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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 幸運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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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39:10
標題:
[瓊瑤] 幸運草【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3-1 17:14 編輯
【第一章】
陌生人
【第二章】
若梅
【第三章】
桎梏
【第四章】
花語
【第五章】
黑痣
【第六章】
斜陽
【第七章】
風箏
【第八章】
迷失
【第九章】
情人谷
【第十章】
逃避
【第十一章】
蘆花
【第十二章】
黑繭
【第十三章】
蜃樓
【第十四章】
芭蕉葉下
【第十五章】
旭琴
【第十六章】
幸運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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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本:
[都市言情] [瓊瑤]瓊瑤全集1--窗外【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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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39:57
【第一章】
陌生人
那個陌生人第一次出現在我窗外是星期六的晚上。那是個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爸爸媽媽在客廳裡聽了一陣我所喜歡的古典樂,然後退回到我的臥室裡。習慣性的,我先開亮了桌
上的台燈,再從抽屜裡拿出了日記本,坐在桌前,用手支著頤,開始思索這一天有什麼值得記載的事。這是個平淡的日子,太平淡了,我發了許久的呆,日記本上仍然沒有記下一個字
。
我本能的凝視著窗簾,窗簾是淡綠色的,我愛綠色,室內所有的布置幾乎都是綠,綠燈罩,綠床單,綠桌布,窗台上還放著一盆小小的綠色的萬年青。窗簾在微風中拂動,月光透
過窗簾,使那窗簾變得像煙霧般透明,綠得瑩潔,綠得輕軟。我走過去,拉開窗簾,只為了想看月亮,可是,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他!
他筆直的挺立在窗外不遠處的一盞街燈下面,靜靜的凝視著我的房間。街燈把他照得很清楚,他的個子頗長,背脊挺直。雖然這是春天,他卻只穿著一件白襯衫,底下是條藏青色
的褲子。我無法看清他的面貌,事實上,猛然發現窗外站著這麼個人,已經讓我嚇了一跳,尤其他那種若有所思的寧靜,和圍繞在他身邊的陰沉氣氛,使我更加不安。我迅速的把窗簾
拉上,回到桌前坐下,但卻不能平靜。十分鐘後,我再走到窗前,從窗簾的隙縫裡向外窺視,那個陌生人已經不見了。
這是一個開始,三天後的夜晚,那個陌生人再度出現在我窗前。當我拉開窗簾的一剎那,驚恐使我血液凝住,他依然站在那盞街燈下面,注視著我的窗子。兩次相同的情況,使我
斷定這不是偶然。幾乎出於反射動作,我立即拉攏了窗簾,但我沒有退開,卻在窗縫中窺視著他。他似乎有點失望,輕輕的搖了一下頭,靠在街燈的柱子上,低頭望著地下,地下,他
頎長的影子正被街燈長長的投在柏油路面上。大約過了五分鐘,他又抬頭望了我的窗子一眼,就轉過身子,雙手插在口袋裡,慢慢的向巷子的盡頭走去。我目送他的影子在巷頭消失。
奇怪,心裡竟浮起一種蒼涼的感覺。
又過了幾天,那是個雨夜,雨滴在窗玻璃上滑落,街燈上的電線上掛了許多水珠,晶瑩透明得像一串項鍊。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來了。我正在書桌前記日記,窗簾是拉開的。偶然
一抬頭,我看到了他,與以前不同的,他披了一件雨衣,並沒有戴雨帽,我幾乎可以看到他的頭髮上的雨珠。我放下筆,用手托住下巴,靜靜的望著他,下意識的感到他也在望著我。
就這樣,我們彼此望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雨下大了,大滴的雨點叮叮咚咚的敲著窗子,透過窗玻璃上的雨水,他的身子變成個模糊的影子,但他仍然沒有走。雨越下越大,看著他
佇立在雨中,使人惶惑而不安。我拉起窗簾,再度把他關在我的視線之外。
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把這個困擾著我的陌生人事件告訴爸爸媽媽。每天晚上,我們一家三人照例是聚集在客廳裡,唱機上播放著一張我所愛聽的唱片。爸爸叼著他的煙斗,坐在
沙發裡,膝上堆滿了他的設計圖。有時,我會跑過去,把他的設計圖搶過來拋在茶几上,警告的說:「你應該把你的晚上給我們,爸爸,這不是工作的時間!」
爸爸會一把拉住我,故意板起臉來說:「告訴我,珮容,你今年幾歲?」
「十八!」我說。
「胡扯!十九啦,臘月二十八日的生日,忘了嗎?一輩子十八歲,是不是?你看,你離開頑皮的年齡已經很遠了!再過兩年,也該找個男朋友結婚了——」
「別說!爸爸!」我喊,擠在他身邊坐下,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撒賴的說:「我不交男朋友,爸爸,我嫁給你好麼?」
「胡說八道!」爸爸拉下我的手來,在我臉頰上擰一下,把我推開說:「永遠長不大!趕快去聽你的莫——模特兒吧!」
「莫札特!」我抗議的喊:「爸爸,你不尊敬音樂家!」
「好好,莫札特!」爸爸笑著說,望了望媽媽:「靜如,我們太慣這個女兒了!」
媽媽從她的編織上抬起頭來,悄悄的微笑,她那美好的眼睛明亮而生動。
哦,我真愛我的家,我真愛我的媽媽和爸爸!他們是我的一切,爸爸學的是建築,但他的繪畫造詣也很深,他有科學家冷靜的頭腦,也有藝術家的風趣和熱情。我想,我至今沒有
男朋友,也和爸爸有關,他使我輕視全天下的男孩子。雖然爸爸已經四十五歲,但他仍然是個極漂亮的男人,他的濃眉,他的眼睛、鼻子都漂亮,他那寬闊結實的胸膛使人有安全感,
我真喜歡把頭埋在他的胸前,不管我已經超過了撒嬌的年齡。
媽媽呢,她是個美人兒,我真慶幸自己遺傳了她那對大而黑的眼睛。每當有人誇我的眼睛長得好,我就想帶他去見見媽媽,媽媽不但把她的眼睛遺傳給了我,而且把她的音樂興趣
也遺傳給了我。她學的是鋼琴,而我學了小提琴,不過,我的小提琴遠不如媽媽的鋼琴。我的脾氣急,耐心不夠,很容易出錯。媽媽則恬靜溫柔,清麗得像一潭水。只是,媽媽比較多
愁善感,也很容易受驚。爸爸和媽媽,好像天生就一個是保護者,一個是被保護者。
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我是幸福的,幸福得不知道世界上有憂愁,我盡我的全力去享受著人生,享受著父母的愛。我沒有一般少女們的什麼春愁秋怨,也不想戀愛和交友,我只要
我的爸爸媽媽和我的音樂。但是,這個陌生人的出現擾亂了我的平靜,我不想把這事告訴爸爸媽媽。每到晚上,我退回到自己的房間裡,總會拉開窗簾看看。雨夜之後一星期,他又出
現了。
那夜,他出現得很晚,我已經記完了日記,正在練小提琴。對於正規的琴譜,我的興趣不大,總喜歡拉一些曲子,尤其是一些小曲子,像夢幻曲、冥想曲、羅曼史、小夜曲等。這
天,我愛上了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一連拉了好幾遍,拉第三遍的時候,偶爾回頭對窗外看去,不禁吃了一驚。
他站在那兒,這次,並不在街燈底下,而是就在我的窗子外面,距離窗子這麼近,我可以完全看清他。他依然穿著件白襯衫,看起來破舊,可是很整潔,他的臉龐瘦削,兩眼深凹
,但卻炯炯有神。我無法看出他的年齡,可能三十幾,也可能四十幾,也可能五十幾。他的眉頭微鎖,眼睛深邃,當我中輟演奏而注視他的時候,他也凝視著我。
一剎那間,我覺得像中了催眠術,這張陌生的臉上有什麼東西撼動了我,我拿著提琴,呆呆的望著他。他的眼睛像在對我說話,我渴切的想知道他在說什麼。就在這時,門被推開
了,我迅速的轉過身子,媽媽正走了進來。她望著我,溫柔的說:「為什麼一個曲子拉了一半就不拉了?我喜歡聽你拉這支流浪者之歌,再拉一遍吧!」
「好的,媽媽。」我說,很快的回頭再對窗子看一眼,就這麼一會兒的時間,那個陌生人已經不見了。
我再度拉起流浪者之歌,但,我的情緒如此不安定,腦子裡像奔馬飛馳似的閃著好幾個問題:他是誰?他為什麼要站在我的窗外?看他的樣子並無惡意,也像受過高等教育,但怎
會如此的落拓潦倒?我心不在焉的拉著琴,一連錯了好幾個音,只得停下來。媽媽詫異的看著我問:「怎麼了?」
「沒什麼,」我懊惱的說:「今天晚上拉不好琴,不拉了!」
我收起提琴,媽媽審視著我。我扣起了提琴盒,媽媽走過來,牽住我的手讓我坐在床上,她站在我面前,用手撫平我的頭髮,沉吟的說:「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珮容?」
「沒有。」我很快的回答。
「沒有什麼屬於女兒要對媽媽講的話嗎?」媽媽說,緊緊的注視我:「在大學裡,有沒有比較要好的男同學?」
「哦,媽媽!」我說:「你知道不會有的!」
媽媽微微的皺了一下眉,她的眼睛看起來很憂愁。
「珮容,」她說:「你大了,有許多事,你是應該關心的,這個星期天,爸爸公司裡新進來的一個年輕人要來吃飯,你也學著招待招待客人!」
「哦,媽媽!」我叫:「我不要長大,我也不要你們給我安排這些事,我討厭這些!我寧願比現在再小十歲!」
「不要說傻話!」媽媽拍拍我的肩膀,慈愛的說:「早點睡吧!記得關窗子,晚上風大!」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我目送她走到門口,突然跳起來叫:「媽媽!」媽媽回過頭來,我
撲上去,像個孩子般抱住她,把頭靠在她懷裡:「媽媽,我願意永遠跟你和爸爸在一起,」我激動的說:「直到死,直到死,媽媽,別急著要我出嫁!」
媽媽摸著我的頭,微笑的說:「傻孩子!真的長不大!」
媽媽走出房間,我關上房門,剛轉過身子,就大大的嚇了一跳,那個人!又站在窗外了!因為事先毫無防備,這次真的使我心魂俱碎,他的忽隱忽現使我想起幽靈和鬼怪。事實上
,他那憔悴的面容,深沉憂鬱的眼光也真像個幽靈。我用手抓住自己的衣領,一連退後了好幾步,嘴裡不禁顫顫抖抖的問:「你——你是誰?」
他望著我,眼光變得非常柔和,然後,他對我點了點頭,似乎在叫我不要怕。我鼓足勇氣,向窗口走了兩三步,他又對我點點頭,同時微微笑了一下。我的恐懼心消失了,取而代
之的,是強烈的好奇,我問:「你要什麼?」
「我不要什麼,」他說話了,是北方口音,聲調低沉而富磁性。「你的琴拉得很好,只是,莎拉沙特作這曲子的時候是帶著濃厚的感傷意味的,假若你能去體會一個流浪者的心情
,然後把你的感情奏進琴裡去,那就更動人了!」
「莎拉沙特!」我輕輕的叫著,靠近了窗口,奇怪這個陌生人對音樂竟是內行。而且,他說這幾句話,顯然是故意要使我明白他是個行家。「你是誰?」我問。「一個流浪者!」
他說,笑笑,笑得十分淒涼。
「你為什麼要站在我的窗口?」我率直的問。
他無所置答的笑笑,然後說:「明天你下了課在校門口等我,我們談談好嗎?」
「你知道我明天有課?你知道我在哪個大學?」
「明天是星期四,下午一點半到三點半的課,對嗎?你是X大音樂系二年級的學生,主修管弦樂!」他笑著說。
「你是誰?」我悚然而驚。睜大眼睛望著他。
「不要怕!」他收起了笑容,臉色顯得很嚴肅很誠懇。「我對你沒有一點點惡意和企圖,請你相信我!」
我能相信他嗎?但是,我相信了,他的臉色使我相信,他的眼神使我震動,我覺得他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使我迷惑,也使我信任。我點了點頭,輕聲說:「好,明天三點半鐘在校
門口見。」
「還有一個請求,」他說,「能夠不讓你家裡的人知道這件事嗎?」
我很猶豫,活了十九歲,我從沒有什麼事是瞞著爸爸媽媽的。但,他那懇切的聲調使我軟化了,我點了點頭,很快的關上窗子說:「你快走吧!」
同時我聽到有腳步聲在走廊裡響了起來,爸爸的聲音在門外說:「珮容,是不是你在說話?」
「沒有,」我慌亂的說,一把拉上了窗簾,「我在背詩呢,爸爸。」
「背詩?」爸爸推開房門,銜著他的煙斗,含笑站在門口,對我眨眨眼睛說:「什麼時候你對詩又感到興趣的?念出來讓我聽聽是首什麼詩?」
要命!我就從來記不住一首詩,這個謊撒得實在太不高明,迫不得已,我只好把臨時想起來的兩個亂七八糟的句子念了出來:「山前有個崔粗腿,山後有個粗腿崔——」
爸爸「噗」的一聲笑了起來,煙斗差點滾到地下,他忍住笑說:「你這是一首什麼詩呀?」
我也想起來了,這原是個急口令,我竟把它念出來了。沒辦法,只得也望著爸爸發笑。爸爸笑得搖搖頭說:「你怎麼越大越頑皮了?深更半夜不睡覺,在這兒念什麼粗腿腿粗的?
快睡吧!」他一隻腳跨出房門,又回過頭來說:「哦,忘了告訴你,我們公司裡新聘了一個成大建築系畢業的學生,名字叫唐國本,星期天我們請他吃飯,你別出去,在家裡招呼一下
。」
「糖果盆?」我說:「爸爸,你是不是準備把這個糖果盆介紹給我做男朋友呀?我對糖果盆不感興趣,你還不如找個鹽罐子來!」
「好了,別說笑話了吧,快睡覺!」爸爸說,跨出房門,眼角卻堆滿了笑。
關好了門,我立即上床睡了。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失眠之夜。我眼前始終浮著那個清秀的陌生人的面貌,和那對深邃憂鬱的眼睛。何況,從不撒謊的我竟撒了謊,我欺騙了我
所摯愛的爸爸,只為了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我該不該這樣做?我會不會做錯了事?
第二天,準三點半鐘,我在校門口看到了他。這次,他的襯衫燙得很平,頭髮也梳得很整齊,他眼睛中有著喜悅的光輝,嘴角帶著微笑,這一切使他看起來年輕了許多。他走過來
,從我手中接過提琴盒子,說:「我們到哪裡坐坐?」
「隨便!」我說。
「植物園,怎樣?」他問。
植物園!那是個陰森森暗沉沉的地方,但是,現在是個大白天,陽光正和煦的照著大地。而且,這個陌生的男人眼光正直坦白,我不相信會出什麼事。於是,我點了點頭,跟他到
了植物園。
在植物園的一棵椰子樹下,我們坐了下來。奇怪,我,竟會跟一個陌生的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麼,來自何方——在植物園中單獨約會!他坐著,沉思的望著前面,一隻手
腕搭在椅背上。他的服飾雖簡單破舊,但卻另有一種高貴灑脫的氣質。我看看他,等他開口,但他一直沒有說話。在我們前面,有一棵矮小的植物,葉子扁而長。過了許久,他忽然指
著那棵小樹說:「這種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間會開一種白色的花,香味濃烈,好遠就能聞到。」
我奇怪的看著他。
「你怎麼知道?」
「我跑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東西。」他笑笑說,然後望著我,眼睛裡帶著幾絲令人難解的傷感。「你問過我為什麼常到你窗外去,你想知道嗎?」
「當然!」我說。
「在一個月前,我一次從你的校門口走過,剛好你從學校裡出來,我一直跟著你到你的家門口,望著你走進去,同時也發現你的房間有個靠街的窗口,以後,我就無法自已,只得
常常去探望你!」
「哦,這理由並不好!」我說,心裡有點氣憤,無法自已,這個無法自已是什麼意思?
「是的,這理由並不充足,」他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低聲說:「主要是,你長得像極了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我詫異的問。
「嗯。」他點點頭,神色有點淒惶。「如果我和她不失散,她該也有你這麼大了!」
「你——」我望著他,他那憂鬱的眼睛使我心折。「你怎麼會和她失散的呢?」
「這個——」他苦笑了一下。「這說來太複雜了,你不會懂的,別說了!」
「你說吧,我會懂的!」我熱切的說。
「不,還是不談的好,簡單說起來,是她母親離開了我,把她也帶走了。」
「她母親不要你了,是嗎?她母親很壞嗎?」
「不!不!她母親很好,你不會懂的,不要說了,許多事——」他困難的望著前面那棵印度松香,有點兒語無倫次。
「我們不能解釋的,那時候,我太年輕,把她帶走是對的,她母親是好的,我的過失比她大。」他望望我,又苦笑了一下。
「我告訴你這些,只是要你明白我對你並無惡意,不要再追問了,再問下去,你就是在割我的舊傷口了。」
我同情的看著他,一剎那間,覺得自己和他很親近了。我點點頭說:「你很想你的女兒吧?」
「是的,很想,十分想。你不會了解這種渴想的。人,年紀越大,對於家的渴望就越深切。」
「你現在沒有家嗎?」
他笑笑。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他說,然後挺了挺身子。「來,我們談點別的吧,例如,談談你的音樂!」他打開我的提琴盒子,拿出了琴,微笑的望著我。「那天晚上,我聽到你拉的
琴,你的技術已經很純熟了,但是情感不夠,要做一個好的音樂家,一定要把你的情感和音樂揉在一起。」他站起身來,十分內行的把琴夾在下巴下,試了試音。然後緊了緊弓上的馬
尾,又重新調了調琴弦。接著,就輕緩的奏出那首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我眩惑的望著他,琴聲像奇蹟般從他的弓下瀉了出來,那熟悉的調子在他的演奏下變得那麼哀傷淒涼
。他的臉色凝重,眼光迷濛,我覺得自己像置身夢中,完全被他的臉色和琴聲所震懾住。一直等到他奏完,我仍然怔怔的望著他。他對我笑笑,在琴上撥了兩下,放下琴說:「這和你
拉的有沒有一些不同?」
「你——」我迷惑的說:「你是誰?」
「別管我是誰!來,讓我更正一下你的指法,拉拉看!」他把琴遞給我。
「不,」我說:「我不能拉,告訴我你是誰?你是個音樂家嗎?」
「我不是!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音樂家!」他說,把琴放在椅子上,「我曾經學過幾年音樂。你好好練習,你是有天才的。你現在缺乏的只是經驗。來,你不願意拉給我聽聽嗎?
」
我不能抗拒他,他的話對我有著魔力。站起身來,我奏了幾個練習曲,他認真的聽著,也認真的指正了我的幾個錯誤。我發現他所說的都比我的教授更內行,這使我對他更感到茫
然和眩惑。春天的天短,只一會兒,太陽已經偏西了,椰子樹瘦長的影子在地下伸展著。他幫我收起琴,像個長輩般拍拍我的肩膀,說:「不早了,快點回去吧,免得你媽媽爸爸著急
。」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我說。
「我沒有名字。」他迴避的說,調開話題問:「你每天在燈底下寫些什麼?」
「記日記!」
「提起過我嗎?」
「是的,我常寫『那個陌生人又來了』!」
他笑笑,提起我的琴。
「走!我送你去搭公共汽車!」我們向植物園門口走,我覺得有滿腹的疑問,卻無法問出口。走了一段他說:「你就叫我作『陌生人』吧!我對你本就是個『陌生人』,不是嗎?
」
「以前是,現在不是了!」我說。
「現在也是。你了解了我多少?你知道我多少?可是,我知道你名叫沈珮容,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的?」
「這太簡單了,隨便問問人就知道了!」
我們走出了植物園,向三路公共汽車停車站走,他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嚴肅的說:「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我問。
「你決不能把我們認識的事告訴任何一個人,包括你的父母!行不行?」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不願意任何人知道我!你願不願意和我做個忘年之交,有時間的時候和我散散步,談談音樂?相信我,我沒有任何企圖,只想做你一個『老』朋友!」他特別強調
那個老字。
「你並不老!」我說,熱切的望著他:「我願意!很願意!你可以到我家來,我爸爸媽媽一定會歡迎你!」
「不!絕不!」他堅定的說:「如果你把這事告訴了你的父母,那我們的交情就到此而止,以後你再也見不到我了。」
「好吧,我同意保密!」我說,猜測的看著他,「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個有名的音樂家,但是現在落泊了,所以你不願意別人知道你!」
他笑了笑。「隨你怎麼猜吧!」他說。
公共汽車來了,我接過提琴盒子,上了車,他微笑的站在下面看我。我對他揮揮手說:「星期天上午九點鐘,還在植物園見!」
他點點頭。車子開走了,我才想起星期天還有個什麼糖果盆呢!但是,管他呢,我的心已經被這段奇遇所漲滿了,再也沒有空餘的地方可以容納什麼糖果盆鹽罐子了!
星期天,我和他又在植物園碰頭了。他看來精神很好,我們談了許多話,我告訴了他很多我自己的故事,他耐心的傾聽,鼓勵的微笑著,我說得多,但他說得很少。到中午,我們
才勉強的分手,我說勉強,是因為我多麼希望繼續留在他身邊!他照舊送我到車站,當我上了車,他說:「再見,小朋友!」
「我不是你的小朋友!」我從車窗裡伸出頭去說:「我已經十八歲,不,十九歲了!」
「我可以做你的父親,你還不是我的小朋友嗎?」他笑著說,親切而溫柔。
車開了。我帶著迷茫而溫暖的心跨進家裡。客廳中,媽媽爸爸正在款待一個青年,看到我進去,那青年從沙發裡站了起來,我望著他,他有寬寬的肩膀和高高的個子,一對坦白而
澄清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寬闊的上額和英挺的眉毛。怪不得爸爸媽媽會看上他呢,實在漂亮!但是,我不會愛上他的,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爸爸對我責備的看了一眼,大概是怪我
一清早就跑了出去。一面對那個唐國本說:「這是我的女兒,沈珮容。來,珮容,見見這位——」
「我知道。」我搶著說,對那青年眨眨眼睛:「你就是糖果盆吧?」
「糖果盆?」他說,挑了挑眉毛:「看樣子我這名字取得不大好!」他灑脫的笑了起來,毫無拘束及難堪的樣子。糟糕,這正是我所欣賞的典型,爸爸的眼光真厲害!我必須築起
堅固的防禦工事,不讓這個男孩子攻進我的心中來,因為從他的眼睛中,我已經看出他對我的欣賞和好奇了。這是個危險人物!
「我這個女兒是從小驕縱得不像樣子的!」媽媽說,對我皺皺眉,但嘴角卻帶著笑。
「你不知道,我們就這麼一個女孩子,」爸爸說:「又頑皮成性,從小就是——」
「哦,好了!」我叫,對唐國本說:「趕快設法打斷他的話,要不然你就必須聽上一大堆我小時候的故事,那些真沒意思!」
唐國本又笑了,爸爸媽媽也笑了,我呢,也跟著笑了。我們吃了一頓愉快的午餐,午餐後,媽媽似乎特別高興,居然破例的彈了一段鋼琴。由於媽媽的演奏在先,我的小提琴也無
法逃避,只得奏了一段小步舞曲。但聽眾並不放鬆,我只好再奏,這次,我奏了流浪者之歌,這曲子使我想起那「陌生人」,我貫注了我的情感,專注了我的精神。一曲既終,唐國本
瘋狂的鼓著掌,媽媽有點詫異的說:「你好像進步了很多!」
「我最近得到名師指導嘛!」得意之餘,我差一點兒洩露天機,幸好大家都沒有注意。只有媽媽沉思的凝視了我好一會兒。
唐國本一直在我們家玩到了五點鐘才告辭。這之後,他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每隔一兩天,總要在我們家吃一頓飯。
爸爸欣賞他,媽媽喜歡他。我呢,說不出所以然來,但,我堅定的不讓自己走進他細心布置的陷阱裡去。因此,直到夏天來臨,我沒有跟他出遊過一次,我利用各種藉口,推掉了
他每一個約會。而另一方面,我和那個「陌生人」卻頻頻見面,現在,已不限制於植物園。碧潭、烏來、銀河洞,我們都同遊過。這天,我們相約在碧潭游泳,太陽灼熱的照著,我穿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0:20
著件大紅的游泳衣,戴著一頂大草帽。我們並坐在茶棚裡喝汽水。最近,他顯得沉默而憔悴,似乎有著沉重的心事。我用吸管敲著他的手背說:「你不快樂,為什麼?」
「我很快樂。」他笑著說,然後突然問:「你那個糖果盆還常來嗎?」
「是的,」我迅速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臉上有著關切,除此以外,看不出別的東西。「他常來,而且越來越勤了。」
「你為什麼不喜歡他?」他追問。
「我很喜歡他呀!」我辯解的說。
他深深的凝視我,我站起來說:「划船好嗎?」
我們租了一條小船,他划,我坐在船頭玩水。烈日把水都晒溫了。只一會兒,他的額上已布滿汗珠,他把船擱淺在沙灘上,我們相對靜靜的坐著。這是個十分炎熱的下午,風是靜
止的,天上的浮雲好像都不移動。我覺得臉頰發燒,腦中膨脹。過了許久,他說:「再過不久,我要走了。」
「走?走到哪裡去?」我問,詫異的看看他。
「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他說,避開我的眼光。
「什麼時候去?」我問,呼吸急促,我的手抓緊了船舷。
「還沒有一定,也許五、六個月以後,也可能幾星期以後。」
他說,淡淡的,好像在講一件平淡無奇的事。我忽然對他萌出一股強烈的恨意,他說得那麼輕鬆,輕鬆得可惡!這個陌生人,是的,陌生人!我了解他多少?相交半年,連他的姓
名都不知道!我恨恨的瞪著他,說:「反正你是要走的,你惹我幹什麼?」
他像受到針刺一樣猛的跳了一下,立刻瞪住我的臉,嚴肅的望著我說:「你在說什麼?」
「我說,你為什麼要到我窗口去招惹我?為什麼要和我一次又一次的約會?你是什麼鬼存心?」
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了,好半天沒說話,然後嘆口氣,顯得十分懊喪。
「是的,我錯了!」他無力的說:「珮容,相信我,我是把你當女兒看的,你是——你——」他困難的咬咬嘴唇,又嘆了口氣:「你長得太像我的女兒,我一直有個幻覺,以為我
是帶著我的女兒散步,帶著我的女兒玩,我在給我的女兒講音樂家的故事,教她拉小提琴——我忘了你可能沒有把我當作父親看。是的,我——錯了,我不該招惹你!」
他的聲音蒼涼憂傷,我注視著他,他似乎在一剎那間變得蒼老了。我坐近他,激動的抓住他的手:「好吧,」我說,「你把我當女兒看好了,但是,不要走,行嗎?」
他對我苦笑,用手撫弄我的頭髮,就像爸爸常做的一樣,他輕聲說:「不行,珮容,許多事我們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我默然不語,第一次領略了人生的哀愁。他拍拍我的手背,鼓勵的笑笑說:「高興起來!珮容!」
我勉強的笑了笑,他的笑容也和我同樣勉強。我覺得心中充滿了激情和哀傷,淚水悄悄的升進了我的眼眶裡,在我眼眶中打轉。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努力抑制著,不讓淚水滾下
來。
他握住了我的手,低聲說:「別難過,在你這一生,這種分離總會有的。你有一個很幸福的家,有很光明的未來,你是個值得人羨慕的孩子,還有什麼事值得流淚呢?我是流浪慣
了的,從不會在一個地方久住,你問過我為什麼和我的女兒分開,這也和我的流浪生活有關。那時候,我很年輕,而且很苦,我半工半讀的進了音樂學院,同時我和一個富家名媛戀愛
了。她的父親反對我,甚至囚禁起她來,但,她私自來找我。為了她,我沒有畢業,我們逃到遠方,沒有一點積蓄,也沒有工作能力,我只得參加一個巡迴樂隊,到各地表演,這是我
流浪生活的開始。她也跟著我到處流浪,一年後,孩子落地了,嬌生慣養的她,實在吃不了這種苦,而我又無力改善這種生活,於是,爭吵發生了。我沒辦法請佣人幫忙帶孩子,她又
要帶孩子,又要洗衣燒飯,而且三兩天就轉換環境,這些,把她折磨得瘦骨支離。她開始責備我沒有用,罵我連家都養不好,發誓不願再過流浪的日子,甚至於罵我不是個男子漢!我
在她的責備下幾乎要發瘋,看到她吃苦受累我又難過得想自殺。在苦悶了的時候,我就喝酒求醉,結果,我們的生活越來越惡劣,我酗酒,她罵街,孩子哭叫不停,整日幾乎沒有片刻
寧靜。一天,我醉了,她又叨叨不休的罵了起來,趁著三分酒意,我叫她滾,告訴她,如果不是因為她跑到我家裡來找我,我就不會拿不到畢業文憑,更不會找不到一個正經的工作,
也不必吃這許多苦。這些話傷了她的心,第二天,我表演了節目回來,發現她已經走了,把孩子也帶走了!從此,我失去了她和女兒,我在燈前發誓,跑遍天涯海角,我要把她們找回
來,到現在,我已經找了十七年了。」他看著我,感傷的笑笑。
「珮容,你是個快樂的孩子,你不會明白人生也有苦的。」
「我知道了,」我說,「你又要去找你的女兒了?」
他搖搖頭。
「不,我已經放棄了,這次,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定居。很久很久之後,她們或者也會到那個地方來找我的。」
他抬頭看著天邊,眼睛中閃著奇異的光。我被他的神情所震懾,也呆呆的望著他。好久之後,他突然說:「走吧!該回去了!」
他拿起了槳,向回程划去。
在公共汽車站,我向他說:「我喜歡你,真喜歡你,但願你永遠不走!」
車來了,我跳上了車,從窗口看著他,他佇立在那兒,臉色顯得出奇的感動,眼睛裡有著淚光。
回到家裡,給我開門的竟是唐國本,他用手撐在門上,攔住門不讓我進去,瞪著我的臉說:「哪裡去了?我等了你一個下午!」
「讓開路!你管不著!」我沒好氣的說,但他仍然攔在門上,微笑的看著我,好像我是個供人觀賞的小動物似的。我跺了一下腳,對他狠命的推了一把,趁他身子一歪的時候,從
他胳膊底下鑽進了房裡。進房後一抬頭,才發現爸爸正站在我面前,他抬抬眉毛又皺皺眉毛,說:「怎麼了?永遠長不大!你今年十幾歲了?」
「十八歲!」我說,向自己的臥室衝去。
「又變成十八歲了!」爸爸在我身後嘀咕了一聲。
我從臥室門口回過頭來,對唐國本作了個鬼臉。
「再見,糖果盆!我累了,要睡一會兒!」我溜進房裡,帶上了房門。
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太陽收斂了它的威力,人們也披上了夾衫。我和「陌生人」更加熟稔,也更加親密了。山邊澤畔,我蹦跳的影子常伴著平靜的他。他和我談蕭邦和李斯特
的故事,講星星的位置,講北國及各地的風俗,講他的流浪經歷。他不再說他要遠行的話,我們相處的每個時間都充滿了愉悅,我常戲呼他作「老爸爸」,因為他總以老爸爸自居,他
也常玩笑的叫我作「女兒」,甚至「寶寶」,說我是他女兒的化身。我們真成了一對忘年之交,聽他輕哼著世界名曲,才真是人生的至樂。他有一副磁性的歌喉,嗓音柔美,感情豐富
,我實在奇怪他以前的愛人怎會捨得離開他!
那天,我們在碧山岩玩,因為不是星期天,遊人非常稀少。在那小小的瀑布旁邊,他唱起一支我從沒有聽過的歌,歌詞不是中文,無法聽懂,調子卻婉轉纏綿,回腸蕩氣。我問:
「這是首什麼歌?」
「一首意大利的情歌,」他說,眼睛閃亮,臉上有一種奇異的光輝。「許多年前,我常唱這一支歌,這是她最喜歡聽的一首歌。她常靠在我的肩膀上,要我再唱一遍。有了孩子後
,冬夜,我們守在爐邊,每當她不高興了,我就唱起這首歌,她會溜到我的膝前來,把頭放在我的膝上,我們的小女兒躺在搖籃裡,瞪著大而黑的眼睛向我們凝視。」他深深吸了一口
氣:「人,到中年之後,竟會這樣渴望一個家!」
「歌詞的意思是什麼?」我問。
「我們曾試著把它譯成中文,」他說,憂鬱的笑笑。「事實上,大部分是她譯的,我對詩歌的領略力沒有她高。讓我念給你聽吧。」他柔聲的念出一首十分美的小詩:「春花初綻
,看萬紫千紅怒放,山前水畔,聽小鳥枝頭歌唱,江南春早,鶯飛柳長,啊,莫負這,大好時光!我心已許,兩情繾綣,願今生相守,懇再世不離,啊,任時光流逝,任物換星移,請
信我莫疑!啊,任雲飛雨斷,任海枯石爛,此情永不移!」
他念完了,又用中文輕輕將這首歌再唱了一遍,我闔目凝神,為之神往。等他唱完後,我熱切的說:「教我唱!好嗎?」
他教了我,十分細心的教了我。然後,他說:「這是我教你的最後一樣東西了!」
「怎麼?」我詫異的問。
「要走了!以後,」他頓了一頓:「不知道要什麼時候再見面了!」
「啊!」我叫,抓住他的手。「不!你不要走!我們相處得不是很快樂嗎?難道你對於我沒有一點留戀!」
「我留戀,太留戀了。」他說,神色淒然。「但是,我必須走,這是——不得已的。」他拍拍我的手背,「我走了,你要安安定定的生活,你有一個很幸福的家!」
「告訴我,你到哪裡去?離開台灣嗎?」
「是的,離開台灣。」他輕聲說。
「到哪裡?告訴我,有一天我或者會去找你的!」
他笑笑,沒有說話。
「你什麼時候走?」
「快了,下星期,或者再下一個星期。」
「我要去送你。」我說,想讓自己堅強起來,我向來自認為是個堅強的孩子的。但是,淚水升到我眼眶裡來了,我抓牢他的手,哽塞的重複了一句:「我要去送你。」
他突然攬住了我,把我的頭擁在他的胸前,他的嘴唇輕碰我的前額。他喃喃的說:「好孩子,別流淚!寶寶!」
聽他叫「寶寶」,我哭了。始終,我弄不清楚自己對他的感情,對他有一份強烈的依戀和崇拜。聽他用親密的聲音叫寶寶,使我腸為之折,我像孩子般攀住他,近乎撒賴似的說:
「不要走!不要走!」
「別哭,珮容,」他說,「我還會再見你一次,下星期天在植物園見!」
「你一定要走嗎?你是個狠心腸的人!」我叫。
他嘆息了一聲。
「下星期天,我等你!」
這一天,我失去了歡樂,我們變得非常沉默,當他照例在公共汽車站和我道別的時候,我覺得他似乎離我已經很遙遠了。他的眼睛迷離如夢,神色憔悴,臉頰分外消瘦。我們在車
站握手道別。他依然目送我跨上公共汽車,我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望他,他孤獨的佇立著,夕陽把他瘦長的影子投在地下,顯得那樣寂寞淒涼。忽然,我覺得心中一陣痛楚,我有個預感
:我已經失去他了。
星期天,我迫不及待的等著星期天,等著那個見最後一次的日子。星期六晚上,唐國本又來了,他技巧的想約我出去跳舞,我拒絕了。於是,我們一家三口伴著他坐在客廳裡,他
的談鋒收斂了許多,我看得出來,他那漂亮的眼睛裡有著憂愁。我,一直自認為還是孩子的我,難道已經使這個男孩子痛苦了?我覺得有點兒於心不忍,於是,我自動的為他拉了一兩
段小提琴。然後,只為了一時的興致,我說:「我唱一個最近學會的歌給你們聽吧!」
放下小提琴,我走到鋼琴前面坐下,打開琴蓋,開始以不十分純熟的手法彈起「陌生人」教我的那一首意大利情歌。
一面彈,一面唱了起來:「春花初綻,看萬紫千紅怒放,山前水畔,聽小鳥枝頭歌唱,江南春早,鶯飛柳長,啊,莫負這,大好時光!」
我從鋼琴上看過去,唐國本正欣賞的傾聽著。我繼續唱了下去:「我心已許,兩情繾綣,願今生相守,願再世不離,啊,任時光流逝,任物換星移,請信我莫疑B啊,任雲飛雨斷
,任海枯石爛,此情永不移!」
我唱完了,十分得意的站起身子,闔上鋼琴蓋,回過頭來說:「怎麼樣?好不好聽?」
可是,我的笑容頓時凝結了。我看到媽媽靠在沙發裡,臉色慘白,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她拿著茶杯的手劇烈的顫抖著,茶都溢出了杯子。她的嘴唇毫無血色,面如死灰。我
跑了過去,叫著說:「媽媽,你怎麼了?」
爸爸也跑過來,焦急的搖著媽媽的手問:「靜如,什麼事?」
媽媽看了爸爸一眼,神智似乎回復了一些,她軟弱而無力的說:「沒什麼,我突然有點頭暈。」
「我去請醫生!」唐國本熱心的說,向門外衝去。
「靜如,你去躺一躺吧!」爸爸說。
我和爸爸把媽媽扶進屋裡,讓媽媽躺下。爸爸著急的跑出跑進,問媽媽要什麼東西。一會兒,醫生來了,診察結果,說是心臟衰弱,要靜養。醫生走了之後,唐國本也告辭了。媽
媽對爸爸說:「我想休息一下,你到外面坐坐吧,讓珮容在這兒陪我。」
爸爸溫存的在媽媽額上吻了一下,要我好好侍候媽媽,就帶上房門出去了。爸爸剛走,媽媽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冷的。她緊張的注視著我,迫切的問:「珮容,剛
才你唱的那一支歌,是從哪兒學來的?」
我望著她,她那大而黑的眼睛灼熱而緊張,一個思想迅速的在我心中成形,我覺得心臟沉進了地底下,手指變得和媽媽的同樣冰冷了。
「媽媽,」我困難的說:「你知道這首歌的,是嗎?」
「你從哪裡學來的?誰教你唱的?」媽媽仍然問。
「一個男人教我唱的,」我說,殘忍的盯著媽媽變得更加蒼白的臉。「一個小提琴手,一個流浪的藝人。他面貌清秀憔悴,個子瘦削修長,有一對憂鬱而深邃的眼睛。」媽媽的臉
色已白得像一塊蠟,我繼續說:「他年約四十三、四歲,他說他在找遠離他而去的妻子和女兒,已經找了十七年了!」
媽媽從床上坐了起來,緊緊拉著我,喘息的說:「他在哪裡?帶我去!」
「我不知道他是誰,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我說,掙脫了媽媽的手。我所歸納到的事實使我震驚,我茫然的向門外跑去。但,媽媽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說
:「告訴我一切,珮容,不要走!他把一切都告訴了你,是嗎?你知道你的身世了,是不?」
「不!」我站定身子,回過頭來看著母親,母親的臉在我的淚光中顯得模糊不清。「他從沒有告訴我,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知道他是我父親!他從沒有對我說過,從沒有!」我用
手蒙住臉,哭了起來:「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他那麼孤獨寂寞,而又貧困!媽媽,你不該離開他!」
「我折回去找過他,」媽媽說,眼光如夢:「但是,他已經離開了!我貧病交迫,你爸爸收留了我,為我治病,一年後,我改嫁了他。珮容,我只是個弱者,我無力扶養你,也無
臉回到娘家去,而且,你爸爸確實好,他待你就像親生女兒一樣。」
這是實情,不是嗎?但我另外那個親生父親呢?那個孤獨而寂寞的父親呢?我撲到媽媽懷裡,斷斷續續的說出了整個經過情形,然後,我抬起頭來,堅定的說:「媽媽,讓我回到
他身邊去吧!你不知道他多麼渴望一個家!哦,媽媽,我喜歡他!你不會再回到他身邊了,我知道,你離不開這個爸爸,而且,這樣對爸爸也太不公平。但是,讓我走吧!我要給他一
個家。哦,媽媽,假若你看到他那種憂傷的樣子啊!他早已知道我是他的女兒,他早已知道你在這兒,但他不想破壞我們,反而寧願自己獨自離去!媽媽,我要跟他去了,我要我的父
親!」
我哭了,媽媽也哭了,直到爸爸聞聲而來的時候。爸爸急急的走進來,詫異的看著哭作一團的我們,然後,他摟住我說:「別哭,珮容,媽媽的病沒關係,馬上就會好的!」然後
,又吻著媽媽的臉頰說:「靜如,只要休息休息就會好的,千萬別擔心,珮容是小孩,不懂事!」
我掙脫開了爸爸的懷抱,迅速的跑出了房間,跑到我自己的臥室裡。我把房門鎖上,衝到窗子前面。拉開了窗簾,窗外,沒有一個人影,只有街燈光禿禿的站在街邊。我撲倒在床
上,靜靜的哭泣起來,我為我自己哭,也為媽媽哭,也為我那個可憐的爸爸哭。
我一夜不眠,睜著眼睛等天亮,終於,星期天的黎明來臨了,我悄悄的下了床,梳洗過後,就溜出了大門。踏著清晨的朝露,我來到植物園。距離我們約定的時間還有三小時。
我在那棵印度松香後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開始計劃看見到他後要講的一切話。我要告訴他,媽媽對他的思念和我對他的愛,我要跟他到任何地方,安慰他,也陪伴他。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九點鐘已經到了,我變得十分焦灼和不安,他卻毫無蹤影。一個工人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對我不住打量著,更增加了我的不安。那工人終於站定在我面
前,問:「你是不是沈珮容小姐?」
我大吃一驚。
「是的,你是誰?」
「這裡有一封給你的信。」
他遞了一個信封給我,我接過來,迅速的抽出信箋,於是,我看到幾行簡單的字。
「珮容:請原諒我等不及再見你一面了,我走了!人生,有許多事不能由我們自己安排,能夠遇到你,是我這生最大的幸福,可見命運對我依然是寬大的。你給過我許多快樂和安
慰,不是你自己所能預料的,小珮容,謝謝你,我能再叫你一聲寶寶嗎?若干年前,我曾叫我那襁褓中的小女兒作『寶寶』。你有個幸福的家,但願你能珍惜你的幸福,愛你的媽媽和
爸爸!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祝福你陌生人」我看完信箋,那個工人模樣的人依然站在那兒沒有走,我急急的問:「你認得這個寫信的人嗎?」
「是的,」那人說:「不但認得,而且我們同住在一起,他是個好人!」
「他現在到哪裡去了?」我迫不及待的問。
「他去了!」他肅穆的站著,用手指指天。
「你是說——」我兩眼發黑,不得不抓住椅背。
「他死了!」那工人簡潔的重複了一遍。「他早就有肝癌,一年前,醫生就宣布他頂多活六個月,但他奇蹟似的還超出了六個月。星期一晚上去的,臨死前,他叫我把這封信在今
天到這兒來交給你!」
星期一!正是他教我唱歌的第三天!我呆呆的坐著,這打擊來得太快,使我幾乎沒有招架之力,好半天,那工人猶豫的說:「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走了!」
「他——」我急忙說:「葬了嗎?」
「是的,依他的意思,我們幾個伙伴出錢把他火葬了,把他的骨灰丟進了海裡,他真是個好人,對朋友真夠慷慨,臨死的時候,他還含笑說他無牽無掛了,他說,他最關心的兩個
人,都生活得很好。他,唉!真是個好人!」
我靠在椅子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人和我點點頭,就自顧自走了。我茫然的抓著椅子和信箋,心中空空洞洞的,好像靈魂和思想都已經脫出了我的軀體,我不能想,也不能做
什麼,這兩天來的遭遇使我失魂。過了許久許久,我才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望著那棵印度松香,自言自語的說:「這種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間會開一種白色的小花,香味
濃烈,好遠就能聞到。」
這是第一次約會時,「陌生人」,不,我的父親說過的話,我依稀記得他怎樣站在那椰子樹下,調整琴弦,教我拉那首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
我不穩定的邁著步子,走出了植物園。完全不明白自己怎樣會走到了家門口,我機械化的按了鈴,有人給我開門,我像個夢遊病患者一樣晃進了家門。一隻有力的手攫住了我的手
腕,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問:「珮容,你怎麼樣了?發生了什麼事?」
我茫然的瞪著他——那個年輕而漂亮的男人。不能明白他在說什麼,也不明白他是誰。然後,我又晃進了媽媽的房間,接觸到媽媽那對大而黑的眼睛,聽到她驚恐的叫聲:「珮容
!你怎麼了?」
我站住,仿佛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媽媽,他已經走了,我們再也找不到他了!」
然後,我就像個石膏像般仆倒了下去。
我病了兩個月,病中,似乎曾經囈語著叫爸爸,每當此時,爸爸的臉一定會出現在我的床前,用他大而清涼的手放在我灼熱的額上,安慰的說:「珮容,爸爸在這裡!」
「爸爸,我要爸爸!」我叫著,心中想的是另一個爸爸。
當我神智恢復時,已經是冬天了。我的身體逐漸復元,媽媽爸爸小心呵護著我,爸爸每天給我買各種水果點心,媽媽呢,在這兒,我看出一個女人的忍耐力,她曾經倒下去過,但
她迅速的站起來了。現在,她全心都在我的身上,她謹慎的避免在我面前提到那個「陌生人」。每當我們單獨相處時,她握住我的手,我們靜靜的不發一語,心中都在想著那同一個人
。唐國本,他成了我病床前的常客,他帶來各種書籍和說不完的笑話,還帶來屬於青年的一份活力,他小心的想把那份活力灌輸到我身上來,鼓舞起我以前那種興致和歡笑。他每次來
了,總高聲的叫著:「糖果盆又來了!歡不歡迎?」
我想笑,但是笑不出來。
兩個月的臥病,我該是一個最幸福的病人,周圍全是愛我和關心我的人,但,我卻寂寞的懷念著那自稱「陌生人」的父親,是的,他是個陌生人,直到他死,我何曾知道自己是他
唯一的親人!「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定居,很久很久之後,她們或者也會到那個地方來找我的!」這是他說過的話,不錯,總有一天,我會和他在另一個世界裡見面,但願那個世
界裡,不會有貧窮、矛盾和命運的播弄。
在我又滿屋子裡走動時,已是臘歲將殘,新年快開始的時候了。爸爸始終不知道我致病的原因,只有媽媽明白。那天,我們在客廳中生了火,唐國本也來了。我仍然蒼白瘦削,安
靜的蜷縮在沙發椅中。爸爸想提起我的興致,要我拉一下小提琴,臥病以來,好久沒有碰琴了。拿起了琴,我奏了一曲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一曲未終,已經熱淚盈盈了,爸
爸把我拉過去,審視著我說:「怎麼了,小珮容?」
「沒什麼,」我笑笑,淚珠在眼眶中轉動。「我愛你,爸爸。」
我說,這是真的,我多愛我的兩個父親!我開始明白我的幸福了。
「哦,」爸爸揉揉鼻子,故作歡笑說:「你還想撒嬌嗎?珮容,你今年幾歲了?」
「二十歲。」我說。
「哦?」爸爸詫異的望著我。
「你忘了,臘月二十八是我的生日。」我說。
「嗯,不錯,你長大了!」
不是嗎?二十歲是成人的年齡了,我確實長大了。唐國本在望著我微笑,我走過去說:「國本,陪我去看場電影吧,我悶了。」
「喔,」唐國本有些吃驚的看著我,然後笑著說:「好,我們去看《出水芙蓉》吧,這是舊片新演。」
我們走出房子,我把手插在他的手腕中。門在我們身後闔攏了,關起一個未成年的我,也關起我的天真和歡樂。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0:45
【第二章】
若梅
唱機裡正在播送著舒伯特的小夜曲,偌大的一個音樂廳裡只有幾個人。士堯喝了一口咖啡,焦灼的看了看表,三點二十分,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士堯不敢相信吳德言會來,
但他卻不能不抱著希望。
距離他稍遠的一個角落裡,坐著一男一女,那女的年齡似乎很輕,短短的頭髮,臉上總帶著笑容,正低低的在和那男的講話。這使他又想起若梅來,若梅不是這種類型,兩且若梅
也比她美得多。
士堯用小匙攪動著咖啡,咖啡跟著那攪動現出無數的洄漩——
那是兩年前,他正讀高三。
「喂!老孟,告訴你一個天大的新聞,我們班上又要增加一個女生了,是從台中女中轉來的!」那是中午休息的時間,小李坐在桌子上,用一種神秘萬分的態度對他說。
「哦,是嗎?你又該準備追求了?」士堯玩笑的說。
「不行了!」小李搖搖頭,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開學第一天我就發誓這學期不追女孩子了,否則明年考不上大學,豈不災情慘重!」接著,小李又皺皺眉頭說:「不過呀,我
今天早上在註冊組看到她,她在辦註冊手續,告訴你,我們的班花黃燕玲也比不上!」
「居然比黃燕玲還美?」士堯不信的說。
「真的!但是,鄙人並不喜歡,太瘦了!林黛玉型。老孟,你可以去追追看!」
「我沒興趣!」士堯聳聳肩,在桌上的筆記本上亂塗著。
「你真是好學生!這學期又該拿獎學金了!」小李讚歎似的嘆了口氣,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走開了。
下午第一節是國文課,由導師孫老師兼任。那節正在講《多爾袞致史可法書》。課上了一半,門開了,訓導主任帶了一個女同學走了進來,對孫老師低低的講了幾句話,又對那女
同學講了幾句話,就轉身走了。於是,孫老師轉過頭來對全體同學說:「我們班上又多了一位新同學,這是沈若梅同學,希望大家照應她一點!」士堯禁不住的打量著她,她穿著女生
制服,白上衣,黑裙子。圓圓的臉兒,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皮膚很白,白得有點不健康。個子高,瘦而苗條。
她不安的站在那兒,畏怯而又靦腆的用對大眼睛環視著室內的同學,好像怕誰傷害她似的。
「孟士堯!」孫老師喊:「到隔壁教室去看看有沒有多餘的桌椅,有的話搬一張過來!」
士堯站起身來,到隔壁教室中搬了一張桌子和椅子來,在教室中放好了。孫老師帶著若梅走了過來,對若梅說:「這是孟士堯同學,是本班班長,你缺了兩星期課,有什麼跟不上
的地方,可以問他。在班上有什麼問題也可以找他!」
若梅點點頭,抬起那對水汪汪的眼睛看了他一服,士堯感到渾身都發起熱來,不自禁的把頭轉了開去,卻正好看到小李在對他作鬼臉。——
音樂廳中還是只有那幾個人,唱片已經換了一張爵士樂。
士堯看看手錶,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但是吳德言仍然沒有影子,他猜他是不會來了。突然,士堯感到一陣不安,如果吳德言來了,他又該怎麼向他開口呢?自己又算是若梅的什
麼人?非親非故,他又有什麼資格向吳德言談這件事呢?但,為了若梅,他知道自己必須硬著頭皮做下去。
前面那對男女仍然在低低的談話,他又想起若梅來——
高三下學期,他們忙於準備畢業和考大學,全班決定取消環島的畢業旅行,只在三天旅行假中抽一天出來到陽明山去玩。
一清早,他們就出發了,若梅、黃燕玲、他,還有小李等七、八個人,一直都在一道兒走。若梅不時偷偷的看看他,似乎有什麼話想和他說。他也不時的看看若梅,她顯得很憔悴
,臉色看起來是蒼白的。
走到了山頂的陽明公園,大家在草地上環坐成一個圈子,孫老師提議作「碰球」的遊戲,由全班每個人報數,然後一個起頭喊「我的幾球碰幾球」,被碰到的號碼的人要立即應聲
再碰出去,如果忘了碰出去,就要受罰。報數的結果,若梅是五號,士堯是十七號。
碰球一開始,大家就像有默契似的,都把目標集中在若梅身上,每個人都叫著:「我的十球碰五球」,「我的三球碰五球」,「我的一球碰五球」,若梅疲於奔命的應付著,把每
一個碰來的球都碰出去。士堯目不轉睛的望著若梅,她轉動著眼球,顯得很緊張,而且逐漸有點手足失措。士堯覺得心裡非常的不忍,生怕她會受罰,正在這時,一個同學改變目標的
喊出了:「我的十二球碰十七球!」
士堯正全心都集中在若梅身上,渾然不知別人碰的是自己,仍然緊緊注視著若梅。只見苦梅也緊張的望著他,一臉焦急的神情,微微的張著嘴,似乎想告訴他什麼,這時,小李已
經吼了出來:「好!孟士堯作狗叫!」
「不!叫他爬三圈!」
「叫他向每人磕個頭!」
最後,士堯唱了一首「教我如何不想他」,總算是解了圍。
唱完之後,他看到若梅亮晶晶的眼睛望著他,一面抿著嘴兒,對他偷偷的微笑著。
團體遊戲作完之後,大家就散開各人玩各人的了,士堯看到若梅正一個人坐在一塊假山石上,似乎非常的疲倦,就悄悄的走過去說:「我知道一個地方,很陰涼,又沒有什麼人,
要不要去坐坐,可以休息一下。」
若梅點點頭,兩人悄悄的離開了大家,繞到公園外面的一個小亭子裡坐了下來,四周沒有其他的人。顯得非常的安靜。若梅低垂著頭,玩弄著一塊小手帕,一直不開口。士堯輕輕
的說:「我給你的信收到沒有?」
若梅點點頭,然後忽然抬起頭來說:「以後絕不要把信寄到我家裡去!我爸爸不許我交男朋友,如果落到他們手裡就完了!」
「可是,我信裡並沒有寫什麼,我不過問你今天要不要參加旅行而已!」
「但他們就會認定這是男朋友的信了!」若梅微微的仰著頭,臉頰上泛起一片紅暈。
士堯覺得一陣震顫穿過他的全身,他望著若梅那張恬靜而美麗的臉,那對脈脈含情的大眼睛,那小巧的鼻子和嘴。感到心裡一陣陣的衝動,想告訴她許多心裡的話,但卻又說不出
口。半天之後,若梅把眼光轉開說:「剛才碰球的時候,你在出什麼神呀?」
「我一直在為你擔心,都忘了他們在碰我了!」
士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若梅也笑了。士堯覺得她眼角裡有著無數的柔情。
「哦!我們該回到公園裡去了,要不然他們要找我們了!」
若梅說,一面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等一等!」士堯一把拉住她的手,心臟在胸腔裡像擂鼓般撞著:「我一直有幾句話想對你說——我,我——我一定要趁這個機會告訴你,自從——自從給你搬桌椅那天起,我就
——,我以前從沒有過這種心情——我——」士堯覺得自己語無倫次,他向來不是一個拙於口才的人,但現在他感到簡直沒有辦法表達自己的意思。可是,當他抬頭看著若梅的時候,
他發現那對水汪汪的大眼睛是那麼溫柔而感動的望著自己,她的臉上帶著個那麼了解而又鼓勵的神情,於是,他覺得無須再說下去了。只是輕輕的拿起她的手,用自己的兩隻手緊緊的
握著。
「哈!哪兒也找不到你們,原來躲在這兒!」
忽然一個聲音傳了過來,士堯回過頭去,原來是小李和另外一個同學,若梅立即抽回了手,臉漲得緋紅了。
士堯悻悻的望著小李,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時候,像現在這麼的討厭這個小丑型的人物——。
超過約定的時間十分鐘了,士堯啜了一口咖啡,咖啡是冷而澀的——
那天,他在校園裡溫習了一點功課後便到教室裡來,看到小李帶著一臉神秘的表情站在教室門口,正在向另外的幾個同學說著什麼,一看到他,立即說:「訓導處叫你趕快去!」
他狐疑了一會兒,轉身向訓導處走去,走到訓導處門口時,卻碰巧看到若梅從裡面出來,臉色蒼白,眼眶紅紅的,滿臉委屈而又慘淡的神情,他攔住了她:「訓導處也叫你?有什
麼事嗎?」
她抬起頭來,畏怯而又驚恐的向訓導處門口看了一眼,微微的張開了嘴,想說什麼,還沒說出口,眼淚就迅速的湧進了眼眶裡,她垂下了頭,輕輕的咬著下嘴唇,匆匆的走開了。
士堯望著她的背影,呆了一陣,然後走進了訓導處。
訓導主任用銳利的目光望了他一眼,瘦瘦長長的臉龐上有一股冷酷的味道。士堯站在桌子前面,等著他開口,他卻自顧自的翻著學生的家庭調查表,半天之後,才抬起頭來,冷冷
的望著他說:「孟士堯,我記得你一向是個品學兼優的模範生。嗯?」
士堯低著頭,沒有說話。
「你知道我們雖然是個男女兼收的學校,但是向來不許學生談戀愛的!你為什麼明知故犯?」
士堯仍然不說話。
「聽說你和沈若梅一天到晚眉來眼去,上課時傳遞情書,是真的嗎?」
「我們並沒有傳遞情書——」士堯想申辯。
「不用辯嘴!」訓導主任冷冷的說:「你們這些十八、九歲的小孩子懂得什麼戀愛呢?求學時代不好好讀書,總向電影學習,一天到晚拉拉扯扯,像什麼話?何況你們就快畢業了
,不好好準備考大學,一天到晚談戀愛!虧你還是好學生呢!」
「我們根本沒有怎麼樣——」
「不用你說,我全知道!」訓導主任仍然冷冷的說,仿佛他了解任何事情:「我已經通知了你們班上的風紀股長,如果你再和沈若梅說話,或通情書,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已經讀到
了高三,兩人一起開除!也好給低年級的同學作個榜樣!好,現在你走!」
士堯還想說話,但訓導主任給他作了一個阻止的手勢,就又去翻著那些家庭調查表了,一面漠然的說:「不要多說,記住我的話就是了!」
士堯走出了訓導處,心中冒著一股無名的怒火,無法想像,若梅受了訓導主任這一番話後會多難堪,她向來是那麼靦腆而又膽小的。其實,他和若梅從沒有過任何親熱的舉動,除
了旅行那次之外,也沒有通過情書,只偶爾若梅有問題問他時,他們交換了一兩個深深的、長長的注視。
回到教室,若梅正倚著窗子站著,看到他走進來,只默然的看了他一眼,她眼睛裡的淚光亮晶晶的——。
音樂廳裡陸陸續續的又來了一些人,快四點鐘了。士堯喝了一口咖啡,望著壁上的風景畫片,畫片裡是一棵正在落葉的楓樹,楓樹下面是一條小河。
士堯記起了他第一次和若梅的出遊,其實,那也是他唯一的一次和若梅出遊。那時他們已經參加過升學考試,若梅偷偷的從家裡溜出來,他們到碧潭去划船,又到空軍烈士墓去憑
弔一番。若梅很少說話,總是帶著嬌羞的微笑,用那對脈脈含情的大眼睛望著他。相反的,他卻說了很多話,他告訴她自己童年的故事,自己和寡居的母親所過的清苦生活。以及自己
的抱負和一切。她一直安靜的傾聽著。以前在校中,他們雖然天天見面,卻迫於訓導處的壓迫,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連話都沒有說過。按道理,他們彼此是很陌生的。但,士堯卻感到若
悔和他非常親近,好像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當晚,他們分手的時候,他曾問她:「若梅,我可以給你寫信嗎?」
若梅抬起一對驚恐的眼睛來,拚命的搖著頭說:「以前訓導處曾經寫信告訴我爸爸,關於我和你的事情,我爸爸把我狠狠的罵了一頓。他說並不反對我交男朋友,只是不許我和你
來往。說你年齡太輕,沒有一點經濟基礎,家裡又窮。他說,假如再發現我和你來往,就要把我關起來,今天我還是偷偷跑出來的呢!」
士堯低下了頭,他發現自己和若梅的戀愛竟是如此沒有保障,沒有結果的事情。半天後,他才問:「那麼,我們什麼時候再見呢?」
「下星期天,我會溜出來,我們在台北車站碰頭,好嗎?」
但是,下個星期天她並沒有來,再下一個星期天也沒有,不久,他收到她一封信,大略說:她父親已經發現那天她和他到碧潭的約會,把她狠狠的打一頓,並且限制她再出門。信
寫得很淒慘,末尾說:你今年十九歲,四年後才能大學畢業,從我現在所處的環境來看,我大概不能等你那麼久了——士堯,對我死了心吧,以後我們可能不會再見面了。
接到這封信後,他曾經到她家門口去等她,希望能有機會碰到她談一次,可是,他卻始終沒有碰到她。
大專聯考發榜,他考上了師大,若梅卻如意料之中的沒有考上大學。他想盡辦法想去見她,卻始終不能如願,而她,卻再也沒有給過他一封信。
一直到那年的耶誕節晚上,他去參加一個耶誕舞會,卻出乎意料之外碰到了若梅。
若悔變了,完完全全的變了。士堯幾乎不認得她,她穿了一件紅色的洋裝,頭發燙過了,捲曲的披在肩膀上,化妝得很濃,畫了眉毛,塗了胭脂和口紅。她依然很美,但卻失去了
往日的那份飄逸和清秀,代替它的是一份庸俗的美。在她旁邊,站著一個高大的青年,很瀟灑漂亮,但卻帶著一種紈子弟的習氣,滿臉的油滑。嘴裡銜著一支煙,親親熱熱的挽著若
梅的腰。他們看起來是很出色的一對,士堯覺得被刺傷了。
當士堯走過去和若梅打招呼的時候,若梅似乎吃了一驚,在那一剎那間,她的眼睛裡閃過一抹迷茫而痛楚的光芒。但,馬上她就恢復了,她世故的拉著士堯身邊的青年說:「讓我
來介紹一下,德言,這是我中學同學孟士堯先生。」
一面轉過頭來對士堯說:「這是吳德言先生,在政大外交系。」
士堯對吳德言點了個頭,就匆匆的走開了,他受不了若梅那虛偽的笑容,更受不了她那世故的態度。
那天晚上,若梅顯得很活躍。她和吳德言親熱得像一對未婚夫婦,他們跳了各種的舞:倫巴、探戈、恰恰——若梅高聲的談笑著,一掃往日的那種嬌羞和靦腆的態度,士堯痛心的
感到,他的若梅已經死去了。
快散會的時候,士堯無法抑制的請若梅跳了一個舞,在跳舞的時候,他覺得有許多話想說,但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直到一舞將終,他才說了一句:「若梅,你變了。」
在那一瞬間,他發現往日的若梅又回來了。她望著他,眼睛裡迅速的充滿了淚水,但卻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一舞既終,他把她送回到吳德言身邊,自己卻默默的走出了會場。
這次之後,他又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看到若梅。直到前幾天,他聽說若梅病了,病得很重,他再也無法遏止自己想見若梅的欲望,他直接到若梅家裡,請求見見若梅,湊巧若梅
的父母都不在家,他居然順利的見到了她。
在若梅的臥室裡,他見到了若悔,她臉色蒼白的靠在床上,並不像傳說的那樣病重,只是非常憔悴而消瘦,那對大眼睛顯得格外的大,但卻空洞而無神。
「若梅!」士堯喊了一聲,不知道該再說什麼,但若梅卻已泫然欲涕了,她略帶顫抖的說:「我真沒想到你還會來看我!」
士堯問起她的病,她說沒有什麼,但接著卻失聲痛哭了起來,士堯抓住她的手,她掙脫了,嗚咽的說:「我現在已經不值得你碰了!」
「這話怎麼說?」士堯急急的問。
「你真以為我有病嗎?其實只是——只是——我有了孩子,但他不肯結婚!」士堯覺得心裡像冰一樣的冷了。
「他是誰?」
「吳德言,你見過的。」
「你怎麼會——」士堯痛心的咬著嘴唇。
「就是耶誕節那天晚上我——我——喝醉了——」
士堯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突然,一個念頭在他的心中滋長,他可以娶她,他並不在意那個孩子。但是,現實的問題卻推翻了這個念頭,他,一個二十歲的學生,他將拿什麼來養活
她?而且,母親又會怎麼說呢?
「士堯,你走吧!絕對不要再來找我了!」若梅推著他說:「我只是一個墮落的女孩子!爸和媽要我忘記你,拚命給我介紹男朋友,有錢的,有地位的——我和他們玩——和他們
跳舞、喝酒、打牌,我——」
士堯站起來,匆匆的對若梅說:「我要為你解決這件事!若梅,我仍和第一次見到你時一樣的愛你!」
若梅望著他,微微的張著嘴,睫毛上閃爍著淚珠——。
音樂廳裡的人更多了,士堯望望手錶,已經四點鐘了,他站起身來,想付了帳回去,忽然,一個高大的青年站在他面前:「哈哈!孟士堯,你有什麼話要和我談嗎?」
他抬起頭來,是吳德言,雙手插在褲袋裡,嘴裡歪歪的叼著一支香煙。
「坐吧!」他招呼著吳德言,又叫了一杯咖啡。
「你上次不是說有話要和我談嗎?說吧!別婆婆媽媽。究竟是什麼事?」吳德言開門見山的問。
「是關於若梅的事!」
「是關於若梅的事?」吳德言瞇著眼睛看著他。
「她有了孩子,你難道不知道嗎?」士堯有點冒火。
「你是她的什麼人?」吳德言冷冷的問。
「朋友!我想,你應該負起這個責任來,否則我寫信把全部的經過告訴你在新加坡的父親,聽說他是一個很守舊而有正義感的老人,是嗎?我想,你並不願意斷絕經濟來源和父子
關係吧!」
吳德言噴了一口煙,緊緊的望著他,接著卻嘿嘿的笑了起來:「你怎樣證明那孩子是我的呢?聽說你和若梅也很不錯的,誰知道那是不是你的成績呢!」
在士堯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以前,他發現自己的拳頭已經落在吳德言的下頜上了。緊接著,他覺得自己的小腹上挨了一拳,他衝了過去,帶倒了桌子,一陣嘩啦啦的巨響,
咖啡杯子碟子碎了一地,他和吳德言扭在一起,他感到無數的拳頭落在自己的頭上和肩上,他也奮力反擊著。音樂廳裡大亂了起來,客人們都紛紛的叫著走開,伙計們衝上來想拉架,
但他們卻打得更凶。
忽然,士堯覺得有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同時,吳德言也被人拉開了,他抬頭一看,看到三、四個警察站在那兒,冷冷的望著他們說:「跟我們到派出所去!」
他無言的低下頭去,默默的跟著警察走下樓梯。
一星期後,在學校的布告欄裡,貼出了孟士堯在外打架生事,記大過兩個的通知。同時,士堯收到若梅和吳德言結婚的請帖,隨著請帖,一張小小的紙條飄了下來,士堯拾起了紙
條,上面是若梅的筆跡,只有寥寥的幾個字,是一闋詞:
芳信無由覓彩鸞,人間天上見應難,瑤瑟暗縈珠淚滿,不堪彈!
枕上片雲巫岫隔,樓頭微雨杏花寒,誰在暮煙殘照裡,倚闌干!
若梅結婚的那一天,天正下著細雨,士堯步行到結婚禮堂,徘徊在禮堂門口,等到聽到了結婚進行曲,他才站定在門口,望著若梅的父親攙著若梅走出來;她的頭上蒙著婚紗,使
她的臉顯得模模糊糊,眼簾垂著,睫毛下有一圈暗淡的陰影,臉上木然的毫無表情——
士堯離開了禮堂。外面,雨似乎越下越大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1:11
【第三章】
桎梏
她疲倦極了,疲倦得只要讓她躺下來,她就一定會睡著的。但,她知道,這不是睡覺的時間,她必須工作!是的,工作!她握著筆的手幾乎不穩了,稿紙上的字跡像從硯台裡爬出
的蜘蛛所爬行出來的,那樣一絲絲,一條條,長的,短的,亂七八糟的,不論是誰都不會認出這些字的。可是,她還是要抄寫下去!鋼筆尖向紙上一點,然後突然歪向一邊,稿紙上又
多了一條蜘蛛絲,她嘆口氣,放下筆來,把頭仆在桌子上。
「我睡五分鐘吧,我就睡五分鐘!」
她想著,頭靠在手腕上,疲倦幾乎立即征服了她,那鉛似的沉重的眼皮一闔下來就再也睜不開了。儘管還有幾千個「必須工作」的念頭在她胸中起伏,但她什麼都無法管了。她的
意識已經朦朦朧朧,神志也恍恍惚惚了。就在這恍惚和朦朧的情況中,她看到她那剛學走路的兒子從床上爬了起來,搖搖晃晃的走到了床沿上,還不住的往前走,她緊張的大叫:「別
再走!停住!小葆!」
但,她叫不出聲音來,她疲倦得張不開嘴,疲倦得發不出聲音。於是,「轟隆」一聲,孩子從床上摔到地下,緊接著是尖銳的啼哭聲。她驚跳了起來,醒了!桌上一燈煢然,床前
什麼都沒有,帳子垂得好好的。她安心的吐出一口氣,甩甩頭,想把那份睡意甩走。於是,她看到房門開了,門前正站著一個男人,趔趄著要進來又不進來。她恍然,那一聲響原來是
門響。看清了來人,她的睡意全消了,她一唬的站起身,衝到門口去,啞著嗓子說:「葆如,你居然還曉得回家!」
經她這樣一說,那男人索性走進來了。但是,始終低垂著頭,一語不發。她退後幾步,望著他,他頭髮零亂,面容憔悴,骯髒的襯衫一半拖在褲子外面,一半塞在褲子裡面,滿臉
的鬍子碴,還有滿臉的沮喪。無力的垂在身邊的手,骨頭把皮撐得緊緊的。她張開嘴,一肚子的怨氣和憤怒急於發洩,可是,她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在怨氣和憤怒的後面,憐憫和心
痛的感覺又滋生起來。她咬咬嘴唇,像一個母親看到自己打架負傷回來的孩子,又氣又痛,又想罵,又想憐。終於,她咽了一口口水,費力的說:「吃過飯沒有?」
他搖搖頭。
「幾頓沒有吃了?」心痛的感覺在擴大。
他不說話,仍然搖搖頭。
「我到廚房去看看,還有什麼可吃的沒有。」
她轉身向廚房走,但,那男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就勢在地上跪了下去,用手抱住了她的兩條腿,他的臉緊貼在她的腿上,沉重的啜泣了起來。
「美珩,我對不起你。」
她的心收緊,痛楚著。「別原諒他!」內心有個小聲音在說:「別心軟,每一次他都是這樣表演的,你原諒了他這一次,又要原諒他下一次了!」可是那男性的啜泣聲沉重的敲在
她心上。他的眼淚濕透了她的旗袍下襬,熱熱的浸在她腿上。她閉了閉眼睛,用手抓住他的頭髮,那零亂、乾枯,而濃密的黑髮,顫抖著說:「你把薪水都輸光了?」
老天!希望還有一點剩餘,能清一清肉店的欠債。但,腿邊的頭微微的點了兩下,作了一個「是」的答覆,她的心沉進了地底下,又提著心問:「還——欠了人沒有?」
「是的,欠了——」他的聲音低得聽不清楚。
「大約三千多塊。」
她一個站不穩,身子一矮,也跪了下去。她直視著葆如的臉,那張布滿了慚愧,懊喪,和痛苦的臉,那發黃的眼睛和下陷的面頰,顫顫抖抖的說:「葆——如,你,你要我怎麼辦
呢?」
葆如垂下了眼簾。
「美珩,」他吞吐著說:「你原諒我,這是最後一次,我向你發誓,以後我再也不賭!這次一定是真的,我是真正懊悔了,美珩,只要你原諒我!我不再賭了,如果我再賭,你帶
孩子離開我!這一次,你原諒了我,我們再重新做起,慢慢還債,我發誓苦幹!」
每次,都是同樣的一篇話,她苦澀的想。不行了,這次不能原諒了,她應該狠下心來離開他了,讓他自己去和那些還不清的賭債掙扎,她不能再管他。不能讓他把她和孩子拖垮!
那累積而上的賭債是永不可能還清的!她吃力的站起身來,疲倦的走到桌子旁邊,看到那不成字跡的抄寫稿子,她覺得頭髮暈,這還是經人介紹才找到的抄寫工作,計字收費,四塊錢
一千字,三千多塊錢將是多少字!她仆倒在桌上,淚水把抄好的稿子糊成了一片。「我不能再管他了!我不能再管他了!我不能再管他了。」她心中輾轉的呼喊著。
一隻手怯怯的伸到她肩膀上。
「美珩!」充滿了哀求的聲音:「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已不足以請求你原諒,我使你吃苦,我對不起你和孩子,但是,美珩,請看在四年的夫妻份上,再原諒我一次!你知道
,你是我一切的力量,沒有你,我只有更加沉淪下去!美珩!我決心悔過了,我好好辦公,晚上幫你抄寫,一年之內,我們可以把賭債還清,再從頭做起!美珩!你知道我並不是壞人
,你要給我機會!」
這些話她已聽過多少次了?她慢慢的抬起頭來,凝視著他,凝視得越長久,心中越痛楚,這個男人!她那麼深,那麼切的愛著的男人!他們的結合經過多少的努力,為了要嫁給他
,她斷絕了自己和父母的關係,因為父母要強迫她嫁給另一個對父親地位有幫助的大人物的兒子。她失去了所有的親戚和原來的社會關係。可是,現在,她得到了什麼?凝視著,凝視
著,淚光又使一切朦朧了,她慢慢的搖搖頭,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葆如,我不能,我要離開你了。我無法一次又一次的原諒你!」
像是聽到死刑的宣判,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他抓緊了她的手腕,嘶聲的喊:「不!美珩,你走了我只有死!」
她望著他,是的,她知道,他說的是實情,他是個那樣依賴著她的孩子!他怕她走,卻又無法戒賭!她能怎麼辦呢?
真狠下心來離開他?她知道得更清楚,她也做不到。於是,她捧住臉,痛哭了起來,她的哭聲驚動了床上熟睡的孩子,孩子用恐懼而迷茫的聲音叫:「媽媽,媽媽!」
她撲到床邊去,抱起了孩子,把他抱到那個父親面前,含淚說:「你看看,這是你的兒子,已經半個月沒有錢買奶粉給他吃了!你看看,看清楚一點,孩子已經快忘記你的相貌了
!摸摸他身上還剩下多少肉,抱抱看他又輕了多少?」
做父親的抱住孩子,立即泣不成聲:「小葆,原諒爸爸,明天起,爸爸要重新學做人!」
又是兩天沒見到葆如了,美珩用不著打電話給葆如的公司,也知道葆如這兩天根本沒上班。她把抄寫好的稿子收集起來,用橡皮筋圈著。然後抱起小葆,鎖上房門,走了出去。
她所抄寫的是台大王教授的一本學術著作的稿本,每次都親自送到王教授家裡去,這工作已持續了好幾個月了。她希望這本大著作永遠不要完,否則她又將失去這筆收入。
走進王教授的院門,王太太正在修剪花枝,看到她,慈祥的笑笑說:「好早呀!朱太太。」
美珩笑笑,遞上手裡的稿子。王太太進去取了錢給她,三百元,又可以維持好幾天了,只是,葆如的賭債怎麼辦呢?她知道那些流氓,如果不付錢給他們,他們會要葆如的命,那
是些無法無天的傢伙。接了錢,她低低的道了一聲謝,轉身要走,王太太叫住了她,遲疑的說:「朱太太,你先生在哪兒工作呀?」
「××公司。」她說。
「那兒的待遇不錯嘛!」王太太不解的看看她。
「是的,不過——」她虛弱的笑笑,她不能說葆如每個月輸光所有的薪水,又欠下成千成萬的賭債。因此說了兩個字,她又把話嚥住了,只呆呆的站著發愣。王太太顯然也看出她
為難,點點頭說:「生活太困難了,錢真不經用。」
美珩苦笑了一下,低聲說了再見,抱著孩子走了,走了好遠還感到王太太的眼光在她身後懷疑的注視著。她在食品店買了罐奶粉,這對現在的經濟情況來說,是太奢侈了一些,但
她無法漠視孩子日漸枯瘦的小身子。回到家裡,四壁蕭然,葆如仍然沒有回家。她慢慢的調奶粉給孩子喝,心中在盤算要不要就此一走了之?葆如是不可能改過了,她何必還要等他回
來?抱著孩子,收拾點東西,走了算了。但是,但是,但是,就有那麼點放不下的東西,像一個無形的桎梏,拴住了她的人和她的心。
孩子狼吞虎咽的喝那杯奶粉,那副饞相引起她一陣辛酸,他才只有一歲半呢!別的孩子在這時候是離不開奶粉的,但他喝一杯奶粉已經是打牙祭了。她把頭靠在那小身子上,沉痛
的說:「小葆,早知如此,我不該讓你來到這世界上的!」
她模糊的想起,那時候,他們曾經多麼幸福。那時葆如還沒有沉溺於賭,他們的生活雖不富裕,也不貧苦,他在××公司地位很低,不過是個小職員,但收支平衡,精神愉快。
他們曾經盼望小葆這條小生命,盼望小葆來點綴這個小家庭,盼望孩子的笑語給這小家庭帶來更多歡笑。可是,孩子出世不久,葆如就染上了賭博的惡習,而一經染上,就像抽鴉
片煙似的無法斷絕。他發過誓,賭過咒,而她相信,他的發誓,賭咒,和決心都是真的,但是,他戒不了。他抵制不了賭博的誘惑,一年半的時間,他使他們傾家蕩產,還負債累累。
「媽媽!要要,喝喝。」
孩子嘬著嘴唇,指著空杯子說。美珩眼圈一紅,就想掉眼淚,她抱起孩子來,哄著說:「我們要節省著喝,一天只能喝一杯。來!乖,陪媽媽洗衣服。」
在後面的水龍頭邊,把泡著的衣服搓上肥皂,用力洗著。
這份工作,以前葆如是決不讓她做的,他們請人洗衣服,她的手一直白白細細的保養得很好。現在,沒有人來欣賞她的手了,也沒有人來保護她的手了。葆如,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子的呢?他原是那樣富有詩意的一個男人,他懂得安排生活,細緻,熨貼,他們之間的愛情濃得像一杯酒,他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他。可是,怎麼會有今天呢?人,為什麼會前後轉
變,判若兩人呢?
孩子在水盆邊玩水,把水唏哩嘩啦的潑洒著。她額上的汗掉進盆裡的肥皂泡沫裡,她始終做不慣粗事。婚前,她是養尊處優的小姐,新婚,她是嬌滴滴的妻子,現在,她什麼都不
是了。洗衣,燒飯,抱孩子,還要為生活和債務所煎熬,她早已就不敢照鏡子了。早知今日,她或者該聽從父母的安排,嫁給那大人物的兒子!她把盆裡的髒水潑掉,換上一盆清水,
水在盆裡蕩漾出無數漣漪,她的臉出現在盆裡,憔悴,蒼白,而浮腫。她掠掠頭髮,對盆細看:「這是我麼?」
一層深切的悲哀由心中直冒出來,酸楚從鼻子裡向上衝。
「媽媽,爸爸,爸爸。」孩子爬到她身邊,無意識的說。
「你爸爸?你爸爸又去賭了,賭得不要家了。」輕輕的說,攬過孩子來,「他不要我,連你也不管了嗎?」望著那張酷似葆如的孩子的臉,她又呆住了,忘了洗衣服,也忘了做一
切的事。
衣服洗完了,拿到前面竹籬圍著的小院子裡去晒,隔壁的劉太太也在晒衣服,兩個女人隔著籬笆點了個頭。美珩在想著晒完衣服要到菜場上去買點豬肝給孩子吃,說不定葆如今天
也會回來,賭得眼睛紅紅的,幾頓沒吃飯,他總要把身體弄垮的!人又不是鐵,怎麼禁得起那樣夜以繼日不眠不食的賭?何況在賭桌上一定是神經緊張的。正想著,劉太太說話了:「
朱太太,你先生忙些什麼呀?剛才回家又匆匆忙忙的走掉?」
美珩一怔,停住了晾衣服,問:「他剛剛回來了?」
「怎麼?你沒看到嗎?他回來又走了,我還聽到你們小葆喊爸爸呢!」
對了,小葆是叫過爸爸的,但他回來為什麼又悄悄走掉?
猛然間,她放下衣服,衝進了房裡,急急的打開書桌的抽屜,裡面,剛剛拿回來的抄寫的錢已空無所有了。只在放錢的地方,多了一張小紙條,上面潦草的寫著:「美珩:原諒我
,我必須扳本。」
扳本?扳本!她把抽屜砰的關上,一下子跌坐在椅子裡,想大哭大叫大罵,卻只是顫抖著嘴唇,什麼聲音都吐不出來。
逐漸的,顫抖從嘴唇一直擴展到四肢,將近一個月的熬夜抄寫全完蛋了!未來的日子怎麼過?小葆的豬肝呢?營養呢?孩子靠什麼成長?她握緊了拳,自己的指甲陷進了手心,她
不覺得痛,牙齒咬破了嘴唇,也不覺得痛,她只有心在絞痛,絞痛得她什麼其他的感覺都沒有。
「葆如,你還算個人嗎?你還是個男子漢嗎?是女人賴以生存的大丈夫嗎?」淒苦,悲痛,和憤怒中,這幾句話從她齒縫中進了出來,她的拳頭握得更緊了。
「朱太太!朱太太!」門外,劉太太一陣急喊:「看你們小葆在做什麼喲!」美珩三步兩步的衝到門口,一眼看到小葆正把她剛洗好還沒晒的那些放在盆裡的衣服,都倒翻在地下
,還拖著濕衣服像拉車似的在地上拖。她衝上前去,一把捉住了小葆,劈頭劈臉的一陣亂打,孩子嚇得「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美珩如同沒有聽見,發狂似的打下去,打得又重又急
,孩子慘叫不停。劉太太看不過去了,嚷著說:「朱太太,你是怎麼了呀?他小孩子懂什麼呢?他才多大一點呀!」
美珩住了手,不住的喘著氣,瞪視著小葆,孩子受了驚嚇,又痛,又怕,小臉被打得通紅,全是隆起的手指印,仍然噎著氣在哭。美珩抱起了孩子,抱進了室內放在床上,審視著
他臉上的傷痕,猛的攬緊了孩子,「哇」的一聲也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小葆,你怎麼要來到這世界上呢?我為什麼要生下你呢?小葆,我不是要打你,我要打的是你父親呀!」
經過一番長久的掙扎,美珩知道她不能再妥協下去了。
「賭」已經把葆如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她所不認識的陌生人,她有什麼義務該為這個陌生人吃苦受罪呢?
當她蹲在地上收拾衣箱的時候,她就一直用這種思想來武裝著自己脆弱的感情。小葆在箱子旁邊爬著玩,不時把她已收拾好的衣服又從箱子裡拉出來,她耐心的把衣服從孩子手裡
騙出來,慢慢的疊,細細的疊,小小心心的放進皮箱,好像她在做一件很藝術化的工作。衣服並不多,但她足足收拾了兩小時,還沒有收拾到一半。然後,一件墨綠色的長大衣一下子
把她拉回到過去,撫摸著那件大衣,她又心神不屬了。
那是結婚第一年的冬天,他想給她買件大衣,她也想給他買件大衣,但是決沒有經濟能力買兩件。她記得他們曾經怎麼樣爭吵過,那種親密的爭吵,那種善意的爭吵,各為了對方
的利益而爭執。最後,由於無法協議,只得乾脆誰也不買,那筆買大衣的錢被存進了銀行。可是,當他一天下班回來,他給了她這件大衣,他用掉了銀行存款,還包括那年的年終獎金
!她責備他買得太貴了,但,他笑著擁著她說:「看你穿得漂漂亮亮,就是我的愉快。」
如今,他不再管她穿什麼衣服了,許久以來,他幾乎連正眼都沒有看過她一眼。撫摸著這件大衣上長長的茸毛,她感到眼角濕潤,心旌搖蕩。小葆把箱內的衣服又都拉了出來,散
了一地,她揮去了睫毛上的淚珠,再重新收集那些衣服,但她折疊得更慢更慢了。
門突然開了,葆如出現在門口。正和每次賭博回來之後的面容一樣:憔悴,灰白,疲倦而沮喪。眼神是失神的,倉皇的和懊惱的。如果賭博之後是如此的痛苦,她實在奇怪他為什
麼仍然沉迷於賭?她望著他,心底冒出的又是那種複雜的情緒,憤怒,怨恨,悲痛,和著憐憫及痛心。葆如看到她和衣箱,一剎那間,他的嘴唇慘白如死,他衝到她面前,跪下去,抓
住了她的手:「美珩!不要!美珩!」他哀求的凝視著她。
「我已經無法忍耐了。」美珩竭力使自己的聲調僵硬,但在僵硬的語音中,卻帶著微微的顫抖。
「最後一次,美珩,你原諒我這最後一次!」
「我已原諒了你無數的最後一次了!」
「這次是真正的最後一次,我向你發誓!」
「我能相信你的誓言嗎?」美珩咬著牙說,把衣服往箱子裡堆。葆如抓緊她的手,從箱子裡又把衣服拿出來。
「請你,美珩,那麼多次你都原諒了,你就再原諒一次,就這一次!」
「這一次之後還有下一次,下一次之後還有再下一次!葆如!我不能!這最後一次不知道要最後到何時為止?你置我們母子生活於不顧也算了,你還偷走我抄寫的錢,偷走小葆買
食物的錢,你根本就沒有人心!」
「我知道我錯了,只請你原諒這一次!」
「不行!」她堅決的說:「我一定要走了,與其三個人一起毀滅,不如讓你一個人毀滅!」
「美珩,美珩,美珩。」軟軟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哀傷:「請看在我們四年生活的份上,請看在我們共同建立這個小家庭的份上,請看在我們相戀相依的歲月份上,請看在我們的孩
子份上——」
「孩子!」她爆發的大喊:「你心目裡何嘗有孩子?」
「我有的,只是賭博把我弄昏了,每次一面賭,我一面想著你,想著孩子,但是,鬼迷住我,我就停止不下來,我總想翻一點本,給孩子買兩罐奶粉,給你買件衣料,你多久沒穿
過新衣服了。可是,我運氣不好,總是輸,越輸越急,就越停不住手。美珩,你不了解,一坐上賭桌子,就下不來了!」
「你為什麼要去?為什麼要去?」她叫著說。
「以後,我再也不去了!我答應你。美珩,你千萬別走,我們再來建立這個家。美珩,你曾經那麼愛我,你忍心在我決心悔過的時候把我扔下不管?美珩,請你,求你!你那麼善
良,那麼好,你就再饒我一次,真真正正的最後一次!」
美珩眼裡蒙上了一層淚光,她看不清楚了,眼前一切的東西都在淚影中浮動。葆如的聲音仍然在她耳邊淒楚的響著:「美珩,你就當我是一個回頭的浪子,你再收容我一次,我必
須依賴你的愛和鼓勵而生活。你知道,美珩,你總說對犯了罪的人,應該教育開導,不該判死刑。如果你離開我,你就等於判了我的死刑!」
「可是,你要我怎麼辦呢!」她崩潰的喊,淚如雨下。
「再原諒我一次,最後一次!」
「但是,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你!我一絲一毫都不信任你!」
「你要我怎麼做就可以信任我?」
「你怎麼做我都不能信任你。」
他悲痛的望著她,然後,他搖擺著站起來,走到桌子旁邊。她繼續凝視著衣箱,茫然的凝視著,不知該何去何從。小葆膽怯的望望她,走過來摸摸她的手臂,她恍如未覺,仍然凝
視著那在淚霧裡越來越模糊的衣箱。暗中,她心底很清楚而又很悲哀的明白,這衣箱是一輩子也收拾不清的,她已被許多無形的東西鎖住了,鎖得牢牢的。
葆如回到了她身邊,輕輕的說:「信我了吧。」
他伸出一隻手給她,她赫然發現他在手背上刺下「戒賭」兩個大字,剛抹上去的藍墨水和點點血液混在一起。她一驚,惶然的抬起頭來,望著他那對誠懇而哀求的眼睛,心痛的感
覺又從心底向四肢擴散。
「你,你?」她口吃的說。
「我總不能帶著戒賭兩個字上賭桌,是不是?」他說,慘然的笑著。「你該相信我的決心了。」
「葆如!」她喊,想不到這聲呼喚中竟帶出了那麼多的感情。葆如一下子就把她攬進了懷裡。她哭著喊:「你改了吧!真的改了吧!」
「你相信我,我這次是真的了!」
衣箱被放回了原處,衣服又回到了抽屜裡。整夜,他們忙著計劃未來,找兼差,增加收入,開源節流,刻苦還債。未來在憧憬中變得美化了,她似乎又回到了新婚的時代,充滿了
數不清的計劃和美夢。黑夜裡,她摸著小葆瘦小的身子嘆息,許願似的說:「你會胖起來,很快的胖起來,只要這個家又像一個家,你就會胖起來。」
他有三天準時回家,她可以在他的瞳仁裡找到自己失去了許久的笑臉。第四天,他又遲遲未歸,她打電話到公司裡去問,那邊的回答是:「朱先生一天都沒來上班,所以我們已經
不得已的撤了他的職,他實在曠職太多——」
聽筒從她無力的手裡落了下去,她一步步的挨回了家裡,感到的是徹骨徹心的寒冷。依著桌子,她乏力的坐進椅子中,她知道,他今夜又不會回來了,明天?後天?回來後將是憔
悴,蒼白,而疲倦的。她把臉埋進了手心裡,緊緊的埋著,小葆攀著她的腿,她可以感到那隻枯瘦的小胳臂上骨頭的棱角——。
「走吧!離開他!只有離開他!」
她想著,可是,那種迷迷茫茫,混雜著心痛的感覺又在她心上咬噬,他回來,誰知道又是幾頓沒吃飯?失去了她,他會怎樣?
她不移不動的坐著,在這無形的桎梏中掙扎,喘息。掙扎,喘息。掙扎,喘息——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1:37
【第四章】
花語
一
剛剛放暑假沒多久,鵑姨從南部寄來一封長信給媽媽,全信都是談她的鄉居——她的小小的農場和那廣大的花圃。信末,她輕描淡寫的附一句:「如果小堇過厭了都市生活,而有
意換換口味的話,不妨讓她趁這個暑假到南部來陪陪寂寞的阿姨。」
媽媽看完了信,當時就問我:「怎麼樣?小堇,要不要到鵑姨那兒去住幾天?」
「再說吧!」我不太熱心地說。雖然我久已想去參觀參觀鵑姨那十分成功的花圃,可是,鄉下對我的誘惑力畢竟不很大,主要還是因為端平。到鄉下去就不能和端平見面,這是我
無法忍耐的;要我整天面對著花和鵑姨,我不相信我會過得很快活,因此,鵑姨的提議就這樣輕輕的被我拋置在腦後,再也不去想了。媽媽也沒有再提起過,直到我和端平鬧翻。
端平是政大外文系四年級的學生,我們相識在去年耶誕節一位同學辦的耶誕舞會中。自從那天見面後,我就像是幾百年前欠了他的債,如今必須償還似的。接二連三的約會,每次
約會中都夾著爭執和嘔氣。他長得很漂亮:白皙,雅致,修長。他的談吐風趣而幽默,這些都足以攫住我。但是,他卻像是一隻不甘願被捕捉的野獸,我無法用我的力量圈住他。他對
付我的那股輕鬆和滿不在乎的勁兒,使我怒不可遏。因而,每次在一起都是不歡而散,事後,我卻又渴望著和他再度相聚。
他除了我之外還有好幾個女友,這些他並不隱瞞我(這使我更生氣);而我,認識他之後就對任何男子都不發生興趣了。我希望他只有我一個,但我又不能限制他和別的女孩交往
,何況他也沒有和我走到可以彼此干涉的那麼親密的地步。
我知道我只是他若干女友中的一個,和那些女友並沒有什麼不同,這損傷了我的自尊。多少次我下定了決心不理他了,可是,一看到他那灑脫的微笑和黑幽幽的眼睛,我的決心就
完全瓦解。就這樣,我在他若即若離的態度下顛顛倒倒,弄得脾氣暴躁心情惡劣。
這天,我親眼看到他和一個裝束入時的女孩子手挽手的從新生大戲院裡走出來。當天晚上,我和他就大吵了一架,發誓再也不要理他,但他滿不在乎的和我說「明天見」。當他走
了之後,我開始模糊的領悟自己的可悲,我已經在這個感情的困境中陷得太深了!他可以控制我,我卻不能控制他——
一種要掙扎求生似的念頭來到我心中,我立即整理行裝,當媽媽問我做什麼的時候,我堅決的說:「到鵑姨那兒去!」
當天的夜車把我載離台北。上車前,我發了一個電報給鵑姨,通知她我抵達的時間。火車在黑暗的原野裡疾馳而去。
我靠在車廂裡,凝視車窗外遠遠的幾點燈火,茫然的想著鵑姨那兒會不會是一個躲避感情的好所在。
列車在早上六點鐘抵達楠梓,這兒距高雄只剩下兩站路。
我提著旅行袋,下了火車,在晨光微曦中走出火車站。站在車站外面,我茫然四顧,不知到鵑姨的農場應該向哪一個方向走。看樣子,鵑姨並沒有到車站來接我;或者,她根本沒
有收到我的電報。猶豫中,我正想去問問人看,突然,有一輛台灣最常見的那種三輪板車,停到我的面前。踩著車子的是個戴斗笠的年輕人,他用很標準的國語問我:「你是不是江小
姐?」
「對了!」我說。
「李太太叫我來接你!」
李太太一定指的是鵑姨。我看看那板車,遲疑著是不是要坐上去,那車夫已不耐煩的望著我,指指車子說:「上來哦!」
我跨上板車,把旅行袋放在車上,自己坐在板車的鐵欄杆上。車子立即向前走去。我在曉色中四面眺望,到處都是菜田,綠油油的,新翻的泥土呈灰褐色,暴露在初升旭日之下。
板車沿著一條並不太窄的黃土路向南進行,極目看去,這條路好像可以通到世界的盡頭。菜田裡已經有著早起的農人和農婦在彎著腰工作,低覆著斗笠,赤著腳,好像除了田地外對什
麼都不關心,車子走過,並沒有人抬起頭來注視我。
太陽漸漸上升,我戴起了我的大草帽,這在台北最大的帽席店裡購買的草帽和那些農人的斗笠真不可同日而語。草帽上綴著塑膠的人造假花——一束玫瑰和一枝鈴蘭,扎在下巴上
的是粉紅色的大綢結。鄉間的空氣是出奇的清新,只是帶著濃厚的水肥味道,有些兒殺風景。我奇怪農人們為什麼不用化學肥代替水肥。
車子走了半小時,還沒有到達目的地。我望望車夫的背脊,一件已發黃的汗衫,上面並沒有汗漬,顯然我對他而言是太輕了。我想問他還有多久可以到,但他埋著頭踩車,似乎只
有踩車子是他唯一的任務,我也就縮口不問了。鵑姨竟然居住在如此荒僻的鄉間,使我殊覺不解;一個獨身女人,手邊還有一點錢,為什麼不在城市中定居,而偏偏到鄉下來種花養草
呢?如果對花草有興趣,在城市裡照樣可以弄一個小花園,何苦一定要住在窮鄉僻壤裡呢?但是,從我有記憶力起,就覺得鵑姨不同於一般女人,自也不能用普通的眼光來衡量她了。
鵑姨是媽媽唯一的妹妹,但是長得比媽媽好看,媽常說我長得有幾分像鵑姨,或者也由於這原因,鵑姨對我也比對弟妹們親熱些。鵑姨只比媽媽小兩歲,今年應該是四十五歲。
據說她年輕時很美,但是在婚姻上卻很反常。她一直沒有結婚,到台灣之後,她已三十幾歲,才嫁給一個比她大三十歲的老頭子,許多人說她這次婚姻是看上了那老人的錢。五年
前老人去世,她得到一筆遺產。葬了老人之後,她就南來買了一塊地,培養花木,並且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農場。自從她離開台北,我們就很少看到她了,只有過年的時候,她會到台北
去和我們團聚幾天,用巨額的壓歲錢把我和弟妹的口袋都塞得滿滿的。
車子停在一個農莊前面,一大片黃土的空地,裡面有幾排磚造的平房,車夫煞住了車,跳下車來說:「到了!」
到了?這就是鵑姨的家。我跨下車子,好奇地四面張望。
空地的一邊是牛欄,有兩條大牛和一條小牛正在安閒的吃著稻草。滿地跑著雞群,雞舍就緊貼在牛欄的旁邊,牛欄雞舍的對面是正房,正是農村的那種房子,磚牆,瓦頂,簡單的
窗子和門。空氣裡彌漫著稻草味和雞牛的腥氣,我側頭看去,在我身邊就堆著兩個人高的稻草堆。我打量著四周,一陣狗吠突然爆發的在我身後響起,我回頭一看,一隻黃毛的大狗正
窮凶惡極的對我衝來。我大吃一驚,慌忙跑開幾步。狗吠顯然驚動了屋裡的人,我看到鵑姨從一扇門裡跑出來,看到我,她高興的叫著:「小堇,你到底來了!」說著她又轉頭去呼叱
那只狗:「威利,不許叫!走開!」
我向鵑姨跑去,但那隻狗對我齜牙露齒,喉嚨裡嗚嗚不停,使我害怕。鵑姨叫:「阿德,把威利拴起來吧!」
那個接我來的車夫大踏步走上前來,原來他名叫阿德。他伸出一隻結實而黝黑的手,一把握住了那俊狗的頸項,把它連拖帶拉的弄走了。我走到鵑姨身邊,鵑姨立即用手攬住了我
的腰,親切的說:「爸爸媽媽都好嗎?」
「好。」我說。
我跟著鵑姨走進一間房間。這房子外表看起來雖粗糙,裡面卻也潔淨雅致,牆粉得很白,窗格漆成淡綠色,居然也講究的釘了紗窗和紗門。這間顯然是鵑姨的臥室,一張大床,一
個簡單的衣櫥,還有一張書桌,兩把椅子,如此而已。我放下旅行袋,脫掉草帽,鵑姨握住了我的手臂,仔細的望著我說:「讓我看看,怎麼,好像比過年的時候瘦了點嘛!」
我的臉有些發熱,最近確實瘦了,都是和端平鬧別扭的。
我笑笑,掩飾的說:「天氣太熱,我一到夏天體重就減輕。」
「是嗎?不要緊。」鵑姨愉快的說:「在我這兒過一個夏天,包管你胖起來!」
天呀!鵑姨以為我會住一個夏天呢!事實上,我現在已經在懊悔這次南下之行了。端平今天一定會去找我,知道我走了他會怎麼樣呢?或者一氣之下,就更去找別的女孩子,他就
是那種個性的人!我心中癢癢的,開始覺得自己走開是很不智的,恨不得立即回台北去。
「坐火車累了嗎?」
「不累。」我振作了一下,望著鵑姨。她穿著一件粗布的藍條子衣服,寬寬大大的,衣領漿得很挺。頭髮在腦後束了一個髻,用一根大髮針插著,攔腰繫著條帶子,一種標準的農
家裝束,樸實無華。但卻很漂亮,很適合於她,給人一種親切而安適的感覺。
「如果不累,到你的房間來看看吧,半夜三更接著電報,嚇了我一跳,以為出了什麼事呢,原來是通知我你來了,趕緊準備了一間房子,看看缺什麼,讓阿德到高雄去給你買。」
穿過了鵑姨房間的一道小門,通過另一間房間,就到了我的屋子,有一扇門直通廣場,有兩扇大窗子。房內光線明亮,最觸目的,是一張書桌上放著一個竹筒做的花瓶,瓶內插著
一束玫瑰,繞室花香,令我精神一振。那朵朵玫瑰上還沾著晨露,顯然是清晨才採下來的。我歡呼一聲,衝到桌前,湊過去一陣亂嗅,叫著說:「多好的玫瑰!」
「自己花圃裡的,要多少有多少!」鵑姨微笑的說。
我望著那新奇的花瓶,事實上,那只是一個竹筒,上面雕刻著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勁節」。鵑姨不在意的說:「這花瓶是阿德做的。」
阿德?那個又粗又黑的小子?我有些奇怪,但沒說什麼。
室內的布置大約和鵑姨房裡差不多,一個帶著大玻璃鏡的梳妝台顯然是從鵑姨房裡移來的。床上鋪著潔白的被單,我在床上坐下去,一種鬆脆的聲音簌簌的響起來,我掀開被單,
原來底下墊著厚厚的一層稻草。鵑姨說:「墊稻草比棉絮舒服,你試試看。」
「哦,好極了,鵑姨。」
「我說你先洗個臉,然後睡一覺,吃完午飯,你可以到花圃去看看。」鵑姨說,一面揚著聲音喊:「阿花!阿花!」
聽這個名字,我以為她在叫小貓或是小狗,但應聲而來的,卻是個十四、五歲,白白淨淨的小丫頭。鵑姨要她給我倒盆洗臉水來。我這樣被人侍候,覺得有點不安,想要自己去弄
水,鵑姨說:「這兒沒有自來水,只有井水,你讓她去弄,她整天都沒事幹。」
後來我才知道阿花是鵑姨用五千元買來的,她的養父要把她賣到高雄的私娼寮裡,鵑姨就花了五千元,把她接了過來。
洗了臉,我真的有點倦了。在火車上一直想著和端平的事,根本就沒闔過眼,現在確實累了,連打了兩個哈欠,鵑姨問我要不要吃東西?我在火車上吃過兩個麵包,現在一點都不
餓。鵑姨拍拍我的肩膀,就出去了。我關上房門,往床上一躺,那簌簌的稻草聲使人鬆懈,那觸鼻而來的草香也令人醺然。我闔上眼睛,端平的臉又跑到我的腦中來了,我猜測著他找
不到我之後會怎樣,又懊惱著不該輕率地離開他,帶著這種懷念而忐忑的情緒,我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二
我做了許多個夢,斷斷續續的。每個夢裡都有端平的臉,他像個幽靈似的纏繞著我,使我睡不安穩。然後,我醒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從窗口透進來的斜斜的日光,然後我看到
窗外的遠山,和近處牛欄的一角。一時間,我有些懵懂,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方。我轉側了一下,從床上探起半個身子來,於是,我看到阿花正坐在門邊的椅子裡,在靜靜的縫紉著什麼
,看到我醒來,她立即站起身,笑吟吟的說:「你睡了好久,現在都快三點鐘了。」
是嗎?我以為我不過睡了五分鐘呢!我下了床,伸個懶腰,發現洗臉架上已經放好了一盆清水,沒想到我下鄉來反而被人侍候了。我望望阿花問:「你縫什麼?」
「窗簾。阿德哥到高雄買來的。」
我看看那毫無遮攔的窗子,確實,窗簾是一些很需要的東西,鵑姨想得真周到。洗了臉,梳梳頭髮,鵑姨推門而入,望著我微笑。
「唔,」她很得意似的說:「睡得真好,像個小嬰兒,餓了吧?」
不錯,我肚子裡正在咕嚕咕嚕的叫著,我帶著點怯意的對鵑姨微微一笑。還沒說什麼,一個「阿巴桑」就托著個盤進來了,裡面裝著飯和菜,熱氣騰騰的。我有些詫異,還有更多
的不安,我說:「哦,鵑姨,真不用這樣。」
「吃吧!」鵑姨說,像是個縱容的母親。我開始吃飯,鵑姨用手托著頭,津津有味的看著我吃。我說:「鵑姨,你怎麼沒有孩子?」
鵑姨愣了一下,說:「有些人命中注定沒有孩子,就像我。」
「你喜歡孩子嗎?」我再問。
「非常非常喜歡。」鵑姨說,慈愛的望著我,仿佛我就是她的孩子一般,忽然間,我了解了鵑姨的那份寂寞,顯然她很高興我給她帶來的這份忙碌,看樣子,我的來訪給了她一個
意外的驚喜。
吃過了飯,鵑姨帶我去看她的花圃。室外的陽光十分厲害,我戴上草帽,鵑姨卻什麼都沒戴。我們走過廣場,又通過一片小小的竹林,林內有一條踐踏出來的小路,小路兩邊仍然
茁長著青草。竹林外,就是一片廣闊的花圃,四面用竹籬笆圍著,籬笆上爬滿了一種我叫不出名目來的大朵的黃色爬藤花。籬門旁邊有一架老式的,用人工踩動的水車,這時候,一個
赤著上身的男人,戴著斗笠,正俯身在修理那水車的軸,鵑姨站住說:「怎麼樣?阿德,壞得很厲害嗎?」
阿德迅速的站直了身子,轉頭看看我和鵑姨,把斗笠往後面推了推,露出粗黑的兩道眉毛,搖搖頭說:「不,已經快修好了,等太陽下山的時候,就可以試試放水進去。」
他站在那兒,寬寬的肩膀結實有力,褐色的皮膚在陽光照射下放射著一種古銅色的光,手臂上肌肉隆起,汗珠一顆顆亮亮的綴在他肩頭和胸膛上,充分的散漫著一種男性的氣息。
我不禁被他那鐵鑄般的軀體弄呆了。這使我又想起端平,那白皙溫雅的面貌,和面前這個黝黑粗壯的人是多麼強烈的對比!
「今天的花怎樣?」鵑姨問。
「一切都好。」阿德說,走過去把籬笆門打開,那門是用鐵絲絆在柱子上的。我和鵑姨走了進去,一眼看到的,紅黃白雜成一片,觸鼻花香。在隆起的花畦上,大部分栽植著玫瑰
,有深紅、粉紅和白色三種,大朵的,小朵的,半開的,全開的,簡直美不勝收。鵑姨指著告訴我,哪一種是薔薇,哪一種是玫瑰,以及中國玫瑰和洋玫瑰之分。
越過這一片玫瑰田,有一大片地培植著成方塊形的朝鮮草。接著是各種不同顏色的扶桑花、木槿花和萬年青、變色草。再過去是各式菊花,大部分都沒有花,只有枝葉,因為還沒
有到菊花的季節。接著有冬天開的茶花、聖誕紅、天竺等。我們在群花中繞來繞去,走了不知道多少路,鵑姨耐心的告訴我各種植物的花期和栽培法,我對這些都不大留意,那五色斑
斕的花朵已讓我目不暇給了。
在靠角落裡,有一間玻璃花房,我們走進去,花房中成排的放著花盆,裡面栽著比較珍貴,而在台灣較少見到的花木,大部分也都沒有花,只是各種綠色植物。鵑姨指示著告訴我
:百合、鳶尾、苜蓿、鬱金香、金盞、蜀葵——還有各種吊在房裡的蘭花,有幾棵仙人掌,上面居然開出紅色的花朵。
鵑姨笑著說:「這是阿德的成績,他把蘭花移植到仙人掌上來。」
「什麼?這紅色的是蘭花嗎?」我詫異的問。
「是的,它吸收仙人掌的養分生存。」
這真是生物界的奇蹟!一種植物生長在另一種植物上面!
我想,動物界也有這種情形:像寄居蟹、甚至人類也一樣,有種人就靠吸收別人的養分生存。想到這兒,我不禁啞然失笑了。走出花房,鵑姨又帶我參觀各種爬藤植物,蔦蘿、紫
薇、喇叭花和常春藤,在一塊地方,成片的鋪滿了紫色、紅色和白色的小草花。鵑姨告訴我那叫作日日春,是一種隨處生長的野花,沒有什麼價值。但是我覺得很好看,比一些名貴的
花好看。參觀完了花圃,鵑姨帶我從後面的一扇門出去,再把門用鐵絲絆好。
我們沿著一片菜田的田埂繞出去,我知道那些菜田也是鵑姨的。又走了不遠,有一個水塘,塘裡有幾隻白鵝在游著水,塘邊有幾棵粗大的榕樹,垂著一條條的氣根,樹下看起來是
涼陰陰的。我們過去站了一會兒,鵑姨說:「塘裡養了吳郭魚,你有興趣可以來釣魚。」
「這塘也是你的嗎?」我問。
「是的。」
從塘邊一繞過去,原來就是花圃的正門。阿德正踩在水車上面,把水車進花圃裡去,看到我們,他揮揮手示意,繼續踩著水車,兩隻大腳忙碌的一上一下工作著。鵑姨仰頭看看他
,招呼著說:「差不多了,阿德!也休息一下吧!」
「就好了!」阿德說,仍然工作著,陽光在他赤裸的肩膀上反射。
回到了屋裡,我解下草帽,在烈日下走了半天,我全身都是汗,連頭髮都濕漉漉的貼在額上,鵑姨卻相反的沒有一點汗,她望著我笑笑說:「到底是城市裡的孩子。」
我站到窗口去吹風,一面問:「你請了多少人照顧花圃?」
「花圃?只有阿德。」
「他弄得很好嘛!」我說。
「主要因為他有興趣,他——」鵑姨想說什麼,看了我一眼又咽回去了,只說:「他的人很不錯!」
太陽落山後,天邊是一片絢麗的紅色,還夾帶著大塊大塊的玫瑰紫,美得出奇。我站在廣場上,看阿花餵雞;那俊窮凶惡極的狗經過一天的時間,對我像是友善多了,但仍伏在牛
欄前面,用一對懷疑的眼睛望著我。
風吹在身上,涼爽而舒適。我望望前面的田野,和那片綠陰陰的竹林,不由自主的順著午後鵑姨帶我走的那條路走去。走進了竹林,我仰視著那不太高的竹子,聽著風吹竹動的聲
音,感到內心出奇的寧靜,端平的影子不再困擾我了。忽然,我孩子氣的想數數這竹林內到底有幾枝竹子,於是我跳蹦著在每枝竹子上碰一下,一面大聲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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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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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2-27 20:42:01
—」
數著數著,我數到竹林那一頭的出口處,猛然看到那兒挺立著一個人,我嚇了一大跳,哇的叫了一聲,才看出原來是阿德。他靜靜的立在那兒望著我,不知道已經望了多久,兩條
裸著的腿上全是泥,褲管捲得高高的,肩上扛著一根竹製的釣魚竿,一手拎著個水桶,仍然戴著斗笠,赤裸著上身。我叫了一聲之後,有點不好意思,他卻全不在意的對我笑笑,笑得
很友善,他有一張寬闊的嘴,和兩排潔白的牙齒,他推推斗笠說:「你數不清的,因為你會弄混,除非你在每數過的一枝上做個記號。」
我為自己孩子氣的舉動發笑。我說:「我不是安心數,只是好玩。」為了掩飾我的不好意思,我走過去看他的水桶,原來裡面正潑剌剌的盛著四五條活生生的魚。我叫著說:「哪
裡來的?」
「塘裡釣的。你要試試看嗎?」他問。
「用什麼做餌?」
「蚯蚓。」
我從心裡翻胃,對肉蟲子我一向不敢接近。
「明天我幫你弄。」他像是猜到了我的意思。
「蚯蚓並不可怕,想想看,蝦還不是大肉蟲子一個,你吃的時候也覺得肉麻嗎?還有海參和黃鱔,你難道都不敢碰嗎?」
我望望他,他的態度不像個鄉下人,雖然那樣一副野人樣子,卻在「野」之中透著一種文雅,是讓人難以捉摸的。我和他再點點頭,就越過他向塘邊走去,他也自顧自的走了。好
一會兒,我望著榕樹在塘中投下的暗影,凝視那魚兒呼吸時在水面冒的小氣泡。不知不覺的,天已經黑了,阿花帶著威利來找我,我才知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
走進飯廳,我不禁一怔。鵑姨正坐在飯桌上等我。使我發怔的並不是鵑姨,而是坐在同一桌上的那個年輕男人——阿德。我是費了點勁才認出他是阿德的。他已去掉了斗笠,顯然
還經過了一番刷洗,烏黑而濃密的頭髮,粗而直,像一個大棕刷子。棕刷子下是一張方方正正的臉,粗黑的眉毛帶點野性,大而率直的眼睛卻顯得溫雅。他穿上了一件潔白的襯衫和一
條乾淨的西服褲,使他和白天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我詫異的走到餐桌邊,鵑姨說:「散步散得好嗎?」「好。」我心不在焉的說,仍然奇怪的望著阿德,阿德大概被我看得不大舒服
,眨眨眼睛說:「還不吃飯嗎?」
我坐下來吃飯。但是,下午三點鐘才吃過午餐,現在一點都不餓,對著滿桌肴饌,我毫無胃口,勉強填了一碗飯,就放下飯碗。阿德卻狼吞虎咽的吃了四大碗,看得我直瞪眼睛。
當我看到他吃完了第四碗,又塞下了三個大饅頭,我代他都噎得慌,他卻若無其事。
飯後,我在娟姨房裡談了一會兒家常,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我說:「阿德是怎麼樣一個人?」
鵑姨看了我一眼,笑著說:「他引起你的好奇心了嗎?」
「哦,他好像很——很怪。」
「是的,他確實是個怪人。」鵑姨說:「他是台大植物病蟲害系畢業的學生。」
「什麼?」我叫了起來:「他是個大學生嗎?」
「不像嗎?」鵑姨問我。
「哦——我只是沒有想到。」
「三年前我登報徵求一個懂得花卉的人,幫我培植花圃,他應徵而來。」鵑姨說:「他對植物有興趣,久已想有個機會做些研究工作,我留下了他,以為他不會幹久的,誰知他卻
安分守己的做了下來,而且,還幫我做許多粗事。他從不知疲倦,好像生來是為工作而活著的。」
「他沒有親人嗎?」
「沒有。他是隻身來台。」
「他是北方人嗎?」
「山東。」
怪不得他有那麼結實的身體!我思索著說:「他為什麼願意在這荒僻的地方待這麼久呢?鵑姨,我猜他一定受過什麼打擊,例如失戀,就逃避到鄉下來,為了治愈他的創傷。或者
他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是——」我靈機一動說:「或者他犯了什麼法,就在這兒躲起來——。」
鵑姨噗哧一笑,用手摸摸我的頭說:「小堇,你小說看得太多了,幻想力太豐富。告訴你,阿德是一個天下最單純的人,單純得沒有一絲一毫人的欲望,因此他反而和人處不來,
而寧可與花草為伍了。就這麼簡單,你千萬別胡思亂想。」
這天夜裡,我睡不著,倚窗而立,凝視著天光下的廣場,我感到雖然下鄉才一天,卻好像已經好多天了。我又想起端平,他現在在做什麼?手錶上指著十點鐘,在鄉間,這時間好
像已是深更半夜了,城市裡現在正燈火輝煌,人們還在熙熙攘攘的追求歡樂呢!端平會不會正擁著一個女孩子,在舞廳裡跳熱門的扭扭舞?
我的思想正縈繞在端平和扭扭舞之中,忽然,破空傳來一陣清越而悠揚的簫聲,我心神一振。這裊裊綿綿的簫聲那樣清晰婉轉,那樣超俗雅致,把我滿腦子的雜念胡思都滌清了。
我感到心中一片空茫,除了傾聽這簫聲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三
不知不覺的,我下鄉已經一星期了。
這天,我起了個絕早,時間才五點鐘,窗外曙色朦朧。我提了一個籃子走出房間,想到花圃去採一些新鮮的花來插瓶。
走進花園,園門是敞著的,我一眼就看到阿德正在工作,他採了大批的花,放在三輪板車上,看到了我,他愉快的說:「早,小姐。」
「你在做什麼?」我奇怪的問。
「運到高雄去呀!」
「賣嗎?」我問。
「有固定的花房向我們訂貨,每天早上運去。」
「哦,你每天都起這麼早嗎?」我問。
「是的。」
「運到高雄要走多久?」
「一個多小時。」
慚愧,想必每天我起床的時間,他都早在高雄交貨了。原來這板車是用來運花的。他望著我的籃子說:「要花?」
「我想隨便採一點。」
他遞給我一束劍蘭,說:「這花插瓶最漂亮。」
我把那束劍蘭放在籃子裡,然後走開去採了些玫瑰和一串紅。阿德也繼續他的工作。我採夠了,挽著籃子走回到阿德旁邊,望著他熟練的剪著花枝。忽然,我想起一件事,問:「
阿德,為什麼昨天夜裡沒有吹簫?」
他看看我,笑笑:「不為什麼,」他說:「吹簫只是好玩而已,但也有條件。」
「條件?」我不解的問。
「別吹得太高亢,別吹得太淒涼,」他說:「還有,在無月無星的夜晚,別吹!」
「為什麼?」他的話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把花籃抱在懷裡問。
「太高亢則不抑揚,太淒涼則流於訴怨,都失去吹簫的養情怡性的目的。至於月光下吹簫,我只是喜愛那種情致。張潮在論聲那篇文章裡說: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
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聲,方不虛此生耳。所以,月下才是該吹簫的時候。」
我凝視他那張方方正正的臉,和結實而多毛的手臂,未曾料到這外表粗獷的人也有細緻的一面。
「你很奇怪。」我深思的望著他說。
「是嗎?」他不經意似的說,把一大捆玫瑰花移到車上。又抬頭望望我說:「你知道你這個樣子像什麼?」他指指我懷裡的花籃。
「像什麼?」
「一個賣花女!」
「哦?」我笑笑,從籃裡拿出一枝玫瑰,舉在手裡學著賣花女的聲音說:「要嗎?先生?一塊錢一朵!」
「好貴!」他聳聳鼻子,樣子很滑稽,像一頭大猩猩。「我這車上的一大捆,賣給花店才二十元呢!」
我笑了,突然想起劉大白那首《賣花女》的詩,我說:「你知道劉大白的詩嗎?」
「不知道。」
「有一首《賣花女》,我念給你聽!」於是我念:「春寒料峭,女郎窈窕,一聲叫破春城曉;花兒真好,價兒真巧,春光賤賣憑人要!東家嫌少,西家嫌小,樓頭嬌罵嫌遲了!春
風潦草,花兒懊惱,明朝又嘆飄零草!江南春早,江南花好,賣花聲裡春眠覺;杏花紅了,梨花白了,街頭巷底聲聲叫。濃妝也要,淡妝也要,金錢買得春多少。買花人笑,賣花人惱
,紅顏一例和春老。」
我念完了。我看到他抱著手臂站在車子旁邊,靜靜的望著我,他的眼睛裡有一種領悟和感動,過了好久,他長長的透了口氣說:「一首好詩!好一句『春光賤賣憑人要』!」他俯
頭看看車裡堆著的花束,又看看我,看看我的花籃,搖搖頭說:「『紅顏一例和春老』!太淒苦了!台灣,花不會跟著春天凋零的!」
說完,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糟了!今天一定太遲了!」說著,他對我擺擺手,把板車抬出花圃,弄到廣場上。我偎著籬笆門,目送他踏著車子走遠了,才轉身關上籬笆門。
我的鞋子已被露水濕透了。
提著花籃,我緩緩的走進我的房間。才跨進房門,我就看到鵑姨正坐在我的床沿上凝思,我的棉被已折好了,想必是鵑姨折的,這使我臉紅。鵑姨坐在那兒,沉思得那麼出神,以
致沒有聽到我的腳步聲,她手中握著我的一件襯衫(我總是喜歡把換下的衣服亂扔),眼睛定定的望著那襯衣領上繡的小花。我站在門邊,輕輕的嗨了一聲,她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我
,一瞬間,她那美麗的大眼睛中浮起一個困惑而迷離的表情,然後,她喃喃的說:「小堇!」
我對她微笑。
「鵑姨,你在做什麼?」我問,一面想走到她身邊去,但她很快的舉起一隻手阻止我前進,說:「站住,小堇,讓我看看你!」
我站住,鵑姨以一對熱烈的眼睛望著我,然後她輕輕的走近我,突然把我的頭攬在她懷裡,緊緊的擁了我一下說:「哦,小堇,你長得這麼好,如果你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不知怎麼,我覺得她的聲音中有些顫抖,我憐憫起她來了,可憐的鵑姨,她孤獨得太久了。她到底只是一個平常的女人,在花與田地的鄉間,她能得到多少慰藉呢?我用面頰摩擦
她那漿得硬挺的粗布衣服,她身上有種使人親切的肥皂香。我說:「鵑姨,離開鄉下,到台北來和我們一起住吧!」
她用手撫摩我的頭、我的脖子,然後放開我,對我笑笑。
她的笑容看起來怪淒苦的,她搖搖頭說:「我不喜歡城市。」
說完,她拾起我要洗的衣服走向門口,到門口她又回過頭來,愉快的說:「小堇,今天給你殺了隻雞,等下多吃幾碗飯!」
我笑笑,鵑姨走了,我開始把花拿出來,忙著剪枝,插瓶。
中午時分,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綠衣郵差從黃土路上飛馳而來,我正和鵑姨倚門而立,看阿德制伏一條突然發怒的公牛,那公牛險些把他掀倒在地上,但他終於捆住了它,那牛被綁
在大柱子上,還不住的在地下踢足,嘴裡冒著白沫子。郵差的車聲把我們的注意力全吸引過去了,鵑姨接過了信,看看封面,遞給我說:「小堇,是你的信!」
我一看封面,心就狂跳了起來,那是端平的字跡,我搶過信封,把它貼在胸口,顧不得鵑姨懷疑的目光,也顧不得掩飾我的激動情緒。我衝進了我的臥室,「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立即拆開了信封,倒在床上細看。
這是一封纏綿細膩的情書,一上來,他責備我的不告而別,說是「害苦了他」,然後他告訴我他怎樣用一副乒乓球拍子賄賂小弟說出我的地址,他說找不到我,他於什麼都無情無
緒了,最後他寫:鄉間有什麼東西吸引你待那麼久?趕快回台北來吧,我有一大堆計劃等著你來實行,別讓我望眼欲穿!
看完了信,我心中癢癢的,恨不得馬上回台北。門外有人敲門,我慌忙把信塞到枕頭底下,起來打開門,鵑姨含笑的站在門外說:「誰來的信?男朋友嗎?」
我的臉發熱,掩飾的說:「不是。」
鵑姨也沒有追問,只說:「來吃飯吧!」
這天,我是食不知味了,那隻特為我殺的雞也淡然無味。
整天我都心魂不定,神不守舍。我想立即整裝回台北,又覺得對此地有點茫然的依戀,不知道是鵑姨的寂寞使我無法遽別,還是花圃的花兒使我留戀,反正,我有些去留不定。晚
上,我終於忍耐不住,對鵑姨說:「鵑姨,我想明天回台北去了。」
鵑姨正在梳頭,聽到我的話,她的梳子猝然掉到地上。她愣了愣,拾起了梳子,轉過身來望著我,呆呆的說:「小堇,是鵑姨招待得不好嗎?」
我大為不安,咬了咬嘴唇說:「不是的,鵑姨,只是我有一點想家。」
鵑姨對我走過來,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她的眼睛並不望我,卻直視著窗外,眼睛顯得空空洞洞的。她用一種特殊的聲調說:「小堇,你家裡的人擁有了你二十年,你竟不能多分
幾天給我嗎?小堇,伴著我生活很乏味是不是?明天讓阿德陪你到高雄玩一天,大貝湖、西子灣——都滿好玩的,只是多留幾天吧。」
我抱住她的腰,緊緊的偎著她,叫著說:「哦,鵑姨,我很愛這兒!我一定留下來,直到暑假過完!」
四
月光,好得使人無法入睡,整個廣場清晰得如同白晝,那縷簫聲若斷若續的傳來,撩人遐思。我悄悄的打開門,輕輕的溜到門外,我只穿了一件睡袍,腳上是從台北帶來的繡花拖
鞋。循著簫聲,我向花圃走去,風吹在我裸露的手臂上,涼絲絲的,卻使人分外清爽。
花圃的籬笆門半掩半闔,我閃身入內,跟蹤著簫聲向前走,猛然間,簫聲戛然而止,我看到阿德正躺在一片金盞花邊的草地上,用一對炯炯發亮的眸子盯著我。
我站定,對他笑笑。他坐起身來,粗魯的說:「你跑到這兒來做什麼?黑漆漆的,不怕給蛇咬一口?」
「你不怕蛇,我為什麼要怕蛇?」我說,想在草地上坐下去。
「別坐!草上都是露水!」他說。
「你能坐我也能坐!」我坐了下去,事實上,我的拖鞋早被露水浸透,睡袍的下襬也濕了一截。他攔住我,脫下了他的襯衫鋪在地上,讓我坐。我說:「你不冷嗎?」
他聳聳肩,算是答覆。
我坐在他身邊,從他手裡拿過那支簫來,這是用一管竹子自製的,手工十分粗糙,沒想到這樣一根粗製濫造的簫竟能發出那麼柔美的聲音!我用手抱住膝,好奇的望著阿德那張黝
黑而缺乏表情的臉,靜靜的說:「阿德,把你的故事講給我聽!」
「我的故事?」他愣愣的說:「我的什麼故事?」
「你別瞞我,」我說:「你騙得了鵑姨,騙不了我,你為什麼甘願到這鄉下來做一個花匠?好好的大學畢業生,你可以找到比這個好十倍的工作!到底為什麼?一個女孩子嗎?」
他望著我,眼光是研究性的,發生興趣的。然後,他搖搖頭說:「什麼都不為,沒有女孩子,沒有任何原因。」
「我不信。」
「不信?」他笑笑。「不信也得信,我只是喜歡花,喜歡植物,喜歡自然。我討厭都市的百相,討厭鑽營謀求,討厭勾心鬥角!和花草在一起,使人變得簡單、我就愛這種簡單。
」
我搖頭。
「一般青年不是這樣的,」我說:「如果你真如你說的原因,那麼你太反常了。現在的人都是大學畢了業就想往國外跑,到紐約、到倫敦、到巴黎——到世界的繁榮中心去,沒有
人是像你這樣往台灣的鄉野裡跑的。」
「你也是那些青年中的一個嗎?」他在月光下審視我。月色把一切都塗成了銀白色,我們在月光下可以彼此看得很清楚。「你的夢想也是出國?」
「出國未嘗不是一條路,台灣地方小,人口越來越多,大學生多如過江之鯽,青年無法發展,自然就會往國外跑,何況歐美的物質文明畢竟是我們所嚮往的。不過,你要我為出國
奔走、鑽營,我是不幹的,我只是想——」
「想什麼?」他問,微微的瞇起了眼睛。
「結婚,生孩子。」不知是什麼力量,使我坦率的說出了心底最不為人知的一份秘密。在阿德面前,我好像不需要偽裝,可是在別人面前,我一定要把這可笑而平凡的念頭藏起來
,去說一些堂而皇之的出國大計劃。「結婚,生孩子。」我重複了一遍,用手去拔地下的雜草。「和一個相愛的人共同生活,擁有一堆淘氣的小娃娃,越淘氣越好。」我笑了。「那麼
,生活在什麼地方都一樣,台灣也好,國外也好。」
「有對象了嗎?」他問。
「對象?」我想起端平,那溫文的面貌和烏黑深邃的眼睛,心底一陣躁熱。接著,我發現什麼的叫了起來:「哦,我在問你的故事,倒變成你在問我了,告訴我,阿德,你沒有戀
愛過嗎?」
「沒有。」他肯定的說:「跟你說吧,我有個木訥的大毛病,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同學們給我起一個外號,叫我紅蘿蔔。」
「紅蘿蔔?為什麼?因為你皮膚紅嗎?」確實,他的皮膚是紅褐色的。
「不止於此,主要,我不能見女孩子,我和女同學說話就臉紅,女同學見到我就發笑,我也不知她們笑些什麼。結果,一看到女同學我就逃走。」
我大笑了起來,笑得好開心。他繼續說:「更糟的是,我變成了女同學們取笑的目標,看到我,她們就叫我來,亂七八糟問我些怪問題,看著我的窘態發笑。繼而男同學也拿我尋
開心。我真恨透了那些人,恨透了和人接觸,我怕見人,怕談話,怕交際,怕應酬。於是,受完軍訓後,我就選擇了這個與植物和自然生活在一起的工作。從此,我才算是從人與人的
桎梏中解脫出來。」
我不笑了,抱住膝望著他說:「可是,阿德,我覺得你很會說話!」
「是嗎?」他似乎輕微的震動了一下。
我沒有再說話,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問:「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圃裡嗎?」
「是的,我喜歡躺在這草地上。」
「做些什麼呢?」
「不做什麼,只是——」他停頓了一下,輕輕說:「聽花草間的談話。」
「什麼?」我叫:「花草怎會談話?」
「會的。」他說:「花有花的言語,如果你靜靜聽,你會聽到的。」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2:25
「決不可能!」我說。
「試試看!」他微笑的說:「別說話,靜靜的坐一會兒,看你能聽到什麼?」我不說話,我們靜靜的坐著,我側耳傾聽,遠處有幾聲低低的鳥鳴,近處有夜風掠過草原的聲音,不
知是那兒傳來模糊的兩聲狗吠,草間還有幾聲蛐蛐的彼此呼喚聲。夜,真正的傾聽起來卻並不寂靜,我聽到許多種不同的聲音,但是,我沒有所到花語!
「怎麼?你沒聽到什麼嗎?」他問。
「沒有!」我皺皺眉說。
「你沒聽到金盞花在誇讚攻瑰的美麗?日日春在讚揚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曲,紫苑在和番紅花交友,木棒和吊燈花傾談,還有變色草正在那兒對蒲公英訴相思哩!」
我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他的嘴角也掛著笑,眼睛亮晶晶的閃著光,我說:「一個好遊戲!沒想到這些花兒正如此忙碌著!現在,我也聽到了。常春藤在向蔦蘿吟詩,喇叭花正和紫
薇辯論,大理花正把露珠穿成項圈,送給薔薇小姐呢!」
我們都笑了。夜涼如水,一陣風掠過,我連打了兩個噴嚏。他說:「你該回去了,當心著涼。」
確實,夜已相當深了,月兒已經西移,花影從西邊移到東邊了。我不勝依依的站起身來,懶洋洋的伸個懶腰。多麼神奇而美好的夜呀!多麼有趣的花語!阿德拾起了他鋪在地下的
襯衫,說:「我送你回去,小心點走,別滑了腳!」
我跺跺腳,濕透的拖鞋冷冰冰的,冷氣從腳心向上冒。沒想到鄉間的夜竟如此涼颼颼的。我領先向花圃外面走,走得很慢很慢,不住停下來去欣賞一朵花的姿勢,和一片葉子的角
度。阿德跟在我後面,也慢慢吞吞的走著,一面走,一面不知在沉思著什麼。
我走到竹籬門口,腳下顛躓了一下,身子從籬門邊擦過去,手臂上頓時感到一陣刺痛,不禁驚呼了一聲。阿德對我衝過來,抓住我的手臂問:「怎麼樣?什麼東西?」
他的手大而有力,握住我的手臂就使我本能的痙攣了一下。我望望我受傷的手,月光下有一條清楚的血痕,是籬笆門上的鐵絲掛的,我用手指按在傷口上說:「沒關係,在鐵絲上
劃了條口子。」
「讓我看看!」他用命令似的口吻說,把我的手指拉開審視那小小的創口。然後,他的眼睛從我的傷口上移到我的臉上,輕輕說:「回房去就上點藥,當心鐵鏽裡有破傷風菌。」
一切變化就在這一剎那間來臨了,他沒有放鬆我的手,他的眼睛緊盯著我的臉,那對眸子在我眼前放大,那麼黑,那麼亮,那麼帶著燒灼般的熱力。一種窒息的感覺由我心底上升
,他那有力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臂,帶著充分的男性的壓力。
我迷糊了,恍惚了,月光染在他臉上,幻發了奇異的色彩,玫瑰花濃郁的香氣使我頭腦昏然。我陷進了朦朧狀態,我看到他的臉對我俯近,我聞到他身上那種男性的汗和草的氣息
。於是,我的臉迎了上去,我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我始終不知道是他的主動,還是我的主動。但是,我們的嘴唇相合了。
這一吻在我倉猝的醒覺中分開,我驚惶的抬起頭來,立即張皇失措,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和他接吻。在我驚惶的眼光下,他看起來和我同樣的狼狽,我微張著嘴,似乎想解釋什麼
,卻又無從解釋,我略一遲疑,就掉轉了頭,對廣場跑去,一直跑到我的房內,關上房門,才喘了口氣。注視著窗外月光下的原野,我只能把這忘形一吻的責任,歸咎於月光和花氣了
。
這一夜,我失眠了。我一直想不透這一吻是怎樣發生的,和為什麼會發生的?當然,我並沒有愛上阿德,這是不可能的!我愛的是端平,我一直愛的就是端平。可是,我竟會糊裡
糊塗的和阿德接吻。如果阿德以為我這一吻就代表我愛他的話,我該怎麼辦呢?我能如何向他解釋,這一吻是因為花和月光?這理由似乎不太充足,但是事實是如此的!我心目裡只有
一個端平,我始終以為我的初吻是屬於端平的,沒料到這粗黑而魯莽的阿德竟莫名其妙的搶先了一步!
我既懊喪又愧悔,伸手到枕頭底下,我想去拿端平最近寄來的兩封信,可是,我的手摸了一個空,枕頭下什麼都沒有!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把信放在枕頭下的,怎麼會突然失蹤了?
難道是阿花給我換被單時拿走了嗎?不,今天根本沒換被單,中午這兩封信還在的,我睡午覺時還看過一遍,那麼誰取走了它們?為什麼?
早上,我醒得很晚,阿德已到高雄送貨去了。中午,阿德說水車又出了毛病,為了修水車,沒有和我們共進午餐,下午,我到花圃去找他,我必須跟他說明白,那一吻是錯誤的,
我決沒有「愛上他」。因為他是個實心眼的人,我不願讓他以後誤會我。整個花圃中沒有他的影子,菜田裡也沒有,在外面瞎找了一遍,塘邊、竹林裡都沒有,我回到房裡,鵑姨正坐
在我的床上發呆。
「鵑姨。」我叫。
「不睡睡午覺?大太陽底下跑什麼?又不戴草帽!你看臉晒得那麼紅!」鵑姨以一種慈愛而又埋怨的聲音說。
「我隨便走走。」我說,無聊的翻弄枕頭,枕下卻赫然躺著我那兩封信。我看了鵑姨一眼,沒說什麼,不動聲色的把枕頭放平,我不懂鵑姨要偷看端平的信做什麼!
黃昏的時候,我在水井邊看到阿德,他正裸著上身,渾身泥濘,從井裡提水上來,就地對著腳沖洗。我走過去,他看到我,呆了一呆,表情十分不自然,又俯身去洗腳,我把握著
機會說:「阿德!」
「嗯。」他頭也不抬的哼了一聲。
「昨天晚上,」我吞吞吐吐的說:「你別當作一回事,我——根本——莫名其妙,那月光——你懂嗎?」
他迅速的抬起頭來,他的臉已經漲得通紅,他的眼睛惡狠狠的盯著我,惱怒的說:「你根本用不著解釋,昨晚你的表情已經向我說明一切了!這事是我不好,別提了吧,就當沒發
生過!」他的語氣像在生氣,臉更紅了,脖子上的筋在起伏。說完,他把水桶用力往井中一送,唏哩嘩啦的提上一大桶水,洩憤似的對場中潑去,潑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奇怪,看
著他這粗獷的舉動,我反而對他生出一種特殊的感情。我知道我已傷了他的自尊,尤其是這一番多此一舉的笨拙的說明,事實上,他已整天在躲避著我,顯然他是明白一切的,我又何
必再去刺他一刀呢!
看樣子,我的鄉居生活是應該結束了。
五
午後,我到鵑姨房裡去。
鵑姨不在房內,我坐在她書桌前等她,等了一會兒,仍然沒有看到她。我伸手在桌上的一排書裡隨意抽了一本,是本紅樓夢。我無聊的翻弄著,卻從裡面掉出一封信來,我拾起來
一看,信封上的字跡顯然是媽媽的,媽媽寫給鵑姨的信,大概是我來此以前寫的吧。純粹出於無聊,我抽出了信箋,看到了以下的一封信:
「鵑妹:你的信我收到了,關於小堇這孩子,我想仔細和你談一談。去年過年時你到台北來也見到了,小堇不但已經長大成人,而且宛似你當年的模樣,舉動笑語之間,活似你!
有時,我面對著她,就好像看到的是你年輕的時代。她不但相貌像你,而且,那份任性的脾氣,和滿腦子希奇古怪的幻想,都和你當年一樣。這些,還都不讓我擔心,現在最使我不安
的,是她的感情。
鵑妹,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不能再讓她步你的後轍!回想起來,我幫你撫養小堇,已經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來,孩子叫我媽媽,我也支付了一份母親的感情,相信並不低於
你這個生身母親。因此,對她的一切,我觀察得極清楚,也就極不安,我只有問問你的意見了。
去年冬天,小堇結識了一個名叫梅端平的年輕人,幾乎立即就陷入了情網。關於端平這個孩子,我只用幾個字來描寫,你就會了解,那是個極漂亮、極詼諧而又帶點兒玩世不恭味
兒的年輕人。底子可能不壞,但是,社會已把他教滑了。我目睹他如何用些小手腕就把小堇弄得顛三倒四,又如何若即若離的逗弄她,就像一隻小貓逗弄它所捕獲的老鼠一般。小堇,
和你以前一樣,是太忠厚,是太單純,太沒有心機的孩子,固執起來卻像一頭牛。而今,顯而易見,她對端平已一往情深,如果端平對小堇有誠意,則也未為不可,但,據我觀察,端
平和你以前輕易失身的那個男人一樣,只是玩玩而已!這就是讓我心驚膽戰的地方,小堇正是閱世不深,還沒有到辨別是非善惡的時候,卻又自以為已成長,已成熟,已無所不知無所
不曉,這是個最危險年齡,大人的話她已不能接受,認為是『老古董』,自己的思想又沒有成熟。
我眼看她危危險險的摸索著向前走,真提心吊膽。每次她和端平出遊,我就要捏一把冷汗,生怕她再做第二個你,可是,卻無力把她從那個漂亮的男孩子手裡救出來!何況,我也
承認那男孩子確有吸引人的地方,尤其是對小堇這種年輕的女孩子而言。小堇還沒有到能『欣賞』人的深度的時候,她只能欣賞浮面的,而浮面卻多麼不可靠!所以,鵑妹,你自己想
想看該如何辦?小堇到底是你的女兒!我建議你把她接到鄉下去住幾個月,趁這個暑假,讓她換換壞境,你再相機行事,給她一點忠告,看能不能把她挽救過來!不過,鵑妹,事情要
做得不落痕跡,你千萬不要洩了底,少女的自尊心比什麼都重要,如果她知道她是你和一個男人的私生女,我不知道後果會如何?切記切記!還有,你一再誇讚在你花圃中工作的那個
男孩子到底怎樣?如果你真中意,而且看準了,不妨也借此機會撮合他們!但是,還是一句老話,要做得『不落痕跡』!好了,我等你的回信。即祝好姐鸝上十一月×日」
我把信箋放在膝上,呆呆的坐著,足足有五分鐘,我無法思想,也無法行動。然後,我的意識一恢復,就感到像被人用亂刀砍過,全心全身都痛楚起來!我握緊那信箋,從椅子裡
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我明白,為什麼我長得和弟弟妹妹不一樣?為什麼鵑姨特別喜歡我?我是她的女兒,她的私生女!而我這次南下行動全是她們預先安排好的,為了——對了,為了
拆散我和端平!我頭中昏然,胸中脹痛,眼睛模糊,全身都燃燒著一種要爆炸似的反叛性的怒火。
就在這時,鵑姨走進來了,跟在她身後的還有阿德,他們仿佛在討論帳目問題。一看到我,鵑姨笑著說:「小堇,阿德明天要去高雄收帳,我看你乾脆跟他到高雄去玩一天吧!」
來了!這大概也是計劃中的!我寂然不動的站著,信紙還握在我手中,我死死的盯著鵑姨的臉,鵑姨的嘴巴張開了,臉容變色了,她緊張的說:「小堇!有什麼事?你不舒服嗎?
」
我舉起了那兩張信箋,啞聲說:「告訴我,這不是真的!這上面所寫的全是謊話!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看到了那兩張信紙,鵑姨的臉一下子就變得慘白了,她舉起手來,想說什麼,終於又垂下手去,只喃喃吐出了幾個字:「哦,老天哪!」
她閉上眼睛,搖搖晃晃的倒進一張椅子裡,我衝了過去,搖撼著她,發狂似的叫著說:「這不是真的!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這全是假話!假話!假話!我不是你的女兒!不是!
不是!不是!」我拚命搖她,淚水流了我一臉,我不停的叫著說:「我不是你的女兒!我不是的!這都是騙人的!我不是!」
鵑姨掙扎著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冷得像冰,但她拍著我的手背,試著讓我安靜。她用一種蒼涼的聲音說:「告訴你那是真的!小堇,我是你的母親!」
「你不是!」我大叫,痛哭起來:「你撒謊!你騙我!你不是!你沒有女兒,你根本就沒孩子!你說過的!你根本就沒孩子!你說過的!你們騙我到鄉下來!你們設計陷害我!你
們只是要拆散我和端平!」我泣不成聲,仍然神經質的大叫著:「你們全是些陰謀家!只是要拆散我和端平,你把我騙到鄉下來,不放我回去,現在又胡說八道說你是我母親,都是鬼
話!我不信你!我一個字也不信你!你不會是我母親,我也不要你!我不要,我不要!」我力竭聲嘶,撲在鵑姨身上,又搖她又推她,把眼淚鼻涕弄了她一身。隨著我的喊叫,鵑姨的
臉色是越來越白,眼睛也越睜越大。我仍然狂叫不停,我詛咒她,罵她,責備她。忽然,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衣領,我被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提開到一邊,我回頭看,是阿德!他冷靜的說
:「你不應該講這些話!你要使她昏倒了!」
我看著阿德,所有的怒火又轉變了發洩的對象,我跳著腳大罵起來:「你是什麼人?你管我?我知道了,你也是一份!你也參加了這個陰謀!你們全合起來陷害我!阿德!怪不得
那天晚上你敢吻我,原來你有鵑姨做後盾!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你們!」
我這一棍立刻把阿德打昏了,他寒著一張臉喊問:「你說些什麼鬼話?什麼陰謀?」
我一跺腳,向室外衝去,鵑姨大叫:「小堇!別走!」
「我要回台北去!」我哭著喊:「我馬上回台北去!我不要在這裡再停一秒鐘!」
我衝進我的房內,一面哭,一面把衣服胡亂的塞進旅行袋內。阿花在門口伸脖子,卻不敢走進來。提著旅行袋,我哭著走出房門,哭著走到那黃土路上。烈日晒著我,我忘了拿草
帽,汗和淚混成一片。我一面走,一面顛躓,頭越來越昏,口越來越乾,心越來越痛。一塊石頭絆了我一下,我差點兒栽到路邊的田裡去。拖著那旅行袋,我步履蹣跚,神志昏亂。終
於,我跌坐在路邊的草叢中,用手托住要裂開似的頭顱,閉上眼睛休息,我慢慢的冷靜了一些,慢慢的又能運用思想了。
我開始再回味媽媽的那封信,痛楚的感覺就更深了,還不止是發現了我自己那不名譽的身世,更由於媽媽所分析的端平,這使我認清始終就是我在單戀端平,他沒有愛上我,只是
要和我玩玩。我知道這是真的,但我不願意承認這是真的,這事實像一把刀,把我的自尊心砍了成千成萬的傷口。我就這樣茫然的坐在路邊,茫然的想著我的悲哀,直到一陣狗吠聲打
斷了我的思潮。
威利對我跑了過來,立即往我身上撲,嗅我,在我身上揉擦它的頭。我寂然不動,然後,我看到板車的車輪停在我的面前,我抬起頭,阿德正跨在車座上,他跳下車來,一個水壺
的壺口送到了我的嘴邊,我機械化的張開嘴,一氣喝下了半壺。然後,我接觸到阿德冷靜而嚴肅的眼睛,他說:「上車來!你的草帽在車上,我立刻送你到車站去!」
我站起身,爬上了板車,他站在車邊望著我,手扶在車把上,好半天,他說:「再想想看,你真要回台北去?」
「唔。」我哼了一聲。
他繼續望著我,靜靜的說:「你來的前一天夜裡,半夜三更一個電報,李太太就把所有的人都吵醒,給你整理房間,我從沒有看到她那麼緊張過,搬床搬東西,一直鬧了大半夜,
因此,我在車站一看到你,就猜到你是她的親生女兒,你長得和她一模一樣。」
我咬緊嘴唇不說話,他停了一下,又說:「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沒有參加任何陰謀,那晚花圃裡的事我向你道歉,我對你來此的事及原因毫不知情,你可以相信我!」
我仍然沒有說話,他跨上車,說:「好,我們到車站去吧!」
板車向車站的方向走去,我呆呆的坐在車上,一任車子向前進行,一面望著那跟著車子奔跑的威利。車站遙遙在望了,我已望到那小鎮街道上的青色的建築,我咬住嘴唇,越咬越
緊,我的手心裡淌著汗。終於我跳起來,拍著阿德的肩膀說:「阿德,折回去!快!」
阿德回頭望了我一眼,車子猛然煞住,他下了車,凝望我,他那嚴肅的眼睛中逐漸充滿了微笑和溫情,他的濃眉向上抬,眉峰微蹙,然後,伸出手來,親切的摸摸我的手背,說:
「我遵命,小姐。」
車子迅速的掉轉了頭,向農場馳去,速度比以前快了一倍,威利搖著尾巴,在後面猛追。車子戛然一聲停在廣場上,我跳下車,對鵑姨的房內衝去,鵑姨已迎到門口,用一對不信
任的大眼睛望著我,臉色白得像一尊石膏像,我撲過去,叫了一聲:「鵑姨!」就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把頭往她的胸前亂鑽,淚水洶湧而出。她的手顫抖的摟住了我的頭,喃喃的喊:
「小堇!小堇!小堇!」
我哭著,揉著,叫著,最後,我平靜了。但,仍然不肯把頭從她懷裡抬起來,那漿得硬挺的粗布衣服,那股淡淡的肥皂香,是多麼親切,多麼好聞!
這天夜裡,我在花圃中找到了阿德,他正仰天躺在那金盞花邊的草地上,我跪在他身邊,怯怯的喊:「阿德。」
「嗯?」
「你在幹什麼?」
「不幹什麼。」他說:「想辭職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
「我知道你是為什麼。」我說:「阿德,我並不是真的以為你參加了陰謀——」
「別提了。」他不耐的打斷我,從草地上坐起來。
「可是,阿德——」我望著他,那方方正正並不漂亮的臉,那粗黑的眉毛和闊大的嘴——猛然間,我向他靠過去,我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別走,阿德,」我說:「陪我,我們
一起聽花語。」
他望住我,然後,他的一隻手攬住了我的腰,他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的響著:「你過得慣鄉下的生活?那是簡單得很的。」
「我知道。」
花兒又開始說話了,我聽到了。金盞花在誇讚玫瑰的美麗,日日春在讚揚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曲,紫苑在和番紅花交友,木槿和吊燈花傾談,還有變色草正在那兒對
蒲公英訴相思——
「阿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姓什麼,你的全名叫什麼?」
他發出一串輕笑。
「這很重要嗎?」他問。
「不,不很重要。」我說:「反正你是你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2:50
【第五章】
黑痣
若青坐在那兒,像騎馬似的跨在椅子上,下巴放在椅背上。她的眼睛靜靜的凝視著他臉上的某一點,手指機械的撥弄著放在桌上的鋼筆。朱沂看了她一眼,禁不住提高了聲音,並
且警告似的把課本在桌上碰出一聲響來,她仿佛吃了一驚,懶洋洋的把眼光調回到課本上。午後的陽光透過了玻璃窗,在桌上投下了兩道金黃的光線。
「假如我們在賭錢,」朱沂疲倦的提高了聲音:「我們有四粒骰子,每粒骰子有六面,也就是說,有六個不同的數字,從一到六,對不對?現在我們擲一下,可能會擲出多少不同
的情形?這個算法是這樣,第一粒骰子的可能性有六種——」
若青突然笑了起來,這笑聲使朱沂嚇了一跳,他抬起頭來,實在想不出自己的講解有什麼使人發笑的地方。他望著若青,後者的睫毛飛舞著,微笑的看著他,黑眼睛顯得頗有生氣
,那股懶洋洋的勁兒已消失了,她天真的說:「你耳朵下面有一顆黑痣,像一隻黑螞蟻。」
朱沂嘆口氣,坐正了身子,望著若青的臉說:「若青,你到底有沒有心聽書?我猜我講了半天,你根本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假如你不想聽的話,我看我們就不要講算了——」
「哦。」若青吸了口氣,眼睛張得大大的,像個受驚的小兔子:「我『努力』在聽嘛!」她說,特別強調「努力」那兩個字。
「好,」朱沂說:「那麼我剛才在講什麼?」
「你在講,在講——」她的眼光逃避的在桌上巡視著,似乎想找一個可以遁形的地方。忽然,她抓住了一線靈感,抬起了頭,眉飛色舞的說:「你在講賭錢!」朱沂望著她那滿布
著勝利神色的臉,有點兒啼笑皆非,他下定決心不讓自己被那天真的神情所軟化,努力使自己的臉色顯得嚴肅而不妥協。「賭錢?我為什麼要講到賭錢呢?」他繼續問。
「這個——」她的眼光又調到桌子上去了,一面悄悄的從睫毛下窺視他,等到看出他沒有絲毫放鬆的樣子,她就搖搖頭說:「我怎麼知道嘛!」然後,長睫毛垂下了,嘴巴翹了翹
,低低的說:「你那麼凶巴巴的幹什麼?」
朱沂想不出自己怎麼「凶巴巴」了?但,看若青那副委委屈屈,可憐兮兮的樣子,他也覺得自己一定很「凶巴巴」了。
他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的把課本翻回頭,忍耐的說:「好吧,讓我們再從頭開始,你要仔細聽,考不上大學可不是我的事!現在,先講什麼叫排列組合——」
若青把身子移了移,勉勉強強的望著課本,一面用鋼筆在草稿紙上亂畫著。朱沂看著她那驟然陰沉的臉龐,顯得那麼悲哀,所有的生氣都跑走了。他幾乎可以斷定她仍然不會聽進
去的,但他只有講下去,如果不是為了康伯伯的面子,如果不是因為若青是他看著長大的,他才不會肯給這麼毫不用功的女孩子補習呢!十七歲,還只是小女孩呢,考大學是太早了一
些,這還是個躺在樹蔭下捉迷藏的年齡呢!朱沂想起第一次見到若青,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那時剛剛考上大學,而若青還是個梳著兩條小辮子,坐在門前台階上唱:「黃包車,跑得
快,上面坐個老太太——」的小娃娃,而現在,她居然也考起大學來了!時間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
「從十個球裡,任意取出三個來排列——」朱沂不能不提高聲音,因為若青的心思又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她的眼睛在他臉上搜尋著,仿佛在找尋新的痣似的。朱沂心中在暗暗詛
咒,這麼美好的下午,如果不是為了這個鬼丫頭,他一定約美琴出去玩了。現在他卻在這兒活受罪,而美琴是不甘寂寞的,說不定又和哪個男孩子去約會了。想到這兒,他覺得渾身像
爬滿小蟲子似的,從頭髮到腳底都不自在。正好一眼看到若青在紙上亂塗,他不禁大聲說:「你在鬼畫些什麼?」
若青嚇得跳了起來,鋼筆掉到地下去了。她惶惑的望著朱沂,像作弊的小學生被老師抓到了,驚慌而不知所措。朱沂猛悟到自己真的太「凶巴巴」了,他掩飾的咳了聲嗽,把若青
亂塗的紙拿過來,一剎那間,他呆住了。那紙上畫了一張他的速寫,雖然只是簡單的幾筆,但是太像了,尤其他那股不耐而又無可奈何的神情,竟躍然紙上。耳朵下面那顆黑痣,被畫
得特別的大,但由於這顆痣,使他那嚴肅的臉顯得俏皮了許多。他驚異的發現,自己竟是個滿英俊的青年。拿著這張紙,他尷尬的看看若青,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好。若青用待罪的神
情望著他,但,漸漸的,她的眼睛裡開始充滿了笑意,她的嘴巴嘲謔的抿成一條線,頰上兩個酒渦清楚的漾了出來。他感到自己也在笑,於是,他溫和的說:「你畫得很好呀,為什麼
不報考藝術系?要考什麼醫學院?你對醫學是——老實說,毫無緣分,我可以打賭你考不上,白費力而已——」
「爸爸一定要我學醫嘛!」若青說,接著把頭俯近了他,低聲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已經報考了乙組,師大藝術系是第一志願。我另外填了一份甲組的志願表騙爸爸,你可不
許洩漏天機喲!」
朱沂看著她,大笑了起來,若青也跟著大笑了。朱沂對她擠擠眼睛說:「人小鬼大!」
「哼!」若青聳聳鼻子,像個小貓。「你別在我面前托大,你能比我大幾歲?你心裡有些什麼鬼我都知道,不要看你一本正經的坐在這裡講書,你的心大概早就到沈美琴那兒去了
。不過,告訴你,朱哥哥,沈美琴的男朋友起碼有一打,和別人去擠沙丁魚趕熱鬧多沒意思!而且,沈美琴和你一點都不配,要追她你應該先去學扭扭舞!別看她現在跟你很不錯,我
擔保是三分鐘熱度——」
「你懂得什麼?小丫頭!」朱沂打斷了她,有點驚異於這「小女孩」的話,但卻有更多的不安。「來,我們還是來講書,你說說看什麼叫排列組合?」
「不要用排列組合來嚇唬我,我將來又不要靠排列組合來吃飯!」若青說,把下巴放回到椅背上,一瞬間看起來沉靜,沉靜得有點像大人了。她靜靜的審視著他的臉說:「朱哥哥
,你看過那出電影嗎?片名叫《倩影淚痕》,又叫《珍妮的畫像》。」
「不,沒看過,怎麼樣?」朱沂心不在焉的問。
「那電影裡的畫家第一次看到珍妮的時候,珍妮還是個小女孩,珍妮對他說:『我繞三圈,希望你等著我長大。』她真的轉了三圈。第二次那畫家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個長成
的少女了。」
「嗯,怎樣?」朱沂問。他在想著美琴和她的男友。
「哦,沒有什麼。」若青說,抬起頭來,臉上有著淡淡的紅暈,眼睛裡有一抹懊惱和失望。「今天不要講了吧,我根本聽不進去!」
「好吧,明天希望你能聽進去!」朱沂站起身來,收拾著書本,在這一刻,他只希望自己能生出兩個翅膀,飛到美琴身邊去。
朱沂每次坐在這豪華的客廳裡,總覺得自己像件破爛家具被安置在皇宮裡似的,就是那麼說不出的不對,連手腳好像都沒地方安放。尤其美琴總像隻穿花蝴蝶似的滿房間穿出穿進
,那條彩花大裙子仿佛充塞在房間的每個角落,弄得他眼花撩亂。而收音機裡的熱門音樂又喧囂的鬧個不停:大鼓、小鼓、笛子、喇叭——真要命!他寧可靜靜的聽柴可夫斯基的東西
,最起碼不會讓人腦子發脹。美琴的尖嗓子和音樂響成一片,他總要緊張的去分辨哪個是音樂,那個是美琴的聲音。
「哦,朱沂,快快,幫我把耳環戴一下,一定趕不上看電影了!——給我一個吻,可以不可以?」美琴又在嚷了,不過那最後兩句話可並不是對他說的,那是在唱一個由英文歌S
even Lonely Days改成中文的歌。
朱沂笨手笨腳的趕過去,接過那一副滴裡答拉一大串的耳環,根本就不知道該用哪一頭戴到耳朵上去,研究了半天才弄清楚,可是就沒辦法把美琴的耳垂安放到耳環的「機關」裡
去,何況美琴的腦袋又沒有一秒鐘的安靜,一面讓他戴耳環,一面還在穿絲襪,那腦袋就像鐘擺似的左晃右晃。朱沂聚精會神的,好不容易瞄準了地方,才預備按「機關」,美琴的頭
又蕩開了,接著,就聽到美琴的一聲尖叫:「哎喲!你想謀殺我是不是?」朱沂嚇了一大跳,美琴已經一隻手按住弄痛了的耳朵,一隻手奪過耳環,對著他嘆口氣說:「你真笨,笨得
像條牛!連戴副耳環都不會,我真不知道你會幹什麼。」
朱沂吶吶無言,心裡卻湧起一陣反感,男子漢大丈夫,豈是生來給人戴耳環的?在公司裡,上司稱他是「最好的年輕工程師」,可從沒有人說他笨得像條牛。論文學造詣,論藝術
欣賞,他都是行家,只是,他沒學過給女人戴耳環,這就成了「不知你會幹什麼了」!
「喂,走呀!你在發什麼呆,電影趕不上唯你是問,那麼慢吞吞的!」美琴又在嚷了。朱沂驚覺的站起來,走到玄關去穿鞋子,心裡暗暗奇怪,平常自己多會說話,怎麼一到美琴
面前就變得像塊木頭!只會聽她的命令,服從她的命令,像個小兵在長官面前一樣。
趕到電影院,剛好遲到一小時。朱沂記起從來和美琴看電影,就沒有一次趕上過,因為美琴永遠在最後一分鐘才決定,決定後又有那麼一大串手忙腳亂的化妝工作,等到了電影院
,總是早開演不知道多久了。美琴站在電影院前面,聳聳肩,對朱沂一攤手說:「走吧,看半場多沒意思!」
「到碧潭划船去如何?」朱沂問。「兩個人,太單調了。哦,」美琴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叫起來:「今天是星期六,下午空軍新生社可以跳舞!走,跳舞去!」說完,不由分說
就叫住一輛計程車,還沒等朱沂表示意見就鑽進了車子。
朱沂坐定後說:「你知道我根本不會跳舞——」「不會跳,學呀!」美琴習慣性的聳聳肩,然後望著朱沂那張顯得有點不安的臉,用手拍拍他的膝頭說:「朱沂,你知道我為什麼
喜歡你?因為你與眾不同,看你那股嚴肅勁兒,你是我男朋友裡最正派的一個!跳舞,不會!抽煙,不會!——喝酒,不會!賭錢,不會——這麼多有趣的東西你都不會,我真不知道
你生活裡還有什麼樂趣!」
「我的境界不是你能了解的。」
朱沂心中想,但不敢說出來。他看看美琴那張美得迷人的臉,那對大而黑的眼睛,睫毛翹得那麼動人,厚厚的嘴唇,像蘇菲亞羅蘭充滿了性感和誘惑!「我愛她哪一點?」他自問
,然後又自答,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字:「色」!除此以外,他想不出還有什麼。他注視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房子和街道,對自己生出一種模糊的鄙夷感。
空軍新生社,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樂隊正在奏一個急拍子的音樂,舞池裡一對對的男女在拉著手,一面像打擺子似的抖動,一面轉著圈子。朱沂知道這是「吉特巴」,但他認為
這更像一群犯了抽筋病的人。
在舞池邊上的一個茶座上坐下,要了兩杯茶,美琴已迫不及待的問他:「怎麼,跳吧?」
「饒了我吧,這玩意兒看了就頭昏!」
「你真差勁透了!——」美琴嚷著說,但,立即,她發現了另一個目標,揮著手大叫著:「啊,小周,你們也來了!」三個穿著類似的花香港衫窄褲子的青年旁若無人的跑了過來
,叫囂的叫著美琴,其中一個瘦高個子,嘴裡嚼著口香糖的一把就握住了美琴的肩膀,狠狠的捏了一下,美琴痛得叫了起來,那青年得意的咧著嘴笑了,一面低聲說:「好傢伙,我找
你三次都沒找到,又有了新男朋友了?就是那個傻裡呱唧的木瓜嗎?你的眼光真越來越高級了,當心我找你算帳!」
「呸!你敢!」美琴雙手叉腰,對他揚了一下頭,姿態美妙已極。音樂已經換了一個,聽起來倒很像那些「熱門音樂」,那青年拉住了美琴說:「扭扭舞!來吧!」說完,拖著她
就往舞池去。美琴回過頭看了朱沂一眼,似乎有點抱歉,對朱沂笑笑,揚了揚手,朱沂也勉強的笑了一下,望著他們走進舞池。
帶著幾分好奇,他研究著這種風靡一時的舞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看了半天,覺得就像在蹂滅香煙頭似的,用腳尖在地下一個勁兒轉,然後讓屁股左右扭動罷了,朱沂實在看不出這
有什麼意思,但看美琴卻跳得那麼起勁,笑得那麼高興。「我不能了解。」他想,於是,他忽然想起那天若青講的話:「沈美琴和你一點都不配,要追她你應該先去學扭扭舞!」若青
雖然只是個小女孩,但卻還頗具觀察力。
朱沂突然感到自己像個被遺棄者,孤零零的坐在這兒。「這不是我的世界,」他想:「美琴也不屬於我的天地,我應該回到書本裡去。」站起身來,他一聲不響的穿出了人群,悄
悄的走了。
出了空軍新生社的大門,聽不到那嘈雜的音樂聲,又看到陽光普照的路面,和新生南路路邊的兩排柏樹,他覺得身心一爽,仿佛擺脫了許多的羈絆,沿著新生南路,他安步當車的
向前走,只是想享受一下那明朗的太陽和柔和的微風。他想起小周那種「派頭」,突然有幾百種感慨。
「今日的青年分作兩類,」他想:「一類就像小周那種,不問世事,沒有志向,只知享樂和混日子,這只好叫做醉生夢死的渾渾噩噩派。另一類是讀了一點書,就自以為了不起,
不滿現狀,攻擊社會及老一輩的人,覺得國家對不起他,崇拜歐美的一切,這種應該叫自大驕狂派。我們這一輩的青年,生在苦難的時代,長成在戰亂之中,應該都磨練成一些不折不
撓的英才,可是,事實並不然,這是社會的責任?國家的責任?還是教育的責任?」朱沂邊走邊想,忽然,他發現自己信步行來,竟停在康家的門口。
「怎麼會走到這兒來了?」他對自己搖搖頭。大學入學考試早已過去,若青已經不補習了。「去看看若青也好,這小女孩屬於另外一種,純潔得像張白紙,最起碼,她可以使我獲
得安寧。」他停住,對自己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按門鈴。
朱沂握著那張大專放榜的名單,覺得出自己考大學時還緊張,好不容易才找到師大藝術系,老天!這小丫頭居然取上了!他長長吐了口氣,一個暑假的補習功課,總算沒有白費。
接著,他不禁微笑了,他仿佛看到了若青那副得意的樣子,可是,康伯伯呢,他還以為女兒報考的是甲組呢!
「父母要干涉兒女的興趣和志願真是最笨的事。」他想。從椅子裡站起來,本想馬上到若青那兒去道聲喜,繼而一想,她家裡今天一定充滿了道喜的人,自己何必去湊熱鬧?於是
,他照舊到公司去上班。下午,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他握起了聽筒:「我是朱沂,請問是哪一位?」
「朱哥哥,你看到報沒有?」若青的聲音傳了過來。
「喔,恭喜恭喜,當然看到了!」
「你怎麼不到我家來?」
「你一天聽的恭喜聲還不夠嗎?我本來準備留到明天再說呢!」朱沂笑著說。
「不行,你今天晚上來吃晚飯!」
「有別的客人嗎?我討厭應酬!」
「就是你一個客人,如果你要把自己算作客人的話!」
「OK!我下了班就來!還有一句話,你爸爸發脾氣了沒有?」
「爸爸呀!」對方的聲音充滿了懊惱:「他扯住我的耳朵說:『你這小鬼以為暗算了爸爸,其實我早就知道你的花樣了,只是不願干涉你的志願而已,可別把爸爸當老糊塗!』原
來我忘了,那張甲組志願表根本就放在爸爸桌上忘記拿走了!」
朱沂大笑著掛起了電話,使辦公室裡的人都驚異的回過頭來看他,坐在他身旁一位同事笑著問:「是不是沈小姐打來的?」
沈小姐?美琴?自從那次舞會之後,他沒有見過她,他和她好像已隔在兩個星球上一樣。他很高興自己能從這份情感中解脫出來,不,這不能叫「感情」,這只是一時的迷惑而已
。
「給你一個情報,小朱,昨天我在電影院碰到沈小姐,和一個滿漂亮的空軍在一起。」那位同事又說。
朱沂笑了笑,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明天跟美琴在一起的男人該是誰?
晚上,朱沂走進康家的客廳,出乎意料的,若青並不在客廳中迎接他,倒是康老先生和老太太都在。康老太太笑瞇瞇的望著他:「若青這小丫頭不知在樓上搞什麼鬼,一直不下來
!」
「你別再把若青當孩子,」康老先生對太太說:「這丫頭已不是孩子了!」他若有所悟的望著面前這個英挺的青年。
樓梯在響,朱沂抬起頭來,若青正含著笑從樓梯上緩緩的走下來。朱沂呆住了,怔怔的望著面前這幅畫面。若青,他一直稱之為「小女孩」的若青。現在穿著件白紗的大裙子,大
領口,窄腰身,不,這已不是個「小女孩」了!她的短髮燙過了,蓬鬆而美好的覆在她的額上。她淡淡的抹了胭脂和口紅,清澈的大眼睛帶著一抹畏羞的神情,兩個酒渦在頰上動人的
跳動。
「喔,若青!」朱沂吸了口氣。
若青站在他面前了,微笑的看著他。然後,她轉了三圈,讓裙子飛起來,笑著說:「我的新衣服好看嗎?朱哥哥?」
「轉三圈,請你等著我長大。」朱沂腦子裡閃過這麼一句話。這是誰說過的?於是,他模糊的記憶起那個下午,若青和他提起過《倩影淚痕》裡珍妮說的話:「我繞三圈,希望你
等著我長大。」
「你長大了,若青!」朱沂答非所問的說。
「嗯,若青真是大了!」康老太太說。
「女兒大了,麻煩該來了!」康老先生在自言自語。
這一餐晚飯每個人都似乎有點醉醺醺的,若青笑得奇異,朱沂精神恍惚,康老先生不住的望望若青又若有所思的望望朱沂,老太太則一直在欣賞著女兒,糊裡糊塗的把菜堆滿了朱
沂的碗。
飯後,朱沂第一次請若青出去玩。他們走出家門,離開了兩老的視線,站在街燈底下,彼此望望、笑笑。
「哪兒去?」朱沂問。
「隨便。」若青說。
「到螢橋去坐坐?」
「好。」
叫了一輛三輪車,他們坐了上去。若青望著朱沂笑。
「你耳朵底下有一顆黑痣。」她說,輕輕的。
朱沂伸過手去,攬住她的腰。「有的時候,幸福就在你的手邊。」他想,「只是,我們常常會被自己的糊塗所蒙蔽,反而把手邊的幸福忽略了。」
「是嗎?我從不知道那兒有顆痣。」他說。
「一顆可愛的小痣,像隻小黑螞蟻。」她說,微微的笑著,笑得甜蜜而天真。天上有月亮,也有星星,這是個美好的夏夜。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3:16
【第六章】
斜陽
一場愁夢酒醒時
斜陽卻照深深院
一
一夜之間,花園裡的梔子花都開了。
如馨站在梳妝台前面,帶著一種近乎無奈的情緒,梳著她的長髮。鏡子裡面,她的眼皮微微的有些浮腫,這都是昨天睡得太遲,再加上半夜失眠的結果。她用手在眼皮上輕輕的拂
拭了兩下,眼皮依然是腫的。「管它呢!」她想。把頭髮習慣性的編成兩條辮子,再盤在頭頂上。這種髮式,使她看起來像四十邊緣的女人,其實她不過才三十三歲。
「為什麼要這樣梳頭呢?其實我可以打扮得比實際年齡更年輕的!」
如馨默默的想著,一面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不是嗎?她的眼睛依然晶瑩,她的鼻子依然挺秀,她那眼角和嘴唇的皺紋也還不太顯明,如果她肯用些兒脂粉,是不難掩飾那些皺紋
的。忽然,她把頭頂的髮辮全放了下來,讓它捲曲而鬆散的披在肩上,再淡淡的搽了一點兒脂粉,從衣櫥裡翻出了一件好幾年前為了主持如蘭的婚禮而做的紫紅旗袍,換掉了她身上那
件淺灰色的。鏡子裡似乎立刻換了一個人,她愣愣的望奢鏡子,有點兒不認識自己了。
「我還很年輕,不是嗎?」她自言自語的說,開始聞到梔子花的香味了。
離上班的時間已沒有多久,如馨向廚房裡走去,想弄點早餐吃。突然,她呆住了,地板上有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吸引了她的視線,她拾了起來,是一個鑲水鑽的別針,她是沒有這些
東西的。對了,這一定是如蘭昨天晚上掉在這兒的。想起如蘭,她心中一陣煩躁。她不知道如蘭和家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已經做了兩個孩子的父母了,還和小孩一樣,一會兒吵架,
一會兒和好,一會兒要離婚,一會兒又親愛得像對新婚夫婦。他們儘管把吵架當兒戲,倒鬧得她不能安寧。每次一吵了架,如蘭就要哭哭啼啼的來向她訴說一番,然後賭咒發誓的說:
「哦,大姐,我這次非和他離婚不可!」
可是,等會家良趕來,小兩口躲在房間裡,哭一陣,笑一陣,再唧唧咕咕一陣,就又手挽手兒親親愛愛的回去了。這到底算什麼呢?難道夫妻之間就必須要有這一手嗎?昨晚,如
果沒有他們來鬧那麼一陣子,她也不至於失眠半夜了。
握著如蘭的別針,她又走到鏡子前面,下意識的把別針別在自己旗袍的領子上,然後左右的顧盼著自己。猛然間,她的臉紅了,一陣熱浪從她胸口升了上來。
「我在幹什麼呢?把自己打扮得像個交際花似的!難道我準備這副樣子去上班嗎?那些職員會怎麼說呢?呸!別發神經了吧!我又打扮給誰看呢?」
打扮給誰看呢?這句話一經掠過她心中,她眼前就浮起了一張顯得年輕的、充滿活力的臉龐來,一個男人的名字——葉志嵩——悄悄的鑽進了她的心坎。「呸!」她低低的呸了一
聲,心裡一陣說不出來的煩躁。她抓住了水鑽別針,急躁的一拉,「嘶」的一聲,旗袍領子拉破了一大塊。「真見鬼!」她在心中詛咒著,一面匆匆忙忙的脫下那鮮艷的紫紅旗袍,重
新換上那件淺灰的。又洗去了臉上的胭脂,依然把頭髮盤到頭頂上。經過這麼一耽擱,離上班只有半小時了,顯然來不及吃早飯了。她急急的拿了皮包,順手把那水鑽別針放在皮包裡
,準備下班後順便給如蘭送去。一面鎖上房門,匆匆的向公共汽車站走去。
十年以來,她從沒有遲到過,在她這一科裡,由於她這個科長的關係,那些職員們也很少有遲到的。她不知道她手下那些職員怎麼批評她,但,很顯然的,那些職員們對於有一個
女上司並不太滿意。
走進了公司的大門,她匆忙的上了樓,看看手錶,八點差五分!她鬆了口氣,向自己科裡的辦公室走去,正預備開辦公室的門,卻聽到兩個職員的幾句對白:「小周,你那位新交
的女朋友又吹了嗎?」
「早吹了!」
「我告訴你,你去追一個人,包你一追就到手!」
「誰?」
「我們的科長呀!」
一陣大笑聲,夾著小周的一句:「呸!那個老處女!」
如馨感到臉上立即燥熱了起來,心中卻像被一根尖刺猛扎了一下。她扶在門柄上的手停住了,心臟急速的跳動著。她覺得嘴裡發燥,眼前的房子都在亂轉。她靠著牆站了一會兒,
然後推開了門,若無其事的走了進去,和職員們打著招呼,一面在自己的桌子前面冷靜的坐了下來。但,當她翻著卷宗的時候,一瓶墨水卻整個翻了,所有的表格都弄髒了,當她狼狽
的站起來時,一個人搶著走到她桌子前面說:「要我幫忙嗎?科長!」
她抬起頭來,又是他!那張充滿活力的臉龐!那對熱誠而坦白的眼睛!葉志嵩,那來了還不到一年的職員!為什麼他不像別的職員那樣用譏嘲的目光看她呢?
二
下班了!如馨把卷宗收拾了一下,鎖上了抽屜,覺得今天分外的疲倦,一天的日子,又這樣過去了!十年都這樣過去了!從一個小職員慢慢的爬到科長的位子,對一個女人說,實
在也很夠了!但她為什麼感到這樣的空虛?她又想起了今天早上那兩個男職員的對白,是的,一個老處女!如果她明天早上起來,發現自己滿頭的頭髮都白了,她相信她也不會覺得詫
異。這些「卷宗」,已經吞掉了她整個的青春了啊!
暗暗的嘆了口氣,她站起身來,對還沒有走的兩個職員點了點頭,她看到葉志嵩還伏在桌子上,在趕一篇翻譯的東西。「他肯努力,是一個好青年!」她想。模糊的記起了他進來
以前,自己曾看過他的履歷片;二十八歲,台大外文系畢業,已受過軍訓。但,這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推開了門,她走下了樓梯,來到充滿了熙來攘往的人群的大街上了。
她慢慢的走著,回家!可是,家裡又有什麼等著她呢?冷冰冰的地板,冷冰冰的牆,冷冰冰的房間和空氣!她有點畏縮的看了看不遠處的公共汽車站上的牌子,啊!能不回家真好
。忽然,她想起了那個水鑽別針,是的,她需要到如蘭家裡去一次,去送還那個別針。於是,她帶著一種被赦免似的心情,穿過了街,向前面走去。
如蘭的家離她辦公的地方只隔兩條街。她沿著人行道的商店走,有好幾次,她都停下來看著那些玻璃櫥窗裡陳列的東西。在街的轉角處,有一家賣熱帶魚的鋪子,那些五顏六色的
小魚在水中任性的游著。有兩條菱形的小扁魚,在兩個方向游到了一塊兒,立即嘴對嘴的接起吻來。如馨默默的笑了。繼續向前走,是一家賣棉被枕頭和湘繡的商店,櫥窗裡陳列著一
對繡著鴛鴦的粉紅枕頭,上面還用大紅的線,繡了「永結同心」四個大字。如馨對著那對枕頭髮呆,商店裡,一個胖胖的女人走到門口來,用兜攬生意的口氣問:「要買什麼嗎?太太
?」
如馨吃驚的望了那胖女人一眼,馬上搖搖頭走開了。太太,她為什麼喊自己作太太呢?在她潛意識裡,感到今天每個人都在諷刺著她。再走過去,是一家出租結婚禮服的商店,櫥
窗裡那高高的模特兒身上,穿著一件華貴的白紗禮服,上面還綴著許多亮珠珠。如馨眼光如夢的對那禮服望了一眼,是的,自己也曾渴望著穿上一件禮服,那已經是十一二年前的事了
,在故鄉湖南。
再走過去,是一家糖果店,如馨停了下來,每次她到如蘭家裡去,都要給她的孩子們買一點糖果。她向女店員要了半斤什錦糖,又給如蘭買了包瓜子和一點牛肉干,正在付錢的時
候,忽然後面有個人喊了一聲:「喂!方科長,買東西嗎?」
她回頭過去,一眼看到葉志嵩微笑的站在那兒,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她付了錢,拿了東西走出來。不知道為什麼,竟覺得有幾分緊張,好像一個小學生突然碰到了老師,她掩飾
什麼似的笑笑說:「我正要去看我的妹妹。你剛離開公司?」
「是的,忙著翻譯那篇東西。」
「譯好了?」
「嗯。」他點點頭,望了望她:「令妹住在哪裡?」
「就是前面那條街。」
「哦,我也住在那條街。」
「是嗎?」如馨偏過頭去,可以看到葉志嵩臉部漂亮的側影,第一次,她發現他的鼻子很高。「你和老太爺老太太一起住吧?」她問,帶著一種抑制不住的關懷。
「不!我父母都留在大陸,我是一個人來台灣的,現在和幾個朋友合租了一棟房子住。」
「啊!我的父母也沒出來。」如馨低低的說,忽然有了種同病相憐的親切感。「我和我妹妹先出來,預備再接父母來的,可是來不及了。我只好工作,讓妹妹讀書,現在,她已經
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葉志嵩側過頭來看她,眼睛裡有一抹深思的神情,這種深沉的目光使他看起來年紀大些。如馨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思想,她希望身邊的這個男人是三十八歲而不是二十八歲,如果他
的年齡比現在大十歲,那麼——如馨的臉猛然發起燒來,她把頭轉開了一點,望著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群。
「哦,這種枯燥的工作,您做起來不厭倦嗎?」
「有的時候我厭倦。」如馨望了望前面的街道:「有的時候我也會在工作裡面找到樂趣。」
「您平常怎麼消遣呢?」葉志嵩問,眼光裡有一些如馨不能了解的東西,像是關懷,又像是憐惜。或者,什麼都不是,只是幾分好奇。
「我喜歡看小說,你呢?」
「我喜歡看電影。」葉志嵩微笑的說。又好像漫不經心的加了一句:「你喜歡嗎?如果喜歡的話,哪天有好的電影,我請您!」
他們已經走到如蘭的家門口,如馨站住了腳步,深深的望了葉志嵩一眼,想看出他這句話中的意義,但葉志嵩仍是坦然的微笑著,好像胸中毫無城府。看到如馨停了步子,他也站
定了問:「到了?我家還要走一段呢。」
「好,再見。葉先生,有空到我家去玩,我住在信義路二百零三巷五百六十九號。」
「好的,再見!」
葉志嵩對她揮手,轉身走開了。如馨目送他的身子逐漸消失,心裡忽然湧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悵惘和迷茫,她看了看自己穿的那件淺灰旗袍,突然懊惱著為什麼不穿紫紅的了。
三
才走進如蘭家的大門,如馨就被兩個孩子纏住了,四歲的小蘭和不足三歲的小虎都一面叫著,一面抱住了如馨的腿,嘴裡嚷著:「阿姨,糖,糖!阿姨,抱抱!」
如蘭從廚房裡跑出來,手裡還抓著一個鍋鏟,看到如馨,就高興的大叫了起來:「你看,大姐,你每次來都買糖給他們吃,現在他們一看到你就要糖!」
如馨抱起了小虎,拉著小蘭,走進客廳裡,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小虎親親熱熱的倚在如馨懷裡,用他那胖胖的小臉蛋貼在如馨的胸口,小手抓著如馨的衣服,一對烏黑的眼珠子骨
碌碌的轉著對如馨看。如馨緊攬著他,心中忽然掠過一抹母性的愉快,她低頭親吻著那張粉撲撲的小臉,一面對如蘭說:「家良還沒下班?」
「快了!再過半小時就要回來了。」
「怎麼樣?」如馨望著如蘭:「完全和好了吧?」
如蘭的臉紅了,有點害羞的垂下了眼睛,但卻抿著嘴角甜蜜的微笑著,好像昨天吵架是件很愉快的事似的。如馨看著她,感到她雖然做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卻反而比以前美麗了。
那種少婦成熟的美,和臉上常有的甜蜜的微笑,使她渾身都煥發著光輝。如馨心裡微微的泛起了一股妒嫉的情緒,她知道她妹妹是在幸福的生活著,就連他們的吵架,好像都是甜蜜的
。
「你到廚房忙你的吧,我幫你看孩子!」如馨說,目送著如蘭輕快的走進廚房。
飯做好了,家良還沒有回來。如蘭把飯菜放在桌子上,用紗罩子罩著,然後在椅子裡坐下來。小蘭立即乖巧的走到母親身邊,倚在母親膝前,剝了一塊糖,笑瞇瞇的送到母親嘴裡
去,一面拍著手說:「媽媽吃!」
如蘭吃了糖,挽著小蘭,對如馨說:「不是我說,大姐,你真該有個家了!」「又來了!」如馨說,嗑著瓜子。
「真的,女人天生是應該有丈夫和孩子的——」
「哦,那麼怎麼昨天又鬧著要離婚呢?」如馨搶白的說。
「我說你的事,你又來說我。」如蘭的臉又紅了,接著放低聲音,微笑的說:「大姐,夫妻間總免不了要吵架的,其實,吵架之後,比吵架前還甜蜜呢!——哦,大姐,你不會懂
的!」
「這麼說起來,你們吵架的目的是為了享受吵架後的甜蜜了!」如馨打趣的說。
「哎!不說了!」如蘭說,摸著小蘭軟軟的頭髮,又抬起頭來看著如馨,誠懇的說:「大姐,如果有合適的對象,還是結婚吧,女人和男人不同,一個女人總不能長久的在社會上
混的。怎麼樣?最近有沒有什麼中意的朋友?」
中意的朋友?如馨的眼前又浮起那張年輕而漂亮的臉龐來,她沒說話,眼睛深思的望著小虎的衣服。小虎正用他軟軟綿綿的小手去摸她的臉。
「怎麼,我猜一定有是不是?」如蘭問。
「中意的,不見得是合適的。合適的又不見得是中意的。其實,燒鍋煮飯帶孩子,又有什麼好,我倒樂得無牽無掛!」
如馨說,可是,她自己感到聲音中頗有點酸葡萄的味道。
「如果有中意的就好,管他合不合適呢?現在的社會又不講究什麼年齡啦,身分啦,門當戶對啦!那一套早就過時了,依我說,什麼都不是最重要的,最要緊還是要兩人相愛,彼
此有了愛情,別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喲,你裡跑來這麼些大道理?」如馨笑著說。
正在說著,家良回來了,還沒有進門,就大嚷大叫的喊著說:「喂!如蘭,如蘭!你快來看我買了什麼回來了,你最愛吃的咸板鴨,還有一瓶烏梅酒!為了慶祝我們的講和,讓我
們倆親親熱熱的喝一杯,下次我如果再惹你生氣,我就是王八蛋!」
一面嚷著,一面進了房門,看到如馨坐在那兒,才猛然停住嘴,有點不好意思的和如馨打招呼。孩子們又一擁而前的圍住了父親,要爸爸「香一香」,家良俯下身來在每個孩子臉
上親了親,由於多親了小蘭一下,小虎立即要求公平待遇,於是皆大歡喜,如馨笑著站起身來說:「你們要親親熱熱的喝一杯,我看我還是走吧!」
「哦!不要走!我才不放你走呢!」如蘭拉著她,一面對家良瞪瞪眼睛,家良有點狼狽的用手抓抓頭,也趕過來挽留如馨,如馨才一笑而罷。
深夜,如馨回到了自己家裡。推開了籬笆門,花園的梔子花香就撲鼻的傳了過來,如馨深深的聞了一下,不知道為了什麼,她竟有點討厭這濃郁的香氣。她看了看那沒有聲音,也
沒有燈光的房子,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
「什麼都是冷冷的,」她想:「連梔子花的香氣,也是冷冷的。」
四
梔子花快謝了,春天也快過去了。
如馨懶洋洋的倚著窗子,對著那棵梔子花發呆。星期天的下午,顯得特別冗長,平常,忙碌的工作可以打發掉許許多多的時間,可是,星期天,不用上班,那時間似乎就太長了。
一對黃色的小蝴蝶,上下翻飛的從窗前經過,一前一後,彼此追逐著。如馨用眼光追隨著那對小蝴蝶,它們在梔子花上盤旋了好一會兒,然後,其中的一隻一振翅膀,竄得很高,
從籬笆上面翻過去了,另外的一隻立即也振振翅膀,追了上去。如馨收回了目光,覺得肩上堆滿了無形的重量,這房間是太空也太大了。
離開了窗子,如馨在書桌前面坐了下來,書桌上正攤著一本詞選。如馨隨意的,不經心的翻著看,其中有一闋詞,被自己用紅筆密密的圈著圈子,那裡面有兩句她最心愛的話:「
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無拘無礙,」她喃喃的自語著:「只是太無拘無礙了!」她想起了如蘭,一個丈夫和兩個孩子,如蘭生活一定是「有拘有礙」的,但她仿佛「有拘有礙」得很幸福。
花園裡的籬笆門突然被人輕輕的搖動著,如馨從椅子裡跳了起來,高聲的答著「來啦!」一面跑去開門,她猜想一定又是那個洗衣服的老阿婆,不過,就是老阿婆也好,總算有「
人」來了。她走到籬笆門那兒,拉開了門,立即,她呆住了。
門外,葉志嵩正有點兒侷促的站在那裡,微微的含著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齒。
「啊,啊,是——葉先生,請進!」如馨有點口吃的說,心中像有小鹿在上下衝撞著,不知所以的臉紅了。
葉志嵩走了進來,如馨招待他坐下,就忙亂的去倒茶,滿心都被一份突如其來的,像是意外,而又像是期待已久的某種愉快所漲滿了。她微笑的把茶遞給葉志嵩。後者欠身接了過
去,非常客氣的說了聲「謝謝」。如馨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覺得應該說點什麼話才好,但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微笑的注視著葉志嵩,他那年輕的臉龐,是多麼的英俊而溫和啊
!
「方科長星期天都沒出去?」葉志嵩問。
如馨搖了搖頭,敏感的覺得他這句話中別有一種含蓄的憐惜。她垂下了眼簾,心裡微微的有一點兒淒涼之感,但又覺得很甜蜜,很溫馨。她偷偷的從睫毛下去看他,他正用眼光環
視著室內,兩手合攏著放在膝上,那樣子似乎有點兒窘迫。當然啦!如馨很能體會他這種心情,以一個下屬的身分,去拜訪(或者是追求)一個女上司,何況自己的年齡還小五歲,這
味兒本來就不好受。如馨又想起了如蘭的話:「大姐,你應該有一個家了!」
一個家,如馨現在才了解,自己是多麼的需要和渴望著一個家!一個丈夫,許多孩子,如蘭是對的,只有這樣,才算是一個女人!十年來,她曾有過好多次成立「家」的機會,但
她都輕易的放過了。而現在,她能再把這機會放過嗎?是的,年齡和地位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彼此相愛,像如蘭所說的,其他的一切都是無所謂的了。
「我——我早就想來看方科長了,只是——只是怕打攪了您!」葉志嵩聲音結結巴巴的。
「啊,我平常都沒有什麼事,你有工夫,還希望你能夠常常來玩呢!」如馨說,甜蜜而溫存的微笑著。她似乎已經感到一隻小手,在把剝好了的糖往她嘴裡送,一面用那嫩嫩的、
甜甜的聲調說:「媽媽吃!」
「我——我今天來看方科長,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不知道方科長會不會——拒絕?」
葉志嵩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如馨感到渾身一震!請求!拒絕!請求什麼呢?看電影?跳舞?還是吃飯?如馨的臉發著燒,心臟劇烈的跳動著。從此,她再也不必
背著「老處女」的頭銜了!她有點驚慌的抬起了眼睛,囁嚅的、熱烈的、渴望的,低聲說:「什麼——請求呢?我——一定不——不會拒絕的!」
「我——」葉志嵩用一種膽怯的眼光望著如馨,聲音顯得有些不自然。「我聽說,我們科裡需要一位打字小姐,我有一個朋友,她一分鐘能打四十五個字,我希望方科長能夠幫幫
忙,給她一個機會,我相信她一定能夠勝任的。我——早就想和方科長說了,只是有點不好意思。」
如馨覺得她的血液和冰一樣冷了,她猛然的抬起頭來,臉色變得蒼白了。
「她——她是你的什麼人?」如馨有點無力的問。
「不瞞您說,」葉志嵩那年輕而漂亮的臉微微的漲紅了,眼睛裡煥發著光輝。「她——她是我的未婚妻!」
多麼美的一個夢,只是碎了。
送走了葉志嵩,如馨乏力而疲倦的關上了籬笆門。她又聞到了那股梔子花的香氣,卻帶著點腐敗的味道,她對那棵梔子花看過去,驚異著花兒凋零得如此迅速,那些花瓣,昨天還
是嬌嫩的白色,今天卻都枯黃了。
遠處的天邊,斜陽無力的掛著。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3:41
【第七章】
風箏
八月的碧潭,人群像螞蟻般蜂聚在四處:吊橋上、潭水中、小船上、茶棚裡,到處都是人。而新的人群仍像潮水似的湧了來。
我坐在水邊上,把頭髮塞進了游泳帽裡,午後的太陽使我頭發昏,碧綠的潭水在對我誘惑的波動著。維潔在我身邊不住的跳腳,伸長了脖子四處張望,一面嘰哩咕嚕的抱怨個不停
:「該死的大哥,約好了又不守時,一點信用都沒有,看我以後還幫你忙不?」
我望著維潔,她的嘴噘得高高的,束在腦後的馬尾巴在擺來擺去。聽著她的抱怨真使我又好氣又好笑,怪不得今天下午她像陣旋風似的捲進我家裡,不由分說的就死拖活拉的要我
到碧潭來游泳,原來又是她那位大哥在搗鬼!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我也樂得好好的玩玩,整個一個暑假,這還是第一次出來游泳呢!
「喂,你去等你的大哥吧,我可要去游泳了!」我說,站起來就向潭水裡跑去。
「喂,別忙嘛,他已經來了,我看到了!喂喂,小鷓鴣,你別跑呀!」
該死,她居然在這大庭廣眾中叫起我的諢名來了。這原是我小時候,喜歡咕咕唧唧學舌,爸爸就戲呼我作「小鷓鴣」,結果喊成習慣了,全家都叫我小鷓鴣,我的本名繡怡反而沒
人叫了。直到我長大了,大家才改口。不過至今爸爸還是常常叫我幾聲小鷓鴣,不知怎麼給維潔聽到了,就也「小鷓鴣,小鷓鴣」的亂叫。我對她瞪了一眼,擺擺手說:「他來了就讓
他來吧,與我何干?」說完就溜進了水裡。清涼的潭水,使我渾身一爽,把頭也鑽進了水裡,我開始向較深的地方游去。然後又換成了仰泳,躺在水面上,陽光刺著我的眼睛,但卻溫
暖而舒適,我闔上眼睛,充分的享受著這美好的太陽,美好的潭水,和這美好的世界。
「啪」的一聲,一樣東西打在我身旁,濺了我一臉的水,我翻身一看,是一塊柚子皮,抬頭向岸上看去,維潔正在對我胡亂的招手,一面把新的柚子皮扔了過來。我游過去,潛泳
到岸邊,然後猛然從水裡鑽了出來,維潔仍然在水面搜尋著我的蹤跡,手裡舉著一塊柚子皮不知往哪兒扔好,嘴裡亂七八糟的在咒罵:「這個死丫頭,鬼丫頭,下地獄丫頭!」
我爬上岸,維潔嚇了一跳,我禁不住大笑了起來,維潔愣了一下,也跟著大笑了。在維潔旁邊,我看到兩個青年,一個是維潔的大哥維德,另一個我卻不認識,笑停了,維德才走
過來,對我彬彬有禮的點了個頭,像小學生見老師似的,我又想笑,總算忍住了。他指了指身邊的人,對我說:「這是我的同學任卓文,剛剛在橋上碰到的。」又對任卓文說:「這是
我妹妹的同學,江繡怡小姐!」
我望著任卓文,他是個高個子、寬肩膀的青年,眼睛亮亮的,帶著一種思索什麼似的神情,像個哲學家。猛一注視之間,這張臉我有點「似曾相識」,仿佛在哪兒見過,不禁盯住
他多看了幾眼,等到發現他也一瞬不瞬的注視我時,我才慌忙調開眼光,心裡暗暗的罵了一句「見鬼!」而且我這水淋淋,穿著游泳衣的樣子見生人總有點不自在,我用毛巾裹緊了身
子。問:「你們也來游泳嗎?」
「唔。」維德吞吞吐吐的:「我想,請江小姐和舍妹到茶棚裡喝兩杯汽水!」
「江小姐和舍妹」,多文謅謅的措詞,像是背台詞似的,同時,他那漲紅了的臉實在使我提不起興趣,我奇怪那麼灑脫的維潔卻有這麼一個拘束的哥哥,我搖了搖頭說:「我不渴
,我寧願游泳去!」轉過頭,我對任卓文說:「你游不游?」
「不!」他搖了一下頭,笑笑。「我不會游。」
不會游,真差勁!尤其有那麼一副好骨架子。我挑挑眉毛,想還回到潭水裡去,維潔一把拉住了我:「別跑,小鷓鴣,我提議大家划船!」
我瞪了維潔一眼,心想還好,「小鷓鴣」這名字並不算十分不雅,否則給她這樣喊來喊去的算什麼名堂?任卓文正望著水邊一堆戲水的孩子發呆,聽到維潔的話突然轉過頭來,對
我緊緊的盯了一眼。然後望著維潔,有點尷尬的笑笑說:「划船我也不行!」
「只要船不翻就行了嘛!」維潔不耐的說,「這樣吧,我們租兩條小船,大哥和繡怡一條,我和這位先生一條,如果你真不會划就讓我划,包管不會讓你喝水!」
「我看,我看,」維德扭扭捏捏的說:「我看我們租條大船吧!」
維潔對她哥哥凶狠狠的瞪了一眼,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沒有用,窩囊透了!」就賭氣似的說:「好吧,大船就大船!」
我望著任卓文,忍不住的說:「你為什麼不學划船游泳?游泳去,我們教你!」
「不,」他笑笑,頗不自然,「我也贊成划大船!」
真倒楣,碰到這兩個沒骨頭的男人,還不如自己玩玩呢!
我滿心不高興,如果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是我的兄弟的話,我一定要把他掀到水裡去灌他一肚子水。大船來了,維潔頭一個衝上船去,差點被繩子絆個觔斗。我和維潔相繼上了船
,任卓文也輕快的跳了進來,船身晃了一下,他用右手拉住了船篷支持了身子平衡。忽然,我發現他的左手始終沒有動過,呆板板的垂在身邊,我衝口而出的說:「你的左手怎麼了?
」
他望了我一眼,神情顯得有點古怪,然後用右手拍拍左手說:「這是一隻廢物!」
我恍然大悟,原來他的左手已經殘廢了,怪不得他不便於游泳和划船!輕視心一消失,我的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我點點頭說:「是不是小兒麻痺?」
「不,」他望著我:「是為了一隻風箏。」
「風箏?」我問,腦子裡有點混亂。
「是的,一隻風箏,一隻虎頭風箏!」
「哦。」我抽了一口冷氣,緊緊的望著他,難怪我覺得這張臉如此熟悉,這世界原來這麼小呀!「哦,」我咽了一口口水,困難的說:「你是阿福!」
「不錯!」他笑了,竟笑得非常爽朗:「你沒有變多少,小鷓鴣,除了從一個小女孩變成個大女孩之外。一看你從水裡上岸我就疑惑著,但是我不敢認,已經太久了!要不是許小
姐喊了一聲小鷓鴣,我真不敢相信是你!」
「你,你這隻手,一直沒有好嗎?」我艱澀的問,簡直笑不出來。
「這是我母親的愚昧害了我,但是,它並不太影響我。」他輕鬆的說,仍然笑著,然後說:「你的脾氣也沒有變,還是那麼率直!」
「哦?」我靠在船欄杆上,手握住欄杆。維潔兄妹詫異的望著我和任卓文,我向來長於言辭,現在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奇怪任卓文怎麼能笑,怎麼還有心情來討論我的脾氣?
我目不轉睛的盯住他那隻殘廢的手,胃裡隱隱發痛,整個下午的愉快全飛走了。
六歲,對任何人而言,都只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年齡。但,爸爸常說古人有八歲作官,十歲拜相的,那麼,我距離作官拜相的年齡也不過只差一丁點兒了。可是,我卻只會爬到樹
上掏鳥窩,踩在泥田裡摸泥鰍,跟著附近的孩子們滿山遍野的亂跑。我會告訴人鼬鼠的洞在哪兒,我會提著一條蛇的尾巴來嚇唬隔壁的張阿姨,我知道哪裡可以找到草莓,我能辨別有
毒和無毒的菌子。但,假如有人間我一加一等於多少,我會不假思索的說等於一萬。
那時,爸爸在鄉間的中學教書,我們都住在校內的宿舍裡,左右全是爸爸同事的眷屬,孩子們總數約有五十幾人,男孩子占絕大多數。雖然媽媽用盡心機想把我教育成一個斯斯文
文的大家閨秀,可是我卻一天比一天頑皮。我喜歡混在男孩子堆裡,整天弄得像個泥猴。媽媽氣起來就用戒尺打我一頓,但那不痛不癢的鞭打對我毫不奏效,只有兩次,媽媽是真正狠
揍我,一次為了我在張阿姨晒在外面的毛毯上撒尿,另一次就是為了阿福。
阿福,他是老任的兒子,老任是學校裡的清掃工人。阿福出身雖低微,卻是校內孩子們的頭兒,第一,他的年齡大個子大。第二,他已經念了鄉間小學。第三,他有種任俠作風和
英雄氣概。第四,他有一個蠻不講理而其凶無比的母親,如果誰招惹了阿福,這位母親會毫不猶豫的跑出來把那孩子撳在泥巴裡窒息個半死。基於以上幾種原因,阿福成了我們的領袖
,但他卻不大高興跟我玩,因為我是女孩子,而且我太小了。
那天,我們有七八個孩子在校園裡放風箏,我擁有一個最漂亮也最大的虎頭風箏,得意洋洋的向每個人顯示。可是,當那些亂七八糟的小風箏都飛得只剩了個小黑點,我這個漂亮
的虎頭風箏仍然在地下拖,我滿頭大汗的想把它放起來,可是無論我怎麼跑,那風箏就不肯升過我的頭頂。那些孩子們開始嘲笑我,我心裡一急,就更拿那個風箏沒辦法了。這時阿福
走了過來,他一直在看我們放風箏,因為他自己沒有得放。
「讓我幫你放,小鷓鴣。」他說。
我遲疑了一下,就把線團文給了他,他迎著風就那麼一抖,也沒有怎麼跑,風箏就飛了起來。我開始拍手歡呼,阿福一面鬆著線團,一面沿著校園兜圈子走,我跟在他後面叫:「
還給我,我要自己放了!」
但他的興趣來了,越走越快,就是不肯給我,我開始在他身後咒罵,別的孩子又笑了起來。就在這時,線繞在一棵大樹枝上了,那棵大樹長在圍牆邊上。我跳著腳叫罵:「你弄壞
我的風箏了!你賠我風箏!」
「別急,」阿福不慌不忙的說:「我爬到圍牆上去給你解下來。」
圍牆並不高,我們經常都爬在圍牆上看星星的。阿福的意思是上了圍牆,再從圍牆上爬上樹。當他爬上圍牆,我也跟著爬了上去。可是,等不及阿福上樹,繩子斷了,那個漂亮的
虎頭風箏順著風迅速的飛走了。我先還仰著頭看,等到風箏連影子都沒有了,我就「哇」的大哭了起來,跺著腳大哭大鬧:「你賠我風箏,我的虎頭風箏,你還我來!還我來!」
「我做一個給你好了!」阿福說,多少有點沮喪和歉然。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我的虎頭風箏!」
「飛掉了有什麼辦法!」阿福說。孩子們都在圍牆下幸災樂禍的拍手。我氣得頭發昏,根本不曾思索的就把阿福推了一把,阿福本來就正準備下圍牆,我一推他立即失去平衡,重
重的跌在泥地上。一剎那間,我也嚇了一跳,但是,一想阿福不會在乎這樣摔一下的,我就溜下了圍牆,還準備繼續哭鬧一番呢。但,阿福的樣子使我怔住了,他蒼白著臉爬起來,疼
得齜牙咧嘴,一句話都不說,就搖搖擺擺的向他家走去。只一會兒,他的母親就衝了出來,孩子們像看到妖怪似的逃走了,一面還叫著說:「是小鷓鴣推的!」
阿福的母親拎住了我的耳朵,哭叫著說:「你個小雜種,還我阿福來,我跟你拚了!」
這場大罵直罵了半小時,直到媽媽聞風趕來,先把我從那個凶女人的手下救出來,然後一面好言勸慰著她,一面堅持去看阿福的傷勢,我乘機溜回家裡,爸爸正在書桌前改卷子,
看見我點點頭說:「又闖禍了,是不?」
我悶聲不響,心裡掛念的不再是風箏,而是阿福。沒多久,媽媽急急的走進來,對爸爸說:「那孩子的手腕折了,大概是脫臼,我告訴他們我願意出錢雇轎子,讓他們送孩子到城
裡的醫院裡去,可是他們不肯,堅持要殺公雞祭神,請道士念經,並且請幾桌酒。我倒不是小氣出這筆請道士請酒的錢。只是孩子的手就完了,你看怎麼辦?」
爸爸放下了紅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鄉下人,簡直無知,我去和他們說去!」
爸爸媽媽幾經交涉,最後是全盤失敗,他們只相信神仙和道士,不相信醫生。結果媽媽拿出一筆鉅額的賠款,讓他們請道士作法。然後回到家裡來,用一根粗繩子把我結結實實的
綁在床柱子上,用皮帶狠狠的抽我,我的哭叫聲和院子裡道士們作法的聲音混成一片,從來沒有一個時候,我看到媽媽生這麼大的氣,我被打得渾身青紫,哭得喉嚨都啞了,媽媽才住
手。爸爸把我解下來,抱到床上去,嘆息的說:「孩子還小,打得也過分了。」
「你不知道,阿福是個聰明孩子,現在卻注定終生殘廢,我會負疚一輩子!」媽媽說,一面走過來給我蓋棉被,並且輕輕撫摸我手上的鞭痕。因為媽媽眼睛裡有淚光,我覺得分外
傷心,那晚,我足足哽咽了一整夜。而院子裡,殺公雞聲,念經聲,也鬧了一整夜。天亮了,阿福的母親來了,出乎意料的溫和,扭扭捏捏的說:「阿福一定要我來講,叫你們不要打
小鷓鴣,說不是她推的,是他自己摔下來的!」
媽媽看了我一眼,大有責備我怎麼不早說的意思,爸爸摸了摸我的頭,對阿福的母親說:「打都打過了,也就算了!倒是阿福怎麼樣?」
「已經不痛了,今晚再殺一隻雞就可以了!」那女人笑吟吟的說。
可是,阿福的手一直沒有好,當他吊著手腕來找我玩的時候,我卻本能的躲開了,我變得很不好意思見他,為了那該死的一推。媽媽說我變安靜了,變乖了。事實上,那是我最初
受到良心責備的時候。倒是阿福總趕著找我玩,每次還笑嘻嘻的對我說:「你不要生我的氣,你媽媽打你的時候我不知道嘛!」
由於我總不理他,他認為我還在為那個丟掉的風箏不高興,一天,他對我說:「等我的手好了,我一定再做個風箏給你,賠你那一個,也做個虎頭的,好不?」一個多月後,我們
舉家搬進了城裡,以後東遷西徒,到如今,十四年過去了,我怎麼料到在這個小海島上,這碧潭之畔,會和阿福重逢?
「想什麼?」任卓文問我。
「你怎麼會到台灣來的?」我問。
「完全是偶然,我跟我叔叔出來的,我叔叔來這裡經商。啊,我忘了告訴你,我後來在城裡讀中學,住在叔叔家,叔叔是個商人。」
「這隻手,你沒有再看過醫生?」
「到城裡之後看過,已經沒有希望了!」
「喂,」維潔突然不耐的叫了起來:「你們是怎麼回事?以前認得嗎?別忘了還有兩個人呢!」
「十幾年前天天在一塊玩的。」任卓文笑著說:「真沒想到現在會碰到!」
「這種事情多得很呢。」維潔說,居然又說出一句頗富哲學意味的話:「人生是由許多偶然堆積起來的。」
「你走了之後,我真的做了個虎頭風箏,用一隻手做的,一直想等你回來後給你,可是,你一直沒回來。」
我想笑,但笑不出來。半天之後才說:「那個該死的虎頭風箏,但願我從沒擁有過什麼鬼風箏,那麼你的手——」
「算了,別提這隻手,我一點都不在乎!」他打斷我,笑著,卻真的笑得毫不在意。
「我很想聽聽,風箏與手有什麼關係。」維潔說,一面對她哥哥皺眉,那位拘束的哥哥現在簡直成了個沒嘴的葫蘆,只傻傻的坐在那兒,看看任卓文又看看我。我說出了風箏的故
事,維潔點點頭走到船頭去,把浴巾丟在船艙裡,忽然對任卓文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然後向水中一躍,在水裡冒出一個頭來,對船上喊:「大哥,你還不下水來游泳,在那
兒發什麼呆?」
維德愕然的對他妹妹瞪著眼睛,我卻莫名其妙的紅了臉。
一年後,仍然是八月。
我正坐在走廊裡看書,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走了過來,我佯作不知,於是,我聽到身後有個聲音在說:「我送你一樣東西,猜猜看是什麼?」
我猛然回頭,任卓文正捧著個龐然巨物站在那兒。
「啊哈!風箏!」我大叫,像孩子似的的跳了起來:「虎頭風箏!你在哪兒買的?」
「自己做的,用這一隻手!」他笑著說,然後含蓄的說:「十五年前飛走的風箏又回來了,你要嗎?」
我搶過了風箏,嚷著說:「當然要,本來是你欠我的!」
「你難道不欠我什麼嗎?」他問。
我的臉紅了。把手伸給他說:「給你,砍去吧!」
他笑了,笑得邪門。「我會好好愛護這隻手,和它的主人。」
他說。
拿起風箏,我跑了出去,室外,和煦的風迎著我,是個放風箏的好天氣。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4:05
【第八章】
迷失
沒有星也沒有月亮,只有綿綿的細雨和無邊的黑暗。這種夜晚,在幾個月前,她認為是靜謐而溫馨的。一盞台燈,一盤瓜子,一杯清茶,和他靜靜的對坐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不必多說什麼,她了解他,他也了解她。等到鄰居的燈光相繼熄了,他站起來,望望窗外問:「我該回去了?」
「或者是的。」她答。
於是,他走到門口,穿上那件早已褪色的藍雨衣,她送他到門前,他微笑著問:「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共度長夜?」
他沒有向她正式求過婚,但這句話已經夠了。她也從沒有答覆過這句話,只是淡淡的笑笑。可是,他們彼此了解。等他修長的影子消失在細雨中,她闔上門,把背靠在門上,閉上
眼睛,腦子裡立即出現無數個關於未來的畫面,而每個畫面中都有他。
同樣的雨,同樣的夜,她不再覺得靜謐溫馨,只感到無限的落寞和淒涼。僅僅失去了一個他,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竟感到像失去了整個的世界。他,葉昶,這個名字帶著一陣刺痛
從她心底滑過去。葉昶,這驕傲的、自負的、目空一切的男人!第一次見到他,似乎還是不久以前的事,雖然已經隔了整整三年了。那時候,她剛剛考進T大外文系,在一連串的迎新
會、同鄉會、交誼會之後,她已從她的好友李曉蓉那兒知道,男同學們給了她一個外號,叫她作「白雪公主」。她曾詫異這外號的意義,曉蓉笑著說:「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你長得
美,皮膚又白,白得像雪;對人冷冰冰的,也冷得像雪,所以他們叫你白雪公主。」
「我冷冰冰的嗎?怎麼我自己不覺得?」她問。
「哦,你還不夠冷嗎?」曉蓉叫著說:「不是我說你,馥雲,為什麼你從不答應那些男孩子的約會?我聽說從開學以來,已經有十四個半人碰過釘子了!」
「什麼叫十四個半?這是誰計算的?」
「十四個是指你拒絕過十四個人,另外那半個是指我們那位李助教。據說,他曾拐彎抹角的找你聊天,剛說到國立藝術館有個話劇的時候,你就說對話劇不感興趣,嚇得他根本不
敢再說什麼了,他們說這只能算半個釘子。」
「誰這麼無聊,專去注意這些事情?」馥雲皺眉問。
「你知道外文系最近流行的幾句話嗎?他們說:『許馥雲,美如神,碰不得,冷死人!』大家都說你驕傲,是女生裡的葉昶!」
「葉昶?葉昶是誰?」
「你真是什麼都不知道!葉昶是外交系三年級的,能拉一手小提琴,並且是最好的男中音。只是為人非常驕傲,據說有個女同學把情書悄悄的夾到他的筆記本裡,但他卻置之不理
,他說他不願意被任何人所征服!」
「他未免自視過高了吧。誰會想去征服他呢?」
「哈,我猜全校三分之一的女同學都在暗中傾慕他,只是不說出來罷了!如果你見到他,一定也——」
「別說我!」馥雲打斷了曉蓉的話:「記住,我也不願被任何人征服的!」
三天後,學校裡有一個同樂晚會,因為節目單中有葉昶的小提琴獨奏,馥雲雖然對同樂晚會不感覺趣,卻破例的參加了。由於聽到太多人談起葉昶,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倒想看
看這位仁兄到底是一副什麼樣子。她走進會場時已經遲到了,台上正有兩個同學在表演對口相聲,她想找個座位,一個在她身邊的男同學立即站了起來讓她坐,她猶豫了一下問:「你
呢?」
「我喜歡站!」
她坐了下來,那個男同學靠著牆站著,個子高高的,微微的蹙著兩道眉毛,用一種不耐的神情望著台上。馥雲坐正了身子,台上的人正在說影迷離婚記,那裝太太的同學尖著嗓子
在一連串的說:「我們真是一舞難忘、一曲難忘、一見鍾情,我們經過一夜風流,我就成了未出嫁的媽媽了!」
台下爆出一陣大笑,馥雲卻聽到她身邊那讓座的男同學在冷冷的說:「無聊!」馥雲下意識的望了望他,正好他也在看她,於是,他聳聳肩對她說:「我最不喜歡這種同樂晚會,
一點意思也沒有!」
「這人真滑稽。」馥雲想。既然不喜歡,幹什麼又要參加呢?她不禁也聳聳肩說:「你為什麼要來呢?」
「為了葉昶的小提琴!」
又是葉昶!馥雲忍不住再聳了聳肩,並且不滿的撇了一下嘴,這表情似乎沒有逃過那男同學的視線,他立即問:「你認為葉昶的小提琴怎樣?」
「我沒聽過,希望像傳說的那樣好!」
「其實並不好!」那人又冷冷的說。馥雲詫異的看著他,既然認為葉昶的小提琴不好,為什麼又要來聽呢?這人一定是個神經病,要不然也是個少有的驕狂的人!他仿佛也看出了
她的思想,對她微微的笑了笑,馥雲才發現他很漂亮,很瀟灑,那股「狂」勁似乎也很可愛。就莫名其妙的回了他一個微笑,他的笑容收回去,卻定定的凝視了她幾秒鐘,然後問:「
你在哪一系?」
「外文系,一年級。」她答。
「是新生?你和許馥雲同班?」
「你認識許馥雲?」她詫異的反問。
「不!」他搖搖頭,並且皺了皺眉:「只是聞名已久,我對這種驕傲的女孩子不感興趣!」
「驕傲?你怎麼知道她驕傲?」
「她嗎?她是驕傲出了名的!許多長得漂亮一點的女孩子就自認為了不起,好像全天下的男人都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似的!等到別人真的追求她,她又該搭起架子來拒絕了!」
馥雲感到一股怒氣從心底升了起來,但她壓制了下去。台上的影迷離婚記已到尾聲,那飾丈夫的正在說:「我的茶花女,再見吧,你可別魂斷藍橋呀!」馥雲把眼光調到台上,決
心不再理會那個人,但,那人卻在她耳邊輕聲的問:「散會之後,我可以請你去吃消夜嗎?」
「不!」她轉過頭來狠狠的盯著他,不假思索的說:「一個驕傲的女孩子不會輕易的答應別人的邀請的!」
他似乎大大的吃了一驚,張大了眼睛望著她,喃喃的說:「我希望,你不是許馥雲!」
「很不幸,我正是許馥雲!」馥雲感到一陣報復性的快感,接著又說:「以後你批評一個人以前,最好先打聽一下他的姓名!」
「可是——可是——」他眨著眼睛,「可是」了半天,終於說:「可是你在撇嘴以前,也該先打聽一下那看著你撇嘴的人是誰呀!」
「難道,難道,」這下輪到馥雲張大了眼睛:「難道你就是葉昶?」
「很不幸,我正是葉昶!」葉昶學著她的聲調說。馥雲正在感到迷茫的時候,麥克風裡已在報告下一個節目:下一個節目是葉昶的小提琴獨奏。葉昶拋給她一個調侃而含蓄的微笑
,就轉身到後台去了。那天,葉昶拉了幾個常聽的曲子,「流浪者之歌」、「夢幻曲」和「羅曼斯」。那天夜裡,馥雲做了一夜的夢,夢到葉昶和羅曼斯。
馥雲不相信自己會「被征服」,但,葉昶,那高傲的男人,卻確實在她心中盤旋不去。最使她不舒服的,是他並沒有像她期望的那樣來追求她,他疏遠她,冷淡她。但在疏遠和冷
淡之中,卻又帶著一種調侃和諷刺的味道,仿佛在對她表示:「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我偏不追求你!」這打擊了她的自尊心,也刺傷了她的好勝心,「我要征服他!但不被他征服!」
她想,於是,像捉迷藏一樣,他們彼此窺探著,也彼此防範著。
年底,外文系主辦了一次耶誕舞會,他參加了。她也參加了,因為知道他會去,她仔細的打扮了自己。舞會是熱鬧的,令人興奮的。她被陷在男孩子的包圍中,數不清的讚美,數
不清的恭維和傾慕,只是,他卻帶著個超然的微笑,斜靠在窗口,望著她在人群中轉來轉去。任憑她多麼渴望他來請她跳舞,他卻總是漠然的站著。於是,渴望變成了怨恨,她開始決
定,如果他來請她跳舞,她一定給他一個乾乾脆脆的拒絕。「我要讓他難堪一下,我要報復他!」報復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
終於,他來了,他離開了他的角落,微笑的望著她,對她慢慢的走過來。她感到心臟加速了跳動,血液迅速的向臉上湧去,呼吸變得緊迫而急促,她忘了要報復的決定,她用眼光
迎接著他,拒絕了別的男孩子的邀請,等待著他。他走近了,拋給她一個諷刺的笑,從她身邊擦過,去請坐在她旁邊的一位小姐。她咬緊了嘴唇,憤怒和難堪使她血脈擴張,「我要報
復的,」她想,「我一定要報復的!」
可以報復的機會終於來了。那天下了課,才只是下午三點鐘,她夾了書本,正準備回家,卻在走廊上碰見了他。他看著她,微笑的問:「沒課了?」
「沒有了!」她答。
「我想到碧潭划船去,一起去嗎?」
如果這算是一個邀請,那麼他總算是邀請她了,她應該高高的抬起頭,昂然的回答一句:「不,我沒興趣!」或者說:「對不起,我早有約會了!」但她什麼也沒說,只呆呆的望
著他,任由他從她手上接過書本去,任由他帶著她搭上到碧潭的公路局客車,任由他租了遊艇,任由他攙著她跨上遊艇。他拿起槳,把小船划到潭心,然後微笑的問:「怎麼,你好像
在和誰生氣似的?」
是的,她在和自己生氣,但她說不出。他微笑著,笑得那麼含蓄,仿佛在說:「我已經征服了你。」她恨自己為什麼要跟他到這兒來,恨自己如此輕易的失去了報復的機會。他仍
然在笑,笑得使人生氣,她禁不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輕鬆的蕩著槳,突然說:「要我唱一個歌給你聽嗎?」
她還沒有回答,他已經引吭高歌了,是那首著名的英文歌:「當我們年輕的時候」。他的歌喉那麼圓潤,聲音那麼富有磁性,她覺得心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情,淚珠沒來由的在
眼眶裡打轉。他的歌聲在水而繚繞著,他的眼光跟蹤著她的眼光。歌聲停了,他把小船擱淺在沙灘上,靜靜的凝視著她,低聲說:「馥雲,你真美!」
第一次他直呼她的名字,第一次他讚美她。她的頭昏昏沉沉,她的眼光模模糊糊,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握進了他的手中,他輕輕的拉著她,她滑進了他的臂彎裡,立即,她感到一陣
說不出的輕鬆,似乎經過了一段長期的抗戰,而今戰爭終於結束了。她仰起頭,對他綻開了溫柔而寧靜的微笑。她不再想到報復,她不再想是誰征服了誰,她只覺得山是美麗的,水是
美麗的,連那躺在沙灘上的小鵝卵石也是美麗的。
一連串美好的日子,一連串美好的夜晚,不管是風晨月夕,不管是晴天陰天,他們的歲月是美麗的。但,在美好之中,又似乎缺少了什麼,馥雲總隱隱的感到不滿,不滿什麼,她
自己也不知道。三年的時間過去了,葉昶早已畢業了,馥雲依然在求學,依然生活在男同學的包圍之中。三年來,他們更有過無數次的爭吵,每次都不了了之,可是,馥雲所感到的那
份不滿,卻隨歲月而與日俱增。一天,她開玩笑的問他:「假如有一天我愛上了別人,你怎麼辦?」
「我想你不會。」
這就是他的答案,「不會!」為什麼不會呢?他是何等的自負,馥雲覺得自尊心被刺傷了。她冷笑了一聲說:「不會?你怎麼知道?」
「假如我愛上了別人,你又怎麼辦?」他反問。
「我嗎?」她聳聳肩,「那還不簡單,我也另找一個人,我還會缺少男朋友嗎?」
在一剎那間,她發現他的臉色陰鬱了下去,但馬上他又恢復了。他們轉換了話題,可是,他們已彼此傷害了對方。
「如果他真愛我,失去我會使他發狂,但是他不會,他僅僅把我當一個被征服者而已。」馥雲想,那份不滿已變成了一種反感了。
那最後的一日終於來臨了。那是很好的黃昏,他像往常一樣的來了,他們在小屋中對坐著,她為他泡了茶,他輕鬆而自然的說:「我姨媽要見見你,我已經告訴她明天中午帶你到
她家去吃飯!」
馥雲望著他,強烈的反感在心中升了起來。
「你為什麼不先徵得我的同意?你怎麼知道我明天有沒有事?憑什麼我要讓你姨媽『見見』呢?」
「我想你明天沒有事,有事也先放在一邊吧?」他說。
「不行!」馥雲斬釘截鐵的說:「我明天有事!」事實上,明天什麼事都沒有。
「什麼事?」他追問。
「我明天有約會,和男朋友的約會!」她大聲說。
葉昶望著她,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然後葉昶冷著臉說:「馥雲,你是不是故意和我鬧別扭?」
「你有什麼權利代我訂約?你又有什麼權利『帶』我到什麼地方去見什麼人?我又不是你的附屬品!」
「別在字眼上挑毛病好不好?就算我做得不對,約已經訂了,你總不能讓我丟人。明天我來接你。」
「我不去!」馥雲堅決的說,又加上一句:「我的男朋友可不止你一個,難道每個人的姨媽我都該見見?」
葉昶的兩道濃眉在眉心打了一個結,他的拳頭握緊了。
「好吧!去不去隨你!」
「砰」的一聲,他帶上房門走出去了,這舉動使馥雲更加冒火,她追到門口,大聲喊:「你走吧!希望你永遠都別來,我不要再見你,從今天起,我們之間就算完蛋!」
他停住,回過頭來冷冷的說:「你以為我希罕你?完蛋就完蛋!」他走了,就這樣,走出了她的生活,也走出了她的世界。
兩個月過去了,他沒來過,她也沒有去找他。但,歲月變得如此的悠長,生活變得如此的枯燥。同樣的夜,竟變得如此落寞淒清!「這是為了什麼?」她自問。「難道我不愛他?
難道他不愛我?為什麼他不能拋開他的驕傲和自尊?在愛神的前面,他竟要維持他的驕傲和自尊!」但是,她自己呢?她自己為什麼也要維持這份驕傲和自尊?
「或者,我們迷失在彼此的驕傲裡,在愛情前面,這點驕傲應該繳械的!我,是不是該先拋棄我的驕傲?」她想,默默的望著窗外。
窗外,仍然飄著無邊的細雨。終於,她轉過身,從牆上取下了雨衣,向室外大踏步的走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4:29
【第九章】
情人谷
一
山谷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連那條穿過山谷的河流,也一平如鏡的躺在谷底。
嘉琪站在河邊,用一隻手拉著河邊的一棵榕樹枝子,把上身傾在河面上,仔細的、小心的,注視著水中自己的反影。
微微的風掠過了水面,掀起了一片漣漪,水中的人影也跟著輕輕的晃動了起來。嘉琪站正了身子,煩惱的跺了一下腳,她心中正充滿了怨氣。今天早上,媽媽起碼對她說了十遍同
樣的話:「嘉琪,注意你的舉止!十六歲的少女,一定要表現得端莊穩重!等會兒費伯伯來了,你要給他一個好印象,讓他覺得你是個有好教養的大家閨秀!」
費海青,都是為了這個即將來臨的客人,家裡弄得天翻地覆,一切都變了常態。據說,費海青是爸爸的老朋友,在國外住了整整十二年,現在突然回國了。當然,他要住在嘉琪的
家裡。但,嘉琪不了解為了這樣一個陌生的客人,爸爸媽媽何至於看得如此嚴重!而且,自從收到費海青決定回國的信起,家裡就充滿了一種神秘的氣氛,爸爸和媽媽的笑容都減少了
,常常悄悄的討論著什麼,等到嘉琪一走過去,他們就趕快把話嚥住了。
哼!他一定是個脾氣古怪、性情執拗的老頭子!為了這麼一個人,爸爸時而興奮,時而又憂鬱的搖著頭嘆氣。媽也變了常態,居然大大的訓練起嘉琪的風度儀表來,「給海青伯伯
一個好印象!」這句話成了媽媽不離口的訓詞。這還不說,今天一早,爸爸就到台北松山機場去接費伯伯了。媽媽竟然把嘉琪叫到面前來,命令她換上了現在穿的這身衣服,白底小紅
花的尼龍襯衫,藏青色的旗袍裙。這豈不要了嘉琪的命!
生平沒有穿過旗袍裙,現在裹裹拉拉,拘拘束束的,連邁步子都邁不開!「規規矩矩的坐著,不許跑出去!」媽媽下了最後一道命令,就到廚房去忙著準備食物了。哼!不許跑出
去!
可是嘉琪是離不開情人谷的,情人谷是這山谷的名稱。何況家裡沒有大的穿衣鏡,嘉琪一定要看看媽媽把自己打扮成一個什麼怪樣了!所以,當媽媽一轉身,嘉琪就抓起了自己的
草帽,跑到這山谷中來了。
「費海青,滾他的蛋!」嘉琪咒罵了一句,重新拉起榕樹枝子,在水裡打量著自己。水中反映出一張圓圓的臉龐來,有一個微微向上翹的小鼻子,兩個大眼睛,和一張稚氣的嘴。
短短的頭髮上繫著一條水紅色的緞帶,這緞帶也是今天早上媽媽給強迫繫上的,這使嘉琪感到不舒服。於是她一把扯了下來,順手丟進了河裡,望著緞帶順水流去,她感到一種說不出
的愉快,她繼續打量著自己,穿著尼龍襯衫的上半身,紮得緊緊的腰部,窄窄的裙子——猛然間,當嘉琪警覺到危險以前,榕樹枝斷了,她對著水面沖了下去。
掉到這條河裡,對嘉琪來說,倒不是一件什麼了不起的事,事實上,幾乎每年嘉琪都要掉下去兩三次,仗著自己的游泳本領,她從沒有出事過。可是,今天,把手腳一伸,嘉琪就
覺得不大對勁兒,兩條腿給那瘦瘦的裙子捆得緊緊的,根本就別想動一動。「見鬼的旗袍裙!」嘉琪在肚子裡狠狠的咒罵著,死命的把腿一彎,「嗤啦」一聲,嘉琪知道裙子已經撕破
了。但她的腿也獲得了自由,像一隻小青蛙一般,她輕快的向岸邊游去。
爬上了岸,嘉琪在岸邊的草地上平躺了下來,她知道自己現在已變成了一副什麼模樣兒,渾身濕淋淋的,再加上那條一直撕到大腿的旗袍裙。
「我必須盡快回家換一身衣服,免得讓費伯伯那古板的老頭兒看到我這副模樣!」
嘉琪跳了起來,從草地上找回她的草帽,拔起腳,開始向谷口奔去。出了谷口,在不遠的山腳下,就是她家那精致的小洋房了。別人都把房子蓋在市區裡,但嘉琪的父親卻喜歡這
兒的寧靜幽雅。沿著山腳的小路走出去,不遠就是碧潭。
所以,這座小樓房是依山面水的。嘉琪用最快的速度,衝進了花園裡,正想到裡面房裡去換衣服,卻猛然看到在園中的金魚池旁邊,一個陌生的、頎長的男人正站在那兒。
「嗨!」她站住腳,詫異的看著這個男人。
是個年約三十五、六歲的男人,高高的個子,黝黑的皮膚,有一對漂亮而銳利的眼睛,眉毛長得低低的,眼睛微微向裡凹,薄薄的嘴唇,帶著個嘲弄的微笑。穿著一件潔白的襯衫
,一條淺灰色的西服褲。這是一個漂亮的男人,一個具有十足的男性力量的男人。當嘉琪對這陌生人完全打量過之後,這男人也剛剛完成了他對嘉琪的巡禮。他那黝黑的臉似乎在一剎
那間變得蒼白了,深黑的眼睛裡閃過一抹激動的光芒。但,立刻他就用一種故作滑稽的口吻說:「怎麼,你濕得像一隻才游過泳的鴨子!」
「假如你剛剛掉到河裡去,」嘉琪忿忿然的,一本正經的說:「你怎麼可能不濕?」
那陌生人挑了挑眉毛,收起了臉上的笑,也嚴肅的點了點頭,表示接受了她的理由。嘉琪轉身向房子裡走去,走了兩步,她忽然回過頭來,那陌生人正望著她的背影發愣。她魯莽
的問:「喂!你是誰?」
「我?」那陌生人似乎吃了一驚:「我姓費。」
「費?」嘉琪詫異的睜大了眼睛:「那麼,你是費海青那老頭兒的兒子了?」「費海青那老頭兒?」那陌生人滑稽的笑著,對她深沉的鞠了一個躬:「費海青那老頭兒就是我!」
嘉琪怔了足足有半分鐘,接著,就突然的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彎著腰,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媽特地要我換上一身新衣服,『給費伯伯一個好印象!』我偏偏掉到河裡——
撕破了裙子,弄亂了頭髮——啊,我可像一個文文靜靜的大家閨秀嗎?」
費海青抿著嘴望著她,接著,也大笑了起來,正當他們相對著笑得前俯後仰的時候,媽從後面跑了出來,一看到嘉琪那水淋淋的樣子,就驚詫的大叫了起來:「啊呀!我的天!嘉
琪,你是怎麼弄的呀?」
「哦,媽媽,我掉到河裡去了,這可不是我的錯,誰也料不到樹枝會斷的呀!」
「你難道爬到樹上去了嗎?」
「假如你不把我的腿用這麼一條裙子捆起來,我倒真會爬到樹上去呢!」嘉琪說著,一面對費海青調皮的笑了笑,就轉身到裡面去換衣服了,當她走開的時候,她聽到媽媽在憐愛
的說:「多麼可愛的女孩子!這和十二年前那個瘦弱的小女孩有了很大的差別了吧?」
費海青低低的答了一句,嘉琪沒有聽清楚他說的是什麼。
經過客廳的時候,她看到裡面多了幾件東西,一口小皮箱,一個旅行袋,還有一枝獵槍!嘉琪對那獵槍凝視了幾秒鐘,心臟由於興奮而加速的跳動著。費海青,這是個傳奇性的人
物啊!她在客廳裡沒有看到爸爸,於是,她明白爸爸和費海青彼此錯過了,爸爸去接他,他卻自己來了。「嗯,這個暑假一定不會平凡了!」嘉琪喃喃的說,對自己甜蜜的微笑著。
二
清晨,天剛剛有點兒亮,嘉琪悄悄的溜下樓來,預備跑步到情人谷去,享受一下谷中清新的空氣。昨晚,她睡得很遲,爸爸、媽媽和費海青,他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費海青講了
許多他在國外的經歷,他跑了不少的地方,英國、美國、意大利、日本——但,大多數的時間都待在美國。他講了很多他打獵的故事,他是一個很精明的獵手。當他講那些故事的時候
,他的聲音深深而富有磁性,他的眼睛明亮而銳利。有好幾次,他注視著嘉琪,眼睛裡閃動著一種特殊的光芒,這種注視使嘉琪覺得呼吸急促,她感到自己在被注意著,整個晚上,他
的視線都在跟蹤著她。
昨晚睡得那麼遲,但今天卻醒得這麼早,嘉琪感到渾身都充滿了活力。溜下了樓,嘉琪走到花園裡,像一隻小貓般輕快的向花園的門跑去,可是,她聽到了一個聲音:「怎麼?想
逃跑嗎?」
她站住了,費海青從一棵扶桑花後面繞了出來,嘴裡銜著一支煙,微笑的望著她。
「你起得真早,」嘉琪笑著說:「我正想到情人谷去!」
「情人谷?一個很美麗的名字!是個名勝嗎?」
「不,是一個普通的山谷,四面都是山,谷底是一條河,河邊有大片的草地和樹林,風景美極了!平常到碧潭來玩的人都只知道遊碧潭,不知道遊情人谷,其實情人谷比碧潭好玩
多了!那麼安靜、神秘!早上和黃昏的時候都有一層薄霧,谷裡到處都朦朦朧朧的,真美極了!」
「為什麼叫情人谷呢?」
「相傳到谷裡玩的青年男女,都會在那兒找到愛情!但知道這地方的人並不多!」
「你引起我的好奇心了!嘉琪,帶我去看看吧!」
「好!如果不驚醒媽媽他們,我們可以在早餐以前趕回來!不過,你帶獵槍去好嗎?山上有許多鳥,我要你教我打獵!」
「交換條件,是不是?」費海青接著說,接著又對她眨了眨眼睛:「好吧!讓我到臥室裡偷槍去!」
一刻鐘之後,他們並肩走在山中的小徑上了。山裡彌漫著淡淡的薄霧,樹枝和小草上都聚著大顆的露珠,空氣裡散布著一縷微微的草香。各種的小鳥在山上穿來穿去,雜著彼此應
合的嘰嘰咕咕聲。費海青持著槍,環視著山上濃密的樹木,一隻鵪鶉從樹林裡猛的飛了出來,「砰!」一聲槍聲,鵪鶉立即像石塊一樣的落了下來,許多的鳥都撲著翅膀驚飛了。
「啊!你打中了它!」嘉琪歡呼著向落下的鳥兒那裡跑了過去,拾起了那隻尚未斷氣的小東西。
「第二槍應該你放了,我幫你上好子彈。看!那邊樹枝上有兩隻鳥,瞄準吧!這兒是準星尖,從這裡看出去,看著鳥肚子底下一點的地方,槍拿穩一點,好,放吧!」
嘉琪扣動了扳機,砰然一聲,兩隻鳥都飛了。
「啊,沒打中!」嘉琪失望的提著槍,望著兩隻鳥向天空飛去。
「慢慢來,打獵並不簡單呢!情人谷在什麼地方?或者谷裡有不少的鳥可以打呢!」
「哦,告訴你,情人谷是不許打獵的!」嘉琪說。
「誰不許?」
「我不許!別糟蹋了好地方,那兒是不該有槍響的!」
費海青側過頭來望著嘉琪,嘉琪的臉兒顯得嚴肅而正經,眼睛亮晶晶的閃著光。費海青微微的笑了笑,但,這笑容消失得很快,代而有之的,是一抹深切的痛楚的表情。可是,當
嘉琪轉過頭來時,他又微笑了。
情人谷中依然靜悄悄的,山、水和樹木都是靜止的。一隻水鳥獨腳站在水裡的一塊岩石上,把頭埋在它的翅膀裡打瞌睡。嘉琪和費海青的腳步聲驚醒了它,它抬頭茫然的看了看,
換了一隻腳站著,又繼續去打瞌睡了。嘉琪停住了腳,回頭望了望費海青:「美嗎?」
「比你描寫的更美!」費海青說,讚歎的望著四周。
他們在草地上坐了下來,有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嘉琪偷偷在注視著他的側面,他正凝視著水面,似乎在回憶著什麼,他的眼光顯得茫然,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嘉琪
覺得心裡怦然一跳,在這一剎那間,好像自己心裡多了一樣東西,呼吸急促了,臉上突然的發起燒來。她低下頭,用手拔著地下的小草,輕輕的問:「費伯伯,你結過婚嗎?」
「什麼?」費海青像是吃了一驚:「結婚?不!我沒有!」
「那麼,你戀愛過嗎?」嘉琪繼續問。
費海青回過頭來,深深的望著嘉琪,半天沒有說話,好一會兒後,才低低的,有所感動的說:「是的,我戀愛過。」
「你愛的是誰?為什麼你不和她結婚?」
又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然後,費海青苦笑了一下。
「嘉琪,你還是個小女孩,許多事你是不能了解的!有時候,我們所愛的人不見得是愛我們的,也有的時候,我們所愛的人不是我們所該愛的,感情上的事比任何事都複雜——啊
,這些對你來說是太深了!」
「別把我當小孩看吧!」嘉琪忿然的說,然後又問:「你這樣東飄西蕩的,從來沒有覺得寂寞過嗎?」
「寂寞?」費海青望著嘉琪,眼睛裡又閃耀著那種特殊的光芒。「是的,有時候很寂寞。我常想——我應該有一個小伴侶,例如——一個女兒!——啊!我們該回去了,太陽都爬
上山了,不是嗎?我猜你媽一定在到處找我們了,在她到警察局報告失蹤以前,我們趕回去吧!」
他們跳了起來,向谷口跑去,費海青走在前面,嘉琪落後了幾步。在爬一個陡坡的時候,費海青回過頭來,拉住了嘉琪的手,把她拖了上來,然後他們一直手拉著手,輕快的向家
裡走著,到了花園門口,費海青髮了手,深深的笑著說:「我們度過了一個很愉快的早晨,是不是?我的小朋友?」
「確實是一個愉快的早晨,但是,我不是你的『小』朋友!」
嘉琪說,紅了臉,衝進了花園,向自己樓上的房子奔去。
下樓吃早餐的時候,無意間,在客廳門口她聽到媽媽和費海青的幾句對白,媽媽在問:「海青,假如我猜得不錯,這次你回國主要是為了她吧?是嗎?」
「是的!」費海青回答。
「你告訴她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怎麼說,也不知道該不該說。」
「小心點,海青,她是個敏感的孩子!我希望你不要告訴她!」
媽媽的聲音裡有一種淒涼和祈求的味道,然後費海青說了一句很低的話,嘉琪沒有聽清楚。她滿腹狐疑的走進客廳,媽媽和費海青都立即停止了談話,他們的目光都神秘的集中在
她身上,空氣裡有點兒緊張。嘉琪看了看費海青,又看了看媽媽,媽媽的眼睛是濕潤的。「他們有一個秘密,我要查出來那是什麼!」嘉琪想。一面抬起頭來愉快的說:「該吃早飯了
吧?媽媽?」
三
夜深了,窗外下著大雨,嘉琪坐在書桌前面,一點睡意都沒有。拿著一支鉛筆,她在紙上無意識的亂畫著。自從費海青住到這兒來,已經足足有兩個月了,這是多麼充實,多麼神
奇的兩個月!嘉琪奇怪以前那十六年的歲月是怎麼過的,在她的生命中,似乎只有這兩個月是存在的,是真實的。她伸了一個懶腰,把手放在腦後,靜靜笑著。這兩個月中,她已經學
會了打獵,每天早上她和費海青在深山裡亂竄,打獵、追逐、嬉戲。午後,他們會躺在情人谷中談天,他告訴她許許多多的故事,有一天,他問她:「你願意跟我到外國去嗎?嘉琪?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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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2-27 20:44:54
」
她笑了笑,沒有說話,為什麼她不告訴他她願意呢?但他又為什麼要帶她走呢?除非——她的臉發起熱來了,她用手揉了揉頭髮,胡亂的對自己搖了一陣頭。然後,她開始在紙上
畫上一張張的臉譜,正面的、側面的,起碼畫了幾十個。
這是同一個男人的臉譜,但卻畫得完全不像。只有一張的下巴有點兒像「那個人」,她對這張注視了很久很久,然後紅著臉兒,用自己的嘴唇對那張畫像的下巴貼了上去。只一瞬
間,她抬起頭來,有點驚惶的四面張望著,似乎怕別人發現她的動作。等確定不會有人看到她之後,她用筆在紙上亂七八糟的寫著:「徐嘉琪,不要傻,人家把你當『小朋友』看呢!
他不會喜歡你的,你不要做夢吧!」
有兩滴淚珠升到她的眼睛裡來了,她把頭埋在手心裡,半天之後,才茫然的抬起頭來,關了台燈,上床睡覺了。
她睡得並不熟,許多的惡夢纏著她,天剛亮,她已經醒了。窗外的雨停了,是一個好天氣。她穿好了衣服,開了房門,悄悄的走下樓梯。她想去洗一個臉,然後到客廳裡去等費海
青。可是,剛走完樓梯,她就聽到客廳裡有低低的談話聲,她站了一會兒,可以聽出有媽媽、爸爸和費海青三人的聲音,他們似乎在爭執著什麼,可是聲音很低,一句都聽不清楚。嘉
琪迅速的向客廳門口溜去,客廳的門是關著的,她的好奇心燃了起來,她知道他們三個人有一個秘密,每次她和費海青出遊歸來,都可以看到爸爸媽媽焦灼擔憂的望著費海青,似乎在
詢問什麼。「我要查出來!」嘉琪想,把耳朵貼在門上。於是,她聽到媽媽在低而急促的說:「海青,我不了解你,十二年都過去了,你怎麼突然想起她來?而且,你一個獨身的男人
,帶著個女孩子也不方便呀!」
「唉!」費海青在長長的嘆著氣。「你們不知道孤寂的味道,有時候,在陌生的國度裡,你半夜裡醒過來,陪著你的只有空虛和寂寞,那滋味真不好受——我本來並不想收回她的
,但她長得那麼像她母親——」費海青的聲音顫抖了,句子被一種突發的哽咽所中斷了。
「海青,我了解你的感情,」是爸爸的聲音。「但是,嘉琪跟著我們十二年了,她始終認為我們就是她的生身父母,現在突然告訴她我們不是她的親人,她是不是受得了?海青,
你或者並不完全了解嘉琪,她是個感情豐沛的小東西,她很容易激動的——」
「不過,」媽媽接下去說:「孩子當初是你交給我們的,我們當然不能說不讓你領回去。何況十二年來,你每年都把她的生活費寄回來,我們不過在代你照管她而已。但是,我承
認——」媽媽的聲音也顫抖了,「這許多年來,我都把她當作自己親生的孩子,我又沒有兒女——現在你回來了,突然說要帶走她——」
「我很抱歉,」費海青說:「我本來的意思,只是回來看看她,但是,她那麼可愛,和她相處了兩個月之後,我不相信我還能再去過那種孤寂的日子。她使我想起她的母親——我
不能放棄她!十二年來,我都應該把她帶在自己身邊的!」
「海青,你這麼需要她的話,就帶走她吧!不過,小心一點告訴她,緩和一點,千萬別傷了她的心,她是——很脆弱的!」爸爸說。
嘉琪把身子靠在牆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渾身都像冰一樣的冷了。她緊緊的咬住了嘴唇,禁止自己發出聲音來。她所聽到的事實震懾住她,她把手握著拳,堵住了自己的嘴,拚命
的搖著頭,心裡像一鍋沸水般翻騰著。
「不!不!這不是真的!不不!我還在做夢,我一定是在做夢!」
她搖搖頭,痛苦的閉上眼睛。於是,她又聽到媽媽在說:「海青,我認為你最好不要告訴她事實,讓她仍然認色們是她的父母,我們叫她拜你作乾爹,然後你帶她走,這樣對孩子
的心理比較好些,而且你沒告訴她事實的必要!那段故事會使她受不了的!」
「啊!」嘉琪拚命的咬著自己的嘴唇。「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她在心裡拚命的重複著「太可怕」三個字,渾身發著抖。她體會到一個事實:費海青,這神奇的男人,在
幾點鐘以前,她還曾將一顆少女的心牢牢的縛在他的影子上,她還曾痴心妄想著一個美夢,「她」和「費海青」的美夢。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樣子,她心裡所有的一切都粉碎了!費
海青,他是她的父親!「不不!這太可怕!」嘉琪在心中叫著,掙扎著想離開這個門口。
「我聽到有人在門口!」
費海青的聲音。接著,客廳的門被拉開了,嘉琪幾乎栽了進去。用手扶住門框,她站穩了步子,抬起頭來,她立即接觸到海青蒼白的臉,他木然的站在那兒,黑而亮的眼睛緊緊的
盯著她,嘴唇上沒有一絲兒血色。
「啊,嘉琪!」他喃喃的喊。
這語調和臉色,嘉琪以前也曾經看到過一次,那次是她和費海青一起在山上打獵,她從一塊石頭上摔下去,費海青趕了過來,抱住了她,也這樣蒼白著臉兒喊:「啊!嘉琪!」
那是多麼奇妙的一刻!她曾經希望立即死在他的懷裡。
「啊!這太可怕!」嘉琪想,張大了眼睛,恐怖的望著費海青,一面向後退著。這太可怕,他,費海青,居然是她的父親。她轉過了頭,猛然向大門外狂奔而去。
「嘉琪!停下來!嘉琪!」費海青在後面大叫著。
嘉琪沒命的跑著,好像有魔鬼在後面追著她。跑上了山間的小徑,她下意識的往情人谷跑去。費海青在後面追了上來,一面高聲的叫著:「嘉琪!你停下來!我和你說話!」
嘉琪不顧一切的跑著,只有一個模糊的念頭,她要避開費海青!情人谷裡彌漫著清晨的薄霧,由於昨夜下過雨,地上的草是濕的,谷底的河流裡滾著洶湧的河水,發出低低的吼聲
。她瘋狂的跑了過去,站在河邊上,費海青趕了過來,她回頭望了一眼,立即向河裡跳下去。費海青一把拉住了她,鐵鉗似的胳膊緊緊的箍住了她。她拚命的掙扎著,像個小豹子一般
喘著氣,他們滾倒在草地上,費海青制伏了她。嘉琪不動的躺在草地上,把頭歪在一邊,閉上了眼睛,大滴的淚珠從她那黑而長的睫毛底下滾了出來。
「嘉琪,啊,嘉琪!」費海青喃喃的喊,困惑的望著那張蒼白而美麗的臉。
四
嘉琪在榕樹下的大石頭上坐了下來,最初的激動過去了,但她仍然不住的嗚咽啜泣著,眼淚不斷的滾到她的面頰上。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而哭,為了發現自己不是爸爸媽媽的
女兒?還是為了費海青突然成了她的父親?她心中亂得毫無頭緒,只覺得十分傷心。費海青坐在她的身邊,默默無語的望著她。嘉琪不敢抬頭去看他,她怕見到他那對關懷而憐愛的眼
睛,更怕看到他那漂亮而顯得年輕的臉。
「嘉琪,」終於,費海青開口了,他輕輕的握起她的一隻手,嘉琪立即感到渾身一震。費海青用兩隻手,緊握著嘉琪的手,小心的說:「我覺得很難過,我認為今生做的最錯的一
件事,就是回到這兒來擾亂了你的生活。」
嘉琪把頭垂得低低的,新的眼淚又湧出了眼眶。
「嘉琪,你願意知道我和你母親的故事嗎?」
嘉琪不說話,她想聽,但是她也怕聽。費海青沉默了一會兒,傷感的說:「說起來,這個故事很簡單,如果它發生在別人的身上,我們可以把它當小說看,但發生在我們自己的身
上,我們就沒有辦法很輕鬆的來敘述了。嘉琪,別哭吧!」
嘉琪仍然在哭,費海青長長的嘆了口氣。
「我簡單的告訴你吧!我認識你母親的時候,還只有十八歲,你母親十七歲。我們同是一個青年話劇團的團員。那時,正是抗日戰爭最激烈的時候,我們這個劇團在重慶成立了,
到處公演抗日話劇。你母親通常總是飾演女主角,而我飾演男主角,在戲台上既然總以情侶姿態出現,戲台下就難免想入非非。我那時簡直是瘋狂的愛上了你母親,可是,你母親年輕
漂亮,追求的人不計其數,她並沒有看上我。雖然在年齡上,你母親比我小一歲,但她卻顯得比我成熟,在我追求她的時候,她總是戲謔的稱呼我作『小弟弟』或者是『傻孩子』。我
苦苦的追求了你母親整整一年,你母親卻和我們劇團的導演康先生戀愛了。」嘉琪,你還年輕,不能體會戀愛和失戀的滋味。當你母親明白的告訴我愛上了康先生時,我幾乎瘋了。我
吞下了整盒火柴的火柴頭,又吃了一瓶DDT,想結束我的生命,但我卻被救活了。在我住院療養的時候,劇團解散,你母親和康先生也宣告同居。
「人死過一次,就會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感覺,我那時就是這樣,明知道在愛情上已完全失敗了,我從了軍!以後在戰場上過了好幾年的日子,但是,戰火仍然無法讓我忘記你母親
,甚至於在我托著槍,和敵人作殊死戰時,我眼前依然浮著你母親的影子。抗戰勝利後,我在緬甸附近住了一年,和許多女孩子一起玩過,她們有好幾個長得比你母親還美,而且善解
風情。但,我沒有辦法愛她們,一想起戀愛,就會聯想起你母親。你母親像是一把鎖,鎖住了我的感情。假如你看過毛姆所著的《人性枷鎖》,你就會了解我的心情。」抗戰勝利後一
年,我回到重慶,那時重慶是非常熱鬧的。
我按著舊日的住址去拜訪你母親,沒想到撲了一個空,你母親和康先生都搬走了,不知去向。我留在重慶,做了一個報社的編輯,整天忙於工作,差不多已忘記了你母親。可是,
偏偏在這時候,我卻碰到了你母親。」
費海青停住了,嘉琪不由自主的抬起頭來望他,他的眼睛注視著水面,眉毛緊緊的蹙著,額上沁出了汗珠,他握著嘉琪的手捏緊了,一直握得嘉琪發痛。然後,他調回眼光望著嘉
琪,搖搖頭說:「嘉琪,我真不願意告訴你這故事,這未免近乎殘忍。你把它當一個小說聽吧,不要想裡面的人物與你的關係!」他停了一下,繼續說:「那是個深夜,我從報社回到
我的住處去,路過一條小巷的時候,有個女人拉住了我,她扯住了我的衣服,死也不放我,要我——和她到旅館去。我覺得她聲音很熟,在街燈下,我發現她竟然是——你的母親,她
是完全變了,瘦得只剩下一對大眼睛。我再也想不到她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同時,她認出了我是誰,她大叫了一聲,轉身跑了!我跟了上去,懇求她告訴我她的情形。於是,她把我帶
到她的家裡,那是一間破爛得不可再破爛的茅草房子,在那兒我第一次看見你!」
嘉琪張大了眼睛,緊緊的注視著費海青。費海青嘆了口氣,又說了下去:「你那時大約只有三、四歲,瘦得像一隻小猴子,蜷伏在一堆稻草上熟睡著。你母親告訴我,她和康先生
同居的第二年生了你,但,你生下來不久,你那狠心的父親就遺棄了你們揚長而去。於是,為了你,你母親做過一切事情,最後終於淪落成一個阻街女郎!」那天,我留下一筆錢給你
母親,並且約定第二天再去看你們。可是,第二天,當我到了你們那兒,你母親正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她做了我幾年前所做的事——自殺!我送她進醫院,延到晚上,她死了。臨死
的時候,她把你交給我,要我像待自己女兒似的待你。她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海青,如果我能重活一遍,我願做你的妻子!』」
費海青的頭垂了下去,他的手微微的顫抖著,有好一會兒,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然後,費海青抬起頭來,黯然的苦笑了一下:「以後的事,你大概可以猜到了,我把你托付給我的
好朋友,也是你現在的爸爸媽媽,然後我就出國了。可是,這十二年之間,我並沒有忘記你,我時時刻刻記掛著要回來看你。但,每次都有事拖延下去,一直到最近才成行。啊,嘉琪
,我希望你不會恨我把這個故事告訴你,事實上,你並沒有損失什麼,如果你不願跟我走,你一樣可以住在你爸爸媽媽家裡!」嘉琪沉默著,她在慢慢的尋思這個故事,很奇怪,她並
不因這故事而感到傷心,反而有一種奇異的,仿佛從一種束縛裡被解脫出來的情緒。過了很久,她才低低的問:「我的父親,是那個姓康的是嗎?並不是你?」
「我?」費海青詫異的望著她。「當然不是我,我和你母親是很——純潔的。但是,嘉琪,我會像你親生父親一樣愛你,我們可以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生活的
話。假如你不願到外國去,我們就留在台灣——」
嘉琪深深的注視著費海青,臉上逐漸的蕩漾起一片紅暈,眼睛濕潤而明亮的閃著光。費海青看著她的臉,不由自主的停止了說話,激動的用手撫摸著她的臉頰,和那微微向上翹的
鼻子,喃喃的說:「天啊!你長得多像你母親!」
嘉琪微微的閉上了眼睛,從睫毛底下望著費海青:「我寧願我父親是那個姓康的流氓,不要是你!」
「為什麼?」費海青問。
嘉琪停了一會兒,然後把頭掉開,望著那寧靜的情人谷,慢慢的說:「他們傳說到情人谷裡的男女,都會在這兒得到愛情!」
費海青屏住呼吸的望著嘉琪,然後輕輕的扳過她的頭來,望著她那嫣紅的臉和潮濕的眼睛,一種新的情緒鑽進了他的血管裡,他顫抖的,低低的問:「你要這樣嗎?嘉琪?」
「是的,我要這樣,」嘉琪做夢似的說,閉上了眼睛。「我們要在一起生活,不要在外國,就在這情人谷附近的地方,造一棟小小的房子,我們會有一個溫暖的家,但是,我不是
你的女兒!或者,我是母親重活的那一遍!」
費海青看了嘉琪好一會兒,時間似乎停止了移動。終於,費海青顫抖的捧著嘉琪的頭,喃喃的說:「我真沒有想到,你母親在我感情上加的那一把鎖,鑰匙卻在你的身上!」他俯
下了頭,去找尋她的嘴唇,又低低的加了一句:「短短的兩個月之間,你長大了,我的小朋友!」
情人谷靜悄悄的,一對水鳥飛了過來,輕輕的掠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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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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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2-27 20:45:18
【第十章】
逃避
黃昏。
天邊是紅色的,圓而耀目的太陽正迅速的沉下去。室內,所有的家具都染上了一層紅色,沙發、桌子、椅子和飯桌上放著的晚餐,都被那朦朧的紅色所籠罩著。憶陵把最後一個菜
放在桌上的紗罩底下,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望了望窗外的落日和彩霞,她皺了皺眉頭,神思不定的解下繫在腰上的圍裙,把它搭在椅子背上。然後,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她默默的發
了一陣呆,猛然,她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的說:「不行!今晚絕不能去了!絕不能!」
走到客廳裡,她的丈夫鄭夢逸正坐在沙發裡看畫報,看到她進來,他不經心的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晚飯好了嗎?」
「是的,」她說:「等小逸和小陵回來就吃飯!」
「唔。」夢逸應了一聲,又回到他的畫報裡去了。
那畫報就那麼好看嗎?她想問,但到底忍住了,只望著窗子出神。窗外的落日,已被地平線吞掉了一半,另一半也正迅速的隱進地平線裡去。她坐在椅子裡,雙手抱住膝,感到一
陣心煩意亂。把頭髮掠了掠,身子移了移,那份心煩意亂好像更強烈了。
「不行!今晚絕不可去了,絕不可去!」她在內心中反覆說著,望著太陽沉落。
夢逸突然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把畫報拿到面前,指著畫報裡的一排西式建築說:「你看,我最近設計的房子就想採取這一種,就是經費太高,公司裡不同意,怕沒有銷路,其實
大批營造並不會耗費很大,我們台灣的房子一點都不講究格局、美觀,也不要衛生設備、好像馬馬虎虎能住人就行了!」
憶陵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思想從很遠的地方拉回來、又是這樣!他的房子,他的建築,他的設計!什麼時候,她才可以不需要聽他這些房子啦,建築啦,什麼哥德式啦
,這個式那個式呢!她望了那畫報一眼,確實,那照片裡的建築非常美麗,但這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但,望著夢逸那等待答覆似的臉色,她知道自己必須說點什麼。於是,她不帶勁
的聳了聳肩說:「本來嘛,公司裡考慮得也對,現在一般人都苦,誰有力量購買這樣的房子呢!」
「可是,這房子的成本不過十二、三萬就行了,假若公司肯少賺一點,標價不太高,一般人可以購買的!而且還可以採取分期付款的辦法——」
哦,什麼時候可以不聽這些房子的事呢!憶陵懊惱的想著。房子!房子!他腦筋裡就只有房子!夢逸把畫報拋在桌子上,在室內繞了個圈子,仍然繼續在發表著意見。憶陵重新把
眼光轉向窗外,思想又飛馳了起來。忽然,夢逸站定在她面前,審視著她說:「你在想什麼?」
憶陵吃了一驚、有點慌亂的說:「沒什麼,在望孩子們怎麼還不回來!」
像是回答她這句話一般,大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十歲的小逸像條小牛般從外面衝了進來。一邊肩膀上背著書包,一邊肩膀上掛著水壺,滿頭的汗,衣服濕漉漉的貼在身上,
頭髮被汗水弄濕了,垂在額前,滿臉的汗和泥,憶陵皺起了眉頭:「你怎麼弄得這樣髒?」
「在學校打球嘛!」小逸說,一面跳起來,做了個投籃姿勢,然後把書包往地下一扔,嚷著說:「飯好了嗎?我餓死了!」
「看你那個髒樣子,不許吃飯!先去洗個澡再來吃!」憶陵喊,一面問:「妹妹呢?」
「在後面,」小逸說,得意的抬了抬頭:「她追不上我!」
「你們又在大街上追,給汽車撞死就好了!快去洗澡去!一身汗臭!」
「我要先吃飯!」小逸說。
「我說不行!要先洗澡!」
大門口,小陵的小腦袋從門外伸了來,披著一頭散亂的頭髮,也是滿臉的汗和泥。她並不走進來,只伸著頭,細聲細氣的說:「媽媽,我掉到溝裡去了!」
「什麼?」憶陵叫了一聲。
小陵慢吞吞的把她滿是污泥的小身子挪到客廳裡來,憶陵發出一聲尖叫:「哦,老天,看上帝份上,不許走進來!趕快到後門口去,我拿水來給你沖一沖!」
小陵轉過身子從外面繞到後門口去了,憶陵回過頭來,一眼看到夢逸悠閒自在的靠在沙發裡,正銜著一支煙,在那兒微笑。憶陵沒好氣的說:「你笑什麼?」
「他們!」夢逸笑吟吟的說:「真好玩、不是嗎?看到那個髒樣子就叫人發笑,這是孩子的本色!」
當然,孩子的髒樣子很好玩!憶陵心中狠狠的想著,反正孩子弄髒了不要他來洗,不要他來忙,他盡可以坐在沙發裡欣賞孩子的髒樣子,而她呢!忙了一整天的家務,到了這個黃
昏的時候,筋疲力竭之餘,還要給孩子洗陰溝裡的污泥,她可沒有閒情逸致來對孩子的髒樣子發笑!帶著一肚子的不高興,她跑到後面,給小陵洗刷了一番,換上一身乾淨衣服,又把
小陵的亂髮紮成兩條小辮子,這才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可是,當她走進飯廳裡,一眼看到小逸正據案大嚼,用那隻其髒無比的手抓著一個饅頭,狼吞虎咽的啃著。而夢逸卻抱著手,站
在一邊,看著小逸笑。她覺得一股怒氣沖進了頭腦裡,走過去,她劈手奪下了小逸手裡的饅頭,大聲說:「我說過不洗澡不許吃飯,你怎麼這樣不聽話!」轉過身子,她怒沖沖的對夢
逸說:「你為什麼也不管管他?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
「怎麼。」夢逸用一種不解的神情望著他:「孩子餓了嘛,先洗澡跟先吃飯不是一樣嗎?為什麼一定要他餓著肚子先去洗澡呢?」
「他把細菌一起吃到肚子裡去了!」憶陵叫著說。
夢逸聳聳肩,笑笑。「孩子嘛,」他說:「你不能期望他變成個大人,沒有一個孩子會很乾淨的。好吧,小逸,先去洗洗手再來吃!」
小逸站起身,默默的去洗手。憶陵忽然發現,孩子對父親比對她好得多,他們聽夢逸的話,不聽她的話。默默的,他們一起吃了飯,桌上沉默得出奇。夢逸不時打量著她,眼睛裡
有一種使她困惑的深思的表情。
吃完了飯,憶陵洗淨了碗碟,又監視小逸洗了澡。夜來了。窗外的晚霞已經換成了月色,她不安的看看手錶,七點十分!在廚房裡胡亂的繞著圈子,擰緊水龍頭,整理好繩子上的
毛巾,排齊碗碟,把炒菜鍋掛好——終於,她甩了甩頭,走進了臥室裡。
機械化的,她換上一件橘紅色的旗袍,把頭髮梳好,戴上一副耳環,略略施了脂粉,拿起手提包。一切收拾停當,她轉過身子,忽然發現夢逸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正坐在床沿
上望著她,眼睛裡仍然帶著那種使她不安的深思的表情。
「要出去?」他問。
「是的,」她有點不安的說:「到王太太家裡去,可能打幾圈牌,那就要回家晚一點。」
「嗯。」他輕輕的應了一聲,繼續望著她,然後,低聲說:「早點回來。」
「好。」她說,像逃避什麼似的走出了家門。一直走到大街上,她才鬆了一口氣。家!她多麼厭倦這個家!丈夫,孩子,做不完的家務——夢逸是不會寂寞的,他不需要她,他只
要孩子和他的設計圖!孩子們也不需要她,他們愛父親更勝過了愛母親!
在街角處,她叫了一輛三輪車。告訴了車夫地址,上了車,一種強烈的罪惡感突然攫住了她。她覺得背脊發涼,手心裡在冒冷汗。「我不應該去的,我應該回去!」她想著。可是
,另一個意識卻掙扎著,找出幾百種理由來反對她回去。
「家給了我什麼?燒鍋煮飯帶孩子!一輩子,我就是燒鍋煮飯帶孩子!沒有一絲一毫自己的生活,沒有一丁點兒自己的享受!不行!我已經賣給這個家賣得太久了!青春消磨了,
年華即將老去,我要把握我能找到的快樂,我不能再讓這個家把我磨損,埋葬!」
車子停在一棟小小的洋房前面,她下了車,付了車錢,走到房門口去按了門鈴。門幾乎立即就打開了,一隻強有力的手把她拉了進去,她還沒站穩,就感到一份灼熱的呼吸吹在自
己的臉上,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她仰望著這張臉,濃眉,虎視眈眈的眼睛,帶著個嘲諷的微笑的嘴角,她不喜歡這個人!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她討厭他那個近乎輕蔑的笑,討厭他那對似乎洞穿一切的眼睛,更
討厭他身上那種具有魔鬼般邪惡的誘惑力!可是,在他的臂彎裡,你就無法掙扎,無法思想。他是一種刺激,一杯烈酒,一針嗎啡。明明知道他是有毒的,但是你就無法擺脫。
「我為你準備了一點酒。」他說,仍然帶著那個壞笑,有點像克拉克蓋博,但是,比克拉克蓋博的笑更加邪惡,她打了個寒噤,掙扎著說:「不!我不喝酒,我馬上就要走!」
「是嗎?」他問,給她斟了一杯酒,放在她面前。「你不會馬上走,你也要喝一點酒!來,喝吧,你放心,我沒有在裡面放毒藥!」
她討厭他這種說話的語氣,更討厭他那種「我了解你」的神情。她和自己生氣,怎麼竟會跑到這個人這裡來呢?這兒是個深淵,她可以看到自己正墮落下去。但是,她卻像催眠般
拿起了那個酒杯,啜了一口。
他的手攬住了她,她的身子陷進了他的懷裡,他望著她的眼睛,讚美的說:「你很美,我喜歡像你這種年齡的女人!」
她感到像一盆冷水澆在背脊上。她想掙扎,想離開這兒,想逃避!但是,她是為了逃避家而跑到這裡來的!
「我喜歡你,」他繼續說:「因為你不是個壞女人,看到你掙扎在聖女和蕩婦之間是有趣的!」他托起她的下巴,吻她的嘴唇,她感到渾身無力。「今天晚上不要回去,就住在我
這兒,怎樣?」
「不行!」她說:「我馬上就要回去!」
「你不會回去!」他說,繼續吻她。
「你是個魔鬼!」她說。
「我不否認,我一直是個魔鬼、但是比你那個書呆子是不是強些?」
「他不是書呆子!」
「管他是什麼!」
她不喜歡他這樣說夢逸,這使她代夢逸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夢逸和這個男人是不同的,夢逸有心靈,有品德,這個人只是個流氓!夢逸比他高尚得太多太多了!
「你在想什麼?」他問,撫摸著她的面頰,她討厭這隻手,罪惡的感覺在她心中強烈的焚燒起來。她想擺脫,渴望能走出這間屋子。
「不要做出那副受罪的表情來。」他說:「你既然在我這兒,就不許想別人!告訴你,憶陵,你是個道地的蕩婦!」
「不!」她猛然跳了起來,像逃避一條毒蛇般衝到門口,他在後面追了上來,叫著說:「怎麼了?為什麼要跑?」
她衝出這間屋子,踉蹌的向大街上跑去,直到看到了街上閃爍的霓虹燈,她才放慢腳步,疲倦的走進一家冷飲店。叫了一杯冷飲,她茫然的坐著,面孔仍然在發著燒,心臟在胸腔
中狂跳。
深夜,她回到了家裡。家!這個她要逃避的家,仍然是她唯一的歸宿!用鑰匙開開了門,她走了進去,立即呆了一呆。客廳中是零亂的,沙發墊子滿地都是,茶几翻倒在地下,報
紙畫報散了一地,好像經過一番大戰爭似的。小心越過了地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向小逸和小陵的房間裡走去,突然渴望看看他們。推開了門,她看到兩個小東西歪七扭八的睡在
一張床上,小陵把小腦袋鑽在小逸的懷裡,小逸用手攬住了她。兩個都和衣而臥,衣服零亂而不整,臉上全是泥灰,像兩個小丑。可是,他們睡得很香,臉上帶著愉快的微笑。憶陵覺
得眼眶有點濕潤。輕輕的,她拉了一條毯子給他們蓋上,關掉了燈,退出了房間。
走進臥房,她發現夢逸正坐在床上,正在抽煙,床前的地下,堆滿了煙蒂。她詫異的說:「你還沒有睡?」
「我正在等你回來,」他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玩得好嗎?」
她覺得有點狼狽,逃開了他的眼光,她脫下旗袍,換上睡衣,故意調轉話題。「客廳裡怎麼弄的,那麼亂?」
「我和孩子玩官兵捉強盜。」
憶陵注視著他,和孩子玩官兵捉強盜!興致真不小。想像裡,他們父子一定過了個十分快樂的晚上!而她呢,卻逃避出去,掙扎於善惡之間!忍受著煎熬,得到的只是恥辱與罪惡
感。
「孩子們玩得很開心,」他輕輕說:「可惜你不在,他們笑得房頂都要穿了。」他望望她,又加了一句:「孩子們是非常可愛的!」
憶陵覺得如同挨了一鞭,她一語不發的脫去絲襪和高跟鞋。
「憶陵!」他忽然柔聲叫。
「嗯,」她應著,有點惶恐、驚慌的望望他,他深思的注視著她,眼睛很溫柔。
「早點睡吧,」他說:「我很高興你回來了,我以為——你或者會玩一個通宵的!」
她緊緊的盯著他,但他不再說話,只輕輕的攬住了她,非常非常溫柔的吻了她,然後,在她耳邊低低說:「憶陵,我真愛你!」
憶陵感到心底一陣激蕩,然後猛然鬆懈了下來。好像卸掉了身上一個無形的枷鎖,終於獲得了心靈的解脫。她緊倚在夢逸懷裡,一剎那間,心中澄明如水,她知道,她正屬於這個
家,她再也不會逃避了。望著夢逸的臉,她忽然有一個感覺,夢逸是知道一切的,他讓她逃開,同時,知道她一定會回來,而耐心的等待著她。
「夢逸,你真好。」她喃喃的說。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5:41
【第十一章】
蘆花
那是個美麗的下午,太陽暖洋洋的照著大地,晒得人醉醺醺的。爸爸和媽媽在水塘邊整理漁具,我在水邊的泥地裡奔跑,在那些長得和我身子一般高的蘆葦裡穿出穿進,弄了滿腳
的爛泥。那天,媽媽穿著件大紅色的襯衫,一條咖啡色的、窄窄的西服褲,頭上戴著頂寬邊大草帽。爸爸的白襯衫敞著領子,捲著袖子,露著兩條結實的胳膊,真帥,我以爸爸媽媽為
榮,高興的奔跑著,唱著一些新學會的、亂七八糟的小歌。
「小嘉,別跑,當心掉到水塘裡去!」媽媽拿著釣魚竿,回頭對我嚷著。
「沒關係,摔不進去的。」我叫著。
「野丫頭!」爸爸對我擠擠眼睛。
「壞爸爸!」我也對爸爸擠擠眼睛。
「一點樣子都沒有。」爸爸說,抿著嘴角笑。
「跟你學的。」我說,一溜煙鑽進了蘆葦裡。
「不要向蘆葦裡跑,那裡面都是爛泥。」媽媽警告的喊,但是來不及了,我已經半個身子陷進了泥裡。爸爸趕過來,一把拉住了我的衣領,把我從泥地裡拖了出來,放在草地上。
媽媽張大眼睛,望著我泥封的兩條腿,爸爸把手交叉在胸前,眉毛抬得高高的,打量著我的新長褲。(天呀,這條長褲是特地為這次郊遊而換上的。)我皺著眉頭,噘著嘴,也俯視著
我偉大的褲子。接著,爸爸首先縱聲大笑了起來,立即,媽媽也跟著笑了,我也笑了。我們笑成了一團,爸爸用手揉揉我剪得像男孩子一樣的短髮,對媽媽笑著說:「你一定要給她換
條新褲子出來,你看,我們這野丫頭配穿麼?」
「嗨,爸爸。」我抗議的喊,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一縱身往他的身上爬,兩條腿環在他的腰上。他的褲子和我的褲子一起完蛋了!
「哦,老天。」媽媽喊。
「下來吧,小泥猴。」爸爸把我放下來。對我說:「我們大張旗鼓的出來釣魚,假如一條魚都釣不回去,豈不是要讓隔壁的張伯伯笑話。別搗蛋了,到車子裡去把你的《愛麗絲夢
遊奇境記》拿來,坐在我們旁邊,安安靜靜的看看書,像個大女孩的樣子,你已經十二歲了,知道嗎?」
我對爸爸做了個鬼臉,轉身向停在不遠處的吉普車跑去。
在車子裡,我找出了我的《愛麗絲夢遊奇境記》,也找出了充當點心的三明治。我倒提著書,一邊啃著三明治,走回到池塘邊來。爸爸已把兩根魚竿都上了餌,甩進水中,一根遞
給媽媽,一根自己拿著,我跑過去,叫著說:「我也要一根。」「噓。」媽媽把手指頭放在嘴唇上,「你把魚都嚇跑了。」
我吃著三明治,低頭望著那浮在水面的三色浮標,半天半天,浮標仍然一動也不動。我不耐煩的轉身走開了。那些長長的、濃密的蘆葦向我誘惑的擺動著,我走過去,拔了一根起
來,蘆葦上面,有一枝蘆花。白得像雲,輕得像煙,柔軟得像棉絮。「美麗得很!」我想,小心的把花的部分折下來,把它夾進了我的《愛麗思前遊奇境記》裡,一隻紅蜻蜓繞著我飛
,停在我面前的蘆葦上,我想捉住它,但它立即飛走了,我轉身追了過去,它越飛越遠,我也越追越遠,終於,我失去了它的蹤跡。非常懊惱的,我走回到池塘邊來,池塘邊安靜得出
奇,聽不到爸爸的聲音,也聽不到媽媽的聲音,我悄悄的、躡手躡腳的走過去,想出其不意的大叫大聲,嚇他們一跳。繞過一叢蘆葦,我看到他們了。「匡!」我立即背轉了身子,爸
爸和媽媽一人手裡拿著一根魚竿,但他們誰也沒管那根魚竿,爸爸用空的一隻手托著媽媽的下巴,嘴唇貼著媽媽的嘴唇,媽媽的眼睛闔著,魚竿都快溜進水裡了。
「不要臉。」我聳聳鼻子,慌忙跑開了。
黃昏的時候,爸爸媽媽的魚簍裡仍然是空的,但是,魚餌卻早已被魚吃光了。他們雖一無所獲,我卻捉住了一隻小青蛙,我堅持要把青蛙放進魚簍裡,誰知,青蛙才放進去,就立
刻跳出來,而且跳進了水裡。我撲過去搶救,「撲通!」一聲,就栽進了水塘裡。媽媽大聲驚呼,爸爸及時抓住了我的一隻腳,我被水淋淋的提了出來,頭髮上掛著水草,衣領上纏著
爸爸的魚絲魚鉤,媽媽哭笑不得的看著我,爸爸笑得彎了腰。還好、我的愛麗思躺在岸上,沒有跟著我受這次水災。
我們回到家裡,張伯伯正在門前鋤草,看到我們回來,他停下鐮刀,推了推額前的草帽,問:「怎麼?釣到幾條魚?送我一條下下酒吧!」
「這兒,」爸爸把濕淋淋的我推到前面去。「唯一釣到的一條大魚!」
他們都大笑了起來,只有我噘著嘴不笑。
時光飛逝,我的十二歲生日似乎才過了沒多久,十三歲的生日又來了。應該又是蘆花盛開的季節了,我有點懷念那個不知名的小池塘,但是,爸爸媽媽並沒有再做釣魚的計劃。
爸爸的事業日漸成功,在家的時候越來越少了。我也跨進了中學的大門,開始學習沉靜、溫柔,和一切女孩子的美德。
十四歲、十五歲,我再也不穿短褲,我的頭髮整齊的梳在腦後,衣服熨得平平的。爸爸不再揉亂我的短髮,也不再叫我野丫頭,我很傷心的明白:「我大了。」媽媽變得那麼安靜
,她常常望著我默默的發呆。我見到爸爸的時候更少了,每天,我睡覺時他還沒有回家,我上學時他卻還未起床。我更懷念那小池塘了,和那池塘邊的蘆葦,蘆葦上的蘆花。
那天,我放學回家的時候,驚異的發現媽媽正在客廳中,做那個池塘邊和爸爸做過的動作。但,那擁抱著她的男人不是爸爸,而是隔壁的張伯伯!
「啊!」我驚叫。
媽媽迅速的掙開了張伯伯的懷抱,看到我,她的臉色蒼白了。
「哦,小嘉。」她喃喃的說。
我望著她,激動的叫:「媽媽,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媽媽垂下了頭,顯得無力而難堪。張伯伯尷尬的看看我,咳了一聲,走到我身邊來,把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試著和我談話。
「小嘉!」他困難的說。
「滾開!」我對他大叫,摔開了他的手:「你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你這個流氓,混蛋,不要臉的惡混!土匪!強盜!」我集中一切我所知道的罵人句子,對他瘋狂的叫囂著
:「你滾開,滾出去!」
「小嘉,不許這樣!」媽媽忽然說了,她跑過來抓住我的手,因為我正想把書包對那個男人頭上砸過去。她的臉色蒼白,但神情堅定,她說:「不許這樣,小嘉,反正你遲早會知
道的,小嘉,我和你爸爸——這兩年,早就沒有什麼感情,張伯伯會和你爸爸一樣愛你——」
「啊,媽媽!」我大叫:「不,不,媽媽,趕他走,叫他走,叫他走!」
可是,媽媽沒有叫他走,反而更堅決的說:「你也不小了,小嘉,你知道,有些婚姻不一定會很美滿的,我和你爸爸要離婚了。」
「不,不,不。」我瘋狂的叫,向自己的臥室裡衝去。我鎖上了門,撲在床上痛哭。我不相信這個,我也不能接受這個!媽媽在外面打我的門,但我大聲叫她走!她要那個人,甚
至不許我罵他!我在床上傷心的痛哭,迫切的等待著爸爸。深夜,爸爸終於回家了,我打開了房門,跑出去撲進爸爸的懷裡。我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弄了他滿衣
服的眼淚鼻涕。
「爸爸哦,爸爸哦,爸爸哦!」我哭叫著。
「怎麼了?小嘉?」爸爸撫摸著我的頭髮問。
媽媽走了過來,嘆口氣說:「就是那件事,我告訴了她,我們要離婚了。」
爸爸推開了我,凝視著我的眼睛,他的臉色顯得沉重而嚴肅,他說:「小嘉,你不小了,是不?」
「爸爸,」我叫,驚恐的看著他:「那不是真的,是不是?那不是真的!」
爸爸嘆口氣,攬住我說:「可憐的小嘉,你必須接受事實,那是真的!」
「哦,」我喊:「為什麼?不,不是的,爸爸,你不會真的要離婚的,是不是?那個姓張的是混蛋!我要殺了他,燒死他,把他燒成灰。」
「小嘉,」媽媽嚴厲的說:「你不能說這種話,你以為破壞爸爸和媽媽的就是張伯伯嗎?」她抬頭望著爸爸,眼光裡有著怨恨。「你告訴小嘉吧,把一切告訴小嘉!」
爸爸看著我,眼光悲哀而歉疚。
「小嘉,」他說:「做父母的對不起你,」他攬住我的頭,吻我的額角。「但是,爸爸媽媽仍然是愛你的,你會由一個家,變成有兩個家——」
「不不不!」我大聲叫,掙脫了爸爸的手,衝回到我的臥室裡,重新鎖上了房門。窗外的月光柔和的照著窗櫺,我茫然的站著,第一次感到那樣的孤獨,那樣的無助,好像整個世
界都已經遺棄了我。
三個月後,家裡的一切都變了。那天,爸爸把我叫到身邊說:「小嘉,明天我要離開這兒了,你先跟媽媽住,過幾個月,我再接你到我那兒去住,好嗎?」
我點點頭,立即離開了爸爸,把我自己關在房間裡,默默的、無聲的哭了一整夜。
爸爸走了,家,也破碎了。放學回來,我找不到爸爸的東西,聞不到爸爸的香煙氣息。我從房子前面跑到後面,看著媽媽細心的妝扮,然後跟張伯伯一起出門。張伯伯!我多恨他
,多恨他,多恨他!他對我笑,買了許多綢綢緞緞的衣服送我,我把衣服丟在地下,用腳踐踏。媽媽嚴厲的責備我,那麼嚴厲,那是她以前從沒有過的態度。我逃進自己的臥室裡,關
上房門,輕輕的哭:「爸爸啊,爸爸啊!」我低聲叫。
四個月以後,爸爸真的開車來接我了,媽媽為我收拾了一個滿滿的衣箱和一個書箱,然後,摟住我吻我,含著淚說:「我愛你,小嘉,去和爸爸住兩個月,我再接你回來。別忘了
媽媽。」
我漠然的離開了媽媽,跟著爸爸上了車子。爸爸用手揉揉我的頭髮,仔細的注視我說:「我的小嘉,我真想你。」
車子停在一棟華麗的住宅面前,爸爸跳下車來,幫我提著箱子,我們走進大門,一個下女接去了我們手裡的東西。我站在客廳裡,打量著這陳設得極講究的房間。一陣窸窣的衣聲
傳來,然後,一位打扮得非常艷麗的女人出來了,她一直走到我面前,臉上帶著個做作而世故的微笑,爸爸拍拍我的肩膀說:「叫阿姨,她也是你的新媽媽。」
我怔怔的望著她,她俯下身來拉住我的手,一股濃郁的香水味沖進了我的鼻子,她親熱的說:「是小嘉嗎?長得漂亮極了,讓我帶你去看看你的房間。」
我茫然的跟著她走進一間同樣華麗的臥室裡。床上堆滿了許多漂亮的襯衫裙子,包括內衣襯裙,爸爸走過來,指著衣服對我說:「這些都是阿姨送你的,快謝謝阿姨!」
我望望衣服,又望望爸爸和那位「阿姨」,爸爸的臉上帶著笑,眼光柔和的望著「阿姨」,他的手放在「阿姨」的腰上。
我跑過去,把衣服全掃到地下,大聲說:「我不要!」
「小嘉!」爸爸厲聲喊,笑容凍結在他的嘴唇上。「阿姨」發出一聲干笑,做好做歹的說:「怎麼了,別跟孩子生氣,讓她休息一下吧。」她拉著爸爸走出了房間。
我把門「砰」的關上,眼淚一串串的滾了下來。我打開了書箱,找尋我那本《愛麗思夢遊奇境記》,我找到了它,翻了開來,我要看看那枝蘆花,是的,蘆花仍在,但已成了一堆
黃色的碎屑。一陣風從窗外捲來,那些碎屑立即隨風而散了。
我丟下書,開始靜靜的哭泣。我失去了爸爸,也失去了媽媽,現在,我又失去了我的蘆花。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6:06
【第十二章】
黑繭
一
夜半,我又被那個噩夢所驚醒。夢裡,是媽媽蒼白的臉,瞪著大大的恐怖的眼睛,和零亂披散的長髮。她捉住了我的手臂,強迫我看我的蠶匣。蠶匣裡,在那些架好的麥稈中,一
個個白色的,金黃的,鵝黃的蠶繭正像城堡般林立著。媽媽把我的頭按在匣子的旁邊,嚷著說:「看哪!看哪!一個黑繭!黑色的繭!咬不破的繭!那是我的繭呀!我的繭呀!我織成
的繭呀!」
我掙扎著,搖著我的頭,想從媽媽的掌握中逃出去,但媽媽把我的頭壓得那麼緊,我簡直無法動彈,她的聲音反覆的、淒厲的在我耳邊狂喊:「一個黑繭!一個黑繭!一個黑繭!
——」
我的頭幾乎已被塞進蠶匣子裡去了,我的頸骨被壓得僵硬而疼痛,那些蠶繭全在我眼前跳動了起來。
於是,我爆發了一聲恐怖的尖叫——
二
夢醒了,我正躺在床上,渾身都是冷汗,四肢癱軟無力。
我坐了起來,拂去了額上的汗,伸手開亮了床頭櫃上的小台燈。燈光使我一時睜不開眼睛,然後,我看到一葦在沉睡中因燈光的刺激而蹙了蹙眉頭,翻了一個身,又呼呼大睡了起
來。
夢中的餘悸猶存,我無法再睡了。用手抱著膝,我審視著睡在我身邊的一葦,他那安詳自如的睡態忽然使我產生一種強烈的不滿。我用手推推他,他嘟囔著喃喃的哼了句什麼,一
翻身,又睡了。我再推他,推得又猛又急,他連翻了兩個身,終於給我弄醒了。他揉揉眼睛,睡眼惺忪的望著我,皺著眉不耐的說:「你做什麼?」
「我不能睡,我做惡夢。」我噘著嘴說。
「噢,」他的眉毛皺得更緊了:「現在醒了沒有?」
「醒了。」
「那麼,再睡吧!」他簡明扼要的說,翻身過去,裹緊了棉被,又準備入睡了。我扳住他的肩膀,搖搖他,不滿的說:「我告訴你,我睡不著嘛!」
「睡不著?」他不耐的說:「那麼,你要我怎麼辦?思筠,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關上燈,睡吧!別吵了。」
說完這幾句,他把棉被拉在下巴上,背對著我,一聲也不響了。我仍然坐在那兒,凝視著窗玻璃上朦朦朧朧的樹影,忽然覺得一股寒意正沿著我的脊椎骨爬上我的背脊。我再看看
一葦,只這麼一會兒工夫,他已經又打起鼾來了。在他起伏的鼾聲中,我感到被遺棄在一個荒漠中那樣孤獨惶恐,我聳聳鼻子,突來的委屈感使我想哭。但是,我畢竟把那已經湧進眼
眶裡的眼淚又逼了回去。是的,我已不是孩子了,在超越過孩子的年齡之後,哭與笑就都不能任意而發了。我關上台燈,平躺在床上,瞪視著黑暗中模糊的屋頂,我知道,這又將是個
不眠之夜。我必須這樣靜臥著,在一葦的鼾聲裡,等著窗外曉色的來臨。
拂曉時分,我躡手躡腳的下了床,披著晨褸,穿著拖鞋,我走到曉霧濛濛的花園裡。我們的小下女還沒有起床,廚房頂上的煙囪冷冰冰的聳立在霧色之中。我踏著柔軟的草坪,在
扶桑花叢中徜徉。清晨那帶著涼意的空氣軟軟的包圍著我,驅盡了夜來惡夢的陰影。我在一棵茶花樹下的石頭上坐下、靜靜的聆聽著那早起的鳥兒的鼓噪之聲,和微風在樹梢穿梭的輕
響。天漸漸亮了,遠遠的東方,朝霞已經成堆成堆的堆積了起來。接著、那輪紅而大的太陽就爬上了屋脊和椰子樹的頂梢,開始驅散那些紅雲,而變得越來越刺目了。我調開眼光,廚
房頂上,濃煙正從煙囪裡湧出,裊裊的升向雲天深處。
顯然,小下女已經起身給我們弄早餐了。
我繼續隱匿在茶花樹下,一動也不動,仿佛我已變成化石。一隻小鳥落在我的腳前,肆無忌憚的跳蹦著找尋食物,它曾一度抬頭對我懷疑的凝視,然後又自顧自的跳躍著,相信它
一定以為我只是個塑像。直到我頭頂的樹上飄落了一片葉子,小鳥才受驚的撲撲翅膀,飛了。我摘下茶花的一串嫩葉,送到鼻尖,去嗅著那股清香。太陽已增強了熱力,草地上的露珠
逐漸蒸發而消失,我站起身,茫然四顧,深呼吸了一下,我開始準備來迎接這無可奈何的新的一天。
當我輕悄悄的走進房間,一葦已經在餐桌上享受他的早餐,一份剛送來的晨報遮住了他整個的臉,我只能看到他的胳膊和握著報紙的手。我輕輕的拉開椅子,坐在他的對面,暗中
好奇的等待著,看他過多久可以發現我。他放下了報紙,端起面前的稀飯,一面盯著報紙,一面挾著菜,眼光始終沒有對我投過來。我不耐的輕咳了一聲,他仍然恍如未覺。我發出一
聲嘆息,開始默默的吃我的早餐。
他終於吃完了飯,一份報紙也看完了,抬起頭來,他總算看到了我。我停住筷子,望著他,等著他開口。但他什麼都沒說,好像我生來就是坐在他對面的,就像牆上掛著的水彩畫
一樣自然。摸出一支煙來,他燃著了煙,頭靠在椅背上,瞪視著天花板,像個哲學家般沉思,同時慢條斯理的吐著煙圈。一支煙抽完,他站起身來,問:「幾點了?」
「差十分八點。」我說。並沒有看錶,他的行動比鐘錶更準確可靠。
「我去上班了,再見。」
「再見。」我輕聲說。
聽著他的腳步聲穿過房間,聽著一連幾道門的開闔聲響,聽著皮鞋踩在花園的碎石子小徑上,再聽著大門被帶上時那最後的「砰」然一聲,留下的就是無邊無際的寂靜,和膠凍得
牢牢的沖割不破的冷漠的空氣。我端起飯碗,毫無食欲的望著那熱氣騰騰的稀飯,一直到熱氣渙散而全碗冰冷,才廢然的放下碗,走進客廳裡。
蜷縮在一張對我而言太大了的沙發中,用椅墊塞住背脊後的空隙,拿起一本看了幾百次的葛萊齊拉,我靜靜的斜倚著,像只怕冷的小貓。小下女悄悄的走進來,把一杯香片放在我
身邊的小几上。
「太太,今天吃什麼菜?」
「隨便。」
小下女走開了。隨便!無論什麼事都隨便,何況是吃什麼菜?管他吃什麼菜,吃到嘴裡還不是同一的味道!
就這樣斜倚著,讓時間緩緩流去,讓空氣凝結。微微的瞇起眼睛,希望自己陷入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境界。無知比有知幸福,無情比有情快樂,而真正幸福快樂的境界卻難以追尋
。
我似乎是睡著了,一夜失眠使我容易困倦,我眼睛酸澀沉重,而腦子混沌昏蒙。隱隱中,我又看到了那個黑色的棺木,黑色,長形,他們正用繩子把它墜入那暗沉沉的坑穴裡去。
黑色的棺木,黑色的繭!咬不破的繭!我發狂的衝過去,大聲的哭叫:「不要!不要!不要把媽媽釘死在那個黑繭裡面!不要!不要!媽媽咬不破它,就再也出不來了!」
有人把我攔腰抱起,用一床毛毯裹住我,我閉著眼睛在毯子裡顫抖啜泣。睜開眼睛,我接觸到爸爸憔悴而淒涼的眼光。他低頭望著我。
「別哭,思筠,媽媽已經死了,她死去比活著幸福。」
「不要那個黑繭!不要那個黑繭!」我仍然狂叫著。
爸爸把我抱離墓地,有幾個親戚們接走了我,她們拍我,搖我,哄我,然後又彼此竊竊私議:「看吧!這孩子八成有她母親瘋狂的遺傳,你聽她嘴裡嚷些什麼?大概已經瘋了。」
瘋了?已經瘋了?我坐正了身子,甩甩頭,把坐墊放平。
那杯香片茶已經冷了,我啜了一口,冷冷的茶冰涼的滑進肚子裡,使我顫慄了一下。瘋了?或者瘋狂的人比不瘋狂的人快樂,因為他已沒有思想和欲望。對不對?誰知道呢?
時間過得那麼慢,一個上午還沒有溜走三分之一。我站起身來,走進了花園裡。花園中陽光明亮的在樹葉上反射,我眨了眨眼睛,迎著太陽光望過去,只幾秒鐘,就眼花繚亂了。
人的眼睛真奇怪,能習慣於黑暗,卻不能習慣於光明。大門響了,小下女提著菜籃氣急敗壞的跑進來,看到了我,她喘息的拉住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太太,有一個男人在我
們家門口,已經三天了。他每天看著我,我一出門就可以看到他,總是盯著我。剛剛我去買菜的時候他就在,現在他還在那兒,就在門外的電線杆底下!」
我注視著小下女,難道她已經足以吸引男人了?我冷眼打量她,扁臉,塌鼻子,滿臉雀斑,一張合不攏的闊嘴,永遠露在嘴外的黃板牙。再加上那瘦瘦小小尚未發育的身子。我有
些失笑了,搖搖頭說:「沒關係,大概是過路的,別理他!」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那敞著的大門口就出現了一個男人,穿著件白色尼龍夾克,一條咖啡色的西服褲。一對銳利的眼光從披掛在額前的亂髮下陰鷙的射過來。小下女發出一聲誇張
的驚呼,嚷著說:「就是他!太太,就是他!」
那個男人跨進門裡來了,背靠著門框,用手拂了拂額前的頭髮,靜靜的凝視著我。我渾身一震,心臟迅速的往下沉,似乎一直沉進了地底。不由自主的,我深吸了口氣,向後退了
一步。小下女躲在我的身後發抖。終於,我能克制自己了,我回轉身,推開了小下女,說:「走開!沒有事,這是先生的朋友。」
然後,我走近他,竭力遏制自己說:「我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
他苦笑了一下,說:「回來一星期了。」
「今天才來看我?」我問,盡量把空氣放鬆。「進客廳裡來坐,好嗎?門口總不是談話的地方。」
我叫小下女關好大門,領先向客廳走。他聳聳肩,無可無不可的跟著我。走進了客廳,他站在屋子中央,四面審視,然後坐進沙發裡,揚揚眉毛說:「唔,好像很不壞。」
「這幢房子是一葦的父親送給我們的結婚禮物。」我說。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把香煙盒子遞過去,他望著煙盒,並不拿煙,只幽幽的說:「你冷嗎?你的手在發抖。」
我震動了一下,把煙盒放在桌上,瑟縮的坐進沙發中。他從椅子裡拿起一本書,是那本葛萊齊拉,他看看封面,又看看我。
「還是這本書?依然愛看嗎?記得後面那首詩?『舊時往日,我欲重尋!』人,永遠在失去的時候才會去想『重尋』,是嗎?還有那最後一句話:『她的靈魂已原諒了我,你們,
也原諒我吧,我哭過了!』是的,一滴眼淚可以彌補任何的過失,那麼,你哭過沒有?」
「沒有事需要我哭。」我低低的說。
「是嗎?」他盯著我,嘴邊帶著一絲冷笑。然後,他注視了我一段長時間。「為什麼婚姻生活沒有使你的面頰紅潤?為什麼你越來越瘦骨嶙嶙了?」他咄咄逼人的問。
「健群,你——」「健群?」他站了起來,走近我、低頭望著我:「終於聽到你喊出我的名字了,我以為你已經忘記我叫什麼了。」
我跳了起來,神經緊張的說:「健群,你到底來做什麼?你想要怎麼樣?」
「我嗎?」他逼視著我的眼睛:「我在你門外等了二天,希望你能出去,但是,你把自己關得真嚴密呀!好幾次我都想破門而入了。」他忽然一把抓住了我,在我還沒有弄清他的
來意之前,他的嘴唇已經緊壓在我的嘴唇上面了。我沒有掙扎,也沒有移動。一吻之後,他抬起頭來,他的眼睛血紅,沙啞著聲音說:「這就是我的來意。」接著,他就用力把我一摔
,摔倒在沙發中,他舉起手來,似乎想打我。但,他的手又無力的垂了下去,他咬著牙說:「思筠,你怎麼會做出這樣的傻事?」
說完這一句,他掉轉頭,邁開大步,逕自的走了出去。馬上,我就聽到大門碰上的聲響。
我癱軟在椅子裡,無法動彈。小下女端著一杯茶走出來,驚異的說:「咦,客人呢?」
「走了。」我說。
走了,真的,這次是不會再回來了。人,反正有聚則有散,有合則有分。傻事!誰能評定什麼是真正的傻事,什麼又是真正聰明的事呢?我閉上眼睛,笑了。雖然眼淚正泛濫的沖
出眼眶,毫無阻礙的沿頰奔流。
三
故事應該從媽媽死後說起。
「思筠,你知道你母親怎麼會瘋?怎麼會死的嗎?」姨媽牽著我的手,忿忿不平的問。
我搖搖頭,九歲的我不會懂得太多的事情。
「我告訴你。」姨媽的嘴湊近了我的耳邊:「因為你爸爸姘上了一個寡婦,你媽媽完全是受刺激才瘋的。現在,你媽死了,我打包票,不出兩年,這個女人會進門的,你看著吧!
」
然後,她突然攬住我,把我的小腦袋擠壓在她擴大的胸脯上,用悲天憫人的口氣,淒慘的喊:「我小小的思筠哩,你怎麼得了呀,才這麼點大就要受後娘的虐待了!想你小時候,
你媽多疼你呀,可憐她後來瘋了,連你都認不清!我的小思筠,你怎辦才好呢?那狐狸一進門,還會帶個小雜種進來,你看著吧!」
我傻傻的倚著姨媽,讓她播弄著,聽著她哭哭啼啼的喊叫,我是那樣緊張和心慌意亂。爸爸和另外一個女人,那是什麼意思?我真希望姨媽趕快放掉我,不要這樣眼淚鼻涕的揉搓
我。終於,她結束了對我的訪問和照顧。但是,她眼淚婆娑的樣子卻深深的印在我腦中。
姨媽的話說準了,媽媽死後的第二年,萱姨——我的繼母——進了門,和她一起來的,是她和前夫所生的兒子,比我大三歲的健群。
萱姨進門的那一天,對我是多麼可怕的日子!我畏怯的躲在我的小屋內,無論是誰來叫我都不肯出去,儘管外面賓客盈門的大張酒席,我卻在小屋內瑟縮顫抖。直到夜深人靜,客
人都已散去,爸爸推開了我的房門,猶如我還是個小女孩一般,把我攔腰抱進客廳,放在一張紫擅木的圈椅中,微笑的說:「這是我們家的一顆小珍珠,也是一個最柔弱和可愛的小動
物。」說完,他輕輕的吻我的額角,退到一邊。於是,我看到一個纖細苗條的中年婦人,帶著個親切的微笑俯向我,我怯怯的望著她,她高貴儒雅,溫柔細緻,沒有一絲一毫像姨媽嘴
中描寫的惡婦,但我卻喊不出那聲「媽」來。她蹲在我的面前審視我,把我瘦骨嶙峋的小手合在她溫暖柔軟的雙手中,安詳的說:「叫我一聲萱姨?」
我注視她,無法抗拒,於是我輕聲的叫了。她又拉過一個瘦高個的男孩子來,說:「這是健群。你的哥哥。」
健群,那有一對桀驁不馴的眼睛,和執拗頑固的性格的男孩,竟成為我生命中的毀星。那天晚上,他以一副冷漠的神情望著我,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只對我輕蔑的皺了皺眉
頭。
萱姨進門沒多久,由於時局不定和戰火蔓延,我們舉家南遷台灣,定居於高雄愛河之畔。
我承認萱姨待我無懈可擊,可是,我們之間的生疏和隔閡卻無論怎樣都無法消除。自從媽媽死後,我就有做惡夢的習慣。每次從夢中狂叫而醒,萱姨總會從她的屋裡奔向我的屋中
,為我打開電燈,拍我,安慰我。但,每當燈光一亮,我看到她披垂著一肩柔髮,盈盈的立在我的床前,都會使我一陣寒凜:夢裡是瘋子媽媽,夢外卻是殺死媽媽的劊子手!這念頭使
我周身震顫,而蜷縮在棉被裡啜泣到天亮。
我從沒有勇氣去問爸爸,關於媽媽的瘋,和媽媽的死,我也從沒有把媽媽對我提過的「黑繭」告訴任何人。我讓我稚弱的心靈去盛載過多的秘密和疑惑。但我相信姨媽的話,相信
萱姨是媽媽致死的最大原因。因而,我對萱姨是畏懼和仇恨兼而有之,卻又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模糊的好感,只因為她高貴儒雅,使人難以把她和罪惡連在一起。
健群,那個沉默寡言而壞脾氣的男孩子,從他踏入我家的大門,我們就很少接近,足足有三年的時間,我們見了面只是彼此瞪一眼,仿佛我們有著幾百年的宿怨和深仇大恨。直到
我讀初中一年級那年的夏天,一件小事卻扭轉了整個的局面。
那個夏季裡,爸爸和萱姨曾作日月潭之遊,家中留下了我和健群,還有一個雇了多年的下女。那是暑假,我整日躲在自己的屋內,只有吃飯時才出來和健群見面。爸爸出門的第三
天,寄回來了一封信,是我先收到信,封面上寫的是健群的名字,但卻是父親的筆跡。我略微遲疑了一下,健群正在吃早餐,我拆開信,走進餐廳裡,誰知這封信一個字都沒有寫給我
,完全是寫給健群一個人的,全信叮囑他照顧家和照顧我。由於信裡對我沒有一絲溫情,使我覺得感情和自尊都受了傷。我把信扔到他的面前,信在到達桌子之前落在地上,他低頭看
了看信封,頓時冷冷的抬起頭來,盯著我說:「你沒有權拆這封信!」
「是我的父親寫來的,不是你的父親!」我生氣的說。
「你以為我希奇他做我的父親!」他對我嗤之以鼻:「不過,你沒有資格拆我的信。」
他侮辱了爸爸,使我非常氣憤。
「我高興拆就拆,你不是我們家的人,你媽媽也不是,你是個雜種。」
他用怒目瞪我,雙手握著拳,欲伸又止。
「你是個小瘋子!」他叫。
「我不是!」我喊。
「你媽媽是瘋子,你也是瘋子!」
我站著,我不大會吵架,委屈一來,我最大的武器就是眼淚,於是,我開始抽抽噎噎的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越想越氣,越氣就越說不出話,而眼淚就越多了。我的眼淚顯然收了
效,健群放開了握著的拳頭,開始不安起來,他聳聳肩,想裝著對我的哭滿不在乎,但是失敗了。他對我瞪瞪眼,粗暴中卻透著忍耐的喊:「好了好了,我又沒有說什麼,只會哭,一
來就哭,讀中學了還哭!」
我仍然抽抽搭搭不止,然後,我終於憋出一句話來:「我媽媽就是因為你媽媽的原因才瘋的,你們都是劊子手!」
說完,我掉轉頭,走回我的房裡,關上了門。
那天晚上有大雷雨。我躲在我的屋內,沒有出去吃晚餐,而是下女送到屋裡來吃的。窗外,雷雨一直不斷,電光在黑暗的河面閃爍,不到晚上九點,電路就出了毛病而全屋黑暗,
我蜷縮在床角,凝視著窗外的閃電,和那傾盆而下的雨滴。下女給我送了一支蠟燭來,燈光如豆,在穿過窗隙的風中搖曳。
我躺著,許久都無法成眠,聽著風雨的喧囂,想著我那瘋狂而死的媽媽,我心情不定,精神恍惚,一直到午夜,我才朦朧睡去。
我立即受到惡夢的困擾,我那瘋子媽媽正披著頭髮,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掐住我的脖子,叫我看她的黑繭。我狂喊了起來,掙扎著,大叫著——於是,我聽到一聲門響,接著,
有兩隻手抱住了我,粗魯的搖我,我醒了。睜開眼睛,我發現我正躺在健群的臂彎中。他用棉被裹住我,黑眼睛迫切的盯著我,不停的拍著我的背脊:「沒事了,思筠,沒事了,思筠
。」他反覆的說著。
我不叫了,新奇的看著他,於是,他也停止了說話,呆呆的望著我,他的眼睛看來出奇的溫柔和平靜,還混合了一種特殊的感情。然後,他把我平放在床上,把棉被拉在我的下巴
上。站在床邊,低頭凝視我。電還沒有來,桌上的蠟燭只剩了小小的一截,他的臉隱顯在燭光的陰影下,神情看來奇異而莫測。接著,他忽然對我微笑了,俯頭吻吻我的額角,像爸爸
常做的那樣,輕聲的說:「沒事了,睡吧。雨已經停了。」
可不是嗎?雨已經停了。我闔上眼睛,他為我吹掉了蠟燭,輕悄的走出去,關上了房門。
這以後,我和他的關係忽然變了,他開始像一個哥哥般待我,但他也會嘲謔或戲弄我。時間飛逝,轉瞬間,我已長成,而他也踏入了大學之門。
他考上了台大,到北部去讀書了,我仍然留在高雄家中,我十七歲那年,認識了一葦。
一葦,那是爸爸一個朋友的兒子,家庭殷富。那時,他剛剛大學畢業,在他父親的公司中做事,卜居於高雄。由於我正困擾於大代數和物理化學等沉重的功課,他被請來做我的義
務家庭教師。
他和健群有一點相似,都是瘦高條的個子,但健群固執倔強,他卻溫文秀氣,戴著副近視眼鏡,不苟言笑。每日準時而來,對我督責之嚴,宛若我的父兄。他恂恂儒雅,極為書卷
氣,和健群的暴躁易怒成了鮮明的對比。不過,我從來沒有把我少女的夢繫在他的身上,因為他太嚴正不阿,缺乏羅曼蒂克的味道。
十八歲,那是豐富的一年。暑假中,健群由台北歸來,那天我正巧不在家。回來的時候,爸爸告訴我:「健群來了,在你的屋裡等你呢!」
我跑進屋內,健群正坐在我的書桌前面,偷看我的日記。
我喊了一聲,衝過去搶下日記本來,嚷著說:「你不許偷看別人的東西。」
他站起來,拉開我的雙手,上上下下的望著我,然後把我拉近他,凝視著我的臉,說:「你就是心事太多,所以長不胖。」
說完,他又笑了起來:「還做不做惡夢?」
「有的時候。」
「是嗎?」他注視我,吸了口氣說:「你好像永遠是個孩子,那樣怯生生,弱兮兮的。但,我等不及你長大了。」於是,他忽然吻住了我。這一切,發生得那麼自然,我一點都不
驚訝,因為我早有預感。可是,當他和我分開後,我一眼看到悄然從門口退開的萱姨,和她臉上所帶著的微笑,我竟然莫名其妙的寒慄了。我開始明白,我和健群的事,爸爸和萱姨間
已有了默契,而早就在等待著了。這使我微微的不安,至於不安的確切原因,我也說不出來。可是,當夜,那恐怖的夢境又捉住了我,媽媽的臉,媽媽的眼睛,媽媽的狂叫——
從夢中醒來,我坐在床上沉思,在浸身的冷汗和毛骨悚然的感覺裡,我覺得我那死去的媽媽正在阻止這件婚事,我仿佛已聽到她淒厲的聲音:「思筠!你不能嫁給仇人的兒子!思
筠!你不能接近那個男人!」
於是,在那段時期裡,我迷迷茫茫的陷在一種情緒的低潮中,我提不起興致,我高興不起來,整日整夜,我都和那份抓住我的惶恐作戰。也因為這惶恐的感覺,使我無法接近健群
,每當和他在一起,我就會模模糊糊的感到一種恐怖的陰影,罩在我們的頭上,使我昏亂,使我窒息。
我的冷淡曾那麼嚴重的激發了健群的怒氣,他胡思亂想的猜測我冷淡他的原因,而莫名其妙的發我的脾氣。他個性執拗而脾氣暴躁,一點小小的不如意就會使他暴跳如雷。一天,
他堅邀我去大貝湖玩,我不肯,他竟抓住我的兩隻手臂,把我像撥浪鼓似的亂搖,一直搖得我的頭發昏,他才突然停止,而用嘴唇堵住我的嘴,喃喃的說:「對不起,思筠,對不起。
」
整個的暑假,我們就在這種易怒的,緊張的氣氛中度過。
在這段時期,一葦仍然天天來教我的功課,健群和他談不來,背地裡給他取了個外號,叫他「鐘擺」。說他的一舉一動,都和鐘擺一樣的規律。暑假結束,健群又束裝準備北上。
奇怪的是,我非但沒有離情之苦,反而有種類似解脫的快樂。他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在我的房間中,他猛烈的吻我,我被動而忍耐的讓他吻,但,卻隱隱的有犯罪的感覺。下意識中,
我覺得我那瘋子媽媽正藏匿在室內的一個角落,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這使我對接吻厭惡,仿佛這是個刑罰。於是,忽然間,健群推開我,望著我說:「你是怎麼回事?」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6:31
「沒有什麼嘛。」我說。
他凝視我,研究的在我的臉上搜索。
「有時,我覺得你是個毫無熱情的小東西,」他說:「你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
我瞠目不語。
「思筠!」他把我的手壓在他的心臟上。「你知道我愛你嗎?」
我點點頭。
「那麼,你愛我嗎?」
我張大了眼睛望著他,半天都沒有表示。他顯得不耐煩了,他一把拖過我,用兩隻手捧住我的臉說:「如果你弄不清楚,就讓我來告訴你吧!讓我來教你如何戀愛,如何接吻。」
他的頭對我俯過來,狂熱而猛烈的吻住了我,那窒息的熱力使我癱軟無力,我不由自主的反應著他,不由自主的用手環住他的脖子。我感到心境一陣空靈,仿佛正置身於飄然的雲
端——但是,我忽然打了個寒戰,推開了他,我環顧著室內,我又覺得媽媽正在室內,恐怖使我汗毛直立。
「你怎麼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健群問。
「我不知道,」我喃喃的說:「我真的不知道。」
健群凝視我,然後說:「你同意我們先訂婚嗎?」
「我們是兄妹。」我隨手抓來一個藉口。
「我姓羅,你姓徐,算什麼兄妹,我已經查過了,我們是絕對可以結婚的。」
「等——我大學畢業!」
他望著我,皺攏了眉頭,接著,他就放掉了我,回頭向門外走,一面說:「希望我寒假回來的時候,情況能夠變好一點。」
寒假很快就來臨了,我們的情況並沒有變好,相反的,那種緊張的情形卻更嚴重,他變成了對我的壓力,他越對我熱情,我就越想逃避。而在內心深處,我又渴望著接近他。我自
覺像個精神分裂的患者,當他疏遠我時我想念他,當他接近我時我又逃避他。這種情況造成的結果是他性情惡劣,脾氣暴躁,隨時他都要發脾氣,事後再向我道歉。我則神經緊張,衷
心痛苦。我無法解除和他在一起時的那種犯罪感。媽媽那蒼白的臉,和突出的眼睛飄蕩在任何地方,監視著我與他。
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了成大。四年大學生活,一縱即逝。
我依然經常回高雄和健群見面,依然維持那種緊張而膠凍的狀態。健群已經畢業,為了我,他放棄了北部很好的工作,而在南部一個公營機構中當了小職員。一葦也常常來我們家
,他不再教我功課,卻常常坐在我們的客廳中,看報紙,聽唱片,一坐三四小時悶聲不響。誰也不知他的來意,他也不要人陪他,仿佛坐在我們的客廳中很能自得其樂。有一次,健群
狐疑的說:「這傢伙八成是在轉思筠的念頭!」
我失聲笑了,因為我怎麼都無法把一葦和戀愛聯想在一起。可是,健群卻留了心,下次一葦再來的時候,健群就故意在他面前表示對我親熱,甚至於攬我的腰,牽我的手。但,一
葦卻神色自若,恍如未覺。於是,我們就都不在意他了。
一晃眼,我已大學畢業。那天,我們全家開了一個圓桌會議,討論的中心,是關於我和健群的婚事。看他們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我又強烈的不安起來。我縮在沙發椅裡,垂著頭
,咬著大拇指的手指甲,一聲也不響。他們談得越高興,我就越惶惑。最後,萱姨說:「我看,就今年秋天結婚算了,把健群現在住的那間房子改做新房,反正房子大,小夫婦還是和
我們這老夫婦住在一起吧,大家熱鬧點兒。」
「我想到一個問題。」爸爸笑著說:「添了孫子,叫我們爺爺奶奶呢?還是外公外婆呢?」
於是,他們都大笑了起來,似乎這問題非常之好笑。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那種惶恐的感覺愈加強烈。忽然間,一股寒氣爬上了我的背脊。我茫然四顧,又感到媽媽的眼睛!
冷汗從我發根中冒出,我的手變冷了。於是,我猛的跳了起來,狂喊了一聲:「不!」
所有的人都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我領略到自己的失態,囁嚅著說:「我——我——暫時不想談婚姻。」
健群盯著我,問:「思筠,你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不想結婚。」我勉強的說。
健群的臉色變白了,他的壞脾氣迅速發作,咬著牙,他冷冷的望著我說:「你不是不想結婚,你只是不想嫁給我,是不是?我知道了,你在大學裡已經有了稱心如意的男朋友了,
是不是?你不願嫁給我!是不是?」
我頭上冷汗涔涔,心中隱痛,我掙扎著說:「不,不,不是——」
「思筠,」爸爸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萱姨一直以研究的神情冷靜的望著我,這時,她忽然溫和的說:「思筠,你的臉色真蒼白,你不舒服嗎?如果我建議你去看看醫生,你反不反對?」
「醫生?」我皺著眉問。
「是的,我有一個新認識的朋友,是個心理醫生,如果你去和他談談,把你心中的問題告訴他,我想,他一定會對你有點幫助。」
我望著萱姨,突然爆發了一股強烈的怒氣,我站起身,直視著她的臉,心中翻湧著十幾年來積壓已久的仇恨,這仇恨被萱姨一句話引動,如決堤的洪水,一發而不可止,我大聲的
叫了起來:「我知道,你們以為我有神經病!以為我和媽媽一樣瘋了!我不嫁健群,就是我有病,是嗎?我為什麼該一定嫁給他?你們認為我是瘋子,是嗎?你們錯了,我不會嫁給健
群,我永不嫁給他!我恨你們!你們三個人中的每一個!我恨透了!恨透了!恨透了!」我蒙住臉,大哭了起來,返身向我的房間跑,跑了一半,我又回過頭來,指著萱姨說:「你不
用逼我,你和爸爸使媽媽受刺激而瘋狂,而死亡,你們是一群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我恨了你們十幾年了!你現在想再逼瘋我?我不會瘋!我永不會瘋!」我跑進屋內,關上房門,眼
前金星亂迸,腦中轟然亂響。扶著門把,我的身子倚著門往下溜,終於躺倒在地板上,昏昏然失去了知覺。
我病了一段時期,發高燒,說囈語。在醫院裡,我度過了整整一個秋天。當我恢復知覺之後,我是那樣期望能見到健群,但是他從沒有到醫院裡來看我,失望和傷心使我背著人悄
悄流淚。可是,爸爸來看我時,我卻絕口不提健群。爸爸常到醫院來,萱姨卻一次也沒來過。對於我上次的那番話和健群與我的婚事,爸爸都小心的避免談及。當爸爸不來的時候,我
就寂寞的躺在白色的被單中,瞪視那單調而淒涼的白色屋頂。於是,一天,一葦來了。他坐在我的床前達三小時,說不足五句話。但,我正那麼空虛寂寞,他的來訪仍然使我感動得熱
淚盈眶。然後,當他起身告辭時,卻突然冒出一句意外的話來:「思筠,你病好了,我們結婚吧。」
我一愣,他的神色安靜而誠懇,斯文儒雅的面貌像個忠厚長者。我愣愣的說:「你是在向我求婚嗎?」
「不錯,」他點點頭:「怎樣?」
我呆呆的望著他,這個求婚完全出乎我的意外。可是,想起健群居然不來看我,想起萱姨的仇恨,想起那個我極欲逃避的「家」。我流淚了,在淚眼婆娑中,我默默的點了頭。
我的病好了,形銷骨立。我原本就太瘦弱,如今更是身輕如燕,走起路來都輕飄飄的。出了院,我回到家裡,竟然沒有看到健群,萱姨仍然用一貫的溫和來待我,也不再提起健群
。冬天,我和一葦結了婚,健群沒有參加婚禮。直到我婚後,爸爸才透示我,自從我發脾氣大罵的那一天起,健群就離家遠走,一直沒有消息。
婚後的一天,爸爸來看我,在我的客廳中,他執著我的手,誠摯的說:「思筠,你母親不是因為萱姨而瘋的,她是為了一個男人。」
「爸爸!」我叫:「你說謊!」
爸爸搖搖頭,深深的望著我說:「那是真的。思筠,你母親不應該嫁給我,那是一樁錯誤的婚姻,她一點也不愛我。她原有個青梅竹馬的情人,但她的父親卻做主讓她嫁了我,我
們婚後沒有一絲一毫的樂趣,只是雙方痛苦。你母親是個好人,是個有教養的女人,教養和道義觀使她不能做出對不起我的事,而她又無法抗拒那個男人——思筠,你慢慢會了解的,
她把自己禁制得太嚴了,她思念那個人,又覺得對不起我,長期的痛苦造成了精神的分裂。至於萱姨,那是你母親精神失常之後,我才接近的。」
我震動,我嘆息。我相信這是真的,媽媽,可憐的媽媽!
她,和她的黑繭!咬不破的黑繭!但,我為什麼該在她的黑繭的陰影下失去健群?
健群!那桀驁不馴的男孩子!那個被我所愛著的男孩子!
四
時間慢慢的拖過去,我結婚三個月了。而健群卻像地底的伏流般突然的冒了出來。一切的平靜,冬眠著的歲月又猛的覺醒了。
蜷縮在那沙發中,我一動也不想動,健群關上大門的那聲門響依然震蕩著我,他在我唇上留下的吻痕似乎餘韻猶存。
我睜開眼睛,窗外的陽光刺眼,春天,這正是春天,不是嗎?
一切生物欣欣向榮的季節,但,我心如此之沉墜!重新闔上眼睛,我感受著眼淚滑下面頰的癢酥酥的感覺。「原諒我吧,我已經哭過了!」這是葛萊齊拉中的句子,那麼,原諒我
吧!
健群。
小下女來請我去吃午飯,已經是吃午飯的時間了嗎?也好,午飯完了是晚飯,晚飯完了就又過去了一天。勉強咽下了幾粒堅硬的飯粒。我又回到客廳裡,繼續蜷伏在沙發中。望著
窗外的日影西移,望著室內由明亮而轉為暗淡,望著迷迷濛濛的暮色由窗隙中湧入。我睜著眼睛,凝著神,但沒有思想,也無意識,似乎已睡著了。
「為什麼不開燈?」
突來的聲浪使我一驚,接著,電燈大放光明。我眨眨眼,一葦正脫掉皮鞋,換上拖鞋,在我對面的沙發中懶散的坐下來。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竟沒有聽到他開門的聲音。我坐正
身子,凝視著他,他燃起一支煙,慢吞吞的從公事包裡拿出一本美國的地理雜誌,我本能的痙攣了一下,又是地理雜誌,除了書籍之外,他還會有別的興趣嗎?
「喂!」我說。
「嗯?」他皺皺眉,不情願的把眼光從書上調到我的臉上。
急切中,我必須找出一句話來,無論如何,我已經被冰凍的空氣「冷」夠了。「今天,健群來了。」我說。
「哦,是嗎?」他不經心的問,眼睛又回到書本上去了。
我有點難堪,卻有更多的憤懣。一段沉默之後,我說:「你知道,我曾經和健群戀愛過。」
大概我的聲音太低了,他根本沒有聽到,我提高聲音,重說了一遍,他才猛悟似的說:「唔,你說什麼?」
「我說,健群曾經是我的愛人。」
「哦,」他望望我,點點頭:「是嗎?」然後,他又全神貫注在書本上了。
我弓起膝,雙手抱著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室內真靜,靜得讓人困倦。半晌,我抬起頭來,他的近視眼鏡架在鼻梁上,書湊著臉,看得那樣出神。我突然惡意的,沖口而出的說
了一句:「我現在還愛他。」
「唔,唔,什麼?」他推推眼鏡,忍耐的看著我。
「我說,我現在還愛他。」我抬高聲調。
「愛誰?」他傻傻的問。
「健群。」
「哦,」他眨眨眼睛,笑笑。哄孩子似的說:「好了,別開玩笑了,讓我看點書。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眼看著他的頭又埋進了書本裡,我廢然的靠在沙發上,仰著頭,呆呆的凝視著天花板,天花板上,一條壁虎正沿著牆角而行,搖擺著尾巴,找尋食物。
吃過晚飯,一葦又回到客廳,專心一致的看起書來。我坐在他的對面,用小銼刀修著指甲,一小時,又一小時——
時間那樣沉滯的拖過去。終於,我不耐的跳了起來:「我要出去一下。」
「嗯。」他頭也不抬的哼了一聲。
我走進臥室,換了一身最刺目的衣服,黑底紅花的旗袍,金色的滾邊,既艷又俗!再誇張的用唇膏把嘴唇加大,畫上濃濃的兩道黑眉毛,對著鏡子,鏡裡的人使我自己惡心。不管
!再把長髮盤在頭頂,梳成一個髻,找了一串項鍊,繞著髮髻盤上兩圈。不敢再看鏡子,抓了一件紅毛衣,我「衝」進客廳裡,在一葦面前一站。「我出去了。」
大概因為我擋住了他的光線,他抬頭看看我,我等著看他大吃一驚,但他只不經意的掃我一眼,又低下了頭,簡簡單單的說:「好。」
我握著毛衣,垂著頭,走出了大門。門外春寒仍重,風從愛河的河面吹來,使人寒凜。我順著腳步,走到河邊,兩岸的燈光在黑幽幽的水中動蕩,像兩串珠鍊。沿著河岸,我緩緩
的踱著步子,隔著一條河,高雄鬧區的霓虹燈在夜色中閃耀。黑人牙膏的電燈廣告聳立在黑暗的空中,刺目的一明一滅。
到何處去?我有些遲疑。但是,既然出來了,就應該晚一點回家,如果我徹夜不歸,不知一葦會不會緊張?想像裡,他一定不會,在他的生活中,從沒有緊張兩個字。我走上了橋
,沿著中正路,走進高雄的鬧區,大公路,大勇路,大仁路——我在最熱鬧的鹽埕區中兜圈子,走完一條街,再走一條街,在大新公司的首飾部,我倚著櫥窗,休息一下我走得太疲倦
的腳。店員小姐立即迎了過來,對我展開一個阿諛的微笑。
「小姐,要什麼?」
我隨意的在櫥上那個半身模特的胸前拉下了一條項鍊。
「多少錢?」
「八十塊。」
八十元!不貴!就用那八十元買她的微笑,也是划得來的,無論如何,她是整個一天中對我最親切的人。我用手指挑著項鍊,望著那珠粒映著日光燈所反射的光芒。
「要戴上試試嗎?」
「哦,不用了,包起來吧!」我打開皮包,拿出八十元,放在櫃台上。
項鍊放進了皮包,店員們已經開始鞠躬送客,表示打烊時間已到。看著他們搬門板準備關店門,看著那鐵柵門已拉上了三分之一,我只得跨出了大新公司。沿著新樂街,我一家一
家的逛寄賣行,肆意的買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買盡了店員們的微笑。然後,一下子,我發現街道空曠起來了,車輛已逐漸減少,店門一家家的關閉,霓虹燈一盞盞的暗滅,只剩
下翦翦寒風在冷落的街頭隨意徜徉。我的腿已疲乏無力,我的眼皮酸澀沉重。但是,我不敢回家,家裡的一葦想必已呼呼大睡,他會為我的遲歸而焦急嗎?
漫無目的的在黑暗的街頭閑蕩,腦中思緒紛雜零亂,健群回來了,我已嫁人了!生命如斯,日月遷逝,世界上何事為真?何事為假?人,生存的目的何在?一日三餐,渾渾噩噩,
任那歲月從指縫中穿過,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等到捱過了數十寒暑,然後呢?就像媽媽的結局一樣,那黑色的棺木,黑色的繭!
踱過了橋,我又回到愛河河邊,站在螢光燈下,我斜倚著燈柱,凝視著水中的燈光倒影,那微微蕩漾的水使我眼睛昏花而腦中昏沉,我閉上眼睛,深深呼吸,夜風拂面而過,單衣
寒冽,我顫慄了。
「惻惻輕寒翦翦風,杏花飄雪小桃紅,夜深斜搭秋千索,樓閣朦朧細雨中。」多麼美麗的詩的韻致!為什麼真正的生活中卻找不到這樣的境界?誰能告訴我,那些詩人是如何去發
掘到這份美的?
我慘然微笑,默默的流淚了。
一隻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吃驚的張開眼睛,健群正挺立在我的面前。螢光燈下,他的臉色青白如鬼,雙目炯炯,妖異的盯著我。
「你在做什麼?」他冷冰冰的問:「我跟蹤了你整個晚上,走遍了高雄市。」我默然無語,他捉住我的下巴,托起我的頭:「你為什麼這樣做?」他的眉頭蹙起了:「為什麼要葬
送我們兩個人的幸福?」他用雙手摸索著我的脖子。然後勒緊我:「我真想殺了你,毀了你!我恨你,恨誘了你!恨死了你!你死了我才能解脫!」他的手加重了壓力,我呼吸緊迫了
。「你這麼輕易的決定你的終身?然後把每晚的時光耗費在街頭閑蕩上?你,你怎麼這樣傻?」
他的手更重了,我已經感到窒息和耳鳴,閉上眼睛,我把頭仰靠在燈柱上,好吧!掐死我!我願意,而且衷心渴望著。扼死我吧,那對我是幸而不是不幸。但是,他的手指放鬆了
,然後,他的嘴唇炙熱的壓住了我的。他呻吟的,顫慄的低喊:「思筠,思筠,你要毀掉我們兩個了!思筠,思筠!」
我流淚不語。媽媽!你把你的黑繭留給我了。
「思筠,」他的嘴唇在我的面頰上蠕動,他的手摸到了我的髮髻,輕輕一拉,那盤在髮髻上的項鍊斷了。「你打扮得像個小妖婦。但是,這樣的打扮使你看來更加可憐。思筠,你
說一句強烈的話,讓我絕了望吧。」
我依然不語,低下頭,我看到那散了的珠串正迸落在地上,紛紛亂亂的滾進愛河之中,攪起了數不清的漣漪,大的,小的,整的,破的——
五
又是一個難捱的晚上。
我坐在沙發中,百無聊賴的用小銼子修指甲。每一個指甲都已經被銼子銼得光禿禿了。一葦仍然在看他的書,書,多豐富而吸引人的東西呀!
我把銼子對準了玻璃桌面扔過去,清脆的「叮」然一聲,終於使他抬起了頭來,看看我,又看看銼子,他哼了一聲,再度抱起了書本。
「喂,喂!」我喊。
「嗯?」他向來是最會節省語言的人。
「一葦,」我用雙手托著下巴凝視他:「你為什麼娶我?」
「唔,」他皺皺眉:「傻話!」
「喂,喂,」我及時的呼喚,使他不至於又埋進書本中,「一葦,我有話要和你談。」
「嗯?」他忍耐的望著我。
「我,我提議——我們離婚。」我吞吞吐吐的說。
「唔?」他看來毫不驚訝:「別孩子氣了!」低下頭,他推推眼鏡,又準備看書了。
「我不是孩子氣!」我叫了起來:「我要離婚!」
他皺眉,望著我:「你在鬧些什麼?」
「我要和你離婚!」我喊:「你不懂嗎?我說的是中國話,為什麼你總聽不懂?」
他看看牆上的日曆,困惑的說:「今天不是愚人節吧?為什麼要開玩笑?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跳了起來,所有的忍耐力都離開了我,我迫近他,一把搶下他手裡的書,順手對窗外丟去,一面神經質的對他大喊大叫起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沒有說孩子話!我要和你離婚,你懂不懂?你根本就不該娶我!你應該和你的書結婚!不應該和我!我已經被你冰凍得快死掉了,我無法和你一起生活,你懂不懂?你這個木
頭人,木頭心臟,木頭腦袋!」
他被我迫得向後退,一直靠在牆上。但是,他總算明白了。他瞪著我,愣愣的說:「哦,你是不願意我看書?可是,不看書,幹什麼呢?」
「談話,你會不會?」
「好好,」他說,坐回到沙發裡,嚴肅的眨了眨眼睛,望著我說:「談什麼題目?」
我凝視他,氣得渾身發抖。隨手握住茶几上的一個小花瓶,我舉起來,真想對他頭上砸過去。可是,他一唬就跳了起來,一面奪門而逃,一面哆哆嗦嗦的說:「天哪,你你——你
是不是神經出了毛病?他們早就告訴我,你有精神病的遺傳——現在,可不是——就,就發作了——」
我舉起花瓶,「匡嘟」一聲砸在玻璃窗上,花瓶破窗而出,落在窗下的水泥地上,碎了。一葦在門外抖衣而戰,囁囁嚅嚅的說著:「我要打電話去請醫生,我要去請醫生——」
我搖搖頭,想哭。走進臥室,我拿了手提包,走出大門,投身在夜霧濛濛的街道上。
順著腳步,我向我的「娘家」走去,事實上,兩家都在愛河之畔,不過相隔數十慾宏誚茪w。走著走著,故居的燈光在望,我停了下來,隱在河畔的樹叢中,凝視著我的故居。
我昔日所住的房裡已沒有燈光,但客廳中卻燈燭輝煌,人聲嘈雜。我靠在樹上,目不轉瞬的凝視著玻璃窗上人影幢幢,笑語之聲隱隱傳來,難道今日是什麼喜慶的日子?我思索著
,卻絲毫都想不起來。
我站了很久很久,風露侵衣,夜寒襲人,我手足都已冰冷,而客廳裡依然喧嘩如故。終於,我輕輕的走了過去,花園門敞開著,我走進去,跨上台階,站在客廳的門外。隔著門上
的玻璃,我看到門裡賓客盈門,而健群正和一個濃妝的少女並坐在一張沙發上,那少女看來豐滿艷麗,而笑容滿面。
健群卻依舊衣著簡單而容顏憔悴,那對失神的眼睛落寞的瞪視著窗子。我頓時明白了,爸爸和萱姨又在為健群介紹女友,這是第幾個了?但是,總有一個會成功的。然後,健群就
會和我一樣掙扎於一個咬不破的繭中。
再注視那少女,我為她的美麗折倒。下意識的,我看看自己瘦骨支離的身子和手臂,不禁慘然而笑。下了台階,我想悄然離去,但是,門裡發出健群的一聲驚呼。
「思筠!別走!」
我不願進去,不想進去,拔起腳來,我跑出花園,沿著愛河跑,健群在後面喊我,我下意識的狂奔著。終於聽不到健群的聲音了,我站在愛河的橋頭,又泛上一股酸楚和淒惻,還
混合了一種淒惶無措的感覺。走過了橋,像往常一樣,我又開始了街頭的夜遊。
我累極了,也睏極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街頭到底走了多久,手錶忘記上發條,早已停擺了。沿著愛河,我一步一步的向前挨著,拖著。腳步是越來越沉重了。我累了,累極了,在
這條人生的道路上,也蹭蹬得太長久了。
我停在一盞熒光燈下,在這燈下,健群曾經吻我。他曾說我是個沒有熱情的小東西。沒有熱情,是嗎?我望著黑幽幽的水,那裡面有我迸落的珠粒,有我的眼淚和他的眼淚,那些
珠粒和眼淚擊破過水面,漾開的漣漪是許許多多的圈圈。記得有一首圈圈詩,其中說過:「相思欲寄從何寄?畫個圈兒替。言在圈兒外,心在圈兒裡,我密密加圈,你需密密知儂意!
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整圈兒是團圓,破圈兒是別離。更有那訴不盡的相思,把一路圈兒圈到底。」
我倚著鐵索,把頭伸向河面。我又哭了。淚珠在水面畫著圈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在這無數的圈圈裡,我看到的是健群的臉,一葦的臉,和媽媽的臉。是的,媽媽的臉,
媽媽正隱在那黑色的流水中,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哀傷的望著我,仿佛在對我說:「你也織成了一個黑繭嗎?一個咬不破的黑繭嗎?」
是的,咬不破的黑繭!我凝視著流水,黑色的水面像一塊黑色的絲綢。我在寒風中抽搐,水面的圓圈更多了,整的,破的,一連串的,不斷的此起彼伏著。
夜風包圍了我,黑暗包圍了我,熒光燈熄滅了,四周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黑色。我在這暗夜中舉著步子,不辨方向的向前走去。我知道,無論我走向何方,反正走不出這個自織的黑
繭。
夜霧更重了,我已經看不到任何的東西。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6:55
【第十三章】
蜃樓
一
午後下了一陣急雨,正像海邊所常有的暴雨一樣,匆遽、雜亂、而急驟。但,幾分鐘之後,雨停了,熾烈的太陽重新穿過了雲層,照射在海面和沙灘上,一切又恢復了寧靜,和沒
下雨以前似乎沒有什麼分別,只在遠遠的海天相接的地方,彎彎的掛著一個半圓形的彩虹。
翠姑站在井邊,手裡握著水桶和繩索,對天邊那五色繽紛的彩虹看了幾秒鐘。「虹」,她思索著那個字是怎麼寫好,但是卻記不起來了。她對自己搖搖頭,把水桶拋進井裡,用力
的拉起滿滿的一桶水來,然後一隻手提著水桶,另一隻手拉著裙子,向家裡走去。地上的沙子還是濕的,太陽晒在上面熱熱的,赤腳走在上面非常的不舒服。
穿過了那間在夏天用來作冰室的大廳,她一直把水提進了廚房裡,在灶前面燒火的母親慈愛的看了她一眼:「累了吧,把水倒在缸裡去歇一下吧!還有好久才吃飯呢。」
翠姑走到屋子外面,用來作冰室的大廳空空的,椅子和桌子都疊在一起,上面厚厚的積了一層灰塵。現在還不到冰店開張的季節,等到六月裡,台北的一些學校裡放了暑假,這兒
又要熱鬧了起來。海濱浴場會擠滿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著花花綠綠的游泳衣,帶著帳篷在海灘上過夜。
那時候,他們冰店裡也會熱鬧了起來,擠滿了年輕的學生和城裡來的少女們。六月,翠姑默默的計算著日子,到那時候,住在那邊別墅裡的沈少爺也該回來了吧。
翠姑沿著門口寬寬的街道向前進,其實,這根本不算是街道,路上全是黃色的沙子,只因為兩邊有著幾家店鋪,所以這也就算是「街」了。在幾年前,這兒還是一片荒涼的不毛之
地,只因為後來有投機的商人在這兒辟了一個海濱浴場,所以頓時熱鬧了許多。水果店、冰店、吃食店,都陸陸續續的建造了起來。翠姑的父親李阿三也拿著從大陸帶出來還剩下的一
點積蓄,開了這家冰店,勉強的維持著一家三口的生活。翠姑穿過了那幾家店鋪,向海邊上走去,只有在海灘上,她才能看到那建築在高地上的白色房子,那俯瞰著整個海面的別墅。
翠姑走向海邊,海水有節拍的湧向沙灘,又有節拍的退了回去。翠姑站在水中,讓那些白色的泡沫淹過她的腳背,那微溫的海水帶給她一陣舒適的快感。她仰起頭,望著那沐浴在
陽光中的白色樓房,那白色的建築物高高的站在那兒,帶著幾分倨傲的神態。
翠姑低下了頭,風吹起了她的裙子和頭髮,她用一隻手拉住裙子,用腳趾在沙灘上划出「隱廬」兩個字。這兩個字的筆划都這麼複雜,翠姑不知道自己寫錯了沒有。但,她猜想是
不會錯的,因為她曾經好幾次看過那刻在水泥大門上的金色字體。她又抬頭看了看那所別墅,在沙子上緩緩的再寫下三個字「沈其昌」,字跡歪歪倒倒的,不大好看,翠姑正想用腳抹
掉它,一陣海浪湧了上來,把那些字跡都帶走了。
太陽逐漸的偏向了西方,幾抹彩霞從海的那一面升到了空中,海水都被染成淡淡的粉紅色了。翠姑向岸上走去,在一棵大樹底下坐了下來。隨手撿了一根枯枝,在沙上亂划著,划
來划去,總是「沈其昌」三個字。半天之後,她抬頭看看天,用手枕著頭靠在樹上,微笑著低低的說:「六月底,他就會回來了,去年,他不是也六月底回來的嗎?」
她瞇著眼睛,似乎又看到了那個漂亮而英俊的青年。
二
第一次見到沈其昌正是去年六月底,天氣燠熱得像一個大火爐。
翠姑在桌子之間來往穿梭著,汗水濕透了她那件花麻紗的衫裙。她忙碌的遞著碟子杯子,檸檬水、橘子汁、刨冰、西瓜——雖然她自己渴得要命,卻沒有時間喝一點東西。小冰店
裡擠滿了人,充滿了喧囂和笑鬧的聲音。
「喂!四杯橘子汁。」
翠站正在轉動著刨冰的機器,一個男性的、柔和的聲調在她耳邊響著。她抬起頭,四個青年正跨進了冰店,剛才對她說話的青年個子高高的,皮膚很白,一對黑眼珠亮得出奇。
翠姑像觸電似的微微呆了一陣,這人的臉龐好熟悉,似乎在那兒見過。
她拿著四杯橘子汁的托盤,走到那四個青年的桌子前面,把橘子汁一杯杯的放在他們面前,這時,她看到其中一個推了推那起先向她說話的青年說:「喂,沈其昌,這兒居然會有
這樣出色的姑娘,想來你假期中不會寂寞了!」
翠姑並不太懂這幾句話,但她看到他們四個人的眼睛都盯著自己看,就知道他們是在說自己了。她不禁微微的紅了臉,拿起托盤正想走開,另一個青年笑著拉住她說:「喂,你叫
什麼名字?和我們一起喝一杯吧?我們付錢!」
翠姑迷惑而又驚訝的望著他們,她從沒有應付過這種局面,有點兒不知所措了。這時,那被他們叫作沈其昌的青年卻微笑的對那拉她的人說:「別胡鬧,小朱!人家的樣子滿正經
的,別為難她!」
小朱鬆了手,翠姑急急的拿著托盤走回櫃台來,她臉上熱熱的,心一直在跳。偷偷的斜過眼睛去看他們,卻正好看到沈其昌懶洋洋的靠在椅子上,握著杯子,嘴裡銜著吸管,眼光
溫柔的望著她。
他們很快的就喝完了杯裡的橘子汁,高聲的叫鬧著要去比賽游泳,只有沈其昌一直文靜的微笑著。翠姑猜想他一定不大會游泳,因為他的皮膚那麼白,像個女孩子似的,決不是常
在太陽底下晒的人所能有的。像劉阿婆家的榮生,就黑得像鍋底子一樣。翠姑正在想著,他們已經喧鬧著跑來付賬,錢是沈其昌付的,翠姑在忙亂中竟多找了一塊錢給他。沈其昌微笑
的還給她一塊錢,溫柔的說:「你算錯了,小姐。」
翠姑目送他們走開,「小姐」的稱呼,使她好半天都覺得暈陶陶的。
第二天黃昏的時候,冰店裡的生意比較清談了些,翠姑就習慣性的到海灘上來走走。通常來游泳的遊客,多半是一清早從台北或別的地方坐火車來,黃昏的時候就回去了。但也有
一些人帶著帳篷來露營。翠姑最喜歡看那些人穿著鮮艷的游泳衣,在水裡蕩來蕩去的樣子,她羨慕他們的安適愉快。
在她,雖然守著海邊,卻很少游泳。她只有一件黑色的游泳衣,還是母親好多年以前給她縫的,而現在,由於她的體型有了大大的改變,那件游泳衣是早已不能穿的了。她站在海
灘上,羨慕的望著幾個少女在水中尖叫的拍著水,和她們的男朋友們笑鬧著。
她有點失意的沿著水走,低垂著頭,數著自己的步子。猛然,她停住了腳步,睜大了眼睛,她差一點走到一個男人的身上!那男人正仰臥在沙灘上面,閉著眼睛,顯然在享受著那
黃昏時和煦的日光。當她發現這人就是昨天在冰店裡給她解圍的沈其昌時,禁不住「啊」的驚呼了一聲。沈其昌也吃驚的睜開了眼睛,看到了翠姑,就從地上坐了起來,微笑的說:「
也來游泳嗎?」
翠姑羞澀的搖了搖頭,望著面前這英俊的青年。大概由於太陽晒了的關係,他今天不像昨天那樣白,皮膚紅紅的,赤裸的上身有著亮晶晶的水珠。
「店裡不忙了嗎?」沈其昌繼續問,聲調非常溫和。
「現在不忙了,中午最忙。」翠姑克服了自己的羞澀,輕輕的回答,又疑惑的望著他問:「你晚上睡在那邊帳篷裡的嗎?」
「不!」沈其昌搖搖頭,指著高處的那座白色的樓房:「我家在那邊,我在台北讀書,暑假裡回來!」
「喔!」翠姑恍然的說:「你是沈少爺!怪不得我覺得臉很熟,你們搬來那天我也看到過你的!」
「算了!什麼沈少爺,我叫沈其昌,其他的其,昌隆的昌,」
說著,他用手指在沙上寫下了沈其昌三個字,又笑著問她:「你呢?」
「李翠姑。」翠姑說著,臉又紅了,因為她根本不認得沙上那三個字,她死死的盯著沙上的字,想記住它的筆划。
「你沒有念過書嗎?」沈其昌問,聲音裡帶著點憐惜。
「沒有。」她搖了搖頭,臉更紅了。
「沒關係,以後我教你,」沈其昌輕鬆的說,從地上站了起來,望了望海水,忽然說:「一起去游泳怎麼樣?」
「好——不過——」翠姑囁嚅著,她不能說沒有游泳衣。
「沒有游泳衣嗎?走,先去租一件來用,明年暑假我從台北帶一件來送你!」沈其昌說,有點憐憫的望著她。
翠站從更衣室裡走了出來,那件大紅色的游泳衣緊緊的裹著她那健康的、豐滿的身體。她有點不好意思的望了望沈其昌,羞澀的垂下了眼睛。沈其昌望了她一眼,眼睛裡充滿了讚
美和詫異,然後說:「走!讓我們游泳去!」當他們並肩走進水裡的時候,他又輕輕的加了一句:「翠姑,你很美!」
那晚,翠姑一夜都沒有睡著。這是她有生十七年間的第一次。
沈其昌在家中足足待了三個月,這三個月中,翠姑幾乎天天和沈其昌在一起,她發狂般的依戀著他。雖然,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連握她的手都沒有握過。但,翠姑覺得他的一言
一語,一個笑容,一聲嘆息,都和她那麼親切。她並不了解他,但卻極單純,而極熱烈的愛上了他。
翠姑認為沈其昌的知識和學問是無邊的,她知道他在台大讀外文系,至於什麼是「外文」她卻茫然不知。一次,她鼓起勇氣來問他,他卻憐憫的對她笑笑,搖著頭說:「你這個可
憐的小東西!」
沈其昌平日說的許多話,都是翠姑理解能力以外的,但她依然喜歡聽他說。他會告訴她一些小故事,這些故事都是她從來沒有聽過的,什麼英國的詩人啦,美國的作家啦,有時他
還會吟誦一些她所聽不懂的詩句,當她惶惑而敬佩的望著他背誦時,他就會啞然失笑的說:「啊,你是不懂這些的。走!我們游泳去!」
他真的開始教她寫字,但是教得毫無系統,他想起什麼字就教她什麼字。例如一天雨後,他向她解釋「虹」的成因,就教她寫「虹」字。一天他告訴她他住的白屋叫「隱廬」,就
教她寫「隱廬」兩個字。翠姑竭力想學會一切他教她的東西,常常深夜不睡覺的在紙上練習著那些字。
一天午後,翠姑和沈其昌一起坐在沙灘上,海面有許多人在載沉載浮的游著泳。一個瘦瘦的男人在教一個胖女人游泳,那胖女人拚命用手抓著那男人,嘴裡發出尖銳的怪叫聲。
翠姑笑著看了一會兒,把眼光調到天上,天空是明朗的蔚藍色,幾朵白雲在遊移著。
「雲是會變的,是不是?」翠姑說:「以前我常常坐在那邊大樹底下,看著雲變,有的時候變一隻狗,有時變一隻貓,還有時會變成一座房子,或一個城。」
「嗯,雲是會變的,」沈其昌很有趣味的望著她:「你看著雲的時候想些什麼呢?」
「啊,想許許多多的東西,都是——都是不會發生的。有時我想我會變成一個公主,住在那個像城市一樣的雲裡面。」
翠姑紅著臉說。
「哦,是的,每人都有幻想,一些海市蜃樓的幻想。」沈其昌低低的說,這幾句話是對他自己說的。
「海什麼?」翠姑問,「海市蜃樓」四個字中,她只聽懂了一個海字。
於是,沈其昌向她解釋什麼叫「海市蜃樓」,同時把這四個字寫在沙灘上教她。翠姑睜大了眼睛,半天都弄不明白到底什麼是海市蜃樓。最後,沈其昌不耐的站起身說:「哎,你
這個笨蛋,你一輩子也不會懂什麼是海市蜃樓的,還是快點回去幫你媽賣冰吧!」
那天晚上,翠姑為這幾句話飲泣了大半夜,她是苯蛋!她什麼都不懂!她不知道蜃樓是什麼!於是,她明白,在她和那「隱廬」的小主人之間,有著那麼大的一段距離,這段距離
是永遠不可能縮短的。
翠姑的傷心一直延長了好幾天,因為,第二天她發現沈其昌已經到台北去了,他寒假要留在台北。於是,又要等待漫長的一年,她才能重新見到那隱廬的小主人。
三
海邊的夜似乎來得特別早,太陽落山沒有多久,那些絢爛的晚霞也轉變了顏色,連那白色的浪花好像也變成灰色了。
翠姑用手抱住膝,仍然靠在那棵大樹上。風大了,海浪喧囂著奔向岸上,又怒吼著退回去。翠姑低聲唱起沈其昌常常哼著的一個歌曲:月色昏昏,濤頭滾滾,恍聞萬馬,齊奔騰。
澎湃怒吼,震撼山林,後湧前推,到海濱。
翠姑並不了解那歌詞,但沈其昌給她解釋過,她知道這是描寫夜晚的大海的。所以,每到夜晚,她就會不由自主的低唱起這個歌來。
「翠姑!翠姑!」
母親的呼喚聲划破長空傳了過來,翠姑驚跳了起來,一面高聲答應著,一面向家裡跑去。才走到浴場出口處,就看到母親皺著眉頭站在那兒,不高興的說:「你每天下午跑到海邊
做什麼呀?吃晚飯了都不回來!快回去,榮生來了,又給你帶了塊花布來!」
「誰希罕他的花布,乾脆叫他帶回去算啦!」翠姑噘著嘴說,一臉的不高興。「你別鬼迷了心吧,榮生那孩子可不錯呀!實心實眼的,我們這樣人家,能和他們攀了親——」
「算了吧,鬼才看得上他呢!鍋灰似的——」翠姑詛咒似的說,臉漲得通紅。才走進了大門,翠姑就看到榮生站在那冰室的大廳裡,傻頭傻腦的衝著她笑,咧著一張大嘴,露出白
白的牙齒,皮膚黑得發亮,和他那身土裡土氣的黑褂兒似乎差不多少,胖胖的臉上堆滿了笑,看起來不知怎麼就是那麼不順眼。
「喂,翠姑,昨天我跟爹到台北給人家鋪草皮,順便幫你買了塊料子,你看看可喜歡。」
「哼!」翠姑打鼻子哼了一聲,瞪瞪眼睛沒說話。
「還有,上回你說喜歡那種大朵兒的白玫瑰花,我給你摘了一大把來了,都放在你屋裡花瓶裡養著呢!」
翠姑看了他一眼,仍然沒說話。其實,榮生倒真是個沒心眼的好人,他父親和翠姑家裡是同鄉,以前兩家也是結伴兒到台灣來的,所以翠姑和榮生始終是青梅竹馬的小伴侶,兩家
的父母也都有心促成這件事。榮生的父親現在有一個小小的花圃,靠賣花兒草兒過日子,倒也混得不錯。榮生很肯苦幹,每天天一亮就施肥鋤草,花草都比別家的肥。他對翠站是死心
塌地的愛著,兩家雖然隔了足足八里路,他一有工夫仍然徒步到李家來看翠姑。翠姑起先也很喜歡他,只是,自從去年暑假之後,翠姑卻再也看不上他那張黑黑的臉龐和那傻氣的態度
。
看到翠姑一直不說話,榮生有點不知所措的摸了摸腦袋,小心翼翼的對翠姑看了兩眼說:「你不去看看那塊料子嗎?我不知道要買多少,布店老板說,四碼布足夠了,我就買了四
碼半。你上次說喜歡黃顏色,所以我買了件黃花兒的,你不看看嗎?」
「先吃飯吧,吃了飯再看好啦!」翠姑的媽嚷著說。
在飯桌上,翠姑依然像在賭氣似的不說話,榮生那副茫然失措的樣子使她尤其不高興。但,一想起他徒步八里路來看她,等會兒還要徒步八裡路回去,就看在小時一塊兒踢毽子的
份兒上,也不該不理人呀!想到這兒,不禁把板著的臉兒,放柔和了一點兒,望著他說:「你媽好麼?」
「好,好,好。」榮生一迭連聲的說,看到翠姑開了口,如獲至寶般的笑著,一面拚命用手摸著腦袋。翠姑望著他那副傻頭傻腦的樣子,禁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榮生看到她笑
了,也莫名其妙的跟著笑了。
晚上,當榮生走了之後,翠姑的媽在燈下縫著衣服,一面望著翠姑說:「不是我說,榮生還真是個好孩子,心眼好,肯努力,我們還求什麼呢!哪一種的人配哪一種的人,像我們
這樣的人和榮生他們攀親是最好的了。假如你嫁到有錢人家裡去,那才有得是氣要受呢!唉,翠姑,你可別糊塗呀!」
翠姑垂著眼簾,靠著桌子站著。桌子上那瓶白玫瑰,在燈下顯得朦朦朧朧的。她摘了一朵下來,湊到鼻尖上去聞著,一股香氣直沖到她鼻子裡去。她瞇起眼睛,又想起那白皙的、
清秀的、漂亮的青年來。
四
盼望中的六月終於來了,跟著它一起來的是燠熱、忙碌和喧囂的人群。
翠站靠著櫃台站著,她那長長頭髮扎著兩條辮子垂在胸前。眼睛茫然的望著門口的黃沙大路。按她的計算,沈其昌早就該回來了,可是她還沒有見到他。她不能不把自己打扮得清
清爽爽,因為他很可能在任何一分鐘裡出現。
「喂!拿七根雪糕!」
這是一群學生,有男有女。翠姑把雪糕遞給了他們,望著他們嘻嘻哈哈的向海灘走去。有點失落的嘆了口氣,在板凳上坐了下來。午後的陽光使人昏昏欲睡。
「喂!翠姑,給我們兩瓶汽水!」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了起來,她驚覺的張大了眼睛,不錯,正是沈其昌!她盼望了一年的沈其昌!他依然那麼漂亮,聲音還是那麼溫柔,他正微笑的看著她,那是她
所熟悉的微笑。
「翠姑,你好嗎?我們要兩瓶汽水!」
翠姑像做夢似的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把眼光調向他身邊站著的人。立即,她呆住了!她的目光接觸到一個容光煥發的少女,那少女有一對明亮的眼睛,長長的眼睫毛,搽著口紅
的小巧的嘴。那是一張非常非常美麗的臉龐。翠姑抽了一口冷氣,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沈其昌已經拉著那少女的手,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那少女微傾著身子,臉上帶著一
個甜蜜的笑容,在低低的對沈其昌說著什麼。沈其昌也在專心的傾聽著,臉上有一種專注的表情,好像除了那少女之外,世界上已經沒有其他的東西一樣。
好久之後,翠姑才能使自己稍稍鎮定下來。她拿了汽水和杯子,走到沈其昌的桌子前面,顫抖的把杯子放在桌上,當她轉身走開的時候,她聽到了一段對白:「你認識她?」那少
女問。
「嗯,去年暑假還和她一起玩過呢,怪可惜的,是一塊未經雕琢過的璞玉。」
「長得倒很不錯,你喜歡她嗎?」少女問,聲音裡帶點嘲弄和揶揄的味道。
「我喜歡雕琢過的美玉,」沈其昌說,深深的望著眼前的少女:「像你!」
少女的臉紅了,頭低垂了下去。翠姑可以看見她腦後束成一個馬尾巴的濃髮。翠姑走回到櫃台後面,眼睛空洞的望著天上的浮雲。她又想起去年那個下午,她因為不了解「蜃樓」
是什麼,他罵她是個笨蛋!是的,她是個笨蛋,什麼都不懂!她又望了望那束著馬尾巴的美麗的頭。她,那可愛的少女,應該是聰明的,她該會懂得什麼是海市,什麼是蜃樓吧!
晚上,翠姑習慣性的徘徊在海邊,仰望著那高高在上的白色樓房。那座白色的建築物倨傲的站著,是那麼的崇高,那麼的可望而不可即。翠姑嘆息了一聲,讓海風高高的撩起她的
裙子,她深深呼吸著那涼爽的空氣,沿著沙灘漫無目的的走著。走到一塊岩石前面,她停住了步子,側耳傾聽著。在岩石後面,她聽到有人在談話,那是一男一女的聲音,翠姑能確定
那聲音是屬於誰的。她聽到了幾句話的片段,那些句子都是她所不能了解的,她猜想他們正在談著一些類似「海市蜃樓」的話,或者,是英國的詩,中國的詞——
她把前額靠在岩石上,心中靜止得像清晨的海面,沒有一點兒波浪。
「翠姑!翠姑!」
忽然,她聽到了一陣呼喚,這是一個男性的、魯莽的、有力的叫聲。她站直了身子,靜靜的站了幾秒鐘,然後大步的向前跑去,跑到浴場的出口處,她看到一個粗壯的、結實的男
人的身子筆直的站在那兒,對她嚷著說:「你看,翠姑!我又給你帶了一把白玫瑰來!」
她回頭對海面望望,海面是一片黑暗,什麼東西都看不見。她甩了一甩頭,把所有的「海市」「蜃樓」都甩在腦後,毅然的向前面那個男人奔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7:31
【第十四章】
芭蕉葉下
芭蕉葉,茂盛的芭蕉葉,闊大的芭蕉葉,如雲覆蓋的芭蕉葉。
思虹倚著窗子站著,從那垂著的空紗窗簾的隙縫裡向外凝視。芭蕉葉在院子中伸張舒展著,像一個張開的大傘,寬而長的葉片在微風中擺動,發出簌簌的響聲。芭蕉葉,沒想到,
當日手植的那一株芭蕉幼苗竟已長成了大樹,多快!好像不過一眨眼而已。她眩惑的望著這棵芭蕉,用一種近乎惶惑的心情去計算它的年齡。於是,她的眼光由葉片上向下移,落在芭
蕉葉下那陰涼的樹蔭下,樹蔭下有兩張躺椅,而今,躺椅上正有一對年輕男女在喁喁私語著。
「多快!」思虹重複的想著,迷茫的望著樹蔭下的少女,種這棵芭蕉的時候,美婷還和一些孩子們在一邊幫忙搬水壺,幫忙挖坑。思虹還記得美婷和那些孩子們手拍著手唱著那支
毫無意義的童謠:「小皮球,香蕉梨,滿地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而今,美婷居然這麼大了,大得叫人心慌,成熟得令做母親的忙亂。約會、跳舞、交際——紛至沓來。一下子,她好像就失去了美婷了。就像現在,長長的午後,懨懨的時光裡,
她被關在屋裡,而她那唯一的女兒,親愛的女兒,正和男友忘我的陶醉在芭蕉葉下。
那個男孩子,思虹知道他。高高瘦瘦的個子,有棱角的面頰和額頭,充滿智慧的一對大眼睛,和一張寬闊而簿的嘴。——說不出是漂亮還是不漂亮,但是,思虹一眼就斷定了,這
是個吸引人的男孩子。他渾身都充滿了一種男性的吸引力,這引力支配著美婷。思虹不必問美婷,就可以在她的眼底找出戀愛的供詞。這使思虹更加心謊,更加忙亂,更加失措和張皇
。為什麼會這樣?她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芭蕉葉下的兩顆頭顱靠近了,其中一顆——屬於女性的那一顆——忽然把頭甩了一下,用眼光搜索的看著思虹所站立的窗子。於是,男的
也把眼光調過來了。女的嘴唇在蠕動,思虹幾乎可以斷定她在對她的朋友說:「別太親熱,我媽在偷看我們呢!」
思虹的臉突然熱了,她的身子向後一縮,好像自己是個被抓到的小偷,不由自主的想找地方隱藏起來。離開了窗子,她才覺得自己的腿已站得發酸。在沙發椅裡,她乏力的坐了下
來,順手拿起沙發上的一本畫報——這是美婷和她的男朋友曾看過的一本——這時,正攤開著的一頁上,畫的是沙灘邊的一對男女,半裸的穿著游泳衣,在浪潮翻捲中緊緊的擁吻。思
虹不知道美婷和那個男孩子是不是也表演過這一手,不過,她猜想,這是難免的。於是,她感到胸口中一陣翻攪,好像有無數的小蟲子,正沿著血管在她體內爬行。
室內沉靜得使人窒息,窗外那一對青年人連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思虹靠在沙發裡,腦中模糊的想著美婷,美婷的男友和闊大的芭蕉葉——芭蕉葉,誰也不知道芭蕉葉與美婷的關係
,如果二十年前,那個夏日的午後不那麼悶熱,芭蕉葉下的天地不那麼涼陰陰的讓人醺然欲醉——還有那些蜜蜂,繞在花叢裡的蜜蜂,那樣嗡嗡的飛來飛去,看得人眼花撩亂,聽得人
神思恍惚——還有,那個他!
那個他!思虹在二十年中,常想起那個他,他的臉在她腦海裡又清晰又模糊。大而野性的眼睛,落拓不羈的舉止,豪放而大膽的談話。他是鎮上著名的流氓,而她是全鎮聞名的閨
秀,誰也不會把他和她並在一起談。可是,他們相遇了,他挑逗性的微笑使她心動,他那流氣的聳肩、招手和各種姿態都使她感到刺激。她知道他是個壞蛋,是個混混,是個流氓。
但是,她的腦子裡開始鐫上了他,他帶著一種全新的刺激和壓力壓迫著她,使她無法掙扎,也無法透氣。
於是,芭蕉葉下的那天來臨了。他帶著她跑到那寂無人跡的花園裡,從那磚牆的缺口中翻進去。然後,在半個人高的羊齒植物的掩護下,在芭蕉闊大的葉片下,他那樣粗野的把她
擁在懷裡,他的嘴唇灼熱的壓著她的。於是,她只能在自己狂跳的心臟聲中,聽到蜜蜂的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還有,就是當她臥倒在那草地上,張開眼睛來所看到的芭蕉葉
,闊大的葉片上的脈絡成羽狀的散布開來。
人,就是這樣的奇怪和難以解釋。平常,她在完全舊式的教育下長大,她的母親是個嚴肅而有板有眼的女人。思虹自幼被教育成一個淑女,走路時,腰肢不能擺動,講話時,目光
不能斜視。對男人,看一眼就是罪大惡極!可是,那天她在芭蕉葉下所表現的卻像另一個女人。至今,思虹對那天仍有種不真實感。但,事情發生了,奇怪的是,事後她並不懊悔。當
那男人用灼灼的眼光望著她,沉著聲音說:「如果你要我負責任,我可以負起來,你跟我走!」
「不!」她說,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說,她只覺得他不是那種人,不是一個女人拴得住的男人。而且,她分析不出自己對他的情緒,面對著他,他那種過分的男性化總使她感
到壓迫。
他沒有多說什麼,一星期後,他就離開了小鎮。
當她發覺懷孕的時候,驚恐超過了一切,經過幾個不眠的夜,她作了最明確的決定——結婚。她嫁給一個她一點都不愛的男人,生下了美婷。沒有人對這個提前出世的嬰兒感到懷
疑,沒有人揣測到她會有越軌的行動,因為,她是淑女,規規矩矩的淑女,目不斜視的大家閨秀!
一眨眼間,美婷長大了。睜著一對朦朦朧朧的眼睛,在芭蕉葉下找尋著愛情。思虹每看到她和那男孩子躺在芭蕉葉下,就感到由心底發出痙攣。奇怪,自己做錯事的時候並不會覺
得太嚴重,但是,到了女兒的身上就又不同了。她不了解自己為什麼這樣緊張和不安!
「媽!」
美婷的一聲喊使她驚醒的抬起頭來,美婷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門口,屋外的陽光襯著她,她的面頰紅撲撲的,眼睛水汪汪的。思虹迅速的用眼睛搜尋的望著她的衣服,正像她所意料
,是遍布皺褶的。思虹皺了一下眉,張開嘴,要說什麼又沒說。美婷跑了進來,用低低的、抱歉似的口氣說:「媽,我要出去!」
「和——」「是的,和小林!」美婷說著,眼睛裡的醉意在流轉。「晚上不回來吃飯了。」
「美婷,你和小林未免太親熱了吧?」思虹不安的說:「你知道,一個女孩子——」
「哦,媽媽!」美婷不耐的喊,甩了甩頭:「我知道你又要搬那些大道理出來了。媽,現在不是你年輕的時代呀!媽,你的思想已經過時了,太保守了!」
太保守了?思虹瞪著眼睛,不知該說什麼好。保守,美婷就是保守的產物!是的,女兒總認為母親的話是過時的、討厭的和古板的!自己年輕時何嘗不討厭母親那些話,可是,自
己做了母親,卻免不了要把那些討厭的話對女兒再重述一遍!
「哦,媽,再見哦!」
「噢。等一下,美婷!」
女兒站住,微昂著頭,不耐的神情遍布在整個的臉上和眼睛裡。
「美婷,要——要——」思虹吞吞吐吐的說:「要早些回來哦,和男朋友出去玩,別玩得太晚。還有——在人煙稀少的地方,盡量少停留。還有,黑暗的地方也少去,再有——不
要過分接近——」
「媽媽!」美婷皺著眉喊。
「好吧,去吧!」思虹說,又加了一句:「美婷,處處小心點,越早回來越好,一個女孩子——」
「媽媽!」美婷再喊,走到母親身邊,低低的說:「小林不是老虎,你放心,他不會吃掉我!」
說完,她轉過身子,輕快的向門口跑去,到了門口,她又回頭對母親揮揮手,帶笑的喊了一聲「拜拜!」就消失在門外了。
思虹望著美婷的影子消失在落日的餘暉裡,心情更加沉重了起來,倚著窗子,她呆呆的看著外面的芭蕉樹。落日很快的沉進地平線,暮色四合。芭蕉伸展的葉子在暮色中看起來是
片聳立的黑色陰影,她感到這陰影正籠罩在她的心靈上,跟著越來越黑暗的天色,在她心中不斷的增加著壓力。
晚飯後,她的不安更深了。手中握著的針線工作,幾乎就沒有動過一針,反而三番兩次的到門口去伸頭探腦。她那中年後變成痴肥一團的丈夫,把身子塞滿了一張沙發椅,打著呵
欠說:「你別擔心美婷,她是個好女孩,和男朋友約會約會,有什麼了不起?你隨她去吧!」
好女孩!好女孩?多刺耳的三個字!誰能擔保好女孩就不出事?怎麼樣就叫做一個好女孩?憑那循規蹈矩的態度?憑那斂眉端莊的儀表?好女孩!好女孩也有抵制不了的東西!
「哦,思虹,你走來走去,弄得我的頭發昏!」丈夫又說話了:「你為什麼不坐下來?」
她坐了下來,坐在臨窗的位置。從窗口,可以看到那棵芭蕉,風把芭蕉葉子吹得直響。
時間一分一秒慢慢的爬過去。丈夫在左一個呵欠,右一個呵欠之後,踱進了臥室,思虹可以聽到他笨重的身子壓在彈簧床上的聲響,幾乎是立刻,震耳的鼾聲就從臥室裡傳了出來
。思虹把針線放在膝上,開始全心全意的等起遲歸的女兒來。
夜,逐漸的深了。憑經驗,思虹也知道不過十一點,美婷決不會回家。但,她依然希望她會早歸。忐忑不寧的心境使她無片刻的安靜,思想像個野馬般奔馳著。小美婷,好像還只
是她懷裡一個小嬰兒,怎麼會這麼快就長大了呢?如果她一直不長大多好!假如她仍然是在襁褓中多好!她就不必為她的成長而擔心。
門口有了響動,思虹直跳了起來,走到大門口去,從門上玻璃窗上向外看,頓時,她縮回頭來。是的,美婷回家了,可是她正在門口的台階上,和那個男孩子熱烈的擁吻著。思虹
像挨了一鞭,她的小美婷,小小的美婷,對於接吻居然如此老練而成熟。思虹軟軟的在門口的椅子中坐著,等待著,心中茫然若失,在茫然中更充滿了惶惑、緊張和各種錯綜複雜而難
言的情緒。
仿佛等待了一個世紀那樣長久,終於聽到了敲門的聲音。
思虹打開了門,美婷斜靠在門框上,依然醉意醺然的凝視著遠去的那個男孩子。思虹又等了一會兒,才忍不住的說:「該進來了吧,美婷?」
「哦,媽!」女兒受驚的回過頭來,紅著臉笑笑。笑容裡有著羞怯、興奮和薄薄的一層歉意。
思虹看著女兒跨進門來,在室內明亮的燈光下,她敏銳的審視著美婷,從她的眉梢,一直到她的衣角。一面關切的問:「到哪裡去玩的?」
「看電影。」
「看電影看到這麼晚?」思虹狐疑的說。
「哦,媽。」美婷把面頰對她靠了過來,像個小女孩撒嬌般的說:「每一次我回家你都要審我!」
思虹注視著美婷的肩頭,在她肩上的衣服上面,正沾著一根青草,思虹心中一震,輕輕的拿下了這根草,沉思的站著。美婷渾然不覺母親的異樣。她吻了吻母親的面頰,用一種沉
浸在幸福裡的聲調,嘆了口氣說:「唔,我睡了,媽媽,再見!」
她向自己的臥室走去,思虹目送她隱進臥室的門裡,依然執著那根青草發愣。臥室門又開了,美婷換了睡衣走了出來,倚在門上,看著母親說:「媽,你覺得小林怎麼樣?」
「很好呀!」思虹說。
「如果,如果,」美婷吞吞吐吐的說:「我和他結婚,你不反對嗎?」
「怎麼?」思虹吃了一驚:「他——」
「他今天向我求婚了。」
「哦。」思虹拉長了聲音哦了一聲。忽然間,她感到渾身的緊張鬆懈了下來,而在鬆懈之中,另一種傷感中混雜著喜悅的情緒又油然而生。她呆呆的木立著,無法思想也不能行動
。美婷不安的說:「媽,你不贊成嗎?」
「哦,不,」思虹大夢初覺的說:「很好,我是說,那很好。」
女兒一陣風似的捲了過來,擁抱了她一下,低低的、羞澀的說:「謝謝你,媽媽,好媽媽。」
說完,她轉身跑進了臥室,關上了房門,自己去獨自享受她的喜悅了。思虹全身無力的走到窗前坐下。手中還握著那根青草,心裡恍恍惚惚、朦朦朧朧的,像置身於夢中。
她又聽到風吹蕉葉的聲音了,簌簌的,瀟瀟的,擾亂了人的心境。像帶來了什麼,又像帶走了什麼。她想起了前人的一闋詞:「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是君心緒
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
夜,更深了。芭蕉葉仍然在簌簌的響著。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7:58
【第十五章】
旭琴
一
窗外,飄著幾絲細雨。
天已經黑了,只要再過幾分鐘,窗外那些朦朧的樹木都將看不清楚了。旭琴握著筆,抬頭對窗外灰暗的天空沉思的看了一會兒,又俯下頭去,迅速的在稿紙上寫了下去。
這篇小說正寫到了高潮的階段,每次都是這樣,一寫到高潮的地方,旭琴就感到像有一百隻小鹿在她胸中衝撞,成串的辭句擁擠在她腦海裡,使她喘不過氣來。於是,她會忘掉了
周圍的一切,只想拚命寫,快點寫,以使她的手追得上她飛馳著的思想。
天更黑了一些,旭琴不經心的伸手開亮了桌上的台燈,仍然在稿紙上寫著。台燈昏黃的光線籠罩著她:一個瘦小的女人,有著披拂的長髮和一張略顯蒼白的面孔。
木板門被「呀」的一聲拉開了,旭琴吃驚的直起了身子,像被誰打了一棍似的。回過頭去,她看到季文瘦長的身影站在門口,正在慢吞吞的脫掉雨衣和鞋子。
「是你嗎?季文?嚇了我一跳!」旭琴說,閃動著一對顯得深奧的眼睛,這對眼睛是她臉上最美麗的一部分。
「嚇了你一跳?我希望你不是在寫恐怖小說!」季文走上榻榻米,跨進屋子裡,疲乏的伸了一個懶腰,在椅子中坐了下來。他年約三十四、五歲,但看起來還要蒼老一些,鬢邊已
經有了幾根白髮。他不是一個漂亮的男人,但他卻很有「男性」的氣概。他有一張瘦長的臉,嘴角上有兩條深深的皺紋,眼睛很有神采,但卻常常帶著點憂鬱氣息。兩道眉毛很黑很濃
,但在眉心間,卻有無數直線條的皺紋,證明了他的眉毛並不是經常展開的。旭琴常說他有點像美國電影明星亨弗萊褒嘉。他望著旭琴說:「寫完了嗎?」
「啊,還沒有!你要是餓了的話,碗櫥裡有麵包和果子醬,今天晚飯馬虎點吧,就吃麵包抹果子醬好了。我今晚必須趕完這篇小說,婦女周刊已經來催了三次了。」旭琴說,一面
轉過身子去望著面前的稿紙。
屋子裡有一股陰暗而潮濕的味道。季文伸直了腿,把頭枕在椅背上,默默的望著窗外的天空,雨仍然在下著,天空是一片暗淡的灰黑色。
旭琴讓自己的思想跟著小說的角色跑,這故事中的女主角有一個悲慘的身世和遭遇,雖然故事是虛構的,但,旭琴覺得自己已經被自己的小說所感動了。她以一種近乎沉迷的情緒
去寫這篇小說,直到季文喊她,她才驚醒的抬起頭來。季文正站在她身邊說:「已經快九點了,你不想吃點東西嗎?」
「不!等下我自己會去吃的,你吃過了?」
「早吃過了!」
旭琴又埋頭在她的小說裡,屋子中充滿了寂靜。季文在旭琴身邊站了一會兒,然後默默的走開,開始給他的學生改練習本。
夜深了,風從窗子中吹了進來,旭琴感到一陣涼意,她拉了拉毛衣的衣襟,在稿紙上寫下了最後的幾個字。然後滿足的,長長的嘆了口氣。把散亂的稿紙都收集在一起,自己又從
頭把小說看了一次,才在首頁的題目下簽上自己的筆名「艾文」。這筆名是她十年前就採用了的,那時她正和季文如醉如痴的戀愛著。
把稿子疊好了,封進了信封裡,她伸了個懶腰,感到幾分疲倦,而且餓了。桌子上還堆著一疊待回的讀者的信件,她隨手抽出了幾封來看了看,都是一些青年們來的信,充滿了稚
氣的、崇拜的句子。她是一個成功的女作家,尤其擅長於寫悲劇,許多讀者都會在信中寫:「看了你的小說,我不能不流淚。」「我真為你故事中的主角而難受,你為什麼要給他們這
麼悲慘的結局呢?」看了這些信,旭琴常會感到一陣虛榮心的滿足。
手錶上已經十二點半了,旭琴站起身來,到廚房裡去找了點東西吃了。然後走進臥房,季文已睡了。她走到床前,拉開了帳子,季文正熟睡著。他的睡相像一個孩子,眉毛舒展著
,嘴角微微的翹著。
旭琴注視著季文,她和他已經結婚八年了,她愛他。雖然他並不漂亮,但他是個吸引人的男人,她常感到他渾身都帶著一種磁性,這是她不會描寫的,也就是由於這一點,她會擺
脫了許多其他的男人的追求而嫁了他。
季文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眉毛微微的蹙了起來,嘴裡喃喃的不知道在說什麼。旭琴把耳朵湊近了他的嘴,傾聽他的囈語,她聽到斷續的幾個字:「旭琴——不——不要再寫了!
」
她笑了笑,和衣躺了下去,睡在他的身邊。
二
「旭琴,你看,窗外的天氣這麼好,難得今天又是星期天,我們老待在家裡,人都要發霉了,你贊不贊成到郊外去走走?」
季文從鏡子裡望著旭琴說,一面在刮著鬍子。
「到哪兒去呢?」旭琴不大起勁的問。
「碧潭怎麼樣?可以划划船,要不然到烏來去看瀑布!」
「都是去過的地方,也沒有什麼好玩。而且,我還要寫一篇東西給——」
「不要一天到晚寫吧!你難道不會厭倦嗎?」
「厭倦?寫作永遠不會厭的,你聽說過畫家對於畫畫厭倦的嗎?這是一種興趣,一種愛好,就好像你教了十年書,仍然對教書感興趣一樣!」旭琴加重語氣的說。
「那麼,你不想出去走走嗎?」
「等下星期吧!好不好?季文?下星期一定去!」
季文笑了起來,但笑得有點兒勉強:「你這語氣真像在哄一個孩子:哦,不要鬧,乖,媽媽下次帶你去!」
旭琴也笑了。
早餐之後,旭琴又開始動筆寫一篇小說,室內顯得非常的安靜。季文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給學生們改著考卷,或者由於學生們的成績不合理想,他不時搖搖頭,輕輕的嘆息一聲。
旭琴迅速的在稿紙上奮筆疾書著,她又沉迷在自己的小說裡了。安靜並沒有維持多久,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打破了寂靜。季文站起身來,臉上掠過一個近乎喜悅的笑容,似乎高興著有客
人來拜訪。他把考卷放在桌子上說:「猜猜誰來了?」
旭琴搖搖頭,表示無從猜起。季文走到門邊,打開了門。
旭琴伸出頭去,看到一個陌生的少女站在門口,正畏羞著的、囁囁嚅嚅的在問:「請問,艾文先生是不是住在這裡?」
旭琴突然想起來了,這是她的一個讀者,姓什麼,她已記不清了。但確實有這麼一個女孩子,曾寫信說要來拜訪她。
於是,她站起身來,走到門口,用清脆而愉快的聲調說:「我就是艾文!你請上來坐吧!」
那少女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種天真的光彩,但臉龐卻由於靦腆而羞紅了,她低低的、輕輕的說:「我是方曉琳,我寫過信來——」
「喔,我知道。」旭琴微笑著說。
方曉琳脫掉了鞋子,走上榻榻米,在旭琴那間書房兼客廳的屋子裡坐了下來。旭琴一面把季文介紹給她,一面禁不住的打量著她。她很美,美的並不是她的臉龐,而是她那種天真
純潔的神情,和那靦腆嬌羞的韻致。她有一對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裡面好像永遠包藏不住絲毫的秘密。鼻子小小的,鼻尖微微的向上翹,嘴唇的輪廓很分明,不大也不小。
頭髮是燙過的,但很短,隨意的披在耳際。穿著一件淺綠的毛衣,底下是一條綠色的大花的裙子。看樣子,年齡不過只有十七、八歲,而且顯然沒有參加過社交的場合。
旭琴倒了一杯茶給她,她站起身來接過了。季文燃起一支煙,望著她問:「方小姐在讀書?」
「沒有,高中畢業之後就沒有讀了。」
「也沒有做事嗎?」旭琴問,很想設法使空氣輕鬆一點兒,因為曉琳好像在回答老師的口試似的。
「沒有。」曉琳搖搖頭。
「方小姐對寫作很有興趣?」季文又問。
「啊,是的,我很想和艾——艾——文先生學習一下寫作。」曉琳有點緊張的說,顯然她不知道如何稱呼旭琴,也不知道自己的請求會不會遭受拒絕。
「喔,我的名字叫李旭琴,艾文是筆名,假如你不認為我托大的話,就叫我一聲琴姐吧!」旭琴輕鬆的說,一面又笑著說:「我真不敢說在寫作上能幫你忙,但如果你對它有興趣
的話,我們可以在一起研究研究。關於寫作技巧,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訴你,但,寫作最主要的還是要多看和多寫。」
很快的,曉琳擺脫了她的拘謹和畏羞,她天真活潑的個性逐漸顯露了出來。不一會兒,她已經很愉快的把自己的家世都和盤的托出來了。她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爸爸在港務局做
事,家庭經濟情形很好,她有三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她是家裡的小女兒,去年才在二女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因為每天在家裡沒有什麼事,所以想學習一下寫作。她說話非常的生動
和天真,當她說她父親是矮矮胖胖的個子,冬天穿上大衣就活像一隻熊的時候,季文和旭琴都禁不住大笑了起來。好久以來,他們家裡沒有這種活潑而愉快的空氣了。旭琴笑著說:「
聽你的談話,就知道你是可以寫小說的!」
曉琳對於旭琴這句話非常認真,立即問旭琴她可不可以把她寫的東西拿來給旭琴看,並問旭琴願不願意幫她改。當旭琴答應了之後,她高興得眉毛都飛舞了起來。繼而,當她知道
季文在學校裡教的是英文的時候,又興奮的嚷著說:「啊!我早就想找一個老師給我補習英文,你願意嗎?我每星期來三次,每個月付四百塊錢薪水!」
季文大笑起來,眼睛裡閃耀著亮光:「補習是可以的,但決不收費,收費就不教了!」
「那麼從下星期就開始好嗎?」
「當然可以。」
曉琳一直談到中午才走,季文和旭琴把她送到門口,目送她那綠色的影子逐漸走遠,旭琴回頭對季文說:「她真可愛,我真想寫篇文章,題目就叫作綠衣的少女。」
季文沒有說話,只默默的望著前面的道路,眼睛裡顯出深思的神情。
三
「喔,真奇怪,曉琳最近怎麼不常來了?」旭琴望著季文說,她剛剛完成一個中篇,心情顯得非常愉快。
「我看你對曉琳著迷了,幾天看不到就要問,她也總有她的事,那能老待在我們家裡?」季文一面批改著作業一面說,並沒有從學生的作業本上抬頭來。
「不過,她最近確實不常來了,這個月來,我大概只看到她三四次。告訴你,我猜她有了男朋友了!」
「嗯?」季文抬起頭來,注視著旭琴,接著又俯下頭去,繼續改著作業本。旭琴一面整理著文稿,一面又不經心的說:「昨天隔壁老陳說,看到曉琳和一個男人一起看電影,個子
和你差不多,高高瘦瘦的,可惜老陳只看到背影,不知道他長得怎麼樣。你看,曉琳對我們越來越疏遠了,以前她收到了情書什麼的,都要拿來給我看,現在有了男朋友都不告訴我了
,下次非問問她不可!」
季文瞪著面前的作業本,手上的紅墨水筆在作業本上滴下了一大滴墨水,像是一滴殷紅的血點。
旭琴收拾好了文稿,輕快的說:「季文,這次我決定休息一個禮拜不寫東西了,我們到獅頭山或者日月潭去玩玩怎麼樣?你可以向學校請幾天假。本來我還想約曉琳一塊兒去,但
她有了男朋友,大概不會再和我們這對老夫妻一起出去玩了!」季文仍然注視著面前的作業本。
「喂!季文,你聽見我說的沒有?」
「嗯?」季文像大夢初醒似的抬起頭來,眼睛裡有一種旭琴不常見的迷茫的神情。
「我說出去玩幾天,你的意見怎麼樣?」
「我恐怕不能請假,學校裡正在月考。」
旭琴望著季文,她不了解,每次都是季文約她出去玩,而她忙著寫稿子,沒有時間。現在她有了時間了,他怎麼反倒推三阻四的起來了?她深思的看著季文,忽然,她發現季文近
來憔悴了很多,鬢邊的白髮似乎也更多了,其實他還年輕,不應該這樣的。於是,她有幾分憐惜的說:「季文,近來你的氣色不太好,我看你把那個家庭教師的工作辭了吧!每星期要
有三個晚上在外面教書,也太累了一點,何況我們又不是要靠那點兒錢——」
季文突然把紅筆往桌上一丟,站了起來說:「我有點頭昏,我要出去走走!」
「季文,你怎麼了?頭昏就在床上躺躺吧!又跑出去幹嘛?等下給風一吹,更得病了!」旭琴皺著眉頭說。
季文站定了腳,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旭琴的臉,裡面燃著一種野性的火焰。嘴角抿得緊緊的,一臉的倔強、堅決,和某種說不出來的奇特表情。旭琴詫異的看著他,他這種
臉色使她想起關在籠子裡的獅子,她有點驚慌的喊:「你怎麼了?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已經知道了?是嗎?」季文低沉的說,聲調裡含著點威脅的味道:「你已經知道一切了,是不是?」
「知道了什麼?」旭琴恐慌的問。
「不要裝蒜了,知道了也好,免得大家悶著。我是愛曉琳,我們相愛了半年了,昨天和她看電影的是我,每星期三次的家教也是假的,我們一直在來往,我愛她!這就是一切!」
旭琴呆呆的站著,一開始她不知道季文在講些什麼,但,慢慢的,她明白了過來,她緩緩的坐進了椅子裡,手放在膝上,眼睛凝視著前面的空間。
「曉琳——曉琳——曉——琳——」她喃喃的念著這個名字,好像這名字是完全陌生的一般。
「旭琴,」季文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握得緊緊的:「旭琴,你一向是寬大的,你向來並不太看重兒女之情,你有你的事業、名譽,和成千成萬的崇拜者。你向來把事業看得比家
庭更重要,這不見得會打擊你,但,曉琳沒有你那麼富有,如果我拋棄她,她只有死。旭琴,我們離婚吧!你不會很在意的,我相信你是樂於成全我和曉琳的。——」
旭琴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季文每一個字都像是諷刺和指責,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鞭子。她張開嘴,想說話,但卻說不出來。季文又繼續說了下去:「這許多年以來,我們都是
貌合神離的生活著,不是嗎?每天我下課回家,你總是埋在你的小說裡,我們各人過著各人的生活,好像彼此都不相干似的。我曾經想挽回這種局面,但我並沒有成功——曉琳原是你
的讀者,但她太引誘我——你會了解的,是不是?我不能抗拒她,她來的第一天,我就被注定了要去愛她的!——我沒有辦法,她是那麼好!那麼美——」
旭琴心裡像燃燒一盆火,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從不知道自己忽略了這個家,她是愛季文的,發狂般的愛著,她從沒有愛任何一樣東西勝過愛季文。但是,她太忙於寫作,她忽
略了他,她忘了他是在寂寞的生活著——而現在,難道一切都晚了嗎?她覺得眼淚開始向眼眶裡湧了進去,不!她不願流淚,她不願表現得像個弱者!
「你同意離婚嗎?旭琴?你並不很愛我,是不是?你還有你的小說和你的讀者,這些會馬上使你忘掉我的,但,曉琳只有我——你懂嗎?」
她想告訴他,她是多麼愛他,她想說他的一切判斷都是錯誤了,但她說不出口,她不願求她的丈夫施捨愛情。
「你同意離婚嗎?」季文緊緊的望著她。
「不!」她咬著嘴唇說:「我不同意!」
四
旭琴坐在方家的客廳裡,她的心中充滿了亂七八糟的、紊亂的思緒。她不知道自己來這兒的目的是什麼?想搶白曉琳一頓?罵她是狐狸精?還是想哀求曉琳把季文還給她?但,無
論如何,她要見見曉琳,見見這個一年多以來她把她當作親妹妹看待的曉琳。
紙門拉開了,曉琳從裡面屋子裡輕輕的溜了出來,她的臉色蒼白,一對大而美麗的眼睛顯得無神而憔悴。她一直走到旭琴的身邊,以一種驚惶而畏怯的神情望著旭琴,旭琴還沒有
開口,她就一把拉住旭琴的手,在旭琴腳前的榻榻米上坐了下來,啜泣著對旭琴說:「不要罵我,琴姐!不要罵我!」她把頭俯在旭琴的膝上,像一隻受驚的小鳥。
旭琴望著她那烏黑的頭,心裡湧上一股說不出來的恨意。
但,雖然她恨她,卻仍然抵不住另一種憐愛的情緒。她還記得曉琳第一次的出現,年輕、美麗而純潔。後來她和季文學英文,他們常坐在一起,頭碰著頭的在燈下研究著問題,但
自己卻沒有絲毫的懷疑過。於是,有一天,曉琳說不學英文了,而季文也開始給另外一個學生當家教,她卻做夢也想不到他們在來往著。而現在,這個女孩卻奪去了她的丈夫!
「琴姐,我沒有辦法不愛他——琴姐——」
「曉琳,你錯了!你並不愛他!」旭琴喃喃的說,詫異著自己的聲調竟如此平靜:「你那麼年輕,他比你大了十六、七歲,你們不可能會真正戀愛的!」
曉琳抬起頭來,仰著臉兒望著旭琴,眼睛裡流露出恐懼和緊張:「我愛他!我是真真正正的愛他!琴姐!你並不是想要我和他離開吧?不要讓我離開他!求求你,琴姐,你並不太
愛他的——」
「你怎麼知道我不愛他?」旭琴問,她覺得心裡燒起了一股怒火。
「你對他很冷淡,不是嗎?我一開始就覺得的。」
旭琴咬緊了嘴唇,感到內心在絞痛著。曉琳仍然在仰著頭看她,她勉強掙扎著說:「你只是一時的迷惑,曉琳!在你這種年齡,是很容易自以為戀愛了的,但是,你馬上就會發現
你錯了!」
「不!我一輩子都不會發現我錯了。你有一篇小說中也寫過,一個少女愛上比她大二十歲的男人,卻一輩子都沒有變心,為什麼你認為我是一時的迷惑呢?」曉琳急促的說,臉色
顯得更加的蒼白了。
「可是,小說到底是小說,這根本不寫實——我現在才曉得我的小說是多麼的幼稚!」旭琴覺得自己要崩潰了,她猛然抓住曉琳說:「曉琳!放開他!算是我求你!你不知道,我
一直在愛他,我不能沒有他!你還年輕,你還可以找到你的幸福,但是我——」
曉琳的臉色像一張白紙,從她毫無血色的嘴唇裡,輕輕的吐出幾個字:「不!太晚了——我已經有了孩子!」
旭琴握緊了沙發的扶手。
「他也知道?」她問。
「不!他不知道,我不敢告訴他。」曉琳垂下頭去,有兩滴眼淚滴在裙褶上。旭琴像做夢一樣的回到了家裡,季文正坐在椅子上,似乎在等著她回來。他望著她的臉,低低的問:
「你去看過她了?」
旭琴點點頭,一句話也不說,向臥室裡走去,走到了臥室門口,她又回過頭來,季文正茫然的望著窗外,兩道濃眉微微的蹙著。又一次,旭琴感到他身上那種特有的磁性。她輕輕
的說:「你可以告訴她,我同意離婚了!」
「啊!旭琴!」
季文喊了一聲,立刻轉過頭來看著她,她邁進了臥室,關上了臥房的門,把背靠在門上,讓眼淚沿著面頰滾了下來。
聽到大門的開闔聲,她立即衝到窗口,窗外,季文正沿著一年前曉琳來時的那條大路走遠了。
她低下頭來,桌上放著她初完稿的那個中篇,半年以來,她曾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費在這個中篇上。她拿起了那厚厚的一疊稿紙,開始機械化的、一頁一頁的把它撕成兩半。
窗外,季文的影子已經消失在路的盡頭。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8:23
【第十六章】
幸運草
一
他們一共是八個人,五個男人,三個女人。
詩蘋默默的坐在美嘉的旁邊,望著那五個男人彼此忙碌的在幫對方繫緊背上的行囊,一面大聲的、嘈雜的互相取笑著。克文,她的丈夫正捲著袖子,曲著胳膊在顯示手臂上的肌肉
給那夏氏三兄弟看,同時高聲的嚷著:「你們別看我都四十了,身體可比你們這些年輕的小老弟強得多呢!尤其你們這三隻猴子,把袖子捲起來讓我看看,可有這樣凸起來的肌肉沒有
?」
克文那略嫌矮胖的身子,又背著那麼大的一個行囊,看起來有點兒滑稽相。夏氏三兄弟中的老大一面繫著腰帶,一面輕蔑的看了克文一眼,撇撇嘴說:「你哪裡有什麼雞肉?不過
有點雞油罷啦!」
「得了,」站在一棵松樹邊的江浩回頭來笑著說:「老趙還有點雞油,你們三兄弟就只有幾根雞骨頭!」
「什麼話!」三兄弟嘩然的叫了起來。江浩、克文、美嘉,以及美嘉那個同學燕珍都大笑了起來。連詩蘋也不由自主的笑了。這些人雖然都是克文的熟朋友,但對詩蘋而言卻全是
陌生的,因此她也顯得特別的沉默。本來,這次爬大雪山的計劃並沒有包括詩蘋,可是,克文臨時卻極力勸詩蘋參加,詩蘋也破例的參加了,主要因為她實在厭倦了家裡那份寧靜得出
奇的生活。
剛剛在這天清晨,她才認識了這小爬山團中的每一個人,在火車站,她首先看到江浩和他的未婚妻李美嘉,江浩是個身材略高的漂亮的青年,有微褐的皮膚和一對閃爍有神的黑眼
睛。美嘉更是個美麗得出奇的少女,白皙的皮膚和長而微捲的睫毛使人覺得她像個混血兒。然後,美嘉的同學何燕珍來了,那是個有點喜歡做作的女孩子。接著,三個瘦長的青年喧鬧
著跑了過來,叫囂的拍著江浩的肩膀,其中一個順手也拍了美嘉一下,引起美嘉一聲尖叫,克文拉著他們的一個說:「詩蘋,讓我給你介紹一下夏氏三兄弟——」
「不是這樣介紹的,」江浩跑過來說:「趙太太,讓我來介紹,這是夏氏三猴。」然後挨次的指著說:「瘦猴夏人豪,油猴夏人傑,毛猴夏人雄。」
一口氣認識了這麼多人,使詩蘋有點頭昏腦脹,至於江浩的這個猴那個猴她根本就鬧不清楚,但她頗欣賞這夏氏三兄弟,他們看起來都是灑脫不羈的青年,渾身散發著用不完的精
力。
他們轉了好幾次車,又步行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到達了大雪山林場,林場管理員熱情的招待了他們,並且參觀了他們的爬山用品後,又堅持要借給他們八個睡袋,因為山上的
夜很冷,認為他們僅帶毛毯是不夠的。然後,林場又用車子把他們送到這兒,再上去,就要開始爬山了。
三位女性被允許不背東西,除了各人一隻水壺,每個人一個手提包——其中裝著她們自己的換洗衣服,和一部分乾糧,而男人們背的東西就複雜了,包括兩個帳篷,八隻睡袋,五
天的乾糧和少數幾件烹飪用具。夏氏三猴還額外帶著兩管獵槍。一切結束停當,江浩大聲說:「我們必須立即出發,無論如何,要在天黑以前找到有水的地方紮營。如果我們的行動太
慢,很可能走到半夜都到不了水邊。我們這裡,除了三位小姐之外,每個人對爬山多少有點經驗。趙太太就歸趙先生招呼,美嘉既然是我的未婚妻,當然由我管。何小姐呢?就交給你
們三隻猴子了。可是——」他調侃的望了夏氏三兄弟一眼,又加了一句:「你們可別打架呀!」
聽出這話的言外之意,燕珍不依的扭了一下身子,搖著美嘉的手臂說:「你聽他這是什麼話,你也不管管!」
「他叫他們三兄弟別打架,干你什麼事?」美嘉格格的笑著說,同時對三兄弟遠遠的做了個鬼臉。
詩蘋站了起來,大家紛紛準備出發,江浩又叮嚀了一句:「山上絕對沒有什麼凶猛的野獸,頂多有幾隻鹿。我們最要小心的是蛇和螞蟥,給毒蛇咬一口可不是玩的。螞蟥那玩意更
討厭,碰到肉就往裡鑽,扯都扯不出來,大家可要小心。來,開步走!」
七個人走了一條直線,夏氏三兄弟把燕珍夾在中間走在最前,詩蘋和克文居中,美嘉和江浩殿後。路很狹窄,但並不十分難走,這是大雪山林場伐木的棧道。但前兩天似乎下過雨
,路非常滑,大家紛紛折斷樹枝用來當手杖,三位女士也每人拿了一根。三兄弟開始在向燕珍解釋兩管獵槍的用法,兩管獵槍的扳機一直在滴嗒滴嗒的響。走在後面的美嘉不知在和江
浩說什麼,一直在格格的笑。克文望了詩蘋一眼,問:「怎麼樣?累嗎?」
詩蘋搖搖頭,笑笑說:「才開始就累了還行!」一面望望後面說:「他們真是漂亮的一對!」
「可不是,名副其實的郎才女貌!訂婚兩年了,想出了國再結婚,江浩是個滿有志氣的孩子!」
詩蘋不再說話,太陽漸漸移到頭頂,山路也越來越難走了,汗從每個人頭上滴了下來。前面夏氏三兄弟中不知道誰領先高歌了起來:努力,努力,努力向上跑!我頭也不回呀,汗
也不擦,拚命的爬上山去——
接著,後面的江浩也高聲的加入:半山了,努力,努力向上跑!上面已沒有路,我手攀著石上的青藤,腳尖抵住岩石縫裡的小樹,一步,一步的爬上山去——
然後,除了克文夫婦之外,大家都加入了合唱,歌聲響徹雲霄,似乎連天地都被震動了。詩蘋知道他們唱的是胡適早期的一首白話詩《上山》,但這首詩被譜成歌她卻不會唱。
克文更不用說了,對唱歌完全是門外漢,生平只會唱一首國歌,唱起來還會讓人笑破肚子。一曲既終,大家停下來亂拍著掌,同時一面笑一面胡亂的喊著再來一個。克文望了望詩
蘋聳聳肩:「年輕人!」
「難道你就是老年人了嗎?」詩蘋微笑的問。
「胡說!你要不要看我的肌肉!」克文玩笑的說。
「算了,留著你的肌肉去向那些猴子神氣吧!」
隊伍繼續向前走,太陽的威力更大了,大家的腳步都滯重了許多,汗開始濕透了衣服。男人們的行囊顯然成了一大負擔,累極了就用棍子支著後面的背包略事休息。小姐們也顯得
無精打采了,燕珍首先提議休息,但江浩否決了,因為按林場的山高指示牌來看,他們還沒有走到第一天預定行程的一小半。大家繼續向前走,江浩不住的提醒著大家節省一點水喝,
因為按照地圖,他們要到天黑時才能走到有水的地方。克文抬頭看了看參天的樹木,突然大聲的叫前面的三兄弟說:「看哪,那兒有不少你們的同類呢!」
大家抬起頭來看,樹梢正有好幾隻猴子在對他們探頭探腦的窺視著。夏人豪舉起了獵槍,江浩立即搶上去按住槍管說:「不要打它們,第一,嚴禁同類相殘。第二,它們都是些沒
有惡意的小東西。」
美嘉又格格的笑了起來。詩蘋不禁看了她一眼,她實在很美,有一對伊麗莎白泰勒似的大眼睛,高高的鼻子和厚厚的、性感的嘴唇。身段略嫌矮了一些,但並不損於她的美麗。
和她比起來,燕珍顯得黯然失色,燕珍正是那種最平凡的,找不出特點來的女孩,只是身材還不錯。和她們在一起,詩蘋覺得自己很老似的,雖然她今年也不過剛滿二十六歲。
夏人豪對江浩做了個滑稽的鬼臉,收了槍。大家繼續向前走,夏氏兄弟一直東張西望的找尋有沒有野獸的蹤跡。山路窄而陡,好幾次要翻過幾塊高大的岩石。山聳然直立,從下向
上看,只見青黑色的樹木和藍天,山似乎高不可測。人走在山裡,聽著風聲,給人一種渺小空虛的感覺。美嘉開始大聲的抱怨天熱,並且嘰哩咕嚕的後悔沒有帶把檀香扇來,又埋怨長
褲不如裙子舒服,膠布鞋穿起來不習慣——江浩不耐的說:「小姐,忍耐點吧,你現在怪天氣熱,到夜裡就會凍得你渾身發抖了!」
「我真想吃冰淇淋!」美嘉噘著嘴撒嬌似的說。
「哼!」江浩嘲弄的冷笑了一聲,「可惜這兒沒有冰店,早知道李美嘉小姐要爬山啊,冰店、飯館、咖啡廳、電影院都該搬到這山上來的!」說著,他拍了克文肩膀一下。說:「
老趙,你知道美嘉準備怎麼一副打扮來爬山?白尼龍紗的大裙子,裡面還硬繃繃的穿了兩條襯裙,白高跟鞋,足足有三寸高!我逼著她換長褲,她還不高興呢!好像這山上的樹和石頭
都會欣賞她似的!」
「哼,我怎麼知道是這樣子爬山,我還以為像爬觀音山、仙公廟似的,哪裡像這樣一個勁的在大太陽底下走!早知如此我才不來呢!」美嘉沒好氣的說。
「又不是我請你來的,還不是你自己一定要來!才開始就抱怨,這以後還要走好幾天呢,要打退堂鼓趁早,最好現在就回頭!」江浩大聲說。
「回頭就回頭,你以為我希奇跟你走,神氣些什麼?」美嘉一跺腳,真的往回就走。
「喂喂喂,這算怎麼回事!」克文跳過去,一把拉住美嘉,對江浩說:「老弟,不是我說你,對小姐要溫柔點,到底年紀輕,火氣大。大家出來玩,吵吵鬧鬧的多殺風景!來,李
小姐,我們到前面去,看看那三隻猴子能不能打到什麼東西!」原來夏人豪聲稱找到了動物的足跡,並打賭說親眼看到有東西在樹叢裡動,所以三兄弟簇擁著一個何燕珍,都跑到樹林
裡去了。克文拉著美嘉,也追蹤而去。詩蘋看了江浩一眼,微微一笑說:「原諒她!她年紀輕!」
「她不是年紀輕,她根本是無知、胡鬧!」江浩憤憤的說。
詩蘋又微微一笑,輕聲說:「你不能說錯誤都在她,你也真的火氣太大了一些!」
「你不知道,我早就叫她不要來,她一定要來,來了又抱怨!她哪裡想爬什麼山,不過想湊熱鬧罷了!」
詩蘋看著腳底下陡峻的山路,很吃力的向上走著。江浩默然的望了她一會兒,問:「你第一次爬山?」
「是的。」
「很吃力?」
「是的。」
「可是你並不抱怨,也不表示。」
詩蘋站住了,望了望山下,眼前是一片的綠。綠的山,綠的樹,綠的草。山風猛烈的吹了過來,她的頭髮全被風吹起了。她深深的吸了口氣說:「這大自然真使人眩惑,站得這麼
高,迎著風,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我從來不知道世界是這麼神奇的。我很高興我參加了爬山,什麼事需要我抱怨呢!這兒,連風和城市裡的都不同,草和泥土都是香的!」她以
新奇而迷惑的眼光環視著四周,像是才從一個長眠中醒來。
「噢!」江浩興奮的說:「你現在才剛剛開始爬而已,如果你爬到山頂,從山的最高峰看下去,好像全世界都在你的腳底下。天和你只是一臂之隔,星星仿佛都可以伸手摘到,那
種感覺才真使人透不過氣來呢!」
詩蘋看看江浩,他的黑眼睛裡煥發著光輝,微褐色的臉頰泛出了一片紅潤。詩蘋點點頭說:「我想我能了解那種感覺!」
一陣嘻嘻哈哈的聲音從樹叢中傳來,克文和美嘉首先穿出樹叢,接著燕珍和夏人傑也走了出來,燕珍正抱怨著草太深,滿衣服都沾了許多榭衣——那是一種靠粘在其他動物身上而
傳種的植物。夏人傑在一邊幫她耐心的摘取著,江浩對身邊的詩蘋說:「你看過這樣的打獵沒有?這麼一大群嘻嘻哈哈的人,真有動物也給他們嚇跑了,跑到這麼深的草裡了,沒有被
蛇咬一口算他們的運氣!」
夏人雄和夏人豪最後走出來,沮喪的提著兩管獵槍。
「怎麼樣?」江浩揚著聲問:「獵到了什麼?大象還是獅子?」
「這兒什麼動物都沒有,」夏人雄說:「除了蚱蜢以外。」
「還有你們的家族!」燕珍說,指指樹上的猴子。
大家都笑了。向前又走了半小時,他們發現了一個比較平坦的斜坡,上面長滿綠茸茸的草,美嘉首先找了一個樹蔭,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下一躺,把手中的手提包扔得遠遠的說:
「我要休息了,天塌下來我也不管了!」
於是,大隊人馬都停了下來,男人們卸下了沉重的行囊,一個個坐了下來。克文靠在一棵樹上直喘氣,汗把衣服濕得透透的,像才從水裡爬起來一樣。夏人傑走到克文身邊,調侃
的說:「怎麼,你的肌肉好像並不太幫你忙嘛,我們比賽一下,別休息,再一口氣爬他兩小時怎樣?」
克文拱了拱手說:「謝謝,老弟,我實在不敢和猴子比爬山!」
大家都打開行囊,開始吃午餐——羅宋麵包、罐頭牛肉是主要的食品。每個人都吃得狼吞虎咽,連美嘉都一口氣吃了三個麵包。江浩開了一個鳳梨罐頭,送到詩蘋面前,詩蘋拿了
一塊,對江浩笑笑說:「別侍候我,去侍候她吧,年輕人吵吵架是常事,不要把別扭鬧大了!」她指了指美嘉,後者正和燕珍坐在三個兄弟的中間,三兄弟在爭著給她們的麵包抹牛油
。
「她正在享受她的生活,我不想打攪她!」江浩冷冷的說,把鳳梨罐頭送到克文面前去。
休息了四十分鐘,江浩第一個站起來,鼓著掌催促大家動身,美嘉躺在地上假寐,臉上蓋了一條手帕。聽到江浩的聲音立即翻了個身,嘰咕著說:「我才不高興走呢!」
大家都站起來整理行裝,只有美嘉仍然賴在地上。詩蘋走了過去,輕輕揭起她臉上的手帕,溫柔的一笑說:「起來,我們一塊兒走吧!」
美嘉不好意思的紅著臉,一翻身坐了起來。
隊伍又向前開動,夏人傑扛著一管槍走在最前面,又扯開了喉嚨開始高歌了:努力,努力,努力向上跑!我頭也不回呀,汗也不擦,拚命的爬上山去!
二
黃昏的時候,他們終於來到了水邊。美嘉歡呼了一聲,把手提包一拋,就對著小溪跑去,一面跑一面把鞋子也脫了下來,一腳踩進水裡,高聲叫著說:「燕珍,來呀,這水涼極了
,舒服極了!」
燕珍也跑了過去。男人們放下行囊,立即開始覓取架營帳的地方。因為離天黑已經很快了,他們必須在天黑以前把營帳豎起來。找好了地點,大家就匆匆忙忙打開背包,開始紮營
。詩蘋站在一邊問:「需要我幫忙嗎?」
「不,」江浩說:「如果你想洗洗手臉,最好趕快去,天一黑溪水就變得冰一樣冷了!」
詩蘋走到水邊,美嘉正和燕珍在彼此潑著水,兩人身上都濕淋淋的。詩蘋洗了手臉,把腳也泡進水裡,走了一天山路的腳,泡進水中真有說不出的舒服。太陽很快的落了山,黑暗
幾乎立即接踵而至。詩蘋穿上了鞋,溪水已經變得很冷了。
美嘉和燕珍也匆匆上岸,拭乾了水,穿鞋子。忽然,燕珍發出了一聲尖叫,美嘉下意識的大喊著:「蛇!蛇!」
男人們衝了過來,夏人豪和夏人傑舉著兩管獵槍,江浩拿著一根大木樁。克文跟在後面跑,拚命追著問什麼事。燕珍直起了腰,慘白著臉,舉起了右手。右手的小指上,不知被什
麼咬了一口,立刻紅腫了起來。夏人豪問:「你看到蛇了嗎?」
「我什麼都沒看到,剛俯身穿鞋子,就給咬了一口。」
夏人傑拿槍管在附近的草裡亂掃了一頓,什麼都沒有。江浩走過去,對燕珍的傷口仔細看了看,低下頭在草堆裡尋找,不一會兒,他小心的摘下一片葉子,舉起來說:「就是這個
!」
那是一個長形的葉片,上面密布細小的針尖形的東西。江浩笑著說:「求生的一種,它靠這種方式來攫取食物,」他把葉子丟得遠遠的,對燕珍說:「沒關係,明天就好了!」
一場虛驚就此過去。大家來到帳篷邊,兩個帳篷都已經豎好了,底下墊著油布,江浩找出一罐黃色的粉末,圍著帳篷撒了一圈,詩蘋問:「這是什麼?」
「硫磺粉,防蛇的。」
天氣驟然的涼了起來,山風呼嘯而來,四周全是樹木的沙沙聲,大家都找出預先帶來的毛衣,但仍然冷得發抖,美嘉又在喃喃的抱怨了。夏人傑找來一堆乾的樹枝,沒多久,帳篷
前的空地上已生起了一堆熊熊的火。克文提了水來。用石頭架了一個爐子,詩蘋在自己的手提包裡找出一罐咖啡,用帶來的水壺煮了起來。咖啡香味彌漫四處,從水邊洗了手臉回來的
江浩和夏氏兄弟不禁發出一陣歡呼。
圍著營火,飽餐了一頓之後,疲勞似乎恢復了不少。夏人雄摸出了一隻口琴,悠哉游哉的吹著小夜曲。火光跳躍著,映照得每個人臉上都是紅的。詩蘋用雙手抱住膝,沉思的凝視
著那堆猛烈燃燒著的柴火,這種夜色、這呼嘯的風聲、這帳篷,都帶著另一種奇異的味道,使人感覺是置身在一個夢裡,而不像在現實中。
克文首先打了個大哈欠,聲稱他必須睡覺了。江浩發給每人一個睡袋,勸大家連毛衣都別脫,就這樣睡在睡袋裡,因為夜裡會非常冷的。五個男人睡一個帳篷,三個女人睡另一個
。美嘉伸頭到帳篷裡看了一眼,就叫著說:「天呀,這樣也能睡覺的嗎?」
「小姐,你將就點好不好?」江浩皺著眉說。
美嘉嘆息了一聲,打了個哈欠,火光照著她水汪汪的眼睛,美麗得出奇。她睡意朦朧的注視了江浩一會兒,低聲說:「浩,你今天怎麼專找我鬧別扭!」
「沒有呀,別多心!去好好睡一覺,希望你有個好夢!」
美嘉和燕珍先後鑽進了營房,男人們也紛紛的去睡了。只有江浩仍然望著營火發怔。詩蘋鑽進帳篷,美嘉正在對燕珍說:「愛情,就是這麼回事,你必須抓住它,要不然它就會飛
跑了!」她發現了詩蘋,突然問:「趙太太,你為什麼嫁給趙先生?」
詩蘋一愣,接著笑笑說:「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嫁給他?」
「我不知道,我想你不會愛他的,他比你大那麼多,而且——而且你又那麼美,你應該嫁一個年輕的——像江浩那樣的男人!」
「可是年輕的人是浮的,情感熱烈卻不可靠,克文那種人很穩重篤實,最起碼可以給你安全感。」她想起自己的初戀,那個拿走了自己的整個心又將她輕輕拋擲的年輕人,感到那
舊日的創痕仍然在流血。「你又為什麼要和江浩訂婚呢?」她問。
「怎麼,我愛他呀!」美嘉坦率的說:「他很漂亮,不是嗎?大家都說他是美男子!」再度打了個哈欠,她翻了個身:「哦,我睏極了。」闔上眼睛,她又嘆了口氣:「唉,我真
想念家裡的席夢思床。」
詩蘋望著她,她很快的睡著了。再看看燕珍,也早已入了夢鄉。用手抱住膝,詩蘋感到毫無睡意,美嘉的幾句話勾起她許多回憶,思潮起伏,越來越亂。又披了一件衣服,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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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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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2-27 20:48:46
的走出帳篷。迎接她的是一陣撲面而來的冷風,她不禁打了個寒噤。火邊,她詫異的發現江浩仍然坐在那兒,正默默的在火上添著樹枝。她走了過去,江浩驚覺的回頭來看著她:「怎
麼還沒睡?」他問。
「睡不著,想出來看看!」她打量著四周,月光很好,到處都朦朦朧朧的,樹木是一幢幢的黑影,遠處溪水反映著銀白色的光芒。她深深的呼吸了一下,脫口而出的念:「空山新
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很美,是不?」江浩問:「有一個畫家能把這景致畫出來嗎?」他望著遠處,低聲說:「我本來對繪畫和文藝有興趣,可是我卻念了森林系!」
「為什麼?」她問。
「出路問題,像做生意一樣,這是投機!」他對自己冷冷的嘲笑了一聲,又接著說:「我的出身是孤兒院,從小我為自己的生活奮鬥,我怕透了貧窮,我不能學一門無法謀生的東
西,再去受喝西北風的滋味!」
詩蘋默默不語,這使她想起嫁給克文的另一個原因——貧窮。他有錢,這是張長期飯票。
「你覺得美嘉怎樣?」江浩忽然問。
「美麗、善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詩蘋說。
江浩注視著詩蘋,黑眼睛裡閃著一絲奇異的光。
「我以前追求美嘉的時候,追她的人起碼有一打,能夠打敗這些人而獲得成功,我認為自己簡直是個英雄。而且,和她訂婚還有另外一個好處,她家庭富有,而她又是獨生女,她
父母準備送我們出國。我久已想出去念書,也出去淘金,我渴望金錢和名譽,我渴望成功!」他看著火,雙手握拳,詩蘋可以從他的拳頭裡看出屬於一個青年的壯志和野心。他抬頭對
詩蘋惘然一笑說:「你可以認清我了,一個庸俗的、平凡的人!」
「未見得如此,你的想法並沒有錯,青年不追求金錢和名譽又追求什麼呢?從小,我們的父母和師長教育我們都是要有遠大的志向。我一直到二十歲,還幻想著有一天能拿到諾貝
爾的文學獎金!」
「你寫作嗎?」他問。
「二十歲以前我寫作,二十歲之後我的志向是做一個最平凡的人——我不再追求任何東西。」
「為什麼?」
「我認為人生只有『現在』是最真實的,其他全是虛幻,為了渺不可知的未來,我們常常會付出過多的代價,到頭來仍然是一場空的!二十歲我遭遇了一場變故,一個我可以為他
生也可以為他死的男孩子和另一個女孩結婚了,這使我看穿了一切,名、利、愛情!」
江浩深深的望著她。
「你好像給我上了一課!」
「不!」詩蘋有點慌亂的說:「別聽我胡說八道,這月光、這夜色,以及這營火使我迷惑,我講了許多不該說的話!青年人應該有點抱負的!」
「你說『青年人』,仿佛你已經很老了!」他笑著說。
「我常覺得自己很老了!」
「你多少歲?」
「二十六!」
「比我還小兩歲,那我成了老頭子了!」
他們相視而笑。
夜並不寧靜,山風在樹林中穿梭呼嘯,附近有不知名的蟲在此鳴彼應。但月色是柔和的,那閃爍的星星也是柔和的。
江浩抬頭看了看天,沉思的說:「只有在山裡,只有在這種晚上,和大自然距離得如此之近,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我總覺得有兩個不同的我,一個我拚命孜孜於名利的追求,
另一個我卻渴望著一份安寧、和平而淡泊的生活。」
「或者每個人都有兩個不同的我!」詩蘋說,感到一陣淒惶,她的一個我已嫁給了趙克文,另一個我卻失落在何方呢?
夜深了,涼氣襲人,詩蘋站起身來:「我要去睡了!」
江浩望著她,說:「我們好像已經認識很久了!」
詩蘋笑了笑,輕聲說:「晚安!」轉過身子,她走到營帳裡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天不過微微有些亮,大家都紛紛起身,一面吃早餐,一面拔營準備開路。他們必須在太陽上升之前多趕一些路,因為太陽一升起來,爬山就會很熱了。美嘉一面不
情願的起身,一面嘰哩咕嚕的說:「鬼迷了心竊才跑來參加這種要命的爬山,我每根骨頭都是痛的!」
「應該讓你鍛煉鍛煉!」江浩說。一面拔營。美嘉才跨出營門,帳篷就「呼」的倒了下去。美嘉大叫著說:「你想砸死我呀!」
「死不了的,小姐!」江浩冷冷的說,和夏氏兄弟捲起了營帳,打好背包。
隊伍又開動了,清晨的空氣出奇的美好,涼爽而清新。克文聲稱夜裡吹了風,肩膀上的風濕要發作了。夏人豪打趣的問他,有那麼厚的肌肉,怎麼還會害風濕?燕珍和夏人傑走在
一起,正談論不久前發生的一件情殺案——一個電影明星刺傷了一個武俠小說的作者。美嘉一直在噘著嘴,不知為什麼事生氣。夏人雄在一邊哄著她,給她說笑話。
這一段路比昨天的更形艱鉅,道路越來越陡峻,樹木漸漸稀少,都是參天的針葉樹。好幾次他們經過的地方是峭壁上的窄路,一面就是山谷。男人們不住停下來幫小姐們的忙,燕
珍不住口的叫「我的媽」。美嘉則怕得發抖,又怨聲載道。
詩蘋雖然害怕,卻一直保持沉默,然後輕聲的向幫助她的人道謝。走了沒多久,每個人都已汗流浹背,再沒心情和精力來高談闊論了。
中午,他們找到一個比較平坦的草地,卸下背包,開始休息和吃午飯。美嘉癱瘓的倒在地下說:「我真想回去!我真希望現在是坐在家裡的沙發裡,聽音樂,吃冰淇淋!」
詩蘋坐在一個斜坡上,腳下全是綠油油的草。克文在另一邊,躺在地下喘息。江浩拿了一個沙丁魚罐頭,走到詩蘋身邊坐下,把罐頭遞給她:「要嗎?」
詩蘋點點頭,接了過去。山上的風奇大,只一會兒,大家被汗濕透的衣服又吹乾了,反而感到一絲涼意。江浩從詩蘋的腳邊摘下一片草,奇異的望著,然後抬頭看看詩蘋,微笑的
把草遞過去說:「幸運草!十萬片裡才可能有一片!」
詩蘋接過了草,那是一種極普通的植物,由三瓣心形的葉片合成的一片葉子,心尖都向裡連在葉梗上。但這片葉子卻由四個心形葉片合成。江浩解釋的說:「這種草學名叫酢漿草
,都是三瓣心形葉片合成的。有人說,假如能找到一片四瓣的,就叫作幸運草,得到的人能獲得幸福!現在,我把它獻給你,希望你能獲得幸福,真正的幸福!」
詩蘋看了看草,又看看江浩,後者的眼睛深沉而明亮。詩蘋感到一陣迷茫,這漂亮的男孩子是誰?是才認識一天的江浩?她收起了草,低低的說:「謝謝你,希望你也獲得幸福!
」
「我有一種感覺,」江浩說:「那另一個『我』在慢慢抬頭了,或者這是受你昨夜一篇話的影響。我的血管裡有一種新的力量在流動,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新人!」
詩蘋笑了笑,想說話,卻不知道說什麼好。美嘉在那邊叫了:「浩,給我一個鳳梨罐頭!」
「去吧,」詩蘋說,指了指美嘉:「那兒是你的幸運草,她將帶給你許多東西:愛情和前途!」
「你在諷刺我嗎?」江浩站起身來說,聲音裡帶著幾分魯莽:「我現在不關心前途。」
「這是因為在山上。」詩蘋微笑的說,目送江浩走去給美嘉開罐頭。
這一天,他們比昨天早一些來到河邊,扎了營之後,太陽還沒有落山。洗了手臉,大家在營帳前散亂的坐著,美嘉和燕珍坐在一起,兩人都顯得疲倦而無精打采。美嘉一再宣稱她
再也不要吃羅宋麵包了,她要吃白米飯,又埋怨江浩不預先帶一點米。燕珍則脫了鞋子,用手揉著腳,不住的叫:「我的媽呀,這兩隻腳不是我的了!」夏人傑站在她身邊問:「要不
要我幫你按摩?」說著,真的去抓她的腳,燕珍立即誇大的發出一聲尖叫,一面跳著躲開。
詩蘋獨自坐在較遠的一塊石頭上,克文因為剛剛突然想起忘了有一個公司裡的董事會議,所以在帳篷前懊惱著。江浩和夏人傑抱了許多樹枝來準備取火,經過詩蘋面前時,江浩對
詩蘋微笑了一下。猛然,他停住了,笑容凍結在嘴唇上,眼光緊緊的盯著詩蘋所坐的石頭。詩蘋詫異的順著他的眼光一看,血液立即凝固了。一條青色的小蛇正在距離她不及兩尺的地
方,對她高高的昂著頭,吐著紅而長的舌頭。詩蘋第一個衝動是想跳起來,江浩立即低沉的說:「你不要動,千萬不要動!」
「可惜我的獵槍不在身邊,」夏人豪低低的說。
「詩蘋!」克文不知想起什麼,叫著走了過來,江浩緊張的對他做了個手勢,克文一看到這局面,馬上呆住了,蒼白著臉說了一句:「我的天!」就站在那兒呆呆的發愣。燕珍、
美嘉和夏人雄也好奇的圍了過來,立即響起了一片緊張的「啊,呀,我的媽!」的聲音。江浩輕輕的把手裡的木柴移交到夏人雄的手裡,在其中選了一根較粗而沒有枝椏的樹枝。然後
小心的、輕輕的、一步一步挨近詩蘋。圍觀的人都屏住呼吸,沒有一個人敢出氣。江浩走到詩蘋面前,伸出一隻手給詩蘋,詩蘋本能的伸手拉住江浩的手,江浩立刻猛然一拉,詩蘋借
勢向前衝去。同時,那條蛇跳了起來直撲詩蘋,江浩另一隻手的棍子已當著蛇頭打下去,一連打了十幾下,那條蛇終於偃臥不動,蛇頭已經打得血肉模糊。江浩丟掉了木棍,臉色蒼白
的走開。美嘉發出一聲歡呼,跳過去拉住江浩的手,帶著一種崇拜而驕傲的神情喊:「啊,浩,你打死了它!你打死了它!」立刻,她變了臉,詫異的說:「怎麼,你在發抖,你害怕
!」
「這不過是條小蛇罷了!」夏人雄說。
「小蛇?」江浩憤憤的說:「你知道這是什麼蛇?這種蛇和竹葉青同類,比竹葉青更毒,而且動作靈敏,被咬到的人頂多活兩小時!我能打到它只能說是奇蹟!想想看可能有什麼
結果!」他對詩蘋看了一眼,打了一個冷戰,默默的走開了。
克文向詩蘋走過去。
「你沒有怎麼樣吧?」他急急的問。
「沒有。」她說,呆呆的望著江浩的背影。
火燃了起來,天已經全黑了。火光把四周照得亮亮的,有一種電影裡描寫的吉普賽人的味道,蛇所引起的恐懼很快消除,瞌睡悄悄的爬到每一個人身上。大家紛紛鑽進帳篷,只有
江浩仍然和昨夜一樣對著火出神。詩蘋看到大家都進了帳篷之後,對江浩輕聲說:「謝謝你,謝謝你今天幫我的忙。」
江浩迷惑的望著她,文不對題的說:「你真美,美得奇異,美得清新,你的眼睛像個夢——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纖弱得像一株草,優美得像一首詩。」
「晚安,江先生!」詩蘋說,轉身對帳篷走去。江浩沒有移動,卻低低的說了一句:「不要躲開我,我並不比那條蛇更可怕。」
「你並不比那條蛇更可怕,」詩蘋站住說:「但比那條蛇更危險!」
轉過身子,她隱進了帳篷裡。
三
山上第三天。
午後,天空突然被一陣厚密的烏雲布滿,天馬上黑了下來,山風狂嘯怒捲著,一剎那間飛沙走石,天地變色。燕珍大叫著:「我的媽呀!好像山要崩了呢!」
江浩抬頭看看天,靜靜的說:「要下大雨了!」
話還沒有說完,一道耀目的電光划空而過,緊接著一聲霹靂,震耳欲聾。美嘉發出一聲尖叫,燕珍用手掩住了耳朵。
頃刻之間,雨點「刷」的洒了下來,雷聲不斷的響著,每響一次,似乎整個的山都在震動。夏人豪高聲叫大家向一塊突出的岩石下躲去,但狂風怒捲之下,每個人都步履維艱。克
文攙住詩蘋,防止她跌倒,可是一陣風捲來,克文自己都不禁踉蹌了一下,詩蘋對他搖搖頭說:「我可以照顧自己,你小心,背的東西那麼重!」夏人豪首先到達岩石下,解下了背上
的行囊,他立即跑過來接應後面的人。江浩把背包遞給他,然後返身抱起美嘉,跨過一條深溝,把她送到夏人豪那兒。回過身子,他又依樣把燕珍送了過去。詩蘋搖著頭說:「我自己
可以走!」
話剛說完,一陣風迎面撲來,她往旁邊側了一下,腳底下既陡且滑,她立足不穩,立刻倒了下去,她伸手想抓住一枝矮小的樹枝,但沒有抓牢,她的身子就迅速的向山下滾去。
克文努力想趕過去搶救,卻沒法勝過那強暴有力的風雨,每邁一步,都有失足的危險。江浩對詩蘋竄過去,身手矯捷得像一隻猩猩,連滑帶滾,他撲向詩蘋,剛好在詩蘋對一塊大
石頭撞去的當兒抓住了她的手,詩蘋也一把拉住了地上的草,阻止了向下衝的趨勢。好不容易,她站了起來,倚在樹幹上喘息,手臂上全是石塊割破的傷口,衣服頭髮,和臉上是一片
泥濘。她喘著氣說:「謝謝你,第二次救了我!」
江浩出神的望著她,一句話都不說,握住她的手也沒有放鬆。詩蘋拂了拂散亂的頭髮,雨水從他們的頭上一直流下來,兩人都濕得像才從水裡爬起來的鴨子。她勉強的笑了一下說
:「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接觸到了他的目光,她猛然停住了口,他的眼睛定定的望著她,裡面燃燒著火焰。
克文終於跌跌撞撞的趕了過來,一路的喊著詩蘋,詩蘋抽回了自己的手,高聲的說:「我很好,我沒有受傷!」
克文喘著氣,站在詩蘋面前,頭髮濕淋淋的貼在額角上,看起來有幾分滑稽相。他抓住了詩蘋,急急的問:「你確信沒有受傷?」
「沒有!真的沒有!」詩蘋說。
「我真懊悔讓你來爬山,你已經兩度遭遇危險了!」
「我並不懊悔參加爬山,真的,克文,我很高興我來了!這山——」她仰頭向上望,大雨中的山顯得無比的神秘、壯偉和高不可測。人在山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塵。她嘆息的說:
「這山是這麼高,這麼偉大!」
雨勢來得快也收得快,沒多久雨停了,太陽又穿出了雲層,灼熱的照著山頭。除了從山頂向下直瀉的水可以看出下過雨外,其他地方已找不出雨的痕跡了。山路變得更加難走,泥
濘而陡峻。美嘉滑了一下,弄得滿身泥漿,因為江浩正在默默出神,根本沒有注意她,她開始對江浩大肆攻擊:「你是怎麼回事,看到我摔跤也不拉一把,跟你出來爬山簡直是倒透了
楣!風吹,日晒,雨淋,以後我再爬山就不是人!」
江浩望著美嘉,那眼色就像她是一個他從不認識的人。這使美嘉更形憤怒,她跳著腳說:「你聽到了沒有?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又怎樣?」江浩冷冷的問,乾脆轉身離得美嘉遠遠的。美嘉在他身後一個勁兒喊:「我告訴你,我們解除婚約,解除婚約!」
「哎,你們這一對是怎麼回事?從上山就鬧別扭!」克文說,一面拉了美嘉說:「別和他吵,過一會兒他就會來向你道歉了。」
這天夜裡,詩蘋在帳篷裡輾轉反側,按照行程,明天清早八點鐘就可以到達山頂了。到了,旅程的終點就快到了!詩蘋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有一種惘然若失的感覺。正像一桌豐盛的
筵席,現在就等著上最後一道菜,然後就該散席了,那些坐在一個桌子上互相恭維的客人馬上就將各走各的路,又漠不相關了。她翻了一個身,三天來的疲倦襲擊著她,她感到渾身酸
痛,下午摔跤跌破的地方也隱隱作痛,連頭裡都是昏昏沉沉的。身邊的燕珍發出模糊的囈語,但她可以聽清夏人傑三個字。她轉頭看了燕珍一眼,黑暗中無法辨識她的臉,這個少女顯
然在捕捉著愛情,但她能捉到嗎?
詩蘋開始感到燥熱,雖然氣溫很低,冷風正從帳幕的縫裡灌進來。她覺得口渴,渴望有一口水喝。爬出了睡袋,她穿上厚厚的毛衣,悄悄的溜到帳篷外面。冷風撲向她來,她不禁
打了個寒噤。在黑暗裡,一隻手突然抓住了她,她幾乎驚叫了起來,立即,她聽到江浩的聲音:「是我,請跟我來!」
她茫然的跟著他走到一塊大山石底下,氣溫低得驚人,她在發著抖。
「我在你帳篷外面站了兩小時,我猜想你或者會出來。」他說,聲音低低的。她不說話,仍然在發抖。猛然間,他強而有力的手臂擁抱住了她,她不由自主的倒進了他的懷裡,他
烏黑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帶著一抹狂野的光芒。他的嘴唇在她臉上滑動,額角、眼睛、鼻子,最後落在嘴唇上。
「不要,」她模糊的、軟弱的說:「請不要!」
他的回答是把她挽得更緊,緊得她透不過氣來,他的嘴唇壓著她的唇,他的手環抱著她的腰和背。她閉上眼睛,感到恐懼,感到甜蜜,感到說不出的各種複雜的情緒。但,接著,
一切思想離開她,她也緊緊的抱住了他的腰,不顧一切的,瘋狂的回吻了他。那個失落的「我」回來了,那一直埋藏在冰山的外表下,熱情如火的「我」又覺醒了!她覺得呼吸急促,
心臟在劇烈的撞擊著胸膛。
「詩蘋,這是你的名字,是嗎?我聽到他這樣叫你!」
「不要提到他,請不要!」她說。
他們繼續吻著,他解開自己那件晴雨兩用的風衣,把她包了進去,她小小的身子緊貼著他的——兩條軟軟的胳膊勾著他的脖子。
「詩蘋,離開他,你是我的!」他說:「我小小的詩蘋,像一株小草,一株幸運草!」他又吻她,然後審視著她的臉,她的眼睛。
「不!」她掙扎的說:「我不是你的,你的幸運草在那邊,那邊帳篷裡!她會帶給你金錢和名譽!我卻空無所有!」
「你帶給我心靈的寧靜與和平,你使我找回即將消滅的真『我』!我要你,詩蘋,我從沒有這樣強烈的要一樣東西,世界上其他任何的東西我都不要了!」
「你會要的,當你下了山,又走到『人』的世界裡去的時候,你會要其他那些東西的。」
他凝視她,她輕輕的說:「我說過,我只相信『現在』,我不相信『未來』,現在我在你懷裡,你可以吻我,但不要去追求渺小不可知的未來。下了山,你將是李美嘉的未婚夫,
我是趙克文的妻子,我們所有的只是『現在』!」
他繼續凝視她,用手指輕輕的撫摸她的面頰,然後盯住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要你!我告訴你我要你!」
她不再說話,只把面頰緊緊的貼在他那寬闊而結實的胸膛上。他摟住她,感到她在劇烈的顫抖,他把她裹得更緊,問:「你冷嗎?」
「不。」
「你在發抖!」
她摟緊了他的腰,內心有一個小聲音在警告的叫她回去,叫她擺脫這個男孩子,但那聲音是太小了,太弱了,她嘆息了一聲說:「我害怕!」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7 20:49:11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2-27 20:51 編輯
「你怕什麼?」
「我不知道!」
他托起了她的下巴,於是,他們又接吻了,她閉上眼睛,感到天地都在搖動,她暈眩,她也快樂。「這山是神奇的。」她模糊的想,「這夜也是神奇的。」她想。把自己全身都倚
在江浩身上,心底那個警告的小聲音迅速的隱沒了。
清晨,大家都起得很早,奮鬥了三天,終於要到達山頂了,每個人都有種無法抑制的興奮。他們把行囊收拾好,仍然放在營地,除了水壺以外,他們隨身不帶任何東西。因為,按
計劃他們八時就可以到達山頂、十時就可返回營地,然後就該動身下山了。
這一段上去是沒有路的,他們必須從一條泉水溝裡走上去。水很淺,只齊足踝,但坡度極陡,而且水裡的岩石其滑無比,水又冰冷徹骨,每走一步,比以前走十步還艱難。美嘉緊
緊抓住江浩的手,幾乎每步路都要顛躓一下。燕珍在走這一段路的時間內,所叫「我的媽」的次數大概比她一生所叫的還要多,有一次幾乎整個身子溜進了水裡,夏人傑拉了她一把,
她又幾乎全身倒進了夏人傑的懷裡。克文一面吃力的支持著自己的體重,一面扶持著詩蘋。詩蘋已經栽倒了好幾次,整個褲管都是濕漉漉的,汗珠沿著額角滾下來。每當克文來扶她的
時候,她總是情不自已的避開了眼光。「我並不適宜做個壞女人,我不懂得欺騙和掩飾。」她想:「良心,這也是一個人的負擔,人活在世界上,負擔大多了。」
終於,他們走到了這條水溝的盡頭,幾乎一步就跨上了山頂。
夏氏兄弟跳躍著,彼此拍打著肩膀,然後歡呼著向那最高點的三角標記跑去。燕珍拉住美嘉的手,也跟著跑了過去。
克文慢慢的走著,一面走一面喘氣,詩蘋望著他,一剎那間,一絲似乎憐憫的感情在她心頭悸動。「到底他已經四十歲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他仍然鬥不過自己的年齡。」她想,
同時她看出克文也有相同的思想,他的眼光追隨著那三兄弟,臉上有幾分惆悵的神情。
山上的風奇大,美嘉拿出一條手帕,順著風一拋,手帕立即被風捲得無影無蹤。夏人雄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面紅旗子,把它插在那三角架上,高聲的大喊:「我們征服了大雪山!
」
接著,三兄弟就手臂搭著手臂的跳了起來,一面跳一面喊:「啦啦啦,啦啦啦,大雪山在我們的腳底下!啦啦啦,啦啦啦——」
「看這三隻猴子!」燕珍笑著說,莫名其妙的笑得喘不過氣來。
「這是他們的定例,那怕他們爬上了一個三尺高的土坡兒,他們也會表演這一手!」克文笑著說。
詩蘋迎風而立,遠處許多山頂都在他們的腳下,有好幾朵雲彩從下面飄過。詩蘋開始領悟到江浩以前說全世界都在腳下的滋味。她一瞬也不瞬凝視著前方,眼睛裡竟沒來由的充滿
了淚水。她覺得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所震撼,想哭也想笑。
江浩高高的站在那兒,臉上有種崇高的、嚴肅的神情,他眺望四周,自言自語的說:「現在是我最純潔的時候,沒有野心,沒有奢求,但願『人』的欲望再也不要來煩擾我!」
「你在說些什麼?」美嘉詫異的望著江浩,但江浩太專心了,並沒有聽到。
詩蘋看著遠遠的天,太陽剛剛上升,又紅又圓又大,四周的天邊被染成一片緋紅色,蔚為奇觀。詩蘋深呼吸了一口氣說:「我真想大叫一聲!」
「叫吧,為什麼不叫呢?」克文說,深深的注視著詩蘋。
詩蘋用手在嘴邊圍了一個圓形,高聲的叫:「啊——喲——啊——喲——啊!」
聲音向四周散開去。
「啊,我覺得我的聲音一直跑到了世界的盡頭!」詩蘋說,眼睛又濕潤了。
在山頂上停留了約半小時,大家都漸漸感到奇寒徹骨,山風像刀子一樣凜冽,吹得肌膚發痛,剛剛上山時的汗早已被風吹干了。因為是夏季,山頭沒有雪,但氣溫約在零度左右。
半小時後,他們開始依原路下山。美嘉嘆了口氣,不滿的說:「我真不懂,我們這樣千辛萬苦的跑到山頂,費了整整三天的時間,只為了停留半小時,又要下山了,這到底是為了
什麼?」
「本來就是這樣。」江浩說,他臉上有一種新的領悟的神情。「我們已經爬到了最高峰,只有往下走,因為沒有再高的地方可以爬了!」他的眼光追尋著詩蘋的,後者立即把眼光
調開了,她小小的手臂吊在克文的胳膊上。
下山並不比上山容易多少,但速度卻快了許多。在營地,他們略事休息,就背上行囊向山下走去。預計只要住一夜,就可以到大雪山林場。不知為什麼,下山時大家的情緒都比上
山時低落,半天都沒有人說話。江浩的臉上開始顯出一種奇異的表情:好像他在患牙痛。詩蘋始終拉著克文的胳膊,像個畏怯的小女孩依附著她父親一般。克文望望她,溫柔的問:「
你累嗎?」
「不,但我希望快點到山下。」她輕輕的說。
克文迷惑的望著她,不解她臉上那個近乎求助的表情。
四
黃昏的時候,他們在水邊紮了營。
詩蘋拿了毛巾,獨自到水邊去洗手臉,她渴望有一個單獨思索的時間,因此她一直走到水的上游。洗完了臉,她站起身來,江浩像個石像般站在她身後,臉上一無表情,只定定的
注視著她的臉。
「啊!」詩蘋輕輕的叫了一聲。
「為什麼要躲避我?」他逼視著她:「為什麼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不給我?」
她垂下了頭,注視著手裡的濕毛巾。他輕輕的拉住了她的手腕,她毫無反抗的,做夢似的讓他牽著走。他們隱進了旁邊的樹林裡。落日的光芒斜照在水上,反映著水紅色的霞光。
半個天空都被晚霞染紅了,連那綠的草、綠的樹似乎都帶著紅色。
「詩蘋!」他托起她的下巴,注視她的眼睛。
她想轉開頭去,掙扎著說:「讓我們回去,他們會找尋我們,他們會疑心的!」
「讓他們疑心去!」他說,把她拉近了自己。
「不,請你!」她無力的轉開了頭:「我們不能這樣做,我們不能對不起良心!」
「詩蘋,」他望著她:「我們不是為了他們而活著,生命是我們自己的,為什麼要顧慮那麼多?」
「但是我們卻生活在他們中間!」她低低的、無奈的說。
她凝視了她一段很長的時間。
「詩蘋,和他離婚,請你答應我。嫁給我!」
「你不是真心的,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不是真心的,你是什麼意思?」他憤憤的問。
「我是說,等下了山,你會覺得自己糊塗了,到了山下,又在人群中生活的時候,你會發現沒有金錢和名譽,人的世界並不容易混,那時候,你會懊悔。」
「有了你,我不要金錢和名譽。」他魯莽的說,聲音中夾著憤怒和煩躁。
「你要的,你會要的,」詩蘋固執的說:「我們都是些最平凡的人,我們不能脫離這個社會而生活。你貧窮過,也奮鬥過,才會有今天的成就,我也一樣。假如我們結合,我們又
將和生活掙扎,於是,有一天我們會彼此不滿,彼此怨恨,愛情在生活的擔子下被磨得黯然無光,你的那個有野心的『我』又將抬頭——」
「不要再說了!」他大聲打斷了她,猛然擁緊了她,低下頭去吻住她的嘴唇,她想掙扎,但卻渾身無力。於是她的手環抱住了他的脖子,閉上了眼睛,時間、空間、山和水都不存
在了。
「詩蘋,」他低聲說,眼睛對著她的眼睛,鼻子對著她的鼻子。「詩蘋,認識你以前,我不知道什麼叫戀愛,我一直以為愛著美嘉,現在我才知道我對美嘉只有野心,沒有愛意。
這以前,我並不曉得愛情會使人像害瘧疾似的發冷發熱,會使整個心和身子都懸在半空裡一般,會每一根纖維都去注意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看到你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覺得
自己被妒忌燃燒得要爆炸。哦,詩蘋——」他狂熱的吻她,吻了又吻,她喘息著,努力試著把頭轉開。
「放開我,請你!」她說,但卻更緊的靠著他。「他們一定在找我們了。放開我,我不會和你結合,但我會記住你,永遠記住你,你和那枚幸運草——」她的眼光模糊,內心掠過
一抹刺痛。幸運草,它將帶給人幸福,但,幸福在哪兒?
「我要你,隨你怎麼說,我要你!」他的嘴唇繼續在她的嘴唇上移動。
忽然,一聲尖銳的叫聲使他們迅速的抬起了頭來。美嘉蒼白著臉站在樹林邊,緊緊的盯著他們。落日的光照在她臉上,她眼光裡的神色就像看到一個可怕的野獸一般,雙手握緊了
拳,嘴巴詫異的張成了一個O形。
在一剎那間,三個人之間彌漫著一種難堪的沉默,然後,美嘉的眼珠轉動了,突然,她爆發的對詩蘋大叫了起來,一連串的話像流水般使人吃驚的傾倒了出來:「好!趙太太,你
這條毒蛇,你這個陰險的狐狸!趙克文還不能滿足你,你還要來勾引別人的未婚夫!你這個卑鄙的、下流的、無恥的女人,你嫁給趙克文的金錢,再來誘惑別的男人!天下有個大傻瓜
趙克文娶你,又有個大傻瓜江浩來接受你的誘惑!你怎麼會不害羞?你怎麼這樣不要臉?趙克文對你那麼好,你的良心呢?你簡直是條毒蛇!毒蛇!」她劇烈的喘著氣,眼睛裡充滿了
淚水,轉過頭對江浩喊:「江浩,你不要再來騙我,你說過有了我,天下的女人全不在你的眼裡,記得嗎?現在——現在——」她的嘴唇顫抖著,淚珠湧了出來,嘶啞的說:「我恨你
,江浩,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轉過身子,她對著森林亂草中狂奔而去,一面跑一面喊:「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們!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們!」
好半天,詩蘋無法恢復神志,只呆呆的站在那兒,江浩也一樣。過了好久,她才突然抬起頭來,急急的對江浩說:「你還不去把她追回來!」
一句話提醒了江浩,他看了詩蘋一眼,就對著美嘉跑走的地方追了過去。
詩蘋望著江浩的身影消失,乏力的在地上坐了下來,把頭埋在手心裡。就這樣,她一直坐著,腦子裡像是一片空白,沒有意識,也沒有思想。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她聽到一片
人聲在呼喊,其中夾著克文的聲音,在焦灼的叫著她的名字。她驚醒了過來,發現天已經全黑了,她正孤零零的坐在黑暗的森林中。
「趙太太!趙太太!」
「江浩,美嘉!」
「詩蘋!你們在哪裡?」
詩蘋聽著這些呼聲,努力支持自己站了起來,她覺得頭暈目眩,有些站立不穩。扶著樹木,她走出了樹林,克文很快的發現了她,他向她跑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說:「你們在幹
什麼?大家都在找你們呢!」詩蘋默然不語,克文詫異的望著她。
「怎麼?詩蘋,你沒有不舒服吧?你的臉白得像一張紙,江浩和李美嘉呢?他們不和你在一起?」
「李美嘉跑了,江浩追她去了!」詩蘋疲乏的說。
「怎麼一回事?發生了什麼?」克文追問。
「李美嘉跑了,」詩蘋重複的說:「克文,你還不懂嗎?江浩去追她了!」說完,她向帳篷走去,三兄弟和燕珍都圍了過來,但詩蘋一語不發的鑽進了帳篷。克文追過去,扶住營
門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詩蘋?」
「請你讓我安靜一下,我要好好的想一想!請你!」
克文木立著,咬緊了嘴唇,手指幾乎握碎了帳篷的帆布。
一小時後,江浩跑回了營地,他的臉色慘白,黑眼珠顯得特別的黑。
「我找不到美嘉,」他說:「夏人豪,我們必須燃上火把,分頭到山裡去找!」
克文對江浩走過來,把他拉到一邊說:「我很想揍你一頓,但我要幫你先把美嘉找回來!」
江浩直望著克文的臉,坦率的說:「你可以揍我,我是情不自已。」然後又輕輕加了一句:「她怎樣,她好嗎?」
克文望著江浩,他的眼睛憤怒的燃燒著。但,他終於克制了自己的情緒,只冷淡而簡短的說:「江浩,你錯了,美嘉和你才是一對!我告訴你,你不要再去招惹詩蘋!」
江浩望著克文,然後返身去點火把說:「我要先去找美嘉!」
詩蘋鑽出了帳篷,她仍然蒼白,但卻顯得堅決。她迅速的走到克文身邊說:「我要和你們一起去找美嘉!」
「你最好去睡一下,你看起來像是生病了!」克文溫柔的說。
「不!」詩蘋說:「我要去!」
夏氏兄弟詫異的望了望詩蘋、克文和江浩,奇怪著發生了什麼事情。燕珍卻以她女性最敏銳的感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臉上帶著領悟的神情,注視著詩蘋。
大家很快的燃上了火把,夜已經深了,月亮和星星俯視著大地,帶著點嘲弄的味道。他們分散開向山的每一個角落裡搜尋,一面高聲呼喚著,搖晃著火把。在這樣的深山裡,想找
尋一個人,正像大海撈針般的艱難。山上草深沒脛,他們鑽了進去,忘了對蛇的恐懼。到處此起彼應的響著呼叫聲:「美嘉!」
「美嘉!」
「美嘉!」
最後,他們在森林裡碰了頭,每個人都顯得垂頭喪氣。江浩抬頭望著山,這山是如此的高,如此的大,第一次,他懾服於山的力量之下了。夏氏兄弟用火把無意識的在附近照著,
克文仍在高聲的叫著美嘉。忽然,他們聽到一個輕微的、近乎呻吟的聲音,大家都向著聲音的發源搜過去,江浩高聲的喊:「美嘉,你在哪兒?」那聲音又響了一次,這次已經很清楚
的可以辨出是一聲啜泣。大家跑了過去,於是,在火把照耀下,他們發現了美嘉。她瑟縮在一棵大樹底下,衣服都撕破了,頭髮零亂的披在額際,大眼珠裡有眼淚,還有恐懼。她雙手
抱著肩膀,正在發著抖,那樣子顯得無比的孤獨無助,也無比的美麗。
「美嘉,」江浩衝了過去,激動的握住她的手,重複的喊:「美嘉,美嘉!」
「在那樹葉後面,」美嘉顫抖的抓住江浩說:「有一對眼睛在看我!」
每一個人都緊張了起來,夏人豪本能的伸手到肩膀上去拿獵槍,這才想起來獵槍並沒有帶在身邊,他喃喃的自語著說:「奇怪,每次需要獵槍的時候,它總是不在身邊!」
夏人雄和夏人傑同時舉起火把,向樹葉後面搜尋,但,什麼東西都沒有。燕珍眼尖,高聲的叫了起來:「啊,鹿!」
大家看過去,一隻美麗的公鹿正向森林裡逃走了。
「沒事了!美嘉,我們到營地去吧!」江浩說,攙著美嘉站起來,聲音出奇的溫柔。
他們回到營地,大家都不說話。夜很深了,營火劈啪的響著,這是山裡最後的一個夜。詩蘋坐得離火很近,注視著火焰,她心裡有一百種情緒在交織著,有一剎那,她竟想到死,
想到解脫。她的目光如夢,神情顯得茫然若失。半天之後,她感到有人在拍她的肩膀,抬起頭來,克文正深深的注視著她。
「去睡吧!夜深了,明天還要走一天山路呢!」他說。
她站起身來,順從的鑽進了帳篷。帳篷裡,美嘉還沒有睡,正雙手抱膝坐在那兒,對營外的星光出神。詩蘋望著她,輕輕的說:「請原諒我!」
美嘉有點吃驚,臉立即紅了,也輕輕的說:「也請原諒我,我說了許多沒教養的話。」
詩蘋鑽進睡袋。但,這是個無眠之夜,美嘉卻依然很快的睡著了,燕珍整夜說著囈語,叫著夏人傑的名字。
天亮了,他們拔了營,向山下走去。最後一天的山路比起以前的是好走得多,下山的速度非常的快。一路上,美嘉始終拉著江浩的手,對江浩問東問西,經過這一次事件,她對江
浩似乎反而柔順了。江浩則相反的十分沉默。詩蘋一路上幾乎沒有講過話,克文小心的照顧著她,但也默默不言。只有燕珍在三兄弟中談論不休,可是,三兄弟卻顯然不大感興趣。
黃昏又來臨了,他們已經距離林場不遠,到了林場,他們預料可以受到很豐盛的招待,然後可以搭車子直駛山下,今夜,他們將可以在城裡過了。詩蘋默默走著,一直若有所思的
,當克文伸手幫她下一個山坡的時候,她忽然抬頭望著克文,搖搖頭說:「你不要再對我這麼好,在發生這一切之後,我不可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了,我要離開你,獨自去過日子。」
克文握緊了她的手說:「一切都會好轉的,相信我。這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已快到山下了。」
「你為什麼不生氣?為什麼不罵我?」她問。
「我愛你!」他簡單的回答,詩蘋愕然的望著他,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
天黑了,林場的燈光已隱約可見,美嘉深深的嘆口氣說:「看到了燈光真好,我多希望躺在沙發裡,喝一碗好湯。」
「我只想洗個熱水澡!」燕珍說,又加了一句:「我的媽,這幾天總算捱過去了!」
江浩臉色憔悴,始終在深思著,美嘉望著他說:「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又回到人的世界了!」
他慘然一笑,笑得很無奈,很淒惶。習慣的搜尋著詩蘋的眼光,後者正緊倚著克文,眼睛依然望著遠方。
「那有什麼不好,快到家了,媽一定早就惦記著了!」美嘉說。
詩蘋機械的移動著步子,「再會了!山!」她想,心中掠過一抹刺痛。莫名其妙的眼淚充塞在眼眶裡。「有時候,」她默默的想:「我們對許多事情是無可奈何的,看那些燈光,
那兒是人的世界,我討厭它,但我還是要回到那兒去,沒有人能逃開這個世界!」她伸手去拿手帕,一樣東西落了下來,她俯身拾起它,是那片枯黃的幸運草,她審視著它,嘲諷的微
笑著。「我們怎麼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幸運草?」她想。「或者遍地皆是,只是我們忽略了它,沒有去把它摘下來!也可能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幸運草,這只是片變態的葉子而已。」
「哦,」夏人傑打了個哈欠,對夏人豪說:「我想起了,星期六晚上還有個舞會,我要去請周小姐!」
「今天星期幾?」美嘉問。
「大概是星期三。」夏人豪說。
「對了,星期五你要到美國大使館去辦簽証,別忘了!」美嘉對江浩說。
「沒有忘。」江浩無力的說,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聽得到。
燈光已近在眼前了,在那兒,迎接著他們的有飯菜、有熱水、有文明,還有一份無奈的人生。
山很快的被拋在後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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