變化精微之處,猶若白犀渡水,不留痕跡,堪稱「水禽魚龍陣」最凌厲的變化。元軍被此陣勢一衝,頓時潰亂,宋軍逆衝上二里水路,與襄樊水軍會師一處,二軍合一,聲勢倍增。

  呂德在城頭看見,大喜過望,發出號令,乘勝進擊,要將這支元軍水師一舉殲滅,徹底破解南面之圍。霎時間,只聽鼓聲大起,宋人反客為主,從上流衝擊而下,元軍抵擋不住,頓向下游敗退。

  阿術見勢危急,命劉整從兩岸發炮轟擊,但收效甚微,當即讓人飛報伯顏。伯顏聞訊,自與阿里海牙率軍從陸上兩面攻襄陽,又傳令史天澤,率上游水軍順流邀擊宋軍,以此牽制襄樊水師,逼其回援。

  呂德見狀,令宋軍謹守陸上城池,並沿向水城牆架起弩炮,兩面轟擊史天澤的水師,並在兩城之間的浮橋上列陣,以弩炮攻敵。此戰中,宋軍用上元軍聞風喪膽的「飛火槍」 與「震天雷」。「飛火槍」於火槍中裝藥點火,遠射十餘丈,能貫穿精鐵鎧甲:「震天雷」 則以鐵罐裝滿火藥,點火拋出。半畝之內人畜盡為齏粉。只聽爆炸聲聲,響徹江上,幾十萬宋元水陸大軍捨生忘死,在襄樊之地廝殺得難解難分。

  史天澤的水軍被宋人三面阻擊,艦船被震天雷擊中,頃刻粉碎。史天澤迫不得已,回軍上游。襄樊水軍再無後顧之憂,順流急攻,張弘范所部一敗塗地,四面潰散。

  眼看元軍敗局已定,忽聽江心炮台發一聲響,一枚巨矢飛落宋軍水陣,擊沉一艘艦船。元軍精神陡振,掉頭看來,卻見梁蕭奮起氣力,挽住一張弩機,又發出一枚巨矢,打穿一艘宋船。

  原來,梁蕭趁雙方大戰之機,審視炮弩損毀情形。雲殊雖摧毀樞紐,卻不及損傷其他。梁蕭對機械極具心得,當下拾起刀劍砍削釘鉚,修好一門弩炮,重新填矢發炮。張弘范見狀,急遣數十名元軍乘船直抵台上,協助梁蕭。

  雲殊見狀故伎重施,變動陣法,想要搶上石台。梁蕭故作不知,放他近前,然後發動弩炮,將艦船擊得粉碎,雲殊等人紛紛落水。梁蕭再命發炮,雲殊匆忙鑽入水中,卻被一發炮石砸中背脊,頓時口吐鮮血。方瀾急率數只艦船拚死搶上,將他救起。雲殊傷得不輕,只好返回陣中,梁蕭見他死裡逃生,連叫可惜。

  此時,張弘范重新收束敗軍,捲土重來。宋元水軍橫江大戰鬥得甚是激烈。梁蕭修好所有弩炮,指揮發炮,霎時間,十七張炮弩一齊發射,大顯神威,宋軍戰艦瓦解無算。元軍振奮莫名,石台上每發一輪炮矢,眾軍士無不應聲呼喊,以壯聲勢。呂德見勢不妙,令水軍退回上游。張弘范追至襄樊二城之下,始才恨恨收兵。

  這一場惡戰,從早上殺到日落西山,雙方水攻陸戰,均是勝而覆敗,幾度逆轉。元軍損失之慘,自圍困襄樊以來,從未有之。合蚩蠻的欽察騎兵與張弘范的漢人水軍,並稱元軍水陸雙雄,今日均遭慘敗。欽察軍三大千夫長更同時殞於襄陽城下。宋人也損失非輕,但雲殊截斷攔江鐵索,以千船沖透重圍,將無數衣甲糧草、攻守用具送入襄樊,可謂得失相抵。是以算將起來,還是元軍敗了。

  自伯顏執掌元軍帥印以來,襄樊宋軍連戰皆北,士氣低落。今日總算出了口惡氣。眼看張弘范退卻,襄陽城頭一片歡騰。呂德甲不及解,迎出城外,看見靳飛,一把挽住,大笑道:「好啊,千盼萬盼,總算將你們盼來啦!你是誰的部下,如此了得!」靳飛拱手作禮,道:「我們並非正式官軍,只是李庭芝大人招募的義軍。」呂德不覺一怔,皺眉道: 「無怪你們隊裡還有打魚船隻。唉!範文虎、夏貴精甲十萬,戰艦數千,屢次進援,也無尺寸之功。上次來援時,一戰不利便望風而逃,害得我兵前後受敵,被阿術殺了個片甲不留。喪師辱國,莫過於此!」他歎了口氣,又問道:「後方情勢如何?」靳飛未及回答,忽聽雲殊冷笑道:「後方情形,有詞為證。」呂德奇道:「說來聽聽。」

  雲殊冷哼一聲,揚聲道:「襄樊四載弄乾戈,不見漁歌,不見樵歌。試問如今事如何?金也消磨,谷也消磨。《拓枝》不用舞婆娑,丑也能多,惡也能多!朱門日日買朱娥,軍事如何?民事如何?」這首詞道盡後方權貴不顧前線危亡,兀自醉生夢死、貪歡買笑的無恥情狀。待得雲殊吟罷,浮橋之上落針可聞,呂德以下,宋軍將士無不露出悲憤絕望的神情。

  靳飛見勢不妙,怒道:「雲殊,這歪詞不過是窮酸文人的牢騷話,何足為憑?怎可拿到這裡擾亂軍心?」雲殊輕哼一聲,別過頭去。

  呂德搖頭歎道:「罷了,此等事本也不問可知,閣下無須怨怪。」說到這裡,目視群豪道:「你們以數千人之力,成數十萬之功,可驚可感,可敬可佩,襄樊父老感激不盡。眾位豪傑請受呂某一拜。」說著便要拜倒。靳飛大驚,搶上一步扶住,道:「大人萬勿如此,大人死守襄樊,以區區二城,力擋元人二十萬之眾,才令人敬佩不已。」呂德也是做做樣子,料知對方勢必攙扶。當下趁勢站起,哈哈大笑,傳令設下慶功酒宴。此次義軍帶來衣甲米糧甚多,城中百姓無不歡喜,城中放起花火,歡騰一片。

  此時間,欽察大營卻是哭聲震天。元軍用宋軍屍首換回合蚩蠻等人遺體。兩千多條欽察漢子抱著同胞狼藉的屍體,哭得跟小孩兒一般。梁蕭心生淒涼,看不下去,出了欽察營,想起阿雪,正要去阿里海牙營中探望,忽有阿術親兵趕來,傳他前往帥帳。

  梁蕭乘馬到了中軍大帳前,見有十餘個喇嘛盤膝坐在帳前空地,手轉圓筒,口誦經文,數十盞燈燃著古怪油脂,發出異樣香味。梁蕭以前也見過這等儀仗,知道他們在超度亡靈,不禁尋思道:「人死後真有亡靈麼?倘若爹爹、三狗兒在天有靈,能聽到我說話、看到我打仗麼?」但想鬼神之事終是虛妄,黯然歎了口氣,步入帳中。

  帥帳甚大,燃了兩支牛脂巨燭,仍嫌昏暗。帳內眾人皆是盤膝而坐,一眼望去均是重臣大將。眾人見梁蕭進來,無不側目。梁蕭行過禮,伯顏點頭道:「你坐到蘭婭火者後面去。」梁蕭轉眼看去,方見蘭婭坐左側最末,在她側方坐著個藍眼珠、黑鬍鬚的胡人老者,白布裹頭,長袍雪白。蘭婭見他看來,神色冷淡。梁蕭也不作聲,盤膝坐下。

  眾人默然不語,帳中氣氛甚是沉重。過得半晌,伯顏方才緩道:「如今鐵索斷了,援軍入城,襄樊城的翅膀也硬了,你們就沒話說了嗎?」阿術出列道:「全是我指揮無方,請元帥責罰。」伯顏冷哼道:「張弘范輸了是應當!對方擺了個奇特陣子,你沒見過,無法破解。但欽察軍呢?那群藍眼珠的猢猻,都被你嬌寵成什麼樣子啦?脖子裡撐著根牛骨頭,彎不下來了?那個合蚩蠻,堂堂千夫長,竟也被牛油蒙了心眼,想都不想,就直衝襄陽。若是襄陽城這樣好打,咱們幹嗎要費這麼多力氣圍困?他以為他是誰,是成吉思汗嗎?」

  阿術大汗淋漓,話不敢說。史天澤起身出列道:「大元帥,容我說幾句。欽察軍雖然驕橫,也不失為一個長處。對手每每遇上那種氣勢,自然三軍氣奪,不戰而潰;阿術大人順著他們,也是不想讓這支騎軍墮了這股子剽悍之氣。」伯顏略一沉吟,頷首道:「你說得也有道理!阿術,你起來吧!」阿術這才坐回原位。伯顏道:「漢人的兵法說:」驕兵必敗『,雖說不是百無一失,但也很有道理。士兵可以驕傲,但將軍須得冷靜。士兵衝鋒殺敵,必得有不可一世的幹勁,但將軍卻要仔細思量,於亂局中尋覓戰勝敵人的機會。 「阿術點頭稱是。伯顏又道:」如今欽察軍還剩多少?「

  阿術道:「據梁蕭百夫長清點,有兩千二百三十六人。」伯顏道:「如今大軍聚集,你麾下兵馬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分心了。俗話說,一個人殺牛時顧不著紡羊毛!今日之敗便是這樣,若你親自率領,哪裡會輸呢?嗯,你可有適合人選,帶領這幫猢猻麼?」阿術欲言又止。伯顏目視眾將,又問道:「誰能帶領他們?」帳內一時悄然無聲。

  史天澤忽地咳嗽一聲,道:「欽察軍居功自傲,素來排外。莫說色目將領,便是尋常的蒙古將領,也不能讓他們服帖。除非大元帥和阿術大人這等蒙古英傑,功勳蓋世,方能從容駕馭。」阿術接口道:「那可未必,這群騎軍雖然驕傲,但佩服強者,很講義氣。若是有人既能憑本事折服他們,又對他們有救命之恩,駕馭起來也是如臂使指,十分容易。」

  眾人聽得一愣,紛紛將目光投向梁蕭。阿術騰地站起,揚聲道:「我推舉梁蕭百夫長擔任欽察軍統帥。」梁蕭聞言一驚,帳內更是一片嘩然。大將軍阿剌罕高叫道:「怎麼成呢?他剛來一個月。」劉整也道:「他資歷太少,今日雖立下大功,但做一軍統帥,卻還不夠。」史天澤也沉吟道:「不錯,他年紀太少,難以持重。」一時間除了阿術、阿里海牙之外,幾乎人人都說不可。緣由甚是簡單,眾將身經百戰,功勞無數,方有今日地位。梁蕭不過初來乍到,論及資歷,給他們提鞋也不配,怎能做元軍最精銳的騎兵統帥?如此一來,豈不是魚躍龍門,與這些重臣名將平起平坐了。自然誰也不會甘心。

  阿術待帳中喧嘩稍稍平復,冷笑道:「那好啊!你們都說不可。我問你們,誰能以六騎人馬,衝破三千欽察軍的重圍呢?誰能在欽察軍潰敗之際將其重新振作呢?誰能認出今日宋人水師的陣法呢?」他說到這裡,看了蘭婭一眼,微微笑道:「誰又能在百步之外,射斷一串明珠的金線呢?」蘭婭瞥了梁蕭一眼,素白的面頰上露出氣惱之色。

  帳內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阿術朗聲道:「若有人自忖做到其中兩條,我便收回先時之言。」但聽帳內仍無聲息。阿術目光炯炯,環顧眾人道:「漢人有一句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們要打敗宋人,就該不拘成法。功勞都是往日立下的,你們身經百戰,今天不也吃敗仗嗎?我擔任萬夫長時,跟他差不多年紀,我立下的功勞比你們少嗎?「

  眾將一時默然,伯顏濃眉擰起,忽道:「阿術說得對!我贊同他的意思!」一轉眼,朗聲道:「梁蕭聽令!」梁蕭長身而起。伯顏道:「我命你暫代欽察軍萬夫長之職,若率領有方,戰功夠大,我便啟奏聖上,正式命你為欽察軍統帥。」梁蕭性情執拗,眾人既然群起反對,反而激起他的傲氣,當下一拱手,大剌剌應了。

  吩咐梁蕭就座,伯顏又道:「如今宋人又添戰力,我軍不宜久戰,諸位可有破城的法子?」阿里海牙道:「莫若待『回回炮』造成,再行強攻。」伯顏目光一轉,對那藍眼老者道:「扎馬魯丁,大炮還要造幾天?」扎馬魯丁道:「這我不太清楚,我的老師、賢明者之王、火者納速拉丁畫出這個圖紙之後,也沒有製造過,但據他說,這是最可怕的攻城石炮,射得最遠,力量最大,無論多堅固的城牆也能摧毀。」伯顏喜道:「你有十足的把握嗎?」扎馬魯丁搖頭道:「這件武器還沒有在大地上出現過,它的威力,只在老師的口中有所描述。」伯顏拿捏不定,蹙眉不言。

  梁蕭微微冷笑,忽地站起身來,揚聲道:「我不相信世間有這麼厲害的石炮,任何機械都有破解之法。與其建造從未有過的武器,不如思量絕妙的計謀。」伯顏雙眉一展,沉聲道:「你說!」梁蕭道:「今天我在石台上觀望襄樊二城,發覺我們攻打一座城的時候,實則是與兩座城的兵將作戰。」史天澤接口道:「你是說兩城間的浮橋嗎?」

  梁蕭道:「不錯,兩城宋軍通過浮橋相互救援。常言說得好:殺得死一頭猛虎,打不倒兩頭病牛。」伯顏頷首道:「你初來乍到,便能看出攻城的關鍵,很不容易。這個道理大家也都明白,曾派水軍攻過幾次,但宋軍防守嚴密,沒能得手。」梁蕭道:「水軍不能靠近,就不能派水鬼偷襲麼?」史天澤皺眉道:「說得容易,但有多少人能泅那麼遠,又不被宋人發覺?」阿里海牙略一沉吟,忽道:「這麼一說,我卻想起一個法子。大元帥,你記得當年聖上征討大理時,渡過瀾滄江的情形嗎?」伯顏笑道:「你是說革囊跨江麼?我明白了!你和劉整試試吧。」梁蕭聽著,頗有些摸不著頭腦。

  伯顏又交代些整軍經武之事,方命各人下去。梁蕭乘馬回營,才出轅門,便聽有人道:「梁蕭站住。」梁蕭回頭一看,卻見蘭婭馳著馬,怒沖衝奔來。梁蕭大皺眉頭。蘭婭在他身前勒住馬,神色氣惱,大聲道:「你憑什麼瞧不起人呢?」梁蕭奇道:「我怎麼瞧不起人?」蘭婭怒道:「你瞧不起我的老師納速拉丁設計的『回回炮』。」梁蕭淡然道: 「我說話直了些,但想來也沒甚了不起。」蘭婭柳眉倒立,漲紅了臉,嬌叱道:「好呀,你瞧不起我的老師,我要跟你比賽。」梁蕭哈哈笑道:「比什麼,比騎馬打仗嗎?」蘭婭輕哼一聲,道:「那是你厲害!我打不過你,但我問你,你會歐幾里得司幾何學嗎?會占星學嗎?會水利學嗎?會機關術嗎?會用沙盤推演幻方嗎?」

  梁蕭聽得微微皺眉,除了水利學和機關術,其他均沒聽過,遲疑一下,問道:「你說的都是什麼!」蘭婭冷笑道:「你不知道了吧?這都是老師頂精通的學問。以你的無知,根本不知他的偉大。納速拉丁卓絕的智慧像颶風般傳遍全世界,而你,不過是元朝皇帝的一個奴才罷了。」

  納速拉丁是當世最偉大的伊斯蘭賢哲,蘭婭對其尊重備至,決不容人輕慢,氣憤之下口不擇言,這番話說得十分辱人。梁蕭只覺一股熱血衝上面頰,左手握緊。蘭婭見他面紅如血,目光凌厲,心中微覺害怕,但事關老師的尊嚴,決不肯退縮,大聲道:「你除了打仗殺人,欺負女人,還會幹什麼呢?好啊,你拿弓箭射啊,我不怕你。」

  梁蕭一怔,想起日間之事,微覺愧疚,慢慢鬆開拳頭,道:「聽說你是回回星學者?」 蘭婭道:「是又怎樣?」梁蕭道:「聽說你們精通數學,能設計巧妙的機關,知道星辰的運行,改變大河的流向,建造不朽的房屋,是嗎?」蘭婭微覺奇怪,但仍點了點頭,道: 「你也知道。」梁蕭微微冷笑,揚聲道:「好,我接受你的挑釁,納速拉丁的學生,我跟你比天文,比機械,比水利!但凡一切算數之學,任你挑選。」蘭婭一怔,撇撇嘴,露出輕蔑之色,冷笑道:「自取其辱。」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54:19

破城卷 第十一章 襄陽攻防


  梁蕭冷笑道:「好,你隨我來。」策馬便走。蘭婭雖覺不妥,但想自己挑釁在先,萬無退縮之理,當即打馬跟上。

  隨梁蕭來到一座大帳前,梁蕭鑽入帳內,蘭婭略一遲疑,也隨之進入,方才挑開帷幕,便聽一個女子用漢話說道:「哥哥,你回來啦!」蘭婭天生聰明,通曉多族語言,循聲望去,但見一個臉上佈滿鞭痕的女孩兒從床上坐起來。

  梁蕭支開兩個色目女子,拉住她的手,笑道:「阿雪,這兩天沒來看你,好掛念呢。」 話沒說完,那個叫阿雪的女子已撲進他懷裡,嗚嗚大哭起來。梁蕭手忙腳亂,道:「怎麼啦?怎麼啦?」阿雪嗚咽道:「白日裡聽到喊殺聲,我擔心死啦。」她哭到傷心處,梁蕭也忍不住眼眶潮濕,歎道:「傻丫頭,別哭了。」覷眼一看,但見蘭婭呆立一旁,心頭一驚:「只顧著阿雪,倒忘了她在旁邊。」阿雪也抬起頭,抹了淚,怪道:「哥哥,她是誰啊?」

  梁蕭道:「她來和我比試數術。」阿雪露出驚奇之色,瞪著蘭婭道:「你要跟哥哥比數術嗎?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的聰明人,沒人比得上的。」

  蘭婭大不服氣,冷笑道:「梁蕭,你們家的人都會胡吹大氣嗎?」梁蕭忍住氣惱,道:「你懂漢人的計數法麼?」蘭婭冷笑道:「略知一二。」梁蕭笑道:「了不起,連一二都知道。」

  他拔出寶劍,嗖嗖嗖在地上刻出三道算題。一道「七曜珠聯算」,涉及天文;一道 「大禹治水圖」,涉及水利;第三題是道「魯班樹下問」,題為魯班在一棵五圍粗、六丈長的大樹下發問,問如何砍伐這棵大樹,才能做成最龐大的攻城雲梯。這一題,涉及機關尺寸(按:相當於現今數學的極限問題)。

  這三題精微奧妙,繁複至極。蘭婭看了數行,神色大變,蹲下身子,揀了一顆尖石,在地上畫出方圓尖角,寫下「12……5 7 」等怪異符號,邊想邊算。但梁蕭既知她身為回回星學者,數術造詣該當不凡,是以有意刁難,這三題俱是其難無比。蘭婭第一題算了數步,便陷入苦思。

  梁蕭看蘭婭的計數方式十分古怪,與中土大是不同,但計算步驟簡潔,卻不似中土那般繁雜,不由微微點頭:「這便是回回算法?果然有些門道。」心想若非與她翻臉,此時倒可誠心請教,一時大覺遺憾,歎了口氣,自與阿雪說起這幾日情形。阿雪聽他說到糞潑欽察軍,不覺啞然失笑;再聽到宋元大戰,又頓時緊張起來,死死握住他手;再聽說他做了欽察軍的首領,心中一時恍兮惚兮,就似做夢一般。

  蘭婭埋頭苦算了一個時辰,將第一題解了二十多步,再也無以為繼,呆呆望著算題發愣。梁蕭此時怒氣已消,他少年時受盡難題之苦,見蘭婭愁苦模樣,頓生同情之念,低聲問道:「算不出來了?」蘭婭咬咬牙,低聲道:「你……你專出這種解不出來的鬼題害人麼?」

  梁蕭笑笑,一手扶著阿雪,一手持劍,嗖嗖嗖一路解下,他知蘭婭也非等閒之輩,故而化繁為簡,只寫緊要之處。頃刻間,解完第一題,又將第二題解出。蘭婭看到精妙處,又驚又喜,眉飛眼動,連連點頭。梁蕭剛要解第三題,蘭婭忙道:「別解啦!別解啦!」 梁蕭奇道:「怎麼?你也算出來了嗎?」蘭婭臉一紅道:「現在算不出來,我慢慢想,總會想出來。」

  梁蕭聽得這話,頓有知己之感,正色道:「好,若是算不出來,我再說給你聽。」阿雪笑道:「哥哥這次怎不罵人了?阿雪算不出,可是要挨罵喔!」梁蕭白她一眼,道: 「我解上幾步,人家就明白。你這頑石腦袋,就算我解一百遍,你不明白還是不明白。」 阿雪撅嘴道:「阿雪本來就笨嘛!」梁蕭瞪眼道:「笨就了不起麼?」阿雪依在他肩頭,嘻嘻直笑。

  蘭婭見他兄妹情深,胸中一暖,歎了口氣,道:「梁蕭,我要回去啦,要麼爸爸會擔心的。」梁蕭起身道:「我送你回去。」掉頭對阿雪道:「乖乖地養傷,明天我還來看你。」 阿雪點點頭,眼中頗有不捨之意。

  梁蕭與蘭婭馳出大營,到了扎馬魯丁的營前,蘭婭止住馬匹,躊躇半晌,忽地鼓足勇氣,問道:「梁蕭大人,你是中土最偉大的算者嗎?」梁蕭搖頭道:「這可說不准!不過,比我厲害的,我也沒見過。」蘭婭眼神一亮,笑道:「梁蕭,你困得住我,卻未必困得住我老師。」梁蕭淡然道:「納速拉丁嗎?他在哪裡?」蘭婭道:「他在伊兒汗國的馬拉加天文台,那是世界上最壯麗的天文台,藏著數不清的圖書,有最好的天文器具。老師每天都在那裡,傾聽天空中星星的聲音。」她說到這兒,眉宇間透出崇敬之色。

  梁蕭略一默然,沉聲道:「蘭婭,你若回伊兒汗國,請告訴納速拉丁。說我在中土事了,會去馬拉加向他討教,看誰才是最偉大的星學者,誰才是真正的賢明者之王!」

  蘭婭聽得這話,芳心一震,急聲道:「你說話當真?」梁蕭微微笑道:「絕無虛言。」

  蘭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忽而笑生雙靨,就似一窩水銀上蕩起微微漣漪,喃喃說道: 「真想你現在就去!」梁蕭奇道:「你這麼高興做什麼?就不怕你的老師被我打敗嗎?」

  蘭婭笑道:「老師不在乎輸贏,只歡迎智者的來訪。」她幽幽歎了口氣,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說道:「真想看你與他見面。最超卓的回回智慧與最博大的中土學問相逢,那會激起何種的火花呢?」梁蕭掉過頭,目視襄陽城璀璨的燈火,神色一黯,長歎道:「現在可不成啊!」

  蘭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微微苦笑,轉身策馬入營,但馳了幾步,忽又回過頭來,呆望著梁蕭。梁蕭道:「還有事麼?」蘭婭嬌軀一顫,慌亂道:「沒有啦,沒有啦!」匆匆飛奔入營,雙頰一陣陣發燙,思緒有如亂麻:「蘭婭,你怎麼啦?你不是將貞操和生命都托付給星星了嗎?你怎麼啦?」雖這麼想,心兒卻是時上時下,難以平復。

  次日,梁蕭就任欽察軍代統率,其後十餘日,他一心操練士卒。其間梁蕭不斷揣摩將帥之法,還向土土哈討教欽察語,以便統率諸軍。

  蘭婭自那日之後,每晚來到阿雪帳中,與梁蕭研究數術。梁蕭癡迷算學,從無藏私之心,蘭婭但有所疑,無不應答。蘭婭看他推演數術,妙想百出,更是駭服其能,暗歎中土數術之精,已有超越回回數術之勢,但轉念一想,老師納速拉丁智慧如海,也未必就弱於此人。

  算術之餘,梁蕭忍不住向蘭婭詢問回回數術。終知回回數術源自西極之地一個名叫希臘的地方。千多年以前,那裡有許多了不起的數術大家:歐幾里得司的幾何學、畢大哥拉司的代數學,秦勒司的天文學,偉大的阿基米德更是集英薈萃,洋洋大觀。可是戰爭連綿不斷,阿基米德被大秦人砍了頭,希臘也在戰火中滅亡了,寶貴的學問被認為是異端邪說,燒的燒,丟的丟,留下來的也不多了。

  這時候,回回人強大起來,他們為真主而戰,討伐大秦,兵鋒到達希臘之地,一些散失的學問,由此落到回回學者手裡。回回人鑽研希臘學問,將其發揚光大,出現了許多偉大的賢哲,當代最偉大的賢哲納速拉丁,便是回回學問的集大成者。

  蘭婭說到這裡,沉默了許久,方才說道:「但這時候,蒙古人卻強大起來,我們的阿拔斯王朝被旭烈兀汗滅亡。老師為將學問流傳下去,在戰亂中顛沛流離,九死一生,不得不借煉金術和占星術討好蒙古權貴,求得庇護。可是,旭烈兀大汗雖然尊重老師,為他修建了觀星台,卻不是讓老師研究學問,而是讓他用占星術來推斷自己的禍福,也不想他製造最巧妙的星象儀,而是要他造出攻城利器,去征討不服從自己的邦國。」她說到這裡,眼眶微微泛紅,歎道,「其實別人覺得老師地位尊貴,卻不知道,老師的心裡很苦。」

  梁蕭想起天機宮創立之艱,深感慼然,繼而心頭又湧起一陣狂喜,要知這六年之間,他窮盡中土數術,已是學無可學,此刻忽然知曉中土之外,尚有如此精深博大的算學,如何不喜。當下向蘭婭討教。蘭婭欣然答應,但回回數術自有其獨特的計數法,梁蕭要學回人最精深的學問,先得自回文學起。他縱是聰明,但學習別族言語,也難一蹴而就,唯有循序漸進。

  這日,蘭婭教算之時,用回文在沙盤上寫下「金字塔筆算」,又寫了一題「尼羅河田畝丈量」,前題是求胡夫金字塔的土石方(按:相當於立體幾何),後題是求尼羅河邊開墾田畝的大小。這兩題都出自希臘人歐幾里得司的《幾何原本》。蘭婭讓梁蕭譯出後解答。

  梁蕭若以中土算法解題,原本容易,但通譯卻十分艱難,兼之要用希臘算法解答,更覺頭痛。希臘算法迥異中土。中土算法頗是冗雜,但希臘算法卻力求簡潔優美,論理縝密。用蘭婭的話說:「中土的數術,就像零珠片玉,讓人看來眼花繚亂;希臘的數術卻是串好的明珠項鏈,雖然未必如中土的漂亮,但顆顆都能放在最適當的地方。」她說來容易,梁蕭卻花了十多天工夫,方才把握希臘算學的訣竅。以他聰明絕頂,尚且如此艱難,若是換了他人,只怕艱難更甚了。

  梁蕭連估帶猜,將「金字塔筆算」算出,吃驚道:「這尖塔龐大無比,卻是用來做什麼?」蘭婭道:「是埃及法老的陵墓。」便將埃及的風土人情一一說了。

  阿雪在旁瞧得氣悶,突聽蘭婭說出這般趣事,好不歡喜。蘭婭稍一停頓,她便連聲催問道:「還有呢?還有呢?」待得蘭婭說完,梁蕭想像異域風物,不由歎道:「費千萬人之功,修一人之墳。這些埃及法老,與我們中土的秦始皇差不多了!」

  阿雪笑道:「哥哥,等你打完仗,報了仇,我們去埃及好嗎?去蘭婭姐姐說的金字塔,還有那個立在海邊的大燈塔(按:即法洛斯燈塔,古代世界七大奇跡之一,曾矗立於埃及亞歷山大港,十三世紀被毀)!」

  梁蕭笑道:「好是好,可去了欽察,又去埃及,等咱們走到金字塔下,都成老頭老太婆啦!」阿雪笑而不語,心道:「若能跟哥哥這樣走一輩子,阿雪也沒白活了!」

  蘭婭瞧著阿雪,忽用回回語道:「梁蕭,你妹子真可愛,但她身上的鞭痕怎麼回事呢?」 她這問題藏了許久,終於忍不住說出來。梁蕭苦笑一下,也以回回語作答,結結巴巴將經過說了。阿雪聽他二人嘰裡咕嚕說話,只當二人研討算學,也不疑有他。

  蘭婭聽了,沉吟道:「她是女孩兒家,身上滿是傷痕,將來可不好看。」她這話戳中梁蕭心底痛處,梁蕭面紅耳赤,無言以對。蘭婭翠眉微挑,笑了笑,說道:「我這裡有個藥方,若配好了藥塗抹幾個月,再難看的傷疤也能去掉。」梁蕭驚喜交迸,搓著手道: 「蘭婭,蘭婭,這,這……」想要懇求,卻又有些難以開口。蘭婭抿嘴一笑,找來紙筆,將藥方寫出,忽又皺眉道:「這配方是老師以前煉金時得到的,用料十分昂貴,若非富有無比,很難配齊,我去求求阿爸,看能否籌措到足夠的錢財。」

  梁蕭細看藥方,儘是赤金美玉、寶石珍珠、豹胎靈芝等物,不禁啞然,但他生性驕傲,不肯輕易受人恩惠,便道:「得了這帖藥方,我已極承你的情了,至於藥物,我自己想法配齊便是。」

  蘭婭打量他一眼,將信將疑,欲待再勸,忽聽帳外馬蹄聲響,阿術的親兵鑽進來。梁蕭丟了沙盤,道:「有戰事嗎?」親兵道:「今夜阿里海牙大人突襲浮橋,讓你去看。」 梁蕭頷首起身,蘭婭說道:「我也去!」

  三人馳馬趕到江邊,早有小舟在岸邊接引,待棄舟登上戰船,領軍大將都在船上,隱見伯顏面色凝重,目視前方。此時天上黑雲重重,將星月裹在其中,絲毫光亮也難脫出。突然間,遠處戰船上傳來低微的號令聲,但聽嘩嘩水響,兩百名元軍死士抱著大革囊,跳進水裡,靜靜地向著襄樊二城間的浮橋漂去。

  梁蕭識得這革囊叫做「渾脫」,也叫「囫圇脫」,是以獨特手法,將羊皮整個兒脫下來。這樣脫下的羊皮,只有六個孔:羊脖子、四蹄和尾巴;縫好之後,可裝酒盛水。這種 「渾脫」,蒙古騎兵遠征時必然隨身攜帶,平時裝水酒,遇上大河激流,便吹脹了捆在一起,結成羊皮筏子泅渡。當年,成吉思汗的大軍便是人手兩個「渾脫」,掃南蕩北,無可阻擋,滅了無數國家;元皇帝忽必烈征討大理國時,也是憑借「渾脫」橫渡湍急無比的瀾滄江,突襲大理。

  這次突襲,每個元軍死士身下都有三個「渾脫」,兩個充氣,中間一個裝滿火油。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便悄然繞過宋軍設下的橫江鐵索。

  元軍戰船上,人人屏息。眼見宋軍警戒船隻也無所覺,革囊離浮橋不及二十丈,許多元軍發出低低的歡呼聲。便在這時,忽聽橋畔鈴鐺大作。伯顏低喝道:「糟糕!」其他將領無不色變。

  霎時間,元軍死士發覺自己陷在一大片魚網之中,進退不得,網上生了無數倒鉤,魚網兩端還掛滿鈴鐺,一旦牽扯,頓時響個不停。

  城上聞訊,兩岸火光大起,宋軍將士看見元軍在魚網中掙扎,無不大笑,繼而亂箭齊發。頃刻間,兩百來人死傷慘重。但這次所選的死士極是悍勇,雖到如此不利境地,仍有五十多人冒著矢石,拚命越過魚網,爬上浮橋,紛紛拔出佩刀,刺破裝油的「渾脫」,將火油傾在橋上,然後打燃油紙包裡的火折,浮橋上烈火大起。

  忽而襄樊城門大開,百十宋軍自兩側衝上浮橋,一撥舉槍舞刀,來斗元人,另一撥則提著木桶救火。

  元軍也分為三撥,一隊元軍迎上宋軍,舉刀相敵,他們身手敏捷剽悍,頃刻間將宋人砍死十人;另一隊死士則張開革囊,阻擋弓箭;剩下一隊則解下背上大錘,奮力敲打支撐浮橋的木樁,片刻間便敲倒數根,只聽轟隆一聲,浮橋塌了一段。

  此時江風陡起,橋上火勢大張,燒得畢畢剝剝,元軍水師歡呼之聲更響。劉整趁勢進擊,襄樊二城也將炮石打下,聲聲巨響,響徹夜空。

  忽然間,火光之中,一道白影掠眾而出,衝到浮橋之上,劍光霍霍,刺倒數名死士。梁蕭識得正是雲殊,不覺怒從心起。其他將領也認了出來,阿術叫道:「好傢伙,又是他!」

  雲殊一把劍有若風掃落葉,兩個來回,數十名元軍死士非死即傷。宋軍飛身上前,從江中打水滅火,重新立起木樁,其他損壞之處,也尋木板換過。劉整見此情形,情知今日難以討好,只得勒兵退卻。

  雲殊血染衣襟,返回城頭,呂德迎上笑道:「多虧雲公子神機妙算,料到元人有此一著,設下這個魚網陣,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哈哈,果真是漂著來,兜著走!」

  雲殊拱手道:「太守說笑了。元人這個革囊偷襲的法子無聲無息,防不勝防。不過算他們晦氣,家師當年曾對我提及此法,且道防禦之妙,莫過金鉤魚網陣。雲殊不過是聽從教誨罷了!」他說到這裡,眉間一黯,歎道,「家師學究天人,那『水禽魚龍陣』也是得他所傳。這六年間,他傳授我許多攻戰之策。初時雲殊不知深意,還嫌耽擱學武,不肯用功。如今才知,他老人家早料得今日之局,是以費盡心血教授於我,以助太守成功。」

  呂德駭然道:「令師謀慮如此深遠,真乃高人!但他為何不親自前來?若能得他襄助,哪有元人猖狂的時候。」雲殊苦笑道:「這個麼?雲殊就不知了。」

  呂德歎了口氣,沉吟道:「雲公子你屢立大功,呂某想薦你做統制,你意下如何?」 雲殊搖頭道:「家師有言,不得為大宋官吏。雲殊不敢違背,做一區區幕僚,也就心滿意足了。」呂德聽他口氣決絕,只得作罷。

  浮橋上火光漸熄,襄樊二城重歸靜寂。伯顏聽著江水嘩嘩作響,陰沉沉不發一言,良久方道:「誰能毀掉這座浮橋,我有重賞!」

  船上一靜,眾將面面相覷。忽聽梁蕭道:「此話當真?」伯顏一愣,回顧他道:「難道你有法子?」梁蕭道:「我方才想到一個法子,雖然頗耗人力物力,但卻能不損一兵一卒,毀掉浮橋,還讓他再也重建不了。」

  伯顏道:「耗費人力不打緊。人累了還能喘氣,人死卻不能復生了。只要你能辦到,凡我力所能及,你想要什麼,我給你什麼?」梁蕭一點頭,道:「好,首要麼,便是截斷漢江,蓄水上流。」眾人聞言,無不吃驚。

  史天澤皺眉道:「梁將軍是想蓄水沖垮浮橋麼?那可難了。一則宋人造橋時,將數丈巨木錘入水底,頗是堅固;二則漢水舒緩,江面寬闊,不易蓄起毀橋的水勢。最難的是,如此大河,怎生才能橫江截流?」他身為老臣宿將,思慮周詳,何況久帶水軍,深悉水性,這番話說得人人點頭。

  梁蕭搖頭道:「我非要用水沖橋,不過借助其勢罷了!」眾人一愣,伯顏問道:「如何借勢?」梁蕭笑道:「容我先賣個關子。我先得勘察水勢,再行相告!」又對伯顏道, 「大元帥,但不知江心石台是誰人修築?」

  伯顏皺眉道:「你問這個做什麼?」梁蕭道:「能在湍流中築起那等石台,當有攔江截流的本事。」伯顏道:「那人尚在大都,不在此地。」

  梁蕭微一皺眉,卻聽蘭婭說道:「我略知水利,可來幫你!」梁蕭喜道:「得你相助,勝過千軍萬馬了。」蘭婭不料他當著眾人如此誇讚自己,羞不可抑,面紅耳熱,低下頭去。

  伯顏想了想,道:「此事太過費力。若不成功,怎麼辦?」梁蕭隨口道:「砍我腦袋便是。」眾人儘是一驚,梁蕭此言一出,無疑立下軍令狀。

  阿術口唇微張,待要說話,伯顏已道:「好。軍中無戲言,若不成功,我不會留情。從今往後,軍中士卒工匠,隨你調動!你要多長時日?」梁蕭掐指算道:「兩月足夠了。」 伯顏一怔,朗聲道:「好,兩月之內,我聽你消息。」當下反身,頭也不回,逕直上岸去了。

  眾將紛紛拿眼覷著梁蕭,多是幸災樂禍。他們對伯顏破格擢升此人,早已不滿,眼見梁蕭好大喜功,攬了如此活計,都是竊喜:「截江斷流,兩月時光怎生足夠?這小子求功心切,活該受死!」阿術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也拂袖而去。

  阿里海牙與梁蕭一道上岸,兩人默不作聲,並肩走了一程。過了半晌,阿里海牙忍不住問道:「梁蕭,你究竟有幾分把握?」梁蕭道:「七八分!」阿里海牙詫道:「我當你把握十足,才敢放此大言!」梁蕭笑道:「天下間哪有十全之事。」阿里海牙一呆,點頭道:「說得也是。若要我幫忙,只管開口。」梁蕭謝過,逕自返回欽察營。

  次日,梁蕭製成波動儀,與蘭婭去漢水邊勘測,丈量江寬水深。功夫不負有心人,三日後,兩人尋到適合築壩之地。當日返回大營,梁蕭沉思一夜,畫出水庫圖稿與各類機械式樣,再與蘭婭商議定奪。

  他二人一是東土不世出的奇才,一是西域大宗師的弟子;如今東西合璧,齊心合力,確有滋生造化之能。商議了兩日,便將堤壩圖紙定稿,蘭婭召集工匠,按圖製作機械,改造艦船。

  梁蕭不慌不忙,白日裡依然操練兵馬,夜晚學習回回數術,然後才聽蘭婭述說工程情形。蘭婭想他立下軍令狀,心中焦急萬分,但梁蕭囑她不得在阿雪前提及軍令狀之事,她也不便多說,但教授回回數術之時,總是心不在焉,時時算錯題目。偏偏梁蕭眼賊,一瞧便知,少不得皮裡陽秋,揶揄她幾句,只弄得蘭婭哭笑不得。

  光陰如箭,一過十日。這一日,梁蕭在營中操練騎兵,命眾軍為馬球之戲。馬球戲本是漢人貴族閒時遊戲,最考賽者騎術。蒙古人學會後,作為騎兵練兵之法,做馬球一個,球門六個,騎者分隊比鬥,在馬上各持綵杖,打球入門多者為勝。這球戲本是兩隊對壘,梁蕭卻有意考較眾軍陣形,僅設球門四個,將兩千多人分為三百七十餘隊,一隊六人,以六花之陣,爭打三個馬球。

  梁蕭站上帥台,發出號令。校場上煙塵陡起,兩千多人圍著三個緋紅馬球爭奪起來,每六人一隊,各據陣勢,不敢稍亂。陣勢一被衝亂,便算是輸。一時間,只見校場上三百多隊人馬穿梭去來,各自變化陣勢,圍追堵截,抽射阻擋,捉對兒爭搶。其情形便如時人所言:「半空綵杖翻殘月,一點緋球迸落星,翠柳小亭喧鼓吹,玉鞭驕馬蹙雷霆。」說來瀟灑無比,但那畢竟是十數人的遊戲,此地卻有兩千人爭奪,馬術精絕固不可少,但若不能將六花陣變化出奇,也絕難奪魁,是以拚鬥智巧之功,則遠勝於比鬥騎術之妙了。

  梁蕭遠遠觀望。但見三點馬球在四個門中進出無端,迅疾非常。若是尋常人,決難記住剎那間進球多少,但梁蕭心算之強獨步天下,馬球來來去去雖然雜亂無序,他也看得清楚,算得明白,不曾漏掉一個。故而這雖是天下無雙的練兵之法,但這天下間也只怕唯有梁蕭能用。如不然,各隊自記得本隊進球多少,看球者一旦漏算,定會惹來埋怨,本是好事,卻變成惡行了。

  不一會兒,兩百餘隊人馬均被衝散認輸,退到一旁。尚有一百來隊在場中鏖戰。梁蕭記得分明,土土哈、李庭兩隊進球最多,幾乎不相上下,囊古歹、楊榷、王可三人所在隊伍次之。只因這五人追隨梁蕭已久,於六花陣領悟頗深,故而陣勢變化遠較欽察軍士厲害。又過三刻工夫,場上只剩下十隊。梁蕭命取走一球,只留兩球爭搶。

  片刻之間,其他五隊各被土土哈五人隊伍衝散。此時算來,土土哈一隊進球最多,李庭則少進三球。片時間,囊古歹、楊榷、王可三隊陸續潰散,場面變成土土哈與李庭二隊相決。梁蕭再命拿走一個球,場上只留一個馬球。

  土土哈一隊算上土土哈,便有三名百夫長,騎術精湛。李庭一隊雖是尋常軍士,但李庭機智善變,指揮得當,陣形變化多端,極難沖潰。一時間,兩隊各據所長,鬥得難分高下,你來我往,將一點馬球抽打得如飛箭一般。

  這時候,欽察士卒見兩隊遲遲不分勝負,好生無聊。練兵之時,梁蕭嚴厲無比,其餘時間則任其簡慢:欽察軍士無聊之餘,有的開始下注,賭鬥兩隊輸贏,有的則喝水唱歌,拉屎撒尿。場中亂哄哄一片。

  梁蕭注目良久,見土土哈雖略勝一籌,李庭也非易與,不覺微微點頭,甚感欣慰: 「不枉我費了許多苦心,這二人若再多多錘煉,來日必能獨當一面,成為大將之才。」想到這裡,忽有所覺,側目看去,只見伯顏、阿術帶著親兵,騎著馬,悄然立在遠處觀看。二人身後跟著一名漢人文官,約摸三旬年紀,黑鬚及胸,面目清,一雙眸子注視場上,閃閃發亮。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55:09

  梁蕭站起身來,馬鞭凌空一振,一聲脆鳴,響徹全場。李庭與土土哈退到一邊;再一振鞭,欽察軍紛紛放下手中事情,便是拉屎的也不及揩屁股,提起褲子就翻身上馬,齊往帥台前狂奔。梁蕭第三鞭振罷,欽察軍盡集於台下,各依隊列,一絲不亂。

  伯顏等人馳馬而入,梁蕭上前迎接。伯顏淡淡一笑,道:「好一場馬球戲,真是精彩!」 他目視眾軍,道:「方纔亂哄哄的,都到齊了嗎?」梁蕭聞言舉目一瞧,咦了一聲,詫道:「怎少了兩個?」一名百夫長出列道:「歹勿老肚子壞了,薛斯陀陪他去看大夫,方才與我說過。我還不及稟告,你就召兵啦!」梁蕭點頭道:「你去瞧他有無大礙?我呆會兒就去看望他。」那百夫長領命,匆匆去了。

  伯顏訝然道:「梁蕭,你沒點兵,怎就知道缺了人?」梁蕭正要說話,那漢人文官忽而哈哈笑道:「莫不是『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七子團圓正月半,除百零五便得知』。」

  梁蕭心頭微動,拱手笑道:「敢問先生大名?」阿術笑道:「這位是郭守敬郭大人,為朝廷都水少監,是漢人裡少有的聰明人。此次他奉旨南來,建造大軍水站。」梁蕭知道元軍多達二十萬人,不僅糧草運載艱難,飲水亦然,若是飲用不潔之水,疫病流行,人畜一死便是成千上萬,損失不可估量。故而建立水站頗是艱巨,非得精通水利不可。

  阿術揚鞭轉身,向欽察軍叫道:「你們去吧!」哪知眾軍紋絲不動,阿術眉頭一皺,正欲說話,卻見梁蕭揮鞭一振,笑道:「散了吧!」眾軍方才一哄而散,呼喝而去。阿術一愣,猛地給了梁蕭一拳,笑罵道:「好你個梁蕭,把這群狼崽子教得恁地乖了?連我的話也不聽。」梁蕭笑道:「他們聽我的,我聽你的便成!」阿術在他肩頭一拍,哈哈大笑。

  伯顏一哂,對郭守敬道:「郭大人,方纔那首詩有何含義?」

  郭守敬笑道:「這詩是一道算題口訣。此題名為『物不知數』,又叫『孫子算題』,乃是漢人兵聖孫武子所留。算題有云:」物不知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此物幾何?『方纔那首詩麼?便是解題秘訣,依此解答,最後得知此物為二十三。「

  阿術道:「郭大人,你文縐縐的我也不懂。但孫武子的大名我卻是聽過的。只不過,這題目和點兵有什麼干係?」

  郭守敬看了梁蕭一眼,笑道:「梁將軍,我班門弄斧啦!」

  梁蕭笑道:「哪裡話!」

  郭守敬續道:「這題既是孫武遺法,自也暗合兵法。說起來,這本是極巧妙的計數法,只要兵卒按三三、五五、七七的陣勢排列,便能反推兵員總數。漢代名將韓信,唐太宗李世民各位也必知曉的,這二人用兵所向無敵,卻也俱是此道高手。故而這點兵術又稱『韓信點兵』或是『秦王暗點兵』,所謂暗點兵,便是無論多少兵馬,只須按陣排列,大將默察陣勢,瞬息間便知數目。」說到這裡,他目視梁蕭,喟然道:「道理說來不難,但運用起來,卻是難之又難。若非心算出神入化,決難一眼看出。自唐太宗與李靖之後,這點兒兵奇術幾乎失傳,近代只聽說岳飛通曉,但也只是傳聞。岳武穆冤死獄中,未有兵法傳世,這法子也就再無人用了。不料郭某有生之年,竟在梁將軍處,復見孫子妙術!」

  伯顏神色肅然,點了點頭,對梁蕭道:「你將這法子寫個章程,送到我那裡,傳於全軍,讓各路大將也都知道。所謂兵貴神速,這點兵之法很是有用。」梁蕭應了。郭守敬心道:「恐怕別的大將便是知曉法子,也不能用好。」

  眾人一邊說話,一邊進帳入座。梁蕭奉上馬奶子酒,伯顏喝了一口,說道:「你早先不是問我誰築江心石台嗎?」梁蕭目光一轉,望著郭守敬,笑道:「想必就是郭大人了!」

  伯顏歎道:「軍中無戲言,你小子膽大包天,當著眾將給我立軍令狀,不要命了嗎?天幸郭大人及時趕到了。」梁蕭又是一笑,道:「當真湊巧。」

  郭守敬皺眉道:「梁將軍只要了兩月期限。如今算來,只得一個半月不到了,將軍可有準備?」梁蕭道:「這我也不十分清楚,都是蘭婭在辦。」

  其他三人面面相覷。伯顏皺眉道:「到時可是砍你腦袋,與蘭婭可沒干係。」梁蕭輕輕搖頭,正色道:「我信得過蘭婭。」

  阿術有些不愉:「她一個女人!也可信麼?」梁蕭眼望遠方,淡淡地道:「她是女人,但也是納速拉丁的學生。」

  伯顏、阿術聽得這話,面色均是一沉。未及斥責,郭守敬已笑道:「如今見了梁將軍了!大元帥軍務繁忙,請回帳吧!」伯顏聽他說話,心中狐疑,只得起身。梁蕭送他出帳,忽地低聲道:「謝了。」伯顏冷哼一聲,也不答話,翻身上馬,與阿術出了轅門。

  二人馳出一程,阿術笑道:「你倆倒是同出一門。你口是心非,明裡公事公辦,暗裡卻對這師侄照顧得緊。嘿,以修建水站為名,用數十匹快馬,晝夜兼程,從大都將郭大人接到軍中。這小子麼?嘴裡不說,心裡卻也明白得緊。」伯顏蹙眉半晌,歎道:「阿術,這孩子才華蓋世,你我都比不上;但他鋒芒太露,我怕他遭人嫉恨。」

  阿術冷笑道:「誰要動他,先得過我這關。」伯顏搖頭道:「若他兩月之限破不了浮橋,誰都救不了他!」阿術笑道:「你放心,我知他脾氣。他眼珠子在頭頂上沒錯,但從不吹牛。」伯顏閉口不言,回顧欽察大營,長長歎了口氣。

  梁蕭命人請蘭婭入營,將水庫圖紙傳與郭守敬。郭守敬細看了半晌,忽地吐了口氣,慢慢將圖紙放下,蘭婭慌道:「郭大人,難道不成麼?」郭守敬搖頭笑道:「哪裡,這圖盡善盡美,想必就是你的老師納速拉丁,也未必挑得出毛病。我歎的是,我這趟是白來啦!做不了什麼事情。」

  蘭婭喜道:「太好啦,我日夜擔心,就怕不成。」她瞥了梁蕭一眼,嗔道,「他偏沉得住氣,只說沒事沒事,真真急死人啦!」郭守敬含笑道:「梁將軍胸有成竹,自然不懼。」

  梁蕭擺手笑道:「不懼倒是說謊,但與其擔驚受怕,莫如放手一試。蘭婭是回回星學者,水利之術在我之上。如今更有郭先生這等水利大家襄助,相信不出一月光景,便能成功了。」郭守敬笑道:「梁大人過謙了,郭某盡力而為便是。」梁蕭笑了笑,告辭出門,自行處理軍務去了,留下他二人詳為磋商。

  半月時光匆匆而過。郭守敬與蘭婭指揮五千工匠,在漢水沿岸的不同地方建造十艘奇形巨艦,八艘寬闊,下與上平;兩艘狹長,上有巨型機械。

  梁蕭得知巨艦將要完工,將軍務托於阿術,親至漢水邊上,與郭守敬指揮架設龍骨,裝設各類機關,然後在十艘巨艦下挖掘巨坑,令巨艦逐步懸空,下方設立長短木樁,而後逐步拆除木樁,令其直落入坑,與地面相平,再將挖出的數千萬斤泥土分作三層,推入巨艦的上層船艙之中。

  蘭婭則率人沿江豎起木柵欄,於短短三日之內,發動近萬士卒,以圓木機關,將土石從兩岸山上順著山勢滾落,抵達木柵欄前。郭守敬則傍著柵欄,以這些土石壘築江堤。

  土石裝妥,梁蕭率人在巨艦前各掘粗短溝渠一條,斜通入漢江,江水自短渠進入深坑,巨艦頓時漂浮起來。士卒們順水推舟,八艘寬闊巨艦先後斜駛入江,到達築壩之地,此處較之他處,甚為狹窄,梁蕭早在江面設了八個浮標,以分明地點。

  接近浮標,郭守敬放錨停住巨艦。蘭婭則指揮水軍,轉動機械,艙底活動木板退開,江水灌入,八艘巨艦攜著土石,自浮標上方沉入江中,四上四下,高達十餘丈,橫斷江水,構成堤壩根基。另兩艘狹長巨艦,置於堤壩兩岸,梁蕭令挖出筆直溝渠,通入江中,與郭守敬各率一艘長艦,橫行入水,一左一右沉於基座之上,彼此相距僅有十丈,甲板高出水面數丈。至此,兩艦之間,江水漸趨湍急。

  此時,蘭婭率眾填塞十條溝渠,補好長堤罅隙。梁蕭則與郭守敬分立長艦兩端,以二十根巨大鐵索,將十丈方圓、灌滿大石的木籠吊入兩艦之間。頃刻間江水受阻,上流暴漲十餘丈,水位越過巨籠,湍急無倫。幸有江堤攔住江水,令其不至潰決。

  城頭宋人見元軍終日忙碌,只覺不妙,但如何不妙卻說不上來。直到大壩合龍,方知元軍要截斷漢水,一時無不驚疑。呂德道:「元人截流何用?若要淹城麼?該是截下流,令江水倒灌襄樊,但襄樊城門離水甚高,漢水江寬水平,淹城難比登天;若放水沖我浮橋麼?到得浮橋之處,水勢已緩,沖掉橋板或有道理,沖毀橋樁絕無可能。」雲殊但覺有理,便道:「為免大水沖走橋板,太守不妨增派人畜,馱負重物,壓住浮橋。」呂德大喜,以為此計足以萬全。

  梁蕭築壩已成,號令元軍,將百根削尖圓木推入水中,每根圓木用牛皮索綁了數塊百斤大石,以至於圓木無法浮上江面,唯有在水底浮沉。而後圓木紛紛順流而下,抵達木籠巨閘,欲出不得,來回衝撞。梁蕭令眾軍絞起木籠,開閘放水。猛然間,百根巨木隨著咆哮江水魚貫而出,而後漸次散開,潛伏在驚濤駭浪之中,直往下游衝去。

  此時宋軍拉著牛馬,奉命在浮橋上鎮守,遠望見大水湧來,有心氣氣元人,紛紛脫了衣衫,迎著江水,只叫痛快。誰知木橋劇震,水下忽然傳來聲聲悶響,似有木柱崩塌。沒等眾人還過神來,百根支撐浮橋的木樁已倒了一半,浮橋訇然崩塌,宋人紛紛落水。

  城頭宋將目瞪口呆。千算萬算,沒料梁蕭辛苦蓄水,竟是要借強勁水勢帶動圓木,避開漁網陣,自下方摧毀浮橋木樁。還沒想到對策,梁蕭再度蓄水,放水,第二輪圓木悄然掩至。這一下,浮橋木樁盡被撞毀。只剩了上方橋板,被湍急江水一裹,打著旋兒流往下游。

  十餘萬元軍歡呼不禁,聲遏浮雲。伯顏與眾將站於閘旁,觀看至此,難忍心頭狂喜,揚聲道:「梁蕭,你做得很好!想要什麼賞賜?儘管說來!」眾將目視梁蕭,心中又是忐忑,又覺妒忌,生怕他又要加官晉爵,若讓這毛頭小子跟自家平起平坐,那可是難受萬分了。

  梁蕭從懷裡摸出一張素箋,遞與伯顏道:「這方子上的藥材,元帥能為我配上半年份麼?」眾將一聽,均覺驚奇。伯顏接過素箋,掃了一眼,甚感納悶:「此事你私下求我,我隨手便能辦好,何必當作賞賜?」眉頭一皺,又問道,「就這樣麼?」梁蕭道:「就這樣了。」伯顏暗暗一歎。轉身讓親兵交於醫官,火速配製。梁蕭想到阿雪便可消除身上疤痕,恢復往日冰肌雪膚,心頭真有說不出的歡喜。

  伯顏目光如電,掃視諸將,朗聲道:「如今浮橋已破,二城斷絕。樊城城牆低小,兵力孤弱,只要樊城一破,襄陽便成孤城,不日可下。除梁蕭之外,眾將各歸其位,立時統軍進逼樊城。」

  眾軍聽命,紛紛散去。伯顏對扎馬魯丁道:「『回回炮』做好了嗎?」扎馬魯丁道: 「已做完兩具,兩日後便可使用。」伯顏長笑道:「長生天保佑我大元呢!賞你二百兩黃金。你率人將炮運至樊城,轟擊城牆,給我打他個粉碎。」扎馬魯丁應命,匆匆去了。

  伯顏掉過頭,對梁蕭笑道:「我猜,宋軍沒了浮橋,呂德必調水師救援樊城,雖然緩了些,但也不好對付。你有法子嗎?」梁蕭沉吟道:「若要艦船運轉,就得撤去魚網,否則船可划不動。」伯顏會意道:「好,我派三千人,輪番砍削樹木,若還不夠,再與你五千人畜。記住了,務必斷絕兩城互援。」梁蕭答應。

  不多時,號炮聲響,諸軍開始逼近樊城。伯顏下了堤壩,飛身上馬,親臨指揮。

  果然,樊城吃緊,呂德火速拆去魚網,調遣水師運兵救援。雲殊獻策,將艦船拋錨,以鐵鏈鎖住,自成浮橋。呂德立時照辦,調動百艘艦船,鎖成一串,連接二城。

  梁蕭見魚網撤去,立時下令去掉捆綁石塊,圓木紛紛浮上水面。郭守敬開閘放水,驚濤駭浪頓時帶著圓木直衝而下,將宋軍戰船底部一個個捅得粉碎。一時江水灌入,宋軍戰艦沉沒無算。

  呂德與雲殊大驚失色,急令水軍魚網攔江。梁蕭卻不再給他們布網時機,不停調集圓木,飛流直下,橫掃宋人水師。僅一日工夫,宋軍大艦小船,被圓木撞沉無數,被迫退往下游。

  張弘范乘機逆流奮擊,宋人水師前遇圓木,後遭炮弩火矢,無法可想,一時紛紛跳水求生,又經半夜激戰,宋軍水師全軍覆沒,艦船殘骸散滿漢水。自此,襄樊二城彼此絕援,各為孤城。

  伯顏親自督陣,元軍不分晝夜攻打樊城。襄陽守軍有心無力,再難救援。襄陽城十數萬軍民遙望樊城,號哭聲震動天地。呂德遭此大敗,悲痛欲絕,但身為主帥,唯有收淚隱忍,與雲殊商議一陣,決意派遣數名水性精熟之輩,偷渡去郢州,向朝廷求援。

  三日之後,回回炮運過漢水,架設在樊城攔馬牆之外,離城樓約有千步。梁蕭遙遙看去,只見那石炮高約九丈,炮身粗兩抱,長十丈,中有支軸,前短後長;前方以鐵索掛萬斤巨石,後有大小齒輪數十個。十餘人抓住手柄,借齒輪機栝之力,方將巨石絞起,讓炮尾網兜落下,裝上十餘塊大石。

  剎那間,扎馬魯丁一聲令下,絞石眾人一同放手,鐵索急收,聲若霹靂。梁蕭遠在數里外,仍能聽得清楚。只見萬斤巨石沉了下去,三百斤巨石卻飛上半空,落向樊城城頭。便在石落的一瞬,宋軍盡皆看到生平最可怕之事。巍峨譙樓轉眼粉碎,數十名宋軍被大石砸成肉餅。一時之間,震響聲、慘號聲、驚呼聲,此起彼伏,在樊城城頭響成一片。

  兩門「回回炮」從東面輪番轟擊樊城,城樓之上,盡成齏粉,無人可以立足。宋守將率步騎殺出城來,欲要毀去大炮,但元軍早有防備,雙方在城下殊死血戰,宋軍寡不敵眾,退回城內。元軍見宋軍無力還擊,悍然將回回炮前移五百步,抵近城下,大石直落城中,有若雨下雷鳴一般。

  如此猛攻半月,樊城防禦漸趨薄弱。元軍乘勢架設雲梯,突入樊城外城。宋軍八千守軍退入內城。阿里海牙和劉整各發大軍,進圍內城。

  此時,宋廷得知襄樊絕援,舉朝震恐。賈似道急調水陸大軍各十萬,命夏貴、範文虎率領,再援襄樊。伯顏從大宋細作處得知消息,見宋軍水師已毀,便召回梁蕭,率欽察軍鎮守百丈山,抵擋範文虎,又命阿術、史天澤以水師封鎖四方水道,阻擋夏貴。

  十餘日後,範文虎率步騎十萬逼近百丈山,他素來膽小怯戰,本就無意進援,來此也是做個樣子,以便給朝廷一個交代。當下就於五十里外紮營觀望。沒料梁蕭早已探得消息,逕率欽察軍乘夜奔襲。範文虎此時營盤未定,一衝即潰。欽察軍人馬縱橫,將十萬宋軍殺得血流成河。範文虎約束敗兵,倉皇退往郢城。

  梁蕭度其形勢,決意乘勝追擊,命土土哈率五百人回守百丈山,自率千餘欽察精騎,人攜從馬兩匹,負箭五十袋,三日兩夜,不離鞍,不解甲,翻山越嶺,反覆掩殺。宋人只覺欽察人神出鬼沒,捉摸不定,十萬人被千餘騎兵屢沖屢潰,幾乎全軍覆沒,範文虎著農夫衣衫,藏匿於山中,方才逃過一命,宋人逃返郢州者,百不足一。郢州守軍見其慘狀,無不膽寒。

  梁蕭率軍追至郢城腳下,宋軍上下閉門彎弓,嚴陣以待。梁蕭見狀,示以疲憊,掉馬回師。宋將張世傑觀其陣勢,但覺有機可乘,開城掩殺,但懼其驍勇,特派出四千精騎,兩千自後追趕,兩千包插兩翼。

  梁蕭見勢向北竄逃,宋軍緊追不捨,欽察軍幾度反身欲戰,皆是寡不敵眾,漸有潰亂之象。直到遠離郢城的平坦之地,宋軍終於趕上,一擊之下,欽察軍分成四隊,四散奔逃。宋人分軍追殺,陣勢頓散。此時間,梁蕭忽地反身吹起號角,欽察將士於狂奔之際紛紛換過從馬,忽從四面反擊,六花陣轉動,箭矢有若斜風吹雨一般,剎那之間,四千宋騎被沖得一塌糊塗,人馬屍首滿山遍野都是。

  張世傑在城頭遙遙見得,驚駭不已,急率大軍出援。誰料欽察軍全然不知疲憊,梁蕭長鞭一指,回師便沖援軍,狂奔之際,隨著梁蕭號令,欽察軍六個小六花陣結一個中六花陣,六個中六花陣結一個大六花陣,六個大六花陣聚成一個六花巨陣,六花巨陣則結成 「青鋒之象」,如一把鋒利絕倫的長劍,直透宋人中軍,勢若摧枯拉朽,出入於無人之境。宋人全軍潰散,張世傑只率得三千殘部逃回郢州。

  梁蕭揮鞭收兵,但見五十袋箭將盡,欽察軍人馬貌似雄強,實已疲敝不堪,難以再戰,當下回歸百丈山大營。張世傑雖是當世名將,但方纔兩陣吃虧太甚,眼睜睜看他人困馬乏,緩緩離去,竟也不敢再派一兵一卒。

  經此一戰,宋軍喪師五萬,「黃毛鬼」之威震懾大宋。江漢一帶,能止小兒夜啼。

  宋將夏貴得知範文虎的步騎軍遭遇如此慘敗,一日數驚,看到張弘范水師來攻,未發一箭,便掉轉船頭,逃回郢城,再一看範文虎慘狀,心中大是慶幸。

  半月後,元軍終於突入樊城。至此,宋元兩國相持六年之後,樊城陷落,襄陽城徹底淪為孤城。

  同月,元廷下旨,以梁蕭戰功卓著,領欽察軍總管。伯顏將新徵的四千蒙古精騎併入欽察軍,欽察軍增至七千,兵力之強,一時無兩。

  伯顏休整一月,重又進逼襄陽。他命劉整率元軍水師溯流而上,依樊城列陣,逼近襄陽水門,命阿術圍南,阿里海牙圍西,自率大軍圍北,將個襄陽孤城圍得水洩不通。

  伯顏深知襄陽城池堅厚,兵精糧足,便有回回炮,也不易攻克。與眾將商議之後,欲不戰而屈人之兵,圍而不攻,派劉整招降呂德。

  劉整本為宋軍降將,與呂德乃是故舊。誰知他單騎到了城下,方才喊話,城頭便亂箭射下,劉整肩上中箭,狼狽逃回。元軍將領無不大怒,劉整更是賭咒發誓,破城之後,定要屠盡襄陽。

  伯顏見不能招降,發軍十萬,四面進逼襄陽。他親率大軍於北面架起回回炮,命梁蕭率欽察軍守衛炮台,以防宋軍憑精騎攻取,然後自率兩萬兵馬,以巨型雲梯列陣於後,擬城頭宋軍中炮潰亂登城。

  伯顏發出號令,扎馬魯丁啟動回回炮。襄陽城高大堅厚,遠勝樊城,扎馬魯丁連發三炮,都只擊中城牆,但力道雄渾,整個襄陽城都為之撼動。扎馬魯丁見狀,將回回炮拆解,前移百步,以較小石塊打出,終於一炮打到城上,砸死兩名宋軍。宋人好生驚惶,齊齊喊叫。回回炮又發十炮,皆打上城樓,宋軍死傷甚眾,頓時潰亂。伯顏大喜,重賞扎馬魯丁,而後指揮步軍,以千頭牯牛拖拽二十架巨大雲梯,上載一千弩手,越過回回炮,逼近襄陽。

  便在此時,襄陽城牆兩端,忽地升起兩個奇形怪狀的物事,高約十丈,寬二十來丈,時起時伏,形如一對比翼齊飛的蒼鷹,俯瞰城下。

  扎馬魯丁正命人絞動回回炮,乍見城頭出現如此怪物,一怔之間,那對怪物已然齊齊轟響,只見兩枚百斤巨矢,一左一右,直奔回回炮而來。絞索力士見狀,無不驚呼潰逃。梁蕭急令欽察軍閃避,方才發令,便聽巨響轟鳴,泥土飛濺。待得煙塵落定,兩門「回回炮」已被擊成粉碎。扎馬魯丁被碎石擊傷,頭破血流,昏倒在地。

  伯顏終於明白過來,這對怪物乃是兩張前所未見的巨大床弩,震驚之餘,發出收兵之號,卻已遲了。雲殊指揮宋軍填弩再發,這次用上了火矢,一次十發,一發十斤,嗖嗖嗖輪番發射。頃刻間,只見二十架雲梯相繼粉碎燃燒,弓弩手帶著渾身烈焰,慘叫跌落,非死即傷。近千頭牯牛遇火而驚,不聽約束,拖著雲梯殘骸,反衝元軍陣勢。元軍雖是精兵強將,也難以抵擋,陣腳大亂。雲殊趁機發令,那兩門巨弩八方轉動,將元朝大軍擊得死傷枕藉,人人只顧狂奔逃命。

  梁蕭急率欽察軍前突,以強弓射殺衝陣牛群,以圖穩住陣勢。雲殊看得真切,命人將床弩升高,瞄準欽察軍。只聽數聲弩響,十餘名欽察軍人仰馬翻,血肉模糊。宋軍屢敗於這支無敵鐵騎,恨之入骨,見其吃虧,狂喜無比,齊聲叫道:「天罡——破陣!天罡—— 破陣!」聲若雷霆,響徹碧空。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56:01

  喊叫聲中,雲殊又發數矢,專打欽察軍。欽察騎兵雖然馬快,但裹在敗軍之中,難以機動閃避,頓時傷亡慘重。梁蕭眼看大勢已去,急令收兵,誰料呼嘯聲起,一發巨矢來勢若電,直奔他面門。梁蕭身手奇快,於間不容髮之際,棄馬滾落,馬匹卻慘嘶一聲,被那石箭截成兩段,將梁蕭壓在身下,此時數頭瘋牛口吐白沫,狂衝而至,轉眼便要將梁蕭踩在蹄下。

  土土哈見狀,連珠箭出,射死當先的四頭牯牛。梁蕭得了暇,鑽出死馬之下,額角卻被矢尖劃破,鮮血長流,雙眼迷糊一片,矇矓中只見牛角晃動,一頭瘋牛猛衝過來,當下閃身一掌,內勁透入牛頭,那頭牯牛哀嚎倒地。此時囊古歹牽馬趕至,梁蕭翻身上馬,連聲呼喊,約束欽察軍後撤。

  呂德見欽察騎兵潰敗,欣喜欲狂,親率大軍突出城外,五千精騎居中,兩千弩手在右,靳飛、方瀾率南方豪傑挾刀盾在左,三翼人馬跟在元人敗軍之後,拚命追殺。一時間,元人血流遍野,潰勢一發不可收拾。伯顏連殺數名逃卒,依然擋不住敗北之勢。

  宋軍一氣追出兩千步,城頭矢石方才無法打到。但元軍死傷無數,已不成軍,只想如何逃過矢石,故而鬥志全無,任憑宋軍砍殺。襄陽城頭十萬軍民齊聲發喊,以助軍威。伯顏自統軍以來,從未遭逢如此大敗,驚怒之餘,竟不知如何應付。阿里海牙從西面救援,史天澤也統率水軍,向陸上發炮,皆被城頭巨弩打得潰不成軍,宋軍存心為樊城守軍報仇,以傾城之兵自三門殺出,仗著城頭神弩,人人捨生忘死,奮勇殺敵。

  此時間,梁蕭奔出兩千步之外,見無矢石打到,勒馬轉身,放聲清嘯。這一嘯宛若一陣長風吹過戰場,雖在喊殺聲中,也是清清楚楚。欽察軍紀律森嚴,聽得叫聲,立時不再潰逃,轉動馬匹結陣。雖然未必就是六人,但六花陣也並非非六人不可,便是三五人數,也自有相應變化。此時彷彿當日馬球亂戰,眾軍於極混亂之間,既要穩住陣勢,不被衝散,又要進擊對手。

  梁蕭的練兵妙法此時大顯奇能,只擠一桶羊奶工夫,倖存的欽察軍分六部集結,由梁蕭、土土哈、囊古歹、李庭、王可、楊榷各自率領。宋軍從城頭看去,就彷彿六朵大花,在戰場上綻放開來。

  呂德急令眾軍死命攔截,不讓六陣合一。梁蕭再發長嘯,六陣轉動,成「回雪之形」,陣勢飄忽不定,聚散無方,來回衝擊宋軍陣勢,頃刻間便沖透阻隔,結成一軍。

  呂德見其人數只剩兩千,轉命大軍圍殲。梁蕭長鞭凌空數振,諸軍會意,各自演化,轉眼陣成十字,變成「南斗之形」,故意讓宋軍圍住,待其合圍之時,欽察大軍倏忽化作 「旋風之形」,以梁蕭為軸,揮矛張弓,如旋風般在重圍中狂飆起來,近萬宋軍瞬息潰亂。呂德見勢不妙,急命退軍,宋軍四散,盡往來路奔逃。

  梁蕭對那兩張床弩十分忌憚,不敢追擊,長鞭再揮,欽察軍陣勢又變,變做「長虹之陣」,陣成弧形,弧頂在前,兩翼居後,不疾不徐逐出二百多步,倏爾矢石飛至,落在陣前。梁蕭勒馬揚鞭,眾軍齊齊駐足,異常整齊。

  梁蕭忖度巨矢再難打至,駐馬眺望,只見前方城下,元軍人馬屍橫遍野,旌旗四處散落,雲梯殘骸青煙縷縷,仍在燃燒不絕。還有許多士卒肢殘臂斷,躺在地上,發出淒厲呻吟。

  梁蕭見此慘狀,心如刀割,當即親率三百精銳,以快馬馳出,強行沖透宋軍陣勢,突到城下,將倖存傷者援上馬背。雲殊暗叫一聲「來得好」,令旗一揮,發出矢石,但梁蕭此次已有防備,憑著騎術精絕,陣勢神妙,人馬聚聚散散,變化莫測,雲殊發矢數十,竟未中一人,反倒誤傷了好些宋軍,只得無奈停住。

  直到此時,元軍陣勢始才當真穩住。伯顏不敢再戰,收束敗兵,緩緩向北撤入大營。宋人軍威大振,歡呼聲便如山呼海嘯一般。呂德更是眉開眼笑,命人連夜潛出城外,通報宋廷,堅定朝野援救襄陽之心,當夜則擺下酒宴,犒勞諸軍。

  卻說那兩張無敵巨弩,乃是「窮儒」公羊羽參照古今弩炮,設計而出,不類尋常弩炮。此弩不但勢大力強,舉世無雙,還能憑藉機栝急速升降,八方轉動,瞄射精準異常,遍及遠近八方;而且填裝炮石也很便捷,一發打出,第二發立時裝上。因其一發至多三十六矢,暗合三十六天罡之數,故名「天罡破陣弩」,實是當世守城的不二利器。

  當日雲殊入城之後,便畫出圖樣,請呂德派遣工匠建造。雖是早已起造,但因構造繁複,裝設費力,呂德心中存疑,不大重視,故而始終拖著未能完工。直到「回回炮」攻破樊城,呂德無奈之下,方才抱著一試之心,加派人手,協助雲殊晝夜趕工,終在十日前造成兩張,裝在城頭。臨交戰時,呂德故意引而不發,借苦肉計將元軍引到城下,再將「天罡破陣弩」升起,先碎「回回炮」,再攻元軍戰陣,果真是弩如其名,一發破陣,若非欽察軍力挽狂瀾,元人損失,只怕還要慘重。

  元軍慘敗回營。伯顏火速召集大將,商議對策。扎馬魯丁帶著傷,與蘭婭一同來向伯顏請罪。伯顏搖頭道:「這不怪你,全怪我冒失輕進,方有今日之敗。」反而賞了扎馬魯丁百兩黃金,命他下去養傷歇息,卻讓蘭婭留下,問道:「回回炮能打得更遠麼?」蘭婭道:「老師設計器具,一旦想得妥當,無法改進。我和父親的本事,難以讓它再遠。況且我們從下往上發炮,那床弩卻是自上下擊,本就佔了很大的便宜。」

  史天澤被這番話勾起往事,歎道:「當年蒙哥大汗攻合州,也是被宋軍強弩打傷,不治駕崩。但那張『破山弩』也遠沒今日這弩厲害。這兩張弩只需在城頭放著,任是誰人,也難搶進了。」劉整也道:「宋軍弩機自來犀利。當年宋太祖破南唐時,曾以強弩貫穿象腹,擊破南唐象陣;宋遼澶淵之戰時,寇准指揮宋軍,以千步強弩將契丹名將蕭天佐擊殺於軍陣之中,迫使遼人退兵。但無論如何,都沒這張怪弩可怖,要破此弩,非得有更強的石炮不可。」

  眾將心有餘悸,你一言,我一語,閒話說了許多,主意卻拿不出一個。眼看伯顏濃眉緊鎖,面色越見陰沉,郭守敬沉吟良久,忽地起身道:「大元帥,為何不見梁蕭將軍?」 伯顏道:「欽察軍首當其衝,傷亡慘重,梁蕭也受了傷,我讓他回營休整去了。」郭守敬道:「梁將軍長於巧思,不妨召他來問,或有法子。」伯顏想起梁蕭攻破浮橋之事,點了點頭,命人傳召。

  梁蕭入帳,聽眾人說了,思索片刻,道:「今日我就近看過,回回炮所以強大,在於炮身架設合理,齒輪鐵鏈轉動省力。蘭婭給我的回回書中,有希臘數家阿吉米德傳下來的槓桿術和齒輪術。阿吉米德曾道,只要巧妙運用支撐之地,槓桿越長,力量越大;至於齒輪、偏心輪、連桿、轉軸互動之妙,阿氏也有精妙論述。我看只須加長炮身,增以連桿齒輪,定能讓石炮打得更遠。」

  蘭婭恍然道:「我只想回回炮是打仗的,卻從沒想過竟來自阿吉米德的學問。但若增加齒輪,就需得改造大炮式樣了!」伯顏聽有了法子,內心喜不自禁,面上卻兀自陰沉,命梁蕭於兩月之內造出石炮,蘭婭、郭守敬、扎馬魯丁共為輔佐。

  當夜扎馬魯丁將「回回炮」圖紙奉上。四人磋商兩日,重畫圖紙,命名為「襄陽炮」,讓工匠製造。

  石炮造畢,梁蕭在百丈山試炮,投射百斤石塊,比前炮遠了二百步,但仍不及「天罡破陣弩」。眾人商量之後,重造更大之炮。此番造好,需得一百多人方能絞動八個曲柄,不想才一絞動,精鐵鑄就的鐵鏈便無法承受,紛紛斷裂。眾人一時愕然,郭守敬苦笑道: 「人力有時而窮,物力亦然。」扎馬魯丁很是喪氣,道:「老師造那麼大,就只能那麼大,想大也大不了。」眾人想到限期,均是發愁。

  梁蕭默不作聲,在地上計算一陣,忽道:「若在襄陽城前築台,可從台上發炮,只須高台有襄陽城一半高,就能打到一千六百步。」蘭婭道:「石炮重數十萬斤,若是太高,怎麼弄上去?就算你聰明,藉機關弄上去,也還在那張弩的射程之內,台沒築起,就被打垮啦!」

  梁蕭不作聲,放了十斤左右石頭到炮上發射,竟打到了一千八百多步。扎馬魯丁皺眉道:「石塊太小,砸不了人。」梁蕭心頭一動,忽道:「若不是石塊呢?」扎馬魯丁詫道:「不用石塊用什麼?」

  梁蕭擰起眉頭,回望著襄陽城樓,久久不語,蘭婭再問時,他才道:「我有一個法子!可是太狠了些。」三人驚問其故,梁蕭遲疑半晌,終究說了,三人聽得面面相覷,一時間皆沒了言語。

  第十二章窮途末路

  次日,元軍開始在距襄陽兩千一百步處造設土台。此時,宋軍也拆屋造弩,又造成一門「天罡破陣弩」,三弩齊發,威力更增。雲殊見元軍築台,明白其意,但高台距襄陽已有數里之遙,雲殊雖連換輕巧弩箭,也無法攻到。梁蕭更以輕騎佯出,仗著馬快,誘使 「天罡破陣弩」發矢,試出其最遠所達之處,畫出白線,宋軍過線,即舉兵攻打,沒過線,便用弓弩遠遠抵敵。

  相持三日工夫,土台築成,高四丈,闊八丈。元人又在土台上建四丈木台,還差六丈便與襄陽外城齊平。然後扎馬魯丁將襄陽炮拆解,吊上土台,再行裝好,此時,襄陽炮高過十丈,已然超出襄陽城牆。

  雲殊遠遠觀望,隱約猜到元軍意圖,告訴呂德。呂德惶恐萬分,傾襄陽之兵攻打,梁蕭揮軍抵擋。兩軍喊殺之聲直衝霄漢,但欽察軍太過厲害,宋軍雖有雲殊、靳飛等人助陣,也難撼動梁蕭陣勢。雲殊本欲挾「天罡破陣弩」出城攻敵,但這床弩威力極大,個子也極大,橫豎都難通過城門。其構造又十分精巧,裝設費時,若是拆解之後到城下裝設,梁蕭如那日般率精騎突上,必然毀掉此弩。

  雙方廝殺之時,高台上準備已定。扎馬魯丁命人絞起襄陽炮,俯仰之勢頃刻逆轉。襄陽炮相對襄陽城,無異自上下擊。元軍將盛滿火藥、塗滿油脂的木塊放入網兜,舉火點燃,發炮打出。那木塊甚輕,在空中劃過一道火光,掠過兩千一百步,落向襄陽城頭,到了譙樓上空。烈火遇油速燃,燒透重重厚紙,點燃木塊中的火藥,那木塊頓若一隻巨大爆竹,砰然炸裂,剎那間,譙樓便熊熊燃燒起來。

  呂德急命救火,但元軍不斷發炮,救之不及,反倒炸傷不少宋軍。一個時辰不到,襄陽城頭竟成一片火海,三門「天罡破陣弩」因深植城上,倉促間無法取下,竟被炸毀兩門,還有一門雖為雲殊冒死卸下,但也被炸壞樞紐,短期內難以修復。

  如此轟擊數日,宋軍傷亡慘重。此時第二門襄陽炮造成。梁蕭命第一門炮繼續壓制城頭宋軍,令其無法重設天罡破陣弩,然後突至一千一百步之處,以欽察軍護衛,強行築起六丈土台,裝上第二門石炮。

  這門石炮一旦立在此處,端地要命至極。百斤巨石直入襄陽城中,好似雷霆轟至。雲殊等人屢屢出城,爭奪「襄陽炮」,雙方血戰十餘場,宋軍始終不敵欽察鐵騎,屢戰屢敗。

  梁蕭見宋軍如此頑強,要破襄陽,非用更厲害手段不可,即令匠人掏空巨大圓木,以火藥夯實,燃燒後投入內城,威力之強,較宋人的「震天雷」還要厲害數倍,三畝之內,人物盡成齏粉。元軍皆稱「木霹靂」。

  如此攻打兩晝夜。第三日清晨,一發「木霹靂」擊中宋軍火器庫,穿破房頂,引爆了庫中火器。襄陽城中頓時發出震耳巨響,百里皆聞,庫房四周盡成瓦礫,火借風勢,迅疾蔓延開來,城中火光熊熊,成了一片火海。

  這一把火足足燒了半個襄陽城,糧倉毀了大半,火器庫更是蕩然無存。萬餘百姓無家可歸,露宿街頭,號哭之聲,震天動地。元軍趁勢自西南兩面,進攻襄陽,宋軍拚死抵擋,直待雲殊修好一門天罡破陣弩,架設在西南方,才使元軍無法登城。此時襄陽危訊傳到郢州,張世傑屢次進援,均為阿術所敗。襄陽城至此,已入絕境。

  梁蕭使用如此手段,心中始終不安,忽聽得城內百姓號哭,心中忐忑,下令不得以木霹靂轟擊內城,只以巨石轟擊城頭。如此攻守苦戰,襄陽城又撐了月餘。

  寒冬漸至,天氣一日冷過一日,雪花悠悠,飄落襄樊之地,數夜間,天地間已是白茫茫一片。襄陽被焚之後,軍民缺衣少食,無屋可住,立時凍死甚眾。一些軍民無法可想,開始煮食戰死者屍體。

  梁蕭久攻不下,心中疑惑不已。這一日,他登上「襄陽炮」頂端,窺看城中情形,忽見那般慘境,當真如遭雷擊,目瞪口呆。他雖然放任怒火,一心攻破此城,擒殺雲殊,但決料不到竟會造成如此結局。一時間,他站在炮頂,悔恨交迸,但又十分奇怪,不知為何到此境地,宋軍仍然死守不降。茫茫然呆立良久,他下得炮台,馳馬親見伯顏,請求招降襄陽。

  伯顏聽過梁蕭述說,沉思片刻,召集眾將入帳商議。劉整懷恨一箭之仇,聲言要將襄陽城炸成齏粉,屠盡居民,才能甘心。多數將領久攻襄陽不下,飽受此城煎熬,也都想出一口惡氣,聽得劉整之言,紛紛點頭。只有史天澤與阿里海牙沉著臉,不發一言。

  梁蕭見眾人紛紛贊同,心中氣惱,揚聲道:「是活人有用,還是死人有用呢?打碎一個瓷碗容易,要做一個可難了。毀掉一個襄陽容易,重建一個襄陽可就難了!」這道理原本平常,眾將聽了,頓生猶豫。

  劉整本也是意氣之言,沒有多少道理。但梁蕭年少氣盛,一番言語夾槍帶棒,頓將他抵進了死巷子裡,絲毫沒有下台餘地。他堂堂大將,戰功赫赫,豈容一個小子蹲在頭頂上拉屎,當下惱羞成怒,驀地喝道:「你懂個什麼?屠滅襄陽,其他城池盡皆膽落,自是無人膽敢攖我兵鋒。你不過當了兩天兵,立了點兒微功,就自以為是了嗎?哼,老夫統率千軍萬馬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

  梁蕭冷笑道:「說清楚些,你統率的是宋人?還是元人?你能背叛大宋,就不許別人降元了麼……」刻毒話還沒說完,眾人無不變色,伯顏厲聲道:「梁蕭。」梁蕭一怔,暫將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劉整騰身而起,臉色泛青,嘿然道:「好啊!我劉整閱人無數,頭一遭遇上如此年少有為、口齒伶俐的後生!長江後浪推前浪,劉某是老了,不中用了,天下都是年輕人的啦!大元帥,請你高抬貴手,放我劉整回家種田去吧!」他這話笑裡藏刀,頗是厲害,意思是:「要麼我劉整走人,要麼他梁蕭完蛋,伯顏你任選其一!」

  伯顏也不答他,叫道:「那速。」他的親兵那速應聲而出。伯顏厲聲道:「拿下梁蕭,摘他的帽子,脫掉他鎧甲,重責三百軍棍,捆在轅門,示眾一日。」

  那速應命,率眾親兵趕上,要拿梁蕭。梁蕭一手按腰,喝道:「誰敢過來?」眾軍知他驍勇絕倫,一時無人敢上。伯顏勃然變色,緩緩站起道:「你要違我軍令麼?」眾人無不屏息,要知軍中違令,只有死路一條。

  卻聽梁蕭仍高叫道:「我沒有錯。」阿術見他如此硬抗,局面勢必不可收拾,急道: 「梁蕭,元帥之令,違者格殺勿論。」梁蕭仍道:「我沒有錯。」阿術道:「你口出狂言,以下犯上,不是錯嗎?既然從軍,就是軍令如山。土土哈明白,李庭明白,你不明白嗎?」

  梁蕭聽出他暗示之事,自己生死是小,但土土哈、阿雪等人卻身在軍中,必受牽連。剎那間,他轉了百十念頭,雙眉一弛,陡然失了方才氣勢。眾軍正要上前,梁蕭咬牙道: 「我自己來!」脫盔卸甲,走出帳外。

  眾軍一擁而上,將他按倒,片刻工夫,便聽到杖擊之聲。伯顏聽了片刻,忽地眉頭一皺,叫道:「那速,不許手下留情,否則軍法從事!」原來,那速知伯顏、阿術喜愛梁蕭,故而手下留情,但伯顏乃是武學高手,一聽便知虛實,那速聽了這話,只得全力揮棍。

  阿術聽得杖擊聲轉沉,生怕打壞了梁蕭,急道:「丞相,如今襄陽未下……」伯顏厲聲道:「若非你一味嬌縱,這小子哪敢如此放肆?」阿術被他一喝,唯有無奈坐下。

  劉整見伯顏如此,正好下台,反身坐了下來,細聽聲音,知道那速打得極狠,梁蕭縱然驍勇,這三百棍挨下來,也絕無活了的道理。此人是阿術心腹愛將,戰功顯赫,若真的打死,只怕要跟阿術結怨。自己一個降將,在朝中無甚根基;阿術則是三代名將,東征西討,震懾萬里。他若懷恨在心,算計自己易如反掌。

  劉整老謀深算,城府甚深,當下捋鬚默數,待打到一百多棍時,方才緩緩站起,拱手笑道:「大元帥,梁將軍終究年少,不通世務,難免氣盛。如今大宋未滅,尚需他折衝殺將。說來劉整也有不是之處,還請元帥饒他這次。」

  伯顏見他求情,若不答應,反而叫他難堪,便道:「既然劉大人如此大度,我便不打他了,但示眾一日,卻斷不可免。」命那速將梁蕭縛在旗柱上示眾,有意折辱梁蕭,挫滅他傲氣,心知梁蕭心高氣傲,讓他示眾比挨棍難受十倍,但若不如此,這愣頭青不知天高地厚,只怕來日還會捅出大漏子,到時候,自己想不殺他都難了。

  劉整賺足面子,甚是得意,捋鬚笑道:「方纔我確是說了氣話,想來想去,當今之計,還是招降為妙。」眾將皆想:「這老東西果是個老滑頭,一會兒朝東,一會兒朝西,時時不忘見風使舵。」

  史天澤此時方才開口,悠然笑道:「劉大人說得不錯。自古攻城者下,攻心者上,不戰而屈人之兵,方是兵家至道。如今襄陽人心動搖,正是招降之機。」他年紀最大,功勞也高,此話一說,眾人無不點頭。劉整一拂袖,冷笑道:「但劉某是萬萬不會去了。」

  伯顏沉吟片刻,皺眉道:「要取信呂德,非得有份量的大將不可,誰去?」史天澤眉頭一皺,默然不語,阿術正要說話,阿里海牙卻忽地起身道:「我去!」伯顏微微一怔,卻聽阿里海牙朗聲道:「我見聖上時,聖上曾道:」自古攻取江南的人,宋太祖的大將曹彬做得最好,他平復了江南,但很少殺人。你若能不殺人而奪取江南,就是我的曹彬了。 『我時常念著這話,心裡頗不是味兒。我們這些蒙古人,色目人,難道就不如那個漢人嗎? 「

  伯顏點頭道:「聖上說得極是,但此行委實凶險!」阿里海牙道:「我知道。但若以我一人生死為賭注,救活一城性命,想也是了不起的功德。」他微微一笑,「更何況,我也不信,呂德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還敢對我怎地?」伯顏蹙額不語。阿里海牙笑道:「若元帥還不放心,阿里海牙請你派一人隨我前往,定然保我無事。」

  伯顏道:「誰?」阿里海牙道:「梁蕭!」伯顏奇道:「為何?」阿里海牙道:「當日我這條命是他歷經生死,從宋人手上救下的。以梁蕭之驍勇,就算是城頭萬箭齊發,也未必傷得了我。」

  伯顏道:「他還在受刑呢!」阿里海牙笑道:「那便請元帥高抬貴手了!」劉整暗暗捏了把冷汗,忖道:「乖乖不得了,幾乎連阿里海牙也開罪了。」伯顏失笑道:「阿里海牙,你是變著法給他求情啊!好吧,看在襄陽一城百姓份上,我放了他,讓他隨你去。」

  阿術道:「他挨了棒子,怕乘不得馬!」伯顏搖頭道:「這兩棒傷不了他!阿里海牙你放他下來,陪你去襄陽。」他故意讓阿里海牙去放梁蕭,以讓梁蕭感其恩德,誓死護衛。

  阿里海牙乘馬到了轅門之前,但見前方人潮湧動,許多士卒聚在旗桿附近,指指點點。走近一看,見梁蕭被鐵索吊於旗桿之上,雙眼微閉,臉色十分難看,阿里海牙暗歎道: 「元帥這招未免太狠了些,他乃帶兵大將,如此受辱,日後焉能服眾?」急命親兵將人群攘開,傳了伯顏旨意,放下梁蕭。

  梁蕭內力深厚,此等棍棒原也不懼,但受了如此侮辱,恨怒欲狂,此時聽說伯顏接受勸降之策,心頭方才舒展了些,但怨氣依然難平。

  二人乘馬徑往襄陽城。土土哈等人聽說事情如此凶險,都要跟來,盡被梁蕭喝退。二人到了城牆下,只見城上張弓滿矢,早已對準二人。

  阿里海牙吸了一口氣,定一定神,高叫道:「元右丞阿里海牙求見呂德呂大人。」呂德見元軍停下炮擊,甚是意外,此刻正混在士卒中,觀看究竟。聽得這話,眉頭大皺。雲殊正要命人發矢,呂德揮手止住他,朗聲道:「我便是,海牙大人,你是來勸降的嗎?」 阿里海牙道:「不錯,如今襄陽城孤城獨危,飛鳥斷絕。城中百姓飢寒交迫,人竟相食,可說已是瀕絕境,將軍此時不降,更待何時呢?」

  呂德沉聲道:「我世受大宋國恩,委以守土之責,當戰死沙場,與城偕亡,以報聖上之德。海牙大人,我不用箭射你,請回吧,只盼城破之時,大人看著今日之事,少殺幾個百姓!呂某也就感激不盡了。」

  阿里海牙沒料他一口回絕,眉頭一皺,正想措辭再勸,忽聽梁蕭朗聲道:「呂大人,你既然想死,死了最好!」城上眾人俱是大怒,阿里海牙也是一驚,忖道:「不好,我當真不該叫他跟來,此番弄巧成拙了。」雲殊正要放箭,呂德沉聲道:「且慢,聽他說什麼,聽完再射!」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56:34

  只聽梁蕭道:「你大約想的是死了之後名垂青史。沒錯,你死了名聲大好,但這滿城百姓死了,又能有什麼呢?聽不到妻子叫喚,沒有了兒女憐惜,看不到父母慈容,不見了姊妹笑顏。千秋之後,只有一堆白骨罷了。」城頭軍民聽得這話,無不動容,心底好生淒涼。

  呂德大怒,厲聲喝道:「好賊子,我饒你一命。你卻口出狂言,來亂我軍心!」正要揮手讓人放箭,卻聽梁蕭冷笑道:「軍心頂個屁用。不出十日,襄陽必破。你罵我是賊子,我看你才是大賊!別的賊不過借月黑風高,取金盜銀,換取一時富貴;你卻打著忠孝仁義之號,竊走這一城人的性命,換取你千秋百世的名聲。」

  梁蕭今日瞧見吃人慘狀,心中後悔已極,但他當日在伏牛山立下重誓,若不滅宋,則是毀諾之舉,是以此時襄陽城破與不破,在他心中已是一個極大的難題,他正矛盾難解,忽聽見呂德決意死守,忍不住出言相譏。阿里海牙卻聽得心驚肉跳,忖道:「罷了,他救我一命,大不了再還與他吧!」

  城上宋軍聽了這番言語,嘩然一片。雲殊忍不住叫道:「這人之語不可聽信,呂大人,速速下令將他射殺,以免被他胡言亂語,動搖軍心。」呂德卻呆了呆,頹然收手,沉默半晌,揚聲道:「海牙大人,元軍被我襄樊二城阻了十年之久,勞師費力,死傷無數,哪個不是心懷怨毒?自成吉思汗以來,元人但逢抵擋,必然屠城。就算我肯降城,你能擔保,其他元軍不殺一個軍民麼?」

  阿里海牙聞言鬆了一口氣,朗聲道:「聖上說過,只要你們全城肯降,我們也就秋毫無犯。本有一份聖旨,但路上被你身邊的白衣人掠走了,你不妨向他討來看看!」呂德回望雲殊。雲殊道:「那聖旨我看過,韃子皇帝確是寫過些花言巧語,誘降大人!」呂德蹙眉沉吟。

  梁蕭見他動心,抽出羽箭,叫道:「呂大人,你可知元人最惡毒的誓言是什麼嗎?」 呂德一怔,道:「是折箭為誓!」

  梁蕭將羽箭遞給阿里海牙,阿里海牙點頭道:「好!」舉箭過頂,朗聲道:「我阿里海牙對長生天立誓,只要呂大人投降,我以性命擔保,不傷襄陽城任何一人。」說罷折箭兩段,擲於地上。呂德微微動容,歎了口氣,說道:「容呂某考慮一陣,三日之內,定給大人一個答覆!」

  阿里海牙頷首,與梁蕭策馬返回,稟告伯顏。伯顏命眾將準備攻城器械,若呂德三日後不降,便全力轟擊,強行破城。

  當夜,襄陽城內,宋軍將領爭執不休,有人以為事到如今,非降不可,有人卻是寧死不降,以求完名。呂德獨上城樓,遙望南方,但見元軍火光燭天,艦船彌江,心中說不出的苦澀。

  他自結髮從軍以來,與強敵苦戰半生,自合州打到襄陽,轉戰數千里,死守十餘年,雖知元軍勢大,難免有此一日,已抱了必死之心。但這日當真來了,卻又不知所措。降是失節,不降則葬送了滿城百姓性命。降與不降,兩般念頭在他心中交戰不已。倏然間,數十年往事湧上心頭,想及當年合州城下,與梁文靖攜手退敵,擊斃蒙古大汗,宴飲歡歌,何等揚眉吐氣;而今時窮勢迫,竟是生死兩難。

  他仰望蒼天,禁不住失聲痛哭,心中叫道:「淮安啊淮安,你在哪裡?大宋國主昏庸,奸臣當道,呂德空負殺敵之心,難酬報國之志,若有你在,哪會有今日之局?淮安啊,你在何處?可聽得見呂德的叫喚麼?」一時淚如雨下,濕透戰袍。

  忽聽有人道:「是呂大人麼?」呂德急忙拭淚,但見雲殊、靳飛遠遠走來。呂德站起身來,靳飛拱手一禮,說道:「大人究竟有何打算?」呂德搖頭不語。靳飛沉聲道:「大人萬不可被元人言語所惑。」雲殊道:「正是,元人凶殘無道,不可輕信。」

  靳飛搖頭道:「此與凶殘無干。常言說,『生死事小,失節事大』。自古忠烈之士,無不名垂青史,投降失節者,皆是受盡唾罵。唐代張公巡死守雎陽,雖城破身死,但千秋之下,還有人祭拜,而又有幾個降將,能得後人紀念呢?大人死守至今,於大宋功德無量,進一步,便是流芳百世;但若退一步,日後史書之上,也只得稱您為二臣了。所謂為山九仞,不可功虧一簣啊。」

  呂德看他一眼,淡然道:「但築就這座山,可得用滿城百姓的屍骨來築。」靳飛冷笑道:「但若大人退後一步,便是後方百姓屍積成山了。更何況,古人道『勸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大人既然從軍為將,也該明白這個道理吧!」

  呂德見他目中精光灼灼,語氣漸趨激烈,再見雲殊緊攥劍柄,目光四下游離,心頭頓時一跳。他也非等閒之輩,要麼豈能與大元名將精騎苦戰十載而不敗落。瞧著二人神色,已然猜到幾分。原來靳飛白日裡察顏觀色,看出呂德心旌動搖,是以故意來探他口風,若他說出半個降字,立時便要與雲殊用強,脅持呂德,逼他死守。

  呂德心念數轉,猛地站起,踱了幾步,大聲道:「靳飛兄說得是,呂某心意已決!盡忠報國,玉石俱焚,定與襄陽同存。只是,唉……」靳飛聽他說到如此堅決,不由大喜道:「太守有什麼為難處麼?」

  呂德道:「如今缺衣少糧,攻守用具也將告罄。照此下去,襄陽城遲早被破,若是破了,與降了有何分別呢?我所以愁眉難舒,正是為此。」靳飛與雲殊對視一眼,也自蹙眉發愁。但聽呂德又道:「我守襄陽數年以來,唯有雲公子和靳門主能通過元軍封鎖,嗯… …」說到這兒,略有猶豫之色。

  靳飛慨然道:「此事義不容辭,我也有此念頭。但求呂大人發信一封與郢州大將。我與殊兒即可出去,率領宋人水軍,再以『水禽魚龍陣』運送糧草器械,進援襄陽。」呂德遲疑道:「雲公子乃是我得力臂助,若是離開,如斷呂某一臂。況且劉整依樊城列下水陣,漢江水道已遭元人把持,再想泅水出城,千難萬難。」

  雲殊道:「水禽魚龍陣的變化精微,非我不能駕馭,嗯,不能走水道,便走陸上好了,我們可少帶人手,趁夜出城。萬請大人苦守月餘,以待我練好陣勢。」呂德又說些危險之言,靳飛固請出城,呂德這才答應。靳飛因形勢危急,當夜便召集人手,與雲殊、方瀾一道,繫繩於腰,垂出城外。

  呂德目視眾人身影消失於黑夜之中,吁了口氣,突地拜倒在地,澀聲道:「雲公子,時窮勢迫,已是無法挽回,呂某思慮再三,終是狠不下心腸,葬送滿城百姓。大宋安危,便交於你了。」虎目含淚,向著眾人去處拜了三拜,驀地站起身來,對發呆的親兵道: 「傳我將令,封好府庫,毀掉天罡破陣弩。號令三軍,明日午時三刻,開門降城!」

  梁蕭從帥帳返營,一路上胸口便似堵了什麼,窒悶無比。百姓哀號聲聲在耳,一旦他閉上雙眼,城中慘景便歷歷重現。叫人心驚。梁蕭不禁尋思道:「大宋的城池成百上千,難道每攻一城,便有一戰。唉,沙場之上,兵對兵,將對將,賭生賭死也就罷了。若然牽連無辜百姓,忒也叫人為難。兵法常說『不戰而屈人之兵』,但真有不戰而勝、不傷百姓的戰法麼?」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一個萬全的法子。焦躁之際,猛然生出一個念頭: 「我發誓滅宋,難道錯了麼……」但這念頭只如火光一閃,又被掐滅,心道,「媽常說:大丈夫言出必踐,不可自毀誓言,我折弓為誓,與阿里海牙折箭一般,皆是毒誓……」

  他心中煩悶,不願回營與諸軍相會,逕自打馬來到阿雪帳前,只聽到帳內傳來蘭婭的聲音,似乎在說一個故事。走進一看,只見阿雪趴在床上,大眼瞪圓,聽得津津有味,見梁蕭進來,笑道:「哥哥來得正好!蘭婭姐姐在講故事,叫什麼一千一夜……」蘭婭掩口笑道:「是一千零一夜。」

  阿雪笑道:「對,一千零一夜。」梁蕭看她笑語如花,神色歡欣,心頭略略一寬,說道:「蘭婭,多謝你顧看她。」蘭婭笑道:「你盡會假客氣。」撫著阿雪的肩,道:「阿雪可愛得很,我很喜歡。」梁蕭苦笑道:「可惜太笨,跟你沾染些聰明氣兒,也是好的。」 阿雪笑道:「是呀,我最愛聽姐姐講故事,姐姐千萬陪著阿雪,說上一千零一個晚上。」

  蘭婭一笑,笑容卻有些勉強,柔聲道:「可惜,姐姐只能給你說一個晚上啦。」阿雪一怔,不明其意,梁蕭卻露出訝色,問道:「蘭婭,你要去哪裡?」蘭婭眉間一黯,歎道:「襄陽炮已成,城破在即,我不想看到三日後城破時的慘狀,還是先走的好。」

  梁蕭道:「三日後或許會降城也說不定。」蘭婭深深看他一眼,淡然道:「你拿得定麼?」梁蕭張了張嘴,卻沒出聲,一時如坐針氈,忍不住站起身來,踱來踱去。

  蘭婭歎道:「破城必屠,向來是蒙軍通例,當年兀烈旭大汗西征之時,攻破了報達城(按:蒙古對巴格達的稱呼),屠殺了整整三天,直到城中再無壯年男子。老師每每說起那件事,都是淚下如雨,無比傷心。」她口氣雖力持平靜,眉眼卻已微微泛紅。

  梁蕭心頭一寒,說道:「你老師與蒙古人既有如此仇恨,為何還要設計回回炮,你們又為什麼來這裡?」

  蘭婭歎道:「大元皇帝是天下蒙古人的共主,他對伊兒汗下了旨。老師倘若違背,那麼馬拉加的智慧之光將會永遠熄滅。這次本該老師來的,但他年紀大了,走不了這麼遠的路程,爸爸和我才代替他來這裡。」梁蕭一時默然,蘭婭凝視著他,正色道:「梁蕭,襄陽炮是魔鬼的手臂,木霹靂是地獄的烈火。你已讓魔鬼從烈火中復生,若還繼續征戰,將來即便死去,靈魂也難得安寧。」

  梁蕭微覺生氣,放聲道:「蘭婭,你詛咒我嗎?」蘭婭苦笑道:「你是了不起的聰明人,一定會明白我的話。老師已然年邁,就像高山頂上的積雪,一陣大風吹過,便會簌簌墜落。梁蕭,你放下長槍和弓箭吧,隨我去馬拉加,你是當今偉大的數家中之最偉大者,定能繼承我的老師,成為新的賢明者之王。」

  他兩人對答均用回語,阿雪聽不明白,只覺兩人神色凝重,帳中空氣便似凝固了一般,令人喘不過氣來。她心兒突突直跳,低頭捻著衣角,偷眼望去。只見梁蕭額上青筋凸起,臉色陣紅陣白,幾次欲要開口,但卻終究沒吐出一個字。阿雪正覺奇怪,忽見蘭婭翠眉輕佻,轉頭笑道:「阿雪,還要聽故事嗎?」阿雪連連點頭。

  蘭婭又說了兩個極好聽的故事。夜色漸沉,阿雪聽著聽著,竟然困上來,伏在她懷裡睡去了。蘭婭將她平放在床上,蓋好被子。此時阿雪已然睡熟,臉上掛著笑意,似乎進入了《一千零一夜》裡那些光怪陸離的世界裡。

  蘭婭與阿雪雖相交短暫,卻已深深喜歡上她的純真無邪。想到離別在即,心酸難言,低頭在阿雪臉上親了一口,淚水卻再也忍不住,點點滴滴落在阿雪的臉上。阿雪咿唔一聲,若有所覺,蘭婭忙拭了淚,轉出帳外。梁蕭也鑽出帳子,說道:「蘭婭,我送你回去。」

  兩人並騎到扎馬魯丁營外,梁蕭又張了張嘴,卻終究沒能出聲,正要掉轉馬頭,忽聽蘭婭道:「梁蕭!」梁蕭回頭一看,只見蘭婭翻身下馬,孑立於月華之中,神色淒楚。梁蕭道:「有事麼?」蘭婭幽藍的眸子閃閃發亮,靜靜地看著梁蕭,緩緩道:「明天早上,我在東邊官道上的亭子裡等你,希望你變換主意。」梁蕭心一沉,蘭婭卻轉過頭,飛也似奔入營中。

  梁蕭目送她投入濃濃的夜色裡,心亂如麻,一會兒想到父親死時的慘景,一會兒又想到母親臨別時的眼神,一會兒想到花曉霜嬌怯怯的身形,一會兒又想到柳鶯鶯的嫣然笑語。時光流轉,月亮慢慢爬上中天,涼風徐來,梁蕭悚然而驚,只覺眼角微微潮濕,他跨上戰馬,回望襄陽,心中真有一種說不出的厭倦:「三日後若宋軍不降,又當如何呢?但若劉整等人濫殺無辜,說不得,我只有統率欽察軍,殺他個落花流水了。」

  他主意已定,略略寬解了些。打馬轉回百丈山大營,還未近前,便聽人聲鼎沸,梁蕭情知出了大事,飛馬入營。一個欽察騎兵看見他,迎上叫道:「將軍,宋人闖營。」梁蕭道:「人很多嗎?」那欽察士兵道:「人不多,但身手厲害。土土哈他們生氣得很,追上去啦!」梁蕭心頭一震,急道:「去了哪裡?」欽察士兵手指東南方向。

  梁蕭不及多問,拍馬便走,追出不足二里,便見地上散著許多人馬屍體,有元人,也有宋人,有的身中十數箭,如同刺蝟;有人則扼住欽察兵的脖子,腹部卻被彎刀戳穿,二人張口突目,僵死一處;還有人長矛刺穿馬腹,將欽察兵連人帶馬穿在一處,欽察兵的長矛卻將他釘在地上。雙方死狀慘烈無比,當是兩軍在此遭遇,惡戰一場。

  梁蕭心急如焚,馳馬狂奔,忽見前方緩緩行來二百餘騎,為首的正是土土哈。王可則懷抱一人,不時伸手抹淚。梁蕭望得隊伍中沒有楊榷,頓時心往下沉。眾人見了梁蕭,拍馬過來,一個個雙眼紅腫。梁蕭瞧向王可懷中那人,人正是楊榷,面色慘灰,顯已氣絕多時了。

  梁蕭只覺眼前一黑,腦子裡空白一片,恍惚聽得王可哽咽道:「梁大哥,又……又是那個賊子……」其實他便不說,梁蕭也已瞧出來了,楊榷中的那一劍,乃是從「大有」位出手,繞過護心鏡刺入「膻中穴」,正是「歸藏劍」的手筆。

  土土哈將長矛重重一插,厲聲道:「若不殺了那個使劍的宋狗,我土土哈誓不還鄉。」 李庭、囊古歹、王可各各目透寒芒,高叫道:「對,不報此仇,誓不還鄉。」梁蕭身為大將,不便在人前流露怯弱之態,揮一揮手,轉身打馬走在前面,但一邊馳著馬,眼淚卻禁不住地流了下來。

  當夜不及準備後事,梁蕭帳中燈火亮了一夜,眾人圍著楊榷屍身枯坐無語。直到次日午時,阿雪趕到,也傷心落淚一場,再見眾人粒米未進,便張羅了一些稀粥,眾人不忍相拒,各自用了。梁蕭這時方想起蘭婭昨夜所言,匆忙上馬。本以為蘭婭已然去了,誰知離長亭尚遠,卻見扎馬魯丁與蘭婭兀自坐在亭中,路上歇了百餘兵士,想必是為護送二人。

  梁蕭略一猶疑,終究未能上前,下馬退到路邊,遙見蘭婭神色焦慮,起身踱步,忽然間,扎馬魯丁站起身來,對她低聲說話,蘭婭轉過身子,肩頭顫抖不已。扎馬魯丁歎了口氣,又拍拍她肩,說了幾句什麼,蘭婭呆立一陣,終於伸袖抹眼,翻身上了一匹阿拉伯馬,緩緩向北行去,但行了數步,又回頭張望。如此反覆十餘次,直到消失在路端,再也不見了。

  梁蕭上馬眺望大路,只見塵煙未定,人影卻無,一時心中空落落的。他與蘭婭相交未久,但志趣相投,談論算學,渾忘日月。而如今趙山、楊榷先後殞命,怨仇越來越深,終究無法如蘭婭所說一般得到解脫。或許過不多久,他梁蕭也會戰死沙場,永淪幽冥。想到此處,梁蕭心灰意冷,怏怏策馬回營。

  第三日午時,襄陽城門洞開,呂德素衣白帽,徒步出城。伯顏得報,親往受降,封呂德為襄樊大都督,隨侍左右。

  消息傳入宋境,大宋朝野愁雲慘霧,哀聲一片,時人作詩歎道:「呂將軍在守襄陽,襄陽十年鐵脊樑。望斷援兵無消息,聲聲罵殺賈平章。」賈平章便是賈似道,說他沒援襄陽不免失實,可呂德孤軍奮戰,死守十餘載,宋廷卻日益昏庸,將略不明,救兵始終難至,致使襄樊二城最終陷落。賈似道權奸亂國,實為襄樊淪陷之禍首,詩中不怪呂德降城,卻怨賈似道禍國,足見世人心中自有公道了。

  襄樊之地,素被稱為「天下之腰脊」,一肩挑南,一肩擔北,北通河南,西抵巴蜀,南達湖廣,東進江淮。自古南北相爭,襄樊先受其兵。襄樊失陷,大宋邊防被攔腰截斷,江漢千里之地,暴露於元軍兵鋒之下。

  雪融冰消,天時漸暖,至元十一年匆匆來到,依照宋歷,是為鹹淳十年。年初,忽必烈傳旨征討大宋。不料三月間,史天澤夜巡軍營,偶感風寒,竟然一病不起。他年過古稀,氣血早衰,挨了兩天一夜,便撒手而亡。伯顏率眾將祭奠一番,安慰過史氏家人,方才告別。

  梁蕭隨眾出了史府,心中懨懨不樂:「土土哈、李庭嚷著建功立業,但便如史天澤一般,又能如何呢?功名利祿,難道能帶入泥土麼?」正自尋思,忽聽伯顏道:「梁蕭。」 梁蕭抬眼一瞧,卻見伯顏虎目含威,正盯著自己,忽道:「你隨我來。」抖韁疾行,策馬直奔城門,梁蕭莫名所以,打馬跟著。

  到得城外,只看四野荒蕪,寥寥幾個農夫,面目愁苦,在田間慢慢行走。襄樊十年大戰,城內城外十室九空,萬頃良田盡皆淪為戰場。

  忽然間,只見一隻野兔跳出灌木叢,撒腿狂奔,一隻黃狼銜尾追出,猝然前爪按地,凌空撲至野兔頭頂。只在此時,突生異響,一支鳴鏑掠至,從黃狼頸上沒入,透進野兔背脊。

  伯顏吐了口氣,正要放下強弓,乍聽半空傳來清亮雁唳,側身引弓,但見一隊大雁,排成人字,向北方飛去。伯顏張弓良久,卻沒放箭,凝望雁陣遠去,弛弦歎道:「梁蕭,你射過大雕麼?」梁蕭搖頭。伯顏長笑道:「怒馬騁大漠,驚弓落猛禽,那才真正暢快。可惜,大宋未滅,難以北還!唉,卻不知這一仗打到什麼時候。」梁蕭此時才知,伯顏方才引弓不發,卻是生出思鄉之意。頓時心口一熱,道:「既然如此,不打仗最好。」話一出口,又覺不妥,尋思道:「若不打仗,怎麼報仇?」

  伯顏看他一眼,笑道:「梁蕭,我上次下令打你,你還記恨我麼?」他見梁蕭擰眉不語,心知他尚懷芥蒂,便哈哈笑道:「算我不好吧,但你以下犯上,忒也過了些,當時情形若不打你,便只得砍你腦袋了。二者權衡取其輕,只得委屈你一些。」梁蕭也知他說得不錯,怒氣消了些。伯顏忽地鞭指一座古廟道:「咱們去那裡看看!」

  二人到那廟前,只見牆垣頹敗,門前立著一方石碑,伯顏翻身下馬,摒退左右,手撫碑頂,沉吟不語。梁蕭見碑下有石龜馱負,上鐫許多文字,斑駁脫落,似乎年代甚久了。

  伯顏忽以漢話道:「梁蕭,你知這石碑來歷麼?」梁蕭搖頭。伯顏手指前方土廟道: 「這是羊太傅廟,用來祭祀晉人羊牯。這羊牯是漢人中的名將,當年司馬氏滅亡東吳,一統三國,都出自他的主意。可惜,這人想好消滅東吳的計謀,卻沒活到平定天下的一天,生前幾度上表伐吳,都被皇帝回絕,他壯志難酬,每望南方都是落淚不止,故而這碑又叫 『墮淚碑』。」又看梁蕭一眼,正色道:「梁蕭,你可知天下為何會有戰爭?」梁蕭一怔,如實道:「我不知道!」

  伯顏道:「說來也簡單明白,只要數國並存,便免不得戰爭。」梁蕭奇道:「數國並存?」伯顏含笑道:「想當年,我蒙古諸部紛爭,千餘年戰火不息,直至太祖出世,憑天縱英明,武略神機,經歷種種艱難困苦,始將蒙古人合併如一,令其再不廝鬥。你也想必知曉,漢人鬥得最狠的時候,俱是諸侯割據之時,上有春秋戰國,下有三國兩晉,唐代之後,朝代興替更若走馬一般,先是五代十國,後有宋遼交鋒,再後來宋、金、夏、大理、吐蕃五國攻戰,殺戮極慘。現如今,金、夏、大理、吐蕃雖滅,卻有宋元爭雄,可說四百年紛紜從未平息。」

  梁蕭忍不住問道:「這麼說,定要天下一統,才無戰爭麼?」伯顏道:「這話說得對!自古以來,有識之士莫不想廓清海內,混一天下,唯有四海如一,方可致以太平。這羊牯墮淚,哭得非是一人榮辱,而是天下蒼生!今日大宋彷彿當年東吳,一日不下,南北必然征戰不息。既有戰事,最先吃虧的,就是兩國百姓了。」

  梁蕭皺眉道:「為什麼非得要打要殺?和和氣氣豈不更好?」伯顏擺手道:「弱肉強食,天經地義!你見過不吃綿羊的老虎麼?我們厲害,可打漢人,漢人強了,不會打我們麼?那漢將霍去病不是說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嗎?大漢雄強了,北擊匈奴;大唐昌盛了,征服突厥,攻打高麗;大宋太宗,不也打過契丹麼?嘿,只怪他不自量力,打不過人家罷了。「

  梁蕭沉吟道:「如此說,有國家之分,便有強弱,有強弱之別,便有戰爭!」伯顏卻不正面答他,話鋒一轉道:「聽說你夥伴死了。」梁蕭黯然點頭。伯顏歎道:「你為人講義氣,那是很好,不過,一人性命與億萬蒼生相較,孰輕孰重呢?」梁蕭一愕。伯顏踱了數步,倏地轉過身子,揚聲道:「所謂人生苦短,堂堂七尺男兒,當挽強弓,跨烈馬,平定天下,千年之後尚有美名流傳。若為一個人的生死,成日傷心滿懷,唉聲歎氣,試問百年之後,誰還記得你梁蕭呢?」他手指田中農夫道,「與這莽漢村夫,又有何分別?」

  梁蕭從來胸無大志,行事只憑意氣,未曾想過什麼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聽得這番言語,微覺茫然。伯顏眼中神采飛揚,朗聲道:「最好的牛皮鼓,輕輕一碰,能發出雷一樣的聲音;最聰明的人,決不用我說太多道理!你流著成吉思汗的血,你的才幹讓世人妒忌。」 他手臂一揮,冷笑道,「劉整區區降將,又算得了什麼?」梁蕭到底年少血熱,聽得這話,脫口道:「大元帥……」嗓子一哽,竟說不下去。

  伯顏擺手笑道:「明白就好,不必說出來。如今史天澤死了,我將他的兵馬交與你統率,你敢接手麼?」梁蕭不假思索道:「韓信將兵,多多益善。」

  伯顏笑罵道:「你這小子,倒是大言不慚。」他說罷目光一轉,遙望南方,悠悠歎道:「只願此次一統天下,千秋萬代,永無戰爭。」梁蕭聽到這話,心頭劇震,喃喃道: 「千秋萬代,永無戰爭……」他反覆念了兩遍,不勝嚮往,凝視遠方曠野,一時癡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0:59:32

龍游卷 第一章 石公山頭


  一二七五年七月,宋度宗趙祺病故於臨安。同年,賈似道立年僅四歲的趙昆為帝,一手把持朝政,封鎖前方訊息,一時間大宋朝野惶惶,風雨飄搖。伯顏得細作稟報,心知時機成熟,率大軍二十萬,順漢水而下。其間靳飛、雲殊屢興義軍,但宋軍將庸兵弱,義軍縱然拚死作戰,也是杯水車薪,不能濟事。

  當年冬天,元軍渡過長江,夾江而進。大宋兵部尚書呂師夔,殿前指揮史範文虎等重臣大將紛紛投降,獻媚取寵,醜態面出。

  襄樊陷落,賈似道始終封鎖消息,不料前方一敗塗地,再也掩蓋不住。消息傳到臨安,大宋舉朝震驚,邊邀賈似道親征退敵。賈似道被逼無奈,命夏貴為副帥,統領水陸大軍二十萬,戰船三千餘艘,逆江西進,與元軍交戰於魯港。

  襄樊陷落,賈似道始終封鎖消息,不料前方一敗塗地,再也掩蓋不住。消息傳到臨安,大宋舉朝震驚,力邀賈似道親征退敵。賈似道被逼無奈,命夏貴為副帥,統領水陸大軍二十萬,戰船三千餘艘,逆江西進,與元軍交戰於魯港。

  兩軍對決,十餘萬元軍齊發喊,如江上驚雷,順流而下。宋人陸上兵馬雖弱,但精熟水戰,逆流奮擊。雙方久站未決,夏貴心中發虛,忽趁眾人不覺,掉船便逃。

  這時候,賈似道摟著酒杯,正靠著愛妾香肩觀戰。他對軍陣一竅不通,看見雙方廝殺激烈,也不知道誰勝誰負,乍見夏貴經過帥船,忙叫道:「勝了麼?」夏貴嚷道:「抵不住啦!」賈似道大驚,他本身是潑皮出身,此時再也不顧斯文,跳腳大罵道:「賊廝鳥,也不早說?」匆匆拉著愛妾,撲通一聲,跳上早已備好的快船,咬著夏貴的屁股,一前一後,飛也似去了。

  此時有人瞧見正副統領先後走脫,驚叫起來,前方宋軍聞聲,鬥志煙消。軍中將領紛紛逃走,一時間,宋軍自向衝撞,亂作一團。元人趁勢進擊,宋軍兵敗如山,投降者十餘萬,糧草輜重盡皆失落。

  魯港敗績傳到臨安,大宋朝野怒不可赦。謝太后命賈似道革職拿辦,流放循州。此時賈似道眾叛親離,束手就擒,押解中途為官差所殺。

  這一戰之後,江淮宋軍鬥志全無,或逃或降,鮮有抵抗。元軍兵分三路,梁蕭沿江南東進,不日抵達京口,忽得伯顏將令,命他返回揚州。

  抵達揚州,伯顏召集諸將,集中中軍大帳。伯顏神色陰沉,說道:「聖上有旨,命征宋大軍暫停南下,準備西巡。」梁蕭奇到:「為何西巡?不打大宋了麼?」

  阿術沉著臉道:「西北出亂子了!窩闊台得孫子,葉茂立得海都趁我大軍南征,西北空虛,糾集西北諸王,在塔那思河邊結盟,認為聖上施行『漢法』,踐踏了太祖遺訓。諸大判王結集鐵騎二十餘萬,以海都為首,越過阿爾泰山,直逼舊都和林。」

  伯顏皺眉道:「海都足智多謀,善於用兵,乃是聖上的勁敵。聖上如今猶豫難決,讓人傳話說:」聯兩度攻打大宋,兩度無功而返,眼看伯顏此次便要成功,海都又來生事,若為南方招澤之地,丟了北方大好基業,好比得了羊,丟了牛,得不償失。『是以命我與宋廷議和,劃江而治。「

  阿術揚聲道:「宋人連番慘敗,軍無成心,正是用兵之時!若與宋人議和,讓他們緩過氣來,來日攻打難上十倍。海都兵馬雖眾,但西北諸王其心不一。依我看,只需精兵數萬,足可遏其鋒芒,何必調動南徵兵馬?」

  伯顏頡首道:「阿術,我與你念頭一般!如今我前往大都,設法說服聖上。我不在軍中,你代行主帥之責。」他頓了頓,又道,「梁蕭。」粱蕭應聲而起,伯顏道:「我命你為水陸兵馬大總管,輔佐阿術,統領大軍。」梁蕭應了,伯頗又叮囑一番,遣散眾將,趁夜趕往大都。

  是夜梁蕭紮營瓜州,營盤方定,聞報郭守敬求見,心中大喜,出帳相迎。二人久別重逢,握手寒暄一陣,郭守敬笑道:「粱大人,郭某此次特來辭行的。」粱蕭問道:「要回大都麼?」郭守敬道:「如今大軍駐紮不前,我也不用再建水站。加之今年黃河水又漲得厲害,頗有氾濫之勢,聖上召我北還,擬議疏河洩洪。」

  粱蕭歎道:「干戈未平,水患又起,這天下真是紛擾不息啊!」郭守敬也歎道:「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天下的紛擾,總是無窮無盡的!」二人各懷心事,捧茶默然。阿雪立在一旁,見二人神色忽轉沉重,心中奇怪:「方纔還有說有笑,怎又突然不高興啦?」

  郭守敬又道:「梁將軍,郭某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梁蕭道:「郭大人無須客氣。」郭守敬扶案而起,歎道:「將軍一身經天緯地之才,用於征戰殺戮,不覺得可惜了麼?」梁蕭聽得一愣。郭守敬望了望阿雪,口唇微張,欲言又止。梁蕭擺手道:「此間並無外人,郭大人有話直說。」

  郭守敬點了點頭,正色道:「粱將軍非同俗流,郭某也就不妨直言了。」他站起身來。負手走了幾步,望著帳外晴空,緩緩道:「聖上承父祖霸業,雄心勃勃,欲要包舉四海,創立百世不易之功;粱將軍韜略過人,戰必勝,攻必克,功勳赫赫。只不過,常言說得好:」自古無千年之國『,就算大元一統,又挨得過多少年光陰呢,「他轉過頭來,目光如炬,」試問數百年後,煌煌史冊,又以將軍為何人呢?將軍百年之後,留與後世以何物呢 』「

  粱蕭不料仙突然說出這番話來,心中奇怪,說道:「常言道:」人死萬事空。『身後之事,哪管得了許多,「郭守敬搖頭道:。郭某以為,此言大大不妥,世上雖無千年之國,卻有存留千年的物事,只看將軍是否有志於此了。」

  梁蕭心頭一動,脫口道:「莫非朝廷要重修曆法?」郭守敬拍手笑道:「將軍真乃解人。自祖沖之制《大明歷》以米,歷經數百年,未有多少改進。絛由有二:一則測量地域不廣;二則數術上有不可逾越的難關。如今天下一統在望,大元疆域之廣,必當遠超漢唐。聖上有心於各地設立天文台,觀測日月,重修一部新歷。」他說到這裡,但見粱蕭側耳傾聽,知他動心,微微笑道,「將軍數術之精獨步當今,若能與郭某攜手完成新歷,當為天下黎民之幸,足可遺惠百世之人!」

  梁蕭向日被困於,「天圓地方侗」,便有推創新歷、壓倒前人之想。只是這等大事,實非一人之力能夠完成。數年來他迭經變故,這念頭卻從未斷過,反而一日比—日熾烈,聽郭守敬一說,不由激動起來,起身踱了十數步,忽地黯然歎道:「可惜我軍務纏身,難以他顧。」

  郭守敬笑道:「這個不急!郭某想過了,此次測量北至欽察汗國,西至伊兒汗國,東至高麗,南至瓊州。瓊州等地隸屬大宋,故而,大宋未滅,此事無從談起。這次返回大都,我便向聖上推舉將軍主持太史局,監修曆法,只不過屆時將軍放得下手中赫赫兵權、滔天富貴麼,」梁蕭冷笑道:「與編修曆法相比,打仗算什麼,富貴又算什麼?」

  郭守敬驚喜莫名,大笑道:「郭某果然沒看錯,梁將軍正是我道中人!」粱蕭道: 「待軍事告一段落,我便去大都會合大人。」郭守敬伸出手掌,笑道:「一言為定!」梁蕭一笑,也伸出手掌,兩人擊掌三次,相對大笑。

  到了晚飯時分,阿雪整治了六樣小菜,一壺果酒。梁蕭與郭守敬把盞縱論,分外投機。說到興起處,梁蕭道:「若要改進《大明歷》,需得在這五處下功夫;一為大陽盈縮,二為月行疾遲,三為黃赤道差,四為黃赤道外度,五為白道交周……」他談得興起,郭守敬聽得眉開眼笑。兩人各以手指蘸取酒水,在桌上塗畫天文算法,描繪天文儀器,說到入神處,竟然忘了吃喝,阿雪忍不住出聲提醒,二人方才作罷。

  用過酒飯,兩人興致仍濃,聯床夜話,一宿未眠。到得次日,郭守敬告辭北還,梁蕭前往相送。他望著郭守敬人馬背影,心中惆悵不已:「郭大人心願得償,一舉脫出軍伍,潛心整治水利、編修曆法。但我還得與那些宋軍糾纏廝殺,端地叫人氣悶。唉,只願這一戰之後,千秋萬代,永無戰爭,容我與郭大人創建曆法,圖畫山川,治理百藝,經營農桑,締造出一個古今未有的煌煌盛世來。」他與郭守敬一席長談,眼界陡開,所謀更為遠大。但此時天下未定,天文曆法、水利機械俱是空談,惆悵之餘,又覺無可奈何。

  宋德祜元年五月,宋廷得知元人西北危急,垂相陳宜中毅然斬殺元朝議和使節,上奏謝太后,誓言奪回兩淮。謝太后鳳顏大悅,命張世傑執掌三軍帥印,聚集舟艦萬餘艘,與靳飛合軍一處,號稱水陸二十萬,進圍京口『;李庭芝則率步騎五萬出揚州,進擊阿術。幾當此存亡之際,大宋一掃奸佞妖氛,精兵將會聚淮東,欲與元軍決一死戰。

  宋人來勢猛烈,京口守備土土哈連連告急。梁蕭率軍渡江,進抵京口;同月,元軍諸將陸續會集。宋元兩軍對峙於焦山,戰艦數萬,阻江斷流。

  尚未交戰,宋軍降將範文虎面見阿術道:「此去二十里有石公山,登山一望,宋軍陣勢當盡收眼底。」

  阿術大喜,攜軍中大將往石公山觀敵。

  石公山聳峙江畔,山高百仞。元軍諸將登頂而望,只見大江闊遠,煙水蒼茫,金山、焦山雙峰遙峙,宋軍戰船千萬,於兩山之向不時往來,陣勢似方非方、似圓非圓,十船一隊結成方陣,頗為緊密。梁蕭默察宋陣,忽道:「不妥!」阿術奇道:「如何不妥?」只聽梁蕭娓娓道來:「宋軍擺了個奇特陣勢。此陣名叫『天地玄黃陣』,十船一隊,居中結成五陣,合以東、西、南、北、中五嶽之位;五嶽內外夾雜九陣,法於鄒衍九州之數:晨土東南神州,深土正南邛州,滔土西南戎州,並土正西升州,白土正中冀州、肥土西北柱州,成土北方玄州,隱土東北鹹州,信土正東陽州,這十四陣相生相衍,結成后土之象。」

  眾人循其指點,果見宋陣內隱隱分作十四塊,不由暗暗稱奇。

  梁蕭又指宋軍外陣道:「后土陣外有玄天陣,又分化為二十四小陣,合以二十四節氣之數: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滿」「他一邊述說,一面指出二十陣方位。

  「玄天陣合於周天節氣,后土陣合於八方地理,本也不難把握,但若天地交泰,則變化無窮,難以應對。據我所知,此陣早巳失傳,當初我也只得殘簡。不過殘簡中有言:」 此陣囊括天地,吞吐日月,御千萬之兵如拈一芥,進退裕如,破無可破。「『阿術聽得神色一變,還未說話,忽聽有人哈哈笑道:」晦氣晦氣,大好江山卻無人會賞,只得野狗一群,在此嚎東嚎西!「

  眾將一驚,回頭瞧去,忽見光溜溜的大石上,坐著一個邋遢儒生,對著浩浩大江把酒臨風、意態瀟灑。梁蕭心中一喜,向那儒生拱手笑道:「公羊先生,許久不見,怎地見面便罵人呢?」

  眾將心中詫異:「梁蕭怎認得他?山下有精兵四面把守,此人又是如何上來的?」

  卻聽公羊羽淡然道:「我自罵野狗,哪裡又罵人了?」眾將聽出嘲意,無不大怒。

  梁蕭心念一動,揚聲道:「你是雲殊的師父?」公羊羽瞥他一眼,道:「那又如何?」 梁蕭面色發白,點頭歎道:「我明白了。」

  公羊羽冷笑道:「你明白個屁。」他嘿嘿一笑,目視大江,舉手拍打石塊,長吟道: 「天地本無際,南北竟誰分?樓前多景,中原一恨杳難論!卻似長江萬里,忽有孤山兩點,點破水晶盆,為借鞭霆力,驅去附崑崙!望淮陰,兵冶處,儼然存!看來天意,止欠士雅與劉琨,三拊當時頑石,喚醒隆中一老,細與酌芳尊,孟夏正須雨,一洗北塵昏!」

  阿術聽得奇怪,強自收攝心神,低聲問水軍總管張弘范道:「他所唱的什麼曲子?」 張弘范頗通詩詞,小聲應道:「這曲子說的是:江山壯美,我要像祖逖、劉琨一樣驅逐胡虜,如諸葛孔明一般北伐中原。」

  阿術面色一沉,以漢話叫道:「足下是誰?」公羊羽瞧他一眼,笑道:「你問我是誰?哈,我朝游南海暮蒼梧,袖裡青蛇膽氣粗,三上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

  眾親兵早已忍耐不住,飛身欲撲,哪知方才舉刀,便覺渾身一麻,動彈不得。詩句尚未念完,十餘個親兵早已張口怒目,猶如木塑泥雕一個接一個定在當場。

  公羊羽大袖一垂,笑道:「阿術,你道我是誰?」這詩是呂洞賓所作,公羊羽隨口引來,本是以風流神仙自況,阿術不解其意,卻覺眼前這般詭異之事從未見過,一時背脊生寒,喝道:「大夥兒當心。這酸丁會妖法!」

  公羊羽呸了一聲道:「分明是仙術,你卻說是妖法。唉,人說撻子蠢如牛馬,果然不假,跟你說話,真叫對牛彈琴!無趣,無趣。」

  阿術定了定神,沉聲道:「閒話少說,足下到底有何貴幹?」公羊羽笑嘻嘻道:「區區窮困潦倒,貴幹是不敢當的。所幹的不過是下九流的勾當。李太白曾有盲:」天地賭一擲,未能忘戰爭。『我這次來,只想和你們那個鳥皇帝忽必烈天南地北,賭上一局?「

  阿術只覺此人言辭古怪難懂,心忖道:「遇上這等大刺客一,惟有走一步算一步,跟他多說話,拖延時間。」當即道,「好啊,足下要怎麼賭?」

  公羊羽拍手笑道:「果然是對牛彈琴!所謂天地賭一擲,當然是擲骰子了。賭注麼?便就是這天這地。不過賭徒有了,賭注有了,骰子也不能少!」說罷從身邊提起一個布囊,隨手一抖,布囊中咕咚滾出一顆人頭來。

  阿術看清那人頭容貌,臉色一變,失聲道:「燕鐵木兒!」公羊羽笑道:「敢情這傢伙叫這個名兒。我瞧他在馬上耀武揚威,便順手牽來他這腦袋。」他嘻嘻一笑,指著人頭道,「這算我第一個骰子吧。聽說他是勞什子馬軍萬夫長,是以算作三點。」

  燕鐵木兒乃是元軍萬戶,驍勇善戰,如今卻身首分離。一時間,眾將均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阿術身為大將,自然不能示弱,冷冷一笑,揚聲道:「萬夫長是三點骰子,本帥想必就是六點了。」

  公羊羽大指一蹺,笑道:「果真是三軍統帥,大有自知之明。可惜,六點只有一個,擲不出六六大順、至尊豹子。不過,天幸還有三位總管。這姓梁的小兔崽子是兵馬大總管,算為五點。陸軍總管阿刺罕算四點,水軍總管張弘范算四點。參議政事董文炳帶兵不多,官晶尚可,好歹也算四點,至於這個範文虎麼,賣國求榮,敗類中的敗類,算一點都抬舉他了,拿來做骰子,沒來由髒了老子的手。」範文虎被他罵得狗血淋頭,面帶怒容,內心卻是竊喜不已。

  此時日未中天,江水如帶,遠景曠夷,本來十分寫意。但這小小的石公山頂,氣氛卻凝如鉛鐵。公羊羽始終笑容不改,便如赴會清談。但他越是談笑風生,諸將便越覺喘不過氣來。他們平日號令千軍萬馬,手握無數人的性命,生殺予奪,為所欲為,但如這般身為魚肉、任人宰割,卻是從未有過。

  公羊羽手拈鬍鬚,又笑道:「賭徒賭徒,非三即六。窮酸我方才手風不順,只擲了個三點,敢問諸位,窮酸下一回擲個什麼點數才好?」目光掃過諸將,竟無一人出列。

  公羊羽冷冷一笑,正要譏諷,忽見梁蕭足不點地般越眾而出,揮手在一名親兵背上拍落。那人四肢亂舞,穴道頓解。只見梁蕭在人堆裡左一穿,右一穿,身若蝶飛,掌如電閃,眨眼工夫,那十餘親兵前仰後合、手揮足舞,盡又活動開來。

  梁蕭身形一斂,足下不丁不八,淡然道:「公羊先生請了!」

  公羊羽臉上青氣一閃而過,口中卻笑嘻嘻道:「五點麼,好得很。」他右掌一揚,徐徐拍向梁蕭胸際,梁蕭但覺他掌風凝若實質,不能不接,誰料揮掌一擋,胸中便氣血如沸,不由得倒退三步。後方一名親兵不知好歹,搶上扶他,怎料指尖才碰上他背,便有巨力湧來,將他拋得飛出六丈,一個觔斗落下懸崖,一聲淒厲慘呼,遙遙傳至。

  公羊羽不待梁蕭站定,一閃身已到他頭頂,大笑道:「小兔崽子,再接老子一掌!」 梁蕭哪敢再接,長劍出鞘,直奔公羊羽胸腹。公羊羽哼了一聲,袖裡青螭劍破空而出,劍如薄紙,曲直無方,宛如群蛇攢動,刺向粱蕭週身要害。

  頃刻間,二人劍若飛電,乍起乍落拆了五招,出招雖快,劍身卻無半點交接,看似各舞各的,實則無不是批亢搗虛的殺招。梁蕭精進雖速,與公羊羽相較起來,仍是相形見絀,迭經奇險。

  公羊羽見他接下自己五記殺手,又覺吃驚,又是難過:「此子假以時日,如何不成一代宗師?可恨他助封為虐,武功越強,越是禍害,若不將他剷除,不知還要害死多少宋人?」

  他一念及此,心腸復轉剛硬,長劍一疾,刺到梁蕭面門。梁蕭向後一縱,忽覺足底踏空,心頭大驚:「糟糕!後面是懸崖了!」才要止住去勢,公羊羽劍勢如風,撲面而來。

  在眾人驚呼聲中,梁蕭身形後仰,墜落懸崖,但他情急生智,忽覷著崖壁縫隙,奮力運劍刺人。只聽「嗆啷」一聲,梁蕭一手捉劍,身子懸空,隨著浩蕩江風,搖晃不已。公羊羽暫不追擊,拈鬚笑道:「這招『猴子上吊』,使得妙極!」梁蕭自知難免一死,索性揚聲道:「好啊,你使招『野狗吃屎』來刺我啊!」

  他所在方位甚低,公羊羽心道:「若然刺他,必然俯身,形如野狗匍匐,豈非中了他言語。」正自猶疑間,忽聽背後風響,眾親兵揮刀撲來。公羊羽轉身一掌,掃翻四個,兵士們悚然止步。

  卻聽阿術喝道:「後退者斬!」他軍令如山,無人違抗,親兵們紛紛拚死上前。

  公羊羽笑道:「蝦兵蟹將,一點都不算,若是擲出來,老子豈不大虧特虧,輸之不及。」 他軟劍嗖地縮回袖間,阿術忽覺眼前一花,已被公羊羽抓住心口,擎在手裡。

  那公羊羽哈哈笑道:「你口口聲聲叫人送死,自個兒的本領卻也稀鬆得很。」諸將眼見主帥被制,無不失色。

  粱蕭得了隙,一抖手,拔劍翻上懸崖,半空中沉喝一聲,劍行「渙劍道」。渙者巽上坎下,宛若狂風吹雨,向公羊羽背後灑落。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1:00:01

  公羊羽本是故意放他上來,見勢笑道:「來得好。」抓住阿術背心,將他當作盾牌迎 _ 上蕭的長劍。

  誰知梁蕭劍勢不止,刷刷刷一連六劍,劍身被他內力逼成弧形,每一劍均貼著阿術的鼻臉腰身掠過。諸將瞧得驚心動魄,齊喊道:「梁蕭,你瘋了麼?」梁蕭只不作聲。他劍法拿捏精微,看似揮劍亂刺,但決計不會傷著阿術,只是不時繞過阿術身子,刺向公羊羽。阿術知他心意,是以劍鋒掠過額際,也是目不交睫、面色如常。

  公羊羽瞧他二人一個超然自信,縱劍搶攻;一個坦然受之,托以性命,以他生平自負,心頭也掠過一絲寒意:「元人有此將帥,無怪所向披靡。出劍者固然藝高膽大,但受劍之人任憑長劍加身、面色不改,更是了得。」

  他想到此處,忍不住起了愛才之念,將阿術拉在一旁,忽地伸指拈住梁蕭劍尖,一壓一彈。梁蕭只覺一股熱流從虎口直躥上來,半條手臂似乎被火燒灼一般,匆忙收劍後躍。

  公羊羽朗聲笑道:「泰山崩於前,猛虎躡於後,其色不變。你這韃子元帥,定力倒也不錯。好,梁蕭,你我二人一個對一個,再賭一回,就賭這平章阿術的性命。你勝了,我饒他不死,你敗了,須得自裁以謝。」

  梁蕭自知無法逼公羊羽放人,雙眉一挑,道:「好!先生請說!」阿術心頭一熱,甚為感動。

  公羊羽一時興起,立下賭約,話一出口,又覺後悔:「今時不同往日,稍有不慎,大宋休矣。雖說當年我立下誓約,不問大宋興亡,但畢竟是氣話。文靖那小子說得不錯:朝廷無能,百姓何辜?今日此時,老夫決不能容這些韃子大將活著走下山去。」

  他心意已決,微微笑道:「好,你便猜猜,我手裡這平章阿術,是死的還是活的?」 梁蕭一愣,心道:「自然是活的。」

  他正要出口,忽又驚悟:「不對,阿術的死活,盡皆操於他手,自己有輸無贏。我猜活的,他掌力一吐,阿術沒命,我非得自盡;我猜死的,公羊羽若讓阿術活著,而我則非死不可。」想到此處,他不由怔在當場。

  公羊羽暗笑道:「這小子卻不肯上當。要麼他答個『活』字,我便可大發利市,賺齊五六兩點。」當即冷笑道,「小子,你還沒想好麼?我數到三,你再不猜出,便算是輸。聽好了,一……」梁蕭臉色發白,仍沒出聲。

  公羊羽笑道:「二!」正要道三,忽聽有人冷冷道:「我猜是活的。」

  那話聲雖不響亮,但陰沉沉悶雷也似,震人耳鼓。公羊羽心頭一凜,側目望去,只見蕭千絕黑衣飄飄,卓立在一塊山石之上。

  公羊羽臉色微變,哈哈笑道:「老怪物,怕是你猜錯了。」他掌力末吐,背後一股腥風忽地猛壓過來,公羊羽青螭劍反手刺出,頓聽得虎吼如雷。就在他心神倏分的當兒,蕭千絕晃身搶到,揮掌按在阿術肩頭,一道內力透肩而過,撞中公羊羽掌心。公羊羽前後受敵,應接不暇,手腕一熱,竟被蕭千絕無雙內勁撞得脫手,欲要再抓,蕭千絕已提著阿術飄退丈餘,傲然道:「老窮酸,你說誰猜錯了?」

  公羊羽哼了一聲,側眼望去,只見那頭黑虎三爪踞地,齜牙怒嘯,還有一爪不停刨土,爪上劍痕宛然、鮮血淋漓,不由暗生惱怒:「好畜生,壞我大事。」眾將瞧這一人一獸憑空鑽出,無不大奇。梁蕭盯著蕭千絕,握劍的手發起抖來。

  此時間,一名親兵掏出號角,嗚嗚吹了起來。山腰衛兵聽到號聲,紛紛呼喊,向山上擁來。

  公羊羽目光閃動,哈哈笑道:「蕭老怪,你可知你有樣本事堪稱天下第一,窮酸很是佩服。」蕭千絕冷笑一聲,道:「什麼本事?」公羊羽笑嘻嘻道:「你跟風吃屁的本事,確稱得天下第一!不管老子身在何處,你總能聞風而來,不對不對,當是聞屁而來才是!」

  蕭千絕面肌微一牽動,冷笑道:「不敢當。你老窮酸也有一樣本事,稱得天下第一。」 公羊羽笑道:「老子天下第一的本事可不止一樣,不知你的說的是哪樣?」

  「別的本事殊不足道,但你一見老子,便逃得不見蹤影,這『逃之天天、屁滾尿流』 的本事,蕭某很是服氣。」

  公羊羽搖頭晃腦,嘻嘻笑道:「這就是你老怪物的不對了。詩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人追女人,古已有之。區區一介君子,愛慕淑女,不好男風。哪受得了你苦苦相逼!』『言下之意,蕭千絕四下追逼自己,乃是出於斷袖之癖。

  眾人愕然之餘,紛紛望向蕭千絕,心道:「這老頭兒冷眉冷眼,卻有如此嗜好,真叫人意想不到!」

  蕭千絕氣得七竅生煙,怒道:「放屁,放屁!」公羊羽大袖捂鼻:「連放兩個,臭極!臭極!」說罷哈哈大笑,笑聲沖天而起。

  山上眾人中,除了蕭千絕與梁蕭,無不耳鼓生痛,頭暈心跳,幾乎便要站立不住。

  蕭千絕聽他笑得古怪,暗自留意,斜眼瞥去,忽見宋軍陣中飄起一面絲綢風箏,形若蜈蚣,長約十餘丈,心中微覺訝異。

  公羊羽忽一抬手,青螭劍嗡然刺到。蕭千絕稍退半步,揮手反擊。只見數丈之內,兩團人影呼呼亂轉,指劍相擊,錚錚連響,彷彿千百珍珠墜人玉盤,斷難分先後緩急。

  擁上山頂的士卒越來越多。梁蕭心道:「常言道,雙拳不敵四手。公羊羽縱然厲害,前有蕭千絕,後有萬馬千軍,要想脫身,怕也不易……」轉念間,忽道,「老王八,看劍。」 合身而上,一劍刺向蕭千絕。眾將見狀,無不驚喝。

  梁蕭卻不理會,只是揮劍急攻。蕭千絕鬥到緊要處,忽遭襲擊,頓被逼退三步。誰料公羊羽厲喝道:「要你小狗多事?」轉劍刺向梁蕭。梁蕭躲閃不及,眼見軟劍穿心!

  哪知蕭千絕倏忽逼近,一掌劈來,公羊羽只好放過梁蕭,回劍應付。梁蕭緩過氣來,揮劍又刺蕭千絕。蕭千絕怒道:「小畜生討死麼!」嘴上雖硬,但以一對二終究難敵,只得權且閃避。

  公羊羽得暇,挺劍又刺梁蕭。梁蕭此次有了防備,轉瞬間二人換過兩招,蕭千絕縱身上前,正要出掌,不料公羊羽和粱蕭雙劍一分,齊齊刺來。

  蕭千絕連變數次身法,方才避開,抬眼一瞧,梁蕭與公羊羽又鬥在一處,頓時怒火上衝,雙掌分擊兩人。二人只得掉轉劍鋒,與他周旋。如此乍分乍合,好比三國競雄,轉眼拆了百招,仍是難解難分。元軍只怕傷著梁蕭,雖然持刀彎弓,卻也不敢亂動。

  三人激鬥之時,東北風正緊,宋軍那面風箏借那風勢,悠悠升起百仞之高,接近石公山頂。此時,山上軍士越來越多,公羊羽情知再難成事,瞪了瞪梁蕭,又瞪了瞪蕭千絕,忽地一劍逼開梁蕭,向蕭千絕拍出一掌。蕭千絕揮掌相接,二掌相交。

  公羊羽哈哈笑道:「老怪物,老子先走一步了。」蕭千絕一愣,厲喝一聲,飛步搶上。卻見公羊羽一個觔斗,已向崖外縱出,口中笑道:「不送不送,蕭老怪,後會有期。」

  他輕功本自超絕,再借上蕭千絕掌力,這一縱不下十丈。但石公山高及百仞,任憑公羊羽如何厲害,這般躍下也難活命。眾人只道他臨死不屈,跳崖自盡,梁蕭更覺心頭一酸,幾乎墮下淚來!

  江風呼嘯,只見那面風箏定在半空,將一條粗大麻索繃得筆直。陽光灑過,繩索晶亮,似是抹過油脂。公羊羽右手倏揚,十丈白續自袖間吐出,捲上繩索。那風箏微微一沉,便將他懸在空中,公羊羽將白綾分成兩股,套在繩上,便若小孩兒玩滑梯一般,順著百丈長索悠然滑落。

  山上嘩然而驚。羽箭亂如雨點,向公羊羽射到。公羊羽右手劍光飛旋,將來箭盡數圈落。只因繩索抹了油脂,他去勢奇快,有如流星經天一般,頃刻間,羽箭再也夠他不著。

  江上兩軍見此奇景,人人手指天空,驚呼不絕。

  阿術眉頭緊鎖,忽地奪過一張硬弓,取出火矢點燃,拉弓開弦,一箭射向繩索。那繩索塗滿膏油,一點便燃,騰起一條火龍,順風吞沒風箏。風箏翻滾墮下,公羊羽驟失平衡,落向江心。

  此時離江面尚有十丈之距,萬人呼喊聲中,忽見公羊羽一個觔斗,翻至繩索之上,迎風展袖,衣衫鼓脹如球,墜落之勢較那繩索還要緩慢幾分。

  阿術不由失聲驚喝道:「好酸丁,恁地了得!」喝聲中,繩索落江,公羊羽隨之落下,踏索而行,恍若憑虛御風,飄飄然滑人宋軍陣中,再也不見。

  梁蕭見公羊羽奇計脫險,心中稍安,掉頭一瞧,卻已不見蕭千絕人影,急忙提劍追趕。但蕭千絕騎虎而行,翻山越嶺如履平地。他追到山下,已不見人影。

  梁蕭正自失落,忽聽一破鑼嗓子笑道:「你奶奶個熊。老子為啥不能站這裡?」梁蕭聽得耳熟,側目一瞧,只見中條五寶站在遠處,四周圍著一圈元軍。胡老百大刺刺抱著膀子,正在說話。

  胡老千接口笑道:「不錯不錯,這麼大塊地兒,是你家茅坑麼?就算是你家茅坑,老子拉個屎也不成麼?」五人一齊哈哈大笑。

  眾元軍聽他胡拉亂扯,盡皆大怒,正想圍攻,梁蕭已上前道:「慢著。」元軍認出他來,紛紛退後。

  中條五寶見了梁蕭,又驚又喜,紛紛圍了上來,七嘴八舌,搶著說話。梁蕭也覺歡喜,問道:「你們五個混賬,來這裡做什麼?」

  只聽胡老萬道:「老子跟蕭大爺來的。蕭大爺走前面,老子落後面,不想這群人圍住老子,硬說是奸細。」

  梁蕭眉頭一皺,一個軍士上前道:「將軍,方才山上出事,這幾人穿南人衣衫,故而我們才盤查,不料他們就動起手來。」

  梁蕭道:「他們不是奸細,你們散了吧!」眾兵士扶起地上同伴,行禮別過。

  胡老十小眼一轉,忽道:「老大,老子徒弟呢?」梁蕭一愣。

  胡老一也道:「楊小雀沒跟老大一塊兒麼?」胡老千嚷道:「李庭呢?老子有點兒想他!」胡老萬笑道:「老子想了許多高招,全要教給王可,包他一日千里,所向無敵。」

  胡老一斜他一眼,冷笑道:「狗屁高招,老子只須指點楊小雀三招,擔保他一伸手,王可就軟得像柿子。」胡老十接口道:「我家三狗兒手也不用伸,吐口唾沫就能把他淹死!」 胡老千道廣那不算厲害,李庭放個屁,也能臭倒那小王八羔子!「

  他三人對那句「所向無敵」好生不滿,合夥羞辱胡老萬。胡老萬心頭怒極,但想雙拳不敵六手,一時敢怒不敢言。

  梁蕭略一猶豫,說道:「他們就在京口,你們要見,立馬就能見著。」五人大喜。梁蕭尋來幾匹馬,與五人人城。

  李庭、王可乍見師父,驚喜交集,胡老千、胡老萬更是欣喜若狂,不顧旁人看著,似抱小孩兒一般,摟住身著甲冑的兩個徒弟,拋來拋去。

  胡老一,胡老十看得眼熱。那胡老十揪住梁蕭嚷道:「三狗兒呢?」胡老一道:「是呀,楊小雀呢?」

  梁蕭皺眉道:「我困了,你問李庭好了。」李庭失聲驚叫:「梁大哥!」

  話音未落,卻早被中條五寶七手八腳拉住,嘰嘰喳喳問個不停。李庭被逼無法,只得原原本本說了。

  中條五寶面面相覷,胡老一突道:「小畜生,你騙人……」說著一把揪住李庭,揮拳便打。胡老千情急護徒,伸手一格,二人頓時扭成一團。

  胡老十呆了一陣,哇哇大叫,一腳向李庭踢去,胡老萬橫臂擋住,叫道:「你踢他做什麼?」胡老十已紅了眼,一拳打在他肩上。胡老萬跌出數步,痛人骨髓,怒道:「你動真的?」

  二人拳來腳往,也鬥在一起。拳風所至,堂上紅木桌椅,玉瓶銀壺,諸般陳設無不粉碎。

  阿雪、土土哈和囊古歹也聞訊趕來,見此聲勢,哪敢上前。

  梁蕭只得出門喝道:「住手!」

  胡老十被他喝聲一震,神志稍清,抓住梁蕭肩頭,叫道:「老大,李庭那龜孫子騙人,是不是?」梁蕭搖頭道:「他沒騙人,句句都是真話。」

  胡老十一征,忽地放開手,以頭搶地,撞得砰砰直響,嘴裡嗚嗚呀呀,哭聲不絕;胡老一原被三個兄弟聯手制住,死命掙扎,忽聽得胡老十哭喊,也身子癱軟,大哭起來。

  眾人見兩個渾人如此重情,也被牽動衷腸,眼角潮濕。

  胡老千呆了呆,放開胡老一道:「胡老一你莫哭啦,大不了老子把李庭送給你!」說著一把揪住李庭,逼他給胡老一磕頭。

  胡老萬見狀,也將王可揪到胡老十面前,道:「胡老十,老子……」他心中不捨,躊躇一下,才咬牙道,「老子把徒弟也給你了吧!」聽他倆口氣,徒弟好似杯子碗,可以隨意送來送去。

  不料胡老十抹了把鼻子,道:「你的徒弟,我才不稀罕,老子只要老子的楊小雀!」 胡老一也哽咽道:「對,老子只要老子的三狗兒!」二人想到傷心處,又是大哭。

  胡老千、胡老萬束手無策,叫道:「老大,你鬼點子多,快想個法子……」梁蕭歎了口氣,伸手將胡老一、胡老十雙雙扶起,道:「都怪我沒護好他們,你們儘管打我出氣好了。」阿雪急道:「不行!」雙手護住梁蕭,生怕胡氏兄弟當真打來。

  胡老十哭了一陣,搖頭道:「跟老大沒關係,都怪老子沒教好三狗兒功夫。」胡老一也道:「是啊,楊小雀把老子功夫學全了,只會殺人,哪兒會被人殺?」

  梁蕭沒料他二人竟得出如此結論,哭笑不得,便道:「你們想通便好。」又叫過王可與李庭,道:「你們和三狗兒、楊小雀是兄弟,他們的師父就是你們的師父,他們的爹娘就是你們的爹娘,日後無論成就多大事業,都要牢記這點!」二人應了,向五寶拜了三拜。胡老一、胡老十各自歎氣,但聊勝於無,也就愁眉苦臉認了。

  當夜梁蕭設宴給五人接風,中條五寶心緒不佳,喝了陣悶酒,將李庭二人叫到中庭,教授武功。他們汲取教訓,恨不能將渾身本事全部掏出來,硬塞給二人,是以監督極嚴。李、王二人雖是統兵將領,對這五人仍然老老實實,不敢稍有違逆。

  梁蕭見狀放下心來,回房歇息,睡到半夜,忽被一陣呼嘯驚醒。初時只當是中條五寶讓李庭、王可比武,但略一細聽,但覺那呼嘯聲強勁無比,心中大凜,披衣出門。

  卻見中條五寶、李庭、王可正翹首凝望,滿臉駭異。黑暗之中,兩道人影在房頂上倏忽來去,交錯之間呼呼作響。

  粱蕭認出那人影是公羊羽與蕭千絕,不由大覺吃驚。此時府內眾人皆聞聲驚起,燈火大盛。

  忽聽公羊羽笑道:「蕭老怪,此間都是你的同夥,敢與我去城外,一個鬥一個麼?」 蕭千絕冷然道:「去就去!不怕你老窮酸有陷阱。」

  二人身形一分,並肩往城外奔去。梁蕭縱身上房,緊隨其後,中條五寶也哇哇怪叫,跟了上來。頃刻間,七人腳力便分出高下,公羊羽和蕭千絕並肩而行,梁蕭則落下一箭之地,至於中條五寶,卻早被拋到爪哇國去了。

  梁蕭一氣追上城樓,只見那二人不知用何手段,早已越城南去。兩點黑影去若飛箭,轉瞬沒入暗夜。

  梁蕭尋思道:「公羊先生又來殺我麼?我倒要和他理論明白,到底是我錯了,還是雲殊錯了。至於蕭千絕,我與他仇深似海,打仗事小,報仇事大,此番遇上,決不能錯過。」 當下喝開城門,追趕二人而去。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1:04:13

龍游卷 第二章 蛇嘯雀來


  梁蕭一路飛奔,不時可見二人所留痕跡,樹折石裂,宛如颶風掃過。梁蕭觸目驚心,自忖即便尋上蕭千絕,也必死無疑。他想到此處,胸中騰起一股悲壯之氣,明知此去凶多吉少,足下也不稍停。

  向西南追了半夜,仍未追及,那兩人足跡又甚為淺淡,梁蕭追到次日凌晨,竟然失了線索。他四方搜尋一陣,也沒半點蛛絲馬跡,那兩個大活人便似憑空消失了一般。

  梁蕭不死心,繼續前行,經過幾處村鎮,卻不見一個活人,滿地惟見折槍斷弓、屍首散落。那屍首多為宋元軍土,可也有不少尋常百姓,其狀慘不可言。

  梁蕭驚疑不定,奔行百里,終遇上一群宋人百姓,一問才知有幾支元軍偏師到過此地,屢與宋軍遭遇。眾百姓害怕亂軍劫掠,紛紛棄了故園,逃難去了。

  梁蕭見這些宋人個個衣衫檻褸,蓬頭垢面,神色淒惶不勝。再聯想到一路所見,頓時悔意大生。

  當初他盟誓滅宋,絕對未曾料到這一仗仗打下來,竟會令百姓落得這般地步,與早先所想全然不同!目睹襄陽城內慘狀後,他便已生後悔,仍然隨軍戰至今日,全因伯顏一統天下再無戰爭的豪言壯語。可這一路征戰下來,梁蕭目睹殺戮之慘,內心無時無刻不在煎熬之中。

  這一晚瞧見千村荒蕪、萬戶流離的慘景,悔恨之餘,又覺心神恍惚:「如此下去,不知還會死多少人,牽累多少百姓?或許真如蘭婭說的,即便這一戰之後,永世太平,可我的靈魂卻永遠不得安寧了。」

  梁蕭怔立良久,醒轉時,那群百姓早已去得遠了。他望著眾人背影,心中如被毒蛇噬咬,痛苦難當:「蕭千絕害我父亡母逸,流離失所,而今我又害得這些百姓失去家園、流離失所,如此看來,我與蕭千絕又有何分別?『』,ˍ他此次不顧性命趕來,只為復仇,但一念及此,又覺意興闌珊,報仇之念大減,昏沉沉只顧前行,一時也不知走了多遠,更不知走向何方。

  夜深時,梁蕭只覺雙腿如灌鉛水,疲憊不堪,坐倒在一棵大樹下,望著遠處村鎮,黑森森、冷幽幽,形同地獄。倏忽狂風淒厲,刮得枝葉嘩嘩作響,便似人馬哀哭一般。

  梁蕭心力交瘁,迷糊睡了一陣。到寅卯交接時,他忽被一陣怪笑驚醒。那笑聲尖細高昂,夾雜著絲絲異響。梁蕭驚覺爬起,那笑聲卻又一歇,四野重回闃寂。

  梁蕭望向笑聲起處,只覺漆黑一團,半分光亮也無,心中微生寒意。

  他循聲走了十多里,忽見前方房屋儼然,乃是一座村莊。此時天色將明,隱約可見村子後山影崔巍,倚天而出。梁蕭不知這一路走來,已近黃山地界。

  走近時,忽見村子前橫七豎八躺了十來具元軍屍首。梁蕭搶上,蹲身扯開一人衣衫,只見他胸口有一團黑印,便似一隻極陰沉的眸子,死死盯來。梁蕭心頭打了個突,細看時,發覺那士兵渾身奇軟如棉,三百多根骨骼節節寸斷,竟無一根完整。

  梁蕭大為驚疑,猜想這元軍兵士當是被人一拳震斃,全身骨骼被拳勁波及,統統碎裂。倘若如此,這兇手拳勁之霸道狠毒,端的聞所未聞。他再看其他兵士,均是胸有拳印,骨骼盡碎。

  梁蕭沉吟半晌,挖了個坑,將這些人就地埋了,才起身進人村內。他猜想那兇手或在鎮中,當下蓄滿內勁,每走一步,均默察周邊動靜。但走了一程,卻見村中戶戶門窗大開,戶內卻無一人。

  此時天色將明未明,氣寒風冷,厲風穿窗越戶,淒淒慘慘,猶如百鬼夜哭。梁蕭縱然膽大,但一想到那凶人在側,也覺心跳加劇。猛然間,只聽「砰」的一聲大響,梁蕭失聲喝道。「是誰?」斜眼一瞥,卻見一扇木門在風中「咯吱」搖晃,驀然風勢再緊,那門扇又「砰」的一聲,打在框上。

  梁蕭鬆了口氣,轉眼間,卻見那門扇一合一開之間,似有人影閃動。梁蕭心頭一凜,飛身縱起,穿門而入。但室內空空,並無一人。正覺奇怪,忽見地上有一道長長的人影,敢情是晨光初放,竟將人影自窗外投人室內。

  梁蕭破窗而出,只見前方大街上一字站了六人,胸背相連,垂手而立。

  梁蕭見那六人均是元軍裝束,雙眉一挑,叫道:「你們是誰的部下?」那六人卻如癡了一般,動也不動。梁蕭心中奇怪,走上前去,一拍最後那人肩頭,只聽「噗」的一聲,六人如牌九一般,向前傾倒,疊在一起。梁蕭大驚,細看時,只見那六名軍士吐舌瞪眼,顯已氣絕多時了。

  梁蕭俯身細看,只見六人並非如村外元軍一般,骨骼盡斷,身上也無明顯傷痕,只是最末一人斷了右手小指,第五人則斷了左手小指。梁蕭看到第四人時,耗時良久,才發覺他左足小趾已斷。第三人則斷了右足小趾。第二人最奇,頭髮節節寸斷,除此再無損傷。梁蕭驚疑不定,再看第一人時,卻見那人骨骼頭髮均然無損,他略一沉思,撕開那兵士的衣甲,果見那人胸口有一團漆黑拳印。

  梁蕭思索良久,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不由驚咦一聲。他出聲未畢,只聽有人冷笑道:「瞧出來了麼?」梁蕭大駭,抬眼一瞧,只見丈外蕭然立著一人,衣著懶散,氣派瀟灑。

  梁蕭膛目道:「公羊先生。」略一遲疑,又道,「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公羊羽冷哼一聲,道:「此等無名小卒,殺之徒然污了手腳。」他上下打量梁蕭,嘿然道:「你若想死,老夫倒樂意成全。」梁蕭微微苦笑,道:「蕭千絕呢?」公羊羽淡然道:「他遇上故交,正親熱呢。」

  梁蕭見公羊羽突然現身,委實詭異至極。又聽他含糊其詞,更覺疑惑:「此處發生了什麼事?」公羊羽瞧他一眼,哈哈笑道:「你這小子自身難保,還有心管別人的閒事?」 梁蕭面皮一熱:「就算我罪該萬死,雲殊就役犯有過失麼?」

  公羊羽濃眉一蹙,目中寒光閃過。梁蕭擺手道:「先生且慢動手,這六人與我同袍從軍。所謂人死怨消,先生且容我將他們埋葬,再鬥不晚。」說罷自顧自拔出劍來,就地挖了個坑,將六人掩埋。

  公羊羽從旁瞧了片刻,冷聲道:「他們死了有你埋葬,卻不知你死了之後,又有誰埋?」 梁蕭聽得這話,想起自己從軍以來,征戰頻頻,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千萬將士在戰場上倒下,變成一具具無名屍首。自己活到今日,實屬萬幸。

  他一時心生淒涼,歎道:「人生百年,莫不有死,死後埋與不埋,又有什麼分別?難道來年先生棄世之日,也能料到誰來埋葬自己麼?」

  公羊羽尋思自己拋妻棄子,身邊再無親人。恐怕百年之後,也落得個遺骨荒山,無人掩埋的結局,想到此處心中一慘,默然半晌,道:「好,瞧你父親面上,待你死後,老夫親手讓你入土為安。」

  梁蕭心中百味雜陳。他此來本想與公蘋羽辯駁一番,但這一路行來,目睹戰禍之慘,悔恨交加。他既覺自己罪孽深重,論理之心便蕩然無存,只想著:「今日死於他手,也算莫大解脫,可惜爹爹的大仇未報,媽媽去向不明,我束手待斃,豈非天大的不孝?」

  誰知公羊羽卻被他一席話勾起生平憾事,沉思道:「天機宮我是不能回了,一子一女名有實無,百年之後,恐怕也無人為我添香祭奠。唉,梁文靖那孩子本是好的,可恨死在老怪物手裡,這個仇我定要替他報的。不過他只得這一個兒子,倘若死了,豈不絕後?早先他聽說梁蕭攻宋之舉,勃然大怒下,只想一殺了之,此時卻又猶疑不決起來。

  梁蕭見他拈鬚沉吟,久久不語,正覺奇怪,忽聽公羊羽緩緩道:「小子,你可知道,這鎮中六人是怎麼死的?」梁蕭略一遲疑,應聲道:「是被人一拳震斃。但為何第二人斷髮,後面四人斷了手指、腳趾,卻叫人想不明白。」

  「這正是那人的厲害之處。若一拳將六人骨骼震散,原也不難。難得的是他拳勁所及,只傷指骨頭髮,並不波及其他肌骨。內力之妙,可謂隨心所欲了。」

  梁蕭心頭一凜:「可是蕭千絕麼?」公羊羽冷笑道:「蕭老怪若要殺人,雙掌所至,千軍辟易,何必玩這些花活?這門武功出白天竺,梵文名為『濕婆軍荼利』,濕婆是婆羅門教破壞之神,軍荼利則是『瑜伽術』裡對內力的稱謂,也有蛇的意思,是以這內功便是 『破壞神之蛇』。此功大成之後,內勁猶如千百毒蛇,遊走於敵手體內,是傷心碎骨,還是摧肝斷腸,全憑修煉者的心意。」

  梁蕭道:「這般看來,那人已然大成了。」公羊羽道:「不錯。」梁蕭雙眉一挑道: 「他叫什麼名字?」公羊羽瞥他一眼,嘿笑道:「你這娃兒死到臨頭,問題卻不少。」粱蕭臉一熱,揚聲道:「誰叫先生老不動手,盡說這些不相干的話?」

  公羊羽望著他,暗歎道:「我若一心殺你,何必廢話。唉,但眼下老夫委實硬不起這個心腸,須得叫你惹我生氣,再動手不遲。」當下試探道,「這人內功如此高明,你很佩服麼?」

  他心忖修煉這「破壞神之蛇」的人乃是大奸大惡之徒,梁蕭只消答一個「是」字,自己必然大怒,立馬就能取他性命。故而話一出口。便目不轉晴盯著粱蕭雙唇。

  梁蕭一皺眉,搖頭道:「天下間讓我佩服的不過四人,此人決不在其內。」公羊羽大失所望,隨口問道:「哦,是哪四人?」

  「其中之一是位大和尚,他義氣沖天,敢作敢當。梁蕭佩服的人中,他算第四。」

  「你說的是九如和尚?」

  「先生也認得他?」

  公羊羽冷哼一聲,答非所問道:「那麼第二人呢?」卻聽梁蕭道:「第二人卻是了情道長。至於為何,也不消說了。」公羊羽聽得連連點頭,笑道:「這個自然,她排第一對不對?」梁蕭搖頭道:「她排第三。」公羊羽面色一沉,心道:「我倒要瞧瞧誰排在她前頭。」

  卻聽梁蕭又道:「我第二佩服的是一位小姑娘。」公羊羽眉頭大皺,心道:「一個小女娃兒,焉能與慧心比肩?」想著怒哼一聲。

  卻聽梁蕭歎道:「這位小姑娘身患不治之症,卻不自暴自棄,樂於助人,若然無她相助,便無梁蕭今日。」公羊羽聽到這裡,神色略緩,微微點頭。只聽粱蕭又道:「至於梁蕭最佩服的人,卻是個大元的官兒。」公羊羽眼中精光一閃,勁透雙手。

  梁蕭續道:「此人姓郭名守敬,他一心興修水利,精研曆法,成就千秋之功,遺惠百世之民,故而梁蕭佩服的人中,他算第一。」

  公羊羽聽到此處,怒氣漸平,點頭道:「若真如你所說,此人無論在元在宋,均是叫人欽佩。」他嘴裡如此說,但梁蕭佩服者中竟無自己,心頭總有些不是滋味。

  忽聽梁蕭道:「先生的武功才智梁蕭都是極欽佩的,可惜先生拋妻棄子,不顧親情,卻又叫粱蕭不太佩服了。」

  公羊羽勃然大怒,但轉念一想,若然因此殺了梁蕭,豈不自顯心虛,便將一腔怒火生生壓下,冷笑道:「你小娃兒乳臭未乾,又懂什麼。」心中卻想著:「這小子狡猾無比,莫非已瞧出老夫心思,裝模作樣,叫我尋不著把柄。」轉念又想,「我何必自己動手,叫他乖乖自盡,豈不更好了」

  他沉吟一會兒,忽道:「小子,你隨我來。」說罷轉身就走,梁蕭只得舉步跟上。

  公羊羽來到村頭一株蒼松下。此時天光已白,四野亮堂。他一掌擊在松樹樹幹上,松針頓如下雨一般,簌簌而落。公羊羽大袖一揚,袖間似有無窮吸力,那千百松針頓時聚成一線,收人他大袖之中。

  公羊羽收完松針,說道:「小子,我若出手殺你,未免勝之不武。石公山上,你我賭約未竟,而今不妨續上一續。」

  梁蕭雙眉一挑,只見公羊羽大袖再揮,袖間松針嗖嗖射在黃泥地上,少頃便擺成一個圖形,似方非方、似圓非圓。

  公羊羽問道:「你認得麼?」粱蕭神色微變:「認得,這是天地玄黃陣,莫非宋軍陣勢,卻是出于先生手筆。」

  公羊羽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道:「你在石公山頂大放厥詞,說什麼『此陣囊括天地,吞吐日月,御千萬之兵如拈一芥,,想必也有點兒見識。如今我這陣圖之中,一枚松針便算一個軍士,你若破得此陣,我便饒你不死,你若敗了,便自己抹脖子了賬。」

  梁蕭審視那陣勢半晌,搖頭道:「可惜我沒有收發松針的本事,如何與先生比鬥?」 公羊羽笑道:「這個不難,以你眼下修為,我說一說,你便會了。」

  他心想梁蕭難逃一死,無須藏私,便拈起一枚松針道:「我這法子叫做『碧微箭』,以碧針為箭,內力為弓,將這松針射出便是。」他見梁蕭神色疑惑,便道:「不明白麼?我且問你。弓能射箭,卻是因何?」

  梁蕭精於騎射,深明弓箭特性,便道:「弓背剛硬,弓弦柔韌。只消左手緊握弓背,右手拉開弓弦,便能將箭射出。」

  「不錯,一張弓裡有剛有柔,你的內力可有剛柔之分?」

  梁蕭恍然道:「先生之意,是以剛勁為弧,柔勁為弦,松針為箭。」

  公羊羽頷首道:「你這混賬小子,心思卻還不笨。」梁蕭沉吟片刻,道:「如此說來,這功夫和蕭千絕的『弓弦勁』倒有些相近。」

  公羊羽兩眼一翻,啐道:「放屁,什麼叫有些相近?哼,碧微箭是碧微箭,跟弓弦勁全無關係。」說到這裡,又哼一聲,「就算有些關係,那也是蕭老怪參得野狐禪,不算正道。他以身子為弓,我以氣機為弓,上達天道,二者境界,相去不可以道里計。老子說:」 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又道:「將欲翕之,必固張之』。碧微箭的訣竅便在於此,比之『弓弦勁』那等狗屁功夫,高明一百倍也不止。」

  公羊羽罵了一陣,一吐心中悶氣,才又細說如何走脈,如何運勁。梁蕭悟性本高,抑且華山之後,他歷經陰陽龍戰之劫,內力兼具陰陽剛柔。聽罷公羊羽的話,拈起一枚松針,加以五成剛勁,五成柔勁,剛勁外張,柔勁內斂,倏忽二勁相交,只聽「嗖」的一聲,那枚松針應聲飛出,插人泥裡。

  公羊羽點頭道:「孺子可教也。記清楚了,外剛內柔謂之出,外柔內剛謂之入。」

  梁蕭一點頭,呼地一拳擊上蒼松樹幹上,松針簌簌而落,他這掌卻與適才相反,柔勁外吐,剛勁內收,其勢便似倒轉長弓,弓背在內,弓弦在外,將箭反射回來一般。百餘根松針被他掌力一引,頓然射將回來。梁蕭袖袍一攏,盡皆收入袖底。

  公羊羽悠悠道:「說起來,這道理也並非局限於松針傷人,來日若你內力臻達化境,吹秋毫,射微塵,那也未嘗不可。不過你若有幸臻此境地,天下之間,怕也無人是你敵手了。」

  梁蕭聽出他話中的遺憾之意,微微苦笑,勁分剛柔,松針自袖中射出,也排出一個陣形,似方非方,似圓非圓。

  公羊羽目光一閃,冷笑道:「你也用這個?」

  「天地玄黃陣『乃百陣之王,無破之法。除了以彼攻彼,再無良策。」

  公羊羽冷笑道:「算你小子有些見識。」一揮袖,地上松針如被風吹,玄天二十四陣運轉開來:「立春陣」若殷雷滾滾:「雨水陣」如斜風吹雨:「驚蟄陣」蛟龍擺尾:「春分陣」自分陰陽:「立夏陣」奔騰似火,「芒種陣」銳如麥芒,「小暑」、「大暑」前後勾連,「小雪」、「大雪」左右彷徨:「霜降陣」若六合飛箱,無所不至:「寒露陣」似葉間露水,聚散無方。一時間,陣形依四季變化,分進合擊。

  梁蕭也拂袖轉動「玄天二十四陣」,但方位頗有不同。「冬至陣」對上公羊羽的「夏至陣」「秋分」對「春分」,「大雪」對「小暑」,「處暑」對「清明」,「寒露」對 「谷雨」。玄天二十四陣合節氣之變,自有陰陽生剋,公羊羽陣法遭克,頓然凝滯。

  梁蕭再一揮袖,「成土陣」從正北出,「隱土陣」自東北來,「晨土陣」自東南出, 「滔土陣」從西南來。一時后土九州九陣各依方位,紛紛殺出。

  公羊羽冷笑一聲,大袖輕揮,玄天陣散至兩冀,九州九陣居中突出。所謂南火克西金,他以正南「深土陣」抵擋梁蕭西方的「並土陣」;東木鎮北水,以正東「信土陣」抵擋梁蕭正北「成土陣」。其他七陣,也各依五行克制。其勢便如白鶴展翅,縹緲間暗藏殺機。

  梁蕭識得這是「天地玄黃陣」中「玄黃九變」之一的「鶴翔之變」,當下雙眉一挑,揚聲道:「虎踞之形。」

  他內勁到處,后土陣內收,玄天陣外突,形如一隻踞地猛虎,與沖天白鶴遙相對峙。公蘋羽深知攻不可久,鬥得片刻,陣勢內斂,變「品質之勢」。

  、蟲質為龍生九子之一,幼時其形如龜,成年後脫掉外殼,化龍而去。這一變寓攻於守,後續變化甚多。梁蕭即變為「風翥之勢」,易守為攻。公羊羽立成「黃龍之變」,玄天、后土二陣忽前忽後,勢若神龍,不見首尾。梁蕭陣變「玄龜之形」,任其來回衝擊,不動如山。

  兩人雖以內力遙遙駕馭松針,鬥得實則卻是智謀。「玄黃九變」頃刻變完,二人又另創新陣,彷彿弈棋一般。「玄黃九變」好比定勢佈陣,佈陣已畢,再隨機應變,各出新意。只不過這比鬥陣法,蘊含許多五行生剋、八卦九宮之理,較之棋理卻又繁複許多了。

  公羊羽越鬥越驚,心道:「這小子年紀輕輕,算學怎地如此了得。此陣他不過初涉,我卻鑽研多年,卻佔不得半點便宜。」殊不知梁蕭也是窮思蠍慮,不敢疏忽半分。初時他不過為求自保,後來漸得妙趣,於學問之專注,反倒勝過關切自身性命了。

  二人均為當世一等一的聰明人。此番鬥智,真可謂棋逢對手。初時變陣尚且疾如狂風,鬥到艱深處,漸漸放緩,各各整眉苦思,過得一時半會兒,方才各出袖風,交換一輪變化,變到山窮水盡處,又才各自托腮長思。直到一方萌發靈感,重又變陣應對。

  如此鬥了兩個時辰,勝負未分。忽聽得西方山中傳來一聲鷹唳,尖細悠長,久久不絕。公羊羽雙眉一動,微有不耐之色。

  那鷹唳響良久,仍不見歇。公羊羽倏地站起,一揮袖,兩枚碧松針射向梁蕭。梁蕭沉浸於陣法之中,不防他突然出手,「膻中」、「神封」兩穴一麻,頓被制住。

  只聽公羊羽笑道:「陣法呆會兒再鬥不遲,那兩個賊貨鬥得許久,也不知勝負如何,咱們先去瞧瞧熱鬧。」

  梁蕭被他提在手裡,只覺耳邊風響。眼前景物一閃而沒。公羊羽起落如飛,轉瞬奔出數十里路程。

  到得一處山坳,公羊羽躍上一塊巨石,笑道:「到啦!」說罷將梁蕭放下。梁蕭定睛望去,只見遠處群山,翠峰橫空,雲環霧繞,不見天色;近處則是一片蘆葦蕩,蘆花搖曳,好似堆銀積雪一般。蕩邊立著一黑一白兩個人,黑衣的是蕭千絕,白衣人則五旬年紀,鼻高目深,面白無鬚,嘴唇薄似刀削,白髮一絲不亂,如佛陀般堆在頭頂。

  梁蕭見這人怪模怪樣,不類中土人士,又見他身邊坐著一名元軍兵土,氈帽已脫,黑髮落至腰間。他這一瞧之下,只覺心中劇震,若非穴道被制,幾乎立時便要大叫起來!敢情那元軍兵士不是別人,竟是阿雪!

  梁蕭驚駭之餘,再一細看,卻見她渾身僵直,愣在當場,就似一個石人。那白袍人唇邊橫著一支血紅長笛,鷹唳聲正是從那笛中激發出來。

  只見天空之中,七八隻蒼鷹、鷂子發出淒厲嗚叫,與兩隻禿鷲鬥得羽毛亂飛。那兩頭禿鴛悍勇無比,一啄一抓,便有一隻鷹鷂墮下。梁蕭想起母親曾說少時養過兩隻禿鷲,想來便是這兩隻了。

  隨那白袍人笛聲高起低伏,四面八方時有山鷹巖隼飛至,片刻間已不下數十隻,團團圍住那兩隻禿鷲,亂啄亂抓。

  梁蕭暗暗吃驚:「難不成這人竟能以笛子驅策鷹隼?」

  只見那兩頭禿鷲漸漸寡不敵眾,頭翅中爪,身形搖晃,鳴聲淒厲。銀袍人笛聲忽地一揚,數十隻鷹隼、鷂子一擁而上,嚎爪齊施。只見半天中血雨紛飛,那兩頭禿鷲轉眼便被扯得七零八落。

  蕭千絕見狀,八字眉向下一聳,怒哼一聲。白袍人歇了笛聲,揚聲道:「蕭老怪,你不是說這兩隻禿鷲長空無敵麼?而今輸了,還有什麼話說?」說罷哈哈大笑,笑聲中隱有絲絲異響。

  梁蕭聽得耳熟,心道:「原來一早先聽到的怪笑聲便是他的。」

  蕭千絕冷然道:「好,這一陣算我敗了。說好了,先斗鳥兒,再比武功,賀陀羅,有本事的,這次便不要再逃。」

  白袍人嘿然一笑,不置可否。但見蕭千絕作勢欲上,他忽地橫笛於口,發出一串清亮鷹唳。

  只聽呼啦拉一陣亂響,漫天鷹鷂呼嘯而下,齊向蕭千絕撲來。梁蕭心頭凜然:「這人真有御鷹之能,卻不知是何來路?」

  蕭千絕見群鷹撲至,大喝一聲,雙掌揮舞。要時間,半空中似有無形刀劍飛舞,那些山鷹、巖鷂紛紛折翅斷頭,當空落下,未死的掙扎亂飛,卻無一個近得蕭千絕身側。

  頃刻間,漫天鷹隼盡遭屠戮,僅存一隻山鷹,驚惶著展翅欲飛。忽聽一聲虎嘯,一頭黑虎從側旁林中躥出,縱起一丈來高,自半空中將那只鷹撲將下來,按到地上時,已然不活了。

  賀陀羅絲絲笑道:「蕭老怪,你的『天物刃』越發凌厲了。」蕭千絕兩眼一翻,冷笑道:「屁話少說,還我鷲兒命來。」

  他身形一晃,逼近三丈,賀陀羅手足不動,人卻橫飄兩丈,讓過蕭千絕一掌,笑道: 「蕭老怪少安毋躁,再讓你見識見識。」

  他橫笛於口,吹奏起來,此次卻是嘰嘰喳喳,尖細嘈雜。梁蕭忖道:「這是什麼鳥叫,好生耳熟。」

  蕭千絕聞聲止步,冷笑道:「好,老夫就再瞧瞧。」當下凝立不動,刷刷刷又是三掌。賀陀羅雖在數丈之外,已然左右閃避,退到十丈處,臉色雖不大自然,口中兀自吹奏不絕。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1:04:54

  一時間,只聽四周嘰嘰喳喳,應和之聲大起。梁蕭但覺天色一暗,抬眼瞧去,就見空中出現無數麻雀,如一片灰麻雲彩,向這方飛快移來。梁蕭恍然大悟:「這人吹的是麻雀叫聲。」

  卻見那些麻雀便似瘋了一般,快如利箭,嗖嗖嗖從天而落,射向蕭千絕。蕭千絕掌風到處,麻雀屍身猶如雨落,但一群墮地,二群又至,前仆後繼,渾然不知死為何物。

  蕭千絕初時出掌尚且從容,漸漸越變越快,使到後來,雙掌此起彼落,疾如風輪。但那麻雀仍然越聚越多,遮天蔽日、鋪天蓋地,好似整個黃山的麻雀均向此地聚集而來。

  麻雀聚集已多,經那賀陀羅笛聲催促,分作兩群。一群裹著蕭千絕,密密層層,猶如鐵桶一般。另一群則衝向那頭黑虎,尖嘴亂啄。黑虎厲聲咆哮,揮爪搖尾,但那麻雀無孔不人,黑虎顧首難顧其尾,不多時,便聽得一聲嚎叫,黑虎雙眼流血,驚慌中拔腿欲逃。但群雀窮追不已,對準它爪牙不及之處,啄得血肉飛濺。黑虎奔出二十來丈,口中厲吼變成聲聲哀嚎,驀地四爪一軟,癱在地上。

  蕭千絕的「天物刃」掌風雖厲,但遇此怪異情形,也覺無法可施。麻雀本是百鳥之中至為低賤弱小者,但因數量太巨,一旦聚集,威力之強竟是遠超鷹隼。蕭千絕殺透一層,又來一層,只殺得地上雀屍堆積盈尺,而那頭黑虎卻為群雀啄食,血肉已盡,只餘白骨了。

  梁蕭縱然統領千軍萬馬,馳騁疆場,但見此情景,也覺心寒。

  忽聽蕭干絕一聲大喝,呼呼數掌,將雀陣衝出一個口子,身若一朵黑雲,逕向蘆葦蕩飄去。

  梁蕭見他使出這路輕功,也不由暗讚一聲好,揣度道:「無怪他往蘆葦蕩去了,此時除了鑽人水中,委實擺不脫這些怪鳥。」

  誰料蕭千絕貼著蘆葦尖滑出三百步之遙,並不人水,而是落在對岸,手裡卻多了一桿蘆葦,色澤淡綠。

  蕭千絕眉間含煞,將蘆葦摘枝去葉,便成一支蘆管,湊到嘴邊,嗚嗚咽咽吹奏起來。蘆管聲本就淒怨哀絕,再經蕭千絕內力催逼,更是摧人肝腸。

  梁蕭只覺眼角一酸,但他此時已非吳下阿蒙,一念方起,便悚然驚醒,忙以《紫府元宗》中的「洗心入定」之法,凝神守一,抗衡蘆管之聲。

  蘆管聲升起,與賀陀羅的笛聲糾纏一處,麻雀被這一擾,無所適從,撲稜稜一陣拍翅,繞著同類屍體上下亂飛,哀鳴一陣,四面散去。

  這一陣委實血腥慘烈,梁蕭眼看群雀散盡,長吐一口冷氣,頗有撥雲見日之感。他暗暗心道:「蕭千絕這釜底抽薪之計委實高明,麻雀因笛聲而起,笛聲一破,雀陣自然破了。」

  雀陣雖破,蕭千絕卻不敢大意,蘆管聲更是哀怨,如離人夜哭,怨婦悲吟,繞樑穿雲,千回百轉,淒傷之意佈滿山谷。賀陀羅則變出百鳥之聲,鶯語關關,黃鸝啾啁,乃至鴉鳴鶴唳,變化無窮。

  兩人樂聲皆以內力催逼,搖魂動魄,十分難當。梁蕭以「洗心入定法」抵禦,始能無虞。凝神間,忽聽嚶嚶之聲,不覺一驚,張眼望去,只見阿雪如梨花帶雨,哭得哀切至極。

  敢情蕭千絕蘆管樂聲太過淒傷,阿雪聽得難過至極,血氣上衝,突破禁制,哭出聲來。但禁制又未能全解,是以她雖欲號啕大哭,卻又覺中氣不足,只能嚶嚶啜泣,胸中哀痛越積越厚,宣洩不得,漸漸面色發白,雙目失神。

  梁蕭心知如此下去,阿雪勢必傷心而死。但他苦於穴道被制,無法施援,情急間運功衝穴。但「碧微箭」何等厲害,他連沖數次,均然無功。

  正當此時,忽聽公羊羽大笑一聲,聲震林谷,繼而盤膝坐下,撤出青螭軟劍。橫於膝上,屈指勾捺劍身,叮叮咚咚,竟有切金斷玉之聲。

  只聽公羊羽哈哈笑道:「蕭老怪,子日『哀而不傷』,你這蘆管吹得亂七八糟,叫人聽不下去。」說著以劍代琴,挑引徵羽,按捺宮商,琴音婉妙處,竟不啻於烏桐冰弦、古今名琴,曲調歡快跳脫,令哀苦之意為之一緩。只聽他應樂唱道:「野有死腐,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檄,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兮!無使也吠。」

  這首《野有死腐》出自《詩經》,講的是在荒野之中,女子懷春,男子上前挑逗的情趣。是以曲中春意洋洋,天然生發。

  公羊羽唱罷這首,曲調一轉,又唱道:「女日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

  這首《女曰雞鳴》講的是一男一女午夜偷情之事,輕佻婉約,情意靡靡。

  這兩首曲子一響,頓將蘆管聲沖得七零八落,阿雪胸中怨意大減,不知為何,竟覺面紅耳熱,遐思紛紜,芳心可可,儘是梁蕭的影子。

  賀陀羅忽地歇住鳥笛,絲絲笑道:「原來公羊兄也是我道中人。所謂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洒家年少慕艾,追求美色,那也是五日無之的。」

  他於漢詩原本所知不多,此時得以賣弄,大感得意,瞥了阿雪一眼,嘴角露出笑意。梁蕭卻大大皺眉,心道:「這廝少說也有四五十歲,怎麼還自稱年少慕艾,未免太過無恥。」

  公羊羽微微一笑,忽又唱道:「新台有泚,河水彌彌。燕婉之求,蓬搽不鮮。新台有灑,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蓬搽不殄。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賀陀羅聽出這曲中似有嘲諷之意,卻又不明就裡,正自皺眉。忽聽公羊羽笑道:「賀臭蛇,你可知燕婉之求,蓬搽不鮮。是什麼含義?」賀陀羅笑道:「這句言辭古奧,洒家漢文粗通,可不大明白。」

  公羊羽眨一眨眼,哈哈笑道:「簡而言之,燕婉之求,蓬搽不鮮,也就是癩蛤蟆吃天鵝肉,自不量力的意思呢。」賀陀羅面色一沉,乾笑道:「敢情公羊兄罵洒家是癩蛤蟆了?」 公羊羽笑道:「不錯不錯,老子連罵你三句癩蛤蟆,你卻一概不知,這叫不叫對牛彈琴?哈哈哈哈……」賀陀羅面色難看至極,重重哼了一聲。

  兩人對答之際,蕭千絕的蘆管聲忽地一轉,哀怨之意略減,綿綿之情大增。公羊羽聽得一愕。

  敢情蕭千絕吹的正是一曲《兼葭》:「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這首曲子,專道一名男子歷盡無數險阻,追求心中愛人。公羊羽本有心魔,一聽之下,大生共鳴。

  要知他遍天下尋找了情,自覺所受苦楚,即便《兼霞》之詩也不足形容其萬一,頓時自憐自傷,甚覺迷茫。

  蕭千絕將《兼葭〉吹完一遍,再吹一遍。公羊羽聽得人耳,指下曲調竟也漸漸變作《兼葭》的調子:「兼葭萋萋,白露未唏,所謂伊人,在水之渭;溯徊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此時他與蕭千絕以琴音相鬥,只此一瞬之間,心與曲和,雙眼中漸生狂熱。賀陀羅瞧出便宜,心道:「此人武功才智俱是洒家勁敵,此時不除,更待何時?」當即橫過鳥笛,發出睢鳩之聲。

  睢鳩乃是情鳥,雌雄相守,終生不棄。其叫聲婉轉哀怨,宛如煽風點火一般,令蘆管威力倍增。

  公羊羽聽著蘆管鳥鳴,心中忽高忽低、忽悲忽喜,恍惚間只見了情白衣赤足,青絲委地,俏生生立在雲水之間,笑顏清甜嫵媚,令人血為之沸。

  公羊羽定定瞧著前方,雙眼裡忽地流出淚來,雙手一揮,高叫道:「慧心,你為何躲著我,為何躲著我呀!你可知我尋你的苦麼?溯徊從之,道阻且長,溯徊從之,道阻且長 ……」他平日自怨苦,但囿於身份,始終藏在心裡,此時忽而噴薄而出,竟是一發不可收拾。

  梁蕭見公羊羽如此模樣,心中大急,但那兩枚松針始終梗在穴道之間,無法衝開。情急中,他靈機一動:「方纔公羊先生不是教了我『碧微箭』麼?外剛內柔謂之出,我何不以外剛內柔之勁,將這兩枚松針射將出去?『』一念及此,他內力運至」膻中穴「處,剛勁在外,柔勁在內,倏地引弓而發,只聽」哧「的一聲輕響,松針離體飛出。梁蕭大喜,如法炮製,將」神封穴「上的松針逼了出來。

  此時間,公羊羽已然神志不清,手舞足蹈,反覆叫著「溯徊從之,道阻且長」,業已到了瘋狂邊緣。

  梁蕭不及多想,一躍而起,一掌按在公羊羽「玉枕穴」上,真氣注人督脈,直抵大椎,大喝一聲。

  這法門出自《紫府元宗》的《入定篇》,要知修道者初入定時,多有雜念,一招不慎,便有走火人魔之患,因此身邊多有師尊護持,待其人魔之際,便以此法喝轉。公羊羽此時情形,與走火入魔本相彷彿,是以立竿見影。公羊羽聞聲一震,靈台頓轉清明。

  蕭千絕與公羊羽仇大怨深,本擬趁此千載難逢之機,將這生平強敵激得癲狂而死。不料緊要關頭,被梁蕭橫插一足,眼見公羊羽眸子忽轉清明,頓知功敗垂成,心中惱怒無比,力催蘆管,欲趁公羊羽立足未穩,攻他個措手不及。賀陀羅也是一般心思,鳥笛聲越發激烈。

  公羊羽既已醒轉,當此兩面夾擊,暗叫不好,當即歸真守一,盤膝坐倒,左手鼓動軟劍,疾奏《風雨》之聲,抵擋蕭千絕的蘆管,右手摘下腰間紅漆葫蘆,「咚咚」敲擊岩石,聲不離宮商之調,暗合《鴟鴉》之曲,抵擋賀陀羅的鳥笛。但他癲狂之時,心力消耗太劇,仍未緩過氣來,兼之以一敵二,備感吃力,不消片刻工夫,頭頂已是白汽蒸騰,倏忽間, 「噗」的一聲,酒葫蘆破成兩半,再一瞬的工夫,指尖掠過劍鋒,皮破血流。

  梁蕭見狀,縱身上前,揮掌拍向賀陀羅。賀陀羅見他年紀甚輕,掌風如此凌厲,微覺吃驚,但他鬥到緊要關頭,無暇理會,也不見他晃身,人便已在一丈之外。

  梁蕭一掌落空,心中凜然。身形一轉,忽地掠出丈餘,將阿雪抱在懷裡,阿雪見了他,歡喜無限,秀目中頓時淚光漣漣。賀陀羅見狀,眉間透出一股煞氣,偏又不便抽身,惟有恨恨瞪視。

  梁蕭見三方越鬥越緊,當即撕下衣服,塞住阿雪雙耳,呼呼呼又是三掌,掃向蕭千絕。蕭千絕凝然不動,待得梁蕭掌風到時,他衣袍一脹一縮,將來勁從容化去。

  梁蕭暗暗吃驚,想要上前纏鬥,但又放不下阿雪。但若不阻止二人,公羊羽必敗無疑。兩難之際,忽聽一記鐘聲悠悠傳來,渾厚洪亮,搖山動谷。只聽有人朗朗笑道:「兩個打一個,不要臉,哈哈,不要臉……」笑聲中,嗡嗡鐘鳴不絕,聲聲敲在蕭千絕樂聲起承轉合的空隙處。

  蕭千絕一時不防,幾被鐘聲攻得散音走板,只得棄了公羊羽,忙催蘆管抵禦鐘聲。

  公羊羽騰出一隻手來,念到方纔的狼狽苦況,雙眼圓瞪,揚聲道:「賀臭蛇,先時的不算,咱們一個對一個,再來比過。」

  他積了一腔惡氣,盡皆發洩在賀陀羅身上,雙手以劍代琴,奏起一曲《殷武》:「撻彼殷武、奮伐荊楚……」那殺伐之氣,凜凜然直衝霄漢。賀陀羅不敢怠慢,也以百鳥之聲應對。

  霎時間,又聽一聲長笑。梁蕭舉目望去,只見山道盡頭,九如肩扛銅鐘,闊步行來。那口鍾較之寒山寺大鐘小了一半,略顯破爛。九如舉棒連敲,發出嗡嗡巨響。

  他瞧見梁蕭,當下笑道:「小傢伙,好久不見了。」梁蕭抱拳道:「大師豪邁如故,可喜可賀。」九如哈哈笑道:「小於倒是嘴甜。也罷,待和尚事了,咱們敞開肚皮,大喝三百杯。」

  不待梁蕭答話,他目光一轉,又盯著賀陀羅,笑道:「賀臭蛇,和尚遇上個老相識,敘了敘舊,是以來遲。哈哈,你想我不想?」說話間「刷」的一棒,當頭直擊賀陀羅。

  在梁蕭看來,這一棒平白直人,並無奇特之處,但賀陀羅卻甚為忌憚,飄退丈餘,將鳥笛收人袖內,冷笑道:「老賊禿,死纏爛打麼?」九如笑道:「死纏是你賀臭蛇的本行,爛打才是和尚的能為。所謂打蛇打七寸,牽牛牽鼻子。哈哈,可惜你賀臭蛇不是道士,要不和尚須得找根繩子,牽你一牽。」他口裡說笑,手中木棒飛舞,鋪天蓋地。

  賀陀羅閃身飄退,豎眉喝道:「老賊禿,天地雖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洒家從未招惹過你。當年你將我趕出中原,也就罷了,如今我才回中原,你就追了洒家幾千里,這算什麼道理?」

  只聽「嗡」的一聲,九如將銅鐘重重擱下,烏木棒就地一戳,冷笑道:「賀臭蛇,你還有臉說個『理』字?你甫人中原,便殘殺三百多人,姦淫六十餘人。無惡不作,百死有餘。」

  賀陀羅哼了一聲,不耐道:「那些百姓,生來便是給洒家練功用的,殺幾個打什麼緊。至於那些女子,能得洒家垂青,那是她們的福氣,既得無邊快活,又能保住性命,可謂一舉兩得。」

  九如目光如炬,在他身上轉了兩轉,呸了一聲道:「放你奶奶的臭蛇屁。」

  他一棒揮出,賀陀羅扭身讓過來棒,寒聲道:「既然如此,今日有你無我。」忽從肩頭撤下一支奇形兵刃,手柄居中,四方各有尺許刀鋒,彎似殘月,冷若碧水,形同一個大大的「峨」字。

  九如識得這兵刃名叫「般若鋒」,鋒利絕倫,招式詭奇,不由笑道:「掏傢伙麼?」 他棒法轉疾,左手一抬,大喝聲:「去。」那口大鐘「呼」的一下,向賀陀羅頭頂壓到。

  賀陀羅「般若鋒」一閃,將那口銅鐘劈成兩半。九如長笑一聲,棒如快鳥穿林,透過兩月銅鐘,點向賀陀羅心口。賀陀羅身若無骨,扭曲避過,手中般若鋒滴溜溜亂轉,便如擎著一輪明月,向九如翻滾殺來。

  公羊羽平生自負,既見九如出手,不肯再彈琴擾亂。

  他轉眼凝視蕭千絕,嘿聲道:「賀臭蛇有老和尚作陪,咱們也該了斷了斷了。」蕭千絕歇住蘆管,冷冷道:「正合我意。」「意」字猶未落地,公羊羽大袖飄飄,軟劍已到他面門。

  蕭干絕身形略晃,雙掌忽刀忽劍,忽槍忽戟,一瞬間變了七八種兵器招式,擋住公羊羽狂風般一輪劍勢。公羊羽殺到得意處,縱聲長嘯,劍若風吹落花,月照流水,出乎性情,任乎自然。

  蕭千絕眼見徒手難以抵敵,便自袖間取出蘆管。他的「天物刃」本為內勁,要旨在於 「天下萬物皆為我刃」。運之於拳掌,血肉成刀,無堅不摧;運之於紙頁草莖,便如鋼刀鐵棍。此時他將蘆管拈在指間,刷刷凌空刺出,雖只五寸長一段細管,氣勢之上,卻不下天下間任何兵刃。

  天下四大高手如此捉對廝殺,世上武人終此一生,也難以得見其一。梁蕭卻覺眼花繚亂,不知從何看起:瞧九如、賀陀羅一對,則錯過公羊羽、蕭千絕;專注後者,卻又錯過前者。

  那四人鬥到酣處,賀陀羅閃避之際,忽見公羊羽背對自己,心生毒念,抽冷避開九如,一揮般若鋒,偷襲公羊羽。

  公羊羽反劍擋住。蕭千絕不願與賀陀羅聯手,略一遲疑,便聽九如朗笑道:「蕭老怪,三十年不見,和尚還當你死了呢!」說話聲中,揮棒打來。

  蕭千絕舉蘆管挑開來棒,還了一掌,冷聲道:「你老和尚活到今天,才叫稀奇。」九如嘿嘿直笑,手中棒橫劈豎打,左挑右刺,與蕭千絕以攻對攻,各不相讓。

  斗不多時,蕭千絕一轉身,又對上賀陀羅,九如則與公羊羽交起手來。這四人當年均曾會過,多年不見,都想瞧瞧對方進境如何,是以頻換對手,互探底細。

  梁蕭看得人神,不由忖道:「這四人到底誰更厲害些?『』他念頭方起,忽聽九如笑道:」老窮酸,你和蕭老怪、賀臭蛇不同。和尚本不想教訓你的,怪只怪你綽號不對,犯了和尚的忌諱。「

  公羊羽皺眉道:「什麼綽號?」九如笑道:「有人叫你天下第一劍,劍字倒也罷了,但天下第一這四字,大大犯了和尚的忌諱。」

  公羊羽呸道:「胡吹大氣,難道你是天下第一?」九如蹺起左手拇指,嘻嘻笑道: 「老窮酸果然是讀書人,見識不凡。和尚不但天下第一,天上也是第一。

  公羊羽見他搖頭晃腦,滿臉得意,又好氣又好笑,罵道:「無怪和尚叫做禿驢,臉皮之厚,勝過驢皮。」

  他得九如解圍,心中感激,始終留手,此時被九如一激,好勝之念大起,放開手腳,逕取攻勢。

  兩人兵刃皆為青黑,纏在一處,凝滯處如黑蛇繞枝,矯健處若烏龍乘雲。九如鬥得興起,連呼痛快。正自大呼小叫,忽聽山外一個聲音喝道:「老禿驢,是你嗎?」聲如悶雷,震得群山皆響。九如神色一變,脫口罵道:「是你爺爺。」

  那人哈哈笑道:「老禿驢,來來來,咱們再鬥三百回合。」九如臉色變得甚是難看,罵道:「打個屁,和尚另有要事,不陪你胡鬧了。」忽將公羊羽晾在一邊,呼的一棒,便向賀陀羅頭頂落下。

  賀陀羅較之三人,略遜半分,單打獨鬥,或能撐到六百招上下,但此時走馬換將,變數多多,甚感不慣。此時他驟然遭襲,大覺首尾難顧,被九如刷刷兩棒,逼得後退不迭。

  忽聽九如炸雷般一聲:「中。」他一棒飛來,正中左肩,頓覺痛徹骨髓、轉身便逃。九如緊迫不捨。兩人一走一追,頃刻間便上一座山梁。

  此時,忽地一條人影憑空閃出,截住九如,嘻嘻笑道:「老禿驢,咱們打過,咱們打過。」他邊說邊拳打腳踢,招式竟高明至極,以九如之強,也惟有止步對敵。

  公羊羽、蕭千絕均有訝色。他二人方才與九如交過手,深知這和尚厲害至極,誰想竟被來人赤手空拳逼得團團亂轉,委實叫人不可思議。再瞧那人武功,以二人的見識,竟也瞧不出是何來歷。

  卻見二人疾如星火般斗了二十餘合,九如一棒逼退來人,一縱身躍到山梁之後。

  那人哇哇怪叫道:「哪裡走?再打過,再打過……」叫喊聲中,一個觔斗翻過山梁,消失不見。公羊羽和蕭千絕見這人言談舉止無處不怪,武功又高得出奇,心中均有莫大好奇,忍不住雙雙施展輕功,追趕上去。

  公羊羽奔出數步,忽又停下,轉身傲立,瞪視梁蕭道:「姓梁的小子,今日你於我有援手之德,老夫若然殺你,不合道義。但你若再相助韃子,老夫就算背負不義之名,也要取你性命。」

  梁蕭略一沉默,拱手道:「公羊先生放心,我梁蕭從今往後,決不再傷一名大宋百姓。」 公羊羽皺眉打量他一眼,忽地一點頭,跟著蕭千絕,驚風也似地去了。

  梁蕭瞧二人背影消失,心中百念起伏,回望阿雪。只見她雙頰潮紅,一對秀目燦若星子,長長的睫毛上還有點點殘淚。

  梁蕭把她脈門,但覺任督二脈均澀,運內力衝擊,全然無功。他運起「碧微箭」,將內勁注入她體內,剛勁為弧,柔勁為弦,凝氣為箭,沿路射出,阿雪但覺胸口一輕,脫口叫道:「哥哥,我想死你啦。」

  梁蕭正給她打通丹田禁制,聞言皺眉道:「傻丫頭,張口就死呀活的,聽著不吉利。」 阿雪臉一紅,垂頭捻著衣角。

  卻聽粱蕭道:「你怎麼來這裡的?」阿雪眼眶一紅:「我……我聽胡老萬說你追公羊先生和蕭千絕去了,心裡一急,就打馬出城來找你。」

  梁蕭怒道:「胡老萬這個大嘴賊貨。回去我抽他大耳刮子!」阿雪急道:「哥哥,你可別打他,若他不說,我豈不更加擔心。」

  梁蕭白她一眼,道:「擔心又管什麼用?那你是怎麼落到那白衣人手裡的,他……他有沒有欺負你……」說到這句,嗓子一哽,忙又道,「罷了,若你不好說,就當我沒問過,不說也罷。」

  阿雪搖頭道:「我也不知怎麼回事,糊里糊塗就到這裡了。也沒什麼不好說的,我都告訴你吧。」粱蕭心頭一酸:「我這個傻妹子,大約被人欺辱了,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他按捺住心中難過,說道:「阿雪,你揀不打緊的說,不快活的事就別說了,最好今後想也不想,就當沒發生過。」

  阿雪怪道:「什麼叫就當沒發生過!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那會兒我騎著馬出城,也不知東西。正跑啊跑的,忽就覺馬身一沉,似乎有人坐到我後面。」梁蕭忍不住問道: 「是那白衣人麼?」

  「是啊,但我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可一轉頭,就覺他在我耳邊吹氣,怪癢癢的。」 她說到這裡甚覺羞赧,臉上像蒙了塊大紅布。

  梁蕭皺了皺眉,遲疑道:「後來呢?」

  「後來啊,我就反掌推他,不料又打了個空,收掌時,他又在我耳邊吹氣,邊吹邊笑,還說:」小姑娘,你會武功啊,很好很好。『我又害怕,又奇怪,忍不住就問:「你怎麼知道我是小姑娘,我穿的可是男人衣服。』他就嘻嘻笑,說道:」洒家這雙眼,看一根汗毛就知道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你這麼好看的小姑娘,洒家到了中原,也沒看見一個,即便見了,也不會武功。『我聽他又說又笑,不知為何,心裡就覺不舒服,便道:「你別坐在我後面,會壓壞馬兒的,再不下去,我可要打你了。』他就笑道:」好啊,你打,打得著我,我就下馬。『說著伸手在我臉上摸了一下。「說到這裡,她臉上更紅,幾乎抬不頭來。

  梁蕭面沉如水,搖頭道:「阿雪,不說了吧,我不想聽。」阿雪蹙眉道:「後面的事情可奇怪了,哥哥你不聽太可惜啦。」不待梁蕭答話,又說道,「當時我一生氣,就回頭推他,但我一回頭,卻看不見他,一轉身,他又在我耳邊吹氣,還說一些古古怪怪的話,我也不大明白。就聽他老是誇我好看,哥哥,你說,他是不是盡說瞎話,比起柳姑娘啊,主人啊,還有阿冰姐姐、阿凌姐姐,我可醜得緊啦。」

  梁蕭望著她瑩白如雪的嬌靨,歎道:「好啦,不說這個,我們回去吧。」阿雪不解道:「為何呢?後面還有很多怪事,我都沒說呢。」

  梁蕭心頭一痛:「或許讓她說出來,大哭一場,更加好些。」於是澀聲道:「好,你說,我慢慢聽著。」

  阿雪「嗯」了一聲:「就在我趕不走他、著急的當兒,忽聽身後傳來『噹啷啷』的鐘聲,就和剛才那老和尚的鐘聲一樣。那白衣人重重哼了一聲,說道:」該死的賊禿,趕你 ……你奶奶……的喪。「『她說完這句,臉一紅,忙道,」哥哥,這句話可不是我罵的,是那白衣人罵的。「

  梁蕭皺了皺眉,卻沒作聲。阿雪又續道:「他罵了兩句,忽然就點了我的穴道,嘻嘻笑道:」小姑娘,借你馬兒使喚使喚。『說完就搶過韁繩,打馬狂奔。跑了好一陣才歇下來,帶我下馬,解開我的穴道。

  「我這才看清他的樣子,有些害怕,又怕耽擱時辰,尋不著你,就急得直哭。那個人卻笑著說:」不要哭啦,咱們找個舒適的地兒,洒家讓你大大歡喜。『我就說:「我找不著哥哥,怎麼都不歡喜。』那人又笑:」找什麼哥哥啊,呆會兒你歡喜了,叫我哥哥都來不及呢。『「我聽他說話古古怪怪,心裡不快,就說:」我才不叫你哥哥,天底下,我只有一個哥哥。』那人笑道:「呆會兒可由不得你。你生得這樣好看,又是處子,還會武功,做酒家的爐鼎,再好不過啦。」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1:05:26

  她說到這裡,蛾眉一蹙,問道:「哥哥,什麼叫爐鼎?」梁蕭也不大明白,便道: 「總之不是什麼好話。」

  「我也覺得不是好話,那人邊說邊瞧著我,眼神十分奇怪,忽就站起來,拉著我往林子裡走。我掙扎不開,正覺焦急,忽然又聽鐘響。」那人一呆,怒道:「他媽的臭賊禿,就不叫人安逸。『接著又罵了好多髒話。嗯……哥哥,我都說不出口,不說好麼?」

  梁蕭隨她說話,一顆心忽上忽下,此時聞言,說道:「不光不要說,更不能記在心裡。」 阿雪點頭道:「嗯,他一邊罵人,一邊抓我上馬,但每次停下,就聽後面鐘聲傳來,他很生氣,又似有些害怕,一聽鐘聲,立馬就走。」

  梁蕭長長鬆了口氣,心道:「定是九如大師在後面追趕,賀陀羅抓到阿雪也無暇作惡,至於九如大師手持大鐘,料是為了克制他的鳥笛?」卻聽阿雪續道:「就這麼奔了一整日,最後把馬兒也跑壞了。那人就丟了馬,帶我步行。走了一段路,忽見前面來了群大元軍土,他們一瞧我穿著軍服,就紛紛叫喊,讓那人放人。那人只顧冷笑,忽地制住我穴道,縱身上前,一拳一個,把他們都打倒啦。」

  阿雪說到這裡,神色一黯。梁蕭忖道:「原來那些元兵是為救阿雪死的,我埋葬他們,也算報答。」他知此事已到緊要關頭,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後來還剩六個兵士,他們都很害怕,丟了武器,想要逃命,卻被那人抓回來,逼他們進村。村子裡沒人,他就讓這六人砍柴燒火,洗米做飯。他吃過了飯,便叫六人靠一排站著,一拳打過去,那六人就不動彈啦。他圍著六人轉了一圈,似乎很是高興,大笑起來。」

  梁蕭想了想,道:「那蕭千絕什麼時候來的?」

  「那人笑罷,就對我說:」好啦,現在老和尚被我拋下,再也沒人打擾我們了……『 我見他盯著我看,心中很是害怕,正想跑開,卻被他扯住衣袖。這時候,忽就聽屋頂上有人道:「老窮酸,咱倆的事須得擱一擱。,另一人說:」好說,你可不要偷雞不成蝕把米,窮酸可不想你死在旁人手上。』先前那人哼了一聲,說:「放屁。『」我聽出是蕭千絕和公羊先生的聲音,又驚又喜,驚的是遇上他們;喜的是他們既然在,哥哥你也必然不遠了。那人一聽,臉色就變了,然後又發笑道:「老怪物、老窮酸,你們都是一派宗師,怎麼行事鬼鬼祟祟,背後跟蹤洒家。』」就聽蕭千絕說:「什麼跟蹤?老夫不過瞧你的進境,多走了幾十里路而已。哼,你又帶了個女人,是嫌上次開封府吃的虧不夠嗎……」

  梁蕭咦了一聲,道:「慢著,你說什麼開封府?」

  「嗯,我記得他說的就是開封府?」

  梁蕭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唉,胡老萬那個蠢材,什麼『活駱駝』、『死駱駝』,分明是『賀陀羅』才對。」

  卻聽阿雪又道:「那人一聽,笑著說:」好啊,蕭老怪,乾脆你和老窮酸一起來,洒家也不怕。『蕭千絕卻哼了一聲,說:「你不用激將,取你狗頭,老夫一人足矣。』說完飛身跳下,一掌劈出。

  「那人擋了一掌,笑著說:」咱們先比腳力。『說完抓著我,撒腿就往山裡跑,蕭千絕也追上來。

  「那人在山裡繞了半天圈子,忽又停下來說:」蕭老怪,洒家帶著一人,跑起來可辛苦多啦。如今打起來,你可佔了很大的便宜。『蕭千絕就說:「好,你休息一盞茶工夫,咱們再打。』那人就說:」閒著也是閒著,先比比其他。聽說蕭老怪你有兩隻禿鷲,兇猛無敵,對不對?『蕭千絕說那又如何,那人就說:「我也有幾隻鷹兒,大夥兒比一比鳥兒,再比武功。』」他見蕭千絕答應,就取出一根血紅的笛子,吹奏起來……「

  聽到這裡,梁蕭接口道:「阿雪,後面的我都瞧見啦。」他心中感慨,此番阿雪得保清白,全賴九如與蕭千絕。前者倒也罷了,但後者施以援手,卻叫他滿心不是滋味。

  兩人相對無語,坐了一陣。

  良久,梁蕭方緩緩道:「咱們回去吧。」阿雪皺眉道:「哥哥,你不去追蕭千絕和公羊先生了麼?」

  梁蕭搖頭道:「我總不能拋下你。」說罷轉身欲行,阿雪卻呆了呆,忽地挽住他手,道:「哥哥。」

  「怎麼?」梁蕭回頭一瞧見阿雪眼眶裡含滿淚水,顫聲道:「你千萬答應我,不論怎樣都不要丟下阿雪。這一天一夜裡,我想到再也見不著你,真……真想死了才好。」她說著說著,淚珠已撲簌簌落了下來。

  梁蕭呆了呆,伸手給她整了整秀髮,歎道:「傻丫頭,以後我不論去哪兒,都會帶著你的,再也不會讓你擔心。」

  阿雪聽了這話,心滿意足,又覺他手指過處麻酥酥的,心兒「撲通」直跳。

  梁蕭挽起她手,正要舉步。忽聽「哈」的一聲,從山梁後轉出個人來,白衣白髮,正是賀陀羅。

  原來他趁九如被那無名高手纏住,藏身在灌木叢裡,待四大高手走盡,方才鑽出。他忖度九如等人即便要追自己,也會向前追趕,自己反其道而行之,必讓三人撲了個空,當即轉了回來,不想正遇上阿雪和梁蕭。

  他瞅了梁蕭一眼,絲絲笑道:「小姑娘,他就是你哥哥嗎?你叫得好親熱,洒家羨慕得很。要不你也認洒家做哥哥,好不好?」

  梁蕭逢此強敵,急思對策。阿雪藏在他身後,膽量大了些,叫道:「你頭髮都白了,做我伯伯都嫌大,怎能做我哥哥。」

  賀陀羅臉一黑,摸了摸嘴唇,乾笑道:「小姑娘你懂什麼,洒家這叫少年白,不算老的。嘿嘿,你不要我做哥哥,我偏偏要做。」阿雪蛾眉微皺,撅嘴道:「才不要,天底下我只有一個哥哥。」賀陀羅臉色一緩,呵呵笑道:「這好辦,我把你這個哥哥殺了,就只有我一個哥哥啦。」

  阿雪聽得發呆,一時說不出話來。賀陀羅卻笑瞇瞇地瞧著梁蕭,似在思量從何處下手。忽見梁蕭眼皮一抬,笑道:「九如大師,你來得正好。」

  賀陀羅被九如千里追擊,已是驚弓之鳥,聞言匆匆轉頭,卻不見半個人影。他心知上當,再一回頭,卻見梁蕭抱著阿雪,飛也似向一座山峰奔去。

  賀陀羅心中惱怒,嘴裡卻絲絲笑道:「好弟弟,你倒會哄人?」他一晃身,兩個起落離梁蕭已不過十丈:「小姑娘,你想你哥哥怎麼死?是囫圇著死,還是零碎著死?若是你不跑,我倒能叫他死囫圇些。」阿雪嚇得牙關咯吱直響,話也說不出來。

  梁蕭忽一轉身,鑽人一處密林,大叫道:「公羊先生?」賀陀羅笑道:「好弟弟,你又哄哥哥啦,呆會兒洒家就先割了你的舌頭,瞧是怎麼長的……」邊說邊鑽人林中。

  誰想他話未說完,便覺銳風破空。賀陀羅身形後掠,雙掌拍出,卻見數枚細小物事撲簌簌落在地上,定睛瞧時,竟是數枚碧綠松針。

  賀陀羅大吃一驚:「老窮酸的碧微箭?洒家分明見他與蕭老怪同路,怎地一眨眼,便繞到這裡來了?莫非他恨我屢屢暗算,故意讓這小於誘我到此,以圖報復。」他出了一身冷汗,飛也似縱出林子,厲笑道:「老窮酸,藏頭露尾算什麼好漢,有膽的滾出來,與洒家大戰三百回合。」

  待得片刻,卻不見應聲,賀陀羅心中驚疑,又喝一聲:「老窮酸!」仍不聞動靜。他仔細回想,但覺那數枚「碧微箭」勁道平常,不似公羊羽往日那般神出鬼沒、勁疾非常。

  他恍然大悟,連呼上當,長嘯一聲,鑽人林中,跟著梁蕭所留痕跡追出三里許,舉目一瞧,只見梁蕭背著阿雪,拽籐附葛,正在攀爬那座高峰。

  賀陀羅不由笑道:「有趣有趣,乖第第,你真比泥鰍還滑啊。『,梁蕭聽得笑聲,迭聲叫苦。他使詐驚退賀陀羅之後,心忖平路之上定難撇開賀陀羅這等老江湖。是以兵行險招,瞧得山腰處有座石洞,便欲藏身其中,暗忖賀陀羅醒悟上當之後,也只會沿下方山路追趕。

  此計原本出奇,誰料人算不如天算,未至洞前,賀陀羅便已趕來,但此時既已上山,便如身在虎背,欲下不能,惟有硬著頭皮向上攀登。

  梁蕭越往上攀,越覺那山勢陡峭不堪,許多地方均只有少許凸石淺坑歇腳。耳聽得下方笑聲絲絲,低頭望去,只見賀陀羅步履如飛,已近山腰石洞。

  阿雪聽著,驚慌道:「哥哥,他追上來啦?」梁蕭心念電轉,忽地舉劍將下方老籐斬斷。

  阿雪正覺奇怪,便聽下方傳來賀陀羅的怒喝聲,轉頭下看,但覺一陣目眩。敢情只這須臾工夫,二人已至數百丈高處,下方林木岩石越見細微。賀陀羅身在山腰,只見他右手攀著岩石,兩足下蹬,如蛇般一拱一拱爬將上來,不由心中奇怪,說道:「哥哥,你瞧他爬山的樣子好怪。」梁蕭聞言一瞧,也覺驚奇。

  原來,梁蕭砍斷老籐,賀陀羅惟有靠手足之力攀登,不料剛爬數丈,便覺左臂痛楚無力,這才想起不久前左肩曾挨了九如一棒。九如神力蓋世,這一棒足可擊石碎鐵,賀陀羅雖仗奇門內功卸去不少勁道,仍然傷了筋骨,此刻力攀險峰,傷勢有所加劇。沒奈何,他只得以兩腿一臂上攀。

  三人越攀越高,罡風獵獵,吹得三人鬚髮橫飛。梁蕭每攀數丈,便將下方籐蔓、松柏斬斷,不給賀陀羅任何借力之物。阿雪回頭下瞧,只見下方景物越來越小,心驚膽戰,不敢再往下看,但偷眼上望時,更覺駭然。

  敢情上方絕壁倚天,狀若斧劈,除了幾棵老松,幾無半點借足之處。阿雪暗暗叫苦: 「倘一失足,我倆豈不摔得屍骨無存?」她驚惶一陣,旋即又想:便是摔死,也算與梁蕭死在一起,永不分離。一念及此,滿心驚恐中竟又生出幾分甜蜜來,將頭枕在梁蕭肩上,耳邊似能聽見他的心跳。霎時間,阿雪只覺置身夢裡,不論雲山松石,都變得那麼縹緲,那麼不真實。

  梁蕭卻無暇顧及這些小女兒心思。他一心脫險,竟激發出渾身潛力,只顧上攀,就連雙手皮破血流,浸透籐蔓岩石也渾然不覺。

  賀陀羅因無可攀附,又缺一臂,格外吃力。他爬了一陣,抬眼望去,只見上面數百丈光禿禿的,便似一面鏡子,又見梁蕭身子越來越小,好似鑽入雲裡。賀陀羅心中驚怒交進:「這小子是猢孫變的嗎?怎能這般快法?」又忽覺左臂疼痛陣陣襲來,心知再不靜養,只怕日後留下病根,將來武功受損,得不償失,當下盤算:「洒家且守在山腰,待得傷好,再去擒捉他倆不遲。」

  約摸過了兩個時辰,梁蕭終於爬到峰頂,四肢癱軟,坐倒在地,氣也喘不過來。阿雪掏出手帕給他抹汗,轉眼一瞧,卻見山頂不過十丈方圓,地勢平坦,正中長著一棵老松,枝幹夭矯,骨秀風神,竟將山頂覆蓋了一半,下方岩石上有一凹坑,蓄滿雨水,水清見底,苔痕宛然。

  梁蕭卻不及察看山頂情形,探首下視,遙見賀陀羅一手二足,一拱一拱,竟緩緩向下滑去。梁蕭見他不進反退,大覺驚訝,轉念間,悟到其中緣故。一顆心放了下來,說道: 「這大惡人一時上不來,咱們由背面下去。」

  他拉著阿雪轉到崖邊一瞧,不覺大失所望,敢情其他三面,險峻之處,較之正面猶有過之,相形之下,二人上來之處,倒像是康莊大道了。

  梁蕭頹然坐倒,阿雪也默默傍他坐著。

  兩人沉默一陣,梁蕭忽道:「阿雪,須得將樹皮搓一根繩索,放下山去。」阿雪道: 「哥哥你也累壞啦,得歇一會兒才好。」

  「就怕時不我待。那賀陀羅肩傷一旦痊癒,要想上山便十分容易。」阿雪無甚主意,只點了點頭。

  兩人經此一劫,睏倦不堪,靠著松樹小憩。不一時,梁蕭警覺,當先醒轉,但覺察冽罡風從東北襲來,砭肌刺骨,不由得縮了縮頸項,低頭望去,只見阿雪尚未醒轉,身子蜷縮一團,似乎冷極。梁蕭脫了衣衫,覆在她身上,背身擋住風勢。

  他低頭望去,只見阿雪細黑的眉毛微微蹙起,隱含愁意,不覺心中酸楚:「她跟隨我以來,時時擔驚受怕,竟沒幾個時辰安穩過……」

  梁蕭正自怨自艾間,忽聽阿雪低低喚了聲「哥哥」,待定眼看去,只見她雙眼尚閉,原是夢中囈語。

  梁蕭憐惜不已,只見阿雪眼角滲出一滴淚珠,口唇微合,喃喃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裡,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

  那聲音雖微不可聞,卻一字字敲在梁蕭心上。他少時在「天圓地方洞」讀過這首小令,那時不大明白其中苦意,如今年事稍長,終於領悟一些。想是阿雪從韓凝紫已久,聽其吟誦,記在心裡,平時不說,夢裡卻念了出來。

  阿雪想必夢到極傷心的事,念完詩句,淚水不絕流了下來。梁蕭望著她,莫名歉疚充塞胸臆。他聰明絕頂,如何不知阿雪的情愫,只是始終放不下柳鶯鶯,故而有意無意總想迴避。可如今瞧來,這傻女孩兒的癡念便如一根籐,將他縛著捆著,即便枯萎,也不會與他分離了。

  梁蕭不由想道:「我攻宋是錯,留戀柳鶯鶯何嘗不是錯,她既鍾情雲殊,我又何必對她念念不忘呢?」他想到這裡,內心深處那柳綠色的影子已不再那麼分明,低頭再看阿雪時,心尖兒微微發起抖來。

  阿雪張眼時,正遇上梁蕭脈脈的目光。她不知發生過何事,只覺被他這麼一瞧,便面紅心跳。忽又見梁蕭眼角若有淚影,忍不住道:「你哭了麼?」梁蕭皺了皺眉,道:「傻丫頭,我哪兒會哭?你自己才哭了呢。」

  阿雪心一跳,想到夢中所見,羞窘不堪,忙道:「哥哥,不是還要搓繩麼?」梁蕭一驚,叫道:「哎呀,我幾乎忘了。」

  當下二人剝下松樹樹皮,搓制繩索。那松樹年久日深,皮骨精堅,幸得鉉元劍鋒利,方能剝制。但搓到入夜時,繩索也不過丈餘。二人忙至半夜,朦朧睡了一覺。

  臨天亮時,忽聽一陣嘰嘰喳喳的喧鬧聲從山崖下傳來,二人悚然驚醒,抬眼瞧去,齊齊變了臉色。只見無數麻雀從山崖下飛了上來,一陣風般在松樹上盤旋。

  忽聽賀陀羅的笑聲如鋼絲般鑽破罡風,曲曲折折探上山頂:「好弟弟、好妹子,你們還是下山來吧。要麼我一聲令下,這些麻雀可要拿你們當點心了,哈哈……」

  他聲量雖不大,卻字字清楚。梁蕭聽他露了這手「千里傳音」,心中暗凜,當即運足內力,長笑道:「誰給誰做點心,可說不定?」

  賀陀羅隱約聽到,心忖不顯些威風,難以威懾二人,當即吹動鳥笛。那些麻雀一聽,呼啦拉盡向樹下撲來。

  梁蕭說完話,便示意阿雪靠近自己。但見群雀飛來,當即一拳打在松樹上,拳勁所至,松針簌簌而落。梁蕭一前一後呼呼拍出兩掌,前掌剛勁,後掌陰柔,便如一張無形強弓,將漫天松針激射而出。

  群雀被賀陀羅鳥笛驅使,失了神志,只會向前,不知躲閃。霎時間紛紛被松針射穿墮地,但倖存的仍不畏死。梁蕭只得不斷射出松針,不消片刻工夫,麻雀屍體便已佈滿山頂。

  賀陀羅本想以雀陣嚇住二人,令其投降,不料吹了一陣鳥笛,仍不聞絲毫動靜。他心覺不妥,猛想起一事,倏地撤了鳥笛,厲聲高叫道:「臭小子,你會碧微箭?」只聽梁蕭笑道:「算你不笨。」

  賀陀羅懊惱萬分,「碧微箭」正是他雀陣的剋星,沒想到竟被梁蕭練成。他一念及此,殺機更盛。

  梁蕭逼退群雀,日夜搓制長繩,但樹皮太少,最長也只得十餘丈,抑且難以承受二人重量。梁蕭俯視四面懸崖,尋思自己若孤身一人,或能行險下去,但若帶著阿雪,定難成事。當真上山容易下山難,令他深感煩優。

  到得次日午時,賀陀羅忽又吹起鳥笛,召喚群雀繞峰盤旋。梁蕭心知他必是猜到自己心思,是以擺起雀陣,封鎖下山路徑,自己在山頂穩坐,或能以「碧微箭」擊破雀陣,但若附身懸崖之時,雀陣忽然來襲,自己本領再強十倍,也惟有墮崖一途。至此攀繩下山之策,再不可行。

  阿雪只須梁蕭在側,便覺心中喜樂,至於如何下山,也不去多想。她見地上死雀甚多,便拾了松樹枯枝,擊石取火,點燃一堆釋火,將麻雀剝去皮毛,以坑中積水洗淨,一根樹枝串上十餘隻,烤得異香撲鼻。

  有頃麻雀烤熟,她遞給梁蕭一串,梁蕭嘗了,但覺焦嫩合度,隱有松香氣味,不由讚道:「好手藝。」阿雪喜得眉飛色舞,也嘗了一隻,道:「沒料到麻雀這麼好吃。可姐姐們常說,吃了麻雀,握筆時手會發抖的。」說著微感發愁。梁蕭笑道:「只須你做的,便算渾身發抖,我也一口吃了。」

  阿雪雙頰梨窩淺現,低頭笑道:「那好,以後我常做麻雀給你吃。」梁蕭歎道:「常做就不必啦,今日也是形勢所迫。」他想到眼前困局,不由得眉頭緊鎖,煩惱間,想起公羊羽在石公山借風箏脫險的事,不由歎了口氣,心道:「可惜此時此地,那法子也行不通。」

  阿雪見他愁眉不展,滿腔歡喜也冷了下來。她癡癡望著崖外,見群鳥盤旋飛舞,甚為自在,便道:「哥哥,咱們若能變成鳥兒就好啦,再高再遠,一展翅膀就能飛到。」

  梁蕭聞言,心中一動,沉吟半晌,忽而拍手大笑道:「阿雪,你說得是,咱們就變成鳥兒,飛得遠遠的,叫那大惡人再也追不上。」

  他見阿雪瞧著自己,眼中儘是不解,便笑道:「你還記得我以前做過的竹鳥麼?」阿雪見他笑嘻嘻的,也覺開心,點頭道:「記得,上好機括,就能飛來飛去,可惜這次走得急,忘了帶上。」

  梁蕭笑道:「不打緊,咱們再做個大的,把你我帶下山去。」他目光轉到那棵老松上,估算道:「若要木材,這棵樹儘夠了。」說著拔出鉉元劍來,審視半晌,歎道:「鉉元啊鉉元,你本是神兵利器,可惜主人無能,只好累你屈尊,做一次斧頭了。」

  他說罷,忽見阿雪向著老松合十默禱,不由奇道:「阿雪,你做什麼?」

  「我在向這棵樹說,大樹啊大樹,你在這裡苦苦活了千百年,可惜哥哥和我要活命,只有犧牲你啦。你若有知,我事後定然燒香拜佛,佑你往生極樂。」

  梁蕭欲要發笑,但瞧著那棵煢煢老松,又覺笑不出來,不由忖道:「草木且堪憐惜,何況天下蒼生?我攻城破堅,殺人無數,又算什麼呢?」

  他想著悶悶不樂,暫且按捺心事,畫圖伐木。梁蕭涉足西方算學之後,機關術更上層樓,是以這只木鳥較之當年所造竹鳥更為精巧。他不敢稍有怠慢,晝夜兼工,即使入夜,也燃著松明火把趕造,通宵不息。

  至第四日凌晨,木鳥終得完工,形若大鷹,左右翅長三丈,前後兩丈五尺,下腹裝設機輪,上方兩側均有絞柄,頭尾兩翅共有風車四部,與絞柄相連。木鳥下端有圓木輪,輪下斜擱兩條木軌,為起飛之用。

  木鳥雖然造好,但其時風向不定,不便起飛,梁蕭心中更是惴惴。要知此事自古未有,稍有差池,自己粉身碎骨倒也罷了,阿雪若有長短,自己九泉之下,也難心安。

  賀陀羅白日封鎖下山路途,夜裡則在山腰石洞中運功療傷。他的婆羅門內功深湛無比,到得第三日夜裡,肩傷不藥而癒,只怕夜裡攀山失足,暫且隱忍。

  這幾日,他向山裡人打聽過,身處這座山峰名為天都峰,即「天仙都會」之意,乃是黃山七十二峰中第一險峰,自古以來,鮮有能人登頂。賀陀羅當時一聽,便雄心大起,次日天色微亮,即刻出了山洞,但覺內力充盈,四肢便利,當下抖擻精神,手勾足搭,飛般向上攀援。

  阿雪監視山下,她被雲霧礙眼,一時未察覺賀陀羅上山,待得發現報知梁蕭時,梁蕭俯身一看,只見賀陀羅在霧靄間縱躍如飛,距崖頂已不過二十餘丈,不由暗罵:「老賊來得好快。」

  此時雖然風偏西北,不大合意,也惟有一試了。梁蕭當下攙著阿雪坐上木鳥,絞動手柄,四部風車鳴嗚鳴轉,攪得峰頂煙塵四起。梁蕭一揮劍,斬斷後方繩索。木鳥順木軌滑下,「呼」的一聲,誰料竟未飛起,卻直直向山下俯衝而去。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1:06:59

龍游卷 第三章 誰勝誰敗


  變生俄頃,阿雪驚得雙眼緊閉,失聲尖叫,梁蕭也是駭然色變,叫苦不迭。

  賀陀羅來勢奇快,轉眼便要登頂,誰知頭上狂風忽起,幾乎將他刮下崖去。他只當梁蕭居高臨下,趁機施襲,情急間奮力一掌翻出,這一下因是以下對上,用足十成內勁,巨力可撼千鈞。那木鳥被他掌風一托,斜斜一躥,四部風車逆風轉動起來,木鳥一沉便升,終於停在半空,穩穩當當飛了起來。

  梁蕭長長鬆了口氣,大笑道:「賀陀羅,多謝相送!」賀陀羅則趴在崖壁之上,呆望著二人乘風而去,臉上儘是不信之色,倏爾手腳一軟,幾乎掉下崖去。

  阿雪從木鳥起飛,始終閉眼尖叫,直待木鳥再無顛簸,方才定住心神,張眼偷瞧,只見前方青峰簇簇,破雲而出,晨光如水,在漠漠雲海上染上絢爛的金色。極遠處,江河如錯金玉帶,穿山越嶺,東流入海。這幾日裡,阿雪雖看慣了黃山美景,卻沒一刻如眼前這般美麗。

  木鳥順風,載著兩人經過光明頂、蓮花峰,穿梭在黃山七十二峰之間,清風陣陣,吹得二人衣發飄飄,心曠神怡。梁蕭情難自禁,摟住阿雪的纖腰。阿雪低頭偎入他的懷裡,這一剎那間,兩人的身心都似化了,交融如一,塵世間的種種紛擾爭戰,就似眼前雲煙,縹緲散去。

  木鳥飛了一陣,被清風送出山區,遙見平原上阡陌縱橫,有農人望見木鳥,紛紛叫喊起來,奔跑觀看。

  梁蕭俯視下方平野,忽地幽幽歎道:「阿雪,若能永遠飛下去,該有多好。」阿雪張口便道:「好啊。」

  梁蕭微微苦笑,抬眼望見前方已是長江,當下搖動手柄,木鳥向江水俯衝下去,落在江面上,順流漂去。

  梁蕭折下木鳥一翼,當作木槳。划到岸邊,兩人踏足江岸,望著木鳥漂遠,心中滿是惜別之情。過得良久,梁蕭挽起阿雪的手,歎道:「走吧。」阿雪抬眼瞧來,二人目光一交,想到適才木鳥上的親暱情形,面頰均是一熱。梁蕭別過頭,默想方才自己心中除了阿雪,竟然再也沒有他人的影子。側目偷看,卻見阿雪斂眉低頭,不知想些什麼。梁蕭只覺一股暖意順著她纖纖玉手傳遞過來,一時身心俱暖,恨不能仰天長嘯,一抒胸中快意。

  兩人手挽著手,向東走了一日,抵達京口大營。守營士卒遙遙瞧見梁蕭,匆匆報與營內,只見營門方開,便已飛出三騎,正是土土哈、李庭與囊古歹,三人均是白衣白甲,神色慘淡。

  三人奔近,李庭跳下馬來,一把抱住梁蕭,失聲痛哭。梁蕭已然猜到緣由,拍拍他的肩,欲要說話,嗓子卻被哽住了。阿雪奇道:「李庭,出什麼事啦?王可呢……」李庭身子一震,涕淚交流,欲語不能。

  土土哈黯然道:「阿雪,王可戰死啦。」阿雪檀口微張,眼中淚水一轉,奪眶而出。

  土土哈一咬牙,續道:「梁蕭你不告而別,阿術平章很生氣,罵你不守軍規。我聽不過,就說即便你不在,我們也不會輸。阿術就說,軍中無戲言,若然開戰,你們打先鋒,勝了算是你們的功勞,敗了就嚴懲梁蕭。不多久,宋軍下書挑戰,平章率軍迎敵。宋人陣法厲害,我們損傷很大。王可就說:」我們死了不打緊,決計不能連累梁大哥。『就和李庭帶了水師,裝滿火器,衝入宋軍陣中,我和囊古歹兩翼掩護。不料李庭半途被宋軍截住,王可便先將自己船燒了,再衝入宋軍陣心。火器爆炸後,藉著風勢,將宋軍十多艘大船都燒著了,跟著東風一緊,數百里的宋軍戰船都被這把火燒了個精光……「說到這裡,土土哈嗓子一啞,澀聲道,」宋軍敗了,王可也沒回來,連……連屍首也沒見著……「

  說到這時,李庭已哭得身子發軟,淚眼模糊中,見梁蕭神色木然,便叫道:「梁大哥,你……你要為王可報仇,我瞧見了,那姓雲的就在宋軍中指揮,他先害了趙山、楊榷,如今又害了王可。我……我跟他勢不兩立……」說到這裡,忽見梁蕭身子一晃,哇地吐出一口血來,不由得驚道:「梁大哥!你怎麼啦?」

  梁蕭拭去口角鮮血,瞧了瞧灰茫茫天空,喃喃道:「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李庭聽他話語古怪,驚道:「梁大哥,你傷心糊塗了嗎?」

  梁蕭將他拂開,拖著步子向前走去,慘聲道:「……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眾人呆立當地,望著他走入大營深處。

  李庭揣度著詩中含義,想起臨出征時,梁蕭也曾念過這首詩,未料一語成讖,自己四名好友從軍,未到臨安便竟只剩自己一人。想到這裡,又不禁落下淚來。

  京口一戰,宋軍萬餘戰艦灰飛煙滅。消息傳到臨安,大宋朝野盡失主意。此時元廷之中,正為滅宋與否爭得不可開交,京口戰報傳來,伯顏大喜上表道:「經此一役,大宋菁華盡失,攻而無力,守則無備,臨安小城探囊可取。實乃長生天庇佑,以大宋萬里之土,成就陛下千古之業。」忽必烈閱罷奏章,不再顧忌西邊戰事,拜伯顏為右丞相,阿術為左丞相,拜梁蕭為平章政事,南下滅宋。

  伯顏返回軍中,命阿術繼續圍困揚州,命梁蕭為先鋒,進逼常州。

  常州本是神鷹門發源之處,京口敗後,靳飛與雲殊率殘兵敗將退回常州。聽得元軍南下,二人在書房內密議良久,卻沒定出一計半策。雲殊呆了半晌,忽道:「師兄,你我戰死沙場也是應當,但娘親與姊姊怎麼辦?文兒還小,也跟著殉國麼?」靳飛搖頭歎道: 「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雲殊皺眉道:「依我之見,不妨讓姊姊帶著娘親與文兒,趁夜離城……」靳飛怒道: 「胡說,你我身負守城之責,此時遷移家眷,成何體統?」

  雲殊臉一白,還未說話,忽聽吱嘎一聲,房門大開,一位素衣老嫗站在門前,面如滿月,鬢已星星。身後一名三旬美婦,眉眼與雲殊很是相似。

  二人神昏智亂,都未留心房外有人,見狀俱是一驚。靳飛急起身施禮道:「師娘!」 又看了那美婦一眼,小聲道:「阿……阿璇!」雲殊也站起身來,向那素衣老嫗道:「媽!」 又對美婦道:「姊姊。」

  雲夫人淡淡地道:「適才路過,你倆的話我大致聽到啦!」她嗓音沙啞,但說出話來,自有一番威嚴,繼而目光一轉,盯著雲殊道,「你方纔那般齷齪念頭,與賈似道之流有何分別?莫非你爹教的道理,都被狗吃了?」

  她這話說得嚴厲,雲殊只覺冷汗淋漓,一膝跪倒,顫道:「孩兒獨自受難,也就罷了,累著您和姊姊,便覺不安。」雲夫人歎道:「國已如此,家又何存?韃虜亂華,家破人亡者何止千萬,多我一個雲家,算得什麼?媽不是尋常婦人,阿璇也是深明大義的孩子。我雲家世代忠義,豈獨男兒?」她語氣淡定從容,雲殊聽在耳裡,卻覺心如刀割,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雲夫人長歎了口氣,伸手扶起雲殊,道:「殊兒,你知道你名裡這個殊字是何含義麼? 『』雲殊道之聽爹說過,是特出的意思。」

  雲夫人頷首道:「不錯,你爹爹給你起這個名字,便是要你特出於眾人之上,做一個與眾不同的大英雄、大豪傑!瞻前顧後,豈是英雄所為?」雲殊身子一震,低頭無語。

  雲夫人回頭向雲璇道:「阿璇,文兒呢?」雲璇笑道:「他練武去啦!」說著深深看了靳飛一眼。她與靳飛既是師兄妹,也是夫妻。靳飛見她神情,只覺當此危難之際,妻子一顰一笑俱是彌足珍貴,怎麼也看不夠,再想戰事一起,有死無生,又覺說不出的難受,垂下眼瞼,輕輕一歎。雲璇輕輕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悄悄寫道:「我不怕。」靳飛心一顫,抬起頭來,眼眶已然濕了。

  雲夫人看了二人一眼,笑道:「時日不早,你們勞累一天,早早歇息為好!」說著自顧去了。

  雲殊將母親送走,正要回房,忽聽隔壁傳來打鬥聲,轉過月門,只見風眠手持木劍,與一使槍少年鬥得甚是激烈。楚婉負手旁觀,見了雲殊,便笑道:「雲大哥。」風眠見他來了,有意顯擺本領,忽地後躍兩尺,賣個破綻,誘那少年挺槍刺來。待得槍至,他猛然側身攥住槍桿,木劍迅快之極,斫他手臂,少年只得放手後退,怒道:「又輸了!」一掉頭,向雲殊叫道:「舅舅,怎地我老是打不過人?」

  雲殊強打精神,含笑道:「誰叫你以前頑皮貪玩,練功馬虎!」靳文擰住他道:「你教我些速成本事,好殺韃子!」說到「殺韃子」三字,他兩眼閃閃發亮。

  雲殊心頭一歎,強笑道:「速成本事我可教不來!」靳文撇嘴道:「哼哼,小氣麼?」 向風眠道:「咱們再來!」二人呼呼喝喝,又鬥在一處。

  雲殊看了一陣,對楚婉道:「楚姑娘,你來,我有話說!」楚婉隨他步出庭院。二人在花樹之間默默走了一段,雲殊忽道:「楚姑娘,你還是回家得好!」楚婉詫然道:「為什麼?」雲殊道:「兵凶戰危……」楚婉不待他說出後話,打斷他道:「我知道,可我不怕!」她注視著雲殊,目光盈盈,柔聲道:「有你在,我就不怕!」

  雲殊看她模樣,心頭一點綠影閃過,不覺暗驚:「我怎又想起她來了?」他轉眼望著楚婉,又付道: 「楚姑娘本也是好女孩兒,可……只怕終此一生,我也忘不了那人了。」 楚婉見他目不轉睛看著自己,心頭羞怯,一抹紅雲浮上雙頰。

  兩人相對默然時,忽見一個丫環衝過來,一把拉住雲殊,叫道:「公子……不好…… 不好……」雲殊詫道:「書眉,你慢說。」那丫環咽丁口唾沫,放聲大哭道:「老夫人… …她上吊自盡了……」這句話猶似晴天霹靂,震得雲殊大退兩步,幾乎跌倒。楚婉伸手將他扶住,雲殊呆了呆,衝入母親房中,只見白綾如雪,將雲夫人懸在樑上。雲殊手忙腳亂將人放下,一探鼻息,已然氣絕。他傷痛欲絕,抱著母親遺體,欲要痛哭,眼角卻澀澀的,竟哭不出聲來。

  不知呆了多久,忽覺有人拍肩,抬眼望去,卻是靳飛,他雙目紅腫,沉聲道:「大敵當頭,節哀順便!」雲殊不見雲璇,心覺不妙,急道:「姊姊呢?」靳飛低頭道:「她騙我離開……吞金自盡了……」他雖竭力平靜,兩行淚水卻包藏不住,滑落面頰。

  一日之中,失去兩個至親之人,雲殊只覺腦中空空,癱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靳飛見桌上有一張素箋,伸手取過,只見上面寫著八個小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字跡娟秀,卻力透紙背,靳飛識得是雲夫人的筆跡,胸中大慟,淚水涔涔落下。

  二人方自傷心,方瀾悄然進來,見此情形,歎道:「韃子到了。」二人一驚,收了淚水,步出房門。一行人直上城頭,只見長空萬里,碧藍如洗,元軍人馬迤邐南來,黑壓壓一片,望之不盡。

  片刻工夫,元軍止住來勢,一騎飛奔而出。靳飛冷笑道:「又來勸降麼?」一揮手,城頭弓弩盡張,只待來人到了城下,便將他射成刺猾。

  那人馬來得快極,頃刻已近,雲殊認得是梁蕭,怒從心起,卻見梁蕭馳到千步之外,提槍縱馬,仰望城頭,朗聲道:「雲殊何在?」雲殊揚聲道:「你來勸降嗎?」梁蕭略一沉默,緩緩道:「我今日前來,只求你我單槍匹馬在此一決,若我戰敗身死,自然無話可說;若你命喪我手,我梁蕭從此遠走高飛,從此不問戰爭。」

  雲殊聽得血脈賁張,正欲一口答應,卻聽靳飛低聲道:「此人詭計多端,必有陰謀,你身負守城之重,不可輕易出城。」雲殊一呆,默然無語。梁蕭駐馬半晌,不聞動靜,焦躁起來,朗聲道:「雲殊。」雲殊雙眉一揚,正要下城,靳飛反手拉住,道:「勿要中他激將法!」雲殊只得咬牙苦忍。梁蕭連呼三聲,城上仍無動靜,只得懨懨轉回。

  梁蕭駐軍城外,心中煩悶,日日與中條五寶飲酒,喝得爛醉如泥。土土哈等人見他如此,心中不解,但又不敢勸他攻城,只因一旦勸說,梁蕭勢必大發雷霆。阿雪見他一味酗酒,心中難過,但又不善勸慰,惟有衣不解帶,盡心照看。

  六日後,伯顏抵達,見狀大怒,但見梁蕭醉得人事不知,一時氣無處發,當即免了他先鋒之職,親率大軍攻城。常州本自城高池深,雲殊又防守得法,元軍攻打十餘日,始終無法破城,反而傷損甚多。

  宋廷得知消息,派兵援救,行至虞橋,土土哈伏兵縱出,大敗宋軍。次月,李庭摧毀常州護城船隻。

  囊古歹在城外築起高台,將雲梯擱上城樓,近萬元軍踩著雲梯,攻人常州。

  宋軍退人內城,且戰且退,雲殊落在最後,雙劍掄得似風車一般。戰得一時,靳飛見元軍不絕擁入城內,心知大勢已去,轉身抓住雲殊肩頭,叫道:「我在此抵擋,你率其他兵馬,從南邊突圍。」雲殊吃驚道:「什麼話?」靳飛雙眉一揚,厲聲道:「你不記得師父的仇了嗎?」雲殊不由一怔。靳飛正色道:「師父一世英名,毀在蕭千絕手裡,你父仇未報,怎可就死?你才智武功勝我百倍,理當留下性命,再與韃子糾纏。」

  雲殊掙脫他手,怒道:「我便是戰死,也不離開。」靳飛橫刀於頸,嗔目喝道:「好呀,你若不走,我立時自刎!」雲殊心頭劇震,望著師兄,雙眼倏地紅了。靳飛插刀在地,扣住他雙肩,沉聲道:「雲師弟,師母以死相托,我決不能棄城而去;但師父驅逐韃虜之志,也不能就此斷絕。師父之志,由你擔當;師母之意,由我成全。」

  雲殊又是一震,轉眼望向方瀾。方瀾拈鬚大笑道:「傻小子,不用瞧我,快快去吧。」 雲殊澀聲道:「方老前輩……」方瀾擺手笑道:「老頭兒年紀大了,懶得跑啦。你今天若能突圍,來日替我多殺幾個韃子就是。」說罷哈哈大笑,豪邁之中,頗有幾分蒼涼之意。

  雲殊嗓子一硬,忽見靳文牽來馬匹。雲殊一咬牙,接過韁繩,躍上馬背,轉身之際,忽地長臂探出,出其不意將靳文攬起;靳文腰間氣戶穴一麻,已是動彈不得。靳飛正要阻止,雲殊韁繩一抖,駿馬撒開四蹄,霎時去得遠了。靳飛呆視雲殊背影,驀然間,兩行熱淚滾滾落下。

  雲殊率軍衝出城外,李庭復仇心切,率軍追到虞橋,趕上雲殊。雙方一場激戰,雲殊大顯神威,在元軍陣中兩進兩出,殺傷無數,率百餘殘軍,突出重圍。

  兩軍一前一後,追逐一百餘里。此時土土哈率欽察騎兵趕到,一時快馬若風,銳箭如雨,宋軍人仰馬翻,逃至平江之畔,僅剩十騎。此時追兵在後,河水在前,端的進退不得。

  雲殊身中數箭,血染鐵甲,看了一眼靳文,驀地發聲長嘯,縱馬如箭,射人平江;宋軍將士見狀,齊聲大喝,隨他躍馬人江。

  但眾人多已受傷,平江水驟起驟落,轉眼間將其一一吞沒,惟有雲殊仗著內功深厚,挾著靳文奮力掙扎,向對岸游去。

  元軍趕到江邊,土土哈方要開弓,身後忽地飛來一鞭,將他羽箭打落,土土哈回頭一瞧,驚道:「梁蕭。」再見梁蕭眸子清亮,並無醉意,心中大為不解,問道:「你幹嗎不讓我射箭?」李庭也道:「是啊,大哥,若不報仇,更待何時?」

  梁蕭瞧了雲殊半晌,搖頭歎道:「好漢子。」眾人一愣,梁蕭掉過馬頭,朗聲道: 「他死戰不屈,難道不是好漢嗎?此等好漢,我寧可一刀一槍,與他在戰場一決生死,也不願此時放箭,趁人之危!」眾軍都與雲殊交過手,暗裡有些佩服,聽得這話,均是無語。李庭、土土哈見梁蕭心意已決,各歎了一口氣,不復再言。

  這時,一個百夫長押了幾個俘虜上前。梁蕭一眼看去,楚婉和風眠赫然在內,二人都已中箭,彼此挽著,蹣跚而行。那百夫長便道:「他二人受傷躲在道旁,被我發現了。」 楚婉瞪著梁蕭,一雙秀目似欲噴出火來,風眠向梁蕭唾了一口,但傷重乏力,難以及遠,只唾在馬蹄上。一旁軍士手起刀落,便向風眠砍下,不料梁蕭揮手一鞭,將他大刀捲飛丈餘。那軍士一愕,悻悻退後。梁蕭吩咐隨軍醫官道:「給他們治傷,不得虐待。」醫官應命,自與眾人拔去羽箭,敷藥包裹。

  雲殊拚死泅過平江,與靳文彼此攙扶而行。經歷這番苦戰,二人均已傷疲欲死。苦撐著走了一程,靳文失血過多,摔倒在地,雲殊被他一帶,竟也跌了一跤,心中頹喪至極: 「莫非我二人命喪此地麼?」一念未絕,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響。雲殊回頭看去,但見暗夜之中黑影幢憧,也不知道來了多少人馬。

  雲殊掙起身子,大叫一聲,舞劍便向那隊人馬撲去,誰知方才奔出數步,便一跤跌倒,額角撞上一塊青石,兩眼倏黑,隱約聽得有女子呼叫之聲,繼而腦中一空,失了知覺。

  梁蕭率軍返回常州,行了半日,隱隱見得譙樓。忽見囊古歹飛騎趕來,一臉笑意,梁蕭詢問城中如何。囊古歹笑道:「伯顏大人說此城害我損兵折將,要給他個厲害瞧瞧,下令將常州內外,殺個雞犬不留。」他大笑兩聲,忽見梁蕭臉上蒼白,不由問道:「你受傷了……」

  梁蕭倏地將他當胸拿住,從鞍上提了起來,厲聲道:「伯顏下令屠城?」他出手奇重,囊古歹氣悶難言,惟有點頭示意。梁蕭揮手一擲刁摔得囊古歹背脊欲裂。

  梁蕭旋即飛騎人城,策馬轉了一圈,沒見半個宋人活著,只見一隊一隊元軍士卒殺紅了眼,大呼小叫。土土哈等人隨後趕到,見梁蕭當街佇馬,正想招呼,梁蕭忽地掉轉馬頭,飛馳出城,沖人元軍大營。

  徑至帥帳之前,他翻身下馬,大步跨人,幾個親兵舉手欲攔,卻被他一拳一個,盡數打倒。伯顏正在用飯,忽見梁蕭闖人,張口欲問。卻見梁蕭右掌忽起,直奔他面門,伯顏一驚,抬手欲擋,卻覺心口一窒,被他左掌抵住。

  伯顏大意被制,驚怒交進。但他久歷戰陣,面上卻不流露半分,只厲聲道:「你作反麼?」梁蕭目毗欲裂,咬牙道:「你下令屠城?」伯顏皺眉道:「那又如何?這城害我損兵折將,若是不殺,後來城池紛紛效仿,何時能夠到達臨安?」

  梁蕭呸了一聲,怒聲道:「戰場上你死我活,殺的若是兵將,還有些許道理;但城中百姓無拳無勇,斬盡殺絕,又算什麼本事?」伯顏冷笑道:「天下人誰不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誰又沒有父母兄弟,妻子兒女?既是殺人,殺兵殺將殺百姓又有什麼分別?你以前殺的人也不見少,怎麼今天倒興起婦人之仁來了?哼,打起仗來,人人都是地裡的麥子,將軍便是農夫。誰的麥子割得最多最快,誰就是名將!」

  他疾言厲色,每一字卻都似利錐紮在梁蕭的心上。一時間,梁蕭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轉來轉去:「是啊,都是殺人,又有什麼分別?」

  迷惑之際,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擁人帳中,見這陣仗,俱是駭然。土土哈叫道: 「梁蕭,你瘋了麼?」

  囊古歹也道:「梁蕭,快快退下。」李庭也道:「梁大哥!不可造次!」

  梁蕭被他們一番大呼小叫,心神稍懈,伯顏看得分明,身子倏然一縮,向後脫出三尺。梁蕭正要追擊,土土哈忽地縱身撲到,梁蕭身形一頓,左肘疾出,撞中土土哈「期門穴」,土土哈跌倒在地。但只此耽擱,伯顏於疾退之中,忽轉疾進,左掌斜飛拍在梁蕭的胸口上。這一掌有雷霆之勢,將梁蕭震退八步,雙腿一軟,坐倒在地,鮮血奪口而出。兩旁親兵齊聲發喊,一擁而上,將他死死按住。

  伯顏拭去額上冷汗,厲聲喝道:「梁蕭,你知罪麼?」梁蕭咬著牙不發一言。伯顏喝道:「你以下犯上、行刺主帥,可是天大罪過,將你車裂刀剮,也不為過廠土土哈忙跪道:」丞相開恩,土土哈願將所有功勞,換取梁蕭性命。「囊古歹也跪道:」梁蕭性子素來剛烈,容我們帶他回去,慢慢開導。「

  梁蕭眉頭一皺,正要張口,李庭已知他心意,向他砰砰磕頭,連聲道:「梁大哥,別說啦,別說啦。」直磕得頭破血流。梁蕭見狀,心一軟,將到嘴的話吞了回去,望著伯顏揚聲道:「闖帳逼你是我不對!但下令屠城,卻是你錯了。」伯顏也不忍殺這員愛將,見他鬆口,當即道:「屠城對錯,暫不去說。但你既已知錯,且看土土哈三人面子,饒你這次,下次若犯,定斬不饒。」一揮手,道,「放了他!」眾親兵這才應命放開梁蕭。

  梁蕭緩緩站起,李庭想要扶他,卻被他甩開。梁蕭強忍內傷,緩步出帳,土土哈三人怕他再生是非,遙遙跟在後面。梁蕭走到到了營外,轉頭問道:「那些俘虜呢?」土土哈忙道:「聽你的話,待他們好好的。」梁蕭向李庭道:「帶他們來。」

  李庭飛馬人營,片刻工夫,便將楚婉等人帶來。梁蕭略一默然,揮手歎道:「讓他們走吧。」眾軍一征,依言解開二人繩索,楚婉驚疑不定,冷哼一聲,昂首去了,風眠也瞪了梁蕭一眼,一痛一拐,跟在她身後。

  李庭忍耐不住,高叫道:「梁大哥,這兩個人也是殺三狗兒的幫兇,不能讓他們走了!」 梁蕭默不作聲,望著那幾名俘虜的背影,直到再也不見,方道:「土土哈,李庭,囊古歹,你們說說,究竟為什麼打仗?」

  眾人聽他突然說出這些話,均是一愕。囊古歹想了想,道:「就如成吉思汗所說,男子最大的樂事,在於壓服亂眾,戰勝敵人,奪取其所有一切,騎其駿馬,納其美貌之妻妾。」 土土哈道:「對啊,成吉思汗說的定然沒錯。」李庭略一遲疑,也隨之點頭。

  梁蕭望著三人,目光閃動,忽地長歎一口氣,望著常州城緩緩道:「殺人眷屬,破人家族,奪人所愛,淫人妻女,這便是你們的志向麼?」眾人面面相覷,土土哈遲疑道: 「梁蕭……你真有些不大對頭。」梁蕭微一慘笑,大袖一拂,揚長去了。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1:09:22

龍游卷 第四章 西塞龍吟


  常州城破,蘇州、湖州望風而降。次年春,土土哈攻破獨松關,元軍陸續抵達臨安,臨安城中大小官員接踵宵遁。宋帝母子束手無策,派人議和,卻為伯顏回絕,不久遣人獻上降表國璽。伯顏率軍進抵臨安城下。謝太后攜幼帝趙歇出城納降,大宋君臣忍淚含悲,拜倒在伯顏馬前,一時天空落起霏霏細雨,籠山彌野,天地盡無顏色。伯顏下馬扶起趙歇,不覺志得意滿,仰天大笑起來。一時間,十餘萬元軍歡呼聲震天動地。大宋君臣既悲且懼,淚如雨下。時人汪元量後來作詩哀歎道:「西塞山邊日落處,北關門外雨來天,南人墮淚北人笑,臣甫低頭拜杜鵑!」

  梁蕭隨大軍南下,名為平章副帥,實則日日以酒為伴,醉生夢死,幾無清醒之時。這一日,他醉了一宿,醒來時頭痛不已,阿雪忍不住央他出營走動散心,梁蕭不忍拂她之意,勉強應允。

  二人信馬由韁,沿西子湖畔而行,舉目眺去,只見薄靄未收,煙水茫茫,亭榭依舊,卻少了琴韻歌舞,遠方霧鎖長空,晦暗不明,連西塞山的影子也瞧不見了。

  梁蕭眺望湖景,想起當年在這裡偶遇花曉霜父女的情形,那時兩小無猜,不知世事,而今景色依稀,少時的心境卻已不再了。

  傷感之際,忽聽胡琴之聲,調子淒涼不勝,有人和弦唱道:「花木相思樹,禽鳥折枝圖。水底雙雙比目魚,岸上鴛鴦戶。一步步金鑲翠鋪,世間好處。休沒尋思,典賣了西湖。」 曲調暗啞,經久不絕。

  梁蕭聽了,暗忖道:「相思樹,折枝圖,比目魚,鴛鴦戶,這西湖真佔盡世間好處,引得大宋王公顯貴醉生夢死,最後輸光當盡,連這西湖也保之不住。若將這貪歡享樂的工夫,花一半在治國經武上,何嘗會到這個地步?」心中越發窒悶,取了一囊烈酒,一氣喝光。

  回營時已是晌午,伯顏帥令來召。梁蕭吩咐阿雪回營,自去中軍帥帳。尚未進帳,便聽笑聲不絕,伯顏一見梁蕭,哈哈笑道:「梁蕭,你來得好,且見過這幾位貴客!」帳中諸人聞言,無不回首注目。

  梁蕭遊目一觀,驟然變色,敢情伯顏右手坐的正是王子脫歡,左手坐的竟是白衣怪客賀陀羅。脫歡下手,一人黃衣白髮,正是「黃鶴」明歸,賀陀羅下首,則盤坐一名黃衣喇嘛。四人身後立著的一排人梁蕭也大都識得,分別是哈里斯、火真人、阿灘尊者,另有一個不相識的青衫老者,高高瘦瘦,面色清,一團和氣。梁蕭不防今日諸多對頭會聚一帳,不禁心跳如雷,遍體汗出,酒意也去了大半。

  脫歡一見梁蕭,也是錯愕無比,繼而怒色閃過,含笑道:「這便是梁蕭麼?真跟傳言中一般面嫩!」最後四字說得咬牙切齒,不似誇讚,倒似充滿恨意。伯顏對梁蕭使了個眼色,笑道:「這位是脫歡大王,受封鎮南王,統領江南。」他見梁蕭一動不動,皺眉道, 「見了大王,你怎不行禮?」

  梁蕭兩眼望天,只是冷笑。伯顏雖與脫歡不和,但覺當眾掃他面子,說不過去,正自猶豫,脫歡已擺手道:「罷了,我與梁大人也是舊識,跪拜就免了吧!」

  伯顏微微一笑,借梯下樓,指著明歸道:「這位明先生乃是脫歡大王新聘的軍師,智謀高明,見識了得。」明歸略略長身,沖梁蕭淡淡一笑,卻並不出言相認。梁蕭心中納罕,不知明歸為何竟然投入脫歡座下。卻聽伯顏又指著那名黃袍喇嘛笑道:「這位是當朝帝師,八思巴活佛的大弟子,膽巴大師。」梁蕭心頭一動,膽巴他不知道,八思巴之名卻是聽過,據說此人天生慧根,十六歲面見忽必烈,被忽必烈拜為帝師,權勢顯赫。

  膽巴站起身來,只見他肩寬背闊,容貌古拙,合十笑道:「平章用兵如神,威震朝野,膽巴久仰了!」梁蕭回了一禮,淡然道:「怕是過譽了。」脫歡見他向膽巴答禮,卻不向自己磕頭,不禁嘿然怒笑。

  伯顏正待引見賀陀羅,賀陀羅卻已起身,朗聲笑道:「平章大人,所謂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洒家有眼不識泰山,若有得罪大人處,還請見諒。」眾人均是詫異,不知二人何以相識。梁蕭自忖開拳不打笑臉人,此獠既然低頭認錯,自己再若報復挑釁,有失氣度,當下冷冷一笑,轉身欲要就坐。

  哈里斯眼珠一轉,忽而笑道:「平章大人,可還記得區區麼?」梁蕭見他笑吟吟的,目光卻甚詭譎,心念一轉,頷首道:「記得。」哈里斯大步出列,笑嘻嘻地道:「大人若不嫌哈里斯高攀,大家不妨親近親近!」左手向梁蕭一伸。梁蕭也道:「好說好說!」伸出右手,便在二人手掌將握未握之際,哈里斯中指上那枚「蛇眼魔鑽」突地一轉,到了手指之下。

  伯顏看得分明,未及喝止,二人雙手一觸即分。梁蕭轉身便走,哈里斯卻是一呆,低頭看去,臉色陡然煞白,不由急道:「平章大人留步!」梁蕭回頭道:「怎麼?」哈里斯躊躇道:「我……我的戒指?」梁蕭道:「什麼戒指?」哈里斯死瞪著梁蕭,眼裡似要冒出火來。「蛇眼魔鑽」是他祖傳寶物,堅硬異常,精鋼刀劍也是一割即斷,倘若握實,梁蕭手上定然添個窟窿。哪知梁蕭將計就計,趁握手之時,使出「如意幻魔手」,輕輕巧巧將鑽石從他指上褪了下來,待哈里斯發覺有變,梁蕭早已縮手。哈里斯偷雞不著蝕把米,未傷著梁蕭,反而丟了祖傳寶物,驚怒之情可想而知。

  梁蕭若無其事,大落落坐定,哈里斯卻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欲要再嚷,忽聽賀陀羅嘰咕兩句,哈里斯一臉悻悻,站回他身後。賀陀羅目視梁蕭,道:「平章大人好本事!我兒子冒犯之處,請別在意。」梁蕭瞥了哈里斯一眼,冷然道:「他是你兒子麼?我瞧你倒像是他兒子。」脫歡一行俱是變色,心道:「這人說話好生無禮!」

  不料賀陀羅卻喜上眉梢,大拇指一蹺,笑道:「大人真是獨具慧眼,賀某別的本事沒有,惟獨這駐顏養生之術,尚有幾分心得,較之三十許人,還要年輕一些。」說罷顧盼神飛,頗為得意。梁蕭本意讓他父子難堪,未料賀陀羅不怒反喜,甚覺無趣。將此事放到一邊,酒到杯乾,片刻間喝光兩壺燒酒,趴在桌上,昏然欲睡。

  眾人見他醉態不堪,均有鄙夷之色。伯顏更覺恚怒:「這孩子越來越不成話,早知他如此出醜,真不該喚他出來!」一時只作不見,微笑道:「膽巴大師,你奉旨鎮魘大宋龍脈,那鎮魘之法,不知詳情如何?」

  膽巴笑道:「這法兒說難也不難,首要推倒大宋皇宮,斷了它的地氣靈根,再挖掘宋朝諸帝的寢陵,取其骨殖,雜以牛馬之骨,埋於其上,再築以百仞高塔,收藏佛經、佛像、密宗真言,如此一來,大宋王氣盡洩,龍脈斷絕,趙家皇帝子子孫孫,永世不得翻身!」

  梁蕭不願與這些人交談,故意裝醉,聽到這裡,不覺心道:「原來這和尚挖人祖墳來的?他既是出家人,當以行善為本,怎地行事恁地下作?」對膽巴僅存的一點兒好感也灰飛煙滅了。

  卻聽脫歡笑道:「依我看來,斷了大宋的龍脈還不足夠。」膽巴肅然道:「大王定有高論,小僧願聞其詳。」脫歡道:「趙家做不了皇帝,難保別家不會做皇帝。最好一不做,二不休,探明宋人士族名門的祖墳,挖它個底兒朝天,以保我大元垂統千秋,萬代不絕。」 膽巴道:「大王的話雖是不錯,但宋人墳塋何止千萬,怎生才能挖盡?」脫歡笑道:「挖一個總少一個!」

  伯顏頷首道:「大王說得是!就彷彿行軍打仗,今天折他幾百個兵馬,明天拿他兩個大將,終歸叫他無兵無將,自己認輸服氣!」脫歡拍手笑道:「丞相不愧當世名將,三句話不離本行呢!」眾人縱聲大笑。

  粱蕭越聽越怒,心中悲憤莫名:「我等九死一生,打下江山,竟是便宜丁這等無恥鼠輩。」霎時間,不覺酒氣上湧,將桌子重重一拍,直起身來。

  帳中為之一靜。伯顏瞧梁蕭神色,心道不妙。他正要呵斥,忽聽遠處傳來一陣怪響,忽緩忽急,忽高忽低,引得人心悸魄動,甚不舒服,梁蕭不禁忘了說話,向帳外瞧去,伯顏命那速前往查探,不一陣,那速便引了一名百夫長進來。

  伯顏見那百夫長神色驚惶,臉一沉道:「慌亂什麼?現在就慌亂,打仗怎麼辦?」那百夫長嚥了口唾沫,忙施禮道:「是,啟稟丞相,右軍營中出了怪物!」

  伯顏冷然道:「胡說,青天白日的,何來怪物?」那百夫長道:「小將不敢胡言,這聲音便是那怪物發出來的。」眾人均是一凜,卻聽那百夫長道:「先前小將部下兀突海的帳裡傳出響聲,初時大家渾沒在意,以為是兀突海睡覺打呼嚕。我想大白天偷懶睡覺,很是不該,便讓呼和台去揪他出來。」

  伯顏道:「白日睡覺該先打棍子,然後示眾!」那百夫長道:「是啊,哪知呼和台進帳,叫了聲:」咦!『便無聲息!小將心中奇怪,又派人進去,不料一個個有進無出,那怪聲卻越來越響,初時像草笛,漸漸變成牛吼一般,小將正想親自前往一探,這時兀突海卻來了。「

  脫歡奇道:「兀突海不在帳子裡麼?」那百夫長搖頭道:「他在外面守衛,聽說帳裡出了怪事,二話不說,一頭鑽進去,只聽他大叫一聲,聲音便沒了。可那怪聲仍然不歇,而且越叫越響,一會兒工夫,整個大營都能聽見了。大家打起仗來,刀槍弓箭都不怕的,可這件事委實古怪,怕是邪物作祟,凡人勝不了的。聽說膽巴尊者在此,小將特來相請尊者,降服妖魔」說著兩眼盯著膽巴,滿是祈求之意。就在說話之時,那怪響越發奇怪,低落處如簫管細細,高昂時似瓦釜雷鳴,調子起伏無端,極盡變化之能事。

  伯顏雖不信鬼神之事,但如此怪響,生平未聞,心頭驚疑不定。膽巴略一沉吟,騰身站起,道:「丞相,膽巴這就前往一觀,看是何方妖邪!」賀陀羅也慢慢起身,笑道: 「洒家且陪尊者一行吧!」膽巴知他武功深不可測,師父八思巴也讓他三分,當即合十說道:「有勞先生。」

  伯顏內心裡對密宗法咒不以為然,但軍中士卒迷信鬼神,若不用些手段,只怕動搖軍心,當下含笑道:「我也陪尊者去吧!」膽巴笑道:「何勞丞相大駕,敢請燙好美酒,膽巴去去就來!」大袖一拂,與賀陀羅聯袂而出。

  眾人重又落座,但心中卻不安穩,不多時,忽聽那怪響一緩,竟是停了。脫歡擊掌笑道:「尊者好神通,卻不知抓住什麼怪物,本王倒想瞧瞧。」方要起身,忽聽傳來呼喝之聲。正自疑惑,卻見那報信的百夫長又驚慌奔來,上氣不接下氣,叫道:「丞相不好,膽巴尊者受了傷」脫歡奇道:「被妖怪咬傷了麼?」

  百夫長搖頭道:「那不是怪物,是一個人!」

  眾人一驚,伯顏道:「你將緣由慢慢說來,不可遺漏半分!」那百夫長定了定神,道:「尊者到了營中,便對那帳篷念了一會兒咒,忽地雙手推出,平地裡起了一陣狂風,將帳子吹得老遠。」伯顏心道:「那該是密宗的大手印了!」又問道:「帳中可有什麼古怪?」

  那百夫長道:「聽來古怪,看來卻不古怪了。就看呼和台、兀突海幾個人橫著豎著躺了一地,床上睡著一人,穿著又破又爛,那怪響卻是他在打呼嚕!」脫歡詫道:「這等聲響,豈是人力能夠發出?」那百夫長哭喪著臉道:「是奇怪了些,但實情如此,小將不敢亂說。」伯顏面沉如水,淡淡地道:「好吧,你接著說。」

  那百夫長應了一聲,續道:「膽巴尊者見那人睡著不醒,就說:」何方妖孽,到此作祟?『聲音老大,震得我頭暈眼花,耳間嗡嗡作響「阿灘尊者歎道:」膽巴師兄的獅子吼真是密宗一絕!「那百夫長道:」獅子吼,小將是沒聽過的,但老虎吼也不過如此啦!那人也被驚醒坐起,揉了揉眼,瞪著尊者道:「你在叫麼?』就看他鬍鬚長長,頭髮蓬亂,卻是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子。膽巴尊者見他不像妖怪,便說:」閣下……『不想話未說完,那老頭身子一晃,便欺到尊者身前,拿住他的胸口,將他擲了出去……「聽到這裡,諸人無不變色,要知膽巴自幼跟隨八思巴,深得真傳,不論佛法武功,都是密宗有數人物,誰知竟在一招之間被人擲了出去,委實叫人難以置信。

  那百夫長不覺眾人神色有異,續道:「只見尊者在空中翻了個觔斗,穩穩落地。那老頭兒笑著說:」大和尚,本事不錯!『膽巴尊者神色驚訝,說道:「我是喇嘛,不是和尚。 』那老頭笑道;『管你是喇叭還是和尚,來,老子看你多大本事!』說著將胸膛一挺,說:」你打我六掌試試!「

  帳中諸人聽得這話,又是一驚,伯顏忖道:「這人太也托大,膽巴的『大手印』境界不凡,牆壁碑石也是一推即倒,換了家師,怕也未必能硬受他的連環六掌!」

  卻聽那百夫長續道:「卻見膽巴尊者神色更為驚訝,合十道:」閣下來自何方?怎地在此裝神弄鬼?『老頭頗是不耐,揮手就說:「莫說廢話,打不打?若是不打,我便走了。 』尊者正自猶豫,卻聽那個白衣先生笑道:」老先生必然身負驚世藝業,他如此說了,尊者便隨手打他兩掌,料也傷不得他!「梁蕭微微冷笑,心道:」這賀陀羅好生奸猾,他沒有必勝把握,便慫恿膽巴出手,好來個鶴蚌相爭,漁翁得利。「

  卻聽那百夫長又道:「尊者聽賀陀羅大師一說,便對老頭說:」那就得罪了!『那老頭哈哈一笑,說:「你來!』尊者到他身前,揮手便打了一掌,那老頭退了一步,尊者卻退了兩步。」伯顏道:「那人受傷了麼?」百夫長搖頭道:「沒有!」伯顏濃眉一挑,目有驚色。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1:09:50

  那百夫長續道:「尊者呆了一會兒,又打一掌,仍是老頭退一步,尊者退兩步。只看尊者面有怒容,彎腰合十,骨頭發出剝剝之聲,好像鐵鍋太熱,炒爆了豆子一般。忽然他湧身上前,雙掌齊出,在那老者身上連打四掌……」

  脫歡不待他說完,拍手道:「是了,老頭定被打死,膽巴被他勁力回震,受了微傷,對不對?」那百夫長搖頭道:「老頭雖然退了四步,甚事沒有,尊者卻跌出一丈來遠,臉上再無血色!」

  伯顏驀地拍案而起,厲聲道:「胡說八道!百骸有聲,膽巴當是全力一擊,這人竟以血肉之軀,硬擋十成功力的大手印?」他這一喝有雷霆之威,那百夫長驚得伏在地上,惶恐道:「屬下句句是實,不敢虛言!」

  伯顏自覺失態,微一蹙眉,復坐下道:「也罷!後事如何?」那百夫長道:「膽巴尊者吸了口氣,方才起身道:」閣下武功蓋世,膽巴望塵莫及,敢問高姓大名?『那老頭伸手搔了搔頭,喃喃道:「高姓大名?高姓大名?』他說了兩句,忽地雙手捶頭,嚷道:」 想不得,想不得!『一掉眼,瞪著尊者說:「喇叭和尚,你打我六下,我也打你一下!』 就這麼一晃,便到了尊者面前,一個照面,尊者便跌將出去,嘴裡吐出血來。」

  眾人聽到此處,心頭均是一寒:「這人挨了膽巴六掌,渾然無事,膽巴卻連他一掌也接不下?這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卻聽那百夫長續道:「我們見尊者受了傷,正要提著兵刃上前,那個白衣先生忽地搶到那老頭面前,只見兩團人影忽來忽去,只在場中亂轉,那老頭連聲叫道:」好本事,好本事。「聽他語氣,似乎頗為歡喜。兩人鬥了一陣,難分勝負。」

  哈里斯聽到父親大顯神威,面上露出得色,伯顏也忖道:「聽說賀陀羅號稱『蛇魔』,縱橫西域無有抗手,我先時頗有不信,如今瞧來,果然名不虛傳!但這老者又是什麼來路?」 沉思間,卻聽那百夫長又道:「咱們見白衣先生難以取勝,便一擁而上,那老頭卻哈哈一笑,說『好啊,咱們來玩小雞捉老鷹!』當下捨了白衣先生,在校場上兜起圈子……」

  脫歡奇道:「自古都是老鷹捉小雞,哪來小雞捉老鷹的?」那百夫長苦著臉道:「小將估摸著,他是說,他是老鷹,咱們都是小雞。小雞捉老鷹,當然是捉不到的。當時咱們百多號人攔他,明是看他奔近,大伙合身撲去,卻連衣角也沾不上。」

  脫歡皺眉道:「他定是從人頭頂上跳過去的」那百夫長搖頭道:「我在一旁看得清楚,三四十人圍堵他,他看人過來,既不躍,也不跳,一晃身就從三四十人中穿過去,便似一團風,捉不到,摸不著。」說到這裡,見脫歡滿臉不信之色,正想賭咒發誓,忽聽一聲長嘯,蒼勁雄渾,猶未停歇,又一聲長嘯跟著拔起,尖利高昂,夾雜絲絲之聲。那百夫長神色一變,叫道:「過來啦,過來啦……」

  伯顏濃眉一皺,起身道:「咱們就去瞧瞧,看是何方神聖!」說罷走出帳外,脫歡等人隨了出去,頃刻間,帳中只剩梁蕭一人,他狂喝濫飲,醉到七八分,方才站起身來,只覺胸中一陣翻騰,不由扶著帳壁,嘔吐起來。恍惚間,但覺眼前人影晃動。梁蕭覷眼看去,但見帳中多了一人,獅口隆鼻,劍眉人鬢,相貌雖威武,鬚髮卻又多又亂,衣料本是極上乘的綢緞,此時卻已污穢破爛。此時只見他穩坐上首,雙手左起右落,右起左落,抓著酒肉大吃大喝。

  梁蕭想起那百夫長所言,微微一驚,道:「你是誰?」那老者停住吃喝,聞言蹙眉撇嘴,露出苦惱之色,敲了敲額頭,搖頭道:「想不得,想不得!」梁蕭奇道:「怎麼叫想不得?」那老者道:「想不得我是誰!」梁蕭更奇,皺眉道:「為何想不得?」那老者兩眼一翻,道:「想不得,一想便錯。」

  梁蕭心道:「這老頭兒好生奇怪!」回眼一瞧,只見帳外親兵個個呆若木雞,聽到帳中說話,竟也不見動彈,頓時心頭一跳,按劍喝道:「閣下有何貴幹?」那老者笑道: 「吃飯吃飯!」說罷又瞇縫了眼,嘻嘻笑道:「有飯不吃,便宜了皇帝,有屁不放,對不起大王。難道你不吃飯,不放屁?」

  梁蕭越聽越覺奇怪,忽見那老者眼神略顯癲狂,不類常人,當即神色一緩,問道: 「老人家,你從哪兒來?」那怪老者道:「我從海上來!」梁蕭道:「坐船來的?」怪老者兩眼一瞪,道:「胡說,我自個兒划船來的!」梁蕭皺眉道:「那還不是坐船!」怪老者搔搔頭道:「是麼?」剛要再想,忽又搖頭道:「想不得!一想便錯。」

  梁蕭耐著性子道:「你划船來做什麼?」怪老者道:「找人打架!」梁蕭道:「找誰打架?」怪老者道:「找和尚!」梁蕭奇道:「什麼和尚?」怪老者搔頭道:「記不得了!」 梁蕭皺眉道:「記不得你找誰打去?」怪老者撓頭苦思,驀地一瞪眼,拍案叫道:「小兔崽子,害我想得難過,打死你……」他說打便打,手一揮,兩根筷子電射過來,勁疾絕倫,梁蕭急一閃身,方才避過筷子,忽見兩個瓷盤一左一右向兩脅擊來。原來怪老者算好他閃避方位,扔出這兩個盤子阻擋,梁蕭這一閃,不啻將身子送到兩個盤子之間。

  梁蕭情急間雙手分出,拂中兩隻瓷盤,瓷盤向內疾旋,一聲脆響,在他胸前撞得粉碎。這一招本是楚仙流的「寂兮寥兮」,梁蕭如法炮製,竟一舉破了怪老者的殺著。

  怪老者「咦」了一聲,不怒反喜,將一塊羊肉塞人嘴裡,縱身跳起,油膩膩的五指如鳥爪般兜頭抓落。

  梁蕭閃身避過。怪老者一抓未中,眉飛色舞,笑道:「我叫你躲,我叫你躲」勢若疾風,又出兩爪。梁蕭低頭閃過一爪,但第二爪來勢太快,只得長劍出鞘,使出「明夷劍」,刺他右肩。怪老者矮身讓過,飄退至桌邊,抓起一根筷子,嘻嘻笑道:「來來來,你拿刀子刺我,我也拿筷子刺你,看誰先刺著誰。」飄身疾進,舉筷刺來,竟也是一招「明夷劍」,出手之快,更勝梁蕭。

  梁蕭大驚失色,急變一招「大有劍」,怪老者隨之變招,也使一招「大有劍」,同時刺出。梁蕭更驚,縱身後躍,變招「小畜劍」,怪老者也使出「小畜劍」,後發先至,挑中梁蕭虎口。

  梁蕭把持不住,長劍墮地,失聲喝道:「你也會歸藏劍?」怪老者嘻嘻笑道:「你也會歸藏劍?」粱蕭一皺眉,展開「十方步」,躥到怪老者身後,雙掌一併,「三才歸元」 尚未拍出,眼前一花,已不見對手形影,繼而背後掌風大起,急變一招「天旋地轉」,旋身攻那老者左胸。怪老者也隨之疾轉,攻他左胸,無論招式心法,均然與梁蕭一模一樣。

  兩人掌力一交,梁蕭跌出丈外,落地時氣血翻滾,心忖此老必與公羊羽大有淵源,既然他「歸藏劍」、「三才歸元掌」均已精熟,惟有以別種功夫應敵,當即展開天機宮石陣裡「玄易境」內的武功,先使一招「伏羲問卦」,雙掌猝翻。誰料掌勢甫動,怪老者也應手使出「伏羲問卦」來。梁蕭駭然無及,急變一招「周文王卜龜」,再變一招「鬼谷子發課」,兩招連環,怪老者呵呵一笑,隨之變出這兩招,招式心法,與梁蕭一般無二。

  梁蕭驚得無以復加,當今之世,這石陣武學惟他練過。這怪老者使得如此神似,委實可怪。霎時間,兩人拆到十三招上,梁蕭百思莫解,靈機一動,忽地脫口叫道:「老頭兒,你偷學我的武功?」話音方起,那怪老者也叫道:「老頭兒,你偷學我的武功。」兩人異口同聲,竟似一起叫出。

  梁蕭終於恍然大悟,敢情他使一招,怪老者便學一招,不但學得神形皆備,而且後發而先至,克得他無法可施。想到此處,梁蕭忽使一招「捫虱論道」,這招出自北朝王猛的典故,當初王猛見秦王符堅之時,一手入懷捫虱,一手指點天下大事,脫略形跡,甚為灑落。是以這招使來之時,左手指點對方穴道,右手人懷,掏出匕首短刀、暗器之物,施以突襲。但是梁蕭出手之際,卻加之變通,左手指點如故,右手卻忽然圈轉,反拍自身心口。怪老者見狀,也依樣畫葫蘆,左手虛點,右手拍胸。

  梁蕭這掌拍下,內勁自有分寸,暗忖老者若然照勢打落,勢必傷了自身。他掌到胸口,內勁一收,誰知怪老者竟也隨之收勁,不但未曾受傷,左手五指仍然直直點來。

  梁蕭未料他不但學會自家招式,連內勁變化也學到十足,錯愕間,已逼到帳角,倉促間一個觔斗縱起,使招「廣成子倒踢丹爐」自上而下踢向老者心口。那老者照葫蘆畫瓢,也使一招「廣成子倒踢丹爐」,兩人一上一下,身形交錯,梁蕭頓覺背心一痛,被老者反足踢個正著,剎那間,滿腹酒水急劇翻騰,哇的一聲吐了出來。這一吐甚為出奇。以那老者之能,也難照做,並且他頭下腳上,若不閃避,定被穢物濺個正著,他只得氣得哇哇大叫,如風行草偃一般,貼地滑出一丈有餘。

  梁蕭得隙,翻身站定,抬眼一瞧,卻見那怪老者瞪著自己,怒容滿面,大吹鬍子道: 「壞小子,你這吐水的功夫叫什麼名字?」梁蕭背心猶自疼痛,聞言沒好氣道:「這招叫做天河倒懸!」怪老者搔頭道:「天河倒懸,怎地沒聽過……啊喲……想不得,想不得!」 他雙手又敲腦袋,神色惶急。

  梁蕭暗忖道:「這老頭瘋瘋癲癲,武功卻又高又怪!我打不過,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正欲轉身,忽見帳門外白光一閃,賀陀羅足不點地般掠人帳內,一張笑臉陰沉沉的,瞧見怪老者,打個哈哈,道:「相好的,你倒會算計,竟躲到這裡來了,累洒家好找!」那怪老者兩眼一翻,道:「你是誰?誰是你相好的?」

  賀陀羅心道:「方纔還與我打得要死要活!怎又不知道我是誰?哼,是了,這老小子有意辱人。」冷笑一聲,雙拳齊出,此時兩人相距十丈,梁蕭不覺暗生詫異:「難道他一拳之威,能遠擊十丈?」卻見賀陀羅逼近三丈,倏又變掌,再逼近三丈,又變做拳,倏然間忽拳忽掌,變到三次,二人相距已不過五尺有餘。

  怪老者卻兩眼圓瞪,望著賀陀羅雙手,神情專注。

  梁蕭閃在一旁,見賀陀羅雙掌微動,不由忖道:「變拳還是用掌?嗯,是了,該當用掌。」不料賀陀羅大喝一聲,雙拳齊出,怪老者閃身出掌,瞬息間二人換了一招,勁風陡起,激得四周杯盤紛落,叮噹之聲不絕於耳,偌大帥帳也為之搖晃。

  兩人交了一招,各各後躍三丈,忽拳忽掌,忽爪忽指,遙遙出招,口中更是呼喝不斷,如同喝酒興起,彼此猜拳一般,但舉手之間勁力沉雄,世間少有。梁蕭早先猜錯了賀陀羅的拳掌,此時從旁瞧著二人手段,忍不住暗裡猜測二人出拳出掌,還是出指出爪,誰料十餘招看下來,僅猜得兩三招而已。更奇的是,賀陀羅出手雖然清楚,怪老者卻未模仿他一招半式。

  梁蕭屢猜屢錯,內心沮喪,眼見兩人出手越來越慢,但掌風卻越來越強。倏忽間,賀陀羅掌勢一滯,怪老者大喝一聲,跨上一步,掌勢斜帶,賀陀羅掌力被帶偏出,拂中帳壁,只聽三聲脆響,支撐帥帳的木柱斷了三根。梁蕭見勢不妙,飛身逸出帳外,立足未穩,便聽卡嚓嚓連環三響,帥帳轟然塌落,將二人蓋在下方,惟見兩道隆起,忽進忽退,宛如龍蛇拱動。此時帥帳塌落,驚動四方,元軍將士紛紛上前探看。

  伯顏等人也聞聲趕回,欲要上前,但帳中二人的內勁傳入牛皮帳中,一起一伏,均可傷人。伯顏見難逼近,令人取來弓箭,扯得滿滿的,對準帳下之人,但那二人來去如電,一時敵友難知。

  這一番起起落落,鬥了約摸大半個時辰,未知勝負,眾人正覺不耐,忽聽一聲異響,牛皮帳破了兩道口子。又聽兩聲怪叫,兩道人影不分先後躍在半空,閃電般連交七掌。賀陀羅突地一個趔趄,向後仰跌而出。那老者怪叫一聲,縱身疾進,呼呼拍出四掌,猶如狂風乍起,浪濤相激,一掌快似一掌。賀陀羅閃過三掌,第四掌卻再也躲不開,正要抬掌硬擋,伯顏嗖地放開弓弦,三支羽箭連成一線,向怪老者射去。

  怪老者武功雖強,卻也不敢托大,硬生生收回掌勢,身子微縮,躲過一箭,雙手疾掄,又盪開兩箭。不料賀陀羅趁機一拳送出,擊中他胸口,那老者厲聲長呼,倒縱回去,身形逝如輕煙,鴻飛冥冥,起落間掠過十丈,越過諸軍頭頂,隱沒在一座帳篷之後。賀陀羅也翻身落地,倒退半步,長吸一口氣,臉色微徽泛白。

  伯顏收起弓箭,目視那老者消失之處,濃眉緊蹙,方纔那三箭蘊有他渾身之力,不料竟無一箭中的,亦且那老者挨了賀陀羅一拳,尚能來去自如,武功之高,可驚可畏。伯顏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此人來歷,只得向賀陀羅道:「先生可曾看出他的來路?」賀陀羅緊閉雙唇,搖頭不語,忽見青影一閃,那青衫老者飛步搶到,取出一支羊脂玉瓶,傾出三粒丹丸,笑瞇瞇地道:「大師陰維脈略有滯澀,服下這三粒藥丸,便可無礙。」

  賀陀羅接過藥丸,嗅了一嗅,卻不服下,目光落到哈里斯身上。哈里斯面肌顫抖數下,忽地笑嘻嘻上前一步,拈了一顆服下。賀陀羅瞧他片刻,見是無恙,方才服下丹藥,吐納數次,張眼笑道:「常先生的丹藥果然靈驗!」伯顏微微動容,斜睨那青衫老者道:「先生姓常,莫非是『笑閻王』?」青衫老者一怔,嘻嘻笑道:「區區正是常寧,賤號得入丞相法耳,榮幸之至!」他嘴裡謙遜,面上卻大有得色。

  伯顏淡淡一笑,再不多言,梁蕭卻甚納罕:「這老兒醫術似乎不弱,怎地卻落了個『 閻王』的名聲?」

  卻見賀陀羅一轉眼,望著明歸笑道:「明先生,你見聞廣博,不知猜出那怪人來歷否?」 明歸微微一笑,道:「明某眼拙得緊,心中雖有幾個人選,不過細細想來,卻也不像,還請賀先生指點。」賀陀羅陰沉沉一笑,道:「明先生尚且不知,洒家怎會知道,此人出手全無定規,叫人摸不透底細。」明歸笑道:「賀先生客氣了,不論此人是誰,下次再見,必難逃出先生的手底。」

  他二人看似相互抬舉,實則明褒實貶,賀陀羅與怪老頭一戰落了下風,心知日後再會,自保或許容易,但要勝這怪人,千難萬難。但他素來臉厚善忍,哈哈一笑,道:「明先生過譽了。」明歸只是微笑,梁蕭卻對明歸再也清楚不過,見他舉止談吐,便知他已猜到那怪人的來歷,只是為何不願吐露,委實奇怪,略一沉吟,忽有所悟:「他與這賀陀羅看似脫歡的左右手,實則不大咬弦。明老頭知而不言,正想叫賀陀羅始終不明那怪人底細,下次交手,勝算大減,最好栽在那怪人手裡。」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1:12:47

龍游卷 第五章 魂斷錢塘


  伯顏命人重設帥帳。方要入內,忽見一匹快馬奔來,那騎士滿身風塵,神色惶急。伯顏濃眉間擰成一個川字,望著那騎士翻身下馬,從懷中捧出一支黃色卷軸,脫歡伸手欲接,那騎士卻不理他,逕自遞到伯顏手中。脫歡神色尷尬,訕訕縮回手去。

  伯顏展開黃卷,一眼掃過,臉色越見陰沉,慢慢收起黃卷,踱了數步,忽道:「傳我將令,參將以上,速至帥帳議事。」親軍們領命去了。伯顏大步跨人帳中,坐在上首,面上陰沉沉不見喜怒。眾人不知發生何事,惟有立在一旁。

  須臾,眾將齊集,伯顏起身踱了數步,虎目中精光一閃,掃過眾將,沉聲道:「大都來了消息!蒙哥的兒子昔裡吉勾結海都,陰謀叛上,西北諸將盡被扣押,十萬大軍落人他手。如今他與海都合兵一處,踐踏了故都和林,奪走了成吉思汗的武帳。聖上命我大軍火速回師西巡!」眾將聞言無不色變。要知成吉思汗的武帳,於蒙人而言,好比漢王朝的傳國玉璽,一旦失去,非同小可。而且西北兵變,叛軍增至三十萬之多,且有海都等蒙古英王名將,大都形勢可說岌岌可危。

  大帳中一時寂然,只聽得伯顏踱來踱去的腳步聲。他踱了半晌,倏地停步,揚聲道: 「梁蕭!」梁蕭一怔後出列。伯顏道:「聖上有旨,令你率蒙古營、欽察營、漢軍八萬精騎率先北上,援救大都!阿術破了揚州,隨後會來!」

  梁蕭只覺心頭一空,徽覺恍惚:「又要讓我打仗?打完大宋又打蒙古,這戰爭何時是個盡頭?天下一統,再無戰爭,豈不是一句空話?」

  脫歡皺眉道:「如此一來,精兵強將抽調一空,如何滅宋?」伯顏道:「事有先後緩急。大宋殘兵敗將,便如土雞瓦犬,殊不足道。海都、昔裡吉才是勁敵!」說著凝視梁蕭道,「此行關係重大,許勝不許敗!」

  梁蕭低頭不答,伯顏見他無精打采,心頭不悅,正要呵斥,一名千夫長匆匆進來,急聲報道:「大丞相,宋駙馬楊鎮挾持益王趙、廣王趙逃出臨安,向南去了!」伯顏正被西北軍事擾得心煩無比,聽到這個消息,雙眉倒立,厲聲喝道:「豈有此理!」這一喝聲若霹靂,驚得那千夫長打個寒戰,撲通跪倒。

  脫歡眼珠一轉,嘻嘻笑道:「丞相何須動怒,此事交與本王!保管將那兩個小兔崽子手到擒來!」伯顏面露憂色,歎道:「讓這兩人逃到南方,後患無窮!」驀地鋼牙一錯,砰的一聲,將桌案拍得粉碎,沉喝道:「好,便來個殺雞嚇猴,斷了宋人的念頭。鎮南王,你拿住廣益二王,就地斬決,勿須寬饒!」脫歡拍手笑道:「好個殺雞嚇猴,正合我意。」 狂笑聲中,率眾出帳去了,伯顏分派完兵馬,屏退諸將,獨將梁蕭留了下來。伯顏沉吟良久,忽地歎道:「其實聖上早想見你一面,只欠恰當機會。唉,他老人家春秋高了,諸王不服管束,屢屢反叛,太子又柔弱不堪,難當大任。是以聖上很想有個年輕有為的大將支撐局面,即便大行之後,也能輔助太子,震懾諸王,開疆拓土,不負太祖遺志。襄陽之後,你每打一仗,聖上都會讓我將戰況報回都裡,詳加考量。上次我入朝之時,他在諸王大臣之前,也不直呼你的名字,而叫『聯的娃娃將軍』,說是不只將你留給兒子用,還要留給孫子用。唉,以往他屢屢破格提拔你,你也是知道的,這次更是指名道姓,要你帶兵北上,恩寵之隆,古今少有,遇上這等聖明之主,確是你的福氣!」

  他頓了一頓,又道:「說到治軍打仗,海都之流決非你的敵手。但你身為朝廷重臣,此次北上大都,須得謙遜自抑,收斂性子。官場不比戰場,戰場上一刀一槍,都看得明白;官場上的刀槍,卻是看不明白。我與你干係不同一般,才容你踢天弄井,別人哪有這種氣量?況且你位高權重,誰又不想取而代之?若人人與你為敵,你就算有一萬個心眼子,也應付不來!故而該硬掙的時候硬掙,該低頭時也要低頭,不可一味自負才學,弄性尚氣,有話道得好:」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當兵打仗,燒殺擄掠那是在所難免的,若老是斤斤計較,樹敵太甚;其次,你猶須記得,這天下是勃兒只斤的天下。聖上看人,首要是忠心,其次才是本事,即便你沒有不軌之心,但人言可畏,積毀銷骨!就拿今天說來,你對脫歡無禮,本是小事,但若脫歡有心計較,三言兩語,就會變了味兒。你我這等大將,若定了反罪,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說到這裡,再叮囑你一句,莫老是擺弄那幾根破算籌兒,早些時候,郭守敬一心薦你主持太史局,卻被聖上矢口回絕了。我大元以武功定天下,算術曆法終是小道,打仗治國才是正經,更何況,聖上雄才大略,不獨要包舉海內,更有拓疆海外之心,高麗、日本、安南、交趾、古龍、埃及、大秦諸國,都是要一一平服的,你年紀尚幼,一身本事何愁沒地兒使……「

  伯顏一口氣說了許多,轉眼一瞧,卻見梁蕭心神不屬,目光游離,不覺心中大怒,厲聲道:「聽到了麼?」梁蕭身子一震,頹然歎了口氣,緩緩道:「明白了!」伯顏想了一想,再無別的吩咐,便道:「好,下去安排兵馬,就在這兩日動身!」梁蕭向他深深一揖,轉過身,長長吸了一口氣,邁開大步,向外行去。伯顏瞧他背影,沒來由心頭一亂:「這個憊懶小子,我不知還要為他費多少心思?」

  梁蕭走出帳時,天色已昏,悶悶走了一程,忽聽有人笑道:「恭喜恭喜。」梁蕭一皺眉,回頭望去,只見明歸從帳後笑吟吟轉了出來。梁蕭不想理會他,冷冷道:「有什麼可喜的?」明歸笑道:「平章大人消遣明某人麼?大人大權在握,明日統兵北上,若一戰成功,必能彪炳青史,難道不是喜事?」

  梁蕭瞧他一眼,冷笑道:「你有話便說,不必東扯西拉。」明歸低笑道:「往日恩怨,咱們一筆勾銷,若你不棄,明某人倒想助你一臂之力。你知道麼?伯顏本屆太子一黨,與脫歡乃是對頭。脫歡日後也必會處處與你為難,但有老夫在他身邊潛伏,向你通風報信,對你將來趨吉避凶,定有莫大助益。」他見梁蕭神色狐疑,便笑道,「你心有疑惑,也是難免。不過此事於我大有好處,方今元廷內外,矛盾重重,外有反叛諸王,朝內親王也傾軋得厲害,只消忽必烈一死,勢必生變,屆時你手握重兵,且有我之助,大可先倒脫歡,再倒太子,然後用兵壓服諸王,必能一舉把持大元國政,屆時你我同享富貴,豈不大妙。」

  梁蕭瞧他詭秘神色,打心底裡便覺厭惡,冷笑道:「你當梁某會與你同流合污麼?」 明歸面色一沉,嘿然道:「你又裝什麼好人?明某縱然小有算計,但殺人終究不多。你王鉞一指,伏屍百萬,明某可是甘拜下風。嘿嘿,同流合污四字,原話奉還。」一拂袖,飄然去了。

  梁蕭不禁呆在當地,他從來不齒明歸所為,此時被此人如此譏消,竟是反駁不得,一時心中氣悶已極,頹然站了良久,翻身上馬,到臨安城內走了一圈,買了些胭脂水粉、綵緞衣裙。返回居所時,夜色已深,阿雪正在擺弄針線,見到梁蕭,欣喜萬分,幫他卸下甲胃。梁蕭見她笑靨如花,憐意大生,問道:「中條五寶呢?」阿雪笑道:「白日裡耍子去了,始終沒見回來。」梁蕭歎道:「他們倒快活,你在做什麼?」阿雪雙頰微紅,輕聲道:「我看李庭他們都掛了香袋兒,你卻沒有。」梁蕭道:「要那些臭張致幹嘛?」忽見阿雪低下頭去,忙笑道:「好好,我說錯啦,別人的都是臭張致,阿雪做的,卻是香噴噴的。」 阿雪掩口直笑。

  梁蕭也微微一笑,拿來一個盒子,轉手遞給阿雪,道:「你瞧這是什麼?」阿雪笑嘻嘻揭開一看,卻是套刺繡極工的粉色女衣,不禁奇道:「哥哥,這是誰的?」梁蕭望著阿雪的笑臉,道:「我送你的!」阿雪臉一紅,道:「我要跟著哥哥打仗,怎能穿女孩子的衣服?」

  梁蕭歎道:「從今往後,你再不用穿馬弁的衣服啦!」阿雪一驚,道:「哥哥,你… …你要趕我走麼?」梁蕭道:「你別想岔了。」見阿雪神色狐疑,又道,「我讓人燒好香湯,你沐浴之後,穿了給我看!」阿雪面紅過耳,轉人房裡。

  過了半晌,阿雪換衣出來,香湯熱氣猶自未消,雙頰如火,更添嬌艷。阿雪見梁蕭目不轉睛望著自己,不覺心頭鹿撞,手足無措,低聲道:「哥哥?」梁蕭還過神來,苦笑道:「原來阿雪這麼好看!不知哪個王八蛋洪福齊天,能娶我這個漂亮妹子?」

  阿雪聽得第一句,真個喜翻了心,聽得第二句,卻又好生洩氣,撅嘴坐到鏡邊,哪知久不著女裝,髮髻竟挽不周正。粱蕭啞然失笑,起身給她挽好倭髻,又取來妝盒,為她描了眉,撲上胭脂。

  阿雪呆望著鏡子,任他施為,忽地低聲說道:「哥哥啊,你把我裝扮得跟新娘子一樣,莫非……你將阿雪許了人麼?」霎時間,美目中已是淚水盈盈。梁蕭苦笑道:「胡說八道,哪有此事?」拉著阿雪的纖手,並肩坐在庭前階上,歎道:「我不是說過麼?我不會迫你嫁人,你若想嫁誰,我也不會阻你!」阿雪垂下螓首,低聲道:「要……要是阿雪不小心嫁錯了人,被人欺負,怎麼好呢?」梁蕭冷哼一聲,道:「我擰掉他的腦袋!」

  阿雪啊喲驚呼一聲,撲哧笑道:「那我豈不成了……成了……」「寡婦」兩個字終究說不出口。梁蕭哈哈笑道:「也罷,看你面子,饒他小命,打斷兩條腿兒好啦。」

  阿雪心想:「你自己能打自己麼?就算能打,我也心痛!」目光溫柔如水,輕輕將臉頰枕在梁蕭臂上。

  梁蕭呆了呆,暗忖道:「若阿雪真是嫁給別人,我或許真會發狂,擰掉那人的腦袋。」 想著心中好不矛盾。

  二人相互依靠,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到了半夜,阿雪意倦神疲,迷糊睡去,醒來之時,已躺在榻上,身上覆著錦衾,柔滑輕暖,芬芳在鼻。起身側目看去,卻見梁蕭對著孤燈,似乎寫些什麼,又包了一些東西,放在案上。

  阿雪柔聲道:「哥哥,你在做什麼呀?」梁蕭回頭道:「你醒啦?」起身推門,只見夜色正濃,獨有北極星分外明亮,他凝立半晌,轉身走到榻前,低聲道:「阿雪,我不打仗了!」阿雪驚道:「你……你說什麼?」

  梁蕭沉默半晌,說道:「阿雪,我從軍以來,害死許多人,本想等這一戰完結,便拋棄弓馬,去大都修訂曆法,興修水利,可他們不許,偏要我去西邊征討蒙古諸王,繼續殺人。」說到這裡,他長長歎了口氣,道,「我想與其如此,還不如走了的好。」

  阿雪也輕歎了口氣,將臉枕在他肩上,道:「哥哥,阿雪也倦了,我們走吧,走得遠遠的,去欽察,去埃及,將青天覆蓋的地方都走遍。」梁蕭不覺莞爾,釋然道:「阿雪,聽了你這句話,我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歡喜。」他心中一暢,笑出聲來。

  阿雪也跟著笑了一會兒,說道:「跟土土哈他們說麼?」梁蕭搖頭道:「無聲無息,走了最好!」阿雪雖不明其理,但也覺這般走了最好。

  梁蕭心意州決,與阿雪收拾妥當,趁夜馳出北門。他手持通關令符,一路無所阻攔。不想才上官道,便見一隊隊騎兵明火執仗,呼叫奔走。梁蕭也不知發生何事,心中納罕,但他離開元營,再不願與軍中之人有所瓜葛,便道:「阿雪,我此番離開,伯顏必然惱怒,派人追趕,我不想與這些軍土相見,免得露了行跡,咱們先往山裡住幾日,過了風頭再走。」

  二人向東南山區一路行去,不想沿途元軍兵馬更多,梁蕭竭力繞行,方才勉強避過,與阿雪進人山中。走了約摸半日,正午時分,梁蕭選定歇息之地,以掌力震斷樹木,與阿雪修了一座窩棚,準備長住一段日子,待自己出走的風聲過去,再去他處。

  梁蕭搭好窩棚,正想坐下歇息,忽聽十丈外灌木叢中嘩嘩作響,情知野獸在旁,心頭一喜:「妙得緊,晚飯有著落了。」當下屏住呼吸,縱身掠至,左手撥開草木,右手如風抓出。這一抓精妙絕倫,涵蓋丈餘,便是虎豹,也絕難倖免;哪知草木一分,卻露出一張佈滿驚恐的小孩臉蛋。梁蕭大驚失色,硬生生收回勁力,爪勢凝在那小孩臉上,卻見那孩子不過四五歲年紀,衣衫破碎,臉上沾滿血泥,被這一嚇,小嘴大張,哇哇哇哭將起來。

  他這一哭,梁蕭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小孩身後又鑽出個稍大的孩子,雙手一分,顫聲道:「別……別碰我弟弟……」一句話沒說完,只聽浙瀝瀝的聲響,梁蕭低頭一看,敢情這大孩子嘴上雖硬,實則已然嚇出尿來,心中又是吃驚,又覺好笑:「這荒山野嶺,怎地冒出兩個孩子?」舉目一望,卻見二人身後躺著一個男子,身著宋軍衣甲,破碎染血,當下撥開二子,伸手探他鼻息。那大孩子叫道:「別……別碰……」見梁蕭不理他,又驚又怕,也哭了起來。

  梁蕭見那人氣息斷絕,死了多時,心頭黯然,站起身來。此時阿雪聽到哭聲,趕了過來,見此情形,大覺驚奇,當下將二人摟將過來,溫言寬慰。兩個小傢伙卻似有滿腹委屈,阿雪越是寬慰,兩人越哭得厲害,那較小的孩子邊哭邊叫:「媽媽。」

  梁蕭皺眉沉思片刻,撫著小孩頭頂,軟語道:「你們叫什麼名字?」那兩個小孩仍有些怕他,那較大孩子身子一縮,怯怯地道:「我……我叫星兒,他……他叫咼兒……」

  梁蕭道:「你們來這裡作甚?」是兒眼淚不絕湧出,哭道:「我……跟弟弟正在睡,姑爹突然闖進來,把我們抱上馬,好多人在後面跑,好多人都死了……姑爹……就死了… …嗚嗚嗚……姑爹就死了……」說著又哭起來,咼兒也跟著哭。

  趙星說得顛三倒四,含混不清,梁蕭的臉色隨他訴說而忽明忽暗,過了半晌,苦笑道:「想不到,竟在此地遇上你們。嗯,你們姓趙吧!」兩人瞪大眼睛望著他,咼兒脆生生地道:「叔叔……你………你怎麼知道呀?」梁蕭一愣,忖道:「生平倒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叔叔!」當即和顏道,「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你們姑爹叫楊鎮,你媽媽姓全,奶奶姓謝!」二人更是驚訝,咼兒露出警惕之色,縮進阿雪懷裡,聲音打戰:「你……你來捉我們的嗎?」

  梁蕭更無疑慮,尋思道:「昨日便聽說附馬楊鎮挾持益王趙星、廣王趙咼逃往南方,脫歡擔負追蹤之責。原來山外那些兵馬竟是脫歡遣來捉拿這二王來的!」他盯著二小,眉頭大皺,又忖道:「但這益王趙星、廣王趙咼竟是兩個不滿十歲的娃娃,當真叫人設想不到。」他一心脫出戰爭之外,不想方才棄官出走,便又陷人此等麻煩,一時濃眉緊蹙,大感棘手。

  阿雪給兩人拭了淚,柔聲問道:「你們餓不餓?」趙咼點頭道:「咼兒好餓,有燕窩吃麼?」阿雪愕然,搖頭道:「沒有啊!」趙星吞了口唾沫道:「五珍膾呢?」阿雪愣了愣,又搖了搖頭。趙星小眉頭一皺,道:「墉鴨羹有沒有呢?」阿雪歎道:「都沒有,只有牛肉餅呢!」說罷拿了乾糧、泉水過來,二人雖在錦衣玉食裡長大,但此時一天沒有進食,著實餓極,抓過麵餅猛嚼,急得阿雪連聲叫喚,只怕二人噎著。

  梁蕭默不作聲,離開了一陣,回來時臉色鐵青,將阿雪叫到一邊,將兩人來歷說了,沉聲道:「咱們一路上遇上的兵馬,都是衝著他們來的,剛才我已瞧見許多元人軍士,只怕過不多久,便會搜到這裡。」阿雪驚道:「那我們找個隱蔽處藏起來。」梁蕭搖頭道: 「脫歡領了將令,必會傾力搜捕。他手下兵馬甚廣,能人眾多,僅是賀陀羅,便難應付。如今這片山巒已被重重圍困,屆時千軍萬馬一齊搜山,無處能夠藏身。」阿雪聽到賀陀羅之名,不由打了個寒噤,顫聲道:「那怎麼好?難道將這兩個孩子扔下不管?」

  梁蕭神色陰沉,緩緩道:「阿雪,伯顏已經頒了號令,擒住這兩個孩子,就地處斬。軍令如山,決五更改。你我要離開此山,或許不難,但這兩個孩子要想活命,十分不易。」 阿雪望著他,細眉緊蹙,發起愁來。

  此時間,忽聽人聲傳來,梁蕭一皺眉,轉身抱起兩個孩子,與阿雪行走一程,只待人聲消失,方才鑽人一片山谷,覓地歇息。趙星驚懼過度,很快沉沉睡去,趙咼卻精神尚好的嘴蜜裡調油,叫梁蕭叔叔,又叫阿雪嬸嬸。阿雪臉上羞怯,私心裡卻頗歡喜。梁蕭卻淡淡一笑,自去一邊喝酒。

  阿雪和趙咼東拉西扯地說了一陣話,見他精乖可愛,又想到山外那麼多人要取他性命,心中好不難過。想了一會兒,忽地手指梁蕭,在趙咼耳邊低聲道:「咼兒,你給那個叔叔磕幾個頭,叫他兩聲叔叔!」趙咼瞪圓亮晶晶的雙眼,茫然不解,阿雪輕輕推他一把,低聲道:「快去呀!」趙咼不明就理,依言來到梁蕭面前,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呆呆站著。梁蕭正喝悶酒,見他畏畏縮縮,奇道:「你做什麼?」趙咼被他嚇了一次,始終有些怕他,梁蕭一出聲,頓時心驚膽戰,兩腿一軟,撲地跪下,磕了個頭。梁蕭大為驚訝,看他還要再磕,急忙扶住,叫道:「小傢伙,你這是為什麼?」趙咼不知如何回答,囁嚅道:「叔叔……叔叔……」叫了兩聲,心頭一陣害怕,禁不住哭了出來。

  梁蕭好不驚訝,阿雪走上前來,撫著趙咼的頭,笑道:「哥哥,他想認你做叔叔呢!」 梁蕭看她神情,頓知根底,心道:「笨丫頭,你也太小覷人了。」看著趙咼紅撲撲的小臉,又忖道:「不管他爹爹是皇帝也好,媽媽是皇后也罷,他終歸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娃娃!」 憐意大起,拭去他的淚水,微笑道:「小傢伙,無論如何,我都會護你周全。」

  阿雪喜道:「咼兒,叔叔答應護你,還不磕頭?」趙咼雖不大明白,但也依言磕頭,梁蕭慌忙托住,阿雪這才將趙咼抱回,照顧他睡去。

  梁蕭心事重重,始終未曾合眼,到得半夜,忽聽金鐵交鳴聲,暗暗吃驚,當下攜起弓箭趕到北面。舉目望去,只見遠處山道上火光通明,數十個元軍舉火舞刀,正與四個宋人廝殺。忽聽一聲慘呼,宋人中倒下一個,再一霎的工夫,又倒兩人,僅剩一名女子,披頭散髮,長劍狂舞,如中瘋魔一般。

  元軍有意生擒此女,一名百夫長大聲吆喝,眾軍兩面包抄,欲要斷她退路。梁蕭生出側隱之心,縱身躍下,覷那百夫長一箭射出。那人悶哼一聲,頸上血流如注,梁蕭貼地飛奔,連連開弓,當真箭無虛發,元軍不明虛實,紛紛叫喊退卻。那女子趁機鑽入林子,梁蕭低喝道:「來!」當先疾走,那人緊隨其後。

  二人七轉八轉,到了歇息之處,藉著火光映照,梁蕭認出那人,大吃一驚,敢情那女子竟是楚婉;楚婉更是駭異,舉劍欲刺,卻又知不是敵手,一時間進退不能,神色尷尬。

  梁蕭皺眉道:「怎麼是你?」楚婉怒道:「這話理當我來問才是!」這時候阿雪和兩個小孩聞聲醒來,楚婉轉眼望去,忽地雙目一亮,撲上前去,拉住趙星、趙咼,喜道: 「你們……怎在這裡?駙馬爺呢?」趙星咕噥道:「姑爹死了。」

  楚婉面色一黯,驀地心生警惕,擋在二人身前,瞪視梁蕭。梁蕭冷道:「我若有歹意,何必等到現在!」楚婉雙頰一紅,放下劍,將兩個孩子摟在一旁,問東問西。原來她離開常州之後,到了臨安,協助二王出逃,但元軍勢大,一隊宋人被沖得七零八落,遁人深山,楚婉躲了半日,終被元軍搜到。

  梁蕭心知元軍遲早搜來這裡,當即熄了篝火,自去要隘處布設木石機關。楚婉防範梁蕭,一夜中握劍守著二王,寸步不移。但她連場苦戰,疲倦異常,到得卯時,竟打了個噸兒。迷糊睡了一陣,隱約聽得笑聲,睜眼一看,卻見梁蕭用草莖編了個玲瓏剔透的金花雀兒,正逗二小玩耍。

  楚婉驚駭欲絕,一躍而起,舉劍叱道:「滾開!」梁蕭聞聲退丁半步,趙咼最是膽小,見楚婉凶狠模樣,頓時撲入梁蕭懷裡,哭道:「叔叔……」楚婉更驚,忙道:「千歲,你 ……你快讓開,他不是好人!」趙咼瞪圓烏溜溜的大眼,望了望梁蕭,說道:「叔叔…… 怎麼……不是好人?」楚婉氣得頓足,正要喝罵,梁蕭擺手道:「別在孩子面前說這些,我有事求你!」

  楚婉冷笑道:「你這麼大本事,還用求人麼?哼,你又有什麼詭計?」她素知梁蕭狡黠,認定他必有陰謀。梁蕭也懶得分辯,道:「我查探了一下,不遠處有個峽谷,你帶這兩個小孩,過去躲避!」

  楚婉驚疑不定,道:「幹嗎要我去?」梁蕭道:「搜山兵馬太多,無論怎麼躲避,都難免被尋著。我惟有設法引開搜兵。我妹子阿雪生性糊塗,當不得大事!你帶她和二王躲藏兩日,待元軍退去,立時趕往這個地方!」在地上畫出地圖,道,「這裡叫做天機宮,你只需找到宮主花清淵,告訴我的名字,他一定會收留你們。」

  楚婉見他神色懇摯,不似作偽,不由支吾道:「你……你有什麼詭計?」梁蕭略一苦笑,找來阿雪,同樣交代一遍。阿雪一聽,急道:「哥哥,我與你一起!」梁蕭笑道: 「你放心,我晚上幾天,自到天機宮與你會合!」說罷將鉉元劍解給她,道:「這個給你。」 阿雪接過,眉眼通紅,低頭不語。

  梁蕭硬起心腸,指明峽谷方位,督促四人前往。阿雪落在最後,一步一挨,頻頻回頭,眼中儘是不捨之意。楚婉望了梁蕭一眼,神色迷惑,身邊的趙咼奇道:「叔叔不來麼?」 楚婉歎口氣,將他抱在懷裡,轉身去了。

  梁蕭目送眾人消失在峽谷深處,牽了馬匹,奔上隘口旁的高岡,岡頂樹木盡皆彎曲,上有大石尖木,下有粗韌籐蔓,一排一排,設成機關。梁蕭取出一渾脫馬奶酒,大口暢飲。極遠處,草木瑟瑟,傳來蒙古語的呼叫聲。

  片刻工夫,渾脫見底,梁蕭酒意也湧上來,平躺在地,蓄養精神,心忖道:「一日之前,我為大元平章,橫掃三吳,誰想今日卻要與同袍刀兵相向。」他抬眼仰望晴空,不覺一呆,只見朵朵白雲聚集一處,依稀結成一張人臉。乍眼一瞧,竟似極了梁文靖的模樣。梁蕭只覺心頭顫抖:「莫非爹爹天上有知,也在瞧著我麼?」霎時間,他胸中熱血滾燙如火,當下坐起身來,舉目一瞧,只見一隊元軍手持槍矛,逼近山岡。

  梁蕭驀地拍地躍起,縱聲長笑。那些元人聽得笑聲,還未抬頭,嗖嗖兩支羽箭飛來,當頭兩人踉蹌慘叫,撲倒在地。

  眾人措手不及,被梁蕭引弓發矢,又殺七人,剩下士卒向後退卻。梁蕭也不追趕,任其逃遁。不到一柱香工夫,只見四面林中人頭亂動,千百士卒大喊大叫,持著盾牌向山岡湧來。

  梁蕭隱忍不發,待其攀登至半,揮刀斬斷籐蔓,只聽轟隆聲響,大石尖木勢若雷霆,滾滾落下。元軍措手不及,一時間鮮血四進,慘呼大作。機關放完後,元軍土卒死傷百計,剩下人退到山下,亂糟糟擠成一團。

  梁蕭不待對方重振旗鼓,翻身上馬,飛馳而出。他算好路徑,東南面樹木稀少,山路子坦,正是用武之地,當下馳馬彎弓,勢若山洪瀉下。

  眾軍抵敵不住,眼睜睜看他沖透重圍,穿過一座山谷,沿著山道,馳往山外。眾軍怒不可遏,各自拉來馬匹,圍追堵截。梁蕭奮起神威,箭不虛發,所到之處,死屍遍地。脫歡聞報大怒,召集部眾,上馬彎弓,亡命追逼。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1:13:25

  梁蕭殺至山外,所攜十袋箭耗盡,三張強弓弦斷身折,不堪再使,當下掉馬殺回,長矛搖動,刺死五名追兵,奪下弓箭,馳人眾軍之間,彎弓如月,左右連發,一直衝至領頭將官面前。那人驚駭欲絕,舉槍欲迎,梁蕭伸手攥住,迎面一矛,將他刺於馬下。梁蕭順手扔掉長矛,舞開花槍,一朵槍花滿陣飛舞,所到之處,或兵或將,紛紛落馬。

  雙方時分時合,殺出五十餘里。元軍士卒越來越多,四面八方湧來。梁蕭故伎重施,搶過兩匹戰馬,反身蹈陣,直逼一名千夫長,欲先殺大將,再衝亂其軍,正抖槍欲刺,卻聽那人脫口驚叫道:「平章大人!」梁蕭花槍一凝,認出此人是自己一名部下。那人張口結舌,眼中驚駭欲絕,梁蕭見他神情,心頭一軟,笑道:「去吧!告訴脫歡,我梁蕭反啦。」 反手一槍,將他掃落在地,左衝右突,再度馳出陣外,且戰且走。

  戰不多時,遙見脫歡帥旗徐徐而來,眾軍齊聲喝道:「活捉反賊梁蕭!」梁蕭心知那千夫長話已傳到,不由哈哈笑道:「活的沒有,死的要麼?」倏地調轉馬頭,破陣而人,劈波斬浪般直逼帥旗。眾軍見他驍勇至斯,齊聲呼叫,紛紛後撤,拱衛脫歡。豈料梁蕭本是虛張聲勢,趁其潰亂後退,奪下一匹駿馬,望東南斜馳。

  殺到午時,梁蕭忽覺馬匹一頓,中箭軟倒。他棄了馬,奔上一座小丘,但見元騎四來,喝叫聲此起彼伏,他舉起強弓,竟是拉之不開,不覺苦笑,舉首四顧,但見峰巒挺秀,林藹蒼茫,忖道:「此處風光秀冶,景致佳妙,老子今日埋骨於此,卻是不枉了!」想著放聲大笑,眾軍聞聲,四面擁至,但見梁蕭矗立山頭,神威凜凜,一時竟是無人敢上。

  正當此時,數聲長嘯傳來,與梁蕭笑聲呼應,遠遠望去,忽忽五騎自北面馳來,元軍陣勢未定,頓被衝散。

  梁蕭心頭詫異,舉目看去,心頭大驚,敢情來得竟是中條五寶。只看五人拋開馬匹,左一穿,右一縱,讓過箭枝,一溜煙躥上丘頂。胡老一老遠嚷道:「老大,你要當反賊麼?這麼好玩的事,怎也不讓老子曉得?」其他四人點頭笑道:「胡老一說得極是!」

  梁蕭怒道:「好玩個屁!誰讓你們來湊趣?」胡老萬笑道:「李庭不讓老子說!」梁蕭聽得這話,便知必是李庭得知消息,自己不敢出頭,便慫恿五人前來相助,一時心頭說不出是何滋味,破口罵道:「要你五個混蛋多事!」他本想戰死此地,一了百了,但知五寶雖是亂七八糟,卻極有情義,既然來了,絕無拋下自己之理,只得打消念頭,槍指南方,喝道:「好,衝他媽的!」振奮精神,衝殺在前。

  中條五寶從來無事還要生非,既有如此熱鬧,豈有不喜之理,聞言大笑,紛紛嚷道: 「對,衝他媽的!」

  各持兵刃,跟在梁蕭身後,殺人敵陣,齊心協力,搶下數匹戰馬,再度殺出重圍。

  轉戰半個時辰,六人暫且拋下追兵,奔入一個林子。梁蕭側耳聆聽馬蹄聲響,覺出身後人馬又多了一倍,心道:「這回驚動三軍,只怕伯顏也來了,嘿,比起老子,那姓趙的小娃兒算什麼?」想著計謀得逞,忍不住放聲大笑。

  胡老十詫道:「老大,你高興個啥……」話未說完,咳嗽不已,梁蕭目光掃去,只見中條五寶無不掛綵,他們武功雖高,卻終究未經戰陣,難以應付硬弓勁箭,當下笑道: 「老子廝殺半天,突然有些尿急,想要噓噓一回!」胡老百悻悻道:「噓噓也值得高興?」 梁蕭笑道:「老子噓得又高又遠,天下第一,想到你們拍馬都及不上,老子自然高興至極!」 中條五寶齊聲怒喝:「放屁放屁!前來比過!」

  五人不知輕重,又極好勝,不顧追兵在後,紛紛跳下馬來,拉掉褲子,站成一排。梁蕭佯裝解帶,慢騰騰轉到五人身後。五人興致盎然,比鬥正歡。胡老千看著尿跡遠近,喜道:「說到噓尿,誰能及得上老子……」話未說完,倏地背心一麻,頓時軟倒,目光所及,其他四個兄弟也盡倒地,猛然醒悟過來,罵道:「老大,你暗算傷人,不算數,不算數… …」

  梁蕭不待他們罵完,拍中五人啞穴,扔到樹上濃陰處,翻身上馬,放出五匹戰馬開路,提槍殺出樹林,大喝道:「梁蕭在此!」聲如雷霆。元軍正在林外,不敢輕入,見狀紛紛迎上圍堵。梁蕭挽弓長呼,單騎陷陣,向西突出數里,只覺氣促神虛,不禁伏在馬上,連連喘息。正當此時,忽聽前方馬蹄聲響,百餘騎飛奔而至,梁蕭哈哈大笑,正要舉槍迎上,那支人馬突生紛亂,舉目望去,只見一騎人馬揮舞長劍,沖人陣中,與眾騎兵殺作一團。

  梁蕭驚訝至極,心道:「除了中條五寶,還有誰來?」定睛一看,驚得幾乎掉下馬來,那人繡衣倭髻,不是阿雪是誰。想是苦鬥已久,她渾身是血,殷透繡衣,只一霎,又中兩箭,坐在馬上搖搖欲墜。梁蕭心膽俱裂,長槍亂抖,沖人陣中,搶到阿雪馬前,將她攬人懷中,然後反手一槍,刺死領頭大將,透陣而出。一時間,身後箭出如雨,不出十丈路程,梁蕭馬匹中箭,將他顛了下來。

  梁蕭本已疲憊萬分,此時不知為何又生出無窮氣力,翻身落地,馳足狂奔。眾軍死傷慘重,眼紅如血,眼見對頭失了馬,嗷嗷如群狼亂嚎,不防梁蕭突地轉身,遁人道旁樹林,眾軍戰馬跑發了性,勒控不住,被樹枝掛著,前推後擁,跌作一團。

  天光透梢而過,稀微暗淡,前方嘩嘩有聲,似有流水。梁蕭狂奔不休,臉上被荊棘樹枝掛出道道傷痕,也是渾然不覺。奔出一程,倏爾眼前一亮,敢情林子到了盡頭。放眼望處,一條江水襟山連海,甚是闊遠,原來追逐半日,竟已到了錢塘江畔。

  梁蕭渾身虛脫,跪倒地上,方要掙起,忽聽阿雪道:「哥哥……」氣息微弱至極。梁蕭低頭看去,只見她俏臉煞白,血跡斑斑,眼中卻滿是笑意,頸項中箭處鮮血長流,堵之不住,一時間心痛已極,罵道:「笨丫頭……」手忙腳亂,給她裹傷。阿雪眼神迷濛,輕輕歎道:「阿雪是笨……本事又小……幫不了哥哥……但今生遇上哥哥……阿雪好……好歡喜……」鮮血如泉水般湧出,目中神光淡了下去,梁蕭聚起內力,透人她「命門」穴,含淚道:「我罵錯你啦,阿雪,笨的是我,我早該知道你會來……」

  阿雪蒼白纖細的手指掠過梁蕭眼角,為他拭去淚水,輕輕笑道:「其實……阿雪…… 也不想死的……」梁蕭心如刀絞,緊緊摟住她,搖頭道:「胡說八道,你怎麼會死……我不許你死……」他面對千軍萬馬,也能談笑自若,但此時此刻,眼淚卻如決堤一般,沾濕衣裳。

  此時天空越發黯然,層雲疊起,如蒼色大紙上潑了一團濃墨。狂風疏一陣、緊一陣地吹著,拂過江邊野草,簌簌有聲,驀然間,一個炸雷在二人頭頂響起,蒼莽大地為之動搖。

  阿雪聽得雷聲,靈台倏清,只覺三魂七魄正被狂風一絲絲帶走,眼眶一濕,竭力舉手撫著梁蕭鬢角,歎道:「阿雪死了本也不打緊的,可……卻放不下心。你……你總不知憐惜自己,阿雪不在啦,誰會擔心你呢,一」她喃喃說著,淚水卻如斷線的珍珠,一行行落下來,「人都說哥哥厲害,其實……只有阿雪明白,哥哥就像一團火,會燒著別人……也 ……也會燒著自己……」不知為何,她腦子此時竟清楚無比,平日裡決然想不到、說不出的話全都湧了上來,「哥哥像一團火……而……阿雪麼……就像一隻撲火的小蛾子……」 她美目中忽地閃過一絲異彩,用盡氣力,抱住梁蕭的胳膊,喃喃道:「喜歡……哥哥…… 好……喜……歡……」語聲低沉了下去,化作一縷游絲。

  錢塘江水嗚嗚咽咽,向東流去,一隻水鳥哀聲嗚叫著,掠過江面,向西方飛去;梁蕭的心也似隨著懷中的身子一般漸漸冷了下去。天空中,一道道閃電在濃雲中撕裂翻滾,欲出不能,巨雷一個接著一個響起,蓋住成百上千的蹄聲。人馬在梁蕭身後聚集,也如半空雲層,越積越厚,越來越沉。忽然間,一道電光曲曲折折,如火蛇般躥過天穹,映出箭鏈的精芒,照出梁蕭如斧劈般的黑影。

  一名百夫長大著膽子,鋼刀掄出,劈向梁蕭背脊。數百軍土齊聲助威,咆哮嘶吼,哄然作響。忽然間,電光閃過,那百夫長厲聲慘叫,跌出五丈之遙,扭了數下,再不動彈。吼聲戛然而止,偌大江岸,倏地靜了下來。

  雷聲越發緊了,黃豆大小的雨珠裹著狂風,迎面撲來,涼浸浸透入骨髓。梁蕭打了個寒戰,抬頭望天,臉上冷冰冰的,也不知是淚是雨,這時間,忽聽身後一聲大喝,無數腳步聲雜沓而來,梁蕭低眉垂目,凝視阿雪,眼中滿是悲痛之色,伸手拂起她的鬢髮,柔聲道:「好妹子,你先走一步,我隨後便來!」雙臂一振,阿雪頓時落人江中,浪濤捲起,瞬息間將她吞沒。

  電光一閃,一支長矛如風刺來。梁蕭身形微側,握住矛柄,反肘疾送,那人口吐鮮血,飛落兩丈。梁蕭身子一轉,劍光進出,一時間,黑影憧憧,鮮血飛濺,梁蕭左衝右突,狀若瘋虎。眾軍士見此威勢,心驚萬分,正要放箭,忽聽數聲長嘯,遙遙傳來,一個悠悠忽忽的聲音叫道:「大王有令,活捉此人!」

  眾人覷眼望去,只見一彪人馬飛馳而來,馬未馳近,三道人影離鞍縱出,足不點地般飛奔過來,當先一人尖聲喝道:「讓開!」雙手此起彼落,抓住眾軍士兩邊擲出。梁蕭雙眉一挑,冷笑道:「火真人,既來送死,何必著急?」火真人怒哼一聲,若靈揉縱出,運劍飛刺。梁蕭身形拔起,反手出劍,刺向他肩膊。火真人豎劍擋住,兩劍相交,火花四濺。火真人劍鋒一圈,斜刺梁蕭手腕。梁蕭斜縱而起,長劍橫削。一時只看二人輾轉騰挪,劍鋒吞吐,三個回合不到,忽地血花四濺,火真人身形微挫,蹭蹭蹭連退三步,一股血線順臂淌下,他雙眼大張,滿是不信之色。

  梁蕭喝道:「下一個!」長劍一圈,刺向哈里斯。哈里斯方才趕到,看得劍來,舞起彎刀轉身斜劈。梁蕭招式未足,身形橫移,劍鋒自下撩起。哈里斯匆忙後退,梁蕭形如鬼魅,轉到他身側,連出三劍,哈里斯只得再退,梁蕭搶得先手,招招搶攻,刺出十餘劍,哈里斯竟未還得一招,惟有左跳右躥,哇哇怒叫。

  火真人不料梁蕭武功精進如斯,輕敵慘敗,好生懊惱。初見哈里斯勢迫,甚是幸災樂禍,但瞧到後來,也不覺心頭發毛,起了同仇敵汽之心,劍交左手,刺向梁蕭肩臂,梁蕭回劍格擋。哈里斯緩過氣來,與火真人躥高伏低,左右夾擊。

  眾軍士本當二人與梁蕭單打獨鬥,哪知一眨眼工夫,竟成以二敵一之勢,一時噓聲大作。那二人面皮發燙,但想勝負第一,其他俱是末節,只要生擒住此人,自是無人再有閒話,當下各自老著臉皮,奮力搶攻。

  梁蕭全神施展「歸藏劍」,一把劍鬼神莫測,哈里斯、火真人漸覺不支。阿灘本是冷眼旁觀,見此情形,暗忖二人若輸,自己一人,絕非其敵,當即撤掉袈裝,掣出金剛圈,疾縱而上。梁蕭叫道:「來得好!」

  長劍一圈,將他也接下,一時間,只看四條人影在風雨之中如飛蓬相逐,乍起乍落,金光銀芒明滅不定,與天上電光交相輝映。

  火真人早已受傷,激鬥已久,氣血流失,出招漸漸緩慢。梁蕭覷得真切,忽地刺他面門。火真人匆忙低頭,紫金冠滾落在地,心頭一慌。忽聽梁蕭喝道:「去吧。」一腳飛出,彈在他小腹之上,火真人鮮血狂噴,身子騰起一丈多高,頭下腳上,重重栽落。

  又鬥數合,人影閃動中,忽見電光一現,哈里斯一聲怒吼,腰腿間多了一道半尺長的口子,白肉翻捲,慘不忍睹。哈里斯痛得暴躍三尺,騰地坐下,捂著傷口,面肌抽搐不已。阿灘心驚膽寒,金剛圈當空舞起,碩大的身軀疾撲梁蕭身側。梁蕭身子一矮,回劍疾刺,阿灘看得分明,金剛圈倏地套住劍身,反手猛絞,梁蕭長劍頓然脫手,阿灘心中大喜: 「你沒了寶劍還能怎樣?」他一心只放在梁蕭劍上,卻不防梁蕭左掌飛出,正中他胸口。

  阿灘如遭千斤重錘,跌出兩丈之遙,跌倒在地,只覺五內如焚,卻又心中不甘,雙手一撐,顫巍巍又站了起來。就當此時,一聲炸雷當空響起,阿灘身子劇震,突地一口血箭奪口而出,牛眼圓瞪,砰然倒地。

  梁蕭連敗三名高手,只覺眼目暈眩,但阿雪一去,他生念全無,只求堂堂一死,當下雙手按腰,目光掃過眾人,揚聲喝道:「蒙古人就沒有好漢了嗎?」喝叫和著雷聲滾滾傳出,數千兵馬一時寂然。

  便在此時,忽聽有人沉聲叫道:「誰道蒙古人沒得好漢?」這聲音來得極遠,卻絲毫不被雷聲蓋住,叫聲落地,方才聽得馬蹄聲響,只見北面一彪人馬疾馳而來,伯顏一馬當先,威風凜凜,身後依次是脫歡、賀陀羅、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敢情元軍諸將大都前來。

  伯顏馬蹄所至,眾軍讓出一條路來。伯顏在梁蕭三丈外勒住馬匹,額上青筋根根凸起,瞪著梁蕭,一言不發。脫歡見手下三名高手無不重傷,自覺顏面盡失,揮手叫道:「射死他!」賀陀羅一擺手,朗笑道:「何必浪費箭只。」望了哈里斯一眼,翻身下馬,一對藍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梁蕭,笑吟吟地道,「請教平章大人高招!」

  伯顏怒哼一聲,冷聲道:「他問蒙古有無好漢,與你色目人有什麼相干?」賀陀羅眼中怒色一閃而過,忽地打個哈哈,退到一旁。伯顏鞭指梁蕭,高聲道:「我與你單打獨鬥,叫你不得小覷我蒙古好漢!」眾將大驚,正要說話,伯顏厲聲道:「不必多說。」將披風一扯,丟於馬下,喝道:「給他駿馬長弓!」

  土土哈不待他人動手,翻身下馬,將馬牽到梁蕭面前,大聲道:「我的馬給你!『,眾人都驚。脫歡怒道:」土土哈,你也反了嗎?「土土哈也不作聲,退到一旁。李庭上前一步,將手中長槍雙手捧上,道:」我的槍給你!「囊古歹也上前,解下強弓,慨然道:」 梁蕭,我的弓箭!「脫歡驚怒無比,向伯顏嚷道:」反了,反了!「伯顏搖頭歎道:」我蒙古人以信義治天下,我能叫他們不講義氣嗎?「脫歡一呆,無言以對。

  梁蕭見自己窮途末路,三人仍然不失義氣,不由歎了口氣,接過弓箭長槍,持槍劃地,朗聲道:「我與你三人劃地絕交,從此之後,再無瓜葛!」土土哈三人知他如此說話,是怕牽連自己,想起往日情義,一個個難以自己,向梁蕭拜倒,失聲痛哭。

  梁蕭再也不看三人一眼,轉身跨上戰馬,驀地舉起長槍,仰天長嘯,嘯聲中儘是悲壯之氣。諸軍熱血盡沸,紛紛力挽韁繩,戰馬人立,無數馬蹄瞬間落地,如千百面戰鼓齊齊鳴響。此時間,空中雨聲大作,一場大雨終於落了下來。

  梁蕭吐出胸中鬱憤,韁繩一振,衝向伯顏。伯顏縱馬斜走,巨弓弦響,一支狼牙箭穿雨而來,梁蕭舉槍一磕,虎口生痛,長槍幾欲脫手,須知伯顏號稱蒙古第一神箭,二十年威名絕非幸致。伯顏嗖嗖兩箭,霎息又至,梁蕭身子一伏,長槍疾掃,一箭釘在長槍的白蠟桿上,一箭則掠頂而過,勁風所至,帶得梁蕭髮髻亂飛。

  眨眼工夫,兩馬逼近,伯顏丟開弓箭,提起斬馬刀。梁蕭槍花一抖,迎面刺出,伯顏橫刀格住,乍見梁蕭伸手急擰,卡然聲響,長槍自槍纓處斷成兩截。伯顏只防他槍法靈動,未料如此奇招,不由心頭一凜。只見梁蕭左手以斷柄做棍,卸開斬馬刀,右手槍尖當作匕首,璞地插人他座下馬眼。那馬劇痛入腦,縱蹄悲鳴,將伯顏顛了下來。伯顏身手奇快,落馬之際,長刀如風掃出,梁蕭三條馬腿齊根而斷,只看水花四濺,兩人不分先後,墜人泥濘之中。

  伯顏翻身躍起,尚未舉刀,梁蕭著地一翻,雙腳踏上刀身,雙手左劈右刺,踩著刀身直逼過來。伯顏無奈放刀後退,梁蕭縱身進逼,左手桿棒如騰蛟起鳳,右手槍尖似怪蛇弄影,長短互應,虛實相生。伯顏情急之間,抓起那張五尺巨弓,當作單刀,呼呼呼掄將開來。這一輪變化突兀橫生,只瞧得眾人張口結舌,心中均想:「敢情花槍鐵弓還有如許用法!」

  雷霆更響,白雨如長練瀉地,越下越大。場中二人腳踏泥水,時相進退。激鬥半晌,伯顏巨弓越使越順,刀法之外,別生妙用,不時橫批豎掛,以弓弦來奪梁蕭兵刃。梁蕭覷他弓來,身子忽矮,左腿著地掃出,一蓬雨水撲向伯顏。伯顏眼前一迷,梁蕭桿棒疾吐,刺他印堂,伯顏弓弦反掛,將桿棒絞住,兩人同時用勁,將那強弓拉得猶如滿月。

  梁蕭左臂急揮,擲出槍尖,伯顏側身讓過,哪知梁蕭這一擲本是詐術,迫他將頸項送到桿棒端頭,此時弓弦早巳引滿,白蠟桿棒如勁矢射出。伯顏應變奇速,巨弓撒手,一低頭,白蠟桿從額邊擦過。如此一來,二人兵刃均失,雙雙掌落腿起,徒手相搏。

  賀陀羅瞧到此時,也不覺暗暗點頭:「這兩人武功雖非絕頂,但變化委實無窮!」正自思忖,場上二人身法陡變,伯顏身如鬼魅,似進似退,欲拒還迎,雙掌走向奇特,上下難辨,左右不分;梁蕭則東走西顧,掌勢凝而不發,只是繞行。只見二人相距數尺,越行越快,便如兩道疾風,轉了二十多個圈子,卻沒交上一招。

  脫歡忍不住問道:「賀先生,你說勝負如何?」此時雨如瓢潑,四名親兵用長矛在他頭頂支起一副愷甲,仍不濟事。賀陀羅搖頭道:「『大逆誅心掌』遇上了『三才歸元掌』,勝負之數難說得很。」

  脫歡不解道:「先生不妨說明一些!」賀陀羅道:「丞相所用掌法乃是蕭千絕所創的 『大逆誅心掌』,你看他這掌鐵定向左,他落掌之時,偏偏在右;你看他向右,他卻給你左邊一下;本來向上,偏又向下,明明後退,卻能化為前進;總之大逆之意,就是進退攻守,處處違反常理。誅心麼,則是讓人捉摸不透、心神錯亂之意。」

  脫歡失笑道:「這不就是騙人麼?」賀陀羅笑道:「大王英明,這功夫的訣竅就在『 誅心』二字,若能騙得對手心慌意亂,哪有不勝的道理?所以說,這路武功堪稱天下第一等的騙人功夫,本是蕭千絕創來對付『三才歸元掌』的。」

  脫歡奇道:「『三才歸元掌』?」賀陀羅道:「『三才歸元掌』便是梁蕭的掌法,要旨在審敵虛實,練到絕頂處,破敵猶如漢人所說的『皰丁解牛』,以神御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批大邵導大賓,閉眼也能傷敵,堪稱是天下一等一的對敵功夫。」

  脫歡似懂非懂,又問道:「但他二人始終不見交手,卻是為何?」賀陀羅笑道:「騙人功夫遇上了審敵功夫,一個千方百計騙人人彀;另一個卻處處審敵虛實,若五十足把握,斷不輕發。」

  脫歡點頭道:「本王知道了,只要伯顏騙過梁蕭,他便勝了。」賀陀羅搖頭道:「這小子哪有這麼好欺?方才丞相設了無數套子,這小賊就是不上當,嘿,他二人不交手則已,一旦交手,立判生死!」

  他有心賣弄,一字一句穿透風雨,兩人聽在耳中,均是暗驚。又如旋風般再轉三合,梁蕭驀地捕捉到一絲破綻,身子撲跌而出,一招「三才歸元」射向伯顏胸口。伯顏破綻微露,便已自知,雙掌陡合,橫在胸前。「砰」的一聲,二人全力對了一掌,激得雨水四射,狀若無數細小飛箭。梁蕭飛出兩丈,重重跌下,濺起數尺泥水。伯顏晃了晃,拿樁站定,雙掌顫抖,氣血似欲破胸而出。

  此時雷聲隆隆,自東滾來。梁蕭奮力掙扎數下,竟難站起,鮮血混合雨水,順著他的口角流出。要知論及武功,他本遜伯顏一籌,何況此前血戰半日,早已神虛力竭,只仗一腔血勇、諸般巧變,方才挨到此時,對罷這掌,實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

  賀陀羅見狀,哈哈笑道:「梁蕭。你認不認輸?」梁蕭怒哼一聲,雙手一撐,竟又踉蹌站了起來。伯顏盯著他,張口說了幾句話,但東方雷聲更響,如山嶽崩塌,震得人耳生痛,將他的說話聲一時蓋住。

  梁蕭好容易挺直腰脊,望著滔滔江水,只覺渾身縱是疼痛欲裂,也不及心中之痛萬一,一時間眼淚混著雨水滑落,冷了又熱,熱了又冷。伯顏神色陰鷙,忽地緊握雙拳,一步一步走了過來,步子又慢又沉,彷彿踏在眾人心上。此時間,軍陣中忽地紛亂起來,許多軍土手指東方,駭然大呼,伯顏忍不住轉眼望去,卻見一排江水銀山雪壁般壓來。剎那間,他的心中念頭一閃而沒:「錢塘江潮!」

  只見那潮頭來得奇快,勢若奔馬,披揚流灑,遇著死,當著壞,元軍士卒雖久經戰爭,卻未見過此等怪事,一時驚駭失措,後退不及,紛紛被捲人潑天狂濤之中。就在伯顏愣神之時,梁蕭聚起殘存氣力,疾撲過來,伯顏伸掌格住,未及發力,潮水洶湧掃過,將二人一時吞沒。

  脫歡等人離岸較遠,見勢縱馬狂奔,待得潮頭西去,方才驚魂甫定,舉目回望。卻見扛邊人影俱無,待要奔近察探,忽聽一聲長嘯,伯顏翻身躍上江岸。脫歡一怔,眉宇間露出失望之色,哼聲道:「梁蕭呢?」伯顏搖頭道:「我抱住江邊一塊石頭,方才倖免,梁蕭麼……」他瞧了江水一眼,欲言又止。土土哈等三人胸中大慟,伏在江邊,放聲痛哭。脫歡冷笑道:「伯顏丞相,梁蕭是你的部將,你御下不嚴,本王在聖上面前,難免要據實以告,到時候傷了和氣,丞相莫怪。」

  伯顏目光掃過他臉上,冷冷道:「梁蕭任性妄為,自取敗亡,我用人不當,自當向聖上請罪,但西巡之事刻不容緩,土土哈,李庭!」土土哈二人應聲上前,伯顏沉聲道: 「你二人代梁蕭之職,率軍北上!」土土哈渾身一震,與李庭同聲應命。脫歡臉色陡變,重重哼了一聲,率領一眾屬下,一陣風拍馬去了。

  伯顏望著天,長長吐了口氣,過得許久,方才轉眼瞧了錢塘江一眼,然後回身上馬,向北而去,眾軍隨後跟上,一時間,只聞蹄聲遠去,潮聲漸稀,錢塘江畔又重歸岑寂。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1:17:53

龍游卷 第六章 無法無相


  小雨淅淅瀝瀝,如一串串斷了線的珠子,漸落漸小。東方吐出蔚然霞光,山巒如洗,清新嫵媚。三兩農夫吃過早飯,牽牛出來,彼此說些笑話。來到田邊,卻見前方走來一人,披頭散髮,渾身裹滿泥漿,褐乎乎的一片,還沾著幾片草葉兒,亂髮間一對眸子呆滯無神,定定望著眾人。

  一名乾瘦農夫吐了口痰,罵道:「又來一個臭要飯的。」旁邊一個矮壯村漢接口道: 「北邊人成群過來,真是造孽。」身旁高個子恨聲道:「昨天地保又來說,韃子還要徵糧。他媽的,老子就指望撐死這群狗娘養的!」

  眾人七嘴八舌正說話,忽見邋遢漢子向前一撲,抱住那頭枯牛的脖子,號陶大哭道: 「不要死,不要死!」那枯牛受驚,伸角一頂,不料那人足下渾似生了根,紋絲不動,瞳目喝道:「好啊,你來,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個農夫見此情形,大覺驚懼,矮壯漢子叫道:「哎呀,是個瘋子!」

  那頭牛被瘋漢箍住脖子,哞哞大叫,伸角掙扎,口中吐出白沫。那人足下陷入泥中尺許,始終不挪一步,只是叫道:「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個農夫見狀,一齊來扳他手臂。他們未及奔近,那人突發一聲大喝,雙臂使力,將那頭牛擰翻在地,拍手大笑。

  此時村中農夫紛紛出來,見此情形,大呼小叫,舉起鋤頭圍打。那人手臂亂掃,眾人虎口流血、鋤頭亂飛,紛紛驚駭逃開。那人舞手叫道:「不要跑!」趕上眾人,左一揮,右一撥,一眾村漢盡成滾地葫蘆。

  那人叉著腰,哈哈哈縱聲長笑,忽見幾個村婦聞聲趕來,兩眼一瞪,厲喝道:「你們都來,我也不怕!」

  身子一晃,便到人前。幾個村婦見他惡形惡狀,動若鬼魅,頓時失聲驚叫。那人聽到女子尖叫,身形一震,轉身抱住個年輕村婦,悲聲叫道:「阿雪,阿雪……」

  這瘋漢正是梁蕭。他此時心智失常,所聞所見無不異於常人。那村女被他當作阿雪,死死摟住,驚得渾身冰冷,幾乎昏了過去,好容易緩過氣來,聽他哭得淒慘無比,驚懼之餘,又生感動,一撇嘴,也哭了起來。

  忽地人群中灰影一閃,搶到梁蕭身前,出手如風,拍在梁蕭肩上。梁蕭雙臂劇震,把持不住,只得放開那女子,陡然眼透凶光,叫道:「你是誰?」那人笑道:「女娃兒也欺負?老子打你耳刮子!」他說打便打,左右開弓,打了梁蕭兩記耳光。

  梁蕭心智雖失,武功尚餘七成,哪知那人手來,竟然躲閃不開,臉上便似開了個醬油鋪,轉了兩個整圓,「哇」的一聲,嘔出一口紫黑血痰。不待他站穩,那人縱身再上,一掌打在他胸頸之間,將他打了個觔斗,掌力牽動「中府」、「雲門」二穴。梁蕭摔在地上,喉間「咯咯」連聲,又吐出一大口血痰,胸間鬱結之氣陡地舒張,但腦裡仍覺迷糊,方要翻身站起,那人已然搶到,一拳轟在他口鼻之間。這處乃「人中」所在,又稱水溝,是溝通手陽明大腸經和督脈的大穴。

  梁蕭只覺一陣劇痛自「人中」而起,如蛛網般在臉上蔓延開來,腦子倏忽一清,目光掃處,暗自驚詫:「這是哪裡?」他不及細思,那人已手如鳥爪,拿向他心口。梁蕭躲閃不及,頓被抓住「中極穴」,渾身軟麻。

  那人笑道:「認不認輸?」這時兩人正面相對,粱蕭訝道:「瘋老頭,是你?」敢情這人正是攪亂元軍大營的古怪老者,他吃了賀陀羅一掌,受傷逃出元營,覓地修養,傷癒後跟著逃難宋人來到這座村子。

  瘋老頭腦筋不大清楚,凡事過後便忘,此時已記不得梁蕭,聽他一叫,詫道:「你認得我?」臉一沉,又道,「認不認輸?」

  梁蕭被他兩眼瞪著,剎那間,前事歷歷閃過心頭,直想到被江潮打落水中,似乎撞到某物,頭腦一沉,後事如何,便無知覺了……想著想著,不覺滿心酸楚,再無絲毫爭雄鬥勝之念,歎道:「老爺子,我認輸了,你放手吧!」那怪老人心滿意足,放了他,拍手大笑。

  梁蕭回望遠山曠野,尋思道:「為何阿雪死了,我卻活著?莫非老天爺還沒將人折磨夠麼?」他也非一意孤行之輩,歷劫尚存,也就斷了死念,長歎一口氣,轉身欲去,不料怪老頭一伸手,又拿住他背心「靈台穴」。梁蕭本就鬱憤,忍不住怒道:「還要做什麼?」 怪老頭笑道:「你天天陪我打架,才叫好玩!」似乎忽覺找到一個極好玩的物事,喜不自禁。

  梁蕭意興闌珊,無心陪他胡鬧,便道:「既然如此,你不放手,我怎麼跟你打?」怪老頭一愣,笑道:「是極!是極!」依言放手。

  梁蕭一得自由,便使出渾身氣力,發足狂奔,奔出六七里路程,方才停下,只覺腹中空空,正想覓地吃喝,忽聽身後有人嘻嘻笑道:「很好很好,跑得不慢!」梁蕭駭了一跳,回頭看去,只見怪老頭背負著手笑道:「跑啊,怎麼不跑了?」

  梁蕭本就氣苦,又被這怪人癡纏,當下坐倒,怒道:「我累了,跑不動了!」怪老頭笑道:「跑不動我幫你」一伸手拿向梁蕭胳膊。梁蕭小臂翻轉,伸指點他「曲池」穴。怪老頭笑著叫了聲好,隨手格住,一指吐出,點向梁蕭心口。梁蕭縱身躍起,踢他腰際。怪老頭五指斜拂,勁風所至,梁蕭左腿頓然軟麻,僅剩一條右腿,奮力點地,向後躍出。

  怪老頭笑道:「妙妙妙,你是獨腳鬼,我是仙人跳!」也蜷起左足,單足跳到梁蕭身旁,倏地扣住他手腕。梁蕭急要拆解,不料那老頭發足狂奔,竟將他如紙鶯般拽了起來。

  梁蕭一條手臂帶著百數十斤的身子,被怪老頭一扯,幾乎折斷,惟有使出吃奶的氣力,隨著此公狂奔。哪知這怪老頭這一番奔跑,真如風馳電掣。

  梁蕭只聽耳邊風響,眼前景物一晃即過,駭想一生之中從沒見過如此腳力。最初三十里,憑怪老頭生拖死拽,還能勉力跟上,三十里之後,梁蕭便覺兩腿發軟,但怪老頭卻勢若奔馬,其速不減。

  梁蕭被雙膝著地,生生拖出數里,褲子磨穿,皮破血流,心道:「如此下去,定被生生拖死,豈不滑稽!」情急叫道:「老爺子,我跑你不過……跑你不過。」

  怪老頭雖在狂奔之際,耳力仍然聰靈,聽得此言,心懷大暢,放開他的手,笑道: 「很好很好,認輸就好。」梁蕭癱軟如泥,坐倒道:「我又累又餓,自然跑不過你。」

  怪老頭搔搔頭,道:「說得也是。」他忽將梁蕭一把抓起,扛過肩頭,奔出二里地,只見白花花一片營帳。梁蕭識得是元軍大營,不由大驚失色:「來到這裡,豈不是自投羅網?」但怪老頭抓人之時,順手封了他穴道,梁蕭動彈不得,空白著急。

  怪老頭步履如飛,直奔人營,守營軍士見狀驚呼,挺矛阻攔。怪老頭笑嘻嘻地左一穿,右一鑽,讓過阻攔,奔過兩座營帳,忽地嗅得肉香,快步上前。但見三個士兵有說有笑,正在燒烤一條長大牛腿,火候已足,皮肉焦枯,牛油嵫嵫亂冒。

  怪老頭如風掠過,將那牛腿順手抓起。那幾名士兵一怔之間,哇哇大叫,各拿兵器撲上。怪老頭抓那牛腿在手,但覺灼熱異常,不由大叫道:「乖乖不得了,乖乖不得了!」 眼看眾軍士撲到,便將那牛腿骨裹人袖間,呼地掄出。一個大鬍子士兵首當其衝,被滾燙熱油灑得滿臉,頓然生出無數燎泡,不禁長聲慘叫。

  怪老頭大樂,將牛腿當作兵器揮舞,牛油飛濺,所向披靡。他從南門進,北門出,頃刻貫穿十里元營,眾軍士怒吼震天,紛紛上馬追趕,但那老者輕功之強,天下間無雙無對,一旦舉步,逝如輕煙,矯似驚龍,約摸一柱香工夫,便將千軍萬馬拋了個蹤影全無。

  梁蕭見他如此威風,心中佩服:「此人輕功超越人力之極,我所騎快馬無數,但三十里之內,也沒一匹及得上他,恐怕惟有柳鶯鶯的胭脂寶馬,才堪一比!」

  他見怪老頭東張西望,狂奔不輟,心覺不對,便道,「老爺子,那些人趕不上了,你且放我下來!」怪老頭聞聲止步,詫道:「咦!我正在找你!你怎麼爬到我肩上來啦,不像話,不像話!」身子一抖,將他撂下,解了穴。

  梁蕭怒道:「分明是你不由分說,扛我上肩,還有臉說我?」怪老頭撓頭詫道:「是嗎?我卻忘了!」梁蕭冷道:「你爺爺是誰,你忘了沒有?」怪老頭奇道:「你說我爺爺是誰?」梁蕭本想順口答道:「你爺爺是我」但見老頭神色迷惑,不似作偽,心中忽生不忍,撕了塊熟牛肉,默默塞進嘴裡。怪老頭見狀,也跟著吃肉。

  梁蕭吃得半飽,走到一條溪邊喝水,回頭望去,卻見怪老頭也到溪邊,逗弄一隻花斑大蝶,捉住又放,才放又捉,難得蝶翅脆弱,被他反覆折騰,也不曾傷了分毫。

  梁蕭無計脫身,只得喝了兩口水,抹了一把臉,凝望溪中倒影,心神一陣恍惚,隱約見得身側立著一個圓臉大眼的少女,巧笑盈盈,玉手纖纖,綰著如瀑秀髮,對水梳妝。梁蕭心頭一抖,脫口念道:「阿雪,阿雪……」說著伸出手去,可手指一觸水面,倏忽漣漪蕩漾,幻影碎裂,泛成一片水光。

  梁蕭怔怔望了水面半晌,驀地伏倒溪邊,失聲痛哭起來。怪老頭見他哭得淒慘,心中大為驚奇,過來撫著他頭,哈哈笑道:「乖寶寶,睡覺覺,少哭鬧,多睡覺……」

  依梁蕭霹靂火性,換作平日,必然氣惱,但此時心中悲如潮湧,一時間竟忍不住撲入老頭懷中,如小孩般哀哀痛哭起來。那怪老頭不知為何,竟也任他縱身入懷,毫無防備之心,兀自咕噥道:「……睡覺香,吃糖糖,糖糖甜,撿榆錢……」說話聲中,臉上流露慈愛之色。

  這一抱一哭,也不知過了多久,梁蕭心情漸復,忽覺自己在老頭懷裡,端的羞愧難當,忽生毒念:「我給他要害一指,便可脫身了。」但轉念又想,「他一意勸我,我怎可如此對他!」想罷歎了口氣,推開老頭,低頭不語。

  怪老頭也不再說話,望著遠方,似乎沉思什麼,過了一陣,也歎了口氣。梁蕭奇道: 「你歎氣做什麼?」怪老頭皺眉道:「想老婆呢!」梁蕭訝道:「你連自己都不記得,還記得老婆?」怪老頭雙手亂擺,道:「什麼都可不記得,但老婆萬不能忘,要天天記,時時記,否則便是狼心狗肺、畜生不如。」

  梁蕭聽得這話,歎道:「既然想她,幹嗎不回家去你?」怪老頭擺手道:「不成不成,我要跟人打架!回去了,老婆就不放我出來!」梁蕭心想:「他那妻子必是個悍婦,老頭兒八成是被她逼瘋了。但他即便瘋癲,仍顧念妻子,足見愛妻之心。只不過世事難料,男女間一朝別離,或許再無見期,便如我與阿雪,一時分別,再見時已是生死永訣……」他正自慘然,忽見那怪老頭咕嘟嘟喝了幾口涼水,伏在溪邊岩石下,呼呼大睡起來。

  梁蕭一怔,心道:「如此甚好,趁你睡覺,我這就走人。」他方要起身,又生猶豫, 「我這一走不打緊,這老人卻昏頭昏腦,遠離妻子,流浪江湖,忒也可憐了些……」他打量怪老頭一陣,又想,「看他情形並非天生糊塗,卻似犯了什麼病。不如我騙他看完大夫,再走不遲。」想畢靜坐調息。

  不料那怪老頭鼾聲越來越響,久而久之,恍若雷鳴,聲調起伏,變化多端,竟有搖神動魄之能。梁蕭屢被他帶岔呼吸,隨他鼾聲吐納,心中怪訝,起身細看,卻見怪老頭睡姿奇特,抱手在胸,身子曲軟如蚯蚓,呼吸之間渾身毛髮隨之起伏,情形煞是詭異。

  梁蕭不禁恍然:「敢情他睡覺之時也在行功。不得了,練功不分晝夜,豈不勝過他人一倍?」他左右難以定心,便踱步散心,無意間踱至離老頭三尺處,忽見老頭身子微震,兩縷勁風破空襲至。梁蕭匆忙閃避,仍被其中一道掃中小腿,一陣酥麻;舉目看去,卻見怪老頭翻了個身,鼾聲更響,頓時省悟:「無怪此老夢中練功,也不懼人打擾。但凡人畜逼近,他睡夢中也能出手。嘿,睡覺既能練功,出手打架又有何稀奇?」

  他想起元營中那件怪事,不由暗讚:「難怪那些士卒走近他身畔,便被點倒。這勁力來無影,去無蹤,委實厲害。」當下遠遠避開,仰望半空中一輪皎月,心頭又浮現出阿雪的影子。伊人一顰一笑,仍是那麼清晰,彷彿就在眼前。梁蕭心中之痛無以復加,兩行淚水默默流下。

  正當傷感之際,他忽覺一股真氣自體內升起,以前所未有的路子流轉,梁蕭一驚,心念方起,那道真氣又立時消滅。他定神一想,明白過來,敢情他無意間,竟被老頭兒的呼嚕聲帶動呼吸。呼吸為內功之本,他二人呼吸之法相應,內力走勢竟也漸趨一致。

  梁蕭生性好奇,遇上如此怪事,忍不住盤膝而坐,摒除雜念,不一時,吐納又與老頭相合,真氣像方才一般走了數匝,雙腿間漸漸生出無窮無盡的力量,躍躍欲起;再坐片刻,梁蕭驀地忍耐不住,一躍而起,身不由己地狂奔起來。他大驚,心中連叫:「奇怪,奇怪!」 欲要止步,卻也不能。

  一時間,梁蕭越跑越快,只覺風聲貫耳,嗚嗚厲響,眼前景物離散,漫天星斗也似當頭壓來,迫得他雙眼脹痛。梁蕭只覺丹田真氣消耗奇快,奔走不足二十里,便有乏力之感,那雙腿卻似不在身上,只是交替飛奔,彷彿永無休止。他幾度止步未果,不禁恐懼起來: 「這般下去,豈不被活活累死麼?」但轉念又想:「我罪孽深重,萬死猶輕。如此死法,卻也是上天垂憐了。」想到這裡,他心中淒然,再不著意收步,任其所之。

  又奔數十里,正覺疲乏難耐之際,忽聽身後有人哈哈大笑,梁蕭聽出是那怪老頭的聲音,心神微動,便聽他道:「好傢伙,又想逃麼?」梁蕭眼前一花,那怪老頭已搶到身前,眼看二人便要撞上。怪老頭嘻嘻一笑,忽地伸手在梁蕭肩頭一撥,梁蕭身不由己,倏地變了方向,繞著怪老頭打圈兒狂奔。怪老頭見他怪模怪樣,心中大樂,拍手狂笑。笑聲中,梁蕭也不知奔了幾百十圈,漸漸地連那狂笑聲也聽不見了,兩眼倏地一黑,昏了過去。

  蒙嚨中,只覺一股熱流在體內轉來轉去,梁蕭精神略振,抬眼望去,只見怪老頭瞪著雙眼,神色關切,見他醒來,眼神一暗,又變迷茫。梁蕭定了定神,但覺雙腿酸痛無比,想起方纔之事,不禁苦笑。

  怪老頭笑瞇瞇地道:「還跑不跑?」梁蕭一驚,忙擺手道:「免了免了。」怪老頭笑道:「好啊,既然不跑,咱們來比劃比劃。」說罷舉拳便打,拳到梁蕭面門,忽又停住,奇怪道:「你怎不還手。」梁蕭沒好氣道:「我腿酸腳脹,站也站不穩,怎麼還手。」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1:18:24

  怪老頭露出失望之色,背起手,氣哼哼走來走去。梁蕭見此老片刻不得安靜,當真哭笑不得,於是閉目養神。不一會兒,怪老頭又將他拍醒,笑嘻嘻地道:「既不打架,咱們來划拳玩兒。」梁蕭被他擾得無法休息,心中氣惱,冷然道:「划拳有什麼好玩?『』怪老頭笑道:」好玩得很呢,我出石頭,你就出手帕,我出手帕,你就出剪刀……「邊說著,雙手各出拳掌,來回比劃。

  梁蕭無心與他胡鬧,只道:「你年紀老大,還玩這些小孩兒的把戲做什麼?」怪老頭道:「也好,不玩小孩子的把戲,就陪我打架玩兒。」

  梁蕭見他說到打架便是兩眼放光,不由暗道晦氣,兩相權衡取其輕,便道:「罷了,還是划拳吧。」怪老頭大喜,呼呼喝喝,擼起袖子。兩人同時出拳,均是剪刀,再出一拳,均是手帕,第三次出拳,卻又同為石頭。頃刻間,兩人連出十來拳,均是一般無二。梁蕭大奇,抬眼偷瞧,卻見怪老頭一臉促狹,不由微微皺眉。

  又劃數拳,兩人出拳仍是相同,梁蕭忍不住道:「慢來,這拳劃得古怪,你我出拳始終一同,如何分得出勝負?」怪老頭笑道:「我要勝你,容易容易,你要勝我,很難很難。既然勝負早分,大夥兒就隨便玩玩。」梁蕭狐疑難解,回想在元營中與他交手之時,自己每出一招,怪老頭總能原招奉還,不由心頭一動,凝視怪老頭,慢慢道:「老爺子,莫非你看得透我的心思?」怪老頭搖頭道:「不對不對,我這叫『隨物賦形,無法無相』。」

  梁蕭奇道:「什麼叫隨物賦形,無法無相?」怪老頭面露苦惱之色,連連撓頭,道: 「究竟如何,我也說不出來。」梁蕭歎了口氣,正自失望。那怪老頭卻又一整容色,笑道:「我說不出道理,卻能打個比方。我就好比水,你就好比裝水的瓶子,不管你方的也好,圓的也罷,我總能將你裝滿。」梁蕭聽得一愣,方欲細想,但聽怪老頭已在催他出拳,只得隨手應付。

  兩人折騰了半夜,眼看朝陽初露,梁蕭連叫睏倦,怪老頭方才讓他睡了。梁蕭睡了一覺,恢復精神,尋了個酒店,張羅些酒肉與怪老頭吃了。

  吃飽喝足,怪老頭又嚷著划拳,梁蕭心道:「他既然自比為水,流水隨物賦形,變化不拘,我是水桶也好,水瓶也好,不論何種形狀的器皿,總會被他充滿,若要勝他,除非這器皿大如天地,他便有江海之水,也充之不滿,但世上哪有如此廣大的器皿。」思索間,兩人又劃數拳,梁蕭心不在焉,忽地手一偏,碰倒身旁酒瓶,當下伸手扶住,剎那間他眼神一亮,忍不住笑起來。

  怪老頭忙道:「有什麼好笑的?」梁蕭道:「老爺子,你說你是水,我是裝水的瓶子,不管我是方的也好,圓的也罷,你總能將我裝滿,對不對?」怪老頭撫鬚笑道:「沒錯沒錯。」

  梁蕭拿起酒瓶,在石塊上一磕,「當嘟」一聲響,壺底破了個窟窿,瓶中殘酒流出: 「若然瓶底破了呢?」怪老頭一呆,望著破酒瓶,連連撓頭,驀地兩眼一瞪,哼哼道: 「那又怎地,你是個大活人,又不是酒瓶。」

  梁蕭淡定道:「好,咱們再來划拳。」怪老頭眉開眼笑,兩人舉起手來齊聲道:「開。」 怪老頭右手出個剪刀,梁蕭右手出了剪刀,左手卻攥成拳頭,慢悠悠伸了出來。

  怪老頭皺眉道:「這是為何?」梁蕭笑道:「出石頭砸你剪刀啊?」怪老頭怒道: 「豈有此理?咱們單拳對只手,剪刀對剪刀,你怎能出兩手?」梁蕭道:「咱們說了划拳,可沒說不能雙手划拳。」怪老頭反駁不得,頓時吹起鬍子,怒目瞪圓,在梁蕭身上骨碌亂轉。

  梁蕭見勢不妙,起身道:「若要打架,出去比劃。」怪老頭一聽大喜,當先跳出酒店,招手道:「快來快來。」梁蕭慢吞吞走出酒店,心道:「我這身武功多是學自他人,自身並無創見。現今若要破他:隨物賦形,無法無相『。惟有將當前武功破掉,另創新招。」

  怪老頭見他磨磨蹭蹭,早已不耐,揮拳打來。梁蕭尚未想出新招,情急間轉身便走,怪老頭見他不戰而逃,心中大怒。他輕功天下無雙,足下一緊,搶到梁蕭身後,伸手便抓,梁蕭忙展開「十方步」,閃到怪老頭身側,怪老頭「咦」了一聲,旋風般一轉身,伸手再抓。梁蕭見他竟不模仿自身步法,心中驚奇,一轉念恍然明白一自己當前所有武功,惟有 「十方步」全然出乎自創,無怪這怪老頭難以模仿,當下只以「十方步」躲閃。怪老頭倉促間無法得手,畦哇怒叫不絕。

  兩人糾纏一時,梁蕭越鬥越覺吃力,只覺這怪老頭出手之迅疾凌厲,生平罕見,避他一招半式,也得用上全力。時候一久,便覺渾身乏力,驀地身法一滯,終被怪老頭一指點倒。怪老頭大為歡喜,迫得梁蕭出口認輸,始才罷手,扯著鬍鬚哈哈大笑。

  雖只糾纏數十招,梁蕭卻似用盡渾身之力,一顆心就要跳出胸腔一般,當下手足並用,挪到一邊,劇烈喘息,眼望怪老頭手舞足蹈,不由眉頭大皺:「人道是拳怕少壯。少壯之人出手又快又狠,為老人所不及。此老年事已高,怎還有這般身手?舉手抬足,均令人不及轉念。」他思索不透,閉目調息,不想歇了半日,怪老頭興致又起,再迫他動手。

  梁蕭雖已想出幾記新招,可一旦動手全不管用,三十招不到,又被制住,可喜的是此番縱然敗北,但所創招數均未被怪老頭模仿。

  是夜,兩人各自就寢,梁蕭輾轉難眠,苦創新招,但他當前所學武功均為天下第一流的武學,於此之外另創高招,談何容易,梁蕭苦思一夜,也只想出三招掌法、兩招腿法,並且均是散手,不成套路。想到五更天上,他方才蒙嚨睡去,不料一個時辰不到,又被吵醒。

  怪老頭睡眠已足,精神奕奕,三招兩式便將梁蕭逼得束手束腳,無奈之下,梁蕭只得認輸。怪老頭雖然好鬥,卻有一樁好處,只須對手認輸,便只顧歡喜,不再糾纏了。

  梁蕭雖一時認輸,卻也被這老者激起好勝之心,一定神,心道:「我划拳能勝,全因破了規矩。當務之急,是破了這打架的規矩,贏得喘息之機。」他目光轉處,看到一堆亂石,每塊皆有數千斤之重。他靈機一動,起身推動石塊。

  怪老頭見梁蕭將石塊推得左一堆,右一堆,七零八落,心中奇怪,瞧了一陣,不禁手癢,奔上去問梁蕭做什麼,但見梁蕭悶頭不答,他索性擼起袖子,幫著推滾巨石。

  不一時,石塊各各就位,怪老頭抬頭一瞧,卻見梁蕭雙眼盯著自己,神色似笑非笑。還沒問話,忽見他身形一閃,人影俱無,怪老頭不由大吃一驚,叫道:「小子,你怎麼不見啦。」邊叫邊跑,須臾間在亂石間繞了十七八個圈子。

  他武功絕頂,靈覺驚人,直感到梁蕭便在左近,可無論他輕功如何了得,偏偏捕捉不到他的影子。

  一時心中慌亂,只顧狂奔。

  奔了約摸大半個時辰,怪老頭惱將起來,跺足怒道:「臭小子,不和你捉迷藏了,快滾出來!」他扯著嗓子叫罵一陣,不見人應,端的氣急敗壞,一屁股坐在地上,拉扯鬍鬚,拉得痛了,叫罵兩聲,復又再扯,大生悶氣。

  原來梁蕭推動巨石,實是結成一座石陣。怪老頭懵懵懂懂,自然參不透其中奧妙,雖覺梁蕭並未走遠,卻想不到梁蕭正是借眼前這堆亂石藏身。此時梁蕭藏在石後,瞧著怪老頭發瘋弄癲,不由暗暗好笑,暫且定下心來,凝神想像如何與怪老頭動手,如何變招,思索一陣,忽地繞過巨石,笑著招呼道:「老爺子。」

  怪老頭久不見他,正在發愣,忽見梁蕭出現,又驚又喜,叫道:「好小子,看你往哪裡逃。」他縱身逼近,伸手便抓。梁蕭閃身卸開來爪,呼地還了一掌。怪老頭沒料短短工夫,梁蕭竟有了反擊之能,真是不勝之喜,哈哈大笑,變爪為掌,橫扣梁蕭手臂。頃刻間,兩人一進一退,拆了二十來招,梁蕭眼看技窮,忽又將身一閃,躲人石陣中苦思對策,直待另有高招,方又現身。

  兩人斷續斗了半日,怪老頭想不通石陣古怪,反被梁蕭把握主動,欲斗則鬥,欲走則走,再不受他掌控。直到夜中,梁蕭才出陣謀來飯食,悄悄遞到怪老頭身邊。怪老頭久而久之,心中生出執念,認定梁蕭無論如何總在附近,絕沒走遠,加上梁蕭來去小心,他又頭腦不清,是以見了飯食,也不多想,只顧大吃,吃完便睡,待到梁蕭出現,方又與之比鬥。

  如此這般,兩人日夜纏鬥。梁蕭專心破除舊學,另創新招,渾然忘了身在何處。初時,他尚須設想好諸般變化,才敢動手,到後來漸能隨機應變,臨陣創變新招。怪老頭偶爾雖也能模仿一招兩招,但苦於梁蕭變招奇巧,兩三招之後,便難為繼,此老生平執著勝負,恨不能天下人人武功超凡人聖,好當對手,眼看梁蕭每出現一次,武功便似有所精進,心中端的歡喜不盡,時間一長,對梁蕭隱身石陣之事也不再計較,幾次將他制住,也捨不得留在身邊,重又將他放回陣中,眼巴巴盼望這年輕人再次出現時,又能厲害幾分。梁蕭若無進步,他反而百般不喜,大聲喝罵,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意。

  三月時光晃眼即過,梁蕭沉浸於武學,日夜拚鬥,每至筋疲力盡,艱辛之處雖說生平未有,卻也略可借此排解心中苦悶。偶爾,他出陣採買衣食,隱約得知,這些日子,阿術攻破揚州、泰州,宋將李庭芝以身殉國,宋軍精銳至此覆沒殆盡,但元廷西北軍事也日益吃緊,蒙古諸王與忽必烈打得翻天覆地,元朝大軍紛紛北還,宋軍殘部趁此機會,在各地重振聲威,圖謀復國,可說天下紛擾,五日無之。梁蕭聽在耳裡,厭倦至極,只想與這來歷不明的怪老頭如此切磋武學,了卻殘生。

  這一日,兩人拆到百招上下,梁蕭到底輸了一招,當日已斗三場,他精疲力竭,不及躲入石陣,便一頭躺倒,呼呼喘氣。怪老頭與他相交日久,彼此親近了許多,見狀也不為難,自去一邊呼喝揮拳,打熬功力。

  梁蕭喘息半晌,始才回過氣來,不想心神一懈,腦海中竟又掠過以前經歷的那些慘烈戰事。他不由得渾身發抖,閉上雙目,竭力按捺心神,好容易將那些金戈鐵馬從心頭拋開,不料腦海又露出那張白嫩圓臉,一雙大大的眼睛,正脈脈望著自己,滿是淒然不捨之意。

  剎那間,他只覺萬念俱灰,轉眼望去,怪老頭手舞足蹈,神采飛揚,半點憂慮也無,不由得深深羨慕起來:「若我也能如他一般,將所有往事忘個乾淨,該有多好。」雖如此想,卻自知要忘掉這些事有如登天,當下又歎一口氣,尋思道:「這些天只顧和老頭切磋武學,倒忘了他的健忘之疾。我與他相識一場,總不能袖手旁觀,讓他老大年紀妻離子別,流落江湖。」

  他主意已定,便叫過怪老頭,連哄帶騙,將他騙到一處醫家,請大夫診斷。那郎中見二人衣衫檻褸,心中先有八九分不喜,生恐兩人白醫,遲疑再三,把住怪老頭脈搏,沉吟一陣,方道:「氣血充盈,百脈俱和,並無任何病兆!」梁蕭皺眉道:「您瞧仔細了,他或許患了健忘症」那大夫早巳不耐,一瞪眼道:「健忘也算症麼?人老健忘,在所難免。想當年老夫讀書,過目不忘,現今看書,一百個字記不得兩三個,若這病也能治,我還想請人治呢!」

  梁蕭心知此人以貌取人,甚是震怒,但他歷經劫難,再非往日烈火之性,終究沒有發作,只冷笑一聲,轉身出門,與怪老頭又訪了幾處名醫,均是一般口吻,好些的來個不睬不理,涼薄的甚至冷嘲熱諷。

  怪老頭大不耐煩,梁蕭也憋了一肚子火氣,尋思道:「看來這病非是尋常大夫能醫!記得當年在天機宮時,曉霜曾說,惡華佗吳常青住在嶗山。吳大先生脾氣雖壞,但號稱華佗,醫術該是好的,俗語道『死馬當作活馬醫,我拼著受他些閒氣,去碰一碰運氣也好!」

  梁蕭當下哄騙怪老頭道:「我認識一名絕頂高手,住在嶗山,你想不想與他會會?」 怪老頭一聽,精神大振,連聲道:「妙極妙極。」也不問究竟,一把拽起梁蕭,便往南走。梁蕭忙道:「錯了,當往北方才是。」

  拉過怪老頭,向北步行。

  走了一里許,怪老頭就嫌梁蕭太慢。他輕功本高,興之所至,只在梁蕭肘間一托,又拽起他馳足狂奔。梁蕭奔跑不過,惟有使出那夜從怪老頭鼾聲中悟出的吐納之術。呼吸之間,兩腿間頓時生出無窮氣力,只想奔跑,再借怪老頭拖拽之力,倒也勉強追趕得上。只是一旦如此行功,便非奔至累倒昏厥,不能停止。

  如此折騰幾回,梁蕭漸漸摸出門道,行進間留心怪老頭舉動,漸漸發覺此老奔跑之時,步法大有講究,時如鹿奔,時如兔走,時如狸翻,時如魚躍,身處不同地勢,便有相應步法身法。梁蕭依法而行,頓覺輕快許多,再揣測怪老頭氣血運行,呼吸吐納,依法倣傚,又多了幾分回氣還神的餘地,久而久之,再無氣竭之象,不禁暗喜道:「這種吐納術一旦施展,體內精力非狂奔不能宣洩。但如何宣洩卻大有門道,便如橫財飛來,良賈自能量入為出,錢中生錢,敗家子卻只求一時痛快,花光了賬;武學之理,大抵如此!」

  又想道:「我一旦如此吐納,勢必拔足飛奔,這老爺子夢中尚且如此呼吸,為何卻能安睡如故?」他揣摩不透,心知怪老頭定是另有秘法,不為外人所知。

  兩人行色匆匆,這一日,遙見前方大江西去,甚是壯觀。梁蕭正想尋船渡江,突見怪老頭找來根破竹篙兒,嘻嘻哈哈,直奔江水而去。

  梁蕭驚道:「老爺子,快回來……」話音未落,卻見怪老頭手掌斜出,掌風如刀,折下一截竹篙,「噢」地擲出,只在那斷竹落水之際,身子一晃,躍過三丈之遙,身子斜傾,幾乎與江水持平,左腳點在竹上,斷竹微沉,順他去勢,又滑出兩丈,帶起一溜兒白色水跡。

  怪老頭不待斷竹下沉,再折一截,如前法擲出,然後一個觔斗翻出,落江之際,又在三丈之外。如此反覆再三,一支竹篙尚未用盡,他已飛渡大江,在對岸叉腰大笑。梁蕭瞧得有趣,也尋來一支較長竹篙,學他模樣,折竹擲出,飛身躍上,誰知一腳差了數寸,沒能踩上竹節,腳下一滑一沉。只聽「撲通」一聲響,梁蕭四腳朝天,早已跌人江中,方知這手腳上的本事,差了一分半分,結果便大不相同,一時間又羞又愧,惟有硬起頭皮,老實游過江去。

  怪老頭見他狼狽模樣,早已笑得打跌,梁蕭爬上堤岸,怒道:「都怪你肚皮裡開花,想出這種饅主意!」怪老頭哈哈笑道:「誰叫你自不量力,來學我乘風蹈海?」梁蕭心念一動:「這老頭怎會說這般雅詞?莫不是他這絕世輕功本就叫做乘風蹈海,被他一時順口,叫了出來?」想起那乘長風、蹈四海的風流氣派,不覺悠然神往。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1:22:20

龍游卷 第七章 杏林醫隱


  渡過長江,休息一夜,二人足下如飛,經淮陽之地進入山東。

  這一日,兩人終於抵達嶗山腳下,天時尚早,進了山下鎮子。梁蕭沿途編了幾樣竹器,在鎮上換了幾十枚銅錢,尋一間酒肆打了兩兩酒,買了一點兒羊肉,與怪老頭分吃。他正想跟店家打聽吳常青的所在,忽聽店外騾馬叫喚,抬眼一看,卻見十多個漢子,正吆喝著闖進來。

  梁蕭看來人大都背刀掛劍,均是江湖人。其中兩個小廝扶了個臉色紫黑、嘴唇枯裂的少年,小心坐下。那病少年走了兩步路,似乎便覺勞累無比,伏在桌上呼呼喘氣。一行人個個臉色鐵青,眉間凝重,叫了酒菜默默喝了一輪。為首一個下巴有瘤、面盤寬寬的漢子忽地叫過夥計,道:「敢問,那山裡菩薩什麼時候能見到?」夥計一愣,賠笑道:「敢情您老也沖菩薩來的麼?這個可難說得緊!」

  肉瘤漢子皺眉道:「此話怎講?」夥計笑道:「上個月那菩薩每天出來;這個月卻來得少了,半個月也沒出來一回!」肉瘤漢子面色一沉,怒道:「那怎麼成?咱少主的傷可等不得。」夥計賠笑道:「方圓百里的人都在這附近等呢!菩薩不出來,有什麼法子?」 肉瘤漢子怒哼一聲,粗聲道:「那主兒不出來,我『肉須虯』常望海就放把火,燒了那鳥林子。」

  話剛說完,忽聽一個嘶啞男聲幽幽傳人店裡:「小青,你看到這條蚯蚓了麼?」眾人一愣,轉眼望去。卻見不知何時酒肆前立起個布袋戲台,一陣風拂來,捲起那黑油布的幌子,上書四個白漆大字:「袋裡乾坤」。戲台上景致甚陋,三束花、兩根草,稀稀拉拉,隨意擺放,一男一女兩個布人並肩而行。

  男子話音落地,一個尖細的女聲便道:「看到了啊,不就條蚯蚓麼,有什麼好看?」 那男聲嘻嘻笑道:「小青,這蚯蚓!可有些用。你聽說沒有,蚯蚓又名叫地龍,意思是泥巴裡面的虯龍,能夠用藥!」那女聲歎道:「這蚯蚓又小又細,就算是藥王菩薩拿來做藥,怕也濟不得事的!」那男聲笑道:「它細小是細小,卻有一樁奇處。你看它下巴上有個肉瘤,故而叫做『肉須蚯』,乃是蚯蚓中的極品。」

  「肉須虯」常望海臉色青了又紅,紅了又青,騰地站起,怒道:「操你龜兒子的祖宗!你是哪兒來的雜種,敢來消遣老子?『他滿嘴粗言,玩布袋的人卻不理會。那女聲拿腔拿調地道:」那麼,這肉須蚯與別的蚯蚓還有什麼不同?「那男聲」撲哧「笑道:」大有不同呢,別的蚯蚓都吃土長大,惟獨這』肉須虯『是吃屎長大的,所以口氣格外臭些。「

  常望海一跳三尺,破口罵道:「放你媽的屁!」那女聲卻笑嘻嘻道:「是啊是啊,你這麼一說,果真有些臭氣,就像是放他媽的屁呢……」

  常望海忍無可忍,大吼一聲,躍將出去,一招「鐵門檻」貼地掃出,戲台忽地向後一縮,輕輕巧巧讓開這腿。那女聲歎道:「原來蚯蚓如此心黑,還會咬人的?」常望海一腿落空,心頭微凜,驀地躥起,三拳五腿一口氣使將出來,隨行眾人看得目眩神馳,齊聲叫好。

  戲台左右飄忽,將拳腳一一讓過。那男聲歎道:「小青,你多有不知,蚯蚓吃泥,故而心腸最黑,但因這『肉須蚯』吃屎,所以他肚腸不但黑而且臭,世間少有!」常望海氣得七竅生煙,右手虛晃,左腳突然踹人戲台之下,乍覺腳脖子一痛,似被什麼套住,尚未緩過神來,戲台倏地逼上,撞中他胸口。

  常望海慘哼一聲,倒退五步,口吐鮮血,胸口衣衫仿若大蝶,片片飛起,赫然露出一個猩紅掌印。隨行眾人大驚,齊齊站起,一個黃衣漢子顫聲道:「你……你是玩木偶的一夥兒?」眾人神色驚惶,紛紛拔出刀劍。

  那布袋戲台靜悄悄立在街心,兩個布偶情投意合,依偎一處,貌似天真溫馨。那男聲輕輕歎了口氣,道:「小青,人家問咱哥哥呢!」那女聲吃吃笑道:「是呀,哥哥托咱什麼來著?」那男聲笑道:「讓咱把東西帶給他們!」

  那群漢子再也忍耐不住,紛紛大吼,揮刀撲上,那戲台略略一退,其中忽然飛出黑乎乎一樁物事,撞上黃衫漢子胸口。那黃衫漢子口吐鮮血,跌出老遠,眾人一看,卻是一顆頭顱。

  那病少年始終在桌邊喘息,忽見頭顱,神色大變,向前一撲,嘶聲道:「爹,爹!」 抱著頭顱乾號兩聲,忽地抬眼望著那布袋戲台,喘道,「你……你殺了我爹!」那男聲嘻嘻笑道:「豈止你爹!」那女聲接口道:「殺得人多啦,只待你們一死,江湖上從今往後,再沒有怒龍幫這名字。」說著咯咯嬌笑,頗為歡喜。

  那少年聽得這番話,一口氣回不上來,兩眼翻白,昏死過去。眾漢子悲憤異常,紛紛叫道:「跟他拼了!」揮刀舞劍,一擁而上。那戲台在人群中東飄西蕩,形如幽靈。

  要知眾人招式戲台中人看得分明,戲台中的虛實眾人卻全然不知。武功打鬥講究知己知彼,如此我明敵暗,眾漢子頓時大敗,片刻便倒了四個。

  梁蕭本不想理會這些江湖仇殺,但看那戲台中人出手狠辣,大有斬盡殺絕之意,心生不忍,看了怪老頭一眼,見他殊不在意,只顧吃肉,心知這等武功尚不被他放在心上,便自顧起身歎道:「你們不是對手。都退下吧!」

  他大步上前,隨手抓起場中漢子,反手擲出,一句話說完,只聽「撲通」連聲,七個漢子盡被擲到身後。

  戲台中人想是看出厲害,驀地停住。那男聲森然道:「你是誰?要架樑子麼?」梁蕭長長吐了口氣,苦笑道:「這位老兄,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傷人甚多,也當夠了!」那女聲冷笑道:「『紫面龍』劉熙雲殺害我爹爹,污辱我媽媽,難道我不該報仇嗎?若不滅他滿門,怎消我心頭之恨?」

  梁蕭心頭一凜,望那些漢子一眼,尋思道:「倘若真如這女子所說,這些人倒也死有餘辜。唉,但當初我何嘗不是被冤仇蒙了心,犯下無邊殺孽。」他沉默半晌,回手一指地上那花白頭顱:「這便是劉熙雲?」那男聲道:「不錯!」

  梁蕭道:「首惡已誅,何必再造殺戮?」那男聲哼了一聲,道:「你定要多管閒事了?」 女聲接口叱道:「那便連你一塊兒殺!」不待梁蕭分說,那戲台中飛出六柄飛刀,分作六路向他掠來。

  梁蕭一擰眉,大袖揮出,從上而下畫了個弧,六道刀光倏然而沒。梁蕭再一振袖,六柄飛刀叮噹落在地上。那戲台微微一震,女聲喝了聲:「好。」

  頃刻間,那戲台中飛蝗石、三稜鏢、蜂尾針、鐵菩提,二十餘件暗器天女散花般飛出,三成打向梁蕭,七成卻向那些漢子打去。梁蕭冷笑一聲,左掌直拍,右掌橫揮,兩道掌風掃過,便如颶風捲過長街,只聽「叮噹」之聲不絕,諸般暗器落得滿地,無一中的。梁蕭一招擋落暗器,大袖輕輕一卷,當街淡然挺立。眾人無不目瞪口呆,街上微微一靜,戲台中那男聲忽地厲叫道:「爺爺跟你拼了。」戲台挾著股勁風,向梁蕭撲來。梁蕭一動不動,淡然道:「縮頭縮尾,算什麼本事?」雙手成爪,如風掠出。

  只聽裂帛聲響,那布袋戲台被他撕成兩片,一道人影疾衝而出,雙掌正正印在梁蕭胸口。那人一招得手,如飛退後,「咯咯」笑道:「你中了我的『火焰掌』,命不久矣,怪只怪你多管閒事!」她滿頭青絲,面若桃花,卻是個模樣俊俏的妙齡少女。旁觀眾人嘖噴稱奇,本當這戲台中是男女兩人,哪料只有一人,且還是個女子。

  那女子話一說完,卻見梁蕭含笑袖手,當風而立,全不似重傷欲死的模樣,不由笑容漸斂,杏眼瞪圓,忽地嬌叱一聲,揮掌再撲。梁蕭左手翻出將她手腕扣住。那女子驚駭欲絕,厲聲叫道:「臭漢子,放開我」梁蕭雙眉一挑,卻不理她,目視前方。那女子正覺奇怪,忽地數下木石交擊之聲傳入耳裡,心頭一震,失聲叫道:「哥哥!」

  眾人放眼望去,只見街頭走來一綵衣男子,年約二十,長眉秀目,面皮卻呈青灰之色,身旁立著個三尺來高的木哪吒,圓頭大眼,身有六臂,分持刀槍劍戟等兵器,頭身手足處皆有細線與綵衣人手指相連。

  綵衣人一路邁步,右手五指同時扯動,那木哪吒便如真人般隨他行走,木腿磕著石板,奪奪有聲,遠遠望去便似拉著個步履蹣跚的孩子。怒龍幫那一眾漢子望著此人,均露出驚懼怨毒之色。

  綵衣人走到梁蕭身前,眉頭忽地一顫,一字一句道:「放了我妹子!」梁蕭眉頭一皺,道:「我若放她,你放得過這些人麼?」他目光掃向怒龍幫眾人,只見那病少年已然醒轉,瞪著綵衣人,眼中噴火。綵衣人也打量眾人一眼,面肌微一抽動,搖了搖頭,道:「不成,一個也不能留!」

  他右手倏動,木哪吒跳將起來,六臂齊飛,諸多兵刃罩向梁蕭,靈動之處不下活人。梁蕭手足不動,飄然退出一丈,避過他奇門兵器,心頭微凜:「用木偶當兵刃,倒是天下奇聞。」

  綵衣人殺手落空,較之梁蕭更為驚詫,「嗖」地躥上丈餘,一掌拍出,掌勁熾熱如火。梁蕭正要揮掌相迎,那綵衣人右臂一揮,木哪吒手舞足蹈,閃電又至,只看他雙臂此起彼落,掌力與木偶齊飛,出其不意竟將梁蕭逼出六步。

  梁蕭失笑道:「有趣,看是你木偶厲害,還是我人偶厲害?」綵衣人心道:「什麼人偶?這廝胡說什麼?」他妹子落人人手,焦急萬分,閃電般連發三招。梁蕭側身讓過,右手忽鬆,少女只覺內力恢復,想也不想,右掌奮出,拍向梁蕭胸口,就在她掌力將吐未吐之際,梁蕭袖勁疾揮。那少女打了個旋,掌力收斂不住,向那尊木哪吒落去。梁蕭早已算計妥當,她這掌被帶得不偏不倚,只聽「卡嚓」一聲,木偶兩條木臂被她掌力掃落,成了四臂哪吒。少女心驚萬分,正要掠開,哪知左腕一緊,又被梁蕭扣住。

  綵衣人見梁蕭如此手段,心往下沉,虛晃一掌又放出木偶。梁蕭也放開那女子手腕,少女倔強至極,仍不死心,再揮一掌,拍往梁蕭小腹,哪知身子陡失平衡,掌力再度被梁蕭帶偏,兩聲悶響,哪吒手臂再斷兩條。

  那女子驚惶叫道:「哥哥,這……這不能怪我。」手腕倏緊,又被梁蕭扣住。怒龍幫眾人見狀,驚喜交集,彩聲如雷。那少女接連兩次弄巧成拙,氣得幾欲大哭,打定主意無論如何再不出掌。

  眼看「二臂哪吒」手足亂舞,再度罩來,梁蕭果如所料,突然放手,女子當下縱身斜躥。哪知眼前人影倏晃,梁蕭不知如何到她前方,右掌疾出,勁風如山湧來。

  那少女氣為之閉,不及多想,雙掌奮力推出,乍覺手底一空,梁蕭掌力倏又縮回。那少女頓時身隨袖轉,要知她此次一心自救,掌勁遠勝以往,只聽悶響連聲,木哪吒剩餘二臂盡被震斷。綵衣人見此情形,只覺心冷如冰,怔在當場。那少女傻望木偶殘軀,心中委屈,忽地淚湧雙目,嚶嚶哭了起來。

  梁蕭見她淒楚神色,心頭沒來由竟是一痛:「為何她也是這個樣子?」當下輕輕歎了口氣,方要躬身退開。忽見那綵衣人身子一晃,踉蹌坐倒在地,面頰抽搐,似在忍受極大痛苦。

  少女大驚失色,抱住他道:「哥哥,怎麼了,怎麼了?」那病少年見此情形,忽地兩眼放光,怪笑道:「好賊子,哈哈,原來你中了我爹的龍鬚針,報應,哈哈,真是報應!」

  綵衣人冷笑一聲,忍痛掙了起來,寒聲道:「劉梓,你別得意了,就算我再挨一針,殺光你們也是容易。」劉梓嘿笑道:「我一死百了。你死前卻要痛足三天三夜,且是一天痛過一天,痛到最後,會將渾身肌肉撕爛,把手指都一根根咬來吃掉,哈哈哈,妙極,妙極……」

  那少女聽得毛骨悚然,顫道:「你……你將解藥拿出來,我……我饒你不死……」劉梓冷笑道:「這龍鬚針深人經脈,順血循行,無藥可救。哼,就算有解藥,我又豈會給你?」

  綵衣人冷冷道:「你可知,我前日為何不一掌斃了你?」劉梓只是冷笑。那綵衣人森然道:「我用火焰掌傷了你三處要穴,四日之內,你必然受盡無窮痛苦,然後渾身腫脹,氣血破體,肌膚寸寸裂開。哼,劉熙雲那老鬼害我一家老少,我豈會容你便宜就死?」

  劉梓聽得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兩眼一翻,叫道:「他媽的,左右是魚死網破,同歸於盡!老子做個自了漢,在十八層地獄等你來……」他驀地抓起同伴刀劍,便要自盡,不想身子太虛,手一哆嗦,刀劍「嗆啷」落地,惟有「呼哧呼哧」捂著胸口喘息。那綵衣人也面容扭曲,甚是痛苦,但兩人彼此瞪視,不讓分毫,眼中直欲噴出火來。

  梁蕭暗暗搖頭:「這世間總少不得怨恨廝殺,國也好,家也好,兵將也罷,百姓也罷,總是彼此殘害,永無休止!」想到此處,他心灰意懈,再也無心插手,轉身而坐,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但覺酒碗在手,眼前便是骨積成山、血流成河,也與自己毫不相干了。

  這時間,忽聽遠處有人喚了聲:「菩薩出來啦!」眾人均是一怔,眉間露出幾分喜色。那「肉須虯」常望海捂著胸,啞聲道:「少幫主,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咳咳,先治好了掌傷,再與這兩個兔崽子計較……咳咳……「

  劉梓想到綵衣人所述慘狀,心頭忐忑,點了點頭,轉身向梁蕭拱手道:「大俠援手大德,在下沒齒難忘……」梁蕭一擺手,截口道:「『大俠』二字你收好,再也休提。」劉梓一怔,但想江湖中盡多怪傑,也不敢多問,以免弄巧成拙,當下再施一禮,與手下相攜而去。那少女也攙了綵衣人跟在後面。

  梁蕭喝光一碗酒,忖道:「聽這姓常的口氣,那菩薩頗能治傷,莫非便是吳常青麼?」 他叫過夥計,道:「他們說的菩薩可是個肥胖老者?」夥計一呆,脫口笑道:「瞧您說的,您看觀音廟裡的菩薩是肥胖老者麼?」

  梁蕭一愣,道:「觀音廟的菩薩難不成是個女子?」他甚是疑惑,微一沉吟,拉了怪老頭跟在綵衣人兄妹之後。那綵衣人此時痛苦稍減,本想趕上劉梓一行,殺個乾淨,但一回眼瞧見梁蕭,心生忌憚,只得將滿腹凶念暫且按捺下去。

  眾人迤邐北行,不出五里路程,遙見三峰對立,二水分流,流水纖塵也無,溪中圓石蒼碧,錯落有致,東岸樹木蔥鬱,飛鶯亂啼,西岸卻是一片望之不盡的杏林,時值晚春,萬花競放,爛若雲霞。

  此時,杏林前已圍了約摸百十人。梁蕭忖道:「圍裡該就是那女菩薩了吧!」當下他與怪老頭縱過溪水,正欲擠入人群,忽聽一聲慘呼,人群嘩然四散。

  梁蕭舉目看去,卻見一個青衣小帽的矮胖子正怒沖沖揪打一個老人,一旁幾個家人拉著他哭鬧,卻被他一人一腳盡數踢倒。

  梁蕭暗暗叫苦:「什麼女菩薩?分明就是那個臉臭心歪的吳胖子,那混賬夥計倒會騙人!」只看吳常青左右開弓,拳打腳踢,盡往老人要穴上招呼。那老者則臉色青白,兩眼緊閉,拳腳著體,渾然不覺。

  梁蕭初時驚怒,但轉眼看出門道,吳常青出拳看似兇猛,實則並不沉重,不同穴位,勁力所到,輕重緩急各有不同。某些穴位一掠而過,某些擊中之後,尚要暗中揉捏。

  吳常青打過一通,隨手將那老人重重丟在擔架上,胸口起伏,氣喘吁吁,恨恨坐在一張方桌旁。眾家人只當老人被毆致死,抱著他號啕大哭。圍觀眾人看此慘況,群情洶湧,紛紛嚷道:「將這老惡徒鎖了見官去。」

  「不用見官,大家一人一拳,揍他個臭死!」

  「咱們來找菩薩看病,你這老肥豬怎麼莫名其妙跑來行兇?」

  吳常青卻把碗飲茶,嘿然不語。

  正叫喚之際,忽聽那病老人長長吐出口氣,歎道:「真舒服,好痛快,再挨一頓那才更好!」雙手撐地,竟顫顫巍巍站了起來。眾人目瞪口呆,場中一時寂然,一眾家屬更覺詫異。

  原來,這老人突得怪病,週身癱瘓,四處覓醫不治,才來此處碰碰運氣,不想遇上昊常青,只被瞟了一眼,便是一頓好打。眾家人本以為雪上加霜,老人定然無倖,哪知老人不僅無事,反而惡疾盡消,站立而起,大家只覺天下怪事,莫過於此。

  吳常青重重放下茶碗,茶水四濺,冷笑道:「還想挨?真是他奶奶的賤骨頭!你給我聽明白了,多走少睡,半年內不得行房,更莫吃他媽的大魚大肉。哼,將你這臭身坯練得精實些,下回來時,老子打得也有滋味。」

  此時眾家人早已明白過來,既然「此打非彼打」,「此罵也該非彼罵」,這兇惡大夫聽似罵人,其實卻在交代諸般忌諱,當下一字一句牢記在心,方才連聲道謝,扶那老人離開。不想那老人將家人甩開,幾個大步,便去得遠了,眾家人又驚又喜,呼爹喚爺,紛紛趕了上去。

  圍觀眾人見狀驚喜,個個改口,這個叫:「神醫妙術。」那個叫:「天下無雙。」吳常青呸了一聲,兩手又腰,一雙小眼挨個瞪過去,冷笑道:「少拍馬屁,方才是誰在罵老子?滾出來,讓老子見識見識!」場上頓時鴉雀無聲,人人縮頭縮腦,不敢上前。

  忽聽一個女子道:「師父,我才去一會兒工夫,您又在嚇唬人啦!」吳常青雙目一翻,哼道:「輪不到你教訓我,唔,泉水提來了麼?」那女子道:「提來了。」說話間,便看林中走出一個纖弱女子,身著白衣,左手拎著個小火爐,右手挽著只小水壺。眾人見她,頓時齊聲歡呼:「菩薩來了。」

  那少女本就低著頭,聽得呼聲,雪白的耳根子浸紅如血,更是抬不起頭來,遲疑一下,才來到吳常青身旁,將爐壺放下。吳常青大為歡喜,燃起一爐紅火,燒水煎茶,準備停當,方才歪在竹靠椅上,腆著圓大肚皮,口中哼哼道:「一碗潤喉吻,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輕……哼……六碗通仙靈……哼哼……七碗吃不得也……哼哼哼……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吳常青嗜茶如命,茶尚未煮,便將一首《七碗茶》哼得不亦樂乎,越哼越是饞涎欲滴。眾人見他模樣,甚覺好笑,但聽這菩薩還要叫他師父,不敢得罪,只得苦忍笑意。

  那白衣女子在桌旁坐下,仍是垂著頭,嬌怯不勝。眾人正要一擁而上,忽地十多個粗豪大漢擋開人群,衝上前來,正是那伙怒龍幫眾。眾人見狀,紛紛叫道:「先來後到也不講麼?」常望海冷笑一聲,眾大漢頓將刀劍抖得「嘩嘩」作響,場上為之一靜。

  常望海扭頭四顧,忽地打個哈哈,將劉梓扶到桌前,拱手笑道:「女菩薩,你給我們少幫主看看!」白衣女子「嗯」了一聲,正要拿脈,忽聽有人冷笑道:「老子數到三,桌邊有一個人,我殺一個,有兩個人,我殺一對!」常望海轉眼望去,只見綵衣人臉色森冷,緩緩走來,怒龍幫眾人均是心頭一凜,握緊刀劍。綵衣人冷笑道:「一……」

  白衣女子卻不抬頭,仍伸出雪白纖手,搭上劉梓脈搏,忽聽吳常青鼻間重重一哼道: 「不許給他治!」白衣女子奇道:「為什麼?」吳常青冷笑道:「你看見他衣袖上的龍麼? 『』白衣女子瞥眼看去,劉梓袖邊果然繡了條小銀龍。吳常青道:」這是怒龍幫的標記。哼,怒龍幫泰安一霸,沒一個好角色,此等惡徒,不救也罷!「怒龍幫眾又驚又怒,皆想若非強敵在側,定要教訓教訓這個肥老頭子。

  綵衣人哈哈笑道:「這位先生所言極是,這就讓區區出手,將他們都趕走吧!」吳常青看了他手中木偶一眼,冷道:「你討什麼好?我不救他,也不會治你的龍鬚針之傷。哼,傀儡雙煞,你是木偶煞?」又瞅了綵衣人身旁那少女道:「你該是布袋煞吧。哼,兩個乳臭未乾的小畜生,仗著幾下臭把式,不分好歹,殺人如麻,也算不得什麼好東西。都給我滾,不要污了老子的地方。」

  木偶煞聽他一口道出自己傷勢,頗是吃驚,又聽他如此羞辱,眉間不由閃過一抹怒色,嘿笑道:「好,不治就不治,我也不求你,但醜話說在前頭,你若救了這姓劉的小畜生,休怪我不客氣!」

  吳常青騰地站起,怒道:「好啊,你怎麼不客氣來著?」布袋煞眼看雙方鬧僵,急得流出淚來,但想求這惡老頭多半無用,忽地快步趕上,「撲通」一聲,跪在那白衣女子面前,硬咽道:「女菩薩,你行行好,千萬救救我哥哥!」一時伏在地上,連連磕頭。

  白衣女子慌忙站起,扶起她道:「快起來,快起來,我……我一定想法救他。」布袋煞大喜。吳常青張大小眼,瞪視白衣女子道:「渾丫頭,你敢不聽我話?他媽的,以後再也不准你出來!」白衣女子低著頭,輕聲道:「他倆的傷一旦發作,定然很慘的,我…… 我真瞧不得人受苦……」說著身子一晃,似乎站立不穩,匆匆探手人懷,取出個白玉瓶子,傾出兩粒藥丸子,塞進口裡。

  吳常青呆呆望著她,忽地一頓足,怒道:「我給你說,這些人都是壞人,殺人越貨,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哼,你還記不記得,你拜師之時我說過什麼?」那白衣女子身子一震,低聲道:「記得,您說過做您的徒弟,就要有『菩薩手段,閻王心腸』!」

  吳常青道:「不錯,醫術當然要妙如菩薩,有妙手回春之能;心腸卻要硬如閻王,把善惡忠奸分得一清二楚。好人有病,自然千方百計給他醫治,壞人有病,那是老天罰罪,上上大吉,決不要動半個手指頭!要不救了那些惡徒,便會害死更多好人!」白衣女子搖了搖頭,歎道:「可是孫思邈的《千金方》上說:」人命至重,有貴千金『,對大夫而言,不論貴賤貧富,善惡忠奸,都是一條有貴千金的性命。「吳常青惱羞成怒,啐道:」放屁,放屁,這都是哪年的老黃歷,哼,你不聽我話,我趕你出門!「

  白衣女子肩頭微微哆嗦,顫聲道:「可……可我見不得人受苦……我……見不得人受苦……」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淚珠從雪白的下領滴落下來,在泥土上留下點點痕跡。昊常青臉色鐵青,狠狠瞪了她一會兒,忽地一拂袖,怒道:「老子不管了,不管了!哼,他媽的不管了!」

  白衣女子默然一陣,忽地一伸袖,抹了淚,探手把住劉梓脈搏,沉吟片刻,歎道: 「你地倉、秉風、環跳三穴被炎陽毒氣侵人,這三個穴位連接足陽明胃經、手陽明大腸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少陽三焦經。這四條經脈都屬陽脈,滲入炎毒之氣,好比火上潑油,會引得精血焦枯,肌膚破裂。唉,誰下的手?忒也歹毒了。」

  木偶煞是下手之人,知曉這法門,聽她說得一分不差,驚駭欲絕,不由毒念大起: 「宰了這小妞,看誰能治得了這姓劉的小子?」想著手指微微一動,尚未抬手,忽聽一聲冷哼,舉目望去,卻見梁蕭站在三丈之外,目光如炬,投在自己臉上。他頓覺身子一僵,再也不敢動彈。

  劉梓氣喘道:「那麼,可有辦法醫治?」白衣女子道:「既知緣由,治來卻也容易。」 當下取出三支鋼針,隨手刺中三處傷穴,出手頗快,認穴極準,在場武學高手俱暗暗喝了聲彩。只見鋼針人體,三縷黑血順著針尾射出,敢情三支鋼針俱是空心。劉梓只覺渾身陡鬆,大為暢快。

  白衣女子看那黑血變紅凝結,收針道:「洩去血氣陽毒也跟著出來,我再開一張方子,你按此服用,十日內該當痊癒。」說罷寫了一張藥方,正要交給劉梓,忽地人影倏晃,藥方被布袋煞一把奪了過去。

  白衣女子詫道:「這位姐姐,你幹什麼?」布袋煞笑道:「活菩薩,你救了我哥哥,我再給他!」劉梓怒極罵道:「臭娘皮、小淫婦,我把你……」忽聽白衣女子低聲道: 「你……你可別罵人啊!」劉梓一愣,賠笑道:「是,是,那就麻煩女菩薩再寫一張。」 白衣女子道:「好!」

  布袋煞聞言眉眼一紅,道:「活菩薩,你答應救我哥哥的。」白衣女子道:「我沒說不救你哥哥的,相煩你先把藥方還他!」布袋煞喜道:「好,只要你救我哥哥就好!」小嘴一撅,在藥方上吐了口口水,方才擲在劉梓臉上。劉梓心中大恨,先將藥方揣人袖間,然後向白衣女子拱手笑道:「多謝大夫……」談笑間,手腕一翻,忽地多了把匕首,閃電般向白衣女子心口刺去。

  白衣女子全未料到此招,一時怔然受戮。布袋煞也措手不及,失聲嬌呼。忽聽「哧」 的一聲,一枚細小石子從人群中激射而出,打在匕首上。劉梓虎口裂開,匕首飛出,心中驚惶,疾往後躍。布袋煞厲聲喝此,正欲揮掌撲上,又聽「哧」的一聲,劉梓兩眼圓瞪,仰面倒下,額上多了個小小的血孔,鮮血混著腦漿,汩汩流出。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1:25:20

龍游卷 第八章 群魔亂舞


  三人邊說邊走,穿過杏林,前方出現個小谷,谷中矗立著幾進瓦房,中有兩個僕婦,正在備飯。

  大家方才就座,便聽有人朗聲道:「吳大夫在麼?」吳常青皺了皺眉,道:「釋夫人麼?」話音方落,便見那白髮老摳穿林而入,雲袖一拂,便至堂中。吳常青笑道:「沒趕上麼?」老嫗歎道:「他腳程太快,我讓海雨遠遠隨著,以免失了蹤跡。」

  她轉頭目視花曉霜與梁蕭,笑道:「老身凌水月,敢問二位如何稱呼?」曉霜報上名。凌水月面露喜色:「可巧了,你是霜君的女兒麼?」曉霜奇道:「您認得我媽?」凌水月笑道:「我姓凌,你媽媽也姓凌,你說我認不認得?」

  曉霜愣了愣,忽地想起一事,喜道:「您……您是媽媽的姑姑,姑婆婆!」凌水月心中歡喜,應了聲,將她攬人懷裡,兩手一比,笑道:「你這麼大的時候我見過你,一晃十多年,小娃娃都成大姑娘啦!」曉霜抿嘴笑道:「媽媽常念著您呢!」凌水月略一默然,歎道:「這些年只顧照顧子孫,唉,都與親戚們生分了!」

  她又問起曉霜父母近況,曉霜略一遲疑,說道:「都還好了!」凌水月又問:「你奶奶還好麼,爺爺回來沒有?」

  花曉霜詫道:「我爺爺……不早就仙逝了?」凌水月一愣,點頭道:「不錯,他死得好!」花曉霜心道:「姑婆婆怎麼這樣說話?」但她脾性溫婉寬和,雖有不悅,卻不放在心上。

  梁蕭卻知凌水月的意思,忖道:「花無媸必是恨公羊羽人骨,故而說他死了,可見親密如夫妻,也免不得仇怨,倒是爹爹媽媽甚為要好。可想起來,都是爹肚量大,百般容讓,媽的脾氣雖大,但來得快,去得也快,兩人每鬧過彆扭,反而更為要好些。」他想起父母,不勝惆悵。

  凌水月心中還有許多疑惑,一時問之不盡,便暫且擱下,向梁蕭作揖道:「這位小哥敢問尊姓大名?」

  梁蕭還禮說了。凌水月見他衣衫雖陋,但氣度瀟灑,生平罕見,不由忖道:「這人年紀輕輕,卻能與天風鬥個難解難分,令人難以置信。不料我久在海外,中原竟有如許人物!」 當下笑問道:「敢問梁小哥為何與外子動手?」

  梁蕭道:「你是他的夫人?他真是釋天風麼?」凌水月道:「不錯,外子正是釋天風,我與我兒釋海雨此來中原,正為尋他回去。」

  梁蕭點了點頭,將如何遇上釋天風,如何引他來此治病的經過說了,但有關自己大戰錢塘,顛沛流離之事,都略過不提。

  凌水月聽得這番話,想像丈夫失魂落魄,流落江湖,一定吃苦不少。她夫妻情重,一時越想越悲,落下淚來。花曉霜取出手絹,為她拭淚道:「姑婆婆,您別擔心,我給釋公公探過脈,脈象如常。師父也說了,釋公公並無疾病。」凌水月心頭稍安,望著吳常青,目有徵詢之意。

  吳常青捻著短鬚,沉吟道:「我看過他眼神,心智失常者,眼神與常人決然不同,他卻並無異樣。」梁蕭道:「或許是健忘之症。」吳常青搖頭道:「所謂健忘症,指的是勞心太甚,晝夜忘寢,以致心氣不足,精神枯敗,血行難以人腦,故而舉止癡呆,丟三忘四。釋老頭滿臉紅光,血氣充盈,再說他粗頭粗腦,哪會有這種高雅毛病,他奶奶的……」他想起被釋天風當球踢了一回,不由橫眉豎眼,怒火陡生。

  凌水月心想:「連惡華佗也看不出病因,這可如何是好?」正自黯然,卻聽梁蕭道: 「如此說,我卻有個想法。」吳常青斜眼睨他,滿臉不屑。梁蕭被他一睨,但覺在這醫國聖手面前班門弄斧,大為不妥,正躊躇難言。花曉霜卻笑道:「蕭哥哥有甚想法,說來聽聽!」

  梁蕭心頭方定,道:「依我看來,釋前輩是故意將往事忘了!」眾人一愣,吳常青怒道:「哪有這種道理,放屁,放狗屁!」

  梁蕭道:「雖聽來荒誕,但以前我算題之時,除了算術心中別無其他,解到精妙處,便是吃喝拉撒也忘了,後來練武練到入神,同樣將算術忘了,若一人過於專注某事,往往會將其他事情丟在腦後。」吳常青一愣,忖道:「這話也非全無道理,以前我學習醫術,也有如此經歷。」

  凌水月眉頭一蹙,道:「聽梁小哥這麼一說,我卻想起來了。老頭子確是說過,要將以前所學的武功統統忘掉,難不成,他將武功忘了,也將其他的事忘了麼?」梁蕭搖頭笑道:「我卻也聽他說:」什麼都可能忘,獨獨老婆不能忘的。『他見你便逃,可見他還記得你。「凌水月一愣,眉間喜色透出,暗忖道:」不枉我尋他一場,這死老頭還算有點良心。「

  梁蕭又道:「他還說,你見了他,定要捉他回去,一旦回去,便不能與人打架了。」 凌水月聽得梁蕭之言,怔怔半晌,歎道:「我有些明白了。」向梁蕭拱手道,「小哥善待外子,又送他前來就醫,大恩大德,靈鰲島上下沒齒不忘。」梁蕭擺手道:「哪裡話?他武功太高,我被他纏得脫不了身,我帶他來,算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凌水月見他不肯居功,更生好感,心道:「這人年紀小,氣派卻大!」

  忽聽吳常青道:「你究竟明白什麼,別跟我賣關子。」凌水月歎道:「這該從三十七年前說起。」吳常青道:「三十七年前?他該是初來中原,你倆還沒成雙入對吧。」凌水月面皮微紅,白了他一眼,道:「你說他就說他,不要拉扯我進來。」吳常青嘿笑不語。

  凌水月歎道:「靈鰲島歷代島主俱都嗜武,千方百計搜羅天下武功,繪成圖譜,藏於島內,傳至外子,已是第十二代。非我誇獎自家人,外子天生聰穎,堪稱靈鰲島不出世的奇才,無論何種武功,一學便會,一會便精。他十七歲之時,已成前代不及之功,將島內所藏武功盡數學會,自號『東海一尊,靈鰲武庫』,將東海四十九島高手奇土一一壓倒,猶不知足,揚帆過海,踏入中土,欲憑一己之力,壓服天下英雄。」

  梁蕭讚道:「好大氣魄。」凌水月搖頭道:「氣魄雖大,卻是自不量力。最初,他一路西進,未逢敵手,更兼結交宵小,被從旁鼓噪。外子年少識淺,自然越發驕橫。這一月,他擊敗少林高僧,輾轉到了西安府,聽說當地有個中州大俠,一口劍使得出神人化,號稱中州無敵。外子正值不可一世的時候,聽得這『無敵』二字,頓時大動意氣,找上門去。誰知那位大俠年事已高,深悔往日任俠橫行,殺孽深重,潛心禮佛,一切俗事均由兩個兒子打理。那二人早聽得外子名聲,見他上門便以禮相待,聲稱其父封刀洗手,不再與人打鬥。外子哪裡聽得入耳,便道:」他不動手,你們動手。『也不容人多說,當即便將兩人雙手折斷,道:「你老子再不出來,我便折你們兩條腿。』他那時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見中州大俠仍不出手,便將二人雙腿也折了……」

  梁蕭聽到這裡,不由面皮一熱,心道:「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卻不也是在說我麼?」他想著歎了口氣,凌水月聽他歎氣,只當他感歎丈夫不該如此,也歎息一聲,方道:「再說外子見那中州大俠仍不露面,不由毒念大起,揚言要放火燒屋,此言出口,到底將那老人逼了出來。外子見獵心喜,方要動手,忽聽身後有人道;『本來無一物,化盡天下緣』,聲若洪鐘,震得屋瓦皆響。外子聽得心驚,回頭看去,卻是個高大異常的年輕和尚,拿著一個葫蘆,撐了一根黑黝黝的棒子。」

  梁蕭聽得此處,不禁笑道:「可巧,九如到了麼?」凌水月訝然道:「不錯,來的正是九如禪師,足下如何知道?」

  吳常青睨著梁蕭道:「你見過老禿驢麼?」梁蕭笑道:「不但見過,還一起喝過酒,吃過狗肉。」吳常青怒道:「這禿驢就會教壞小孩子。」曉霜笑道:「蕭哥哥可不是小孩子。」吳常青冷笑道:「你自然想他快快長大,好……」曉霜急忙摀住他肥嘟嘟的嘴巴,面紅耳赤,嗔道:「師父!」吳常青哼了一聲,住口不言。

  凌水月望了望梁蕭,又望望曉霜,心中恍然,抿嘴微笑,續道:「那九如露了神通,鎮住眾人,便走進堂中,向中州大俠化緣。老人一心向佛從善,雖是這等時候,也不肯推辭,叫人拿來素食米面。誰想九如卻道:」和尚生來不大吃素,施主若有酒肉,施捨一些卻是好的。「『梁蕭心道:」若是吃素,就不是九如了。「

  卻聽凌水月續道:「中州大俠聽得這荒誕言語,好不吃驚,外子被他打岔,甚不耐煩,伸手扳他肩膀,想叫他讓開。卻不料九如頭也不回,左肩一沉一抬,竟將外子帶了個趔趄。外子橫行中土,幾無敵手,哪知此時此刻,竟擋不住和尚鐵肩一抬,驚駭之情,那是可想而知,正欲大打出手,忽聽那九如和尚道:」不忙,待我喝了酒再來!『外子不肯,立馬要稱他斤兩,九如笑道:「我一分酒一分氣力,如今身上氣力不足半分,你既然叫什麼』 就地一蹲,脫掉內褲『,該也不會占和尚便宜!」』凌水月說到這裡,不禁失笑。

  曉霜奇道:「什麼叫『就地一蹲,脫掉內褲』?」梁蕭忍住笑道:「釋島主不是號稱 『東海一尊,靈鰲武庫』麼?」曉霜仍是不解,梁蕭正要說透。卻聽凌水月道:「這是和尚罵人的話,曉霜你女孩兒家,就不要多問啦!唉,當時外子聽了這話,不免心中驚疑,但他素來自負,也不再多說,放和尚喝酒。那中州大俠久經世面,看出和尚意在架樑。他見外子顯露功夫,已知不敵,有此幫手,大為心喜,立即招呼家人拿來牛肉美酒。九如也不客氣,當著眾人吃喝,喝了約摸三十斤酒,才打個飽嗝,歎息道:」和尚喝酒吃肉,褻瀆佛祖,大大不該。『眾人見他吃飽喝足,方才發此議論,都覺哭笑不得。卻見九如愁眉苦臉,又對中州大俠道:「我心中有愧,惟有一死了之,要在你這裡就地往生。』」要知佛教中,往生便是死亡圓寂之意。眾人聞言大驚,外子更是不信,嘲諷道:「既要往生,我用肉掌送你一程最好。『九如笑了笑,說道:」往生須得自我解脫,不比道士兵解,豈可假手於人?久聞靈鰲島歷代島主崇信佛法,首代島主更是落髮為僧,入我釋門,故而拋棄本姓,以釋為號,施主為何不顧先祖遺意,阻攔和尚成佛大業?』外子聽得心驚,靈鰲島淵源知之者甚少,九如和尚卻道得分毫不差。外子雖有不甘,但也找不出話來反駁。

  「但聽九如又問中州大俠道:」你潛心向佛,定知許多佛門中事,敢問有坐著往生的和尚麼?『中州大俠道:「有許多!』九如又問:」站著的呢?『中州大俠道:「也有不少!』九如又道:」倒立的有麼?『中州大俠想了半天,道:「小老兒沒聽說過!』九如道:」那好,我便倒立著往生!『說罷雙手著地,拿了個大頂,渾身僵直,不動彈了。 「

  花曉霜聽到此處,吃驚道:「性命可貴,和尚如此年輕,為何這樣想不開呢?」梁蕭搖頭道:「他哪兒會真死,裝神弄鬼罷了。」花曉霜面露喜色,點頭道:「那便好了,姑婆婆,後來怎麼樣了?」言下仍是擔心九如的生死。

  凌水月心想:「這女娃兒心腸倒好。」便道:「他這般模樣,眾人只當他往生去了,俱是驚詫。中州大俠更是歎息苦笑,命人將他搬起。不料家人們動手,九如卻紋絲不動。中州大俠驚訝萬分,親手猛推,卻如蜻蜓撼石柱,哪裡動得了分毫。眾人又驚又怕,只當是佛祖顯靈,個個口宣佛號,紛紛跪下。

  外子見九如雙手入地半尺,好似鑄在地上一般,心中犯疑,走上前去,以渾身功力連推三掌。這三掌之功,足可將大樹連根拔起,哪知仍然撼不動他。外子驚駭無及,愣在當場。只在這時,九如哈哈大笑,翻身站起。眾人大驚,外子卻只有更驚,叫道:「禿驢弄假?『但他三掌無功,心頭已自怯了。中州大俠也埋怨道:」大師假死,驚煞老夫了。』 九如笑道:「豈止死是假的,這房屋棟樑,你我他們,天地日月,芸芸眾生,哪樣不是鏡花水月,夢幻一場。真也假,假也真,何必放在心上。『那中州大俠聽得這話,猛然醒悟,合十作禮道:」善哉,善哉』,雙掌在頭頂一抹,滿頭白髮盡落,與九如相對大笑,攜手並肩,出門去了。「

  吳常青聽到這裡,哼聲道:「此事江湖上多有流傳,眾說紛紜,敢情真相卻是這般。老禿驢裝神弄鬼,卻也真有些神通。」凌水月頷首道:「他那神通,便是威震天下的『大金剛神力』了。外子經此一事,自然銳氣大挫,當日動身返回靈鰲島潛修。他自知輸在根基不足,故而勤練內功,一練便是八年。此間我入了他家,誕下海雨。這一年,外子武功又有成就,自負能與九如一搏,便背著我離島西行,再入中土,尋九如和尚的晦氣。但那九如和尚本是個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野和尚,外子一尋數年,好容易在天柱峰和他遇上。不料外子誠然有所精進,但九如的大金剛神力卻精進更快,一比之下,外子又敗了。

  外子自然不服,又返回島內苦修,然後再尋九如挑戰,如此屢敗屢戰,前後便輸了四次。「

  凌水月說到這裡,不由歎了口氣:「外子心高氣傲,天下少有,如何受得了這般折辱,第四次敗後,他憋著一腔怒氣,回到靈鰲島,在歷代先祖前立下重誓,此次若不練成『無相神針』,決不離島半步。」

  梁蕭奇道:「什麼叫『無相神針』?」凌水月道:「這是靈鰲島世代相傳的一門武功,據說是一位前輩從刺猥身上想出,也名『仙蝟功』,練成之後,能將內力逼出週身百穴之外,化作無形氣針傷人。」

  梁蕭動容道:「如此奇功,豈非天下無敵。」凌水月道:「說來也該當如此,但世上越厲害的功夫便越難修煉,除了創製武功的那位前輩,幾百年來,靈鰲島歷代高手無人練成,更有幾人練得氣洩功消,成了廢人。」花曉霜吃驚道:「哎呀,那還是不練得好!」

  凌水月搖頭道:「別的事他都順著我的意思,惟獨這件事上,他就是不肯聽從,廢寢忘食,日夜修煉。要知這武功須以獨特法門,將週身穴道逐一貫通,有的容易,如手臂腿腳上的穴道,有的卻分外艱難,如膻中,丹田,百匯,花費數年時光,也無半點動靜。眼看他今生今世再也練不成這門武功,我便想:隨他去吧,大不了我在島上陪他一輩子……」 說著,眼眶不禁紅了,曉霜心有所感,不由得輕輕握著她的手。

  凌水月看了她一眼,眼中有感激之色,按捺心緒,歎道:「不料三年之前,他忽然出得關來,歡天喜地如小孩兒一般。告訴我說,他明白了『無相神針』的真意,又說,要將以前的功夫全都忘了,只要心中什麼都不留下,就能練成這門武功。」她說到這裡,自傷自悔,落淚道:「我那時只當他隨口說笑,哪知他說的都是真話……」

  眾人一時默然,梁蕭蹙眉凝思,卻想不出這『無相神針』的道理,他與公羊羽、蕭千絕、九如和尚都曾動過手,只覺釋天風武功決不在三人之下,若他當真練成這『無相神針 』,只怕這三人也未必能敵。

  昊常青拈鬚沉吟道:「若釋老頭習武成癡,倒也並非無法可解。其一,讓他將九如打敗了,夙願得償,興許就不藥而癒了。但別說他未必穩勝老和尚,就是要尋老和尚行蹤,也不容易。其二,將他拿住,押回島去,他隱約記得釋夫人,也就沒有將往事忘淨,只要他有此殘念,你二人朝夕相對,他想要忘事也就難了!」

  凌水月沉默一陣,起身施禮道:「多謝吳先生指點。」她一拂袖,已在兩丈之外。花曉霜詫道:「姑婆婆,你去哪裡?」凌水月道:「趁著外子尚未走遠,我這就抓他回去。」 話未說完,她便已人影俱無了。

  凌水月既去,那僕婦也備好晚飯。三人用過飯,梁蕭心中存疑,正想詢問,吳常青卻對花曉霜道:「你今日也累了,早早歇了。」花曉霜不敢違抗,看了梁蕭一眼,低頭轉入房中。

  吳常青瞅了瞅梁蕭,冷笑道:「小子過來,我有些話問你。」梁蕭心道:「我幹嗎要看你臉色?」他嘿然一笑,伸個懶腰,道:「我趕了幾天路,也累壞了,想早些歇息。」 吳常青瞠目怒視,哼道:「也罷,來龍去脈我懶得問了,左右是你小子禍害活千年,既然沒死,就好生對待曉霜。」梁蕭心道:「這個還用你說?」吳常青招呼僕婦,將梁蕭帶入客房歇息。

  花曉霜上了床,卻是如飲醇酒,暈乎乎的,興奮莫名,怎麼也睡不著,滿腦子都是梁蕭的影子,只想著明日見了他,說什麼話才好,做什麼事才妥當。如此輾轉反側,到了三更才迷糊人睡,睡了一陣,她忽覺眼前微微發光,似乎到了天明,睜眼看去,卻見屋內燈火亮堂,梁蕭坐在床沿,眼中含笑。

  曉霜芳心大亂,想要坐起,梁蕭按住她,笑道:「別起來,小心著涼了。」花曉霜只好依言躺著,但覺被子裡便似燃了一爐火,渾身奇熱難當,不覺香汗淋漓,一張芙蓉臉燒得紅火也似,顫聲道:「蕭哥哥,你……你怎麼來啦!」梁蕭道:「我有許多話想問你,所以睡不著。」

  花曉霜微笑道:「你問吧,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梁蕭失笑道:「你又拽文了!嗯,你記不記得,當年我在天機宮,答應過你一件事。」曉霜微怔,腦中靈光一閃,笑道:「去看日出麼?」梁蕭驚喜道:「你還記得?」

  花曉霜微微一笑,默然不答,心中卻想:「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片刻都沒忘的。」 卻聽梁蕭道:「既然如此,趁如今天尚未亮,我們這就出發上山。」花曉霜滿心歡喜,說道:「好,我這就著衣。」

  梁蕭聞言背過身子。花曉霜換好衣衫,道:「好啦!」正要起身。梁蕭卻笑道:「不用啦,天寒露重的,我用被子裹著你上去。」花曉霜吃了一驚,忙道:「那……我豈不是成了個大粽子。」梁蕭點頭道:「對啊,還是個美人餡的大粽子。」花曉霜垂下頭,低聲道:「我可不美!」梁蕭搖頭道:「我看著美就美。」花曉霜頓時耳根紅透,心中卻甚歡喜。

  梁蕭用被子將花曉霜裹好,抱著出門,展開「乘風蹈海」,向山頂奔去。曉霜耳邊風響,好似騰雲駕霧,飛在天上,只覺得心中喜樂,渾忘一切,不知不覺間,竟打了個盹。

  她忽聽梁蕭道:「這裡想必就是觀日峰吧!」張眼看去,只見前方暗沉沉的,似乎湧動不已,該當就是東海了。

  梁蕭將她放下,兩個人並肩坐在一塊大石旁,四面寂寥,只有又輕又細的風聲,時來時去。梁蕭想要開口說話,又不忍打斷這難得一有的寧靜,但他不說話,花曉霜也不好開口。

  兩人這麼靜靜坐了一陣,梁蕭生出疲倦之意,要知他內功精湛,治軍之時數晝夜不休不眠,也是精神抖擻、神采奕奕,此時並未如何勞累,眼皮卻越來越沉,勉力苦撐,也睜之不開,此等情形,真是前所未有。他迷糊漸生,不待日出,竟睡了過去。

  過了好一會兒,一陣山風打來,梁蕭悚然一驚,急聲叫道:「曉霜、曉霜……」叫聲中滿是驚惶之意。花曉霜心頭詫異,應道:「蕭哥哥,你叫我幹嗎,我在這裡啊?」梁蕭看到她,方噓了口氣,一摸額頭,竟滿是冷汗,不由忖道:「我素來驚覺,今日怎如此大意?一不留神,竟睡了過去。」

  他舉目看去,太陽已升起大半,黑雲將收未散,便似濃濃的墨魚汁裡煮著個蛋黃。梁蕭大覺無趣,側目望去,只見花曉霜凝目遙望,神色專注,瘦削的臉兒被朝陽映著,發出柔和的光。梁蕭望了兩眼,但覺睡意又生,情急之間,反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曉霜聽到響聲,轉過眸子,詫道:「蕭哥哥,你在做什麼?」梁蕭雙頰一紅,好在被旭日紅光照著,看不出來,汕道:「我打蚊子呢!」花曉霜奇道:「這麼冷也有蚊子麼?」 梁蕭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笑笑。

  花曉霜被他這一岔,也沒了觀日的心情,斜目望去,卻見一株華通花,孤零零長在山崖上,隨著晨風搖晃,不由心中一動,低聲吟道:「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1:26:12

  梁蕭皺眉道:「你在說啥,什麼反兒反爹的?」花曉霜笑道:「這是孔子的話,意思說:」華通花開,翩翩搖擺,難道我不思念你麼?想是家離太遠……「話未說完,她神色一暗,垂下頭去。

  梁蕭望著她,問道:「曉霜,你想家了麼?」花曉霜眉眼微微一紅,輕輕點了點頭。梁蕭道:「我正想問你,為什麼你會做吳常青的弟子,離開天機宮到嶗山來呢?」

  花曉霜默然片刻,彷彿鼓足勇氣,望著梁蕭,認真地道:「蕭哥哥,我只跟你一個人說,你不要告訴別人!」梁蕭一怔,點了點頭。

  花曉霜歎了口氣,道:「那天,你被明歸爺爺抓走……」梁蕭不悅道:「你怎還叫他爺爺?」花曉霜面色微紅,低聲道:「我叫順口啦。總之,那天許多人都去救你,爸爸、姑姑,還有秦伯伯都去了,卻讓我一個留在宮裡。我難過得要命,又焦急得要命,天天盼他們救你回來。可過了一個多月,爹爹回來了,臉色十分難看,我問他你怎麼了,他只是搖頭歎氣,卻不說話。後來,過了許久,我才聽梅影姐姐說,說你……你已經死了。」曉霜說著淚水止不住地落下來。

  梁蕭苦笑道:「都是明歸那廝騙人的,我哪裡死了!你摸摸看,我是人還是鬼?」花曉霜破涕為笑,臉紅道:「我念起那時的心情,就想大哭一場,從小到大,從沒那麼難過的,幾乎……幾乎就不願活了……」

  梁蕭聽得心生感動,兩眼一潮,只怕被她看見,匆匆別過頭去。卻聽花曉霜又歎了口氣,道:「當天夜裡我就病倒啦,天幸師父留在宮裡,要麼我就再也見不著蕭哥哥你啦。但誰知,那段日子爹娘又鬧起彆扭,彼此都沒什麼好臉色,問他們也不說。我假裝睡著,才聽得緣由。敢情,奶奶要他們給我添個弟弟,以後好做天機宮的宮主。」

  梁蕭道:「這也是好事啊,他們幹嗎還要爭吵?」花曉霜搖頭道:「我也不十分明白。只聽媽媽說,爹爹對她不好,當年她被一個女人打傷了,爹爹明明制住那人,卻又將她放了。唉,我從沒見媽媽那麼生氣,她說恨死爹爹了,要讓花家斷子絕孫。奶奶見媽媽不肯生弟弟,就說花家人丁單薄,才引起明歸爺爺的反叛,如果媽媽不從,她就要爹爹休妻再娶。媽媽氣得大哭起來,爹爹也說,他已害了媽媽,再不能害第二個女子,寧可一死,也不再娶。」

  梁蕭早先聽明歸說過花清淵與韓凝紫的情事,聽花曉霜一提,他心中便已瞭然,聽到這裡,不覺暗暗點頭:「就此事而言,我很是瞧花大叔不起,但他不肯休妻再娶,卻也有些血氣。」

  花曉霜歎道:「總之,奶奶使盡各種軟硬法子,都不能逼爹爹媽媽就範,終於生起氣來,指著我說:」霜君,你聽好,既然你不肯聽我的話,我就將她關起來,你一天不生孩子,一天見不著她……「,梁蕭只覺心口一窒,張口欲罵,但看了花曉霜一眼,終究忍住,只暗恨道:」若她不是你奶奶,我立時便去天機宮,鬧她個天翻地覆。「

  只聽花曉霜續道:「奶奶說到做到,就要動手抓我,媽媽想護著我,卻又打不過。這時,師父來了,大罵奶奶。奶奶卻說,這是花家的家務事,不要你惡華佗管,師父說:」 那可不行,她是老……不,是我的病人,誰動老……嗯,我的病人,我就跟誰拚命…… 「,梁蕭拍手道:」說得痛快!「心中對吳常青好感平添十分,但覺衝著這幾句話,便看他些臉色,卻也無所謂了。

  花曉霜仍是悶悶不樂,說道:「我見他們鬧翻,心裡難過,便對奶奶說,我不呆在天機宮也好,我拜吳爺爺做師父,到嶗山去,媽媽不生弟弟,我也就不回來。唉……其實,我一直想跟師父學醫的,我從小生病,十分難受,吳爺爺每給我看病,痛苦就要輕些,所以我就想,天下有許多人害病,也就與我一般難受,若我有吳爺爺的本事,就能讓他們痛苦輕些。從那以後,我看了許多醫書,並向師父請教,他也隨意指點。可我每次說要給他做徒弟,他總不作聲。」說到這裡,她微微一笑,「不過,那天他和奶奶賭氣,當即一口答應,收我為徒,將我帶出天機宮,到了嶗山。」

  她說得輕描淡寫,梁蕭卻知道這其間她定然受了無窮委屈,心中憐憫大生,歎道: 「曉霜,你受苦啦!」花曉霜搖頭道:「這也算不得受苦。那時,聽到你的死訊,我都不想活了,若非……學醫救人,忘了苦惱,我……我或許早就難過死了。唉,若真的死了,那可糟啦。今生今世豈非再也見不著蕭哥哥。」她一雙大眼驀然含滿淚水,凝注在梁蕭臉上。

  梁蕭見她眼神,胸口竟似被重重打了一拳,不自禁轉過頭去,一顆心兀自狂跳:「為何她這眼神,竟與阿雪恁地相似,難道我看錯了?」他又偷偷瞧了花曉霜一眼。但見她一張瓜子臉與阿雪的圓臉決不相似,但那一雙眸子中的淒然之意,卻是一般無二,刺得他心頭隱隱作痛。梁蕭一時心潮起伏,望著東方一輪朝陽,默然不語。

  待到天已大亮,兩人方才相攜下山,梁蕭沿道採擷野花,紮了個精緻斑斕的花冠兒,給曉霜帶在頭上,曉霜臨水照影,好不歡喜。

  到了山下,將近杏林,忽見遠處有人跌跌撞撞,倉皇而來。走近一看,卻是傀儡雙煞。只見木偶煞半身浴血,布袋煞也臉色慘白,似乎都受了極重的傷。

  布袋煞遙遙看見二人,便叫道:「活菩薩,活菩薩……」身子倏地一軟,昏倒在地,木偶煞被她一帶,也仆地不起。

  曉霜大驚,急忙搶上,取出隨身攜帶的金針,給二人紮了數針。木偶煞背上傷口血流頓止,布袋煞也悠悠醒轉,喘著氣道:「活菩薩,你……你快走,有人要對你師父不利!」 花曉霜吃了一驚,臉上頓無血色。

  梁蕭卻一皺眉,淡然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不用著急,慢慢說來!木偶煞搖了搖頭,歎道:」你武功雖高,但對方人多,你……你也未必能勝的!「梁蕭道:」到底是什麼人?「

  木偶煞道:「說來話長,昨日得菩薩救了性命,我兄妹恩怨也已了結,便向南行,打算從此浪跡江湖,靠玩傀儡戲度日。人夜時分,我們投宿在路邊客棧。無意間,聽得隔壁有人談論活菩薩治病之事,一個軟綿綿的聲音說道,活菩薩定是惡華佗吳常青的弟子,又說惡華佗違背門規,收了女弟子,定然……唉,總之都是些不堪人耳的下流話。我兄妹受菩薩大恩,粉身難報,豈容他人如此褻瀆,正要闖將過去,卻又聽一個怪聲怪氣的人說,那《青杏卷》是否真有養生駐顏的無上法門。先前那人回答說,確然無疑,只要明日抓住惡華佗,逼他交出就是。我們聽到這裡,也沒再聽,便揚聲挑釁。不想話音方落,就聽隔壁一聲冷哼,一股怪異內勁透過土牆直逼過來。我妹子站在牆邊,被那內勁一衝,口吐鮮血,撞到我身上,那內勁也跟著傳來,激得我五內翻騰。我頓知遇上無法抵敵的大高手,當即扶著妹子,搶出門外。這時,只看隔壁跳出一個道士、一個喇嘛,拆了兩招,我便吃了道士一劍,木偶也被喇嘛的金環打壞。幸好老天庇佑,讓我逃出客棧,仗著地勢熟悉,趁夜遁來這裡,……菩薩,那些人實在厲害,你和尊師快快離開,一避風頭。」

  梁蕭聽他說完,眉頭微皺,轉眼瞧了瞧花曉霜,見她臉色蒼白,便笑道:「有我在此,你怕什麼?」花曉霜發愁道:「是誰要對付師父呢?」

  梁蕭隱約猜到對方身份。尋思道:「此事蹊蹺,只怕得暫避鋒芒才好。」當下對傀儡雙煞道:「信已帶到,你們去吧。」二人對視一眼,木偶煞道:「對頭爪子挺硬,不若我們也留下幫手。」梁蕭道:「你們有傷,留下也是無用,有我在此護持,只管放心。」木偶煞歎道:「足下武功雖然勝我十倍,但若遇上那隔牆傳勁的高手,仍須小心」梁蕭淡淡一笑,道:「我理會得。」

  花曉霜從懷裡拿出一支玉瓶,倒出三粒藥丸,給布袋煞道:「你為陰勁所傷,這三粒 『玉髓丹』且拿去,一日一粒,合水服用。令兄劍傷不深,只是失血太多,休養月餘便好!」 布袋煞謝過,與木偶煞相攜去了。

  梁蕭略一沉吟,忽向林中道:「吳先生,還請出來商議。」花曉霜驚道:「師父已到了麼?」只聽林中一聲怒哼,吳常青大聲罵道:「你們兩個小雜種,半夜三更跑哪裡去了?哼,他媽的,小丫頭不守婦道,小小年紀就跟人鬼混。哼,老子今天就掃你出門,省得你壞老子門風,給老子滾,跟這臭小子滾,滾得遠遠的,不要讓老子再看到,老子一看你,就大大地生氣。」

  花曉霜聽得目瞪口呆,臉色越來越白,忽地咬牙閉目,軟軟倒地。梁蕭大驚扶住。忽見林中人影倏晃,吳常青急步趕上前來,一臉懊惱,邊給曉霜扎針服藥,一邊咕噥道: 「臭丫頭,怎麼恁地經不得氣。」梁蕭沒好氣道:「誰叫你罵得這麼狠?就算對手再厲害,你也不該用這個法子趕她!」

  吳常青被他看透心思,臉色漲紅,坐在一棵杏樹下,抱頭不語。梁蕭從未見他如此模樣,心頭微沉,正要說話,忽聽有人哈哈大笑,一眼望去,卻見遠處走來六人。吳常青神色微變,一躍而起,梁蕭目光一閃,也哈哈大笑。那六人頓時止步,均有震駭之色。

  梁蕭掃視眾人,大笑道:「不是冤家不聚頭,聚頭都是老朋友。哈哈,火真人、哈里斯、阿灘,你們三個賤骨頭,都還沒死麼?」又望著為首的青衫老者,道:「想必多虧這位『笑閻王』常寧的妙手吧?」

  阿灘等人此番有恃無恐,一驚之後膽氣又粗,露出怨毒之色。哈里斯嘿笑道:「平章大人死裡逃生,可喜可賀!不知今日是否還有這個運氣。」

  梁蕭微笑不答,目光一轉,凝注在他身旁,淡然道:「賀陀羅,你我兩次相見,均未盡興,今日須得好好會會!」賀陀羅銀眉一軒,笑道:「平章有令,洒家哪敢不從?」梁蕭笑道:「好說,老子叫你吃屎,你吃不吃?」賀陀羅城府雖深,也不禁臉色陡變,沉聲怒哼。

  梁蕭一曬,目視賀陀羅身旁的黃衣老者,笑道:「明老大,聽說你假傳老子死訊,惹曉霜傷心。也好,新仇舊怨,今日一併了斷。」明歸目光閃爍,望了望梁蕭,又望了望曉霜,一絲笑意掛在嘴角。

  梁蕭口風雖硬,心裡卻很發愁:「今日太歲出土,大不吉利。一個賀陀羅已然棘手,添上這五個傢伙不啻於雪上加霜。」心思轉得風車一般,急想對策。

  吳常青見梁蕭以寡敵眾,氣勢依然迫人,壓得對方個個失色,心中好不驚訝:「真所謂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我只當這小子還是那個愣頭青,不料今日一個人說話,卻比千軍萬馬還要氣壯。」此時,花曉霜悠悠醒轉,看見對方六人,猜到來路,頓時面露驚惶。

  吳常青一咬牙,忽道:「姓梁的小子,誰要你狗咬耗子?哼,你帶臭丫頭滾開些,老子一個足以應付。」梁蕭還沒答話,常寧已嘻嘻笑道:「好師兄,幾十年不見,你怎麼還是這般的臭脾氣。」吳常青怒道:「去你媽的,誰是你師兄?」梁蕭心頭恍然:「原來他倆竟是師兄弟,難怪醫術俱都了得。」

  常寧卻不著惱,仍嘻笑道:「師兄不認我這個師弟,但師弟我最念舊情,哈哈。想當年,你我同門學藝,何等親密。」吳常青張嘴要罵,但想起當時情義,終究沒能出口。

  卻見常寧裝模作樣歎了口氣,又笑道:「咱兄弟的交情原是好的,可恨那老傢伙偏心。論天資,分明小弟更勝一籌,哪知他有眼無珠,偏要將衣缽傳給你這又凶又惡的臭胖子。」 昊常青「呸」了一聲,怒道:「放屁,你心術不正,仗著醫術騙財劫色,師父若是傳了你,那才真是瞎了眼。」

  常寧笑道:「師兄你何必如此看病收錢,天經地義,行醫辛苦,順道找兩個女人玩玩,消乏解悶,也是應當。哈,不若小弟引薦兩個粉頭,保管師兄你心火頓消,惡華佗變成笑華佗呢。」吳常青口齒之利遠不及他,一時想不出駁斥之詞,直氣得暴跳如雷,祖宗爺娘亂罵一氣。

  常寧卻不以為意,嘻嘻一笑,又道:「這些年師兄你有天機宮撐腰,趾高氣揚,屢屢托人尋小弟的晦氣。小弟得蒙關照,那是銘記在心,不敢或忘。哈哈,不過風水輪流轉,如今大宋已亡,小弟投了當朝脫歡大王,天機宮那些麼小丑,小弟自也不放在心上了。本想與師兄算算這幾十年的舊賬,但小弟宅心仁厚,顧念舊情,只要師兄將《青杏卷》交給小弟,大夥兒往日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了。」

  吳常青臉色一沉,道:「要《青杏卷》麼?哼,做你媽的春秋大夢。」常寧臉色微變,繼而眼珠一轉,望了曉霜一眼,笑瞇瞇地道:「這位便是師侄女吧?嗯,雖然瘦弱些,但也算溫婉可人。嘿,放心,師叔我最是愛惜晚輩,呆會兒定要好好疼你……」昊常青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閉上你媽的臭狗嘴。」

  常寧哈哈大笑,正想再討便宜,忽聽梁蕭冷然道:「姓常的,你只管笑,呆會兒老子包管痛得你喊爹叫娘,痛哭流涕。」常寧笑臉一僵,回望賀陀羅。

  陀羅微微一笑,踏上一步,揚聲道:「平章大人嘴上功夫了得,不知手腳功夫如何?」 梁蕭冷哼一聲,正要舉步,卻聽吳常青怒道:「臭小子,老子叫你帶曉霜滾。」常寧哈哈笑道:「師兄你少安毋躁,你我師兄弟重逢,也當親近親近。」

  他給眾人使了個眼色,向吳常青與花曉霜靠了過去。梁蕭見此情形,暗暗著急,方纔他想了百十條計謀,但因對手太強,諸般巧計都如紙上談兵。賀陀羅見他目光游移,心神倏分,忽地雙拳齊揮,似要擊出,拳到中途,腰身不動,左腿忽起,一個側踢,如旋風般向梁蕭掃至。

  梁蕭日與釋天風這等高手拆解,反應奇速,不待賀陀羅踢至,向右閃過,直奔哈里斯。賀陀羅見他身法,微覺吃驚:「數月不見,此人又有精進?」

  賀陀羅猜他想制住哈里斯脅迫自己,當下一晃身憑空消失,出現時已到梁蕭身前,霎時間連出三拳三腿。

  梁蕭雖知此人厲害,但如此詭異身法卻生平未見,步法疾轉,讓開三拳兩腿,第三腿終究難避,右掌一沉與來腿撞在一處,頓覺一股內勁毒蛇般鑽人手臂,順著經脈遊走。梁蕭悶哼一聲,貼地飛躥丈餘,連催三道內力,方才化解那股怪勁。不容他喘息。賀陀羅身形驟晃,又憑空消失,出現時已在他身後,彷彿一條飛蛇,左右飛旋,連出三拳。

  梁蕭閃身避過來拳,還了一掌,勁力方交,那內勁又如毒蛇般鑽入經脈。梁蕭急催內功化解,倉促間眼前一花,賀陀羅已到身後,一腿踢來。

  梁蕭險被踢中,心中駭異:「向日公羊先生與我說過他這內勁,『破壞神之蛇』固然名下無虛,但這身法神出鬼沒,卻是什麼來歷!」

  他有所不知,賀陀羅這身法名為「虛空動」,創白天竺術士。據說密宗祖師龍樹上人未人佛門之時,曾為邪門術士,與同伴修成此法,混人王宮,穢亂宮廷。只因這門奇功能將渾身精氣化人身法,故而來無影,去無蹤,奔走之疾非常人目力所能及。但也因此緣故,奔走之時,六識關閉,身子軟弱,無有絲毫餘裕應付外力,後來王宮衛士得高人指點,閉了眼聽風辨位,舉矛刺殺,竟將幾個大高手一一刺死。龍樹見機得快,避過一劫,險死還生之餘,頓悟人生夢幻,彈指即滅,遂遁人空門,參修佛法,竟成一派宗師。

  賀陀羅祖上世代行商,其先祖早年在天竺採買香料,無意中得到一尊濕婆的檀木造像,內有「古瑜伽」秘本一部。該先祖依法習練,竟成武功高手,於是明裡行商,暗裡仗著武功劫掠。後傳至賀陀羅,習練「古瑜伽」有成,前來中原為非作歹。哪知他先遇蕭千絕,後遇九如和尚,連吃大虧,憤而返回西域,苦修武功。

  賀陀羅臥薪嘗膽,勤修數十年,終於練成祖上無人練就的「虛空動」。他自知「虛空動」神速有餘,機變不足,由動到靜之時須得數息工夫回氣,若遇高手,必為所乘,故而加以變化,將長途行走轉為咫尺奔襲,減少回氣時間,再與「破壞神之蛇」合施,對手中了蛇勁,定要運功化解,趁此間隙,便可以「虛空動」施襲。

  梁蕭既對這身法捉摸不透,惟有以步法應付,他的「十方步」納天地之大於方寸之間,窮極想像,往往於轉折之處見功:「虛空動」快是快極,但直來直去,變化不足,遇上這中土第一等聰明的步法,急切間倒也難分高下。

  明歸從旁看得,心中暗驚:「這小子何時練到如此地步,日後怎麼還制得住他?」目光一閃,凝注在花曉霜身上。

  常寧見梁蕭被賀陀羅纏住,招呼眾人散成半圓,向吳常青與花曉霜逼來。吳常青見狀,叫道:「曉霜,到我身後來。」花曉霜依言而行。忽聽明歸大笑一聲,倏地縱起,好似蒼鷹下搏,迎面抓來。吳常青雙手一揚,擲出十枚金針,明歸變爪為掌,將金針掃飛,火真人與哈里斯同時撲上,一個拍向吳常青,一個抓向花曉霜。

  昊常青醫術雖高,但武功平平,眼見火真人掌來,雙掌接住,忽覺渾身一熱,踉蹌間一跤坐倒。火真人哈哈大笑,右爪扣向他「天突」穴。此時哈里斯也撲到曉霜身前,雙手齊出,點她穴道,他自負了得,見這少女嬌弱,也沒使幾分氣力。

  不料花曉霜雙掌揮出,若雲似霧,縹緲不定,兩道勁風掃中他雙臂。哈里斯只覺手腕酸麻,自知輕敵,羞慚間正要變招,忽覺背後疾風陡起,頓覺背脊疼痛欲斷,跌出五步,斜眼望去,只見一道青影晃過,不由心頭一凜,情知梁蕭到了。

  梁蕭一掌傷了哈里斯,左腳飛起,正中火真人左胯。火真人慘哼一聲,捂腿後退。忽聽明歸大喝,飛掌拍落,梁蕭沉喝一聲,抬臂一格,明歸但覺大力湧來,一股酥麻之感從手臂直透全身,不由得一個觔斗倒翻出去,落地時胸口窒悶,如壓巨石。梁蕭卻借明歸掌力,滴溜溜當地一轉,翻手接住阿灘尊者的「大日如來印」。這一掌合上他與明歸兩人之力,阿灘眼前金星亂濺,倒跌出一丈有餘,臉色倏地慘白。

  梁蕭呼吸間連敗四大高手,端的傾盡全力,一陣氣促神虛,忽見賀陀羅一晃身,到他身後,雙掌如蛇般絞來。

  花曉霜驚呼道:「小L.」梁蕭頭也不回,忽地抓住吳常青,反手擋出。此招大出賀陀羅意料,他慌忙收勢,瞪視梁蕭,一臉驚詫之色。

  常寧也不禁嚥了口唾沫,乾笑道:「怎麼?平章大人不顧自己人死活了?」花曉霜則定定瞧著梁蕭,檀口微張,忘了言語。梁蕭冷笑一聲,道:「老子生平殺人無數,管什麼自己人不自己人?你們要勞什子《青杏卷》嗎?好啊!」他左掌一揚,停在吳常青頂上三寸處。

  眾人無不變色,均知他為將之時縱橫南北,殺戮千萬。以他馳騁沙場的手段,既能拿吳常青擋賀陀羅掌力,說要殺他,只怕也非誑語。這群人本都是見利忘義之輩,此時以己度人,俱都失了主意。

  花曉霜望著梁蕭,心頭也是空落落的,渾想不透其中緣故,但她臉皮極薄,又不忍開口斥問。剎那間,她眼眶一熱,眼前已然模糊。正慌亂中,她忽覺手臂一緊,已被梁蕭攥住。

  只聽梁蕭冷冷道:「老子但求活命,從來不擇手段。誰敢攔我,我就先拿這死胖子開刀,拚個魚死網破,老子活不了,你們也休想拿到《青杏卷》!」花曉霜聽得這話,嚇得渾身發抖,兩行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也不知該悲傷還是憤怒,欲要掙扎,卻被梁蕭死死攥著前行。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1:40:11

龍游卷 第九章 暗香浮動


  吳常青初時不明梁蕭之意,驚疑不定,忽聽這話,怒火升騰,大罵道:「小畜生,你敢罵老子死胖子,老子剝你的皮……」,梁蕭微微冷笑,只是向前,眾人怕他殺了吳常青,失了那《青杏卷》的下落,紛紛散開。

  梁蕭兵行險著,反客為主,略略鬆了一口氣,忖道:「倘若讓我走出十里,再施展『 乘風蹈海』的輕功,或能脫身。」沉吟間,忽見明歸上前一步,氣派瀟灑,攔住去路,笑道:「小子,有種的,你殺了吳胖子瞧瞧!」常寧驚道:「明先生,這……」明歸擺手笑道:「你放心,我保管給你個活蹦亂跳的惡華佗便是。」忽地呼呼兩掌,向吳常青拍到。梁蕭見他出掌不留半分餘地,心知被他看破,暗暗歎了口氣,推開吳常青,翻掌迎上。

  明歸卻一縮手,倒退兩步,哈哈笑道:「怎麼著,手軟了麼?嘿,老夫當年便瞧出來了,你膽子是大,機心也深,但終究免不了婦人之仁。你這點苦肉計,騙得了老夫麼?」 其他人見狀,均是大悟。花曉霜聽得這話,更是不憂反喜:「蕭哥哥用的原來是苦肉計,我可真傻,以為他真要對師父不利。」想著忍不住破顏微笑。

  明歸話未說完,忽又縱身而上,連出十掌,其中倒有七掌落向曉霜,梁蕭又氣又急,護著曉霜左右閃避,心頭大罵明歸十八代祖宗。吳常青明白梁蕭計謀,心頭懊惱,挺身欲上,忽覺背心一麻,已被賀陀羅提在手裡。賀陀羅嘿笑道:「多虧明先生,不然豈不被他矇混了!」說著目中凶光進出,投注在梁蕭身上。

  梁蕭眼看大勢已去,心念電轉:「我戰死不打緊,曉霜決不能跟著送命!」他決斷極快,一瞥吳常青,驀地咬牙,抱起曉霜,不待賀陀羅動手,長嘯一聲,展開「乘風蹈海」,晃過明歸,縱足狂奔。

  賀陀羅見他去勢驚人,微感詫異,將吳常青推給常寧,展開「虛空動」猛追。「虛空動」甚耗精力,只能在十丈之內施為,超過十丈,非得現身回氣不可。賀陀羅將此奇功連催兩次,趕上梁蕭,揮拳阻擋。

  梁蕭卻不迎戰,以十方步盤旋繞過,繼續狂奔。短途之中,「乘風蹈海」或許不如 「虛空動」迅疾,但論及長力,卻是天下無雙。賀陀羅變到第四次,落後一丈,變到第五次,已是落後三丈有餘,無奈之餘,只得以尋常輕功追趕。

  二人前後奔出百里,賀陀羅竟被落下一箭之地,想到梁蕭尚且抱了一人,驚怒之情,當真無以復加。又奔數里,梁蕭遁人嶗山深處,七彎八拐,到了一個山谷,回頭一望,不見賀陀羅人影,心頭一懈,不由得坐倒,急劇喘息。

  花曉霜得了自由,急道:「蕭哥哥,我要去救師父……」舉步要走。梁蕭伸手欲拽,卻覺百脈俱空,手腕發軟,不由慌道:「曉霜!那些惡人凶得很……」

  花曉霜聞聲一怔,回望梁蕭虛弱模樣,禁不住落下淚來。梁蕭也是心頭一黯,忽聽遠處賀陀羅嘿然笑道:「平章大人……腳程了得啊……佩服啊佩服……」他笑語悠長刺耳,如鋼針般扎人二人耳內,花曉霜一陣煩惡,禁不住摀住胸口。

  梁蕭猛可間想起一事,臉色大變,也不知從哪兒來了氣力,奮力拽住花曉霜,四面一望,只見遠處崖腳下有個小洞,大小可容兩三人。梁蕭奔到洞前,將曉霜推人,轉身抱起一塊大石,退入洞時,以大石封住洞口。

  花曉霜怔怔瞧他施為,直到洞穴被封,方道:「蕭哥哥,這是為何?」話音未落,便聽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響起來,接著便聽見鳥翅撲稜之聲,似有無數鳥雀向這邊飛來。花曉霜驚疑不定,正想開口,卻覺小口一堵,已被梁蕭摀住。她心頭一跳,但覺梁蕭的身子又熱又濕,汗氣襲人,更有一股濃濃的男子氣息,將自己包圍起來,頓覺慌亂無比,頭暈目眩,心兒突突亂跳。

  她這般雲裡霧裡,也不知過去多久,忽聽辟里啪啦,似有什麼東西不斷撞向山崖,聲音急促,便似落了一陣急雨。花曉霜一驚,欲要詢問,卻被梁蕭捂了嘴,出不得聲。

  那雨點般的聲音響了片刻,忽一歇,只聽賀陀羅哼了一聲,道:「平章大人躲得倒嚴實,好,再聽聽洒家這個。」忽然之間,便聽得一陣鳥語啁啾,柔媚婉轉,花曉霜心頭一動,只覺一股熱氣從小腹升到心口,禁不住向梁蕭懷裡靠去。梁蕭覺出她舉動有異,心頭微微一蕩,但他功力深湛,念頭一閃即沒,忙用手摀住曉霜雙耳。但那鳥啼聲越發柔媚,似遠似近,若有若無,如無數根又細又韌的鋼絲蜿蜒透來,鑽巖繞石,透過梁蕭雙手,鑽人花曉霜耳內。花曉霜只覺那鳥鳴中滿含春意,彷彿清溪碧水,春風送暖,對對鴛鴦,水上相戲,不自禁心神蕩漾,伸出雙手,緊緊抱住梁蕭腰肢。

  梁蕭曾在黃山見識過賀陀羅的神通,一聽鳥語,便知其中有催情之功,急施「洗心入定」之法,祛除雜念。正運功之際,忽覺花曉霜身子滾燙起來,呼吸漸沉,口中吐出熱氣,輕輕噴在自己臉上。梁蕭不由暗暗叫苦。

  原來,賀陀羅先以鳥笛引來無數雀鳥,搜索二人,卻不料梁蕭早已有備,賀陀羅搜尋不到,心想梁蕭身邊既有女子,不妨先亂了那女子神志,再讓這女子引誘梁蕭,一旦兩人神志昏亂,必為鳥笛所趁,乖乖出來。於是便奏出雎鳩之聲,他曾以這手段迫得公羊羽衷情大發,幾欲瘋狂,花曉霜又如何抵受得住。

  梁蕭但覺花曉霜渾身發抖,輕輕呻吟,不由心中暗歎,在她耳邊低聲道:「曉霜,我說一門心法,你好好聽了,照著修煉,便不會難受……」花曉霜心神迷亂,渾身熾熱難忍,她不明男女之事,不知如何宣洩,只想抱緊梁蕭,方能舒服一些,聽得這話,搖頭道: 「蕭哥哥……我……我不要聽……你抱住我……我便好……」

  梁蕭皺了皺眉,將一道內力度人她玉枕穴。花曉霜神志一清,耳邊傳來梁蕭的聲音: 「道者天地兩不知,身在壺中無人識,老樹盤根入泥土,疏枝橫斜不留影……」他一邊念誦口訣,一邊將含義說出,曉霜為人雖然天真,但聰明過人,梁蕭一遍說完,她已大致領悟,依法習煉,心神收斂,熾熱之感也漸漸消退。

  過了大半個時辰,那詭異鳥鳴終於止歇,想是賀陀羅久不見二人出來,另往別處搜尋去了。二人舒了口氣,對視一眼,花曉霜想起自己方才言行,端的面紅耳赤,羞慚不勝。梁蕭卻尋思道:「賀陀羅武功太強,眼下不是他的敵手,卻不知如何才救得出吳先生。」

  花曉霜心中慘然,道:「蕭哥哥,都怪我,敵人那麼厲害,我……我不該逼著你去救師父的。」想著昊常青生死未卜,眼一紅,淚水如珠滴落。梁蕭搖頭道:「曉霜,我這條命本是撿回來的,丟了也不算什麼,可是我若死了,吳先生又沒救出,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叫人如何放心?」

  花曉霜聽他如此關心自己,已覺感動,又見他眼中愁意甚濃,心中悲喜交集,脫口便道:「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死!」梁蕭心道:「一死倒也乾淨,怕只怕落人那些奸賊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怕曉霜掛心,沒有說出,只是勉強笑笑。

  花曉霜不忍再說救人之事,岔開話題,道:「蕭哥哥,你方才教我的是什麼功夫?」 梁蕭隨口道:「那是《紫府元宗》的『洗心篇』與『人定篇』。」

  花曉霜奇道:「《紫府元宗》是什麼?」梁蕭取出懷中木盒,展開油紙,取出素箋道:「就是這個。」曉霜接過,展開閱覽。

  梁蕭道:「『人定篇』之後,古怪字句甚多,我也看不明白,後來找過兩個道士,但那些牛鼻子不學無術,都說不出個所以然,看來非得尋個積年的道士,方能問個明白。」 花曉霜就著縫隙餘光,粗粗看了一篇,忽道:「蕭哥哥,我雖不是積年的道士,卻也能看懂的!」

  梁蕭歎道:「曉霜,我知你想引我開心……」花曉霜搖頭道:「不是不是,我雖不懂什麼修真成仙之法,但這裡面有許多醫理,我細細琢磨,都能明白。」

  梁蕭將信將疑,卻聽花曉霜道:「我們醫者為治病救人,須得鑽研脈理,探究人體奧妙;看了這《紫府元宗》,我才知道,這些修真羽士,為了駐顏長生,成就仙道,也在探究經脈氣血的奧妙;世人雖有千千萬萬,但身子都是一般,不離血肉毛髮,五臟六腑和二十經脈;治病的大夫與修真的羽士,雖然各行其是,其實殊途同歸,都在探究人體奧妙,我能看懂他們的道書,想必高明的羽士,也能看懂我們的醫書。」

  梁蕭肅然道:「如此說來,醫道仙道本是一家了!」曉霜點頭道:「說來說去,我們兩家,都不離陰陽五行之理。」她用雪白纖細的手指點著(紫府元宗),說道,「醫書有云:」青屬木入肝,赤屬火入心,黃屬土入脾,白屬金入肺,黑屬水入腎。『這句』九九桃花生洞闕『,桃花為三春之陽,古人有詩說:「人面桃花相映紅』,桃花為紅,紅乃赤也,赤者心也,故而此處當是指手少陰心經,九九為陽數之極,這句話就是說:」以至陽之氣,遊走手少陰心經八十一轉『。「

  梁蕭茅塞頓開,喜不自勝,接口道:「如此說來,『八八青龍總一斤,七七白虎雙雙養』之中,青龍當指足厥陰肝經,七七為大衍數,缺一為五十,為玄陰之數,這句是指『 以純陰之氣,在肝經中遊走四十九轉』;白虎則指手太陰肺經,八八為易數中的老陽之數,故而指『以純陽之氣,行六十四轉於肺經,』後來四句:」木母金公性本溫,十二宮中蟾魄現,時時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並地髓,白雪黃芽自長成『,木為肝,木母當是指肝經,金為肺,金公自然是肺經,唔,白雪當指肺經之氣,黃芽自是指足太陰脾經之氣,嗯,只是地魄天魂又是什麼?天根地髓又是什麼?十二宮卻是何物?「

  花曉霜微笑道:「十二宮在醫書之中,也指肝經,而魂魄之說,道家有之,醫家也有之。魂者為木,藏於肝;魄者為金,藏於肺;精者為水,藏於腎;神者為火,藏於心;意者為土,藏於脾。其中,魂者為陽,魄者為陰,蟾魄,地魄,天魂,都逃不出這個藩籬。天根地髓雖不是醫道術語,但我讀過《道德經》,裡面說了這麼幾句:」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為天地根『,註釋中說,谷神指丹田,玄牝則指內息,而天根指口鼻,地髓指肚臍以下,即丹田;至於奼女嬰兒,各指陰陽之氣;抽鉛添汞之說,鉛為黑色,當指腎中之精,汞為白色,當指肝中之魂;這句』轉運河車上崑崙『麼,河車為藥物,性陽,比擬陽氣,崑崙則是穴道名,屬於足太陽膀胱經……「花曉霜記性過人,兼之家學淵源,舉世無匹,學醫之後,她以廣博的學問推演醫理,頗得舉重若輕之妙;如今又以醫道解仙道,更是旁徵博引,如數家珍。梁蕭則天生聰明,數術過人,精於推演五行,二人聯手解讀(紫府元宗》,不到兩個時辰,便將這些古怪詩歌一一破解。

  解完字句,花曉霜秀眉微蹙,沉吟道:「沒想到這些修真羽士,竟將人體經脈氣血鑽研到這個地步,許多道理都是醫書上沒有的。蕭哥哥,你看這句,『烏帽先生入火池』,說的是,引腎水濟心火,將足少陰腎經之氣導入手少陰心經,二者皆是陰脈之氣,彼此相通,倒也罷了。而這兩句『白虎誤闖青龍窟,跳進風池走下關』,說的是,將純陰之氣,由手太陰肺經導引入足少陰腎經,然後經風池穴,走下關穴。可是,風池穴是足少陽與陽蹯脈匯合之處,下關穴則是足少陽與足陽明之匯合,都是陽脈的要穴,如此一來,豈非要在諸大陽脈之中,習練諸大陰脈的功夫麼?除了這個,『玄用篇』到『燦爛篇』,許多詩句,都在說陽脈中煉陰氣,陰脈中煉陽氣,顛三倒四,全然違背醫理!」

  梁蕭沉思片刻,作跏趺坐法,斂神靜氣。他經歷陰陽球之劫後,體內自有純陰至陽之氣,根基充足,不假他求,依照《紫府元宗》所言,依次修煉玄用篇、神微篇、鼎瑞篇、活得篇;果在陽明、太陽、少陽,陽崔,陽維九大陽脈之中,生出純陰之氣,轉而又在厥陰、太陰、少陰、陰崔,陰維九大陰脈之中,生出純陽之氣,習到「燦爛篇」時,陰陽二氣以任督二脈為中繼,老陰生少陽,老陽生少陰,陰陽變幻,以至無窮。

  梁蕭習完「燦爛篇」,雙目陡睜,忽地推開洞前大石,縱聲長笑。花曉霜詫道:「蕭哥哥,你歡喜什麼?」梁蕭笑道:「曉霜,有了《紫府元宗》這轉陰易陽之法,或許能與那些奸賊鬥一鬥!」曉霜茫然不解,梁蕭道:「以前我只能在陽脈煉陽氣,陰脈裡煉陰氣,現如今,我卻能於陽脈中生出陰氣,於陰脈之中生出陽氣。若是與人交手……」說到此處,他笑視曉霜道:「曉霜,你說會當如何?」

  花曉霜想了想,忽地哎喲一聲,喜道:「那豈非能在倏忽之間,變陰勁為陽勁,變陽勁為陰勁,忽陰忽陽,誰也防備不了。」梁蕭大拇指一蹺,笑道:「曉霜,你果然聰明了得!」花曉霜被他一讚,面紅過耳,心中卻極歡喜。

  梁蕭抖擻精神,一躍而起,道:「好,我這就去救昊先生出來。」花曉霜也興奮莫名,起身道:「我陪你去。」梁蕭本想讓她在此等候,但想起阿雪,心中一黯:「我當日將阿雪留下,以致抱憾終身,今日再留下曉霜,萬一有所閃失,豈不又重蹈覆轍?」便問道: 「你會武功麼?」

  花曉霜用力點頭道:「會的!師父說,練些武功,活動筋骨,對我的病大有好處。所以姑姑從小便教我拳腳。」說著雙頰含笑,將雪白的手掌比劃兩下。梁蕭莞爾道:「那好,你便與我掠陣,看我如何破敵!」心中卻想:「我自當拼盡全力,與她並肩而戰,倘若仍是不敵,我親手殺她,然後自殺,同生共死,決不受辱於奸人!」

  他心性果決,想通此節,頓然生出無邊豪氣,挽著曉霜之手,走到洞外,兩人遊目四顧,均是一驚,敢情地上滿是鳥雀屍體,皆是腦顱破裂而死,再回頭望時,只見崖壁上血跡斑斑。花曉霜顫聲道:「蕭哥哥,這是怎麼回事?」梁蕭皺眉不語,心知必是賀陀羅為探明自己二人方位,故命鳥雀在附近亂撞,好逼自己現身,許多鳥雀不擇路徑,當即撞死壁上。轉眼間看到一株松樹,當即到樹前搖下若干松針,藏在袖間。曉霜見他神色,也不便多問。

  兩人心情沉重,寂行半晌,到了杏子林前,卻不見人,梁蕭心道:「莫非吳先生被帶去別處去了……」

  一念未絕,忽聽見杏林中傳來一聲慘叫,曉霜驚道:「是師父!」急往林中奔去,梁蕭緊隨其後,將近谷中瓦房,又聽吳常青淒厲慘呼,喊聲中滿是痛苦。

  梁蕭心一沉,拉住曉霜,低聲道:「不要硬闖!」曉霜方寸大亂,聞言只得依他。只聽常寧哈哈笑道:「師兄,所謂『望聞問切』。如今你兩隻手沒了,切脈是萬萬不成啦!一雙眼也瞎了,所以望氣也決然不能;兩隻耳朵也剩得一隻,嘿,你再不說出《青杏卷》的所在,只怕聞聲也聞不了啦!哈哈,惡華佗啊惡華佗,天下有無手無眼無耳的華佗麼?就算沒得《青杏卷》,從今往後,論醫術我也是天下第一!你這殘廢,豈能與我相比?」

  吳常青喘聲道:「去你媽的……死王八……臭狗屎……」他飽受折辱,中氣虛弱,但嘴上仍然倔強。

  常寧笑道:「你只管罵。呆會兒,我便割了你這條臭舌頭,讓你『問』也問不了。你不說是麼?嘿,老子只須將這幾間瓦房翻過來,不愁找不到!吳胖子,你死到臨頭,老子再告訴你一件妙事,你留神聽好了,保你喜歡!哈哈,你知道麼,你為什麼又矮又肥?哦,你也知道是三焦失調吧!但你知道為什麼會三焦失調麼?嘿嘿,老子告訴你吧,五十年前,趁你睡熟,我在你手少陽三焦經上弄了點手腳,讓你長得又肥又醜,好讓那老東西討厭,將衣缽傳給老子!怎麼樣,師弟我手段如何?老東西也沒看出半點兒破綻,哈哈……」他說到得意處,縱聲狂笑,吳常青憤怒到無以復加,叫罵不止。

  他說話之時,梁蕭挾著曉霜,躡足繞行,到了瓦房右側,只見一間瓦房已被拆毀,阿灘、火真人正在廢墟中搜尋,除此之外,不見別人,想必都在房裡。

  梁蕭覷得真切,對花曉霜低聲道:「你藏在樹後,不要亂動,若我輸了,再來幫我。」 言罷閃電縱出,呼呼兩掌,幾乎不分先後,落向阿灘與哈里斯。他武功原本高出二人,此刻又用偷襲,阿灘猝不及防,背心中掌,頓時嗷嗷大吼,口中鮮血長流。火真人站得遠些,覺出風聲,回掌抵擋,忽覺梁蕭掌力陰柔,正要以陽勁抵禦,不料梁蕭掌勁忽變陽剛,火真人雙臂陡熱,一股剛勁直衝肺腑,不由失聲慘哼。

  梁蕭不容他喘息,一伸手,便拿向他「俞府」穴,正想將其擒住,不防頭頂勁風進發,賀陀羅人影陡現,雙掌拍落。梁蕭身子急蹲,一招「三才歸元」,雙掌上推,賀陀羅見他硬撼,心下大喜,但覺梁蕭掌中暗蘊陽剛勁力,當即以柔克剛,將「破壞神之蛇」提至八成,掌勁陰柔無匹。

  誰知四掌相交,梁蕭掌勁忽變,由陽剛猝變陰柔。賀陀羅只覺蛇勁猶如撞上一堆棉花,渾不著力,暗道不好。但覺梁蕭掌力又變陽剛,反逼過來,賀陀羅心中大凜,他生平謹慎,當即身子後仰,縮手避讓。

  梁蕭不待他縮手,手腕陡翻,「三才歸元掌」倏而化為「如意幻魔手」,五指輕揮,拿住賀陀羅外關、會宗兩要穴。要知他悟透《紫府元宗》,內勁變化,與往日大不相同。內功為武功根基,根基一變,招式也自然生出變化,不但能以「玄陰離合神功」使出公羊羽的掌法;還能以「浩然正氣」之類純陽內功施展蕭千絕的武功,看似「如意幻魔手」的勢子,揮出之時,卻帶上了陽剛之勁。至此,他一身武學,才算是真正渾融如一了。

  這輪變化太奇,賀陀羅只覺梁蕭招式陰柔,內勁卻呈陽剛之象,不及轉念,手腕已是一陣劇痛;但他久習「古瑜伽」,週身關節滑若聯珠,轉折如意,一覺不妙;手臂忽振,瞬息脫出梁蕭十指,若毒蛇反噬,扣他手腕。梁蕭雙手縮回,轉到賀陀羅身側,一掌推出,出掌之時,為陽剛之勁,掌到半途,又化陰勁。賀陀羅已知他有化陽為陰之能,早有防範,揮拳迎出,卻不料拳掌相接,梁蕭轉陰易陽,陡變陽剛。賀陀羅渾身劇震,連退三步,臉色時紅時白,連變兩次。

  梁蕭陰陽掌力連變三次,內力間生出偌大縫隙,但覺蛇勁攢動,狂透人體,不由失聲慘哼,跌出兩丈之遙,一口鮮血狂噴而出。花曉霜看得清楚,脫口驚呼,奔出杏林,摟住梁蕭,但見他咬牙閉目,臉色慘白,再一觸摸,身體冷若寒冰,不由淒聲叫道:「蕭哥哥 ……」一時哀慟欲絕,兩行淚水滑落雙頰。

  淚眼模糊間,黃影一閃,明歸已掩到六尺之外。花曉霜銀牙猛咬,站起身來,雙掌一比,竟是「雲掌風袖」的勢子。明歸從小見她長大,知她不會作偽,既得知她是吳常青之徒,眼下如此悲哀,定是梁蕭重傷不治。他所忌不過梁蕭一人,從未將曉霜放在眼裡,當即笑道:「霜丫頭,你要和明爺爺動手麼?」說著大步走近,曉霜一心護衛梁蕭,猛然撲上,左掌拍他手腕,右肘撞他心口。
作者: 凰云化羽    時間: 2012-11-19 01:41:13

  明歸笑道:「這招不錯!」左掌盪開她的肘擊,右手「飛鴻爪」探出,拿向她手腕,便在此時,忽覺下方勁風陡起,直向小腹撞來。明歸悚然而驚,躬身疾退。但他退勢雖快,那一掌卻來得更疾,正正擊中他小腹要害。明歸失聲慘哼,踉蹌退出八步,喉頭發甜,猛地吐出一大口鮮血,抬眼望去,卻見梁蕭翻身縱起,朗朗笑道:「明老大,這一招卻又如何?」

  明歸瞳目結舌,賀陀羅也露出駭然之色。花曉霜卻是驚喜道:「蕭哥哥,你沒事麼?你……你吐了那麼多血……」梁蕭伸出舌頭,上有一道傷口,尚在流血,花曉霜恍然大悟,嬌靨生暈,嗔道:「蕭哥哥,你……你可真會騙人!」梁蕭搖了搖頭,苦笑道:「對不住!我若不先騙過你,怎騙得過那隻老狐狸?」

  原來,他被蛇勁侵人經脈,覺出其中含四分陽勁,六分陰勁,當下以《紫府元宗》之法,陰陽忽易,以陽克陰,以陰克陽,瞬間將蛇勁威力化去六成,但剩下四成難以化解,經脈大受創傷,眼看明歸窺視在旁,躍躍欲試,情知他此刻出手,自己萬難抵敵,當下咬破舌尖,吐出鮮血,繼而轉陰易陽,在陰脈陽脈中均生出陰氣,使得渾身冰冷,花曉霜一摸,便覺無救,傷心欲絕,這才引得明歸人彀,傷了這個勁敵。

  明歸明白緣由,懊悔不及:「這小子自來多詐,我怎地如此大意?」再瞧賀陀羅,見他面色白裡泛青,顯然也受傷損,當下急轉念頭,尋思對策。

  忽見常寧將吳常青提了出來,吳常青雙手被生生斬斷,兩眼流血不止,一股血線從右耳流出,身上更是皮肉翻捲,慘不忍睹。花曉霜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慘狀,只驚得渾身發抖,叫了聲:「師父……」

  眼淚便流了下來。梁蕭微一咬牙,目視賀陀羅,嘿笑道:「賀臭蛇,你我還未打完呢!」 賀陀羅見他氣勢如虹,心中驚疑不定。向哈里斯使個眼色,著他上前試探。哈里斯早先挨了梁蕭一掌,內腑兀自疼痛,但父親有命,不敢不從,縱身而上,尚未出手,忽見梁蕭左掌外吐,右掌內縮,卻不推出,哈里斯心頭怪訝:「這是什麼姿勢?」一念未絕,忽地眼前綠芒閃動,繼而前胸刺痛,禁不住「哎喲」一聲,栽倒在地,耳邊傳來賀陀羅一聲斷喝:「碧微箭!」

  梁蕭攜帶松針,本為克制賀陀羅的鳥笛,此時發出,實屬無奈,由此牽動內傷,一口血湧到喉間,忽覺背後風起,敢情是火真人趁哈里斯出手,倏向曉霜撲到。此時梁蕭變勢轉身已然不及,索性勢子不變,內力卻用上「轉陰易陽」之術,原本「碧微箭」以陽勁為弓背,陰勁為弓弦,向前直射,但梁蕭將陰勁變為陽勁,陽勁變為陰勁,弓弦弓背凌空互易,松針倏地向後射出,只見一蓬綠光從他腋下掠過,撲向火真人。火真人正攥住花曉霜手腕,心中得意無比,方要開口,忽覺身側風聲颯然,一時間,也不知有多少根松針一齊鑽人了身子,火真人半身痛癢酸軟,諸味雜陳,兩眼上翻,咕咚一聲,萎靡在地。

  梁蕭足下未動分毫,連傷二人,不覺豪興大發,風眼生威,大喝一聲:「還有誰來?」 聲若沉雷滾滾,顯出暗嗚叱吒、揮斥千軍的氣勢。眾人只覺心頭發虛,無形中矮了一頭,目光紛紛投向賀陀羅。

  賀陀羅臉上不露聲色,心中卻極為駭異:「他與我硬撼一招,本該重傷才對,怎的還有如此氣勢?並且他頭也不回,還能發箭傷了火真人,顯然大有餘力,奇怪,奇怪;」他生平最精算計,從來惟利是圖,遇害則避。拔一毛而利天下,也是決計不為;生平雖少逢敵手,但均是凌弱而不欺強,發覺不對,立時逃之夭夭,故而當年屢屢遇上蕭千絕與九如那等高手,也能及時抽身,逃得性命。他此來嶗山,只因常寧吹噓《青杏卷》中有駐顏長生的妙方。賀陀羅生平有二怕,第一怕死,第二怕老,聽此妙方,如何不喜,當即糾集眾人,前來搶奪。此時見梁蕭氣若虹霓,不由得心旌動搖,生出怯意。梁蕭看穿他心思,目中精光暴漲,忽地射向明歸,明歸見狀不禁連退兩步。梁蕭哈哈大笑,明歸則老臉一熱,羞慚無地。

  賀陀羅見梁蕭自信滿滿,心頭一面鼓更是擂個不停:「我經脈已然受損,暫且走避,才是上策,待我養好內傷,再做計較……」他怯意一生,但覺相較之下,一部《青杏卷》遠不及這條性命要緊。當下目光一閃,忽地抓住哈里斯臂膊,又防梁蕭施襲,疾退兩步,長笑道:「今日就此揭過,平章大人,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眾人聽他說出這等話來,無不失色,明歸方要出聲招呼,但賀陀羅去意已決,邁開大步,穿林而去。

  殊不知,梁蕭的武功比之賀陀羅頗有不如,能夠傷他,全憑出奇制勝,此法可再一再二,決難再三再四,賀陀羅只消略加揣摩,便可破解,況且梁蕭傷勢較他只重不輕,賀陀羅帶傷出手,也能輕易將他拿下。不料梁蕭深諳兵不厭詐之道,弱而示之強,傷勢雖重,卻仗著一腔剛勇桀驁,虛虛實實,故佈疑陣,竟將賀陀羅一舉驚走。

  賀陀羅一走,群龍無首,眾心大亂。梁蕭趁機目光微斜,看向阿灘,足下卻向右轉動,大有聲東擊西,撲擊明歸之勢。明歸奸猾有餘,但論及沉毅勇略,卻有不及,雖疑對手使詐,但因負傷不輕,賀陀羅又去,也不禁大亂陣腳。梁蕭勢子甫動,他已掉轉身形,拔腿便跑;眼角餘光到處,只見阿灘隨在左側,發足狂奔。

  一時間,只看豕突狼奔,堂堂一群高手,盡作鳥獸散去,站立的只剩常寧一人,左顧右盼,神色驚惶,瞪著梁蕭道:「你別過來……你……你別……過來。」一手比在吳常青脖子上,聲音微微發抖。

  梁蕭冷笑道:「你真敢殺他?」常寧怒道:「如何不敢!」梁蕭道:「他手斷眼瞎,生不如死,你動手殺他,正合他意。但此後麼?嘿,老子自有一百零八道酷刑,叫你一道一道嘗過!」他日如冷電,看得常寧毛骨悚然,渾身都不自在。

  吳常青雖不能視物,聽得對話,也知梁蕭佔了上風,當即吼道:「臭小子……不要管我,殺了這個狗雜種……」常寧聽得這話,臉色數變,一咬牙,嘿笑道:「既然如此,平章大人,咱們就做個買賣,一命換一命,我將他放了,你也放我。」吳常青厲叫道:「臭小子,不要管我,殺了這狗……」常寧只怕梁蕭被他說動,急急掐住他脖子,吳常青氣不能出,嘴裡嗚嗚作響。

  梁蕭仰首望天,沉默片刻,忽道:「好,一命換一命,你放過吳常青,我今日暫且饒過你,過得今日麼,哼,你自求多福」常寧道:「口說無憑……」梁蕭道:「廢話少說,換是不換?」常寧被他眼神一逼,頓時一怯,乾笑道:「好,好,平章大人威震天下,自然一言九鼎,常某今日就信你一回!」當下放開吳常青,轉身便走,吳常青軟倒在地,花曉霜急忙搶上,將他扶住,但見他慘狀,淚水又忍不住落了下來。

  常寧見梁蕭依諾不來追殺,心下稍安,但生恐有變,步子一疾,轉眼間沒人杏林。梁蕭目視他背影消失,身子忽地一晃,一道鮮血奪口而出,剎那間,已是面如金紙。

  花曉霜見梁蕭口噴鮮血,不禁駭然,顫聲道:「你受傷了?」梁蕭喉間血氣湧動,不敢說話,只點了點頭,見花曉霜要來,忙一擺手,指著吳常青。花曉霜明白他讓自己先行照拂吳常青,此時她已主意全無,只得扶起吳常青,轉人房內。只見兩名僕婦倒在地上,早已斃命,頓覺心如刀割,忍淚含悲,給吳常青包好傷口。吳常青沉著臉,始終一言不發,待得曉霜忙過,才道:「我床下有個玉匣子,裡面有瓶『活參露』,你拿出去,給臭小子服下!」

  花曉霜知這「活參露」乃是千年人參混合其他藥材煉出的珍物,為療傷聖品;當下依言進了臥房,從床下取出「活參露」,正要出房,突聽外堂砰的一聲大響,間有骨骼碎裂之聲。曉霜大驚,搶出屋外,卻見一面白壁上濺滿鮮血,吳常青頭骨碎裂,當場氣絕了。曉霜呆了一呆,痼疾突然發作,一陣頭暈目眩,身子軟倒在地。梁蕭聽到動靜,踉蹌人內,見狀忙將她扶起,目視屋內慘景,甚覺淒然,心知吳常青性子剛烈,今日所受屈辱大到無法忍受,與其殘廢偷生,還不如一了百了。花曉霜緩過氣來,抱住吳常青屍首痛哭。梁蕭歎了口氣,收拾心情,溫言寬慰。曉霜哀哀切切哭了好一陣,才平靜下來。梁蕭傷勢稍緩,便著手收拾廳中狼藉。他抱開吳常青屍體,忽見牆上兩塊染血青磚鬆動殘破,露出黑黝黝的鐵皮;心下奇怪,扳開殘磚,從中抽出一隻方形鐵匣。打開一看,卻見中有十本厚厚書卷,每卷皆有「青杏卷」三字,書名之下,依次標著甲乙丙丁等天干之數。

  梁蕭翻看一遍,將鐵匣遞給曉霜,道:「常寧就是為這個害死你師父!」曉霜隨手翻了一頁,便即合上,遲疑道:「這是歷代祖師留下的醫學筆記,寫了古今醫案藥方,師父說過,這是我們這一脈代代相傳的寶典,傳男不傳女。還說,他原不願收女弟子,收我為徒只是為了賭氣。所以,這《青杏卷》是不能傳我的。」

  梁蕭眉頭一皺,道:「如今你師父去世,你沒有師兄弟,若要傳給男人,豈不要給常寧那狗賊?你師父尋死之時,為何不撞東牆,偏要撞西牆,不撞上面,非要撞下方!我看他是有意為之,大約因為祖上規矩不好違背,故而臨死之前,透露這本書的方位,讓你自觀自看,大不了你看完了,再給它塞回去!」曉霜將信將疑,心想:「蕭哥哥比我聰明十倍,他這麼說,定然沒錯的。」她性子寬和,不善爭執,當即不再多說,將鐵匣收下,並把「活參露」給梁蕭吃了,再給他針灸一番。

  梁蕭運功調息片刻,去到杏林邊挖了三個土坑,準備掩埋僕婦與吳常青,但想起所見慘狀,越挖越惱,驀地扔開鋤頭,瞪視地上的火真人,火真人見他神色不善,心驚膽戰,但苦於動彈不得,急道:「平章大人……你大人有大量……」梁蕭將他提了起來,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手起手落,火真人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右臂已被他生生擰斷,絞成一團。梁蕭手腕再翻,火真人又是一聲慘叫,左臂再斷。梁蕭充耳不聞,抓住他左腿,他心狠手辣,存心斷他四肢,真力進發,火真人這下連叫都沒叫出來,兩眼翻白,昏死過去。

  梁蕭正想將他右腿一併擰斷,忽聽曉霜顫聲道:「蕭哥哥,你……你住手!」梁蕭舉目望去,只見她臉色蒼白,嘴唇急顫,眼中滿是驚色。梁蕭道:「他是害你師父的兇手,罪有應得……」一手抓上火真人右腿,尚未用力,曉霜驀地上前一步,抓住梁蕭手臂,眼中已有盈盈淚光。

  梁蕭一怔,只好放手。花曉霜俯身察看,見火真人不僅骨頭斷成數截,而且肌肉經脈相互糾結,要想恢復如初,已無可能。火真人劇痛難忍,陣陣呻吟,曉霜聽在耳裡,心中難過,淚水不由奪眶而出,默默給他接好骨骼,理順經脈,再用夾板綁好,方對梁蕭道: 「你……你把他弄到房裡去。」

  梁蕭哼了聲,踢開火真人穴道,冷道:「不要裝死,起來。」花曉霜道:「他這個樣子,怎能起來。」梁蕭臉色一寒,厲聲道:「我數到三,牛鼻子你再不起來,便讓你好看。」 火真人聽到,強忍痛楚,一腳支撐,力圖爬起,曉霜急忙攙扶,梁蕭見她對敵人也這般心慈,心頭暗惱,折斷一條杏枝,扔給火真人,叱道:「滾得越遠越好。」花曉霜急道: 「他的傷……」梁蕭撥開她,道:「你不用管。」

  火真人不敢怠慢,接過樹枝,一跳一瘸,出林去了。曉霜臉色蒼白,看他背影,忽地咬了咬牙,猛然掉頭進屋。梁蕭也不理會,將吳常青葬好,方才盤膝坐下,默然半晌,心終究軟了,自語道:「我做得未必對,她做得也未必錯了,她一個病弱女子,我何苦惹她生氣!」當下步人房內,卻見花曉霜躺在床上,瞧他進來,便背過身去,削肩微微顫動。

  梁蕭在床前呆立一陣,苦笑道:「你當真生我氣了麼?這道士奸惡異常,我想到吳先生的死狀,便,唉……你打我罵我都好,可別悶在心裡。」花曉霜止住顫抖,忽地轉過頭,臉上淚痕未千,哽咽道:「我……我怎會打罵你呢?我知道那人不好,但,但我看不得人受苦的……」雙目一紅,淚水又落了下來。

  梁蕭微微苦笑,給她拭?目道:「好好,你久病成良醫,見不得人受苦,算我怕了你,從今往後,我再不這樣折磨人了。」花曉霜破涕為笑,想起方纔還跟他嘔氣,不由霞生雙頰,分外羞慚。

  梁蕭擔心賀陀羅去而復返,便伐木壘石,在山中另築了一間小屋,與曉霜搬過去。他深知賀陀羅勢必不會善罷甘休,日夜勤修武功,對《紫府元宗》的轉陰易陽之術領悟更多。練功間歇,還照拂曉霜起居,更有閒暇,便逗弄白癡兒與金靈兒,故而日子雖然清苦,卻也其樂融融,曉霜心中快活,寒病也極少發了。

  這一日,梁蕭正在劈柴,忽聽林中鳥雀一陣聒噪,紛紛沖天而起,向某一方向奔去,他心頭一動,握緊斧頭,縱上樹梢,跟著那群鳥兒奔去,不一時,忽聽有人聲傳來,當即藏身樹間,只聽一個聲音絲絲地道:「洒家與老先生無怨無仇,何必死纏爛打,你追了我四天四夜,也該夠了。」梁蕭聽出是賀陀羅的聲音,心頭一緊,屏住呼吸,心道:「誰有這般能耐,竟能追他四天四夜?」忽聽有人嘿嘿道:「不夠不夠,你只顧逃,老子還沒打夠呢。」梁蕭聽出來人正是釋天風,不由大喜。又聽賀陀羅哼了一聲,怒道:「打就打,洒家怕你麼?」梁蕭撥開樹枝,探頭望去,卻見兩道人影在山邊忽上忽下,拳來腳往,鬥得正疾。

  原來,賀陀羅退走之後,細細一想,終於明白中了梁蕭之計,大為懊悔,他內傷本輕,稍愈之後,便來尋梁蕭晦氣,不料路上遇上釋天風。釋天風與梁蕭相處已久,對他心存依賴,逃過靈鰲島諸人追蹤,便回嶗山尋他,不料他患有心疾,走了一半,竟將此行目的忘了,只在嶗山附近逛來逛去,卻不知該做什麼。忽見賀陀羅行色匆匆,大步趕路,他一瞧對方身法,便知遇上高手,當下心懷大樂,上前相見。賀陀羅當日在臨安曾與他交手,深知此老厲害,未及開口詢問,釋天風已然動手。賀陀羅無奈應戰,兩人鬥了一日一夜,賀陀羅漸覺不支,拔腿便逃,釋天風緊追不放。兩人打打走走,偌大嶗山,一峰一谷,一石一木,均成戰場。轉眼竟花去四日。賀陀羅被阻了正事,不勝其煩,釋天風則好容易遇上對手,心頭甜滋滋的,真如塗了蜜糖一般。

  只看二人電光石火般鬥了一陣,賀陀羅忽地躍上一塊山石,掣出鳥笛,吹奏起來。梁蕭心頭一跳,遊目四顧,正想找一棵松樹,取些松針相助。卻早見一群麻雀從天而落,撲稜稜將釋天風圍住。梁蕭正要縱下,忽見釋天風只一弓身,週身便有一種無形之力進將出來,身邊的麻雀如中箭鏃,紛紛落地,竟無一隻能夠近身。

  梁蕭暗暗稱奇,恍然想起凌水月的話,心道:「莫非這便是『無相神針』?」再見釋天風弓身模樣,又不覺啞然失笑,心道:「這『無相神針』又稱『仙蝟功』,看來果然像只大刺蝟。」釋天風雖不懼雀陣,但終被阻了一阻,眼見賀陀羅一晃身,消失在大石之後。釋天風哇哇怒叫,雙手亂揮,空中哧哧有聲,瞬間雀屍遍地。他破了雀陣,身如飛箭,跳到大石之後,隱沒不見,只聞陣陣叫罵之聲,在空山中迴盪不已。

  梁蕭見二人去遠,跳下樹來,撿起一隻死雀,卻見雀兒體外並無傷痕,當是傷在內腑。他沉吟一陣,返回住處,將所見所聞與花曉霜說了,又道:「賀陀羅既被釋島主纏住,難以分身作惡,此間清苦,還是回杳林為好。」當下二人收拾行李,重返杏林。尚未走近,忽見林外站著兩名女道土,正在說話。年長者氣度恬淡,少者容貌清秀,身旁停著一頭白驢。梁蕭瞧得分明,不由喜上眉梢,揚聲叫道:「是了情道長麼?」

  那二人聞聲回頭,正是了情與啞兒,乍見梁蕭,均是驚喜。花曉霜奇道:「蕭哥哥,你認識他們麼?」

  梁蕭點頭而笑,拉著曉霜上前稽首笑道:「了情道長怎麼到嶗山來了?」了情面帶微笑,打量他一陣,方道:「你這孩子也長大了呢,唉,我聽說這附近有位神醫,特來拜會,可惜卻不得門徑,故而在此盤桓。」

  梁蕭笑道:「原來如此。」轉身為花曉霜引介道,「這位是了情道長。」又瞧了啞兒一眼,卻見她撅著嘴,冷冷瞥著自己,仍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便笑道:「這位是啞兒道長,你可小心些,否則挨了她的劍,別怪我沒有提醒!」花曉霜臉色微變,啞兒卻面有惱色,瞪了梁蕭一眼。

  了情莞爾道:「梁蕭,這是你朋友麼?」梁蕭笑笑,將曉霜引見與二人,了情聽她姓名,哦了一聲,道:「你姓花?」梁蕭不欲隱瞞,便道:「她是花無媸的孫女。」了情眼神微變,點點頭,笑容卻收斂了。

  四人一邊說話,到了杏林之中。梁蕭問起,方知了情路過此處,聽說活菩薩之事,便想瞧啞兒的啞疾有治無治,不由笑道:「可巧,這位神醫與我再熟不過了。」了情訝道: 「竟有此事,還煩你與貧道引介。」

  梁蕭笑而不語,了情頓然有悟,目視花曉霜,含笑道:「難不成是這位女神醫?」梁蕭笑道:「正是。」

  忽覺有人拉扯衣袖,回頭一瞧,卻見花曉霜面漲通紅,十分窘迫,便笑道:「了情道長,日後別說什麼菩薩神醫的話,她臉嫩得緊,叫她曉霜便好。」了情點點頭,仍是不住對花曉霜打量。啞兒也目不轉睛望著花曉霜,分外詫異。

  四人到了房中,花曉霜看過啞兒的嗓子,又翻過《青杏卷》,想了想,道:「啞兒道長嗓子有異常人,非剖開施術不可。」啞兒聽說此等駭人之法,大驚失色。了情也覺驚訝,看著梁蕭,見他微微點頭,略一沉吟,歎道:「那麼全憑姑娘作主。」

  花曉霜奇道:「道長答應得忒快了,別說身體髮膚,父母所賜,不容侵犯,而且這開喉之術風險不小,動輒有性命之優,多數人都不肯的。」了情莞爾道:「我信得過梁蕭,他待你這麼好,我自也信得過你。」

  花曉霜喜笑顏開,對了情大生好感,說道:「是呀,我也信得過蕭哥哥的。」又向梁蕭道,「我配麻沸散去,你手巧,做好桑皮紙線,呆會兒給啞兒姊姊縫創口。」梁蕭應了,花曉霜嫣然一笑,轉人藥房,配藥去了。

  了情見她人內,向梁蕭笑道:「敢情好,你這匹野馬算是有了轡頭」梁蕭搖頭道: 「道長別想岔了,我哪裡配得上她?」了情皺皺眉,欲言又止,啞兒卻拉住梁蕭,指手畫腳。梁蕭知她詢問阿雪,不禁歎了口氣,慘然道:「她去世啦……」啞兒如遭雷殛,張口結舌,了情也露出震驚之色。梁蕭淚湧雙目,但怕被二人瞧見,匆匆掉頭道:「我去準備紙線。」步履如風,逕自去了。

  辰巳時分,花曉霜給啞兒服下麻沸散,令其昏睡,繼而塗抹藥酒,割開咽喉,矯正聲帶,最後塗抹止血藥物縫合。忙至酉時,梁蕭留下善後,讓花曉霜自去休息。了情甚是關切,始終守在門外,見花曉霜含笑而出,情知大功告成,心中大石總算落地。

  花曉霜拿出素箋,寫了兩張方子,道:「道長放心,我再開兩劑活血生肌的藥物,內服外敷,不出三五天,啞兒姊姊便能開口說話了。」了情大喜,稽首道:「雖說大恩不言謝,但貧道還是要多謝姑娘。」花曉霜雙手連擺,道:「這是應當做的,道長可別這麼說!」 了情見她沒有半點示惠之意,深感契合本心,對這女孩兒生出莫大好感來。

  花曉霜施術之時,心弦繃緊,此刻鬆弛下來,忽覺頭暈目眩,忙取金風玉露丸吃了兩粒,坐在門檻邊,微微喘氣。了情見她臉色透青,關切道:「不舒服麼?」花曉霜強笑道:「一個老病根兒,不礙事。」

  了情訝道:「你精通醫術,為何不治好自己呢?」花曉霜見她眉目慈和,氣度溫潤,心中無由生出依戀之意,一五一十將身患「九陰毒脈」之事說了。了情聽得心中淒然: 「這女孩兒行醫濟世,自己卻犯下不治之症。唉,造化弄人,莫過於此!」想著生出無邊憐意,傍著曉霜坐下,將她拉人懷裡。花曉霜心生感動,驀然想起母親,自傷自憐,淚如豆落。

  了情默然半晌,說道:「曉霜,你給貧道的弟子治好啞疾,貧道無以為報,想要傳你一門功夫,不知你願學不願?」雙目凝注,大有期冀之意。花曉霜治病從來不求回報,聞言頗是怔忡,忽聽梁蕭笑道:「既然道長有心,曉霜你還不拜師?」花曉霜聞言,福至心靈,乖乖巧巧拜了下去。了情慌忙扶住,瞪視梁蕭道:「你這憊懶小子,盡出些古怪主意」 心中卻是訝異:「他到了身後,我竟不知。一別兩載,這孩子的武功精進得好快!」

  梁蕭笑道:「依我看,道長與曉霜,乃是天生地造的師徒。我為道長尋了這麼個好徒弟,道長該如何賞我?」了情又好氣又好笑,脫口便道:「賞你一頓板子。」

  花曉霜只覺與了情說話,頗是投緣,聽得梁蕭之言,甚合己意,身子再向下沉。了情不便與她執拗,只得容她一拜,才將她扶起,歎道:「如此一來,倒似貧道硬來佔了個便宜。不過如此一來,我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好生教授……」轉眼瞧了曉霜一眼,但覺她神氣之間與自己頗有幾分神似,心中歡喜,當下舉袖揮拳,使出一路拳法,但見招式飄逸,意態雍容,形動於外,神斂於內,八分處守,兩分主攻,守若恢恢天網、疏而不漏,攻則從容不迫,防不勝防。使到得意處,飄飄然有遺世獨立、羽化登仙之態。

  梁蕭瞧得舒服,待得了情收勢,擊掌讚道:「好拳法!」又笑道,「道長忒也偏心了,既有如此拳法,為何早不傳我?」了情白他一眼,道:「這是我自創的功夫,比之歸藏劍頗有不如,何況你飛揚跋扈的性子,怎耐煩學這抱樸致遠、以靜制動的拳法。」梁蕭微笑不語,心道:「道長說得是!武功練到一定地步,無不合於人之本性。曉霜恬淡無爭,這路拳法契合她的本性,若讓我八分守,兩分攻,豈不是折磨人麼?」

  了情道:「霜兒,我這路拳法名為『暗香拳』,法於五五梅花之象,分為左五路,右五路,前五路,後五路,中五路。講求抱元守一,心意空靈,出拳若有若無,彷彿寒梅清幽,暗香浮動。尋常武功,總要因時應勢,變化制敵,這路拳法卻是憑借氣機牽引,自發自動,不為外物所惑。」說著一招一式,予以指點。

  曉霜學著將左五路打了一遍,但覺遍體陽和,極是舒服。轉眼一望,卻見了情凝視自己,笑問道:「怎麼樣?」花曉霜道:「方纔骨子裡有些發冷,跟師父打了這通,頓時暖和多了。」了情喜道:「正是,這『暗香拳』看似拳法,實為內功,便如寒梅獨放,凌霜傲雪,於行動中涵養體內純陽之氣,克制諸般陰邪,你時常習練,或許有些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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