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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光澤]溫柔天經地義(一個肚子幾門親之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2-18 00:39:20     標題: [光澤]溫柔天經地義(一個肚子幾門親之一)[全文完]

溫柔天經地義【一個肚子幾門親之一】作者:光澤

見鬼的神旨娃娃親!
那根本是一樁瞎眼婚事好不好?
二女配四男,這是要怎麼嫁?怎麼娶?
他不理會全天下人都在等著看笑話的心態
也懶得跟其他「婚約關係人」窮攪和
早早就相中了這樁婚約裡的妻子最佳人選——
什麼?捨棄京城第一豔選擇平凡的她代表他居心不良?
就連她霸道的姊姊也當他是阻礙妹妹幸福的不祥之物
成天在她耳邊抹黑他,竭盡所能的搞破壞……
氣死人了!她的自卑讓她不肯相信他的誓言就算了
竟還執意要嫁給別的未婚夫好斷了他的念頭
嘖,兩情相悅卻不能相守,天底下哪有這種歪理
為了贏得擁抱她的權利,他不惜露出自私又任性的真面目
只要能與她開花又結果,再下流的手段都能使出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2-18 00:39:49

楔子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

  天子腳下,長安城內,東市南邊安邑坊裏,兩家當今世上獨樹一幟的酒館喜字高掛,張燈結綵,今兒個齊辦喜事。

  只不過真相是暗中較勁了一輩子的天下第一,在這個兒女婚嫁上,也要爭個你死我活。

  爭氣派,爭風光,爭闊綽,爭大家風範,爭派頭十足,爭擺譜兒……總而言之,爭兩家的面子。

  所以方開春,元月十五,「沽飲閣」的姚家,一樁撲朔迷離的娃娃親將要定案,而「京醉樓」的楚家,則是繡球招親以應,要搶長安城內的熱鬧鋒芒。

  而上至皇親國戚,下至販夫走卒,眾人無不屏息以待。

  因為只要婚事定了,酒宴即開,這兩家酒館端上桌的看店之寶、陳年好釀,無疑必是稀世奇珍,釣起了長安客的酒興酒癮,等得萬分著急,在天寒地凍的大風雪中望眼欲穿。

  只是再急,那廂閣內尚紛紛亂亂,這廂繡樓前沒有半分動靜,唯有瑞雪還是拚命下個不停。

  不是說好,沽飲閣裏誰要娶、誰要嫁了嗎?

  怎麼,京醉樓的事到臨頭還能有變數嗎?

  沽飲閣內。

  姚家二姊姚爾爾穿著一身喜紅嫁衣,坐在床沿,空洞的雙眼找不到焦距,彷佛一抹幽魂。

  平素的溫柔寧靜,全都化為一股無所謂的冷冷淡漠,可失焦的大眼,仍離不開案上半瓶蕩漾著柔柔紅光的花露。

  她死死牢牢封住,但在這天寒地凍的天裏,還是放肆張狂地溢出滿屋的溫暖花香,一沾上身便再也揮之不去的露,沒有形體的味兒,亦濃烈得彷佛在指控,好似在陳述著一份不能釋懷,無法忘情的不甘心。

  呵,但她可沒有不甘心啊……只不過,她的心也無法輕盈。

  「娃娃親,娃娃心,當年一滴露,伴誰到緣盡?」姚爾爾近乎無意識地唱,那聲調裏,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

  因為這心甘情願的嫁人,已經失去了任何意義。

  她不能嫁呀,他為何不明白?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嫁給他的啊!

  爾爾,她名喚爾爾,正是不過如此的意思,那個男人的存在,使她更清楚她僅是不過爾爾。

  人生苦短,如霜似露,就算明日得死,她也絕不隨他的姓,一身清白的來,那她就該一身清白,什麼都不帶走的去,七生七世的糾纏,她承擔不起!

  一個用這瓶露聘她的男人,她怎麼能嫁?!

  「娃娃親,娃娃心,今日一滴露,與君緣已盡!」姚爾爾哽咽低吟,給了這長年流傳在京師裏的譏笑童歌一個答案。

  只不知似遠卻近,但又不得相見的那人,能不能懂。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2-18 00:40:19

第一章

  六個月前,江南揚州。

  唐高宗麟德二年,七月六日。

  「爾爾,等等,妳別跑遠!」

  聽著霸道卻關心的嬌聲吩咐,姚爾爾一手按著心口,強忍著不斷翻湧而上的不適,在幾乎比人還高的草堆中停下步伐,朝著聲音來處回首。

  「大姊,妳不用陪我,我一會兒……不,是馬上就回來了!」

  語畢,她捂住了嘴,江南的豔陽又熱又辣地懸在天空中,光線極刺目,讓她看不太清楚方向,只能朝著潺潺水聲加快腳步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正當她快要忍耐不住之時,她撥開野草,迎面而來的是水面的反光,姚爾爾向前幾步跪倒,趴在溪邊,似要掏心掏肺地幹嘔著。

  這是今兒個第三回了,任何入腹之物,早在先前兩次就吐得一乾二淨,明明胃裏已半點東西都無,但嘔吐的感覺伴隨著天氣不斷加熱而增強,她不能控制,只好掩人耳目,不要姊姊為她更加擔心。

  已經不可能再吐出任何東西,體內不斷堆積的熱氣好像也消退了一些,姚爾爾合攏十指掬起乾淨的溪水漱口,然後稍微打濕帕子,拭去臉上說不清是冷或熱的汗。

  她一邊拭著,一邊看著搖晃不定的水面,倒映著一副更為搖搖晃晃的身子,方才泛著不正常潮紅的臉蛋一轉蒼白,打出生起從來不曾有一時半刻健康過,看起來是那麼的羸弱不堪。

  姚爾爾像是不願再多看下去,掙扎著起身,但猛然襲來的暈眩感讓她又是一搖。

  「還是京城涼爽宜人些。」等待眼冒金星的情況消失期間,她低垂著頭,小手按著雙腿,輕喃道。

  從離家南下,她一直不能習慣南方濕熱的氣候,可是這趟旅程她心裏有數,是大姊特地為了她而走的,所以她不可以有半句怨言……縱然已心有所決,她是絕對不能害人的。

  但是──

  「咦,路呢?」待能視物,周遭陌生的景色,找不到來時路,姚爾爾疑惑地輕呼,小臉上唯一醒目的大大眼眸,染上微微的驚慌。

  草比人高,茂密的林子,上頭唯一的是烈日驕陽,她愈是想尋找,便愈是記不得方才是怎麼來到這兒的。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突地,一陣微風吹過,飄來一絲芬芳的香氣。

  隨著她撥開草叢的過程之中,香味漸漸增濃,不是沒聞過好聞的味兒,但這股花香濃烈誘人至極,是她從未聞過的……雖然好似有些熟悉。

  姚爾爾不由自主地住香味來源處走去。

  霍地,天地一開,濃香撲面而來,她有種快要被花香給推倒的錯覺,更讓人驚訝的是放眼望去,無數杯口大的粉嫩花朵,密密滿滿結滿及腰的枝椏,連綠葉都遮住了,如同一張粉白色的花毯,無邊無際地蔓延。

  風一吹過,花兒搖曳生姿,那股無形的香氣也更加張狂地舞動著,美景如畫,但再好的畫也透不出這股好聞的香味。

  看慣長安城的花王牡丹,這不知名的花雖不算是風華絕代,可香味卻非凡花能敵,姚爾爾不禁伸出小手,在將要觸及那精巧花瓣──

  「別摘,『七世香』還未完全盛開。」

  溫潤卻暗含指責的男聲乍然響起,讓姚爾爾急忙縮回手,揚眸望去,只見一身百花花樣衣裳的男子,已快步走來,小心翼翼地抬起花蕾檢視損傷的程度。

  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的面容,就被他的舉動弄得心慌,姚爾爾急急搖著小手解釋。

  「我、我……我沒有要摘,對不起!」

  輕盈的笑聲響起,男人無預警地摘下她方才想碰觸的白色花蕊,送到她的眼前。

  「來,這朵已盛開,給妳。」

  姚爾爾吃了一驚,不光是為那花朵,更因為男人的笑容,如同最最柔和的太陽。

  雖然自家小弟長得漂亮,自幼一起長大的逍遙哥也英俊,可是這男人不僅俊美,溫柔的笑容使人難以忽視他的存在,好似世間男子便應該像他這樣。

  「怎麼不收下?不是想要嗎?」

  像是嫌她的心悸還不夠嚴重似的,男人笑得更濃,語氣裏有股難以察覺的哀怨。

  姚爾爾拚命搖頭,「我不是想偷摘花,我不知它是有人的──」

  男人笑出了聲音,用花朵點了下她的唇,阻止了她的慌張。

  「名花當然有主,可那個主人正是妳啊,七世香是妳的花,不需要道歉呀!」

  咦?!

  「我的?」

  姚爾爾聞言,不知該做什麼反應,小小臉上直接反應了她的疑惑,有一點搞不清楚現在的情況。

  或許天氣太熱,或許花香太濃,或許男人太好看,也或許這三者都有一點,今她暈頭轉向,無法思考他簡白的言下之意。

  男人微頷首,接著伸手將花朵簪在嚇得忘了閃躲的小人兒小巧可愛的耳貝上。

  「妳是姚爾爾不是嗎?七世香是屬於妳的花。」

  果然是天意,她,仍舊令他憐愛得不能自己。

  苦心用盡,終於養出了這花,而這花,便是代表了他不間斷的思念所蛻變出來的情感,和她重逢,他便有種滿足的感受。

  不懂眼前男人為什麼流露出非常柔和的表情,姚爾爾緊張地咽了口口水,張大了眼,突地──

  「爾爾,妳在哪里?」

  「二姊!二姊!」

  尖銳的,焦急的聲音傳來,她不禁別過頭。

  「啊,大姊!等等……等──」

  一回過頭,花圃裏花香仍濃,但哪兒還有那令人一眼便割捨不下的笑容,姚爾爾不禁又是一怔。

  有股異樣的失落感,慢慢地在心湖漾開。

  「爾爾,原來妳在這兒,別亂跑呀!我擔心死了!」

  從草叢中竄出一張嬌美豔麗且熟悉的臉孔,那人提著繡裙裙襬尋來,一看到她像放下心一般地松了口氣。

  「可找到妳了,二姊……哇啊,這兒好香呀!」

  姚爾爾有點遲鈍地回望姚家長女姚衣衣,還有隨後追來,光彩動人的小弟姚彩衫。

  她在作夢嗎?

  「大姊、小弟,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男子?」她呢喃地問。

  姚衣衣和姚彩衫順著她的手指望去,雖然有一大片狀似花圃的土地,但周遭都是荒郊野林,哪來的人啊?

  「爾爾,妳是不是被熏昏了?」甜香膩人,姚衣衣柔荑探上了姚爾爾的前額,藏不住擔心地問。

  姚爾爾淺搖首。

  她是有些昏沒錯,可剛才這兒真的有個好看的男人的!

  「可是,大姊,剛剛──」

  一旁的年輕男子噗地一笑,打斷了姚爾爾顯得有點迷惘的聲音。

  「二姊,妳是大白天撞到花妖了不成?」姚彩衫頑皮地笑著,「我怎麼不知道花妖也有男的……好痛!大姊,妳怎麼打人呀?」

  姚爾爾還來不及回話,姚衣衣飛快給了弟弟一記爆栗,惹出一聲哀號。

  「別胡說八道了,已經快到華家了,咱們要比楚家那潑婦先趕到華家,省得像在之前巴蜀季家,惹上一身腥。」姚衣衣豔眸一瞪,獨斷地道。

  「大姊,就算急著要找到未婚夫們,也不用對我這麼凶吧?清澄還不是二話不說就跟著咱們走了。」想到姊姊們的未婚夫人選之一,身為男兒身的姚彩衫不由自主噘著嘴,眸閃淚花地道。

  姚衣衣冷哼了聲,「誰教咱們同一個胞胎,偏偏就你一個人是男子,和這門麻煩親事什麼邊都沾不上!」

  聞言,姚彩衫腦海中閃過季清澄有些冷淡的臉孔,突然有種不甘心從心底冒出頭來。

  「妳以為我願──」

  發現姚彩衫想回嘴,姚爾爾拉著姊姊的袖子啟聲,打斷了這必然會愈演愈烈的拌嘴。

  「大姊,好熱,咱們可不可以先回馬車?」

  手底有些燙人,雖然姚爾爾的身子骨禁不起這日夜奔波,但姚衣衣卻有她的堅持。

  「好好好,咱們先回馬車。」姚衣衣疼愛道,和對姚彩衫使用的語氣完全相反。

  姚爾爾乖巧地頷首,在被護著離開之際,忽地回眸,伸手觸碰了下耳貝所簪的小小花朵,像被針紮到一般地縮回手也回過頭,同時在心裏連根拔起了所有剛萌芽的念頭。

  她很確定剛才那是個活生生的人,但不該胡思亂想的,連同心頭的悸動,就都當成是撞鬼吧!

  因為,她沒有資格對任何男子有感覺的……

  不愧是有水鄉澤國之名的江南,細曲繞回廊,竹林柳蔭穿插在典雅的庭院之中,令人心生一種秀麗之感。

  可這份精雕細琢寸寸仔細也產生出拘謹感,在無聲無息之間,令人下意識地謹言慎行。

  將自己藏在姊姊的背後,就能對一道道審視的眸光恍若無覺,況且姚爾爾也還無法將自己從兩刻鍾前的幻境中給抽離。

  或許是因為香味的原故,她對自己的動搖這麼解釋著。五覺之中,她的嗅覺最為靈敏,被如此獨特的香氣包圍,能讓人醉生夢死。

  頭火辣辣地痛,姚爾爾卻無意識漾著一抹縹緲的笑。

  「妳就是長安沽飲閣的女兒?」

  大堂之上,一字排開端坐著數位如花似玉的女眷,她們簇擁著的三位婦人之中,最為年輕的那位,在端詳來人許久之後,輕聲問道。

  說年輕也該是四十開外了,和自家娘親差不多,但聲音的威嚴度,就高出了許多。

  姚爾爾仍垂著頭,反正一切和她無關。

  不若妹妹事事退縮,美豔動人的姚衣衣大方地福身;既然都敢大方登門,那就該更大方地應對。

  「是的,我就是姚衣衣,而她是我的同胞妹妹姚爾爾。」她一一介紹,然後轉向一旁的三名男子,「這一位是同胎的弟弟姚彩衫,而這兩位公子,一位是樂家的大公子樂逍遙,另一位是季家的二公子季清澄。」

  眾人一一問好。

  聽姊姊喊到自己的名字,姚爾爾也忙福了福身,但連頭也不敢抬。

  畢竟大姊這種帶著大票未婚夫們,再闖入另一個未婚夫家門的事,怎麼想怎麼離經叛道呀!

  果不其然,大堂之上的婦人翻弄著拜帖,看著這二女三男的陣仗,若有所指地輕哼了聲。

  「姚家媳婦有了喜……」她念了開頭,便發現姚衣衣的臉色變得難看,但她仍接著念下去:「姚家媳婦有了喜,大張旗鼓問觀音,爺爺奶奶爹和娘,東南西北出發去,拿回露茶酒和冰,生了一子和二女,四戶男兒等娶妻,試問觀音如何解,一個肚子幾門親,怎嫁怎娶不平均。

  「娃娃親,娃娃妻,當年一塊冰,誰得美賢妻?娃娃親,娃娃心,當年一滴露,伴誰到緣盡?娃娃親,娃娃情,當年一葉茶,誰是誰郎君?娃娃親,娃娃刑,當年一杯酒,誤誰到如今?

  「當年要是知道會鬧出這麼大的笑話,先夫也絕對不會答應這門親事!」念完了京城裏流傳的譏笑童歌後,當家主母如氏譏諷地道,思緒飛回十六年前。

  長安城裏有兩家名滿天下的酒肆,姚家的沽飲閣和對門楚家的京醉樓,同行相忌,戰火代代延燒。姚家娶妻後久久不孕,被京醉樓的老闆娘冷嘲熱諷,後來好不容易做人有成,懷上了娃兒,為了要吐一口長年怨氣,便到城裏最大的姻緣廟裏,去求觀音菩薩降旨許婚。

  菩薩說了,娃娃親要往四方去尋,在一炷香裏交付任何東西給姚家長輩之人便是親家,且要在十六歲時完婚,否則會有報應。

  他家被菩薩選中,但這樁瞎眼婚事不知道哪里出錯,不單是華家給了姚家信物,連巴蜀焙茶的季家,京城釀酒的樂家,還有長安城郊制冰的水家,露茶酒冰四行中的佼佼者都給了信物,全成了親家,更離譜的事情還在後頭,姚家媳婦居然一胞三胎,生下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二女之一的姚爾爾還是多病之身,現在時限在即,只有一個健康的姚衣衣能嫁,全天下的人都在等著看笑話!
  華家以花露聞名,在細問之下,發現是長年熟客的沽飲閣,門當戶對,兩位當家的便當場認了親家,以為是樁喜事,沒料到不久之後的演變,讓華家獨子淪為眾人笑柄。

  「商場無信不立,揚州花露華家最重商譽,想必會兌現這婚約!」姚衣衣年紀雖輕,卻也是商人家的孩子,打小耳濡目染也有些大氣,沒被這帶刺的話語打退。

  沒想到小小年紀的姑娘,有勇氣開口回敬,如氏審視的眼光又流轉了一圈。

  「妳倒有些膽識,真不愧妳『京城第一豔』的名號!」她不知是諷還是捧,淡淡地道。

  姚衣衣又是一個福身。

  「衣衣謝過如夫人的讚美。」

  「別謝得太早,老身倒很好奇,在這樁神旨娃娃親裏,妳能生出幾個身子來嫁人?」

  「不相處看看又怎麼知道答案呢?」

  「姚小姐言下之意,是要在四家男兒中挑丈夫囉?」

  姚衣衣聞言綻笑,雖然沒有回答,卻等於直接肯定了如氏的問話。

  如氏的眼光在幾個絕色男女間來回,瞬間心頭一動。

  說實話,眼前的女孩兒生得實在標致,有京城第一豔稱號的絕色美人,又聽說她做生意的手腕不錯,將來肯定是當家主母的好人選。

  有膽有識有姿色,這樣的人兒世間少有。

  那英俊邪魅,和姚家獨子合稱「京城二少」,但個性浪蕩不羈的醉浪子樂逍遙,在一旁冷淡安靜;穿著對襟短衫、包著青色頭巾,不甚活潑的,肯定就是以茗茶著稱的季家次子季清澄……呵,可不是她這做娘的自誇,她有信心自個兒出色的兒子會贏不會輸!

  況且兒子親口說過,他絕對要娶姚家的小姐……

  如氏驀然大笑。

  「哈哈哈!既然姚小姐這麼說,女兒們,來驗驗這京城第一豔的小姐,有沒有資格當咱們華家媳婦兒!」

  如氏一聲令下,原本端莊坐在椅上比花還美的姑娘們,像被解除了定身咒,登時一擁而上。

  在層層圍上來的人潮之下,不起眼的姚爾爾,就這麼被從中心擠到最週邊,她無所謂地笑了笑。

  她以姊姊的美麗和能力為傲的,亦明白自己容貌普通,身子不強健,一點也不出色──

  「哎呀!」

  無法控制的自憐讓姚爾爾瞬間失了神,被想擠到姚衣衣身旁的華家小姐給絆了一下,發出微弱的驚呼,正以為一定會摔個四腳朝天時,她被人穩穩地抱住了。

  被護在溫暖散發香氣的強壯懷抱裏,她一抬起眸子,迎入眼簾的,正是那份獨一無二、令人眷戀的溫柔笑容。

  「呀!是你!」她再度驚呼。

  俊美男人柔柔一笑,和懷裏的小人兒四目對望,沒有移開視線,單單只是望著她,她也回望著自己,他心頭便舒坦又開懷。

  只可惜他沒趕得及早點回家,結果只趕上一團混亂,真是的,她們根本就是白費功夫。

  「祖婆婆、婆婆、娘、姊姊們、妹妹們,妳們找錯人了,這一位才是我的姚家小姐啊!」

  男人這話擲地有聲,姚爾爾瞬間感覺所有的視線全往自個兒身上集中,但脹痛的腦子才一轉過他的話,她愣了下後,便不能克制地發出驚呼。

  「欸?!」

  他柔柔一笑,「剛才忘了告訴妳,我叫華自芳,是妳的未婚夫。」

  聽著自稱華自芳的男人自我介紹,姚爾爾又是小小的驚呼了聲。

  「欸?!」

  聽著從小巧唇瓣發出的忘我驚呼,華自芳好似很欣喜似的,也像沒聽見可能整個江淮地區都能聽到華家女性此起彼落的尖叫聲音有多暸亮。

  他不在乎。

  「是的,我是妳的未婚夫,總算能和妳見面了!」華自芳如同發誓一般地道。

  這個好看的男人居然就是華自芳?!他在說什麼?

  姚爾爾一個頭兩個大,只覺得鎮日鬧得她難過的熱氣,在這個不適當的時刻,一鼓作氣地全燒上腦門,加上眾人比箭還銳利的懷疑眸光,和姊姊、弟弟的模糊呼喊……

  她再也無法負荷,眼前一黑,雙睫一斂地昏了過去。

  「師父,依您說,她的身子骨如何?」

  有一股徐風輕撫過她熱脹的腦子,絲絲涼意將她從紫黑夢境給喚了回來,意識還很蒙矓,但清朗的聲音卻自行鑽進耳朵,直達腦海。

  「一個字,難……不是不能醫,而是實在難醫,她的身子骨要醫、要治,不如說是要重新打底,好生將養,看看能否有些起色。」

  「喂,老先生,你是不是庸醫啊?別亂把我妹妹的脈象!」

  「他是江南第一名醫。」

  「如夫人,我才不管他是什麼名醫不名醫,滿嘴一派胡言,爾爾的身子是一定會有起色的。華自芳,你居心叵測不合常理,把爾爾還給我,彩衫,咱們走!」

  「大姊等會兒,二姊還昏著哪!」

  「姚大小姐,當年是我親手給的露……」

  在一堆紛紛亂亂的聲音之中,唯有一個聲音能夠直闖心底,似被呼喚一般,姚爾爾努力睜開極疲倦的雙眼。

  「你……你親手給的露?」

  試圖理清現在是什麼情況,她詢問的聲音如同蚊鳴,但將屋子擠得水洩不通的眾人卻一擁而上。

  除了激動的姚衣衣與姚彩衫、斯文但安靜的季清澄,還有華家的各色美人和老太太們,以及一位未曾謀面,但予人溫和好感的老先生,另外,離她最近,坐在榻邊打著團扇為她祛暑,低頭凝視著她,擔心之情毫不隱藏的男人……她沒想到他居然就是華自芳,是那則誇張又脫軌,但卻和自個兒切割不開的神旨娃娃親選中的四人之一。

  和他不是沒有關聯,令她心底湧出一股暖流。

  管不住的心情自行冒出的同時,她的手被一把緊攥住。

  「爾爾,妳感覺怎麼樣?」

  聽見擔心得快哭出來的哽咽語氣,她壓住心頭的悸動,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臉,朝著憂愁幾乎遮掩掉美貌的姊姊扯出一個微笑。

  「還好……只是有一點倦……」頭痛的情況好多了,但那種又熱又懶又倦的感覺仍舊揮之不去。

  「師父!」她的話才剛出口,一旁的男人已急忙朝著老先生喚道。

  「調理可以先緩著,但首要之急,是鎮日奔波所累積的淤暑瘴氣一口氣爆發,還有些傷風,得好好歇歇,主以香薷飲,副以五花茶來治。」老人家極溫和也極鎮定,笑吟吟地望著她,「小姑娘,怕不怕苦口?」

  不懂華自芳表現出來強烈的在意,也不明白老先生的慈祥,但姚爾爾搖了搖頭。

  「我不怕苦的。」打小吃藥比吃飯勤,苦,已非陌生滋味。

  華自芳再自然不過的流露出心疼,「師父,要用野菊和蠟梅嗎?去年收的蠟梅極好。」

  老先生臉上笑意更濃,玩弄著半白的長胡,贊許地望著算是半個徒弟的男子。

  「好好好,一點就通,但她身子禁不起太強的藥性,野菊改白菊較平和,這味五花茶另外配,就用月季花和──」

  「等等!」

  原本還靜靜聽著的姚衣衣,發現這似乎是漫長無止境的療程,突如其來地打斷兩個男人的對話。

  姚爾爾抬眼,看見姊姊眼神裏閃著不甚信任的光芒,「大姊?」

  「咱們馬上就要起程離開,不用麻煩了。」不如來拜訪時的謙和語氣,姚衣衣堅決地道。

  雖說來巡訪未婚夫們的目的是為爾爾找尋適合的歸宿,但她打骨子裏不相信華自芳的為人……她這個做大姊的,很明白妹妹的可憐和可愛,但妹妹的病容卻是外人的普遍想法,若說華自芳對自個兒一見鍾情還說得通,可他甫和爾爾見面,就表現出非卿不可的模樣,要她不質疑他的殷勤也難。

  口蜜腹劍最可怕,既然這男人不適合做爾爾的夫婿,那麼多留無益!

  姚爾爾還來不及思考,原本一直輕拂在身上的涼風停了,她不由得望向原先一直無法迎視的溫柔男子。

  華自芳神態一轉,臉上雖仍掛著溫柔笑容,但在他的眼裏,卻隱約有著不容置喙的強悍。

  「姚大小姐要走請自便……」面對京城第一豔的美人,他淡淡說完,又搖起團扇,炙熱的眸光和微涼的香風,都只落在床上小人兒的身上,他的語氣跟著變得輕柔,「但在爾爾情況好轉前,我不會讓她離開華家。」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2-18 00:40:42

第二章

  他怎能如此親密地喚她的名?

  幽微的心情因為他的輕喚而發酵,發出嗆人的不安,但無暇去細思華自芳為何執著,捂著小嘴兒驚訝的姚爾爾便又嗅到不安定的動盪氣氛。

  不單是自家人,表現得最驚訝的是華家人。

  「兒子,是不是有哪里搞錯了?」或許是不方便直言這病弱姑娘是有多不合適擔任華家偌大家業的當家主母,如氏聲音裏有一種絕非如此的詭異。

  華自芳微微一笑,視線未曾離開,直瞧著姚爾爾,瞧得她心跳加速。

  「沒有錯,她就是我的姚家小姐,我的姚家小姐除了她不作二想。」

  「不作二想」四個大字有弦外之音,華家人的騷動有增無減,姚爾爾聽得出來,外表嬌美但性格火爆的精明姚衣衣自然也不會聽錯,忿忿地開口。

  「不作二想?我可不管什麼不作二想!嘴甜心苦,任個庸醫詛咒爾爾身子骨差,又說什麼不讓她離開,她可不是你華家人,爾爾,跟大姊走!」

  保護心強的姚衣衣話一說完,就要強行帶人離開,華自芳雖然沒有阻止,但堅守在最靠近姚爾爾身邊的意圖卻很明顯,只要無法移開這高大男人,姚衣衣是不可能從像是鑲在牆裏的江南典雅床帳中,將被他護著的人兒給帶走,她一跺腳,正又要做出聲明──

  「少當家,夫人,小姐們,有客來訪。」

  突來之聲並沒有打破這僵局,事實上,事情正朝異常方向發展,如氏連頭也沒回。

  「此刻無心待客,一律謝絕。」

  看起來一副管家面孔的殷勤長者,臉色為難。

  「可這人不能不見,是長安京醉樓的女少東親自來訪啊!」管家強調來人身分,為難地道。

  這人的確不能不見。

  在長安城裏,能與沽飲閣比肩齊名的就是京醉樓,也是華家花露的另一宗大客戶,對方少主子特地上門,不能只讓總管去接待,有失禮數。如氏看了眼彷若未聞的兒子,心裏不得不有了先後。

  「麗人,纓香,凝豔,迭英,隧娘出去見客。」

  原先不發一語,杵在一旁邪魅過火的英俊男人,在察覺姚衣衣聞言也咬牙切齒後,突地,如同春風吹過般綻笑,更是光彩奪目,用團扇搧了搧姚衣衣氣紅了的臉,但卻不似在降溫,反而像是在搧風點火。

  「果然來了,衣衣,妳不出去迎接妳的敵人?」看她目光動搖,卻因擔心仍定在姚爾爾身上,樂逍遙語氣輕佻又帶著幾絲挑釁的補上一句:「難道妳怕她啦?」

  要帶妹妹離開,但眼下又出了件麻煩事,姚衣衣用力跺腳,袖襬幾乎要被她扯破,只差沒砸東西來表達她的不悅。

  不悅,嗯,這麼形容還不夠,她是快捉狂了。打從年初為了尋訪未婚夫們而離開京城,對門世仇的楚小南就一路死巴著他們,以及名為保護實為遊山玩水的樂逍遙一行人,在巴蜀季家時更用下三濫的行徑,差一點讓季清澄毀婚,這一回又跟上來,教她怎麼吞忍下這口氣?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她怎能不堂堂迎戰!

  「誰怕那個潑婦呀!」頗有男兒氣勢的美人兒氣紅了臉,沉聲低吼:「彩衫,你留下來顧著爾爾!」

  姚彩衫聞言,正打算大姊一動,他就要跟出去阻止她次次隨著楚小南的刺激起舞,未料到被吩咐他不許動,已抬起的腳就這樣懸在半空中,像只被拋棄的小狗,巴巴看著緋豔身影俐落飛奔而出,還有也隨後步出的樂逍遙那看好戲的惡質笑容。

  「大姊,妳……」妳不能每一次都沉不住氣,妳沒發覺是逍遙哥在挑撥離間嗎?

  知道大姊此刻什麼都聽不進去,身為麼弟,姚彩衫也只能如同怨婦般地把苦往肚裏吞。

  安靜的角落裏,看見姚彩衫幽怨的表情,季清澄撇開了臉,低下頭眼不見為淨。

  主要的火氣源頭消失了之後,雅致的小築裏恢復了原有的清幽,雖然還有不少人在,但全打不進床上那兩個人的小小世界裏。

  「總算靜下來了。」搖著扇,華自芳無奈笑道。

  姚爾爾聞言,想起姚衣衣先前亟欲離開,她是從不反抗姊姊,因此微微掙扎著想要起身。

  「妳別動,頭還應該很疼吧?」

  被人按住肩頭,雖然時下風氣開放,但這種觸碰的親密仍顯得踰矩,還有他方才脫口而出的親昵,都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別碰……放開……我。」姚爾爾羞紅了臉,輕聲請求著,希望他的手能離開她的肩頭;薄紗罩住的肩,就像著了火一樣,一路狂燒到胸口。

  華自芳笑著收回手,但態度大方自若。

  「住下吧,師父說妳暑氣淤積,還傷了風寒,趕著走,一則接下來不見得能好好養病,二則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要找大夫也難。」他溫柔的眸光又軟了幾分,溫潤至極,像能吸人魂魄般的蘊含柔情的光。

  可姚爾爾連對上他眼睛的勇氣都沒有。

  「大姊說,咱們要離開了。」她輕聲道。

  「姚衣衣不知道接下來的情況,還有幾天幾夜的路程才會有人煙,一路上只有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妳要是又倒下的話,反而會讓她自責又著急不已。」男人笑吟吟地轉頭問向另一個人:「師父,您說是吧?」

  被人稱為江南第一名醫的阮江,撫了下鬍子,朝姚彩衫頷首。

  「小兄弟,令姊的情況絕對不宜此刻動身,況且她過去吃過無數的藥,都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吧?」

  見大夫才把了一次脈,就說得明白正確,姚彩衫連忙點頭。

  姚家從不吝於花錢買藥,只是大夫一個請過一個,再上等的藥材喂進二姊的嘴裏卻從沒起半點功用,反倒讓她的情況一年不如一年。

  「是的,大夫可有救命的辦法沒有?」他急忙追問。

  大姊對這起娃娃親的盤算只有一個,就是替二姊找到未來的幸福,但他的想法可不一樣,二姊的身體更為重要,就算華家在他看來也不妥,可沒必要在二姊虛弱的此刻趕路。

  阮江又執起姚爾爾的手腕號脈,神色複雜。

  「方法也不是沒有,但過程很瑣碎。」他微微停頓,但在看見華自芳暗帶催促的眸光後,又往下說:「不過,小姑娘虛不禁藥,只能用微帶藥性的花,配上滋潤五臟六腑的四水來慢慢調養,而華家最不缺的就是各色各樣的花露、蜜花、花釀、花酒、幹花等物。明兒個是七夕,隔三天就是節氣立秋,秋老虎發威的日子,如果要走最好是留待中秋或重陽之後,不然至少也得等到八月十二日白露,等收集到那天集天地精華的露水之後再走不遲。」

  華自芳輕輕搖著團扇,「師父都這麼說了,待下吧。」他半命令半請求地道。

  只問她一人的去留意願,不管別人的意思嗎?姚爾爾怯怯地閃躲著他的目光。

  習慣了別人將注意力放在風華絕代的大姊或唇紅齒白的小弟身上,她首次被人專注地凝視,好似除了她,他什麼都看不見。

  應該驚喜嗎?不,她只感到詭異。

  「彩衫?」半年來被拖著到處跑,她也說不清自己內心混亂的意願,乾脆將難題拋給了小弟。

  姚彩衫愣了一下,而後他偷瞄了眼連日奔波,這幾天臉色也有點潮紅的季清澄,他豁出去般地抱拳。

  「願遵醫囑,只是不知道是否打擾到主人?」他禮貌地問道。

  姚衣衣堅持要走的決心他打不動,而姚彩衫的請求正是他求之不得。

  華自芳抬起頭,有禮地微笑。

  「別這麼說,當然方便,也請季公子、樂兄一併留下吧。」

  而後,他低下頭,正巧對上那泛著疑惑的圓圓雙眼。

  「爾爾,就這麼說定了。」他笑著說完,轉頭吩咐道:「馥蕊,熏暖,妳們去幫三位公子準備兩間客房吧。」

  被兄長使喚的兩個年幼的可人兒雖然有些遲疑,不過還是乖巧地點了頭離去。

  情勢一變再變,但敵不過又被人那麼親密地喚著,姚爾爾只能繼續不知如何是好。

  夜色如帳緩緩落下,已入秋,白天的暑熱雖仍無法完全消退,但已染上一絲若有似無的涼意。

  剛用完膳,小築裏便響起一聲幽幽的歎息。

  「唉……」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姚爾爾歪著小腦袋,抱著一杯雖有淡淡苦味,但入喉後清甜回甘的五花茶,納悶著怎麼會最後住了下來。

  況且,若依照大夫的說法,恐怕得待上一個多月的時間。

  一路馬不停蹄,一停下便是待在那個對她異常重視的男人身邊,莫名的心慌翻湧得難受,姚爾爾垂低了眼睫。

  「怎麼在歎氣呢?」

  聞聲,姚爾爾振作地打起精神。

  「大姊,我沒事的。」縱然有事也要說沒事,她實在不喜歡看到姊姊擔憂的模樣。

  坐在纖弱嬌小的姚爾爾對面的是豐美圓潤的姚衣衣,怨瞪了眼後,拿著條擰幹的帕子,輕輕為她拭汗,動作之輕柔,令人聯想到對待心愛寶貝一般。

  「怎麼不告訴大姊妳不舒服?」想起她先前暈厥的那一幕,姚衣衣的心揪痛了下。

  雖然是微微責備的語氣,但姚爾爾知道她是出自關心,還有一份歉疚。

  一胞三胎,大姊和小弟都活蹦亂跳,就她奄奄一息,大姊老將她的病弱,歸咎到是自己在娘親肚子裏時搶了她的營養。

  不管她怎麼說,大姊一直堅持著這個想法,認定了自己對不起她。

  「對不起。」姚爾爾坦誠地道歉。

  除了道歉她也不知該說什麼,但這三個字才出口,便又惹來姚衣衣的一瞪。

  「與其對不起我,還不如對不起妳的身子吧,和大姊道歉又有什麼意義呢?」姚衣衣嘟著嘴埋怨。

  聽她罵得對,姚爾爾只好低下頭。

  「大姊,別生氣好嗎?」她求饒兼求情地道。

  姚衣衣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腦海中卻浮現一張囂張臉孔。

  「我生妳的氣?那妳該看看我今天下午,在華家大堂看到對門那潑婦時的血脈僨張樣!」她冷哼了聲。

  在留下之事底定後,姚爾爾就被輪流問診和開藥,說實話也沒力氣起身,直到此刻姚衣衣一提才又想起這事。

  老大夫斷症明快詳實,她幾乎不需多言,但說實話,她整個下午心神不寧,不是因為老大夫的醫術驚人,而是因為沐在另一個男人在乎的眸光下,她完全不能思考。

  「大姊,楚小南也住下了嗎?」姚爾爾為了轉移心思,隨口問道。

  姚衣衣一臉氣憤。

  「我真受夠了楚小南!她又以看貨為名,讓華家給留人住下,太過分了!咱們是有正事來拜訪,她這亦步亦趨的跟蹤行徑,真受不了!」她恨恨道,似乎她才是主人,想將不速之客給攆出去。

  看著姊姊氣憤的模樣,姚爾爾不由得噗哧一笑。

  「大概是大姊不在京裏,她會無聊,才特地走這麼一遭的。」

  姚楚兩家不和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但鬧到勢如水火,卻是姚衣衣和楚小南這前後兩任京城第一豔鬧大的。

  姚衣衣的美是種不羈的冶豔俏麗,而楚小南的美卻是溫婉秀麗,兩個人都是絕代天仙,待客做買賣的手腕也好,為自家的生意起了極大的作用,是自認沒用的姚爾爾所望塵莫及的。

  早認清了雲泥之別,姚爾爾反倒能客觀看待。

  或許正因為如此,她才會覺得華自芳重視她更勝姊姊的態度,讓人不解也不安。

  雖然,那態度的真誠不容質疑,可是對象完全不對啊!

  姚衣衣正在氣頭上,沒注意到妹妹在動搖之中慢慢萌生了怎樣的情感,她只知道滿腹怒火下吐不快。

  「要不是她硬要住下,我是肯定要離開這個奇怪的華家的!」

  華自芳是奇怪,可華家倒正常得很。

  「在我看來,華家很正常呀,有什麼地方奇怪?」姚爾爾軟聲問道。

  姚衣衣咬了咬下唇。

  原本就知道華自芳是華家獨子,所以在內心早就把他從爾爾夫婿的人選中刪除,今兒個又見到他家為數眾多的女眷,更讓她確定華自芳已經淘汰出局。

  這個大姑小姑婆婆祖婆婆太祖婆婆一堆的家庭,若是爾爾嫁進來,卻不能為華家延續香火的話,肯定會被欺負的。

  一想到妹妹的不足,又想到妹妹的溫柔似水,姚衣衣眸光一柔。

  「放心吧,大姊一定會幫妳找到好婆家的。」

  姚爾爾搖搖頭。

  她就知道,姊姊是為了她,才會不辭辛勞地走這一趟尋找未婚夫之旅,但是她不能害人呀!

  「大姊,我不能嫁人──」

  她話還沒完,突然傳來指叩門板的聲音,姚衣衣阻止她說下去。

  「請進來。」

  「打擾了。」

  推門而入的是一對穿著紗裙的少女,領著僕婦送來幾大盤各色的嬌豔花朵,還有不少的鳳仙花。

  華家共有六女一子,姚衣衣還在迷糊誰是誰,但姚爾爾早認出了這對可愛的人兒,就是下午乖巧的華馥蕊和華熏暖,雖然還坐在床上,但連忙出聲招呼她們坐下。

  「馥蕊和熏暖嗎?六小姐,七小姐,請坐,怎麼夜深了還過來?」不若她們的兄長給人一種威壓感,姚爾爾柔聲對她們道。

  兩名少女妳看我,我看妳了一會兒,較怕生的華熏暖待在桌邊手指翻弄著盤中的花朵,看起來相當大方的華馥蕊則是走近床邊幾步。

  「咱們是幫哥哥送鮮花來的,他說明兒個是七夕,是女孩兒的正經大節日,起床後一定要用巧水洗臉,能使容貌更加美麗,所以吩咐咱們為兩位姊姊送花來,還有特別交代,這些鳳仙花都是今年花圃裏最最嬌豔的,兩位姊姊不嫌棄的話,可以用來染指甲,明夜也請和咱們姊妹們一起過節,一同乞巧。」

  華馥蕊盡責的轉述兄長的交代,突然,白嫩小手無預警地撥開姚爾爾的鬢髮,興奮地接著道:「呀呀,我就猜測應該是,沒想到真的是七世香呢!七世香嬌貴難養,除了哥哥之外的人都碰不得,這朵花又香又漂亮,是哥哥摘給姊姊的嗎?」

  一句句針對姚爾爾的「姊姊」喚得很熱情,少女詭異地偷笑了下,然後就拖著妹妹跑掉了。

  姚爾爾經她提醒,這才憶起簪在耳上的那朵七世香,抬起手將離枝卻仍鮮活,閃著珍珠色澤的花朵放在掌中。

  七夕前後將花泡入清水之中,露天隔夜便為巧水,出門在外不方便好好過節,哪能料到會有幾大盤的鮮豔花朵送到眼前來,不經意間,華自芳下午和阮大夫討論她藥方時的仔細和在乎模樣浮現在眼前。

  猜測著華自芳為什麼對她這麼好的同時,不知不覺間,他的細膩也如同一根極細但更形尖銳的刺,紮進了她的心,突破了她用來回避任何男子的心防,強迫她的心硬生生地激跳了下。

  「無事獻殷勤必有所圖,真不知道華自芳在安什麼心!」

  姚爾爾抬眸,看著姚衣衣臉上毫不隱藏的猜忌,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一點都不懂華自芳,但她更不懂自己為什麼想要理解他的用心。

  華自芳用心良苦,但要先通過長輩娘親和姊姊妹妹們這關。

  一大家子的人擠在祖婆婆的屋子裏,華自芳啜飲著和姚爾爾同一爐的五花茶,嘴角噙著一朵心滿意足的笑花,好整以暇地面對著九雙刺探的眸子。

  「兒子,那個姚二姑娘似乎沒她姊姊漂亮?」

  打破沉凝空氣的小心語氣,是出自當家主母如氏之口。

  與兩位風格迥異的京城第一豔相較之下,那可愛的人兒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華自芳微微一笑。

  「是,她不比京城第一豔的姚衣衣漂亮,但我不在乎她是否漂亮。」他慢慢地道。

  要不是清楚兒子的個性,如氏一定用力點頭附和姚爾爾一點也不美麗,站在幾個女兒的旁邊,也馬上就被比下去了。

  「她的身子也不甚佳。」

  華自芳點頭。

  「我也同意這點,可是有師父在,這不是問題。」

  或許是長女都有一點火爆脾氣,華家長女華麗人再也受不了了。

  「不是問題?!怎麼可能不是問題,問題可大著呢!她一副氣血不足,營養不良的病樣,就算日後能好些,家裏頭繁重的生意,還有多少花丁要靠咱們家吃飯,更別說要生養孩子,也得有副強健的體魄才行呀!」姚爾爾不只是嬌弱,根本是病態瘦小呀!

  華自芳放下瓷杯,臉上笑意不減,但近乎瞪視的直視,散發出他在自家人前才較外露的勃然不悅。

  「求師父醫治她,不是打著她身子好了,就能一肩扛起華家家業的主意;家業是我這個當家的責任,況且外頭的事業有大姊夫、二姊夫、三姊夫、大妹夫能幫忙,府裏的事情有祖婆婆、婆婆、娘和姊姊妹妹們在,我想妳們一定會長命百歲的,所以沒必要為了娶一個當家主母而放棄本心。」

  他簡明輕快地陳述著,眾人若有忌憚地收了聲。

  如氏按住了也有些衝動的華家次女華纓香,她瞭解兒子外柔內剛,說一不二的脾氣……八風難搖他的決定。

  但是他的決定來得太早,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或許還有得商量。

  「兒子,這是你七年前的想法不是?」她放慢語氣,提醒什麼一般地道。

  聞言,華自芳眸中的寒霜融為一池春水。

  是啊,七年前的事,的確好久好久,卻也好近好近,十五歲的她和八歲的她重迭了之後,兩股想望合而為一。

  他不想要再想念了,深濃的無盡想念會蛻變出的是強烈的、能撼動人心的渴望,在她十六歲的生辰時,只要她願意,他想和她攜手同行,共度此生。

  「我花了六年的工夫,才養出七世香,又花了一年取露,所以是她等我,而非我等她不是?」他柔柔地道。

  一提到七世香,華家眾人都安靜下來了。

  被命名為「七世香」的野生種薔薇並非花中絕豔,可香氣卻是香花之王,已逝的華當家發現此花後驚喜萬分,但在自家的園圃裏,卻怎麼都養不出來,沒想到困擾著華自芳的難題,竟在去年開出了最芬芳的花。

  「我不討厭那個姊姊。」

  一道細細的聲音從美人堆中響起,眾人目光隨即循聲看去,害羞的華熏暖像鼓起所有勇氣開口。

  「熏暖,妳在胡說什麼呀?」不知是哪個姊姊如此輕斥。

  「熏暖過來。」華自芳綻笑,揚手招來了最小的妹妹,輕撫她的額發,誘導般地問:「說說怎麼個不討厭那個姊姊法?」

  在姊姊們詢問的目光中,華熏暖吞了下口水,再度鼓起勇氣,柔嫩的手指指著先前一同前往姚家小姐們住的客房的華馥蕊。

  「細心,那個姊姊很細心,她記得咱們的名字,咱們家女孩多,她卻能把我和馥蕊的名字都記住了。」她嬌柔地說著。

  聽完妹妹的話,恍然大悟的華馥蕊也拚命點頭,「是呀是呀!」

  華自芳唇邊笑意更濃。

  「爾爾不如妳們所想的那般沒用。」沒有她,他不可能養出七世香。「活在姊姊和弟弟,甚至是青梅竹馬的樂逍遙及楚小南的陰影下,沒有人注意到她其實是個心細如發的女孩,若妳們和她相處久一點,一定會發現她那姚衣衣所不及,卻討人喜歡的細緻。」

  還有,她抵死不退的倔強。

  華自芳一笑,收住最後這句話沒說出口。

  情意演變的源頭,最初的感動,他不與任何人分享。

  這是他一個人的寶物,無形卻珍貴的寶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2-18 00:41:06

第三章

  轉眼,就是一個多月過去了。

  在北方,近節氣白露早就得換穿秋襖了,但在南邊,即便白芒花開,金桂飄香,卻僅是在夏天的紗衣上罩件短披肩就足夠了。

  天氣很晴朗的日子,更是舒爽宜人得很,一個多月前的痛苦和難受,對此刻元氣滿滿的姚爾爾來說恍若隔世。

  頭不疼,腦不重,最近咳得也少,也比較有力氣,她特地移到窗邊,用手鏡照著自己紅潤的小臉,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舒服和不適是無法混為一談的,她的身子她自己明白,從長安帶來的煎藥早已停止服用,那每天當茶來飲,日日更換的香露,還有花釀,讓她體驗了前所未見的神清氣爽。

  揚州華家以花起家,早期是糖蜜、細鹽醃制、泡酒或日曬,保留各種花香氣味,最初以菊花為大宗買賣,又有「菊花華家」之名,後來華家以不外傳的獨門之秘,取百花之露,只要用一小匙花露兌上清水,就香甜得不得了,氣味清芬,是沽飲閣裏在夏天賣得比酒還好的飲品。

  讓她更不敢相信及疑惑的,是耳邊簪著的粉白色複瓣花蕊。

  不能抑制,心頭又是一跳。

  住在華家休養的這段日子,華家人對她們姊妹照顧有加,看得出是有禮的大戶人家,可是那對嬌豔的少女,每天早上用大大的盤子,捧著供她及姊姊簪花的鮮花來,其中總會有一朵指名給她的七世香。

  由那個天天傍晚會特地來探視她,身著五彩花衣,渾身散香的男人指名的七世香。

  一想到他近乎無禮,但又讓人難以言喻的行動,她連忙放下手鏡,有點手足無措地走到案邊,拿起墨條拚命的磨墨,想磨平的不只是墨,還有心頭不平靜的漣漪。

  不是討厭,但又如討厭一般,不知如何面對他是好。

  突地──

  「咦,二姊姊,妳怎麼沒等我呢?」

  姚爾爾抬起頭,迎入眸中是對可愛的小姑娘,站在前頭的華馥蕊,雙手扠腰加嘟嘴,她不由得綻笑。

  「馥蕊小姐,熏暖小姐,我只是先磨墨備用而已。」她柔柔地道。

  「昨兒個約好要等咱們來的!今天要畫畫,還是和咱們說奇聞異事?」

  華馥蕊笑著問,安靜的華熏暖快步走到姚爾爾身邊,占地為王似地坐定不動。

  「二姊姊,妳今天感覺怎麼樣?」華熏暖關心地問。熟悉之後放開拘束,比起兩個帶點霸氣的美豔姊姊,她更喜歡這個纖柔的姊姊。

  自己只有弟弟沒有妹妹,更何況又是極標致可人的小姑娘,讓姚爾爾湧現了一股愛憐,想好好呵護的感覺。

  她也是最近才能體會姚衣衣那視她如命的感受。

  「最近一直都很好,真的。」她再三保證道。

  聽她這麼一說,表情有些羞澀的華熏暖掩飾什麼般地翻起面前的冊子,華馥蕊見寶座被妹妹占走了,只好趴在桌案上。

  「二姊姊,妳再和咱們說說一路上,還有經過什麼地方也有以花入菜的事情吧。」

  不明白這兩個少女為什麼愛纏著她,但一方面她們實在討人喜歡,二方面她一個人待在屋裏也無聊,有人作伴的感覺真好。姚爾爾翻開隨身的冊子之一流覽著。

  不像大姊、小弟一路上還能尋找好酒、好茶,看看有什麼能做的買賣,她只能托大姊和管家幫她沿路搜尋菜譜,然後將吃過的菜肴記下來,偷偷的分析,希望對自家閣裏的菜色能夠有所幫助。

  「嗯,咱們走山南道轉水路到襄州時,有吃到一道菜,是用玉蘭花拖面入油鍋炸,沾糖來吃,又甜又脆呢!」姚爾爾笑道。

  「玉蘭花用炸的?還是吃甜的?江淮這裏是炒肉片,沒人用炸的呢!」華馥蕊驚奇地嚷嚷,華熏暖則是睜大了眼睛。

  姚爾爾笑著點頭,她能明白這兩個從未離家超過十裏的小姑娘,為什麼會感到這麼新奇有趣。

  「我沒離開京城前,也沒想到各地菜色有這麼大的差異,同一味材料,作法不同,吃起來的感覺就完全不同,長安有人吃花,但吃的不如南方多。」

  家裏開酒肆,對菜肴的接受度高,姚爾爾不如姚衣衣有一點挑食,她最大的快樂,就是能夠實地品嘗各地菜肴。

  「炸梨花很好吃,炸玉蘭花應該也很好吃才對。」華熏暖蹭靠著姚爾爾,有氣無力地歎了聲,「秋天是重要的收花季節,姊姊、姊夫們帶著人去收桂花和菊花,哥哥怕傷到七世香,也親自去採收,大夥都在忙。」

  突然聽到男人的名字和七世香,姚爾爾心頭又是一跳,這一個月來的那股心臟揪痛,有增無減。

  有去無回很可怕,但她更不知該怎麼去阻止心頭不斷冒出這兩種感覺來。

  「妳家裏有新鮮的玉蘭花嗎?」姚爾爾深吸一口氣,為了移轉自己的心思,笑著問。

  華熏暖還沒轉過來,一臉不解的看著她,可華馥蕊卻雙眼發亮。

  「有有有!我記得花圃裏有一些開錯季節的玉蘭花,不多,不過是有的!」

  姚爾爾微微一笑。

  就算作客也不能白吃白喝,大姊和小弟去花圃幫忙,想必季清澄也跟著去了,而樂逍遙和楚小南不知在做什麼,她既然有空,今兒個的精神也好,不如去動動手,久待廚房她受不住,但做一點小點心她應該沒問題。

  只有她親手做的才能算是答謝,否則,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報答那個對她好得離譜,好得沒有道理的男人。

  「那咱們去采花,這季節還有木槿,要是能在下午的點心時間前做好,除了咱們吃,還可以分送給大夥享用。」感染到少女們的雀躍,姚爾爾有一些天真浪漫地笑道。

  「哥哥!」

  雖然春夏秋冬四季皆有花開,但這可是最後一爐七世香了,非他不可的工作再過兩刻鍾,就算是告一段落。華自芳正在這麼想,就聽見熟悉的呼喚,他抹了抹汗,從蒸爐前抬起頭,一對精靈般的小姑娘,手上提著竹籃,蹦蹦跳跳地跑來。

  嚴格來說,蹦跳的只有華馥蕊,華熏暖則是乖巧的提著竹籃踩著碎步。

  「妳們怎麼來了?」他一手一個攔住飛奔的人兒,不讓她們離火太近,笑著問道。

  華熏暖提起竹籃,小臉堆滿笑。

  「這小食很好吃喔!」

  華馥蕊拚命點頭,像是怕他不信似的。

  「真的,真的好好吃,我沒吃過炸玉蘭花,好甜呢!哥哥,你一定要試試!」

  還沒到點心時分就送來的點心,讓華自芳為妹妹們的心意綻笑,伸手揭開了竹籃蓋,是油炸物卻無油臭味,一股甜蜜芳香撲鼻而來,他拈起一朵放入口中,雖不如剛起鍋時爽脆,也尚香酥可口。

  大概怕冷掉不好吃,他明白了妹妹們為何會頂著秋老虎般的日頭,拚命地跑來。

  「這倒新奇,真是玉蘭花呢!」他看了興奮的妹妹們一眼,「妳們怎麼會想到這麼做的?」

  華馥蕊把頭搖得和波浪鼓一樣,「不是咱們想的,是爾爾姊姊想的,然後一起做的。」

  聞言,華自芳感到一絲比糖還甜蜜的滋味。

  「爾爾今天的身子如何?」

  天天當哥哥的小探子,華熏暖用力點著小腦袋。

  「二姊姊今天看起來也很有精神呢!」

  「今天該喝月季花露,她有沒有記得喝?」

  華熏暖想回答,但華馥蕊早急著插話了。

  「差一點忘記了呢!二姊姊好仔細哪,一大堆的玉蘭花和木槿花要炸之前,她一朵一朵的擦淨,專心到忘我,幸好熏暖發覺時間太晚,連忙用前夜白露收的淨露水泡了花露給她喝呢!」

  華自芳望著籃子裏的點心。

  姚家人個個有無功不受祿的可敬心態,除了姚爾爾因為養病而待在屋裏,姚衣衣打第二天起就拉著弟弟、季清澄幫忙花事,烹飪精美點心,從近日的言談之間,他聽得出娘親和姊妹們的觀感,比起第一印象改觀許多。

  這是好現象,不過姚爾爾特意這麼做,倒對他顯得太過見外了。

  饒這麼說,可是另一種感受從他心底升起。

  「爾爾真是可愛……」華自芳望了眼兩個可愛的小姑娘,「妳們說是不是?」

  華馥蕊和華熏暖一起笑著點頭。

  還是太不自量力了。

  姚爾爾趴在案上小睡,迷迷糊糊地這麼想。

  要不是有人接手幫忙,她站在油鍋前已經快要熱昏了,哪能炸完為數眾多的花。

  但是一想到華家人口眾多,花丁也成群,她就怕冷落了任何一人。

  每一滴露都需要大量的花朵,她喝的花露,全部出自這些辛勤的人們小心採摘的花朵,這是她小小的自以為是,希望能讓他們換個口味,更希望能對他們的胃口。

  有一個小小的疑問,也在此時浮起。

  不知道,他吃得習不習慣?可不可口?

  小小的彆扭讓她睡意漸消。

  忽地,一陣香氣漸漸轉濃,在意識到這香味屬於何人時,她杏眼圓睜,霍地坐起身,可脈門已被人按住。

  「華公子!」

  「脈象有一點虛,不過只要穩就好。」

  印入眼簾的是神不知鬼不覺出現的英俊男人,吃了一驚的姚爾爾不能控制的全身僵硬。

  華自芳看起來好似極愉快。

  「謝謝妳的點心,很好吃也很美味。」他一邊號脈,一邊柔聲道。

  輕快的聲音顯示他心情很好,不知他的心情為什麼好,可心頭的疑惑被解答,姚爾爾緊張地扯起一個笑容回報。

  沒事的。

  他只是在為她把脈,姚爾爾要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努力不讓聲音顫抖。

  「因為花開得盛,味道又厚實,吃起來才不嫌單薄。」

  但不管她的心情多紛亂,華自芳的熱燙的手指仍然沒有離開的跡象。

  「妳醒了正好,師父走前交代要讓妳醒睡按時,這才是基本的養生之道。」

  姚爾爾心虛地點頭。

  不敢倒在床上就是怕有違醫囑,但是昏睡到不知有人進來,也是事實。

  「我只是有點困,風吹得人又好舒服……」怎麼說都像貪睡的藉口,有點難堪的姚爾爾不知該說什麼,最後決定選擇沈默。

  但老天爺肯定沒有聽到她的請求。

  「是不是下廚太操勞了?」華自芳擔心地問。

  在這樣關懷的語氣下,縱然他猜中了也要否認,說不出實話的姚爾爾淺淺搖頭。

  「不是的,馥蕊小姐和熏暖小姐幫了很大的忙,我其實沒有什麼要做的。」

  華自芳不同意地一笑。

  「我當那兩個丫頭的哥哥不是一兩天了,熏暖可能還會好好幫忙,馥蕊不是個有恆心毅力的孩子。」

  說謊被不著痕跡的拆穿了,姚爾爾不能自己地垂首。

  「可是……你你──咦?」

  「別老低著頭。」

  一隻大掌扣著下頦抬起自己的臉,華自芳的動作雖輕柔卻不容撼動,再次吃了一驚的姚爾爾血氣上湧,粉色小臉漲紅,咬住了舌頭才沒有失控尖叫。

  好像看到什麼有趣的一幕,男人又是一記極愉悅的笑容。

  「望聞問切,我先號脈,現在可得好好瞧瞧妳的臉色才行。」

  阮大夫在十天前出發雲遊後,就換成華自芳天天除了探視還加上看診,但姚爾爾卻怎麼都無法習慣。

  想低頭,可是他的手指扣著,想抽身,但脈門被按著,她的眼睛不敢對上那溫柔至極、令人無法不看的眸子。

  不知過了多久──

  「還沒好嗎?」她的心臟一陣又一陣的抽痛,精緻的唇瓣吞吞吐吐地問,隨即耳畔響起一聲輕笑。

  「別急。」

  阮大夫不需要把這麼久的脈啊!是她過度在意了嗎?

  「可是──」

  「再等會兒。」華自芳的聲音裏有著淡淡的無奈。

  姚爾爾閃躲著他的目光,只好命令自己把他想成是阮大夫。

  但事情哪能這麼順利,這種想像代換極為困難,尤其是他身上傳來濃郁的醉人香味,使她無法不去意識到他是誰,他的存在感重重地壓了下來,逼迫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七世香,他的身上有好濃的七世香香味……

  因為不敢對上那對眸子,所以姚爾爾沒有發現男人複雜的眸光不斷地流轉,神情溫柔似水,他平時的斯文爾雅染上了沉濃的執著與在乎。

  「最近還會常覺得燥熱嗎?」華自芳有些故意地問。

  姚爾爾沒察覺他語氣裏的莞爾,她的內心在拉扯著她也說不清的感覺,是熱,很熱,但又不是氣候的錯,而是被他碰到的地方,都不受控制地燃燒,如星火燎原,讓她整個人都熱了起來。

  好似,她的心有哪里壞掉了。

  「不會,最近很涼爽。」少少數個字,已是她用盡全力從喉頭擠出的最大極限。

  「後天就是中秋了,等過了中秋之後,天氣就會完全變冷,去年沒下什麼雪,不知道今年北方會不會下雪?」華自芳仍舊凝視著小小人兒,聲音裏摻上一絲憂愁。

  轉冷?下雪?但此刻的她卻如置火爐中。

  姚爾爾心跳愈快,思緒便愈是混亂,就在她快要到達臨界點前,突地──

  「華自芳,你在做什麼?!」

  雷霆般的嬌斥聲爆炸開來,姚爾爾還來不及思考,已被人密實的抱緊,不再被那股香氣籠罩,使她微微回神,姚衣衣氣炸了的表情才映入眼底。

  「大姊?」

  姚衣衣怒瞪著華自芳,就像是看到什麼壞東西一樣。

  男人漫不在乎地收手起身,「我在幫爾爾看診。」

  又是那親熱的喚法,姚爾爾心一跳,但隨即她便聽到姚衣衣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

  「不准你叫得那麼親熱!」她硬聲道。

  華自芳笑而不答,逕自轉向姚爾爾說:「妳今兒個如果好些,看要不要和大家一起吃飯。」

  他話一說完便離開,沒有多做停留,瀟灑又有些率性。

  他不當姚衣衣是一回事的態度,一如這段日子以來將姚衣衣氣個半死,姚爾爾纖手輕拍姊姊的肩。

  「大姊,妳別生氣。」

  她不要大姊每天為了她動火,這樣對身體有害無益。

  看到妹妹委曲求全的模樣,姚衣衣眸光流轉,看起來像是還在生氣,但又有一點她讀不出來的情緒。

  突地──

  「爾爾,妳去梳洗一下,就如華自芳所言,妳今晚也和大家一起用膳。」姚衣衣若有所思地吩咐著。

  看著妹妹依言去打扮的背影,她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此地不宜久留。

  原先是不得已,後來是爾爾的身體確實有起色,她才會願意停留這麼久,但現在她有種很不好的預感,要是再不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爾爾的心肯定會被那個多情的男人牽著走。

  除了剛來那日有和華家人見過面,接下這段時間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在小築裏用膳,初次和華家眾人一同用膳,姚爾爾發現所有人都雙眼發直地盯著她。

  原因很簡單,姚爾爾將他們的愕然注視,歸因於坐在她右手邊那個對她呵護有加的男人。

  當然,也有少數不住她身上射來的目光,但那些都不屬於華家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坐在她左手邊,屬於姚衣衣的火怒眼光,就像要看穿華自芳似的。

  在這種莫名詭譎的情況下,她壓根食不下嚥,但她手上端著的瓷碗裏,菜一直增加,像是在堆塔一般。

  「來,吃魚。」有刺挑刺,見骨剔骨,華自芳不知道什麼叫含蓄,也不知道什麼叫避諱,一副寵她都來不及的模樣,貼心服務著她。

  這柔聲招呼一出,姚爾爾更形僵硬。但姚衣衣聞言,突然風姿萬千地起身,端起酒杯臉上綻笑。

  怒極反笑,但她刻意笑得更加燦爛,或許是想到能反將男人一軍吧!

  「兩位老夫人,如夫人,各位小姐,衣衣姊弟在華府叨擾這麼許多日子,舍妹又蒙各位盡心照料,如今已無大礙,這份傾心相助著實令衣衣很過意不去,現在已過了白露,不日就是中秋,月圓人團圓,打年初就離開京城至今,衣衣很想念爹娘,家中長輩也必然記掛著咱們,所以也該是時候離開了,就容衣衣敬各位一杯,聊表由衷感激。」姚衣衣笑吟吟地道。

  原本所有人就處在一個極詭異的氣氛之下,以至於反應遲緩,這辭別的話語一出,不單是華家人,連姚爾爾、姚彩衫、季清澄,還有坐在一邊的楚小南都聽得傻眼。

  但緊接著,一抹挺拔的身影也跟著端杯起身,是樂逍遙。

  「是啊,真是在華府打擾了不少時日,晚輩也深為感謝,江南有不少好酒,這段時間享受了不少。」他臉上堆滿笑地道。

  他一說完,楚小南也隨即起身,同樣端起酒杯,溫柔有禮地開口。

  「如夫人,准少當家,小南也在這兒打擾許久,今日一併作辭,和姚家姊弟同行,路上好有個照應。」

  姚爾爾聞言,差點摔掉飯碗。

  什麼照應?這一路上姊姊最想擺脫的就是礙眼的楚小南,而她對姊姊也不甚友善,要不是有旁人阻止,她們兩人鐵定會吵到無法無天。

  可是……念頭又一轉,她的內心湧現一股寂寞。

  她要和他分離了嗎?

  不好讓三個人唱獨腳戲,華家的當家主母如氏也端起杯子;她一動,坐滿兩張大桌的人全都站起,姚爾爾也不例外,立刻起身。

  看著讓府裏熱鬧許多的絕色人們要離開,如氏心裏有些許的不舍,但這或許是個轉機。

  「實在很捨不得各位,老身先幹了這杯,幫我問候各位家中的長輩,若有機會,一定到長安拜訪!」

  如氏說完,仰首飲盡杯中酒。

  姚爾爾不能飲酒,只是輕沾了下唇,但眾人卻一副放下心頭大石般急忙飲完。

  如氏神色輕快地接著道:「來來來,大家都坐下,沒想到你們急著走,今晚算送行宴,我讓廚子再做幾個菜祝各位一路順風!」

  眾人依言坐定後,姚爾爾卻發現她身旁的男人並沒有坐下,自行又斟了杯酒。

  華自芳笑著飲下那杯酒,而後又一杯,再一杯,連飲三杯如同罰酒,喝完之後,一抹醉紅染上了他俊俏的臉龐。

  「祖婆婆、婆婆、娘,恕自芳不孝,要暫時離開一段時間,明年元宵節後便會起程返家,請不要為自芳掛念。」

  這話一出,衝擊太大,眾人的下巴差點掉到地上。

  元月十五日不光是元宵節,更是姚家二女一子的十六歲生辰,也是觀音菩薩指定的婚期啊!

  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明白就能讓人明白,但明白之後反而更加困惑的姚爾爾驚愕得連眸光都忘了移開。

  華自芳視線與她的交纏在一起,他笑得很天真坦然。

  「我心意已決,反正之後我也得走這一趟,與其掛心,不如一同北上,我也好繼續照料妳的身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2-18 00:41:29

第四章

  一離開揚州往洛陽行去,氣候猛地轉變,過了淮水後,彷若是從秋天的蒼茫直接跳到初冬的冷冽,北風颼颼,偶爾還會飄下半是雨半是雪的結晶,嘴裏吐出的空氣都結為一團團的白霧。

  走水路比走陸路舒坦多了,但坐在船艙裏,換上藏青色厚底冬襖,白色皮絨裙,毛緣皮靴,近乎寒冬全副武裝的姚爾爾仍然冷得直打哆嗦。

  這還是白天,天際高掛著太陽呢!

  姚衣衣連披風都幫她裹上了,可她就是好凍好凍,姚衣衣見狀,呿了聲一咬牙,掀了船簾,纖指遙指向江面上數艘畫舟中的一艘,朝著船尾撐著長篙的船夫啟聲。

  「船老大,麻煩你往那艘船靠過去些。」她溫聲吩咐。

  老練船夫頭一點,高聲呼唱了聲,長篙一撐,便朝著江心一艘畫舟晃去,說也奇怪,那艘畫舟也極有默契地蕩了過來。

  姚衣衣看著漸漸靠近,船首站著的英挺身影,不免有些立眉豎目,但這氣惱也只能全往肚裏吞。

  刻意挑在中秋這闔家團圓的節日前離開,還以為能絆住華自芳,沒想到他二話不說,隔天輕裝簡行隨他們一起出發。

  她後來才想通,華家家業豐實,從揚州到洛陽一路上都有置產,他不像對她們兩姊妹都沒感覺的季清澄,只是打算到長安觀禮,以盡當年誠信。

  他幾封飛書,沿途不斷的補給令人咋舌,更別說那些補給看起來不太對勁,她不管怎麼看,就怎麼認定有幾分聘禮的味道。

  這個男人是玩真的。

  兩船會合並行,華自芳正要跨過船來,但姚衣衣馬上擋在他面前,掌心朝上伸出。

  「你站住,不准過來!花露來就好!」她沉聲道。

  面對這個又倔又硬的女人,華自芳的好脾氣在這一個多月的趕路之中,幾乎要磨光了。

  他隱忍到口的不悅。

  「爾爾是哪里不舒坦?」要不是更在意那個小人兒,他何須如此低聲下氣?

  姚衣衣回身微掀開一條縫,望了眼似在確定病症後,又回過頭來,「她在發冷,在打顫哪!」

  發冷?華自芳再也聽不下去了。

  「讓我過去為她診脈。」

  姚衣衣還是不肯讓開,「你不是江南第一名醫的唯一傳人嗎?」

  「就算是神醫也得問診吧!」

  她這視他如同害蟲的態度,令華自芳的不滿達到頂點,再多些就要爆發出來,就在此時,另一艘船也靠近了。

  「大姊,妳就讓華公子幫二姊號脈吧。」一臉無奈的姚彩衫苦心地勸道。

  「真是自家老鼠倒咬布袋!」

  姚衣衣罵了聲急旋身,正打算要繼續教訓不知死活的弟弟時,畫舟明顯搖晃了下,她連忙回過頭,只來得及看到華自芳消失在簾後的花樣衣襬,她狠瞪了眼一臉無辜快速鑽進船艙的姚彩衫,然後粗魯地掀開船簾。

  一身華衣的華自芳,在不大的船艙裏,單膝點地,修長的手指搭在蜷縮成一團的姚爾爾的脈門上。

  「姚大小姐,把簾子闔上。」他沒有回頭,只是沉聲命令。

  空間不足,容不下那麼多人,姚衣衣只好恨恨地放手。

  一片無聲的靜,華自芳專心一志沒有保留。

  幾乎裏成一團小雪球的姚爾爾,不是沒聽見這三天兩頭就上演一回的戲碼,內心非常過意不去。

  離開華府之後,每次和他見面都有姚衣衣在場,距離上次獨處已不知道多久,這會兒好不容易能和他單獨相處,她的胸口有種蠢蠢欲動的感覺冒出頭,悄悄地偷覷著心無旁騖的男人。

  在有點幽暗的光線下,他的容貌依舊出色,劍眉星目中老含著一抹柔,此時深如冰壑,總是微微彎起的唇,此時抿成一條硬線,繃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臉,總而言之,就是煩惱加上隱怒似的。

  難得見他不耐,可是那濃濃香味卻始終如一。

  向來只知道酒能醉人,但這又沉又甜,又濃又烈的香,也能醺人昏昏欲醉,再也不想醒來。

  不知是怎麼的,她只覺一股淡淡喜悅油然而生。

  「華公子,請別生姊姊的氣。」她柔聲請求。

  華自芳原本凍封的五官,聞言突然解凍,看在她的眼裏,喜悅更勝先前幾分。

  「我沒生她的氣,只是擔心妳的身體。」他輕歎一聲,「師父說妳在寒冬出生,雖然南方對妳太炎熱,但寒冷更是妳的天敵,我要姚衣衣在前一個鄉鎮歇腳,好幫妳配些祛寒的花露,暖暖妳的氣血再上路,她卻死活不肯,我都快要搞不懂她是真心愛妳,還是真心要害妳。」

  聞言,姚爾爾又低下頭。

  「別老低著頭。」

  他正要伸手,姚爾爾突地將臉抬起,和他四目相對,眸光緊緊糾纏加溫。

  在她心中的一股隱隱衝動,在男人太過的溫柔對待之下終於爆發開來。

  「為什麼?」

  華自芳微皺眉,「什麼為什麼?」

  他的眸光是那麼的熱烈,光是瞧著便能讓她心痛,但姚爾爾不知怎麼的,這一回並不想移開雙眼。

  拜姚衣衣的阻隔策略之賜,令她有種此刻不問,便不知要哽得她胸口難過多久的想法。

  「為什麼……」她頓了頓,鼓起勇氣問出口:「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華自芳怔了下,突地笑了,這笑容如同暖陽,原本就溫柔的眸子,變得異常溫潤,臉上舒坦的表情如同放下心頭重擔。

  「我還以為妳想問什麼,原來是在意這個呀。」

  他不是回答,更像在自言自語,但奇怪的是一副極開心的模樣,笑吟吟地掏出懷裏溫暖的琉璃小瓶。

  「妳先含著蜜吧,這是桂圓蜜混上少許的七世香花露,能助妳暖身。」

  「你還沒有回答為什麼。」

  男人唇畔勾起了一朵笑花,伸手撥開她的額發,眸光帶著懷念。

  「十五年前,我第一次隨我爹上京,一進長安,就看到路邊有個熱得直喘氣、搖搖欲墜的叔叔,我還以為他病了,情急之下,拿了瓶清露讓他嗅,因為那種香氣可以提神,沒料到就這樣種下了不解之緣,這就是因。」

  他笑著說完,含著深意的雙眼凝視了她一會兒,隨即掀簾出去。

  只知他給露卻不知道實際過程,但這過程並沒有讓好不容易出口的問題得到真正的答案,姚爾爾反而感受到一些言語無法傳遞的幽微感受,在他那一焦一喜、一緊一柔的言行中散發開來,如同手中尚帶著他體溫的暖蜜一樣,使她心口一熱。

  姚爾爾承受不住地闔上雙眼,明明應該看不見的,但眼前卻看到一把野火迎面而來,飛撲上她的身。

  一把名為華自芳的火。



  姚衣衣的臭臉也無法減損華自芳的滿心喜悅。

  那小小的人兒,總算除了感覺不對勁以外,明白他另眼待她,視她為特別的存在。

  她的覺醒,她的在意,在在使他歡欣。

  「別光是笑,爾爾到底是怎麼了?」

  姚衣衣問得心不甘情不願,他卻不以為忤,現下大概沒有任何事情能打壞他的好心情。

  「爾爾底子虛畏寒,先前妳不聽我的勸停下補身好過冬,妳為什麼這麼固執?」該說的還是得說,他溫聲問道。

  姚衣衣吐了口大氣,極為難得的,她忘了糾正華自芳過於親昵的喚著妹妹的名字。

  「謝謝菩薩保佑,沒染上風寒就好。」她笑道。

  看爾爾抖個不停,還以為她又染上往常入冬都躲不過的風寒,那久久不愈的風寒讓她夜夜咳到睡不安穩,睡不好當然食欲不振,病魔殘酷的慢性折磨著虛弱的爾爾,一點一滴侵蝕著她的精氣神。

  華自芳不明白姚衣衣的行事邏輯和作風,更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阻礙他接近姚爾爾,但他也不在乎她是怎麼想,只是她是姚爾爾最親近的人,他也不好視若無睹。

  「照船行的速度看來,明天入夜前能抵達我家一所別業,地方不大,但能讓她好好歇歇,停幾天再走吧。」他放軟了語氣,半是哀求地道。

  放下對峙的身段,他認輸,願意與姚衣衣和解,只要她肯聽他一回。

  「能不住嗎?」

  「非上岸不可。」

  姚衣衣思考了一會見,心有不甘地點頭。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用過晚飯後,便無事可做,船系在江邊,搖搖晃晃,催人入睡。

  一陣水聲鑽入耳裏,睡不沉的姚爾爾無意識地睜開雙眼。

  眼前是貌美如花的睡牡丹,怕驚醒姚衣衣,她小心翼翼的離開被窩,一陣寒意撲來,但被莫名的力量牽引著,她抱緊了皮裘,偷偷地掀開了艙簾。

  放眼望去,冬夜江景印入眼簾。

  約莫是子時吧。

  半片清月懸天邊,星子若隱若現,江面上有著迷迷濛濛、淺淺淡淡的灰霧,漸漸遠去的規律水聲,讓她還沒有完全清醒的腦子連想也不用想,就明白有船正往對岸劃去。

  擾醒她的水聲是篙槳碰撞江面的清脆碎響。

  但當她察覺那艘船突地停在江心之時,更大的疑惑猛然襲來。

  這個渡口停系的五艘船,全都是同行的人,她正在思考是誰夜半沒事撐船之時,突地──

  「那舟載的是華自芳。」

  沒料到還有人也醒著,姚爾爾往清澈聲音來源處望去,站在另一艘船上,照舊穿著巴蜀傳統服飾,神情淡漠的季清澄,了然的眸光也定在江心。

  季清澄向來安靜,這能讀心般的回答,讓姚爾爾有點吃驚,卻沒有半點違和感,他本來就給人一種深不見底,能看穿人心,自己卻有著重重心事,只能在夜裏萬物皆靜時獨自思考的感覺。

  「那是華公子?」她輕聲問。

  沐在月光下雙手抱臂的斯文男子頷下首。

  「他在汲水。」

  「汲水?」這個回答並沒有解答她的疑惑。

  季清澄轉過頭,不具威脅的眸光和她交會,不知怎麼形容的清冷語氣,像傾倒一般的流洩。

  「水有等第之分,白露那一夜,當我為泡茶而徹夜未眠收水時,我就已經發現他也用銅盤在收集露水。」他頓了頓,對她的驚訝一點也不意外地繼續說:「白露這一天的露水是天地精華,我愛的是露的四潤,但他看重的應該是露水對五臟六腑有滋養之效,只可惜那露再節省,也有用盡的一日,時節還未至霜降,所以不能取霜代替露水,他就趁著走水路之便,夜半去取江心的淨水,二姑娘應該知道他是為何人取水。」

  無法否認,也不可能否認,他在她不知不覺的時候,取水調花露滋潤她,這一切都是為了她。

  未經本人解答的問題,答案卻昭然若揭,姚爾爾只覺一陣昏眩,纖手捂住了唇,不能言語。

  似乎不願意看他人動搖的模樣,季清澄移開了視線,冷冷眸光又落在江心。

  「夜半無舟的江心最適合取水,用大瓦罐取上層的水,青竹左旋攪動一百下,旋即停手蓋緊,不得見光,三天後開啟,取上層七成的淨水,舍去下層不潔的水不用,再攪動後蓋緊,如此反復三次,只留最初汲取的三分之一,用乾淨的老鍋滾透,加上冰糖三錢,靜置一兩個月後可入藥,也可用來煮茶,這水愈陳愈佳。」

  說到這裏,他沒來由地一陣遲疑,緊接著從不起伏的語氣似蕩起了滔天巨浪──

  「只是這麼繁複的法子,連嗜茶如我都嫌繁瑣,但他卻天天這麼做,不辭辛勞,我還注意到他有收雨水的習慣。二姑娘,妳明白嗎?我一直感到費解,華自芳何必要為另外一個人做到這個程度?」

  季清澄焦慮得彷佛變了個人,但姚爾爾無暇多想,因為驀然理解華自芳的用心,她的心臟宛若被一把利刃正中貫穿,撕心裂肺的劇痛著,她抱著胸口,想要叫,卻發不出聲音。

  「爾爾!」

  「季清澄!」

  沒有預警的兩道聲音乍響,將內心正在天翻地覆的兩人喚回了現實。

  姚爾爾手心一燙,她不由得低頭望去,那是眸光異常晶亮的姚衣衣扣住她的手,她再一揚眸,另一艘船上的季清澄已被和他同船的姚彩衫給硬生生拉進艙中。

  季清澄說他不懂,而她更不解啊!

  心土天搖地動之際,她也被姚衣衣拖回艙裏,用暖被嚴嚴實實包住後,再用力抱住她。

  「看妳,都凍成冰棍了,晚上幹什麼不睡覺,出去著涼了怎麼辦?」姚衣衣的話語不若平時伶俐,反倒有一絲想掩蓋什麼的感覺。

  打娘胎裏就在一起,姚爾爾直覺姊姊也知道華自芳夜半為她取水的事,三個月來,和他相處的所有時光,在腦海裏一閃而過,她只能得到一個可能的結論。

  「大姊,妳知道他──」

  「什麼都別想,爾爾,不要去想。」

  姚衣衣語氣強硬,硬是阻斷了她的話語,她喉頭不自然的滾動後,對上了妹妹濕潤的眸子。

  「妳,不能嫁他呀!」

  姚爾爾聞言,淒涼地笑了。

  才蘇醒的心疼,即刻就要入土活埋,她也懂了姚衣衣莫名討厭華自芳背後的心情。

  「我沒有奢望的,大姊,我知道不能嫁他的,我誰也不會嫁的。」

  姚衣衣緊緊抱住一臉落寞的妹妹。

  華自芳存的是什麼心?為什麼不乖乖如她所願,離開爾爾的視線呢?

  他不知道實情,但她知道,她寧死也不能讓爾爾去經歷一場註定會失落的情感。

  她不是沒看到他在做什麼,就算再不長眼,這麼長一段時間下來,連瞎子也看得出他的真心不假,更何況她這個明眼人,可是她硬逼自己視而不見。

  縱然明白他有心,他仍然不適合做爾爾的夫婿,乾脆就當他是阻礙爾爾幸福的不祥之物,在造成傷害前,將他們兩人分開。

  她不在乎被人說驕縱野蠻,甚至表面上看來不顧爾爾的身子,但她一心只求爾爾的心能夠波瀾不興。

  他動真心她不管,她什麼都不怕,就怕爾爾也對他動心。

  虛弱的爾爾是那麼的讓人心疼,她受盡病痛折磨,失去太多平凡的幸福,身為姊姊的她,完全無法忍受妹妹又得再次面對失去。

  「如果季清澄願意娶妳,他是家裏的次子,上頭的哥哥早有了幾個娃娃可傳香火,只除了巴蜀離長安遠些,一切都好,不是嗎?」姚衣衣柔聲勸道。

  聞言,姚爾爾圓圓大眼裏一片空洞。

  「我不嫁,我誰也不嫁。」

  姚衣衣愛憐地點了下妹妹的嬌小鼻頭。

  「大姊可不許妳說這樣喪志的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妳的幸福,妳的終身大事呀!」

  姚爾爾不能自己地苦笑,「大姊,我不能生育呀!」

  話一落地,又換來姚衣衣緊得發疼的擁抱。

  爾爾從無月事,而華自芳上頭三個姊姊,下麵三個妹妹,他是華家唯一的香火傳人,就是因為這點,讓他失去做爾爾丈夫的資格。

  「不准妳這麼說,別把自己當沒有價值的人,女人又不只是用來生娃娃的工具,妳還有好多的優點,比我嬌柔,天生巧手慧心,遠比我強上幾百倍不止,為什麼這樣可愛的妳卻不能享有這份最平凡的幸福呢?」

  姚衣衣不是猜疑華家人的人品,但是無法生育是七出之罪,華家女子個個強悍,她不敢冒這個險。

  她不下注,押賭在沒個准的人心上。

  「咱們也不希罕,爾爾,江南的男子太軟弱,一點男子氣概也無,既不堅定也不足以捍衛妳,不嫁這種人也罷!」

  聽著姊姊賭氣般說著華自芳的壞話,讓姚爾爾連想安慰她的笑容都擠不出來。

  她沒資格失望,可是她正失望著,但姊姊比起她更失望,奪走了她傷心的權利。

  她柔柔地偎進姚衣衣的懷裏。

  「大姊,我什麼都沒想,真的。」她流利的說著謊。

  她早已習慣隱藏自己的真實心情,因為她不願意再去傷害比她更受傷,好似背負著原罪的姊姊。

  心口不一又如何?比起姊姊的為難笑容,她可以毫不在乎的虛偽,甚至變得更虛偽都可以。

  姚衣衣輕撫著妹妹的細發,眸光溫柔,和她平素的狂妄、霸氣,有著天壤之別。

  「沒想就好,逍遙太逍遙,誰嫁他誰不幸;季清澄是個悶鬼,好在四個未婚夫裏還有一個水寒,他離京城最近,咱們明兒個歇一歇,然後就直奔回長安,妳說好不好?」

  姚爾爾乖巧的點頭,她現下不想反駁姚衣衣。

  「好的,大姊。」

  「聽說水寒雖然木訥,卻是個殷實的好人呢,妳說,他會不會喜歡上妳呢?一定會的,而且北方的漠子絕對會保護心上人的!」

  聽姚衣衣隨口胡扯,沒聽出她打趣語氣下的絕對認真,姚爾爾內心更加堅定自己決烈的想法,但她還是順從地點頭。

  「大姊,咱們睡覺吧,我有一點累了。」

  姚衣衣頷首,將妹妹擁在懷裏,拉上被子密實的蓋著她。

  靜待姊姊的呼吸聲漸漸拉長,姚爾爾這才睜開眸子。

  人非木石,豈能無情。

  華自芳對她的好是毋需多言,在察覺他的用心有多深,眼裏只有她一個之後,她又怎能不為他心動?

  偏偏心只要一動,便會淌血。

  如果,能夠化成一攤水,不知該有多好。

  她不求被他撈起,只求能成為一滴流經他家花田,再被某株花兒吸收後,讓他親手摘下,最後有幸煉成一滴花露的水。

  輕盈飄香,能讓他真心微笑的露水,而不是無法回應他的厚愛,這個病弱無用的自己。

  因為幻想而幸福,可是虛幻的幸福本體是直達骨髓的痛苦,她笑著,想著,無法忍受地扭曲了面容,淚水無聲的溢出眼眶,沿著頰邊滑落。

  剛體悟到華自芳溫柔背後的真心,確認他要同去長安的目的,但她已無福消受他的深情憐愛。

  她不是放棄,只是屈服于現實,接受除了不可能之外仍只有不可能,這道理她沒有資格不懂。

  她能認命,能不妄圖……卻無法不動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2-18 00:41:54

第五章

  其實他不如她想像中的溫柔。

  隨著畫舟系妥後的柔緩波濤蕩漾,忙了一夜的華自芳雖然累,但神思卻浮浮搖搖不能沉澱,更遑論入睡,突地,這個念頭躍入腦中。

  華自芳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比起感激,他更想要她的情,他不要她的感激,嚴格來說,他的所作所為全是為了自己。

  若說給露是因,那他還保留的另一份回憶,才是真正的緣起。

  他不想說,單純因為他知道她不記得了,所以有一種小小的自私,想一個人擁有那份情懷,誰也不能碰觸。

  回想起她傍晚的柔媚,湧起擁她入懷衝動的華自芳,只能將這股操弄他心情的力量,歸結到「宿命」二字。

  若說他第一次上京,和她結下了娃娃親,那麼他第二次上京,就是為了解除這門親事而去……

  七年前的秋天,華自芳十五歲,和現在的姚爾爾一樣年紀。

  四面都是高聳屋牆,極為偏僻沒有人跡,英俊的少年在賭氣亂走了一陣子之後,他炯亮的有神大眼左看看、右看看,非常難堪的驚覺──

  他迷路了。

  華家位在揚州城郊,打小走動熟如自家後院的便是南方最繁華的城市,洛陽他也熟悉,可雖然構造相似,卻大上幾倍的長安,他剛才那蒙著頭走的少數片段印象,並不足以指引他方向。

  原本就煩躁的心情更是上翻了不知多少倍,直達一種此時要被人輕輕一碰,他或許就會爆炸成一個大火球的錯覺。

  真佩服自己,在這種麻煩的時刻還能胡思亂想。

  漂亮的容顏上浮起一抹不屑的苦笑,雖然態度有些倨傲,卻仍不減他懾人的男人味。

  華自芳氣悶,偏偏不知該朝哪個方向走,他摸了摸腰際,打算等會兒要是能遇上人,就叫頂轎子回世伯住處時,這想法一閃過腦海,他便遇了第二個難堪──

  他有摸到香包,但忘了帶錢包。

  俗話說得好,人無錢寸步難行,華自芳此刻正在實踐這句俗話。

  他握著香包氣得捶牆,沒想到會倒楣到這種程度。

  香包散發出的誘人香氣,更煽動了他的怒火。

  要不是為了這香味,他也不會逃來京城,而用來上京的藉口便是為了毀婚,娘親要他深思熟慮再決定是否要退婚,讓他有一種被徹底看扁了的感覺。

  要不是這個愚蠢的原因,讓他勃然大怒拂袖而出,他現在也不會迷路!

  拉不下臉又低不了頭,華自芳進退兩難,唯一的驕傲只剩絕不屈服而已。

  可是獨自一人,這份不屈顯得多餘,很蠢。

  正在煩躁不堪,有抹白進入眼角,華自芳連忙轉頭,正打算問路,定睛一看後,他遭遇了第三個不幸。

  那是一個梳著兒童髮式,低著頭的小女娃,她正扶著牆慢慢走著。

  想到自己都十五,可以娶妻生子,還得去問一個小不隆咚的娃娃,真是有辱他的自尊。

  他收回了瞬間欣喜而又失望的眸光。

  正想繼續亂闖時,聽見了好誇張的一聲砰,他自然而然的回過頭,原本扶著牆走的小女娃,雙膝跪地,想起方才的猛烈撞地聲,他的膝蓋也跟著隱隱作疼。

  還以為會聽到嚎啕大哭,但是沒有。

  小女娃連揉撫膝蓋都沒有,她只是伸手又扶上牆面,硬撐起自己的身子,力氣不足,又是猝然一跪!

  「哇啊!」看著既沒哭又沒叫的小女娃,華自芳不能自己地倒抽口氣,不忍卒睹。

  那小女娃再次舉起手扶上牆時,他已經忍不住幾個大步上前,將她拉了起來。

  一張泛紅的粉臉,順勢也抬了起來。

  不是非常出色的容貌,但令他驚訝的是她遠比他想像的年長,這是個小女孩而非女娃娃,只是個子異常嬌小而已。

  「謝謝大哥哥,我自個兒能走。」

  小女孩禮貌道謝完,便想抽出被他握住的雙手。

  柔嫩小手宛若無骨卻熱燙燙的,一想到她又打算再用力跪上幾回,他劍眉一皺。

  「妳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手好燙。」臉也好紅,看起來像是在發高燒的模樣。

  女孩彷若未聞,面無表情,手卻用力了幾分。

  「我很好,謝謝。」

  有禮但是生疏,她的動作就像是要與他劃清界線,見自己好心被當成驢肝肺,華自芳有些看好戲心態,她就算暈死在路邊也是活該!他冷哼一聲,手一甩轉過身,大步離去。

  只是才走了幾步,他又忍不住轉身回眸。

  小小的身影並沒有多移動幾步,但堅持不退的態度,卻讓他心頭一動。

  自從爹過世後,培育七世香的責任就落到他身上,過去什麼花都養得又大又好的驕傲,在養不出那嬌貴的花兒後,變成最令人無法忍受的挫敗。

  失敗等於無能,養不出花來的,以花維生的華家少當家,他自己想起來都不禁發噱。

  恨透了七世香開花的秋天,他不想又經過一年的辛勤照顧,卻看到七世香未成熟的花苞枯萎落地而失望透頂。

  何必那麼頑固?苟且一點,人會比較快活。

  他不解的看著走一步路就能讓自己走十步,花上萬般努力的小女孩,內心突突跳著。

  他想不看她,因為她的身影提醒他,他的懦弱及失敗,可像是被鬼迷了眼,那份專注很動人,他移不開雙眼。

  被心裏的感動打敗,他呿了一聲,重新朝她走去,在她腳邊蹲下。

  「來,我背妳,想去哪里?」華自芳幾乎和她平視,語氣是連自己也沒發現的溫柔。

  大概是沒想到他會折回來,小女孩有一點吃驚,但隨即她收起驚嚇,逕自扶著牆往前走。

  「謝謝哥哥,我自己走就好了……呀啊!」

  又是那徒具形式的道謝,發現她打算越過自己,華自芳有一種你不仁我也可以不義的衝動,左手拉住小女孩的左手,右手攬住她纖細的大腿後站起身,無視她的意願,硬是將她背了起來。

  「我背妳去。」他直白陳述他的決定。

  看不到那小人兒,但她的驚呼聲卻鼓舞了他的心情,華自芳開心說完,卻沒等到回答。

  他沉不住氣的回頭,「妳怎麼不說話?」

  那孱弱病容上唯一晶亮的大眼,疑惑地望著他。

  「哥哥省省吧,不用拐我去賣,我不值錢的;若是要養到我值錢,再賣給人牙子,會花掉你很多藥錢,這買賣不劃算的。」

  清冷的童音道出的是讓人想一頭撞死的話語。

  「妳當我是騙子?」

  華自芳咬牙切齒的吐出這句話,心頭湧現這個世上是否已無容許好心人存在的空間一類的疑惑。

  小女孩眨了眨長長眼睫,好似在思考自己說出口的話。

  「你的衣服料子很好,口氣傲慢但是有教養,的確不像是壞人。不過,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妳這刁鑽的口氣才不像個小女孩呢!

  華自芳也想反諷回去,不過他沒有,而為什麼沒有,他沒有答案。

  或許是看她那麼執著,令他不由得想幫她一把吧。

  「算我上輩子欠妳欠到今兒個還的好了……妳要去什麼地方?我背妳去。」他口氣又軟了幾分。

  僵了一陣子後,或許是誠感動天,也或許是小女孩良心發現自己臆測錯誤,原本僵硬的身體逐漸放鬆下來,怯怯地趴在他的背上。

  「我是第一次出門,不知道大姊和小弟去哪兒玩了……」

  原來不是她良心發現誤會他,而是她也是只無頭蒼蠅啊!

  童音呢喃到最後幾乎是含在那精巧的小嘴裏滾動,剛才那堅定不要人幫忙的自信舉動令華自芳哭笑不得。

  「那妳還拚了一條小命往前走?」他失笑地問。

  聞言,她那張潮紅的小臉更是紅潤,看起來就是羞赧發作。

  「我想,總會找得到……」

  「長安住人近百萬,有多大妳可明白?」

  那羞怯的表情,比起先前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可愛不知幾百倍,勾動了想欺負她的心情,華自芳故意這麼問。

  小女孩咬著有些蒼白的唇,氣勢漸弱,半晌後,她突然揚首,堅定地對上他含笑的雙眸。

  「我不知道有多大,但我不想因為害怕就不去找。」她似乎也很氣惱自己的沒用,一古腦的往下說:「我總是只能待在家裏,早就想跟他們去玩,我今天終於鼓起了勇氣,偷溜出門,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的!」

  華自芳的笑容僵在臉上,有一種被人一拳打倒的感覺。

  這個女孩比自己小,又比自己弱,雖然魯莽,甚至還有一點不知死活,但是她卻比自己勇敢。

  比起不敢面對七世香不開花,在秋天來臨前就逃跑的自己勇敢。

  她看起來病得不堪一擊,卻懂得不能輕易放棄的道理,反觀他呢?又是怎麼面對爹在死前心心念念交給他的花種呢?

  突地,小女孩大大的雙眼逼近他幾分。

  「哥哥,你怎麼發起呆來了?不舒服嗎?」

  她那著急的語氣與先前的堅決語氣真是天差地別,華自芳硬扯起一抹笑。

  「不舒服的是妳吧,妳好燙!」

  小女孩有一點倔強的搖頭,「沒有,我沒有不舒服!」

  說謊。

  華自芳佯裝瞪她一眼,「騙人的孩子到地獄要吞針喔!」

  小女孩怯怯地低下頭。

  「……我不想連個陌生人都只能為我擔心。」

  沒有預料到的話語,讓華自芳心一柔。

  敢情他撞上一個在坦誠的時候,極貼心的小女孩。

  說實話,還挺討人喜歡的。

  「先回家吧,妳有一點發熱,知道路嗎?」他沒忘記自己完全不認得路,柔聲問道。

  她點點頭,「回頭,直直走。」

  華自芳笑了聲,依言邁開腳步。

  小女孩果真認得來時路,用著軟軟童音適時指點方向,不消多久他們便轉到一條人潮洶湧的大街上,突然他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想起這一帶正是世伯府第坐落的安邑坊。

  看來她果真是都人,不像他是個外來客,近在咫尺也能迷路。

  突然──

  「哥哥,你好香呀!」

  聞言,華自芳噗地一笑;不知何時起,他那沖天怒火已經消失無蹤。

  「喜歡這個味道嗎?」因為種不出七世香,只好把野生的七世香乾燥後帶在身上警惕自己,所以他的身上滿滿都是這個味。

  小女兒又嗅了幾下,然後發出鈴鈴笑聲。

  「嗯嗯,好喜歡好喜歡喔,這香味好好聞,不像尋常的香味呢!」

  一股執念在他的心中冷不防紮下又粗又深的根。

  華自芳抬頭望天,「有一天我要是能養出七世香,一定來找妳,把它送給妳。」

  「真的嗎?」

  她的笑聲有些氣虛,但仍聽得出聲音裏的雀躍。

  七世香不只迷惑了華家人,也迷住了這個小女孩。

  只要想到有個倔強的小女孩在等花,或許能在他失望的時候,給他一些鼓舞吧。

  「一定送來給妳!妳叫什麼名字?住哪兒?」

  小女孩舉起手,指向眼前兩家隔街對著門,但都門庭若市的酒肆其中一家。

  「我家就在那裏。」

  華自芳順著她手指望向牌匾,只一眼便驚得不小,猛地回頭。

  「妳是沽飲閣的什麼人?」

  小女孩無法理解他為什麼這麼驚訝?但因他的好心幫忙而產生一股信任,她甜甜笑著。

  不是豔美的容顏,卻像極了看似普通,卻能散發醉人香氣的七世香,令人心醉。

  「姚爾爾,我叫爾……」

  她話還沒完,雙睫一斂便昏了過去。

  他在一個莫名的時刻遇見自己活著的目的。

  從那個回憶回到當下,華自芳知道自己正在無意識淺笑著。

  和現在被形容成溫柔穩重的他不同,那時候少不更事,年輕氣盛的他亂了手腳,急忙背著小女孩沖進沽飲閣。

  接下來便是一陣兵荒馬亂,他也有些記不清是怎麼將姚爾爾還給沽飲閣的人,待他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回到伯父的宅子,向娘親懇求即刻動身回揚州。

  退婚的念頭早已煙消雲散。

  現在想想,其實那時候他並沒有戀上那個小女孩,只不過他非常好奇,她執著的物件若是他,不知會是什麼感覺。

  他會開心,會狂喜嗎?

  離開長安城的路上,他又經過兩人相遇的大街,心裏記掛的是他的承諾──

  要為她養出七世香來。

  等回到華家已是冬天,他從姊姊們的口中,得知七世香再度含苞未放就凋零了。

  但是,他首次沒有失志。

  他只是在七世香的花圃邊,蓋了間小屋搬過去,並且費心打探雲遊四海、名滿江南的第一名醫阮江的下落。

  行醫和害人只有一線之隔,所以阮江從不收徒,但他苦苦哀求他破例,就算將來不懸壺行醫,不承衣缽的半徒也可以。

  他不想再次面對她的不適而手足無措。

  每當秋天花苞再度落地,他才驚覺在全心養花和學醫的情況下一年又過去了,但比起失望,他更好奇那個小姑娘不知現在如何,然後重拾花鋤,翻開醫書,繼續研究煉香的方法。

  一年又一年,比起走一趟長安,輕易就可以見到她,他日漸在乎起自己有沒有資格去見她。

  在沒養出七世香之前,他無顏面對她的勇敢。

  養花自成一門學問,其實說穿了就是呵護,無微不至的呵護。

  皇天不負苦心人,六年後七世香終於盛綻芳華,散發驚人的濃郁香氣,而他是被那股香氣熏醒的。

  在晨曦之中,他大喜到只能怔怔地看著複瓣複蕊複葉,連香味也繁複的嬌貴花兒,心頭閃過一張女孩兒的笑臉。

  那面容還是那麼的清晰,一如昨日才分別,縱使他明白幾年過去,她已經長大了,但他無法不渴望看見她驚呼著好香好香的天真笑容。

  那笑容令他臣服,在香花的包圍之下,想起了和她的神旨娃娃親,於是華自芳開始不眠不休地蒸煉花露。

  有一天,當他一個不經心被蒸氣狠狠燙了下,沖到河邊浸冷水,從水面上看見自己焦急的面容,突然他懂了在不知不覺間,他已遠比自己能想得清楚的還想要她。

  想要一切,完全佔有。

  毫不心疼地浪費了不知多少的七世香後,他終於得到了一瓶露,以花露維生,得到這瓶露,他才能證明自己是誰。

  身為花露華家的當家,用來引以為傲的自尊,除了七世香的花露,不可以是別的花。

  急急稟告娘親要往長安去提親下聘,但在出發前,他收到了姚衣衣帶著姚爾爾,在姚彩衫和樂逍遙的陪伴下,過完年就出發尋訪當年那樁娃娃親的未婚夫們的消息。

  展著信紙一個字一個字的讀著,字裏行間明白說著他只要等待,就能等到姚爾爾朝他走來。

  那一瞬間,他心悸到不能呼吸,胸口又麻又痛。

  華自芳了澈大悟,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一種東西叫作命運的話,那姚爾爾就是他的命運。

  不比在大海行船,在江河撐船容不下一絲風,風平波靜便輕快如燕,掠過水面,轉瞬沒了蹤影。

  還未過午,姚衣衣一行人在一處渡口停留,但五艘畫舟卻全未栓住。

  不系住卻停泊,惹人生疑,不過江邊多頭對峙的戲碼正上演,這些小細節好似也沒人在意。

  岸上,樂逍遙飲著葫蘆裏的蜜酒,不遠處杵著個撇開臉,看不清表情的楚小南,沒了那孩子氣男子陪伴的季清澄,仍舊是一副冷淡模樣。

  原本溫柔自持的華自芳,此刻再也壓不住心頭的火,近乎想直接動手,將眼前的畫舟給拖上岸,拉進自家的別業裏。

  面對站立在船頭倨傲的嬌豔美人,向來自製的華自芳失了冷靜。

  「妳再說一次。」他喝問一臉裝腔作勢的姚衣衣。

  姚衣衣幽幽開口,「我說,不上岸就是不上岸。」

  華自芳眉一挑,眸一凜,比起天氣更陰上幾百倍,心底有絲森冷寒氣在蠢動著。

  「昨天妳答應了今天要上岸調理過爾爾的身子之後再動身,今兒個為何又反悔?」他心冷,語氣更冷地間。

  若不是姚衣衣就擋在船頭,他肯定不管她反悔,二話不說將弱不禁風的姚爾爾帶進別業裏,要談再來談。

  姚衣衣回以一抹更為驕縱的冷笑。

  「不遠就是洛陽,咱們可以到洛陽再歇,沒必要在荒郊野外停宿。哼!天下又不是只有華家有別業,到洛陽後,姚家也有門路,不靠你,咱們也不會沒床可睡。」

  隱忍有限度,忍無可忍也就可以不必再忍了!

  華自芳正在想用什麼方法好讓姚衣衣把人交出來時,被白色高毛領緣托著小臉的纖瘦人兒,掀開艙簾,搖搖晃晃的走出來。

  「姊姊,華公子,你們都別生氣了,咱們就在這兒上岸。」姚爾爾輕柔道。

  姚衣衣連忙回頭,圍護著妹妹。

  「妳怎麼出來了?」

  姚爾爾搖搖腦袋,雖然臉色不佳,但笑容卻無比甜美。

  「大姊,在哪兒留宿都好,你們別再為我吵架了,因為擔心我而讓你們失和,爾爾過意不去。」

  從未有過的直白語氣雖柔軟,但也不是沒有道理,況且她一臉悠然,既沒傷痛也無落寞的神情是那麼自在,姚衣衣不由得低聲開口。

  「爾爾,妳,可以嗎?」昨夜怎麼了她可沒忘。

  姚爾爾眉眼堆滿了甜甜笑意。

  「可以,咱們上岸吧,大夥這麼日夜奔忙……」她瞥了眼正捂嘴輕咳的季清澄,「季公子來自巴蜀,想必也耐不住這江上的陰冷。」

  見向來柔順的妹妹這回卻這麼堅持,姚衣衣一時亂了手腳,只得轉身上岸,姚爾爾也提起裙襬,正要舉步時,船身搖晃了下,她驚呼了聲,一揚眸便看見華自芳已伸出手要接,壓抑下感動,她淺柔一笑,轉望向他身旁剛接過姊姊的斯文男子。

  「季公子,可否扶我一下?」她嬌羞不勝地問。

  沒料到她會拒絕自己,華自芳愣了下,就這麼一個失神,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季清澄執著姚爾爾的手,挽她上岸。

  眼前一紅,心頭陣陣絞扭,看她對著另一個男人嬌怯柔媚的模樣,他有種被人迎面轟上一拳的感受。

  但他念頭一動,不能自己的想舉步,彷佛感應到什麼,姚爾爾不著痕跡地退後了些。

  她回避的態度是那麼明顯,華自芳不是睜眼瞎子,但因為不敢相信而又進一步時,她更是明顯地笑著退後到他觸手不及之處。

  這麼長一段時間以來,她的驚訝,她的迷惑,她的好奇,她的在意都還在眼前,以為終能守得雲開見月明,但才隔了一夜,她便生疏得近乎避嫌,令他不敢置信。

  以為她正向自己走來,但她已轉過身,用溫柔的笑容拒絕他,甚至他每進一步,她就退兩步以為回應。

  氣氛突變,無形的膠著不著邊際蔓延。

  「大姊!二姊!」

  手上緊握著一團似乎是信的物事,姚彩衫上氣不接下氣地沖過來,打破了僵凝氣氛。

  聞言,姚爾爾仍舊柔順地待在季清澄身邊,姚衣衣則是挑高一眉。

  「怎麼大呼小叫的?」

  姚彩衫雖然隱隱有感覺華自芳的臉色詭異的糟糕,而二姊和季清澄也太靠近,但他無暇多想了。

  「我剛才先上岸,發現爹娘派來送信的人已經在這兒久候咱們,信上寫著,水家的少當家水寒送了一封信到家裏……」他咽了口口水,迎上眾人的眸光,然後他在姚衣衣耳邊壓低了音量,「大姊,他要退婚哪!」

  什麼?退婚?!

  對爾爾來說,四個未婚夫中最四角周全的人就是水寒,他怎麼可以退婚?!姚衣衣眸閃精光轉了轉,咬著下唇。

  「逍遙,你去給我想辦法,務必要絆住楚家的潑婦,不准讓她又跟來壞事!彩衫,家裏有派車來接咱們嗎?」

  樂逍遙邪魅地笑了,姚彩衫指著不遠處的瓔珞華蓋馬車,還有幾匹駿馬,點了點頭。

  姚衣衣牽起妹妹的小手,「咱們馬上動身回長安!」

  華自芳看著姚爾爾被她姊姊拉著跑,連頭也沒有回,其他人也沒遲疑,他不能思考,也跟著邁步。

  他的身心都被不安的隱隱預感所掌控。

  才一夜就人事全非,若現在不緊跟著她,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好似她就要這樣跑出他的生命,留他獨自去面對沒有主人,但卻名為姚爾爾的巨大命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2-18 00:42:17

第六章

  風雪兼程趕路,又過了十天。

  時值早冬,今年不但是五穀豐收的大有之年,而且也不如前年整個冬天沒下什麼雪,才入冬沒多久,雪便下得放眼染上一片銀白。

  從東都洛陽往京都的大驛道上,一輛馬車及幾匹駿馬如流光飛馳,在馬車裏,姚爾爾穿得極厚重,但仍耐不住寒冷,抱著暖爐讓姚衣衣擁在懷裏。

  若非不得已,姚衣衣也不願這麼趕,她心疼地擁緊妹妹,雙手輕柔撫慰。

  「爾爾,妳再忍忍,就快到水家了。」

  姚爾爾乖順地點頭。

  雖然她很想告訴大姊不用為她的婚事著急,但轉念一想,想起水寒也是大姊的未婚夫人選,她就不阻止大姊的趕路行徑……或許,水寒會是她的姊夫。

  樂逍遙雖然和大姊氣味相投,但打小就認識,比起當情人或是夫婿,他更像是夥同大姊和小弟幹壞事的兄長,而季清澄更不用說,大姊對他的冷淡沒有反感就謝天謝地,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反應。

  至於另一個俊美的男人……

  「大姊!」像是要阻止自己心緒浮動,姚爾爾突地喚了聲。

  乍然聽聞妹妹的喚聲,姚衣衣連忙抬起她的小臉。

  「怎麼了?」她著急地探問。

  焦急的聲音讓姚爾爾發現自己的語氣引來她怎樣的驚慌,不禁抬眸淺笑。

  「大姊,水寒的名字好冰冷喔!」

  還以為她又身體不適,姚衣衣聞言愣了下,旋即無奈地笑了。

  爾爾沒事就好。

  「大概是制冰的人家,以為取個暖呼呼的名字就會做不出冰來吧。妳看那焙茶的就要取清澄,那作露的就要喚自──」

  姚衣衣打趣的笑語不自然地中斷,換來姚爾爾不以為意的笑。

  「作露的就要喚自芳,釀酒的就得取個逍遙快活的名字。」她一點也不在乎地接了下去,頓了頓,若無其事的又道:「可是茶葉要磨要碾,沖出來的茶湯一點也不清澈呀!」

  姚衣衣看著她甜美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反而想到「強顏歡笑」這四個字。

  但她不打算多說什麼,話題一轉的問:「爾爾,妳最近和季清澄走得很近?」

  「也沒什麼,沒事聊聊天罷了。」

  那哪能叫沒事聊聊天,爾爾只要下車,就和季清澄寸步不離,搞得和他友好的小弟,不禁有點手腳不知該往哪擺,萬分尷尬啊!

  雖然順利讓樂逍遙去支開楚小南,但最近的氣氛著實沉重,令人難以忍受。

  姚衣衣內心千回百轉,還想說什麼,馬車速度突地變緩,隔著車板,傳來嘹亮的男聲。

  「大姊,這兒沒人啊,該找誰帶路去水家呢?」

  姚衣衣讓車夫停車,朝著妹妹笑了笑後,便掀開簾子下車,隨即一襲花稍得閃痛人眼的孔雀大氅便鑽進了車裏。

  更有甚者,他還一點也不顧禮教之防地抱住了姚爾爾。

  姚爾爾還來不及做好強硬抵抗的準備,斯文過頭的白麵男人已拿著隨身的小琉璃瓶,往她嘴裏灌去。

  「來,喝一點款冬花蜜,這可以讓妳暖起來!」抱著連在車裏都穿著白斗篷的虛弱小人兒,華自芳毫不隱藏心疼的說道。

  怎能不心動?

  這些天來,他的一舉一動都只讓姚爾爾起這唯一的感覺而已,但知道必定是為她好,她聽話的吞著蜜汁,內心卻苦不堪言。

  不遠之處,這親親熱熱的一幕讓姚衣衣看得火冒三丈,往地上一跺,纖纖長指比上男人的鼻頭。

  「姓華的,我不准你亂摸爾爾!」她就是看不慣華自芳明明是個男兒,還花花草草不離身,更討厭他有事沒事就抱著她妹妹。

  被人指著姓罵的男人確認安靜乖巧的人兒正在喝蜜,一對丹鳳眸便迎上姚衣衣怒火蒸騰的大眼。

  「姚姑娘,爾爾姑娘身子弱,應該讓她先回京城去,如此奔波對她的負擔太大了。」一徑平和,華自芳簡單說著。

  只差沒幾步就是長安,面對姚爾爾的有禮生疏,他還不知該怎麼解決,但實在不能放著不管。

  姚衣衣冷哼了聲,「誰不知道你想跟爾爾回京,我才不會放你和爾爾獨處呢!你要搞清楚,你可是我的未婚夫!」這男人擺明瞭對爾爾有壞心眼,她可不能讓他有乘虛而入的機會。

  華自芳不理會,低下頭望向懷裏瞪大眼睛的姚爾爾。

  他這些天發覺,唯有這樣突然來到她面前的時候,她才會不閃躲,用一如往常的可愛眸光回應他。

  「我也是爾爾的未婚夫啊!」

  姚爾爾聞言,不由自主羞紅了臉,低下了頭。

  心醉之後,是心痛。

  「華公子,請別生姊姊的氣。」姚爾爾柔柔的說著,她不希望華自芳和大姊為了她而吵架,一個是視她如寶、疼她入心的親姊姊,一個是她無法不心動的男人。

  不知她心思怎動,伸手撥開瘦弱人兒的發絲,華自芳溫柔笑著。

  「我沒有生氣。」

  打從離開揚州,他眼裏和心裏就只有這病得只剩一口氣的人兒,任何事都分不了他的精神,連想別事的餘力也無,又怎麼會有心力生氣呢。

  想都別想把爾爾帶離長安!被晾在一旁,姚衣衣氣得不得了,正要發難把登徒子拉離妹妹,她的肩膀卻被人輕輕一拍。

  沈默冷淡又古怪、穿著對襟短衫、頭纏青巾的季清澄不知何時下了馬,也不開口,僅是不耐煩的眸光往遠處一帶。

  姚衣衣好似被什麼吸引,目光閃爍地跑開,哪兒也去不得的姚爾爾只能被擁在溫暖、泛著濃香的懷抱裏。

  不敢著迷,因為,不可以著迷。

  她深吸了一口從車簾吹入,冰寒刺骨的空氣,再度揚眸,便又端起一張有禮甜笑的小臉。

  她堅定地掙扎著。

  「謝謝華公子,又麻煩你了,真是過意不去。」她脫離了那能使人失去理智的懷抱,疏遠有禮地道。

  華自芳的溫柔神情凍結成一層薄霜,輕輕一敲就碎,不堪一擊。

  又是那個冰冷的,疏遠的模樣。

  這十天來,每當他以為重新找回一點點那個對他在乎且在意的可愛人兒,便會立刻發現「她」消失在姚爾爾的笑臉之下。

  情不自禁想要「她」回來,華自芳不由自主的伸出手,但還未觸及,姚爾爾便淚已臨眶。

  「請不要這麼做。」

  她聲音哽咽地說著,他的手也只能僵在半空中。

  「爾爾,妳是怎麼了?」

  她拚命搖頭,「也請不要這麼喚。」

  「我不明白,是我哪里做得不──」

  忽地,車廂一搖,一道高大粗壯的身影已上了車,華自芳收回手,而姚爾爾急忙拭去淚水,再抬起臉來,發現那是一個黝黑的男人,他嚴嚴密密的抱著一團紅氅,近乎粗魯地對馬夫大吼。

  「快走,沿著路到底,過了林子後左手邊就是水家大宅!」

  馬車旋即駛動,姚爾爾還有些搞不清楚這人是誰,但在這冷寒刺骨天氣裏,大半個身子濕透了的男人抱著的是不久前才離開她身邊的嬌豔人兒,她也渾身又濕又凍,緊閉著雙眼發抖。

  「大姊!大姊她怎麼了?」姚爾爾杏眼圓睜,攀著臉色陰沈的男人,焦急的問道。

  男人冷冷一瞪。

  「姚姑娘掉進尚未完全結冰的冰田裏去了!」

  知道姚爾爾心急如焚,甚至一心只想要代姚衣衣受苦受難,可是華自芳仍是扣著她的脈門,將她塞進暖炕被裏,不讓她動彈。

  「水寒會照顧姚衣衣,掉進冰水裏這種事,交給他們這種和冰共生的人家去處理比較妥當,她底子好身子壯,反倒是妳又受驚又受寒的,先暖暖身子比較重要。」他獨斷地下了決定。

  才剛止了的淚水,沒片刻又淚光閃爍,被從水家老當家的屋子拖到這兒,姚爾爾想起身回去守在姊姊的身邊,可坐在錦被上的男人一手扣著她的脈門,另一隻大掌越過她的身子壓住錦被固定,在發現自己別說是下床飛奔到姊姊身邊,連起身都是不可能的奢望後,她轉頭迎上他那對微長,但閃著堅決光芒的眸子。

  「華公子,你懂醫術,求求你去看看大姊好嗎?」她哀求著。

  正是懂醫術,才一點也不擔心姚衣衣,反倒是姚爾爾的心緒煩躁,氣血俱虛到讓人心驚,情況這麼淒慘,她卻一點自覺也無。

  「妳身子都這麼虛弱了,只要留著精神注意自個兒就好,別去操心她的事,她的事有水寒保證,決計不會有意外的。」華自芳想起水寒隱隱的著急神色,柔聲勸慰著。

  姚爾爾皺著眉,抽著鼻頭。

  「那你答應爾爾,等會兒一定會去看看她,好不好?」

  華自芳眸光一暗。

  半晌──

  「行,只要妳先說說我是哪里惹妳不開心,為什麼討厭我,我就去。」

  究竟是為了什麼?她明明往自己走來,卻隨即又關上了心門,不再回應他的呼喚?若是他有做得不對或不好的地方,他可以為了她而改呀!

  聽著他帶著迷惘的問題,姚爾爾只能搖頭。

  「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她什麼也不能說。

  華自芳扳起她的小臉,不讓她逃避。

  「那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躲著我?」

  炙熱的眸光就像火浪,一口氣吞噬了她的一切,那種眼神絕不能單純用友情或親情來解釋。

  如果知道最後會變成這樣,當初她絕不會為了讓大姊寬心,而離開長安半步,絕不會,絕不會。

  「我和你是不可能的,我對你……是無用的。」她斷斷續續說著,心痛到了極點。

  華自芳眸光一凜,「妳是指妳目前無法懷娃兒這件事嗎?」

  姚爾爾聞言,一臉驚愕的瞪著他,但他的神情卻沒有分毫改變。

  如果說一介庸醫診不出她的身體情況還說得過去,江南第一名醫阮江診過的病人,只怕連她打出世到現在,染過幾次風寒,打了幾次噴嚏,師父都有本領如數家珍。

  而他雖然只是半徒,起死回生的功力還不到家,但是也不能有辱師門,姚爾爾沒有月事他是知道的。

  看起來錯愕到忘了哭的姚爾爾,在呆愣了許久之後,回過神來,一臉不敢相信的驚慌。

  「你知道?」她顫著聲問。

  他泰然自若地頷首。

  「我一診妳的脈就料到了,為免斷錯症,我請教過師父,經師父確認無誤,我才確定的。」

  他是有一點驚訝,可是千真萬確知情。

  「那你──」

  「我不在乎。」

  她那在乎的質問,他連聽也不想聽就直接打斷了,想法不可能更動,就算她自我否定他也不會改變心衷,那乾脆別讓她傷害自個兒。

  姚爾爾好似不知該怎麼反應,許久後才開口。

  「阮大夫說……能治得好?」她的語氣有點質疑,又有點不敢抱著太大希望。

  「他沒這麼說,可是他要我自己去思考,自己去下決定,而我相信我能治好妳。」華自芳溫柔地道。

  姚爾爾勾起嘴角,但卻不是在笑,而是不能自己地搖著頭。

  「大姊也相信能治好我,但她不得不接受我可能永遠不能懷胎生子,於是遍訪未婚夫們,想為我找到一條出路;現在你也相信能治好我,但『相信』又能保證什麼呢?為了一個或許永遠不會發生的奇跡而去『相信』,最後只會失望得粉身碎骨啊!」

  華自芳從容一笑,溫柔注視著她,只恨不能將所有的情、他的心都挖出來證明這一切不會只是一場虛幻。

  在最後的最後,闔上雙眼之前,若還能對彼此微微一笑,才是他的幸福,即便是粉身碎骨,也是幸福。

  「『相信』是我對妳的情意,若是妳真的永遠無法擁有孩子,那也就表示我和孩子也沒有緣分,緣分不該強求……爾爾,妳呢?妳相信什麼呢?願意去相信我嗎?」

  門被推了開來,將要切到核心的談話被打斷,但見到來人,姚爾爾淚水登時滑落,任何想法都拋開,揚聲大喊:「大姊,妳還好嗎?」

  還有些蒼白的姚衣衣搖搖手,一臉故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樣,微笑著緩緩走來。

  華自芳放開手,讓姚爾爾起身飛奔到姚衣衣身邊,管不住的雙眼,放肆又專注地凝視著她的背影。

  唉,他知道她現下眼裏是容不下他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出乎姚爾爾的想像,還以為掉入冰田已經夠糟了,但姚衣衣的多災多難才剛開始,一天之後,出於對水寒的內疚,為了彌補她掉入冰田時毀掉的冰,姚衣衣忘了不能頂著大太陽去除雪,結果引發了雪盲。

  被送到暗房去養病的姚衣衣強詞拒絕了妹妹的陪伴,要她專心養病,調養身體。說不過姚衣衣,也扭轉不了她的想法,姚爾爾只好乖乖地聽話待在水家客房裏。

  幾天又過去了,一模一樣的禮遇,只是從季家、華家和水家對調,由床換成暖炕罷了。

  但心情卻已截然不同,再也回不到從前。

  心思飄搖之際,指扣門板之聲響起,姚爾爾的心立刻提到半空之中,待看清推門而入的男人是誰後,她才松了口大氣。

  「很抱歉,我不是華公子。」

  拎著茶具、拂除身上沾到的霜雪,季清澄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笑是諷。

  姚爾爾笑著搖頭,笑容裏摻了幾分淡漠。

  「季公子請別打趣爾爾了。」

  季清澄沒有回答也沒有笑,表情不多的他,逕自打開茶具,將小炭爐拿出燒水,在水沸第二次時放入了一勺茶末攪拌,第三次沸騰時再放入一小勺涼水,止沸後從爐上移下,知她不能喝茶,他也沒幫她斟,自顧自飲用的姿態,彷佛這兒就他一個人。

  姚爾爾抱著自己的暖杯,杯中散發著淡淡梅香,暗香清心。

  其實不如眾人所想,面對這個冷淡的男人,她不覺得棘手,相反的,她很安心,很自在。

  因為他不會撥動她不該被撥動的情愫,明明知道她藉由他來逃避華自芳,但他不發一語,三不五時帶茶來探她,處在同一個空間裏,卻又不擾她。

  縱使是想說個話解悶,他也是想答腔就答,不想說話便靜,態度簡單明確得使人不需猜測或猶豫他的心思如何。

  加上她在那一夜曾見過他動搖時的激動模樣,更讓她覺得他也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男人,只是不太表達罷了。

  和她不謀而合。

  「外頭,下雪嗎?」姚爾爾望著季清澄肩頭一小塊濡濕,想起他方才進門時的動作,柔柔地問。

  季清澄喝了口濃茶,暖了心口後,頷首。

  「天雪開工,看來今晚又要到冰田裏送茶水點心了。」

  看他沒等多久就接話樣,她猜他今天不想當啞巴。

  姚爾爾起身取來百花糕,季清澄拿了一塊,配著茶吃了起來。

  「這糕是妳的點心,就這麼給我吃好嗎?」

  確定這句是在打趣,要不他也不會先吃再說,姚爾爾皺眉搖頭。

  「太多了,我也吃不完。」

  「我指的是他的心意。」

  她垂下頭,「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季清澄眸光一跳。

  「如同水寒一心向著姚衣衣,華自芳看起來真心不假。」他知道不該多嘴,但他忍不住。

  姚爾爾幽微一笑。

  大姊?!發雪盲那日是被水寒從冰田一路抱回水宅,又看他之後笨拙的照顧模樣,正如她不可能對華自芳的情意視而不見一般,她也隱隱意識到水寒待大姊是特別的。

  「這倒是,要是果真如此,那樁神旨娃娃親或許還能造就一對好姻緣。」

  「一對?妳不算在內嗎?」

  「我只是說水當家和大姊之間的感覺不壞。」

  季清澄放下茶杯,清冷目光定在姚爾爾蒼白的笑容上,「只是因為妳無法生育嗎?」

  沒有料到會從他口中聽見的話語,姚爾爾瞬間瞪大了眼,季清澄勾起一抹若有似無,極易被忽略的淺笑。

  並非嘲諷的笑容,清淡卻真心,一如他這個人。

  「依令弟愛說話的習慣,和他同住了六個月有餘,再拼不出真相,我就是個聾子了。」

  姚爾爾的臉上浮起無奈的苦笑,只是無奈,而不是心煩意亂,也沒有痛徹心扉。

  「這理由還不充足嗎?」她總算能夠傾吐地道。

  只能自己心煩,她不敢讓大姊知道,一則是眼傷為重,二則是不要大姊以為事情有轉圜。

  因為這事絕對沒有轉圜可言,不妄圖,才能持平保泰,不好不壞的活下去。

  華自芳親口說他不在乎,但是他怎麼可以那麼說?

  季清澄臉上浮現體諒的理解表情。

  「這倒是已經足夠,華自芳怎麼說?」

  「他說他不在乎。」

  沒必要隱瞞,不知道為什麼,面對季清澄時,姚爾爾總有一種放鬆感,可以盡情的吐露她陰暗的,不完美的、不快樂的那一面。

  「真是的,他要不這麼說,妳還不需要為了他點滴計較,但他一那麼說後,無法不在乎的妳,就必須為他在乎了,是吧?」

  詞輕語淺,聲若清鈴,短短幾句就理清自己糾結的想法,或許季清澄真能讀心吧,姚爾爾不能不這麼想。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姚家也是單傳男丁,妳打小耳濡目染,知道姚彩衫必須傳宗接代繼承家業,所以華自芳不該要一個會在乎的人去不在乎的,尤其是深知事態嚴重的妳。」

  姚爾爾的心糾纏成理不清的團。

  華自芳問她相信什麼,願不願意去相信他,她卻根本不敢捫心自問,連暗暗的喜悅都不敢有,他的豁達,他的眼中只有她沒有別人,在在剝奪了她自私的可能性。

  雖然從那一天後,他體貼地沒有馬上向她要答案,只是繼續調養她的身體,但是她不能對他不時流露的無限溫柔視若無睹,若她真應了他,那麼大錯將會一併鑄下。

  他將選擇拋給她,等於將這個責任交由她來背負,可是她無力承擔。

  她不能不怨他令她扼殺她唯一自由的心,就算那心情不能傳達,但至少是她唯一自由的部分。

  季清澄難得玩弄起了杯子,若有所思地望著安靜但心念百轉的姚爾爾。

  「我一直以為妳是被保護的人,可姚衣衣直爽但魯莽,姚彩衫太不拘小節,或許,妳才是那個懂得顧全大局的細心人兒。」

  聞言,姚爾爾苦笑著搖頭。

  「我只是不能讓別人再為了我而這麼做罷了。」

  許久,一聲歎息逸出季清澄的薄唇。

  「聽姚彩衫說姚衣衣認為我是最適合妳的夫婿人選,我上面有兄長,下面有兩個弟弟,也不特別想要孩子,若我和華自芳身分對調,或許事情就不會那麼麻煩了。」

  姚爾爾垂下雙睫,「你是你,華公子是華公子,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強去想只是讓彼此都痛苦,在這傷痛的漩渦裏,有一天不能不憎恨起彼此罷了。」

  她的最終底線,就是不要華自芳有一天恨她,因為……她已拴不住自己的心。

  不知何時起,她就已經明白,想負責的背後,必然是戀心在操弄。

  可愛意泉湧而出之際,她所預見的未來是一片不見五指的黑暗。

  這路不是荊棘遍佈,而是滯礙難行,所以,她一個人走就好,讓他走出她的生命,迎向順遂的大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2-18 00:42:40

第七章

  十一月初一,冬至,是一年裏最冷的一天,制冰人家的小過年,無聲無息的來臨了。

  仰首站在梅樹下,華自芳拿著細紗,摻雜在雪花中落下的花瓣,是他想接住的東西,一徑雪白的顏色,被風一吹,好似江南吹絮時節的迴旋繽紛,心情也跟著飄搖。

  梅花花期是十二月,十一月初只能找到開錯時節,少之又少的花朵,好不容易才讓他找到這株半開的梅樹。

  梅花有治鬱悶心煩的功效。

  今天至陰至寒,其實並不適宜用梅花,但姚爾爾的六神無主,心亂如麻也不能忽視。

  沒料到告知他很清楚她沒有月事這件事會使她受盡煎熬,虛寒的身子裏唯一焦燒的是心火,讓他好心疼。

  在華家時,她還能偶爾起床走動走動,現在的她幾乎不能出房門半步。

  華自芳微微移動身子,接住了一朵混在雪片中的梅花,可愛的小巧花蕊是多麼惹人憐愛。

  他不後悔告訴她,因為他早晚得說明,而且他也得表白決心才成,他不希望爾爾做出以為他會在意的結論。

  沒有孩子,若說完全不在乎,也不必面對娘親、家人們的異議,那是絕對癡心妄想的。

  可是,緣分和幸福一樣都不該強求,強求來的緣分,和強求來的幸福一樣傷人,他若有孩子,孩子唯一的娘親人選只有爾爾。

  他無法去愛不是爾爾生的孩子,即便那孩子有他的骨血。

  這對他,對爾爾,對孩子,甚至對孩子的親娘都不公平。

  不如不要。

  執著是種很奇妙的東西,不知不覺就會領人找到方向,或許在一般人眼中不是最好,但卻是局內人最心甘情願的。

  如果她們真那麼在意有後無後的問題,那華家家業就由她們的孩子來繼承吧!

  六個姊妹各有才幹,從她們的孩子裏挑一個頂尖的出來,將來一定能光耀華家門楣。

  他是這一代的華家當家,如果無後是問題,那他就回到只是個養花人的身分,去專心寵愛他此生唯一的花。

  開春元月十五日,只要爾爾願意,他要她身邊的位置,以她夫婿的名義,一生守護她。

  也該是時候給她那露了。

  腦中掠過這個想法,華自芳檢視了花朵數量後,差不多夠今晚讓她飲用便轉身,踏雪朝著水宅邁步而去。

  背影堅毅而果決。

  「爾爾,妳怎麼還不換衣裳?今兒個是大節日,穿漂亮點,讓眾人驚豔一下!」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聽見催促的嬌喚,姚爾爾不單是發現美豔的姚衣衣佯怒地瞪著她,也發現時間在她心神混亂之際,又是幾天過去。

  姚衣衣的明亮雙眼在水寒的細心照顧下,重拾往日光彩,才離開暗房就和那看似粗獷但細緻的水寒,繼姚彩衫和季清澄之後到水家腹地裏的溫泉去遊玩。

  不知是出了什麼意外導致一夜未歸,但是她對大姊和水寒之間的發展,是點滴在心的。

  光看大姊會因為水寒對又追上來的楚小南禮貌問好,就心酸到動怒掉淚,她就明白大姊對水寒的感覺是不同的。

  郎有情妹有意,看著他們順利,她很開心,雖然心底不能否認,也不容隱瞞,確實是有些小小的嫉妒,但她仍是真心祝福他們。

  對上那雙光彩耀人的大眼,姚爾爾又喝了口花釀,淺淺搖頭。

  「無所謂啊,大姊,妳穿漂亮點就夠了。」她有自知之明,知道再打扮也美豔不過人的。

  姚衣衣聽見這自憐言語,丟下鏡子,扳起了妹妹的瓜子小臉。

  「爾爾,大姊和妳說過了,妳也是個可人兒,怎麼老放棄自個兒?況且華自芳的花確實有效,妳的臉色最近真的不差呢!」姚衣衣一和妹妹說話,口氣便溫溫軟軟,硬不起來。

  聽見華自芳的名字,姚爾爾臉色浮起紅雲。

  姚衣衣哭笑不得,「唉,爾爾,妳不能嫁他啊!」

  姚爾爾不知自己露出什麼表情,但肯定很難看,因為那能逼得倔強的姚衣衣急忙改口──

  「要嫁人也還有別人可以選擇啊,像水寒也是個好男人,全天下不是只有華自芳值得嫁啊!」

  姚衣衣話一說完,臉色也跟著轉變,彷佛她自己也不明白的莫名心情,誠實地道出了她最深的心痛。

  什麼?!

  聞言,姚爾爾眨了幾下眼,大驚失色的看著姊姊。

  「大姊,妳居然是這麼想的,那水公子可知道?」天啊!大姊打算要水寒娶她嗎?

  姚衣衣搔搔腦袋,「什麼知不知道的,他是未婚夫之一,娶妳是天公地道。」

  話才一脫口,她又是感到一股心痛,吐不出又吞不下的痛苦,讓她好難受、好難受。

  姚衣衣不明白她為什麼有這麼嚴重的不適,但姚爾爾是明眼人,可不敢苟同。

  唉,她的大姊要自覺虧欠她到何年何月呢?況且她不嫁水寒,也不嫁華自芳,她誰也不嫁。

  這副身子骨早早會壞,她不能害人的。

  「大姊,我不嫁人。」姚爾爾詞輕語淺的說,淡漠得就像毫不在乎。

  姚衣衣敲了下妹妹不知變通的小腦袋瓜。

  「怎麼又講這話呢?我帶著妳南下、北上跑這一遭,就是要親眼看看未來可能的婆家,好把妳給嫁出去啊!」

  姚爾爾明白姊姊的一片苦心。

  「可是,我還是不能嫁人,沒必要害人啊!」

  姚衣衣用力搖著妹妹的肩膀,「什麼害人?妳不能老這麼想的,這可是妳的幸福,妳要積極一點,不能無所謂的!」

  「我老病著。」

  「既然吃花露對妳有效,那咱們可以固定的買、大量的買,讓妳當飯吃,妳的身子總會好的!」

  不明白姊姊的信念是從何而來,姚爾爾又是一歎,仰望的眼睛裏,有著莫名的閃爍。

  「就算真能好了,我也不想嫁給水公子。」她看了姚衣衣不自覺猛然吐口大氣的臉,心知肚明是怎麼一回事。「大姊,倒是妳該多想想水公子……別讓他白費心。」

  什麼費不費心姚衣衣不明白,她只知道妹妹需要被人呵護。

  唉,季清澄若有心,她就把妹妹嫁給他。

  「妳才應該多想想水寒,別再想華自芳了。」姚衣衣一說出口,心情又低落了。

  姚爾爾搖搖頭,「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啊。」雖然不能和他長相廝守,但是她也管不住自己的心情。

  她只能想著他,就算他經常往她房裏跑,但她仍舊只能想著他,穿透現在的他去想念未來的那位,她不會參與的他。

  再要不了多久,他和她就要分開了,她要盡情的想念。

  在她下定決心之後,她唯一能夠放縱的貪婪,就只剩下如野火纏身般的思念了。

  請容她多待在他身邊一小段時間,然後,她就會負起責任……讓華自芳對她徹底死心。

  不知姚爾爾此刻決絕的決定,姚衣衣拿來胭脂水粉。

  「別說什麼不由己的,大姊不會讓妳寂寞的,」她邊說邊幫姚爾爾上妝,她一直覺得妹妹真的很可愛,「妳只要考慮自己就好了。」

  姚爾爾卻無法如此自私,眉一挑,「大姊,那妳可考慮過自己?」

  沒想到她會這麼問,姚衣衣一愣。

  姚爾爾細看姊姊的表情,就知道她大小姐早忘了自己也是那樁娃娃親的主角之一。

  姊姊不是個會為自己打算的人,她不能誤了自己,誤了華自芳,又誤了姊姊。

  「大姊,我不會嫁華自芳,除非爹娘和彩衫嫌我,我打算一輩子不出閣。」

  這個想法早已深植心中,只是姚爾爾沒想到出門一趟,會遇上個讓她心動的男人。不過,她打算將這份情感藏在心底。

  「大姊,不要考慮我了,幫妳自己的未來幸福多盤算盤算吧!」

  知道妹妹個性雖然軟弱,但打定主意也是不會回頭,姚衣衣梳著她的發,卻是皺眉不語。

  除非能讓爾爾幸福,否則她無法思考自己想要什麼。

  水家用膳大廳內,桌上盤盤精美菜肴。

  這兒上一道冰霜醬肘花,那兒就上一道胡法燒全羊;這兒推一道百味餛飩,那兒就推一品雙色團團;這兒出一盤金鑲玉帶糕,那兒就陳一籠糯米桂糖?……

  這是比試爭鬥心大起,存心較量絕活,不能丟長安兩大酒肆面子的姚衣衣和也跟著住進水家的楚小南,在制冰人家的大節日裏,賣弄好廚藝,把能用的都用上,能做的都做絕了。

  不過,美喂雖然精美,美味香氣飄散在空氣中引得人食指大動,但讓人難以動箸的原因,卻是案前男男女女正忍不住疑惑,面前小小酒盞之中那清如水般的液體。

  桌上姓氏不少,姓姚的、姓水的、姓劉的、姓季的、姓華的,都沒有見過此物。

  姚爾爾嗅著酒盞中的清酒。

  雖然因從小病弱,家人不讓她喝太多,但生在賣酒家,喝過不知多少種酒,也沒看過這玩意兒。

  她聽逍遙哥要送來的是樂家四大名酒之一的「拋青春」,可這酒聞起來只有又強又濃的酒味,一聞就讓人有點醉,原本「拋青春」的琥珀色澤和獨有的蜜香也沒了。

  但她還沒提出懷疑,心直口快的姚衣衣先啟聲。

  「逍遙,這是『拋青春』?」

  桌子正對面,樂逍遙悠悠然地笑著。

  「我這趟南下,見華家蒸餾百花取露,一心想試試能不能拿酒來蒸,這酒確是由『拋青春』蒸出來的。」

  華自芳沒想到樂逍遙在離開揚州前向他借的工具,居然是拿來蒸酒,他聞著幾乎沒有香味的水酒,也有幾分遲疑。

  樂逍遙亦正亦邪,為所欲為,特地弄了這酒,他在想什麼?

  眾人心思各動,但爽快的水寒卻沒有多想,一口便灌下,辣味沖喉,一路到胃都像火燒,男人忍住了才沒咳出來。

  「這酒好嗆的味道。」

  看水寒喝,姚衣衣也不遲疑,跟著灌,接著臉色漲紅。

  「逍遙,這什麼酒啊?辣死人了!」酒量極好,姚衣衣卻只一杯便昏掉了,「怎麼這麼烈?」

  桌上眾人這下更不敢喝了。

  看著能千杯不醉的姚衣衣臉紅,楚小南嗅了嗅,也覺事情奇怪。

  「這酒好像很易醉?」

  楚小南問話一出,自尊心極高的姚衣衣又倒了一杯酒,送到唇邊就飲,也不囉唆。

  她倒著空杯,問向對桌女人:「怎麼,京醉樓的小姐還怕醉呀?」菜肴分不出上下,喝酒,姚衣衣可有把握了。

  「賣酒的人喝醉,那可丟人了!」

  果然,請將不如激將,楚小南冷笑著,一氣便飲,嗆岔了氣也不管,一杯倒過一杯。

  「喝就喝,誰先醉就是誰輸了。」姚衣衣也不是省事的,不服氣的跟著喝。

  男男女女看兩女喝得像沒事人,也跟著開始喝,加上好菜助酒興,愈喝愈是開懷,愈是開懷便愈是不可控制。

  僅是沾唇沒有暢飲的姚爾爾很快就發現事態有異。

  沒多久,在燈影搖晃中,眾人開始呈現東倒西歪的模樣,其中以姚衣衣醉樣最明顯。

  「大姊,妳別喝了。」姚爾爾連忙勸道,看大姊自己喝不夠,還拉著別人喝,讓她確定姚衣衣已有七八分醉了。

  心懷鬼胎的樂逍遙踱了過來。

  「衣衣,妳別光顧著灌人,妳也要喝啊!」他輕佻的說著。

  姚爾爾正打算要叫樂逍遙別再勸酒,但出乎她的意料,坐在姚衣衣另一邊的水寒突然起身,不顧眾人的目光將姚衣衣打橫抱起,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大姊──」

  她的呼喚和腳步被人阻止,她不得不回眸。

  華自芳緊握著她的手,溫柔地瞅著她笑,一抹醉紅覆面,不容錯認。

  「爾爾,我有重要的話和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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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酒不對勁啊!

  總是溫柔的華自芳展現前所未有的強勢,被他牽著走的姚爾爾有一種被推著走的錯覺,他沒有很用力,卻也讓她掙脫不了。

  「華公子,你喝醉了嗎?」她緊張地問。

  華自芳搖頭,「只是容易臉紅,我沒喝醉。」

  醉了對她不尊重,不過,他還是喝了兩口。

  或許,是有一點點的不夠放鬆吧。

  姚爾爾心裏記掛著姊姊,但是卻被華自芳帶回她的房間裏,安在椅子上。

  和他溫潤得無法形容的眸子四目相對,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去看看大姊──」

  「妳能不能就一天眼裏只有我?」

  太過直白的言下之意,讓姚爾爾垂低了頭。

  「華公子,何必呢?」

  「我也想問我自個兒,為什麼為妳神魂顛倒。」

  「請不要這麼說。」

  「那麼,妳要我怎麼說呢?」

  男人一邊問,一邊將小人兒的臉抬了起來,不容許她再閃躲。

  面對華自芳的溫柔笑臉,姚爾爾只能搖頭。

  「華公子,爾爾可能永遠也無法生育。」

  他從容一笑,「那我就永遠不要娃娃。」

  不帶半點笑意的認真話語一落,他打開姚爾爾的手掌,將一隻還帶著他體溫的小瓶子,鄭重的放在她的手心裏。

  半透明的琉璃瓶子裏,是粉晶閃亮、蕩漾著柔柔紅光的花露,似乎還透著一絲香氣。

  看男人極為慎重的模樣,姚爾爾心頭忽然一跳,忐忑不安,她怯怯地問:「這是……」

  華自芳逕自拔開瓶塞,「我親手養育出來的第一批七世香所煉出來的花露。」

  隨著男人的話語一同漾開的是強烈而又濃醉的香味,瞬間便充塞了她的鼻睦,她驚得啞口無營。

  第一批七世香的花露?

  這是他最在乎的事物啊!

  她還沒來得及搖頭,男人先溫柔的綻笑,溫柔如若冬陽,揚手阻止她開口。

  「別急,妳先聽我說。」將她的顫抖誤解成同意的華自芳吐了一口氣,「花露有個露字,一直給人一種很短暫,很朝生夕死,太陽一出便蒸發得無影無蹤的感覺,可是,我不認為只是露水姻緣而已,七世香是我爹號的名,取的是此香能經七世不忘之意,而這是七世香煉出來的花露,我幫它取的名字是『七生露』,取此露之緣能緣起七生不滅之意。」

  他輕輕捧住她的臉龐,專注凝望著她水汪汪的眼,像是想令她看透他的真心一般。

  「娃娃親,娃娃心,今日一滴露,七生緣不盡。」華自芳低聲吟道,吟罷,緊接著又說:「爾爾,我今日用這瓶露求親,妳願意嫁我華某為妻嗎?」

  姚爾爾怎能不心神為之震顫。

  華自芳送了他最重視的東西給她,七世之香,七生之緣,這花露太珍貴,是她難以承受之重。

  比起金銀財寶還要有價值啊!

  她好渴望就這麼應了他,點點頭,隨他到天涯海角,七生七世不滅不忘,她只為他而活,所有的一切都只奉獻給他。

  姚爾爾突然發現,她早已愛得萬劫不復,不只是七生七世而已。

  可是,她不能,她不能啊!

  她努力不讓淚落下,搖搖頭。

  「華公子,請恕爾爾不能嫁。」

  華自芳深吸了口氣,要自己冷靜,不讓急火攻心。

  他能理解她的擔憂。

  「如果是生育的事情,我已經說得很明白,我不在乎,華家就讓姊妹們的孩子去繼承。」

  姚爾爾是拒絕人的這方,但是他這番真心話卻聽得她心如刀割。

  「請去娶一個能許你完整幸福的好姑娘吧!」

  聞言,換華自芳搖頭了,寵溺的微笑是那麼的柔軟,讓人禁不住要撫摸他的臉。

  「天底下能生娃娃的女子千千萬萬,但我只要一個人,爾爾,我只要妳,妳是獨一無二,我也只能看見妳,她們都不是妳,所以我不要。」

  姚爾爾已經快撐不住了,害怕之情如妖魔亂舞,她步步後退,他就步步進逼,可是她不能害了他。

  絕對不能!

  「爾爾,點頭,答應我,不要再考慮任何的問題,那些由我來面對就好,妳只要問問妳自己的心,妳究竟要不要我?」

  華自芳目光炯亮,不斷重重地點頭,像在迷惑人一般地低語,使聞者心神俱迷,但她不敢醉。

  她想要,可是她要不起,心底完完全全不想放棄的心聲震耳欲聾,她也不聽。

  姚爾爾咬著唇拚命搖頭,只怕一停,她就會失守。

  忽地,門被人推開,兩人不由得轉頭望去。

  季清澄臉色無比陰霾的站在門口,身後還跟著個臉色複雜的姚彩衫。

  大步走入房中的季清澄,拉起了姚爾爾的手。

  「她不能和你成親,因為她喜歡的是我,爾爾,我求妳嫁給我!」這麼做很不入流,可是他沒得選擇了。

  面對姚彩衫,他非逃不可。

  聞言,姚爾爾漾起了夢幻的甜美笑容。

  要讓華自芳死心,要讓他面對開朗的未來,她必須殘忍。

  即便那會使她受更重的傷,等於親手扼殺自己的心,也是值得的,不是嗎?

  她拉開華自芳的手,沒有遲疑的偎進季清澄的懷裏,動作太過突然,手上的露瓶傾倒,流出了一半。

  濃冽的香氣轉瞬間撲天蓋地而來,讓她整個人轟然大醉,將錯就錯是她現在唯一的念頭。

  「華公子,我愛的是季公子,蒙你錯愛,但爾爾無論如何也不能嫁給你。」她撇開臉不看,深情望向季清澄冷然的眸子,「季公子,從今以後,爾爾就是你的人了。」

  華自芳如冰暴一般的聲音響起。

  「爾爾,妳可是認真的?」

  姚爾爾將臉埋進季清澄的懷裏,只有聲音傳出。

  「千真萬確,真心不改。」她頓了一下,複又開口,「所以請你收回珍貴的花露吧。」

  華自芳柔柔一笑,卻沒了過往的熱度,簡直比哭還難看,他槁木死灰般將花露拾起,塞進塞子擱在桌上。

  「千真萬確,真心不改,也是我對妳的真心真意,七生露屬於妳姚爾爾。」

  姚爾爾聞言心慌的揚首,卻只看到不斷飄入片片白雪的門外,一抹沒有靈魂的背影緩緩離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2-18 00:43:04

第八章

  兩個月後,沽飲閣裏。

  打小年夜起,炮竹聲便沒停過,一連炸了好幾天,加上大年初一的鬧龍燈,更是吵到讓人耐性全無。

  不過,在大過年期間,為了討吉利,沒人會出面阻止,反而還歡迎跳財神上門,帶來一年的好運,祈求生意興隆。

  大年初五,沽飲閣就開門做生意,因為長安城裏大半酒家都還在歇年節,於是幾乎全城的人齊擠到安邑坊來,在沽飲閣和京醉樓間流連。

  前頭做生意,鬧翻了天,而閣後方,屬於姚家人的私宅裏,姚爾爾正望著自己的嫁裳淺淺歎息。

  今兒個是初五,十五就要出閣了,但她卻沒有待嫁女兒的幸福感覺。

  有的,只是一份困屈。

  一想到這份哀傷,她搖搖欲墜地起身,敲了對面的房門。

  如同這兩個月來的情況,安靜無人回應,她也就自個兒推了門進去。

  今夜無月,姚衣衣開了窗正在賞雪。

  只是表情和她以往的開朗、淘氣完全相反,她靜得讓人心驚。

  一陣夾雪的狂風吹過,揚亂了姚衣衣的發,也讓受不得刺激的姚爾爾大聲咳了起來。

  姚衣衣並沒有發現。

  「大姊,天氣冷,關起來吧!」忍住了咳,姚爾爾走到姚衣衣身邊,柔柔地說。

  姚衣衣這才感覺有人在自己身旁,連忙關上了窗。

  「冷到了嗎?」看見妹妹咳嗽的模樣,她擔心的問。

  一關上窗不多久,房間裏燒的香炭便發揮作用,迅速暖了起來。

  一冷一暖,姚爾爾又咳了幾聲。

  姚衣衣跺了下腳,「妳怎麼咳得這麼凶,花露沒用了嗎?」

  姚爾爾搖搖頭。

  珍而惜之,那露她不敢隨便配用,連看也不敢。

  「有用,可我不敢喝得太凶。」她笑著隨口撒謊。

  她早已沒有太多感想,所有的罪惡感在看到那抹背影後,全都死盡滅絕。

  姚衣衣聞言,表情複雜。

  「妳就喝嘛,喝完了再買就好。」

  不只是買賣這麼簡單,姚爾爾搖了搖頭。

  現有的花露是華自芳親手交給她的,才那麼足以珍惜,況且未來不見得有錢就買得到那花露。

  「我要嫁去巴蜀,這麼浪費,不好吧?」姚爾爾刻意開朗的說著。

  「爾爾──」

  不讓姚衣衣說完,姚爾爾少見地搶白了,指著掛在一旁的嫁裳,「所以,大姊,妳就順著自己的心,嫁給水公子吧。」

  一聽見水寒,姚衣衣渾身一僵,轉過身去。

  近來,她看到的都是背影,不管是姚彩衫雷霆狂怒的背影,還是現在姚衣衣自責不已的背影。

  兩個月前,恍若無覺地呆坐了一夜之後,以為永遠不會來臨的早晨,姚家思念寶貝孩子們的爹娘派人來接他們回家,她在水寒屋子裏找到大姊時,也看到水寒陰寒若凍的背影。

  還有一抹沒有靈魂的背影,足以讓她每一想起就心碎一次。

  姚爾爾闔上眼呼出歎息。

  「大姊,我依妳所想的,要嫁給季公子了,這下子,妳何必再要求水公子娶我呢?」

  聞言,姚衣衣回過頭來。

  「爾爾,妳可願意遠嫁?巴蜀還是太遠……」

  姚爾爾淡雅的微笑,她早已不在乎了。

  為了讓那男人死心、為了成全姊姊、為了季公子,她嫁。

  沒得選擇時,唯一的選擇就是最好的選擇。

  「我不能生育,季公子能接受就成。」

  姚爾爾體弱多病,從無月事,華自芳上頭三個姊姊,下頭三個妹妹,是華家獨子,這就是姚衣衣不讓她嫁的原因。

  她也明白,華自芳必須傳宗接代,她對他無用。

  而季清澄是家中次子,上頭兄長早已產下幾個娃娃,他又不在乎有沒有孩子,所以姚爾爾嫁給他,當然是最適合的。

  加上為了讓姊姊放下一切對她的擔憂,她願意嫁給水寒。

  最重要的是在那一夜騙過華自芳,讓他永永遠遠對她死心,她只好答應季清澄的求親。

  姚衣衣撥開她的額發,「如果能嫁在京城,出了什麼事,家裏才能照看到妳呀!」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若季清澄用這個理由苛待她,怎麼辦?

  假設都要納妾傳後,水寒的個性肯定比季清澄來得體貼,姚衣衣因為這麼想,所以還是相中水寒。

  雖然在午夜夢回,內心的真實呼喊都告訴她,這是違心之願。

  不知姚衣衣的心情,彷若死了一半的姚爾爾不在乎;不在乎是她現在能支持著不倒下去的最後堅強了。

  「季公子會待我好的,我相信他。」縱使不好,她也快死了,無所謂的。姚爾爾又撐起笑顏,「大姊,我的歸宿有了,妳呢?要嫁給誰呢?」

  姚衣衣看著嫁衣,臉上表情卻和迷了路的孩子沒有兩樣。

  「再讓我想想吧。」

  或許等到最後,水寒會來兌現承諾,娶爾爾的承諾。他答應她的。

  姚爾爾拍拍姊姊的肩,「要好好考慮水公子啊,姊姊。」

  她不在乎自己,但那樁神旨娃娃親裏,只剩他們這對好姻緣了,就讓她能夠感到一絲絲欣慰吧。

  姚衣衣強顏歡笑,「我希望水寒能娶妳。」水寒,究竟為何沈默……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只知自己無法喘息,突地,她頭好昏、好昏,眼前一黑,就這麼厥了過去。

  見狀,心驚的姚爾爾拚命揪住那傾倒的身子。

  「大姊、大姊,妳怎麼了……救命啊!請大夫啊!救命啊!」她大聲呼救著。

  同時間,對門的京醉樓。

  一心求醉,能多醉就多醉,最好一生都不要醒來。

  華自芳舉盞一仰,卻怎麼喝也喝不醉,這酒又甜又蜜,喝起來只餘一股胸口惡氣,名為諷刺。

  他望向一旁的男人,笑著開口,「樂兄,拿些會醉人的酒來。」

  那笑淡得隨時一陣風吹來,就會飄散在空氣中。

  坐在他旁邊自斟自飲,看起來相當快活,一派瀟灑的樂逍遙有心想幫,但雙手一攤。

  「『拋青春』蒸出來的酒,那夜全喝光了,那樣浪費好酒的事情再幹一回,會天打雷劈的!」

  華自芳拎起他的酒壺,直接灌向自己的嘴裏,然後用拳頭一抹嘴。

  「那拿這酒去蒸。」他近乎命令。

  樂逍遙神情煩惱,往櫃檯那兒的嬌羞人兒瞥了一眼。

  「小南,過來,拿『忘功名』去蒸。」

  已是打烊算帳時間,卻因為體諒在此留宿的華自芳的心傷,所以不阻止不知懷著什麼壞心眼的樂逍遙和他對飲,但沒想到會聽到他無理的發言,楚小南聞言轉身就走,樂逍遙只好聳聳肩。

  「她不肯哪!」他笑道,眸光追隨楚小南的身影直到看不見,眼底是一抹幾不可察覺的纏綿。

  什麼都無法思考,連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想親眼看到心上人嫁人,才能了斷戀心的華自芳自然沒有注意到。

  「拋青春,忘功名,離恨天,絕情地,配著釀制看看吧!」他胡言亂語,連笑都噴出酒氣。

  樂逍遙搖搖手指,「那怎麼可以呢!上乘好酒可是快樂種子,才不會是那麼絕望的事呢!拋青春,忘功名,夢鴛鴦──」

  他的話語因為看見一幕而中斷了。

  華自芳本也沒注意到,但他看見面前的酒壺被人拿走,安了個杯子就斟,不禁揚高了眸。

  幾乎想撕裂這人的惡念頃刻在胸口奔騰。

  來人不是別人,是在婚前不得和未婚妻共處一室,於是也留宿在京醉樓的季清澄。

  「我也需要喝上一杯。」季清澄淡淡地道。

  看著他淡漠的飲酒,不太明顯的喉頭一動,胡亂想像那液體往下流經胸口,腦中便轉著他的胸膛曾宿著誰……

  華自芳才一言麼想,胸口便痛到快要裂開。

  想也沒想到有一天,他和季清澄的立場會對調,換成是自己來京城觀禮,以盡當年誠信。

  如果可以變成季清澄,不知道會是多麼幸福的事情。

  「……我想變成你。」華自芳醉意翻騰,頭昏眼花不能克制,放肆縱情的道。

  季清澄冷冷掃了他一眼,疑心一動。

  為什麼?這個男子都已經絕望了,而那個男子卻還不肯死心。

  「我也想變成你。」他真心的說著。如果他是華自芳,那姚彩衫就不會再對他糾纏不清了吧?

  華自芳趴在桌面上,突然好想笑。

  他咯咯咯的笑著,差一點身子不穩就要掉下桌,樂逍遙只顧著自己逍遙,季清澄趕忙抓住了他的長臂,卻沒料到反被男人狠狠扣住。

  幾乎要折斷他手腕的力量,逼得他迎視那對沒有笑意,強硬直視著他的剛硬眸子。

  「答應我你會對她好。」華自芳語氣陰狠狠的道。

  季清澄沒有點頭應允,只是冷冷的開口,「別用你想像中對她的好來強迫我。」

  想到華自芳居然還能注意他一無準備,將自己所準備的聘禮全都送給他,就讓他心頭煩悶。

  他不可能會虧待姚爾爾,但他無法承擔華自芳心中那份對姚爾爾永無止境的疼寵。

  正如同,他無法面對姚彩衫口中的尋常幸福。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想要姚爾爾,一個和姚彩衫有著血緣關聯的女子。

  季清澄那不願承諾的態度,讓華自芳的血氣上湧,一把揪住季清澄的衣襟,但緊接著卻眼前一黑,渾身一軟,直直軟倒趴在桌上。

  季清澄冷冷回望那拿酒壺砸人,還一臉裝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樂逍遙。

  「謝過。」

  他重新落坐,也不檢查手腕傷勢,今夜無心品茗,他繼續一口又一口地灌著酒。

  樂逍遙懶得多此一舉的答禮,他半倚在被砸昏的男人身上,神思縹緲,瞇起了眼。

  「讓他睡一覺會比讓他鬧一場來得好,愛得太深不是傻子,就註定會是個瘋子。」

  「什麼?!」

  姚家爺爺、奶奶、爹、娘、姚爾爾,和姚彩衫,一共六個人全都異口同聲望著大夫尖叫。

  那在大過年半夜被挖來,耳朵又快被震聾的大夫,極勉強的點了點頭,「沒錯的。」

  焦躁不堪的姚彩衫緊扣著老大夫的臂膀,「再診一次脈!」

  老大夫揪著鬍子,不認為有必要再診第十一次脈,他自個兒也很驚訝,反復的號脈,最後還是做出這個診斷。

  「不需要再診,情況不會變的。」

  姚彩衫鬆開手指,姚家眾人無助的互望著,而後他們全望向說是鬱結於心而暈眩過去的姚衣衣。

  「喜脈……」不知是誰重複了大夫號脈的結果。

  坐在床邊,姚爾爾無意識地浮現一股悽愴的微笑。

  掛氈沒遮住的一絲窗紙漸漸亮起,在腳邊投入一道光線。

  僵坐在陰影中的人兒,一回神,便用力地咳了起來,最後只能趴在床上喘息。

  片刻後,姚爾爾抬起眸子,不偏不倚正好對上了在幽暗中閃爍的琉璃瓶,想移開眼,卻發現無法動彈。

  她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到自個兒的房間。

  在知道姚衣衣懷上娃娃之後,她才發現原來痛苦並不只是一種感覺,而是一段被推落深淵的過程。

  她怎麼可以有這種感覺?那是一件值得高興的大好事情,都懷上心愛男人的娃娃了,又何必再自我否認要那個男人娶別人,大姊終於能和水寒開花結果。

  開花結果,或許就是這四個字讓她痛不欲生。

  預見是一回事,但真實看到又是一回事,反證自己的不足,身為殘缺品,她最不可能擁有的就是開花結果。

  心頭刮起了大風雪,又覺內疚,她怎麼可以興起這種遠超過嫉妒的情感?她應該要為大姊祝福的。

  強自招回往黑暗墜落的心神,姚爾爾用力的甩頭,將所有低劣的想法給拋開,起身走到姚衣衣的房間,在床邊坐下,手指輕輕的撥開她的頭髮。

  和她連在娘親肚子裏都在一起,全心全意保護她的姚衣衣,想起她的疼寵,姚爾爾不能自己地心頭一柔。

  不知怎麼地,心頭的愁苦,在看到姚衣衣不安輾轉的睡容之後,突地消散,心中的毒,也被這朵睡牡丹的光芒給驅散。

  可能這就是親姊妹之間才會有的心情吧,因為比不上她而痛苦,卻又因為她而柔軟,看到她的好而驕傲,反反復覆,沒有道理可言。

  遲來但是現在確實為她開心著,雖然心底的確有一份悲哀,但她選擇漠視。

  在姚爾爾溫柔的注視之下,姚衣衣一陣輕顫之後,如蝶翼般的眼睫動了起來,露出了迷迷糊糊的眼神。

  姚爾爾的笑容融化了。

  才清醒沒有幾炷香的姚衣衣捂著肚子,一臉錯愕,而姚爾爾則是開心的望著她,動作更是輕柔,像是在掩飾什麼的逞強意味,但是無意識撫摸著肚子的女人沒有發覺。

  「太好了,對不對?大姊,妳懷上水寒的娃娃,這下正好順理成章的嫁給他啊!」

  姚爾爾感覺到姻緣天註定,既然大姊和水寒木已成舟,就該順水行舟才是。

  姚衣衣還沒進入狀況,神情疑惑,「我懷上娃了?」

  姚爾爾用暖被蓋緊她的身子。

  她現在可不是一個人,有孕在身,得多保重,她雖然不能生娃娃,但她也為姊姊開心。

  「是呀,昨兒個大夫來診過脈,說有十成把握,若八個月後不是喜,咱們可以去拆他的招牌。」

  姚衣衣仍舊不明不白。

  半晌──

  「這是誰的娃娃?」

  這是什麼問題呀!

  姚爾爾推了下她的額頭,「當然是水公子的娃娃啊!」那一天是她為大姊送的衣裳,什麼事瞞得過她?

  她運氣有這麼好,一次就懷上娃娃?!

  姚衣衣一臉的譏笑,「不會吧?」

  姚爾爾不明白姊姊為何如此不願相信。

  「難不成是逍遙哥的?」

  刻意的問句換來姚衣衣一個怪表情。

  姚爾爾微微一笑,「那難不成是華公子的?」

  姚衣衣索性搓起全身雞皮疙瘩。

  「更不可能是季公子的。」姚爾爾自行接了這句。

  「當然不是!」姚衣衣急得大喊。

  大喊完後,她好像總算接受了懷上水寒骨血的事實,抱著頭逸出斷續的申吟。

  姚爾爾把因為激動而從姊姊身上落下的被子重新塞好。

  「我要當姨了呢!」她開心的說,「這孩子和我流著相近的血脈,真沒想到……只可惜我要去巴蜀了,沒機會看到孩子出生。啊,我可以縫些漂亮的小衣裳差人送回來,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好期待!」

  聞言,姚衣衣緩緩的抬起頭,眸裏閃爍著莫名令人不安的光芒。

  「是啊,這孩子是水寒的──」

  姚爾爾拚命點頭,近來難得紅潤的臉龐有了點血色,但在心頭淌血的現在,她沒注意到姚衣衣的眼神裏在算計著什麼。

  「大姊終於願意承認了!」

  這是喜事,觀音菩薩不是沒長眼的,還是護佑了樁好姻緣。

  姚衣衣微微一笑,笑得輕、笑得淡、笑得柔,卻笑得讓人覺得不祥。

  「那不就不用擔心水家無後了。」

  姚爾爾深思著這句話,跟著張大了眼。

  「大姊,妳在打什麼傻主意?」

  姚衣衣撐起身子,不讓她扶,瀟灑的笑容下有著難以言明的深深情感。

  「這不正好?我幫水寒生個娃,妳再和他成親,既不用擔心納妾,又不用擔心妳被虐待,這下兩全其美!」

  姚爾爾嚇得血色全無,杏眼圓睜。

  她不能這麼一相情願的!

  「大姊,妳瘋了,這又不是兒戲,不是這麼蠻幹的!」

  姚衣衣摸著寶貝妹妹的臉蛋,「放心,大姊不會讓妳不幸的!」

  怎麼可能放心啊!

  姚爾爾還要辯,闔上的房門突然被人撞開,姚彩衫氣喘吁吁的跑進來。

  「水寒來了,他正在對面送東西呢!」

  他這個當弟弟的很清楚大姊曾打什麼算盤,現今能讓清澄娶二姊之事暫停的緩兵之計,就是水寒了!

  姚衣衣聞言一笑,如花臨水,是那麼的飄忽。

  「這真是天註定爾爾和水寒的姻緣了。」

  話一說完,姚衣衣快得讓人無法反應,一下床便動作飛快往門外沖去,姚爾爾見狀要攔,卻被姚彩衫給擋在門口。

  「二姊,妳不准去!」他口氣焦躁地道。

  望著那堅定不容撼動,什麼也不顧的眼,姚爾爾又想起華自芳那夜失去靈魂的背影,渾身的血液都涼了。

  「彩衫,你不要胡鬧,大姊不知要做出什麼衝動事情呀!」她激動地喊著。

  她有一種事態即將要不可挽回的不安預感。

  姚彩衫還是用力地搖著頭,閉著眼,彷佛同時也被自己的良心折磨,一個徑地搖頭。

  姚爾爾無計可施,被逼急了,她張口往弟弟的肩膀上死命一咬──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2-18 00:43:30

第九章

  天一亮沒多久,就有長安酒客在等著兩家酒樓開張,聽著大街上震天的鼓噪聲,心想那必然是因姚衣衣和水寒而起,姚爾爾更是慌亂地奔跑著。

  她也知道不可能衝破重重人牆到姚衣衣和水寒的身邊,於是跌跌撞撞跑上沽飲閣的二樓,推開了窗,朝下望──

  立在街心,神色蒼涼得令人心疼的水寒握住姚衣衣的小手。

  「誰說不重要?告訴我妳要嫁誰,給我個名字,我從此放棄娶妳為妻的愚蠢念頭!」

  大姊到底和水寒說了什麼?!

  心頭被人重重一擰,姚爾爾上半身探出窗外,她好不容易掙脫姚彩衫的阻止,不是想要看到兩人走上決裂的道路。

  大姊懷了水寒的骨血呀!

  「大姊,妳在做什麼傻事啊!妳該告訴水公子──」

  還沒能說完,一掌已封住她的唇。

  「二姊,妳別說話。」姚彩衫捂住她的嘴。

  他很卑鄙他明白,但這事情再發展下去就無可轉圜了!

  他看向對面,季清澄淡然的回視。

  站在街心,姚衣衣硬生生地回過眸,她的目光中除了水寒,尚有站在京醉樓前,這樁娃娃親的一干男主角們。

  她舉起了右手,「逍遙,我要嫁給樂逍遙。水當家,我姚衣衣求你,請你娶爾爾為妻!」為了讓水寒斷了娶她的想法,進而答應娶姚爾爾,她語氣堅毅的說。

  聞言,姚爾爾拚命的搖頭,一顆心快要承受不了。

  水寒臉色陰寒,他轉過身,朝著那俊美男子拱手。

  「敢問樂兄,你是否要娶姚衣衣為妻?」

  無數的眸箭射向樂逍遙。

  樂逍遙微微一笑,目光觸及一旁眼神發直的楚小南,當著全長安人的面,他點了下頭。

  「沒錯,我樂逍遙元月十五要娶姚衣衣為妻。」

  樂逍遙話一出,姚爾爾的世界崩解了,在她的視線裏,彷佛所有人的動作都滑稽的停格,紛落不停的白雪蓋住了水寒的背影,正值少壯的水寒彷佛一瞬間蒼老。

  許久──

  「姚姑娘,水某先祝妳幸福,至於令妹,請恕水某沒這福分,請另尋高明娶令妹!」

  水寒說完,俐落地上了馬車,抽鞭,頭也不回的奔向遠方。

  姚衣衣按著肚子的背影好似想阻止卻無能為力。

  「水寒!」

  一聲淒厲的叫喚,消失在大風雪中。

  姚爾爾的眼淚如斷了線般滾落,姚彩衫的手也放下。

  「怎麼會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姚爾爾喃喃自語著,不能自己悽楚地望了京醉樓前一眼。

  在人潮之中,不期然和一個兩個月沒見面的男人目光對上,她什麼感覺都失去了,整個人徹底地碎成片片。

  連看他一眼的資格也失去了。

  她旋即轉過身,奮力推開姚彩衫僵硬的身軀,踉踉蹌蹌地往自己房間走去。

  願意相信她瞬間和他纏繞的眸光。

  在被人聲驚醒沒多久,親眼目睹發生什麼事情,後腦勺仍莫名隱隱作痛的華自芳只一眼,雙腿便自有意識地移動了。

  兩個月沒有見她,印象一直停留在她甜蜜窩進季清澄懷中,強烈撞擊心情的那一幕,卻沒想到她會用摻雜一絲特別情感的眼光看他。

  那淒涼悲愴的眼神,那不堪一擊的眼神,那短暫如香氣纏卷上來,卻又在下一刻飄散的眼神,他並沒有錯過。

  衝擊過大,她如泥流般的情感無法掩飾,直直奔向他。

  又甜又苦、又愛又恨全包含在那一眼中,她不可能對他沒有絲毫情意!

  還有一點昏沉的腦海,又浮起姚衣衣求水寒娶姚爾爾的畫面。

  他直覺姚爾爾會拒絕他的求親,是為了姚衣衣。

  華自芳在心底怒?那時笨得只看姚爾爾,卻沒注意到周遭發展的自己。

  明明不是個遲鈍的人,卻被愛沖昏了頭,愛上了一個不會為自己著想的女人,還敢忽略了外在情勢。

  他真蠢!

  心急如焚之下也顧不得撞倒了誰,震於他的喝問,被捉住的僕婦指引了他方向,他猛地推開一扇精美雕花木門,在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後,他負手闔上門,不容任何人來打擾。

  突地──

  「彩衫,我不會原諒你的。」

  冰冷得如同能打落所有花蕾的北風,狂烈而陰厲的聲音吹向華自芳,他抬手硬扳轉那認錯人的小小身子。

  姚爾爾只有極微弱的心頭一跳。

  這兩個月來,她極力避免的就是再見到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鎮日鎖在後院樓裏,以為見他一面就會崩潰成沙。

  但是,再見他,任何感覺都淡漠的此刻,她的心海幾乎波瀾不興。

  說得也對,在親手毀掉姊姊的幸福之後,或許心灰意冷還不足以償還她的罪孽。

  她根本不該出生。

  「爾爾,妳喜歡的是我,而不是季清澄,對不對?別再自欺欺人了!」華自芳說得信誓旦旦。

  姚爾爾挑眸,淺笑。

  喜歡他又如何?也不能讓大姊得回錯身而過的幸福。

  「我不喜歡你。」她淡淡地道。

  抹煞一次還不夠,她要親口再抹煞第二次,讓芳心活生生血淋淋一痛再痛,以為贖罪。

  華自芳微勾起唇角,輕柔微笑。

  「我曾看著妳迎面走來,心意轉變朝向我,若現在妳已經不喜歡我了,那我要知道妳是在什麼時候,心情有了變化的。」

  莫名其妙的問題如同一盆冰水澆下,姚爾爾痛到無法凝聚的神志,微微集中了些,她和男人四目相對,綻放一朵冰冷笑花。

  戲要演下去,總得連貫吧!

  「我無法生育。」

  「我並不在乎!」

  姚爾爾掙脫不了,笑容更加冰冷。

  「華公子,你知道北方有一道牆嗎?」

  華自芳沉吟了一會兒。

  「前朝修築,東起紫河,經朔方、靈武,直至榆谷以東的長城嗎?」

  姚爾爾微頷首,「咱們在樓裏看不到吧?」

  微揚的詢問語氣讓華自芳鄭重地點頭,她的飄忽神情就像在作夢一樣,穿透了他。

  「可是就算看不到,但只要咱們一直走,一直不停下來,有一天一定會狠狠撞上那道牆,那道真實存在,並且逼得咱們不得不停止,即便是妥協,但只要蠢動一衝撞便又頭破血流的牆。」

  她掙脫男人的大手,轉過身去,什麼都不想看了。

  「咱們都得向現實低頭,不是你不在乎這件事就能善了,我不想再承受你的溫柔,我擔當不起,與其最後傷痕累累再來放棄,還不如在還能夠全身而退的時候,不憎恨彼此之前分開,從頭到尾,我都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自己,不再愛你是為了留有最後、也最原本的我,只求自保是我的生存之道,愛人只會讓我迷失。」

  華自芳的溫柔,讓她失去了貪婪的權利,姊姊的失落,讓她失去了愛人的心,她只能使人不幸,活著,就往下沉,無止境的沉吧。

  說什麼傷人的話都無所謂,靈魂已經是黑色就不可能再髒,讓他走出自己的生命不再眷戀,是她最後的心願。

  她沒有資格被愛。

  被恨反而是一種解脫,若是被他所恨,更是恩典。

  無邊無際的靜默蔓延著。

  久到她以為男人的出現只是她的幻覺,正想轉身之際,一聲清脆破裂聲音響起,伴隨著極強烈的香氣。

  不,唯有那個,她不能失去!

  姚爾爾不能控制地猛轉過身──

  地上一片破瓷,華自芳淺笑裏有一分殘酷,複將塞子又塞上,搖盪著淡紅色的花露,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我都差一點忘了妳是一個可以面無表情說謊的人了。」他笑著道。

  他在試探她……

  姚爾爾放下捂唇的手指,強迫自己不為所動。

  「我沒有說謊──」

  她的話語中斷在華自芳用兩根長指輕輕晃蕩,琉璃瓶子隨時都能落地的動作之下。

  「想說謊就不要有所顧忌。」男人笑著冷聲道。

  那作勢要鬆手的態度可能是假,但姚爾爾不知道他打算做什麼,腦袋一片空白,什麼都不能想……她雙膝一曲點地。

  「請把它還給我。」

  「爾爾,妳真是超乎我的想像。」

  姚爾爾緊盯著膝前地面。

  「請把它還給我。」

  男人的繁花衣袍飄落地面,知道華自芳應是單膝點地面對她,但她不敢讓視線移動。

  「何必?」

  逸出的歎息是那麼的無奈,姚爾爾只覺得自己瘋了。

  但那是她僅有的,唯一能緊緊握住也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證明她生命中曾有過一小段可以被珍藏的時光,無法取代,只要擁抱著,就能夠頭也不回的孤獨一世。

  「何能不必。」她啞著聲回應。

  小小的琉璃瓶被擱在自己視線裏,她想也不想的就將它拽進心口,縱然明白這個動作有多侮辱人,但她已無能為力,只想確認七生露不會再離開她的手心。

  華自芳幽然一歎。

  「爾爾,妳不會從妳設下的界線裏跨出來,但為什麼明明這麼捨不得,還硬要捨下呢?」

  姚爾爾一咬牙。

  「……我不要你有一天恨我。」

  華自芳沒有靠近,但氣勢逼人。

  「為什麼不要我恨妳?」

  姚爾爾無言。

  他無奈地又歎息,「為什麼不要我恨妳?」

  她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守住的了。

  「……我害怕你討厭我。」

  「怎……唉──」

  那似憐惜又似悒悒不快的未完語氣,讓她眼眶蓄滿了淚水,但她動也不動,不敢讓它滴下。

  好似察覺她的死守,華自芳又是一歎。

  「爾爾,我低估妳了,比起姚衣衣,妳更適合作為一個保護者,妳可以渾身浴血也在所不惜地勇往直前,只為了保護妳想保護的人。」

  他微微的頓了下,複又開口,「不過,妳也徹底錯估我了,妳以為我沒有什麼好失去的嗎?妳以為退讓和成全,就能夠讓我全身而退,毫髮無傷地重回我的人生,只可惜,我遠比妳所想的陷得更深,不可能安好無缺,不可能不滿身是傷,尤其是心。」

  安定而又柔軟的聲音,更像在掙扎和咆哮,如同不斷地在質問:她為什麼不懂他?為什麼如此殘忍的不懂?

  姚爾爾什麼都說不出口,她咬著下唇。

  「爾爾,妳知道我養了這麼久的花,哪一種花是最難養的嗎?」

  她不敢想,閉起雙眼顫抖。

  如同自言自語的聲音,輕輕緩緩地接著響起。

  「是不願意相信可以綻放所以不願綻放的花朵。」

  耳邊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接著便是門板開啟又關閉的咿呀聲。

  那聲音摩挲著耳畔,配上濃郁的香氣,初見面之時,他為自己簪七世香的感覺又再重現。

  這是真實的幸福,但也同時帶來無法呼救的痛苦。

  她無止境的一直沉,沉到一潭汙墨之中。

  曾經,她渴望能夠變成一滴水,現在她如願以償,只是不是清水,那是一滴髒汙得連她都不想看的水。

  麟德三年元月十五日,沽飲閣內。

  僅十天不到,人事全非。

  楚小南在那之後隨即宣佈要拋繡球招親,事情的演變已經無人控制得住。

  樂逍遙和姚衣衣、季清澄和姚爾爾的婚事,也火速進行著。

  長安城裏轟動著元月十五要喝誰家喜酒,而沽飲閣和京醉樓所有人都瘋了,卯足勁辦喜事,互別苗頭。

  可是這一切紛紛亂亂,和姚爾爾已無關係。

  姚爾爾穿著一身喜紅嫁衣,坐在床沿,空洞的雙眼找不到焦距,彷佛一抹幽魂。

  平素的溫柔寧靜,全都化為一股無所謂的冷冷淡漠,可失焦的大眼,仍離不開案上半瓶蕩漾著柔柔紅光的花露。

  她死死牢牢封住,但在這天寒地凍的天裏,還是放肆張狂地溢出滿屋的溫暖花香,一沾上身便再也揮之不去的露,沒有形體的味兒,亦濃烈得彷佛在指控,好似在陳述著一份不能釋懷,無法忘情的不甘心。

  呵,但她可沒有不甘心啊……只不過,她的心也無法輕盈。

  「娃娃親,娃娃心,當年一滴露,伴誰到緣盡?」姚爾爾近乎無意識地唱,那聲調裏,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

  因為這心甘情願的嫁人,已經失去了任何意義。

  她不能嫁呀,他為何不明白?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嫁給他的啊!

  爾爾,她名喚爾爾,正是不過如此的意思,那個男人的存在,使她更清楚她僅是不過爾爾。

  人生苦短,如霜似露,就算明日得死,她也絕不隨他的姓,一身清白的來,那她就該一身清白,什麼都不帶走的去,七生七世的糾纏,她承擔不起!

  一個用這瓶露聘她的男人,她怎麼能嫁?!

  「娃娃親,娃娃心,今日一滴露,與君緣已盡!」姚爾爾哽咽低吟,給了這長年流傳在京師裏的譏笑童歌一個答案。

  打去年早來的雪一路下過了年,天空正狂舞著風暴,但她卻極平靜極平靜。

  不敢再去奢望什麼,她愈是努力,愈是扭曲一切,令所有人不幸,只能人事無覺地進行著婚禮。

  她不後悔,後悔是能選擇的人才有的饒恕。

  她不流淚,因為沒有心的人不被容許心傷。

  姚爾爾漾起一抹甜笑,藏在寬寬繡袖裏的十指扣得更緊,扣得發疼,那麼就能笑得更濃更濃。

  媒人笑吟吟地接過小童捧著的一方大紅喜帕,罩住了視線,她的世界一片紅。

  「蓋著頭,好兆頭,生兒子,高過頭,來鴻運,臨到頭,事事喜,上眉頭喂喲!」

  媒人笑著說著吉祥話,這是樁神旨娃娃親,亦是件瞎眼婚事,姚爾爾自然而然地閉上眼,當一切是一場夢,在那香味之中醉生夢死。

  好痛苦……也好幸福。

  大街上等著開宴喝喜酒的長安酒客,按捺不住的鼓噪聲此起彼落,吵鬧不休得連在內閣的華自芳都不由得苦笑。

  手指微微攪著,心念跟著攪動。

  原來他一點也沒有成長,經過七年的時光,他還以為他已從那個無法面對失敗就逃避的少年,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沒想到他這睜眼瞎子,居然一撞壁就自暴自棄地灌了兩個月的酒,讓醉意麻痺了他應該好好運作的腦子。

  那個說害怕他討厭她的姚爾爾才是真正的她。

  現在的她。

  他一直在她身上尋找的是七年前那個天真可愛,什麼都不懂,一心一意只想支撐著病體,跟著姊姊、弟弟腳步出門一起玩耍的她。

  逗她,鬧她,疼她,寵她,都是在尋找八歲時的她,甚至將十五歲的她給硬套進八歲時。

  她不可能不變化。

  總被委由重任的他不熟悉,但他應該要發覺,那個初次出門就昏在大街上被人送回家的小女孩,在一醒來,要面對的是什麼。

  旁人的憐憫,家人的心疼愧疚,一個住在虛弱身體裏的巨人,不可能愈挫愈勇,只能渴求不要造成別人的困擾吧!

  那不是她的自尊,而是她最後的乞討。

  強逼她露出那無力自主,什麼都守不住,千瘡百孔的樣貌,自己究竟有什麼權利那麼做?

  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不可一世和自大而已。

  想許她幸福這個念頭根本就太過狂妄,真相是她的笑容才能讓他得到無上的喜悅。

  不忘七世之香,不滅七生之緣,其實在訴說的是他的心願。

  而懼怕的,惶恐的,害怕他討厭她,只希望能夠離去時把傷害降低到最低程度的是她的真心。

  花了近十天,擺脫了酒力的影響,他才能夠瞭解在各自背後,究竟誰用怎樣的心情去面對這個關係。

  如果說他用了全力,那麼她就是用了全部生命。

  怎麼能不使人憐愛。

  憐愛本身就具有可憐和可愛兩面的意象,他仍舊是那個想背起她的少年,心意未曾改變。

  她卻是從那個小女孩,長大成一個被迫得困屈面對一切的女人,和他相遇,然後愛上他。

  天真的微笑幻滅在他的不在乎粗魯舉動之下。

  他到底幹了什麼好事,令她背負了什麼不該由她背負的使命,他應該更清楚的令她明白這一切,都是他為了自己而做的。

  他好心疼,同時也更愛更愛。

  無論是哪一個姚爾爾,都讓他最後終結到這個想法,想要她的背面,是一種難以逼視的強烈情愛。

  華自芳一面自省,一面攪動著濃黑得說不出是什麼的液體,神態漸漸的篤定了起來,有一種擺脫不必要拘束延展出的從容不迫,在隨心所欲的同時,更懂得如何去面對別人,也誠實面對自己人生的瀟灑姿態。

  「師父說不可以害人呀。」

  他自言自語,輕笑了下。

  不過,雖然反省自己,但也僅是針對作法不夠周延的部分。

  他絕不放手,也沒有放棄要和她共度一生的願望,更何況她分明就是愛著他,又怎麼能讓事情錯上加錯?

  況且,她那個他絕對不會受傷的想法,委實令人不快至極。

  真是氣人,但奇怪的是,他又更愛上現在的她一點。

  或許她無論怎麼對他,他就是只能更愛她,萬劫不復的愛她到瘋狂,然後更為瘋狂的愛著她。

  據說每個人都會有一個命運,還有一個秘密,他的命運和秘密都名為姚爾爾,他此生唯一的花。

  這是他一個人獨佔,不容許任何人分享的狂情愛戀。

  她沒有責任背負,但她必須目睹。

  想為她當一個成熟溫柔的男人,卻沒想到和她之間變得嬌柔做作,他不再隱藏了,他的自私,他的任性,都因為她而驚心動魄,他要她用相同的情意,去自私和任性的抉擇要怎麼回應他!

  一切由她來選。

  端起藥碗頭也不回的華自芳像下定了決心,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堅毅果敢,不怒自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2-18 00:44:05

第十章

  安邑坊大街上萬頭鑽動,沽飲閣的大門先開了,姚衣衣的蓋頭早掉在半途,她不管,動作明快,翻身上馬。

  「駕」的一聲,她狠狠抽了一鞭。

  波絲雪蹄馬全力向前衝刺,她在一瞬間突破了人群,揚塵而去,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接著,是京醉樓的大門開了,穿著大紅樁茶綢衣的華自芳一臉堅決,英氣逼人,傲不馴禮,趁沽飲閣大門敞開之際,冒雪不請自入。

  一閣一樓的大門緊接著闔上。

  怎麼一回事?怎麼要嫁的新娘子跑了,不是新郎的人又登門而入,現在是怎麼一回事呀?

  在大風雪中望眼欲穿,等著美酒的長安酒徒們看得目瞪口呆,對於事情的發展看得一頭霧水,不能解讀。

  「你是誰?不准進來!」

  「哎呀!」

  「快出去快出去!」

  突如其來的鼓噪,還搞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姚爾爾被迫睜開眼,然後眼前一清,她的蓋頭已被人扯下。

  媒人和僕婦們尖叫阻止,拚命要拉開的男人不是別人,是她連想都會心痛的華自芳,他一臉溫柔,卻也一臉決絕地凝視著她,眸光是那麼的溫潤,就算想躲,她也失去了力氣。

  姚爾爾並不知道自己也以一樣溫潤的眸光回望男人,就這一個眼神,令華自芳更加篤定他的決定是對的。

  「出去!」他嚴聲喝令著。

  「你才該出去咧!來人啊!」

  媒人伴嫁目的是送新娘出門,收人錢財怎肯退讓,一發現拉不動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男人,便高聲揚叫。

  僵持不下卻也拉扯不開,吉時漸漸接近,眾人正在心急之際,不屬於在場眾人的男聲響起。

  「叫妳們出去就出去!」

  華自芳聞聲回首,姚爾爾也循著他的眸光望去。

  只見姚彩衫不倫不類地穿著女孩兒的衣裙,斜倚在門邊,醒目異常,可幾天前還帶些孩子氣的容顏,此刻卻詭異得俊俏而難以逼視,滿溢著男人味。

  「可是──」

  「來來來,別可是了,先出來再討論,這事非同小可,所以大家都過來聽我說!」

  迫于主人嚴威,但又覺得事態不妥,媒人還想說話,另一個身著新郎衣袍也跟著笑踱進來的男人招了招手,一個又一個半哄半騙地請出房門,當全推出房門後,他動作極快,反手便落栓,無論任何拍門聲音響起,他都一副恍若未聞模樣。

  看著樂逍遙笑吟吟、姚彩衫神情深沉地守著門,一點也不像是來協助,反倒像是來阻止她逃出房間。不知道為什麼,姚爾爾就是有這種感覺。

  「彩衫,逍遙哥,你們怎麼來了?」她心神不寧地問。

  姚彩衫聞言,突地笑了。

  「大姊臨走前要咱們來架著妳和華自芳拜堂,或是乾脆下蒙汗藥送妳去揚州,不過看來是不必動手了,正主兒比咱們更急呢!」

  大姊?!

  「你說什麼?大姊走了?!」

  姚爾爾想跳起的身子被人按回床板上。

  樂逍遙樂不可支地看著眼前大戲。

  「是呀,衣衣要去尋找她心頭的那塊冰,咻地一聲就跑囉,算算時間,現在應該要出城門了。」

  冰,水寒嗎?

  「大姊去找水寒了嗎?」她雖然不敢相信,嘴上喃問,但心頭卻有一塊大石落了下來。

  感覺到這兩個男人不會壞他的事,華自芳心裏、眼裏只有姚爾爾一人,無暇理睬,硬生生擋住了她疑惑的視線,原本就靠得極近,此刻又逼近了她幾分。

  「不准再想別人的事了,我要妳眼中只有我一個人!」他沉聲道。

  她的眼裏永遠都只有姚衣衣、姚彩衫,他不能連她要嫁為他人婦的此時還容許她不注視自己。

  從來沒有過的強硬,失去了沈著風度,雖然溫柔但灼熱的眸光,如同一把野火燒向自己,華自芳的情熱是那麼的狂烈,非得掐指入手心才能回神的姚爾爾撇開了臉。

  她還以為她的心已死,沒想到還是因為他而失控加速。

  好痛,好痛。

  「華公子,爾爾已是清澄的人了。」

  「想都別想!」

  異口同聲響起的兩道聲音,但華自芳並沒理會另一個聲音是出自何人之口,伸手撥開了她被鳳冠壓住的額發。

  「爾爾,妳眼裏心裏都沒有他,現在衣衣已經飛奔向水寒了,妳不問問妳的心,究竟真心要的是誰嗎?」他柔聲問。

  姚爾爾搖頭,再抬起臉來,臉上已多了兩道淚痕。

  「華公子,咱們不要再爭執這個問題了,這是無解的回圈。」

  就算姊姊能得到幸福,但她不能生育這件事,仍然不會改變,她不可能視而不見,任華自芳為了她去面對不該由他來面對的痛苦。

  這苦,她一個人來嘗就好。

  華自芳眉一緊,「妳還是認定我無可損失的嗎?」

  姚爾爾眸光悽楚,「華公子,不要再陷下去了,爾爾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損失了什麼,重要的是未來別再損失下去就好。」

  聽見她的話,未如想像中的心痛,華自芳噗地一笑,腦海裏不由得浮起了一段對話。

  ……哥哥省省吧,不用拐我去賣,我不值錢的;若是要養到我值錢,再賣給人牙子,會花掉你很多藥錢,這買賣不劃算的。

  小小的,勇敢的小女孩,童音鈴鈴地說著,一臉無奈至極。

  那才是她的本性。

  「果然是商人家的女兒,利益算得真是一清二楚,不對等的條件就不去計較,因為絕不劃算是嗎?」

  男人的笑問是那麼的深情款款,但是一陣不安的預感卻佈滿全身,姚爾爾戒慎地望著突然笑開臉,但她卻摸不清他心思怎動的華自芳。

  他本就複雜而深沉。

  但她也為到了這個時候,還滿心只想著他的自己感到悲哀。

  「華公子,請你退出爾爾的生命吧!」她含淚哀求。

  唯有這點他做不到。

  「恕在下礙難從命。」

  姚爾爾硬扯出一抹笑容,「何必呢?」

  華自芳笑得悠然。

  「何能不必。」他用她的話回敬。

  或許,這就是他們兩人對於彼此最真實的感想。

  上了癮,戒不掉,所以必須執著到頭破血流,還是放不開手,將心也賠上的同時,總是嫌賠得不夠,一點也不夠。

  姚爾爾的心亂了。

  「華公子──」

  「說得也是,在未改變妳我之間的條件前,是遑論得失,不可能再談下去的。」

  男人莫名其妙的話語又觸動了姚爾爾心頭的預警,但在來不及問清他打算做什麼之時,華自芳已端起不知何時出現在案上的一隻淺碗,二話不說便仰首喝下。

  一抹詭異的黑液從他嘴角蜿蜒而下,配上他用拇指舔去的動作是那麼的使人心驚膽戰。

  「我是不太喜歡豁出去這種態度,不過若是必要之時,我也不排斥就是了。」華自芳笑道。

  心被吊起,姚爾爾不能控制,起身上前一步。

  「你喝了什麼?」她顫著聲問。

  不對勁,那液體一定有問題。

  華自芳從容一笑,「五安湯。」

  姚爾爾的腦裏才轉過這個從未聽過,完全陌生的字眼,一直被晾在一邊的樂逍遙便嘖嘖出聲。

  「這不是做買賣的姊兒喝來,好不懷上娃的藥嗎?怎麼,男子喝也有效?」他驚聲稱奇著。

  華自芳笑而不答,但杏眼圓睜的姚爾爾早一個箭步沖了上來。

  她什麼都不管了!

  「你騙人的吧?你沒喝那藥吧?」

  男人臉上的笑容不改,他搖頭後卻又點頭。

  「我不是騙人的,我的確喝下那藥了。」

  姚爾爾的呼吸幾乎停了。

  他,怎麼能那麼做?!

  「那藥對男人是沒效的吧?告訴我,自芳,告訴我那是無效的!」

  脫口而出的呼喚,讓男人滿足地瞇細了眼,如只正被人輕撫喉頭,但仍具有野性的野貓。

  他笑著迎向那對焦灼的,無法再壓抑的眼。

  「就看妳相不相信我的用心,反正我過往說了再多,妳都可以不相信,我說再多也沒用……不願意相信能夠綻放所以不願意綻放的花,是沒有任何外力可以打開的。」

  她聽不懂!衝擊過大,姚爾爾腦子裏一片混亂。

  她很想一笑置之,可是她也隱隱明白,華自芳不是在開玩笑。

  他一直都是認真的面對她,面對自己的心情,毫不隱瞞,完全不加以保留。

  這一想,她什麼都顧不得,用盡全力拍男人的胸口。

  「吐出來,快把藥吐出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她焦急地道。

  她的雙手被牢牢擒住。

  「沒有了,全都吞下去了,我是不會吐出來的。」華自芳笑道。

  那笑容冷靜得近乎殘酷,但姚爾爾怎能放著不管,「我去找大夫,彩衫,去叫大夫來──」

  她的手腕被人拉住,力道之大,迫使她不得不回眸,男人一臉「妳不用再做任何無益之舉」的無奈表情。

  「除非師父在這兒,否則一刻鍾之後,一切都將回天乏術。」

  師父?他口中的師父是誰?

  只想找人幫忙,姚爾爾混亂的腦子無法思考,整個人動彈不得。

  華自芳又笑了,「我說的是此刻正在雲遊天下的江南第一名醫阮江阮老先生。」

  她猛地揚首,「你騙人!」

  他斂起笑容,「端看妳信不信我。」

  姚爾爾捂住了耳朵,整個人抱成一團球,不寒而慄。

  「我不信!我才不要相信!」

  她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她不明白為何愈努力就愈錯,她好亂好亂呀!

  華自芳的笑聲觸及了耳貝,穿透了她如經兵荒馬亂般支離破碎的腦子,透著一股苦澀,她無意識地抬起頭。

  「無論我做什麼,妳還是不信我嗎?妳真的就那麼希望我永永遠遠消失在妳生命之中,即便我想留下,妳也不允許嗎?」哀莫大於心死,他淡淡地說著,「算了。」

  怔怔望著男人經過身旁,姚爾爾的目光跟著他移動。

  但他沒有靈魂,失去一切的背影,令她好想要尖叫,她用力拍打什麼都擠不出來的喉嚨。

  「等……」

  她已經什麼都不能想。

  華自芳的腳步頓住了。

  「妳說什麼?」

  不要用溫柔的背影拒絕她!

  姚爾爾淚流成河。

  「等等……」

  華自芳沒有回頭。

  「聽不見。」

  她什麼都不管了,除了他的背影,他決絕的話語,她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了。

  或許,她瘋了,徹底的瘋了。

  這是錯的,理智知道不該這麼要求,但情感隨即將殘存的理智給用力推到一邊。

  「等等,回來。」淚眼婆娑,什麼都看不清了,姚爾爾伸長手臂道。

  忽地,一陣香氣擁緊了她,緊得她渾身疼痛,她用力地拍打著那個她看不清,卻愛瘋了的男人。

  「你怎麼能這麼做,你怎麼可以!你不可以,你不可以!」她胡言亂語著,內心只有一個想法。

  「我當然可以,因為我是一個要把妳騙走的拐子,所以我再下流的手段都可以使得出來。」

  男人似乎在說什麼,耳邊也好吵,但姚爾爾已經什麼都不在意了。

  華自芳散發的沉濃七世不忘之香,如同七生不滅之情席捲了她的神智,洶湧巨大的海浪一口將她完全吞噬。

  七個月後,揚州。

  相較於北方的天氣,即便過完了七夕,南方這裏的天氣還熱得很,幽幽轉醒的姚爾爾卻只感到微微的熱,倒是右手臂上壓了個物事,讓她醒睡之間不禁有些不解。

  才一睜開眼,印入眼簾的是一張仍舊讓她一看到,便會心跳加速的俊美容顏。

  雖然近來已經比較習慣在一醒來就看到他,可是她還是會有一點淡淡的羞怯,目光柔柔調開。

  眸光一掃,才發現壓在她臂上的原來是團扇,她不由得笑了。

  突地,團扇像有了生命的蝶翅揚起,上下拍舞,舞出陣陣清風,而男人略微低沉的迷人聲音,也傳入耳際。

  「我怎麼也跟著睡著了?」

  華自芳揉著眼撐起額,神態更加柔情萬千,能為懷中心愛妻子搖扇助眠,彷佛是他重要的職守。

  她阻止不了他要做什麼就做什麼的溫柔霸道,加上他那還有點困的倦樣也好迷人,姚爾爾不禁羞紅了臉。

  「這屋子裏很涼,真的不用打扇了。」她沒有移開眸光,只是非常不好意思地說著。

  打從回到揚州,生活起居大小瑣事就以她的舒服為原則,立夏還沒到就先收拾了宅裏臨塘邊最涼爽的屋子,整個夏季在三面有水的降溫下,倒也不如她原本以為會有的炎熱。

  男人聞言淺笑了下,四目相對之際,迅雷不及掩耳偷香了下,本就臉色紅潤的嬌羞人兒,幾乎羞紅成大紅朱槿。

  「我也會熱呀,順便而已。」華自芳笑道,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今天早上來了封姊夫的信,今年的夏茶,還有一壇『忘功名』。」

  每一個字都有聽進去,但他口中的「姊夫」二字,代表她姊姊的丈夫,令姚爾爾還是很不知所措。

  「娃娃出生了嗎?是男是女?」她柔聲問,但聲線提高了幾度。

  華自芳搖頭,「是特地來感謝妳寄過去的小衣裳的,信上說大姊的娃娃挺刁鑽的,硬是不出世,我接到信後,就差人再送了些花露過去。」

  姚爾爾聞言自然很開心,但不禁又有點小小的失落。

  娃娃,她這一生是註定無緣,但她卻不是為了自己感到惋惜。

  察覺愛妻的神情有異,華自芳連忙低下頭,迎上她的雙眸,語氣裏有著濃濃的擔憂。

  「怎麼,還疼嗎?今兒個不是不怎麼疼了嗎?」

  姚爾爾誠實地搖頭,「昨兒個只有一點點疼,今天一點都不疼的。」

  聞言,華自芳松了口大氣。

  「女人真辛苦,月事好磨人。」

  是的,正是月事令人不勝欷籲。

  華家人不知道為什麼對她非常的疼愛,她只能猜華自芳鐵定背著自己做了什麼,她們才會愛屋及烏。

  不可能不愧疚,她其實沒資格讓她們對她那麼好的。

  但在全家人齊心協力的調養之下,她的身體一天好過一天,更令人意外的,大前天,她在祖婆婆房裏痛彎了腰,華家眾人登時嚇得雞飛狗跳,後來才發現是她的月事來了。

  驚喜的同時,她不免也感到扼腕。

  情緣永不盡,是是非非都已成過去,不要再想,是他告訴她的,所以她就一心一意只看他以為回報地活在他的身邊。

  「如果我不要那麼自以為是,或許,咱們也能有自己的娃娃的。」她悵然道。

  聞言,華自芳打扇的手不自然地震了下。

  姚爾爾抬起頭,想表達自己有多抱歉時,卻看到他臉上一抹不同以往的笑容,只能用詭色來形容的笑容裏,好似摻雜了分陰險。

  那種心機深沉的模樣,從來不曾出現在華自芳臉上,但現在確確實實出現,不容她錯認。

  來了。

  早晚得面對此事,男人從容一笑。

  「如果妳身體支撐得住,想要娃娃的話,那咱們就來生娃娃吧!」華自芳自然不過的說,輕鬆得如同呼吸一般。

  好似沒理解男人的言下之意,姚爾爾秀眉深鎖。

  那決絕的一幕,她不敢或忘啊!

  「可是──」

  「師父說行醫不可害人,所以不教我害人的藥,從來沒有。」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他一口氣說完。

  仔細想了想他的話後,姚爾爾倏地瞪大了雙眼。

  「那、那你喝的那碗五安湯──」

  「當然是胡謅的。」只知道藥名的華自芳坦白地承認撒謊。

  事實上那是黃蓮加黃柏,助他壓制心火,好沈著應付這一局紛紛亂亂用的。

  「欸?!」

  「是的,我說謊。」

  「欸──」

  姚爾爾驚得拉了長音,比起自己月事來了,她更不敢相信這個男人居然會騙人,而且還是騙她!

  笑著拋了團扇,一把攏住嚇得渾身僵直的,但完完全全屬於他的小人兒,為了擁抱她的權利,華自芳毫不在乎他的人格蒙上污點。

  兩情相悅卻不能相守,天底下哪有這種歪理啊!

  「爾爾,我知道妳一定會原諒我的。」

  他說什麼?

  款款勒索著諒解,但驚嚇過度,加上鋪天蓋地的濃香緊緊包圍著自己,心醉神迷的姚爾爾啞口無言,完全無法反應。

  耳邊又響起男人帶著一點孩子氣,讓人氣不起來的討疼歎息。

  「哎,抱著妳真的好幸福哪!」

  或許會融化吧!

  姚爾爾腦海自行浮現這個莫名想法的同時,好昏好昏,心神也酥麻無力的軟至沒有半分硬度的境界。

  他這個壞透了的壞拐子……

  算了。

  她有一絲恨恨地棄守疆城,讓他一塊又一塊的攻佔她,她從來都抵抗不了他,也撼動不了他。

  幸福呀,原來就是心愛男人不能自己的笑歎。

  今兒個只能傻眼的姚爾爾,又多瞭解了幸福一點點。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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