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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尋]賒愛小女人[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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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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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2-12 01:4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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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尋]賒愛小女人[全文完]
賒愛小女人
作者:千尋
她那沒血緣關係的溫柔二哥,是她戀慕十幾年的對象,
小時候她以為用任性就能讓他擔心而留在她身邊,
於是她盡情的耍賴,一般人看她這樣,早就討厭她、不理她,
但二哥卻是完全包容她,讓她以為這就是他愛的表現,
只是她錯了,他那只是對妹妹的愛護,無關愛情。
因為不愛,所以他們酒醉不慎發生關係後,他選擇劃清界線;
當她出車禍受傷,他不再先關心她的傷勢,反而斥責她,
不想和他關係繼續惡化,也還存著期待,希望他能選擇她,
所以長大的她收起任性、學會妥協,努力當個好女人,
藏起感情,暫時維持兄妹關係,終於重新得到他的寵愛,
沒想到他喜歡過的人又回到他身邊後,他的眼裡就只有那人,
本來放在她身上的寵溺也全都給了對方,
看到這情況,她終於死心,決定離開,
可他爲何又千里迢迢追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2-12 01:40:56
楔子
紅磚牆上攀滿爬藤植物,一朵朵藍色的大鄧伯花迎著盛夏怒放,落地窗內,擺著鋪了方格桌布的餐桌,一個六歲男孩一面玩弄桌上的小日晷,一面和對坐的男人說話。
那是個相當斯文的男人,他戴著一副金框眼鏡,有直挺的鼻梁、寬寬的嘴唇,五官很深,而且有著溫柔的眼神。看著男孩的眸子裏,帶著寵溺笑意。
他叫做鍾亦驊,三十歲了,是“景麗集團”的總經理。
景麗是國際間相當大的飯店集團,這幾年尤其發展迅速,讓同業刮目相看;同時,鍾亦驊也是一家頗富盛名的軟件公司董事長,公司才成立沒兩年,就已經打響名號。
男孩身邊有個女人,她也步入三十歲了,不過嬌小的身子、甜甜的娃娃音,讓人看不出她的實際年齡。
問她是否長得很美麗?並沒有。女人頂多稱得上長相清秀。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她所有的五官都是小小的,就連身材也一樣,只有一百五十五公分。
讓人很難想象的是,這麼嬌小柔弱的一個女人,竟是景麗飯店分駐在美國的經理,她的名字叫杜堇韻。
“爸爸,我們班有一個女生很討厭。”男孩翹起嘴巴說。
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卷卷的棕色頭發覆在額間,一看就知道他是混血兒,而且是個相當漂亮的混血兒。
“爲什麼覺得她很討厭?”鍾亦驊好笑的問。
“她很任性,玩遊戲的時候,我們大家都讓她了,她還要耍賴。”
“既然討厭,爲什麼你們還要讓她?”
男孩抓抓頭發,吐吐舌頭說:“因爲她是潔兒。”
因爲她是潔兒?鍾亦驊聽不懂兒子的邏輯,求助地看一眼杜堇韻。
她笑開,伸手揉揉男孩的頭發。“因爲潔兒長得很可愛、很漂亮,很像小公主啊。”
男孩推開她的手,不滿地道:“媽咪,你不要摸我的頭發啦,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不是小孩子?”鍾亦驊不禁失笑。他沒記錯吧,這小子不是才六歲?
“對,我長大了,我是哥哥,潔兒叫我喬哥哥。”
“對對對,我們家喬喬長大、當哥哥了。”杜堇韻還是忍不住又揉揉兒子的頭發。
“看來那位潔兒妹妹,對我們家喬喬很有影響力。”鍾亦驊一說完,杜堇韻贊同的回他一個笑意,然後他把禮物交給兒子。“好,我們的喬哥哥長大了,來,你的禮物。”
“謝謝爸爸。”喬喬打開看,盒子裏面是一部小筆電,樂得他連忙打開電源。
見兒子忙自己的去了,杜堇韻擡眉望向對面的男人。“這段時間……你還好嗎?”
“很好。”他笑著,溫柔的笑容一如過去。
真是奇怪,這麼好的男人在身邊,以前她怎麼會視而不見?非要被傷得肝腸寸斷了,才曉得回頭尋找他嗎?
真可惜啊,人生總是在錯過與悔恨間來回交替。
她錯過了,錯過他愛她的那份心情,回頭時已遍尋不著他眼底的愛情。
“有亮亮的下落了嗎?”她問。
鍾亦驊原本溫柔的目光瞬間黯然,他輕搖頭,卻搖不掉滿心惆悵。
“我以爲你最聰明,沒想到你還是犯了所有人都會犯的毛病。”就和她一樣。
那年的三角習題,是亮亮愛他、他愛自己、自己卻愛上別的男人,待被傷透了心,她才曉得該珍惜他的感情,而他也一樣在失去亮亮以後,才明白兩人之間早就存入愛情。
是他們都不夠聰明,還是他們的性格,都容易與愛情失之交臂?
他沒有回答。
她轉開話題,說:“那位潔兒公主讓我想起我們的亮亮,忍不住想要對她多幾分疼惜。”
他們的亮亮啊……到底在哪裏呢?這麼多年過去,他們始終得不到她的音訊。
“是不是因爲她一樣美麗、聰明、任性,驕縱得讓人想把她抓起來打屁股,卻又不禁想把她捧在手掌心?”他輕聲道。
聽他形容得太好,杜堇韻拍手大笑。“對。沒見過那麼討人厭、卻又同時那樣惹人疼愛的女孩。”然而,笑臉在下一刻隱去,她斂起嘴角,“這些年出門在外,亮亮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萬一她吃了太多苦,忘記怎麼對周遭的人任性了,怎麼辦?”
一抹痛楚浮上他眼簾,光想象亮亮被人欺負,他的心就發緊。
“如果會這樣,我會很心疼、很心疼、很心疼的。”杜堇韻抿緊了下唇。
如果那年,她不那麼自私,情況是否會不同?
鍾亦驊轉頭看向窗外,在心底同意。是的,如果是這樣,他也會很心疼、很心疼、很心疼……
“其實,亮亮並沒有弄錯。”
“什麼意思?”她突如其來的話,讓他聽得滿頭霧水。
深吸口氣,她手指畫著桌布上的方格子,心中的兩分罪惡、三分尷尬令她猶豫起來,而良知催促著她吐露事實。
“你那時候責備亮亮不該拿我當假想敵,但事實上,當年我真的想把你從她手裏搶走。她沒有弄錯,弄錯的人是你,是你誤以爲我依然只想當你的親人。”
“怎麼可能是這樣?你從來就不愛我啊!”
杜堇韻苦笑,秘密埋藏多年,腐蝕了她的心,令她痛苦無比,早該對他開誠布公。
“那年我回國後,大哥告訴我說你們之間的關系已經不同,但那時我急需一塊救命浮闆,需要一個男人在身旁陪我走過生命中最陰暗的一段……于是我想起你的好,責備自己爲什麼不懂得把握你的愛情,所以我用了心思手段,讓你離不開我、冷落亮亮,企圖和你從頭來過。”
“你……怎麼會?”突然得知當年的真相,他被弄蒙了。
她揉揉發酸的鼻子,自顧自往下說:“我是個可惡的姊姊,眼睜睜看著亮亮日漸消瘦、看她對我的眼光充滿複雜矛盾……我明了,她也想對我伸出援手,但我霸占了你所有時間心思,她怎能不氣憤?二哥,我的確是她的情敵,不是假想敵,她的痛苦,我能理解。
“看著她痛苦,我也很難過,好幾次想搬到外面、想眼不見爲淨。那段日子我一方面受著良心譴責,卻也一面安慰自己、給自己找台階。我告訴自己,亮亮是小公主,她要什麼有什麼,未來還有很多男人可以讓她選擇,她和我不一樣,我老了、被男人拋棄了,而且肚子裏還有一個迫切需要父親的孩子。
“我故意對她的煎熬視而不見,只想把你留在身邊,我不停欺騙自己事情會過去,就算我沒這麼做,所有的愛情也都會褪色,就像Norman和我那樣……亮亮還年輕,她的痛苦不會持續太久……可是我錯了,我的自私讓我們失去亮亮,她不要我們了,不要我這個忘恩負義的姊姊……”說到最後她語帶哽咽,仰起頭,舉起杯子讓裏頭的冰水滑入喉嚨。
不要他了嗎……對,肯定是不要了,否則漫長的六年,她不會消失得這樣無影無蹤。
“是我錯怪了她。”鍾亦驊捏緊拳頭。是他的偏見惹了禍……但不重要了,追究往事已經缺乏意義。
“我太有心計,利用了你,破壞你們的關系,對不起。”
他沉默。
“二哥,真的不能彌補了嗎?連一點挽回的機會都沒有了?”杜堇韻激動地拉起桌上的大手,這雙手曾帶給她許多安定的力量,而現在,她對他卻只有數不清的抱歉。
鍾亦驊深深吸氣、吐氣,維持理智在腦中正常運作。
該恨堇韻嗎?都那麼多年過去了,現在談恨又有什麼意義?更何況,他們是親人,再多的仇恨誤解都無法改變這關系。
對上兒子投來的疑惑眼神,鍾亦驊擠出一絲笑容,捏捏他的臉頰安慰道:“沒事。”
他是個溫柔的男人,然而仔細看,眉心皺起的川字承載了太多憂郁。
“別談這個了。”他對杜堇韻道,然後低頭喝了口咖啡。太甜。
他想起那年亮亮桌邊的黑咖啡……明明是愛吃糖的年齡,她卻讓黑咖啡來折騰自己的味蕾,比起她爲兄姊們做的,他們對她……真的很糟。
不談亮亮,鍾亦驊和杜堇韻便沒了話題,他把視線轉到兒子身上。
看見兒子專注玩著計算機的眼神,鍾亦驊想,將來他也會用這樣的專注看著某個女孩嗎?希望他的愛情會比自己平安順利。
半小時過去,他們依然相對無語,杜堇韻看了眼手表,心想自己該走了,于是從包包裏找出一本原文書,放在桌面上推向他。
“送你一本書。”
鍾亦驊看了眼書名——《Raininggirl》。
封面上是個穿著白色紗裙的小女孩,她赤裸著腳,拿著一把透明雨傘在草地上跳舞,點點水珠掛在傘緣,她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
“這是喬喬的潔兒妹妹?”他直覺問。
“不是,是我在機場候機時逛書局看到的。一發現這本書,我就想把它買下來送給你。你翻翻內頁,內頁還有好幾張照片,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覺得這小女孩有一雙二哥的眼睛。”
“這本書你看過了?”
“我哪有時間?一上飛機就開始整理開會要用的資料,但……你覺不覺得這封面會讓人聯想到亮亮?”
鍾亦驊無法不同意。
亮亮最愛雨天,一下雨她就會脫掉高跟鞋,沖進院子裏的草坪跳舞,沒人明白她爲什麼那麼喜歡下雨的日子。
“謝謝你的書。”他把書收下。
“我們先走了,難得回來一趟,要拜訪的人很多。”
“快去吧,晚上早點回家,我和大哥替你接風。”他沒讓剛才的對話影響兩人的關系。
“大哥還是那麼忙,他什麼時候才要和果果結婚?”
“他說,找到亮亮,他就結婚。”
“大哥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在沒有確定亮亮幸福之前,他不會爲自己做打算的……辛苦果果了,是我誤了你們大家。”
“別再講這個了,對大哥、對果果,也都別說。”他認真道。
她定定地望著他。直到這時,他仍然要維護她?她再次質疑自己,從前怎會錯失他這個好男人?
歎了口氣。也許一切都是命定吧!
杜堇韻替兒子收好禮物,拉起他的手準備離開。
離開咖啡廳之前,喬喬撲身和爸爸擁抱,在爸爸耳邊輕語,“爸爸,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鍾亦驊的手圈緊兒子小小的身體,也告訴他道:“兒子,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這是他們的通關密語,每次見面、每次通話,都要用這幾句做結束。
愛,要說出口才算數。在很多年前……這句話,也是他和某個小女生的通關密語。
第五次揮手之後,他再也看不見兒子的背影。
他還有時間,不急著離開,于是坐回了位子上,打開書。
第一頁,小女孩對著鏡頭微笑,她的笑容燦爛奪目,如耀眼陽光。
堇韻弄錯了,她哪有他的眼睛,她有的,分明是亮亮的笑臉。
我生命中的前十九年,住在多雨的台北,但直到我十八歲那年,我才愛上雨天。
“你是個壞女孩!”很多人都這樣對我說,于是我一天天的被洗腦,覺得自己是個很壞的女孩。而既驕恣又任性的女孩,怎能讓人看見自己的弱點?
因此我愛雨天,可以在雨水裏盡情哭泣而不被發現。
我跳著舞,踩碎自己的悲凄;我唱著歌,吞下滿肚子哀泣;我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入土裏,卻沒有停止過臉上的笑意。
爸爸說,我有一張阿波羅笑臉,我一笑,百花綻放、群鳥齊鳴。我的笑會讓悲傷的人感到幸福,讓憂郁的人得到力量,所以我得笑、不能哭。活在這個世界已經夠苦了,我得盡力,讓苦澀的世界得到歡喜。
壞女孩什麼都不會,只會笑著哄人開心,那是我微薄的能力,當然得盡心。
只是偶爾,壞女孩也會心酸、心痛、心生委屈……
幸好有雨水爲我洗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2-12 01:43:18
第一章
爸爸問:亮亮怎麼會愛上二哥的?那時我想不出答案,只能回答,“我愛他,很愛很愛。”
之後,我花了很多時間認真尋找這個答案。
我討厭上小學,因爲幼兒園的小朋友對我說,他們的媽媽會帶他們去新學校、會去參加學校的懇親會和老師聊天,我沒有媽媽,所以討厭看同學跟媽媽撒嬌……我的手沒有媽媽牽著。
我討厭這樣。
開學前一晚,我不想上床,不管姊姊怎麼哄,我就是要等爸爸回家才肯睡覺。我打算向爸爸撒嬌,說他不陪我上學我就不念書,然後再笑著對他耍賴,一遍一遍的對他說:“爸爸,我愛你,好愛好愛你。”那麼他就一定會把時間空出來,帶我去上學。
可是大哥將我抱上二樓,放在床上,拉起棉被逼我閉上眼。
我不肯,一直吵鬧尖叫,非要等爸爸回家、承諾陪我上學才願意睡覺,而大哥用盡方法,就是沒辦法逼我閉上我已經充滿血絲的眼睛。
二哥無可奈何的走到我床邊,親親我的額頭、讓我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說:“亮亮不怕,明天二哥牽你去上學。”
他知道我害怕啊……那一刻,恐懼飛走了,擔憂不見了,我靠在二哥的懷裏沉穩了呼吸。
我的二哥很溫柔,他有溫柔的眼睛、溫柔的聲音、溫柔的大手……他的溫柔,讓我的固執妥協。
開學日,二哥幫我穿制服、幫我梳頭發、幫我把鉛筆盒、水壺放進嶄新的書包裏,他牽著我的手一路走到學校。
天氣熱,熱得我們的掌心都冒汗了,但他的手始終沒有放開。
他幫我找到教室跟座位,用抹布把桌椅擦得幹幹淨淨,連踩腳的木條都沒放過。
他做得很仔細,旁邊的家長看見了,感動地對自己的孩子說:“你看,人家當哥哥的這麼照顧妹妹,你卻老欺負妹妹……”
他沒回自己的班級上課,就坐在教室後面陪我適應新環境。我被同學絆倒,他立刻把我抱進懷裏輕拍輕哄,還在我嘴裏塞進一塊巧克力;我功課寫錯,他幫我擦掉,一筆一劃慢慢教導我。
老師問他,“爲什麼不回六年級教室上課?”
二哥推推他的眼鏡對老師說:“老師,對不起,我的妹妹很任性,我不放心。”
這句話我聽得很清楚,從那刻起,我認定了自己只要一直任性下去,二哥就會不放心、就會牢牢地牽著我,不管我的手心是不是熱得冒汗。
爲了二哥,我很樂意無限制地任性下去……但誰曉得這個錯誤認定,讓他吃盡苦頭,也讓我成了討人厭的壞家夥。
記得那個下雨的傍晚,二哥帶著雨傘到教室接我下課,我看著黑黑的天空,皺起了眉頭。不喜歡漂亮的新鞋子被雨水弄濕,于是我噘著嘴,鬧脾氣。
二哥想半天,最後歎氣道:“我背你吧,小肥豬。”
一把大大的傘,兩個重重的書包,二哥背著我辛苦地走過操場跑道,我卻在他的背上大聲唱歌——
“淅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哥哥拿著雨傘來接我,淅瀝淅瀝嘩啦嘩啦啦啦啦……”
我不懂,二哥只是拿著雨傘來接我,怎麼就讓我這麼快樂?只不過是趴在二哥背上,我胸口怎會漲了滿滿的幸福感?
于是我唱歌,一遍重複過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想,我大概是在那個雨天的黃昏愛上二哥的,愛上像媽媽那樣溫柔的二哥。
七年前
偌大的客廳裏,坐著三個人,兩女一男。
靠在窗邊、面無表情、驕傲地微翹嘴,一瓣瓣剝著玫瑰花瓣的女孩,叫做沐亮雲,鮮紅花瓣堆在腳邊,更襯得她的腿粉嫩白皙。她是景麗集團董事長沐劍清的女兒,十八歲,剛從高中畢業。
沐亮雲長得非常美麗,精雕細琢的五官像陶瓷娃娃般惹人憐愛,她有雙靈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神波動間有種高貴凜然的氣質,她的頭發又黑又長,沒有綁起,但梳得整齊有光澤。
她的父親喜歡她的長發,哥哥姊姊也喜歡,那是因爲……她的母親也有一頭這樣的長發。
她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姊姊,但都沒有血緣關系。
父母親結婚的前十年,沒生下一兒半女,他們尋遍名醫,找遍各種方法,科學的、不科學的全試盡了,沒試出小生命,只試出無數次的挫敗灰心。
後來他們放棄了,決定從育幼院裏領養小孩,因此五歲的顧綮然和三歲的鍾亦驊、杜堇韻,先後加入這個家庭。
夫妻倆等孩子等那麼多年,終于有了三個小孩,自然是加倍寵愛、照顧疼惜,他們在孩子身上費心費力。
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們把孩子當成自己的心肝寶貝,孩子們又怎能不回饋真感情?
于是這一家子和樂融融地生活著,爲了三個新成員,做母親的甚至去學開車,接送他們上下課、帶他們四處去旅遊,植物園、博物館……不管丈夫能不能參與,她每星期都幫孩子們安排休閑活動。
綮然、亦驊、堇韻沒有這樣生活過,他們以爲父母親代表的是“暴力、操控、怒罵”,卻沒想到,父母的真義竟也可以是“關懷、疼惜”與“愛”。
他們有五十幾本相簿,每張照片裏的兄妹、父母,都笑容洋溢。
他們的媽媽曾經抱著早熟世故的綮然,撫著他憂郁的眉眼對他說:“孩子,我不知道你以前碰過什麼事,但那些不愉快統統過去了,你可不可以放開心胸,跟著媽媽一起學習快樂?”
老二亦驊是個溫柔的男孩,雖然也沒有出生在比較好的家庭,但在媽媽撫慰大哥的悲哀時,他已經學會了分擔。他照顧妹妹,帶著堇韻到處跑,她只比他小三個月,卻一心一意當他是二哥。
倘若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但,也許是天意吧,在領養他們一年後,媽媽竟然意外懷孕了。這個遲到的小生命讓全家人快樂至極,媽媽領著哥哥姊姊一起爲她取名字,“沐亮雲”三個字就是這樣來的,他們的小妹妹要像天空亮亮的雲朵一樣,又美麗又可愛。
三個孩子每天都找故事書,一起對著媽媽的肚皮給“他們的亮亮”講故事。爲她布置房間時,三個人都想要妹妹住在隔壁,但最後是由亦驊雀屏中選,因爲他睡得淺,可以聽得見妹妹的哭聲,也因爲他還在上幼兒園,不像大哥要早起到小學上課。
沐亮雲尚未出生,就成了衆人心目中的小公主。
在期待中,媽媽的肚子漸漸大了,那段時期的照片裏,有爸媽、有他們,還有躲在媽媽肚子裏的小亮亮,所有人都在笑,連憂郁的綮然也眉飛色舞、笑得開朗。
沐家夫妻改變了三個孩子的命運、改變了他們的性情,如果媽媽還在的話,她也一定會把亮亮教養成溫柔乖巧的小女生——只是天不從人願。
在預産期前,堇韻忙著畫卡片、布置小亮亮的房間,亦驊則一面替媽媽按摩小腿、一面學著喂牛奶、包尿片,而綮然的童話故事已經念得又溜又順,他們發誓要當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姊姊,要一起幫媽媽照顧亮亮。
誰曉得,老天爺給了他們一個小妹妹,卻收走他們的媽媽,他們在手術房外互擁著彼此,泣不成聲,他們不懂,爲什麼幸福的日子這樣短暫?
臥房的門打開,綮然沉著臉從裏面走出來。
他大學畢業後就跟在父親身邊學習,三年裏從秘書到總經理,爸爸積極栽培他當接班人,他也希望不讓爸爸失望。
從去年爸爸生病後,公司便是他在咬牙硬撐,即使他只是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這份負擔對他而言太沉重,他也從不喊苦。他挺著背脊、過關斬將,一路慢慢將老員工們的心收服。
他很高,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如果不進景麗,完美的身材比例進模特兒圈應該有很好的發展。他有一個剛毅的下巴,銳利的眼神常讓人不自覺屈膝。
綮然走到落地窗邊,溫柔大掌輕壓在亮亮肩上,令她回過頭。
“進去吧,爸爸想見你。”
她點頭,走進父親的臥室。
爸爸生病很久了,今天精神特別好,一早就讓護士替他洗臉更衣,說要和兒子女兒說說話。她知道後很開心,特意換上爸爸最喜歡看她穿的雪白洋裝,可是關醫生竟說,爸爸的狀況叫回光返照,他的時間不多了……
推開門,她靜靜坐到爸爸身旁,握住爸爸伸出的手。
望著瘦骨嶙峋的爸爸,沐亮雲心痛如絞。爸爸是她的英雄、她的偉人,是可以把她舉高高、抱高高的強壯男人啊,怎能因爲一場病就磨了他的身體,也磨去他的意氣風發?
“亮亮,笑一個給爸爸看。”沐劍清輕撫女兒的臉頰。
她點頭,微笑,百分之一百是勉強的,但她笑了。
“亮亮有最美麗的笑容,不管怎樣,都別讓臉上的笑容失蹤,好不好?爸爸愛看你笑。”
全世界都知道他寵女兒,知道堂堂的景麗董事長常一面哄著耍賴的女兒睡覺、一面和下屬開會;知道威嚴的董事長接到女兒的來電,闆著的臉就會不自覺地拉出柔和的線條。他很寵女兒,非常非常寵。
“好。”她說。
她很任性,她是壞女生,她多希望能夠撲在爸爸身上,把眼淚鼻涕糊滿他的衣襟,大哭大嚷、大聲叫囂,哭喊著說:我不要、我不要,爸爸敢離開我,我就永遠都不笑——
但今天不行,關醫生說爸爸的時間不多了,她不能剝奪哥哥姊姊和爸爸相處的權利。
“可以不哭嗎?能不能答應爸爸,就算我不在了,你也別讓任何一滴眼淚掉下來。因爲爸爸媽媽在天上看見亮亮掉淚,會很傷心。”
“好。”她咬牙承諾。
她不哭了,永遠不哭,再傷心、再痛苦都不哭,如果這是她唯一能爲父母親做的事,那麼她會做到,絕不讓爸媽爲自己傷心。
“太好了,我的亮亮真懂事。”
“如果爸爸想要,我就爲爸爸一直懂事。”
沐劍清想了半晌,搖頭。“不要,爸爸舍不得你懂事,能夠任性,代表大家都愛你、包容你,爸爸希望所有人愛你,繼續容許你驕縱任性。”
她哽咽了,但她拉出一個美麗笑弧,掩飾過去。
“亮亮,爸爸把公司交給大哥經營了,以後你想做什麼都可以,進不進公司也無所謂,爸只要你開心。”
他是個自私的父親,明知大兒子熱愛音樂,卻執意把他關在商場裏……唉,如果他能活下去,他會的,會讓綮然追逐自己的夢想,而不是接下他的重擔。可惜時不予他,身爲長子,綮然沒有別的選擇。
“好。”她再度點頭。
“我已經把公司股份分成五份,你拿兩份,綮然、亦驊、堇韻各一份,國內幾處房地産和基金股票,我也都留給了你。你們每個人名下我都存入一億元的基金,你可以拿這些錢,做自己想做的事。”
“好。”她不在意自己有多少財産,她只希望爸爸可以繼續陪伴自己,她願意用所有的身家交換父親的健康。
“這棟房子登記在你名下了,無論如何都不要賣掉,這裏有爸爸和媽媽很多的回憶。”
“好。”她又點頭,不管爸爸要什麼,她都一一允諾。
“都說‘好’啊?我的亮亮這麼乖,那可不可答應爸爸最後一件事?”
“什麼事?”
“可不可以……不要再愛亦驊?”
她被這句話定身了,很想回答“好”,真的很想再爲爸爸乖一次,但話語含在舌間,任憑她再如何用力都吐不出。
“那麼難嗎?”爸爸看來憂心忡忡。
怎麼辦呢?孩子的三角習題,他插不上手了。
亮亮拚命想搖頭說“不難”、想努力當好女兒,不讓爸爸走得有牽掛,但頭卻怎麼樣都點不下去。她好氣自己、好恨自己。
“亮亮,告訴爸爸,你是怎麼愛上二哥的?”他明白感情最難勉強,想幫寶貝也無從幫。
思緒亂成一團,她嘴巴微張,話就自己溜了出來,“我愛二哥,很愛很愛。”
沐劍清看著她的堅決,只能無聲歎息。
所有的父母都曉得,吃苦是成長的必經之路,只是啊,沒有父母舍得孩子吃苦的。如果可以,所有的父母都想要站在前面一路披荊斬棘,爲孩子開出康莊大道。
“我懂了,你出去吧,叫亦驊進來。”
她不想讓爸爸失望,仍想試著對他說:“爸,我聽話,我不愛二哥了。”但第二回合的努力,在張嘴無聲後終究宣告失敗,于是她頹喪的垂下了雙肩,不得不離開床緣。
在手握上門把之前,她忽地轉身。“爸……”
“怎麼了?”
“你有沒有恨過我?”
“我爲什麼要恨你?”
“如果沒有我,你不會失去媽媽。”這是她的罪惡感,是她背負了十八年的原罪,她從很小的時候便清楚明白,如果沒有自己的誕生,這個家庭裏的每個成員都會幸福愉快。
“傻孩子,這不是你的錯,你是爸媽的寶貝啊!沒有你的出生,誰能證明我們的愛情真實存在過?女兒,我愛你,很愛很愛。”
她笑了,但眉頭緊蹙,已經十八歲了,她不至于天真到認不清這話只是安慰,于是她說:“爸爸,我也愛你,很愛很愛。”
“亮亮。”
“怎樣?”
“爸爸想告訴你,你穿白色的洋裝很像天使。”
她點頭,用力把淚水強逼回眼眶。“我永遠是爸爸的天使。”
“好了,出去吧。記住,別背著爸爸偷流眼淚,我很精的,會知道你哭過。”
“好,我絕對不哭。”她二度承諾。
亦驊與亮亮錯身而過,他開門走到父親床邊。
沐劍清凝視著他,知道二兒子是個穩重溫柔的好男人。好男人是所有女人的期待,只是他多希望,亦驊不是女兒的期待。
“爸。”亦驊握住父親的手,跪在床邊。
他對親生父親已無印象,真要說有,大概也只剩身上那幾個永遠消除不了的煙疤。他是受虐兒,被社工人員救出來時,全身傷痕累累,是眼前這雙手牽著他、扶著他、愛著他,才讓他變成今天的自己。他對父親有無數感激,他願意爲父親、爲這個家庭付出所有心力。
“好孩子,爸爸慶幸自己當年收養了你,你是爸爸的驕傲成就。”
沐劍清看著才二十三歲的亦驊,眼底有著深刻滿足。這年齡有多少男生仍然在渾噩過日子,他的亦驊卻已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子漢大丈夫。
“爸爸也是我的驕傲。”他篤定地說。
“我以爲,你會生氣我對你的過分要求。”他對兒子的教養和訓練相當嚴苛。
“我明白爸希望我和哥哥頂天立地,能撐起一片天空。”
“爸爸是老古闆了,重男輕女,老覺得女兒長得可愛美麗就行,但兒子非得要鶴立雞群、卓爾不凡不可。辛苦啦,兒子。”他拍拍二兒子的手背。
像他對堇韻就沒有過度要求,只想讓她學舞、學鋼琴,學學女孩子家該做的事情,偏偏她就是對經商有著濃厚興趣,一畢業就求他讓她進公司曆練。
當然,他也不是不清楚,倘若自己的身體健康,堇韻會選擇先出國拿到商學院碩士學位後再進公司……他這副身子啊,怎麼就不能再爲子女們多撐一段時間?
“不辛苦。”
“我的遺囑在律師那裏,你先留在景麗好好曆練,等過幾年累積足夠的創業能力了,再利用我給你的資金,去開發你一心想做的軟件公司。”
“爸!”亦驊不曉得父親居然知道他的想法,感動湧上心頭。
“我知道你不喜歡飯店業,你有自己的目標理想很好,不過你還太年輕,先磨磨再說,好不好?”他握緊兒子的手問道。
“好。”
“待在景麗時多幫幫你大哥,多拓展一些人脈,這對你未來創業有幫助。”
“我知道。”
“最近,我老想起過去的事,想你媽媽、想你們剛來家裏的模樣,想你們三個小保母齊心合力把亮亮帶大……”
“那個時候,我爲你們媽媽的死感到萬念俱灰,什麼事都顧不上,直到有天晚上,我聽見亮亮的哭聲,跑到她房間,看見你在幫她換尿片,抱著她一面哄、一面搖……當時你才多大?五、六歲吧。小小的身子吃力地抱著亮亮,臉都漲紅了……看見那幕,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失職。”
“那晚我告訴自己,不能再沉淪了,因爲我有四個孩子,他們等著我振作、等我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家庭。”
“我記得,那次爸抱著亮亮問我,‘亮亮是不是很像你們的媽媽?’”
“對,我還以爲自己酒喝太多了,醉眼迷蒙。”
“亮亮真的長得很像媽媽。”
“我知道,只是她被我給寵壞了,沒有媽媽的溫柔。”
亦驊失笑。“不是爸爸的問題,是我們合力把她寵壞的。”
沐劍清定眼看了看二兒子,遲疑半晌後,開口問:“亦驊,有件事,我很難開口,但……”
“爸,你說吧,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爲爸做到。”爲了敬愛的父親,再難的事他都會盡全力。
“你知道……亮亮愛你嗎?”
亦驊抿緊雙唇,垂下眉眼。
“你果然知道。可你喜歡的是堇韻,對吧?”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
“怎麼辦?都是我的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該怎麼處理?”爸爸苦惱的自問。
“亮亮還小,她會長大的。”
“也許……”沐劍清只能苦笑,他沒有二兒子這麼樂觀,他明白亮亮有多任性固執。“……你能爲了爸爸,試著愛上亮亮嗎?”知道說這種話很卑鄙,可他的時間已經不多,再沒有力氣爲女兒披荊斬棘,只期望她能得到幸福。
亦驊抱歉地搖頭。什麼都可以商量,唯獨愛情無法討價還價。“爸,亮亮才十八歲,她弄不懂什麼是愛情,她只是把我當成媽媽,想占有依賴。”
“換句話說,你已經很清楚自己真心喜愛的人是堇韻?”
亦驊還是沒應聲,但沐劍清已看得出他的堅定。“即使是爲了報恩,你也無法改變心意?”
他望向父親,目光篤定,默然不語,似乎沒有轉圜的餘地。
“如果不愛,結婚就好呢?”
他依然沒響應。
許久後,沐劍清歎息。“我明白了。雖然你待人溫柔,骨子裏卻比誰都硬氣,你不想的,誰也沒辦法勉強你…:既然如此,爸爸想求你一件事?”
他點頭。
“你可不可以等亮亮甘心放手了,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好。”這次,他連猶豫都沒有。
“亦驊,謝謝你。也抱歉……是爸爸對不起你。”
他搖頭。“爸沒有對不起我。”
“不,爸對不起你。我能請你在教亮亮認識愛情的過程裏,別讓她吃太多苦頭嗎?”
明白這是身爲父親的卑微要求,他無法不應允。“我知道了。”
沐劍清松了口氣,點頭。“去吧,去幫我叫堇韻進來。”
亦驊凝起眉目站起身,出門前,他再看父親一眼,發現父親的眼光裏有深沉的疲憊,也有對他滿滿的希冀。
那是他們父子最後一次對視。
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亮亮把自己打扮成純潔的天使,送父親走最後一段路。
靈堂上,照片裏的爸爸在笑,沒有半分病容,似乎像在對她說——乖亮亮,要記住哦,不管怎樣,都不要讓臉上的笑容失蹤。
所以她笑了,笑得嬌妍美麗。
但她的笑引來一陣抽氣聲,低低的耳語從四面八方傳來——
“這孩子被寵壞了。爸爸死了,竟連半滴眼淚都沒掉,還笑得出來?哼!親生的還不如領養的。”
“她是個任性驕縱的孩子,你沒看過她在辦公室跟董事長耍賴的樣子,要我是她父親,早就一巴掌甩過去。”
“幸好沐先生有領養三個小孩,不然景麗早晚會被這個不孝女弄垮。”
“她命硬,一出世就克死母親,現在又克死父親,誰在她身邊都要倒大楣。”
“堇韻哭得眼睛都腫了,哪像她還笑得這麼開心?真是沒血沒淚沒心肝……”
竊竊私語的批評,都聽見了,但她不能在意,不能覺得委屈,還要努力壓抑傷心。她要牢牢記住自己和爸爸的約定,她不掉一滴淚水,不讓父母親在天上爲她擔心。爸爸很精的,她一哭,爸就知道了。她忍耐再忍耐,加了力氣,在下唇刻上一道深深的齒印。
堇韻和綮然也聽見那些話了,他們一左一右走到亮亮身邊。
綮然圈住她的肩膀,柔聲對她說:“別理會他們。”
她沒回應,只是笑著,笑著看向那群編派她不是的老員工。
一觸到她的目光,大家便若無事地別開頭,心裏暗自不屑。
什麼意思啊?不過是個黃毛丫頭,怕她做什麼?她有本事對他們下手嗎?惹毛了他們,誰倒楣還不知道呢……
“亮亮,走,我們去陪爸爸。”堇韻牽起她的手。
她垂下肩,眸光望向二哥的背影,期待他對自己說些什麼,但他似乎忙壞了,或者……他沒聽到那些評語……
對,是忙壞了、是沒聽到,否則最最溫柔的二哥,一定會第一個跑到她身邊,將她緊緊擁抱,告訴她,“我知道,你不像他們說的那樣。”
所有儀式結束後,已經是下午三點鍾,四個孩子共搭一部車回到沐家大宅,像是有默契似的,誰也不多話,各自回到自己房間。
亦驊找出和爸媽共拍的照片,一頁頁翻、一本本看,照片裏的爸媽總笑得開朗燦爛。
他離開育幼院的時候才三歲,對許多人來講,三歲的記憶有限,但他記得自己的親生父親是怎麼淩虐自己的,也記得自己怎麼爲了一包科學面,投奔到溫柔的媽媽懷裏。
大家都在笑,笑他貪吃、笑他被一包小小的科學面拐走,但真正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時抱住自己的媽媽哭了,溫熱的淚珠墜在他的頸間,媽媽對他的瘦弱、對他的遭遇,萬分心疼。
長大後,聊起這件事,爸爸說:“那時你媽媽發下豪語,說等你長大,你會發現拐走你的不是一包科學面,而是她對你滿腔滿懷的疼愛。”
他同意,他和媽媽的緣分只有三年,但她給的愛,已足夠讓他幸福一輩子。
自出生後他沒玩過那麼多地方,是媽媽不嫌累,開著車、帶著三個小蘿蔔上山下海,到處走透透,住過景麗在台灣的各處飯店。
他們一面玩,媽媽也不忘提醒他們,“要謝謝爸爸哦,是爸爸辛苦工作,我們才有錢到處玩。而且沒有爸爸,哪有這麼棒的飯店。”
那時,他真的以爲景麗是全批界最棒的飯店了。後來他想過,說不定是那個時候玩出來的感情,讓他們三個孩子都覺得對景麗有一份責任。
他記得媽媽常對他說:“亦驊要溫柔哦,以後要對亮亮很溫柔哦。”
他記得媽媽抱住他說:“亮亮的二哥好壯哦,以後有二哥保護,一定沒有人敢欺負我們家亮亮。”
他記得媽媽捏著他的手臀說:“亦驊好有力氣哦,一定可以抱得動亮亮。”
他記得摔跤時,媽媽牽起他,一面爲他上藥一面說:“不痛,亮亮的二哥最勇敢,媽媽給你惜惜。”
他也記得媽媽牽著他的手,貼在圓圓鼓鼓的肚皮上說:“亮亮說,二哥,我很愛你,很愛很愛。”于是他也靦腆地對著媽媽的肚子回答,“亮亮,二哥很愛你,很愛很愛。”
從那個時候起,這句話便成爲他們的通關密語,成爲後來亮亮做壞事、耍無賴,卻能平安過關的密語,也成了她睡前必說的晚安句。
他走下樓,打開櫥櫃,找出一瓶烈酒。
二十年前,他有了父親母親;二十年後,他失去了他們、失去憑恃……這一刻,他才曉得自己有多麼嚴重的依賴病。
當第一滴雨水打上窗台時,悲哀終于翻江倒海,向亮亮湧來。
口口聲聲說不在意的,她卻還是聽進去。她是克星啊,克死了她最愛的父母親……
她想哭,卻只能仰起頭、手指緊緊捏住大腿,憋住淚水。
不準哭,她答應過爸爸了!
但哀傷那樣扭曲著、猙獰著,從四面八方向她撲咬而來,即使她連滾帶爬地拼命逃竄,也甩不掉那附骨之蛆般的痛楚。恐慌像無底深淵向她張開血盆大口,墜入慌亂深淵産生了失速的驚悸,捶打得她的心髒無法負荷。
她要哭了、她必須哭,不把驚惶害怕用力哭出聲,她會心碎而死……
雨滴漸漸加大,叮叮咚咚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她忽地想到什麼,奔出了房間、奔下樓梯、奔出庭院。
她赤裸著雙足在草地上奔馳,雨水傾盆而下,掩飾了她的脆弱和淚水。
在雨裏,她放聲大哭、放任淚水奔流,可哭得那樣凄慘,她仍然自欺欺人,堅持在臉上留下一抹笑。
她不斷奔跑、不斷落淚,在雨水模糊視線的同時,也模糊胸口的哀傷。
半醉的亦驊從落地窗看出去,發現發狂的亮亮,想也不想地也跟著沖出房間、沖進庭院。
他以爲她在哭,但她唇邊竟然殘留著笑靨?他不懂,爸爸死了,她不是應該哀慟、應該哭得失控嗎?爲什麼她還笑得出來?
突地,他用力抓住她的雙肩搖晃,怒聲斥問:“你在幹什麼?想哭就哭,想叫就叫,你爲什麼不表現得像個死了爸爸的孩子?”
所以……他聽見了,聽見那些惡意批評,並且認同了他們?亮亮仰頭,可憐兮兮地望住他。
她緩緩搖頭,他不知道她多希望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他不知道能夠表現得像個死了爸爸的孩子,是多麼幸福的事……他不知道她不可以,因爲她是沐亮雲,是和爸爸有了約定的小亮亮。
“現在是你可以任性的時候嗎?你要把自己弄垮、要我們花心力照顧你嗎?對不起,我們都沒有力氣了!”亦驊大吼道。他醉了,他的溫柔也醉得不省人事。
她點頭同意,她也沒力氣了呀。況且她怎能把自己弄垮?爸爸不在了耶,那個會徹夜守在床邊照顧她的爸爸不在了,她有什麼資格生病?
“我們真的把你寵壞了,寵得你不懂感恩、不懂惜福、不懂得珍視身邊的人,對不對?”他對亮亮破口大罵。
但不該那麼生氣的,又或者說,他生氣的對象不該是她。他氣天地、氣鬼神,氣冥冥之中掌握人命的大手,氣它們給了他父母、又把父母收回去。
“對不起。”她輕聲道。
今夜,她的確沒有權利驕縱了。第一次,壞亮亮對人說對不起。
亦驊扯起她的手,不在乎她是否疼痛,他用力地拉她進屋、上樓,恨恨地打開門,又恨恨地甩上門。
不知道是被吼怕了,還是被痛覺弄得腦袋發傻,壞亮亮變得很乖。
她拿來大毛巾,爬上床、站在床鋪上,一點一點擦去他頭發上的雨水,柔聲道:“二哥不怕,爸爸不在了,換亮亮照順二哥。”
她的聲音甜蜜柔軟,讓他的胸臆間霎時漲滿不知名的情愫,不曉得是哪來的沖動,他忽地一把圈住她的腰。
她也回抱住他的頭,緊緊地攬在胸口。
“不怕,亮亮的二哥最勇敢嘍,亮亮給你惜惜。”
這句話無意間按下了某個開關,他推開亮亮,試著想看清楚眼前的女人。
溫柔的笑、溫柔的撫慰、溫柔的言語……他分辨不出眼前的女人是媽媽、是亮亮,還是他喜歡過很多年的堇韻。
大掌捧起她的臉,他靠近,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
亮亮笑了,笑得好開心,那樣燦爛奪目的笑容把他心底的陰霾掃去,微微地,他也扯開嘴角。
見狀,她更開心了。爸爸果真是對的,她的笑有力量,可以驅逐所有哀傷,這一刻、這一秒,他們無憂無懼。
順從自己的心意,亮亮把她的唇送到他嘴邊。
像饑渴的旅人找到甘冽泉水,他貪婪吸吮,貪婪地在她身上尋求慰籍。
而他的靠近觸動了她的心,她想碰觸他、愛他,她想在他身上求取暖意。
因此,她快手快腳地褪去身上所有的冰冷衣物,吻著他,像他一樣饑渴貪婪,接下來,她主動爲他除去身上所有束縛,在他堅硬的身體曲線上印下一連串的吻。
她要他!而且意志堅定。
亦驊也是急切的,他急切地擁抱她、親吻她,不是肉體上的幹柴烈火,而是兩個靈魂的彼此依靠、彼此需要。
抱著他,她往後仰躺,兩人雙雙墜入柔軟的床鋪間。他的身子與她緊密貼合,在彼此的碰觸中得到安慰;在熱烈的親吻中,遺忘悲傷滋味。
他分開她雙腿,沖進她的身體,那痛,卻痛不過她心中哀戚。
她抱緊了他,無聲地要求,于是他給她,更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2-12 01:43:54
第二章
我一直都明白,他不愛我,所以我不敢奢求他的眼裏有我,只能要求他放不下我。
很多年後,我看清楚了。你愛他、他不愛你,于是你拼了命想抓住他,他卻一心一意想遠遠逃離,直到妒忌、怨恨、憎厭將兩人弄得傷痕累累,你才會曉得愛情有多麼讓人疲倦。可惜當下我並不懂得這些。
我像個勇敢的鐵騎兵,雄糾糾、氣昂昂地迎向愛情,即便那裏有著刀山油鍋,我還是鐵了心往前沖。
我愛他,從小學一年級、那個下著雨的黃昏開始。
我賴上他、鬧著他,想要時時刻刻看著他、牽住他的掌心,而他也對我極其縱容。
不管多晚,只要我抱著枕頭到他房間裏,他都會爲我伸出雙臂,用一遍遍的催眠曲哄得我進入夢鄉。
他不介意走到哪裏都帶著我這個小包袱,同學聚會、朋友相約……只要我胡鬧,就算會被人訕笑,他也會帶我出門。
于是我想啊,那就是愛了吧,他愛我,一如我愛他,再也不會有女人像我這樣愛他,同樣的,也再不會有男人像他這樣愛我。
這樣的一對男女,自然是要天長地久永恒不渝的,不是嗎?
直到十五歲那年,我才明白,我以爲的愛情只是我一廂情願,不是想像中的相知相屬、兩情繾綣。
他愛的,始終是別人。
十五歲的我,聽說情人節是送巧克力給心愛男人的日子,于是興匆匆地買了巧克力返回家門。
我計劃對他說通關密語——“二哥,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也計劃正式告訴他——“等我二十歲,我就要嫁給你。”
我還打算向他分析,如果他娶我會有多少好處,當然,如果他很介意我的任性,我樂意爲他改變。
我想了很多的話要當面對他說,卻沒想到在回到家時,會撞見最不想看見的場而——
“你穿這樣,真漂亮。”他告訴要出門的姐姐。
我走進玄關,看見他手裏的東西時,第一個反應是——他要給我一個快樂的情人節。
我的心雀躍著,鼻子裏仿佛已經聞到花香味,可是他卻轉身把巧克力和玫瑰交到姐姐手裏。
看著他的動作,我的快樂窒息了。
姐姐穿著淺藍色洋裝,長長的頭發燙出美麗曲線,二十歲的她像怒放的桔梗,青春嬌妍。她拿著我很想要的鮮花、巧克力,眉宇間卻掛起猶豫。
“二哥,你怎麼把這個……給我?”她問得躊躇。
“情人節快樂。”他沒回答,溫柔地扶上姐姐雙肩,輕輕在她額間落下一吻。
“你送錯人了,你應該送給劉若青吧。”姐姐輕笑出聲。我聽出她的笑聲裏帶著尷尬,看見她僵硬地把玫瑰花及巧克力擺回桌上。
“我爲什麼要送她?”他推推眼鏡,皺起了眉。
“你們不是班對嗎?”
“當然不是。”
“真可惜,我還希望她當我的嫂嫂呢。”
“她不會當你的嫂嫂,因爲……我喜歡的是你。”
那瞬間,我像被雷打到,原來……二哥喜歡的是姐姐,不是我!
難怪,以二哥的成績可以上更好的學府,他卻自願降一級,和姐姐上同所大學;難怪他常在姐姐約會外出時魂不守舍、坐立不安;難怪他常常告訴姐姐,要小心外面的男生……
姐姐蹙起眉心,咬住下唇,呆呆地看了二哥好久一陣。
他們僵立著、沉默著,直到一聲歎息後,姐姐才緩慢而清楚地說:“對不起,你永遠是我二哥。”說完,她踩著高跟鞋往外走。
在玄關處發現我時,她伸手摟了摟我,彎下腰說:“亮亮,我在你桌上擺了個禮物,是獎勵你考試進步的。”
“謝謝姐姐。”我用力回抱她,天知道我有多感激,感激她不愛二哥,感激她不和我搶奪二哥的愛情。
可當時十五歲的我不明白,愛情這種東西,並非別人不要我就可以順手撿回家的,“你丟我撿”在愛情的世界裏,並不成立(或許路不拾遺才是正確定律,但我不夠懂事,撿到的愛情,我硬是要納爲己有)。
“再加油哦。”姐姐說完,打開門走出去。
我從敞開的大門向外看,看見院子外頭停著一部銀灰色跑車,跑車裏下來一個男生,姐姐接下那個人的玫瑰花後,湊在鼻子前面聞了聞。
二哥也看見了,從落地窗的另一邊。
望住他落寞的身影,我不曉得該怎麼安慰他,只好走到他背後,伸手環住他的腰,對他說那句通關密語,“二哥,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然而這次,他沒有回答我。
于是接下來的計劃全數停擺,我沒有告訴他,二十歲就要嫁給他的事:沒告訴他,其實我的書包裏也有一盒送不出去的巧克力……
愛上別人背影的……同病相憐的人很多。
亮亮躺在亦驊身側看著他,他累壞了,睡得酣熟。
熟睡的男人臉上沒有哀愁,饜足的男人眉心不再緊皺,她伸出手指,細細描繪他的眼鼻口……好愛他哦,她想這輩子,她都不會再愛上一個男人,像愛他這樣深刻了。
喝醉酒的人是他,不是她,她很清楚所有過程,她也清楚在這個過程之後,自己將冒著什麼樣的危險。
但她不在乎,能跟他在一起,任何代價她都樂意償付。
可如果懷孕了呢?
她想像一個縮小版的他,忍不住笑彎細眉。想到可以將縮小版的愛人時時刻刻抱在懷裏親他、吻他,一次次放大聲量說:“我愛你,好愛好愛你……”她的心,暖了。
如果她跟媽媽一樣,生小孩就會死掉呢?
心擰了一下,但過沒多久隨即拉出笑顔。真是這樣,她也認了。
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想得到,就得努力付出、就得想法子爭取,更何況賭注背後本來就存在著風險。
可是他不愛她啊,半點都不愛,怎麼辦?
這回,笑顔收斂了,問號停駐在胸前,壓得她難以呼吸。
怎麼辦?他不愛她,這該怎麼辦?
她用解數學習題的精神試著找出答案,但這題超難,她想了老半天都解不到正確答案,到最後,只能任性、不負責任地想——沒關系,反正我愛他就可以。
就像每次月考前碰到數學難題、弄了半天還是搞不懂怎麼解時,她也會對自己說:“沒關系,反正又不一定會考。”
這就是她沐亮雲的個性,帶著兩分逃避、三分任性。她也是個固執的女生,認定了便是認定,尤其對于愛情。
但她心知肚明,二哥一樣是個固執的男人。
所以三年過去了,從她的十五到十八歲,從他的二十歲到二十三,他還是在姐姐背後愛著她,而她也依然追在他身後,一遍遍說著他們的通關密碼。
他們的固執平分秋色,誰先放手誰就輸了,她不想輸,所以她得持續努力。
但今天晚上……她可不可以當成……他們之間的契機?說不定,說不定今晚真的是轉機,將要轉變他追姐姐、她追逐他的定律。
十八歲的單純讓亮亮因想像而自愉,以爲有了“轉機”鎮壓著,她開始幻想兩人的未來,想他們的約會、想他們的親吻,想他們一刨出缺口就源源不絕的愛情。
她甚至一路想到婚禮上頭,想要一個傳統的婚禮,像爸爸娶媽媽時那樣。
她要在路口搭棚子、請很多很多的師傅來辦桌,還要搭起閃閃發亮的舞台,找幾個穿著貼滿亮片的辣女郎,在台上扭腰擺臀。
她要和他一桌桌敬酒,向天下昭告他是她的男人;她要把結婚照片放在桌子上供人翻閱,她要一個徹底熱鬧的婚禮……
想著、想著,她帶著滿足睡著了,夢裏,縮小版的二哥對著她喊媽媽……
醒來的時候,她看見窗邊一個碩長身影,他已經把自己打理得整齊幹淨,絲毫不見昨夜醉酒的痕跡。
望向他的背影,她想起自己的夢境,忍不住笑甜了一雙眼睛。“二哥,早。”
亦驊像觸電似地轉過身,緊握的拳頭布滿青筋,調整好呼吸之後才走到床邊。
“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
“我知道。”她想也沒想的直接回答,因爲那是她要的結果。
“我喝醉了。”他點出事實。
“我知道。”是啊,幸好他喝醉了,不然他怎麼會成爲她的男人?
她的男人……好好聽的四個字啊,她喜歡這個詞彙。
就像小時候他第一次戴上眼鏡時,阿姨帶著表哥來訪,幾個表哥嘲笑他是四眼田雞,她氣瘋了,掄起拳頭就要揍人。
阿姨生氣地責罵她,“你這個壞小孩,爲什麼要打哥哥?”
那時她一臉倨傲地拉著他說:“他才是我的哥哥,你們不可以欺負我哥哥。”
阿姨笑她傻了,分不清誰才是真正的哥哥,但她才不傻。任性地踢了大表哥一腳後,她再次強調,“他是我的哥哥。”
她的哥哥、她的男人……二哥是她亮亮的。
她是嬌嬌女,擁有很多東西,但沒有任何一樣比能擁有他更教她滿足興奮。
“爲什麼不拒絕?爲什麼不推開我?”語氣裏,出現隱隱的質問與怒氣。
亮亮僵住嘴角,眼神黯了下來。
所以……他並不滿意昨天晚上?他很後悔、不想成爲她的男人?如果可以,他想將昨晚的一切全數抹煞?
心猛地被拉扯撕裂——對喔,是她發傻了,誰說一個晚上、一次意外,就可以把他變成她的?負責任、以身相許,早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她真是白癡,又不是古代,一夜情早就在這個時代裏普遍流行。
昨晚什麼都不是,對他而畝……那甚至是個嚴重錯誤。
他在忍著怒氣,她看出來了,如果他的控制力不夠,她也許早就挨打,然後,她想到那題難解的數學題,眉苦苦的糾起。
不愛吃苦的亮亮自討苦吃了,她在棉被下握緊了拳頭,只是眉宇還是洩露出心痛。
吞下苦澀,她刻意笑得雲淡風輕。“二哥,別在意,只是一次意外罷了,無所謂的。”
“有所謂!你是女孩子!”他惱火了,因她話語的輕率。
“那怎麼辦?二哥要負責嗎?”她痞得讓人抓狂的口氣,教他氣得鼻翼翕張。
問話堵住了他的口,亮亮笑靨如花,明白自己爲難了他。
他心中有人,能拿什麼負責?拿虛情假意嗎?偏偏他又是不說謊的男人。
再次挑起眉,她笑得無傷無痕,“二哥,別想了吧,不過是上床而已,昨晚做這種事的人一定不只有我們兩個。道德的、不道德;負責的、不負責的,天一亮就都過去了,船過水無痕。”說完,她拉起薄被圈住身子,直接走入浴室。
打開蓮蓬頭,她將自己從頭徹底淋濕,她沒哭,真的沒哭,承諾過的事,再難她都會堅守住。
抓起毛巾,她狠狠搓洗向己的皮膚,直到它們通紅微痛;她拉扯頭發,想把腦子扯出幾分清醒;她任由泡泡迷住了眼睛……刺痛?哼,不過爾爾。
她在浴室多待了半個小時,因爲她得做好足夠的武裝,才有辦法面對心愛的男人。
多諷刺啊!面對心愛的男人竟不能坦白真心,只因他並不要她的真心。既然如此,她就給他假意吧,給他摸不透的心情。
換上一件長版T恤和柔軟的七分棉褲:頭發在滴水,她卻沒有拭幹的打算,走出浴室後意外發現,他還待在她的房裏,沒有離去。
該說些什麼嗎?她想。
但他早她一步,拿起水杯和一顆藥丸遞到她面前。
“維他命嗎?”她看看他、再看看水杯,蹙起了雙眉,她痛恨吞食這種顆顆粒粒。
“不是,是事後避孕藥,免得……麻煩。”說著,他的眼神閃過一抹複雜。
藥是他在她熟睡時出去買的,回來路上,罪惡感讓他擡不起頭,眉心糾葛。他走錯了一步,不知道還回不回得了頭。
事後避孕藥?亮亮聽懂了,心陣陣發涼,耳裏仿佛聽見“嘶嘶”的聲音,鼻子聞到焦臭氣息……是鹽酸腐蝕了她的心,還是王水潑滅了她的愛情?
低下頭,她凄楚一笑,理解他不要孩子、不想與她有任何關聯。
是她自己說了“無所謂”、她說“船過水無痕”、她說“不過是意外”,也是她用負責二字堵住他的嘴,話都是她說的,她凄楚什麼?哀傷什麼?
她沒立場,更沒資格。
很想哭!鼻子酸、喉頭酸,可是對于她,哭這種行爲是不被允許的,所以她逼自己勾起嘴角,扯出言不由衷的笑意。
伸過手,她爽快地接過水杯、藥丸。“二哥不喜歡小孩嗎?剛好,我也不喜歡,生小孩會痛死人的。所有小孩都是來討債的,就像我,連媽媽的命都討走了……我才十八歲,呵呵,還不想英年早逝……”
這些話,每個字句都講得她酸澀難當,但她拉起嘴角大笑,笑得陽光燦爛,像爸爸嘴裏的阿波羅,像媽媽心裏的小天使。
她仰頭,苦澀連同藥丸一起吞進肚子裏。
喝光水,她拿高水杯。笑著對著他搖一搖,有點輕佻、有點壞。她輕輕咬了下嘴唇說:“我吞完了。”Theend,沒有後續,純粹完結,完結了一場意外事件,不會有麻煩、不會牽連,真真正正的船過水無痕……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轉身離開房間。
她的笑臉在他轉身那刻崩潰。
嘴角的輕佻收起,眼中刻入深深的哀愁。一顆不被人愛的心,還能再被怎麼磨?
她又任性了,可她已經無法用任性把他留在身邊。
她聽見他下樓的腳步聲、聽見他用力打開大門、聽見他駕駛著跑車,飛快離開庭院……
心髒像是要爆開了,她狠狠咬住下唇.企圖阻止嘴坐將溢出的悲憤。
沒關系、沒關系……她說了千萬個沒關系,想安擾自己的痛心疾首,可是沒有用。分明就是有關系啊,她怎麼能夠騙得過自己?
她的牙齒用了力,在唇舌之間嘗到血腥。
她需要安慰,可是她好愛的那個男人背過她,像逃難似地遠離了她,怎麼辦?
想也不想,她赤裸著腳奔進爸爸的房間,想再一次賴在爸爸懷裏、再一次讓爸爸爲她的壞行爲傷透腦筋……可打開房門,空蕩蕩的房間裏沒有爸爸的身影,她才發現,爸爸已經不在了。
失去親人最痛的,不是死亡、入殮或喪禮,最痛的是,你想他、要他,他卻不在身邊……
如果淚水可以決堤就好了,如果可以放聲哭泣就好了,可她不行,所以只能氣急敗壞。她抓起爸爸的枕頭往地上摔,摔他的衣服、摔他的文具、摔他的書,她幼稚的以爲摔掉所有的東西,以爲夠兇、夠狠、夠憤怒,心疼自己的爸爸就會像以前一樣匆匆忙忙趕回來,把她抱進懷裏,輕聲對她說:“我的小公主,告訴爸爸,這次是誰惹了你?”
但這次,爸爸沒有回來了,沒有把她抱進懷裏……她制造出來的碰撞聲,只引來了大哥和姐姐。
“亮亮,你在做什麼啊?”堇韻拉住她的手,阻止她做壞事。
她望向姐姐。爲什麼二哥喜歡姐姐不喜歡她?是因爲她太壞了嗎?因爲她不溫柔?因爲她是個任性的家夥,誰會笨到愛上她這種女生……
纖手猛然一抽,堇韻往後踉蹌,幸而綮然及時扶住她。
“亮亮,求求你不要驕縱任性了,爸爸已經離開,我們都好傷心,沒有力氣應付你的大小姐脾氣。”堇韻淚如雨下。
亮亮轉頭盯住她,忽然憤懣頓失。奇怪了,她明明好嫉妒她啊,現在怎麼會對她滿心羨慕?
羨慕二哥愛她,羨慕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羨慕她的淚水替她贏得好人緣,羨慕她可以大方指責自己的任性……
真的好羨慕姐姐哦,羨慕得心肝擰緊,羨慕得握住拳頭,想也不想的憤憤朝自己手臂咬下去。
“堇韻,你先回房,我來處理。”
綮然拍拍堇韻的肩,把她推出門外,而後他走到亮亮身前,伸出手輕輕地拉下她的手臂,柔聲問:“亮亮,給大哥抱抱,好不好?”
一陣鼻酸湧上,眼眶被淚水占滿,她仰起了下巴,仰得很高。不是驕傲,而是企圖收回淚液,不教天上的父母擔心。
咬痕很深,亮亮的手臂滲出鮮血,而她的下唇更是腫得慘不忍睹。
綮然一面爲她包紮,一面忍不住歎氣,“看你,發一頓脾氣,把自己弄得滿身是傷,以後不要發脾氣了。”
大手撫過亮亮的臉,他親口答應過爸爸了,今後要寵她、哄她,比以前更有耐心,可誰曉得昨天才送走爸爸,今天他就讓她把自己傷成這樣。
亮亮搖頭。她辦不到!
失去二哥、失去哭的權利,她就只剩下發脾氣了,如果連發脾氣都不行……搖頭、再搖頭。她不能不發脾氣!
“好吧,那我們來約定,你要怎麼發脾氣都可以,就是別弄傷了自己,好不好?”
望向大哥,亮亮失笑。怎麼有人可以寵妹妹寵成這樣?她笑了,超狼狽的笑著。
“過來。”他拉過她的手,問:“告訴大哥,你以前發脾氣,爸都是怎麼哄你的?哦,我想起來了,他會抱著你坐在搖椅裏,一面搖一面唱——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說,說亮亮是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他坐進搖椅裏,像爸爸那樣把她抱在膝間,一面搖,一面唱。
以後,就由他來代替爸爸的位置了。
“亮亮。”
“嗯?”
“其實,你可以哭的。”綮然輕拍著她的背說。
“不可以。”
“爲什麼不可以?傷心本來就要哭,憋著會內傷。”
“我答應爸爸不哭了,爸爸知道我哭會很難過,我要爲爸爸當一次好女孩。”
“傻亮亮,你本來就是好女孩啊,以前媽媽常摸著肚子告訴我們,亮亮是個好女孩,在媽媽肚子裏不踢不鬧,比隔壁王媽媽家的小壞蛋好多了。”
怎麼可能?王媽媽家的小壞蛋又沒有把自己的媽媽害死!
但她還是聽得笑了,仰著頭看向大哥,明知道那些只是安慰言語,她卻想要聽更多更多。“媽媽真的這麼說嗎?”
“對,媽媽愛亮亮。”
“大哥,我好羨慕你們,你們都見過媽媽,只有我沒有。”
“誰說沒有?那些照片我們陪你翻過幾百遍,別騙我說,你想不出媽媽的模樣。”
“大哥,記不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胡鬧,吵著要把照片統統燒掉?”
“記得。你大發脾氣,說照片裏面沒有你,那天我回到家看見散滿地的照片,被嚇了一大跳。”聽說那天亦驊見到的場面更驚人,幸好那時亮亮還不會用打火機,要不然,他們會失去很多珍貴回憶。”
“那次我真的氣壞了,因爲老師說要帶和媽媽一起拍的照片到學校上台報告,但我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怎麼都找不到我和媽媽的合照。照片裏的媽媽摟著哥哥、抱著姐姐,卻沒有我。我又哭又鬧,鬧到張嫂沒辦法,不得已只好叫王伯提早到學校接二哥回家。”
“那亦驊怎麼處理?”
“二哥抱起我,一面拍一面搖,像爸爸做的那樣。他問清楚原因後,從相簿裏面找出一張媽媽懷孕的照片,告訴我,‘亮亮就在媽媽的肚子裏’。”
“第二天,我帶了媽媽的照片,照二哥說的報告,我說我沒有見過我的媽媽,因爲她來不及抱我就被心急的大天使接到天堂,但我知道她很愛我,因爲她每天都會摸摸圓圓的大肚子,提醒哥哥姐姐,“將來啊,我們要一起陪亮亮長大哦,要照顧她、疼愛她,讓她長成健康可愛的小公主。”她也常常小聲地對我說話,要我乖乖、要我人見人愛、要我當個好女孩……”
“下台後,我看見老師眼底閃著淚水,她告訴我,‘亮亮,你報告得很好哦,老師相信,你的媽媽一定很愛你’。”
“對,媽媽很愛你,再沒有人比她更愛你了。”
那是因爲媽媽不知道生下她會奪去自己的性命,如果知道的話,或許媽媽就會恨她了……
亮亮低下頭,胸口裏那顆跳動的心髒,又痛了,那是她的罪惡感。她很清楚,若不是她,哥哥姐姐和爸爸會有一個完整美好的家庭,是她剝奪了他們的幸福。
“大哥,我會死嗎?如果我生小孩的話,會不會也像媽媽那樣死去?”
綮然揉揉她的頭發,把她擁進懷裏。“不會,我們家亮亮會長命百歲,會健康長大,變成男人眼裏最閃耀的一顆星。”
“這樣啊,那我們家大哥、二哥和姐姐也要長命百歲,好不好?”
“好,我們都要長命百歲。”
稱不上承諾的一句話,卻奇異地安撫了她的心,十八歲的她,已經失去太多親人,她再也不要失去了。
“那大哥不可以再熬夜了。”她坐直身子,鄭重的拉起他的手說。
“爲什麼?”
“因爲那樣才會長壽。書上說的。”
“好吧,照你的話做,大哥想要長壽。”他同她打勾勾。
“你要多花點時間唱歌彈琴、作詞作曲,做讓自己快樂的事,快樂的人才會健康。”
綮然挑起眉,有些訝異。亮亮竟知道他喜歡唱歌彈琴?真是的,他還以爲小公主以自我爲中心,不理會其他人的事呢。“好,大哥會做讓自己快樂的事。”
她滿意點頭。“大哥……”
“怎樣?”
“我想聽媽媽的事。”
“好,我來講。媽媽很會說故事,她講到仙女的時候,就像會看到真正的仙女在面前跳舞……”綮然拍著她、搖著她,搖得她昏昏欲睡。
她靠在他懷裏、聽著媽媽的故事,慢慢睡去了。
這天,沒有人去吵她,他們讓她從早上睡到晚上,睡白了眼眶下方的黑圈圈。
熟睡的她不知道,自己的房門幾度被開開關關,亦驊每次進來,看著她蜷縮的小小身子,臉上就會充滿罪惡感;她不知道,他坐在床緣,輕輕地撫摸她手臂上的雪白紗布,心思亂成一團;她更不知道,他在耳邊對她輕聲說:“對不起,我必須把你推開。”
亮亮在淩晨四點的時候清醒,覺得肚子有點餓了,下樓找東西吃,在經過書房時,她發現裏面的燈還亮著。
她從沒關緊的門縫往裏面望進去,看見大哥坐在爸爸的辦公椅裏,一面看著文件、一面揉壓著自己的太陽穴,二十五歲的他,背負著五十五歲的責任,沉重的壓力壓垮了他的青春。
亮亮咬住下唇,才發現早上留下的傷口仍然疼痛。
爸爸離開了,在每個人心上都劃下一道難以痊愈的傷口,但即便如此,龐大的企業仍然需要有人承擔……
這個晚上,她迅速長大。
拆掉手上的繃帶,亮亮從姐姐的衣櫃裏翻出套裝窄裙,十公分的高跟鞋讓她看起來不至于太矮。她把頭發往上梳成髻,還在臉上化了濃妝。
她是十八歲,但不可以是十八歲。
十點鍾,她讓司機送自己到公司,她知道今天有一場會議要開,這場會議將宣布誰當董事長、誰接下爸爸的位置,她必須在場。
拎起名牌包包,她嫌惡地看了鏡中的自己一眼。
“沐小姐。”
爸爸的秘書在走廊遇見她,恭敬地朝她點頭,總公司裏的幹部上上下下都認識她,知道她是前董事長捧在手心裏的寶貝。
她看見秘書手裏影印成疊的資料,抽過一份,一面看、一面問:“他們在哪裏開會?”
“在大會議室。”
“帶路吧。”
她不習慣穿高跟鞋,但她無從選擇;她不喜歡臉上有粉,但她必須適應。因爲她是爸爸的女兒,責無旁貸。
會議室的門打開,裏面的經理級人物看見她時,一個個嘴巴張大,像是吞了顆大雞蛋。
“這種場合,她出現做什麼?”
“董事長不在了,她還要來亂?”
“就是被寵壞了,才這麼驕縱……”
對她,所有的評語都是負面的,她知道,一直都知道,但再在意,她都不會輕易表現出來,兩方對陣,她怎能讓對手看出不安?
“亮亮。”大哥起身,朝她走來。“有事嗎?”
她刻意闆起臉孔,冷淡問道:“爲什麼開會沒叫我?”
“叫你?亮亮,你想做什麼?”
“爸爸不在了,我理所當然要接任董事長,不是嗎?”
景麗的股票沒有上市,這幾十年一直是靠穩紮穩打的方式慢慢擴張,從沒對外募資,因此,除了沐家孩子,誰都沒有景麗的股份,在這種情況下,除非主動將公司交由專業經理人打理,否則沒有董事會改選的問題。
“亮亮。”亦驊起身,拉住她的手,想把她帶到會議室外面。
她推開他的手,面對綮然,揚眉問:“難道大哥認爲我沒有資格接下爸爸的工作?”
“亮亮,你在說什麼?”堇韻急了,走到她身邊,拉拉她的手肘。
然而綮然像是意識到什麼,輕輕對堇韻搖了頭,阻止她下一步舉動。
亮亮看也不看三個兄姐,直接走到會議室主位,悄悄地深吸一口氣,而後擡頭挺胸,對著父親的部屬們說話。
“從今天開始,我將成爲景麗的董事長,顧綮然先生、鍾亦驊先生以及杜堇韻小姐,仍維持原來職位不更動。對于景麗的業務,我雖不是全然懵懂無知,但仍然需要各位的鼎力相助,如果各位對由我來接任董事長這件事有任何異議,請現在提出。”
“當然,如果各位不願意和我共事,想遞出辭呈,我不會阻止,也會盡力配合各位,在最短的時間內通過辭呈。但我建議各位,先觀察我三個月,如果還是不滿意我的領導模式,或者不相信我能將景麗帶上正軌,再考慮跳槽吧。”
她的目光向周遭掃過一圈,也許是氣勢迫人,也或許是她的說詞說服了衆人,所以就算大家臉上多少有些憤懣,也沒人開口表示意見。
“既然大家都沒有意見,很好,希望未來合作愉快,但我醜話說在前面,就算我是飯店業的初生之犢,卻也清楚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道理,要拿一百分就不能怠惰。你們不必在我面前刻意表現,請把力氣留到外面對付你們的業務和客人,因爲我不評估表面功夫,只看業績報表……”
“等等。”終于有人沉不住氣出聲。
“什麼事?江經理。”
“我想請沐董事長告訴我們,你打算怎麼帶領景麗未來發展?”
她笑了笑,接下對方丟過來的刁難。“我當然會告訴你們,但不是現在,下星期四上午十點鍾,請各位再次集合開會。”說完,她轉頭望向其他人。“還有別的事嗎?”
她冷冷地環視那群未來的屬下們,衆人面面相覷,沒人再有意見。
她點頭。“很好,希望往後各位有任何的困擾都能像江經理一樣當面提出,散會。”語畢她揚起嘴角,對每個人微笑。
她知道,走出這扇門後,將會有許多對自已的惡意言論和鄙夷眼神四處散播;她清楚,所有人都會爲大哥、二哥和姐姐打抱不平的,嚴苛批評她這個空降軍,但是……沒關系的,她會努力讓自己不去介意。
當所有人都離開後,她拿起包包,準備回到董事長辦公室。
“亮亮。”大哥的聲音響起。
她斂起笑意,武裝自已,轉身面對他。“顧經理,有事嗎?”刻意秉公詢問。
父親的遺囑交代,養子女于養父母過世後,除了各自繼承的遺産外,亦恢複原來自己的本姓,這般安排不是不願他們姓沐,再爲一家人,而是……或許有他更用心良苦的考量。
綮然好看的眉頭皺起。“你確定要接下董事長的位置?”
她很清楚大哥在擔心什麼,但公司畢竟是爸爸的,如果真的需要承擔,她不能退縮。
“再確定不過了。”回答得不容置喙。
“你不念大學、不交朋友了嗎?你要把自己的青春投資在這棟大樓裏?”他舍不锝她過這樣的生活,她才十八歲而已,正是青春妙齡。
聞言她眼眶微熱,心裏一陣感動,但她深吸氣,不允許自己接受同情,不準自己軟弱,決定了的事,就不可以動搖。
亮亮再次武裝起自己,“我是爸的女兒,不只青春,就算投資上一生也是理所當然。”說完,她轉身離開會議室。
就這樣敲定了,不管辛不辛苦,那都是她欠哥哥姐姐的,她已奪走了他們的母親,現在,就讓她來守護他們。
進到來過無數次的辦公室,亮亮看著爸爸的座椅,心裏沉重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知道坐上這個位置很累人,但一想起大哥眉心的皺摺,想起他揉著太陽穴的手指……她憑什麼畏縮?
大哥爲沐家、爲她和爸爸做得已經夠多了,她得替他松綁,繪他時間、空間,讓他爲自己而活。
她邁著沉重腳步來到辦公椅旁,穩穩地坐下,可是才坐下她便開始覺得肩頸酸痛——她咬住下唇,心裏告訴自己:不怕,不能害怕!
下一秒,未經通知。門被用力撞開。
進來的是鍾亦驊。
他筆直走到她面前,雙手壓住桌面,冷酷的表情讓她全身冰冷。
但她在笑,咧開嘴巴笑得燦爛,笑得仿佛他們之間沒有過任何的意外。“有事嗎?二哥。”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因爲我要你們爲自己而活……可這話她不能說出口,一說破,保護欲旺盛的哥哥姐姐哪會由著她任性,肯定會把她趕回校園裏,繼續做她無憂的小公主。
要她眼睜睜看著兄姐們拼了命煎熬,自己卻置身事外?抱歉,她辦不到。
“我不過是要保住自己的東西。”她故意笑道,俏臉變得矯情做作。
“保住?我不懂。從小到大,誰跟你搶過任何東西?什麼東西不是你要就是你的?堇韻的娃娃、我的筆記本、大哥的毛衣……你說,哪一樣東西是你要,卻沒有到手的?”
“景麗是價值幾十億的大企業,不是娃娃、筆記本或外套。”
“你介意爸爸給我們的股份嗎?我馬上把它登記到你的名下。”
“爸給你們的,我爲什麼要拿?”她淡淡一哂,逼迫自己不去看他。
她的心已經碎了,碎在那個清晨、那個吞下避孕藥的瞬間,現在裝在胸口的這個,已不是她的心,而是一塊再不懂得疼痛、酸澀的堅硬鋼鐵。
“你知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會讓公司員工的信心瓦解?”他很生氣,她的任性可以用在家裏、用在他們這群兄姐身上,但不可以把父親的心血拿來糟蹋。
“我不介意信心瓦解的員工另謀出路。”
“你就那麼相信一個企業只需要董事長就可以撐得下去?”
“對,就算到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可以撐下去。”她的背挺得更直更硬了,即使背後再也沒有人支持,她也得硬著頭皮向前行。
“你到底是任性還是笨?爲什麼做事不考慮後果?景麗有今天,是爸辛辛苦苦才造就的局面,你就那麼迫不及待讓它在你手中結束嗎?”
“你憑什麼認定我不能做好,就因爲我只有十八歲?”她笑著望向他,但焦點不是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他身後的牆上。
那裏有一張大大的全家福照,照片裏有爸爸、媽媽、大哥、二哥和姐姐,照片裏的人,笑得歡喜和樂,好像所有的幸福都降臨在他們身上。當然那面牆上也有她的照片,只不過是獨照,一直以來,她都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你太驕傲自負、太看得起自己了。”
“沒錯,我就是驕傲自負,我就是看得起自己,只要是我要的,不管事業或男人,我都會把它收進自己的口袋裏。”語畢,她擡高下巴與他四目相對,她明白這種話、這種口氣,只會讓他更討厭她,但是很抱歉,他傷了她的心,她也顧不得他的心情了。
他果真氣壞了,指著她的鼻子怒道:“沐亮雲!你好自爲之!”
她面不改色,輕聲道:“多謝忠告。”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爭執,他在讓了她、哄了她那麼多年之後,決定不再當那個對她處處妥協的二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2-12 01:44:27
第三章
在二哥眼裏,我是個強盜,我要的東西不管是用搶的、用鬧的、用拐的,總之用盡手段,我一定要拿到手。
從小到大,他們被我“掠奪”過的東西不計其數,大部分,他們都是笑著把東西送到我面前,只除了那三樣……
但我搶的東西那麼多,怎麼獨獨記得那三樣呢?那是因爲,那三樣東西,對他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
五歲那年,我搶的是姐姐的娃娃。
當我知道姐姐最喜歡的娃娃是媽媽親手挑的之後,我就溜進她房間,把她的娃娃偷走。那時,當小偷的我還沾沾自喜,以爲做得天衣無縫,沒想到還是留下了玻綻,三兩下就被抓了。
雖然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爲什麼當初姐姐能一口咬定是我,但那是她第一次哭,第一次求我把東西還給她。
我拗了,說:“姐姐長大了。不用洋娃娃,妹妹才要娃娃。”
可她拉著我的手,哀求道:“乖亮亮,姐姐給你買更漂亮、更新的娃娃,有長頭發的那種好不好?你把娃娃還給姐姐吧,那是媽媽買給我的。”
當強盜可以當成“乖亮亮”,我還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我看著她的眼淚無動于衷,大哥看不下去了,一把將我抱到桌子上說:“壞亮亮,偷東西是不對的行爲,你喜歡當小偷嗎?”
我沒被兇過,看著大哥嚴肅的臉龐,索性放聲大哭,卻還是固執地嚷嚷,“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洋娃娃!”
爸爸也氣了,氣我不講道理,他抓起我,把我橫放在膝蓋上打我的屁股。他打一下,罵一聲,“當小偷很好玩嗎?你想要可以告訴爸爸,爸爸會買給你,不可以偷別人的。”
我越哭越大聲,爸爸心疼,卻仍然不松口,“做錯事還敢哭?誰教你耍賴的……”
爸爸忘記了,我的愛耍賴是他們聯手寵出來的。
一下下清脆的啪響聲,聽得姐姐卻心疼了,她出聲制止,“爸,別打了,亮亮要……給她就是了。”說完,掩面跑回房間。
爸爸放我下來,追著姐姐回房安慰去。
二哥歎了口氣,他從不會真正對我發脾氣。他拉過我,輕聲問:“你爲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我吸著鼻子,憤憤地控訴,“不公平,媽媽給你們買玩具,都沒有給亮亮買玩具!不公平,媽媽帶你們出去玩,不帶亮亮;不公平,我不要當壞亮亮,不要害死媽媽,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我要媽媽啦!我要壞亮亮死翹翹,不要媽媽死掉……”
我不記得自己喊了幾次不公平,只記得自己哭喊得聲嘶力竭,仿佛要把肚子裏的嫉妒、憤怒一古腦全喊出來。
我的“不公平”,狠狠地扯皺了大哥、二哥的眉毛,忽地,他們所有的氣都像是消了。
二哥伸手把我攬進懷裏,輕輕拍著、搖著、晃著。他說:“不是亮亮的錯,亮亮很乖、沒有壞壞,你不要聽別人亂說。”
如今回想,原來我對自己間接造成母親死亡的罪惡感,在那麼小的時候就形成了。
另外一個掠奪品,是二哥的藍色筆記本,他在十四、五歲時寫的,裏面有很多篇情書,沒有署名。
當時我不清楚,後來才知道,那是寫給姐姐的。
我搶了它,不肯歸還,不論二哥怎麼哄、怎麼勸,我就是要把筆記本藏在他找不到的地方。我固執、我拗,我是個名副其實的強盜。
後來二哥沒辦法,只好放棄,他大概認爲反正我還小、看不懂。
他不曉得,九歲的我已經讀過很多書了,裏面的字句我怎麼會看不懂?他不知道,我總是讀著它,一遍遍假裝自己是那些情書的收信人……
第三樣東西,是一件藍色的毛衣。
大哥在大學時交了女朋友,曾經帶回家,她長得很可愛、像顆小蘋果,大家都喜歡她,都叫她果果。
她在聖誕節時親手織了件毛衣送給大哥,那段時間,我看大哥經常把它穿在身上。
可是後來,她喜歡上別的男人,拋棄了大哥。
我氣瘋了,從衣櫃裏把毛衣拿走,用剪刀剪成十幾片,大哥下課回家後,發現毛衣不見,到處找人問。幫傭的林媽媽看見我拿了。
直到現在,我仍然記得大哥憤怒的眼神,我想……要不是二哥在場,或許大哥會把我從樓上往下丟。
但二哥沒有罵我,他只是無奈的歎氣問:“你是不是一定要把我們心愛的東西都搶走才甘心?”
是嗎?或許是吧。後來我也試過搶奪二哥的愛情,雖然沒成功,但“強盜”的這個罪名,無論如何我都躲不掉了。
虎父無犬女,短短三個月,亮亮就讓那些觀望的、看笑話的員工,收拾起他們輕慢的態度,參與會議的公司元老們,不敢再看不起她這個十八歲的董事長。
只是要做到這樣,確實得付出相當的代價,這三個月來,她每天睡覺的時間不超過兩個鍾頭。她精神緊繃,隨時隨地處于戰備狀態,她睜大眼睛拼命學習,她好勝而積極地尋求表現。
因此這段時間,公司的業務沒有呈現停滯狀態,反而在穩定中緩慢成長。
她的成功,哥哥姐姐們的鼎力相助也功不可沒,在外人眼裏,他們並沒有因爲之前的“奪位風波”感情有了嫌隙,他們仍然時時對她提點叮嚀,盡全力地助她擺平大小狀況。
當公司新一季的業績報表出爐後,外頭稱贊的對象,多是前董事長收養的三位經理,大家都說沐先生有眼光,養大三個有情有義、知恩圖報的孩子,許多業界同行還在私底下使手段,想將三人挖角,更有人企圖用婚姻把他們納入自己旗下。
總之,沐先生的死,讓大家看清楚了,顧綮然、鍾亦驊和杜堇韻不但是能力超群,更是性格忠誠、不可多得的人材。
然畢竟只有十八歲,亮亮的努力並不被看重,但她不在乎評語,只在乎結論。
結論是公司並沒有因爲她年輕、缺乏經驗的帶領就被淘汰,也就表示大哥不必再一肩扛起所有責任。
這個結論是她要的,目的達到,夠了。
喝下第三杯黑咖啡,她揉揉眼睛,打開另一個企劃案。
她不是學商的,光是看報表這種小事,對她而言就是重大困難,別人花兩個鍾頭讀完的東西,她得拿著專業字典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查,才能理解涵義。確實相當辛苦,但她不會服輸。
她咬牙拿出筆記簿,再次專注投入。
纖手壓著下腹,痛……她的月經又來了。
不曉得是不是壓力過大,她這幾月的月經亂七八糟,有時候來兩天就沒了,可是過兩個禮拜又出現,停停斷斷,失了規律。
她美麗的臉龐也開始冒出痘痘,醫生說是脂漏性皮膚炎,吃藥、擦藥,好不容易才好,可過不了多久便又來犯。
除了生理期和皮膚,她的胃也開始造反,脹氣、胃酸逆流、胃癌……她不知道吞過多少胃藥了,可症狀就是來來走走,時時困擾她的痛覺神經。
家庭醫生警告她,要她停止熬夜,她沒答應,只是笑笑。
她會的,等不必再花兩倍時間才能解決公司問題之後,她就會拉長自己的睡眠時間。
直到疲倦再度湧上,咖啡已提振不了精神,她只好用心酸來逼自己清醒。
伸出食指,她在桌面上劃下“鍾亦驊”三個字。
這幾個月,二哥很明顯地在躲她,除了公事之外,他不再和她有任何接觸。
那個晚上,促使他下定決心與她劃清界線了嗎?
如果是的話……那她可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了。沒讓他成爲她的男人,反讓她連他的妹妹也當不成。
是不是所有勉強求取愛情的女人,到最後都會吃虧?也許吧,因爲愛情最痛恨一廂情願的人。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卻無力將他拉近,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被他三震出局,還是有敗部複活賽,能讓她有機會重來?
盡管明白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場賽事,她不能輸,但裁判的指令已落下,她也不得不黯然退場。
分針悄悄滑過,月亮漸漸西移,視線模模糊糊的,她的眼睛慢慢出現重影。她打了個呵欠,把杯子裏剩下的冷咖啡喝幹,繼續讀著令她頭痛文件。
可惜文字不安分的在眼前跳躍……她真的累了、想睡了。
閉一下眼好了,只閉一下下就好了……
淩晨四點,亦驊凝視著趴在桌邊的亮亮,心抽痛著,他憎恨她的好強。
這些日子裏,他看著她逼迫自己進入狀況、看著她負荷著小女生負荷不起的責任,好幾次,他都忍不住想對她吼叫,“夠了。”
可最終,他仍然沒有這麼做。
他要做的是將她推開,不是將她拉近,他再不能讓她沉溺于自己的溫柔中,誤以爲她愛上自己。
他彎下腰,將檔案存檔,把她打橫抱起來。
感覺被人抱起讓亮亮微微睜開眼,模糊間看見是他後,反而安心地閉上眼睛。
“二哥,我愛你,好愛好愛你。”她囈語似地說著過往的通關密語。
他沒有回答。
那夜過後,他再也不回應她的通關密語,他下定決心,不想讓她繼續模糊兩人的兄妹感情。她得學會放手,爲了他,更爲她自已。
他抱她回到房間,輕輕放下她,她滿足地發出一聲貓咪似的歎息,把臉埋入枕中沉沉睡去。
拉過椅子坐下,亦驊靜看著熟睡的亮亮。她還那麼小、那麼年輕,明明是該和朋友大笑大鬧的年紀,卻每天頂著大濃妝,在衆人的虎視眈眈中擡頭挺胸。
她曾咬牙切齒地對堇韻說:“他們想看我的笑話?不,我會讓他們乖乖閉上嘴巴。”
但說這句話那天,她胃痛到只能喝下兩口湯。
她瘦了,原本圓圓的小臉瘦得兩塊顴骨突出,本來白嫩嫩的手臂出現一道道青筋,而卸了妝的臉頰,也透露著蒼白。
他的心痛著,她是他寵了一輩子的妹妹啊,怎麼忍心見她被現實折磨?
“二哥。我好怕……”話含在嘴裏,她忽然呢喃道。
連睡覺都不安穩嗎?看見沉睡的她依然糾緊雙眉,他明白,父親的死,強逼著她長大。
亦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挪身到她床邊,用食指想順開她的眉。“不怕,二哥在這裏。”他輕啓唇瓣道。
她的蒼白脆弱,讓他不知該如何拿捏兩人之間的距離,他想把她推出去,不讓她迷戀他,卻又心疼她一個人站在浪頭上,孤苦無依。
“唉……亮亮,我該拿你怎麼辦?”他喊了她的名字,問的卻是自己。
仿佛聽到他的聲音般,她再度勉強自己睜開眼,但眼皮著實太沉重,她只微張兩秒後便不敵疲憊侵襲,再度合上。“二哥,我要抱抱……”她低語。
他明白她肯定累到連手指都動彈不得了,否則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一定會展開手臂;等他自動上前。
數不清第幾次的歎息後,他終究躺到床邊,把她納入懷裏。低下頭,看見她滿足的笑臉,他不禁回想起從前……
以前他老笑著說她是壞公主,明明是漂亮、可愛、美麗到讓人想親親、抱抱加捏捏,卻有著一副又傲又倔、讓人忍無可忍的壞脾氣。
小時候,她耍賴,他就得把她抱在懷裏,一面寫功課、一面哄她;她生氣,就算下雨天,他也得撐起傘,背她出去走走繞繞,直到她再度綻放笑容。
大哥說,他是唱兒歌哄亮亮睡覺時,才曉得自己喜歡音樂;堇韻說,要不是亮亮,她不曉得自己這麼小女人、這麼有當賢妻良母的特點;而他……他則被亮亮的驕縱,訓練出溫柔與耐心。
真的,怎麼有人可以這麼可愛卻又這麼討厭?
她常表現得傲骨硬氣,讓所有人認定她自負又自信,可事實上,許多時候,他知道她很害怕。
她恐懼死亡、害怕黑暗、憂郁明天、擔心孤寂……她比任何女孩都怕死。但這也許是因爲死亡老在她身邊發生。
他記得,她十四歲的時候有次鬧失蹤,全家卯起來找人只差沒報警,最後還是他記起她曾經問過,要怎麼樣才可以到媽媽住的地方去?
于是他騎著摩托車,來到媽媽安葬的墓園,那時天已經全黑,他拿著手電筒四處找,好不容易才發現蜷縮在墳墓旁的亮亮。
見到他,她立即放聲大哭,他才明白她嚇壞了。
然而抱住他,她的第二句話不是反省而是抱怨,“二哥,你怎麼那麼慢才找到我?”她似乎認定了,不管自己藏在哪裏,他都有本事將她找出來,絕不會讓她單獨面對恐懼。
她對他的信任感,執著而莫名。
他問:“爲什麼一個人跑來這邊?”
“我有事要對媽媽說。”
“你可以告訴我,二哥帶你來。”
她閉緊嘴巴,用瘦瘦的小手臂圈住他,沒有回答。
那天晚上,她開始發燒、作惡夢,經常睡到一半就狂哭驚叫起來,他睡在她隔壁又淺眠,總是第一個沖到她房間。
她每回都哭得滿臉淚水,見到他就伸手可憐兮兮地說:“二哥,我要抱抱。”
那段時間大約維持了半年、或者更久,他睡在她床上,陪伴她每個夜晚。
現在,她又要抱抱了……
他明白,她很害怕,怕那些批評她的謠言;怕她真的是掃把星,會克死爸媽、克親人;怕哥哥姐姐和爸媽一樣離開自己身邊,也怕自己無能爲力、撐不起景麗,怕世界又在她眼前崩毀……
他輕歎一聲,手臂施了力氣,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心疼更甚。
亮亮和二哥的關系更差了,他們常爲一件小事針鋒相對,他不再對她包容、寵溺,而是時時刻刻挑剔她。
她的任性已經無法左右他的心,她的驕傲恣情得不到他的憐惜,她用盡所有的辦法,最後只得到一個結論——他討厭她。
這個結論很傷人,可是驕傲的她不教人看見傷口烙在她心上、惡痛橫在胸間。
此刻,亮亮美麗的小臉沉了下來,她冷冷出聲,“杜經理,這不是業務部該負的責任嗎?”
堇韻軟聲道:“亮亮,林道民不是好的合作對象,我們放棄吧。”
“放棄?”她向綮然、亦驊橫過一眼。“這是你們共同商量後的結果?”
林道民是個土財主也是立法委員,在屏東有很多筆土地,而她看上的是一塊靠近海邊、將近三甲的地,他不肯賣,但願意和景麗合作,成爲新飯店的股東。
這是亮亮上任後的第一個合作案,她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爲了這案子,他們開過無數次會議,好不容易才協調出彼此都能接受的條件,而她更透過關系,找到知名建築師南下勘察地形,連設計圖都已經再三敲定……她不知道爲這案子已投注多少心血,可現在,居然爲了姐姐的兩句話,就要她放棄?
“我可以找到更適合的地。”亦驊冷然的說。
這句話已表明他的立場——他挺堇韻。
亮亮強忍狂怒。“憑什麼放棄?給我一個合理的原因。”
堇韻捏住拳頭,話在唇間躊躇半天,才說:“他……很邪惡。”
“他邪惡關我們什麼事?我們又不是他的父母、老師,必須爲他的道德負責任?我只要你把合約書拿到他面前讓他簽,從此我們每年把三成利潤彙到他的戶頭裏。”亮亮把合約丟回她面前。“去,想盡辦法讓他把合約簽下。”
“我……”她爲難地看著桌上的合約書。
“堇韻不能去。”亦驊想也不想,就把合約書推回她面前。
“爲什麼不能?”
“因爲他企圖強暴堇韻。”綮然出聲回答。他們知道後都非常憤怒,若不是堇韻毫發無傷,他們絕對要對方付出慘痛代價。
乍然聽見此事,亮亮也憤怒不已,但她的拳頭握緊,卻冷淡出聲,“因爲這樣,便要放棄這次的合作案嗎?景麗還真是公私不分啊!”
“亮亮,你在說什麼?堇韻是你的姐姐!”綮然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那又如何?她不也是景麗的業務經理?也許我換個經理,合約書早就擺在我桌上了。”她知道自己不該說這種話,但此刻姐姐靠在二哥懷裏的畫面,把她滿腦子的思緒攪成妒火,令她口不擇言。
“沐亮雲,不過是個合作案而已,有重要到你連家人都可以出賣嗎?”亦驊咬牙切齒,一拳重重地落在桌面上。
出賣?她苦澀一笑。也是啦,她的人格在他眼裏,本來就不值一文。
“好吧,杜經理矜貴,我親自出馬。”她說完話,靜待他的反應。
“亮亮,不要!你不明白林道民是怎樣的男人。”可惜,回答的是大哥不是二哥。
落寞湧上心頭。二哥這樣是表示,只要林道民企圖強暴的人不是堇韻就無所謂了嗎?她等著,只要他願意表現出對她一點點的在乎,那麼她就放棄這個案子。
但,二哥沒有出聲,她沒等到……試探失敗。
“你們出去吧,這個案子從現在起,我接手。”她拿起桌上的合約書,走回辦公桌前。
“亮亮,景麗並不缺錢,多一間飯店、少一間飯店,影響不了我們。”綮然追到她面前,扳住她的雙肩。
再次失望了,追過來的人不是二哥……亮亮把歎息吞入腹中,凝結的苦笑化成一道利刃,刺入自己胸口。“不是錢的問題,這是證明我實力的第一步。”她擡高下巴,僞裝篤定驕傲。
“爲了證明自己的實力,你什麼都不在乎嗎?”綮然問。
“是。”亮亮刻意拉出美豔的笑容,用眼角瞄向亦驊,二度試探。
“不要勸她,是我們把她保護得太好,讓她不知道壞人長什麼模樣。好啊,想去就去,吃了虧才會長大!”撂下話,他憤怒地離開。
堇韻無言,默默跟在他身後。
最後走的是綮然,他看一眼亮亮,輕聲歎息。
很好,騎虎難下了,她的試探把自己試進死胡同。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明知道也許不能全身而退,她卻只能選擇勇往直前。
都是自找的,活該!
苦笑一陣後,她逼自己挺起背脊,又覺得精神緊繃、呼吸困難。她發狠似的灌下兩杯黑咖啡,打開電腦,臉上掛著非成功不可的決心。
晚上十一點半,亮亮帶著勝利回到家中。
她辦到了,而且狠狠地痛宰林道民一頓。
她暗中更改合約書,把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改成百分之十——這代表什麼?代表林道民拿到的只是比租金略高一點的紅利。且這一簽就是十年,他還沒有調高租金的空間可言。
她相信,這樣過不了幾年,林道民肯定會來懇求她,求她把那三甲的土地買回去。
想到林道民剛看見自己時不斷流口水的表情,她就想發笑。
他見她年輕可欺,提議到飯店裏快樂逍遙,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好”,一進房他脫掉衣服、她送他威爾剛,當他企圖親吻她時,她說——沒問題,但得先把我們上司交代的合約書簽下。
那份合約書,林道民已經看過幾十次了,合作的心早就確立,若不是上次景麗派出來的經理太不上道,他們早就是良好的合作對象。因此,他心急的沒有再多看裏面的條款,便直接簽下大名。
一式兩份的合約,一方保留一份。
然後她當著他的面吞了藥,說是可以增加情趣的小藥丸,于是,他也向她要一顆。她給、他吞,只不過亮亮吞的是綜合維他命,而他吞的卻是會讓人瘋狂的迷幻藥。
藥效發作後,他開始唱歌跳舞,把身上的衣服脫光光,而她一面爲他拍手、一面替他攝影,還不斷遞酒給他,他喝得不能自己,之後,他昏了,她就閃人;不過離開前,她好心地用他的手機拍下了幾張猥褻照片,提醒他如果他還要自己的立委形象,請不要聲張。
聽說他是屏東的當地仕紳……仕紳嗎?那她就讓他有苦難言。
亮亮帶著輕快的腳步想去向兄姐們邀功,因爲她不但沒讓自己持續僵在死胡同裏,還破繭而出,既替姐姐報了仇,還替公司拿下大功勞。
她這樣的女生,理所當然應該驕傲。
“你還氣亮亮嗎?”房裏,亦驊端著一杯紅酒,和堇韻對望。
“哪有氣不氣這回事!事實上她沒說錯,是我經驗不足,應付那種色鬼,我想曆任的業務經理都比我更拿手。”
“你還年輕,實際上只是剛踏出社會的新鮮人,要你當經理已經夠爲難了。”
他知道堇韻從小向往能到美國念書,大二就開始準備托福考試,他笑她崇洋媚外,她不生氣,只是努了努唇頂嘴說:“說得好,美國的月亮圓、美國的男人帥,我就是要到美國去,找一個大老外,生很多個混血兒。”
若不是爸爸生病,她會完成夢想的。
“爸不在了,當子女的怎能不齊心合力?今天,你對亮亮太嚴厲了。”
他搖頭。“亮亮太自負,她忘記自己只有十八歲,不是四十八歲的女強人。”
“但你不覺得亮亮能讓那群元老閉嘴很不容易嗎?說不定啊,下一個比爾蓋茲就出現在我們家了,我們應該感到與有榮焉。”堇韻笑出聲。
亦驊的回答,是一聲歎息。他對亮亮的辛苦一清二楚,但亮亮那副不認輸的倔傲性子,不曉得還要讓她自己吃多少苦……
堇韻啜了口紅酒,靠在他身上。“最近,我常想起亮亮小時候的模樣。”
“嗯。”他也常想,想那個剛走路、搖搖晃晃的小亮亮追著他喊二哥:想她擋在前面,不準表哥們嘲笑他是四眼田雞時的強勢,那姿態和女王有得拼……
“記不記得我們原本爲了媽媽的死憤憤不平,把氣遷怒到亮亮身上,還打勾勾發誓要聯手排擠她?”
“記得。”他們以爲把錯歸到亮亮身上,就不會傷心,哪知道就算有了敵人轉移目標,思念一樣會折騰人。
“可是你半夜聽到亮亮的哭聲,就第一個投降了。”
“我只是無法忍受小孩子哭鬧。”
“也幸好你是這樣的性格,不然當時爸爸陷在失去媽媽的痛苦裏無法自拔,剛出生的亮亮根本沒人照顧……你將來一定是個好爸爸。”
“別忘記了,我的親生父親會家暴。”他下意識地撫上手肘的傷疤,那是他親生父親留給他的印記,而遺傳基因是誰都不能否定的事情。
“我的親生父母也不怎樣。我是被收養後,才恍然大悟原來爸爸媽媽是會疼愛小孩的。”說著,堇韻心酸地笑了。“所以我發誓,將來要當個好媽媽,愛我的孩子,疼他、照顧他,把他擺在生命最重要的地方。”
“你會是個好媽媽的。不過你這麼忙,怎麼交男朋友?”他笑眼望她。
“說的也是,沒有男人好像就生不出小孩了,對不對?”她朝他皺皺鼻子。
“理論上來說,是這樣沒錯。”他同意地點頭。
“那我們來約定吧,如果到了三十歲,你我都找不到好女人、好男人,我們就湊成一對。”她笑著靠在他胸膀道。
“好啊,約定,就三十歲。”
他伸出小指頭,她也伸出小指,兩人打了個勾。
“約定好嘍,如果沒有好男好女看上我們,我們就結婚去。”
“好,結婚去!”他沒有異議。
“我會試著愛上你。”她高舉五指發誓。
“我會給你一個安定的家庭。”
“我會當你兒子的好媽媽,就算他再調皮也不發火。”
“我會做你女兒的好爸爸,寵她溺她,不準外面的野男人越雷池一步。”
“我會每天爲你做菜洗衣服、爲你量腰圍,每天叨念你要多吃青菜。”
“我會賺大錢給你買名牌,不出門吃飯、喝酒,沒事不亂應酬,我會把時間投資在家庭裏。”
他們一句接著一句說,說的全是夢想中的家,在育幼院長大的孩子,對家庭有著深刻的向往,有著強烈歸依。
亮亮愣在堇韻房門外,她沒聽見他們之前的對話,只有那聲大大的“結婚去”震蒙了她的耳朵。她手上的合約書不自覺地、無聲無息的落在地毯上。
他們笑得很愉悅,姐姐笑歪在二哥的肩膀上,兩人幹杯、聊天,仿佛天地間再沒有什麼事,比他們在一起更幸福。
多久了,她有多久沒見二哥這樣開懷大笑了?不願承認,但事實不會因她的逃避有所改變,二哥在姐姐身邊時多半開心愜意,在她身邊時,卻總是無奈歎氣……
爲什麼會這樣?是因爲姐姐身上有他想追尋的愛情與未來,而她身上只有讓他迫不及待想逃的壓迫感?是這樣嗎?
她的心再次被揉碎了,像機器人般僵硬走開,靜靜走下樓梯、走進客廳、打開大門。
她走進庭院、再走出庭院、走出她的家,離開了那個總能讓她心平氣和的避風港。
這又沒什麼,她早就知道了,二哥對姐姐是從十幾歲就開始的單戀。多年媳婦熬成婆,二哥總算熬出姐姐的一句承諾。
是不是該恭喜他們呢?錯,恭喜的話打死她也不會說,她要做的是破壞、是離間、是把他們兩人遠遠的分開。
但分開他們就沒問題了嗎?如果他們就是彼此互屬、就是一生注定呢?
本來她以爲沒關系的,以爲只要她愛他就可以,因爲她夠壞、夠任性,也夠會耍賴,總有手段把他留在身邊,等一年、兩年、十年過去了,他就會慢慢習慣身邊的女生除了沐亮雲,不會是別人。
可……原來還是有關系的,只要有心,就會嫉妒、會介意,介意那個男人愛的是別的女人,不是自己……
亮亮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看見一間熱鬧的酒吧之後,才停下腳步。
她走進酒吧,點了一杯不曉得是什麼東西的紅色液體,仰頭一口飲盡,灼熱感順著喉嚨往下侵襲,嗆得她眼淚鼻涕直流。
她不懂,酒的味道這麼差,爲什麼老是有人一杯一杯往肚子取灌,他們想沖掉什麼?是滿心的寂寞,還是說也說不出口的哀愁?
滿滿的一屋子人,一屋子寂寞環繞著她,她被孤獨壓得喘不過氣。
小事情啊,不過是姐姐笑倒在二哥的懷裏而已,這算什麼呢?自己都跟他上床了!
小事情啊,不過是他們彼此有了約定,那又如何?結婚的男人都可以是別人的囊中物了,更何況只是小小的約定……
她不會輸的,沐亮雲哪裏會輸?她不是在短短幾個月裏就讓人刮目相看了嗎?
她要的東西,從小哪一樣沒到手?連林道民那個色鬼都被她耍了,她還有什麼事做不到?
她是沐亮雲耶!了不起的、偉大的、聰明的、驕傲的、自負的……沐亮雲……
她虛張聲勢,她誇大自己,可越誇贊、越自大,她就越心虛。
她又要了杯酒,仰頭再幹掉,辛辣滋味沿著喉管往下滑,燒了舌頭、燒了喉,燒灼了胸口的那股窒息感,燒了她那顆還在大聲喊“不公平”的心。
有沒有看過人家煮土虱?先把活生生的土虱用酒浸泡著,等它醉得動彈不得後再下鍋,它就死得一點都不痛。
這是個好方法,來吧,用酒把她的心泡著、浸著吧,讓它忘記愛情會令人痛,忘記那個他們相互約定後的笑臉,忘記她愛他、他卻愛著別人的事實。
等到心僵硬、死亡,她就不會再覺得疼痛了。
亮亮一杯接一杯,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酒,走出酒吧時,她發現天空下起毛毛雨。
是雨……有雨了?
是老天知道她太痛苦,明白她的淚水將要決堤,好心爲她送來禮物了嗎?
真好,有雨了,有雨的日子她才可以肆無忌憚的哭泣。
想也不想的,她揭起嘴角,露出燦爛笑顔,然後放任淚水在頰邊奔流……
雨天真好,她不想當公主了,她要當個雨天女孩……
這個晚上,狼狽的人,不只有林道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2-12 01:44:53
第四章
我看過一篇文章,它在探討天才教育,內容裏談到許多父母從很小就把孩子當成天才一路訓練,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幾句話是——三歲會做五歲的事、七歲會讀十歲的書,看起來很厲害,但六十歲時會做七十歲的事,還很了不起嗎?
我百分之百同意,同意這種早慧訓練是種折磨人的苦刑。
我在十八歲那年被逼著迅速長大——或許用“被逼”二字來形容並不恰當,因爲那畢竟是我自己的決定——不論如何,那段日子不管經過多久後再次回想,都是讓人害怕的折磨。
十八歲的董事長,我不知道在別人心裏是羨慕還是嫉妒?但我自己清楚每次開會,我的心跳幾乎每分鍾都破百,一場會議下來,我像跑了五千公尺,累到喘不過氣。房間裏的大床對我有著強烈吸引力,很多個晚上,我都在想,如果就這樣中風了,再也不必辛苦起床,不知有多好;穿上高跟鞋和套裝時,我的腰背挺得很酸,頭上緊紮的發,拉得我的頭皮發麻……
只有我心知肚明,我的自信是僞裝的,我的表現是被壓榨出來的,因爲我不服輸。
那幾杯酒,讓我走出酒吧時暈陶陶的,緊繃的神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與自由,我覺得舒服、暢快。酒醒之後,我又想回到那間酒吧裏,向耍著特技的酒保要幾杯不同顔色的液體——如果當時我不是在警察局裏的話。
走出酒吧,天下雨了,我脫掉高跟鞋,將頭上的發夾一根根抽掉,把昂貴的名牌外套脫掉,讓全身毛細孔盡情享受雨水的洗禮。
我在雨中裏流淚,卻露出一張誇張的笑臉,我甩著包包、甩著手上的高跟鞋一面走一面跳舞,我歪歪扭扭地唱著歌,發洩著龐大的壓力……
那天晚上,我好想飛到爸媽身邊,好想問他們,如果愛情無法如意,放手會不會比較清心?就像十四歲那年,我一個人到墓園裏,向媽媽傾吐我對二哥的暗戀一樣。
可是放手……我怎麼舍得?
不都說心想事成嗎?那爲什麼我想了那麼多年的事,還是不成?
不也說成功是一分天才加上九十九分的努力,那怎會在我已經努力過九十八分之後,突然殺出一個口頭約定?
這教我怎能忍痛放棄最後一分努力,直接宣告棄權?
那天,我口口聲聲不放手,卻越說心越擰、越想心越痛;那天我不斷告訴自己沒關系,可越不肯承認,其實便是越在意。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認清,痛的原因不是我愛他、他不愛我,也不是失戀情愁。
真正的痛,痛在不甘心。
亦驊趕到警察局時,滿腹的焦慮瞬間變成沖天怒氣。
亮亮就坐在那裏,全身濕答答的,散亂的頭發黏在臉頰旁,鞋子不見、外套也不見了,慘白的臉上留著化開了的濃妝。
警察好心給她一條大毛巾,她披在肩上、縮在角落裏,像只受盡委屈、可憐兮兮的小貓咪……
但委屈——她有什麼委屈?委屈的是他們三個可憐的兄姐吧。
當他們看見掉落在門邊那份簽定的合約書時,著實嚇一大跳,擔心亮亮是用了什麼歪法子才讓林道民簽下這麼“妥協”而荒謬的合約書,她爲賭氣,和對方交換了什麼?
答案呼之欲出,大哥綮然立刻打電話給林道民,對方沒接手機,于是他哥二話不說,拿起鑰匙就要到林道民下榻的飯店找人。
堇韻跟著去了,因爲亮亮如果真的出事的話,她會需要……一個姐姐……
他們都不願意往這方面想,腦袋卻不由自主地朝歪處去,不敢再想,他拋下一句,“我到公司找找看。”
三人分頭搜尋著,直到警察局通知他,亮亮出了車禍!
一得知這消息,他的神經倏地繃斷了,腦袋望有三秒鍾空自,完全無法反應,直到確定警察先生要他到警察局接人而不是到醫院時,他憋在胸腹的那口氣才緩緩吐出。
此時兩人四目相交,她的狼狽襲上他心房,差一點點,他就要沖上前把她抱入懷裏,拍著她、哄著她,一句句說著——“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但他終究是強壓下不舍,讓憤怒湧上心頭,瞪她一眼,將溫柔全數收斂。
“二哥……”原本委屈撒嬌的低喚聲,因他的一記冷眼殺過而咽了回去,緊閉雙唇。
如果之前她還沒看清楚他的堅持,那麼這回,她已經一清二楚了。亮亮低下了頭,對自己凄然一笑。
酒醒了,酒精讓她的身體失溫,全身一陣陣發冷。
亦驊領著她走出警察局,上車便打電話給大哥,通知說人找到了。
他一語不發的開著車,冷肅的臉孔像是她犯了滔天大禍般,他叮嚀自己,要扮好“二哥”的角色,妹妹做錯事要管,妹妹不受教,哥哥更不可一味寵溺,一味包容。
亮亮偏頭望向他,細細的秀眉鎖成了結。
要是以前,他一定會問她,“是不是嚇壞了?有沒有哪裏痛?”
要是以前,他會把她抱進懷裏,溫柔勸說;“以後別再喝酒了,你受傷我們會心疼。”
要是以前,他會仔細問她出車禍的實況,那麼她就會告訴他,有一台壞車子紅燈右轉,把她撞倒在地上,而她不是故意昏倒的,只是醉得站不直,對方太緊張了才會通知警察。然後,她還要安慰他說:“撞得不嚴重啦,了不起黑青兩塊,擦擦藥膏就沒事了……”
可是,已經不再是“以前”了,“現在”的二哥只會生氣、憤怒,對她有一肚子的不滿,“現在”的二哥,已經不在意她會不會痛了,不在意她的任性是爲了什麼。
到家了,他沒招呼她,自顧自地下車。
而她拉拉身上的大毛巾,乖乖追著他的背影回到屋裏。
一進門,他把鑰匙往桌上用力一甩,便沉著臉坐進沙發裏。
她看他一眼。要興師問罪了嗎?對不起,她好累了,要判刑,等明天她有精神再說。
“你給我過來。”他聲音冷峻的響起。
她搖頭。今天晚上經曆太多事,她心力交瘁了,目前只需要熱水和一張大床。
“沐亮雲!我叫你過來。”他拉高音量,盡全力扮演“二哥”的角色。
她搖頭。繼續往樓梯方向走。
可惡!
亦驊俊眼一眯,忽地奔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腕,連拖帶拉地把她往客廳裏帶。
她想過要掙紮,但疼痛的身軀終是掙不開體格強壯、力氣巨大的他。
他橫手把她像娃娃一樣攔腰抱起,帶到沙發旁,下一刻,她就被壓趴在他的大腿上——第一個疼痛出現時,她領悟到,他打了她!
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痛楚,他用了很大的力氣。
“誰叫你去招惹林道民的?他是老奸巨猾的男人,你憑什麼和他鬥?”他對她咆哮著。擔了一夜的心,世界上所有的哥哥都會對不受教的妹妹這樣做。
說完,啪!他打了第二下。
“你以爲自己有多厲害?你以爲你辦到堇韻做不到的,我們就會誇獎你?錯!我只會罵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隨著那聲“錯”,她挨了第三下。
“你驕傲、你自負,你以爲自己什麼都行嗎?好啊,那公司統統給你,我們不管了,你愛怎麼玩就怎麼玩。”
啪!第四下。
亮亮雖痛,卻仍死命咬住下唇,不讓淚水奔流,她真希望自己有力氣將他的憤怒解釋爲關心。
“喝酒、出車禍,你那麼厲害啊?爸不在了,你就以爲沒人可以管你?”
啪!第五下……
好委屈哦,真的。他和姐姐有了約定,讓她覺得委屈;她想討好大家的合約書竟是她驕傲自負的證據,讓她覺得委屈;他說的那句,爸不在了……更令她委屈。
是啊,爸爸不在了,縱容她的人不在,二哥也收回他的溫柔,她憑什麼相信自己可以繼續當嬌嬌女?
她趴在他腿上,沒哭、沒叫、沒鬧,只是靜靜地等待下一回疼痛出現。
“亦驊,夠了!”綮然走進客廳,發現亦驊的沖動後連忙阻止他。
亦驊這陣子是怎麼了?爲什麼對亮亮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堇韻扶起亮亮,憂心地看著亦驊,軟聲勸解,“今天晚上夠亮亮折騰了,別再懲罰她了,好不好?”
亮亮站都站不直,因爲酒精還在她的大腦裏作祟,滿身的疼痛,只讓她想齜牙咧嘴。她說不出話來,就算真的覺得委屈……怪誰呢?是她自找的。
“大哥,你要繼續縱容她嗎?你知道她做了什麼事?她跑去酒吧!那裏是龍蛇雜處的地方,一個年輕女孩在那裏喝醉了會發生什麼危險?況且她不但喝醉酒,還出了車禍!如果不是對方及時煞車,她現在不會待在家裏,而是躺在醫院或太平間了。”亦驊氣急敗壞的說。
“亮亮,你到底在任性什麼?”堇韻忍不住出聲。什麼時候亮亮連喝酒都學會了,這要讓他們怎麼向爸媽交代?
“亮亮,一個人去酒吧真的太危險,你怎麼會……有什麼事你可以告訴我們,爲什麼要這樣?”綮然也出聲了。
就這麼急著撻伐她?不過是喝酒啊,皮肉傷而已,這些根本遠不及刻在她心口的灼燙。亮亮淺淺一笑,不想解釋了,只想回到房裏好好舔舐無人知曉的疼痛。
她深吸口氣,一鞠躬,阻下綮然的聲音,“大哥、二哥、姐姐,對不起,我錯了,以後我不會再去酒吧。”
亮亮道歉了?
三人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的舉動。亮亮是驕傲得從不承認自己錯誤的小公主啊!
她竟然道歉了?
望著他們眼裏的震驚,她輕哂,轉身回到自己房間。
洗完澡後,亮亮走出浴室,看到大哥端著一杯熱牛奶在床邊等她。“來,喝一點。”
她順從地喝掉牛奶,任大哥拉過她,讓她坐在他身邊,頭安穩地靠在他肩膀。
“累不累?想睡了嗎?”綮然輕問。
“不想。”很累,但不想睡。她知道自己將會失眠,不是因爲喝酒或車禍,而是因爲那個竊聽來的婚約。
她很笨,她有名有利,有所有人都想追逐的東西,何必在意一個不屬于自己的男人?更何況那男人的立場如此堅定,堅持不與她發展出兄妹以外的關系……
“那和大哥談談好嗎?”
“嗯。”
停頓了好一下,綮然才緩緩開口,“告訴大哥,你搶著當董事長,是不是想讓我有時間做音樂?”
大哥明白她的苦心?一股熱流慢慢淌進她胸膛,她笑了。“大哥,我很喜歡你彈的“月光”。”那樣溫柔、恬適的樂聲,很像母親的手撫過她的額,每每在書房裏聽見大哥的琴聲,她就會告訴自己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他不讓她轉移話題。
她仰頭,扯開嘴角笑著,“不是啊,我搶著當董事長,是因爲我覺得當董事長很屌。”
綮然失笑。嘴硬的丫頭!他捏捏她的臉頰說:“偶爾服輸,不會怎麼樣。”
“當弱者的感覺很爛。”
“你怎麼會是弱者?才幾個月你已經讓公司所有人心服口服。連投票權都還沒有呢,就先當了女強人。”連他對她都不得不服氣。
是嗎?所有人都心服口服了。惡意批評都自動消除了?再也沒人看不起她這位沒文憑、沒資曆的千金大小姐?
她微笑回嘴,“沒辦法呀,我想要名留青史。”
綮然勾起她的下巴,問得認真,“那麼青史小姐……招認吧,今天晚上那紙合約,是不是你替堇韻討回公道的方式?”
笑容瞬間消失,下垂的嘴角顯示了她的苦澀。爲什麼是大哥懂,不是二哥?
她的表情回答了他的問題。
“你是怎麼讓林道民心甘情願簽下不平等合約的?”
“他愛女色呀……”她將過程娓娓道來。
綮然聽完點點頭,眉目深鎖。“我明白你爲堇韻感到生氣,但你這樣做真的很危險,難怪亦驊氣得打你屁股。你實在太讓人操心了!”
二哥是因爲操心打她,還是因爲氣她任性不受教?她該期待什麼呢?她只是妹妹。“大哥放心,我沒事。”
“如果有事,我們就真的不知怎麼辦才好了。亮亮,我們不是沒想過要幫堇韻出氣,但我們顧慮很多,包括堇韻的感覺、公司的名聲、損失等等,是經過一番考慮過後,才會認爲放棄和林道民合作是最好的方式。”
“忍氣吞聲是正確的嗎?”現在這樣豈不是更好?她不懂,有合約書在手,他們便是贏家了呀。
“要我們選擇的話,我們甯願不討公道,也不讓你去冒險。這次表面上是你贏了,但你以爲林道民不會在後面耍手段嗎?告訴你,他會的。等他清醒、等他明白怎麼回事之後,事情不會輕易解決。”綮然歎氣道。亮亮還太小、太單純,單純到不曉得有權有勢的男人會使出什麼齷齪手段。
“大哥,我有他的醜態錄影,如果他要同我對峙,我有能力讓他身敗名裂、選不上下一屆的立委。”她不明白大哥的焦慮。
捧起她的臉,他苦口婆心地勸道:“亮亮,他雖然是立委,但他有黑道背景,遊走在法律邊緣,那種人不是我們可以理解的;答應大哥,把錄影資料交給我們,接下來的事給大哥、二哥處理,你不可以再插手了,好不好?”
他有黑道背景?原來……她畢竟太天真,以爲自己算計滿分,卻沒想到會替景麗惹出大麻煩。
“知道了。”她沉重的說。
“這段時間,我們聘幾個貼身保鏢跟在你身邊,你不要嫌麻煩。”
“好。”她鄭重點頭。。
“另外,大哥還想跟你談一件事。”
“什麼事?”
“是關于亦驊的,你和他……你知道亦驊只把你當成妹妹。”綮然細細觀察她的表情,生怕自己傷了小女孩的心。
亮亮點頭。她再清楚不過了,何必要別人來一一解說?
所有人都知道她愛二哥,卻異口同聲地把那份愛解釋成她尚未長大、幼稚心靈分不清楚愛情和手足感情的結果,令她不知該爲他們的手足之情感到驕傲,還是該爲自己的愛情悲悼。
“大哥,如果你擔心的是我會纏著二哥……放心,我會盡力不造成別人的困擾。”
她早就明白了,她的愛情自己懂就好,不需要別人的同意或是明了。至于尋求支持……她夠大了,大到能理解那是天方夜譚,大到明白愛情不是死咬著不放手就能逼對方妥協。
她那樣倔強地笑著、倔強地不讓彎彎的眉蹙起,完全不洩露些許心情,綮然看在眼裏,滿是心疼。“亮亮,大哥真的不想爲難你,但愛情不是一個人可以單獨進行的事。”
亮亮依舊笑著,盡管僞裝的笑意讓她累上加累。“大哥,我懂。”她是真的懂了,有些結局可以改變,但有些結局早在很久以前便設定,二哥和姐姐的結局屬于後者,人力無法扭轉。
“懂就好,大哥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怎麼可能不受到傷害?只是……全是她自找的,怨不得人。
閉上眼,她把酸楚緊鎖,手圈住大哥的腰際,頭埋入他肩側,緩緩地歎了口長氣。“哥,可不可以唱“魯冰花”給我聽?”
“好。”他唱了,溫柔低醇的嗓音在她頭頂上方輕輕響起。“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哥。”
“怎樣?想誇獎哥的歌聲嗎?”他拍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像爸爸對她做的那樣。
“哥……我連媽媽的聲音都沒聽過。”
綮然摟緊了她,霎時覺得自己好殘忍,他殘忍地逼迫一個渴求母愛的女孩連愛情也不能追尋。“對不起,亮亮。”
她在他的胸前搖頭。
說什麼對不起,該道歉的人是她,是她這個害死母親的兇手……
喝下一杯感冒糖漿,亮亮的頭仍然昏沉,她揉著隱隱發痛的太陽穴,一面看著公文,一面忍受暈眩。
惡心的感覺相當嚴重,她摸摸自已的額頭——還真的發燒了!不過是淋一場雨罷了,怎麼會發燒?自父親走後,她淋過的雨還少了嗎?
亮亮搓著手臂,寒意卻不停地從骨子裏竄出來,凍得她牙關發顫。
“董事長,鍾經理來了。”
“請他進來。”她把剩下的感冒糖漿喝掉,再吞幾口溫開水,坐直身,像沒事人一樣。
門打開,又關上。
她假裝自己很忙,兩手一面敲著鍵盤,一面問:“有事嗎?”
“簽人事命令吧,我想讓堇韻去美國,負責十二月份新開幕的景麗飯店。”他把一紙公文放在她桌上。
爲什麼?
這是亮亮腦袋裏出現的第一個念頭,但下一刻她就想到答案——姐姐想出國念書很久了,那是她的夢想,所以新飯店未開張,他就急忙替她謀位置。
“我考慮的人選不是她。”她沉吟半晌道。
于私,她該放行;于公,她卻清楚有人可以比姐姐做得更好。姐姐尚無獨當一面的能力。她這個回答並沒有任性成分。
“那就重新考慮。”亦驊走到辦公桌前,強制地蓋上她的筆電,雙手壓在桌面上,傾身向前,迫使她正視自己。
“從總公司調到分公司?同樣是經理位階,那叫降職,杜經理和我有“特殊關系”,我要是做這種決定,下面的人肯定又有話說了。”她自嘲。
“你被批判的事,只有這件嗎?”他語帶譏諷的說。
是諷刺,卻也是事實。亮亮苦笑,起身走到櫃子邊替自己倒一杯熱咖啡,不加糖和奶精,刻意把苦味留在唇舌間。
頭更痛更暈了,但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他的口氣,她不該因此賭氣的,但不舒服的身子讓她遺忘自己應該克制任性。
“我爲什麼要?出國是姐姐的夢想又不是我的。”她反唇相稽。
“你刁難我們,對你有什麼好處?”他陰鷙的月光犀利而寒冷。
我們?姐姐的夢想也成爲他的了,他們有了共同夢想,刁難姐姐就是刁難他?
心口像是被石頭重重壓上,教她不能呼吸,腦袋裏仿佛有千百道雷打過,一陣強似一陣。“你這是在跟我談判嗎?”
“隨你怎麼說。”
“好,既然要談判就拿出態度,請問你打算提出什麼好處,讓我放棄刁難?”
“好處?你竟跟我談好處?”他怒目圓瞠,青筋在額間展現,雙手緊握成拳。
如果她沒理解錯誤,他大概恨不得把拳頭砸向她的笑臉。
“沒有好處,我何必談判?”但她可以跟他要到什麼好處呢?要他放棄姐姐,試著愛上她?呵呵,她真是頭痛得昏了,竟然可以癡人說夢到這等程度!
突地,他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將她從座椅上拉起來,力氣之大幾乎要將她的手骨捏碎。“若不是你捅下的樓子,我們哪需要盡快把堇韻調走?直接告訴你,林道民找上門了,他揚言要綁架堇韻。他不但要我們交出錄影資料,還要我們大幅修改合約書,要求百分之五十的利潤!他要百分之五十!聽懂沒?”他憤憤地道。
他咬牙切齒,卻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楚分明。
他的字句打醒了她的知覺,亮亮此時才清楚自己闖下多犬的禍事。她果真太生嫩,才會以爲自己扳下一城。
她急促的拿起電話,但尚未撥出就被亦驊攔下。“你要做什麼?”
“報警。”她想也不想就出口。
“你到現在還沒搞懂嗎?林道民如果是警方可以隨便抓的人物,他今天就不會是民代了,而是流氓。”
“我、我花錢請保鏢二十四小時保護姐姐。”她努力在腦裏尋找補救辦法。
“你懂不懂何謂百密一疏?”
“那……你叫他來找我,不管是錄影帶或合約書都在我這裏。”
“你到底有沒有腦袋?我們根本惹不起這幫人!景麗飯店的目標這麼大,萬一他們在暗處動手腳,不管是放火、在廚房裏下藥,還是鬧幾筆雛妓事件……只要這樣,景麗的形象就會受到多大的損傷你知不知道?就算真要跟他作對,也要讓他摸不清是誰在背後主使,你這樣光明正大和他杠上,不只是把自己送到槍口上。還把整個景麗都送上戰場。”
她深吸口氣,把他的話一句句思索理清,然後……承認了他是對的。是她沒腦袋!
頹然坐下,她錯了、錯得離譜。
亦驊瞄她一眼,松口氣道:“我們告訴林道民,這件事與景麗沒關系,那是堇韻的好朋友爲了替她出氣做出來的幼稚事情,景麗沒有合約書。至于他要的照片、錄影資料,也不在我們這裏。”
“我們甚至對外放出消息,說堇韻沒有簽定合約書因而被景麗上層裁員,早就不在公司,怎知林道民仍然不肯放手,把矛頭對向堇韻……因爲你,她現在的處境有多危險你知道嗎?林道民目前還不知道堇韻和我們的關系,以爲她只是個雇聘經理,但再過幾天,等他查出來了,堇韻哪還走得了?如果你不肯下人事命令沒關系,我辭職,我陪堇韻出國。”
她傻了,驚慌、恐懼、惶然,她不知道事實會變成這樣,惹了一個林道民,她的家人就要被迫四散分離。
但她還來不及說抱歉,亦驊的聲音已先一步出現。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任性?我們真是把你寵壞了。”他盯住她好半響,扭頭離開她的辦公室。
她任性……對啊,她始終好任性。因爲她以爲任性才能讓他把她掛在心上,任性才可以讓他時時待在她身旁,她只是想要他放心不下她,卻沒想到,這回她任性的下場,竟是他要辭職、要和姐姐遠走高飛,追尋他們的未來、他們共同的夢想。
他要走了?他要將她沐亮雲從生命中徹底清除?
亮亮找出筆,在人事命令上顫抖地簽下名字,她存著一絲希冀,希望自己的做法可以將他留下。
可兩天之後,他還是走了,沒有打任何招呼就離開了她的世界。
又一次,她怎麼就是學不會別自討苦吃?
凝睇著窗外雨水,亮亮把手機撫過千萬遍,那串背得滾瓜爛熟的數字在她指間壓壓按按,卻每每在按下撥出鍵時,就停了下來,換成取消鍵。
二十天過去,他沒有回來。
姐姐對美國的工作已經漸漸上手了,他也沒有回來。
林道民的事解決了,危機解除,他依然沒有回來。
他再也不回來了,對嗎?他們正式決裂了,是嗎?她在手臂上留下無數個深深淺淺的齒痕,可疼痛已經提醒不了她任何事情。
她後悔自己不該任性地報複林道民,讓姐姐去背負危機,更恨自己的幼稚無知把事情攪得一團糟,讓別人來替自己收拾殘局。
她被自己的任性反噬了,她失去了他,永遠失去……
她需要一場雨水、需要發洩,于是她關上電腦,拿起包包、離開辦公室。她沒有打電話給司機,自己走出辦公大樓。
當第一滴雨水落在發梢時,她的淚水跟著淌下,嘴角卻仍帶著微微笑意,沒有人知道她的心在煎熬。
她走著,走過公司附近的餐廳,那是一家日本料理店。
那些年的暑假,二哥在爸的公司打工,她天天數著鍾面上的數字,十一點一到就讓司機送她過來。
她給爸爸、大哥和姐姐送便當,卻拉著二哥進日本料理店,一盤盤的菜擺在鐵軌上頭,她和二哥搶食著,二哥一邊抱怨他打工的薪水都快被她吃光了,一邊在她碗裏添菜,那個時候……他們多開心呀!
如今,她已經失去他了,可是擺滿壽司的小火車仍然一圈圈繞著,這個社會並不在乎她的愛情。
她在心裏自罵著:懂了嗎?沐亮雲,你再怎麼以自我爲中心,地球也不會因爲你的悲傷而停止運轉,別人的歡樂不會因你而暫停,你沒有自己想像中那樣偉大,不是天底下的人都該讓你。
可她哪裏要求過這些?她要的,不過是二哥的愛情,只是……那也不是她想要就能得到的東西。
雨越下越大了,她的高跟鞋泡滿了雨水,看見合撐一把傘的戀人從身邊嬉鬧走過,她勾了勾嘴角。
真好,那樣的情景,她和二哥也有過。
有一年的台風天,只有一把傘罩在他們的頭頂,大風吹翻了傘緣,二哥便用他的身體爲她擋去風雨。那個秋天,她好快樂,快樂得幾乎要飛上天。
她繼續往前,右轉穿過馬路,來到路的另一邊。
不是回家的方向,但那裏有一家西點小店,它們有芒果口味的泡芙。
她第一次吃時,覺得口味很新鮮,所以把二哥帶回來的一小盒統統吃光了,從那次起,二哥認定她喜歡,就經常在下班後繞到這裏,替她帶上一盒。
其實她吃膩了,吃得好膩了,但在二哥面前,她永遠表現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因爲她入口的不是泡芙,而是他的心意,她吞進肚裏的不是芒果口味,而是戀愛滋味。
她佇立在櫥窗外,額頭靠著玻璃窗,裏面的泡芙看起來依然迷人可口,只是很久……很久沒人用這個犒賞她了……
亮亮全身濕透,套裝粘貼在身上有著說不出的難受,她的發尾滴著水,兩只眼睛滿是血絲,鼻頭也是紅的。
她狼狽的走進店裏,無視于店員眼底的訝異,要了一盒芒果泡芙。
付過帳、走出店門,她左轉穿過馬路,走回原來的方向。
雨越下越大,她卻越走越慢,她不介意下雨,反而有歌聲從嘴裏逸出,唱著童年那首她愛到不行的童謠。
“漸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哥哥帶著雨傘來接我,淅瀝淅瀝嘩啦曄啦啦啦啦啦……”
那個雨天、那把大傘、那個伏在二哥背上的小女孩……她原以爲幸福會隨著她的任性盡情發展,誰知道任性是壞事情,她長到十八歲才弄明白。
等她回到家裏,泡芙早被雨水泡爛了,裏面的芒果餡流了出來,但她無所謂,拿起泡莢就往嘴裏塞。
她急需芒果的滋味來爲自己複習記憶,記住她曾經如何被人百般疼惜。
因此,即使在吞下三個芒果泡芙、沖進廁所大吐特吐時,她也不後悔。
同樣的時間點,美國大樓公寓裏,亦驊正靠在窗邊。
外面一樣在下雨,雨水敲打著玻璃窗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令他想起被雨淋得狼狽的纖瘦身影,想起那只彩妝被暈花的可憐貓咪。
大哥說,她連續兩個星期都待在公司裏,沒回家休息;大哥說,雖然她沒說出口,但看得出來她對自己的錯誤深感抱歉,企圖彌補什麼似的拼命工作;大哥說,她更瘦了,好像風一來就會飄上天,而他們的家庭醫生也說,再這樣下去,他恐怕要在她的辦公室裏擺上支架,替她吊點滴……
他氣,氣惱她這樣折騰自己!她爲什麼老是要人擔心?爲何就不能懂事點、聽話點、乖巧點?
大哥說,她只是想照顧哥哥、想替堇韻報仇,或許方式不對,但她盡力了。
可他不要她這樣,甯願她像個普通小女生,耍賴、撒嬌,什麼都不懂,只要乖乖待在學校、家裏,讓他每天回家都能看見她的開心笑顔就好。
他有多久沒看過她笑了?爸曾說,亮亮應該當選微笑天使,因爲她有一張最陽光、最燦爛、最可愛的笑臉。
然而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笑了?
他眉心打結,聽見身後的歎息聲。
“二哥,不放心的話,就回去吧。”堇韻拍拍他的肩,和他一起凝視窗外的雨水。
他轉過頭,笑著對她說。“等你適應習慣了,我再走。”
“先生,我已經夠大了,“適應”這種事不需要你在旁邊看著,我自己可以做得很好。”
亦驊搖搖頭,還是不放心。從小,這兩個小女生就歸他管。
她頓了一下之後,才道:“二哥……我覺得……”
“覺得怎樣?”
“你對亮亮……不像以前那麼寬容了。”
他聞言一愕,繼而苦笑。
他怎麼可以繼續對亮亮寬容?她的執迷已讓兩人犯下大錯。他該做的是把她推開,等她了解兩人只能是兄妹後,他們才能回到從前。
“她應該懂事了。”他只能這麼說。
堇韻輕笑,“你真矛盾,一下子說她還小、一下子說她夠大了,對你來說,亮亮究竟是太大還太小?”
被搶白一頓,他霎時無言。
“二哥,你真的認爲亮亮任性嗎?”
“難道不是嗎?”若非亮亮倔強驕傲不服輸,如此任性,否則堇韻怎麼會被迫離開家裏?
“我倒覺得她這段時間的作爲不是任性,而是小人挑大擔,她以爲自己可以、逼自己可以,可以站在哥哥姐姐面前擋住風浪,可以撐起公司,讓我們不必爲沐家鞠躬盡瘁。”
“她只是沒有對我們撒嬌說,哥哥姐姐,我心疼你們那麼累;她只是沒有對我們感性道,景麗是爸爸的心血,我有義務承擔一切。你非要說她任性?好吧,我同意,但她任性的是她的嘴,而不是她的心。”
真是一針見血啊!亦驊不禁苦笑。他怎麼會不知道這些,但他真的需要一個借口、一點理由,才能將她推離自己。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但如果我是亮亮,我會很傷心、會想偏,說不定還會鑽牛角尖想,爸爸不在了,哥哥就對我變壞,哥哥對我好,是不是只是爲了回報爸爸的恩情?”
“不是這樣的。”
“我當然知道不是,但十八歲可是既尷尬又難堪的年齡,你不能阻止她胡思亂想。記不記得我十八歲時,常和你吵架,起因是我夜歸,可說老實話,我也不是非要夜歸不可,而是你越管我,我越要做給你看。”她也會任性啦,十八歲的女孩還有這個權利,總要越過這階段,才能要求她們成熟、面面俱到的嘛。
聽堇韻說完,亦驊再度苦笑,“對,夜歸也就罷了,還讓其他男孩載你回家,害我既吃醋又嫉妒,真的……”
“真的什麼?”她追問。
“真的所有女孩十八歲都這麼難纏嗎?”
“拜托,我和亮亮算是小Case了,如果你碰到吸毒、援交、和怪叔叔同居換名牌的妹妹,你才會知道什麼叫做一個頭兩個大。”
她的話把他逗笑了,他卸下眉間的皺折,露出一臉認命的笑容。
“二哥,回去吧,我保證自己會過得很好,你不必擔心。況且不說亮亮,公司也需要你。”
這時,亦驊還沒回答堇韻他到底要不要回台灣,但隔天接到大哥的電話,知道亮亮發高燒後,他立刻訂了機票啓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2-12 01:45:25
第五章
我忘不了泡水的芒果泡莢的味道很可怕,連形狀都慘到讓人想吐,但是,它畢竟讓二哥重新回到了我身邊。
關醫生說到做到,他整整幫我吊了一個星期的點滴。
“只不過是腸胃炎加上一點反覆感染的感冒病毒,怎麼會這麼嚴重?”
關醫生瞪我一眼,沒好氣的回答,“只不過?你過去幾個月有好好善待過自己的身體嗎?”
也許吧,是我神經繃得太緊,心情也太低落,虐待了自己,才讓這場病來勢洶洶,教我無法招架。
前三天,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眼睛閉起來就夢到以前的場景,夢到二哥躺在床邊,溫言軟語地爲我講故事。
他不是個說故事的好手,但他的聲音很溫柔,聽著他的聲音,誰都會安心進入夢鄉。
爸過世後的第一個半年,我們相處得極差,他的溫柔消失了、體貼也匿跡,雖然仍處處幫我,但也僅只于公事。其他時候,他是躲我的。
是因爲那個酒醉的夜晚嗎?
我猜是的。
他喜歡姐姐、我喜歡他,諷刺的是,姐姐卻不喜歡他,而他也不喜歡我。
我們三個人形成一條單向道,他只看得見姐姐的背影,而我也只能追著他的足跡前進。
那時的我天真認定,只要努力跑,我就能追上眼前的身影,所以即便追得氣喘籲籲,也不肯放慢速度,但我竟沒想過二哥的腳步大,他追上姐姐的機率也許遠快于我追上他。
不管怎樣,他在我腸胃炎發作的第三天回到家了,當熟悉身影立在床邊,一股說不出口的安心便升上我心頭。
他回來了,我等得心焦心急的男人回來了!他沒有留在美國繼續追尋他想要的背影,他放慢了腳步,讓我有機會跟進。
我笑得像個白癡,忘記我們已經決裂,忘記他在躲我、忘記那些大大小小的爭執、忘記他喜歡的女孩不是沐亮雲。
伸開雙手,我想也不想的撒嬌說:“二哥,我要抱抱。”
他看了我好一陣子,在床緣坐下,掌心貼著我熱烘烘的額間低語,在他低醇的嗓音裏,我聽見許久不見的溫柔體貼。
“怎麼會弄成肺淡?”語氣裏,有著淺淺的責備。
我又笑了,因爲他的責備好窩心。“誰知道我的肺那麼沒用?”
也許是因爲生病,我僞裝的驕傲沒有力氣出門炫耀,任性驕縱也被壓在虛弱背後,也或許,是我真的痛定思痛、痛改前非,決定把自己變成姐姐那樣人見人愛的好女孩。
總之那天,我回到了小時候,變成那個讓二哥馱在背上的小女孩,愛嬌地對他說話。
“你這樣不行。”二哥說。
“對不起,我不應該吃芒果泡莢,但它真的很好吃。”
“等你不吐不拉了,我再買給你。”
接下來,我不記得自己對他說過幾次“對不起”,不記得我做過幾次承諾,承諾不再任性。我只知道告訴他,如果他對我只有兄妹情,那麼好吧,他就當我一輩子的哥哥。我不會再強迫他愛我,因爲……我再也忍受不了,他不要我。
那些話,句句出自肺腑。
我真的願意,願意我愛他、他不愛我,願意我的愛情是沒有盡頭的單行道,願意讓自己的心,注定孤單。
是我說動他了吧?二哥歎了口氣後,躺到我身邊,伸展手臂讓我躺進他的臂彎裏,在他的肩胛處,我找到最習慣的窩居。
“我想吃牛肉面。”不問情愛後,我傻乎乎地要求道。
“想太多了,你現在只能吃點滴。”
“可是點滴味道好淡。”
“想吃美食,就得要三餐定時,善待你的身體,早睡早起,避免過度壓力和熬夜……”二哥嘮叨了起來,像以前一樣十足的婆媽。
這分明不是好聽的故事,可我卻覺得溫馨安心,聽著聽著,便進入夢鄉。
那個晚上,我夢見很多年前的場景。
我夢見某年的中秋夜,全家人在院子裏烤肉,大哥買了很多煙火來放,點燃了燦爛夜空。
我是個挑食主義者,什麼東西都只吃自己想吃的部分,二哥說過好幾次,說再有錢都不可以浪費奢侈,但我改不了習慣,他只好來當廚餘桶。
比如我只吃餃子餡,他就認分地把滿盤的餃子皮吞下肚子;比方蛋糕上我只想刮食鮮奶油,他就把裸體蛋糕給吃掉;中秋節,我只吃月餅裏的蛋黃,所以他吃了皮、吃了棗泥,把剝下來的蛋黃送進我口中。
後來我越來越過分,香蕉只吃前半條,蘋果只啃兩口,連切成薄片的西瓜也只肯吃掉尖端最綿密最甜的部分,所有人都以爲我是被寵壞了的浪費公主,卻沒人曉得,我愛上的是與二哥分食的感覺。
堇韻去美國兩個月了,她適應得相當良好,工作順利,也頗受下屬愛戴,打電話回來台灣時還常說,她身體裏一定流著美國人的血。
她這樣說,讓綮然、亦驊放下心了,亮亮的罪惡感也減輕許多。
而亮亮更是說到做到,她終結任性與驕縱,開始對部屬們釋放溫暖笑容,壞人緣正在慢慢改善當印。以往累積的經驗和合作漸生默契的部屬,也讓她工作日益上手,再不必日日熬夜。當肩上的擔子減輕,她的生活仿佛也跟著愜意不少。
然而最重要的是,她和二哥的關系,有了明顯的改進。
當“兄妹”這條界線確立後,他們又像以前那樣有說有笑,會一起討論某部電影、會一起逛街血拼,挑剔彼此的品味。
他不滿意她專買成熟服飾,每次都將她往少淑女樓層帶。
她嘟嘴說:“二哥,你忘記了,我是景麗的董事長,不是Showgirl辣妹。”
他則笑著說:“等你有投票權再來討論你的成熟度。”
她皺皺鼻子不滿地道:“還成熟度咧!你當我是水果哦?”
他認真點頭。“你是,是我們的小蜜桃。”
小蜜桃……她記得的,他們總是這樣喊她,在她六歲以前。
直到她嚴重抗議,說她想當橘子,不要當蜜桃。
呵!那時候她怎會特別鍾愛橘子?
哦,想起來了,因爲那時二哥總一面剝橘子,一面把苦澀的維管束剝撕幹淨,放進自己嘴裏,然後把甜甜的果肉送進她口中。
二哥說,維管束緞營養,不吃掉太可惜,可她又是連一點點苦味都要皺眉頭的怪脾氣,他只好自己吞了。
他很節省,卻總是把好的放到她手裏、嘴裏,現在想來,讓她情有獨鍾的不是橘子,而是他對她的疼惜與小心翼翼。
長期和像他這樣溫柔的男人相處,誰能不愛上他呢?她沒有錯,她的心不是石頭,當然會對他癡迷,對他眷戀。
可惜二哥打定主意只當她的哥哥,所以她的選項只有妹妹和親情,沒有情人和愛情。
她不甘願,卻不能不退回安全界線後,她不想再一次冒著失去他的風險。
如果不是姐姐要結婚的消息傳了回來;如果二哥不是風度翩翩、甘心放手的好男人;如果不是一點酒精、三分醉意,讓他們二度犯下大錯……亮亮很清楚,他們將永遠待在界線外。
所有的事,都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發生。
平安夜,充滿感恩的夜晚,這天,家裏所有女人都得到了她們想要的男人——不管對方是否心甘情願。
綮然破例帶一個女人回家,但一見到她,亮亮就對她怒目相向,晚餐桌上也不給她好臉色。
那個女人叫做果果,是大哥在大學時期愛上的女孩,那時她有一張圓圓胖胖的蘋果臉,所以大哥昵稱她果果。
現在她瘦了,腰大概只剩下二十三寸,瘦瘦的臉襯得那雙眼睛更黑更大。
一頓飯,亮亮吃不到三口就不客氣地離開餐桌,走到院子裏生悶氣。
她不懂大哥,世上女孩那麼多,爲什麼他偏偏離不開這一個?
快過年了,寒流一陣陣來襲,早上才發過低溫特報,晚上玉山就飄雪,院子裏也一樣很冷,她撫撫手臂,在枯黃的草地坐下,下巴擱在膝聞,用她有限的經曆去理解,理解愛情爲什麼迂迂回回、千折百轉?
倘若兩人注定要在一起,爲什麼當初要分離?如果愛情是苦難折磨多于幸福喜樂,爲什麼人人都幻想得到它?
不到五分鍾,亦驊跟了出來,他帶著一件厚外套披在她背上。
他坐到她身邊,兩人並著肩同看天空那輪明月,她想起以前他手中的鹹蛋黃,而他則想起她先前的腸胃炎。
他趕回台灣的那天,他對她嘮叨,而她向他道歉,保證自己會當個好妹妹,不再成爲他的困擾。
在迷糊入睡前,她拍拍胸口對他保證道:“放心,我已經在這裏裝了一支安全控制閥,下回它又想要愛你的時候,控制閥就會鎖緊,用力把愛情鎖回去……只是裝上它……好難呼吸……”
她入睡後,他從她的落地窗往外看,看見窗外的皎潔明月。
亮亮做到了,做到自己那晚的無數承諾,她變得可愛可親,讓大家樂于親近,她不再堅持己見、要所有人遷就她,也不再時刻跟在他身後,不再企圖把他綁緊。
她盡力當稱職的好妹妹,不讓他有機會擔心。
他看得出來,她很辛苦,一個習慣要改變談何容易?但她是個意志力堅定的女孩,說改就改得徹徹底底,不拖泥帶水。
大哥曾笑說:“她再繼續可愛下去,我們家的門檻就要被男人給踩破了。”
沒錯,像公司裏那些原本不贊成亮亮當董事長的叔伯,在這段時間的觀察後,居然紛紛轉向大哥和他提出替亮亮安排相親的要求。
一個聰明美麗、有能力又可愛的媳婦,哪個長輩不想要?
因爲如此,他終于有了“沐家有女初長成”的危機感,開始爲她定下門禁時間表,不過……純屬定心安的,因爲不論上班下班,她都和他在一起。
“星期四,方伯伯想請你吃飯。”亦驊把視線從月亮上收回來,看向身旁的亮亮說。
“方立同一定會在吧?”她撇了擻嘴問。有幾個約會推不掉時,大哥、二哥就會輪流陪她出席這種變相的相親會。
“不想去嗎?”
“如果二哥推不掉的話,就去吧。”她的配合度越來越高。
“其實你還小,我們大可以推掉這種相親宴,只是大哥沒守住第一場,讓你出席了,接下來的如果不參加,就會有人覺得不公平。”
“我知道大哥二哥難做人,沒關系,不過是吃頓飯而己,還是免費大餐昵。要是對象是帥哥,那就是雙倍紅利了。”亮亮笑著說,把頭埋進膝間,悄悄歎息。她厭惡這種餐會。
“說說看,從開始到現在,碰過幾個帥哥了?”
她擡起頭,換上一張笑臉,“結論是豪門多豬頭,牛鬼蛇神全往富貴人家投胎了。”
亦驊被她逗笑,“有這麼糟?”
“比我形容得更糟,我已經口下留情。”
“那麼,實在太辛苦你的眼睛了。”
“幸好餐桌擺飾夠漂亮,否則,回家二哥就要帶我去眼科掛急診。”她誇張地道。
兩人同時大笑,笑過後,他們互看彼此。
亮亮懂,二哥有話要和她談,並且肯定與果果有關。要是以前的她,會任性地捂起耳朵說:“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可現在的她,不行了……再不樂意,也要耐心聽下去。
“亮亮,你這樣做,不給大哥面子,也讓果果沒台階下。”
果然,她沒猜錯。“如果她沒有台階下,是不是就不會再來糾纏大哥?”她敵視所有對家人不好的外人。
“猜猜看,果果當年爲什麼要離開大哥?”
“她另結新歡。”她平靜回答。
她記得那段時間裏,大哥像行屍走肉,徹底自我放棄,她還偷偷聽見大哥對二哥說不明白自己做錯什麼,果果爲什麼會愛上別的男人……
這種女人繼續留在大哥身邊太危險,倘若下次她又碰到喜歡的男人,會不會再來一次,甩大哥像甩鼻涕,半點不留戀?
“我們都以爲是這樣,其實不然。”
“什麼意思?”
“果果得了胃癌,不得不回美國、回父母親身邊做治療,她怕大哥會放下事業學業,硬要陪她走過漫長的療程,也怕自己萬一治不好,大哥會傷心欲絕,因此才說謊欺騙大哥,說她愛上別的男人。”
“這幾年,對她和她的家人而言,都是相當辛苦的曆程,她切掉了大半個胃,做過很多次化療,一直到今年沒有再複發的跡象,醫生才宣布她抗癌成功。重獲健康後,她第一件做的事便是飛回台灣找大哥……亮亮,果果她是愛大哥的。”
亮亮聽完,無言。
“怎樣?要不要進去把飯吃完?”他推推她的手肘。
思忖半晌後,她起身離開草地。“我想,我欠果果一個道歉。”
亦驊微笑點頭,趕緊跟著起身,拍掉屁股上的草屑,與她一同走回屋裏。
亮亮挺直肩膀,雄糾糾、氣昂昂,一副準備慷慨赴義的樣子走入客廳,她直直走到果果麗前後才停止,一動也不動。
她的氣勢,讓綮然直覺地把果果護在身後。“亮亮,你要做什麼?”
從不對她大聲的大哥生氣了,他的口氣很差,像只老鷹般擋在前面,不準別人傷害他的幼雛。
大哥以爲她要欺負果果,所以才迫不及待的搶著保護?
真好,喜歡一個人就是要這樣,會替她擋在中間,不讓心愛的女孩受到任何傷害。
“果果,是個女人就站出來。”亮亮刻意使壞,讓綮然神經緊繃。
“亮亮!”他本不讓果果站出去,硬是將她困在自己身後,直到看見亦驊使了眼神要他安心,他才決定讓到一旁。
亮亮看著果果瘦削的臉龐……這些年,想必果果很辛苦吧?可她的大哥,也不好受呀……
于是她說:“果果,你很幼稚,你完全不懂得替別人考量……”
她話一出,綮然隨即譴責地望了亦驊一眼。
如果不是氣氛略帶緊張,亦驊肯定會笑出聲。誰才是那個幼稚又不懂得替別人考量的女生啊?
“你憑什麼替大哥決定?你憑什麼認爲大哥不願意和你共患難?你憑什麼相信你的謊話比起事實,對他的傷害更是少?”
亦驊歎了口氣。亮亮對道歉還真是缺乏經驗!
“知道你離開後,大哥有多辛苦嗎?他抽煙酗酒,心痛得必須用酒精來麻痹自己,他每天晚上都抱著你織給他的毛衣才能成眠……而他的這些痛苦,竟然是因爲你的謊言?你,應該向大哥道歉!”
亦驊大皺眉頭。看來,以後果果會被這“兇惡”的小姑吃死死。
果果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住亮亮,眼眶裏漸漸蓄滿淚水,知道綮然有一個這樣疼愛他的妹妹,她感動也激動。當第一顆淚水滑下時,她沖向前,在猝不及防間用力抱住亮亮。
“對不起、對不起,我太壞了,我知道錯了,我道歉。”
果果還真的道歉?亦驊和綮然忍不住互看一眼,有些哭笑不得。不到一年的董事長經驗,讓亮亮的威嚴大增了。
亮亮也被果果的大動作嚇到了,她吞下卡在喉間的口水說:“以後,不要再犯同樣的錯了。”
“我知道了,我不會的,保證不會。”果果舉起五指,誠心誠意發誓。
“如果你們決定在一起,就要有同甘苦、共患難的準備,如果今天生病的是大哥,你會不會拋下他轉身離開?”
一邊的綮然聽了十分動容,那正是他想對果果說,卻又怕說得太重的話。
“我不會。”
“那就對了。同樣的,在那種時候,大哥也一定希望自已在身邊支持你。”
“我懂了,對不起。”
亮亮抓抓頭發,突然不好意恩起來。欠一句道歉的人分明是她,怎麼從頭到尾都是果果在說對不起?
于懸她紅了臉,尷尬道:“你有空的話,再織件新毛衣給我大哥吧,上次那件被我生氣剪碎了,我看不慣大哥爲一個見異思遷的女生那麼痛苦。”
這就是亮亮掠奪毛衣的真相?亦驊揉揉太陽穴。看來他們又錯怪她了!
果果退後兩步,吸吸鼻子、用力點頭道:“亮亮,對不起,我回去馬上織,織很多件,給綮然、給亦驊,也給你。”
“那……你吃飽飯了嗎?”她別扭的釋出善意。
“我陪亮亮吃。”果果忙不疊回答。
“以後你可以常來我們家吃飯,你……太瘦了。”
“謝澍亮亮。”果果話說完,揚起笑臉勾起她的手一起走向飯廳,把兩個男人晾在身後。
綮然看蓿她們的背影,佩服的對亦驊說:“你竟然有本事讓亮亮道歉?真有你的!”
“我沒有做什麼,但你確定亮亮那個……是道歉?”
“你不能要求她太多。”
“……也是。”
“走吧。”綮然拍拍他的肩膀,兩人並肩回到餐廳。
飯盛,四人聚在客廳裏聊天,果果談起她的治療過程,亮亮聽得攏起眉尖。
一會兒後,她忍不住問:“那段日子,你不難挨嗎?”
“當然難!好幾次太痛了,躺在病床上,我幾乎有尋死的念頭,但是一想到爸媽的辛苦和淚水,便又沒有勇氣付諸行動。那時,爸爸說過一句話,讓我印象很深刻。”
“什麼話?”
“不管是快樂、痛苦,它終究會過去的,不會影響你一輩子,那只是時間的問題,它早晚將在你生命裏雲淡風輕,所以,自殺是笨的,因爲你怎麼知道接在痛苦之後的不是快樂?同樣,得意也是笨的,因爲誰知道春風的背後沒有心酸疼惜?”
亮亮想了半天,同意地說說,“對,快樂短暫,痛苦也不長久。”這是老天爺殘忍、也是它仁慈的地方。
談話間,電話鈴響,亦驊坐在電話旁,順手接起。
“堇韻?你好不好?”聽到堇韻的聲音,他整個臉都亮了起來,溫柔的笑意隨之揚起。
見他這樣,亮亮垂下眼目,一絲苦澀在唇邊蔓延。
但身爲好妹妹,她應該露出笑臉,應該和大哥、果果一樣,認真聽著二哥的言語,並猜測姐姐在電話那頭說了什麼。
誰知道沒多久,亦驊的溫柔笑臉便褪色,唇角抿成一道堅硬直線,他依然認真傾聽,可幾分鍾後,就淡淡的把話筒遞如去說:“堇韻想和你們說話。”
亮亮接過話筒,而亦驊往樓梯走去,他轉身的同時,她蹙起雙眉。
“我是亮亮,姐你好嗎?”她對姐姐有著愧疚,畢竟姐姐會被迫外放,她“功不可沒”。
“我好得不得了。亮亮,告訴你,我要結婚了!”說完,堇韻就在電話那端咯咯笑個不停。
她能理解二哥的臉龐上,爲何會有那種突如其來的僵硬沉默了。
“他是個怎樣的男人?”
“他是音樂家,會作詞作曲,常常登台表演……天啊,我活到二十三歲才跟人家當起追星族,真是丟臉。”堇韻的口氣裏有滿滿的歡欣。
“你們認識多久?”
“兩個星期。很短對不?可我已經墜入愛河了。亮亮,你相信嗎?我見到他第一眼時,心裏就有聲音說:就是這個男人、他是我要的、我要和他生活一輩子、我要和他結婚、爲他生兒育女……然後,我閉上眼睛對自己說,如果他朝我走過來、對我說話那麼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結果當我睜開眼睛,他果真站在我面前!”
“亮亮,在遇到他以前,我不曉得一個女人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墜入愛河,可是……我真的好愛他。他剛剛向我求婚了,我好想訂機票飛回台灣,和你們分享我的快樂……”
堇韻滔滔不絕的說著,亮亮爲她快樂的同時,卻也擔心著剛剛上樓的男人,于是,和姐姐講了幾分鍾後,她把電話遞給大哥,也快步上樓。
二哥的房門沒關,她想也沒想的闖了進去。
見他躺在床上,她不客氣地躺到他身邊,學他的動作將雙手擺在後腦勺。
他沒看她,不說半句話。
她不介意被冷落,只是看著天花闆,試著忖度他的感受。
三十分鍾或者更久之後,房裏出現了第一個聲音,是從亮亮嘴裏發出來的。
“我有一天在街上,聽見兩個男人的對話。”
亦驊歎口氣後,勉強問:“他們說些什麼?”
“其中有一個說:“幹XX!她以爲自己多漂亮,還不是化妝搞出來的?三層眼睫毛,每天出門都像在眼睛前面掛窗簾,還打蘋果光啊!那盒蘋果光就花掉我兩千多塊錢……我笨!幹麼不拿那兩千塊去買一箱蘋果,把自已撐出蘋果臉?那種女人,虧我還把她當女神,其實好幾次在半夜裏被她卸了妝的醜臉嚇到魂不附體。鍾馗看到,八成也會以爲自己碰到剛出爐的新小鬼。”
“另一個說:“就是這樣啊,又沒內涵,拿名牌包就自以爲是貴婦,穿上高跟鞋就自以爲高人一等,還騙人家說是國立大學畢業,講兩句英文就說自己交往的都是外國人。英文誰不會啊?我還會從一數到一百咧,屁啦!只有我們兩個笨蛋,才會爲那種女人爭得你死我活。”
“前一個繼續說:“她把我的錢都拿去買臉部水彩,以爲把臉塗得像土石流就比較美麗。”後一個又說:“我還爲她預支薪水,給她買香奈兒的新品,哇哩咧!奧梨仔假蘋果。”
她說完了,閉上嘴巴。
他狐疑地轉頭問:“告訴我這個幹什麼?”
“有不爽就要罵出來,憋在心底會得內傷。”
“我爲什麼要不爽?”
“因爲姐姐要結婚了。”
“她已經成年了,有交男友的自主權,而且她沒有在眼睛前面裝窗簾,也沒有打蘋果光,重點是,她的香奈兒都是用自己的薪水買的。”
“誰叫你罵姐姐!你要罵的是那個男人。”
他挑眉失笑,側過身問道:“怎麼罵?”
“哇哩咧,才兩個禮拜就求婚,啊他是精蟲沖腦哦?如果會哼兩句歌就是音樂家,那給慈濟捐一百塊不就是慈善家?晚上沒事看星星就是天文學家?知道什麼是COZ的叫做化學家?會吃飯的是美食家?會寫字的是文學家……滿街都是這個家、那個家跑來跑去哦?”她模仿著那個男生的台灣國語,唱作俱佳。
亦驊扯動嘴角,笑了。這次他沒有誤解,知道她是盡全力在安慰他。
亮亮接著說:“長得像李奧納多很屌嗎?你知不知道李奧納多發福了,從帥哥變豬頭?你知不知他吸毒、藏毒,你可以大大方方叫他一聲蟲類動物?是我們家杜小姐太笨,才會被外國男人拐,等我給她寄兩瓶安腦丸吞一吞,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就會重新回到她腦袋。”
“中國文化基本教材?裏面有什麼?”他都不知道她的牽東扯西這麼厲害。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這跟禮義廉恥又有什麼關系?”
“兩個星期就敢求婚。與禮不合;敢說自己長得像李奧納多,就是陷李奧納多于不義;爾等番邦敢覬覦我堂堂大國女子,就是無恥。哼!難怪美國要滅亡,就是這種缺廉少恥的男人太多。”
“美國沒有要滅亡。”他苦笑著點出事實。
“拜托,電影2012年是誰拍的?別告訴我,那是中國大陸拍的。”
亦驊大笑,佩服她的伶牙利齒。
她翻過身,雙手支在下巴,柔聲問:“二哥,心情有沒有好一點?”
他垂下眼睫,沒回答。
“如果還是不行,我還有一招。”她坐起身,拉過他支在腦後的大手。
“哪一招?”
“去喝酒。”
“一醉解千愁?”
“不對,我想把你灌醉,再把你弄上床,圈圈叉叉點點點……等你明天醒來,我強力誇獎你厲害的性能力,你就會自信滿滿,認定放棄你這個好男人是姐姐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好福氣。”她的建議爆爛。
“我是個好男人嗎?”他皺眉問。
“當然。你不是好男人,我幹麼追你追得那麼勤?執著那麼多年?”她像哥兒們那樣拍了他肩膀一記,話裏幾分真、幾分假。
“別忘記我們是兄妹。”他扯扯她的劉海提醒道。
“別忘記,我們也沒有血緣關系。”她拉拉他的耳朵。
“你說過,要當我一輩子的妹妹。”
“對啊,可是在你成爲別人老公之前,監守自盜個幾次應該沒關系。”
他敲了她的腦袋一記,笑道:“還監守自盜咧!”
“誰教你長得秀色可餐、美味可口,不先占你兩分便宜,就讓外面的狐狸精便宜去了,多可惜?”
亦驊頓了下,遲疑地問:“你就真的……那麼喜歡我?”
“喜歡,喜歡得不得了,愛到不能自已……”她說了一大堆誇張的稱贊,像真的又像是玩笑,教人弄不清楚。
接下來,雖然她的建議爆爛,他們還是去喝了酒,而且不只一瓶。
酒精松弛了兩人的神經,他們到家後脫去彼此的衣物,激烈的做愛。犯下的錯不僅一次,而是很多次。
隔天天亮時,亮亮起床第一件事,果真就是大力誇獎亦驊的性能力,她還阿莎力地拍上他的肩,對他說:“失去你,是姐姐人生裏最重大的損失。”
他不禁紅了臉,想發脾氣卻無法對一個笑眯眯盼裸體女孩生氣。
後來,她甚至過分地湊到他耳邊對他說:“這次合作愉快。下次有需要,記得再Call我。”
他想揍她的,可是手若打上她光溜溜的屁股,說不定她會誤以爲他有性需求。
看著他猶豫不安的臉龐,進浴室前,她親了親他的臉說:“放心,你家亮亮已經轉大人了,你不必擔心道義責任那些鬼問題,我不要你負責。”
“經驗”,是大自然裏萬事萬物賴以生存的重大條件,而對于亮亮來說,這是她成就幻想愛情的重大條件。
她越來越會勾引男人,知道怎樣在床第間讓二哥臣服,知道怎麼能讓他對她諸多容忍,知道如何讓他適時出現罪惡感,不對她的勾引做出拒絕。
他拒絕過她,是真的,但她幾句——你不想要嗎?沒關系,我出去找外面的男人——就讓他氣得沖動不已,五分鍾後,兩人便開始在床間翻滾……
她說:“不過就是性嘛,和高跟鞋一樣是生活必需品,不必想太多;我們都是血性青年,只是各取所需,二十一世紀的男女,實在不必再在性事上面拘泥了。”
她又說:“講什麼愛情?二哥,你太老套了,這時代有幾個女人是純粹因爲愛情而上床?”
她硬拗,“我們是生活上、工作上合作愉快的兄妹,但我對你只是肉體上的迷戀,有沒有聽過“治水疏通勝于防堵”?你就讓我繼續迷好了,直到我玩夠了,自然會膩得放手。”
這些話,她一次兩次三次的說,說服得他放棄防備,沉溺在肉體歡愉,做愛成了他們之間的愉快經驗,兩人配合得完美無缺。
雖然他也經常在事後埋怨自己應該多一點自制力,但他的身體實際上早已拒絕不了她的親近!
亦驊懂,她刻意把愛情剔除于兩人之間,是爲了害怕他心存負擔;他理解她把他們的關系單純地解讀成情欲,是爲了消彌他的罪惡感;他明白她言不由衷,明白她對他,不僅僅是迷戀……
于是他認真考慮,如果她真的喜歡他,那麼等她長大、想清楚了,她願意,他就娶她。
她今年十九歲,等她長到二十五歲時。成熟到能夠理解他娶她等于娶了景麗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好幾十億的身家財産,而她不認爲自己這是被占便宜;等她的迷戀走過多年風雨,眼界夠寬夠廣之後卻依然沒被外面的男人吸引,仍堅持相信他是她的第一人選。那麼,他就考慮結婚。
至于愛情……反正他從來就不認爲世界上有這種東西。
她用力地親吻他的唇,把他的唇親得紅腫,腫到倘若現在走出房門,所有人都會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但她不在乎。
她開心地哼著歌,像成功偷到乳酪的小老鼠。
棉被下,兩個赤裸的身體彼此偎近,緊密貼合,她的手指點著他的胸口,一圈圈繞著,輕輕地勾引。
他又有反應了……
爲自己的二度降服他成功,她笑得好開心。她總是欺負他,欺負得好褥意。
她會故意選在大哥在家時跟二哥做愛,之後故意從二哥房裏走出去,身上只裹著薄被單,享受那種想要被發現卻又害怕被發現、偷偷摸摸的刺激快感。’
每當他在她身後喊人時,她轉身刻意讓身上的薄被滑了下來,知道看著她的胴體,二哥會臉紅心跳,而她很高興發現他的欲望又勃發。
她會在上班時,一本正經地讓秘書請二哥進來,等他走進董事長辦公室後,她就二話不說沖上前去勾住他的脖子,來一個法式熱吻,讓他的唇沾上她的唇膏,讓他渴望壓抑、呼吸喘促。
“二哥。”她翻身,趴到他身上。
“怎樣?”亦驊極力克制著沖動,因爲昨晚他們已經做了三次。
今天他們要和從美國分公司來的領頭人物開會,他不想又讓她在會議上昏昏欲唾。上一回,她已經讓許多人議論紛紛。
“國中的時候有個男生很喜歡欺負我。”
“我記得,是不是叫做邱什麼德的?”那時候,她被氣到想轉學,是在他的安撫下才打消念頭。
“邱惟德,他有一次在我的頭發上塗水彩,還說是幫我做挑染,我氣死了,他還理直氣壯說他染得很漂亮,我不喜歡的話可以洗掉。”
“誰知你脾氣不好,抓下那一撮被染的頭發當場剪掉,他被嚇到了。”
“對呀!那次之後,我跟他視線對上時,只要用食指摸摸我那撮小短發,他就會心虛不敢和我對望。”
“唉,真受不了。哪個女孩像你這麼嗆?”
“我是可以被欺負的嗎?開玩笑,我誰啊?”
“你是沐亮雲,景麗集團的董事長。不過,當了董事長也請懂事一點,別再耍任性了。”
“我以爲自己已經進步很多:”
他故作深思狀,須臾後才說:“是啊,是好了一點點。”事實上,她不只好了一點點,而是好了很多點,多到想追求她的人都快把他和大哥的電話號碼打爛。
她忽然又說。“後來我搞懂了。”
“搞懂什麼?”
“那時候,他拿我的課本、搶我便當盒裏的炸雞、在我的椅子上塗立可白……不是因爲他討厭我才想欺負我。”
“不然呢?”
“那是因爲他喜歡我、想引起我的注意。”
“你終于開竅了?”當時他們兄姐三人爲此事苦惱不已,尤其是她要他這個二哥去恐嚇邱惟德的時候,他還真擔心傷害人家的青春少男心。
“自從我迷上欺負二哥之後就懂啦,因爲太喜歡,才會想三不五時欺負。”話說完,他還沒做出反應,她就先一步熱門熟路地讓他進入自己的身體,她咯咯地笑著說:“再來一次吧。”
“今天要開會。”他憋著氣道。
“大不了會議上我偷睡幾分鍾,然後你再跟他們解釋我身體微恙。”說完,她開始出現律動,而他……自制力崩潰。
亦驊撫摸著亮亮熟睡的臉龐,知道她是大女孩了,大到懂得人情世故,懂得放下身段、同人虛與委蛇。
昨天的相親宴不說她,光是看到那個禿頭男子,他就很想把對方揪起來痛毆一頓。有沒有搞錯?亮亮只是個十九歲的小女生,那些叔叔伯伯們竟然將她和歐裏桑配成對,就只因對方背後的父母親,身價和亮亮一樣?見鬼了!
回家路上,他氣得說不出話,而真正受委屈的人兒竟還揚著滿臉笑,屈著手指頭說:“A級。”
他瞪她一眼。這種算A級,那B級的不是要缺眼睛、少鼻子、沒耳朵?
亮亮看出他的不滿,笑著說:“A級豬頭啦!豬頭中的佼佼者,沒有人贏得過他。”
他歎口氣。“以後,不要相親了吧?”
“不相親……我很難嫁出去耶。”她伸伸懶腰,頭靠到他肩上。
“爲什麼?”
“如果追我的是個帥哥窮小子,你和大哥就會認爲對方覬覦我的財産;如果身分相當的卻是豬頭貨,你們又要嫌人家家裏沒鏡子,子憑父貴的,說他沒能力;靠自己的,說家世不行……弄到最後,我一定會變成老姑婆的。到時,我不賴著二哥一輩子,還真的不行了呢……”她只是隨口說說,不含試探意味,她已經認命了,認命于兩人的關系僅止于此。
這樣就很好了,她不會再奢求其他。
他們在一起了,他不會對她發脾氣、不會拋下她遠走他鄉,她喜歡這樣。他身邊沒有別人,而她心裏除了他,也擺不下其他男人。雖然沒有正名,但事實是,他們片刻不離。
她不再奢求愛情,不再追著他的背影一句句堅持愛他,而他沒了壓力與束縛,就不會再堅持兩人間必須涇渭分明。這種相處模式,她真的很滿意。
話聽進亦驊耳裏,他只注意到她說的不是結婚,而是“賴”。這個字眼帶了許多感情因素,帶有他拒絕、排斥的“愛情”,他原以爲自己會惱怒,但……沒有,他竟然已不介意被她“賴”上?
爲什麼?難道是因爲他已喜歡上她,即使愛情讓他反感,他也願意妥協?
他側身支起頭,撫開她額前劉海。亮亮無疑是美麗的,如果她不當董事長,肯定也能在演藝圈闖出名號。
記得有一年有導演相中她拍廣告,在她的要求下,爸爸讓她去試了,她在攝影棚裏一瓶瓶喝著廣告商品,嘴裏不喊苦,回到家卻整整拉了三天肚子。
爸爸很心疼,說就算當明星能賺到全世界,他也不讓亮亮受苦。廣告一出來,亮亮馬上紅了好一陣子,許多人找上門,但爸爸要他和大哥充當守護神,不讓亮亮被騷擾,即使她的美麗早被人們口耳相傳。
亮亮真的很美,無瑕的五官、完美的身材肌膚和優渥的家世背景,能被這樣的女孩看上,任誰都會感到光榮。
可惜她看上的是他,一個將她帶大的男人,她的二哥。他一心將她當成妹妹、認定堇韻才是自己要的女人,並且固執相信愛情是種無聊、無意義、根本不該存在的事情……
他不得不承認,愛上他,她真的很倒楣。
這段日子,即使她仍口口聲聲喊他二哥,但兩人都知道不一樣了。
畢竟就算沒有血緣,哪個哥哥會天天和妹妹上床?哪個哥哥會在不見妹妹兩個鍾頭時,就感到莫名心慌?
不知不覺間,他開始用不同眼光看待亮亮,她的可愛、她的聰慧、她的堅強、她的勇敢……一點一滴的滲入他心底。
他喜歡她,和以前一樣多,但角度不同了;他疼惜她,程度和從前相當,但方式不同了。
逐漸地,他在轉變了,或許她沒有發覺,但他明白自已對她,已然不一樣。
“哥,好癢……”她笑著醒來,抓住他撫摸她臉龐的大手。
被當場逮到,他有些尷尬,連忙抽開手,轉身下床。“不早了,要上班了。”
“我今天能不能請假?”
他皺眉回身,手掌貼在她的額頭上。“你不舒服嗎?”這丫頭從不怠職的,就算感冒得七葷八素了,還是會堅持到辦公室裏坐鎮。
“嗯,好累——”話沒說完,他已經把溫度計往她嘴巴塞,她推開他的手,笑著說:“不是生病啦,是昨天應付A級豬頭,太耗體力了。”亦驊挑眉。耗她體力的不是應付A級豬頭吧?應該是他昨晚的需索無度。
他沒好氣地把她拉了起來,用不容商量的語氣說道:“不行,今天下午有季會報。”
她呻吟一聲,“豬頭說今天要打電話到辦公室給我。”
“我會讓秘書過濾電話。”
“這樣會不會惹火劉伯伯?”那可是劉伯伯最看重的“接班人”耶。
“惹火就惹火,反正你以後不會再參加任何相親宴。”
意思是……她再也不必爲了讓他心安,跑遍各大餐廳讓人品頭論足?他不再積極地將她往外推了?
亮亮笑逐顔開。如果這種情況可以稱之爲進步,那麼這個進步,絕對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成就。
“那,我們一起去公司吧。”說完,她飛快下床,拿出該吃的藥丸當著他的面吞下。這個舉動和她去相親一樣,純粹爲了讓他安心。
他不愛小孩,她就不愛,反正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適合當媽媽。他喜歡兩人的關系停在這個點上,那麼她就不躁進,耐心地追隨他。
“不行,我今天有別的事,你先進公司。”
“什麼事?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嗎?”最近,她已經跟他跟成習慣了。
“你早上還有別的事情。”
她頓了下。對喔,和新進員工的座談會,那是爸爸訂下的規矩,也是讓新進員工在最快時間內對公司産生向心力的好辦法。
“那你要去做什麼?幾點回公司?”
“我一些事情要先做安排,因爲兩個星期後,堇韻要回來了。”
簡短的句子,卻在亮亮心裏投下震撼彈。
姐姐要回來了?她不是在美國待得很好嗎?不是愛情事業兩得意?不是發下豪語要當一輩子的美國人?
才一年啦,姐姐才去了一年而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2-12 01:45:46
第六章
愛情是不是包了彩色糖衣的糖果?
你被它炫麗的外表所吸引、你急著把它含進嘴裏,但後來,糖衣褪色在你的口水裏,你才驚覺裏面的食物實在平淡無奇。而在被甜味眩惑的同時,你已不知不覺吞不太多的香料色素,以及許多危害你生命健康的毒素。
如果,愛情真是這樣的東西,爲什麼人人都迫不及待想投入愛情的行列裏?
那兩個星期,我又開始失眠了,我發了瘋地和二哥歡愛,卻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想讓他對我的身體迷戀到無法自拔?想把兩個星期的快樂時光用完,填滿往後的記憶?還是,只是想留住口中糖農的最後一分甜蜜?
避孕藥沒了,我沒心情去買卻又不願意停止歡愛,烏龜小姐裝入顔色形狀差不多的健康食品,我才不在乎會不會發生意外。我只想和二哥歡愛、盡情歡愛……
兩個星期結束了,在二哥去替姐姐接機的那天下午,我下班開車,卻好幾次差點出車禍。
我不斷深呼吸安慰自己:不會的,姐姐有了她自己的愛情歸屬,怎麼會想來搶我的?
我回想去年和大哥、二哥到美國參加姐姐的婚禮時,發覺那個被我批評到發臭的李奧納多其實長得很帥氣。那時我還想,如果他們打算在台灣定居,我就把陽明山那棟房子送給他們。我還可以透過關系,幫李奧納多出唱片,讓他的事業在台灣順利發展……
我很確定,唯有姐姐幸福,我的愛情才有繼續下去的可能性。
但是很可惜,我終究沒躲掉那顆毀滅愛情的炸彈,我眼睜睜看著它在我眼前炸開,連防禦的動作都還來不及做,已先一步血肉模糊。
我記得姐姐掌心的溫度,她握著我的手說:“對不起,我不該回來的。”
“說什麼話呢?這裏是你的家。”一年半的商場經驗,讓我學會了言不由衷。
姐姐豎起了眉心,像是下定決心似地,開口對我既:“你是我的妹妹,這個秘密,我要你第一個知道。”
說真的,我並不想知道她的秘密,尤其在她閃爍目光之下,我覺得自己將要被算計,所以我說:“如果勉強,我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她搖頭,篤定的回答,“亮亮,我要你知道。”
我還有其他選擇嗎?並沒有。
于是姐姐說:“我不愛二哥——以前不愛,但碰過那麼多個男人後,我開始問自己,爲什麼要選擇崎嶇彎路,而不肯走向康莊大道?好男人在我身邊那麼多年,我爲什麼要讓自己錯過?就爲了哥哥妹妹的身份?我們又不是真正的血緣至親。我想開了,愛人辛苦、被愛幸福,我再不要和自己過不去。亮亮,我吃過太多苦頭,你要聽我的勸告,別選擇你愛的,要選擇愛你的。”
姐姐的話如此中肯,若不是我偷聽到姐姐和大哥的對話,若不是我已確定姐姐明白我和二哥這一年來的關系,我不會知道她正在算計我的愛情。
可我能怪她嗎?哪個女人不算計愛情?不爲自己的幸福爭取?
我靜靜地望著她,但沒有生氣,因爲我心知肚明她不是我的問題,我的問題是二哥不愛我。如果他愛我,就算身邊有十個姐姐,我又有何懼?
一道刺耳喇叭聲驚醒了亮亮。
又失神了……真是的,她今天不適合開車。
把車子停在馬路邊,她下車走在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新高跟鞋很咬腳,但那點痛,影響不到她的知覺。
她不停喃喃自語,向上天祈禱著,祈求它讓姐姐幸福,祈求李奧納多的懷抱是姐姐唯一想要的歸屬。
她一路走、一路說著同樣的話,走過將近半個小時之後,才招計程車回家。
她的手在發抖,抖得鑰匙對不準鎖孔,她試了又試,才把大門打開。
走過院子,不明所以的恐慌梗在她胸口,那年接掌景麗時的緊繃與強大壓力又鎮壓上她的心頭。。
她用力地吸氣,卻沒有足夠空氣進得了她的肺裏,她快暈了,可是這關頭,她又怎麼能容許自己暈去?
客廳的門沒關,她悄悄走進去,果果靠在大哥的懷裏,而大腹便便的姐姐靠在……二哥的懷裏?
李奧納多呢?李奧納多去了哪裏?他怎可以放任自己的老婆被別的男人占據?
沒人發現亮亮的存在,安靜的客廳裏,只有堇韻低低柔柔的聲音——”
“他和別的女人上床啊……這一年我上班、我照顧家裏、我對他父母親百般孝順、我不計代價支持他對音樂的狂熱……他怎麼可以在我懷孕時和別的女人上床?
“所以我崩潰了,在我說出“我們離婚吧。”時就徹底崩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我的耳朵裏只重複著那個女人的呻吟。”
“我很沒出息,哭了一夜才發現自己根本不想離婚,拋出那句話只是想試探,試探他會不會從那張床上滾下來沖回家,痛哭流涕地跪到我面前,哀求我別離去。可我等了七天,連半通電話都等不到。”
“第八天早上,他出現了,雙眼布滿紅絲,衣服是皺的、長發在背後糾結……看見他的那一刻,我就決定把自己的話收回來,但他居然先開口說:“對不起,堇韻,我考慮了很多天,你是對的,我們離婚吧,我離不開艾莉絲,她是我靈魂裏的女人,我愛她,愛得可以拋棄一切……”
“好好笑哦,做錯事的人是他,卻是我想盡辦法找借口原諒他。我扯著他的衣袖問:“你確定嗎?那不是一時迷戀?你有沒有想清楚,只有真正的家人才會無條件地愛你、接納你的錯誤?我和寶寶才是你的家人,回來吧,我們再給彼此一個機會……”
“我連愛情都不要了,只想用親情把他拴在身邊.可是他說我的親情會讓他窒息,他求我離婚、求我放他自由,求我讓他去尋找他的靈魂……我們吵吵鬧鬧,經過一個月後,還是離婚了。”堇韻疲憊地把頭埋進亦驊懷裏。“怎麼辦?以後我要怎麼辦?”
堇韻的問題,也是亮亮想問的。姐姐回來了,以後她要怎麼辦?跟姐姐不同的是,她沒有一個胸膛可以埋進去。
“爲什麼不打電話回來?我們可以到美國去。”綮然開口。
“去做什麼?支援我嗎?笨大哥,愛情這種東兩不是哪一方的人馬多,就可以贏得頭彩的。”
亦驊說:“我去把他痛毆一頓,讓他記起當時他是怎麼承諾我們的。”
溫柔的二哥、不主張暴力的二哥,爲了姐姐,竟要千裏迢迢到美國痛毆一個男人了?亦驊的憤慨,讓躲在門邊的亮亮感到陣陣心痛。
堇韻搖頭,“他沒有對我要求贍養贊,很幹脆地簽下離婚協議書,連我給他買的一大堆名牌服飾都沒帶走。很疑惑呢,男人是不是有了靈魂伴侶,就可以不再需要實質面包?我們的婚姻只維持了短短九個月,像作夢似地,一下子就從熱烈轉爲冷淡了。”
“夠了,不要再去想了,回來就好,我們會照顧你。”綮然道。
“大哥,我在育幼院裏待過,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個完整的家,我的孩子要開開心心地牽著爸媽的手去上學,他不但要衣食無缺,更要有健全家庭,那是我的夢想。哪知道……到頭來寶寶的命運竟和我一樣,我給不了他一個爸爸……”堇韻低頭撫撫自己隆起的腹部,啜泣起來。
亦驊想也不想,直覺地脫口而出,“我來當孩子的爸爸。”
亮亮的心“咚”的一聲深深往下墜,像搭上速度飛快的自由落體,人被機械瞬間拉到半空中了,心還停留在地底。她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心與身子,狠狠分離。
那種感覺是痛嗎?她不清楚,只覺得全身都在顫栗發冷,暖和的屋子取對她來說,卻是陰森地獄。
她曾問過二哥,爲什麼他不要小孩?他說自已不適合當父親,因爲他的血液裏流著親生父親暴力的因子。
可現在,他搶著當姐姐肚裏小孩的父親了……爲什麼?是因爲孩子的母親叫杜堇韻而不是沐亮雲嗎?
她懂了,他不是不要小孩,而是不要她的小孩。
“亮亮,你回來了?”堇韻第一個發現她。
緩緩走進客廳,她落寞地看著姐姐和身旁的二哥。
早就知道,她早知道他的胸膛不是她的勢力範圍,可親眼看見那裏容納著別的女人,苦澀的心仍不禁一陣陣痙攣,無法遏制的顫栗,在她賁張的經脈間奔竄……
“亮亮回來就可以開飯了。”不明狀況的果果,動手去拉她。
亮亮是真的想發脾氣,但前車之鑒教會她千萬不能任性,一任性,二哥便又要帶著姐姐遠遠離開,讓她尋不著他、看不到他了。
“對不起,我很累了,你們吃就好。姐姐,歡迎你回來。”她努力表現得像個大人,可出口的話卻像利刃,割得自己無處躲藏。
“吃一點吧,你的胃不好。”亦驊看著她說。
他是真的在乎她?或只是禮貌招呼?亮亮勉強拉出笑容回答,“我先睡一覺,等睡醒了,想吃東西再讓人弄。”
“好吧,別勉強。亮亮,不舒服要告訴大哥。”綮然開口道。
“知道了。”她背過他們,走回自己的房間。
他們還在交談,她的耳朵卻“嗚嗚嗚”地拉起鳴笛,再聽不清楚那些話語,腳步一步步變得沉重,她感覺頭暈。
她回到房裏,把窗戶全部打開,十二月的天氣,寒冽北風呼呼吹響,她坐在窗台邊,任白皙的臉被冷風刮出紅痕……
怎麼辦呢?繼哭泣之後,她任性的權利也被收走了,再也不能哭鬧、不能暴躁、不能驕恣,那麼,她還能做什麼?
傻傻地望向天空,她該放手了嗎?該讓二哥自由了嗎?她偷了他一年的時光,剩下的,要還回去了?
亮亮無助地閉上雙眼,世界在她面前拉起黑幕,她只感覺得到透心的冷。
接下來的日子,亮亮非常不好過。
大哭跟任性的情緒被對爸爸、對二哥的承諾鎖死,因此她只能寒著一張臉,不說半句話。但即便不說話,她的臉色依舊讓堇韻不知所措。
堇韻好幾次向亦驊提出,是不是該在外面買房子住?亦驊駁回了。
綮然作主讓堇韻留職停薪,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從此亦驊待在家裏的時間比待在公司裏多。綮然提前請了會照顧産婦和嬰兒的保母回家,而亦驊陪堇韻四處去買嬰兒用品,果果直嚷著要當寶寶的幹媽,所有人都以最熱情的態度來迎接這個新生命,只有亮亮表現冷漠。
亮亮知道堇韻處處刻意討好自己,但她就是無法勉強自己張揚笑臉,她像被判死刑的囚犯,日夜等待最後一天。
果果找上她,對她曉以大義說家是親人的避風港,對家人應該予以包容接納,雖沒明說,但態度表明了果果認爲她不是個好妹妹。
隨便了,她沒有力氣在意別人的想法。
在身心俱疲的折磨下,亮亮養得圓圓的下巴尖了,好一段時間沒犯的胃病再度發作,她冒胃酸、惡心,看見食物就想別開眼睛,這個病她有經驗,知道要吞哪種藥、看哪個醫生,但她壓根不想理會。
然而在她大吐特吐,吐到手腳無力之後,二哥偏選上這個時間點找她吵架。
凝望著他,她手腳冰冷。
但亦驊的臉色更寒列。他劈頭第一句就說:“爲什麼把堇韻當成假想敵?”
若不是身子太虛弱,她真的想問他,姐姐確實只是她的假想敵嗎?
姐姐沒有一天到晚占住他的時間、沒有時刻黏在他身邊?沒有隨時隨地、有意無意地試探他,可不可以永遠陪在她身邊?她沒有哭倒在他懷裏自問:“爲什麼我對二哥的愛視而不見,卻去愛上一個狼心狗肺的男人?”
而他,也沒有回應得很慷慨,許諾了無數事,滿足姐姐的寂寞空虛?他更沒有說過,“放心,我會照顧你們母子,盡全力當個好父親。”
她只是年輕不是愚蠢,又怎會看不出來,姐姐在他們兩人外面布下了氛圍,讓所有人都認定他們是天生一對的好良緣。
亦驊見她不語,臉色一沉,忽然抓住她的肩膀說:“堇韻受盡折磨回到台灣,身爲姐妹你該給予支持,可你非但不給堇韻好臉色,從她回來到現在,你連一頓飯都沒和她吃過。當所有人都對她付出關心的時候,你怎麼可以冷漠得像個外人?”
亮亮皺眉。如果她全心全力支持姐姐,二哥是不是就不必處處表現得像姐姐搶丈夫?如果答案是這個,好,她樂意付出,只恐怕……這種時候她的支持不是姐姐要的。
她忍不住苦笑了。二哥不懂嗎?表現得像個“外人”而不是“敵人”,已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大極限了。
“亮亮,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堇韻爲你做過什麼?她疼你寵你,比任何一個親姐姐做得更多,你難道就不能感恩圖報,對她好一點?”
因爲感恩圖報,所以得把心愛的男人讓出去?真抱歉,她無法讓自己表現得這麼偉大。
“你期待我做什麼?”她歎口氣後開了口,語氣裏沒有憤怒。
不是因爲不生氣,而是疼痛的胃抽光了她所有力氣。
“對堇韻好一點、包容一點,不要任性、不要刻薄。”
她聽了一陣心寒。怎麼會是她任性刻薄?她已經盡全力當個好女人了呀……原來她的努力,始終達不到他的標準。
“假設……我們讓姐姐搬出去呢?”她突發奇想,試著解決三人之間的問題,問得小心翼翼,只是提議,也並沒有肯定。
誰知道亦驊聽完,立刻翻臉。“她搬出去,我也搬。”他丟下這麼一句話,便頭也不回走出她的房間。
七個字,已讓亮亮清楚姐姐在二哥心目中的位置從未更動過。不管姐姐態度如何,從她回到台灣的那天起,二哥就已將他的全心全意轉移到她的身上去了,自己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躺回床上,她拉起棉被蓋到胸口,茫然地望向天花闆。如果可以哭,她的心髒會好受一點;如果可以任性吼叫,她的腸胃肝膽不會扭曲糾結,可是不行,她只能癡癡傻傻地發著呆,重複著他說過的字句。
她又被恐嚇了。一年前,他用留在美國恐嚇她收拾任性,現在,他用搬家恐嚇她收斂臉上寒冰。若萬事萬物真有相克物,那麼,鍾亦驊一定是她沭亮雲的克星。
她揚起虛僞的笑容警告自己,從明天開始,這張笑臉不能垮台。然而話雖這樣說,她的嘴角還是忍不住一寸寸往下掉,緩緩地形成一張苦瓜臉。
唉,愛情真是一門高難度的負債學問。
她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撞見大哥和姐姐的交談。
綮然歎息問:“你爲什麼不早點愛上亦驊?他愛你很多年,爲你吃了很多苦,他爲你……”
“我知道,我既抱歉更後悔,如果可能,我願意用自己的下半輩子來贖罪。”堇韻拭著淚,淚水裏有無數悔恨。
“你要贖罪,那亮亮怎麼辦?”
“亮亮還小,她會找到自己的幸福。”
“如果她死心眼呢?”
“她不會的,如果她愛二哥,就會讓二哥尋找真正想要的幸福。我是女人,我懂,所以再不甘願,也成全了Norman和艾莉絲。”
“所以你決定是亦驊了嗎?”
“是,我決定。”
“可你並不愛他。”
“我有孩子,我必須爲寶寶考量,二哥是個好男人,我早晚會愛上他的,我會回饋他對我的感情,讓他一輩子幸福。”
聽到這裏,亮亮悄悄退開了,她明白自己已無半分僥幸或勝算。
她走回房間,拿出了外套和皮包,她需要出門一趟,需要一點空間認真思考。
姐姐愛李奧納多,所以放手讓他追求靈魂伴侶,而她若也愛二哥的話,就該成全他的夢想。換言之,假若她不成全,是否就代表她不是真愛二哥?
真是讓人進退無門的殘忍選項啊。
亮亮走出家門時,亦驊剛好從外面回來,他帶了一束香水百合,那是堇韻喜歡的味道。
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她清楚,能爲心愛的人做事,即使只是小事,也會讓人心裏幸福洋溢。
答案夠明白了,該怎麼做,大概連六歲小孩都能替她做出決定。
“你要出去?”他看一眼腕表,時間不早了。
“對,去買一點東西。”她揚起笑。被他恐嚇的隔天起,她就時刻把笑容戴在臉上。
“要不要我陪你?”
陪她啊……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現在的他,哪有空閑時間管她?“不必了,我很快就回來。”
“開車小心一點。”
“好。”她點頭,與他錯身而過,走出大門那一刻,她停下腳步,旋身喚他,“二哥。”
“什麼事?”
“明天晚上有場餐會,是政府要統合台灣觀光旅遊辦的餐會,你有沒有空,陪我一起去好嗎?”
他想了想,“我必須陪堇韻去做産檢,這很重要。”
她噘起嘴,試著輕松耍賴,“陪我去參加餐會不重要嗎?我們要端出景麗的形象耶,能不能挪挪時間?”
“恐怕不行,江醫生是知名婦産科醫生,我們好不容易才排入預約的。”
“爲什麼非要名醫?我認識很多人,都不主張讓名醫看診。”
“堇韻不是別的女人。”
亮亮點頭,沒有繃起臉,虛僞笑顔依舊在臉龐。她合作的說:“知道了,我自己去。”
對二哥而言,沒什麼事比姬姐更重要了吧?
她離開家,開了好久的車子來到陽明山上,停下了車,她松開方向盤,往後仰靠在椅背上。
偏過頭看,車窗外星空燦爛。
她開始想事情,從她有記憶後發生的每件事想起,想哥哥姐姐對她的寵愛,想他們如何代母親照顧……她沒有忘記自己的罪惡感,她很清楚是自己的出生害哥哥姐姐失去母親。
如果她離開了……是不是就可以把他們該擁有的幸福歸還?
這天晚上,亮亮雲沒回家,她在車子裏坐了一夜,深刻思考,直到月亮偏西,星子西沉,她才發動引擎回到公司。
三小時的餐會結束,亮亮和認識的幾個老闆打過招呼後,便直接離開飯店。
她認識的老闆並不多,和他們交涉的通常是大哥、二哥,所以若非熟識的同業,很少人知道景麗的老闆是個年輕的小女生。
但她沒想到自己會在飯店外頭碰上林道民,兩人乍然見面,都嚇了一跳。
“原來你是景麗的老闆沐董事長?了不起啊,顧綮然騙得我好慘。”他挑了挑邪惡眉眼,涎著臉向她靠近。
她目光掃過他身後的黑衣人,心底盤算著該如何脫困。
“你爲什麼會在這?”她逼自己沉穩,麻煩是她惹出來的,早晚都會找上門。
“沐董事長,我可是立委,政府要推動觀光旅遊,我怎能不關心?”他猥褻的笑臉,讓她想吐。
“這裏是人來人往的大馬路上,林先生既然是立委,怕是不願意上社會新聞頭條吧?”她一面說,一面準備拿出包包裏的防狼噴霧。
“頭條新聞?沒這麼嚴重,不過是老朋友攀攀交情,怎麼會搞到博版面?”他抓抓下巴髭須,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各種下流念頭在他腦袋裏飛快運轉。
“我們之間沒有交情可以攀。”
“怎麼沒有?沐小姐還欠我一個浪漫銷魂的夜晚呢。”林道民自以爲帥氣地挑挑眉。
去年,她逗得他心瘁瘁,誰知道沒把她吞下肚子,他還被擺了一道。這件事,他可不打算善了。
嘖嘖,小妹妹越看越美,那些和他交往過的女人拿什麼比?
“林先生,請自重。”亮亮後退兩步,眼睛看向兩百公尺外的轎車,忖度自己有沒有辦法安全跑到車子邊。
“自重什麼?未婚男女交往天經地義,就是八卦雜志想借此大作文章,也不容易。”他咯咯笑幾聲,笑得她全身泛起雞皮疙瘩。
“不怕我大喊救命,讓你的政治生涯就此結束?”她虛張聲勢,可心底發涼。
夜深了,開會的人大多已搭車離開,而飯店位處郊區,來往的人煙只會越晚越少。
“怎麼會呢?剛剛不少人看見我們在“親密交談”,早認定我們是舊識,就算到了明天,沐小姐對本人有什麼“小指控”,大家也只會認爲那是情侶之間的小爭執,無傷大雅,不過……我想沐小姐應該不會指控些什麼吧,畢竟景麗的名聲形象還不錯,你大概不會想把它攪黑。”
林道民笑著後退一步,他有千百種齪齪方法對付眼前的女人,上次是不小心才會落入圈套裏,這回他自然要加倍索回。
“林先生別忘記了,你還有不雅照片在我手裏。”她技窮了,只能出言恐嚇。
林道民笑得更加張揚了。恐嚇他?那可是他這黑道份子的特殊專長,這個小女人還怕他沒見識過嗎?他忍不住笑得前俯後仰。
好一會後,他收起笑意,攤開雙臂道:“誠心誠意感激沐小姐的提醒,提醒我待會也得和沐小姐拍上幾組精彩絕倫的好照片。到時,我們再討論看看是要兩兩交換還是要一起出名,你覺得如何?”
天!她陷入自找的危機裏了!亮亮心狂跳著,她不知道自己還有幾分好運氣。
見她緩緩後退,林道民根本不介意,他有十成把握可以把她逮到他的金屋裏。
他退開一步,轉身和自己帶來的黑衣大漢對話。
亮亮趁機翻出包包裏的防狼噴霧握在手中,而後轉身逃跑,當聽見身後疾奔追來的腳步聲時,縱使明白自己逃脫的機會渺茫,她也不能停,只能加快速度地死命奔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2-12 01:46:13
第七章
“不管是快樂、痛苦,它終究會過去的,不會影響你一輩子,那只是時間的問題,它早晚將在你的生命裏雲淡風輕。”
果果父親的話,印在我的腦海裏,于是我在那個雨天大聲哭泣,驕傲地欺騙自己,是我決定不要的,才沒有人可以逼我放棄。
那個寒冷的冬天,我堅決地扔掉愛情,扔掉一個不愛我的男人,也扔掉了生命裏的曾經。
有人做過統計,學業成績對于人一生的成就,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影響力,那麼,有沒有人做過統計,統計愛情對于人一生的幸福指數,有百分之幾的影響?
我在羅斯福路走了不只九遍,走過和二哥手牽手上學的舊地磚,才發現足跡早已在光陰裏湮滅;我買了二十幾個泡芙,卻發現沒有二哥的關心,泡芙失去甜美滋味……
感謝那場雨,讓我眼眶裏滿蓄的淚水終于得到發洩,讓我不必再吞下它,感受那苦澀的、鹹鹹的心酸味。
再見了,台北。
于是,我離開台北的天空、離開居住多年的家鄉,不是沒有留戀,而是不敢回頭。心,是會碎的器官,我再任性也不能放任它自生自滅。
那張機票裏,有著我對未來的希冀,我希望那是個多雨的城市,能讓我的淚水不必再苦苦壓抑。
亮亮躺在急診室裏,聽著鄰床低沉的打呼聲。
她幸運地被巡邏員警救回來了,只有手腳多處擦傷,情況並不嚴重,繃帶包得有點誇張。
但如果狀況只有這樣,她大可以直接搭車回家,麻煩的是……她懷孕了。醫生擔心流産,要她留下來觀察一夜。
警察問要不要通知家人時,她搖了搖頭。
因爲她不知道怎麼面對二哥,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避孕藥怎麼會失效?至于林道民……她的麻煩夠多了,她必須好好想想。
萬一林道民真的對景麗做出壞事怎麼辦?如果二哥堅持不要她肚裏的孩子怎麼辦?如果二哥那句“我來當孩子的爸爸”,代表的不只是想當姐姐寶寶名義上的爸爸,而是實質上的父親,她又該怎麼辦?
那麼多的“怎麼辦”纏繞著,她解不出來,心頭鬧烘烘的,一句句追著她要答案。
護士來幫她量血壓時問:“你怎麼不休息一下?”
她卻說:“是不是天亮了我就可以走人?”
護士看了她半天,說:“你準備好要當母親了嗎?你知不知道懷孕的前三個月很危險?如果你想要這個孩子,就必須善待自己。”
善待?她要怎麼做?如何做?
她想起自己跟二哥昨夜的對話——
“我必須陪堇韻去做産檢,這很重要。”
“陪我去參加餐會不重要嗎?我們要端出景麗的形象耶,能不能挪挪時間?”
“恐怕不行,江醫生是知名婦産科醫生,我們好不容易才排入預約的。”
“爲什麼非要名醫?我認識很多人,都不主張讓名醫看診。”
“堇韻不是別的女人。”
是的,這才是重點,姐姐不是別的女人,姐姐是二哥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她沭亮雲認真一輩子、拼命十幾年也爬不上的重要位置,姐姐可以隨時隨地離開,但只要姐姐一回頭,二哥心坦的王位她便輕而易舉的占領。
不公平對不對?姐姐愛上李奧納多時,二哥爲她獻出祝福,她和李奧納多分手了,二哥一樣迫不及待付出關懷。他不計較血緣,一心想當姐姐孩子的父親,卻要她一天一天……吞下藥丸,避免懷孕。
鍾亦驊要杜繭韻的孩子,甚至不管那個孩子和他有沒有血緣關系;而他不要沐亮雲的孩子,即使那是他的骨血。
這樣的狀況,稍有智商的人都能分析出“他不愛她”的真理,爲什麼她還需要傻傻地確定再確定,確定付出不是愛情當中的決勝因,確定公平衡量不了愛情?
她不該一味執迷的,只是……好不甘心。
她是那樣們愛他呀!她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愛他、愛他、愛他。
他不要她的任性,她便爲他改頭換面;他不要她的孩子,她也樂意爲他不當母親;他不要她的愛情,可以啊,她就說那只是短暫迷戀,肉體歡愉。
她裝得還不夠好嗎?不是說了,兩人間是各取所需?不是解釋得很清楚,責任不是他該爲她做的事情?
但想想也對,姐姐回來了,他再也不必同她“各取所需”,他可以不要她的任性、她的孩子、她的愛情,他可以不要整個沐亮雲。
真是討厭……若能像小時候那樣就好了,她只要大喊一聲“二哥是亮亮的”,爲了討她歡心,他就會跟著應和道:“好,二哥是亮亮的。”
若是有別的女生和他說話,她就扯下發間的緞帶捆上他手腕,像拉狗狗那樣氣呼呼地說:“他是我二哥、不是你二哥。”把他拉開。
那時候,他也不生氣,不但沒把緞帶扯掉,還會彎下腰摟摟她說:“乖亮亮,不生氣,我永遠是你的二哥。”
想到這裏,亮亮深吸了口氣。說到底,還是她弄錯了,他想當的是“永遠的二哥”。
她偏頭,看見左手邊裝上呼吸器的伯伯,手裏死捏著一把鈔票……
對面床的奶奶咳出血來,仍喃喃地對床邊的看護叨念著子女不孝……
是過度執著嗎?人生那麼短、可以做的事那麼少,爲什麼要花力氣在勉強別人的心,讓彼此痛苦?
她有兩個選擇橫在眼前,一是選擇繼續任性地折磨不愛她的男人,一是選擇疼愛腹中無辜的小生命。
選擇不難,就像要選擇幸福快樂或是痛苦折磨那般簡單。
可她……還是猶豫了。
隔天醫生巡房後,亮亮自己辦理出院。
折騰了一夜,她只想回到溫暖的床上大睡一覺,沒想到回到家時,她看見頭發淩亂、雙眼布滿紅絲的二哥和大哥。
他們也是一夜無眠嗎?
“你去哪裏了?”一見亮亮返家,亦驊便急著問。
“你怎麼傷成這樣?”綮然追問。
“我打了一夜的手機,爲什麼不接?”
“手機?”她低頭在包包裏翻找,口紅、粉餅、防狼噴霧……看來她丟了不少東西,包括她的手機。“掉了。”
“快說,你到底碰到了什麼事?”亦驊握住她的雙肩問道。
她知道,不說的話,這兩個男人肯定不會放她一馬。
“昨天那場餐會,林道民也去了,他認出了我,于是和兩個黑衣男子企圖抓住我。我逃跑,警察救下我……然後就變成這樣了。沒事的,都是小傷,醫生說傷口不要碰到水就好。大哥、二哥,我好想睡覺了。”她交代得敷衍,明顯不想再說。
亦驊原本還想仔細問,但見她那麼累,再多的話他也只得吞回肚子裏。
“知道了。”他打橫抱起她回房間。
她想也不想的窩進他胸口,再一次享受他的溫柔。
護士小姐說了不是嗎?要善待自己啊,就算他們要在這裏喊暫停了,她也要抓住最後一次機會,善待自己。
她靠在他懷裏,輕聲問道:“二哥,你想不想要一個孩子?一個我和你的孩子?”只是試探而已,即使已能輕易猜出答案,她還是想聽他親口說。然而……她發覺,他的肌肉在霎時繃緊了。
他的反應幫了她一把,幫她將最後的猶豫推開。
“是堇韻的關系嗎?”他不答反問。
“什麼意思?”她沒聽懂。
“她有了孩子,所以你也想要?”
他的話,問酸了她的心。“是啊,別人有的,我也想要。我一向任性慣了。”
她嘴邊含著笑,心裏卻在流淚。
“亮亮,求求你不要在這個時候任性了,堇韻很辛苦的,她才剛回家,我們應該給她支持——”
“二哥。”她阻止他的話,捧起他的臉,輕輕在他頰邊印上一吻,俏臉笑得燦爛。“我知道,我只是隨便說說,開玩笑罷了。我太久沒有任性,都快忘記任性要怎麼做了。”
關于林道民,綮然和亦驊原本打算善了的,可事到如今,他們發現善了已不是好主意。因此,他們把這段期間密集搜索到的、有關林道民官商勾結的不法資料,以匿名方式寄給了他的政敵。
不久,政敵把消息洩露給媒體,一群名嘴開始天天在電視上談論,短短幾天,輿論效應便已出現。
林道民本來還老神在在的,以爲這次照樣可以安全過關,卻沒想到政敵提供的資料太齊全,令檢察宮主動偵辦,導緻他被警方收押。
對亦驊、綮然而言,這是個好消息,他們終于能松口氣,不必再擔心亮亮、堇韻和景麗集團飯店的安危。
風波過去,亮亮心情應該恢複了,但她的狀況似乎並沒有改善。她越來越瘦,胃口奇差,還變得不大肯說話。工作上的事,因爲果果進公司幫忙,她索性把公司統統交給大哥和果果。
沒人知道她白天去了哪裏,只曉得她到夜晚才會回到家。
這天,亮亮到家後進了房間,鎖緊房門,打開牛皮紙袋查看,裏面有她寫給亦驊的信,也有産權轉移的資料。
她把自己名下百分之四十股份分給大哥二哥和姐姐,把這棟房子過戶給二哥,也給了姐姐和大哥另外兩棟房子。自己的錢則彙入一個國外帳戶,那些錢,已夠她一輩子不愁吃穿。
她不貪心,留下房子是因爲最終要住在這裏的人是他們,留下股份,則是因爲她希望爸爸一生的心血能被發揚光大,而她……想在未來學會善待自己。
她拿出行李箱,看著手裏的機票,發了好一陣子呆。
真是的,即便她花了大把時間說服自己,即便她已經推開最後一絲猶豫,也沒辦法教自已學會甘心。所以男人啊,千萬別相信女人說的——我不要你負責任,只想和你幸福一段;我只要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
那些話都是假的,除非她們從來沒有愛過你;除非她們愛的只是你口袋裏的東兩或肉體,不然,她們很難幹脆離開。
收拾好行李,忽然她拿起手機,決定再對他做最後一次試探,她撥下號碼,等待那頭的回應。
亦驊接起手機,口氣有點急。“喂?什麼事?”
“二哥,你可不可以回來一趟?我現在很需要你。”她想,二哥回來她便送他。一個好消息、一份大禮,她要親口告訴他,她願意放手了。
“不行,我很忙。”他想也不想,一口回絕。
“你在哪裏?”
“我在……陪堇韻。”
“這幾天你陪她的時間夠多了,可不可以撥出一點點時間給我?”
“對不起,我不可以。”
“一點點也不行嗎?如果你不來我就會死掉,我正拿著美工刀對準手腕血管,你不回來我就割下去,那你會回來嗎?”真好笑,她竟然用死亡威脅二哥了!真是夠了!
電話那頭霍地傳來怒吼,亦驊的怒焰像爆發的火山,排山倒海而來。
“沐亮雲,你要在這個時候耍任性嗎?好,你愛怎麼割就怎麼割,反正你已經驕縱慣了,反正你從來不替別人著想,反正你只會站在自己的立場,隨便你!”
“二哥……”她愣住,被他的語氣嚇到了。
“別人不遵從,你就要用死來恐嚇嗎?你知不知道用死來威脅別人是最惡劣、最可惡、最令人憎恨的手段?你以爲自殺可以博得別人的不舍?錯,那只會把喜歡你的人遠遠推離!沐亮雲,你想要我恨你的話,沒問題,你就這麼做!盡量去做,我無所謂,聽見沒?我無所滑、無所謂!”
電話在下一秒隨即掛掉。
亮亮怔愕了,她的手抖得沒辦法握住手機,“叩”的一聲,手機摔在地上,破成兩半。
她沒有要自殺,真的沒有,她只是想試探,只是想用激烈的方法再一次把他從姐姐身邊拉回來……她沒有想死,沒有想要他恨她,她不要自己惡劣、可惡,不要自已令人憎恨……
可她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測試會試出他那麼多個“無所謂”,而她,竟然蠢到向一個對自己無所謂的男人發出試探……
心像被大卡車碾過,痛得發出嗚咽聲。她沒想過要自殺的,可是疼痛太過了,她必須找到一個更劇烈的疼痛,壓制住她心頭上的痛。
她心思紊亂,腦袋無法正常運作,並不知道自己真的拿出美工刀,真的走進浴室裏,真的朝左腕間的血管狠狠地劃下去……
她沒想過要自殺的,真的沒有,一切原來只是試探……
趕回家的人,不是亦驊而是綮然,一見那慕驚心的景況,他心痛地看著亮亮,抓起她的手腕問:“爲什麼要這樣?爲什麼?”
她沒有說話,她也想問自己爲什麼?不是決定要善待自己了嗎?怎會做這種傻事?她茫然地看向大哥,盼望他能給自己一個答案。
她拒絕麻藥,眼睜睜地看著關躍生爲自己縫合傷口,明明應該是很痛的動作,她卻感受不到半分疼痛。
怎麼會呢?難道是她記錯了,掌管知覺神經的不是大腦,而是她已經碎得拼湊不來的心髒?
當紗布厚厚地在她腕間纏過一圈又一圈時,她還試著去擠壓它,企圖壓出幾分痛覺。但沒受傷的右手被綮然猛地抓住,她擡頭,看見他眼裏的淩厲。
“亮亮,我真想打你一巴掌,把你打醒。”
打得醒嗎?她以爲自己醒了,清醒明白要善待自己……原來並沒有,她仍然陷在不甘心裏。
“對不起。”她垂下長長的睫毛道。
“不夠,一百句對不起也不夠。這回你太過分了,不能被原諒。”
“我知道。”她點頭,也不指望誰的原諒。
“你以爲你死了,就能得到亦驊?”
亮亮不懂,搖頭,把頭搖得像波浪鼓。“死了就死了,死了什麼都沒了,憑什麼得到誰?”
“既然如此,你爲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你希望亦驊和堇韻之間有罪惡感,永遠不能在一起?”綮然口氣嚴厲地問。
大哥是這樣想的啊……他以爲她性格卑劣,得不到便毀滅?他以爲她得不到幸福,便不準二哥幸福?
呵呵,原來她這麼壞呀?亮亮擡眼,凄慘一笑。
“我哪有這麼壞?我是因爲……”話頓嘴在邊,她垂首沉默了。
“因爲怎樣?”綮然追問。
“不重要了,已經不重要。”
“亮亮,你不該拿自己的生命任性。”
她無語了。所有人都認定她任性,沒有人相信她是太傷心,她啊,做人做得好失敗。
綮然歎息了,坐在床緣伸手輕輕順著她的發。才一下子,他們的亮亮就長到這麼大了,還在他們措手不及間,遇見愛情。“我知道你心裏不平,知道你很喜歡亦驊,可是亮亮,愛情不是一廂情願的事。”
亮亮點頭。都走到這裏了,她怎麼不懂?如果被碾碎的心沒教會她,那麼此刻手上誇張的繃帶也教會她了。
無所謂了,他已經說過,她對她的生死無所謂,他在意的是另一個女人有沒有人陪;他對她的存在與否也無所謂,他只關心另一個女人的淚水。
這就是愛情殘酷的一面。
“我們都是育幼院裏出來的孩子,有著相似背景,而亦驊和堇韻年齡相近,從小就很聊得來。亦驊是個慢熱的男人,他有點固執,非常專注,他認定的事很難更改。他愛堇韻,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我知道。”
“如果堇韻幸福,亦驊絕對會當個紳士,但堇韻回來了,而且她傷痕累累……你不能要求亦驊視而不見,愛情不是說忘就可以忘的,他——”
“我懂。”她阻下大哥的話。
因爲二哥對姐姐的情感未曾忘懷,所以看得見姐姐傷痕累累;因爲二哥對她的情感不曾放在心上,所以看不見她一樣傷痕累累。
他說了“無所謂”啊……那樣清楚而決裂的話,她當然理解。
“你要體諒他。”
“我知道。”她靜靜點頭,乖巧柔順得不像亮亮。
“未來他們會發展成什麼樣沒人可以下定論,但目前,你一定要讓亦曄對堇韻盡一份心力,這是他最想做的事。”
說得好,既然這是二哥最想做的事情,誰有能力阻止?
不過,大哥弄錯了一件事,他們未來會發展成什麼樣子,她現在其實就可以下定論——一個愛家的父親、一個盡心回贈的母親,幾個乖巧的孩子,他們會幸福一世。
“亮亮,千萬別再做傻事了,好不好?”
“好。”她合作而聽話的說。
“真的,說到做到?”
她揚起笑臉保證。“真的,說到做到。”
綮然一怔。明明是燦爛得像朝陽的笑,明明是天使笑顔,怎麼會讓他心中隱約生起不安?
“好,休息一下,大哥陪你。”他親親她的額頭,柔聲問:“要不要大哥把搖椅搬過來?”
她笑著搖頭。“不必了,我得試著長大,總不能一鬧脾氣就要爬上大哥膝蓋,就要折騰那張搖椅。”
綮然又是一愣。她太乖了,乖得他心惶惶。“沒關系,你才十九歲,還有時間可以慢慢來。”
她搖頭。“十九歲已經夠大了,大到應該理解自己不能成爲別人的困擾。”真是的,她親口承諾過大哥不當二哥的困擾了,怎麼到頭來,她還是困擾了他?
“亮亮……”
“放心,我沒事。只要睡一覺,明天天一亮,所有事情都會變好的。”
綮然點頭,爲她關上燈後出了門。
黑暗裏,悄悄地,她枕邊出現了淚痕。
親愛的二哥:
這是我第一次寫信給你(小學三年級寫的“二哥我愛你,我長大要嫁給你”那張不算),我考慮了很久,從姐姐回國前的兩個星期,腦袋裏就在盤旋著這件事——到底要不要給你寫信?
一方面,我想再拼再試,試試這一年的時間,有沒有讓你的心向我靠近一點?
一方面,我卻又想著,姐姐回來,我該下場了,明擺著的輸局,我還能怎麼落下棋子?
在愛情這塊區域,我嚴重缺乏自信。
這段時間裏,我相當矛盾,明知道擺臉色只會讓你更覺得我任性,可是面對姐姐,我就是無法不把她當成情敵。
我當然記得她有多疼我,當然記得她代替母親的角色照顧我,可她是你心裏喜歡的那個女人,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我明白她在婚姻裏吃了虧,需要家人的安慰,我清楚懷孕的女人有多麼憂郁,需要人花時間陪,但我多甯願她發出求救訊號的對象是我,而不是你,我更希望從來沒有聽見你毫不猶豫地說出那句——我來當孩子的父親。
記不記得我問過你。爲什麼不要孩子?
你那時想也不想就告訴我,因爲你不會是個好父親,理由很荒謬,你說你的父親會家暴,而你身上有著他的基因。
但我仍然全盤接受了,只因你不要,我便不要。
可沒想到你竟迫不及待想當姐姐孩子的父親,這教我如何不鑽牛角尖?也許,你不是不想當父親,只是不想當我孩子的父親,如果孩子的母親是姐姐,你便樂意之至了,對不對?
對不起,我明白這種比較缺乏意義,但我阻止不了自己的小心眼。
那個晚上,我在急診觀察室裏,想我在和黑衣人對峙時,你正在陪姐姐産檢,想我恐懼害怕時,你正幸福洋溢……
(你又要罵我自私了吧?沒錯,我是個自私的女生,我痛苦的時候,你不準快樂;我傷心的時候,你不準歡欣;你不可以讓我一個人面對苦難,你必須陪在我身邊,陪我一關一關向前沖。)
我睡不著,觀察室裏有好幾床病人,有人吐了、有人噴血,因此突如其來的念頭竟然出現在我腦中——如果我在這個晚上死去了,你會不會比較幸福?
有可能哦,擺脫一個不愛的女人,肯定覺得自由愜意極了,我之于你,再多也只是個不得不包容照顧的妹妹。
是誰說愛一個人就要讓他幸福?多麼狗屁、多麼討厭,卻又多麼能夠說服人的一句話呵。
我恨它,但它說服了我。
出院後,我開始著手準備離開的事宜,做這種事讓我很痛苦。
你知道的,從小我就害怕一個人,可我馬上就要變成一個人了,恐慌惶然,我搞不定自己。
直到最後的試探,我試探出了你的“無所謂”……
還能欺騙誰呢?以前,你至少是拿我當親妹妹看的,但我的任性驕縱,一點一滴磨蝕掉你的包容,你對我,已經“無所謂”了。
“無所謂”三個字,把我的心刨出了大洞,得不到你的愛情、失去你的兄妹情誼,我得不償失,任性果然是壞事情,它或許可以讓你把我掛在心裏,但負擔掛得久了,人多少會膩。
我害怕著明天,害怕那個未知的陌生國度,害怕我的未來必須孤獨,但盡管如此,我也阻止不了太陽升起,一如我阻止不了你愛姐姐,腳步再沉重,我還是得帶著行李離去。
二哥,對不起,對不起我的任性造成了你的困擾,對不起我的愛情讓你有罪惡感。從現在起,你自由了,你想愛誰便愛誰,想疼誰便疼惜誰。好好追求你想要的幸福吧。
我無法歸還捆綁你的歲月,只好把房子給你,這個房子有你和爸媽、大哥姐姐相處的回憶,我相信你會珍惜它;至于我,大家不必擔心,爸給了我一大筆錢,我會過得很舒適。
在此,我鄭重發誓,從這分鍾起,允許鍾亦驊,不必再將沐亮雲掛上心。
亮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2-12 01:46:43
第八章
下飛機,亦驊領了行李,走出機場坐進計程車,他把亮亮當初寫給他的信夾進堇韻送給他的書本裏。
《Raininggirl》,在咖啡廳裏花兩個小時把書看完後,他毫不懷疑這本書是亮亮寫的。
他打電話給出版社,但對方不願透露她的住址,他們說那是作者的隱私。于是他幹脆自己上網查,查網友的批評與看法,才曉得她已經出過十幾本書。
其中有位網友說,照片裏小女孩背後像童話小屋般的房子,是她的舊家,是她父親一塊塊木頭、一支支釘子親手蓋起來的。
他不清楚網友說的是實話,還是另一個網路笑話?卻還是買了一張機票飛到美國,飛到網友口裏的安格斯小鎮。
他的心情忐忑,無數疑問在胸口翻騰。
網路上說,照片裏的小女孩是作者的女兒,所以……亮亮結婚了?或者,孩子根本是他的?
如果他真是小女孩的父親,亮亮又是怎麼獨力生下孩子、獨立扶養的?
亮亮恨他嗎?恨他拋下她,任她一個人流浪?他那句“無所謂”在她心口刻下的刀痕,痊愈了嗎?
如果她已經結婚,她身邊的那個人是不是好男人?願不願意包容她的任性和大小姐脾氣?
亦驊緩緩吐了一大口氣,他沒有把握亮亮樂意見到自己。
“先生,你看,是不是那一棟?”計程車司機指著窗外問。
他們已經來來回回在鎮上繞過好幾圈了,在許多引路人的指引下,終于找到照片中的童話小屋。
藍色的屋頂,白色的牆壁,不算大的木屋外有一架綠色秋千。院子相當大,幾塊花圃裏種植著各色鮮花。院子外的木頭圍牆上爬滿綠色藤蔓,金黃色的花朵被風吹得飛揚搖擺。左邊的籬笆旁有兩三棵不知名的大樹,樹下圈出一方濃蔭。
綠樹下,有一組木桌椅,一個白色的纖細身影坐在桌前,正專心地敲打電腦,兩個小女孩在離她不遠處玩辦家家酒,其中一個就是照片裏的小女孩。小女孩黑色的頭發在腦後紮個簡單的馬尾,也是穿了一身白;另一個則是白皮膚的美國女孩,她卷卷的金發紮兩個小發辮。
女孩們的身邊擺了幾片葉子、幾朵花、幾個小泥丸,還有一些玩具塑膠鍋碗瓢盆,兩個人玩得很開心。
“謝謝你,是這裏沒錯。”他認出了照片裏的小女孩,也認出樹下的背影。
他給了司機豐厚的小費,從後車廂取出行李,再看一眼書本封面——《Raininggirl》。
他真的很大膽,只靠網友的幾句話便找來這個地方,但幸運之神終于願意眷顧他。
六年了……兩千多個日子,他原以爲今生和她再沒有見面的機會。
他靜靜走到她身後,離她相當近了,近得能看見她電腦螢幕上的畫面。她打字速度相當快,一串串字母在她指尖下流洩。
曾經,她嫌棄自己的英文能力不及格,誰能想得到,有天她竟能用英文寫小說了?時間改變一個人的力量何其強大!
突然,黑發女孩丟了鍋子怒氣沖沖地跑到母親身邊,用嬌嫩的聲音抗議,“媽咪,葛莉絲好討厭,我不要跟她玩了。”
亮亮把資料存檔,彎下腰、將女兒抱在膝上問:“她怎麼討厭呢?”
“她不要讓我當媽媽,她說她要當媽媽。”
“那就輪流啊,你當一次媽媽、她當一次媽媽,每個人都可以當到啦。”
“我不要!這是我家,玩具是我的、花是我的,我就是要當媽媽!”小女孩噘著嘴反對。
“乖慈慈,不可以任性哦,任性很不好耶。”
“爲什麼?”
她把臉貼在女兒頰邊,輕聲道:“因爲任性會讓喜歡你的人變得不喜歡你,任性會讓你把喜歡的人推離開自己。”
“可是我再任性一下下,葛莉絲就會讓我了。”
她微笑著擡頭,眼神跳望遠方,那裏……是台灣的方向。“聽起來,慈慈好像認爲耍任性很不錯?”
“對啊。”小女孩答得理所當然。
“小時候,媽咪也曾經像慈慈這樣想,可是後來慢慢長大,媽咪才曉得自己弄錯了。”
“哪裏弄錯?”
“媽咪以爲鬧脾氣大家就會讓我,耍耍任性,大家就會擔心我、照顧我、包容我,可是很多次之後,慢慢的,他們就不耐煩了,包容轉爲厭惡,妥協變成無可奈何。漸漸地,媽咪失去了他們的愛、失去他們的喜歡,那時媽咪才曉得,原來哦,任性真的是壞事情。”
“媽咪,“他們”是誰?”
“是親人、是家人,是……媽媽很喜歡的人。”
“他們討厭你了嗎?跟他們說“對不起”可不可以啊?”
“等慈慈長大,就會知道很多事不是做錯了再說聲“對不起”,人家就會原諒你的。”
“那要怎麼辦?”
“做錯事之前先喊Stop,考慮清楚後,再決定要不要繼續做。慈慈,你不喜歡葛莉絲嗎?”
“喜歡啊。”
“你不想要她常來家裏陪你玩嗎?”
“想啊。”
“那你就要學會替她著想,不發脾氣、不耍任性。你讓她當幾次媽媽,她覺得很快樂,下次才會願意來陪你玩。”
“不然,葛莉絲就會像“他們”討厭媽咪那樣,也討厭我嗎?”
她歎息點頭。“對,玩遊戲要你開心、她快樂,每個人都覺得很好玩才行,懂嗎?”
“知道了,我和她輪流當媽媽。”
“乖慈慈,去玩吧,晚上我們吃——”
“泡芙!”
女兒笑開,把女兒的散發塞到耳後說:“不可以,泡芙是點心不能當晚餐。”
“知道了。”小女孩跳下母親的膝蓋,跑回去找她的小玩伴了。
亮亮打開電腦,想繼續未完成的文章時,一聲低抑的醇厚嗓音自背後傳來。
“你弄錯了,我們並不討厭你的任性。”
她被定住了,右手扶在電腦上,身形僵硬得回不了頭。
是他嗎?還是純粹幻想?她不知道……
蹙起的雙眉,畫出一道淡淡哀傷。
亦驊把行李留在外頭,長腿跨過籬笆,走到她面前。
她的視線停在他腰間,不敢往上移,她害怕證實自己的幻想只是幻想。
手像觸電似地發麻,她一動也不能動,整顆心鼓噪著、擰扭著,攪動酸液四處逆流,她的氣管被堵住了。
“爲什麼不敢看我?”亦驊所有的疑慮,在見到她、聽見她對小女孩所說的話之後,已全部消聲匿跡。她仍然在乎他,在乎那個曾經寵愛她的二哥。
她依言困難地擡起頭,在目光與他對上的那個分秒,淚水蓄滿眼眶。
他勾起她的下巴,定定注視著她。“久違了,我的亮亮。”
二十五歲的沐亮雲,依舊明豔美麗,稚嫩的美被知性美取代,眼睛清澈明亮,渾身上下散發出成熟的女人香。
她癡傻地望住他,盡管歲月在他臉龐添入幾許風霜,但掩不住的溫柔仍然凝在眼角眉梢。
二哥更溫文儒雅了,這樣的男人走到哪都會引起女人動心,但……除了姐姐,他哪需要別人的心?
她又垂下了眉睫。不懂他怎麼會來?來做什麼?他從哪裏知道她住在這裏?是誰給他的消息?是他與姐姐幸福了,便記掛起妹妹是否平安?還是景麗出現問題,需要她出面承擔?是不是林道民再度成爲他們的威脅……
她一口氣想出許多他出現的理由,各式各樣都有,就是沒有一個“他想我,他愛我”的理由。
“如果你肯,我樂意再次包容你的任性。”他再次開口道。
亮亮秀眉微蹙。二哥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包容?爲什麼?他要她再回去當他的小妹妹,讓他再次照顧她,像小時候一樣嗎?
難道她在信上沒說清楚?她一定忘了告訴他,她已經長大可以負責自己的生活了。
事實上,她的確做得相當好,這六年她沒有白過,嬌嬌女經過千錘百鏈,也懂得了社會艱辛,她學會看人臉色、學會妥協、學會把自己擺在最末位,她學會和周遭的人和平相處、學會傾聽別人的聲音。
她沭亮雲已經不是當年的小討厭,鄰居喜歡她、出版社喜歡她、朋友喜歡她、讀者喜歡她,她再也不是人際關系壞到令人發指的家夥。
她自己可以過得很好,不再需要哥哥照顧了。
“看你的表情,似乎不太歡迎我?”亦驊維持著他一貫的斯文笑顔,溫柔得幾乎能掐出水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思緒沉澱了好一陣子後,她緩緩開口。
他把手上的書揚了揚。
看見那本書,她知道他是怎麼找到自己的了。“看來我該打電話和出版社討論一下作者的隱私問題了。”
“不要誣賴出版社,是網友留言,說這棟童話小屋是她父親的傑作。”
亮亮愣了下,隨即輕輕點頭。那則留言她看過,可她沒想過有人會憑一則留言就找來。“你怎能確定……”
“我不能確定,只是碰運氣。幸好,我的運氣不差。”
又沉默了半晌,她終于問出最想問的一句話,“你來做什麼?”
“我欠你一個解釋。”說完這句話,他卻沒有給她任何解釋,反而是一轉身,走到兩個辦家家酒的小女孩身旁。
她沒問清楚他欠自己什麼解釋,就把人迎進家門,這種行爲實在有欠思量,她知道。
她也沒給他倒茶水,自己就直接進入廚房煮晚餐,好像他本來就是這個家的成員,這種行爲更糟。
慈慈問他:“你是誰?”
亦驊僅僅憑恃著堇瀚那句“總覺得書本裏的女孩,有一雙二哥的眼睛。”就直覺回答,“我是你爸爸,你不記得我了嗎?”
亮亮發現自己聽到這段對話時,非但沒有生氣地拿起菜刀追殺出來,嘴角還勾起一抹笑意,不禁對自己的表現感到徹底失望。
她怎能讓他輕易地走入她家?怎能一聲不吭,再度讓他進入她的生活?他們早早就分道揚鑣了呀。
但在她想要阻止他的理所當然時,他已先一步問慈慈,“要不要先洗手?”
慈慈說:“不行,媽咪說,玩過泥巴要先洗澡。”
他問:“要不要爸爸幫忙?”
“我會自己洗,媽咪說不可以依賴別人。”
“可是你還小,偶爾依賴一下沒關系。”
她懂事地搖頭。“媽咪說。我是姐姐了,要學會獨立,將來才不會吃苦。”
慈慈說出的許多句子裏都有“媽咪說”,可見亮亮一定經常和女兒對話,並且相當在意女兒的性格養成。他猜,她不想自己養出第二個任性亮亮。
一股心疼湧上亦驊心頭,他想起熱愛淋雨的亮亮,想起總是把下巴擡得高高的亮亮,想起用自己的方式關心兄姐,卻被嚴重誤解的亮亮。
其實,認真想想,她並不任性。
那本書替她解釋了若幹答案與心情,于是他明白了,亮亮不是熱愛雨季,而是雨水能夠掩蓋她的哀戚;亮亮不是爲了證明自己比堇韻能幹,才找林道民麻煩,而是爲了替堇韻出口怨氣;亮亮不是痛恨堇韻插在他們中間,而是無法排解自己的矛盾……他誤會了她這麼多,怎麼不欠她一個解釋?
他走進廚房,看她熟練地拿著鍋鏟做菜,以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亮亮啊,竟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悄悄變成一個小婦人,用著他們不曉得的方式生活著了。
“我對堇韻的認定,早在她嫁給Norman的時候就結束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亮亮停下手邊的工作。二哥千裏迢迢而來,就是要對她解釋這個嗎?
何必呢?他們之間的問題,不是他愛不愛姐姐,而是她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女人啊。
這幾年,她想通了,想通自己對姐姐的敵視不但幼稚,而且可笑。
“嗯……那也不關我的事了。”她低下頭,繼續攪動鍋子裏的食物。她沒有經驗,不知該怎麼對待自己多年不見的前男人——有趣吧?她連“前男友”三個字都不敢用,因爲那是名不副實的字眼……
但確定的是,不管心底有再多埋怨,她都無法對他視而不見,因爲這個男人,就算過去了六年,他的身影也從未有一天……離開她心間……
亦驊不管她的反應,繼續地往下說:“我反對愛情、痛恨愛情,我討厭愛情存在。”
什麼意思?亮亮皺起眉,不理解世界上怎麼有人會仇視這樣甜蜜的事情。
“我的親生父母因熱戀結婚,婚姻卻只維持了短暫幾年就演變成暴力家庭,因此,我認爲成功的婚姻要件不是愛情,而是適合的人。”
堇韻和我同時來到沐家,雖然媽媽疼愛我們,但有許多時候、許多心情,我們仍然只能對同齡的朋友講。我們走得很近,都有個酗酒父親的出身背景,堇韻是個好聽衆,她不厭其煩地聽我一遍遍講述著過去,而我說越多,心中的怨恨就越減輕,因爲她,我不再憤世嫉俗,所以我喜歡堇韻,認定她是最適合我的女人。”
這件事不必二哥搭十六個鍾頭飛機特地來解釋,大哥已經在她離去的前一晚,對她說分明了,二哥對姐姐的認定,的確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
“第一次受挫,是在上大學之後我送堇韻情人節禮物,她卻要我把禮物送給別人,她說我只是二哥。”
提這些做什麼呢?二哥是想解釋自己有多死忠嗎?當時她人在場,該知道的、該懂的,她全部曉得。
亮亮關上爐火,轉身歎了口氣。
她應該對二哥兇一點的,應該把他趕出去,應該不準他和慈慈說話……應該做的事那麼多,她卻偏偏做了最不應該的事——讓他再次靠近自己,傷了自己的心。
她會這樣,是不是因爲……潛意識裏,她還在等他?
她苦笑著說:“我記得,爲了不讓你看見那盒巧克力就傷心,我問都沒問,打開巧克力就想把它們吃光,毀屍滅跡。可你生氣了,無可奈何地對我說:“這個家裏,不是所有東兩都是你的。””
當時她太小,所以並不明白,可如果她聰明一點、成熟一點,就會懂得自動延伸他話裏的涵義——不是所有東西都是你的,不是所有的人你都可以喜歡,不是所有的感情你都可以掠奪,不是所有人,你都可以掌控在手中……
倘若她早一點懂,也許後來就不會這麼慘了。
亦驊望著她。原來他又誤會她一次?她並非熱愛巧克力,而是不願見他傷心。
她關心人的方式,他怎麼老是看不清楚?
他緩緩吐口氣,走到窗邊。“我很固執,認爲堇韻只是一時被別的男孩迷感,等她長大會明白,我才是最適合她的男人,直到Norman出現。”
“他不是個好男人,但我不能否認,唯有他才有本事讓堇韻露出幸福笑顔。參加婚禮的邪天,我才恍然大悟那就是愛情的魅力,即使我有多麼痛恨愛情。所以,在婚禮的當下,我已經了解自己不是最適合堇韻的男人,而堇韻也不是最適合我的女人。”
“後來堇韻離開Norman、回到台灣,許多時候她說起肚裏的兒子,仍然希望孩子的眼睛像他、眉毛像他、才華像他……我不想同意,但我在堇韻身上見證到愛情對于一個人的影響。”
“直到現在,堇韻仍然想著李奧納多?”亮亮蹙眉問。
“對,Norman的愛情不在堇韻身上,但堇韻的愛情仍牽系著他。”
怎麼可以這樣?姐姐自己說的呀,她說,二哥是好男人,她早晚會愛上他、會回贈他對她的感情,讓他一輩子幸福……她怎能說話不算話?
心中的不平油然而生……她頓了下。但這又關她什麼事?
可明知不關她的事,她還是直覺問了,“那你怎麼辦?”
他笑了,大掌握住她的肩膀。“你沒聽懂嗎?我對堇韻的認定,早在那場婚禮中結束了。”
她是真的聽不懂。
姐姐回來後,他便把姐姐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一他把所有時間都拿來陪姐姐、想也不想就說要當姐姐孩子的父親、他對她的自殺無所謂,一心只想待在姐姐身邊呀……不是嗎?
“堇韻帶著受創的身心回到台灣,我不能不守護她、陪伴她,我知道你爲此不開心,但我沒有別的辦法,無論如何,堇韻都是我的妹妹。”
“因爲這樣而讓你落單、碰見林道民,我很愧疚,所以我耍狠了。我用最惡毒的方式讓他再也翻不了身,違反了爸爸教我“得饒人處且饒人”的處世原則。但我就是要這麼做,誰教他千不該萬不該惹到你頭上。”
“那天晚上你要我回去時,我有聽出你聲音裏的無奈與恐懼,但是我沒辦法離開。因爲那時堇韻難産,正面臨生死關頭,而我待在手術房外,眼看一袋袋鮮血往手術室裏送,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
“我應該告訴你的,但我亂得失去方寸,直到你在電話那頭說……你要自殺。亮亮,你給我出了個大難題知道嗎?堇韻正在生死一瞬間,我怎麼能夠離開她?更何況,你不知道我有多痛恨自殺這種事!”
“我的父親是個酒鬼,我的母親偏偏愛得離不開他,她甯願待在那個家裏被打得全身是傷、甯願看著兒子被丈夫用香煙燙出疤痕,也不肯和她的愛情說再見。直到發現我父親外遇後,她崩潰了、自殺了,她終于自愛情中解脫,而我被送進育幼院?”
“所以你痛恨愛晴、憎惡自殺……而我總是踩到你的痛處?”終于弄明白他們的問題,她是個很糟糕的女人。
“對,我知道自己不正常,卻無法坦白自己不正常的關鍵。”
亮亮搖搖頭。不是他不正常,是她沒想過去認識小小的鍾亦驊,嘗試了解他受過的傷。
抱歉……她在心底對他說。
“我在醫院守了一夜,慶幸堇韻終于度過危險,沒想到卻接到你離家出走的消息。你走了,大大方方地把股票、房産送給了我們,要過戶那些東西不是一兩天的事,你早就決定離開了,對不對?”
“我到處找你,幾乎把台灣每寸地皮都翻遍,可你就像蒸發似的消失了。我找不到你,卻無法不提起精神,陪堇韻度過人生黑暗期,幸好堇韻比我們想像的要堅強,工作和孩子讓她重新振作起來。但你呢?你去了哪裏?你能去哪裏?你想去哪裏?我重複問著自己這個問題,答案只有一個。”
“哪一個?”
“我身邊是你唯一想留、想去的地方。”
一語中的!是的,沒錯,他身邊是她唯一想留、想去的地方……但,她不行。
她垂眸露出凄涼的神色,擠不出完美笑靨。
“亮亮,我想你,比我自以爲的更想。我想你的一顰一笑、想你的任性及壞脾氣、想你的開心、想你每次耍賴時都會打開手臂說:“二哥,抱抱。”和想你說:“二哥,我好愛好愛你。”時的甜美笑臉。”
“你的聲音總在我夢裏出現,令我常半夜醒來,追著你的聲音往外跑,次數多了,我差點以爲自己得了精神疾病。于是我明白,百般排斥愛情的我,早已在不知不覺間陷入愛情。”
“所有人都以爲我終會和堇韻結婚,但我沒辦法,沒辦法心裏裝著一個女人,床上卻躺著另一個。亮亮,對不起,這麼慢才發現我愛你;對不起,讓你傷心到離開從小長大的家;對不起,沒有好好照顧你;對不起,讓你受了那麼多委屈。如果你身邊沒有別的男人,如果你覺得還有一點點的可能,請給我機會,讓我證明我愛你。”
二哥說了……“我愛你”?她等了十幾年的字句,竟然在她離開六年之後才出現?曾經,她等這句話等得心力交瘁啊……
她握著自己的手指頭,艱難地道:“這句話,你應該早點對我說。”
是啊,他怎麼不早點弄明白?早一點,就不會苦了她六年、痛了他自己六年。
“爸爸去世那天問過我,如果不愛你,只要結婚就好,可不可以?”
“你沒有同意,對吧?”
“你是沐家的小公主,我娶了你意謂著什麼?意謂我將拿走無數的財富、景麗的大部分股票和董事長寶座。沐家于我有恩,我不可以做這種事。我疼你、愛你、照顧你,那因爲你是我妹妹、我的親人、我生命中不可以分割的一部分,那不是金錢可以拿來衡量的。”
“我以爲你喜歡我,是因爲無從選擇,如果你身邊有更好的男生出現,到時你便會清楚,我之于你,只是一個好哥哥。一直到後來我們逾越了兄妹的分際,我不知不覺間一天天迷戀上你,才開始自問:可不可以放下驕傲自尊,不去介意外人的觀感和你在一起?那時我看著臂彎裏熟睡的你,答案昭然若揭——只要我們幸福,別人要怎麼說隨他去。”
“亮亮,不要用這種懷疑的眼光看我,你沒聽錯。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我是幸福的,在你的燦爛笑靨裏幸福、在你的調皮嬌俏裏幸福、在你沖進雨水裏用力跳舞時幸福。”
“于是我告訴自己——好吧,如果這個不怕死的女孩,她的愛情能一路堅持二十五歲,確定對我的感覺不是錯誤迷戀,那麼,我就和她結婚。”
“你曾經想過和我結婚?”這句話對亮亮而言太震驚。她從沒想過他們之間有一點點的可能性,她總是拖著、賴著、巴著,像罹患重症的病人,只想著能睜開眼看見太陽,多一天便賺一天,她不想未來、不打算明天,只求安安穩穩地,能愛他一天是一天。
可原來他……爲她計劃過明天啊?知道這錯過的遺憾,她心髒緊縮著,心悸不已。
“對,我想過。”
“我還以爲自己全盤皆輸了呢。”誰知道只要再多堅持幾下,他們之間就會出現轉機。
“我知道,在愛情這塊區域,你嚴重缺乏自信。”他接過她的鍋鏟、打開了瓦斯,把菜炒熟。
“你……”那是她信裏的字句呀……
“你的信,我倒背如流。”他淡淡解釋。
她還能再更震驚嗎?受了重傷的心紛紛擾擾,讓她不知道該如何厘清,盼望的愛情回來了,她卻已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
晚餐上桌了,四菜一湯,有模有樣。
慈慈捧著碗,興高采烈的問:“爸爸,你怎麼從凱拉丁星回來的?是搭阿波羅太空梭?還是搭凱拉丁星的太空船?”
亦驊愣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
亮亮也怔住了,沒怨過慈慈那麼快就接納這位從天而降的父親,沒有懷疑、沒有憤怒,理所當然地接受。是遺傳基因的關系?還是血脈相連的影響力?
“爸爸,凱拉丁星的戰爭已經結束了嗎?你還要不要回去幫他們的國王?”女兒目光灼灼地看住他,非要他說出答案不可。
亦驊的直覺沒有錯,慈慈是他的女兒,亮亮招認了。堇韻的直覺也沒錯,慈慈的確有一雙“二哥的眼睛”,讓亮亮在無數孤單的夜裏得到安慰。
他識相地知道不該追問避孕藥的效果,並且很愉快自己有一個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女兒。
他在腦海裏迅速分析,對于亮亮向女兒解釋自己缺席的創意感到欣喜,因爲她有充足的理由恨他,卻沒選擇讓女兒怨恨父親。
“我不必回去了,戰爭已經平息,周王也訓練好自己的部隊,可以保衛他國家的安全。”
“太棒了,爸爸不必回去了。”
“是啊,不必回去了。”他重複著慈慈的話,分神覷了眼身旁的女人。
她沒出聲反對,所以她並不介意自己留下來嘍?溫柔笑容浮上他臉頰。
“爸爸,告訴你一個秘密哦,我本來很害怕耶。”慈慈放下碗筷,走到父親身旁。
他彎腰把女兒抱到自己膝上。“害怕什麼?”
“害怕爸爸長得像大章魚、甲蟲,還是頭上有戴鐵面具的那一種。幸好爸爸很帥。我本來很擔心要是爸爸到幼稚園找我,老師和同學都會被爸爸嚇死。”
亮亮告訴女兒,她爸爸是外星人嗎?難怪一個爸爸憑空出現,慈慈不會覺得奇怪,原來她常常預想著爸爸回來的場景。
亦驊決定順著劇本演下去。“亮亮,你沒告訴慈慈我是地球人嗎?”他低頭對懷裏的女兒解釋,“爸爸有特殊能力,才會被凱拉丁星的國王聘請去拯救他們的星球。”
亮亮愣愣的搖頭。他這是在演哪一出啊?
“媽媽忘了說。”慈慈嘟嘍著。
“沒關系,以後你不用擔心了,爸爸和慈慈一樣是人類,不是外星人。”
“嗯。”慈慈用力點頭。“爸爸,你可不可告訴我凱拉丁星的啦?”
“當然可以。等吃飽飯,你想知道什麼,爸爸統統告訴你。”
亦驊端過女兒的小碗,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飯。這是他從來沒做過的事,但從現在起,他會一一彌補。
這天,慈慈很晚才睡,因爲爸爸的冒險故事太精彩,精彩到她舍不得入睡。不過她最後仍是安心睡著了,因爲爸爸向她保證,明天醒來,爸爸就會在她的床邊,每天會繼續爲她講故事。
童話小屋外頭,穿著睡衣的亮亮坐在秋千上發傻,對于白天發生的事,她震驚到現在尚未消化完全。
就這樣嗎?他進門、告訴慈慈“我是爸爸”然後大結局?
六年是一段很長的光陰,長到足以改變很多東西,她已不再是十九歲的懵懂年齡,也清楚人生不是只有愛情。
一路坎坷走來,她的確已經改變。
一件薄毯披上她肩膀,亮亮回頭,發現自己身後是那位凱拉丁星的大英雄。
“睡不著?”亦驊坐到她旁邊的秋千上。
她低下頭,用腳尖撥弄地上的小石子,默然不語。
“我明自我出現得太突然,你需要一點時間適應,如果——”
“二哥,我已經不是那個滿腦子都是愛情的小女生了,我不確定……自己想不想要回頭?”她打斷他說。
亦驊點頭同意。一如他也不再是那個表面溫和、實際上卻對愛情充滿仇視的男人,改變是所有人在六年光陰中都會發生的。
對于眼前的狀況,他已經夠滿意了,至少亮亮還願意叫他一聲“二哥”,願意讓他留在她的童話小屋裏,等明天天亮,繼續爲女兒說精彩絕倫的冒險故事。
“我懂,就順其自然吧。如果把我當二哥能讓你安心,那我就用二哥的身份住下,用二哥的身份陪伴你和慈慈,好不好?”
這樣講起來有點諷刺,當年是他硬要以兄妹關系拉出界線,沒想到,現在想留在線後面的人,成了她。
風水輪流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果真沒有人可以一輩子順利。
亮亮與他對望著。她能說不嗎?
在他對慈慈說自已是爸爸時,她沒阻止;在他承認自己是救星英雄時,她沒阻止;在他承諾明天醒來,慈慈就會看見父親在床邊時,她也沒阻止。是她自己一點一點默許了他的存在。
她沒回答,只是輕輕地歎息,過去的陰錯陽差,蹉跎光陰。
“二哥,大哥和果果好嗎?”
“公司裏大哥有果果幫忙,擔子輕了許多,還有閑暇作詞作曲,唱片公司說,有意讓大哥的曲子角逐金曲獎。”
“這樣很好。果然人還是需要做自己喜歡、擅長的事。”
“這是你一心希望的,不是嗎?”
“對,我很開心大哥可以繼續當他的音樂人,只可惜,我沒辦法參加他們的婚禮。”
他擰了擰眉心道:“他們沒有結婚。”
“爲什麼?那麼多年過去了,難不成……果果又見異思遷?”亮亮想到這裏,一股氣便燒起來。果果答應過她,要好好愛大哥的。
“話想清楚再說吧。果果從來就沒有見異思遷過,那次離開大哥是因爲她生病了。”亦驊提醒道。
“既然如此,爲什麼他們到現在還不結婚?”
“因爲你。”
“我?什麼意思?”
“他們決定在沒有找到你、沒有親眼看見你幸福之前,就不結婚。”
“什麼?哪有人這樣的?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不能混爲一談!如果一直找不到我呢?難不成他們兩個人就要繼續空耗下去?”她抗議的說。把自己的幸福賴到別人身上太不道德了,她才不想當壞人,不想害兩個有情人無法結合。
“放心,反正我已經找到你了。”亦驊失笑。亮亮果然還是很在乎他們這群兄姐。
下午他打電話回台灣。告訴他們找到了亮亮,大哥、果果、堇韻聽了都高興得不得了,三個人搶著講電話,還限制他要在一個月內把亮亮帶回來。
可一個月怎麼夠?目前他只能當亮亮的“二哥”,他得做好長期抗戰的打算。
“不行,我要打電話給他們,果果很老了,不能一年一年拖下去。”
這種說法真傷人,幸好果果沒聽見。“我提過很多次了,但他們堅持婚禮時所有的親人都要到,有人不能參加,就暫緩舉行。”
“如果我一直不回台灣呢?”
“那就無限期延期。果果很固執的,當了幾年業務經理,現在的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可憐兮兮的小女人。她很強勢的,說到做到。”他苦惱地道。
言下之意是,如果她真的在乎大哥和果果的幸福,那她就得早一點回家?
回家啊……亮亮想起了那個大院子。她常和二哥坐在院子裏看星星、談心事;她想起那張搖椅,一張無條件容納她任性的椅子,搖啊搖,將她的壞脾氣搖入了夢鄉裏;她想起修剪平整的大草坪,柔軟不紮腳,每個下雨天,她都會沖進草坪跳舞,盡情宣洩心情。
有人說,喝過尼羅河的水,總有一天會再回到埃及。爸爸卻說,躺過我們家的草坪,生命便會和這個家有深刻聯系——于是大哥躺了、二哥躺了、她和姐姐也躺了。那個下午,他們在草皮上翻滾嬉鬧,笑聲直傳天際。
夢裏想過千百回的家啊,等著她回去呢……
看著她寫滿思念的臉,他明白她想家了,想那群疼她愛她的家人。或許他們的關系曾經烏雲蔽日,但如今已然雨過天青,她確實該回家了。
他伸手拉住她的,她沒抽回,靜靜地享受他的溫柔。
他像小時候教她認字那樣,手指在她的手心上輕劃。她沒低頭看,但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感覺到——
他在她的掌心上,寫滿“我愛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2-12-12 01:47:01
尾聲
亦驊開始用很多浪漫招式追求亮亮,他不是浪漫的人,有許多方法是從網路上抄來的,但就算不是原創,她依然被他的努力感動了。
上上個星期,他帶她和慈慈出遊,動作像個丈夫、行爲像個父親,他寬寬的肩膀靠起來,也像個頂天立地的一家之主。
那天,他背著睡著的慈慈,一只手牽著她,一家三口人慢慢地走著。他一點一滴告訴了她自己這些年的生活。
他是個事業成功的男人,除了擔任景麗的總經理外,也有了自己的軟體公司,那是他從中學時期就有的夢想。
受他誘導,亮亮也說了自己這些年的生活,她當單親母親的辛苦、新手媽媽的挫折,害怕孤獨的她,如何學會不畏孤獨。
她想念家人,卻認爲沒有自己他們才能過得幸福;她有嚴重的罪惡感,認爲自己剝奪他們和母親相處的快樂,自該還給他們一份甯靜……
她說到這裏時,他突地低頭吻了她,並且鄭重地告訴她,她是錯的。所有人都愛她,更從來沒有人怪過她。
上個星期下大雨後,他爬梯子上屋頂清除幹葉子,不讓它們堵住排水孔,她在下面扶著梯子,等了好久,只等到他催促她爬上來的聲音。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了,然後看見他用樹上的橙色果實排出一個大大的愛心,愛心裏面寫著“沐亮雲”。
一個曾排斥愛情的男人,口口聲聲說愛了,她怎還硬得起心腸?
三天前,在她去出版社談合約時,他和慈慈合力,布置了一個三個人的溫馨慶功宴,他做了飯,口味和當年一樣好。
那個晚上,慈慈被送到葛莉絲家過夜,他開著車載她在無人的公路上飛馳,車上音響裏面,一首首情歌唱暖了她的心。
他說:“我們不需要回到從前,我們只需要勇往直前。”
那條路又寬又直,柔和的月光在地上暈出微光。
她說:“我並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不是我想要的地方。”
然後他把車子停在馬路中央說:“你可以決定停在這裏,或者鼓起勇氣到路的盡頭,一窺究竟。”
他沒有催促她,任她靜靜思索,她想了很久,才堅定地告訴他,“開車吧。”
那條路不負期望盡頭是一片湛藍的大海,初升的朝陽染紅整個海面。
一到了海邊,她便忘情地沖下車,興奮地奔入大海。冷冷的海水包裹著她的小腿,她卻笑得像個無憂少女。
他告訴她,“幸好你決定往前走,不然我們會錯過這片美景。”
“所以……我該不該讓自己繼續錯過?”
這話她不是對他說的,只是喃喃自語,但他仍聽見了,得意的笑和美麗的朝陽一起留在他臉上。
而現在,他用蠟燭在院子裏圈出了一個圓和兩條平行線,拉著她的手,讓她停在圓圈外面,自己則跑到平行線那端。
他說:“愛情是辛苦而漫長的路,走一遭就得耗盡全部的力氣,如果你決定要我的愛情,請你跨一步,走到圓圈裏。剩下的辛苦漫長,我來負責走完。”
亮亮凝視著亦驊,昏黃的燭光在他臉上跳躍,她想那條黑暗的公路、那片藍得讓人尖叫的大海……她知道,鼓起勇氣才是王道,于是深吸口氣,走入他圈起的圓圈裏,等待。
他笑得很誇張,跨出腳步就要往平行線中間走去,這時,不識相的手機響起。
他厭惡地瞄了自己口袋一眼,擺明不想接。
“接吧,說不定有重要的事情。”她笑著說。
他吐了口氣,臉色難看地把電話接起,一語不發,只是靜聽。
那通電話講了好久,講到他臉色變得不耐煩,終于沒等對方講完,就直接把電話掛掉。然而才走沒兩步,電話便又響起。
她示意他接,他一樣沒好氣地接起,這次他的耐心只撐了三十秒,就用力掛掉電話,大步走到她面前。
他把收在口袋裏的戒指拿出來,迅速套入她指問。
“是誰打來的電話?“亮亮很不浪漫地殺出這一句。不能怪她擔心,他到這裏時間太久了,兩間公司都少不了他。
亦驊無奈地道:“前一通是果果,後一通是大哥。”
“很重要的事嗎?爲什麼輪流打電話來?”
“果果說她懷孕了,如果我不希望侄子出生在單親家庭,就快點把你帶回去。如果你誓死不從,就直接把你打昏帶回台灣。P.S.:如果超過五個月,穿著新娘禮服會被人家發現她大肚子,爲了面子問題,她就打死不嫁。”
她笑了出來。這個果果啊……和當年那個拼命說“對不起”的小女人,果然有很大的不同了。“那大哥怎麼說?”
“大哥說不急,說你要回台灣面對我們需要很大的勇氣,不要逼你,慢慢來。他要我小心翼翼呵護你,就像小時候那樣,如果實在不行,他會和果果先去登記結婚。然後果果在旁邊尖叫說想都別想,女人有女人的堅持,她就是要和你杠上。如果她孩子沒有爸爸,亮亮要負全部責任……我沒耐心聽她講完,就掛掉電話了。”
亮亮眼眶微濕。大哥還是和當年一樣,處處替她著想,而果果……明知道她怕當壞人,卻還要如此編派她,真是的,她本來還以爲自己可以當個欺壓大嫂的惡質小姑呢。
“亮亮,你不必理會果果,大哥有本事搞定她的。”亦驊牽起她的手說:“進屋去吧,討論我們的美西行,如果行程排定,就要先訂機票了,慈慈的幼稚園也要先請假——”
“二哥。”她阻下他的話。
“怎樣?”
“幫慈慈辦休學吧。”
“爲什麼?你打算玩幾個月嗎?可我記得你的工作——”
“買三張機票吧,我們回台灣。”
所以,意思是……
亦驊猛地會意過來,興奮地抱起她轉圈圈。
在某些部落裏,有一種舞,舞者透過不停地飛快轉圈,可以看見神。
而此刻抱著女人轉圈的男人,也在旋轉的微暈中看見了自己的幸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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