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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 湮雨濛濛【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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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45:40
標題:
[瓊瑤] 湮雨濛濛【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3-1 17:13 編輯
歐陽修《聖無憂》
珠簾捲,暮雲愁。
垂楊暗鎖青樓。
煙雨濛濛如畫,輕風吹旋收。
香斷錦屏新別,人閒玉簟初秋。
多少舊歡新恨,書杳杳,夢悠悠。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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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本:
[都市言情] [瓊瑤] 六個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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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46:05
【第一章】
又到了這可厭的日子,吃過了晚飯,我悶悶的坐在窗前的椅子裡,望著窗外那綿綿密密的細雨。屋檐下垂著的電線上,掛著一串水珠,晶瑩而透明,像一條珍珠項鍊。在那圍牆旁
邊的芭蕉樹上,水滴正從那闊大的葉片上滾下來,一滴又一滴,單調而持續的滾落在泥地上。圍牆外面,一盞街燈在細雨裡高高的站著,漠然的放射著它那昏黃的光線,那麼的孤高和
驕傲,好像全世界上的事與它無關似的。本來嘛,世界上的事與它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嘆了口氣,從椅子裡站了起來,無論如何,我該去辦自己的事了。
「依萍,你還沒有去嗎?」
媽從廚房裡跑了出來,她剛剛洗過碗,手上的水還沒有擦乾,那條藍色滾白邊的圍裙也還繫在她的腰上。
「我就要去了。」我無可奈何的說,在屋角裡找尋我的雨傘。
「到了『那邊』,不要和他們起衝突才好,告訴你爸爸,房租不能再拖了,我們已經欠了兩個月——」
「我知道,不管用什麼方法,我把錢要來就是了!」我說,仍然在找尋我的傘。
「你的傘在壁櫥裡。」媽說,從壁櫥裡拿出了我的傘,交給了我,又望了望天,低聲的說:「早一點回來,如果拿到了錢,就坐三輪車回來吧!雨要下大了。」
我拿著傘,走下榻榻米,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穿上我那雙晴雨兩用的皮鞋。事實上,我沒有第二雙皮鞋,這雙皮鞋還是去年我高中畢業時,媽買給我的,到現在已整整穿了一年半
了,巷口那個修皮鞋的老頭,不知道幫這雙鞋打過多少次掌,縫過多少次線,每次我提著它去找那老頭時,他總會看了看,然後搖搖頭說:「還是這雙嗎?快沒有得修了。」現在,這
雙鞋的鞋面和鞋底又綻開了線,下雨天一走起路來,泥水全跑了進去,每跨一步就「咕嘰」一聲,但我是再也不好意思提了它去找那老頭了。好在「那邊」的房子是磨石子地的,不需
要脫鞋子,我也可以不必顧慮那雙泥腳是否能見人了。
媽把我送到大門口,扶著門,站在雨地裡,看著我走遠。我走了幾步,媽在後面叫:
「依萍!」我回過頭去,媽低低的說:
「不要和他們發脾氣哦!」
我點點頭,繼續向前走了一段路,回過頭去,媽還站在那兒,瘦瘦小小的身子顯得那麼怯弱和孤獨,街燈把她那蒼白的臉染成了淡黃色。我對她揮了揮手,她轉過身子,隱進門裡
去了。我看著大門關好,才重新轉過頭,把大衣的領子豎了起來,在冷風中微微瑟縮了一下,握緊傘柄,向前面走去。
從家裡到「那邊」,路並不遠,但也不太近,走起來差不多要半小時,因為這段路沒有公共汽車可通,所以我每次都是徒步走去。幸好每個月都只要去一次。當然,這是指順利的
時候,如果不順利,去的那天沒拿到錢,那也可能要再去兩三次。
天氣很冷,風吹到臉上都和刀子一樣鋒利,這條和平東路雖然是柏油路面,但走了沒有多遠,泥水就都鑽進了鞋裡,每踩一步,一股泥水就從鞋縫裡跑出來,同時,另一股泥水又
鑽了進去。冷氣從腳心裡一直傳到心臟,彷佛整個的人都浸在冷水裡一般。
一輛汽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剛巧路面有一個大坑,濺起了許多的泥點,在我跳開以前,所有的泥點,都已落在我那條特意換上的,我最好的那條綠裙子上了。我用手拂了拂頭髮
,雨下大了,傘上有一個小洞,無論我怎樣轉動傘柄,雨水不是從洞中漏進我的脖子裡,就是滴在我的面頰上。風捲起了我的裙角,雨水逐漸浸濕了它,於是,它開始安靜的貼在我的
腿上,沿著我的小腿,把水送進我的鞋子裡。
我咬了咬嘴脣,開始計算我該問那個被我稱作「父親」的人索取錢的數目——八百塊錢生活費,一千塊錢房租,一共一千八百,乾脆再問他多要幾百,作為我們母女冬衣的費用,
看樣子,我這雙鞋子也無法再拖過這個雨季了。
轉了一個彎,沿著新生南路走到信義路口,再轉一個彎,我停在那兩扇紅漆大門前面了。那門是新近油漆的,還帶著一股油漆味道,門的兩邊各有一盞小燈,使門上掛著的「陸寓
」的金色牌子更加醒目。我伸手撳了撳電鈴,對那「陸寓」兩個字狠狠的看了一眼,陸寓!這是姓陸的人的家!這是陸振華的家!那麼,我該是屬於這門內的人呢?還是屬於這門外的
人呢?
門開了,開門的是下女阿蘭,有兩個露在嘴脣外面的金門牙,和一對凸出的金魚眼睛。她撐著把花陽傘,縮著頭,顯然對我這雨夜的「訪客」不太歡迎,望了望我打濕的衣服,她
一面關門,一面沒話找話的說了句:
「雨下大啦!小姐沒坐車來?」
廢話!哪一次我是坐車來的呢?我皺皺眉問:
「老爺在不在家?」
「在!」阿蘭點了點頭,向裡面走去。
我沿著院子中間的水泥路走,這院子相當大,水泥路的兩邊都種著花,有茶花和臺灣特產的扶桑花,現在正是茶花盛開的時候,一朵朵白色的花朵在夜色中依然顯得清晰。一縷淡
淡的花香傳了過來。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是桂花!臺灣桂花開的季節特別長,媽就最喜歡桂花,但,在我們家裡卻只有幾棵美人蕉。
走到玻璃門外面,我在鞋墊上擦了擦鞋子,收了雨傘,把傘放在玻璃門外的屋檐下,然後推開門走了進去。一股撲面而來的暖氣使我全身酥鬆,客廳中正燃著一盆可愛的火,整個
房裡溫暖如春。收音機開得很響,正在播送著美國熱門音樂,那粗獷的樂聲裡帶著幾分狂野的熱情,在那兒喧囂著,呼叫著。
夢萍——我那異母的妹妹,雪姨和爸的小女兒——正斜靠在收音機旁的沙發裡,她穿著件大紅色的套頭毛衣,一條緊而瘦的牛仔褲,使她豐滿的身材顯得更加引人注目。一件銀灰
色的短大衣,隨隨便便的披在她的肩膀上,滿頭亂七八糟的短髮,蓬鬆的覆在耳際額前。一副標準的太妹裝束,但是很美,她像她的母親,也和她母親一樣的充滿了誘惑。那對大眼睛
和長睫毛全是雪姨的再版,但那挺直的鼻子卻像透了爸。她正舒適的靠在沙發中,兩隻腳也曲起來放在沙發上,卻用腳趾在打著拍子,兩隻紅緞子的繡花拖鞋,一隻在沙發的扶手上,
另一隻卻在收音機上面。她嘴裡嚼著口香糖,膝上放著本美國的電影雜誌,搖頭晃腦的聽著音樂。看到了我,她不經心的對我點了個頭,一面揚著聲音對裡面喊:
「媽,依萍來了!」我在一隻長沙發上坐了下來,小心的把我濕了的裙子拉開,讓它不至於弄濕了椅墊,一面把我濕淋淋的腳藏了一些到椅子背後去。一種微妙的虛榮心理和自尊
心,使我不願讓夢萍她們看出我那種狼狽的情形。但她似乎並不關心我,只專心的傾聽著收音機裡的音樂。
我整理了一下頭髮,這才發現我那僅有十歲的小弟弟爾傑正像個幽靈般呆在牆角裡,倚著一輛嶄新的蘭陵牌腳踏車,一隻腳踩在腳踏上,一隻手扶著車把,冷冷的望著我。他那對
小而鬼祟的眼睛,把我從頭到腳仔細的看了一遍,我那雙淒慘的腳當然也不會逃過他的視線。然後,他抬起眼睛,盯著我的臉看,好像我的臉上有什麼讓他特別感興趣的東西。他並沒
有和我打招呼,我也不屑於理他。
他是雪姨的小兒子,爸五十八歲那年才生了他,所以,他和夢萍間足足相差了七歲。也由於他是爸爸老年時得的兒子,因此特別的得寵。但,他卻實在不是惹人喜愛的孩子,我記
得爸曾經誇過口:「我陸振華的孩子一定個個漂亮!」
這句話倒是真的,我記憶中的兄弟姐妹,不論哪一個「母親」生的,倒都真的個個漂亮。拿媽來說吧。她只生過兩個孩子,我和我的姐姐心萍。心萍生來就出奇的美,十五、六歲
就風靡了整個南京城。小時她很得爸爸的寵愛,爸經常稱她作「我的小美人兒」,帶她出席大宴會,帶她騎馬。每次,爸的馬車裡,她戴著大草帽,爸拿著馬鞭,從南京的大馬路上呼
叱而過,總引得路人全體駐足注視。可是,她卻並不長壽,十七歲那年死於肺病。死後聽說還有個青年軍官,每天到她墳上去獻一束花,直到我們離開南京,那軍官還沒有停止獻花。
這是一個很羅曼蒂克的故事,我記得我小時很被這個故事所感動。一直幻想我死的時候,也有這麼個青年軍官來為我獻花。心萍死的那一年,我才只有十歲。後來,雖然有許多人撫著
我的頭對媽說:
「你瞧,依萍越長越像她姐姐了,又是一個美人胎子。」
但,我卻深深明白,我是沒有辦法和心萍媲美的。心萍的美麗,還不止於她的外表,她舉止安詳,待人溫柔婉轉,決不像我這樣毛焦火辣。在我的記憶中,心萍該算姐妹裡最美的
一個——這是指我所知道的兄弟姐妹中,因為,爸爸到底有過多少女人,是誰也無法測知的。因此,他到底有多少兒女,恐怕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除了心萍,像留在大陸的若萍
、念萍、又萍、愛萍也都是著名的美,兄弟裡該以五哥爾康最漂亮,現在在美國,聽說已經娶了個黃頭髮的妻子,而且有了三個孩子了。
至於雪姨所生的四個孩子,老大爾豪,雖然趕不上爾康,卻也相差無幾。第二個如萍,比我大四歲,今年已經廿四歲,雖談不上美麗,但也過得去。十七歲的夢萍,又是被公認的
小美人,只是美得有一點野氣。至於我這小弟弟爾傑呢?我真不知道怎麼描寫他好?他並不是很醜,只是天生給人一種不愉快感。眼睛細小,眼皮浮腫,眼光陰沉。人中和下巴都很短
,顯得臉也特別短。嘴脣原長得很好,他卻經常喜歡用舌頭抵住上嘴脣,彷佛他缺了兩個門牙,而必須用舌頭去掩飾似的。加上他的皮膚反常的白,看起來很像一個肺病第三期的小老
頭,可是他的精力卻非常旺盛。在這個家裡,仗著父母的寵愛,他一直是個小霸王。
收音機裡,一個歌曲播送完了,接著是個播音員的聲音。他報告了一個英文歌名,然後又報出一連串點唱的人名,什麼「××街××號××先生點給××小姐」之類。夢萍把頭靠
在椅背上,小心的傾聽著。爾傑在他的角落裡,對他的姐姐很發生興趣的望了一眼,接著又悄悄的翻了翻白眼,開始把腳踏車上的鈴按得叮鈴叮鈴的響,一面拚命踏著腳踏,讓車輪不
住的發出「嚓嚓」的聲音。夢萍一唬的把雜誌摔到地下,大聲的對爾傑嚷著說:
「你這個搗蛋鬼,把車子推到後面去,再弄出聲音來,小心我揍你!」爾傑對他姐姐伸了伸舌頭,滿不在乎的按著車鈴說:
「你敢!男朋友沒有點歌給你聽,你就找我發脾氣!呸!不要臉!你敢碰我,我告訴爸爸去!」
「你再按鈴,看我敢不敢打你!」夢萍叫著說,示威的看著她弟弟,一面從地下撿起那本雜誌,把它捲成一卷捏在手上,作勢要丟過去打爾傑。
爾傑再度翻白眼,把頭抬得高高的,怡然自得的用舌頭去舔他的鼻子,可惜舌頭太短,始終在嘴脣上面打著圈兒。一面卻死命的按著車鈴,鈴聲響亮而清脆,帶著幾分挑釁的味道
。
夢萍跳了起來,高舉著那卷雜誌,嚷著說:「你再按!你再按!」
「按了,又怎麼樣?」一串鈴聲叮鈴噹啷的滾了出來,爾傑高抬的臉上浮起一個得意的笑。
「啪」的一聲,那卷畫報對著爾傑的頭飛了過去,不偏不斜的落在爾傑的鼻尖上。鈴聲戛然而止,爾傑對準他姐姐衝了過去,一把扯住了夢萍的毛衣,拚命用頭在夢萍的肚子上撞
著,同時拉開了嗓門,用驚人的大聲哭叫了起來:「爸爸!媽!看夢萍打我!哇!哇!哇!」
那哭聲是如此宏亮,以至於收音機裡的鼓聲、喇叭聲、歌唱聲都被壓了下去。如果雪姨不及時從裡面屋裡跑出來,我真不知道房子會不會被他的聲音震倒。雪姨向他們姐弟跑了過
去,一把拉住爾傑,對著夢萍的臉打了一巴掌,罵著說:
「你是姐姐,不讓著他,還和他打架,羞不羞?你足足比他大著七歲啦!再欺侮他當心你爸來收拾你!」
「小七歲又有什麼了不起?你們都向著他,今天給他買這個,明天給他買那個,我要的尼龍襯裙到今天還沒有買,他倒先有了車子了!一條襯裙不過三、四百塊,他的一輛車子就
花了四千多!——」夢萍雙手叉著腰,恨恨的嚷。
「住嘴!你窮叫些什麼?就欠讓你爸揍一頓!」
雪姨大聲叱責著,夢萍憤憤的對沙發旁邊的小茶几踢了一腳,然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洩憤的把收音機的聲音播大了一倍,立刻,滿房間都充滿了那狂野的歌聲了。雪姨攬過爾傑
來,用手摸摸他的腦袋,安慰的說:
「打了哪裡?不痛吧?」
爾傑一面嚷著痛,一面不住的抽噎著,但眼睛裡卻一滴眼淚都沒有。雪姨轉過身來,似乎剛剛才發現我,做出一股驚訝的樣子來說:「什麼時候來的?你媽好吧?」
「好。」我暗中咬了咬牙,心裡充滿了不自在。
雪姨拉著爾傑,在沙發裡坐下來,不住的揉著爾傑的頭,雖然爾傑挨打的地方並不在頭上,但他似乎也無意於更正這點,任由他母親揉著,一面不停的嗚咽,用那對無淚的眼睛悄
悄的在室內窺視著。
「爸在家吧?」我忍不住的問,真想快點辦完事,可以回到我們那個簡陋的小房子裡去,那兒沒有豪華的設備,沒有爐火,沒有沙發,但我在那兒可以自由自在的呼吸。媽一定已
經在等著我了,自從去年夏天,我為了取不到錢和雪姨發生衝突之後,每次我到這兒來,媽都要捏著一把汗。可憐的媽媽,就算為了她,我也得儘量忍耐。
「振華!依萍來啦!」雪姨並不答覆我,卻對著後面的房子叫了一聲。
她的年齡應該和媽差不多,也該有四十六、七了,可是她卻一點都不顯老,如果她和媽站在一起,別人一定會認為媽比她大上十歲二十歲,其實,她的大兒子爾豪比我還要大五歲
呢!她的皮膚白皙而細緻,雖然年齡大了,依然一點都不起皺紋,也一點都不乾燥。她很會妝扮自己,永遠搽得臉上紅紅白白的,但並不顯得過火,再加上她原有一對水汪汪的眼睛,
流盼生春,別有一種風韻,這種風韻,是許多年輕人身上都找不出來的。她身材纖長苗條,卻豐滿勻稱,既不像一般中年婦人那樣發胖,也沒有像媽那樣枯瘦乾癟。當然,她一直過著
好日子,不像媽那樣日日流淚。
爸從裡面屋子裡出來了,穿著一件駝絨袍子,頭上戴著頂小小的絨線帽,嘴裡銜著他那年代古老的煙斗。他皺著眉頭,用嚴肅的眼光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我雖然不喜歡他,但依然
不能不站起身來,對他恭敬的叫了聲爸爸。他不耐的對我揮了揮手,似乎看出我這恭敬的態度並不由衷,而叫我免掉這套虛文。我心中頗不高興,無奈而憤恨的坐了回去,爸眉頭皺得
更緊了,回過頭去對夢萍大聲嚷:
「把收音機關掉!」夢萍扭了扭腰,噘起了嘴,不情願的關掉了收音機,室內馬上安靜了許多。爸在雪姨身邊坐了下來,望著爾傑說:
「又怎麼回事了?」
「和夢萍打架了嘛!」雪姨說,爾傑乘機把嗚咽的聲音加大了一倍。爸沒有說話,只陰沉的用眼光掃了夢萍一眼,夢萍努著嘴,有點膽怯的垂下了眼睛,嘴裡低低的嘰咕了一句:
「買了輛新車子就那麼神氣!」
爸再掃了夢萍一眼,夢萍把頭縮進大衣領子底下,不出聲了。爸轉過頭來對著我,眼光銳利而森冷,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一點笑容都沒有,好像法官問案似的:
「怎麼樣?你媽的身體好一點沒有?」
虧你還記得她!我想。卻不能不柔聲的回答:「還是老樣子,常常頭痛。」
「有病,還是治好的好。」爸說,輕描淡寫的。
治好的好,錢呢?為了每個月來拿八百塊錢生活費,我已經如此低聲下氣的來乞討了。我沉默著沒有說話,爸取下煙斗來,在茶几上的煙灰碟子裡敲著煙灰,雪姨立即接過了煙斗
,打開煙葉罐子,仔細的裝上煙絲,再用打火機點燃了,自己吸了吸,然後遞給爸。爸接了過來,深深的吸了兩口,似乎頗為滿足的靠進了沙發裡,微微的瞇起了眼睛,在這一瞬間,
他看起來幾乎是溫和而慈祥的,兩道生得很低的眉毛舒展了。眼睛裡也消夫了那抹嚴厲而有點冷酷的寒光。我竊幸我來的時候還不錯,或者,我能達到我的目的,除生活費和房租外,
能再多拿一筆!
一條白色的小獅子狗——蓓蓓——從後面跑進了客廳,一面拚命搖著它那短短的,多毛的小尾巴。跟在它後面的,是它年輕的女主人如萍。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46:29
如萍是雪姨的大女兒,比我大四歲,一個靦腆而沒有個性的少女,和她的妹妹夢萍比起來,她是很失色的,她沒有夢萍美,更沒有夢萍活潑,許多時候、她顯得柔弱無能,她從不
敢和生人談話,如果勉強她談,她就會說出許多不得體的話來。
她也永遠不會打扮自己,好像無論什麼服裝穿到她身上,都穿不整齊利落似的。而且她對於服裝的配色,簡直是個低能。拿現在來說吧,她上身是件蔥綠色的小棉襖,下身卻是條
茄紫色的西服褲。脖子上繫著條彩花圍巾,猛一出現,真像個京戲裡的花旦!
不過,不管如萍是怎樣的靦腆無能,她卻是這個家庭裡我所唯一不討厭的人物,因為她有雪姨她們所缺少的一點東西——善良。再加上,她是這個家庭裡唯一對我沒有敵意或輕視
的人。看見了我,她對我笑了笑,又有點畏縮的看了爸一眼,仿佛爸會罵她似的。
然後她輕聲說:「啊,你們都在這裡!」又對我微笑著說:「我不知道你來了,我在後面睡覺,天真冷——怎麼,依萍,你還穿裙子嗎?要我就不行,太冷。」她在我身邊坐了下
來,慵懶的打了個哈欠,她的手正好按在我濕了的裙子上,立即驚異的叫了起來:「你的裙子濕了,到裡面去換一條我的吧!」
「不用了!我就要回去了!」我說。
蓓蓓搖著尾巴走了過來,用它的頭摩擦著我的腿,我摸了摸它,它立刻把兩隻前爪放在我的膝上,它的毛太長了,以至於眼睛都被毛所遮住了。它從毛中間,用那對烏黑的眼珠望
著我,我拂開它眼前的毛,望著那骨碌碌轉著的黑眼珠,我多渴望也有這樣一條可愛的小狗!
「蓓蓓,過來!」雪姨喊了一聲,小狗馬上跳下我的膝頭,走到雪姨的身邊去。雪姨用手撫摸著它的毛,一面低低的,像是無意似的說:「看!才洗過澡,又碰了一身泥!」
我望了雪姨一眼,心中浮起一股輕蔑的情緒,這個女人只會用這種明顯而不深刻的句子來諷刺我,事實上,她使我受的傷害遠比她所暴露的膚淺來得少。她正是那種最淺薄最小氣
的女人,我沒有說話。
爸在沙發椅中,安閒的吸著煙斗,煙霧不斷的從他那大鼻孔裡噴出來,他的鼻子挺而直,正正的放在臉中間。據說爸在年輕時是非常漂亮的,現在,他的臉變長了,眉毛和頭髮都
已花白,但這仍然沒有減少他的威嚴。他的皮膚是黑褐色的,當年在東北,像他這樣膚色的人並不多,因此,這膚色成為他的標誌,一般人都稱他作「黑豹陸振華」。那時他正是不可
一世的風雲人物,一個大軍閥,提起黑豹陸振華,可以使許多人聞名喪膽。
可是,現在「黑豹」老了,往日的威風和權勢都已成過去,他也只能坐在沙發中吸吸煙斗了。但,他的膚色仍然是黑褐色的,年老沒有改變他的膚色,也沒有改變他暴躁易怒的脾
氣,我常想,如果現在讓他重上戰場的話,或者他也能和年輕時一樣驍勇善戰。
他坐在沙發裡,臉對著我和如萍,我下意識的覺得,他正在暗中打量著我,似乎要在我身上搜尋著什麼。我有些不安,因為我正在考慮如何向他開口要錢,這是我到這兒來的唯一
原因。
「爸,」我終於開口了。「媽要我來問問,這個月的錢是不是可以拿了?還有房租,我們已經欠了兩個月。」
爸從瞇著的眼睛裡望著我,兩道低而濃的眉毛微微的蹙了一下,嘴邊掠過一抹冷冷的微笑,好像在嘲笑什麼。不過,只一剎那間,這抹微笑就消失了,沒有等我說完,他回過頭去
對雪姨說:「雪琴,她們的錢是不是準備好了?」接著,他又轉過頭來看著我,眼睛張大了,眼光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說:「我想,假如不是為了拿錢,你大概也不會到這兒來的吧?
」
我咬了咬嘴脣,沉默的看了爸一眼,心裡十分氣憤,他希望什麼呢?我和他的關係,除了金錢之外,又還剩下什麼呢?當然除非為了拿錢,我是不會來的,也沒有人會歡迎我來的
,而這種局面,難道是我造成的嗎?他憑什麼問我這句話呢?他又有什麼資格問我這句話呢?雪姨抿著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看我,對如萍說:
「如萍,去把我抽屜裡那八百塊錢拿來!」
如萍站起身來,到裡面去拿錢了。我卻吃了一驚,八百塊!這和我們需要的相差得太遠了!
「哦,爸,」我急急的說:「我們欠了兩個月房租,是無論如何不能再拖了,而且,我們也需要製一點冬衣,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又快過陰曆年了,媽只有一件幾年前做的絲絨袍
子,每天都凍得鼻子紅紅的,我——我也急需添製一些衣服——如果爸不太困難的話,最好能多給我們一點!」我一口氣的說著,為我自己乞求的聲調而臉紅。
「你想要多少呢?」爸瞇著眼睛問。
「兩千五百塊!」我鼓足勇氣說,事實上,我從沒有向爸一口氣要求過這麼多。
「依萍,你大概有男朋友了吧?」雪姨突然插進來說,仍然抿著嘴角,微微的含著笑。
我愣了一下,一時實在無法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她輕輕的笑了聲說:「有了男朋友,也就愛起漂亮來了,像如萍呀,一年到頭穿著那件破棉襖,也沒有說一聲要再做一件。本來,這年頭添件衣服也不簡單,當家的就有當家的苦
。這兒不像你媽,只有你一個女兒,手上又有那麼點體己錢,愛怎麼打扮你就怎麼打扮你,這裡有四個孩子呢!如萍年紀大一點,只好吃點虧,就沒衣服穿了,好在她沒男朋友,也不
在乎,我們如萍就是這麼好脾氣。」
我靜靜的望了她一會兒,我深深瞭解到一點,對於一個不值得你罵的人,最好不要輕易罵他。有的時候,眼光會比言語更刺人。果然,她在我的眼光下瑟縮了,那個微笑迅速的消
失,起而代之的,是一層憤怒的紅潮。看到已經收到了預期的效果,我調回眼光望著爸,爸的臉上有一種冷淡的,不愉快的表情。
「可以嗎?」我問。
「你好像認為我拿出兩千五百塊錢是很方便的事似的。」爸說,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並不認為這樣,不過,如果你能給爾傑買一輛全新的蘭陵牌腳踏車的話,應該也不太困難拿出兩千五百塊錢給我們!」
話不經考慮的從我嘴裡溜了出來,立刻,我知道我犯了個大錯誤,爸的眉頭可怕的緊蹙了起來,從他凶惡而凌厲的眼神裡,我明白今天是絕對拿不到那筆錢了。
「我想我有權利支配我的錢。」爸冷冷的說:「你還沒有資格來指責我呢。我願意給誰買東西就給誰買,沒有人能幹涉我!」雪姨白皙的臉上重新漾出了笑容,爾傑也忘記了繼續
他的嗚咽。
「哦,爸,」我咽了一口口水,想挽回我所犯的錯誤:「我們不能再不付房租了,如果這個月付不出來,我們就要被趕出去,爸,你總不能讓我們沒有地方住吧?」
「這個月我的手頭很緊,沒有多餘的錢了,你先拿八百塊去給你媽,其他的到過年前再來拿!」爸說,噴出一口濃厚的煙霧。
「我們等不到過年了!」我有點急,心裡有一股火在迅速的燃燒起來。「除非我和媽勒緊褲帶不吃飯!」
「不管怎樣,」爸嚴厲的說,濃黑的眉毛皺攏在一起,低低的壓在眼睛上面,顯出一種惡狠狠的味道。「我現在沒有多餘的錢,只有八百塊,你們應該省著用,母女兩個,能用多
少錢呢?你們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雪姨忽然笑了一聲,斜睨著眼睛望著我說:
「你媽那兒不是有許多首飾嗎?是不是準備留著給你作嫁妝?這許多年來,你媽也給你攢下一些錢了吧?你媽向來會過日子,不像我,天天要靠賣東西來維持!」
我狠狠的盯了雪姨一眼,我奇怪爸竟會看不出她的無知和貪婪!我勉強壓抑著自己沸騰的情緒,和即將爆發的壞脾氣,只冷冷的說了一句:「我可沒有如萍和夢萍那樣的好福氣,
如果家裡還有東西可以賣的話,我也不到這兒來讓爸為難了!」
「哦,好厲害的一張嘴!」雪姨說,仍然笑吟吟的:「怪不得你媽要讓你來拿錢呢!說得這麼可憐,如果你爸沒錢給你,倒好像是你爸爸在虐待你們似的!」
如萍從裡面房裡出來了,拿了一疊鈔票交給雪姨,就依然坐在我的身邊,我本來不討厭她的,但現在也對她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感,尤其看到她手上那個藍寶石戒指,映著燈
光反射著一條條紫色的光線時,多麼華麗和富貴!而我正在為區區幾百塊錢房租而奮鬥著。
雪姨把錢交給了爸爸,似笑非笑的說:
「振華,你給她吧,看樣子她好像並不想要呢!」
「你到底要不要呢?」爸不耐的問,帶著點威脅的意味。
「爸,你不能多給一點嗎?最起碼,再給我一千塊錢付房租好不好?」我忍著一肚子的火,竭力婉轉的說,我瞭解我今天是必須拿到錢回家的,家裡有一百項用度在等錢。
「告訴你,」爸緊繃著臉,厲聲的說:「你再多說也沒用,你要就把這八百塊錢拿去,你不要就算了,我沒有時間和你泡蘑菇!」
「爸,」我咽了一口淚水,盡力抑制著自己。
「沒有付房租的錢,我們就沒有地方住了,你是我的父親,我才來向你伸手呀!」
「父親?」爸抬高了聲音說:「父親也不是你的債主!就是討債的也不能像你這樣不講理!沒有錢難道還能變魔術一樣變出來?八百塊錢,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趁早滾出去!我
沒時間聽你嚕囌!你和你媽一樣生就這份嚕囌脾氣,簡直討厭!」
我從沙發上猛然的站了起來,血液湧進了我的腦袋裡,我積壓了許久的憤怒在一剎那間爆發了,我凶狠的望著我面前的這個人,這個我稱作父親的人!理智離開了我,我再也約束
不住自己的舌頭:「我並不是來向你討飯的!撫養我是你的責任,假如當初在哈爾濱的時候,你不利用你的權勢強娶了媽,那也不會有我們這兩個討厭的人了。如果你不生下我來,對
你對我,倒都是一種幸運呢!」
我的聲音喊得意外的高,那些話像倒水一般從我嘴裡不受控制的傾了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驚異,我居然有這樣的膽量去頂撞我的父親——這個從沒有人敢於頂撞的人。
爸的背脊挺直了,他取下了嘴邊的煙斗,把手裡的錢放在小茶几上,銳利的眼睛裡像要冒出火來,緊緊的盯著我的臉。這對眼睛使我想起他的綽號「黑豹陸振華」。是的,這是一
隻豹子,一隻豹子的眼睛,一隻豹子的神情!他的兩道濃眉在眉心打了一個結,嘴脣閉得緊緊的,呼吸從他大鼻孔裡沉重的發出聲音來。
有好一陣時間,他直直的盯著我不說話。他那已經乾枯卻依然有力的手握緊了沙發的扶手,一條條的青筋在手背上突出來,我知道我已經引起了他的脾氣,憑我的經驗,我知道什
麼事會發生了,我觸怒了一隻凶狠的豹子!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爸望著我問,聲音低沉而有力。
我感到如萍在輕輕的拉我的衣角,暗示我想辦法轉圜。我看到夢萍緊張的縮在沙發中,詫異的瞪著我。我有些瑟縮了,爸又以驚人的大聲對我吼了一句:
「說!你是什麼意思?」
我一震,突然看到雪姨靠在沙發裡,臉上依然帶著她那可惡的微笑,爾傑張大了嘴倚在她的懷裡。憤怒重新統治了我,我忘了恐懼,忘了我面前的人曾是個殺人如兒戲的大軍閥,
忘了母親在我臨行前的叮嚀,忘了一切!只覺得滿腔要發洩的話在向外衝,我昂起頭,不顧一切的大叫了起來:
「我沒有什麼意思,我只是投錯了胎,作了陸振華的女兒!如果我投生在別的家庭裡,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伸著手向我父親乞討一口飯吃!連禽獸尚懂得照顧它們的孩子,我是有
父親等於沒父親!爸爸,你的人性呢?就算你對我沒感情,媽總是你愛過的,是你千方百計搶來的,你現在就一點都不——」
爸從沙發裡站起來,煙斗從他身上滑到地下。他緊緊的盯著我的臉,那對豹子一樣的眼睛裡燃燒著一股殘忍的光芒,由於憤怒,他的臉可怕的歪曲著,額上的青筋在不住的跳動,
他向我一步步的走了過來。
「你是什麼人?敢這樣對我說話?」爸大吼著:「我活到六十八歲,還從沒有人敢教訓我!爾傑,去給我拿條繩子來!」
我本能的向後退了一步,但,沙發椅子擋住了我,我只好站在那兒。爾傑興奮得眼珠突出了眼眶,立即快得像一支箭一樣去找繩子了。我不知爸要把我怎麼樣,捆起我來還是勒死
我?我開始感到幾分恐懼,坐在沙發裡的如萍,正渾身發著抖,抖得沙發椅子都震動了,這影響了我的勇氣,但是,憤怒使我無法運用思想,而時間也不允許我脫逃了。爾傑已飛快的
拿了一條粗繩子跑了出來,爸接過繩子,向我迫近,看到他握著繩子走過來,我狂怒的說:
「你不能碰我!你也沒有資格碰我!這許多年來,你等於已經把我和媽驅逐出你的家庭了,你從沒有盡過做父親的責任,你也沒有權利管教我——」
「是嗎?」爸從齒縫中說,把繩子在他手上繞了三四圈,然後舉得高高的,嚷著說:「看我能不能碰你!」
一面嚷著,他的繩子對著我的頭揮了下來,如萍慌忙跳了起來,躲到她妹妹夢萍那兒去了。我本能的一歪身子,這一鞭正好抽在我背上,由於我穿著短大衣,這一鞭並沒有打痛我
,但我心中的怒潮卻淹沒了一切,我高聲的,盡我的力量大聲嚷了起來:「你是個魔鬼!一個沒有人性的魔鬼!你可以打我,因為我沒有反抗能力,但我會記住的,我要報復你!你會
後悔的!你會受到天譴!會受到報應——」
「你報復吧!我今天就打死你!」
爸說,他的鞭子下得又狠又急,像雨點一樣落在我的頭上和身上,我左右的閃避抵不過爸的迅速,有好幾鞭子抽在我的臉上,由於痛,更由於憤怒,眼淚湧出我的眼眶,我拚命的
叫罵,自己都不知道在罵些什麼。終於,爸打夠了,住了手,把繩子丟在地下,冷冷的望著我說:
「不教訓你一下,你永遠不知道誰是你的父親!」
我拂了拂散亂的頭髮,抬起頭來,直望著爸說:
「我有父親嗎?我還不如沒有父親!」
爸坐進了沙發,從地上拾起了他掉下去的煙斗,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他的憤怒顯然已經過去了。從茶几上拿起了那八百塊錢,他遞給我,用近乎平靜的聲調說:
「先把這八百塊錢拿回去,明天晚上再來拿一千五去繳房租和做衣服!」怎麼,他竟然慷慨起來了?如果我理智一點,或者骨頭軟一點,用一頓打來換兩千三百元也不錯,但我生
來是倔強任性的!我接過了錢,望著爸和雪姨,雪姨還在笑,笑得那麼怡然自得!我昂了一下頭,朗聲說:
「從今天起,我不再是陸振華的女兒!」我望著爸,冷笑著說:「你錯了,兩千三百元換不掉仇恨,我再也不要你們陸家的錢了!我輕視你,輕視你們每一個人!不過,我要報復
的!現在,把你們這個臭錢拿回去!」說著,我舉起手裡的鈔票,用力對著雪姨那張笑臉上扔過去。
當這些鈔票在雪姨臉上散開來落在地下時,我是那麼高興,我終於把她那一臉的笑摔掉了!我回轉了身子,不再望他們一眼,就衝出了玻璃門。在院子裡,我一頭撞到了剛從外面
回來的爾豪身上,我猛力的推開了他,就跑到大門外面去了。
當我置身在門外的大雨中,才發現我在狂怒之中,竟忘記把雨傘帶出來,為了避免再走進那個大門,我不願回去拿。靠在牆上,我想到等我帶錢回去的媽媽,和她那一句親切而淒
涼的話:「如果拿到了錢,就坐三輪車回來吧!」我的鼻子一陣酸,眼淚就不受限制的滾了下來。
於是,我聽到門裡面爾豪在問:「怎麼回事?我剛剛碰到依萍,她像一隻野獸一樣衝出去!」
「管她呢!她本來就是隻野獸嘛!」是雪姨尖銳而憤怒的聲音,接著又在大叫著:「阿蘭!阿蘭!拿拖把來拖地!每次她來都泥狗似的弄得一地泥!」
我站在那兩扇紅門前面,鄭重的對自己立下了一個誓言:
「從今以後,我要不擇手段,報復這棟房子裡的每一個人!」翻起了外套的領子,我在大雨中向家裡走去,雨水濕透了我的衣服和頭髮。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46:54
【第二章】
我對著鏡子,把我齊肩的頭髮梳整齊了,繫上一條綠色的緞帶,再淡淡的施了一層脂粉,媽說我這樣打扮看起來最文靜,而我就需要給人一個文靜的感覺。這已經是我謀職的第五
天了,與其說是謀職,不如說是到處亂撞,拿著一大疊剪報,滿街奔波,上下公共汽車,淋著雨,各處碰釘子!今天也不會有結果的,我明明知道,卻不能不去嘗試。
我手中有今天報上新刊登的幾個人事欄的啟事。第一則,是個私人醫院要徵求一個護士。第二則,是個沒沒無聞的雜誌社,要一個助理編輯。第三則,是個××公司,徵求若干名
貌端體健的未婚女職員。
一切結束停當,大門呀的一聲被拉開了,媽急急忙忙的跑上榻榻米,手裡提著把油紙傘,蒼白的臉上浮著個勉強的微笑。「哦,依萍,我到鄭太太那兒給你借了把傘來,不要再冒
著雨跑吧,弄出病來就更麻煩了!你的鞋子已經修好了——巷口那老頭說,修鞋的錢以後再算吧。他——真是個好人呢!」
我看了媽一眼,她的臉色白得不大對頭,我忍不住問:
「媽,你沒有不舒服吧?」
「哦,沒有,我很好。」媽說,努力的微笑了一下。
笑得有點可憐,我猜想,她的頭痛病一定又犯了。她在床前榻榻米上鋪著的一張虎皮上坐了下來,這張虎皮是從北方帶出來的,當初一共有七張,現在只剩一張了。媽常常坐在這
張虎皮上做些針線,寒流一來,媽的冬衣不夠,就裹著這張虎皮坐在椅子裡,把虎皮的兩隻前爪交叉的圍在脖子上。在我們這簡陋的兩間小房子裡,只有從這張虎皮上,可以看出我們
以前有過的那段奢華富貴的生活。
「媽,我或者可以借到一點錢,中午不要等我回來吃飯,晚上也一樣。我想到方瑜那兒去想想辦法。」方瑜是我中學時的同學,也是我的好朋友。
媽媽望著我,好半天才說:
「只怕借了錢也還不起。」
「只要我找到事就好了。」我說:「唉,真該一畢業就去學點打字速記的玩意兒,也免得無一技之長,高中文憑又沒人看得起。」
我拿了油紙傘,走到玄關去穿鞋子,門外的天空是灰暗的,無邊無際的細雨輕飄飄的灑著,屋檐下單調的滴著水。媽又跟到門口來,看著我走出門,又走來幫我關大門,等我走到
了巷子裡,她才吞吞吐吐的說了一句:
「能早點回來,還是早點回來吧!」
我瞅了媽一眼,匆匆的點點頭,撐開了傘,向前面走去。研究了一下路線,應該先到那個私人醫院,地址是南昌街的一個巷子裡,為了珍惜我口袋中僅有的那四塊錢,我連公共汽
車都不想坐,就徒步向南昌街走去。
到了南昌街,又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個巷子,又黑又暗又狹窄,滿地泥濘,我的心就冷了一半。在那個巷子中七轉八轉,弄了滿腿的泥,終於找到了那個醫院,是一座二層樓的木
板房子,破破爛爛的,門口歪歪的掛著一個招牌,我走近一看,上面寫的是:
「福安醫院—留日博士林×× 專治:花柳、淋病、下疳、陽痿、早洩」
旁邊還貼著個紅條子,上面像小學生的書法般歪歪倒倒的寫著幾個字:「招見習護士一名,能吃苦耐勞者,學歷不拘。」我深深吸了口冷氣,連進去的勇氣都沒有,立即掉轉身子
走回頭路,這第一個機會,就算是完蛋了!
把這張剪報找出來丟進路邊的垃圾箱裡,再從泥濘中穿出巷子,看看手錶,已將近十一點了。現在,只有再去試試另外那兩個地方了,先到那個雜誌社,地址在杭州南路,乾脆還
是安步當車走去。
到了杭州南路,又是七轉八轉,這雜誌社也在一個巷子裡,也是個木造樓房,門口的牌子上寫著五個龍飛鳳舞的字:
「東南雜誌社」
老實說,我就從沒看過什麼東南雜誌,但,這五個字卻寫得滿有氣派,或者是個新成立的雜誌也說不定。我摸摸頭髮,整整衣裳,上前去敲了敲門。事實上,那扇門根本就開著,
門裡是一間大約四個半榻榻米大的房間,房裡塞著一張大書桌和一張教室用的小書桌,已經把整個房間塞得滿滿的了。
在那大書桌前面,坐了一個三十幾歲的年輕男人,穿著件皮夾克,叼著香煙,看著報紙,一股悠閒勁兒。聽到我敲門的聲音,他抬起頭來,看看我,懷疑的問:「找誰?」
「請問,」我說:「這裡是不是需要一個助理編輯?」
「哦,是的,是的,」他慌忙站起身來,一迭連聲說:「請進,請進。」
我走了進去,他示意要我在那張小書桌前坐下,拿出一張稿紙和一支原子筆給我,說:
「請先寫一個自傳。」我沒有料到還有這樣一著,也只得提起筆來,把籍貫年齡姓名學歷等寫了一遍,不到五分鐘,就草草的結束了這份自傳。
那男人把我的自傳拿過去,煞有介事的看了一遍,點點頭說:「不錯,不錯,陸小姐對文藝工作有興趣嗎?」
「還好。」我說,其實,我對文藝的興趣遠沒有對音樂和繪畫高。
「唔,」那男人沉吟了半晌,從抽屜裡拿出幾份刊物來,遞給我說:「我們這刊物主要是以小說為主,就像這幾份這樣,你可以先看看。」
我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三份模仿香港虹霓出版社出版的小說報,另標題為「現代新小說報」。
第一份用很糟的印刷紅紅綠綠的印著一個半裸的女人,小說的題目是《魔女》。我翻了翻,裡面也有許多插圖,看樣子也是模仿高寶的畫,幾可和高寶的亂真。
第二份小說題目是《粉紅色的週末》,第三份是《寂寞今宵》。不用看內容,我也可以猜到裡面寫些什麼了。每份的後面,還堂而皇之的印著「東南雜誌社出版」的字樣。
那男人對我笑笑,說:「我們現在就以出小說報為主,陸小姐如果有興趣,我們歡迎你來加入。至於工作呢,主要就是收集這些小說。坦白說,天下文章一大抄,這幾份的故事都
是我在二十幾年前的舊雜誌和報紙裡翻出來的,把人名地點改一改,再加入一些香艷刺激的東西,就成為一篇新的了。至於插圖呢,多數都是香港小說報和外國畫報中剪下來的。所以
我們的工作,是以收集和剪輯為主,如果陸小姐自己能寫,當然更好了,寫這種故事不要什麼技巧,只要曲折離奇,香艷刺激就行了,現在一般人就吃這一套,我們這刊物銷路還挺不
錯呢!」
他自說自話了一大堆,居然面有得色,對於抄襲前人的東西及偷取別人的插圖,好像還很沾沾自喜。怪不得我覺得那些插圖像透了高寶的畫,原來就是偷人家的!我生平最看不起
這種文藝敗類,站起身來,我急於想走,那人還在絮絮不停:「我們這雜誌一切草創,待遇嗎?暫定兩百元一個月,每個月要出四本小說報——」
「好,」我打斷了他:「謝謝您,這工作對我不大合適,對不起,你們還是另外錄取別人吧!」
說完,我匆匆忙忙的走出了這偉大的「東南雜誌社」,那男人錯愕的站著,大有不解之態。
走出了巷子,我把手裡那三份刊物丟進了垃圾箱,長長的吐了口氣。好,三個機會已經去掉了兩個,現在剩下的只有那個××公司了。
看看表,已將近一點了,在一家臺灣小館子裡吃了兩塊錢一碗的面,就算結束了我的午餐。然後,搭上公共汽車,在西門町下車,依址找著了那個××公司。
這是坐落在衡陽路的一座樓房,下面是家商行,並沒有××公司的招牌,我對了半天,號碼沒有錯,只得走進去詢問那個女店員,女店員立即點點頭,指示我從樓梯上樓去,我上
了樓,眼前忽然一亮,這是間設備得很華麗的辦事處,裡面有垂地的絨窗簾和漂亮的長沙發,還有三張漆得很亮的書桌。
現在,屋裡已經有了七八個打扮得十分艷麗的少女,在那兒等待著。靠門口的一張桌子上,坐著一個年輕的辦事員,看到了我,他問:「應徵的?」
「是的,」我點點頭。
「請先登記一下。」他遞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印著姓名、籍貫、年齡各欄,我依照各欄填好了,那職員把它和一大疊卡片放在一起,指指沙發說:「你先等一等,我們經理還沒來
,等我們經理來了要問話。」所謂問話,大概就是口試,我依言在長沙發上坐了下來。
一面百無聊賴的打量著另外那七八個應徵的人,真是燕瘦環肥,各有千秋,不過,大都濃裝艷抹得十分粗俗。我這一等,足足等了將近兩小時,到下午四點鐘,室內又添了六七個
人,那位經理才姍姍而來。
這經理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穿著大衣,圍著圍巾,進門後還在喊冷。那職員恭恭敬敬的站了起來,把一疊卡片交給他,他接過卡片,取下了圍巾,滿脖子都是肥肉,倒是個標
準的腦滿腸肥的生意人。他抬起眼睛來,對室內所有的人,一個一個看過去,這對眼睛居然十分銳利,那些女孩子們隨著他的眼光,都不由自主的搔首弄姿起來。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身
上了,把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後指著我說:
「你!先過來,其餘的人等一等!」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不按秩序而先叫我,他在中間的書桌前坐了下來,我走過去,發現他十分注意我走路的姿態。當我站在他面前,他用那對權威性的眼睛在我臉上逡巡了一個夠,
然後問:「你叫什麼名字?」
「陸依萍。」
他在那疊卡片中找出我的那一張,問:
「是這張嗎?」
「是的。」
他仔細的看了一遍,問:
「高中畢業?」
「嗯。」我應了一聲。
他點點頭,看樣子很滿意,又望了我一會兒,他突然說:
「請你把短外套脫掉。」
我一愣,這算什麼玩意兒?但是我依然照他的話脫掉了短外套,我裡面穿的是一件黑色套頭毛衣。他瞟了我一眼,就用紅筆在我那張卡片上打了個記號,對我微笑著說:
「陸小姐,你已經錄取了,下星期一起,到這兒來先受一個禮拜的訓練。待遇你不用擔心,每個月收入總在兩三千元以上。」
我又一愣,這樣就算錄取了?既不考試也沒有測驗的問題,兩三千元一月,這是什麼工作?我呆了一呆,問:
「我能請問工作的性質是什麼嗎?」
「你不知道?」他問。
「不是招請女職員嗎?」我說。
「是的,也可說是女職員,」他說:「事實是這樣,大概陰曆年前,我們在成都路的藍天舞廳就要開幕——」
「哦,」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你們是在招請舞女。」
「唔,」那經理很世故的微笑著。「你不要以為舞女的職業就低了,其實,舞女的工作是很清白很正經的——」
「可是,」我昂著頭說:「我不做舞女,對不起!」我轉身就向門外走,那經理叫住了我:
「等一下,陸小姐。」他上上下下看看我。「你再考慮一下,我們這兒凡是錄取的小姐,都可以先借支兩千元,等以後工作時再分期扣還。你先回去想想,我們保留你的名額,如
果你改變意思想來,隨時可以到這兒來通知我們。」
「謝謝您。」我說,點了一個頭,毫不考慮就走下了樓梯。先借兩千元,真不錯!他大概看出我急需錢,但是我再需要錢也不能淪為舞女!
下了樓,走出商行的大門,站在熱鬧的衡陽街上,望著那些食品店高懸的年貨廣告,和那些服裝店百貨店所張掛的年關大廉價的紅布條,以及街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心中
不禁湧起一陣酸楚。是的,快過年了,房東在催著我們繳房租,而家裡已無隔宿之糧,我能再空著手回家嗎?
一日的奔波,又是毫無結果,前面一大堆等著錢來解決的問題,我怎麼辦?搭上公共汽車,我到了方瑜家裡。方瑜和我在學校中是最要好的,我們同是東北人,也同樣有東北人的
高個子,每學期排位子,我們總是坐在一塊兒。她愛美術,我愛音樂,還都同樣是小說迷。為了爭論一本小說,我們可以吵得面紅耳赤,幾天不說話,事情一過,又和好如初。同學們
稱我們為哼哈二將。
高中畢業,她考上師大藝術系,跨進了大學的門檻。我呢?考上了東海大學國文系,學費太高,而我,也不可能把媽一個人留在臺北,自己到臺中去讀書。所以考上等於沒考上。
決定在家念書,第二年再考。第二年報考的第一志願是師大音樂系,術科考試就一塌糊塗,我既不會鋼琴,只能考聲樂,但我歌喉雖自認不錯,卻沒受過專門訓練,結果是一敗塗地!
學科也考得亂七八糟,放榜後竟取到臺中靜宜英專,比上次更糟,也等於沒考上。所以,方瑜進了大學,我卻至今還在混時間,前途是一片茫茫。
方瑜的父親是個中學教員,家境十分清苦,全賴她父親兼課及教補習班來勉強維持,每天從早忙到晚,方瑜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她是老大,一家六口,食指浩繁。家中沒有請下
女,全是由她母親一手包辦家務,也夠勞累了。但,他們一家人都有北方人特有的熱情、率直和正義感。所以,雖然他們很苦,我相信他們依然是唯一能幫助我的人。
方瑜的家在中和鄉,公家配給的宿舍,一家六口擠在三間六席大的房子裡,颱風季節還要受淹水威脅。方瑜和她妹妹共一間房子,她妹妹剛讀小學二年級。
我敲了門,很僥倖,方瑜在家,而且是她自己給我開的門,看到了我,她叫了起來:
「陸依萍,是你呀,我正在猜你已經死掉了呢!」
「喂,客氣點,一見面就咒人,怎麼回事?」我說。
「這麼久都不來找我!」
「你還不是沒有來找我!」
「我忙嘛,要學期考了,你知道。」
跟著方瑜走上榻榻米,方伯母正在廚房裡做晚飯,我到廚房門口去招呼了一聲,方伯母馬上留我吃晚飯,我正有一肚子話要和方瑜談,就一口答應了。方伯伯還沒有回家,我和方
瑜走進她的房間裡,方瑜把紙門拉上,在榻榻米上盤膝一坐,把我也拉到地下坐著,壓低聲音說:
「我有話要和你談。」
「我也有話要和你談。」我說。
「你先說。」
「不,你先說。」我說。
「那麼,告訴你,糟透了,」她皺著眉說:「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
「哈,」我笑了起來:「恭喜恭喜。」
「你慢點恭喜,你根本沒把我的話聽清楚。」
「你不是說你愛上了一個男孩子嗎?戀愛,那麼美麗的事,還不值得恭喜。」我說。
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她把眉頭皺得更緊了:「並沒有說他也愛上了我呀!」
「什麼?」我打量著她,她長得雖不算很美,但眼睛很亮鼻子很直,有幾分像西方人,應該是屬於容易讓男孩子傾心的那一種典型。如果說她會單方面愛上一個男人,實在讓我不
大相信。我知道她在學校中,追求的人不計其數,而她也是極難動情的,這件事倒有點耐人尋味了。
「真的嗎?」我問:「他竟沒有愛上你?」
「完全真的,」她正正經經的說:「非但沒有愛上我,他連注意都不注意我。」
「哦?他是誰?」
「我們系裡四年級的高材生,我們畫石膏像的時候,教授常叫他來幫我們改畫。」
「形容一下,這是怎麼樣一個人?」我問。
「長得一點都不漂亮!」
「哦?」
「滿頭亂髮,橫眉豎目。」
「哦?」
「鬍子不刮,衣衫不整。」
「哦?」
「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暴跳如雷,毫無耐心!」
「哦?」我禁不住也皺起了眉頭。
「可是,天才洋溢,思想敏捷,骨高氣傲,與眾不同——」
「好了!好了!」我說:「你是真愛上了他?」
「糟就糟在太真了。」
「那麼,引起他注意你呀。」我抬頭看看窗外,皺皺眉想出了一個主意:「喏,找個機會和他吵一架,他叫你也叫,他跳你也跳,他凶你也凶,把他壓下去,他就會對你刮目相看
了。」
「沒有用。」方瑜毫無生氣的說。
「怎麼沒有用?難道你試過?」
「沒試過,我知道沒有用。」
「你怎麼知道?」
「因為——」方瑜慢吞吞的說:「他早已有了愛人了!」
「哦,我的天!」我嘆口氣。「那麼,你是毫無希望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47:27
「是的,毫無希望。」
「連奪愛的希望都沒有?」
「沒有!」
「別那麼洩氣,他的那個愛人是怎麼樣一個人?」
「我同班同學,嬌小玲瓏,怯生生的,嬌滴滴的,碰一碰就要傷心流淚,弱不禁風,標準的林黛玉型!可是很美,很溫柔。」
「哦,你那個橫眉豎目暴跳如雷的男孩子就愛上了這個小林黛玉?」
「是的,他在她面前眉毛也橫不起來了,眼睛也豎不起來,她一流淚,他就連手腳都不知道放到哪兒去才好。」
「噢,」我又笑了起來:「這叫作一物有一制。」
「你不為我流淚,還在那兒笑!」方瑜撇撇嘴說。
「我對你只有兩個字的忠告,」我說:「趕快拋開這件事,就當做沒遇到這個人!」
「別說了,」方瑜打斷了我:「你這幾個字的忠告等於沒說。」她臉上有種困擾的神情,嘆了口長氣。
「真的這麼癡情?」我懷疑的問,審視著她。
「是嘛,你還不信?」她生氣的說,接著甩甩頭,從榻榻米上站起來,突然對我咧嘴一笑:「說你的吧!是不是也墜入情網了,假如你也害了單相思,我們才真是哼哈二將了。」
「別鬼扯了!」我蹙著眉說。
「那麼,是什麼事?」我把黑毛衣的高領子翻下來,在我脖子上,有一道清楚的紅痕,是爸爸留下的鞭痕。方瑜呆了呆,就跪在榻榻米上,用手摸了摸那道傷痕,問:
「怎麼弄的?」
「我那個黑豹父親的成績。」
「他打你?」她問:「為什麼?」
「錢!」
「錢?拿到沒有?」我搖搖頭,說:「你想我還會再要他的錢?」
「那麼——」
「那麼,我只有一句話了,方瑜,借我一點錢,你能拿出多少,就給我多少!」
方瑜看看我,說:「你等一下!」她站起來匆匆的跑到廚房裡去找她母親了,沒多久,她回到屋裡來,把一疊鈔票塞在我手裡,說:「這裡是兩百塊,你先拿著,明天我到學校裡
找同學再借借看,借到了明天晚上給你送去!」
「方瑜!」
「別講了,依萍。」
「我知道你們很苦,」我說:「過年前我一定設法把這筆錢還你們!」
「不要說還,好像我們的感情只值兩百塊,」方瑜不屑的轉開頭說。「講講看,怎麼發生的?」
我把到「那邊」取錢的事仔細的講了一遍,然後我咬著牙說:「方瑜!我會報復他們的,你看著吧!」
方瑜用手抱著膝,凝視著我,一句話也沒說。她是能深切瞭解我的。在方家吃了晚餐,又和方瑜談了一下謀職的經過,怕媽媽在家裡焦急,不敢待太久,告別出來的時候,方伯母
扶著門對我說:「以後你有困難,儘管到我們家來。」
「謝謝您,伯母!」我說,感到鼻子裡酸酸的,我原有一個富有的父親,可是,我卻在向貧苦的方家告貸!
走出了方家,搭公共汽車回到家裡,已經九點多鐘了。媽果然已擔了半天心了。
「怎麼回來這麼晚?沒遇到什麼壞人吧?急死人了。」
「沒有,」我說:「到方瑜那兒談了一會兒。」
上了榻榻米,我把兩百元交給了媽媽。
「哪兒來的?」媽媽問。
「向方瑜借的。」
「方家——」媽猶豫的說:「不是很苦嗎?」
「是的,在金錢方面很貧窮,在人情方面卻很富有。和我那個父親正相反。」
「那——我們怎麼好用他們的錢呢?」
「用了再說吧,反正我要想辦法還的。」
我洗了一個熱水澡,用那張虎皮把全身一裹,坐在椅子裡,在外面吹了一天冷風,家裡竟如此溫暖!媽一定要把她的熱水袋讓給我,捧著熱水袋,裹著虎皮,一天的疲勞,似乎消
失了一大半。我把謀職的經過告訴了媽,說起舞女那工作時,媽立即說:「無論如何不行,我寧可討飯,也不願意讓你做舞女!」
「媽,你放心吧,」我說:「我自己也不會願意去做舞女的。」
沉默了一會兒,媽說:
「今天周老太太又來了。」
周老太太是我們的房東,我皺著眉頭說:
「她為什麼逼得那麼緊?我們又不是有錢不付!」
「這也不能怪她,」媽說:「你想,她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飯,還不是等著我們的房租過日子。說起來周老太太還真是個好人,這兩年,房子都漲價了,我們住的這兩間房子,如
果租給別人,總可以租到一千八百一個月,租給我們她還是只收五百塊錢,她也真算幫我們忙了。只是,唉!」媽嘆了口氣,又說:「今天她來,說得好懇切,說不是她不近情理,只
因為年關到了,她兒子又病了一場,實在需要錢——」
我默默不語,媽媽用手按了按額角,我坐正身子說:
「媽,你頭痛的病是不是又犯了?」
「沒有呀!」媽慌忙把手拿了下來,我望著她,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
「媽,」我轉開頭說:「我實在不會辦事。我還是不應該跟爸爸鬧翻的。」
「別說了,依萍,」媽說,用手摸摸我的脖子,紅著眼圈說:「他不應該打你,看在那麼多年我和他的夫妻關係上,也不該打你。」說著,她突然想起什麼來說:「忘記告訴你,
今年早上爾豪來了一趟。」
「爾豪?!他來做什麼?」我問。
「他說,你爸爸叫你今天晚上去一趟。」
「哼!」我冷笑了一聲:「大概越想越氣,要再打我一頓!」
「我想不是,」媽沉思的說:「或者他有一點後悔。」
「後悔?」我笑了起來:「媽,你認為爸會後悔?他這一生曾經對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後悔過嗎?後悔這兩個字和爸是沒有緣份的!」我站起來,走到我的屋裡,打開書桌上的臺燈
,開始記日記,記日記是我幾年來不間斷的一個習慣。我把今日謀職的經過概略的記了,最後,我寫下幾句話:
「生活越困苦,命運越坎坷,我應該越堅強!我現在的責任不止於要奉養媽媽,還有雪姨那一群人的仇恨等著我去報復。凡有志者,決不會忘記他曾受過的恥辱!我要報仇的——
不擇任何手段!」
第二天,我又度過了沒有結果的奔波的一日,當黃昏時分,我疲倦不堪的回到家裡時,懊喪使我幾乎無力舉步。任何事情,想像起來都簡單,做起來卻如此困難,沒想到我想找一
個能糊口的工作都找不到。
進了門,我倒在椅子裡,禁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
「還沒有找到工作?」媽媽問。
「沒有。」媽不說話,我發現媽顯得又蒼老又衰弱,臉色白得像張紙,嘴脣毫無血色。
說:「媽,明天去買十塊錢豬肝,煮碗湯喝。」
「可是——」媽望了我一眼,怯怯的說:「我把那兩百塊錢給周老太太了。」
「什麼?」我跳了起來,因為我知道家裡除了這兩百元和我帶走的十元之外,是一毛錢都沒有的,而且,早上我走時,連米缸裡都是空的。「你全給了她?」
「嗯。」
「那麼,你今天吃的是什麼?」
媽把頭轉開,默默不語。然後,她走到床邊去,慢慢的把地下那張虎皮捲起來,我追過去,搖著她的手臂說:
「媽媽,你難道一天沒有吃東西?」
「你知道,」媽媽輕輕說:「我的胃不好,根本就不想吃東西。」
「哦!」我叫了一聲,雙腿一軟,在地下坐了下來,把我的頭埋在裙子裡,眼淚奪眶而出。「哦,媽媽,哦,媽媽。」我叫,一面痛哭著。
「依萍,」媽媽摸著我的頭髮說:「真的,我一點也不餓呀!別哭!去把這張虎皮賣掉。」
我從地上跳了起來,激動的說:
「媽,不用賣虎皮,我馬上就去弄兩千塊錢回來!」
說著,我向大門外面跑去,媽追過來,一把拉住我的衣服,口吃的問:「你,你,你到哪裡去弄?」
「那個××公司!」我說,「他說我隨時可以去!」
媽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她向來是怯弱而柔順的,這時竟顯出一種反常的堅強,她的臉色更加蒼白,黑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我,急急的說:
「我不許你去!我決不讓你做舞女!」
「媽,」我急於要衝出去。「做舞女並不下賤,這也是職業的一種,只要我潔身自愛,做舞女又有什麼關係?」
「不行!」媽拉得更緊了:「依萍,你不知道,人不能稍微陷低一級,只要一陷下去,就會一直往下陷,然後永無翻身的希望!以前在哈爾濱,我親眼目睹那些白俄的女孩子,原
出身於高貴的家庭,有最好的教養,只為了生活而做舞女,由舞女再被變成高等娼妓,然後一直淪落下去,弄到最悲慘的境地,一生就完了。依萍,你決不能去,伴舞並不可怕,可怕
的是那燈紅酒綠的環境,和酒色財氣的薰染,日子一久,它會改變你的氣質,你再想爬高就難如登天了,你會跟著那酒色墮落下去,無法自拔!依萍,不行!絕對不行。」
「可是,媽媽,我們要錢呀!」
「我寧可餓死,也不放你去做舞女!」媽媽堅決的說。眼睛裡含滿了眼淚:「我寧願去向你爸爸要錢,也不願你去做舞女!」
「我寧願做舞女,也不去向爸爸要錢!」我叫著說,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用手蒙住臉,哭了起來。媽媽也靠在門框上抹眼淚。
就在我們母女相對啜泣的時候,外面有人敲門了。我擦掉眼淚,整理了一下衣服,到院子裡去開門。門外,是方瑜,她匆匆的塞了幾張鈔票到我手裡說:
「這裡只有七十塊,你先拿去用著,我再想辦法。沒時間和你多談,我明天要考試,要趕回去念書!」說完,她對我笑笑,揮揮手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我目送她走遠,關上房門,走上榻榻米,對那七十元發了好一陣呆,七十元,這份量多重呀!把錢交給了媽,我說:
「方瑜送來的,我們再挨兩天看看吧!」
兩天過去了,我的工作依然沒有著落。
第三天傍晚回家,媽一開門就對我說:「今天如萍來過了。」
「她來幹什麼?」我詫異的說:「要想參觀參觀我們的生活嗎?」
「依萍,不要以仇恨的眼光去看任何人!」媽說:「是你爸爸叫她來的!」
「爸叫她來幹嘛?」
「你爸叫她送來三千塊錢!」
「三千塊錢?」我愕然的問:「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媽說:「如萍說是爸叫她拿來給我們過年和繳房租用的。」
「可是,」我不解的說:「為什麼他突然要給我們錢了?」
「我想,」媽猶豫的說:「大概他覺得上次做得太過份了。」
我咬著嘴脣沉思了一會兒,昂了一下頭說:
「媽,把那三千塊錢給我,我要退還給他們!我發過誓不用他們的錢,他知道我們活不下去,現在又來施捨我們。媽,我不能接受他們的施捨!」
「唉!」媽嘆了口長氣,默默不語的站著,半天之後,才低低的說:「可是,我們是需要錢的。」
「無論怎麼需要錢,我不用他的錢!」我叫著說。
「不用他的錢,用方瑜的嗎?」媽媽仍然輕聲的說著,像是在自語:「讓方瑜那樣清苦的人家來賙濟我們?為了借錢給我們,他們可能要每天縮減菜錢,這樣,你就能安心了嗎?
而你爸爸,他對我們是有責任和義務的!」
「媽媽!」我喊:「你不要想說服我!」我咬咬嘴脣,意志已經開始動搖起來,為了武裝自己的信念,我咬著牙說:「你不要讓我去接受施捨,人總得有幾根傲骨!」
「傲骨!」媽媽點點頭,凝視著我說:「傲骨是不能吃的。現實比什麼都殘忍!」
「媽媽!」我搖搖頭:「你要勉強我去接受這筆錢嗎?如果我接受了,我就要永遠在這筆錢的壓力下抬不起頭來!」
媽沉默了。然後,她一語不發的走到桌子旁邊,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紙包來遞給我,我接過紙包,那三千元是厚厚的一疊,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我抓緊了紙包,望著媽蒼白而不健康
的臉,和弱不禁風的單薄的身子,我的意志又動搖了。
三千元!三千元可以救我們的急,三千元在「爸爸」並不是一個大數字——我矛盾得厲害,現實和自尊在我腦中迅速的交戰,我幾乎決定留下這筆錢了。但,想起爸爸的鞭子,想
起我曾作過的豪語,我甩了甩頭,毅然的走向門口。
到「那邊」的這段路變得很漫長了,我走走停停,三千元仿佛是個炙手的東西,在我手中和心裡燒灼著。停在「陸寓」的紅門前面,我彷徨的望著那塊金色的牌子,按門鈴嗎?退
還這三千元?不顧媽媽的蒼白憔悴,只為了維持我可憐的自尊?我深思著,心底的猶豫更加厲害。終於,我還是按了門鈴。
走進客廳,爸正靠在沙發裡抽煙斗,雪姨在給爾傑用手工紙摺飛機。看到我進去,他們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走過去,把那三千元放在爸身邊的茶几上,一句話也沒說,就掉轉身子
,準備出去。爸在我身後叫:
「依萍!站住!」我本能的站住了,爸的語氣中仍然具有權威性的力量,似乎是不容反抗的。轉回身子,我望著爸,爸從嘴裡取出了煙斗,瞇起眼睛注視我。他在研究我嗎?我忍
耐著不說話,他沉默了很久,才用十分冷靜的聲調說:
「你的傲氣是夠了!」我仍然不說話,只靜靜的瞪著他。他用煙斗指指沙發,命令的說:「坐下來!」我沒有坐,挺立在那兒。我在和自己生氣,為什麼我不能掉頭就走,還要站
在這裡聽他說話?爸的煙斗又塞回了嘴裡,銜著煙斗,他點點頭說:
「依萍,把錢拿回去!」
我咬住嘴脣,內心又劇烈的交戰起來,爸的態度是奇怪的,在他一貫的命令態度的後面,仿佛還隱藏著什麼,使他的語氣中帶出一種溫和的鼓勵。看到我繼續沉默,他坐正了身子
,心平氣和的說:「依萍,再固執下去,你不是傲氣,而是愚昧了。愚昧可以造成許多錯誤,你應該運用一下思想,不該再感情用事了。現在,把錢拿回去!」
他又在命令我了?我望望錢,又望望爸。愚昧,是嗎?或者有一點。錢,在陸振華眼裡算什麼呢?可是,對我和媽,卻有太多的用處,太多,太多——我定定的望著爸,心裡七上
八下的轉著念頭,拿走這筆錢?不拿這筆錢?但是,爸為什麼對我轉變了態度?他也動了憐憫之念和同情之心?還是另有別的因素?
在我的猶豫中,雪姨按捺不住了,她把身子湊了過來,以她一向所有的冷嘲熱諷的態度說:
「振華,何必呢?別人又不領情,倒好像你在求她收這筆錢了。」
我把眼光調到雪姨的臉上,這吝嗇貪婪、淺薄無知的女人!她希望我不收這筆錢嗎?當然,如果我從此不收爸的錢,她才開心呢!愚昧,不是嗎?有錢送到我的手上,我竟然不收
,而讓媽媽在家裡餓肚子,愚昧,不是嗎?我凝視著那包錢,心志動搖。爸站起身來了,拿了那包錢,他遞在我面前說:
「給你媽媽治治病!」我愣了愣,就下意識的伸手接過了錢。
雪姨又發出了一串輕笑,說:「不是不要嗎?怎麼又拿了?」
我木然的轉過身子,握著錢,向房門外面走。恥辱的感覺使我每根血管都沸騰著,但是,我不再愚昧了,不再傻了,我要從爸的手裡接受金錢,最起碼,我不愁衣食,才能計劃別
的。為什麼我不收爸的錢呢?為什麼我要餓著肚子,讓雪姨覺得開心呢?走到了院子裡,爸在後面喊:
「依萍!」
我回頭,爸注視著我,深思的說:
「經常到這邊來走走,把你的傲氣收一收,總之,一家人還是一家人!」
是嗎?是一家人嗎?爸為什麼要講這一句話?難道他真懊悔了對我的鞭打?還是——他把我從廢墟中發掘出來了,又重新想認我這個女兒?我望著他,不能從他的臉上獲得答案,
但他眼睛裡有一種新的,屬於感情類的東西,我不想再研究了,人是複雜而又矛盾的動物。
走出了「陸寓」,我心境迷茫而沉重,那包錢壓著我,我覺得無法呼吸和透氣。現實、自尊、傲氣——多麼錯綜紊亂的人生:錢在我手裡,現實的問題解決了,自尊和傲氣呢?我
總要在一方面被壓迫著嗎?
陰雲又在天邊堆積起來了,快下雨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47:52
【第三章】
我又恢復了和「那邊」來往,事實上,我到「那邊」去的次數反而比以前勤得多。我逐漸發現,我和爸中間展開了一層微妙的關係,爸變得十分注意我,他常常悄悄的研究我,冷
冷的衡量我。而我呢,也時時在窺探著他,防備著他,因為我不知道他對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之間,仿佛在玩著捉迷藏的玩意兒,時刻戒備著對方。
有時,我一連一星期不到「那邊」去,爸就要派如萍或爾豪來找我去,對於我的要求,他變得非常慷慨。自從那次挨打之後,我對他早就沒有了恭敬和畏懼,我開始習慣於頂撞他
,而我發覺,每當我頂撞他的時候,他都始而憤怒,繼則平靜,然後他會瞇起眼睛望著我,在他無表情的臉上,我可以領悟到一種奇異的感情。於是,我慢慢的明白,我的存在已經莫
名其妙的引起了爸爸的重視。
跟著爸對我態度的轉變同時而來的,是雪姨的惱怒和驚恐,她顯然有些怕我了,對我的敵意也越來越厲害,有時甚至不能控制的口出惡言。可是,她怕爸爸。只要爸爸用凌厲的眼
光對她一轉,她就要短掉半截。她不再敢惹我了,而我卻時時在思索如何報復她。我恨她,比恨任何一個人都厲害!
剛到臺灣的時候,她用種種卑鄙的辦法使爸厭惡媽媽,而媽媽又生來就怯弱沉默,又不會伺候爸爸,所有的委屈都壓在心裡,弄得面黃肌瘦,憔悴不堪。爸對女人感情一向建築在
色上,色衰則愛弛。終於,媽受不了雪姨尖酸刻薄的冷嘲熱諷,爸也看厭了媽愁眉深鎖的「寡婦面孔」,於是,我們被迫搬了出來,從豪華的住宅中被驅逐到這兩小間屋子裡來。沒有
下女,沒有帶出一點值錢的東西。媽媽夜夜飲泣,我夜夜凝視著窗外的星空發誓:「我要復仇!」而今,我和雪姨間的仇恨是一天比一天尖銳化了。
我又有一星期沒有到「那邊」去了。
早上,如萍來告訴我,爸要我去玩。
這兩天,如萍似乎有點變化,她是個藏不住任何秘密的人,有幾次,她仿佛想告訴我什麼,又羞澀的咽了回去。但她臉上有一種煥發的光輝和喜悅。或者,她在戀愛了,事實上,
她今年已經二十四歲,由於靦腆和畏羞,她始終沒有男朋友。爾豪在臺大念電機系,曾經好幾次給她介紹男朋友,但全都失敗了。我想不出,除了戀愛還會有什麼事讓她如此容光煥發
?但,我也懷疑她是不是真有能力抓住一個男孩子?
晚上,我稍微修飾了一下,最近,我做了許多新衣服,(愛美大概是女孩子的天性,我雖自認灑脫,在這一點上,卻依然不能免俗!)這些衣服都是用爸爸的錢做的。穿了件黑毛
衣,黑羊毛窄裙,頭髮上繫一條紅緞帶,套上件新買的深紅色長毛女大衣,攬鏡自照,也頗沾沾自喜。我喜歡用素色打扮,卻用鮮艷的顏色點綴,這使我看起來不太飛揚浮躁。穿戴好
了,我向媽媽說了再見,依然散著步走到「那邊」。
才走進院子,我就覺得今晚的情形有點反常,客廳裡燈燭輝煌。這客廳原有一盞落地臺燈,兩盞壁燈和一盞大吊燈。平常都只開那盞吊燈,而現在,所有的燈都亮著,客廳中人影
紛亂,似乎在大宴賓客。我詫異的走進客廳,一眼看過去,客廳中確實很多人,但全是家裡的人,爸爸、雪姨、如萍、夢萍、爾豪、爾傑,在這些人之間,坐著一個唯一的陌生人。從
雪姨的巴結緊張來看,這個陌生人顯然是個貴客。何況,這種全家出動的接待,在陸家簡直是絕無僅有的事!
我好奇的打量著這個客人,他很年輕,大概只有二十五、六歲。穿著一身咖啡色的西裝,服裝很整潔,卻並不考究。長得不算漂亮,不過,眼睛沉著含蓄,五官端正清秀,很有幾
分書卷氣。他仰靠在沙發裡,顯得頗為安詳自如,又帶著種男孩子所特有的馬虎和隨便勁兒,給人一個親切隨和的感覺。人有兩種,一種是一目瞭然可以看出他的深度的,另一種卻耐
人細看,耐人咀嚼,他應該屬於後一種。
隨著我的注視,他從沙發椅中站起來,困惑的看我。爸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
「依萍,這位是何書桓,爾豪的同學!」一面對那位何書桓說:「這是我另外一個女兒,陸依萍!」
我對這位何書桓點了點頭,笑笑。不明白爾豪的一個同學何以會造成全家重視的地位。何書桓眼睛裡掠過一抹更深的懷疑,顯然他也在奇怪我這「另外一個女兒」是哪裡來的。我
脫掉長大衣,掛在門邊的衣鉤上。然後找了一個何書桓對面的座位坐下來,何書桓對我微笑了一下。說:
「我再自我介紹一下,何書桓,人可何,讀書的書,齊桓公的桓。」
我笑了,真的,他不再說一遍的話,我還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三個字。坐定後,我才看到桌上放著瓜子和糖果,如萍和雪姨坐在一張沙發椅子裡。雪姨對於我的到來明顯的露
出不快的表情,如萍則羞答答的紅著臉,把兩隻手合攏著放在兩條腿之間,頭俯得低低的。她今天顯然是特別妝扮過,搽了口紅和胭脂,頭髮新做成許多大卷卷,穿了一件大紅雜金線
的毛衣,和醬紅色的褲子,活像個洋娃娃!
我頓時明白了!他們又在給如萍介紹男朋友了,看樣子,這位何書桓並不像第一次來,參照如萍最近的神態來看,他們大概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我抓了一把瓜子,自顧自的嗑了
起來,夢萍在我身邊看電影雜誌,我也歪過頭去看。
雪姨咳了一聲,說話了,是對何書桓說:「書桓,你已經答應教如萍英文了哦?從下星期一就開始,怎樣?」
原來雪姨已經直呼他的名字了,那麼,這進展似乎很快的,因為我確定一個月前如萍還不認識這位何書桓呢!抬起頭來,我看了雪姨一眼,雪姨的表情是熱望的,渴切的,一目瞭
然她多麼想促成這件事。我再看看何書桓,他正微笑著,一種含蓄而耐人尋味的笑。
「別訂得太呆板,我有時間就來,怎樣?」
「一言為定!」雪姨說。
「書桓,」爾豪拍拍何書桓的肩膀,笑著說:「別答應得太早,如萍笨得很,將來一定要讓你傷透腦筋!」
「是嗎?」何書桓靠進沙發裡,把一個橘子掰成兩半,把一半遞給爾豪,一面望了如萍一眼說:「我不相信。」
如萍的頭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我進來到現在,她始終沒開過口,兩隻手一直放在腿中間,一股憨態。這時,我清楚的看到雪姨在如萍的腿上捏了一下,顯然是要她說幾句話。於
是,如萍驚慌的抬起頭來,倉猝的看了何書桓一眼,臉漲得更紅了,口吃的,囁嚅的找出一句與這題目毫無關係的話來:「何——何先生,你——愛看小說嗎?」
雪姨皺了皺眉頭,爾豪把臉轉向一邊。何書桓也錯愕了一下,但他立即很溫和的看看如萍,溫和得就像在鼓勵一個受驚的孩子,他微笑的說:
「是的,很愛看。你也愛看嗎?」
「是,——是的。」如萍說,大膽的望了何書桓一眼。
「你喜歡看哪一類的小說?」何書桓繼續溫柔的說:「我家裡有許多小說,我有藏書癖,假如你愛看小說,我相信,只要你說得出名字來,我都有。」
「嗯,」如萍被鼓勵了,吞吞吐吐的,但卻振作得多了,雖然仍紅著臉,卻終於敢正面對著何書桓了。「我——我——比較喜歡看社會言情小說,像馮玉奇啦,劉雲若啦,這些人
的小說。還——還有武俠小說也很好看,最近新出版好多武俠小說,都很好看。」
「嗯,」何書桓鎖了鎖眉。「真抱歉,你喜歡看的這兩種書我都沒有。」他的表情有些尷尬,也有些難堪,我想他是在代如萍難堪。雪姨卻在一邊高興的笑著。「不過,」他又微
笑著說,「如果你有興趣看點翻譯小說,我那兒倒多得很。」
我的心癢了起來,何書桓一提到他有豐富的藏書,我就渾身興奮了起來,愛看小說,我的大毛病,一卷在握,我可以廢寢忘餐。這時,聽到他又說有翻譯小說,我就再也按捺不住
了。
「喂,何先生,」我插進去說:「假如你有翻譯小說,我倒想向你借幾本。」
何書桓轉過頭來望著我,他的眼光在我臉上迅速的盤旋了一圈。然後點點頭說:「當然可以,你想要哪幾本?」
這倒把我問住了,因為一般名著,我已經差不多全看了。於是,我說:「不知道你有哪些書是我沒看過的。」
他笑了,露出兩排很漂亮的白牙齒。
「這個,」他笑著說:「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我的話多傻!
「這樣吧,」他說:「說說你喜歡的作家。」
「屠格涅夫,蘇德曼,馬克吐溫,托爾斯泰——哦,差不多每位作家的我都喜歡!」
「不見得吧,你說的都是過去的一些作家,你似乎並不喜歡現代作家的東西,像沙洛揚,湯瑪斯曼,福克納等人。」
「是的,我喜歡看能吸引我看下去的東西,不喜歡看那些看了半天還看不懂的東西。」
他嘴邊又浮起那個深沉而含蓄的微笑,我凝視他,想看出他有沒有嘲弄的意味。但是,沒有,他顯得坦然,很真摯。「你看了屠格涅夫一些什麼書?」
「《貴族之家》,《煙》,《羅亭》,《春潮》。」我思索著說。
「那麼我那兒還有一本《前夜》,和一本《獵人日記》是你沒看過的,可以借給你。蘇德曼的小說我有兩本,《憂愁夫人》和《貓橋》,哪一本你沒看過?」
「《貓橋》。」我說。「好不好看?」
「哦,」他把眉毛挑得高高的。「足以讓你看得不想睡覺,不想吃飯!」
「啊哈!」我歡呼了一聲,迫不及待的說:「你什麼時候借給我?」
「你什麼時候要?」
「立刻!」我沖口而出的說。馬上感到有點不好意思,這算什麼,難道叫人家馬上回去給我拿書嗎?於是,我不由自主的笑了笑,補了一句:「過兩天也沒關係!」
「我會儘快借給你!」他笑著說:「最好有工夫你到我家裡去選,愛看什麼拿什麼!我那兒是應有盡有!」
「也包括那些現代作家的?」我問。
「也包括!不過,那些多半是原文版本。確實,他們的小說比較費解,但是他們也有他們的道理,他們的描寫是完全寫實派——」
「我不同意你,」我說:「一本好小說要能抓住讀者的情感和興趣,使讀者願意從頭看到尾,像現在那些新派小說,一味長篇的描寫、刻畫,固然他們寫得很好很深刻,但是未見
得能喚起讀者的共鳴。我們看小說,多半都是用來消遣,並不是用來當工作做,是不是?」
「怎麼講?」他問。
「那些現代文藝,你必須去研究它,要不然你是無法瞭解的,我是個愛看小說的人,並不愛研究小說。」
他又笑了,興高采烈的說:
「小說『看』得太多,不會膩嗎?也該有幾本『研究』的東西,你看過《異鄉人》嗎?」
「看了。」
「喜不喜歡?」
「說不出來,我覺得這書所寫的人物和我們的背景一切都不同,我不大瞭解作者筆下那個人物。」
「對了,」他深思的說:「就是這句話,有時候,背景和思想的不同,會使我們無法接受他們所寫的,但不能因為我們無法接受,就抹殺那些作品的價值。我也不大看得懂那些東
西,但是我還是喜歡看,也喜歡研究,有時候,我覺得那些東西也有它的份量。」
「你是個作家?」我突然問。
「不!我從不寫東西,不過我是學文的!」他笑著說。
「喂,別只顧得說話,吃點糖!」雪姨突然把一個糖盤子遞到何書桓手裡說,同時,回過頭來,她對我惡狠狠的看了一眼。
我愣了一下,立即明白她瞪我的原因,她一定以為我是故意插進來破壞如萍的。她那狠毒的一瞥使我冒火,我瞟了那個像小羔羊般無能的如萍一眼,暗想如果我要把何書桓從她手
裡搶過來,一定不會是件太困難的事!假如我把何書桓搶過來了,雪姨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子!這思想使我興奮。
我看看何書桓,他也正凝視著我,看到我看他,他拿著糖盤子說:「愛吃什麼糖?我猜一猜,巧克力?」
我點頭,他拋了兩塊巧克力糖到我身上來,我接住了,對他微微一笑。他眼睛佇立即飄過一抹霧似的眩惑的表情,愣愣的望了我好一會兒。「你——」他繼續望著我說。「是不是
也學文?」
「我什麼都不學!」我懊惱的說。不能進大學是我的隱痛。
「你在什麼學校?」他又問。
「家裡蹲大學!」我說。
他眨眨眼睛,有點困惑,然後笑笑,沒說話,低下頭去剝一塊糖。沉默已久的爸爸突然望著我說:
「依萍,你願意暑假再考一次嗎?」
我看了爸一眼,爸吸了口煙,靜靜的說:
「如果你想念大學,要補習的話,我可以給你請老師補習!」
我沒說話,爸也不再提,爾傑賴在他母親懷裡,包辦了面前一盤子的糖,又鬧著要吃橘子,雪姨板著臉在生悶氣,爾傑鬧得顯然不是時候,雪姨猛的打了他一巴掌:
「不要臉的東西,沒你的份兒了,你還瞎鬧什麼!」
爸皺皺眉,我又呆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麼意思了,站起身來說:「爸,我要回去了!」
爸看著我,問:「要錢嗎?」我想了一下。
「暫時不要!」
「你可以去打聽打聽,」爸說:「你們的房東多少錢肯賣那棟房子?如果不貴的話,買下來免得為房租麻煩!」
我有些意外的點點頭,雪姨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我望了何書桓一眼,正想向他說再見,他卻忽然跳了起來說:
「伯父,伯母,我也告辭了!」
「不!」雪姨叫了起來:「書桓,你再坐坐,我還有話要和你談!」
何書桓猶豫了一下,說:
「改天我再來,今天太晚了!」
我向門口走去,何書桓也跟了過來,爸站在玻璃門口,望著我們走出大門,我回頭再看了一眼,雪姨臉色鐵青的呆立著。我甩了一下頭,看看身邊的何書桓,一個荒謬的念頭迅速
的抓住了我,幾秒鐘內就在我腦中醞釀成熟。於是,我定下了報復雪姨的第一步:「我要把何書桓搶過來!」
外面很冷,我裹緊了大衣,何書桓站在我身邊,也穿著大衣,這時候,我才發現他的個子很高大。他望著我微笑,輕聲說:「你住在哪裡?」
「和平東路。」
「真巧,」他說:「我也住在和平東路。」
「和平東路哪裡?」我問。
「安東街。」
「那麼我們同路。」我愉快的說。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48:17
他招手要叫三輪車,我從沒有和男人坐過三輪車,覺得有點彆扭,立即反對說:「對不起,我習慣於走回去!」
「那麼,我陪你走。」我們向前走去,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條羊毛圍巾,把它繞在我的脖子上,我對他笑笑,沒說話。忽然間,我心中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奇怪,我和他不過是第
一次見面,但我感到我們好像早已認識好多年了。
默默的走了一段,他說:
「你有個很複雜的家庭?」
「我是陸振華的女兒!」我說,聳了聳肩。「你難道不知道陸振華的家庭?」
他嘆了口氣。為什麼?為了我嗎?
「你和你母親住在一起?」他問。
「是的。」
「還有別人嗎?」
「沒有,我們就是母女兩個。」
他不語,又走了一段,我說:
「我猜你有一個很好的家庭,而且很富有。」
「為什麼?」
我不願說我的猜測是因為雪姨對他刮目相看。只說:「憑你的外表!」
「我的外表?」他很驚奇,「我的外表說明我家裡有錢?」
「還有,你的藏書。」
「藏書?那只是興趣,就算我窮得討飯,我也照樣要拿每一塊錢去買書的。」
我搖頭。「不會的,」我說:「如果你窮到房東天天來討債,米缸裡沒有一粒米,那時候你就不會想到書,你只能想怎麼樣可以吃飽肚子,可以應付債主,可以穿得暖和!」
他側過頭來,深深的注視我。
「我不敢相信你會有過貧窮的經驗。」他說。
「是嗎?」我說,有點憤激。「一個月前的一天,我出去向同學借了兩百元,第二天,我出門去謀事,晚上回家,發現我母親把兩百元給了房東,她自己卻一天沒吃飯——」我突
然住了嘴,為什麼要說這些?為什麼我要把這些事告訴這個陌生的人?他在街燈下注視我,他的眼睛裡有著驚異和惶惑。
「真的?」他問。
「也沒有什麼,」我笑笑,「現在爸又管我了,我也再來接受他的施捨,告訴你,貧窮比傲氣強!現實比什麼都可怕!而屈服於貧窮,壓制住傲氣去接受施捨,就是人生最可悲的
事了!」他靜靜的凝視我。
風很大,街上的人很稀少,這是個難得的晴天,天上有疏疏落落的星星,和一彎眉月。我們都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慢慢的向前走,好半天,他都沒有說話,我也默默不語。
這樣,我們一直走到我的家門口,我站住,說:「到了,這兒是我的家,要進來坐嗎?」
他停住,仍然望著我,然後搖搖頭,輕聲說:
「不了,太晚了!」
「那麼,再見!」我說。
他不動,我猜他想提出約會或下次見面的時間,我等著他開口。可是,好久他都沒說話。最後,他對我點點頭,輕聲說:「好,再見!」我有些失望,看看他那高大的背影在路燈
的照射下移遠了,我莫名其妙的吐出一口氣,敲了敲門。直到走進屋內,我才發現我竟忘了把那條圍巾還給他。
深夜,我坐在我的書桌前面打開了日記本,記下了下面的一段話:「今晚我在『那邊』見著了如萍的男朋友,一個不使人討厭的男孩子。雪姨卑躬屈節,竭盡巴結之能事,令人作
嘔。如萍暈暈陶陶,顯然已墜情網。這使我發生興趣,如果我把這個男孩子搶到手,對雪姨和如萍的打擊一定不輕!是的,我要把他搶過來,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因為我猜他對我的印
象不壞。這將是我對雪姨復仇的第一步!只是,我這樣做可能會使何書桓成為一個犧牲者,但是,老天在上,我顧不了那麼多了!」拋開了筆,我滅了燈,上床睡覺。
我們這兩間小屋,靠外的一間是媽睡,我睡裡面一間,平常我們家裡也不會有客人,所以也無所謂客廳了。有時,我會擠到媽媽床上去同睡,但媽有失眠的毛病,常徹夜翻騰,弄
得我也睡不好,所以她總不要我和她同睡。可是,這夜,我竟莫名其妙的失眠了,睜著眼睛,望著黑暗的天花板,了無睡意。在床上翻騰了大半夜,心裡像塞著一團亂糟糟的東西,既
把握不住是什麼,也分解不開來。鬧了大半夜,才要迷糊入睡,忽然感到有人摸索著走到我床前來,我又醒了,是媽媽,我問:「幹什麼?媽?」
「我聽到你翻來覆去,是不是生病了?」
媽坐在我的床沿上,伸手來摸我的額角。我說:
「沒有,媽,就是睡不著。」
「為什麼?」媽問。
「不知為什麼。」天很冷,媽從熱被窩裡爬出來,披著小棉襖,凍得直打哆嗦。我推著媽說:「去睡吧,媽,我沒有什麼。」
可是,媽沒有移動,她的手仍然放在我的額頭上,坐了片刻,她才輕聲說:「依萍,你很不快樂?」
「沒有呀,媽。」我說。
媽低低的嘆息了一聲。
「我知道,依萍,」她說:「你很不快樂,你心裡充滿的都是仇恨和憤怒,你不平靜,不安寧。依萍,這是上一代的過失,你要快樂起來,我要你快樂,要你一生幸福,要你不受
苦,不受磨折。但是,依萍,我自覺我沒有力量可以保障你,我從小就太懦弱,這毀了我一生。依萍,你是個堅強的孩子,但願你能創造你自己的幸福。」
「哦,媽媽。」我把手從被窩裡伸出來,抱住媽媽的腰,把面頰貼在她的背上。
「依萍,」媽繼續說:「我要告訴你一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無論做什麼事情,你必須先獲得你自己內心的平靜,那麼,你就會快樂了。現在,好好睡吧!」她把我的手塞回被
窩裡,把棉被四週給我壓好了,又摸索著走回她自己的屋子裡。
我聽著媽媽上了床,我更睡不著了。是的,媽媽太懦弱,所以受了一輩子的氣,而我是決不會放鬆他們的!我的哲學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別人所加諸我的,我必加諸別人!
天快亮時,我終於睡著了。可是,好像並沒有睡多久,我聽到有人談話的聲音,我醒了。天已大亮,陽光一直照到我的床前,是個難得的好天!我伸個懶腰,又聽到說話聲,在外
間屋裡。我注意到通外間屋的紙門是拉起來的,再側耳聽,原來是何書桓的聲音!
我匆匆跳下床,看看手錶,已經九點半了,脫下睡衣,換了衣服,蓬鬆著頭髮,把紙門拉開一條縫,伸出頭去說:「何先生,對不起,請再等一等!」
「沒關係,吵了你睡覺了!」何書桓說。
「我早該起床了!」我說,到廚房裡去梳洗了一番,然後走出來,何書桓正在和媽談天氣,談雨季。我看看何書桓,笑著說:「我還沒有給你介紹!」
「不必了,」何書桓說:「我已經自我介紹過了!」
媽站起來說:「依萍,你陪何先生坐坐吧,我要去菜場了!」她又對何書桓說:「何先生,今天中午在我們這裡吃飯!」
「不!不!」何書桓說:「我中午還有事!」
媽也不堅持,提著菜籃走了。
我到屋裡把何書桓那條圍巾拿了出來,遞給他說:「還你的圍巾,昨天晚上忘了!」
「我可不是來要圍巾的。」他笑著說,指指茶几上,我才發現那兒放著一大疊書。「看看,是不是都沒看過?」
我高興得眉飛色舞了起來,立即衝過去,迫不及待的一本本看過去,一共六本,書名是:《前夜》、《獵人日記》、《貓橋》、《七重天》、《葛萊齊拉》和一本傑克倫敦的《馬
丁‧伊登》。面對著這麼一大堆書,我禁不住做了個深呼吸,叫著說:
「真好!」
「都沒看過?」何書桓問。
我抽出《葛萊齊拉》來。「這本看過了!」
「德萊塞的小說喜歡嗎?我本來想給你拿一本德萊塞的來!」他說。
「我看過德萊塞的一本《嘉麗妹妹》。」我說。
「我那兒還有一本《珍妮小傳》,是他早期的作品。我認為不在《嘉麗妹妹》之下。」他舉起那本《葛萊齊拉》問:「喜歡這本書嗎?一般年輕人都會愛這本書的!」
「散文詩的意味太重,」我說:「描寫得太多,有點兒溫吞吞,可是,寫少年人寫得很好。我最欣賞的小說是愛美萊‧白朗底的那本《咆哮山莊》。」
「為什麼?」
「那本書裡寫感情和仇恨都夠味,強烈得可愛,我欣賞那種瘋狂的愛情!」
「可是,那本書比較過火,畫一個人應該像一個人,不該像鬼!」
「你指那個男主角希滋克利夫?可是,我就欣賞他的個性!」
「包括後半本那種殘忍的報復舉動?」他問:「包括他娶伊麗沙白,再施以虐待,包括他把凱撒玲的女兒弄給他那個要死的兒子?這個人應該是個瘋子!哪裡是個人?」
「但是,他是被仇恨所帶大的,一個生長在仇恨中的人。你就不能不去體會他的內心——」忽然,我住了口,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冷氣,不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
他詫異的看看我,問:「怎麼了?」
「沒什麼。」我說,跑到窗口去,望著外面耀眼的陽光,高興的說:「太陽真好,使人想旅行。」
「我們就去旅行,怎樣?」他問。
我瞇起一隻眼睛來看看他,微笑著低聲說:
「別忘了,你中午還有事!」
他大笑,站起來說:「任何事都去他的吧!來,想想看,我們到哪裡去?碧潭?烏來?銀河洞?觀音山?仙公廟?陽明山?」
「對!」我叫:「到陽明山賞櫻花去!」
媽買菜回來後,我告訴了媽,就和何書桓走出了家門。我還沒吃早飯,在巷口的豆漿店吃了一碗咸豆漿,一套燒餅油條。然後,何書桓招手想叫住一輛出租汽車,我阻止了他,望
著他笑了笑說:「雖然你很有錢,但是也不必如此擺闊,我不習慣太貴族化的郊遊,假若真有意思去玩,我們搭公共汽車到臺北站,再搭公路局車到陽明山!你現在是和平民去玩,只
好平民化一點!」
他望著我,臉上浮起一個困惑的表情,接著他微笑著說:「我並沒有叫出租汽車出遊的習慣,我曾經和你姐姐妹妹出去玩過幾次,每次你那位妹妹總是招手叫出租汽車,所以,我
以為——」他聳聳肩:「這是你們陸家的習慣!」
「你是說如萍和夢萍?」我說,也學他的樣子聳了聳肩:「如萍和夢萍跟我不同,她們是高貴些,我屬於另一階層。」
「你們都是陸振華的女兒!」
「但不是一個母親!」我凶狠狠的說。
「是的,」他深思的說:「你們確實屬於兩個階層,你屬於心靈派,她們屬於物質派!」
我站定,望著他,他也深思的看著我,他眼底有一點東西使我怦然心動。
公共汽車來了,他拉著我的手上了車,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拉手。
陽明山到處都是人,滿山遍野,開滿了櫻花,也佈滿了遊人,既嘈雜又零亂!孩子們山上山下亂跑,草地上全是果皮紙屑,儘管到處豎著「勿攀摺花木」的牌子,但手持一束櫻花
的人卻大有人在。我們跟著人潮向公園的方向走,我嘆了口氣說:「假如我是櫻花,一定討厭透了人類!」
「怎麼?」他說:「是不是人類把花木的鍾靈秀氣全弄得混濁了?」
「不錯,上帝創造的每一樣東西都可愛,只有一樣東西最醜惡——」
「人類!」他說。我們相視而笑。他說:
「真可惜,我們偏就屬於這醜惡的一種!」
「假如上帝任你選擇,不必要一定是人,那麼你願意是什麼東西?」我問。
他思索了一下,說:「是石頭。」
「為什麼?」
「石頭最堅強,最穩固,不怕風吹日曬雨淋!」
「可是,怕人類!人類會把你敲碎磨光用來鋪路造屋!」
「那麼,你願意是什麼呢?」
我也思索了一下說:「是一株小草!」
「為什麼?」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但是,人類可以把你連根挖去呀。」
我為之語塞。
他說:「所以,沒有一樣東西不怕人,除非是——」他停住了。
「是什麼?」我問。
「颱風!」他說。
我們大笑了起來,愉快的氣氛在我們中間蔓延。
在一塊草地上,我們坐了下來,他告訴我他的家世。果然,他有一個很富有而且很有聲望的父親,原來他父親是個政界及教育界的聞人,怪不得雪姨對他那麼重視!他是個獨生子
,有個姐姐,已經出嫁。他說完了,問我:
「談你的吧,你媽媽怎麼會嫁給你爸爸?」
「強行納聘!」我說。
「就這四個字?」
「我所知道的就這麼多,媽從沒提過,這還是我聽別人說起的。」
他看看我,轉開了話題。我們談了許許多多東西,天文地理,日月星辰,小說詩詞,山水人物。我們大聲笑,大聲爭執——時光在笑鬧的愉快的情緒下十分容易消逝,太陽落山後
,我們才盡興的回到喧囂的臺北。然後,他帶我到萬華去逛夜市,我們笑著欣賞那些攤販和顧客爭價錢,笑著跟人潮滾動,笑著吃遍每一個小吃攤子。最後他送我到家門口,夜正美好
的張著,巷子裡很寂靜,我靠在門上,問:
「再進去坐坐?」
「不。」他用一隻手支在圍牆的水泥柱子上,若有所思的望著我的臉,好半天,才輕輕說:
「好愉快的一天。」
我笑笑。
「下一次?」他問。
我輕輕的拍拍門。「這裡不為你關門。」
他繼續審視我,一段沉默之後,他說:
「你大方得奇怪。」
「我學不會搭架子,真糟糕,是不是?」
他笑了,低佪的說:「再見。」
「再見!」我說。
但他仍然支著柱子站在那兒。
我敲了門,他還站著,聽到媽走來開門了,他還站著。
開門了,他對媽行禮問好,我對他笑著拋下一聲「再見」,把大門在他的眼睛前面闔攏,他微笑而深思的臉龐在門縫中消失。
我回身走進玄關,媽媽默默的跟了過來。走上榻榻米,媽不同意的說:「剛剛認識,就玩得這麼晚!」
我攬住媽媽的脖子,為了留給媽媽這寂寞的一天而衷心歉然。吻了吻媽媽,我說:
「媽,我很開心,我是個勝利者。」
「勝利?」媽茫然的說:「在哪一方面?」
「各方面!」我說。
脫下大衣,拋在榻榻米上,打開日記本,匆匆的寫下幾句話:「一切那麼順利,我已經輕而易舉的獲得了如萍的男友,我將含著笑來聽他們哭!」
我太疲倦了,倒在床上,我望著窗外的夜空思索。在我心底,蕩漾著一種我不解的情緒,使我惶惑,也使我迷失。帶著這份複雜而微妙的心境,我睡著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48:43
【第四章】
陰曆年過去了。
一個很平靜的年,年三十晚上,我和媽靜靜相偎。
大年初一,我在「那邊」度過。
然後,接連來了兩個大寒流,把許多人都逼在房裡。可是寒流沒有鎖住我,穿著厚厚的毛衣,呵著凍僵了的手,我在山邊水畔盡興嬉戲,伴著我的是,那個充滿了活力的青年——
何書桓。我們的友誼在激增著,激增得讓我自己緊張眩惑。
這天我去看方瑜,她正躲在她的小斗室裡作畫,一個大畫架塞了半間屋子,她穿著一件白圍裙——這是她的工作服,上面染滿了各種各樣的油彩。她的頭髮零亂,臉色蒼白,看來
情緒不佳。看到了我,她動也不動,依然在把油彩往畫布上塗抹,只說了一句:「坐下來,依萍,參觀參觀我畫畫!」
畫布上是一張標準的抽象派的畫,灰褐色和深藍色成了主體,東一塊西一塊的堆積著,像夏日驟雨前的天空。我伸著脖子研究了半天,也不明白這畫是什麼,終於忍不住問:
「這是什麼?」
「這畫的題目是:愛情!」她悶悶的說,用一支大號畫筆猛然在那堆灰褐暗藍的色澤上,摔上一筆鮮紅,油彩流了下來,像血。
我聳聳肩說:「題目不對,應該說是『方瑜的愛情!』」
她丟掉了畫筆,把圍裙解下來,拋在床上,然後拉著我在床沿上坐下來,拍拍我的膝蓋說:
「怎麼,你的那位何先生如何?」
「沒有什麼,」我說,「我正在俘虜他,你別以為我在戀愛,我只是想抓住他,目的是打擊雪姨和如萍。我是不會輕易戀愛的!」
「是嗎?」方瑜看看我:「依萍,別玩火,太危險!何書桓憑什麼該做你報復別人的犧牲者?」
「我顧不了那麼多,算他倒楣吧!」
方瑜盯了我一眼。「我不喜歡你這種口氣!」她說。
「怎麼,你又道學氣起來了?」
「我不主張玩弄感情,你可以用別的辦法報復,你這樣做對何書桓太殘忍!」
「你知道,」我逼近方瑜說:「目前我活著的唯一原因是報仇!別的我全管不了!」
「好吧!」她說:「我看著你怎麼進行!」
我們悶悶的坐了一會兒,各想各的心事。然後,我覺得沒什麼意思,就起身告辭。方瑜送我到門口,我說:
「你那位橫眉豎眼的男孩子怎樣?」
「他生活在我的心底,而我的心呢?正壓在冰山底下,為他冷藏著,等他來融解冰山。」
「夠詩意!」我說:「你學畫學錯了,該學文學!」
她笑笑說:「我送你一段!」
我們從中和鄉的大路向大橋走,本來我可以在橋的這邊搭五路車。但,我向來喜歡在橋上散步,就和方瑜走上了橋,沿著橋邊的欄杆,我們緩緩的走著。
方瑜很沉默,好半天才輕聲說:「依萍,有一天我會從這橋上跳下去!」
「什麼話?」我說:「你怎麼了?」
「依萍,我真要發狂了!你不知道,你不瞭解!」
我望著她,她靠在一根柱子上,站了一會兒,突然間又笑了起來:「得了,別談了!再見吧!」
她轉身就往回頭走,我憐憫的看著她的背影,想追上去安慰她。可是,猛然間,我的視線被從中和鄉開往臺北市的一輛小包車吸引住了,我的心跳了起來,血液加快了運行,瞪大
眼睛,我緊緊的盯住這輛車子。
橋上的車輛很擠,這正是下班的時間,這輛黑色的小轎車貌不驚人的夾在一大堆車輛中,向前緩慢的移動。司機座上,是個瘦瘦的中年男人,在這男人旁邊,卻赫然是濃裝艷抹的
雪姨!那男人一隻手扶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卻扶在雪姨的腰上,雪姨把頭傾向他,正在敘說什麼,看樣子十分親密。
車子從我身邊滑過去,雪姨沒有發現我。我追上去,想再衡量一下我所看到的情況,車子已開過了橋,即戛然的停在公共汽車站前。雪姨下了車,我慌忙匿身在橋墩後面,一面繼
續窺探著他們。
那個男人也下了車,當他轉身的那一剎那,我看清了他的面貌:一張瘦削的臉,一點都不討人喜歡,細小的眼睛和短短的下巴。在這一瞥之間,我覺得這人非常的面熟,卻又想不
出在哪兒見過,他和雪姨講了幾句話,我距離太遠,當然一句話都聽不見。然後,雪姨叫了一輛三輪車,那男人卻跨上了小包車,開回中和鄉了,當車子再經過我面前的時候,我下意
識的記下了這輛車子的號碼。
雪姨的三輪車已經走遠了,我在路邊站了一下,決定到「那邊」去看看情況,於是,我也叫了一輛三輪車,直奔信義路。到了「那邊」,客廳裡,爸正靠在沙發中抽煙斗,爾傑坐
在小茶几邊寫生字,爸不時瞇著眼睛去看爾傑寫字,一面寥落的打著呵欠。
看到我進來,他眼睛亮了一下,很高興的說:
「來來,依萍,坐在我這兒!」
我走過去,坐到爸身邊,爸在煙灰缸裡敲著煙灰,同時用枯瘦的手指在煙罐裡掏出煙絲。我望著他額上的皺紋和鬍子,突然心中掠過一絲憐憫的情緒。爸爸老了,不但老,而且寂
寞。那些叱吒風雲的往事都已煙消雲散,在這時候,我方能體會出一個英雄的暮年是比一個平常人的暮年更加可悲。
他看著我,嘴邊浮起一個近乎慈祥的微笑,問:
「媽媽好不好?」
「好。」我泛泛的說,剛剛從心底湧起的那股溫柔的情緒又在一瞬之間消失了。
這句話提醒了我根深在心裡的那股仇恨,這個老人曾利用他的權柄,輕易的攫獲一個女孩子,玩夠了,又將她和她的女兒一起趕開!媽媽的憔悴,媽媽的眼淚,媽媽的那種無盡的
憂傷是為了什麼?望著面前這張驗,我真恨他剝奪了媽媽的青春和歡笑!而他,還在這兒虛情假意的問媽媽好。
「看了病沒有?」爸爸再問。
「醫生說是神經衰弱。」我很簡短的回答,一面向裡面伸伸頭,想研究雪姨回來沒有。
蓓蓓跑出來了,大概剛在院子裡打過滾:滿身濕淋淋的污泥,我抓住它脖子的小鈴,逗著它玩,爸爸忽然興致勃勃的說:「來,依萍,我們給蓓蓓洗個澡!」
我詫異的看看爸爸,給小狗洗澡?這怎麼是爸爸的工作呢?但是爸的興致很高,他站起身來,高聲叫阿蘭給小狗倒洗澡水,我也只得帶著滿腔的不解,跟著爸向後面走。
爾傑無法安心做功課了,他昂著頭說:
「我也去!」
「你不要去!你做功課!」爸爸說。
爾傑把下巴一抬,任性的說:
「不嘛!我也要給小狗洗澡!」
我看看爾傑,他那抬下巴的動作,在我腦中喚起了一線靈感。天哪!這細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我腦中立即浮起剛剛在橋邊所見的那張臉來。一瞬間,我呆住了,望著爾傑奔向
後面的瘦小的身子,我努力搜索著另一張臉的記憶,瘦削的臉,短下巴,是嗎?真是這樣嗎?我真不敢相信我所猜測的!雪姨會做出這種事來嗎?雪姨敢在爸爸的眼前玩花樣,我完全
被震懾住了,想想看,多可怕!如果爾傑是雪姨和另一個男人的兒子!
「依萍,快來!」爸爸的聲音驚醒了我。
我跑到後面院子裡,在水泥地上,爸和爾傑正按著蓓蓓,給它洗澡。
爸爸還叼著煙斗,一面用肥皂在蓓蓓身上抹,他抬頭看看我,示意我也加入,我身不由己的蹲下去,也用刷子刷起蓓蓓來。爾傑弄得小狗一直在叫,他不住惡作劇的扯著它的毛,
看到小狗躲避他,他就得意的咯咯的笑。
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去研究他,越看越加深了懷疑,他沒有陸家的高鼻子,也沒有陸家所特有的濃眉大眼,他渾身沒有一點點陸家的特性!那麼,他真的不是陸家的人?
爸爸顯得少有的高興,他熱心的刷洗著蓓蓓那多毛的小尾巴,熱心得像個孩子,我對他的憐憫又湧了上來,我看出他是太空虛了。黑豹陸振華,一度使人聞名喪膽的人物,現在在
這兒傴僂著背脊給小狗洗澡,往日的威風正在爸身上退縮消蝕,一天又一天,爸爸是真的老了。
給小狗洗完澡,我們回到客廳裡,經過如萍的房間時,我伸頭進去喊了一聲。如萍正篷著頭蜷縮在床上,看一本武俠小說。
聽到我喊她,她對我勉強的笑了笑,從床上爬了起來,她身上那件小棉襖揉得縐縐的,長褲也全是褶痕。披上一件短外套,她走了出來。我注意到她十分蒼白,關於我和何書桓,
我不知道她知道了幾分,大概她並不知道得太多。
事實上,我和何書桓的感情也正在最微妙的階段,所謂微妙,是指正停留在友誼的最高潮,而尚未走進戀愛的圈子。我明白,只要我有一點小小的鼓勵,何書桓會立刻衝破這道關
口,但我對自己所導演的這幕戲,已經有假戲真做的危險,儘管我用「報復」的大前提武裝自己,但我心底卻惶惑得厲害,也為了這個,我竟又下意識的想逃避他,這種複雜的情緒,
是我所不敢分析,也無法分析清楚的。
如萍跟著我到客廳中,蓓蓓縮在沙發上發抖,我說:
「我們剛剛給蓓蓓洗了個澡。」
如萍意態闌珊的笑笑,顯得心不在焉。
我注視著她,這才驚異愛情在一個女孩子身上的影響力是如此之大,短短的一個月,她看來既消瘦又蒼白,而且心神不屬。我知道何書桓仍然常到這兒來,也守信在給如萍補習英
文,看樣子,如萍在何書桓身上是一無所獲,反而墜入了愛情的網裡而無以自拔了。
大約在晚飯前,雪姨回來了。
我仔細的審視她,她顯得平靜自如,絲毫沒有慌亂緊張的樣子。我不禁佩服她的掩飾功夫。望了我一眼,她不在意的點點頭,對爸爸說:
「今天手氣不好,輸了一點!」
爸看來對雪姨的輸贏毫不關心,我深深的望望雪姨,那麼,她是以打牌為藉口出去的,我知道雪姨經常要出去「打牌」,「手氣」也從沒有好過。是真打牌?還是假打牌?
我留在「那裡」吃晚飯,飯後,爸一直問我有沒有意思考大學,並問我要不要聘家庭教師?我回答不要家庭教師,大學還是要再考一次。正談著,何書桓來了。我才想起今晚是他
給如萍補習的日子,怪不得如萍這樣心魂不定。
看到了我,何書桓對我展開了一個毫無保留的微笑,高興的說:「你猜我今天下午在哪裡?」
「我怎麼知道!」
「在你家,等了你一個下午,和你母親一起吃的晚飯!」何書桓毫不掩飾的說,我想他是有意說給大家聽的,看樣子,他對於「朋友」的這一階段不滿了,而急於想再進一步。因
而,他故意在大家面前暴露出「追求」的真相。
如萍的臉色變白了,雪姨也一臉的不自在,看到她們的表情使我覺得開心。
何書桓在沙發中坐了下來,雪姨以她那對銳利的眼睛,不住的打量著何書桓,又悄悄的打量著我,顯然在懷疑我們友誼進展的程度。
然後,她對何書桓綻開一個近乎諂媚的笑,柔聲說:「要喝咖啡還是紅茶?」接著,又自己代他回答說:「我看還是煮點咖啡吧!來,書桓,坐到這邊來一點,靠近火,看你冷得
那副樣子!」她所指示的位子是如萍身邊的沙發。
我明白,她在竭力施展她的籠絡手段,帶著個不經意的笑,我冷眼看何書桓如何應付。
何書桓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說:
「沒關係,我一點都不冷。」說著,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雪姨臉上的不自在加深了,她瞇起眼睛來看了我一眼,就走到裡面去了。
這兒,何書桓立即和爸爸攀談了起來,爸爸在問他有沒有一本軍事上的書,何書桓說沒有。由此,何書桓問起當時中國軍閥混戰的詳情及前因後果,這提起了爸爸的興趣,近來,
我難得看到他如此高興,他大加分析和敘述。
我對這些歷史的陳跡毫無興趣,聽著他們什麼直軍奉軍的使我不耐,但,何書桓卻熱心和爸爸爭論,他反對爸爸偏激的論調,堅持軍閥混戰拖垮了中國。爸有些激怒,說何書桓是
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妄想論天下大事。
可是,當雪姨端出咖啡來,而打斷了他們的爭論的時候,我看到爸爸眼睛裡閃著光,用很有興味的眼光打量著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雪姨端出咖啡來,叨何書桓的光,我也分到一杯。
雪姨才坐定,爾傑就鑽進她懷裡,扭股糖似的在雪姨身上亂揉,問雪姨要錢買東西。我又不由自主的去觀察爾傑,越看越狐疑,也越肯定我所猜測的,我記得我看到那個男人時,
曾有熟悉的感覺,現在,我找到為什麼會覺得熟悉的原因了!
「遺傳」真是生物界一件奇妙的事!爾傑簡直是那瘦削的男人的再版,本來嘛,陸家的孩子個個漂亮,爾傑卻與生俱來的有種猥瑣相。哦,如果真的這樣,爸爸是多麼倒楣!他一
向寵愛著這個老年得來的兒子!
我冷冷的望著雪姨,想在她臉上找出破綻,可是,她一定是個做假的老手,她看來那樣自然,那樣安詳自如。但,我不會信任她了,我無法抹殺掉我親眼看到的事實,這是件邪惡
的事,我由心底對這事感到難受和惡心。卻又有種朦朧的興奮,只因為把雪姨和「邪惡」聯想在一起,竟變成了一個整體,仿佛二者是無法分割的。那麼,如果我能掌握住她「邪惡」
的證據,對我不是更有利嗎?
雪姨正在熱心的和何書桓談話,殷勤得反常。一面又在推如萍,示意如萍談話,如萍則乞憐的看看雪姨,又畏怯的望望何書桓,一股可憐巴巴的樣子。
於是,雪姨採取了斷然的舉動,對何書桓說:「我看,你今天到如萍房裡去給她上課吧,客廳裡人太多了!如萍,你帶書桓去,我去叫阿蘭給你們準備一點消夜!」
如萍漲紅了臉,結結巴巴的說:「我房裡還——還——沒收拾哩!」
我想起如萍房裡的凌亂相,和那搭在床頭上的奶罩三角褲,就不禁暗中失笑。
雪姨卻毫不考慮的說:
「那有什麼關係,書桓又不是外人!」
好親熱的口氣!我看看書桓,對他那種無奈而失措的表情很覺有趣。終於,何書桓對如萍說:
「你上次那首朗菲羅的詩背出來沒有?」
如萍的臉更紅了,笨拙的用手擦著褲管,吞吞吐吐的說:
「還——還——還沒有。」
「那麼,」何書桓輕鬆的聳聳肩,像解決了一個難題。「等你先背出這首詩我們再接著上課吧,今天就暫停一次好了,慢慢來,不用急。」
如萍眨眨眼睛,依然紅著臉,像個孩子般把一塊小手帕在手上繞來繞去。雪姨狠狠的捏了如萍一把,如萍痛得幾乎叫了起來,皺緊眉頭,噘著嘴,愣愣的坐著。
雪姨還想挽回,急急的說:「我看還是照常上課吧,那首詩等下次再背好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49:09
「這樣不大好,」何書桓說:「會把進度弄亂了!」
「我說,」爸爸突然插進來說:「如萍的英文念和不念也沒什麼分別,不學也罷!」說著,他用煙斗指指我說:「要念還不如依萍念,可以念出點名堂來!」他看看何書桓說:「
你給我把依萍的功課補補吧,她想考大學呢!」
爸爸的口吻有他一貫的命令味道,可是,何書桓卻很得意的看了看我,神采飛揚的說:
「我十分高興給依萍補課,我會盡力而為!」
我瞪了何書桓一眼,他竟直呼起我的名字來了!但,我心裡卻有種恍恍惚惚的喜悅之感。
「告訴我,」爸爸對何書桓說:「你們大學裡教你們些什麼?我那個寶貝兒子爾豪念了三年電機系,回家問他學了些什麼,他就對我嘰哩咕嚕的說上一大串洋文,然後又是直流交
流串連並連的什麼玩意兒,說得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好像他已經學了好高深的學問。可是,家裡的電燈壞了,讓他修修他都修不好!」
何書桓笑了起來,我也笑了起來。可是,雪姨卻很不高興的轉開了頭。
何書桓說:
「有時學的理論上的東西,在實用上並沒有用。」
「那麼,學它做什麼?」爸爸問。
「學了它,可以應用在更高深的發明和創造上。」
爸爸輕蔑的把煙斗在煙灰缸上敲著,抬抬眉毛說:
「我可看不出我那個寶貝兒子能有這種發明創造的本領!不過,他倒有花錢的本領!」
雪姨坐不住了,她站起身來,自言自語的說:
「咖啡都冷了,早知道都不喝就不煮了。」
「你學什麼的?」爸爸問何書桓。
「外文。」
「嘿,」爸爸哼了一聲,不大同意:「時髦玩藝兒!」
何書桓看著爸爸,微笑著說:
「英文現在已經成為世界性的語言,生在今日今時,我們不能不學會它。可是,也不能有崇外心理,最好是,把外文學得很好,然後吸收外國人的學問,幫助自己的國家,我們不
能否認,我們比人家落後,這是很痛心的!」
爸審視著他,瞇著眼睛說:
「書桓,你該學政治!」
「我沒有野心。」何書桓笑著說。
「可是,」爸爸用煙斗敲敲何書桓的手臂說:「野心是一件很可愛的東西,它幫助你成功!」
「也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很可能帶給你滅亡!」何書桓說。
爸爸深思的望著何書桓,然後點點頭,深沉的說:「野心雖沒有,進取心不可無,書桓,你行!」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爸爸直接讚揚一個人。
何書桓看起來很得意,他偷偷的看了我一眼,對我眉飛色舞的笑笑。這種笑,比他那原有的深沉含蓄的笑更使我動心,我發現,我是真的在愛上他了。
又坐了一會兒,爸爸和何書桓越談越投機,雪姨卻越來越不耐,如萍則越待越無精打采了。我看看表,已將近十點,於是,站起身來準備回家,爸爸也站起身來說:
「書桓,幫我把依萍送回家去,這孩子就喜歡走黑路!」
我看了爸一眼,爸最近對我似乎過分關懷了!可惜我並不領他的情。
何書桓高興的向雪姨和如萍告別,如萍結巴的說了聲再見,就向她自己的房裡溜去,在她轉身的那一剎那,我注意到她眼睛裡閃著淚光。
雪姨十分勉強的把我們送到門口,仍然企圖作一番努力:
「書桓,別忘了後天晚上來給如萍上課哦!」
「好的,伯母。」何書桓恭敬的說。
我已經站到大門外面了,爸爸突然叫住了我:
「依萍,等一下!」我站住,疑問的望著爸爸。
爸爸轉頭對雪姨說:「雪琴,拿一千塊錢來給依萍!」
雪姨呆住了,半天才說:
「可是——」
「去拿來吧,別多說了!」爸爸不耐的說。
我很奇怪,我並沒有問爸爸要錢,這也不是他該付我們生活費的時間,好好的為什麼要給我一千塊錢?但是,有錢總是好的。
雪姨取來了錢,爸爸把它交給我說:
「拿去用著吧,用完了說一聲。」
我莫名其妙的收了錢,和何書桓走了出去,雪姨那對仇恨的眼睛一直死瞪著我,為了挫折她,我在退出去的一瞬間,拋給了她一個勝利的笑,看到她臉色轉青,我又聯想到川端橋
頭汽車中那一幕,我皺皺眉,接著又笑了。
「你笑什麼?」我身邊的何書桓問。
「沒什麼。」我說,豎起了大衣的領子。
「冷嗎?」他問,靠近了我。
「不。」我輕輕說,也向他貼近了一些。
「還好沒下雨。」他說。
我看看天,雖然沒下雨,天上是漆黑的一團,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夜風很冷,我的面頰已經冰冷了。
「你從不記得帶圍巾。」何書桓說,又用老方法,把他的圍巾纏在我的脖子上,然後,他的手從我肩上滑到我的腰際,就停在那兒不動了。
我本能的痙攣了一下,接著,有股朦朧的喜悅由心中昇起,溫暖的包圍了我。於是,我任由他攬住我的腰。我們默默的向前走著。
「依萍,」半天後,他低柔的叫我。
「什麼?」
「對你爸爸好一點。」他輕聲說。
「怎麼?」我震動了一下。
「他十分寂寞,而且,他十分愛你!」
「哼!」我冷笑了一聲:「他並不愛我,我是個被逐出門的女兒!」
「別這麼說,他愛你,我看得出來。依萍,他是個老人,你要對他原諒些,看到他竭力討你歡心,而你總是冷冰冰的,使人難過。」
「你什麼都不懂!別瞎操心!」我有些生氣。
「好,就不談這些,你們這個家庭太複雜,我也真的不能瞭解。」何書桓說。
迎面來了一輛自行車,以高速度衝了過來,我們讓在路邊,車燈很亮,車上是個穿著大紅外套的少女,車墊提得很高,像一陣旋風般從我們身邊「刷」的一聲掠過去。
我目送那車子消失在黑暗裡,聳聳肩說:
「是夢萍,她快變成個十足的太妹了!」
何書桓沒有說話,我們又繼續向前面走。
走了一段,我試探的說:「你覺得如萍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很善良,很規矩。」他說,望著我,顯然在猜測我問這句話的意思。
「你沒看出雪姨的意思嗎?」我單刀直入的問。
「什麼意思?」他裝傻。
「你別裝糊塗了,你難道看不出來?如萍愛上了你,雪姨也很中意你呢!」
「是嗎?」他問,緊緊的盯著我。
「我為你想,」我故意冷靜而嚴肅的說:「這頭婚事非常理想,論家世,我們陸家也配得過你們何家。論人品,如萍婉轉溫柔,脾氣又好,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型,娶了她是幸福
無窮。論才華,如萍才氣雖不高,可是總算中上等,何況女子只要能持家,能循規蹈矩,能相夫教子,就很夠了——」我們已經走到了我的家門口,我停在門邊,繼續說下去。
「如萍有許多美德,雖然出身在富有的家庭,卻沒有一點奢華氣息,又不像夢萍那樣浪漫,對一個男人來說,這種典型是最好的——」
他把手支在門上,靜靜的望著我,冷冷的說:
「說完了沒有?」
「還有,如萍——」我底下的話還沒有說出來,他就突然吻住了我。
他把我拉進他的懷裡,嘴脣緊貼著我的。由於事先我絲毫沒有防備到他這一手,不禁大吃了一驚。接著,就像有一股熱流直衝進了我的頭腦裡和身體裡,我的心不受控制的猛跳了
起來,腦子中頓時混亂了,他的手緊緊的抱著我,他的身子貼著我,這種令人心慌意亂的壓迫使我窒息。我聽得到他的心跳,那麼沉重,那麼猛烈,那麼狂野。模模糊糊的,我覺得我
在回吻他,我覺得自己的呼吸急促,我已不能分析,不能思想,在這一刻,天地萬物,全已變成混沌一片。
「依萍!」他低低的叫我。
我被從一個遙遠的,不可知的世界裡拉回來。最初看到的,是他那對霧似的眼睛。
「依萍。」他再喊,凝視著我。
我不能說話,心裡仍然是恍恍惚惚的。他摸摸我的下巴,嘗試著對我微笑。我也想對他笑,但我笑不出來,我的心激蕩著、飄浮著,悠悠然的晃蕩在另一個世界裡。他注視我,蹙
著眉,然後深吸了口氣說:
「依萍,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他的話在我心中又引起一陣巨大震動,他的臉距離我那麼近,使我無法呼吸,於是,我急急忙忙的打了門,一面對他拋下一聲慌張的:「再見!」
我推他,要他走,但他仍然站著注視我。門開了,我閃了進去,立即把門碰上。
媽媽不解的望著我說:
「怎麼回事?依萍?」
「沒什麼。」我心慌意亂的說,跑上了榻榻米,走進房裡,一直衝到梳妝檯前面,鏡子裡反映出我緋紅的臉和燃燒著的眼睛,我把手壓在心臟上,慢慢的坐進椅子裡。我的手碰到
了他的圍巾上的穗子,我緩慢的把圍巾解了下來,這是條米色的羊毛圍巾,上面角上有紅絲線刺繡的「書桓」兩個字。望著這兩個字,我又陷進了飄忽的境界裡。
這晚,我的日記上只有寥寥的幾個字。
「我戰勝了如萍和雪姨,我獲得了何書桓的心,但我自己很迷亂。」
我猜,我是真的愛上何書桓了,在我的復仇計劃裡,這是滑出軌道的一節車箱,我原不準備對他動真情的,可是,當情感一發生,就再也無法阻遏了。
這天深夜,我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媽媽也在床上翻身,於是,我溜下了床,跑到媽媽房裡,鑽進了媽媽的被窩。
媽媽用手撫摸我的面頰,輕輕的問我:
「你和何書桓戀愛了嗎?」
「恐怕是的。」我說。
媽媽抱住我,低聲說:
「老天保佑你,依萍,你會得到幸福的。」
「媽媽,你曾經戀愛過嗎?」我問。
媽媽默然,好半天都沒說話,於是我又問:
「媽媽,你到底怎麼嫁給爸爸的?」
媽媽又沉默了好半天,然後慢慢的說:
「那一年,我剛滿廿歲,在哈爾濱。」她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人生,一切都是偶然和緣份。那天,我到我姨媽家裡去玩,下午四點鐘左右,從姨媽家裡回家,如果我早走一
步或晚走一步,都沒事了,我卻選定了那時候回家,真是太湊巧了。我剛走到大街上,就看到行人在向街邊上迴避,同時灰塵蔽天,一隊馬隊從街上橫衝直撞的跑來。慌忙中,我閃身
躲在一個天主教堂的穹門底下,一面好奇的望著那馬隊。馬隊領頭的人就是你爸爸,他已經從我面前跑過去了,卻又引回馬來,停在教堂前面,高高在上的注視著我,他的隨從也都停
了下來。那時我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出,他卻什麼話都沒說,只俯身對他的副官講了幾句話,就鞭馬而去,他的隨從們也跟著走了。我滿懷不安的回到家裡,什麼事都沒發生,我也以為
沒事了。可是,第二天,一隊軍裝的人抬了口箱子往我家客廳裡一放說,陸振華已經聘定我為他的姨太太!」
「就這樣,你就嫁給了爸爸?」我問。
「是的,就這樣。」媽媽輕聲說。
雖然在黑暗裡,我仍然可以看到她淒涼的微笑。「抬箱子來的第二天,花轎就上了門,我在爹娘的號哭聲中上了轎,一直哭到新房裡——」
她忽然停住了,我追著問:「後來怎樣?」
「後來?」媽媽又微笑了一下。「後來就成了陸振華的姨太太,生活豪華奢侈,吃的、穿的、戴的全是最好的,獨自住一棟洋房。五、六個丫頭伺候著——」
「那時爸爸很愛你?」我問。
「是的,很愛。是一段黃金時期——」媽媽幽幽的嘆了口長氣:「那時你爸爸很漂亮,多情的時候也很溫柔,騎著馬,穿上軍裝,是那麼威武,那麼神氣,大家都說我是有福了。
但,在我懷心萍的時候,你爸爸又弄了一個戲子,就是雪琴。心萍出世第二年,雪琴也生了爾豪,這以後,你父親起碼又弄了十個女人,但他都沒有長性,單單對我和雪琴,卻另眼看
待。心萍長得很美,有一陣時間,你爸爸不拋開我,大概就是為了喜歡心萍,心萍死了,你爸爸哭得十分傷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叨心萍之福,我居然能跟著你爸爸到臺灣—
—有的時候,我覺得你爸爸也不是很無情的——」
我疲倦了,打了個哈欠,我睡意朦朧的說:
「我反對你,媽,爸爸是個無情的人!他能趕出我們母女兩個,就是無情。」
「這不能全怪你爸爸,世界上沒有真正無情的人!也沒有完全的壞人,你現在不懂,將來會明白的。拿你爸爸待心萍來說,就不能說他無情,心萍病重的時候,你爸爸不管多忙,
都會到她床前陪她說一段話——」媽又在嘆氣:「看到你爸爸和心萍相依偎,讓人流淚。心萍的嬌柔怯弱,和你爸爸的任性倔強,是那麼不同,但他們父女感情卻那麼好。當醫生宣佈
心萍無救時,你爸爸差點把醫生捏死,他用槍威脅醫生——」
我又打了個哈欠。「他能這樣對心萍,才是奇?呢!」我說。
「我和你爸爸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我至今還一點都不瞭解你父親,可是,我斷定他不是個無情的人,非但不是個無情的人,還是個感情很強烈的人。他不同於凡人,你就不能用
普通的眼光去衡量他。」
「當他打我的時候,我可看不出他的感情在哪裡,我覺得他像個沒有人性的野獸。」我說,翻了一個身,濃厚的睡意,爬上了我的眼簾。
「依萍,我為你擔心。」媽媽在說,但她的聲音好像距離我很遙遠,我實在太困了。「一頓鞭打並不很嚴重,為什麼你要讓仇恨一直埋在你的心底?這樣下去,你永遠不會獲得平
安和快樂——」
我模模糊糊的應了一句,應的是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媽媽的聲音飄了過來:
「依萍,我受的苦比你多,我心靈上的擔子比你重,你要學習容忍和原諒,我願意看到你歡笑,不願看到你流淚,你明白我的話嗎?」
「唔,」我哼了一聲,闔上了眼睛。
隔了好久,我又模模糊糊的聽到媽媽在說話,我只聽到片片段段的,好像是:
「依萍,你剛剛問我有沒有戀愛過?是的,我愛過一個人——真真正正的愛——漂亮——英俊——任何一個女人都會愛他——這麼許多年我一直無法把他從心中驅除——」
媽媽好像說了很多很多,但她的話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聽不見了,我的眼睛已經再也睜不開,終於,我放棄去捕捉媽媽的音浪,而讓自己沉進了睡夢之中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49:39
【第五章】
天氣漸漸的暖和了,三月,是臺灣氣候中最可愛的時期,北部細雨霏微的雨季已經過去了,陽光整日燦爛的照射著。我也和這天氣一樣,覺得渾身有散發不完的活力。我沒有開始
準備考大學,第一,沒心情,一拿起書本,我就會意亂情迷。第二,沒時間,我忙於和何書桓見面,出遊,幾乎連復仇的事都忘記了。生平第一次,我才真正瞭解了什麼叫「戀愛」。
以前,我以為戀愛只是兩心相悅,現在才明白豈止是兩心相悅,簡直是一種可以燒化人的東西。那些狂熱的情愫好像在身體中每個毛孔裡奔竄,使人緊張,使人迷亂。
何書桓依然一星期到「那邊」去三次,給如萍補英文。為了這個,我十分不高興,我希望他停止給如萍補課,這樣就可以多分一些時間給我。但他很固執,認為當初既然允諾了,
現在就不能食言。
這天晚上又是他給如萍補課的日子,我在家中百無聊賴的陪媽媽談天。談著談著,我的心飛向了「那邊」,飛向了何書桓和如萍之間,我坐不住了,似乎有什麼預感使我不安,我
在室內煩躁的走來走去,終於,我決定到「那邊」去看看。
抓了一件毛衣,我匆匆的和媽媽說了再見,顧不得又把一個寂寞的晚上留給媽媽,就走出了大門。
到了「那邊」,我才知道何書桓現在已經改在如萍的房間裡給如萍上課了。這使我更加不安,我倒不怕如萍把何書桓再搶回去,可是,愛情是那樣狹小,那樣自私,那樣微妙的東
西,你簡直無法解釋,單單聽到他們會關在一個小斗室中上課,我就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起來。尤其因為這個改變,何書桓事先竟沒有告訴我。
爸爸在客廳裡,忙著用橡皮筋和竹片聯起來做一個玩具風車,爾傑在一邊幫忙。爸爸枯瘦的手指一點也不靈活,那些竹片總會散開來,爾傑就不滿的大叫。我真想抓住爸爸,告訴
他這個貪婪而邪惡的小男孩只是個使爸爸戴綠帽子的人的兒子!(當我對爾傑的觀察越多,我就越能肯定這一點。)可是,時機還未成熟,我勉強壓下揭露一切的衝動。
直接走到如萍門口,毫不考慮的,我就推開了房門。
一剎那間,我呆住了!我的預感真沒有錯,門裡是一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局面。我看到如萍坐在書桌前的椅子裡,何書桓卻緊倚著她站在她的身邊,如萍抓著何書桓的手,臉埋在
何書桓的臂彎裡。何書桓則俯著頭,在低低的對她訴說著什麼。
我推門的聲音驚動了他們,他們同時抬起頭來看我,我深深抽了口冷氣,立即退出去,把門「砰」的碰上。然後,我衝進了客廳,又由客廳一直衝到院子裡,向大門口跑去,爸爸
在後面一迭連聲的喊:「依萍!依萍!依萍!你做什麼?跑什麼?」
我不顧一切的跑到門口,正要開門,何書桓像一股旋風一樣捲到我的面前,他抓住了我的手,可是,我憤憤的抽出手來,毫不思索的就揮了他一耳光。然後,我打開大門,跑了出
去。
剛剛走了兩三步,何書桓又追了上來,他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用力使我轉過身子來。他的臉色緊張而蒼白,眼睛裡冒著火,迫切而急促的說:
「依萍,聽我解釋!」
「不!」我倔強的喊,想擺脫他的糾纏。
「依萍,你一定要聽我!」他的手抓緊了我的胳膊,由於我掙扎,他就用全力來制服我,街上行人雖然不多,但已有不少人在注意我們了。
我一面掙扎,一面壓住聲音說:
「你放開我,這是在大街上!」
「我不管!」他說,把我抱得更緊:「你必須聽我!」
我屈服了,站著不動。
於是,他也放開了我,深深的注視著我的眼睛,說:「依萍,當一個怯弱的女孩子,鼓著最大的勇氣,向你剖白她的愛情,而你只能告訴她你愛的是另一個人,這時,眼看著她在
你眼前痛苦、絕望、掙扎,你怎麼辦?」
我盯住他,想看出他的話中有幾分真實,幾分虛假。但是,這是張太真摯的臉,真摯得不容你懷疑。那對眼睛那麼懇切深沉,帶著股淡淡的悲傷和祈求的味道。
我被折服了,垂下頭,我低低的說:「於是,你就擁抱她以給她安慰嗎?」
「我沒有擁抱她!我只是走過去,想勸解她,但她抓住了我,哭了,我只好攫住她,像個哥哥安慰妹妹一樣。你知道,我對她很抱歉,她是個善良的女孩,我不忍心!依萍,你明
白嗎?」
「她不是你的妹妹,」我固執的說:「憐憫更是一件危險的東西,尤其在男女之間。」
「可是,我對她絕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情!」
「假如沒有我呢,你會愛上她嗎?」
他沉思了一會兒,困惑的搖搖頭:
「我不知道。」
「這證明她對你仍然有吸引力,」我說,依然在生氣:「她會利用你的同情心和憐憫心來捉住你,於是,今晚的情況還會重演!」
「依萍!」他捉住我的手腕,盯著我的眼睛說:「從明天起,我發誓不再到『那邊』去了,除非是和你一起去!我可以對如萍他們背信,無法容忍你對我懷疑!依萍,請你相信我
,請你!請你!」他顯然已經情急了,而他那迫切的語調使我心軟,心酸。
我低下頭,半天沒有說話,然後我抬起頭來,我們的眼光碰到了一起,他眼裡的求恕和柔情繫緊了我。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把手插進他的手腕中,我們的手交握了,他立即握
緊了我,握得我發痛。我們相對看了片刻,就緊偎著無目的的向前走去。一棵棵樹木移到我們身後,一盞盞街燈把我們的影子從前面挪到後面,又從後面挪到前面。我們越貼越緊,熱
力從他的手心不斷的傳進我的手心中。走到了路的盡頭,我們同時站住,他說:「折回去?」我們又折了回去,繼續緩緩的走著,街上的行人已寥寥無幾。他說:「就這樣走好嗎?一
直走到天亮。」
我不語。於是,在一棵相思樹下,他停住了。
「我要吻你!」他說,又加了一句:「閉上你的眼睛!」
我閉上了。這是大街上,但是,管他呢!
三月底,我們愛上了碧潭。主要的,他愛山,而我愛水,碧潭卻是有山有水的地方。
春天,一切都那麼美好,山是綠的,水是綠的,我們,也像那綠色的植物一樣發散著生氣。划著一條小小的綠色的船,我們在湖面享受生命、青春和彼此那夢般溫柔的情意。
他的歌喉很好,我的也不錯,在那蕩漾的小舟上,他曾教我唱一首歌:
「雪花兒飄過梅花兒開,燕子雙雙入畫臺。錦繡河山新氣象,萬紫千紅春又來—————」
我笑著,把手伸進潭水中,攪起數不清的漣漪,再把水撩起來,澆在他身上,他舉起槳來嚇唬我,小船在湖心中打著轉兒。然後,我用手托著下巴,安靜了,他也安靜了,我們彼
此托著頭凝視,我說:
「你的歌不好,知道嗎?既無雪花,又無梅花,唱起來多不合現狀!」
「那麼,唱什麼?」
「唱一首合現狀的。」
於是,他唱了一支非常美麗的歌:
「溪山如畫,對新晴,雲融融,風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來百卉榮,好花弄影,細柳搖青。
最怕春歸百卉零,風風雨雨劫殘英。
君記取,青春易逝,莫負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這首歌婉轉幽柔,他輕聲低唱,餘音在水面裊裊盤旋,久久不散,我的眼眶濕潤了。他握住我的手,讓小船在水面任情飄蕩。雲融融,風淡淡,水盈盈——我們相對無言,默然凝
視,醉倒在這湖光山色裡。
四月,我們愛上了跳舞,在舞廳裡,我們盡興酣舞,這正是恰恰舞最流行的時候,可是我們都不會跳。他卻不顧一切,把我拉進了舞池,不管別人看了好笑,我們在舞池中手舞足
蹈,任性亂跳,笑得像一對三歲的小娃娃。
深夜,我們才盡興的走出舞廳,我斜倚在他的肩膀上,仍然想笑。
回到了家裡,我禁不住在小房間內滑著舞步旋轉,還是不住的要笑。換上睡衣,拿著刷頭髮的刷子,我哼著歌,用腳踏著拍子,恰恰,恰恰恰!
媽媽詫異的看著我:「這個孩子瘋了!」她說。
是的,瘋了!世界上只有一件事可以讓人瘋:愛情!
這天,我和何書桓去看電影,是伊麗莎白泰勒演的狂想曲,戲院門口擠滿了人,隊伍排到街口上,「黃牛」在人叢裡穿來穿去。何書桓排了足足一小時的隊,才買到兩張票。
前一場還沒有散,鐵柵門依然關著。我們就在街邊閑散的走著,看看商店中的物品,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等待著進場的時間。
忽然間,我的目光被一個瘦削的男人吸引住了,細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這就是雪姨那個男朋友!這次他沒有開他那輛小汽車,而單獨的、急急忙忙的向前走,一瞬間,我忽發
奇想,認為他的行動可能與雪姨有關,立即產生一個跟蹤的念頭。於是,我匆匆忙忙的對何書桓說:
「我有點事,馬上就來!」
說完,我向轉角處追了上去,何書桓在我後面大叫:
「依萍,你到哪裡去?」
我來不及回答何書桓,因為那男人已經轉進一個窄巷子裡,我也立即追了進去。於是,我發現這窄巷子中居然有一個名叫「小巴黎」的咖啡館,當那男人走進那咖啡館時,我更加
肯定他是在和雪姨約會了。我推開了玻璃門,悄悄的閃了進去,一時間,很難於適應那裡面黑暗的光線,一個侍應小姐走了過來,低聲問我:
「是不是約定好了的?找人還是等人?」
我一面四面查看那個瘦男人的蹤跡,一面迅速的用假話來應付那個侍應生,我故意說:
「有沒有一個年輕的,梳分頭的先生,他說在這裡等我的!」
「哦,」那侍應生思索著問:「高的還是矮的?」
「不高不矮。」我說,繼續查看著,但那屏風隔著的火車座實在無法看清。
「我帶你去找找看好了。」那侍應生說。
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於是我跟在她後面,從火車座的中間走過去,一面悄悄的打量兩邊的人。立即我就發現那瘦男人坐在最後一排的位子裡,單獨一個人,好像在等人。我很高興
,再也顧不得何書桓和電影了,我一定要追究出結果來!
我轉頭對侍應生低聲說:「大概他還沒有來,我在這裡等吧,等下如果有位先生要找李小姐,你就帶他來。」
我在那瘦男人前面一排的位子裡坐下來,和瘦男人隔了一道屏風,也耐心的等待著。
侍應生送來了咖啡,又殷勤的向我保證那位先生一來就帶他過來。我心裡暗中好笑,又為自己這荒謬的跟蹤行動感到幾分緊張和興奮。
誰知,這一坐足足坐了半小時,雪姨連影子都沒出現,而那場費了半天勁買到票的狂想曲大概早就開演了。那個瘦男人也毫無動靜,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等到底。
又過半小時,一個高大的男人從我面前經過,熟練的走進了瘦男人的位子裡去了,我聽到瘦男人和他打招呼,抱怨的說:「足足等了一小時。」
我洩了氣,原來他等的是一個男人!與雪姨毫無關聯,卻害我犧牲掉一場好電影,又白白的在這黑咖啡館裡枯坐一小時,受夠了侍應生同情而憐憫的眼光!真算倒了十八輩子的楣
!
正想起身離開,卻聽到瘦男人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話:
「到了沒有?」
「今天夜裡一點鐘。」這是個粗啞的聲音,說得很低,神秘兮兮的。
我的興趣又勾了起來,什麼東西到了沒有?夜裡一點鐘?準沒好事,一切「夜」中的活動,都不會是光明正大的!
我把耳朵貼緊了屏風的木板,仔細的聽,那低啞的聲音在繼續說:「要小心一點,有阿土接應,在老地方。你那輛車子停在林子裡,知道不?」
「不要太多人,」瘦子在說。
「我知道,就是小船上那個傢伙是新人。」
「有問題沒有?」
「沒有。」
「是些什麼,有沒有那個?」
「沒有那個,主要是化妝品,有一點珍珠粉。」聲音更低了。
我明白了,原來他們在幹走私!我把耳朵再貼緊一點,但,他們的聲音更低了,我簡直聽不清楚,而且,他們講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名詞,我根本聽不懂。然後,他們在彼此叮囑。
我站起身來,剛要走,又聽到啞嗓子的一句話:
「老魏,陸家那個女人要留心一點。」
「你放心,我和她是十幾年的老交情了!」
「可是,那個姓陸的不是好惹的!」
「姓陸的嗎?他早已成了老糊塗了,怕什麼!」
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我所得到的消息足以讓我震驚和緊張。在咖啡杯底下壓上十塊錢,我走出咖啡館。料想何書桓早就氣跑了,也不再到電影院門口去,就直接到了「那邊」,想
看看風色。
雪姨在家,安安分分的靠在沙發裡打毛衣,好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我在她臉上找不到一點犯罪的痕跡。爸仍然靠在沙發裡抽煙斗,夢萍和爾豪是照例的不在家,如萍大概躲在自
己的房裡害失戀病。只有爾傑在客廳的地下自己和自己打玻璃彈珠,滿地和沙發底下爬來爬去。
爸爸看到我,取下煙斗說:「正想叫如萍去找你!」
「有事?」我問。
爸瞇著眼睛看了我一眼,問:
「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嗎?」
我噘噘嘴,在沙發中坐下來,雪姨看了我一眼,自從我表演了一幕奪愛之後,她和我之間就鑄下了深仇大恨,見了面連招呼都不打了。今天,我由於無意間獲得了那麼嚴重的消息
,不禁對她多看了兩眼,爸審視著我,問:
「你看樣子有心事,錢不夠用了?」
我看看爸,我知道爸的財產數字很龐大,多數都是他往日用不太名譽的方式弄來的,反正,爸是個出身不明的大軍閥,他的錢來源也不會很光明。可是,這筆數字一定很可觀,而
現在,經濟的權柄雖操在爸手裡,可是錢卻早已由雪姨經營,現在,這筆財產到底還有多少?可能大部分都已到了那個瘦男人老魏的手裡了。
我想了想,決心先試探一下,於是,我不動聲色的說:「爸爸,你有很多錢嗎?」
爸瞇起眼睛來問:「幹什麼?你要錢用?」
「不,」我搖搖頭:「假如要買房子,就要一筆錢。」
「買房子?」爸狐疑的看看我:「買什麼房子?」
「你不是提議過的嗎?」我靜靜的說:「我們的房東想把房子賣掉,我想,買下來也好。」
「你們的房東,想賣多少錢?」
「八萬!」我信口開了一個數字。
「八萬!」雪姨插進來了:「我們八百都沒有!」
我掉轉眼光去看雪姨,她看來既憤怒又不安。
我裝作毫不在意的說:「爸爸,你有時好像很有錢,有時又好像很窮,你對自己的帳目根本不清楚,是不?爸,你到底有多少財產?」
「你很關心?」爸爸問。
我嗤之以鼻。「我才不關心呢,」我聳聳肩:「我並不準備靠你的財產來生活,我要靠自己。不過,如果我是你,我會把帳目弄得清清楚楚,而不輕易相信任何人。」
我的話收到預期的效果,爸爸的疑心病被我勾起來了,他盯著我說:「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你聽說到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我挑挑眉,看了雪姨一眼。
雪姨也正狠狠的望著我,她停止織毛衣,對我嚷了起來:
「你有什麼話說出來好了,你這個沒教養的——」
「雪琴!」爸爸凌厲的語氣阻住了雪姨沒說出口的惡語,然後,他安靜的說:「晚上你把我們這幾年的總帳本拿來給我看看。抽八萬出來應該不是一件難事吧?」
「你懷疑我——」雪姨大聲的喊。
「不是懷疑你!」爸皺著眉打斷她:「我要明白一下我們的經濟情況!帳本!你明白嗎?晚上拿給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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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時間:
2013-2-28 11:50:06
「帳本?」雪姨氣呼呼的說:「家用帳亂七八糟,哪裡有什麼帳本?」
「那麼,給我看看存摺和放款單!」
雪姨不響了,但她握著毛衣的手氣得發抖,牙齒咬著嘴脣,臉色發青。我心中頗為洋洋自得。我猜想她的帳目是不清不楚的,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去掩飾幾年來的大漏洞。一筆算不
清的帳,一個瘦男人,一個私生子,還有——走私!多黑暗,多骯髒,多混亂!假如我做一件事,去檢舉這個走私案,會怎麼樣?但,我的證據太少,只憑咖啡館中所偷聽到幾句話嗎
?別人不會相信我——
「依萍,」爸的聲音喚醒了我:「房子一定給你買下來,怎樣?」
「好嘛,」我輕描淡寫的說:「反正繳房租也麻煩。」
「你的大學到底考不考?」爸爸問。
「考嘛!」我說,爸真的在關心我嗎?我冷眼看他,為什麼他突然喜歡起我來了?人的情感多麼矛盾和不可思議!
「你在忙些什麼?」
「戀愛!」我簡簡單單的說。
爸爸的眉毛也挑了起來,斜視著我說:
「是那個愛說大話的小子嗎?」
我知道他指的是何書桓,就點了點頭。
「唔,」爸微笑了,走到我面前,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說:「依萍,好眼力,那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
我笑了笑,沒說話,爸說:
「依萍,到我房裡來,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覺得很奇怪,平常我到這兒來,都只逗留在客廳裡,偶爾也到如萍房裡去坐坐,爸爸的房間我是很少去的。跟在爸爸身後,我走進爸爸的房間,爸爸對我很神秘很溫和的笑笑。
我皺皺眉,近來的爸爸,和以前好像變成了兩個人,但,我所熟悉的爸爸是凶暴嚴厲的,他的轉變反而使我有種陌生而不安的感覺。
爸爸從櫥裡取出了一個很漂亮的大紙盒,放在桌子上,對我說:「打開看看!」
我疑惑的解開盒子上的緞帶,打開了紙盒,不禁吃了一驚。裡面是一件銀色的衣料,上面有亮片片綴成的小朵的玫瑰花,迎著陽光閃爍,這是我從沒見過的華貴的東西,不知爸爸
從哪一家委託行裡搜購來的。我不解的看看爸爸,爸爸銜著煙斗說:「喜不喜歡?」
「給我的嗎?」我懷疑的問。
「是的,給你,」爸說,笑笑。「我記得五月三日是你的生日,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
我望著爸爸,心裡有一陣激蕩,激蕩之後,就是一陣憐憫的情緒。但,這憐憫在一剎那間又被根深在我心中的那股恨意所淹沒了。
爸爸,他正在想用金錢收買我。可是,我,陸依萍,是不太容易被收買的!而且,五月三日也不是我的生日!
「爸,你弄錯了,」我毫不留情的說:「五月三日是心萍的生日!」
「哦,是嗎?」爸說,頓時顯出一種茫然失措的神情來,緊緊蹙起眉頭,努力搜索著他的記憶。「哦,對了,是心萍的生日,她過十七歲生日,我給她訂了個大宴會,她美得像個
小仙子,可是,半年後就死了!」他在床前的一張安樂椅裡坐了下來,深深的吸了一口煙,陷進一種沉思狀態。
好一會,他才醒悟什麼似的抬起頭來,依然緊蹙著眉說:「那麼,你——你的生日是——」
「十二月十二日!最容易記!」我冷冷的說。
是的,他何曾關心過我!恐怕我出生後,他連抱都沒抱過我呢!活到二十歲,我和爸爸之間的聯係有什麼?金錢!是的,只有金錢。
「哦,」爸爸說:「是十二月,那麼,這件衣料你還是拿去吧,就算沒原因送的好了,等你今年過生日,我也給你請一次客,安排一個豪華的宴會——」
「用不著,」我冷淡的說:「我對宴會沒有一點興趣,而且我也沒這份福氣!」
爸爸深深的注視我,對我的態度顯然十分不滿,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眼睛裡有一抹被拒的憤怒。
我用手指搓著那塊衣料,聽著那摩擦出來的響聲,故意不去接觸爸爸的眼光。
過了好一會,爸爸說話了,聲音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平靜:
「依萍,好像我給你的任何東西,你都不感興趣!」
我繼續觸摸著那塊衣料,抬頭掃了爸爸一眼。
「我感興趣的東西,是金錢買不到的!」我傲然的挺挺胸說:「可是我從你這裡接受到的,都是有價的東西!」說完,我轉身向門外走,我已經太冒犯爸爸了,在他發脾氣以前,
最好先走為妙。
但,我剛走了一步,爸爸就用他慣常的命令口吻喊:「站住!依萍!」
我站住,回過頭來望著爸爸,爸爸也凝視著我,我們父女二人彼此注視,彼此衡量,彼此研究。
然後爸爸拍拍他旁邊的床,很柔和的說:「過來,依萍,在這兒坐坐,我們也談談話!」
爸爸找人「談話」,這是新奇的事。我走過去,依言在床邊坐了下來,爸爸抽著煙,表情卻有些窘,顯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要說什麼,而我卻一語不發的在等著他開口。
「依萍,」爸終於猶豫著說:「你想不想和你媽媽再搬回來住?」
「搬回來?」我不大相信我的耳朵。「不,爸爸!現在我們母女二人生活得很快樂,無意於改變我們的現狀。說老實話,我們也受不了雪姨!我們為什麼要搬回來過雞犬不寧的日
子?現在我們的生活既單純又安詳,媽媽不會願意搬回來的,我也不願意!」
爸挺了挺背脊,眼睛看著窗子外面,我看清了他滿佈在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突然明白,他真是十分老了。他把煙斗從嘴裡拿出來,茫茫然的嘆了口氣說:
「是的,你們生活得很快樂。」他的聲音空洞迷茫,有種哀傷的意味,或者,他在嫉妒我們這份快樂?「我也知道你們不願搬回來,對你媽媽,對你,我都欠了很多——」他猛然
住了嘴,停了一會兒,又說:「我曾經娶了七個太太,生了十幾個孩子,現在我都失去了,雪琴的幾個孩子,庸碌、平凡,我看不出他們有過人的地方。依萍,」他把一隻手放在我肩
上,重重的壓著我:「你的脾氣很像我年輕的時候,倔強任性率直,如果你是個男孩子,一定是第二個我!」
「我並不想做第二個你,爸爸!」我說。
「好的,我知道,我也不希望你是第二個我!」爸爸說,吐出一口煙,接著又吐出一口,煙霧把他包圍住了。
我心中突然莫名其妙的湧出一股難言的情緒,感到爸爸的語氣裡充滿了蒼涼,難道他在懊悔他一生所做的許多錯事?我沉默了,坐了好一會兒,爸爸才又輕聲說:「依萍,什麼是
有價的?什麼是無價的?幾十年前我的力量很大,全東三省無人不知道我,但是,現在——」他苦笑了一下:「我發現闖蕩一生,所獲得的是太微小了。如今我剩下來的只有錢,我只
能用有價的去買無價的——」他忽然笑了,挺挺脊梁,站了起來,說:「算了,別談這些,把那件衣料拿回去吧!我喜歡看到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你別辜負了老天給你的這張臉,
把這件衣服做起來,穿給我看看!」
「爸,」我走過去,撫摸著那件衣料說:「這件衣料對我來說太名貴了一些,做起來恐怕也沒機會穿,在普通場合穿這種衣服徒引人注目——」
「你應該引人注目!」爸爸說:「拿去吧!」
我把衣料裝好,盒子重新繫上,抱著盒子,我向客廳走,爸說:「在這裡吃晚飯吧!」
「不,媽在家等著!」我說。
走到客廳,我看到雪姨還坐在她的老位子上發呆,毛線針掉在地下,我知道她心中正在害怕,哼!我終於使她害怕了。看到我和爸走出來,她盯住我看了一眼,又對我手裡的紙盒
狠狠的注視了一下,我昂昂頭,滿不在乎的走到大門口,爸也跟了過來,沉吟的說:
「何書桓那小子,你告訴他,哪天要他來跟我談談,我很喜歡聽他談話。」我點點頭,爸又說:「依萍,書桓還算不錯,你真喜歡他,就把他抓牢,男人都有點毛病——」
「爸爸,」我在心中好笑,爸是以自己來衡量別人了。「並不是每個男人都會見異思遷的!」
「唔,」爸爸哼了一聲,對我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那對眼光依然是銳利的,然後點點頭說:「不要太自信。」
我笑笑,告別了爸爸,回到家裡。
門一開,媽立即焦急的望著我說:「你到哪裡去了?」
「怎麼?」我詫異的問。
「書桓氣極敗壞的跑來找我,說你離奇失蹤,嚇得我要死,他又到處去找你。剛剛還回來一趟,問我你回來沒有。現在他到『那邊』去找你了,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書桓說你忽然
鑽進一條小巷子,他追過去,就沒有你的影子了,他急得要命,賭咒說你一定給人綁票了!」
我深吸了口氣,就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
媽生氣的說:「你這孩子玩些什麼花樣?別人都為你急壞了,你還在這裡笑,這麼大的人了,又不是三歲小孩子,還玩躲貓嗎?你不知道書桓急成什麼樣子!」
「他現在到哪裡去?」我忍住笑問。
「到『那邊』找你去了。」
「我就是從那邊回來的,怎麼沒有碰到他。」
「他叫計程汽車去的,大概你們在路上錯過了。依萍,你這孩子也真是的,到那邊去為什麼不先說一聲,讓大家為你著急!」
我無法解釋,關於雪姨的事和我的復仇,我都不能讓媽媽和何書桓知道。走上榻榻米,我把盒子放在桌子上,媽媽還在我身後責備個不停,看到盒子,她詫異的問:
「這是什麼?」
「爸爸送我的生日禮物!」我說,把盒子打開。
「生日?」媽媽皺著眉問。
「哼!」我冷笑了一聲:「他以為我是五月三日生的!」我把那件衣料抖開,拋在桌子上,閃閃熠熠,像一條光帶。「好華麗,是不是?媽媽?可惜我並不希罕!」
媽媽驚異的凝視那塊料子,然後用手撫摸了一下,沉思的說:「以前心萍有一件類似的料子的衣服,我剛跟你爸爸結婚的時候,也有這麼一件衣服,你爸爸喜歡女孩子穿銀色,他
說看起來最純潔,最高貴。」
「純潔!高貴!」我諷刺的說:「爸爸居然也喜歡純潔高貴的女孩子!其實,雪姨配爸爸才是一對!」
媽媽注視著我,黯然的搖搖頭,吞吞吐吐的說:
「依萍,你爸爸並不是壞人。」
「他是好人?」我問,「他搶了你,糟蹋了你,又拋開你!他玩弄過多少女人?有多少兒女他是置之不顧的?他的錢哪裡來的?他是好人嗎?媽媽呀,你就吃虧在心腸太軟,太容
易原諒別人!」
媽媽繼續對我搖頭。「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與壞,」她靜靜的說:「一個最好的人也會有壞念頭,一個最壞的人也會有好念頭。依萍,你還年輕,你不懂。依萍,我希望你能像你
的姐姐——」
「你是說心萍?」我問:「媽,心萍到底有多好,大家都喜歡她!」
「她是個最安詳的孩子,她對誰都好,對誰都愛,寧靜得奇怪,在她心裡,從沒有一丁點恨的意識。」
「我永不會像心萍!」我下結論說:「心萍的早夭,大概就因為她不適合於這個世界!」
媽媽望著我,悲哀而擔憂。又搖了搖頭,正想對我說什麼,外面有人猛烈的打門,我走到門口去開門,門外,何書桓衝了進來,雖然天氣不熱,他卻滿頭大汗,一面喘著氣,一面
一把抓住了我說:「依萍,你是怎麼回事?」
望著他那副緊張樣子,我又笑了起來,看到我笑,他沉下臉來,捏緊我的手臂說:
「小姐,你覺得很好笑,是不是?」
我收住笑,望著他,他的臉色蒼白,眼睛裡冒著火,狠狠的瞪著我。汗從他額上滾下來,一綹黑髮汗濕的垂在額際。看樣子,他是真的又急又氣,我笑不出來了,但又無法解釋,
他把我手捏得更緊,捏得我發痛,厲聲說:
「你不跟我解釋清楚,我永不原諒你!」
「我不能解釋。」我輕聲說:「書桓,我並不是和你開玩笑,可是我也不能告訴你我溜開的原因。」
「你知不知道,這一個下午我跑遍了全臺北市?差一點要去報警察局了!」
「對不起,行不行?」我笑著說,想緩和他。
「你非說出原因來不可!」他氣呼呼的說。
「我不能。」我說。
「你不能!」他咬著牙說:「因為你根本沒有原因!你只是拿我尋開心,捉弄我!依萍!你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你不該整我冤枉!」
「我不是有意的。」我說。
「你還說不是有意的!小姐,你明明就是有意的!如果不是有意的,你就把原因說出來,非說不可!」他叫著說,固執得像一條蠻牛。
「就算是有意的,」我也有點生氣了:「就算我跟你開了玩笑,現在我說了對不起,你還不能消氣嗎?」
「好,我成了猴子戲裡被耍的猴子了!」他憤憤的把我的手一甩,掉頭就向門外走。
我扶著門,惱怒的喊:
「你要走了就不要再來!」
可是,我是白喊了,他頭也不回的走了,我愣愣的站在門口,希望他能折回來,但他並沒有折回來,我把門「砰」的關上,又氣,又急,又傷心。既恨自己無法解釋,又恨何書桓
的不能諒解。
走進屋裡,媽媽關心的說:
「怎麼樣?你到底把他氣跑了!」
「不要你管!」我大聲說,衝進房子裡,氣憤的叫著說:「這麼大的脾氣,他以為我希奇他呢!走就走,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個男人!」
「依萍!你這個脾氣總是要吃虧的!」媽媽望著我,搖頭嘆氣。
「你不要對我一直搖頭,」我沒好氣的說:「我從不會向人低頭的,何書桓,滾就滾好了!」
但是,我的嘴雖硬,夜裡我卻躺在床上流淚。為了這樣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和何書桓鬧翻,似乎太不值得,可是,他那樣大的脾氣,難道要我向他下跪磕頭嗎?我望著天花板,等待
著天亮,或者天亮之後,他會來找我,無論如何,這麼久的感情,不應該這麼容易結束!
天亮了,我早早的起了身,他並沒有來,天又黑了。天再亮,再黑——一轉眼,四天過去了,這是我有生以來最漫長的四天,每天都在家裡看表,摔東西,發脾氣,第四天晚上,
媽媽忍不住了,說:「依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地址,就去找他一趟吧,本來是你不對嘛!」
我心裡正想著要去找他,可是,給媽媽一說出來,我又大發起脾氣:「鬼才要去找他呢!我又不那麼賤!他要來就來,不來就拉倒!我為什麼要去找他?」
「那麼,出去玩玩吧,別悶在家裡!」
媽媽的話也有道理,我應該出去玩玩,於是,我穿上鞋,拿了手提包,開門出去了。才走出大門,我就一眼看到我們牆外的那根街燈的柱子上,正靠著一個人!我站定,注視著他
,是何書桓!他靠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靜靜的望著我。我身不由己的走了過去,站在他面前。
我們對望著,好半天,還是我先開口:「書桓——」我的聲音是怯怯的,帶著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乞求的味道。因此,只喊出兩個字,我就頓住了,怔怔的望著他。
他依然靠在柱子上,雙手插在口袋裡,不動,也不說話。
我們又站了好一會兒,我感到一陣無法描寫的難堪,我已經先開了口招呼他,而他卻不理我!我沒有道理繼續站在這兒受他的冷淡。跺了跺腳,我轉頭想向巷口外走,可是,我才
抬起腳,我的手臂就被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我回過頭來,他的眼睛正熱烈而懇切的望著我,於是,一切的不快、誤解、冷淡,都消失了。
他擁住了我,我注意到燈光很亮,注意到附近有行人來往——但是,管他呢,讓他們去說話,讓他們去批評吧!我什麼都不管了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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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2-28 11:50:30
【第六章】
這一天,是我第一次去拜會何書桓的父母,這次會面是預先安排好的,因為何書桓的父親是個大忙人,在家的時間並不多。事先,我仔細的修飾過自己,媽媽主張我穿得樸素些,
所以我穿了件白襯衫,一條淺藍的裙子,頭髮上繫了條藍緞帶。嘴上只搽了點淡色的口紅。
何書桓來接我去,奇怪,平常我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這天卻有些莫名其妙的緊張。在路上,何書桓有意無意的說:
「我有一個表妹,我母親曾經希望我和她結婚。」
我看了何書桓一眼,他對我笑笑,擠擠眼睛說:
「今天,我要讓她看看是她的眼光強,還是我的眼光強!」
我站住了,說:「書桓,我們並沒有談過婚姻問題。」
他也站住了,說:「我是不是需要下跪求婚?」
「唔,」我笑笑:「下跪也未見得有效呢!」
「是嗎?」他也在笑。「那麼我就學非洲的一個種族的人,表演一幕搶婚!」
我們又繼續向前走,這是我們首次正式也非正式的談到婚姻。其實,在我心裡,我早就是非他莫屬了。
何家的房子精緻寬敞,其豪華程度更賽過了「那邊」。我被延進一間有著兩面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廳,客廳裡的考究的沙發,落地的電唱收音機和垂地的白紗窗簾,都說出這家人物
質生活的優越。牆上懸掛著字畫,卻又清一色是中式的,沒有一張西畫,我對一張徐悲鴻的畫注視了好久,這家的主人在精神生活上大概也不貧乏。
一個很雅淨的下女送上來一杯茶,何伯伯和何伯母都還沒有出來,何書桓打開電唱機,拉開放唱片的抽屜,要我選唱片,我選了一張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樂)。事後才覺得不
該選這張的。
坐了一會兒,何伯伯和何伯母一起出來了,何伯伯是個高個子的胖子,體重起碼有七十公斤,一對銳利而有神的眼睛嵌在胖胖的臉龐上,顯出一種權威性,這是個有魄力的人!何
伯母卻相反,是個瘦瘦的,苗條的女人,雖然已是中年,仍然很美麗,有一份高貴的書卷氣,看起來沉靜溫柔。
我站起身,隨著何書桓的介紹,叫了兩聲伯伯伯母,何伯伯用爽朗的聲音說:「坐吧,別客氣!陸小姐,我們聽書桓說過你好多次了!」
我笑笑。
何伯伯說:「陸小姐早就該到我們家來玩玩了。」
我又笑笑,不知該說什麼好,我對應酬的場合很不會處置。
「陸小姐的令尊,我很知道,以前在東北——」何伯伯回憶似的說。
我不喜歡聽人說起爸爸,我既不認為他以前那些戰績有什麼了不起,更不以自己是陸振華的女兒而引以為榮,因此,我深思的說:「我父親出身寒苦,他有他自己一套思想,他認
為只有拳頭和槍彈可以對付這個世界,所以他就用了拳頭和槍彈,結果等於是唱了一齣鬧劇,徒然擾亂了許多良民,而又一無所得。關於我父親以前的歷史,現在講起來只能讓人為他
嘆氣了。」
何伯伯注視著我,說:
「你不以為你父親是個英雄?」
「不!」我說:「我不認為。」
「你不崇拜你父親?」他再問。
「不!」我不考慮的說:「我從沒有想過應該崇拜他!事實上,我很小就和我父親分居住了。」
「哦?」何伯母插嘴說:「你和令堂住在一起?」
「是的!」我說。
我們迅速的轉變了話題,一會兒,何書桓怕我覺得空氣太嚴肅,就提議要我去參觀他的書房,何伯伯笑著說:
「陸小姐,你去看看吧!我們這個書呆子有一間規模不太小的藏書室!」
我跟著何書桓走進他的書房,簡直是玲瓏滿目,四壁全是大書架,上面陳列著各種中英文版本的書籍,我的英文程度不行,只能看看中文本的書目,只一會兒,我就興奮得有些忘
形了。我在地板上一坐,用手抱住膝,嘆口長氣說:
「我真不想離開這間屋子了!」
何書桓也在我身邊席地而坐,笑著說:
「我們趕快結婚,這間書房就是你的!」
我望著他,他今年暑假要畢業了。他深思的說:
「依萍,我們談點正經的吧。今年我畢業後,我父親堅持要我出去讀一個博士回來,那麼大概起碼要三、四年,說實話,我不認為你會等我這麼久。」
「是嗎?」我有點氣憤:「你認為我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胡扯八道!」他說:「我只認為你很美,而我也不是不信任你,我不信任命運,不信任這個世界,天地萬物,每天都在變動,四年後的情況沒有人能預卜,最起碼,我認為人力
比天力渺小,所以我要抓住我目前所有的!」
「好吧,你的意思是?」
「我們最近就結婚,婚後我再出國!」
「你想先固定我的身分?」
「是的,婚後你和你的母親都搬到這邊來住,我要杜絕別人對你轉念頭的機會!」
「你好自私!」我說:「那麼,當你在國外的時候,我如何杜絕別人對你轉念頭的機會呢?」
他抓住了我的手,緊握著說:
「是的,我很自私,因為我很愛你!你可以信任我!」
「如果你不信任我,我又怎能信任你呢?」我說。
他為之語塞。
於是,我握緊他的手說:
「書桓,我告訴你,假如我不屬於你,現在結婚也沒用,假如我屬於你,現在不結婚,四年後我還是你的!」
「那麼你屬不屬於我?」他問。
「你認為呢?」我反問。
他望著我,我坦白的回望他。忽然,我敏感的覺得他顫慄了一下,同時,我聽到客廳裡隱約傳來的(悲愴交響樂),一陣不安的感覺掠過了我,為了驅散這突然而來的陰影,我投
進他懷裡,緊攬住他的脖子說:
「我告訴你!我屬於你,永遠!永遠!」
從何家回去的第二天,方瑜來找我,她看起來蒼白消瘦,但她顯得很平靜很安詳。在我的房間裡,她坐在榻榻米上,用幾乎是愉快的聲音對我說:
「你知不知道,下星期六,我所喜歡的那個男孩子要和他的女朋友訂婚了,我們系裡為了慶祝,要給他們開一個舞會。」
我詫異的看她,她微笑著說:
「你覺得奇怪?你以為我會大哭大叫?尋死覓活?」
「最起碼,不應該這樣平靜。」我說。
「我講一個佛家的譬喻給你聽。」方瑜說:「你拿一塊糖給一個小孩子,當那孩子歡天喜地的拿到了糖,你再把那塊糖從他手上搶走,他一定會傷心大哭。可是,如果是個大人,
你把一塊糖從大人手上搶走,他一定是滿不在乎的。依萍,你決不會為了失去一塊糖而哭泣吧?」
「當然,」我不解的說:「這與你的事又有什麼關係呢?」
「好的,你知道,人為什麼有痛苦?就因為人有欲望,但是,假如你把一切的東西,都看成一塊糖一樣,你就不會為了得不到,或者失去了而傷心痛苦了。你明白了嗎?最近,我
已經想通了,我不該還是個小孩,為了一塊糖哭泣,我應該長成個大人——」
「可是,一個男人不是一塊糖!」我說。
「任何你想得到的東西都只是一塊糖!」方瑜帶著個莫測高深的微笑說。「依萍,仔細想想看,假如你希望快樂,你就把一切東西都看成糖!」
「坦白說,我可做不到!」我說。
「所以你心裡有仇恨,有煩惱,有焦慮,有悲哀——這些都只是一些心理狀況,產生的原因就因為你把一切都看得太嚴重了!」她搖搖頭,嘆口氣說:「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何苦來哉!」
「你什麼時候研究起佛家思想來的?」我問。
「佛家思想確實有他的道理,你有時間應該看看,那麼你就知道貪、瞋、思、慕,都只是一念之間,犯罪、殺人也都是一念之間,能夠看得開,悟出道來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
「我不同意你,」我說:「假如一個人,沒有欲望,沒有愛憎,那麼他心中還有些什麼呢?他活著的目的又是什麼?那麼,他的心將是一片荒漠——」
「你錯了!」方瑜靜靜的說:「沒有貪瞋思慕,就與世無爭,就平靜安詳,那他的心會是一塊肥沃的平原,會是一塊寧靜的園地。只有一種人的心會是荒漠,那就是當他墮落、毀
滅,做了錯事被世界遺棄拒絕而不自知的人——」
「好了,」我不耐的說:「別對我傳教了,我並不相信你已經做到無貪無瞋無愛無憎的地步!」
「確實。」方瑜嘆了口長氣,站起身來,拍拍我的肩膀:「依萍,真能做到那個地步,就是神而不是人了!所以我現在和你高談大道理,晚上我會躲在被窩裡哭。」
「哦,方瑜!」我憐憫的叫。
「算了,別可憐我,走!陪我去玩一整天!我們可以連趕三場電影!」
我們真的連趕了三場電影,直到夜深,我才回家。
媽給我開了門之後說:「下午如萍來了一趟。」
「她來做什麼?」我有些不安,難道她會來向我興師問罪?責備我搶走何書桓?
「她害怕得很,說是你爸爸和雪姨大發脾氣,吵得非常厲害,她要你去勸勸你爸爸。」
「哈!要我去勸!我巴不得他們吵翻天呢!」我冷笑著說,又問:「為了什麼吵?」
「聽如萍說是為了錢,大概雪琴把錢拿去放高利,倒了一筆,你爸爸就發了大脾氣!」
「哼!」我冷笑一聲,走進屋裡,我知道,我所放下的這枚棋子已獲得預期的效果,從此,雪姨將失去她操縱金錢的大權了,也從此,她將失去爸爸的信任!只怕還不止於此,以
後還有戲可看呢!
我想起那個瘦男人老魏,和酷似老魏的爾傑。我明白雪姨的錢並不是放利倒了,而是給了老魏做走私資金了。那天偷聽了老魏的話之後,我曾經注意過報紙,看有沒有破獲走私的
案件,可是,報紙上寂靜得很,一點消息都沒有,可見得魔鬼對犯罪的人照顧得也挺周到的。
第二天,我到「那邊」去看我所造成局面的後果。
客廳裡寂無一人,平日喧囂吵鬧的大宅子這天像一座死城,看樣子,昨日的爭吵情況一定十分嚴重。我在客廳裡待了半天,如萍才得到阿蘭的報告溜了出來,她一把拉住我,顫慄
著說:
「你昨天怎麼不來?嚇死我了,爸爸差點要把媽吃掉!」
「怎麼回事?」我假裝不明白。
「為了錢嘛,我也弄不清楚,爸爸逼媽把所有銀行存摺交了出來,又查媽媽的首飾,今天媽媽就帶爾傑走掉了,現在爾豪出去找媽了。」
「你放心,」我說:「雪姨一定會回來的!爸爸呢?」
「還在屋裡生氣!」
「我去看看去。」我說,正要走到後面去,如萍又拉住了我,囁囁嚅嚅的,吞吞吐吐的說:「依萍,我——我——我還有點話要和你講!」
「講吧!」我說。
「依萍,」她漲紅了臉說:「聽說你快和書桓訂婚了,我——我——我想告訴你,你——你一定也知道,我對書桓也很——很喜歡的,有一陣,我真恨——恨透了你。」她的臉更
紅了,不敢看我,只能看看她自己的手,繼續說:「那一向,我以為我一定會死掉,我也想過自殺,可是我沒勇氣。但是,現在,我想開了。你本來比我美,又比我聰明,你是更配書
桓一些。而且,你一向對我那麼好——所——所以,我——我要告訴你,我們姐妹千萬不要為這個不高興,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你——」
聽到如萍這些吞吞吐吐的話,我的臉也發起燒來,這個可憐的小傻瓜,居然還到我身上來找友情,她怎麼知道我巴不得她的世界完全毀滅!但是,我決沒有因為她這一段話而軟了
心,我只覺得她幼稚可憐。
為了擺脫她,我匆匆的說:
「當然,我們不會為這件事不高興的,你別放在心上吧!」說完,我就離開了她,急忙的走到爸爸屋裡去了。
爸爸正坐在他的安樂椅裡抽煙斗,桌子上面堆滿了帳冊,旁邊放著一把算盤,顯然他剛剛做過一番核算工作。看到了我,他指指身邊的椅子,冷靜的說:
「依萍,過來,坐在這兒!」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他望了我一會兒,問:
「是不是準備和書桓結婚?昨天早上書桓來了一趟,問我的意見,他說希望一畢業就能和你結婚。」
「我還沒有決定。」我說。
「唔,」爸鎖著眉,思索著說:「依萍,假如你要結婚,我一定會給你準備一份豐富的嫁奩。」他在那疊帳簿上憤憤的敲了一下,接著說:「雪琴真混帳,把錢全弄完了!」
從爸的臉色上看,我知道損失的數目一定很大。
他又堅定的說:「不過,依萍,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準備一份豐富的嫁奩!」
我笑笑,說:「我並不想要什麼嫁奩,我對這個一點興趣都沒有!」
爸盯著我,低壓著眼睛的眉毛纏在一起。
「哼!」他凶惡的說:「我就猜到你有這句話!」他把頭俯近我,近乎凶狠的大叫著說:「依萍!我告訴你,不管你要不要,我一定要給你!」他抓住我的肩膀,幾乎把我的肩胛
骨捏碎,嚷著說:「你不要太驕傲,你只是個不懂事的傻丫頭!我告訴你,我的錢燒不死你!」
我從他的掌握裡掙脫出來,聳聳肩說:「隨你便好了,有錢給我還有什麼不好的?」
爸好不容易才平下氣來,他指著我說:
「依萍,學聰明點,錢在這個世界上是很有用的,貧困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已經老了,不需要用什麼錢了,你還年輕,你會發現錢的功用!」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爸又提起了他財產的現況,我才知道他的動產在目前大約只有五十萬,雪姨所損失的還超過了這個數目,這數字已經把我嚇倒了,五十萬!想想看,幾個月前
我還為了問他要幾百塊錢而挨一頓鞭打!
雪姨出走了三天,第三天,我到中和鄉一帶亂逛。傻氣的希望能找出那個老魏的蹤跡,我猜想,雪姨一定是躲在那個老魏那裡。可是,我是白逛了,既沒看到雪姨,也沒看到老魏
,更沒看到那輛黑汽車。
第三天晚上,我到「那邊」去,知道雪姨果然回來了,她大概是捨不得陸家剩下的五十萬,和這棟花園洋房吧!
我和何書桓已經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地步了,我為我自己感情的強烈和狂熱而吃驚。為此,我也必須重新衡量何書桓出國的事,他自己也很猶豫,雖然一切都在按部就
班的進行,他已在申請獎學金,並準備留學考試。但是,私下裡,他對我說:「為了什麼前途理想,而必須要和自己的愛人分開,實在有點莫名其妙,我甘願放棄一切,換得和你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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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時間:
2013-2-28 11:50:54
廝守!」
「先去留學,回來再廝守,反正有苦盡甘來的日子,以後的歲月還長著呢,急什麼?」我說,可是,這只是我嘴硬,而他出國的日子到底還很遠,我不願來預付我的哀傷。能把握
住今天,何不去盡興歡笑呢?
我們變著花樣玩。奇怪,近來我們每在一起,就有一種匆促緊張的感覺,好像必須要大聲叫嚷玩樂才能平定另一種惶惶然的情緒。為了什麼?我不能解釋。以前,我們喜歡依偎在
沒有人的地方,靜靜的,悠然的,彼此望著彼此,微笑訴說、凝思。現在,我們卻不約而同的向人潮裡擠,跳舞、笑鬧,甚至喝一些酒,縱情歡樂。
如果偶爾只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他會狂吻我,似乎再不吻就永遠吻不到我了似的。有時我會有一種感覺,覺得我們在預支一輩子的歡樂,因而感到衷心紊亂。自從上次為了偵察
老魏而中途丟開何書桓,因而和何書桓鬧了一次彆扭之後,我明白了一件事,何書桓個性之強,絕不亞於我,可能更勝於我,我欣賞有個性的人,但是,媽媽常擔憂的說:「你們兩個
太相像了,是幸也是不幸。依萍,我真怕有一天,你們這兩條牛會碰起頭來,各不相讓。」
會嗎?在以後的一些事情裡,我也隱隱的覺得,終會有這一天的。我和何書桓在許多場合裡,碰到過夢萍,穿著緊身的衣服,挺著成熟的胸脯,捲在一大堆半成熟的太保學生中。
她的放蕩形骸曾使我吃驚,但是,我們碰見了,總是各玩各的,誰也不干涉誰,頂多點點頭而已。
有一天晚上,何書桓提議我們到一家地下舞廳去跳舞,換換口味。我們去了,地方還很大,燈光黯淡,門窗緊閉,煙霧騰騰,音樂瘋狂的響著,這是個令人迷亂麻醉的所在!
我們才坐定,何書桓就碰碰我說:
「看!夢萍在那邊!」
我跟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不禁皺了皺眉頭,夢萍穿著件緊緊的大紅襯衫,下面是條黑緞的窄裙子,襯衫領口開得很低,裙子則緊捆住她的身子,這身衣服實在像一張打濕了的紙,
緊貼在她身上,使她渾身曲線暴露無餘。
她正坐在一個男孩子的膝上,桌子四週,圍著好幾個男孩子,全是一副流氓裝束,除了夢萍外,另外還有個女孩,正和一個男孩在當眾擁吻。桌子上杯碟狼藉,最觸目的是兩個洋
酒瓶,已經半空了。夢萍一隻手拿著杯子,一隻手勾著那男孩的脖子,身子半懸在那男孩身上,穿著高跟鞋的腳在半空裡搖擺,嘴裡在尖銳的大笑,另外那些人也又笑又鬧的亂成一團
。一看這局面,我就知道夢萍已經醉了。
何書桓詫異的說:
「他們喝的是白蘭地和威士忌,哪裧裡弄來的?」
侍者走了過來,何書桓問:
「你們這裡也賣洋酒嗎?」
「沒有。」侍者搖搖頭。
「他們呢?」何書桓指指夢萍的桌子。
「那是他們自己帶來的。」侍者說。
侍者走開後,何書桓點點頭,用近乎說教的感慨的口吻說:「他們有洋酒,可見得他們中有人的家庭環境十分好,家裡有錢,父母放縱,就造成了這一批青年!流氓和太保的產生
,是家庭和社會的責任!」
夢萍搖晃著身子,笑得十分放肆,然後,她忽然大聲唱了起來:
「天荒地寒,人情冷暖,我受不住這寂寞孤單!」
「喲!」那些男孩子尖聲怪叫,同時夾著一陣口哨和大笑,夢萍仰著頭,把酒對嘴裡灌,大部分的酒都潑在身上,又繼續唱了下去:
「走遍人間,歷盡苦難,要尋訪你做我的侶伴!」
唱著,她對她攬住的那男孩額上吻了一下,大家又「喲!」的大叫起來。
何書桓忍不住了,他站起身來,對我說:
「你妹妹醉了,我們應該把她送回家去!」
我按住何書桓的手說:
「你少管閒事,隨她去吧!」
「我不能看著她這副樣子,這樣一定會出問題!」何書桓想走過去。
我緊拉著何書桓說:「她出問題干你什麼事?你坐下來吧!她自己高興這樣,你管她幹什麼?」
何書桓不安的坐了下來,但眼睛還是望著夢萍那邊,我拍拍他的手說:「來,我們跳舞吧!」
我們滑進了舞池,何書桓還是注視著那個桌子,我把他的頭扳向我,他望著我,說:
「你應該關心,那是你妹妹!」
「哼,」我冷笑了一聲。「我可不承認她是我妹妹,她是雪姨的女兒,她身上是雪姨的血液!」
「就算是你的朋友,你也不該看著她發酒瘋!」
「她也不是我的朋友,」我冷冷的說:「她夠不上資格做我的朋友!」
「你不該這樣說,」何書桓說:「她總不是你的仇人!」
「誰知道!」我說,把頭靠在何書桓肩上,低聲說:「聽這音樂多好,我們跳自己的舞,不要管別人的事好不好?」這時唱機裡正播著蓓蒂佩姬唱的「我分不清華爾滋和探戈」。
我們默默的跳了一陣,夢萍依舊在那邊又笑,又叫,又唱。過了一會兒,一陣玻璃杯打破的聲音,引起我們的注意,只見抱著夢萍的那個高個子的男孩已經站了起來,正拉著夢萍
的手向外面走去,夢萍搖搖晃晃的,一面走一面問:
「你帶我到哪裡去?」
「到解決你孤單的地方去!」那男孩肆無忌憚地說。那個桌子上的人爆發了一陣大笑!
「不行,我不去!」夢萍的酒顯然醒了一些。
「我不會吃掉你!」高個子笑嘻嘻的說。同時,用力的把夢萍拉出去,
我知道這裡的三樓就是旅舍,我用幸災樂禍的眼光望著醉醺醺的夢萍,隨她墮落毀滅吧!我巴不得她和雪姨等一起毀滅!
可是,何書桓甩開我,向前面衝了過去,嚷著說:「這太不像話了!」
我追上去,拉住何書桓說:
「你管她做什麼?不要去!」
何書桓回過頭來,對我狠狠的盯了一眼,就衝上前去,用手一把按在那個高個子的肩膀嚴厲的說:
「放開她!」
高個子轉過頭來,被這突來的阻擾引動了火氣,把肩膀一挺說:「干你什麼事?」
夢萍已認出了何書桓,得救似的說:
「書桓,你帶我走!」
那男孩被激怒了,大聲說:
「你識相就滾開,少管老子的事。」一面抓住夢萍的手。
這時,那桌上的男孩子全圍了上來,大叫著說:
「揍他!揍他!揍他!」
舞廳的管事趕了過去,我也鑽進去,想把何書桓拖出來。可是,來不及了,一場混戰已經開始,一時間,桌椅亂飛,茶杯碟子摔了一地,何書桓被好幾個小流氓所圍攻,情況十分
嚴重,我則又氣又急,氣何書桓的管閒事,急的是這局面如何收拾。
幸好就在這時,進來了三個彪形大漢,走過去幾下就把混戰的人拉開了,喝著說:
「要打架跟我打!」我猜這些是舞廳僱用的保鏢之類的人物。何書桓鼻青臉腫,手腕被玻璃碎片劃了一個口子,流著血,非常狼狽。這時仍然悻悻的想把夢萍拉出來,但那些小流
氓則圍成一圈,把夢萍圍在裡面。
我走過去,在何書桓耳邊說:
「當心警察來,這是地下舞廳,同時,為你爸爸的名譽想一想!」我這幾句話很有效,何書桓茫然的看了我一眼,又悵悵的望著夢萍,就無可奈何的和我退了出來。
我們走到大街上,兩人都十分沉默,叫了一輛三輪車,何書桓對車夫說了我的地址,我們坐上車,何書桓依然一語不發。
車子到了我家門口,下了車,我對何書桓說:
「到我家去把傷口包紮一下吧!」
「不必了!」何書桓的聲音非常冷硬,然後,他望著我的臉,冷冰冰的說:「依萍,我覺得我們彼此實在不大瞭解,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熱心腸有思想的女孩子,可是,今天你的表
現使我認清了你!我想我們應該暫時疏遠一下,大家冷靜的想想!」
我悚然而驚,一瞬間,竟說不出話來。可是,立即我冒了火,他的話傷了我的自尊心。如果今晚不是夢萍,是任何一個漠不相關的女孩子,我都會同意他去救她,但是我決不救夢
萍!我的心事他既不能體會,我和「那邊」的仇恨他也看不出來,妄想去救助我的敵人,還說什麼認清了我的話,那麼,他是認清了我是個沒思想冷心腸的人了?
於是,我也冷笑了一聲說:「隨你便!」
兩個人都僵了一會兒,然後我伸手敲門,他默默的看了我一眼,就毅然的一甩頭,走出了巷子。
我望著他的背影消失,感到自己的心臟像被根無形的繩子抽緊了,頓時間,痛楚、心酸、迷茫的感覺全湧了上來。
因此當媽來開了門,我依然渾然未覺的站著,直到媽媽問:「怎麼了?依萍?」我才驚覺的醒過來,走進家門,我默默不語,媽媽跟在我後面問:
「書桓呢?」
「死掉了!」我說,和衣倒在床上。
媽媽點著頭說:
「又鬧彆扭了,是不?你們這對孩子,唉!」
這次彆扭持續的時間相當長,我恨透了書桓為這件事把我的本質評得一錢不值,更恨他不瞭解我。因而,雖然我十分痛苦,但我決不去找他。儘管他的影子日夜折磨著我,儘管我
被渴望見他的念頭弄得憔悴消瘦,我依然不想對他解釋。讓他誤解我,讓他認為我沒有同情心正義感,讓他去做一切的評價吧,我不屑於為自己辯白。無論如何,雪姨和我的仇恨是不
共戴天的,我非報不可,挨打那一日,我淋著雨在那邊門前發的誓,字字都蕩在耳邊,我要報復!我要報復!我要報復!
可是,失去了何書桓,日子一下子就變得黯淡無光了,幹什麼都不對勁。
一星期之後,我到方瑜那兒去,剛走出家門沒幾步,忽然,一輛小汽車停在我身邊,我轉頭一看,不禁心臟猛跳了起來,我認得這車子,這是何家的車子,我正發愣,何伯母從車
子裡鑽了出來,拉住了我的手,笑瞇瞇的說:
「遠遠看著就像你,怎麼回事?好久沒有看到你了!為什麼不到我們家來玩?」
我苦笑著,不知怎麼回答好。
何伯母卻全不管我的態度,牽住我的手,向車子上拉,一面說:
「來,來,難得碰到,到我們家去玩玩吧!」
「我——我——」我猶豫著說,想託辭不去,但舌頭像打了個結,渾身無力,何伯母斷然說:
「來吧,書桓這兩天生病,有年輕人談談好得快!」
我沒話可說了,事實上,要說也來不及了,因為我的腳已經把我帶進了車子。他生病,為了我嗎?一剎那間,渴望見到他的念頭把我的驕傲和自尊全趕走了。
在車子裡,何伯母拍拍我的手,親切的說:
「陸小姐,我們書桓脾氣壞,從小我們把他慣壞了,他有什麼不對,你原諒他吧!」
我望著何伯母,於是,我明白了,她是特意來找我的。我凝視著車窗外面,一句話也不說,沉默的到了何家。
何伯母一直引我走到何書桓的門口,打了打門,裡面立刻傳來何書桓憤怒而不耐的聲音,叫著說:
「別來惹我!」
「書桓,你開門看看,」何伯母柔聲說:「我給你帶了一個朋友來了!」
我暗中感謝何伯母的措辭,她說:「我給你帶了一個朋友來了」,這維持住我的自尊,如果她說:「有個朋友來看你」,我一定掉頭就走,我不會先屈服的。
門立即就打開了,何書桓衣冠不整的出現在我面前,蓬著濃髮的頭,散著衣領和袖口,一股落拓相。看到了我,我們同時一震,然後,何伯母輕輕的把我推進了門,一面把門關上
,這是多麼細心而溺愛的母親!
我靠著門站著,惶惑而茫然的望著這間屋子,室內很亂,床上亂七八糟的堆著棉被和書籍,地上也散著書和報紙,窗簾是拉攏的,光線很暗。我靠在那兒,十分窘迫,不知該怎麼
樣好,何書桓站在我面前,顯然並沒料到我會來,也有些張皇失措。
我們站了一會兒,何書桓推了一張椅子到我面前來,有點生硬的說:「坐嗎?」
我不置可否的坐了下去,覺得需要解釋一下,於是我說:
「在街上碰到你母親,她拉我來看看你。」我的口氣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的生疏和客氣。
「哦,是嗎?」他說,臉上浮起一陣不豫之色,大概恨他母親多管閒事吧!說完這兩個字,他就不再開口了,我也無話可說,僵持了一陣,我覺得空氣是那樣凝肅,何書桓又那樣
冷冰冰,不禁暗暗懊悔不該來這一趟。
又待了一會兒,我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來說:
「我要回去了!」講完這句話,我覺得非常委屈,禁不住聲音有點發顫,我迅速的轉開頭,因為眼淚已經沖進我的眼眶裡了。
我伸手去開門,可是,何書桓把我伸出一半的手接住了,他輕輕的把我拉回來,低聲說:「依萍,坐下!」他的話對我有莫大的支配力量,我又身不由己的坐了下去。
於是,他往地下一跪,把頭埋在我的膝上了。
我控制不住,眼淚湧了出來,於是,我斷續的,困難的,艱澀的說了一大篇話:「書桓,你不知道——我們剛到臺灣的時候,大家住在一起,我有爸爸,也有媽媽。後來,雪姨讒
言中傷,媽媽怯懦柔順,我們被趕了出來,在你看到的那兩間小房子裡,靠每月八百元的生活費度日。我每個月到『那邊』去取錢,要看盡爸爸和雪姨的臉色,聽盡冷言冷語。就在我
認識你以前不久,為了向爸爸要房租,雪姨從中阻攔,我挨了爸爸一頓鞭打。在我挨打的時候,在我為幾百元掙扎的時候,夢萍她們怡然自得的望著我,好像我在演戲,沒有人幫我說
一句話,沒有人幫我求爸爸,雪姨看著我笑,爾傑對我做鬼臉——」我咽了一口口水,繼續說:「拿不到錢,我和媽媽相對飲泣,媽媽瞞著我,整日不吃飯,但雪姨他們,卻過著最舒
適最豪華的生活——我每天告訴我自己,我要報復他們,如果他們有朝一日遭遇了困難,我也要含笑望著他們掙扎毀滅——」
我停住了,何書桓的頭仰了起來,望著我的臉,然後,他站起身來,輕輕的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口,用手撫摸我的頭髮,低聲說:「現在都好了,是不是?以後,讓我們都不要管
雪姨他們的事了!依萍,原諒我脾氣不好!」
我含著眼淚笑了,把頭緊貼在何書桓胸口,聽著他沉重的心跳聲,體會著自己對他的愛的深度——那是無法測量的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51:21
【第七章】
夏天來了。
六月裡,何書桓畢了業。
一天,何家的小汽車停在我家門口,何伯母正式的拜訪了媽媽。在我們那間簡陋的房間裡,何伯母絲毫沒有驚異及輕視的表情,她大大方方的坐在媽媽的床沿上,熱心的向媽媽誇
讚我,媽媽則不住讚美著書桓。這兩位母親,都被彼此的話所興奮,帶著滿臉的驕傲和愉快,她們談起了我和書桓的婚事。書桓預定年底出國,於是,我們的婚禮大致決定在秋天,九
月或十月裡舉行。
當何伯母告辭之後,媽媽緊緊的攬住我,感動的說:
「依萍,你將有這麼好的一個婆婆,你會很幸福很幸福的,哦,我真高興,我一生所沒有的,你都將獲得。依萍,只要你快樂,我就別無所求了!」
我把頭靠在媽媽胸前。一瞬間,我感到那樣安寧溫暖,在我面前,展開許多未來的畫面,每一幅都充滿了甜蜜和幸福。
媽媽立即開始忙碌了起來,熱心的計劃我婚禮上所要穿的服裝,從不出門的她,居然也上了好幾次街給我選購衣料,我被媽媽的過度興奮弄昏了頭。又要和書桓約會,又要應付媽
媽,弄得我忙碌不堪,好久都沒有到「那邊」去了。
這天,書桓說:「我想,我們應該去看看你爸爸,把結婚和出國的問題也和你爸爸談談。」
我覺得也對,而且我也需要問爸爸要錢了,因為媽媽把最近爸爸所多給的錢全買了我的衣料了。於是,我和書桓一起到了「那邊」。
這是個晚上,夏天的晚上是美好的,我們散著步走到那邊。進門之後,就覺得這天晚上的空氣不大對頭,阿蘭給我們開了門就匆忙的跑開了,客廳裡傳來了爸爸瘋狂的咆哮聲。我
和書桓對望了一眼,就詫異的走進了客廳中。
客廳裡,是一副使人驚異的局面,雪姨坐在一張沙發裡,夢萍伏在她懷裡哭,雪姨自己也渾身顫抖,卻用手緊攬住夢萍。如萍坐在另外一張沙發椅裡,一臉的緊張焦急和恐怖。只
有爾傑靠在收音機旁,用有興味的眼睛望著爸爸,還是和以前一樣的滿不在乎。爾豪照例是不在家。爸則拿著煙斗,滿屋子暴跳如雷。
我們進來時,正聽到爸爸在狂喊:
「我陸振華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你乾脆給我去死,馬上死,死了乾淨!」
我和書桓一進去,如萍就對我比手勢,大概是要我去勸爸爸。她的眼光和書桓接觸的一剎那,她立即轉開了頭,顯出一股難言的哀怨欲絕的神情,我注意到書桓也有點不自然。可
是,我沒有時間去研究他們,我急於想弄清楚這家庭裡出了什麼事。
於是,我喊:「爸爸!」
爸爸轉過頭來看我們,他一定在狂怒之中,因為他的眼睛凶狠,額上青筋暴露,一如我挨打那天的神情,看到我,他毫不掩飾的說:「你知不知道夢萍做的醜事?她懷了個孩子回
來,居然弄不清楚誰是父親!我陸家從沒出過這樣的醜事,我今天非把這個小娼婦打死不可!」他向雪姨那邊衝過去,一手抓住了夢萍的肩膀,夢萍立刻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
雪姨挺挺肩膀,護住了夢萍,急急的說:「事情已經這樣了,打死她也沒有用,大家好好商量一下,發脾氣也不能解決問題!」
「哦,你倒會說!」爸爸對雪姨大叫。「就是你這個娼婦養出來的好女兒!你倒會說嘴!你把我的錢弄到哪裡去了?下作媽媽養出來了的下作女兒!一窩子爛貨!全給我去死!全
給我去死!」他把拳頭在雪姨鼻子底下揮動,雪姨的頭向後縮,心虧的躲避著。
於是,爸爸用兩隻手抓住了夢萍的肩膀,把她像篩糠似的一陣亂搖,搖得夢萍不住哭叫,頭髮全披散下來,臉色白得像一張紙,雪姨想搶救,爸爸立即反手給了雪姨一耳光,繼續
搖著夢萍說:「你敢偷男人,怎麼不敢尋死呢?拿條帶子來,勒死了你省事!」
書桓推了推我,在我耳邊說:
「依萍,去拉住你爸爸,他真會弄死夢萍了!」
我望了書桓一眼,寂然不動。我眼前浮起我挨打的那一天,雪姨曾怎樣怡然自得的微笑,夢萍如何無動於衷的欣賞,她們也會有今天!現在,輪到我來微笑欣賞了。我挑挑眉毛,
動也不動。書桓望望我,皺攏了眉頭。
這時,夢萍顯然已被搖得神志不清了,她大聲的叫了起來:
「我去死!我去死!我去死!」
書桓再也忍不住了,他衝上前去,一把抓住爸爸的手,堅決而肯定的說:「老伯!您放手!弄死她並不能減少醜聞呀。」
爸爸鬆了手,惡狠狠的盯著何書桓說:
「又是你這小子!你管哪門子閒事!」
何書桓護住了夢萍,直視著爸爸,肆無顧忌的說:
「兒女做錯事情,父母也該負責任!夢萍平日的行動,您老人家從不過問,等到出了問題,就要逼她去死,這對夢萍太不公平!」
「哦,」爸爸的怒氣轉到何書桓的身上來了:「好小子!你敢教訓我?」
「我不敢,」何書桓鎮定的說,那勇敢勁兒讓我心折,但我也真恨他的多管閒事。「我並不是教訓您,我只是講事實,您平常並沒有管教夢萍,夢萍做了錯事您就得原諒!養不教
,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兒女有了過失,父母的責任是百分之八十,兒女只負百分之二十,所以,您的過失比夢萍大。」
爸爸捏住了何書桓的胳膊,瞇著眼睛說:
「我管教我的女兒,不干你的事,你最好閉住你的嘴,給我滾出去!」
何書桓不動,定定的看著爸爸說:
「陸老伯,我不怕您,您沒有力量扔我出去!」他挺直的站在那兒,比爸爸矮不了多少,手臂上的肌肉突了起來,充分顯出一個年輕人的體力。
爸爸盯著他,他們像兩隻鬥雞,彼此豎著毛,舉著尾。然後爸爸突然鬆了手,點著頭說:
「好的,書桓,算你行!」
他向屋內退過去,我注意到他臉上有種受傷的倔強,何書桓的肌肉使他傷了心,老了的豹子甚至於鬥不過一隻初生之犢!不由自主的,我跟著爸爸走了進去,爸爸回過頭來,看到
我,他把我拉過去,用一隻手按在我的頭上,我覺得他的手顫抖得很厲害。
他用一種我從沒有聽到過的慈祥而感傷的口氣說:「依萍,書桓是個好孩子!我這一生失敗得很,你和書桓好好的給我爭口氣!」然後,他放開我說:「去吧,我要一個人待一待
,你去看看夢萍去!」
我退出來,走回客廳裡,雪姨和如萍正圍在夢萍身邊,一邊一個的勸慰著她,夢萍則哭了個肝腸寸斷。
我示意書桓離開,我們剛要走,夢萍撲了過來,拉著書桓的衣服,斷斷續續的說:「謝——謝——你!假如——那天,你救——救——救我——到——底——」
書桓鎖緊了眉,問:「是你喝酒的那一天?在××舞廳那一天?那麼,是那個高個子做的事了?」
夢萍猛烈的搖搖頭。「不是他一個人,我弄不清楚,——他們——灌——灌醉我,我,——」
我感到胃裡一陣不舒服,聽了她的話使我惡心欲吐。
何書桓的眉毛鎖得更緊,他咬著嘴脣說:
「是哪些人?你開個名單給我!」
「不,不,不,不行!」夢萍恐怖的說。
於是,我明白,她不敢揭露他們。
何書桓嘆口氣,跺跺腳拉著我走出了「那邊」。站在大街上,迎著清涼的空氣,我們才能吐出一口氣。
書桓在我身邊沉默的走著。
走了一大段,書桓又嘆了一聲,輕輕的說:「那一天,假如不是你阻止我,我會把夢萍救出來的!」
「你怪我嗎?」我有些生氣的說:「你又何曾能把她從那一堆人手裡救出來!」
「最起碼,我應該去報警,」何書桓說:「不該看著夢萍陷在他們手裡。我本可以救她的,但是我沒有救!」他的語氣充滿了懊喪。
「報警?」我冷笑了一聲:「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何某人的兒子在地下舞廳和流氓打架!」
「那比起夢萍的損失又算什麼呢!」何書桓說,深深看了我一眼:「依萍,你不為你的妹妹難過嗎?你不為自己看著她受害不救而自疚嗎?你不會感到不安嗎?」
「我為媽媽難過,」我冷冷的說:「我為自己這十幾年困苦的生活難過。」
「依萍,你很自私。」
「是的,我很自私。」我依舊冷笑著說:「我和你不同,你是個大俠客,整天想兼善天下,我只想獨善其身。我為自己和媽媽傷心夠多了,沒有多餘的眼淚為別人流。我告訴你,
你休想我會為雪姨那一家人流一滴眼淚,他們家無論發生了什麼,我全不動心!」
他注視著我,沉吟的說:
「依萍,為什麼你要這樣記恨呢?人生的許多問題,不是仇恨所能夠解決的,怨怨相報,是永無了時的。」
「書桓,」我說:「你從來沒有過仇恨,所以你會對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大話,假如你父親是我父親,你處在我的地位,那麼,我相信,你比我更會記仇的!」
書桓搖搖頭,一臉不同意的味道。
到了我家門口,他沒有進去坐,說了聲再見就走了。
我望著他走遠,模糊的感到我們之間有了距離,而這距離是我無力於彌補的。因為,我不能在他面前掩飾住我的本性,我也不能放棄報復雪姨的任何機會。
進了家門,我把今天「那邊」發生的事告訴了媽媽,媽媽驚異的說:「夢萍?她還是個孩子呢!真想不到會有這種事!」
「想不到?」我笑笑。「想不到的事還多著呢!」我想起雪姨那個瘦子老魏,又輕輕的加了一句評語:「這叫作有其母必有其女。」
「你說什麼?」媽媽緊緊的望著我:「你知道了些什麼事?」
「我沒說什麼呀!」我掩飾的說,拿著浴巾,鑽進了廚房裡。
好久沒看到方瑜了,這天我去看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她竟捧著本《聖經》在大讀特讀。
我笑著說:
「一會兒是佛經,一會兒是聖經,你大概想做個宗教研究家了。」
「確實不錯,」她說:「反正各宗教的神不同,目的卻都一樣,要救世救人,要仁人愛物,研究宗教總比研究其他東西好些。」
「比畫畫更好?」我問。
「畫要靈感,要技術,與宗教風馬牛不相關。我告訴你,如果你覺得內心不寧,也不妨研究研究宗教,它可以使你內心安定。」
「謝謝你,」我說:「我一點都沒有不寧。而且,我記得我們都是無神論者,你怎麼突然間變了。」
「或者這世界上沒有神,」方瑜坐在榻榻米上,用手抱住膝,眼睛深邃的注視著窗外一個渺不可知的地方,臉上有種奇異的,專注的表情。「可是這世界上一定有一種超自然的力
量,在冥冥中支配著一切,它安排著人與人的遇合,它使生命誕生,草木茁長,地球運行。這力量是不可思議的,神奇的——」
「好了,」我打斷她:「你只是失戀了,失戀把你弄昏了頭,趕快從你的宗教裡鑽出來吧!」
她笑了,靜靜的說:「我正要鑽進去呢,下星期天,我要受洗為天主教徒。」
我直望著她,問:「目的何在?」
「信教還要有目的嗎?」方瑜說。
「我覺得你是有目的的,」我說:「你真『信』了教?你相信亞當夏娃偷吃了禁果被謫凡塵?那你為什麼不去相信盤古開天闢地的傳說呢?——」
「我不跟你辯論宗教,人各有志,我們誰也不影響誰。」
「好!」我說,跪在榻榻米上,望著方瑜說:「你相信你信了教就能獲得平靜了?」
「我相信。」
「那麼,信你的教去吧!」我說:「能獲得平靜總是好的。」
方瑜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凝視著我說:
「你呢?」
「我不平靜,可是,我不想遁避到宗教裡去!」
她點點頭。「我瞭解你的個性,」她說:「你永不可能去愛你所恨的人。」她又望望我,皺著眉說:「奇怪,我有一個預感,好像會有什麼不幸要降到你身上似的!」
我笑著說:「方瑜,你可能成為一個天主教徒,但我不相信你會成為個預言家!」她也笑了。
我在方家吃了晚飯,方瑜送我慢慢的散步過了川端橋。
我十分希望再能碰到那個瘦子老魏,或者是他的車子,可是,我沒有碰到。這種「巧合」好像不能再發生了。
回到家裡,媽開了門說:
「快進去吧,書桓在你房裡等你!」
「他來多久了?」我愉快的問。
「大概半小時!」
我走上榻榻米,穿過媽媽的房間,走進我屋裡,把手提包扔在床上,高興的說:「書桓,我們看電影去,好不?」
但,立即,我呆住了。
書桓坐在我的書桌前面,臉對著我,他的膝上放著我的日記本。
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觸了,我從沒看過如此仇恨的一對眼睛,從沒看過這樣燃燒著恥辱和憤怒的臉龐。他的臉色是慘白的,嘴脣緊閉著,眼睛死死的盯著我,就像在看一條毒蛇。我
被他的表情嚇住了,佇立在那兒,我目瞪口呆,不知說些什麼好!我知道問題出在那本日記本上,可是,既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些什麼,又一時間無法整理自己的思緒,我就只能瑟縮
的靠在門邊,和他相對注視。
終於,他動了一下,把我的日記本丟到我的腳前,我俯下頭,看他剛剛翻閱著的那一頁,我看到這樣幾句話:
「我爭取何書桓,只為了奪取如萍之愛,我將小心的不讓自己墜入情網,一切要冷靜,我必須記住一個大前提,我的所行所為,都為了一件事:報復!」
看到這一段記載,我覺得頭昏目眩,額上頓時冷汗涔涔。我瞭解書桓驕傲的個性,就如同瞭解我自己,在這一剎那間,我知道我和書桓之間的一切都完了,靠在門上,我只感到軟
弱無助,不知該說些什麼,也不知該做些什麼。
於是,我看到書桓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他的手抓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臉托起來,他仔細的,狠狠的注視我,咬著牙說:
「好美的一張臉,好醜的一顆心!我何書桓,居然也會被美色所迷惑!」他的聲音喑啞,可是,每一個字都敲進我的靈魂深處去。
如果我不是真正的那麼愛他,我就不會如此痛苦,這幾句話撕碎了我,淚水湧進了我的眼眶,他的臉在我的面前模糊了。他的手捏緊了我,我覺得他會把我的下顎骨捏碎,但我沒
有掙扎,也沒有移動。然後,他的聲音又響了,這次,我可以聽出他聲音中夾著多大的痛苦和傷心!一字一字的說:
「為了報復一個對你毫無害處的女孩子,你不惜欺騙我,玩弄我的感情,我該早看穿你是個多可怕的女孩子,在那家舞廳時,就該認清你的狠毒心腸!」
他罵得太過分了,由於他罵得太厲害,我也不想再為自己做徒勞的分辯。淚水沿著我的面頰滾下來,他冷笑著說:
「你別貓哭耗子了,我不會被你的眼淚所欺騙!我告訴你,陸依萍,我何書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諸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你等著瞧吧!」
說完這幾句話,他忽然狠狠的抽了我兩耳光,他打得很重,我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亂迸,只得閉上眼睛,把頭靠在牆上。
大概是我的沉默和逆來順受使他軟了心,我覺得他的手在撫摸我被打得發燒的面頰。我張開眼睛來,於是,我看到他滿眼淚水,迷迷濛濛的望著我。
我用舌頭舐舐發乾的嘴脣,勉強的說:「書桓,如果你有耐心看完那本日記,你會發現——」
「不!」他大聲說:「我已經知道了真相,夠了!」他盯住我,掙扎著說:「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他甩開我,從我的身邊跑出去了,我聽到媽媽在叫他,但他沒有理。我聽到大門碰上的聲音,他的腳步跑遠的聲音——我的身子向榻榻米上溜下去,坐在地上了。我曲起膝蓋,把
頭埋在膝上的裙褶裡,靜靜的坐著,不能思想,不能分析,腦子裡是一片空白和麻木。
媽媽走了進來,她怯怯的說:
「好端端的,你們又吵起架來了?到底是小孩子,三天吵,兩天好!」
我把頭抬起來,定定的望著媽媽說:
「這一次不會再好了,媽媽,把你給我做的嫁衣都燒毀吧,我用不著它們了。」
「怎麼了?」媽媽有點驚惶,她蹲下身子來,安慰的拍拍我的肩膀說:「別鬧孩子脾氣,等過兩天,一切又都會好轉的。」
我悲哀的搖搖頭,冷靜的說: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媽媽,我和他已經完全結束了,以後,請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不要再提他的名字,可是,這名字在我心中刻下的痕跡那樣深,提與不提又有什麼關係呢?足足有一星期,我關在家裡,任何地方都不去。我燒毀了我的日記本。但燒不毀我的記
憶。
午夜夢回,我跪在窗子前面喚他,低低的,一次又一次。我想,如果方瑜所相信的神真的存在,會把我的低喚傳進他的耳朵裡,那麼他會來——他會來——他會來——每當我這樣
全心全意渴望著的時候,我就會幻覺有人敲門,幻覺他在那圍牆外面喊我。
好多個深夜,我會猛然衝到大門口去,打開門,看他會不會像第一次吵架後那樣靠在電線杆上。但是,他不再來了,沒有他的人,也沒有他的信,所有的,只是我內心一次比一次
加深的痛苦和絕望。
在那漫長的失眠的夜裡,我用手枕著頭,望著窗外的月光凝想、分析。我想我能明白何書桓看到我那份日記之後所受的打擊。我曾說過,他的驕傲倔強更勝過我,那份日記暴露了
我最初要攫獲他的目的,這當頭一棒使他沒有耐心去看完後半本我對他感情的轉變。我猜,他就算看了後半本,他也不會原諒我的。我已經深深的刺傷了他的自尊心,打擊了他的信心
和驕傲!
在那些夜裡,我曾經一遍又一遍的為他設想:如果我是他,我會不會原諒?我的答覆是「不能!」於是,我想起他臨走所喊的話:「你所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
你!」
「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我知道,我們之間是沒有挽回的希望了!愛與恨之間,所隔的距離竟如此之短!只要跨一步,就可以從「愛」的領域裡,跨到「恨」裡去。但是,我是那麼愛他,那麼愛他,那麼
愛他!我只要一閉起眼睛,他的臉,他的微笑,他特有的那個含蓄深沉的表情就會在我面前浮動。於是,我會感到一陣撕裂我的痛楚從我的內心向四肢擴散,使我窒息,使我緊張,使
我想放開聲音狂哭狂叫。
我無法吃,無法睡,無法做事,無法看書。媽媽的關切徒然使我心煩,媽媽變著花樣做的菜,我只能對著它發呆。於是,有一天,媽媽出去了,當她回來的時候,她看起來既沮喪
又憂愁。我不關心她到哪裡去了,事實上,我不關心任何事情,就是太陽即將殞落我都不會關心。
那天晚上,她忍不住了,握著我的手說:「依萍,你到底和書桓鬧些什麼彆扭?好好的,都要準備結婚了,你們兩個人是怎麼回事嗎?」
「不要你管!」我大聲說。
這是一道傷口,我願意自己默默的去忍受這痛苦,媽媽一提起來,我就像傷口上再挨了一刀,激怒痛楚得想發瘋。
「我不能不管。」媽媽靜靜的說:「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我不能眼看著你痛苦!」
「我根本沒有痛苦。」我憤怒的喊:「媽媽,你別管我們的事!別管我們!」
「依萍,」媽媽把她溫暖的手壓在我顫抖的手背上,從床頭拿起一面鏡子,放在我面前說:「看看你自己!」
我望著鏡子,那裡面反映著我的臉,蒼白、憔悴、瘦削。大而無神的眼睛,空洞落寞的神情,和乾枯零亂的頭髮。我望著鏡子,望著、望著——眼淚湧出了我的眼眶,鏡子裡的我
像浸在水潭裡,模糊而朦朧。
媽媽的手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壓力,輕聲的說:「依萍,今天我到何家去了一趟。」
「什麼?」我大吃了一驚,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媽媽說:「媽媽,你不該去!我不要求他施捨我感情!」
「依萍,」媽媽說:「你為你自己的驕傲付出的代價太多了!與其在這兒痛苦,為什麼不稍微軟一些?可是,我並沒有見到書桓。」
「他不見你?」我問,憤怒和屈辱一齊湧上心頭。「媽媽,你何必去碰他的釘子?」
「我寧願去碰他的釘子,如果對你們的感情有所挽救的話!」媽媽嘆口氣說:「可是,他居然不肯見我。他母親說,一星期以來,他誰都不見,晚上就溜出去喝酒,天快亮才蕩回
來,他母親和我同樣焦急!依萍,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我是你,我就去看看他!」
「我不!」我大叫:「你已經去碰了釘子了,還要我去向他下跪嗎?媽媽,算了,別再提了,我和他之間已經完了,完得乾乾淨淨了,你明白嗎?媽媽,如果你愛我,你就別再提
他,也別再管我們的事!我永不要再見他!讓他去神氣,去驕傲!我永不要再見他!」
「許許多多時候,」媽媽輕聲說,對我的咆哮恍如未覺。「我們讓一個誤會剝奪掉終身幸福,我猜想:你們只是有了誤會,而驕傲使你不屑於向對方解釋,依萍,你從不會變得聰
明一點!」
「我就笨,你就讓我笨去!」我叫。
回到自己房間裡,倒在床上,用棉被蒙住頭。
思索了好幾天,我覺得媽媽的話也有道理,更重要的,是對何書桓的思念和渴望終於戰勝了我的驕傲。於是,幾經考慮,幾度猶豫,我勉強壓住自己的自尊心,寫了下面的一封信
給書桓:
書桓:
記得我曾經向你訴說我和「那邊」的仇恨,我承認,認識你之初,我確是為了復仇而接近你。可是,書桓,假如你能去細細思想,去細細回憶,你應該可以衡量出我給你的感情的
份量,和這份感情的真實性!何況我們已論婚娶,如果我不真心愛你,我決不會把自己給你,你能仔細想想看嗎?
十天沒有看到你,這十天我是難挨的,相信你也一樣。書桓,如果我認錯,你能拋開這件事嗎?我不能多寫,只是,我要告訴你,我愛你!隨你信不信!
記住,我家門開著,不會拒絕你!
祝好
依萍
寄出了這封信,我又矛盾又不安,我懊惱自己竟向他乞憐,但又有一種解脫感。我相信這封信會把他帶回我的身邊,因為我確信,百分之百的確信:他仍然在愛著我!只要他回來
,暫時,我放棄我的驕傲吧!我實在太想他,太渴望見他了!
但是,我錯了!我的信如石沉大海,他並沒有像我預期的那樣看了信就來。我耐心的等待著,一天、兩天、三天——沒有結果的等待使我瘋狂。我寄過信,我屈服了,他竟然置之
不理!早知道這封信都喚不回他,我為什麼要寫這封屈辱的信!為什麼?為什麼?
我多恨我自己沉不住氣,要向他乞求感情。我又多恨他的寡情寡義!他的沉默和不理睬折辱了我,我開始恨他,恨透了他!但是,恨的反面是愛,我就在愛恨之間掙扎、沉淪、陷
溺。當我對他來看我的事絕望之後,我詛咒他,祈求汽車撞死他。但是,深夜裡,我一再呼喚他,禱告上帝讓他馬上來。
爾豪來過兩次,帶來爸爸的口信,要我到「那邊」去。
我去了,短短半個月沒來,「那邊」改變了許多,客廳裡寂靜無人,收音機靜靜的躺在壁角,偌大的一棟房子,像一座荒城。見到了爸爸,我才知道夢萍自己亂吃藥墮胎,差一點
送了命,現在住在中山北路一家私人醫院裡,恐怕短期內無法恢復。雪姨帶著爾傑,在醫院中招呼著她。
聽了這個消息,我只微微的有點感慨。爸爸仔細的望著我,眼光依然銳利,雖然他看起來老多了,但那對銳利的眼睛並沒有改變。看著我,他問:
「你怎麼了?病了?」
我知道我的臉色騙不了他,就順著他口氣說:
「是的,病了幾天。」
他繼續盯著我看,然後問:
「你和書桓是怎麼回事?」
我迅速的凝視著他,他怎麼知道的?
「沒有怎麼回事呀!」我模棱的回答。
「是不是鬧翻了?」爸爸問,帶著個瞭然一切的神情。
「嗯。」我哼了一聲,如果他已經知道了,就讓他知道吧!看樣子,人人都注意著我和何書桓呢!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沒好氣的說:「我們發現兩個人的個性不合,就分了手,就是這麼回事!」
爸爸深深的望著我,皺攏了眉頭說:
「依萍,不要傻,那小子挺不錯!」
「他挺不錯關我什麼事?」我叫著說:「我和他已經完蛋了!我聽到他的名字就討厭!為什麼你們都要管我和他的事?」
「哼!」爸爸冷冷的哼了一聲說:「我是為了你好,假如是那小子見異思遷,不能全始全終,我就要好好的收拾收拾他!」
「爸爸!」我叫,漲紅了臉:「你不要管我們的事!是我甩掉了他,是我不要他,你明白嗎?爸爸,你千萬不能插手來管我們的事!我不要你管!」
爸爸瞇起了眼睛,用煙斗指著我說:
「你甩掉了他?那麼,你是個大傻瓜!沒眼光!」
「沒眼光就沒眼光!」我叫著說:「你把他當寶貝吧,我才不希奇他呢!」說完,憤怒和傷心使我不能持久,我返身就向門外走,爸爸叫住了我:「依萍!」我站住。
爸爸說:「要錢嗎?」
真的,我需要錢。我點了點頭,爸爸打開抽屜,拿出一疊鈔票給我說:「依萍,買點好的吃,不要弄得那樣慘兮兮的,做兩件漂亮衣服穿穿,女孩子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才好!」
我接過錢,一語不發的走了出去。出門後才想起沒見到如萍,應該到她房裡去轉轉的。
回到家裡,爸爸的一番話使我更加感到慘痛!書桓,何書桓,我曾愛過,我還愛著,可能永遠會愛著的那個男孩子,已經離開了我,再也不會回來了!書桓,何書桓,一個多親切
,又多遙遠,多可愛,又多可恨的名字!書桓,何書桓!
這天晚上,我打開一個新的日記本,(舊的已經被我焚毀了。)我堅定了自己,在上面寫下我的決心:
「以前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不能再過著憑弔過去的日子,過去的,讓它過去吧!我,陸依萍,向來自認為堅強,沒有力量能折服我!所以,我不能再為過去流淚和傷感了!
依萍,堅強起來,你是個強者!不是弱者!
「從今起,讓何書桓在你的心底死去吧!讓那些往事跟著他一同逝去!事如春夢,一去無痕,你那麼堅定,也該拿得起,放得下!
「失去的永遠失去了,就當作根本沒有獲得一樣,在認識何書桓之前,你不是照樣過日子嗎?何書桓,他有什麼力量使你這樣如醉如癡呢?他——」
我寫不下去了,我拿著筆的手在顫抖,我自己寫下的字跡全在我的眼前跳動,我凝視著面前的本子,感到眼睛模糊,頭腦昏沉,筆從我手上掉下去,我的頭仆在桌上,我心中在狂
喊著:「何書桓!何書桓!何書桓!」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51:47
【第八章】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天在下著雨。我披著雨衣,沿著新生南路,緩緩的向「那邊」走去。我的步伐滯重,心裡充滿迷茫和落寞的情緒。街燈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下,一忽兒在前,一忽兒在後。雨點不大
不小的落著,是夏天常有的那種雨,飄一陣,又停一陣,大一陣,又小一陣。我讓雨衣的帽子垂在腦後,也沒有扣起雨衣前面的扣子,一切我都不在意,淋濕就讓它淋吧,淋著雨,反
而有種清涼的感覺,可以使我混混沌沌的腦子清醒一下。
到了「那邊」,我沿著花園中的水泥路向客廳走,透過客廳的玻璃門,我可以看出裡面的人影幢幢,很難得,客廳中彷佛燈光很亮,好久以來,這客廳都只亮一盞小壁燈了。或者
,是夢萍出了院?我知道不會的,因為上星期天爸爸才告訴我,夢萍情況很壞,可能要開一次刀。那麼,是什麼事值得他們大亮起燈呢?我不經意的向前走著,一面嗅著園裡的玫瑰花
香——
忽然,我站定了,這情形多像我第一次見何書桓的時候?人影、燈光、笑語喧嘩——所不同的,那是冬天,這是夏天。那時我還沒有去敲愛情的門,現在我卻從愛情的門裡退了出
來。日夜遷逝,人生變幻,短短的半年,一切都不同了!
推開玻璃門的時候,我腦中仍然是迷迷糊糊的,我還沒有從我自己的冥想中解脫出來。可是,當我一腳跨進了門,我就感到像有一個人對我迎頭來了一下狠擊,頓時使我頭昏目眩
,迫不得已,我抓住了沙發的靠背,以免倒下去。等這一陣旋乾轉坤般的大震動過去之後,我搖了搖頭,使自己鎮定一些,再努力去看我所看到景象,到底是真的還是出於我的幻覺。
不錯!這一切都是真的。
何書桓正和如萍並坐在一張沙發上,手握著手,他們在微笑。如萍的笑是幸福的,柔和如夢的,是那種你可以在任何一個沉浸於愛情中的女孩臉上找得到的笑。她臉上還不止笑,
還煥發著一種光采,使她原來很平凡的臉顯得很美麗。至於何書桓,當我勉強壓制著自己,瞇著眼睛去看他的時候,他也正望著我,在初見面的那一剎那,他似乎震動了一下,他的笑
容消失了。可是,很快的,那笑容又回復到他的嘴邊。他似乎瘦了不少,但看起來精神愉快。望著我,他笑意加深了,他用握著如萍的那隻手對我搖了搖,招呼著說:「嗨!依萍,你
好?好久沒見了!」
他說得那麼輕鬆,那麼悠然自在,他笑得那麼寧靜,那麼安閒。我覺得我的五臟全被撕裂了,我的膝蓋在打顫,使我不得不在沙發椅裡坐下去。
於是,我發現房間裡還有好些人,雪姨、爾傑和爾豪。只缺了爸爸和夢萍。這時,他們全都注視著我。我努力使自己鎮定,我不能讓他們看出我是受了打擊,尤其不能讓雪姨和書
桓看出來。於是,我竭力想裝得滿不在乎,竭力想在臉上也擠出一個微笑來,可是,我失敗了。我四肢發冷,喉嚨發乾,胸口像火燒一樣。
我聽到自己乾而澀的聲音,正吃力的在對書桓說:
「是——的,好久——沒見了!」
「依萍,」爾豪說,嘲謔的望著我:「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書桓要和如萍訂婚了。你看他們是多好的一對,簡直是老天安排好的!」
我腦子裡轟然一聲巨響。靠進沙發裡,我對何書桓和如萍看過去,如萍正含羞而帶著點怯意的望著我。當我看她的時候,她立即對我抱歉的笑笑。何書桓仍然握著她的手,也仍然
帶著那個滿不在乎的微笑,跟我眼睛接觸的那一瞬間,他似乎呆了呆,立刻又笑嘻嘻的對我說:
「剛剛爾豪告訴了你我和如萍的消息,依萍,你不恭喜我們嗎?」
我努力想說話,但我的舌頭僵住了,我深深的望著何書桓,記起他說過的幾句話:
「我何書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諸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你等著瞧吧!」
是的,這就是他的報復!夠狠!夠毒!夠辣!我深深吸了口氣,想說話,想很灑脫的講幾句,表示你何書桓我根本就沒放在心裡,表示以前我只是玩弄他。但,我灑脫不起來,幾
度努力,我都沒有辦法開口。
雪姨叫了我一聲,她臉上佈滿了勝利和得意的笑,好久以來,她沒有這麼開心過了。她笑著,故示關心的說:「依萍,你沒有不舒服吧!你的臉色不大好!」
我覺得自己要爆炸了,費了半天勁,我盡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冷冷的說:「謝謝你,我舒服得很!」
「那就好了!」雪姨說,對我抬抬眉毛,笑得含蓄而不懷好意。「你知道,有一陣我們以為書桓會和你——哈哈,可見得姻緣前定,人力是沒有辦法的!」
我咬緊牙,一語不發。好了,現在是他們對我全力反擊的時候。我環視這屋子裡每一個人,他們全是我的敵人,現在我已陷入重重包圍,而我是孤立無援的!在這一次作戰上,他
們已大獲全勝,我是一敗塗地!
爾豪繼續對我嘲謔的笑著說:
「依萍,還有一件事情要你幫忙呢!如萍大約十月裡結婚,我們考慮了好久,認為還是請你當女嬪相最合適,怎麼樣?沒問題吧!」
「好!」我乾脆的說,站了起來,我的血管已在體內僨張,我必須趕快離開這間屋子。我說:「我很願意作你們的女嬪相,預祝你們白頭偕老!」
我望著雪姨說:「爸爸呢?」
「出去了!」
「告訴他我來過了!」說完,我匆匆的走出客廳,幾乎是蹌踉的向大門外衝。
在花園裡,如萍追了上來,叫著說:
「依萍,等一下。」
我站住了,如萍追過來,站在雨地裡,伸手過來拉住我的手,用充滿歉意的聲音說:
「依萍,你不怪我吧,我知道你是愛他的!」
我受不了了!我好像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那股壓力已到了最高峰,我甩開她的手說:
「別胡說八道,我一點都不在乎!」
可是,這傻瓜又拉住了我的手,用純屬於善意的,歉然的,好心的聲音,急急的說:
「依萍,我知道你很難過,我自己也嘗過這滋味的,我實在不該搶你的男朋友,可是他對我好——我沒辦法,依萍,以前我也不怪你,現在你也不怪我,好嗎?我們還是好姐妹,
是不是?」
我心中冒火,頭昏腦脹,望著她那張怯兮兮的臉,我爆炸的大喊了起來:「告訴你,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懂不懂?你這個大笨蛋!」喊完,我無法控制了,我掉轉頭,衝到大
門外面。
在門外,我靠在圍牆上,劇烈的呼吸著,讓突然襲擊著我的一陣頭暈度過去。於是,我又恍惚回到挨打的那一天,站在門外發誓要報仇。仰起臉來,我讓雨點打在我臉上,心如刀
絞,頭痛欲裂!
我,走了半天的迂迴路,現在好像又繞回到起點來了。何書桓——我在圍牆上搖著我的頭,無聲的說:
「何書桓!我恨你!」沿著新生南路,我蹌踉著向前走。
雨大了,風急了,我依然沒有豎起雨衣的帽子,風撩起了我的雨衣,我胸前的襯衫和裙子都濕了,水從頭髮上滴了下來,管他呢!我什麼都顧不得!頭痛在增劇,眼前是一片灰濛
濛的。我想找一個地方,狂歌狂叫狂哭,哭這個瘋狂世界,叫這個無情天地!
到了和平東路,我應該轉彎,但我忘記了,我一直走了過去。心裡充滿了傷心、絕望、憤怒和恥辱。何書桓,這個我愛得發狂的男人,他今天算把我折辱夠了,他一定得意極了,
他該在大笑了!哦,這世界多奇怪,人類多奇怪,愛和恨的分野多奇怪!
新生南路走到底是羅斯福路,我順著路向左轉走到公館的公路局汽車站,剛好一輛汽車停了下來,雨很大,車子裡很空,我茫然的上了車,完全是沒有意識的。車子開了,我望著
車窗上向下滑的雨水,心裡更加迷糊了,頭痛得十分劇烈。閉上了眼睛,我任那顛簸的車子把我帶到未可知的地方去。車子停了又開,開了又停。終於,它停下來不再走了,車掌小姐
搖著我的肩膀說:「喂,小姐,到底了!」
到了?到哪裡了?但,管他呢!反正到終站我就必須下車。我下了車,迷迷茫茫的打量著四週,直到公路局的停車牌上的三個字映進我的眼簾,我才知道這是新店站。我向前面走
去,走出新店鎮,走到碧潭的吊橋上。
站在橋上,我迎風佇立,雨點打著我,夜色包圍著我,在黑暗中伸展著的湖面是一片煙雨濛濛。走過了橋,我沒意識的走下河堤,在水邊的沙灘上慢慢的走著。四週靜極了,只有
雨點和風聲,颯颯然,淒淒然,夜的世界是神秘而陰森的。
我的頭痛更厲害了,雨水沿著我的頭髮滴進我的脖子裡,我胸前敞開的雨衣毫無作用,雨水已濕透了我的衣服,我很冷,渾身都在發抖。但腦子裡卻如火一般的燒灼著。我走到一
堆大石塊旁邊,聽到水的嘩嘩聲,這兒有一條人工的堤,水淺時可以露出水面。這時,水正經過這道防線,像瀑布般流下去,黑色的水面仍然反射著光亮。
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把手支在膝上,托住了下巴,靜靜的凝視著潭水。水面波光,在白天,我曾經和何書桓多次遨遊過。而今,何書桓已經屬於另一個女孩子了,一個我所恨
的女孩子,雪姨的女兒!我咬住嘴脣,閉上眼睛,何書桓,他報復得多徹底!何書桓!何書桓——媽媽去找過他,我寫信求過他,他居然完全置之不理,怎樣的一顆鐵石之心!但是,
我愛他!就在我獨坐在這黑夜的潭邊,忍受著他給我的痛苦的時候,我依然可以感到我心中那份被痛楚、憤怒所割裂的愛。可是,這份愛越狂熱,我的恨也越狂熱!何書桓,這名字是
一把刀,深深的插在我的心臟裡,那黑色的潭水,全像從我心臟中流出的血。
我無法再思想了,頭痛使我不能睜開眼睛。我努力維持神志清醒。我聽到有腳步踩在沙地上的聲音。微微轉過頭,我瞇著眼睛看過去,我看到一個男人的黑影向我走來,穿著雨衣
,戴著雨帽,高高的個子——我沒有恐懼,也沒有緊張,只無意識的凝視著他,他在距離我一丈路以外站住了,然後,找了一塊石頭,他也坐了下去。
我想笑,原來天下還不止我一個傻瓜呢!難道他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我遙望他,假如他的目的是我,我願意跟他到任何地方去。經過了今晚的事,我對什麼都不在乎了!但是,
他一動也不動的坐著,和我一樣凝視著潭水,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管他呢!我轉回頭,把手壓在額上,如果能夠停止這份頭痛——潭水在我面前波動,我覺得整個潭面都直立
了起來,然後向我身上傾倒。我皺起眉頭,直視著這亂搖亂晃的潭水,莫名其妙的想起何書桓唱的那首歌:
「溪山如畫,對新晴,雲融融,風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來百卉榮,好花弄影,細柳搖青。
最怕春歸百卉零,風風雨兩劫殘英。
君記取,青春易逝,莫負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我不但想著,而且我唱了。
「最怕春歸百卉零,風風雨雨劫殘英!」現在不就是春去無蹤的時候了嗎?以後,我的生活裡將再也沒有春天了。
「良辰美景,密意幽情。」如今,還有一丁點兒痕?嗎?我低唱著,反覆的唱。
我的聲音斷續飄搖,然後,我哭了。我把頭埋在手腕裡,靜靜的哭。我是應該好好的哭一哭了。
有腳步聲走到我面前,我下意識的抬起頭來,是那個男人!黑夜裡看不出他的面貌,雨衣的領子豎得很高,長長的雨衣隨便的披著,彷佛有些似曾相識。我努力想辨認他,想集中
我自己紊亂複雜的思想,可是,我頭痛得太厲害,所有的思想都在未成形前就渙散了。
「反正是個人,就是鬼也沒關係。」
我淒然的笑了,那男人俯頭注視著我,我很想看清他,但他的影子在我眼前旋轉搖晃,我知道我病了,再等一分鐘,我就會倒下去。我覺得那男人彎下腰來,牽住了我的手,他的
手十分溫暖,而我的手是冰一般的冷。奇怪,他居然不怕我是個鬼魅,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像個幽靈。他拉住我,對我說了些什麼,我一個字都沒聽清楚。他扶我站起來,我順從的
站起來了,於是,他牽著我向前面走,我也順從的跟著他走,假如他是帶我到地獄裡去,我也會跟他去,我什麼都不在乎!
在上坡的時候,我顛躓了一下,差點跌倒下去,他攬住了我,我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他半抱半拖的把我弄上了河堤,又挽著我的腰走上吊橋。橋上的風很大,迎著風,我打了
個寒噤,有一些清醒了。
我掙扎著站穩,離開那個男人,衝到鐵索邊,抓住了一根繩子,那男人立即趕了上來,一把拉住我的衣服,我猜他以為我要跳河,於是我縱聲笑了起來,我笑著說:「我不會跳水
,陸家的人從不自殺!」笑著,我把頭倚在鐵索上,望著底下黑黝黝的水,那男人試著帶我繼續走,我望著他,皺眉說:「你喜歡那兩句詩嗎?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你
帶我到哪裡去?我們去喝一杯好嗎?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我感到豪情滿腹,拉住那男人的手臂,我跟著他蹌蹌踉踉的走下了吊橋。
新店鎮的燈光使我眼前金星亂迸,那男人拚命在對我說話,我一個字都聽不懂,街道房子都在我眼前亂轉,我勉強自己去注視那男人,可是,我腦子中越來越加重的痛楚使我昏亂
,然後,我感到那男人把我拖進了一輛出租汽車,我倒在車墊上,那男人脫下他的雨衣裹住我,並且用一塊大手帕,徒勞的想弄乾我的頭髮。
我瞪大眼睛看他,在車子開行前的一剎那,我似乎看清了這男人的臉,這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於是我掙扎著坐起來,掙扎著大聲問:
「你——你是誰?」
那男人的一對烏黑的眼睛在我面前放大,又縮小,縮小,又放大——就像商店的霓虹燈似的一明一滅——我的視力在渙散,終於,頭裡的一陣劇痛崩潰了我最後的意志,我倒進椅
子裡,閉上了眼睛。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是躺在自己的房間裡,四週靜悄悄的。我環視著室內,書桌、椅子、床——不錯,一點都不錯,這是我自己的房間!我轉動著眼珠,努力去思想發生過些什
麼,逐漸的,我想起了。
「那邊」的一幕,書桓和如萍訂了婚,他們對我的冷嘲熱諷,公路局車子,新店,吊橋,陌生的男人,小汽車——可是,我怎麼會躺在自己的家裡呢?那個男人到哪裡去了?誰把
我送回來的?許許多多的疑問湧進了我的腦子。我試著抬起頭來,一陣劇痛把我的頭又拉回枕上。我仰望著天花板,開始仔細的尋思起來。
紙門輕輕的拉開了,媽媽走了進來,她手中拿著一個托盤,裡面放著一杯水和一杯牛乳,她把托盤放在我床邊的茶几上,然後站在那兒,憂愁的望著我。我凝視她,她看起來更蒼
白,更衰老了。
我輕輕說:
「媽媽!」
她的眼睛張大了,驚喜的看著我,然後,她的手指顫抖的撫摸我的面頰,囁嚅而膽怯的說:
「依萍,你你——你好了?」
「我只是有點頭痛,」我說:「媽媽,怎麼回事?我病了嗎?」
「哦,依萍!」媽媽叫著說,在我床邊坐了下來,抓住了我在被外的手。「你把我嚇死了,你昏迷了整整一個星期,說胡話,發高燒,哦,現在好了,謝謝老天!」她興奮的去端
那杯牛奶,又要笑又要哭的說:「你餓不餓?一個星期以來,你什麼都沒吃,就喝一點牛奶和水,把我和書桓都急死了!」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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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2-28 11:52:12
「書桓?」我震動了一下,盯著媽媽說:「他來看過我?」
「怎麼?」媽媽呆了一呆。「那天晚上,就是書桓把你送回來的,他說你跑到碧潭邊去淋雨,他把你弄了回來。那時候,你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又哭又說又唱——書桓連夜去請
醫生,你燒得很高,醫生診斷不出來,怕你受了腦震盪,不敢挪動你,又說是腦炎——這幾天來,我們全嚇壞了,你爸爸親自來看過你一趟,送了好多錢來,書桓這幾天幾乎沒離開我
們家,他現在去幫我買菜了,大概馬上就要回來了——」
媽媽毫無秩序的訴說著,但我已大致明白了,那天碧潭之畔的陌生男人不是別人,就是何書桓!如果那時我神志稍微清楚一些,能辨出是他的話,我不會跟他走的!他為什麼也到
碧潭去?除非是跟蹤著我去的,他為什麼跟蹤我?想看看被侮辱了的我是什麼樣子?想享受他所獲得的勝利。
回憶「那邊」的一幕,我覺得血液又沸騰了起來,媽媽還在自顧自的訴說著:「——這幾天,也真虧書桓,內內外外跑,請醫生、買藥、買東西、招呼你,夜裡也不肯回去,一定
要守著你,你燒得最高的那幾天,書桓根本就不睡覺——」
「媽媽!」我厲聲說:「請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這個名字!我不要再見他!也不要再聽他的名字!」
「怎麼!」媽媽愣住了,接著就急急的說:「依萍,你不知道書桓對你多好,你不知道!依萍,你別再固執了,他愛你!你不瞭解!把你弄回來那天晚上,醫生走了之後,他伏在
你的床邊上哭,看到他那樣堅強的一個孩子流淚,使我都忍受不了——依萍,書桓對你——」
「我不要聽他的名字!」我大叫,「他哭?他才真是貓哭老鼠啦!」媽媽猛然住了嘴,我暴怒的說:
「我不要見他!我也不要聽他的名字!你懂不懂?」
「好,好,好,」媽媽一迭連聲的說,安撫的把手放在我的頭上。「你別發脾氣,要吃點什麼嗎?我給你去弄,先把這杯牛奶喝掉,好不好?」媽媽扶住我,讓我喝了牛奶。
重新躺回枕頭上,我的頭又痛了起來,這時我才體會到我確實病得很重,我十分軟弱和疲倦,閉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下,可是,我聽到有人敲門,媽媽走去開了門,在院子裡,我
聽到何書桓的聲音在問:
「怎麼樣?」
「她醒了,」是媽媽的聲音,「她完全清醒了!」
「是嗎?」何書桓在問,接著,我聽到他迅速的跑上了榻榻米,然後,媽媽緊張的叫住了他:
「書桓!不要去!」
「怎麼?」
「她——」媽媽囁嚅著,「我想,你還是暫時不要見她好,她一聽到你的名字就發脾氣。」
外間屋裡沉靜了一會兒,接著,紙門被推開了,何書桓沒有理會媽媽的話,大踏步的走了進來。他在我的床前站定,低頭注視著我。我凝視他,他看起來倒像生了場大病,憔悴消
瘦,滿臉的鬍子。他在我的床沿上坐下來,輕輕的說:
「嗨!」
我直望著他,冷冷的說:
「你勝了!何書桓,你很得意吧?你打倒了我!現在,你來享受你的勝利,是嗎?」
「依萍!」他顫抖的叫,握住了我的手。
我把手抽了出來,毫不留情的說:「你走吧!何書桓,我不想再見到你!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態,回到如萍身邊去吧!」
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慢慢的站起身來,他的眼圈發紅,但他沉默而倔強的轉過了身子,向門口走。我望著他的背影,心如刀絞,眼淚湧進了我的眼眶,可是我緊閉著嘴,不願把
他叫回來。在門口,他站定了,忽然,他轉回身子,一直衝到我的床邊,他跪在榻榻米上,一把抱住了我的頭,顫聲喊:
「我們為什麼要這樣?依萍,我們彼此相愛,為什麼一定要彼此折磨?」
眼淚從我眼眶裡滾落下來,他用手捧住我的臉,然後他的頭俯了下來,他的嘴脣吻住了我的,我不動,也沒有反應,他抬起頭來,嘗試對我微笑,低聲說:
「原諒我,依萍!」
我的頭又痛了,我皺著眉說:
「你看了我的信,都不願來看我,多驕傲!」
「你的信?」他詫異的說:「什麼信?」
「我不相信你沒收到那封信。」我冷淡的說。
「我發誓——」忽然他頓住了,恍然的說:「可能你有封信給我,事實上,從和你鬧翻之後,我沒看過任何一封信,所有的來信都堆在桌子上!哦,真該死!」
我閉上眼睛,「那邊」那一幕如在目前,我嘆口氣說:
「你走吧!我要自己想一想。」
他沒有動,用手撫弄著我的頭髮,他說:
「你的意思是——你並沒有原諒我?」
「你所加諸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我念著他自己的句子說。
「依萍!」他叫,把他的頭埋在我的棉被裡,他的聲音從棉被中壓抑的飄了出來:「我以為你在玩弄我,我受不了這個,所以我會那樣做——可是,那天,當你從『那邊』的客廳
裡衝出去,我就知道我做了一件多大的錯事。你知道那天晚上的詳情嗎?我追出去,你在前面搖搖晃晃的走,我不敢叫你,只遠遠的跟著,你上了公路局汽車,我叫了一輛計程車在後
面追——你到了水邊,我遠遠的等你,我以為你知道是我,等我發現你神志不清時,你不知道我多驚恐,我叫你,搖你,你只對我笑——」
他抬起頭來,我看到他臉上眼淚縱橫,望著我,他繼續說:「我牽著你走,你像個孩子般依順,我從沒看過你那麼柔順,你向我背詩,又說又唱,等我把你塞進一輛出租汽車,你
暈了過去,又濕、又冷,又發著高熱——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自責得有多深,我真恨不得殺死我自己!把你送回家,你在昏迷中拚命叫我的名字,我只得咬住自己的手腕以求平靜—
—」
他喘了一口氣,深深的看著我:「依萍,我們彼此相愛,讓一切的誤會都過去,我們從頭開始!依萍,我愛你!」他搖搖頭,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把臉埋在我胸口:「我愛你,依
萍,我愛你!」
我沒有說話,只把手指插進他的濃髮裡,緊緊地攬住他的頭。就這樣,我們靜靜的依偎著。我聽到媽媽的腳步從門外走開,她一定都聽見了。我嘆息了一聲,十分疲倦,卻也十分
平靜,我失去的,又回來了,我應該珍惜這一份失而復得的愛情。我知道,何書桓也跟我有相同的想法,當他抬起了頭來,我們彼此注視,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們又從敵人變
成了愛人。
我用手撫摸他的下巴,悄悄的,輕聲的說:「你瘦了!」
他把我的手拿下來,很快的轉開了他的頭,好一會兒,他才回過頭來,勉強的笑著說:
「你是真瘦了!不過,我要很快的讓你恢復!你餓嗎?你一星期以來,幾乎什麼都不吃!」
這話提醒了我,我摸摸我自己的頭髮,它們正零亂的糾纏著,大概一星期來,我也沒梳過頭。我推推何書桓,要他把書桌上的一面鏡子遞給我,他對我搖搖頭,握住我的手說:
「不要看!等過兩天!」
「我現在很難看了,是嗎?」我問。
「你永遠是美的!」他叫著說,眼睛裡閃著淚光,為了掩飾他自己,他把頭仆在我的手上。立即,我聽到他強而有力的啜泣聲,他喑啞的叫著說:
「依萍,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沒多久,我睡著了。
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室內一燈熒熒,媽媽坐在燈下給我做一件新襯衫,何書桓坐在我的床沿上看一本小說,我一動,他們都抬起頭來,何書桓高興的說:
「你這一覺睡得很平靜,沒有做惡夢!」
「是嗎?」我說。睡醒的我覺得精神很好,而且肚子餓了。「有吃的沒有?」
「我知道你一定會要吃的!」媽媽說,「我給你到廚房去熱一熱,煨了一鍋牛肉湯,你最愛吃的!」
媽媽到廚房去了,何書桓握住了我的手。我想起那一天他握著如萍的手,不禁嘆了一口氣。
「怎麼了?」何書桓問。
「你不是預備十月裡和如萍結婚嗎?」
「別提了!」他把手指壓在我的嘴脣上,「十月裡我和你結婚!我也不出國了,我們不要分開!」
「我們陸家的女孩子好像由你選擇。你愛要那一個就要那一個。」
他捏緊了我的手說:「你還在生我的氣,依萍。」
「本來麼,我們陸家的女孩子也真不爭氣!怎麼都愛上了你!」
「別提了好不好!」他說:「就算都是我的錯,你慢慢的原諒我!」
外面有汽車喇叭聲,同時有人敲門,何書桓跑去開了門,然後,有人走上榻榻米,何書桓在外面嚷著說:
「依萍,你爸爸來看你了!」
幾乎是同時,爸爸的身子已走了進來,他蕭蕭白髮的頭威嚴的豎在他的脖子上,背脊卻有些傴僂了,拿著一根拐杖走了進來,大聲說:「依萍,病好了吧?我知道你一定會好的,
陸家的人從不會被病折倒!」
我對爸爸笑笑。爸爸審視著我,點點頭說:
「唔,氣色比上次好多了。——你媽呢?」
「在廚房裡。」
「給你弄吃的嗎?是該吃點好的,補一補,別省錢,錢我這兒有。」
何書桓推了一張椅子到床邊來,爸爸坐了下來。回頭看看何書桓,忽然厲聲說:「書桓!過來!」何書桓走到床邊,爸爸嚴厲的看著他,說:「我告訴你,書桓,你要是再拿我的
女兒開玩笑,我就把你一身的骨頭都拆散!」何書桓苦笑了一下,垂下了頭。
爸爸再掉轉頭來看我,又摸摸我的額,試了試熱度,顯得十分滿意。我雖然不愛爸爸(而且還有些恨他),可是,看到他親自跑來看我,也多少有些感動。
我笑笑說:「雪姨好嗎?夢萍出院沒有?」
爸爸皺皺眉,從懷裡掏出他的煙斗,燃著了,吸了一大口才說:「夢萍開了一次刀,大概還得在醫院裡住上一兩個月,這丫頭死也不肯說出那個男人是誰,如果我知道是哪個不要
命的小子做的事,我非把他宰了不可!」爸又猛抽了一口煙,眉毛糾纏了起來,低沉的說:「近來,家裡被你們這些娃娃們弄得一塌糊塗!你生病,夢萍進醫院,如萍——」
爸爸深深的盯了我一眼,我又看了何書桓一眼,何書桓有些侷促,卻有更多的關心和不安,他對如萍,顯然有一份歉疚。我對他這種不自主的關心和不安,竟產生一種強烈的妒嫉
。
爸爸又繼續說:「如萍這兩天也不對頭,整天茶不思飯不想的——哎,真是!現在,你們趕快給我都好起來!我這幾根老骨頭還健健康康的,你們這些年輕的娃娃倒一個個生病,
真笑話!」
「雪姨怎樣?」我問。
爸爸對我瞇起眼睛來,敲了敲我的手背說:「你雪姨快被你氣死了,還問什麼呢!」
「哼!」我冷哼了聲,望著天花板不說話,心想假如爸爸知道了她的真相,恐怕氣死的該是爸爸了。
爸爸站起身來,對這房子四週看了看,又對窗外看了看,折回我的床邊來說:「依萍,我想把你們母女接回去住!」
「別費事!」我冷漠的說:「媽媽不會願意再跟你住在一起的!爸爸,覆水難收,既然今天想把我們接回去,當初為什麼要把我們趕出來?」
爸爸噴了一大口煙,有些生氣的說:
「接你們回去是對你們好——」
「算了,爸爸,我和媽都不領情!」
爸爸冒火的俯下頭來盯住我,看樣子是要大發脾氣,但他忍住了,只氣呼呼的說:
「依萍,不要脾氣太硬,到頭來還不是你吃虧!這個房子怎麼好住人呢!太簡陋了,太潮濕了,連太陽都照不進來——」
「爸爸,」我冷冰冰的說:「你到今天才知道呀?可是我們在這房子已經住了十年了。」
爸爸握住煙斗,凝視著我,正要說什麼,媽媽拿著一碗湯走了進來,看到了爸爸,她一震,湯差一點潑了出來。她似乎有些緊張,囁嚅的說:
「什麼時候來的?我都不知道。」
「剛來一會兒。」爸爸說,注視著媽媽。
我望著媽媽花白的、梳成一個髻的頭髮,和那件寬寬大大的陰丹士林布的藏青旗袍,不禁想起和媽媽同年齡的雪姨,那烏黑的波浪似的鬈髮,那剪裁合身的鮮艷的衣服——她們真
像是兩個時代的人了。我悄悄的審視爸爸,想看出他見了媽媽有什麼感想,但他臉上毫無表情。媽媽不安的說:
「我也給你端一碗湯來,好嗎?」
「不,不用了,我馬上就要走。」爸爸說。
他們兩人客氣得像在演戲,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都看不出有一絲夫妻的味道來。媽媽端了湯到我面前,書桓幫忙扶我靠起來,喝完了湯。爸爸看著我躺回去,從懷裡掏出一大疊
鈔票,遞給媽媽說:
「給依萍多補補。」
媽媽猶豫了一下說:「上次的錢還沒用完呢!」
爸爸皺了皺眉,深深的看了媽媽一眼說:
「那麼就拿去隨便做什麼吧!」
媽媽收了錢,爸爸走過來拍拍我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對我說:「快點好起來,我要送你一樣東西,給你一個意外!」
我想起那件銀色衣料,至今還收在我的抽屜裡,沒有送到裁縫店去。對爸爸的禮物實在不感興趣。爸爸走了,留下一疊鈔票,換得了他自己的平靜。錢,他就會用錢,可是,我就
恨他的錢,更恨他想用錢來買回我們母女!我要讓他知道,許許多多事,不是錢能夠達到目的的!
爸爸走後,夜也深了,何書桓靠在我床前的椅子裡打瞌睡,我推了推他說:「書桓,你回去吧!」
「不!」他說:「我就靠在這裡睡!」
「這裡怎麼能睡呢?」我說。
「一星期都是這樣睡的,有什麼不能睡?」
「可是,」我怔了一下說:「現在我好了,你也該回去好好的睡一覺了!」
「不!」他固執的時候就像條小牛。「我願意睡在這裡,我喜歡看著你睡!」
我蹙起眉頭,握住他的手說:
「書桓,你看起來像個強盜了!」
「怎麼?」
「你該回去好好的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把鬍子刮刮乾淨,清清爽爽的來看我,你知道,我們家可沒有鬍子刀!」
他望著我,擠擠眼睛說:
「我知道,你只是想趕我走!」
我笑笑。
他站起身來,屈服的說:
「好吧,我走。」然後,他跪在我床前,他的頭就在我的眼前,他凝視著我,低低的說:「不怪我了?依萍?」
「不怪你。」我說:「只是還有一句話,你曾經責備我容易記恨,你好像並不亞於我。」
「我們都是些凡人!」他笑笑說,「能做到無憎無怨的,是聖人!」
這話使我想起皈依了天主教的方瑜。
何書桓走了,我床前的椅子裡卻換上了媽媽。她拿著針線,卻一個勁兒的對窗外發呆。
我搖搖她說:
「媽媽,你也去睡吧!」
我連喊兩聲,媽媽才「啊」了一聲,回過頭來問:
「你要什麼?依萍?」
「我說你也去睡吧,」我說,奇怪的望著媽媽。「媽,你在想什麼?」
「哦,沒有什麼,」媽媽站起身來說:「我在想,時間過得好快。」
我目送媽媽的身子走出房間。時間過得好快?這是從何而來的感慨呢?是的,時間過得真快,尤其在它踐踏著媽媽的時候,看著媽媽傴僂的身子,我感到眼睛潮濕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52:38
【第九章】
正像爸爸說的,陸家的人不會被病折倒,我很快的就復元了。不過三四天的時間,我又恢復了原有的體力。一次大病,一份失而復得的愛情,使我比以前深沉了許多。我變得喜歡
沉思,喜歡分析。
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沉思和分析之後,我把我所遭遇的,全歸罪於「那邊」。我發現我是更不能忘記「那邊」的仇恨了。只要一閉上眼睛,雪姨、爸爸、如萍、夢萍、爾豪、爾傑的
臉就在我眼前旋轉。得病那天晚上所受的侮辱更歷歷在目,舊的仇恨加上新的刺激,我血管中奔流的全是復仇的血液,我渴望有機會報復他們,渴望能像他們折辱我一樣去折辱他們。
可是,在這復仇的念頭之下,另一種矛盾的情緒又緊抓住了我,這是我難以解釋的,我覺得我又有一些喜歡爸爸了,或者是同情爸爸了。難道他用金錢在我身上堆積起來,竟真的
會收到效果?我為自己「脆弱的感情」生氣,為了堅強我自己,我不斷的強迫我往壞的一面去想,爸爸的無情,爸爸的鞭子,爸爸對媽媽的戕害——這種種種種的思想,幾乎使我的腦
筋麻痺。
書桓也比往日來得沉默了,常常坐在窗前獨自凝想,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猜測他是在想念如萍,而感到妒火中燒,我不能容忍他對我有絲毫的背叛,那怕僅僅是思想上的。一次
病沒有使我從仇恨中解脫出來,反而把我更深的陷進仇恨裡去,我變得極端的敏感和患得患失了。我怕再失去書桓,由於有這種恐懼,「那邊」就成了我精神上莫大的壓力。書桓太善
良,「良心」是他最大的負擔,就在和我相依偎的時候,我都可以領略到他內心對如萍的負疚。
一天,他對著窗口嘆氣:
「如萍一定恨透了我!」他喃喃的說。
我的心臟痙攣了起來,莫名其妙的妒嫉使我渾身緊張,我沉下臉來,冷冷的說:「想她?何不再到『那邊』去?」
他看著我,然後把我拉進他的懷裡,他的手臂纏在我的腰上,額頭頂著我的額,盯住我的眼睛說:
「你那麼壞,那麼殘忍,那麼狠心!可是,我卻那麼愛你!」
然後,他吻住了我。我能體會到這份愛情的強烈和炙熱,我能體會這愛情太尖銳,太緊張,太不穩定。這使我變得神經質,變得不安和煩躁。書桓不再提出國的事了,相反的,他
開始進行一個報社的編譯工作,他不斷的說:
「結婚吧,依萍,我們馬上結婚,今天或者明天,或者立刻!」他怕什麼?怕不立刻結婚就會失去我嗎?怕他自己的意志不堅定嗎?怕對如萍的負疚壓垮他嗎?「那邊」,「那邊
」,我什麼時候可以從「那邊」的陰影下解脫?什麼時候可以把「那邊」整個消滅?
「依萍,明天起,我到某報社去做實習記者了。」一天,書桓跑來告訴我。
「恭喜恭喜!」我說。
「有了工作,我就決定不出國了。我知道你不願意我處處倚賴父親,我要先自立,然後我們結婚,怎樣?」
「好。」
「依萍,婚後你願意和我父母住在一起,還是分開住?」
「嗯?」我心裡在想著別的事。
「你願意另租房子嗎?」
「嗯?」
「依萍,你在想什麼?」他走近我,注視我的眼睛。
「想——」我頓住了。「噢,沒有什麼。書桓,當記者是不是有許多方便?」
「你指哪一方面?」
「我想查一輛汽車的主人是誰,我知道車子號碼,你能不能根據這個查出那人的姓名和住址?」
「你——」他狐疑的望著我:「要做什麼?私家偵探嗎?」
「哦!」我笑了,轉開頭,不在乎的說:「是方瑜想知道。那車子裡是個流氓,曾經用車子攔她,方瑜想知道了去告他!」
「真的嗎?」書桓仔細的看著我:「好牽強的理由!你到底要做什麼?你還是告訴我真話好些。」
「你能不能查出來?」我有些生氣了:「能查就幫我查一查,不能就算了!我自有我要查的理由,你問那麼清楚幹什麼?」
「說實話,我沒辦法查。」他搖搖頭:「不過,我有個朋友,或者他可以查。」
「那麼,你幫我查一下。」
「很重要嗎?」書桓皺著眉問。
「並不很重要,但是我希望能查出來。」
「好,你把號碼寫給我!」
我把那輛川端橋頭所見到的小汽車的號碼開了出來,交給書桓,他看了看說:「希望你不是在做壞事。」
「你看我會嗎?」我反問。
「唔,」他笑笑:「靠不住。」
三天後,書桓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寫的是:
「魏光雄,中和鄉竹林路×巷×號。」
「好了,」書桓望著我說:「現在告訴我,你要找出這個人來幹什麼?」
「不幹什麼。」我收起了紙條。
「依萍,你一定要告訴我!」
「那麼,我告訴你吧,這人是雪姨的姘夫!」
「依萍!」書桓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有證據?」
「我只是猜想。」我輕描淡寫的說。
「依萍,」書桓抓得更緊,他的眼睛深深的凝視我:「依萍,你饒了他們吧!」
「哈!」我抽出手來,走開說:「我又沒有怎麼樣,饒了他們?他們行得正又何必怕我,行得不正則沒有我,他們也一樣會遭到報應,與我何干?」
「那麼,依萍,你答應我不去管他們的事!」
「你那樣關心他們幹什麼?」我憤憤的問:「還在想念如萍是不是?」
「依萍!」書桓默然的搖搖頭。
「好吧,我正要到那邊去,陪我去去如何?」我試探的問。
「不!」書桓立即說:「我不去!」
「怕見如萍?」我問。
「是的,怕見如萍。」他坦白的說:「無論如何,我對不起如萍,我不該追了她,又甩掉她!」
妒火又在我胸中燃燒,我煩躁了起來。奇怪,我對書桓的獨佔欲竟強得超乎我自己的想像,就連這樣一句話,我都覺得受不了!我無法忍受他為如萍不安,這使我覺得他對我不忠
。最起碼,如萍在他心中依然佔有一個位置,否則,他就根本不會對她負疚。這種思想牢牢的控制著我,我甩甩頭,向門口走去。
「你到哪兒去?」
「那邊。」
「依萍,」他追了上來:「你想把剛剛得到的情報抖出來嗎?」
「不,只是想看看爸爸!」我大聲說,不耐的瞪了他一眼:「用不著你為他們擔心,告訴你,書桓,我的力量還不足以粉碎他們!假如你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吧!尤其是你對如
萍又不能忘情——」
「依萍,」他打斷了我,皺著眉說:「你怎麼變得這樣小心眼?學得如此刻薄!」
「我刻薄?」我挑起了眉毛。
「好了,好了,」他立即偃旗息鼓:「算我說錯了,我道歉,別生氣,小姐,最好我們別再吵架了。」
我咽回了已經冒到嘴裡的幾句氣話,別再吵架了。真的,我們吵的架已經夠多了。我默默的走到玄關去穿鞋子,何書桓跟了過來,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望著
我。我穿好鞋,看到他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態,又對自己待他的態度感到抱歉,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那樣愛他,為什麼又總要挖苦他,挑剔他?弄得兩人都不愉快?於是,我把手按
在他的手上,歉然的笑了笑:
「書桓,我很快就會回來。」
「你到底去做什麼?你父親又沒有派人來叫你。」
「病好了之後,還沒見到過爸爸,而且,我也想出去走走了,關了這麼久,多氣悶!」
他對我搖搖頭:「依萍,我知道你不會想念你爸爸的,你對他沒有這樣深的感情!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心裡一定有個壞念頭。依萍,你第一次的報復舉動差一點葬送了我們的愛情
,請你聽我一句,別再開始第二次的報復。」
「你別說教,好不好?難道我不可以去看我父親?」
「當然,你可以。」他悶悶的說。
我注視著他,對他微笑了。把頭湊過去,我安慰的低聲說:「再見!乖乖的,幫我在家裡陪陪媽媽!」
「我知道你去幹什麼,」他依舊悶悶的說:「你想去看看雪姨她們的臉色,你又在享受你的勝利。」
「我的什麼勝利?」
「你又把我搶回來了!」
「哼!」我冷笑了一聲:「別把你自己估得太高,大家都要『搶』你!我可沒有搶你哦!」
「好了,又損傷了你的驕傲了!」何書桓說,把我拉過去吻我,輕聲說:「早些回來,我等你!」
我走出家門。這正是下午,太陽很大。我叫了一輛三輪車,直馳到「那邊」。是的,我又要開始一次報復了,我已經得到雪姨的秘密,還等什麼呢?他們曾那樣欺侮過我,折辱過
我,壓迫過我,我為什麼要放過他們?站在院子裡,我嗅著那觸鼻而來的玫瑰花香,復仇的血液又開始在我體內奔竄,使我有些興奮和緊張起來。
客廳中很安靜,這正是午睡時間,大概其他的人都在睡午覺,客廳裡只有爾豪一個人,(難得他居然會在家。)正在沙發椅中看報紙。看到了我,他的臉色變化得很快,馬上顯得
陰沉暗鬱,冷冷的望著我。我走進去,旁若無人的把手提包放在沙發椅子上。
爾豪按捺不住了,他跳了起來,怫然的說:「依萍,是你?你居然沒病死?」
我一愣,立即笑了起來,想起那一晚,他曾怎樣嘲謔我,使我感到一份報復性的愉快。怎麼樣?書桓到底回到了我的身邊!他的憤怒讓我覺得開心,我神采飛揚的挑挑眉毛說:
「我非常好,你們一定也過得很好很愉快吧?」
「當然,」爾豪說:「我們這裡沒有人裝病裝死。」
我有些生氣了,但我仍然在微笑。
「如萍在家嗎?我特地來找她的,」我怡然自得的說:「我預備十月結婚,考慮了很久,覺得還是請如萍作女嬪相最合適,如果她在家,我要和她商量商量!」
我這一棍夠厲害,爾豪頓時漲紅了臉,他伸著脖子瞪著我,像隻激怒的公雞。好不容易,他才壓制著怒氣,吐出三個字來:「不要臉!」
「不要臉?」我笑了,憤怒使我變得刻薄:「這屋子裡倒是有個很要臉的女孩子,正躺在醫院,為了打掉沒有父親的孩子!」
爾豪的臉色由紅轉青,停了半天才點點頭說:
「依萍,你的嘴巴夠厲害,我承認說不過你!但是,別欺人太甚!」說著,他轉身向屋子裡走去,走到客廳門口,又轉回頭來,慢慢的加上一句:「你做的已經夠多了,知足一點
吧!」
我望著他隱進屋裡,不由自主的愣了愣。但,接著我就擺脫了他所加予我的那份微微的不安,大聲的叫:
「爸爸!在家嗎?我來了!」
爸爸幾乎立刻就出來了,夏天他總喜歡穿長衫,一件府綢長衫飄飄灑灑的,滿頭白髮,再加上那支煙斗,他看來竟有幾分文人的氣質。在不發怒,而又不煩惱的時候,他的面色就
慈祥而緩和。我找不到挨打那天所見到的殘忍凶暴了,現在,在我面前的是個安詳的老人。
他望望我,滿意的笑笑:
「不錯,復元得很快。」
我坐在爸爸的對面,心中七上八下的轉著念頭。我要不要把雪姨的秘密告訴爸爸?我要不要再去搜集更多的證據?凝視著爸爸那皺紋滿佈的臉龐和泰然自若的神態,我又一次感到
心情激蕩。爸爸!他是我的親人?還是我的仇人?報復他?打破他原有的安詳歲月?在他慈祥的目光下,我竟微微的顫慄了。為什麼他要對我好?但願他仍然像鞭打我那夜一樣,那麼
,我不會為了要報復他的念頭而感到不安——
「依萍,你愛音樂?」爸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潮。
「唔。」我哼了一聲。
「音樂有什麼好?」爸爸盯著我。
哦,爸爸!他是在找話和我談嗎?他是想接近我嗎?難道他真的像何書桓所分析的,在「討好」於我?我要報復這樣一個老人嗎?我?「殘忍、狠心、壞!」這是何書桓說的,我
真是這樣嗎?為什麼我學不會饒恕別人?我望著他,意志動搖而心念迷惘了。
「你在想什麼?」
「哦,我——」我正要說話,雪姨從裡面屋裡出來了。
她顯然是聽到了我的聲音而跑出來的,從她蓬鬆不整的頭髮和揉縐的衣服上看,她的午睡是被我所打斷了。她筆直的向我走了過來,我一看她的臉色,就知道今天是不能善了了。
她豎著眉,瞪大了眼睛,其勢洶洶的站定在我前面,指著我:
「好,依萍,我正想找你,你倒來了!我們今天把話說說清楚,如萍什麼地方惹了你?你要男朋友街上有的是,你不會去找,一定要搶如萍的未婚夫?好沒見過世面!別人的男人
,你就認定了!你沒本事自己找男人,只能搶別人的是不是?」
我愕然的望著雪姨,看樣子,我今天是來找罵挨。
雪姨的話仍然像連珠炮般射過來:「你有迷人的本領,你怎麼不會自己找朋友呀?現在,你搶了如萍的男朋友,就跑到這裡來神氣了是不是?我告訴你,我們如萍規規矩矩,沒你
那一套尋死尋活撒癡撒潑的玩意兒,我們正正經經——」
「雪琴!」爸爸忍耐不住了:「你吵些什麼?」
雪姨不理爸爸,繼續指著我說:
「你真不要臉,你要拉男人,為什麼不到街上去拉,拉到我們這兒來了——你根本就是個小娼婦——老婊子養出來的小婊子——」
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驚訝更勝過憤怒,有生以來,我還沒有聽過這麼粗野下流的話,雖然我知道雪姨的出身低賤,但也沒料到她會說出這麼沒教養的話來。
我還來不及開口,爸爸就大吼了一聲:「雪琴!你給我住口!」
雪姨把臉轉過去對著爸爸,她的目標一下子從我的身上移到爸爸身上了。她立即做出一股撒賴的樣子來,用手叉著腰,又哭又喊的說:「我知道,你現在眼睛裡只有依萍一個人,
我們娘兒幾個全是你的眼中釘,你不給我們錢用,不管我們吃的穿的,大把鈔票往她們懷裡塞——依萍是你的心肝,是你的寶貝,是你的親生女兒!爾豪、爾傑、如萍、夢萍全是我偷
了人養下來的——」
我聽著這些粗話,在受辱的感覺之外,又有幾分啼笑皆非。偷了人養下來的?無論如何,總有一個是偷了人養下來的。
爸爸站了起來,他顯然被觸怒了,豹子的本性又將發作,他凶狠的盯著雪姨,猛然在茶几上重重的拍了一下,桌上的一個茶杯跳了跳,滾在地下打碎了。爸爸吼著說:
「雪琴!你找死是不是?」
雪姨愣了一下,多年來畏懼爸爸的習慣使她住了口,在一張沙發椅上坐了下去,她用手蒙住臉,開始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
「討厭我們,乾脆把我們趕出去,把她們娘兒倆接來住好了!這麼多年,條茶水水,湯湯飯飯,那一樣不是我侍候著,她們母女兩個倒會躲在一邊享福,拿著錢過清淨日子,做太
太小姐,只有我是丫頭下女命——到頭來還嫌著我們——」她越說越傷心,倒好像真是受了莫大委屈的樣子,更加抽抽搭搭不止了:「這許多年來,饑寒冷暖,我哪一樣不當心?哪一
樣不侍候得你妥妥貼貼?結果,還是住在外面的人比我強,如萍一樣是你的女兒,病了你不疼,冷了你不管,連男朋友都讓別人拉了去——你做爸爸的什麼都不管——」
「好了,好了,」爸爸忍耐的皺攏了眉說:「你說完了沒有?」
雪姨的訴說停止了,仍然一個勁哭,哭著哭著,大概又冒上氣來了,她把捂著臉的小手帕一下子拿開,聲音又大了起來:「人家爾豪給如萍介紹的男朋友,都要訂婚了,這小娼婦
跑了來,貪著人家是大人物的兒子,貪著人家有錢有勢,硬插進來搶!搶不到就裝神弄死,好不要臉的娼婦,下賤透了,揀著能吃的就拉——」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這種粗話氣得我面紅耳赤。怪不得以前大家同住的時候,每次她叉著腰罵媽媽,媽媽都悶不開腔。有次我問媽媽,為什麼不罵回她,要忍著氣讓她罵。媽媽對
我笑笑說:「假如和她對罵,那是自貶身分!」
這時,我才能瞭解媽媽這句話,別說和她對罵是貶低了身分,現在我聽著這些下流話都感到降低了身分,不禁大大懊惱為什麼要跑來受這一場氣。望著蠻不講理的雪姨,我竭力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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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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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著揭穿她一切醜行的衝動,轉過身子,我想走出去。
雪姨卻忽然一下子衝到我面前,扯住了我的衣服,披頭散髮的哭著喊:「你別跑!我們今天把帳算算清楚!」
看到她這副撒潑的樣子,我還真給她嚇了一大跳。這時,爾豪、爾傑,和如萍都已聞聲而至。下女阿蘭也在門邊探頭探腦,雪姨仍然拉著我的衣服不放,嘴裡滿口粗話說個不停,
我擺脫不開她,又氣又急,只得喊:
「爸爸!」
爸爸走了過來,把他的大手放在雪姨拉住我的那隻手上,用他特有的權威性的聲音說:
「雪琴,你放手!」雪姨不由自主的放開了手,接著就大哭了起來,叫著說:
「好啊!你們父女兩個現在是一條心,合起來欺侮我們,我們這裡還怎麼住得下去?爾豪、爾傑、如萍,你們還不走?這裡哪有你們的份兒,人家是親骨肉,我們是沒有人要的—
—哦,哦,哦!」如萍怯兮兮的走上來了,蒼白的臉浮腫虛弱,眼睛黯淡無神。她偷偷的看了我一眼,我不由一愣,她的眼光是那樣哀苦無告。然後她拉著雪姨說:
「媽媽,算了嘛,給別人聽了不好——」
「好呀!」雪姨的怒氣又轉了方向,回手就給了如萍一耳光,跳著腳大罵:「你這個沒一點用的死丫頭,連個男人都抓不住,都快吃到口了又給別人搶了去——」
爾豪到底是個大學生,聽到雪姨說得太不像話了,終於忍不住也走了上來,拉住雪姨的胳膊說:
「媽,回房去休息一下吧,這樣吵又有什麼用呢?」
「你們都給我滾!」雪姨像發了瘋一樣,叫著說:「我今天跟這個小娼婦拚定了!」說著,她竟然對著我一頭撞了過來。
我可從沒有應付潑婦的經驗,她逼得我簡直忍無可忍了,我一把抓住了她,但她仍把我胸口撞得發痛。我氣極了,氣得頭發昏,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叫著說:
「你別逼我!你再撒賴我就什麼都不管了!何苦一定要逼得我把你的底牌全抖出來!」
「我有什麼底牌,你抖好了!你抖好了!」雪姨一面叫著,一面又要對我撞。
我急了,大聲的喊了出來:
「我知道你的秘密。我知道你把爸爸的錢弄到哪裡去了,我還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魏光雄——」
雪姨像觸電一樣,突然鬆了我,不由自主的向後面退,一面退,一面張大了眼睛,愕然而又恐怖的望著我,那神情像是一個耀武揚威的猛獸,突然發現它咆哮的對象竟比自己強大
好幾倍,在恐怖之餘,還有更多的張皇失措。
她的態度引起了爸爸的疑心,他警覺的問:
「依萍,你知道些什麼事?」
雪姨一震,頓時尖叫了起來:
「她撒謊!她造謠!她胡說八道!她根本就是瞎說,我今天非和她拚命不可——」看樣子她又要對我衝了,事情已經弄到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心一橫,
報仇就報到底吧!我一面舉起手來準備招架她,一面竭盡所知的嚷了出來:
「爸爸!你不要再信任她!她把你的錢都養了別人,一個叫魏光雄的男人,爾傑根本不是你的兒子——」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雪姨就撲到了我的身上,她的手指對準我的眼睛抓了過來,我大吃一驚,偏開了頭,同時,爸爸的手又落在雪姨的肩上,就那樣一拉一扯,雪姨身不由主的鬆
開了我,被爸爸捏得大叫,我就勢向門口躲去,雪姨哭喊著說:「她是造謠的呀!我偷人是她看到的嗎?證據在哪裡?老天在上,我雪琴要是有一分一厘的差錯,就天打雷劈!要那個
不要臉的拿出證據來!」
「證據?」我說:「看看爾傑吧!他那副長相就是證據!你不滿足的話,我還有更多的資料呢——」
雪姨大叫一聲,退到了牆角,她那美麗的眼睛現在不美了,驚懼和惶惑使她的瞳孔張大,她定定的望著我,她怕我了!我知道。我終於使她怕我了。張開嘴,我還預備說話,她立
即神經質的喊:「叫她停止!不要讓她說下去!——」
爸爸對雪姨走了過去,他的眼睛突了出來,然後他一跳就跳到雪姨的面前,身手之矯捷真活似他的外號——黑豹。接著,他的兩隻大手捏住了雪姨的脖子,他咬著牙,從齒縫裡說
:「我早就知道你靠不住!你膽敢在我的眼前玩花樣,我今天要你的命!」
爾豪衝上前去搶救他母親了,我知道雪姨不會有生命危險的,因為爸爸到底是個老人,而爾豪正年輕力壯,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已經留下太多起火燃料,不必看著它燃燒和爆炸
了。於是,趁他們亂成一團的時候,我悄悄的走出了這幢充滿了污穢、罪惡和危機四伏的屋子。
回到了家裡,何書桓果然還在家中等我,給我開了門,他笑著說:「唔,很守信用,果然去了馬上就回來了,離開了一個半小時,想過我幾次?」
我沒有情緒和他說笑話,走進玄關,我疲倦的坐在地板上,頭倚著牆,閉上眼睛。我已經揭穿了雪姨的秘密,可是,奇怪,我並沒有預期的那種報復後的快感,所有的,只是被雪
姨一大堆髒話和這種骯髒事情所引起的惡心感和另一種空空洞洞的感覺。
何書桓摸摸我的面頰說:
「病剛好,就要曬著大太陽往外面跑,現在怎麼樣?又不舒服了?」
「沒有不舒服,」我睜開眼睛,深深的吐出一口氣說:「我剛剛從一個骯髒的地方回來,現在很想到一個乾淨的地方去換換空氣,你有沒有興趣陪我去看方瑜?」
「他們給你氣受了,是不是?」何書桓問。
「是我給了他們氣受,這一下,真夠他們受了。書桓,你知道我的哲學:你不來惹我,我決不去惹你,但,如果你先來招惹我,那就別怪我出手不留情面了!我是不甘心受欺侮的
!」
「你把雪姨的秘密說出來了?」何書桓盯著我問。
「不要再提『那邊』了,好不好?他們使我頭痛,我現在真不願意再去想『那邊』,書桓,幫幫忙,別問了,我要去看方瑜,你陪不陪我去?」
「我勸你別再出去跑了,你的氣色很不好,應該上床休息休息。」他咬咬嘴脣說,研究的望著我。
「什麼時候你變成個嚕嚕囌蘇的老太婆了?」我不耐煩的說:「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你還是在家裡陪陪媽媽吧!」
「好吧,我陪你去!」何書桓忍耐的說。
我們向媽媽招呼了一聲,走了出去。叫了一輛三輪車,我們向中和鄉進行。何書桓和方瑜沒有見過面,但他們二人都早已從我口中熟悉了對方。車子過了川端橋。我不由自主的向
竹林路張望,竹林路×巷×號,那姓魏的房子在什麼地方?但,我不能再想這些事了,暫時,讓姓魏的和「那邊」一起消滅吧,我但願能獲得心靈的寧靜與和平,我不能再管這些污穢
黑暗的事了。
到了方家,是方瑜自己來開的門,手上握著一大把畫筆,頭上包著一塊方巾,穿著她那件五彩斑斕的工作服,一股滑稽樣。
我說:「嗨!這是一副什麼裝束?倒像個阿拉伯人了!」
方瑜把手按在頭上,愉快的說:
「快進來坐!我剛洗過頭,正在畫畫呢!依萍,你忘了介紹,但是,我猜這位是何先生吧!」
「是的。」何書桓對她點了個頭:「那麼你該就是方瑜小姐了?」
「一點不錯!」方瑜叫著說,領頭向榻榻米上跑,我們跟了上去。
三間屋子,都零亂得夠受,滿地紙屑、書本、筆墨——方瑜的弟弟妹妹們滿屋子亂竄,奔跑著捉迷藏,紙門都露出裡面的木頭架子,但,他們顯然生活得十分愉快。
我剛走進去,方瑜的小妹妹就跳了過來,一把抱住我,大嚷著說:
「陸姐姐!你說給我買糖的,每次都忘記!」
「下次買雙份!」我說。
一走進方瑜的家,我立即就受到他們家中歡樂氣息的感染,剛剛那幕醜劇迅速的在我腦中淡忘,我不由自主的輕快了起來。
方瑜把我們延進她的臥室,在他們家,是沒有「客廳」這一項的。進去後,她七手八腳的把畫布畫具等向屋角一塞,騰出兩張椅子給我們坐,我推開了椅子,依照老習慣席地而坐
,何書桓也學我坐在地下,方瑜倒了兩杯白開水給我們,笑著說:「白茶待客,最高貴的飲料。」
然後她皺著眉看看我,說:
「怎麼回事?好像瘦了不少嘛!」
「還說呢!我病了半個月,你都沒來看我!」
「病了?」她驚異的說:「你這個鐵打的人也會病倒!」接著,她看看何書桓說:「與你有關沒有?」
何書桓有些不自然,對於方瑜率直的脾氣,他還沒有能適應呢!
我調開了話題說:「方瑜,你現在是標準的天主教徒了,怎麼反而不看聖經呢?」
「我現在在看這本書!」方瑜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丟在我的身上說。
我接過這本書,看標題是:
「巫術,魔術,及蠱術。」
「哈,」我抬高了眉頭說:「宗教研究完了、又研究起巫術來了,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方瑜盤膝而坐,深沉的說:
「我只想研究一下人類,人類是很奇怪的東西,有的時候一無所用,有的時候又法力無邊。這本書裡說起許多野蠻民族用巫術報仇,看了真會使人毛髮悚然。我不信這些東西,但
它又令人相信——我覺得人類很可怕,他們會發明一些希奇古怪的東西,用在戰爭及殘害別人的事情上,這世界上如果沒有人類,大概就天下太平了。」
「未見得吧!」何書桓說:「所有的動物界,都要戰爭的!」
「它們戰爭的目的,只是為了生存下去,人類戰爭的目的卻複雜極了,自私心可以導致戰爭,欲望可以導致戰爭,一丁點的仇恨也可以導致戰爭——所以,人類是沒有和平的希望
的!」方瑜用悲天憫人的口吻說。
「好了,方瑜,你的話題太嚴肅了,簡直像在給我們上課,我對人類的問題不感興趣!」我說。對她的話有些不安。
「你應該感興趣!」方瑜盯著我說:「你就是個危險分子!依萍,我告訴你一句話:解決『仇恨』的最佳方法不是『仇恨』,而是——」
「愛!」我代她說下去,聲調是諷刺的:「當一個人打了你左邊的臉,你最好把右邊的臉也送給他打,當一個人殺了你母親,你最好把父親也送給他殺——」
方瑜笑了。說:「依萍,你永遠是偏激的!來,我們別談這些殺風景的話,我提議我們到圓通寺去玩玩去!你們有興趣沒有?現在是三點半,到那兒四點鐘,玩到六、七點鐘回來
吃飯,正好,走不走?」
「好!」我跳起來說:「帶小琦去!」小琦是方瑜的妹妹。
五分鐘後,我們就一切收拾停當,向圓通寺出發了。乘公路局汽車到底站,然後步行了一小段路,就開始上坡。
小琦一直在我們腿底下繞來繞去,蹦蹦跳跳的,穿了一件綠色薄綢裙子,像個小青蛙。一面跑著,一面還唱著一支十分好笑的山歌:
「倒唱歌來順唱歌,河裡石頭滾上坡,
我從舅舅門前過,看見舅母搖外婆。
滿天月亮一顆星,千萬將軍一個兵,
啞巴天天唱山歌,聾子聽見笑呵呵。」
我們也笑得十分開心,何書桓迅速的跟小琦建立起一份奇異的友情來,我發現何書桓非常愛孩子,他和小琦就在山坡上追逐,大聲的笑著,好像也成了個孩子。只一會兒,他和小
琦就跑到我們前面好遠了。
方瑜望著他們,然後微笑的回過頭來對我說:「依萍!他是個很可愛的男孩子!」
「介紹給你好嗎?」我笑著說。
「只怕你捨不得。」我們繼續走了一段,方瑜說:
「依萍,你好像有心事。」
我咬咬嘴脣,抬頭看了看天,天上堆著雲,白得可愛。我迷惘的說:「人,真不知道怎樣做是對?怎樣做是錯?」
「你的毛病在你把一切問題都看得太嚴重,你記得我那個糖的比喻嗎?如果你想求心靈的平靜,應該先把一切愛憎的念頭都拋開。」
我不說話,到了圓通寺,我們轉了一圈,又求了簽,我對簽上那些模棱的話根本不感興趣。玩了一會兒,太陽逐漸偏西了,我們又繞到後山去,在荒煙蔓草的小道中走著,山谷裡
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聽著小鳥啁啾,望著暮色昏蒙下的衰草夕陽,以及遠處的裊裊炊煙,我心底竟湧起一種奇怪的,空蕩蕩的感覺。
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竭力想用我的全心,去捕捉我在這一刻所生的奇妙的感觸。看到我坐下來,何書桓也拉著小琦坐了下來,方瑜仍然迎風而立,風吹起了她的裙子和頭
髮。凝望著遠方的茫茫雲天,一瞬間,我竟感到心境空靈,神清氣爽。
忽然間,圓通寺的鐘聲響了,四週山谷響應,萬籟合鳴。我為之神往,在這暮色晚鐘裡,突然有一種體會,感到自身的渺小和造物的神奇。在這一刻,一切纏繞著我的復仇念頭,
雪姨,老魏,爸爸,——全都離開了我。我感到自己輕飄飄的,虛渺渺的,彷佛已從這個世界裡超脫出去,而晃蕩於另一個混沌未開的天地裡。——直到鐘聲停止,我才喘了口氣,覺
得若有所失,又若有所獲。用手托住下巴,我愣愣的陷進了沉思中。
茫然的為自己的所行所為感到一陣顫慄,我無法猜測「那邊」現在是一副什麼局面、雪姨雖行得不正,但我有何權利揭露她的隱秘?我仰首望天,冥冥中真有神靈嗎?真有操縱著
一切宇宙萬物的力量嗎?那麼,天意是怎樣的呢?我是不是也有受著天意的支配呢?
我的沉思被方瑜打斷了,她推推我,要我看何書桓和小琦。何書桓和小琦正對坐在草地裡,兩人在「打巴巴掌」,何書桓在教小琦念一個童謠:
「巴巴掌,油餡餅,你賣胭脂我賣粉,賣到滬州蝕了本,買個豬頭大家啃,啃不動,丟在河裡乒乒砰!」
念完了,他們就大笑著,笑彎了腰。方瑜也笑了。
這世界是多麼美好呀!我想著。沒有雪姨來責罵我,沒有爸爸鞭打我,沒有如萍和我爭男朋友,沒有雪姨和老魏的醜行——這世界是太可愛了,我願意笑,好好的笑,我正是該歡
笑的年齡,不是嗎?但是,我竟笑不出來,有一根無形的繩子正捆著我,牽制著我。我是多麼的沉重、迷茫和困惑!
黃昏時分,我們下了山,回到中和鄉,何書桓請客,我們在一家小館子裡大吃一頓。然後,何書桓又買了一大包糖給小琦,我們把方瑜和小琦送到她家門口,才告別分手。
在淡水河堤上,我和何書桓慢慢的散著步。何書桓顯得若有所思,我也情緒不定。堤邊,到處都是雙雙對對的情侶,手挽著手,肩併著肩,訴說那些從有天地以來,男女間就會彼
此訴說的話。我也想向何書桓談點什麼,可是,我的舌頭被封住了。我眼前總是浮起雪姨和如萍的臉來。如萍,這怯弱的女孩子,她今天曾經看過我一眼,我想我永不會忘記這一眼的
,這一眼中並沒有仇恨,所有的,只是哀傷慘切,而這比仇恨更使我衷心凜然。
我們走下了堤,沿著水邊走,水邊的草叢中,設著一些專為情侶準備的茶座。有茶座店老闆來兜生意,何書桓問我:
「要不要坐坐?」我不置可否。於是,我們選了一個茶座坐下。
他握住我的手,凝視著我的眼睛,輕聲說:
「現在,告訴我吧,依萍,你到『那邊』去做了些什麼?」
我皺起了眉,深深的吸口氣說:
「你能不能不再提『那邊』?讓我們不受壓迫的呼吸幾口空氣好不好?為什麼『那邊』的陰影要一直籠罩著我們呢?」
何書桓沉默了,好半天,我們誰都不說話,空氣凝結著,草叢裡有一隻紡織娘在低唱,河面慢悠悠的蕩過了一隻小船,星光在水面幽幽的反射——可是,靜謐的夜色中蟄伏著太多
不靜謐的東西,我們的呼吸都不輕鬆平靜。
好久之後,他碰碰我說:「看水裡的月亮!」我看過去,波光動蕩中,一彎月亮在水裡搖晃著。黑色的水起著縐,月亮被拉長又被揉扁。終於,有雲移了過來,月亮看不見了。我
閉上眼睛,心底的雲翳也在慢慢的擴張開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53:33
【第十章】
一連三天,我都鼓不起勇氣到「那邊」去,我無法揣測「那邊」會混亂成什麼樣子。
午夜,我常常會突然從夢中驚醒,然後擁被而坐,不能再行入睡。靜夜裡,容易使人清醒,也容易使人迷糊,在那些無眠的時候,我會呆呆的凝視著朦朧的窗格,恍恍惚惚的自問
一句:
「你做了些什麼?為什麼?」
於是,我會陷入沉思之中,一次再一次的衡量我的行為,可是,我找不出自己的錯誤。閉上眼睛,我看到爸爸的鞭子,我看到雪姨得意的冷笑,還看到爾傑那繞著嘴脣兜圈子的舌
頭。然後,我對自己微笑,說:
「你做得對!那是邪惡的一群!」
那是邪惡的一群!現在會怎樣呢?爸爸的暴躁易怒和凶狠,會讓這件事不了了之嗎?每天清晨,握著報紙,我都會下意識的緊張一陣,如果我在社會新聞欄裡發現了爸爸殺死雪姨
的新聞,我也不會覺得意外。那原是一隻殺人不眨眼的豹子!可是,報上並沒有血案發生。
這三天是出奇的沉寂,爾豪沒有來找過我,如萍也沒有。一切沉寂得反常,沉寂得使人覺得緊張,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一霎。
第四天,我實在無法忍受這種不祥的寧靜,晚上,我到「那邊」去了。
給我開門的依然是阿蘭,她的金魚眼睛突得很大,看到了我,她張著嘴,似乎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只神色古怪的眨了眨眼睛,我警覺的問:
「老爺在不在家?」
「在。」她又咽了口口水,似乎不敢多說什麼,一轉身就跑走了。
我走進客廳,客廳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那架落地電唱機,自從夢萍進了醫院,好像就成了標準的裝飾品,供給人欣賞欣賞而已。我在客廳裡默立了片刻,多安靜的一棟房
子!我竟然聽不到人聲!推開走廊的門,我沿著走廊向爸爸的房間走去,走廊兩邊的每一間屋子,門都關得密密的,有種陰森森的氣氛,我感到背脊發麻,不安的感覺由心底向外擴散
。
站在爸爸的房門口,我敲了敲門,由於聽不到回音,我推開了房門。門裡沒有燈光,黑沉沉的。從走廊透進的燈光看過去,我只能隱約辨出桌椅的輪廓,和那拉得嚴密之至的落地
窗簾。我站在門口的光圈中,遲疑了片刻,室內一切模糊不清,充滿著死一般的寂靜,這使我更加不安,和下意識的緊張。我不相信這間冷冰冰的房裡會有人存在,轉過身子,我想到
如萍的房裡去看看。
可是,剛剛舉步,門裡就突然響起一個冷靜的聲音:「依萍,進來!」那是爸爸的聲音,他確確實實的讓我嚇了一大跳。接著,爸爸書桌上的檯燈就亮了。我這才發現他正坐在書
桌後的一個隱僻的角落裡,安安靜靜的望著我。我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爸爸繼續望著我,用平穩的聲調說:
「把房門關上,然後坐到這邊來!」
我關上了房門,依言坐到他的面前。
他微皺著眉,凝視著我,那對眼睛銳利森冷,我有些心寒了。他沉默的望了我好一會兒,才靜靜的說:「告訴我那個男人的地址!」
「什麼?」我愣了愣,腦筋有些轉不過來。
「那個男人,雪琴的那個男人!」
「噢!」我明白了,心中迅速的掠過了好幾個念頭,把那人的地址說出來嗎?爸爸的神色使我害怕,他太冷靜,太陰沉。他想做什麼?他會做什麼?如果我說出來,後果又會怎樣
?這些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接著,我就出於一種抗禦本能,不假思索的冒出三個字:
「不知道!」
「不知道?」爸爸緊緊的盯著我,我相信,他一定明白我是知道的。他默默的審視我,然後,他燃起了他的煙斗,噴出一口煙霧,說:「依萍,你知道多少?都說出來吧!」
「我只知道有那樣一個男人!」我咬了咬嘴脣。
「唔,」爸瞇了瞇眼睛:「依萍,你葫蘆裡在賣什麼藥?嗯?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願意說出來?」
我望著爸爸,他有種瞭然一切的神情。我閉緊了嘴,心中在衡量著眼前的局勢,我奇怪自己為什麼不肯說出來?告訴了爸爸,讓他們去鬧得天翻地覆,不是收到了我所期望的報復
效果嗎?可是,我心底又有種反抗自己的力量,我張開嘴,卻說不出口。依稀恍惚,我想起爾豪說過的一句話:
「你做得已經夠多了,知足一點吧!」
我低下頭,無意識的望著自己的雙手。爸爸的聲音又響了,依然那樣冷靜陰沉:「依萍,你費了多少時間去收集雪琴的罪證?」
我抬起頭,蹙著眉凝視爸爸,爸爸也同樣的凝視我,我們互望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彼此揣度著對方。然後,爸爸點點頭,咬著牙對我說:「依萍,我想我能摸清楚你有幾根腸子!
你相當狠毒!」他又瞇起了眼睛,低低的加了一句話,低得我幾乎聽不清楚:「一隻小豹子,利牙利爪!」
一隻小豹子?我一愣。呆呆的望著爸爸。是嗎?我是一隻小豹子?黑豹陸振華的女兒?小豹子?小豹子?我頭腦不清了。是的,爸爸是個老豹子,我卻是他的女兒?我和他一樣殘
忍,一樣狠心,一樣無情!我有些迷惘和恍惚了。就在我心境迷惘的時候,一聲砰然巨響發自隔壁的房間,使我驚跳了起來。接著從那房裡傳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啞的,像獸類
般的咆哮。
我定了定神,才辨出那居然是雪姨的聲音,卻早已沙啞得不像人的聲音了,正氣息咻咻的在咒詛:
「陸振華,你是隻狗!你是王八養的,你開門,你這個髒狗!」
我愕然的看著爸爸,爸爸的牙齒緊緊的咬著煙斗,大股的煙霧,從他的鼻孔中冒出來,籠罩了他的眼睛和他那冷漠而無動於衷的臉。雪姨的聲音繼續的飄出來,哮喘著,力竭聲嘶
的喊著:「陸振華,你沒有種!你只會關起女人和孩子,陸振華,你是狗,一隻野狗!瘋狗——」
我感到渾身汗毛直立,雪姨的聲音沙啞得幾乎無法聽清楚,卻混雜著絕望、恐怖,和深切的憤恨。我抽了口冷氣說:
「雪姨——怎樣了?」
「我把她和爾傑關了起來,」爸爸冷冰冰的說:「我要把他們活活餓死!」
我打了個冷戰,睜大了眼睛望著爸爸,艱澀的說:
「你——你——四天都沒有給他們吃東西?」
「唔,」爸爸盯了我一眼:「當然!我要看著他們死!」
我瞪著爸爸,他的聲調神情使我不寒而慄,冷汗濡濕了我的手心。我囁嚅著,卻說不出話來。隔壁屋裡的牆壁上,傳來一陣抓爬的聲音,雪姨又在說話了,聲調已由咒詛轉為哀求
:「振華,你開門!你也是人,怎麼沒有人心哩!你開門,振華!你開門!」
我受不住,跳了起來,正要說話,房門開了,如萍衝了進來,看到了我,她愣了愣,就一直走到爸爸面前。她又使我吃了一驚,她蒼白得像個鬼,兩個大眼睛像兩個黑幽幽的深洞
。她站在爸爸面前,渾身顫慄,交扭著雙手,抖著聲音說:「爸爸,你饒了他們吧!爸爸!你要弄死他們了!爸爸!求求你!放了他們吧!求求你!」說著,她哭了起來,無助的用手
背拭著眼淚。
接著,她的身子一矮,就跪了下去,雙手抓著爸爸的長衫下襬,抽噎著,反覆的說:「求求你,爸爸!求求你!」
「走開!」爸爸冷然的說,彷佛在趕一隻小狗:「如萍,你給我滾遠一點,如果你有膽量再在半夜裡送東西給你母親吃,我就把你一起關進去!」
「爸爸!」如萍啜泣著喊:「他們要餓死了!媽媽會餓死了!放他們出去吧,爸爸!」眼看著哀求無效,她忽然一下子轉過身子,面對著我,依然跪在地下,拉住我的裙子說:「
依萍,我求你,你代我說幾句吧,我求你!」
我不安的掙脫了如萍,走到一邊去,如萍用手蒙住了臉,大哭起來。
我咬咬牙,說:
「爸爸,你就放他們出來吧!」
「哦?」爸爸望著我:「你心軟了?」他的眼光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看得我心中發毛。
「唔,你居然也會心軟!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依萍,你費盡心機,所為何來?現在,我要讓你看看我怎樣對付這種賤人!」
「可是,你不能餓死他們,這樣是犯法的!」我勉強的說,不知是為我自己的「心軟」找解釋,還是真關心爸爸會「犯法」。
「犯法?」爸爸掀了掀眉,嗤之以鼻。「犯法就犯法!我殺姦夫淫婦,誰管得著?」爸爸這句話喊得很響,雪姨顯然也聽見了,立即,她那沙啞的嗓子混雜著哭聲嚷了起來:
「陸振華,你捉姦要捉雙呀!你有種捉一對呀!我偷人是誰看到的?陸振華,你只會聽依萍那個娼婦養的胡扯八道!陸振華,你沒種——」爸爸漠然的聽著,臉上毫無表情。
如萍依舊跪在地下哭。雪姨越說聲音越啞,越說越無力,也越說越不像話。大概說得太久,得不到回答,她忽然亂七八糟的哭喊了起來,聲音陡的加大了:「陸振華,你這個糟老
頭!你老得路都走不動了,還不許我偷人!你有膽量去和姓魏的打呀,他可以掐斷你的脖子!你去找他呀!你不敢!你連爾豪都打不過!你這個糟老頭子——」
爸爸的濃眉糾纏了起來,眼光陰鷙的射出了凶光,他緊閉著嘴,面部肌肉隨著雪姨的話而扭曲,嘴角向下扯,樣子十分凶惡嚇人。當雪姨提起了爾豪,他的臉就扭曲得更厲害了。
接著,他猛然跳了起來,對如萍說:
「去叫你母親閉嘴,否則我要她的命!」
如萍跪在地下索索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雪姨仍然在咒罵不停,爸爸擰眉豎目了好幾秒鐘,然後,他拉開了他書桌右手的第一個抽屜,從裡面取出了一樣東西,我一看之下,
不禁大吃一驚,那是把黑黝黝的手槍!這手搶對我並不陌生,它是管左輪手槍,曾追隨爸爸數十年之久。
如萍發狂的喊了一聲,就對爸爸撲過去,我也出於本能的叫了一聲:
「爸爸,不要用槍!」大概是聽到了「槍」字,雪姨的咒罵聲驀的停止了。
爸爸挺直的站在桌子前面,殺氣騰騰,那支手槍靜靜的躺在桌面上。空氣凝住了一會兒,雪姨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了,片刻之後,爸爸放鬆了眉頭,把那支槍推遠了些,坐回到椅子
裡。我鬆了口氣,爸爸對如萍皺皺眉,冷然的說:
「如萍!你出去!我要和依萍談話!」
如萍怯怯的看了我一眼,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低下了頭,默默的挨出了房門,我望著她蹣跚而去的背影,一瞬間,竟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憐憫情緒。
爸爸看著我,說:
「坐下!依萍!」我坐了下去。
爸爸沉思了好一會兒,突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嘆了口長氣。我詫異的望望爸爸,這才發現爸爸的神情竟十分蕭索。剛才的殺氣已經收斂了,取而代之的,是疲倦、衰弱,和一種我
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蒼涼之色。他用手指揉揉額角,近乎落寞的說:「人,有的時候也會做些糊塗事,我真不知道以前怎麼看上雪琴的,會花上一大筆錢,把她從那個破戲班子裡挖出
來。」
他停了停,彷佛在思索著什麼,半天後,又自言自語的接了下去,聲音低而蒼涼:「就是因為她有那麼兩道眉毛,和尖尖的小下巴,簡直像透了——」
他住了口,陷進了深思中。我狐疑而不解的望著他,於是,他突然振作了一下說:
「依萍,你看到那邊屋角的大鐵櫃沒有?那裡面是我的全部動產,大部分都是現款。我現在對任何人都不信任,我想,這些將來都只有屬於你了。可惜,混了這麼一輩子,卻只剩
下這麼一點點東西。依萍,你過來看看!」爸爸從懷裡摸出一把鑰匙,要去開那個大鐵櫃。
「算了!爸爸,」我阻止說:「我不想看,你讓它放在裡面吧,反正我知道那裡面有錢就行了。」
「有錢,但是不多,」爸爸說,坐了下來,「依萍,我希望不讓你吃苦。」他嘆了口氣,又說:「現在,我只有你這一個孩子了——」
「你還有如萍、夢萍——」
「我怎麼知道他們是我的孩子呢!」爸爸蠻不講理的說:「她媽媽會偷人,她們就一個都靠不住!夢萍和她媽媽一樣的不要臉,沒出閣的女孩子就會養娃娃,如萍——她哪裡有一
分地方像我?一點小事就只會掉眼淚。爾豪,那個逆子更別提了!提起來就要把我氣死——依萍,只有你還有幾分像我,我希望你一生不愁吃不愁穿——」
他又沉思了半響,再說:「我小時候,無父無母,到處流浪,有一天,一個富人家請客,我在他們的後門口揀倒出來的剩菜吃,給他家的廚子發現了,用燒紅的火箝敲我的頭——
稍微大了些,我給一個大將軍做拉馬的馬夫,大將軍才教我念一點書,大將軍有個女兒——」爸爸猛的住了口,這些事是我從沒有聽說過的,不禁出神的望著他。
他呆了呆,自嘲的搖搖頭,說:「反正,我一生受夠了苦,依萍,但願你不再受苦,我要你有錢——」
「爸爸,你的錢是怎麼來的?」我問了一句早想問的問題。
「錢——」爸爸瞇起眼睛來看看我——「什麼來路都有。這個世界只認得你的錢,並不管你的錢是從哪裡來的,你懂嗎?我可以說它們都是我賺來的!那時候,我每到一個地方,
富紳們自會把錢送來——」
「他們送來,因為怕你搶他!」我說。
「或者是吧!」爸爸冷笑了一聲。「我要錢,不要貧窮。」
我望著爸爸,又看看那個鐵櫃,那鐵櫃裡面有錢,這些錢上有沒有染著血污,誰知道呢?爸爸仰靠進安樂椅裡,微微的闔上眼睛,他看來十分疲倦了,那眼皮上重重疊疊的皺紋堆
著,嘴角向下垂。許久許久,他都沒有說話,我想,他可能就這樣睡著了。
我悄悄的站起身來,想走出去,爸爸沒有動。我走到桌前,對那把手槍凝視了幾秒鐘,手槍!不祥之物!我無法想像把子彈射入人體是一件怎樣可怕的事!無論如何,我還沒有要
置雪姨於死地的念頭。略一遲疑,我偷偷的取了那把槍,退出了爸爸的房間,爸爸仍然靠著,呼吸沉緩而均勻。
拿著槍,我走進了如萍的房裡。如萍正坐在床沿上,呆呆的發愣。她的短髮零亂的披掛在臉上,失神的眼睛茫然的瞪著我。一時間,我根本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好,接著,我發
現手裡那把礙事的槍,我把槍遞給她說:
「你找個地方藏起來吧,在爸爸手裡容易出危險。」
如萍接過了槍,默默的點了點頭。
「雪姨四天沒有吃東西嗎?」我問。
「頭兩天夜裡,我從窗口送過東西去,後來爸爸知道了,大發脾氣,就——就沒有再送了。」如萍囁嚅著說。
「爾豪到哪裡去了?」如萍顫慄了一下,縮了縮脖子。
「他走了。爸爸把他趕走了。」她猶有餘悸似的說:「那天,爸爸要掐死媽媽,爾豪去救,爾豪的力氣大,他扳開了爸爸的手,而且——而且還推了爸爸一把,爸爸拿出槍來,要
殺爾豪,真——真可怕!爾豪逃出大門,爸爸大叫著說,永遠不許爾豪回來,爾豪也在門外喊,說這個家污穢,黑暗——像瘋人院,他寧願死在外面,也不回來。然後,他就真的沒有
再回來了。」
「哦!」我噓了口氣。
如萍注視著我,低低的乞求的說:
「依萍,你幫幫忙,請爸爸放了媽媽吧!爾傑哭了三天,今天連哭聲都沒有了。爸爸真的會餓死他們。依萍,我知道你恨媽媽,但是,你就算做件好事吧,求求你!爸爸會聽你的
。」
「我——」我猶豫著:「明天再來看看,怎樣?」
「依萍,我知道你有好心,我知道的,書——書桓的事,我——我——不恨你,只求你不要再——」
我有些聽不下去了,我的耳朵發起熱來,渾身不自在。我向門口走去,一面匆匆的說:「我明天再來!」就一直穿過客廳和花園,走到大門外面了。
從「那邊」回到家裡,我感到非常的不安和難受,「那邊」的混亂和充滿了殺氣,危機的氣氛使我茫然失措。這局面是我造成的,我應該很高興,但我一點也沒有報復後的快感,
只覺得迷惘,倒仿佛失落了什麼。換上了睡衣,我坐在床沿上,對著窗外的月光呆呆的凝想。
媽媽走了過來,坐在我身邊說:「你在想什麼?」
「沒有什麼?」我說。
「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嗎?」媽媽敏感的問。
「有一點事。」我慢吞吞的說:「爸爸把雪姨和爾傑鎖在屋子裡,並且想開槍打死他們。」
媽媽一驚,問:「為什麼?」
「為了雪姨有了另一個男人,爾傑不是爸爸的兒子。」
「可是——」媽媽怔怔的說:「你爸爸怎麼會知道?」
「我說的。」
媽媽大大的震動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說:
「你又怎麼知道的?」
「媽媽。」我慢慢的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世界上沒有永久的秘密!」
「可是——」媽媽蹙緊了眉頭說:「這又關你什麼事呢?你為什麼要揭穿她?」
「她罵我是老婊子養下的小婊子,我受不了她的氣!而且,我那麼恨她,如果能打擊她,我為什麼要放過機會呢?」
「依萍,」媽媽深深的望著我說:「你知道——遠在十年前,我就知道雪琴另外有個男人了。」
「什麼!」我叫著說:「你寧可被她欺侮,被她趕出來,而不揭發她的醜行?」
「任何事情,老天自有它的安排,我不能代天行事!」
「那麼,大概是天意要假我的手來懲罰雪姨了!」我愣愣的說。
媽媽對我默默的搖了搖頭。
「依萍,你也不能代天行事!而且,你用了『醜行』兩個字來說雪琴,可是,這世界並不是樣樣事都公平的,你想,你父親一生,有過多少女人!他對任何一個女人忠實過嗎?那
麼,為什麼他的女人就該對他忠實呢?這社會不責備不忠的男人,卻責備不忠的女人,這是不公平的!依萍,你的思想難道也如此世俗嗎?雪琴為什麼一定該忠於你的父親呢?」
媽媽的話使我大吃一驚,我一直以為媽媽是個思想古板的「老好人」,再也沒想到她會有這種近乎「大膽」的想法,我目瞪口呆的望著媽媽,半天之後才說:
「那麼,你也可以不忠於爸爸了?」
「我和雪琴不同,」媽媽嘆口氣說:「我對男女之情不太感興趣。」她停了一下,又說:「男女之間,彼此有情,彼此忠實,這是對的。可是,如果有一方先不忠實,你就無法責
備另一方了。而且,雪琴有她的苦處,她是那種除了男人之外,精神上就毫無寄託的女人。事實上,她並不『壞』,她只是無知和膚淺,這與她的出身和受的教育有關——」
「媽媽,你總認為全天下的人都是好人,所有犯罪的人都值得原諒!——」
「依萍,」媽媽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心平氣和的說:「當你觀察一樣東西的時候,不要只看表面,你應該裡裡外外都看到!」
「當我裡裡外外都看到的時候,我會比只看表面更傷心。」我說:「我可看出這世界充滿了多少仇恨和罪惡,可以看出人性的自私和殘忍——」
「你所看到的,仍然是片面的。」媽媽微微的笑了笑,又蹙著眉說:「無論如何,依萍,你沒有權利處罰雪琴,你不該毀掉『那邊』原有的平靜。」
「是他們先妨礙到我,是他們先傷害了我,這一切,都是他們咎由自取!」我自衛的喊,盡力武裝自己:「他們不該怪我,要怪,只能怪他們自己!媽,你也不能顛倒因果關係來
責備我!我沒有你那麼寬大,我也沒有你那份涵養。媽媽,你一生原諒別人,一生退避,可是,你獲得了什麼?」
媽媽沉默了。我們靜靜的坐了一會兒,媽媽才輕輕的攬住我,用柔和而穩定的聲音說:
「依萍,我告訴你兩句話,第一句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第二句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仔細的想一想吧!」
「很好的兩句話。」我怔了一下說:「這不是也說明瞭雪姨的結局,就是她平日種下的種子,今天收到的果實嗎?」
「可是,依萍,」媽媽憂愁的說:「你呢?你今日種下的種子是瓜呢?還是豆呢?你希望將來收穫什麼?」
我愕然,半天才說:「媽媽,你別對我說教。」
媽媽擔憂的望著我,她的眼睛悲哀而凝肅。然後,她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了,天不早了,早些睡吧!當你心平氣和的時候,好好的想一想!」媽媽走回她的房裡去了。
我依然了無睡意,用手抱著膝,我默默的坐著,望著月影慢慢的移動。媽媽的話在我耳邊蕩漾:我種的種子是什麼?真的,是什麼呢?我仰首望天,那份迷惘更加深重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54:03
【第十一章】
一清早,由於徹夜尋思,我幾乎是剛剛才朦朧入夢,就被一陣急促的打門聲驚醒了。我從床上坐起來,腦子裡還是混混沌沌的。媽媽已經先去開了門,我半倚半靠在床上,猜想來
的一定是何書桓。闔上眼睛,我很想再休息幾分鐘。
可是,像一陣風一樣,一個人氣急敗壞的衝進了我屋裡,站在我床前,我定睛一看,才大大的吃了一驚,來的不是何書桓,而是如萍。如萍的臉色是死灰的,大眼睛裡盛滿了驚恐
,頭髮零亂,衣服不整。站在我床前直喘氣。一剎那間,我的睡意全飛走了。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急急的問:
「怎麼了?有什麼事?」
「媽——媽——」如萍氣結的說著,顫慄著。恐怖的感覺昇進了我的胸口,看樣子百分之八十,是爸爸把雪姨殺死了!
我緊張的說:「雪姨怎麼樣了?你快說呀!」
「她——她——」如萍口吃得十分厲害,口齒不清的說:「她和爾傑一起——一起——」
「一起怎麼樣了?」我大叫著。
媽媽走進來,安慰的把手放在如萍的肩膀上,平靜的說:
「別慌,如萍,慢慢講吧!」
「他們——他們——」如萍仍然喘息著說:「他們——一起——一起——」她終於說了出來:「一起逃走了!」
「哦!」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癱軟的靠在床上說:「我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呢?你把我嚇了一大跳!逃走不是總比餓死好一些嗎?你應該高興才對。」
「你——你不知道!」如萍跺了跺腳,急得眼淚都出來了。「你快點去嘛,你去了就明白了,爸爸——爸爸——爸爸在大發脾氣,好——怕人!你快些去嘛!」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狐疑的說:「雪姨不是鎖起來的嗎?」
「是從窗子裡出去的!」
「窗子?窗子外面不是都有防盜的鐵欄杆嗎?」
「已經全體撬開了!」如萍焦急的說:「你快去呀!」
「依萍,」媽媽說:「你就快點去看看吧!」
我匆匆的起了身,胡亂的梳洗了一下,就跟著如萍出了家門,叫了一輛三輪車,直奔「那邊」。
到了「那邊」,大門敞開著,在街上都可以聽到爸爸的咆哮聲。我們走進去,我反身先把大門關好,因為已經有好奇的鄰人在探頭探腦了。走進了客廳裡,我一眼望到阿蘭正呆呆
的站在房裡發抖,看到了我,她如獲大赦似的叫著說:
「小姐,你快去!老爺——老爺——老爺要殺人呢!」
如萍腳一軟,就在沙發椅子裡坐了下去。我知道這屋子裡已沒有人可以給爸爸殺了,就比較安心些。走了進去,我看到一副驚人的局面。在走廊裡,爸爸手上握著一把切菜刀,身
上穿著睡衣,正瘋狂的拿菜刀砍著雪姨的房門。他的神色大變,鬚髮皆張,往日的冷靜嚴厲已一變而為狂暴,眼睛瞪得凸了出來,眉毛猙獰的豎著,嘴裡亂七八糟的瞎喊瞎叫,一面暴
跳如雷,那副樣子實在令人恐怖。
在他身上,已找不出一點「理智」的痕跡,他看起來像個十足的瘋子。我遠遠的站著,不敢接近他,他顯然是在失去理性的狀態中,我無法相信我能使他平靜。他手裡的那把刀在
門上砍了許多缺口,看得我膽戰心驚,同時,他狂怒的喊叫聲震耳欲聾的在室內回響:「雪琴!王八蛋!下流娼婦!你滾出來!我要把你剁成肉醬,你來試試看,我非殺了你不可!你
給我滾出來!滾出來!滾出來!帶著你的小雜種滾出來!我要殺了你——喂,來人啦!」
爸爸這聲「來人啦」大概還是他統帥大軍時的習慣,從他那抖顫而蒼老的喉嚨中喊出來,分外讓人難受。我目瞪口呆的站著,面對著揮舞菜刀發瘋的爸爸,不禁看呆了。直到如萍
挨到我的身邊,用手推推我,我才驚覺過來。
迫不得已,我向前走了兩步,鼓著勇氣喊:
「爸爸!」爸爸根本沒有聽到我,仍然在亂喊亂跳亂砍,我提高了聲音,再叫:「爸爸!」這次,爸爸聽到我了,他停止了舞刀子,回過頭來,愣愣的望著我。他提著刀子的手抖
抖索索的,眼睛發直,嘴角的肌肉不停的抽動著。我吸了口氣,有點膽怯,胃部在痙攣。
好半天,才勉強的說出一句:
「爸爸,你在做什麼?」
爸爸的眼珠轉動了一下,顯然,他正在慢慢的清醒過來,他認出我了,接著,他豎著的眉毛垂了下來,眼睛眨了眨,一種疲倦的,心灰意冷的神色逐漸的爬上了他的眉梢。倒提著
那把刀,他乏力而失神的說:
「依萍,是你。」
「爸爸!你做什麼?」我重複的問。
「雪琴逃走了,」爸爸慢吞吞的說,用手抹了抹臉,看來極度的疲倦和絕望:「她帶著爾傑一起逃走了。」
「或者可以把她找回來。」我笨拙的說,注視著爸爸手裡的刀子。
「找回來?」爸爸搖搖頭,又蹙蹙眉說:「她是有計劃的,我不相信能找得到她,如果找到了她,我非殺掉她不可!」他舉起了那把刀子看了看,好像在研究那刀口夠不夠鋒利似
的。
我咽了一口口水,試著說:
「爸爸,刀子給阿蘭吧,雪姨不在,拿刀也沒用。」
爸爸看看我,又看看刀,一語不發的把刀遞給了阿蘭。看樣子,他已經漸漸的恢復了平靜。可是,平靜的後面,卻隱藏著過多的疲乏和無能為力的憤怒。他凝視著我,眼光悲哀而
無助,一字一字的說:「依萍,她太狠了!她捲走了我所有的錢!」
「什麼?」我嚇了一跳。
「有人幫助她,他們撬開了鐵櫃,鋸斷了窗子的防盜鐵柵,取走了所有的現款、首飾和金子。你來看!」
爸爸推開雪姨的房門,我站在門口看了看,房裡是一片凌亂,所有的箱子都打開了,衣物散了一地,抽屜櫥櫃也都翻得一塌糊塗,像是經過了一次盜匪的洗劫。看情形,那個姓魏
的一定獲得了雪姨被拘禁的情報,而來了個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偷得乾乾淨淨。是誰給了他情報?爾豪嗎?不可能!爾豪根本不知道魏光雄其人,而且他也不會這樣做的。
看完了雪姨的房間,我跟著爸爸走進爸爸房內。爸爸房裡一切都整齊,只是,那個鐵櫃的門已被撬開,裡面各層都已空空如也。我站著,凝視著那個鐵櫃,一時,竟有種哭笑不得
的感覺。就在昨天,爸爸還曾指著那鐵櫃,告訴我那裡面的錢都將屬於我,現在,這兒只有一個空的鐵櫃了。人生的事情多麼滑稽!
爸爸,他的錢是用什麼方式得來的,現在又以同樣的方式失去了。這就是佛家所謂的因果報應嗎?但是,如果真有因果報應,對雪姨未免就太客氣了。
我走到鐵櫃旁邊,蹲下去看了看撬壞的鎖,這一切,顯然是有人帶了工具來做的。站起身子,我靠在鐵櫃上,沉思了一會兒,問:「爸爸,你要不要報警?」
「報警?」爸爸呆了呆:「警察會把她抓回來嗎?」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說:「可能抓得回來,也可能抓不回來,不過,無論如何,警察的力量總比我們大,如果想追回那筆錢,還是報警比不報警好些。就是——報了警,恐怕
對爸爸名譽有損,爸爸考慮一下吧。」
爸爸鎖著眉深思了一會兒,毅然的點了一下頭:「報警吧!我不能讓這一對狗男女逍遙法外。」
於是,我叫阿蘭到派出所去報了案。
爸爸沉坐在他的安樂椅裡,默默的發著呆。他那凌厲的眼睛現在已黯然無光,閉得緊緊的嘴雖然仍可看出他堅毅的個性,但微微下垂的嘴角上卻掛著過多的無奈和蒼涼。我凝視著
他,不敢承認心中所想的,爸爸已不再是叱吒風雲的大人物了,他只是一個孤獨、無助而寂寞的老人。在這人生的長途上,他混了那麼久,打遍了天下,而今,他卻一無所有!捲逃而
去的雪姨,被逐出門的爾豪——再包括我這個背叛著他的女兒!爸爸,他實在是個最貧乏、最孤獨的人。
「唉!」爸爸突然的嘆了口氣,使冥想著的我嚇了一跳。他望著我,用手指揉揉額角,近乎淒涼的說:「我一直預備給你們母女一筆錢,我把所有存摺提出,想給你作結婚禮物。
現在,」他又嘆了口氣:「什麼都完了。我一生打了那麼多硬仗,跑過那麼多地方,從來沒有失敗過。今天,居然栽在王雪琴這個女人手裡!」
我沒有說話,爸爸又說:
「你現在拿什麼來結婚呢?」
「爸爸,」我忍不住說:「何書桓要的是我的人,不是我的錢,他們不會在乎我的嫁妝的。」
「年輕人都不重視金錢,」爸爸冷冷的說:「但是,沒有錢,你吃什麼呢?」
這句話才讓我面臨到真正的問題,假如雪姨真是一掃而空,一毛錢都不留下來,這家庭馬上就有斷炊的危險。那麼,爸爸和如萍的生活怎麼辦?還有躺在醫院裡,因大出血而一直
無法復元的夢萍,又怎麼辦?我和媽媽,也要馬上發生困難。這些問題都不簡單,儘管許多人輕視金錢,認為錢是身外之物,但如果缺少了它,還非立即發生問題不可!
我皺了皺眉,問:「爸爸,你別的地方還有錢嗎?銀行裡呢?」
「沒有,」爸爸搖搖頭:「只有一筆十萬元的款子,以三分利放給別人,但不是我經手的,借據也在雪琴那兒,每次利息也都是雪琴去取。」這顯然是不易取回來的,放高利本來
就靠不住!
我倚在鐵櫃上,真的傷起腦筋來,怎麼辦呢?雪姨是跑了,留下的這個大攤子,如何去善後呢?雪姨,這個狠心而薄情的女人,她做得可真決絕!
警察來了,開始了一份詳細的詢問和勘察,他們在室內各處查看,又檢查了被鋸斷的防盜鐵柵,詢問了雪姨和爸爸的關係,再仔細的盤問阿蘭。然後,他們望著我說:
「你是——」
「陸依萍,」我說:「陸振華是我父親。」
「哦,」那問話的刑警人員看了看爸爸,又看看我說:「王雪琴是你母親?」
「不!」我猛烈的搖了搖頭:「不是我的母親,是如萍的!」我指著如萍說。
「那麼,你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警察指著我和如萍問。
「不錯。」我說。
「那麼,陸小姐,」警察問我:「你昨天夜裡聽到什麼動靜沒有?」
「哦,我不住在這裡,」我說:「我今天早上才知道這兒失竊的。」
「那麼,」那警員皺著眉說:「你住在哪裡?」
我報出了我的住址。
「你已經結婚了?」那警員問。
「誰結婚了?」我沒好氣的說。
「那麼,你為什麼不住在這裡?你和誰住?」
「我和我母親住!」
「哦,」那警員點點頭:「你還有個母親。」
我有點啼笑皆非,沒有母親我從哪裡來的?那警員顯然很有耐心,又繼續問:「你母親叫什麼名字?」
我不耐煩的說:「這些與失竊案毫無關係,你們該找尋雪姨的下落,拚命問我的事有什麼用?」
「不!」那警員說:「我們辦案子,不能放棄任何一條線索。」
「我告訴你,」我說:「我母親決不會半夜三更來撬開鐵欄杆,偷走雪姨母子和錢的!」
「哦?」那警員抓住了我的話:「你怎麼知道是有人來撬開鐵柵,不是王雪琴自己撬的呢?」
「雪姨不會有這麼大力氣,也不會有工具!」我說。
「那麼,你斷定有個外來的共謀犯。」
「我猜是這樣。」
「你能供給我們一點線索嗎?」那警員銳利的望著我,到這時,我才覺得他十分厲害。
我看了爸爸一眼,爸爸正緊鎖著眉,深沉的注視著我。我心中紊亂得厲害,我要不要把我知道的事說出來?真說出來,會不會對爸爸太難堪?可是,如果我不說,難道就讓雪姨挾
著巨款和情人逍遙法外嗎?我正在猶豫中,爸爸冷冷的開口了:「依萍,你還想為那個賤人保密嗎?」
我甩了甩頭,決心說出來。
「是的,我知道一點點,有個名叫魏光雄的男人,住在中和鄉竹林路×巷×號,如果能找到他,我想,就不難找到雪姨了。」
那警員用一本小冊子把資料記了下來,很滿意的看看我,微笑著說:「我想,有你提供的這一點線索,破案是不會太困難的。至於這個魏光雄,和王雪琴的關係,你知道嗎?」
「哦,」我咬咬嘴脣:「不清楚,反正是那麼回事。不過,如果在那兒找不到雪姨,另外有個地方,也可以查查,中山北路××醫院,我有個名叫夢萍的妹妹,正臥病在醫院裡,
或者雪姨會去看她。」
那警員記了下來,然後又盤詰了許多問題,才帶著十分滿意的神情走了。
爸爸在調查的時候始終很沉默,警察走了之後,他說:「雪琴不會去看夢萍!」
「你怎麼知道?」我說。
「她也沒有要如萍,又怎麼會要夢萍呢!」
爸爸回房之後,我望著如萍,她坐在沙發椅裡流淚。近來,也真夠她受了,從失戀到雪姨出走,她大概一直在緊張和悲慘的境界裡。我真不想再問她什麼了,但,有些疑問,我還
非問她不可:「如萍,」我說:「這兩天你有沒有幫雪姨傳過信?」
不出我所料,如萍點了點頭。
「傳給誰?」
「在成都路一條巷子裡——」如萍怯兮兮的,低聲說:「一家咖啡館。」
「給一個瘦瘦的男人,是不是?」我問。
「是的。」
「你怎麼知道傳給他不會傳錯呢?」
「媽媽先讓我看了一張照片,認清楚了人。」
「那張照片你還有嗎?」
如萍迅速的抬起頭來,瞪大了眼睛望著我,她的臉上佈滿了驚疑,然後,她口吃的問:
「你——你——要把——把這張照片——交給警察嗎?」
「可能要。」我說。
她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冷而汗濕的,她哀求的望著我說:「依萍,不要!你講的已經夠多了!」
「我要幫助警方破案!」我說。
「如果——如果媽媽被捕,會——判刑嗎?」
「大概會。」
「依萍,」她搖著我的手:「你放了媽媽吧,請你!」
「如萍,」我站起身來,皺著眉說:「你不要傻!你母親捲款逃逸,連你和夢萍的生活都置之不顧,她根本不配做一個母親,她連人性都沒有!」
「可是——」如萍急急的說:「她不能在這裡再待下去了嘛,爸爸隨時會殺掉她!她怕爸爸,你不知道,依萍,她真的怕爸爸!」
「如萍,你母親臨走,居然沒有對你做一個安排嗎?」
「她走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今天早上還是阿蘭第一個發現的!」她擦著眼淚說。
「如萍,你還幫你母親說話嗎?你真是個可憐蟲!」
她用手蒙住臉,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越哭越傷心,越哭越止不住,一面哭,一面抽噎著說:
「她——她——恨我,我——我——沒用,給她——丟——丟臉,因——因——為——為——書桓——」
這名字一說出口,她就越發泣不可仰,仆倒在沙發椅中,她力竭聲嘶的痛哭了起來。我坐在一邊,望著她那聳動的背脊,望著她那單薄瘦弱的身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如萍,她並不是一個很壞的女孩子,她那麼怯弱,那樣與世無爭,像個縮在殼裡過生活的蝸牛。可是,現在,她的世界已經完全毀滅了,她的殼已經破碎了。不可諱言,如萍今日
悲慘的情況,我是有責任的。但是,這一切能怪我嗎?如果雪姨不那麼可惡,爸爸不鞭打我,兩邊現實生活的對比不那麼刺激我,甚至何書桓不那麼能真正打動我——一切可能都不會
像現在這樣了。可是,任何事實的造成,原因都不單純。而今,雪姨倒反而舒服了,捲走了巨款,又和姦夫團聚,我做的事情,倒成全了她。
就在如萍痛哭,我默默發呆的時候,門鈴響了。我沒有動,阿蘭去開了門,透過玻璃門,我看到何書桓急急的跑了進來。
我迎到客廳門口,何書桓說:
「怎麼了?有什麼事情?我剛剛到你那兒去,你母親說這邊出了事,我就趕來了。出了什麼事情?」
「沒什麼了不起,」我說:「雪姨捲款逃走了。」
「是嗎?」何書桓蹙蹙眉:「捲走多少錢?」
「全部財產!」我苦笑了一下說。
何書桓已經走進了客廳,如萍從沙發裡抬起了她淚痕狼藉的臉來,用一對水汪汪的眸子怔怔的望著何書桓。我站在一邊,心臟不由自主的加速了跳動,自從何書桓重回我身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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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還沒有見過面。我帶著自己都不解的妒意,冷眼望著他們,想看看何書桓如何處置這次見面。
在一眼見到如萍時何書桓就呆住了,他的眼睛在如萍臉上和身上來回巡逡,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層痛楚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眼睛,如萍的憔悴震撼他了。他向她面前移動了兩三
步,勉強的叫了一聲:
「如萍!」如萍顫慄了一下,繼續用那對水汪汪的眼睛看何書桓,依舊一語不發。
何書桓咬咬下嘴脣,停了半天,嗄啞的說:
「如萍,請原諒我,我——我對你很抱歉,希望以後我能為你做一些事情,以彌補我的過失。」
他說得十分懇切,十分真誠,如萍繼續凝視著他,然後她的眉頭緊蹙了起來,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喊,她忽然從椅子上跳起身,轉身就向走廊裡跑。何書桓追了上去,我也向前走了
幾步,如萍衝進了她自己的臥室裡,「砰」然一聲關上了門。接著,立即從門裡爆發出一陣不可壓抑的、沉痛的哭泣聲。
何書桓站在她的門外,用手敲了敲房門,不安的喊:
「如萍!」
「你不要管我!」如萍的聲音從門裡飄出來:「請你走開!請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接著,又是一陣氣塞喉堵的哭聲。
「如萍!」何書桓再喊,顯得更加的不安。
「你走開!」如萍哭著喊:「請你走開!請你!」
何書桓還想說話,我走上前去,把我的手壓在何書桓扶著門的手上。何書桓望著我,我對他默默的搖搖頭,低聲說:
「讓她靜一靜吧!」
何書桓瞇起眼睛來看我,然後,他用手抓住我的頭髮,把我的頭向後仰,說:「依萍,你使我成為一個罪人!」
難道他也怪我?我擺脫掉他,一語不發向爸爸房裡走。何書桓追了上來,用手在我身後圈住了我,我回頭來,他托住我的頭,給我一個倉促而帶著歉意的吻。喃喃的說:「依萍,
讓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我苦笑了一下說:
「去看看爸爸,好嗎?」
我們走進爸爸房裡,爸爸從安樂椅裡抬起頭來,注視著何書桓點點頭說:「唔,我聽到了你的聲音!」
何書桓走過去,懇切的說:
「老伯,有沒有需要我效力的地方?」
「有,」爸爸靜靜的說:「去把雪琴那個賤女人捉住,然後砍下她的頭拿來!」
「恐怕我做不到。」何書桓無奈的笑笑。「老伯,放掉她吧!像她這樣的女人,得失又有何關?」
「她把依萍的嫁妝全偷走了,你要娶一個一文不名的窮丫頭作老婆了!」爸爸說。
「老伯,」何書桓搖了搖頭:「錢是身外之物,年輕人要靠努力,不靠家財!」
「好,算你有種!」爸爸咬咬牙說:「你就喜歡說大話!看你將來拿什麼成績來見我!何書桓,我告訴你,我把依萍交給你,你會說大話,將來如果讓她吃了苦,你看我會不會收
拾你!」
「爸爸,我並不怕吃苦!」我說。
爸爸望望我,又望望何書桓,點點頭說:
「好吧!我看你們的!」他把一隻顫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依萍,你們年輕,世界是你們的,好好幹吧!現在,你們走吧,我要一個人休息一下。」
我望著爸爸,他看來衰弱而憔悴,我想對他再說幾句話,但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好。爸爸,他從不肯服老,現在,他好像自己認為老了。看看他的蒼蒼白髮,我幾乎無法設想年輕時
代的他,馳騁於疆場上的他,是一副什麼樣子。在這一刻,在他的皺紋和他的沮喪中,我實在看不出一丁點往日的雄姿和英武的痕跡了。爸爸對我們揮了揮手,於是,我和何書桓退了
出去。
我到廚房裡去找到了阿蘭,給了她四十塊錢,叫她照常買菜做飯給爸爸和如萍吃。我知道假如我不安排一下,在這種局面,是沒有人會安排的。和何書桓走出了大門,我望著那扇
紅漆的門在我們面前闔攏,心中感觸萬端。
何書桓在我身邊沉默的走著,好一會兒之後,他說:「你父親好像很衰弱!」
「近來的事對他打擊太大。」我說。
「你們這個家,」何書桓搖了搖頭:「好像陰雲密佈,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
我下意識的回頭看看,真的,烏雲正堆在天邊,帶著雨意的風對我們掃了過來,看樣子,一場夏日的暴風雨正在醞釀著。我很不安,心頭彷佛壓著幾千斤的重擔,使我呼吸困難而
心情沉重。我把手插進何書桓的手腕中,一時間,強烈的渴望他能分擔或解除我心頭的困擾。
「書桓,」我幽幽的說:「我不瞭解我自己。」
「世界上沒有人能很清楚的瞭解自己。」
「你說過,我很狠心,很殘忍,很壞,我是嗎?」
他站住了,凝視我的眼睛,然後他挽緊了我,說:
「你不是的,依萍,你善良,忠厚,而熱情。」
「我是嗎?」我困惑的問。
「你是的。」
我們繼續向前走,烏雲堆得很快,天暗了下來,我們加快了腳步,遠處有閃電,隱隱的雷聲在天際低鳴。我望著自己的步子在柏油路面踏過去,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佛我已
被分裂成兩個,一個正向前疾行,另一個卻遺留在後面。我回視,茫然的望著伸展的道路,不知後面的是善良的我,還是前面的是善良的我?
一陣雷雨之後,下午的天氣變得清涼多了。我在室內煩躁不安的踱著步子,不時停下來,倚著窗子凝視小院裡的陽光。
圍牆邊上,美人蕉正絢爛的怒放著,一株黃色、一株大紅,花兒浴在陽光中,明艷照人。我把前額抵在紗窗上,想使自己冷靜下來,但我胸中燥熱難堪,許多紛雜的念頭在腦中起
伏不已。雪姨,捲款而去的雪姨!現在正在何方?丟下一個老人和一個空無所有的家!雪姨,我所深惡痛絕的雪姨!如今有錢有自由,正中下懷的過著逍遙生活!——我無法忍受!凝
視著窗子,忽然間,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在我腦中掠過。我衝到玄關,穿上鞋子,匆匆忙忙的喊了聲:
「媽,我出去一下!」
「依萍,你又要出去?」
媽追到大門口來,但我已跑得很遠了。我急急的向前走,烈日曬得我頭發昏,雨後的街道熱氣蒸騰。我一直走到「那邊」附近的第×分局,毫不考慮的推門而入。我知道這就是早
上阿蘭報案的地方。很順利,我找到了那個早上問我話的警官,他很記得我,立即招呼我坐,我問:
「你們找到了雪姨嗎?」
「沒有,」那警官搖搖頭:「竹林路的住址已經查過了,姓魏的三天前就已經搬走。現在正在繼續追查。」
「哦。」我頗為失望,接著說:「我忘記告訴你們,姓魏的有一輛黑色小汽車,車號是——」我把號碼寫在一張紙上遞給他:「同時,姓魏的是靠走私為生的。」
「什麼?」我的話引起了另一個警官的注意,他們好幾個人包圍了我:「陸小姐,你能不能說清楚一點?」
我咽了口口水,開始把咖啡館中所偷聽到的一幕,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他們聽得很細心,又仔細的詢問了魏光雄和另一個人的面貌。然後,他們向我保證:
「陸小姐,你放心,這件案子會破的!」
我不關心案子會不會破,我只是希望能捉住雪姨——那個沒有人性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我打開報紙,看到了一段大字的標題:
「過氣將軍風流債如夫人捲巨款逃逸」
旁邊還有兩行中號字的註腳:
「曾經三妻四妾左擁右抱,而今人去財空徒呼奈何!」
我深吸了口氣,「曾經三妻四妾左擁右抱,而今人去財空徒呼奈何!」真的,這是爸爸,一度縱橫半個中國的爸爸,嬌妻美妾數不勝數,金銀珠寶堆積如山。可是,現在呢?我眼
前又浮起昨天持刀狂砍的爸爸,蕭蕭白髮和空屋一間!當年的如花美眷,以前的富貴榮華,現在都已成為幻夢一場了!
坐在床沿上,我開始看它的報導內容,幸好裡面並沒有提到爸爸的真名,只用陸××代替,總算記者先生留了點情面。報導也還不算失實,只是多了一段關於爸爸過去歷史的簡單
描寫。看完之後,我默默的把報紙遞給媽媽。媽媽看完,長長的嘆了口氣,低聲自語的說:
「陸振華,怎麼會有今天?」
「雪姨進門那一天,他就應該考慮到會有今天的!」我說。
「你爸爸一生做的錯事太多,或者這是上天對你爸爸的懲罰!」媽媽又搬出了她的佛家思想,神色十分淒涼。
「不要提上天吧,」我輕蔑的說:「上天對雪姨未免太便宜了!」
吃過了早飯,何書桓來了。
我們計劃一起去「那邊」看看爸爸,正要走,有人敲門。何書桓去開了門,我看到門口有一輛板車,三四個工人正在和何書桓指手劃腳的說著什麼,我就站在榻榻米上問:「有什
麼事?書桓?」
何書桓走到玄關來,皺著眉問我:
「你爸爸提起過一架鋼琴嗎?」
「鋼琴?」我思索著說:「好像爸爸說過要送我一樣東西,難道會是一架鋼琴嗎?」正說著,那些工人已七手八腳的抬進一架大鋼琴來,我急急的問那些人:「喂!誰是鋼琴店的
?」
一個穿白香港衫的辦事員模樣的人走過來,問:
「是不是陸依萍小姐?」
「是的。」我說。
「那就對了。」那辦事員對工人們一揮手,工人又吆喝著把鋼琴往門裡抬。我想起爸爸現在已一文不名了,如果這鋼琴只付了定洋,那豈不要了我的命!於是,我又急急的問:
「請問這鋼琴的錢付清了沒有?」
「付清了,一星期前就付清了,因為再校了一次音,又刻了字,所以送晚了!」那辦事員說。
工人們已把那個龐然巨物抬進了玄關,我想到目前「那邊」和「這邊」的生活問題,都比鋼琴更重要。以前,一兩萬在爸爸不算個數字,現在卻是個大數目了。望著那辦事員,我
問:「這鋼琴是多少錢買的?」
「兩萬二千!」工人們正吆喝著要把琴抬上榻榻米,我叫:
「慢著!」工人們又放下琴,我對辦事員說:
「假如我把這琴退回給你們,行嗎?我願意只收回兩萬塊!」
「哦,」那人大搖其頭:「不可以!」說著,他打開了琴蓋,指著琴上刻的兩行字說:「已經刻了字,不能再退了,而且我們是貨物出門,就不能退換的!」
我望著那雕刻的兩行字,是:
「給愛女依萍 父陸振華贈 ×年×月×日」
字刻得十分漂亮,鋼琴上的漆發著光,這是一件太可愛的東西!我發著呆退後,讓工人們把琴抬了上來。到了屋裡,工人們問:「放在哪裡?」
我一驚,這才發現我們的屋子是這樣簡陋窄小,這龐然巨物竟無處可以安放。我指示著工人把它抬進我的屋裡,又把我屋裡的書桌抬到媽媽屋裡,這才勉強的塞下了這件豪華的禮
物。
工人們走了之後,我和何書桓,還有媽媽,都圍著這鋼琴發呆,在「那邊」出事之後,我再收到這件禮物,真有點令人啼笑皆非。然後,媽媽走過去,輕輕的用手撫摸著琴上所雕
刻的那幾個字。一剎那間,我看到媽媽眼中溢滿著淚水,我吃驚的問:「媽媽,你怎麼了?」
媽媽用手擦擦眼睛,笑笑說:
「沒有什麼。」說著,她搬了張凳子,放在琴前面,坐下去,撫弄著琴鍵,一連串音符流水似的從她手指下流了出來。
我驚喜的叫:「媽媽!原來你會彈鋼琴!」
「你是忘了,」媽媽對我笑笑說:「你不記得,以前我常和心萍彈雙人奏。」
是的,我忘了!那時我太小,媽媽確實常彈琴的。
媽媽凝視著琴,然後,她彈起一支老歌Long Long Ago,她抬起頭,手指熟練的在琴鍵上滑行,眼睛卻凝視著前面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她的神情憂傷而落寞。這曲
子是我所熟悉的,聽著媽媽彈奏,我不由自主的用中文輕輕唱了起來:
對我重提舊年事,最甜蜜。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對我重唱舊時歌,最歡喜。往事難忘,不能忘!
待你歸來,我就不再憂傷,
我願忘懷,你背我久流浪,
我深信你愛我仍然一樣,往事難忘,不能忘!
你可記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兩相偎處,微風動,落花香。往事難忘,不能忘!
情意綿綿,我微笑,你神往。
細訴衷情,每字句,寸柔腸。
舊日誓言,心深處,永珍藏。往事難忘,不能忘!
我的心湖永遠為你而蕩漾,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你的情感卻常四處飄蕩,往事難忘,不能忘!
現經久別,將試出,你的衷腸。
我將欣喜,你回到,我的身旁。
但願未來歲月幸福如往常,往事難忘、不能忘!
歌聲完了,媽媽的琴聲也低微了下去,她調回眼光來,迷迷濛濛的看了看我和何書桓,我們都神往靠在鋼琴上看著她。她對我們勉強的笑了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看到了鋼琴,使人興奮。」
「媽,這曲子真好。」我說:「你再彈一個!」
媽媽搖了搖頭,站起身來,無限憐愛的撫摸那架鋼琴的琴身。然後,她抬起頭來對我說:「依萍,你的意見對,這架鋼琴對我們是太奢侈了,你又不會彈琴,而且,你爸爸剛剛經
過變動,事事都需要錢,我們還是把它賣掉吧!」
「我現在不準備賣了!」我伏在琴上說:「媽媽,你喜歡它,我們就留著它吧。錢,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對了,」何書桓說:「鋼琴留下來,我知道依萍也很喜歡學琴的。錢,總是很容易解決的!」
「你別以為我肯用你的錢!」我說。
「你做了我的妻子,也不用我的錢嗎?」何書桓問。
「你有什麼錢?你的錢還不是你爸爸的!」
「別忘了,我已經有了工作,自己賺錢了。」
「你出國的事如何?獎學金的事怎麼樣了?」我想起來問。
「已經申請到了一份全年的獎學金。」何書桓輕描淡寫的說。
「真的?」我叫了起來:「你怎麼不早說?」
「正巧碰到你們家發生這些事,我也懶得說了,而且,我正申請延遲到明年再去,這樣,結婚之後我們還可以有一年相聚!」
媽媽靠在琴上,不知冥想些什麼。我敲了敲琴鍵,望著那雕刻著的兩行字,又想起爸爸來。於是,和媽媽說了再見,我們出了家門,向「那邊」走。
何書桓說:
「奇怪,你的家庭給我一種奇異的感覺,我覺得每個人都很複雜,例如你母親,我猜她一定有過一段不太平凡的戀愛!」
「哦,是嗎?」我想了一下,忽然說:「對了,有一天,媽媽好像說過她愛過一個什麼人。」
我沉思的向前走,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我想著媽媽,在她婚前,是不是會已有愛人?而被爸爸活活拆散了?我又想著爸爸,一生發狂似的玩弄女人,到最後卻一個也沒有了。我又
想到雪姨的出走,生活的問題,躺在醫院裡的夢萍,下落不明的爾豪——一時腦中堆滿了問題。
直到何書桓拉了我一把,我才驚醒過來,何書桓望著前面說:
「依萍,你看,好像出了什麼事!」
抬起頭,於是,我看到「那邊」的門大開著,警察正在門里門外穿進穿出。我說:「可能是雪姨有了消息!」就拉著何書桓向前面跑過去,跑到了大門口,一個警員攔住了我,問
:「你是什麼人?」
我抬頭一看,這是個新的警員,不是昨天來過的,我說:
「我是陸依萍,陸振華是我父親!」
「哦?」那警員懷疑的問:「你什麼時候出去的?」
「我不住在這裡!」
「你住在哪裡?」
天哪!難道我又要解釋一次!我向門裡面望過去,什麼都看不出來,我皺著眉說: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陸如萍是你的什麼人?」
「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
「今天早上八點鐘,她用一支手槍,打穿了自己的腦袋!」那警員平平靜靜的說。
我回頭望著何書桓,一剎那間,只覺得腦子中一陣刺痛,然後剩下來的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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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2-28 11:54:58
【第十二章】
我站在如萍的房門口,顫慄的望著門裡的景象,如萍的身子伸展的躺在床前的地下,衣服是整齊的,穿著一件綠紗白點的洋裝,腳上還穿著白色的高跟鞋。她向來不長於打扮,但
這次卻裝飾得十分雅致自然。手槍掉在她的身邊,子彈大概從她的右太陽穴穿進去,頭頂穿出來,她的頭側著,傷口流出的血並不太多,一綹頭髮被血浸透,貼在傷口上。
我望著她的臉,這張臉——在昨天,還那樣活生生的,那張緊閉的嘴和我說過話,那對眼睛曾含淚凝視過我和書桓。而今,她不害羞的躺在那兒,任人參觀,任人審視,臉色是慘
白的,染著血污,眼睛半睜著——據說,死的人若有不甘心的事,就不會瞑目的。那麼,她是不甘心的了?
想想看,她才二十四歲,二十四,多好的年齡,但她竟放棄了她的生命!她為什麼這樣做?我知道原因,我知道得太清楚,清楚得使我不敢面對這原因——她並不是自殺,應該說
是我殺了她!望著那張臉,我依稀看到她昨天的淚眼,那樣無助,那樣淒惶,那樣充滿了無盡的哀傷和絕望——我閉上眼睛,轉過身子,蹌踉的離開這房門口,我撞到何書桓的身上,
他站在那兒像一尊石膏像,我從他身邊經過,搖晃的走進客廳裡,倒進沙發椅子中。
我頭腦昏沉,四肢乏力,如萍血污的臉使我五臟翻騰欲嘔。一個人拿了杯開水給我,我抬起頭,是昨天問過我話的警員,他對我安靜的笑笑說:
「許多人都不能見到死屍。」
我顫抖著接過那杯水,一仰而盡。那警員仍然平靜的望著我說:「真沒想到,你家裡竟接二連三的出事。」
「我實在沒想到,」我困難的說:「昨天她還好好的!」
「我們已經調查過了,證明是自殺,只是我們有幾個疑點,你爸爸的手槍怎麼會到她手裡去?」警員問。
「我——」我蹙緊眉頭,我知道得太清楚了,那是我交給她的,為了避免爸爸用它行凶,我怎能料到,如萍竟用它來結束了她的生命!只要我預先料得到這種可能性的百分之一,
我也不會把槍交給她的。我搖搖頭,艱澀的說:「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父親平日放槍的地方嗎?」
「我不知道。」
「你能不能提供一點你姐姐自殺的原因?」
「我——」我囁嚅著,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然後我鼓著勇氣問:「她沒有留下遺書?」
「只有這一張紙,在桌上發現的。」
那警員打開記事本,拿出一張紙條給我看,紙條確實是如萍的筆跡,潦草的寫著:
我厭倦了生命,所以我結束我自己,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
陸如萍 ×月×日
我把紙條還給警員,警員又問:
「據下女說,今天早上,令姐還出了一趟門,回來之後就自殺了,你知道她到哪裡去的嗎?」
「我不知道!」警員點點頭走開了。
於是,我才看到爸爸像泥塑木雕一樣坐在一張沙發裡,咬著他的煙斗,而煙斗中星火俱無。我站起來,蹌踉的衝到他身邊,和他並坐在一起,我用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而
抖索的,我說:
「爸爸!哦,爸爸!」爸爸不響,也不動,依然挺直的坐在那裡。我感到身上一陣發冷,爸爸的神情更加驚嚇了我。他目光呆滯,嘴角上,有一條白色的口涎流了下來,沾在他花
白的鬍子上。
我搖搖他,又喊:「爸爸!」他依然不動,我拚命搖他,他才回過頭來,望了我一眼,低低的說:「死了——就這樣死了——只有一槍!她放槍的技術和我一樣好!」
他搖著他的頭,好像他的頭是個撥浪鼓。同時,他把他的手伸開,枯瘦的手指平放在他的膝上,他凝視著自己的手,喃喃的說:「陸家的槍打別人!不打自己!」他的煙斗落到地
上去了,他沒有去管它,繼續說:「這手槍跟了我幾十年,我用它殺過數不清的生命!」他把手顫抖的伸到我的眼前來,使我恐懼,他壓低聲音說:「我手上的血污太多了,你不知道
有多少生命喪失在這雙手底下——所以,如萍也該死在這槍下,她帶著我的血污去死!」
我顫抖,恐怖感震懾了我,爸爸是頂強的,他不是個宿命論者,他從不相信天、上帝和命運,他只相信他自己,我也一樣。但,他竟被命運折服了嗎?他也認為他自己是個罪人了
嗎?
門口有一陣騷動,來了一個高大的人,提著口醫生用的手提箱,我知道這是法醫。我坐在客廳中等待著,爸爸又閉著嘴不說話了。一會兒,法醫走了。
先前那個警官走過來,對我說:「一切沒問題了,你們可以為她安排下葬了。」
警員們和法醫都走了之後,室內突然變得可怕的空曠和寂寞起來。阿蘭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四週寂靜如死。我和爸爸都呆愣愣的坐著,誰也無法開口。
好半天,何書桓從走廊裡不穩的走了進來,他徑直走到茶几旁邊,在煙盒裡取出一支煙,我知道他是不抽煙的,這只是他想鎮定自己而已,他坐進沙發裡,燃著了煙,猛抽了一口
,他並沒有嗆咳,只是臉色蒼白得很。就這樣,我們三人坐在客廳中,各人想著各人的,沉默得一如空氣都凝住了。而後面屋裡,一具屍體正橫陳著。
何書桓的那支煙抽完了,煙蒂燒了他的手,他拋下煙蒂,突然站起身來說:「我去打電話給殯儀館!」
爸爸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我也一語不發。
於是何書桓走出了大門。沒一會兒,他打完電話回來了,又落坐在原來的位子上,伸出手再取了一支煙。我望著那一縷青煙,在室內裊裊昇騰,再緩緩擴散,心中空虛得如一無所
有。咬緊了嘴脣,我希望我能痛哭一場,可是我的喉嚨口堵塞著,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殯儀館的人來了,一切仰仗何書桓照應,我和爸爸都癱瘓在沙發中,一動也不動。沒多久,他們把如萍用擔架抬了出來,屍體上蒙了一塊白布。
我顫慄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跟著擔架衝到大門口。何書桓扶著門站在那兒,望著擔架被抬上車子,他低低的,自言自語的說:
「一個善良而無辜的女孩。」他搖搖頭,喉嚨哽塞的吐出四個字:「死得冤枉!」
我靠著門,心中惶無所據,一種不情願相信這是事實的情緒抓住了我,或者我會在下一分鐘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這一切不過是個荒誕無稽的惡夢。這一定不會是事實,
一定不會!
何書桓看了我一眼,說:
「殯儀館的事交給我吧,你去照顧你父親。」他望著那輛殯儀館的黑車子,臉上浮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眼睛裡湧上一股淚水,幽幽的說:「我昨天才對她說過,希望我能為
她做一點事情——沒想到,今天竟由我來護送她到殯儀館,我為她做的事,居然是她在人生所該做的最後一件。」
何書桓上了殯儀館的車子,跟著車子走了。我望著那車子所捲起的塵土,好半天,都不知身之所在,模模糊糊的,我竟莫名其妙的想起基督徒葬禮時用的禱辭:
「塵歸塵、土歸土、灰歸灰。」
是的,「塵歸塵,土歸土,灰歸灰。」這就是生命,來自虛無,又返回虛無。二十四年,她給這世界留下了些什麼?現在,就這樣一語不發的去了,像塵、像土、像灰!她再也不
會悲哀了,再也不會為獲得和失去而傷心難過了。如萍,她到底做了件厲害的事,她用她的死對我和書桓做了最後的無聲的抗議。在她活著的時候,她從不敢對我正面說什麼——而今
,她去了!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車子完全看不見了,我回過身子來,這才看到阿蘭正提著個小包袱,站在我身後,看到我回頭。她扭著身子,露出一口金牙,咧著嘴皺著眉說:
「小姐,我不做啦,我要回家啦!」
我的思想還在如萍身上,瞪著她,我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說:
「我不做啦!小姐,這個月的工錢還沒有給我!」
我聽明白了,她想辭工不幹,但是,這裡只剩下爸爸一個老人,她是離不開下人服侍的,於是,我振作了一下說:
「阿蘭,你現在不能走!」
「我不做啦!」阿蘭恐懼的望了望那幢房子:「大小姐死得好怕人,我不做啦!」
「阿蘭,你一定要做,現在只有老爺一個人了,工作很簡單,你好好做,我加你工錢!」
好不容易,我總算又把阿蘭安撫住了。看著她提著小包袱走回下房裡,我鬆了一口氣。
沿著院子裡的水泥路,我拖著滯重的腳步,走向客廳。當我推開客廳的玻璃門,迎面而來的,是一種又空又冷的沉寂,大廳裡寂寂無聲,爸爸依然像個塑像一樣坐在那兒。我停住
,巡視著這幢房子,這裡面曾經擠滿了人,曾經充滿了笑語喧嘩,我似乎還能聽到夢萍在這兒聽熱門音樂,爾傑在按著車鈴,如萍彎著腰撫弄小蓓蓓,還有雪姨在那兒笑——短短的半
年之間,這裡的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只留下一個孤單的老爸爸,我呆立著,腦中昏昏濛濛,眼前迷迷茫茫,四週的白牆都在我眼前旋轉,似乎有幾百個龐大的聲音在我身邊震蕩,
我甩甩頭,想清楚耳邊的聲音,於是,那衝擊迴蕩的各種雜聲匯合成為一個,一個森冷而陰沉的響聲:「是你!陸依萍!是你造成的!」
頓時間,我覺得背脊發麻,額上冷汗涔涔了。
一陣低沉哀傷的「嗚嗚」聲從我腳下響起,同時,一個冰冷的東西碰著了我的腳,我吃了一驚,低下頭,我看到如萍那只心愛的小哈巴狗——蓓蓓,正在我腳下無主的亂繞著,難
道它也知道它失去了它的女主人?
我鎮定了自己,走到爸爸身邊,輕輕的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我無法和爸爸說話,我也無法把自己從那森冷的指責聲中解脫出來。室內,蓓蓓到處嗅著,哀鳴不已,更增加了幾分陰
森沉重的氣氛。
爸爸動了一下,我立刻轉過頭去求助似的對他說:「爸爸!」
爸爸凝視著我,他的眼光凌厲而哀傷,他低沉的問:
「她為什麼要死?」我不能回答。
爸爸冷冷的說了:「依萍,你該負責任,你搶走了書桓!」
「我是不得已!」我掙扎的說。
「後來是不得已,一開始不是!」爸爸說:「你第一次見書桓,就搶足了如萍的風頭,你是有意的!我看你看得很清楚,就像看我自己!」他把手壓在我肩膀上,他的手顫抖得那
麼厲害,使我的身子也跟著顫動不已。他的眼睛緊緊的凝視著我。喑啞而肯定的說:「你像我,依萍,你和我一樣壞!」他捏緊了我的肩膀,喘了一口氣。「可是,我喜歡你,只有你
一個,十足是我的女兒!但是,你不用解釋,我知道得很清楚,你恨我!你一直恨我!無論我怎麼待你,你還是恨我!你恨我這邊所有的人!」
我張開嘴,想加以辯白,但爸爸抓住我肩膀的手突然失去了力量,然後,他的身子就像一個洩了氣的球一樣癱軟了下去。我驚跳起來,爸爸已經倒在沙發裡了,他的上半身掛在沙
發的扶手上,下半身拖在地下,臉向下的仆伏著。
我抓住他的手,搖著,叫著:「爸爸!爸爸!爸爸!」
可是!爸爸一無知覺。我大聲叫阿蘭,阿蘭來了,我讓她守住爸爸,我衝出大門,跑到路口的公共電話亭裡,翻開電話簿,隨便找到一個私人醫院的電話號碼,打了一個十萬火急
的電話,再衝回房裡,爸爸依舊仆伏著,我和阿蘭用了好大的力氣,又拖又拉又抱的讓爸爸躺在沙發上,爸爸的個子太高大,兩隻腳都懸在扶手外面。
就這樣,我們等著醫生到來。
醫生來了,給爸爸打了兩針強心針,診斷是心臟衰弱和血壓高。爸爸終於甦醒了過來,我們合力把爸爸攙進了臥室,讓他躺在床上。
爸爸掙扎著說:
「我沒有病!除非受傷和睡覺,我從不躺在床上!」
「你現在已經受傷了!」醫生說。
爸爸身不由己的躺了下去。醫生又給他打了一針,示意我退出去。我先到了客廳裡,一會兒,醫生也提著藥包出來了。他對我嚴重的說:「最好,你把令尊送到醫院去,老年人是
禁不起生病的!醫院裡照顧比較周到!」
「你是說,我父親的病很嚴重。」
「是的,心臟衰弱,血壓高,很可能會半身不遂。」
對爸爸,半身不遂比死更可怕!我默然不響,醫生做著要走的準備,我才想起沒有付診金,問了診金的數目,我打開了手提包,剛好是我身邊全部的財產!送走了醫生,我到爸爸
房門口張望了一下,爸爸已經很安靜的睡了,大概醫生給他注射了鎮定劑。
退回到客廳裡,我突然失去了力量,雙腿一軟,就躺進了沙發裡,這一早上的事情,使我支持不住,聽著蓓蓓不斷的哀鳴,我崩潰的用手蒙住了耳朵,把頭埋進裙子裡。
中午,阿蘭做了一餐簡單的飯給我吃。我要她給爸爸煮了一點豬肝湯,下了一點掛麵。下午一點鐘,爸爸醒了一會兒,因為醫生說不能讓他多動,所以我只得坐在床邊,把麵餵進
他的嘴裡,他一面吃,一面為自己失去的力量發脾氣,好不容易,一碗麵餵完了,我也渾身大汗。爸爸望望我,似乎想對我說什麼,終於什麼都沒說,不一會兒,又昏昏的睡去了。
我想離開這兒,但又覺得放心不下,靠在爸爸書桌前的安樂椅裡,我迷迷茫茫的思索著。爸爸沉重的呼吸聲使我心亂,這以後的局面將如何處置?我總不能把爸爸一個老年的病人
交給阿蘭,夜裡要茶要水又怎麼辦呢?我也不甘願和媽媽搬回來住,別人不瞭解,還以為我貪圖這兒的房子和享受呢!把爸爸送醫院,錢又從哪兒來?還有一個躺在醫院裡的夢萍,還
不知道家中的種種變故,我要不要管她呢?許許多多的問題包圍住了我,我心中紊亂而惶惑。
望著爸爸蒼老的臉,我想起他說的話:「你恨我!無論我怎麼待你,你還是恨我!」
我恨他嗎?是的,我一直恨他!但是,現在,當這無助的老人躺在床上,事事需人幫忙的時候,我分不清我對他到底是恨,是愛,還是憐憫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55:21
蓓蓓又哀鳴著跑了進來,惶惶然的在我腳下亂繞,我用手拍拍牠,試圖讓牠靜下去。但牠仍然低鳴不已,在室內到處嗅著、跑著。一會兒,我聽到「叮鈴」一聲輕響,回過頭去,
我看到蓓蓓不知從哪兒銜來了一串鑰匙。我走過去,把鑰匙從牠嘴裡拿了下來,無聊的播弄著。這是如萍的鑰匙嗎?如萍,這名字像一把利刃,在我心底一劃而過,留下一陣尖銳的刺
痛。
如萍,正像何書桓說的,她那麼善良溫柔,「死得冤枉!」為了把如萍的影子從我腦中驅散,我試著做一個無聊的舉動,我用那串鑰匙去開爸爸的書桌抽屜。可是,很意外的,中
間那口抽屜竟應手而開。那麼,這串鑰匙是爸爸的了?我拉開了那個抽屜,下意識的想看看裡面會不會有雪姨遺漏了沒偷走的錢,可是,抽屜中除了一個小小的紅色錦盒之外,一無所
有。
這錦盒是紅漆的,上面有金色的百子圖,十分考究,十分精緻。我想打開這盒子,發現也上了鎖,我在那一串鑰匙裡找了一個最小的,一試之下,非常幸運,居然也開了。
盒子裡都是一些單據,我一張張的翻著,似乎全沒有價值,我非常失望。忽然,我看到一張房契,再一看,就是這幢房子的,我想了想,覺得如果要把爸爸送醫院,除非把這房子
賣掉,於是,我把這房契收了起來。
盒子裡沒有別的了,我正要把它關起來,卻發現這盒子還有一個底層,我亂弄了半天,才把那個底層打開。一瞬間,我愣了愣,首先,我看到一件女人用的飾物,是一個翡翠珠子
的項圈。每個珠子大約有小孩玩的玻璃彈珠那麼大,玉色翠綠晶瑩,我數了數,總共二十四粒珠子。我奇怪,這顯然是件值錢的東西,爸爸怎麼沒想起他還有這麼一件值錢的飾物?放
下這串項鍊,我再去看別的東西,卻只有一張顏色已發黃的古舊的照片。我拿起那照片,照片裡是一個倚著一扇中式圓窗的少女,手裡拿著一個琵琶。
我凝視這照片中的少女,一時之間,覺得說不出的迷惑和困擾,這少女很美很美,但,困擾我的並不是她的美,而是另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那對脈脈含愁的大眼睛,好像就
在什麼地方看到過。猛然間,我大大的震動了一下,因為我想起來了,這是媽媽的眼睛!最起碼,活像媽媽的眼睛!
但是,這決不是媽媽的照片,從這張照片的古舊程度上看,起碼有四、五十年的歷史,而這照片上的少女還穿對襟繡花小襖,梳著高高的髮髻,大概還是清末的裝束,這是誰?我
惶惑不解,乍然看這張照片,倒有點像我死去的姐姐心萍。我把照片翻過來,卻發現照片背面有娟秀的字跡,題著一闋晏幾道的詞:
「墜雨已辭雲,流水難歸浦!
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
忍淚不能歌,試托哀弦語,
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
我望著這闋詞,心裡似乎有點明白,又很不明白。不過,我能確定,那串綠玉珠鏈和這照片中的少女一定有密切的關係。而這少女和爸爸一定也有關係,說不定曾是爸爸的寵姬,
從爸爸收藏她的照片和飾物來看,對她似乎並未忘情,難道,爸爸也會對人有持久的感情嗎?
我的思想雜亂而迷糊,無法也無心再去分析這件事,我把這兩樣東西依照原來的樣子放好,把錦盒再鎖上,抽屜也鎖好。然後輕輕的站起來,把鑰匙放到爸爸的枕頭下面。爸爸依
然昏睡著,我走出爸爸的房間,帶上房門。
叫來了阿蘭,我叮囑她照顧爸爸,就離開了「那邊」。經過如萍的房間時,我輕輕的把那敞開的房門拉上了,不敢對那空房子再投以任何的注視,匆匆的走出了大門。
我顛躓的,疲倦的回到了家裡。家裡卻有個意外的客人在迎著我——方瑜。我無暇和她寒暄,走上榻榻米,我先為自己倒了一大杯開水,一氣喝完。
媽媽說:
「依萍,你大概中暑了,你臉色不對!」
我跌坐在床前的榻榻米上,把頭仰靠在床上。一整天,我接受著紛至沓來的變故,無論情緒上多麼激動,我都一直撐持住,可是,現在,我卻想哭。哭一場的衝動,強烈的在我胸
中蠢動,我的眼睛模糊了。
「依萍,怎麼回事?」方瑜跪在我的身邊,用手摸摸我的面頰問:「在哪裡受了委屈了?」
「你又和書桓吵架了嗎?」媽媽擔心的問。
我默默的搖了搖頭,停了一會兒,才輕輕說:「如萍死了!」
「什麼?」媽媽抓住了我,搖著我說:「你在說什麼?你生病了嗎?」
「沒有,我很好。」我說:「如萍真的死了!她開槍打死了自己,她自殺了!」
「天哪!」媽媽喊了一聲,腳軟的坐在床沿上。喃喃的說:「這不會是真的,這不會是真的!」
「這是真的!」
「為什麼?」媽媽問。
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憋了一整天的眼淚像開了閘的水,一湧而不可止。我把身子翻過來,臉伏在床上,痛哭不已。
方瑜用手繞住我的肩,拍著我說:「別哭了,死生有命!」
「命?」我哭著叫:「她的命在我手裡,你不懂,方瑜!我覺得是我殺了她!」
「既然已經成了事實,哭又有何益?」方瑜說:「眼淚能換回你心內的平安嗎?這世界原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依萍,如萍是有福了。」
「你是什麼意思?」我抬起頭來問。
「人生的兩面,生與死,你能證明明哪一面更幸福嗎?她已經解脫了,她只把痛苦留給活著的人!我們都把死看成一件很悲慘的事,那是對我們活著的人而言,對死者來講,雙腳
一伸,他就無所謂快樂悲哀和痛苦欲望了!」
「你的話不像個教徒。」我說。
「我是在痛苦中想透了。」她說。
我呆呆的坐著,對於生和死,一時間想得十分的虛渺和遙遠。方瑜不知是什麼時候走的,我一直那樣呆坐著,坐到夕陽西下,坐到天際昏茫,坐到夜色來臨。媽媽對我說了些話,
我一句也沒聽清楚,直到何書桓來了。
他站在我面前,疲倦、蒼白而傷感,媽媽推了張椅子給他,他坐進去,用手支著頭說:「我決定用土葬。」
「為什麼?」我說。
「留一個讓人憑弔的地方。」何書桓輕輕的說。
「可是——」我的思想恢復了,慢吞吞的說:「你知道,那邊一點錢都沒有了——」
「這件事讓我來辦吧!」何書桓說,語氣中帶著幾分不耐和煩躁。他的眼睛瞪著我的床單,始終沒有投到我的臉上來。說完了這句話,他就咬著嘴脣,默默的發愣。
我凝視著他,忽然間,覺得他已經距離我非常遙遠了。一層隔閡在我們之間莫名其妙的昇了起來,我雖看不到它,卻清楚的感覺到了。我無法捉摸他的思想,也無法讓他注意我,
他看來那樣沮喪而若有所思,彷佛完全陷在另一個我不解的思想領域裡。
我開始模糊的感到一種驚恐,一種要失去他的惶然情緒,為了打破這使人心慌意亂的沉寂,我用近乎緊張的聲音說:
「爸爸也病了。」
「怎麼?」何書桓皺皺眉,聽不懂似的問,他還沒有從他的思想領域裡走出來。
「爸爸病了,醫生說要送醫院。」
「哦?」他的眼光在我臉上一掠而過,聲調平淡而冷漠,彷佛還沒有完全弄清楚我的意思。
「醫生說是中風,可能半身不遂。」我倉猝的解釋,聲音是顫慄的,我想哭。
「哦。」
他又「哦」了一聲,再看看我,就從口袋裡取出一疊鈔票,放在床邊的小櫃子上,說:「你先拿這個去辦吧,明天我再送點錢來。」
我脹紅了臉,心中焦灼而委屈,我說這些,難道是為了想問他要錢?可是,他的神情那樣蕭索落拓和淡漠,他甚至沒有正眼看一看我。我的心臟抽緊而痛楚起來。
「別離開我,書桓!」我心底在叫著:「別鄙棄我,書桓!我需要你,請幫助我,我那樣孤獨!」我心中反覆的喊著,向他祈求的喊。但是,他聽不見,也感不到。
他站起身來了,好像一切事都已交代完了似的,向門口走去說:
「我要回去了,一整天都沒有回家。如萍的墓地,我買了六張犁山上的一塊地,天氣太熱,不宜停棺太久,後天就下葬!」
「你要走了嗎?」我心亂如麻的問。
「是的,明天早上,我會再送錢來。」
錢,錢,難道我們之間,就只有錢的關係了嗎?我跟著他到大門口,心如刀絞。
「書桓,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我心裡哀求的叫著,但他卻那樣漠然,那樣無動於衷!站在大門口,他不經意似的望著我說:
「再見!」
我靠在門上,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暮色裡,頓時感到五內俱焚,我覺得,他這一走,是真的走了,從我的生命中走出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就這樣呆呆的靠著門,凝視著虛無
的前方,站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媽媽大聲喊我,我才發現天已黑了。
我和媽媽吃了一頓食不知味的晚餐。飯後,我回到屋裡,一眼看到那架鋼琴,我走過去,坐在琴前面的椅子裡,把前額靠在冰冷的琴蓋上。
媽媽走了過來,扶著我的肩膀問:
「依萍,你爸爸病了?」
「是的。」
「什麼病?」
「心臟衰弱和高血壓。」
「嚴重嗎?」
「是的。」
媽媽不說話了,在我床上坐下來。我們沉默極了,我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過了一會兒,我抬起頭來,打開琴蓋,胡亂的按了幾個琴鍵,單調的「叮咚」聲聽起來那麼落寞、無
奈和淒涼。我又想哭了。
有人敲門,這麼晚了,是誰?我到大門口去開了門,出我意料之外,竟然是何書桓!他剛走怎麼又來了?我既驚且喜。
「書桓,你回來了,你到底又回來了!」我想著,他卻一語不發,我把門開大,讓他走進來。
當他走上了榻榻米,我才發現他面如死灰,神情慘沮。他坐在我給他的椅子裡,用手支住頭,默然不語。我坐在他對面,心慌意亂的望著他。終於,他抬起頭來,臉上眼淚縱橫,
我喊:
「書桓!」
「依萍,」他蹙眉凝視著我說:「你知道如萍自殺之前是到哪裡去的?」
我搖搖頭。
「她到我家去找我,我正好到這兒來了。她留下一封信走了,回去大概就立刻自殺了。」
「一封信?」我問。
「是的。」何書桓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已揉縐了的信封。抽出裡面的信紙遞給我,我接了過來。何書桓站起身,走到窗前,把前額抵著窗檻,注視著外面的夜色。我打開了信紙看下
去:
「書桓:
提起筆來,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些什麼。現在正是深夜,窗外的月光很好,你還記得不久前,我們漫步在新生南路上賞月嗎?那天晚上,你曾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你——可是,現在,
書桓,你在哪裡?你心裡還有我一絲絲,一點點的位置嗎?
我不怪你,我也不恨你,和依萍相比,我是太渺小,太平凡了!你一定會選上她的!只是,當你第一次從我身邊轉向她,我認了命,因為我明白她樣樣比我強!但,在我已經對你
死了心,而將要從這次打擊裡恢復的時候,你又來找我了!你知道我是多麼的驚喜交集!我以為我每天深夜的祈禱終於得到了上帝的憐憫,我感恩,我狂喜。書桓,我愛你,我可以為
你發狂,如果你要我吻你的腳,我一定會仆伏在你的腳下去做的!書桓,你不知道我愛你有多麼厲害,當你說要和我訂婚的時候,我差點要高興得昏倒,我背著你咬手指,為著想證明
我不是在做夢——然後,依萍來了,用不著對你說任何一句話,你的心又從我這邊飛走了,你再度離我而去,連一絲絲的留戀都沒有,我還來不及從得到你的狂喜中甦醒,就被糊裡糊
塗的打回到失去你的地獄裡了!
真的,書桓,我不是怪你,我也不是恨你,我只是不甘心,你為什麼要玩弄我?欺騙我?你既然愛了依萍,為什麼又回過頭來哄我,你那麼好,那麼偉大,你明知道我是弱小而無
用的,你為什麼要拿我去尋開心?
你使我失去了媽媽的愛,她認為我放走了你是莫大恥辱。她捲款出走了,對我一點也不管了!老天哪!老天!短短的數日之內,我失去了你,又失去了母親,做人還有什麼意思呢
?
我從不敢想和依萍奪愛,真的,我喜歡依萍,她堅強勇敢,爸爸要用鞭子打她,她都可以面不改色,她太強了!我決不敢奪她的愛!可是,你為什麼要回到我身邊來讓我狂喜一次
呢?為什麼?
我不恨你,書桓,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媽媽走了,你也走了,我在這世界上已一無所有了!書桓,我是多怯弱呀!我真願意我能有依萍百分之一的勇敢,那麼,你或者也會多
愛我一點點,是嗎?
書桓,我還是不甘心!你該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哄我?只要你告訴我原因,我就不怪你!只要你告訴我原因!
月亮沒有了,外面好黑呀!我不寫了,書桓,但願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祝幸福
如萍 ×月×日深夜」
我看完了信,抬起頭來,何書桓仍然凝視著窗外,雙手插在口袋裡。我走過去,把信紙交還給他。他沒有回頭,只收起信紙說:「依萍,你的報復,加上我的報復,我們把如萍送
入了絕境,我們兩個!依萍,你有什麼感想?」
我扶著窗子的欄杆,說不出話來。
「依萍,我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兩個人!」
「書桓——」我勉強的叫。
「依萍,看看窗外。」何書桓說,他的聲音低而嚴肅,有股不容人抗拒的力量,眼睛直視著外面說:「我覺得,如萍正在那窗子外面看著我們!她血污的臉正對著我們!你看到了
嗎?」
我望著窗子,除了街燈和別人家的房頂外,什麼都沒看見。但,何書桓的話使我毛骨悚然。
「她在那兒,」何書桓靜靜的說:「她將永遠看著我們!」
他緊緊的盯著窗外,於是,我也覺得窗外那黑暗的夜色裡,到處都飄浮著如萍那對哀傷無助的眼睛。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55:46
【第十三章】
這天,我們埋葬了如萍。
早上,太陽還很好,但是,我們到墳場的時候,天又陰了。夏日習慣性的風雨從四面八方吹拂而來,墓地上幾棵疏疏落落的相思樹在風中搖擺嘆息。
參加葬禮的人非常簡單,只有媽媽、我、何書桓和小蓓蓓。爸爸臥病在床,沒有參加,蓓蓓是我用皮帶牽著它去的。
先一天,我曾在報紙上登了一個尋人啟事,找尋爾豪,但是沒有消息。我們沒有為如萍登訃聞,我相信,訃聞對她是毫無用處的。她生時不為任何人所重視,她死了,就讓她靜靜
的安息吧!就我們這幾個人,也不知道該算是她的友人、親人,還是敵人?
望著她的棺木被落入掘好的坑中。是媽媽撒下那第一把土,然後,工人們的鐵鍬迅速的把泥土掀到棺木上去。聽著泥土落在棺木上的聲音,我才體會出陰陽永隔的慘痛。我木然的
站在那兒,一任狂風捲著我的裙角,一任蓓蓓不安的在我腳下徘佪低鳴。我的心像鉛塊般沉重,像紅麻般凌亂,一種麻木的痛楚正在咬噬著我,我想哭,但眼睛卻又乾又澀,流不出一
滴眼淚。
眼淚,我還是不流的好,如萍不需要我的眼淚,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眼淚了!躺在那黑暗狹窄的洞穴裡,寂寞也好,孤獨也好,她一無所知!對這個世界,她有恨也好,有愛也好,
都已經隨風而逝了。我咬緊了嘴脣,握住蓓蓓的皮帶,皮帶上的鐵扣刺痛了我的手心。
我茫然的瞪著如萍的墳穴,如萍,她是逃避還是報復?無論如何,她是已無所知,亦無所求了。
「走吧!」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我震了震,是的,該走了!
如萍不再需要我們來陪伴了,在她活著的時候,我沒有給過她友誼,何書桓也沒有給過她愛情。現在,她已經死了,我們還站在這兒幹什麼?於是,我再望了如萍的墳一眼,默默
的轉過了身子,媽媽在流淚,我走上前去,用手挽住媽媽。媽媽瘦弱的手抓著我的手臂,她的眼睛哀傷而淒苦。我不敢接觸她的眼光,那裡面不止有對如萍的哀悼,還有對我的哀悼。
我們一腳高一腳低的下了山,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空氣沉重而凝肅。
山下,車子還在等著我們,上了車,車子一直把我們送到家門口。走下車後,媽媽先牽著蓓蓓走了進去。何書桓付了車錢,望著車子開走了。
我說:
「進去吧!」何書桓沒有動,他凝視著我,眼光奇異而特別。
一陣不祥的感覺抓住了我,使我渾身僵直而緊張起來,我回望著他,勉強的再吐出幾個字:「不進去嗎?」
他用手支在門上,定定的注視我,好久都沒有說話。
風大了,雨意正逐漸加重,天邊是暗沉沉的。
他深吸了口氣,終於開口了:「依萍,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嗯?」我近乎呻吟的哼了一聲,仰首望著烏雲正迅速合攏的天邊。我已經預感到他會說什麼,而緊張的在內心做著準備工作。
「依萍,」他的聲音低而沉重:「我們兩個做了一件多麼可怕的事!」
我咬咬嘴脣,沒有說話。
「依萍,」他帶著幾分顫慄,困難的說:「我希望你能瞭解我的心情,我從沒有遭遇過比這更可怕的事,葬送了一條生命!依萍,說實話,如果你不存心接近我,我也會不顧一切
的來追求你。我們為什麼要糊裡糊塗的賠掉如萍一條命?這事使我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是我殺了如萍。我想,我這一生,再也沒有辦法從這個痛苦的記憶中解脫出來了。所以,我必
須逃避,必須設法去忘記這件事,我希望我能夠重新獲得平靜。」
他凝視我,把一隻手壓在我扶著牆的手上。「依萍,你瞭解嗎?」
「是的。」我用舌頭潤了潤乾燥的嘴脣,輕聲的說。
我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他低低的,不勝淒楚的說:「依萍,我真愛你。」
他的話敲進了我的內心深處,我的眼眶立即濕潤了,但我勇敢的挺了背脊,苦笑了一下說:
「你的計劃是——」
「我想年底去美國,如果手續來得及,辦好手續就走。我告訴過你,我已經申請到一份全年的獎學金。」
「是的。」
「依萍,你不會怪我?」
「怪你?當然不。」我近乎麻木的說。
「你知道,依萍,我沒有辦法面對你,」他痛苦的搖搖頭。「你的臉總和如萍的臉一起出現,我無法把你們分開來,望著你就如同望著如萍,我受不了。你懂嗎?依萍?在經過這
樣一件可怕的事情之後,我們怎能再一起走入結婚禮堂?如萍會永遠站在我們中間,使我不能呼吸,不能歡笑。所以,依萍,我只好逃避。」
「嗯。」我哼了一聲。
「這樣做,我是不得已——」
「我瞭解。」
「我很抱歉,請原諒我,依萍。」
多生疏的話!我把眼光從天邊的烏雲上調回來,停在他的臉上,一張又親切又陌生的臉!眼睛裡燃燒著痛苦的熱情,嘴角上有著無助的悲哀。這就是何書桓?我熱戀了那麼久的何
書桓?一度幾乎失去,而現在終於失去的何書桓?
我閉閉眼睛,吸了口氣:「你不需要請求原諒,我瞭解得很清楚。」我艱澀的說:「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們從現在起就分手,是嗎?」
他悲苦不勝的望著我。
「也好,」我虛弱的笑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他低下頭,望著地面,半晌,他重新抬起眼睛來,濕潤的眼珠黑而模糊,朦朦朧朧的凝注在我的臉上。「依萍,」他試著對我笑,但沒有成功。「你勇敢得真可愛。」
勇敢?我痙攣了一下,天知道我是多麼軟弱!我盯著他,「書桓,別離開我。」我心中在無聲的喊著:「別離開我,我孤獨,寂寞,而恐懼。書桓,別離開我!」我咬緊牙關,不
讓心中的呼號迸出口來。
「我這一去,」何書桓垂下眼睛說:「大概一兩年之內不會回來了,你——」他咽了一口口水:「我猜想,將來一定會有個很好的歸宿——」
「等你回來的時候,我會招待你到我的家裡來玩。」我說,聲調出乎我意外的平靜:「那時候,我可能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了。」
他微笑了,牽動的嘴角像畢卡索的畫,扭曲而僵硬。「我會很高興的接受你的招待,見你的孩子——和家人。」
我也微笑了。我們在說些什麼傻話?多滑稽!多無聊!我嘗試著振作起來,嚴肅的望了望他。
「你大約什麼時候走?」
「九月,或者十月。」
「換言之,是下個月,或再下一個月。」
「是的。」
「我想,我不會去送你了,」我說:「我預祝你旅途順利。」
他望著我,一瞬間,他看來激動而慘痛,他握緊我的手,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掉開了頭,他鬆掉我的手,輕聲的說了句:「你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好吧,」我挺了挺肩膀:「我沒有什麼再要你幫忙的地方了,謝謝你已經幫過的許多忙,謝謝你給過我的那份真情,並祝福你以後幸福!」我的語氣像個演員在念臺詞。
「我不會忘記你的!」他說,眼眶紅了。「我永不會忘記你!」他眨動著充滿著淚的眼睛:「假如世界上沒有仇恨,沒有雪姨和如萍,我們再重新認識,重新戀愛多好!」
「會有那一天嗎?」我祈望的問。
「或者。」他說。
「有時候,時間會沖淡不快的記憶,會愈合一些傷口,是嗎?」
「或者。」他說。
我凝視他,淒苦的笑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疊不太少的鈔票,遞給我說:「你們會需要用錢——」
「不!」我說:「我們之間沒有感情的負欠,也沒有金錢的負欠,我們好好的分手,我不能再接受你的錢!」
「你馬上要用錢,你父親一定要送醫院——」
「這些,我自己會安排的!」
「依萍,別固執!這是我最後的一點心意——」
「請你成全我剩餘的自尊心!」我說。
「好吧!」他收回了錢。「假如你有所需要,請給我一個信,我會盡力幫忙,我走之後,你有事也可以到我家裡去找我母親。」
「你知道我不會,」我說:「既然分手了,我不會再給你任何麻煩了!」
「你還是那麼驕傲!」我笑笑,眼睛裡凝著淚,他的臉在我的淚光中搖晃,像一個潭水裡的影子。
他的手從我的手上落下去了,我們又對視片刻,他勉強的笑了一下說:
「那麼,再見!依萍!」
「再見了!」我輕聲說。
「好好珍重——」
「你也一樣!」
再看了我一眼,他轉過身子走了,我靠在門上目送他。他走了兩三步,又回過頭來看我,我對他揮揮手,於是,他毅然的甩了一下頭,挺著胸,大踏步的走出了巷子。
當他的身子完全看不見了,我才回身走進大門,把門關上,我用背靠在門上,淚水立即不受控制的傾洩了下來,點點滴滴,我胸前的衣服濕了一大片。
天上,隱隱的雷聲傳了過來,陰霾更重了,大雨即將來臨。
我走上榻榻米,媽媽問我:
「書桓呢?——」
「走了!」我輕聲的說。
「怎麼不留他吃飯?」
「他以後再也不會在我們家吃飯了。」
「怎麼回事?你們又吵架了?」媽媽盯著我問。
「沒有,一點都沒有吵!」我走過去,在媽媽面前的榻榻米上坐下來,把頭靠在媽媽的膝上。窗外掠過一陣電光,雷聲立刻響了。「要下雨了,媽媽。」我靜靜的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媽媽更加不安了。
「這就是人生,不是嗎?媽媽?有聚有散,有合有分,有開始就有結束,一切都是合理的。媽媽,別再問了。」
「你們這兩個孩子都有點神經病!叫人操透了心,好好的,又鬧別扭了,是不是?」
我笑了笑,把頭更深的倚在媽媽的衣服裡,淚水慢慢的滑下了我的面龐。
窗外一聲霹靂,暴風雨終於來臨了。我眼淚模糊的望著窗外的風雨,腦中恍恍惚惚的想著書桓、如萍、夢萍、爾豪、爾傑、雪姨、爸爸、媽媽——像五彩的萬花筒,變幻莫定,最
後卻成為一片混沌。
在風雨中昏睡半日一夜,當黎明在我窗前炫耀時,我真想就這樣長睡不醒。但是,太多的事需要處理,我勉強的爬起身來,換掉睡衣。機械化的梳洗和吃早飯,蓓蓓在我腳下繞著
,我拍拍牠,要媽媽好好餵牠。這隻失去主人的小狗,在無人照料之下,我只得收養了。
回想半年前,我還曾渴望有這樣一隻小狗,而現在,牠真的成為了我的,而是以這種方式成為了我的,望著牠那掩映在長毛之下的黑眼珠,我嘆息了。
出了家門,太陽很好,濕漉漉的地面迎著陽光閃爍,隔夜的風雨已沒有一點痕跡了。
我到了「那邊」,阿蘭開了門就嘮叨:「小姐,我不做了哇!我不會餵老爺吃飯,老爺一直發脾氣,好怕人啊!我要回家去了哇!」
「好,別吵,晚上我就給你算工錢!」我不耐的說。
到了爸爸房裡,爸爸正躺在床上,睜著一對虎視眈眈的眼睛瞪著門口,一看到我,就咆哮的大叫了起來:
「好呀!依萍!你想謀殺我嗎?」
「怎麼了?爸爸?」我問,走過去摸摸他枯乾的手。「我不要那個臭丫頭服侍,她笨手笨腳什麼都弄不好!」爸爸叫著,揮舞著他的雙手。
「好的,爸爸,我馬上叫她走!」我說,把手按在爸爸的腿上說:「爸爸,你的腿能動嗎?」
「昨天還可以,今天就不行了!」爸爸說,瞪著我的臉:「依萍,我是什麼病?」
「我也弄不清楚。」我不敢說出半身不遂的話。「爸爸,今天我送你到醫院!」
「我不去醫院!」爸爸大叫:「我陸振華從來沒有住過醫院,我決不去!」
「爸爸,」我忍耐的說:「如果不住院,你可能要在床上躺一輩子,醫院裡隨時可以打針吃藥,而且你行動不方便,在家裡連大小便都成問題!你又不要阿蘭服侍,我兩邊跑要跑
得累死!」
「為什麼不住進來?連你媽一起?」
我瞇著眼睛看著爸爸,抬抬眉毛說:
「當你有人服侍的時候,當你面前圍滿了人的時候,你把我們母女趕出去!現在,你需要我們了,我們就該搬進來了嗎?」
爸爸氣得直瞪眼睛,眉毛凶惡的纏在一起。但是,他終於克制了自己,放開眉頭說:
「好吧!依萍,算你強!」
「我去打電話給醫院,讓他們開車來接你!」我說。
到巷口連打了好幾個電話,所有公立醫院都有人滿之患,這年頭,好像連生病都是熱門,一連幾個「沒病床!」使我洩氣到極點。最後還是一家教會醫院說可以派車來接。
回到「那邊」,我叫來阿蘭,幫爸爸整理出一個小包袱來,因為我對爸爸的東西根本不熟悉。
車子來了,他們抬來擔架,把爸爸用擔架抬到車子上,我提著小包袱,跟在後面。當擔架從客廳中抬出去,我忽然一愣,腦中浮起那天如萍被抬出去的情形,一陣不祥的預感使我
渾身抽搐了一下。爸爸上了車,我吩咐阿蘭好好看著屋子,就跟著車子到了醫院。
在醫院裡,醫生診斷了之後,我付了住院費,爸爸被送進三等病房。我身上的錢還是何書桓前幾天留下的,只付得起三等病房的費用。我招呼爸爸躺好,爸爸對於和那麼多人共一
個房間十分不慣,又咆哮著說他睡不來彈簧床,要醫院裡的人給他換木板的——這是他向來的習慣。交涉失敗後,他就一直在生氣。當護士小姐又不識相的來干涉他抽煙斗時,他差點
揮拳把那護士小姐的鼻子打扁。
好不容易,總算讓爸爸平靜了下來,我一直等到爸爸在過度疲倦下入睡之後,才悄悄的離開了醫院。沒有回家,而直接到了「那邊」。
現在已經用不著阿蘭了,因為醫生已告訴了我,爸爸在短期內決不能出院。我結清了阿蘭的工錢,看著阿蘭提著她的小包袱走了出去。我在客廳裡坐了下來,立即,四週死樣的寂
靜像蛇一樣對我爬行過來,把我層層的捲裹住了。
我環視著室內,落地收音機上積了一層淡淡的灰塵,看來阿蘭一定有兩三天沒有做灑掃工作了。室內的沙發、茶几、落地檯燈——似乎都和以前不同了,帶著種被摒棄的、冷清清
的味道。
我試著找尋這屋子裡原有的歡樂氣氛,試著回憶往日燈燭輝煌的情況,試著去想那人影幢幢笑語喧嘩的時刻——一切的一切,都已渺不可尋,我被這冷清孤寂所壓迫著,半天都無
法動彈。終於我站起身來,向走廊裡走去。我自己的高跟鞋聲音,使我嚇了一大跳,這咯咯聲單調而空洞的在整幢房子裡傳播開來,使我感到一陣毛骨悚然的陰森和恐怖。
我不敢到如萍房裡去,而直接進了爸爸的房間,坐在爸爸的安樂椅上,我開始強迫自己去面對目前的種種問題。爸爸病臥醫院,爾豪和雪姨皆下落不明,夢萍也被遺棄在醫院中無
人過問,現實的生活和爸爸住院的費用將如何解決?我回顧這空曠得像座死城的房子,知道只有一個辦法:賣掉這幢房子!可是,要賣房子的話,這房中的傢具、物品、衣飾、書籍等
又如何解決呢?唯一的辦法,是把衣物箱籠等東西運到家裡去,而傢具,只好隨房子一起賣了。
這麼一想,我就覺得必須趕快著手整理這房中的東西。但,當我站起身來,茫然失措地打量著各處,又不知該從何下手了。
最後,我振作了一下,決定先從爸爸的東西整理起,於是,我立即採取了行動,先找出了爸爸的鑰匙,打開了爸爸的衣箱,把散放在外面的衣物都堆進了箱子裡。東西複雜而零亂
,整理起來竟比預料的更加困難,一口口笨重的箱子被我從壁櫥裡拖出來,每一聲發出的重物響聲都會使我自己驚跳。
箱子既行打開,滿屋都散放著淡淡的樟腦味,給我一種清理遺物似的感覺。因此,我一面整理,一面又不時的停下來默默出神。而每當我停止工作,那份寂靜、空虛,就會立即抓
住我,使我惶惑緊張而窒息。於是,我不得不趕快把自己再埋進忙碌的清理工作中。
就在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依稀聽到一聲門響,我停了下來,側耳傾聽,在院子裡,彷佛有腳步聲正沿著水泥路向房子走來,接著,腳步聲沉重而緩慢的敲擊在磨石子地上,
一步步的跨入了走廊。一剎那間,我覺得四肢發冷,雖然這是大白天,我卻感到四週陰氣森森,鬼魅重重,如萍血污的臉像特寫鏡頭般突然躍進了我的腦海。
我迅速的站起身來,把一件爸爸的衣服擁在胸前,眼睛直瞪著門口,看有什麼怪物出現。於是,一個高大的人影排門而入,一對銳利而詫異的眼光冷冷的射向了我,我心中一鬆,
吐了口長氣,怔怔的說:「是你?」
「這是怎麼回事?」進來的是失蹤多日的爾豪,他蹙蹙眉頭,望著地上散亂堆積的衣物箱籠。
「你不知道發生過的事嗎?」我問。
「我在報上看到媽出走的事。」他說,狐疑的望著我:「爸爸呢?」
「病了,」我說:「今天我把他送進了醫院。」
「什麼病?」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我望著他,他的眉毛和眼睛多像爸爸!陸家的濃眉大眼!
「醫生說是心臟病再帶上血壓高。」
「很嚴重嗎?」
「我想——是的。」
他的眼簾垂下了幾秒鐘,然後又迅速的抬了起來,繼續望著我問:「這屋子裡別的人呢?如萍呢?阿蘭呢?」
我痙攣了一下,停了片刻,才說:
「阿蘭走了。」
「如萍呢?」
「如萍——」我凝視著他,咽了一口口水,困難的說:「死了。」
「你說什麼?」他不信任的瞪大了眼睛。
「她死了,」我重複而機械化的說:「她用爸爸的手槍打死了自己,我和書桓把她葬在六張犁犁。」
他呆住了,半晌,他的嘴脣扭曲,眼光獰惡,低低的從喉嚨裡爆出了三個字:「你撒謊!」
「我沒有,」我搖搖頭,緊張使我的背脊發涼。「那是真的,她自殺了,用爸爸的槍自殺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56:10
他緊緊的盯著我,那眼光使人聯想到電影中吃人部落髮現了闖入者的神情。我背脊上的涼意加深了,下意識的抓緊了爸爸的衣服,好像那件衣服是我的一面盾牌。
爾豪盯了我起碼有一世紀那麼長久,我知道,他開始明白我說的是事實了。他的眉毛糾結,眼光灼灼逼人,凶惡而猙獰,這神情我似乎看過——對了,這就是爸爸鞭打我時的樣子
——爾豪竟那樣像爸爸!終於,他從齒縫中迸出了幾句話語,語氣森冷陰沉:「依萍,你到底把如萍逼死了,她連殺一隻小螞蟻都不敢,卻殺了她自己!依萍,她對你做過什麼壞事?
你一定要置她於死地?」
他向我迫近了兩步,我也本能的退後了兩步,他的手握緊了拳,對我咬牙切齒的說:
「你太過分了,依萍,你使人忍無可忍,如萍泉下有知,應該幫我殺了你!我殺掉你給如萍還了債吧!」
我站著不動了,靜靜的望著他,如果他要殺我,我是沒有反抗能力的,事後他也可以逍遙法外,因為這房子裡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做見證。我只有等著他動手,不做逃命的企圖,由
於他正堵在房門口,我是不可能從他手中逃出去的。
他對我衝過來了,我努力維持身體平衡,屹立不動,他的眼睛發紅,裡面噴著火——野人部落吃人時的表情。他的手攫住了我胸前的衣服,其實,是爸爸的衣服,那衣服一直像盾
牌似的被我擁在胸口。他的另一隻手摸索著我的脖子,似乎企圖勒死我。我的嘴脣乾燥,喉嚨枯澀,求生的本能使我心頭顫慄,天生的傲骨卻令我屹立如故。
他的眼睛盯著我的,我們相對注視,好長一段時間,他的手始終沒有加重壓力,然後,他突然放開了我的脖子,痛苦的轉開了頭,喃喃的說:
「天哪,一對爸爸的眼睛!」
我顫慄了,真的顫慄了。我也有一對爸爸的眼睛嗎?和爾豪的一樣?他又轉回頭來望著我,我看到他臉上表情的變化,由狂怒轉為痛苦,由痛苦又轉為不安,由不安再轉為疲倦和
虛弱。他那繃緊著的肌肉逐漸放鬆了,他的頭慢慢的垂了下去,他看到了握在他另一隻手裡的爸爸的衣服——那件是爸爸常穿的府綢長衫——他的臉扭曲了,眼睛裡浮起一陣悲哀痛楚
之色,撈起那件衣服,他默默注視了一會兒,突然放下衣服,長嘆了一聲,低低的問:「他沒有多久可活了,是不是?——我是說爸爸。」
我的喉嚨哽塞,說不出話來。他似乎也並不需要我答覆,他看來沮喪而落寞。停了半天,他望望地下的箱子,問:
「你在做什麼?」
「整理這屋子裡的東西,」我潤潤乾燥的嘴脣,輕聲說:「準備把這房子賣掉。」
「賣掉?必須要賣嗎?」
「是的。要給爸爸繳住院費。」
他抬起頭來注視我,我們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情勢已成過去,而在我們的互相注視中,一種奇異的感情和瞭解竟穿越了我們,那是神奇而不可解的,我覺得我們彼此已經諒解了。
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出仇恨的化解和友誼的滋生,我胸中發脹而情緒激動了。爾豪,和我有同樣的眼睛,有同一的父親,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統!爾豪,在我現在這樣面對他的時候,
我確確實實的知道,他不再是我的仇人。
他轉開身子,低喟了一聲:「賣掉也好,以後不會有人來住了,一幢大而無當的房子,裝滿了仇恨、污穢和穩私!」
我默然。
片刻之後,他掉轉頭,想走出去,我叫住了他:
「爾豪,你不去看看爸爸?他在醫院裡。」
他站住了,回頭望著我,痛楚又昇進了他的眼睛裡,他皺皺眉,搖了搖頭:「我不能去看他,那天,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救媽媽,他會要她的命。我傷了爸爸的自尊,你瞭解
爸爸,這比什麼都讓他難堪。我無法去看他,他恨我,也不會原諒我。」
我知道這是實情。爾豪望著窗外,又嘆息了一聲。
「半年內,家破人亡!」他看看我:「你有權做你願意做的一切,命運是自己造成的,怪不著你!如萍——她是個無害的小生物,想不到她會出此下策!死得冤枉!」
這句話是何書桓也說過的,我心中隱痛,閉口不言。爾豪也沉默著,好一會兒,他輕輕說了句:
「爸爸是個英雄,這世界對末路的英雄都是很苛刻的。」
這話增加了我對爾豪的瞭解,他是爸爸的兒子,不是雪姨的,他愛爸爸。他也是有思想有深度的,往日我小看了他。
停了一下,我問:「你現在住在哪裡?」
「一個同學家裡。我已經找到一份工作,暑假之後,可以自己繳學費了。也該學著獨立了。」
「你——」我猶豫了一下:「最好給我留一個地址,這樣,房子賣了之後,我可以送一半的錢到你那裡去。再者,夢萍那兒也應該去看看,我想雪姨不會去看她的。她那兒的醫藥
費大概也欠得不少了,現在我身上一點錢都沒有,只有等房子賣了再說!」
他點了點頭,寫了一個地址給我。然後,他到他的房裡,收拾了一批衣物和書籍,我又收拾了一箱子夢萍的東西給他,說:「夢萍出院之後,恐怕只好住到你那裡去。」
挾著東西,提著箱子,他向門口走,走到門口,他說:
「你收拾東西的時候,最好把大門關上,剛才我來的時候,大門是虛掩著的。」
我點了點頭,他走了一步,又回頭說:
「書桓怎樣?」
「我和他已經分手了!」我強掩著痛楚說。
「為什麼?」
「如萍。」我輕輕的說。
他望望我,沒有說話,然後,他抬頭看了看天,轉過身子,大踏步的走了。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反身關上房門,把背靠在門上,對著滿園花香樹影,一陣淒涼的感覺襲上心頭,
我鼻中酸楚而淚眼盈盈了。
整理東西的工作整整持續了三天,總算就緒了,一部分東西,像落地電唱收音機等就都以賤價賣給了電料行。
第四天,我把箱子運往了我那狹窄的家中,鎖上了那兩扇紅漆大門,取下了「陸寓」的金色牌子,貼上一張「吉屋廉售」的紅紙條,紙條上標明瞭接洽處。
站在門口,我對著這兩扇紅門,悵然佇立,心底迷惘而空洞。一個家,這麼快就四分五裂了,這簡直是令人不可思議的,這一切,怎麼會發生,又如何發生的呢?是由於我嗎?我
茫然了。
爸爸的病越來越沉重了,我很清楚他已不久於人世。在醫院裡,他脾氣暴躁易怒,所有的護士醫生都被他罵遍了,連同房的病人都討厭他。他的麻痺從腿上延到腰上,由腰而胸,
由胸而手,現在已經完全癱瘓了。於是,他只能動嘴,日日責罵醫生是「廢物」,是「混蟲」!
房子終於以十萬元的代價脫了手。事實上,這房子起碼可以賣二十萬,因為我急需錢,沒有時間講價錢,而買主知道這房子發生過血案,拚命殺價,我是能早一日脫手就好一日,
只得勉勉強強的賣了。
我遵守前言,送了五萬元到爾豪那裡去,爾豪住在他一個朋友家中,一棟破破爛爛的違章建築裡,他正在幫忙起火,帶著滿手的煤煙出來,我把錢交給他,他沒有推託,立即接受
了。我知道他也迫切的需要錢。他告訴我,去看過了夢萍,夢萍已經可以出院了,但他沒錢結算醫藥費,現在有了這筆錢,正好接夢萍出來。
我看著那矮小狹窄而簡陋的住宅,夢萍,出院後的她,將接受怎樣的一份生活?
這天,我提著媽媽給爸爸煮的湯到醫院去看爸爸,他顯得更加痿頓了。我把湯餵給他吃,因為他不能吃肉食,這只是一些冬菇煮的素湯。吃完之後,他很沉默,好多天聽不到他發
脾氣罵人,我心中不祥的感覺加重了。
好半天,我才聽到他叫我:「依萍!」
「嗯?」我應了一聲。
「坐過來一點。」我坐到他的床沿上,他緊緊的盯著我看,看了許久許久,使我不安。
然後他說:「依萍,我沒有什麼東西留給你,只有新生南路那幢房子,就給你和書桓作結婚禮物吧!」
我把頭轉開,掩飾我湧到眼眶的淚水。
書桓!新生南路的房子!婚禮!這是幾百年前的事了?而今,書桓正在何方?那個和書桓手追尋著歡樂的女孩又在何方?這些事皆如春夢,再也找不到痕跡了。爸爸!他既不知
我和書桓已經分了手,更不知道他那幢房子也早已換了主人!
我勉強的說:「結婚的事別談了吧,等爸爸病好了再說!」
「依萍!」爸爸責備的望著我:「你也學會說些應酬話來欺騙我了嗎?我知道我不會活著走出這家醫院了!」
爸爸的坦白讓我既難堪又難受,我默然不語,因為我知道對爸爸而言,安慰和勸解都等於零。
爸爸長嘆了一聲,慨然說:「死又有什麼關係?誰沒有一死?只是死在床上,未免太窩囊!」爸爸的豪放灑脫使我心折。
一會兒,爸爸又說:
「讓我不甘心的,是沒有親手殺掉雪琴!」
我仍然不語,爸爸沉思了好久,說:
「我的房契在我書桌的中間抽屜裡,你拿去!那兒有一個錦盒,裡面還有——」爸爸停住了,眼睛瞇了起來,朦朧的凝視著窗子。好長一段時間,他就定定的望著窗子出神,直到
我忍不住咳了一聲,他才收回眼光來,上上下下的看看我,低聲的說:「裡面還有一串翡翠珠子,也給你!你留起來,無論在怎麼窮困的情況之下,永不許變賣,知道嗎?」
「好的,爸爸。」我柔聲說。
「除了珠子之外,還有一張照片——當我——之後,你把它安放我貼身的口袋裡,讓它跟我一同埋葬,知道嗎?」
我不語,我十分害怕聽到爸爸提身後的事。
爸爸又沉默了,他的眼光再度調向窗外,似乎不想再說什麼了,然後,他閉起了眼睛,好久好久,都沒有動靜。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了,我站起身,想給他蓋上裌被,可是,我才拉
開被,他就又輕聲的吐出了兩句話:
「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
我一愣,這兩句話太熟了,在哪兒看見過?立即,我想起這是那張照片後面題詩中的兩句,但,我故意不明白的問:
「爸,你在說些什麼?誰的照片?」
「一個女孩子的照片——」爸爸張開了眼睛,目光如炬的射向了我:「許許多多年以前,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是她父親的馬童!她也常騎馬,每次都是我幫她拉馬,扶她上
馬下馬——她和我同年齡,十分嬌嫩。日子久了,我們都逐漸長大,她偷偷的教我念書,我偷偷的親吻她——她的父親發現了,把我鞭打一頓,趕我走!叫我『打下了天下』再來娶她
——十五年之後,我帶著軍隊回去,她已經嫁給別人了!」
一個很動人的故事,我有些神往了,不信任的,呆呆的望著爸爸,我從沒想到爸爸會有這樣一個旖旎的戀愛故事!爸爸看看我,又說了下去:「那串珠子是我離開她去打天下時她
送我的,照片是後來託人帶給我的。我以為她會等我,但她沒有等我,我帶著軍隊回去,把她搜了出來,她含淚說,她敵不過她的父母,只有嫁了!就在我搜她出來的那天晚上,她投
了井。我在一怒之下,殺盡了她的全家,這是我濫殺的開始。以後,我用槍彈對付這個世界,我闖我的天下,南北望西,我的勢力縱橫數千里,可是,槍林彈雨裡也好,舞臺歌榭中也
好,我還是忘不了她,有了權勢之後,我收集長得稍微有一點像她的女人,就像收集郵票一樣:眉毛、眼睛、鼻子、臉龐,只要有一分像她,我就娶進來。我有了成群的姬妾,可是沒
有一個是完完全全的她!」
我聽呆了!頓時明白那張照片的眼睛何以那麼像媽媽,大概媽媽就靠這對眼睛,能夠得寵那麼多年!雪姨呢!對了,爸爸說過她的眉毛和臉龐像一個人!哎,爸爸!濫於用情的爸
爸!擁有數不清的女人的爸爸!我一直以為他是天下最無情的人,可是,誰知道,最無情的人也可能是最癡情的人!人生的是是非非,矛盾複雜,我能瞭解幾分?而我妄以為自己懂得
一切!妄以為我能分辨是非善惡,評定好壞曲直!
望著爸爸乾枯的臉,疲倦的神態,蒼白的鬚髮。如果他不說,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也有一則蕩氣回腸的故事!他也飽受情感的折磨和煎熬!
「爸爸,」好半天,我才能說話。
他的神情看來已很疲倦了。
「你睡睡吧!」
「依萍,」爸爸仍然瞪著我:「不要以為只有你懂得感情,我也懂!依萍,不要放過愛情!當它在你門前的時候,抓住它!依萍!記住我的話,時機一縱即逝,不要事後懊悔!」
「爸爸!」我喊,眼淚沖進了我的眼眶,我的心一陣劇烈的絞痛,我只能轉開頭以掩飾我即將進流的淚水。時機一縱即逝,我的時機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
爸爸又再念那首詩中的句子了,我悄悄的拭去了淚,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已慢慢的闔攏。他是非常疲倦了,冗長的談話和過度的興奮透支了他的精力。我望著他,於是,他又張開
眼睛來看看我,低低說了一句:
「她姓鄧,名字叫萍萍,心萍長得很像她!」
說完了這一句,他逐漸的睡著了。我站起身來,輕輕的拉開裌被蓋住了他。我就坐在他的身邊,托住下巴望著他。
我明白了,為什麼我們姐妹取名字都是什麼萍,爸爸,他真是用心良苦!我凝視著他,一直凝視著,帶著從來沒有過的孺慕之情,靜靜的望著他。
爸爸的病拖了下去,到十月上旬,他說話已經很困難了。我幾乎從早到晚的陪伴著他,忙碌可以使我忘記書桓。雖然,不眠的夜把我折磨得瘦損不堪,媽媽疑問而淒涼的眼睛使我
心痛,往事的回憶令我日夜惶然無據。
多少的深夜,我把頭埋在枕頭中,一次又一次的呼叫書桓,又有多少次,我倚門遠眺,瘋狂的期盼奇蹟出現,但,我總算撐持了下去。
有時,爸爸會用探索的目光望著我,一次,他疑惑的說:
「書桓怎麼不來看我?」
「哦,他——他——」倉促間我竟找不出藉口,半天後才支吾的說:「他有事到南部去了!」
爸爸瞪著眼睛望著我,我想,他已經知道了一切。我茫然的站著,爸爸的這句話又把我拖進了痛苦裡,書桓,他現在可能已經遠在異國了!他和我之間,已隔得太遠了!這名字彷
佛已經是我在另一個久已逝去的時代中所知道的,所親近的了。
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到醫院看爸爸,才走進爸爸的病房,就看到有好幾個警察圍在爸爸的病床前面問話。我趕了過去,聽到爸爸在興奮的、喘息的、用他那已不靈活的舌頭在說:
「你們——抓到她,就——就——槍斃掉她——懂不懂?槍斃——」
我詫異的看著那些警察和爸爸,怎麼回事?又發生了什麼事?我望著警員們問:「有什麼事情?」
「你是誰?」他們反過來回我。
「我是他女兒!」我指指爸爸。
「王雪琴是你的什麼人?」
雪姨!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解的說:
「不是我的什麼人,只是我父親的一個姨太太。她怎樣?你們在調查什麼?」
「雪琴!」爸爸興奮的插了進來說:「已經——抓——抓到了。」
「哦,」我恍然的說:「你們已經找到雪姨了嗎?」
「你沒有看報紙?」一個警員問:「我們破獲了一個走私案,王雪琴也是其中一份,現在正在調查,她身邊還有個男孩子,是你的弟弟嗎?」
走私案!難道魏光雄也被捕了?我吸了口氣,天惘恢恢,疏而不漏!看樣子,冥冥中的神靈並非完全不存在了!我怔了好半天,才想起要回答警員的問題:
「不,那個男孩並不是我弟弟,只是雪姨的兒子!」
「怎麼說?」警員盯著我問。
「那是姓魏的人的兒子!你們也捉住了姓魏的嗎?」我問。
「報上都有!你去看報紙吧!」警員們不耐的說,結束了他們的調查。
警察們才走,我就迫不及待的去翻出了這兩天的報紙。近來,被接二連三的變故弄得頭昏腦脹,我是什麼都顧不得了,哪裡還有心情看報紙!我先翻開昨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
一條頭號新聞立即跳進了我的眼簾:
「基港破獲大走私案衣料、化妝品、毒品俱全」
我再看旁邊中號字的小標題是:
「初步估計約值百萬餘元 主犯魏光雄、李天明已落網 早獲情報追蹤多日破曉時分一網成擒」
我握著報紙,一個字一個字的看了下去,正式的報導並不長,顯然消息還不十分完全。只略謂:因為早就獲得魏光雄有走私嫌疑,所以一直注意著他的行動,在昨日凌晨時分,終
於當他們偷運走私貨時人贓俱獲。報紙中沒有提起雪姨,也沒有提到情報來源。可是,顯然這是那一天晚上我供給他們的消息所收到的效果。看完這張報紙,我又找出今天的報,果然
,一條消息依然觸目的佔著第三版頭條的位置:
「港臺走私案案外有案已查出龐大資金來源陸某人之妻王雪琴今被捕 捲款出走案至此水落石出」
我放下報紙,心裡忽然湧起一股難言的情緒,困惑而迷惘。雪姨被捕了!法律會制裁她,如萍死了,「那邊」破碎了。到現在為止,我雨夜裡站在「那邊」的大門前所做過的詛咒
和誓言已一一應驗了——現在,我該滿足了!我呆呆的坐在爸爸的床前,愣愣的望著爸爸那張枯乾憔悴的,和放射著異樣光采的眼睛,竟然滿腹愴惻之情!
「依萍。」爸爸忽然叫了我一聲,我看過去,爸爸的眼珠定定的瞪著天花板,幽幽的說:「雪琴被捕,我死亦瞑目了!」
我震動了一下,爸爸的眼睛閉起來了,一當他闔上眼睛,失去了臉上那最後的,代表生命的兩道寒光,他看來就真像一具死屍!我轉開頭,不願再看也不忍再看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56:38
【第十四章】
雪姨和魏光雄的走私案終於宣判了,魏光雄判了十五年徒刑,雪姨七年,走私品充了公。案子判決時,已經是十一月中旬了。我不知道爾傑的下落如何,報上既沒有提及,我也沒
有去打聽。至於雪姨捲逃的案子,既然財產已不可能追回,我就不再去追究了。
事實上,也沒有時間再讓我去管這些事了,我全心都在爸爸的身上。爸爸,在十一月初,就已經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但是,我知道他的神志依舊是清楚的。有時,他竭力想跟我說
話,而徒勞的去蠕動他的嘴脣,喉嚨裡沒有聲音,舌頭無法轉動,瞪著的眼睛裡冒著火,我可以領略他內心是何等的焦灼、不耐和憤怒。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恨不得代他說話,恨不得
有超人的本領,能知道他想說些什麼。
接著,他連蠕動嘴脣的能力都沒有了,只能轉轉眼珠,睜眼,及閉眼。我日日伴在爸爸的病床前面,看著生命緩慢的,一點一滴的,從他體內逐漸消失,這是痛苦而不忍卒睹的。
有時,望著他瞪大眼睛想表示意思,我會無法忍耐的轉開頭,而在心中祈求的喊:「乾脆讓他死吧,乾脆讓這一切結束吧!這種情形是太殘忍,太可怕了!」
十一月底,爸爸已瘦得只剩下一層皮,緊繃在骨頭上,他的濃眉凸出來,眼睛深陷,顳骨聳立。乍然一看,像極了一具骷髏。黑豹陸振華,歷史上有名的人物,曾叱吒風雲,打遍
天下,而今,卻成了個標準的活屍,無能為力的躺在這兒等死!這就是生命的盡頭?未免太可悲了!
意識和神志已經成為爸爸最大的敵人,僵硬的躺在那兒,而不能禁止思想,我可以想像他那份痛苦,整日整夜,他瞪著眼睛,腦子裡在想些什麼?童年的坎坷?中年的跋扈?和老
年的悲哀?這些思想顯然在折磨他,而一直要折磨到死,生命,到此竟成了負擔!
一天,我倚在爸爸病床前面,看一本傑克倫敦的《海狼》,看到後面,我放下書來,瞪著爸爸發呆。傑克倫敦筆下的「海狼」是一個何等頑強的人物,爸爸也是,不是嗎?可是,
再頑強的生命也鬥不過一死!一時間,我對生命充滿了疑惑和玄想,怔怔的落進了沉思裡。
爸爸的眼珠轉動得很厲害,顯然他又在想著表示什麼了,我俯近他,他立即定定的望著我,眼睛是熱烈而渴切的。我端起了小茶几上的茶杯,這是每次他望著我時唯一可表示的要
求,用小匙盛了開水,我想餵給他喝。但,他憤憤的閉上了眼睛,我弄錯他的意思了。放下杯子,我苯拙而無奈的問:
「你要什麼?爸爸?」
他徒勞的瞪著我,眼珠瞪得那麼大,有多少無法表達的意思在他心中洶湧?我努力想去瞭解他。但,失去了語言做人與人之間的橋梁,彼此的思想竟然如此難以溝通!我呆呆的瞪
著他,毫無辦法瞭解他。
「你有痛苦嗎?爸爸?你哪兒不舒服嗎?」
他的眼睛噴著火,狂怒的亂轉一陣,他已經生氣了。
我皺皺眉,緊接著問:「你想知道什麼事嗎?我一件件告訴你,好不好?」
於是,我坐在他的床邊,把我所知道的各人情況,一一告訴他:雪姨的判刑,夢萍已出院,爾豪在半工半讀——種種種種。當然,我掩飾了壞消息。像房子已賣掉,爾豪住在貧民
窟裡,夢萍,據說身體一直很壞,以及書桓的離我而去。但,當我說完之後,爸爸依然徒勞的轉著眼珠,接著,他失望的閉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始終沒有弄清楚他的意思。
我倚床而立,默然的凝視著他。他希望告訴我什麼,還是希望我告訴他什麼?但願我能瞭解他!過了一會兒,我看到有水份從他的眼角滲了出來,沿著眼尾四散的皺紋流下去。我
大吃一驚,這比任何事都震動我!陸振華!不,他是不能哭的,不能流淚的!他是一隻豹子,頑強的豹子,他不能流淚!
我激動的喊:「爸爸!」
他重新睜開眼睛,那濕潤的眼睛清亮如故,年輕時,這一定是一對漂亮的眼睛!是了,爾豪曾說我有一對爸爸的眼睛,事實上,爾豪也有對爸爸的眼睛!現在,當我面對著爸爸,
如同對著爾豪和我自己的眼睛。我心緒激蕩,而滿腹淒情,這一刻,我覺得我是那樣和爸爸接近。
爸爸潮濕的眼珠悲哀的凝注在我的臉上,我倚著床,也悲哀的望著他。那一整天,他都用那對潮濕的眼睛默默的跟蹤著我。
晚上,我疲倦的回到家裡,聽到一陣鋼琴聲,彈奏得並不純熟,不像是媽媽彈的。我敲敲門,琴聲停了。給我開門的是方瑜!
我驚異的說:「好久沒看到你!」
方瑜笑笑,沒說話,我們上了榻榻米,方瑜倚著鋼琴站著,微笑的說:「依萍,你一定會嚇一跳,我要去做修女了!」
「什麼?」我不相信我的耳朵。
「下星期天,我正式做修女,在新生南路天主堂行禮,希望你來觀禮。」
「你瘋了。」我說。
「一點都不瘋!」
「大學呢?」
「不念了!」
「為什麼要這樣?」
「活在這世界上,你必須找一條路走,是不是?這就是我找的路!此後,我內心只有平靜。只有神的意志,再也沒有衝突、矛盾、欲望和苦悶!」
「你不是為信教而信教!你是在逃避!」我大聲說:「你想逃避自己,逃避這個世界,逃避你的感情!」
「或者是的!」她輕輕說。
我抓住她的手,懇切的說:
「方瑜,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什麼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呢?」她問。
我茫然了。感到人生的彷徨,生命的空虛,這不是我的力量所能解決的了。
「我不知道。」我低聲說。
「你用你的方法解決你的問題。」方瑜說:「我要請問你一句,你解決了嗎?」我不語。
方瑜說:「你只是製造了更多的問題。」
「說不定你也會和我一樣。」我說。
她笑了笑。
我說:「不要!方瑜,你應該讀完大學——」
「大學裡沒有我要的東西!」
「修道院裡就有了嗎?」我有些生氣的說:「據我所知,你要的是愛情!」
「那是以前,現在,我要找出人生的一些道理來——」
「我保證你在修道院裡——」
「依萍!」她叫。
我望著她,於是,我知道,我是不可能改變她了。沉默了一陣,我握住她的手,輕輕說:
「希望你快樂!」
「我也同樣希望你。」她說。
我們對望著,彼此淒苦的笑了笑。我明白,我們都不會再快樂了!我們是同樣的那種人,給自己織了繭,就再也鑽不出來。
第二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樣到醫院裡去。一路上,我想著方瑜,想著她的放棄大學而做修女,想著我自己,也想著爸爸,心裡迷迷茫茫的。走進爸爸的病室,我筆直的向爸爸的病
床走去,心裡還在想著那紛紛雜雜的各種問題。直到我已經走到了病床前面,我才猛然收住了腳步,呆呆的面對著床,不信任的睜大了眼睛,那張爸爸睡了將近四個月的病床,現在已
經空空如也了。
「陸小姐!」一位護士小姐走了過來,把手同情的壓在我的肩膀上,四個月來,我和她們已經混熟了。
我依然動也不動的站著,腦子裡糊塗得厲害,也空洞得厲害,凝視著那張床,我竟然無法思想,我不能把爸爸和空床聯想在一起。我努力想集中我亂紛紛的思緒,可是,腦子是完
全麻木的。
「陸小姐,看開一點吧,這一天遲早會來的。」
護士小姐的話從我身邊輕飄飄的掠過去,遲早會來的,什麼東西遲早會來的?爸爸?空床?於是,我腦中一震,清醒了,也明白了。我深吸了口氣,緊緊的盯著那張床,這一天終
於來了,不是嗎?爸爸,他走完這條路了,他去了。
我仍舊站著不動,護士小姐拍拍我的肩膀,忍不住的再叫了一聲:「陸小姐!」
我甩甩頭,真的清醒了。咬了咬嘴脣,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在低低的,酸澀的問:
「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夜裡三點鐘,他去得很平靜。」
是嗎?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平靜?有誰能明白他在臨死的一剎那有些什麼思想?我裡立著,眼淚慢慢的湧進了我的眼眶,迷糊了我的視線,又沿著面頰流下來,滴在我的衣襟上
面。
我緩緩的走上前去,低頭望著那張爸爸睡過的床,現在,這床上已經換上了乾淨的被單和枕頭套,我卻依稀覺得爸爸仍然躺在上面。我在床沿上坐下來,輕輕的用手撫摸著那個枕
頭,新換的枕頭套漿得硬而挺,被單是冷冰冰的。
我垂下頭,用只有我自己聽得見的聲音,淒然的輕喚了兩聲:
「爸爸。爸爸。」就在這兩聲甫叫出口,我覺得心中一陣翻攪,一慟而不可止。
我緊緊抓住那枕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痛哭失聲。在我自己的痛哭裡,我第一次衡量出我對爸爸的愛,我始終不肯承認的那份愛,竟那麼深,那麼切,而又那麼強烈!我哭著,
在奔流的淚水中,在我翻騰的愁苦裡,許多我強迫自己忘記,我禁止自己思索的事也都同時勾了出來,離我而去的書桓,因我而死的如萍——一時間,我心碎神傷,五內俱焚。
我哭了很久,彷佛再也止不住了。在這一刻,我竟渴望能對爸爸再講幾句話,只要幾句!我將告訴他,我愛他,我是他的女兒,我從不恨他!是嗎?我恨過他嗎?我詛咒過他嗎?
我把他當仇人看過嗎?是的,一直是如此,不是嗎?直到他死,他何嘗知道我愛他?我自己又何嘗知道?我只熱中於報復他。爸爸,終於去了。他一生沒有得到過什麼,甚至得不到一
個女兒!
「陸小姐,人已經死了,哭也沒有用了!別太傷心吧!」護士小姐在一邊勸著我。
沒有用了!我知道!一切的懊悔也都沒有用了!我並不是哭爸爸的死,我哭我自己的糊塗,哭我曾經擁有而又被我拋擲掉的許許多多東西!於是,我想起昨天,爸爸和我說話的嘗
試,他已經預知他要死了?他希望我告訴他什麼?我永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能再見爸爸一面嗎?」我收住了眼淚問。
護士小姐點點頭,當我跟著護士向太平間走時,我聽到病房裡有一個病人嘆著氣說:
「好孝順的一個女兒!」
好孝順的一個女兒?我是嗎?我對爸爸做過些什麼?好孝順的一個女兒!我是嗎?這世界是太荒謬,太滑稽了!
爸爸靜靜的躺在太平間裡,我望著他那一無表情的臉,昨天,他還能對我轉轉眼珠,睜眼閉眼,而今,他什麼都不會了。這就是死亡,一切靜止,一切消滅,苦惱的事,快樂的事
,都沒有了。過去的睏頓,過去的繁華,也都消失了。這就是死亡,躺在那兒,任人凝視,任人傷感,他一切無知!誰能明白這個冰冷的身子曾有一個怎樣的世界?誰能明白這人的思
想和意志也曾影響過許多人?現在,野心沒有了,欲望沒有了,愛和恨都沒有了!只能等著化灰,化塵,化土!
我大概站得太久了,護士小姐用白布蒙起了爸爸的臉,過來牽著我出去。我已經收束了淚痕,變得十分平靜了。走到樓下帳房,我以驚人的鎮定結算了爸爸的醫藥費。
付了爸爸的醫藥費,我只有一萬多塊錢了,大概剛剛可以夠辦爸爸的喪事。
媽媽聽到爸爸的噩耗之後,一直十分沉默,她的一生,全受爸爸的控制和戕害,我相信她對爸爸的死自不會像我感到的那樣慘痛。因而,在她面前,我約束自己的情緒。
夜裡,我卻對著黑暗的窗子啜泣,一次又一次的喊:「爸爸!爸爸!爸爸!」
在那不眠的夜裡,我哭不盡心頭的悲哀,也喊不完衷心的懺悔。我決心把爸爸葬在如萍的墓邊。下葬的前一天,我在報上登了一則小小的訃聞,爸爸的一生,仇人多過友人,我猜
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會真正憑弔他。因此,我自作主張,廢掉了開吊的儀式,只登載了安葬的日期、地點及時間。另外我寄了一個短簡給爾豪。
這是十一月末梢,寒意已經漸漸重了。
站在墓地,我四面環顧,果然,我登的訃聞並沒有使任何一個人願意在這秋風瑟瑟的氣候裡到這墓地來站上一兩小時。人活著的時候,儘管繁華滿眼,死了也只是黃土一堆了。人
類,是最現實的動物。爾豪和夢萍來了,好久以來,我沒有見到夢萍了,一身素服使她顯得十分沉靜。她和爾豪都沒有穿麻衣,我成了爸爸唯一的孝女了。
爾豪對我走來,低聲說:
「我接到消息太晚,我應該披麻穿孝!」
「算了,何必那麼注重形式?如此冷清,又沒有人觀禮!」我說,眼睛濕了。爸爸,他死得真寂寞。
我看看夢萍,她蒼白得很厲害,眼圈是青的。我試著要和她講話,但她立刻把眼睛轉向一邊,冷漠的望著如萍的墳,如今,這墳上已墓草青青了。我明白她在恨我,根本不願理我
,於是,我也只有掉轉頭不說話了。
又是媽媽撒下那第一把土,四個月前,我們葬了如萍,四個月後,我們又葬了爸爸。泥土迅速的填滿了墓穴,我站著,寂然不動。媽媽站在我身邊,當一滴淚水滴在泥地上時,我
分不清楚是我的還是媽媽的,但我確知,媽媽在無聲的低泣著。
墓穴填平了,一個土堆在地上隆了起來,這就是一條生命最後所留下的。我挽住媽媽向回走,走了幾步,我猛的一震,就像觸電般的呆住了,怔怔的望著前面。
在一株小小的榕樹下面,一個身穿黑色西服的青年正木然佇立著。這突然的見面使我雙腿發軟,渾身顫慄,終於,我離開了媽媽,向那榕樹走了兩步,然後,我停住,和那青年彼
此凝視。我的手已冷得像冰,所有血液都彷佛離開了我的身體,我猜我的臉色一定和前面這個人同樣蒼白。
「書桓,」終於,還是我先開口,我的聲音是顫動的。「沒想到你會來。」
「我看到了報紙。」他輕聲而簡短的說,聲音和我的一樣不穩定。
「我以為你已經出國了。」我說,勉強鎮定著自己,我語氣客氣而陌生,像在說應酬話。
「手續辦晚了!」他說,同樣的疏遠和冷淡。
「行期定了嗎?」
「下個月十五日。」
「飛機?」
「是的。」
我咬咬嘴脣,沒有什麼話好說了。
半天,我才想出一句話:「現在去不是不能馬上入學嗎?」
「是的,準備先做半年事,把學費賺出來,明年暑假之後再入學。」
我點點頭,無話可說了。
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了我身邊,面對著書桓,她顯得比我更激動。這時,她渴切的說話了:「書桓,走以前,到我們家來玩玩,讓我們給你餞行,好嗎?」
「不了,謝謝您,伯母。」何書桓十分客氣的說:「我想用不著了。」
「答應我來玩一次。」媽媽說,聲音裡帶著點懇求味兒。
「我很抱歉——」何書桓猶豫的說,眼光縹緲而凝肅的落在如萍的墓碑上,那碑上是當初何書桓親筆寫了去刻的幾個簡單的字:「陸如萍小姐之墓」。
我很知道,媽媽在做徒勞的嘗試,一切去了的都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現在,我和書桓之間又已成陌路,舊時往日,早已飛灰湮滅,我們永不可能再找回以前的時光了。如萍的
影子沒有放鬆我們,她將一直站在那兒——站在我與他之間。
我淒苦的佇立著,慘切的望著他,在他憔悴與落寞的神態裡,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惶然無告。我們手攜手的高歌絮語,肩併肩的郊原踏青,彷佛已是幾百年前的事了!看到媽媽還想
再說話,我不由自主的打斷了媽媽,用幾乎是匆遽的語氣說:
「那麼,書桓,再見了。你走的那天,我大概不能去送行了,我在這裡預祝你旅途愉快。」
「謝謝你,依萍。」
「希望將來,」我頓了一下,鼻子裡湧上一陣酸楚,聲音就有些哽咽了:「我們還有再見面的一天。」
「我相信——」他也頓了頓,嘴脣在顫抖著。「總會有那一天的。」
是嗎?總會有那一天嗎?那時候,他將攜兒帶女的越海歸來。我呢?真的會已是「綠葉成蔭子滿枝」嗎?我的喉嚨收緊了,眼光模糊了,我無法再繼續面對著他。
匆匆的,我說了一句:「再見了,書桓。」
「再見。」他的聲音那麼輕,我幾乎聽不見。
挽住了媽媽,我像逃走似的向下衝去。
我看到爾豪去和何書桓打招呼,這一對舊日的同學,竟牽纏了這麼複雜的一段故事,他們還能維持友誼嗎?我不想再去研究他們了。拉住媽媽,我們很快的向下走去,秋風迎面撲
來,我的麻衣隨風飛舞,落葉在我面前飄墜,我從落葉上踏過去,從無數的荒墳中踏過去。
爸爸,他將留在這荒山之上了!儘管他曾妻妾滿堂,兒女成群,但他活得寂寞,死得更寂寞。
山下停著我們的車子,我讓媽媽先上了車。旁邊有兩輛出租汽車,大概分別是爾豪和書桓坐來的。我倚著車門,沒有立即跨進去,抬頭凝視著六張犁那荒煙彌漫的山頭,我悵然久
之。
然後,爾豪和夢萍從山上下來了,何書桓沒有一起下來,他還希望在山上找尋什麼?還是憑弔些什麼?爾豪對我走了過來,家庭的變故使他改變了很多,他好像在一夜間成熟持重
了。往日那飛揚浮躁的公子哥兒習氣已一掃而空。站在我面前,他輕聲說:「很抱歉我沒有幫到忙。」
我知道他指的是爸爸的喪事,就黯然的說:
「沒有憑弔,一切都用最簡單的辦法,人死了一切也都完了,我沒有力量也不必要去注意排場。」
「是的。」他說。
停了一會兒,我問:「雪姨怎樣?」
「在監獄裡。」他說:「我把爾傑送進了孤兒院,我實在沒力量來照顧他。」
我點點頭,他也點點頭說:
「再見吧!」他剛轉過身子,夢萍就對我走了過來,她的面色依然慘白,眼睛裡卻冒著火,緊緊的盯著我,有一股凶狠的樣子。
站在我的面前,她突然爆發的惡狠狠的對我嚷了起來:
「依萍,你得意了吧?你高興了吧?你一手拆散了我們的家,你逼死了如萍,逼走了媽媽,又促使了爸爸提早結束了他的生命,你勝利了!你報復成功了!你應該放一串鞭炮慶祝
慶祝!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是誰供給警察局的情報,你把我母親送進了監獄,把我的弟弟送進了孤兒院!你偉大!你的毒辣簡直是人間少有!一年之間,你顛覆了我們整個的家庭!使
我和哥哥無家可歸!我告訴你,依萍!我不像哥哥那樣認命,怨有頭,債有主,我不會饒你!我告訴你!我化成灰也要報今天的仇!我永不會原諒你!記住你給了我們些什麼,將來我
會全體報復給你!你記住!你記住!你記住!我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我們之間的債還沒有完,我會慢慢的找你來算。——」
「走吧!夢萍!」爾豪把夢萍向汽車裡拉,夢萍一面退後,一面還在狂喊:「你是條毒蛇,是個惡魔,是個劊子手!我不會饒你!如萍的陰魂也不會饒你!你去得意,去高興吧!
我總有一天要讓你明白我陸夢萍也不是好欺侮的,你等著看吧——」
爾豪已經把她拖進了車子,同時,她那輛車子立即開動了。但,夢萍把頭從車窗裡伸了出來,在車子揚起的塵霧和馬達聲中,又高聲的對我拋下了幾句話:
「依萍!記住我們之間的債還沒有完,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乾淨的血污!」他們的車子去遠了。
我上了車,叫司機開車。一路上,我和媽媽都默默無言。夢萍那一段話,媽媽當然也聽得很清楚,但她什麼都沒有表示。我愣愣的望著車窗,望著那塵土飛揚的道路,心底像壓著
幾千幾萬的石塊,沉重、迷惘得無法透氣。
「我們之間的債還沒有完」,是嗎?還沒有完?到哪一天,哪一月,哪一年?這筆債才能算清楚?
「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乾淨的血污!」是嗎?我的手上染著血嗎?我做了些什麼?我到底做了些什麼?
媽媽把她的手壓在我的手背上了,我轉過頭來望著她,她正靜靜的凝視著我。她的眼睛那樣寧靜安詳!她怎能做到心中沒有仇恨、怨懟與愛憎?我把頭靠過去,一時間,覺得軟弱
得像個孩子,我低低的說:「哦,媽媽,但願我能像心萍。」
媽媽攬住了我,什麼話都沒說。
回到了家裡,我走進房內,蓓蓓正躺在鋼琴前面,用一對懶洋洋的眸子望著我,如萍的狗!我在鋼琴前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如萍,夢萍,依萍——我們的名字裡都有一個共同的字
,血管裡都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液!可是,「我們的債還沒有完」!我打了一個寒噤,夢萍,和我有二分之一相同血液的人!鋼琴上那幾個雕刻的字又躍入了我的眼簾:
「給愛女依萍 父陸振華贈 ×年×月×日」
我用手指輕輕的撫摸著那幾個字,「愛女依萍」!我把頭仆在琴上,琴蓋冷而硬,我閉上眼睛,輕輕的喊:
「爸爸,哦,爸爸!」但是,他再也聽不到我叫他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57:04
【第十五章】
坐在那莊嚴肅穆的教堂裡,我望著方瑜正式成為一個修女。那身白色的袍子裹著她,使她看來那樣縹緲如仙,彷佛已遠隔塵寰。在神父的祈禱念經裡,在小修生的唱頌裡,儀式莊
嚴的進行著。方瑜的臉上毫無表情,自始至終,她沒有對旁觀席上看過一眼。直到禮成,她和另外三個同時皈依的修女魚貫的進入了教堂後面的房間。目送她白色的影子從教堂裡消失
,我感到眼眶濕潤了。
我看到她的母親坐在前面的位子上低泣,她的父親沉默嚴肅的坐在一旁。方瑜,她彷徨過一段時間,在情感、理智和許多問題中探索,而今,她終於選擇了這一條路,她真找對了
路嗎?我茫然。可是,無論如何,她可以不再彷徨了,而我仍然在彷徨中。
我知道,我決不會走方瑜的路,我也不同意她的路,可是,假若她能獲得心之所安,她就走對了!那我又為什麼要為她而流淚?如果以宗教家的眼光來看,她還是「得救」了呢!
人散了,我走出了教堂,站在陰沉沉的街道旁邊。心中迷惘惆悵,若有所失,望著街車一輛輛的滑過去,望著行人匆匆忙忙的奔走,我心中是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困惑了。人生
為什麼充滿了這麼多的矛盾、苦悶和困擾?在許多解不開的糾結和牽纏之中,人到底該走往哪一個方向?
有一個人輕輕的拉住了我的衣袖,我回過頭來,是方伯母。她用一對哀傷的眼睛望著我說:
「依萍,你是小瑜的好朋友,你能告訴我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嗎?我是她的母親,但是我卻不能瞭解她!」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半天之後才說:
「或者,她在找尋寧靜。」
「難道不做修女就不能得到寧靜嗎?」
「寧靜在我們內心中。」方伯伯突然插進來說,口氣嚴肅得像在給學生上課。他頭髮都已花白,手上牽著方瑜的小妹妹小琦。「不在乎任何形式,一襲道袍是不是可以使她超脫,
還在於她自己!」
我聽著,猛然間,覺得方伯伯這幾句話十分值得回味,於是,我竟呆呆的沉思了起來。直到小琦拉拉我的手,和我說再見,我才醒悟過來。小琦天真的仰著臉,對我揮揮手說:
「陸姐姐,什麼時候你再和那個何哥哥到我們家來玩?」
我愣住了,什麼時候?大概永遠不會了!依稀恍惚,我又回到那一天,我、方瑜、何書桓,帶著小琦徜徉於圓通寺,聽著鐘鼓木魚,憧憬著未來歲月。我還記得何書桓曾怎樣教小
琦拍巴巴掌:「巴巴掌,油餡餅,你賣胭脂我賣粉——」多滑稽的兒歌內容!「倒唱歌來順唱歌,河裡石頭滾上坡——」誰知道,或者有一天、河裡的石頭真的會滾上坡,這世界上的
事,有誰能肯定的說「會」或「不會」?
方伯母和小琦不知何時已走開了,我在街邊仿佛已站了一個世紀。拉攏了外套的大襟,我向寒風瑟瑟的街頭走去。天已經相當冷了,冰涼的風鑽進了我的脖子裡。我豎起外套的領
子——「你從不記得帶圍巾!」是誰說過的話?我摸摸脖子,似乎那條圍巾的餘溫猶存。一陣風對我撲面捲來,我瑟縮了一下,腳底顛躓而步履蹣跚了。
一年一度的雨季又開始了。
十二月,臺北市的上空整日整夜的飛著細雨,街道上是濕漉漉的,行人們在雨傘及雨衣的掩護下,像一隻隻水族動物般蠕行著。
雨,下不完的雨,每個晚上,我在雨聲裡迷失。又是夜,我倚著鋼琴坐著,琴上放著一盞小檯燈,黃昏的光線照著簡陋的屋子。
屋角上,正堆著由「那邊」搬來的箱籠,陳舊的皮箱上還貼著爸爸的名條「陸氏行李第×件」,這大概是遷到臺灣來時路上貼的。我凝視著那箱子,有種奇異的感覺緩緩的由心中
昇起,我覺得從那口箱子上,散發出一種陰沉沉的氣氛,仿佛爸爸正站在箱子旁邊,或室內某一個看不見的角落裡。
我用手托著頭,定定的望著那箱子,陷入恍惚的沉思之中。
「依萍!」一聲沉濁的呼喚使我吃了一驚,回過頭去,我不禁大大的震動了!爸爸!正站在窗子前面,默默的望著我。
一時間,我感到腦子裡非常的糊塗,爸爸,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又會出現在窗前呢?我仰視著他,他那樣高大,他的眼睛深深的凝注在我的臉上,似乎有許多許多要說而說不
出來的話。
「爸爸,」我囁嚅著。「你——你——怎麼來的?」
爸爸沒有回答我,他的眼睛仍然固執的,專注的望著我,彷佛要看透我的身子和心。
「爸爸,你——有什麼話說?」
爸爸的眼光變得十分慘切了,他盯著我,仍然不說話。但那哀傷的、沉痛的眼光使我心臟收縮。我試著從椅子裡站起來,顫抖著嘴脣說:「爸爸,你回來了!為什麼你不坐下?爸
爸——」
忽然間,我覺得我有滿心的話要向爸爸訴說,是了,我明白了,爸爸是特地回來聽我說的。我向他邁進了一步,扶著鋼琴以支持自己發軟的雙腿。我有太多的話要說,我要告訴他
我內心的一切一切——我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好半天,才掙扎的又叫出一聲:
「爸爸!」可是,爸爸不再看我了,他的眼光已從我身上調開,同時,他緩緩的轉過了身子,面對著窗子,輕飄飄的向窗外走去。我一驚,他要走了嗎?但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出
來,他怎麼能就這樣走呢?他這一走,我如何再去找到他?如何再有機會向他訴說?不行!爸爸不能走!我絕不能讓他這樣走掉,我要把話說完才讓他走!我追了上去,急切的喊:
「爸爸!」爸爸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繼續向窗外走去,我急了,撲了過去,我喊著說:「爸爸!你不要走,你不能走!我要告訴你——我要告訴你——」我嘴脣發顫,底下的句
子卻無論怎樣也吐不出來。心裡又急又亂,越急就越說不出話來,而爸爸已快從窗外隱沒了。
「不!不!不!爸爸,你不要走!你等一等!」我狂叫著:「我有話要告訴你!」急切中,我不顧一切的撲了上去,一把抓住爸爸的衣服。好了,我已經抓牢了,爸爸走不掉了。
我死命握緊了那衣服,哭著喊:「爸爸,哦,爸爸!」
我抓住的人回過頭來了,一張慘白的臉面對著我,一對大而無神的眸子正對我淒厲的望著,我渾身一震,鬆了手,不由自主的向後退,這不是爸爸,是如萍!我退到鋼琴旁邊,倚
著琴身,瑟縮的說:「你——你——你——」
如萍向我走過來了,她的眼睛哀傷而無告的望著我,我緊靠著鋼琴,如萍!她要做什麼?我已經失去書桓了,你不用來向我討回了,我早已失去了,我咬住嘴脣,渾身顫慄。如萍
走到我面前了,她站定,凝視著我。然後,她張開嘴,不勝淒然的說:「依萍,你比我強,我不怪你,我只是不甘心!」
「如萍!」我輕輕的迸出了兩個字。
「我不怪你,」她繼續說:「我真的不怪你,你對我始終那麼好,我們一直是好姐妹,是不是?」
我咬緊了嘴脣,咬得嘴脣發痛,哦,如萍!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你們為什麼要玩弄我?為什麼——」
她繼續向我走過來了,走近了,我就能看到她臉上的血污,血正從她太陽穴上的傷口中流出來,鮮紅的,汩汩的,對我的臉逼過來,我轉開頭,尖聲的叫了起來。於是,一切幻景
消滅,我面前既無爸爸,也無如萍,卻站著一個我再也想不到的人——何書桓。
「哦,」我深深的吐了口氣,渾身無力,額上在冒著冷汗。我揉揉眼睛,想把何書桓的幻影也揉掉,可是,張開眼睛來,何書桓仍然站在我面前,確確實實的。我挺了挺脊背,張
大了眼睛,不信任的望著他,好半天,才能吐出一句不完整的話:「你——你——終於——來了。」
他望著我,突然咧開嘴,對我露出一個冷笑,仰仰頭,他大笑著說:「是的,我來了,我要看看你這張美麗的臉底下有一個多毒的頭腦,你這美麗的身子裡藏著一顆多狠的心!是
的,我來了!我認清你了,邪惡,狠毒,沒有人性!我認清你了,再也不會受你的騙了!」
我顫慄。掙扎著說:「不,不,書桓,不是這樣,我不是!」
他仰天一陣大笑,笑得淒厲:
「哈哈,我何書桓,也會被美色所迷惑!」
「不,書桓,不是!」我只能反覆的說這幾個字。
「我告訴你,依萍,你所給我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
「書桓!書桓!書桓!」我叫,心如刀絞:「書桓,書桓,書桓!」
在我的叫聲裡,我能衡量出自己那份被撕裂的、痛楚的、絕望的愛。我用手抓緊自己胸前的衣服,淚水在面頰上奔流,我窒息的、重複的喊:「書桓,書桓,書桓,書桓——」
「依萍,你怎麼了?依萍,你醒一醒!」
有人在猛烈的推我、叫我。我猛的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室內一燈熒然,媽媽正披著衣服,站在我面前。而我,卻坐在鋼琴前面,撲伏在鋼琴上。我坐正身子,愣愣的望著媽媽,
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是真的醒了過來,還是猶在夢中。媽媽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溫暖的,我的卻冷得像冰。
「依萍,你怎麼這樣子睡著了?凍得渾身冰冷,快到床上去睡吧!」
我頭中依舊昏昏然,望著媽媽,我怔怔的說:
「沒有書桓嗎?」
「依萍!」媽媽喊了一聲,把我的頭緊攬在她的胸前,用手環抱住我。噢,媽媽的懷裡真溫暖!但,我推開了她,搖晃著站起身來,側耳傾聽。
「你做什麼?」媽媽問。
「有人叫我。」我說。
「誰?」
「書桓。」
「依萍,」媽媽試著來拉我的手:「你太疲倦了,去睡吧,現在已經深夜一點鐘了。」
可是,我沒有去睡,相反的,我向窗口走去。
窗外,雨滴在芭蕉葉上滑落,屋檐上淅瀝的雨聲敲碎了夜色,圍牆外的街燈聳立在雨霧裡,孤獨的亮著昏茫的光線。我倚著窗子,靜靜的傾聽,雨聲,雨聲,雨聲!那樣單調而落
寞。遠遠的偶爾有一輛街車駛過,再遠一點,有火車汽笛的聲音,悠長遙遠的破空傳來,我幾乎可以聽到車輪馳過原野的響聲。
「依萍,你怎麼了?」媽媽走過來,擔心的望著我。
我沒有說話,夜色裡有些什麼使我心動,我傾聽又傾聽,一切並不單純,除了那些聲音之外還有一個聲音,來自不知何處。我輕輕的推開了媽媽,向門口走去,媽媽追上來喊:
「你幹什麼?你要到哪裡去?」
「書桓在外面。」我低低的說,彷佛有個無形的大力量把我牽引到門外去,使我無法自主。走到玄關,我機械化的穿上鞋子,像個夢遊病患者般拉開了門。
媽媽不放心的跟了過來,焦急的說:
「深更半夜,你怎麼了?外面下著雨,又那麼冷,你到底是怎麼了?」
是的,外面下著雨,又那麼冷。我置身在細雨濛濛的夜色中了。穿過小院子,打開大門,我走了出去。冷雨撲面,寒風砭骨,我不勝其瑟縮。但,毫不猶豫的,我向那街燈的柱子
下望去,然後,我就定定的站著,腦子裡是麻痺的,我想哭,又想笑。
在街燈下,正像幾個月前那個晚上一樣,何書桓倚在柱子上,像被釘死在那兒一般,一動也不動的佇立著。他沒有穿雨衣,只穿著件皮夾克,豎著衣領,雙手插在口袋裡。沒有人
能知道他已經站了多久,但,街燈照射的光芒下,可清晰的看到雨水正從他濕透的濃髮裡流了下來。他的睫毛上,鼻尖上,全是水。夾克也在雨水的淋洗下閃著光。燈光下,他的臉色
蒼白沉肅,黑眼睛裡卻閃爍著一抹狂熱的、鷙猛的光。
我站在家門口,隔著約五步之遙,和他相對注視。雨霧在我們中間織成了一張網,透過這張網,他鷙猛的眼光卻越來越強烈,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我不由自主的向他走過去,我
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停在他的身邊。有一滴雨水正從他掛在額前的一綹頭髮裡流下來,穿過了鼻翼旁邊的小溝,再穿過嘴角,懸在下巴上。我機械化的抬起手來,從他下巴上拭掉那滴
雨。
於是,他的手一把就捉住了我的,我站不穩,倒向了他,他緊攬住了我,眼光貪婪的、渴求的、痛楚的在我臉上來來回回的搜尋。接著,他的嘴脣就狂熱的吻住了我的眼睛,又從
眼睛上向下滑,吮吸著我臉上的雨和淚。他的呼吸急促而炙熱。他沒有碰我的脣,他的嘴脣滑向了我的耳邊,一連串低聲的、窒息的,使人靈魂震顫的呼喚在我耳邊響了起來:「依萍
!依萍!依萍!」
我渾身抖顫得非常厲害,喉嚨裡堵塞著,一個字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用兩隻手捧住了我的頭,仔細的望著我,然後他閉了眼睛,吞咽了一口口水,困難的說:
「依萍,你為什麼要出來?」
「你在叫我,不是嗎?」我凝視著他說。
「是的,我叫了你,但是你怎麼會聽見?」
我不語,我怎麼會聽見?可是,他竟然在這兒,真的在這兒!他叫過我,而我聽到了。哦!書桓,既然彼此愛得這麼深,難道還一定要分開?我仰視他,卻說不出心中要說的話。
我們就這樣彼此注視,不知道時間是停駐抑或飛逝,也不知道地球是靜止抑或運轉。
好久好久之後,或者只是一剎那之後,他突然推開了我,轉開頭,痛苦的說:
「為什麼我不能把她的影子擺脫開?」
我知道那個「她」是指誰,「她」又來了,「她」踏著雨霧而來,立即隔開了我和他。我的肌肉僵硬,雨水沿著我的脖子流進衣領裡,背脊上一陣寒慄。
何書桓的手從我手上落下去,轉過身子,他忽然匆匆說了一句:「依萍,祝福你。」說完,他毅然的甩了甩頭,就大踏步的向巷口走去,我望著他挺直的背脊,帶著那樣堅定而勇
敢的意味。
我望著,牙齒緊咬著嘴脣。他走到巷口了,我不自禁的追了兩步,他轉一個彎,消失在巷子外面了。我的嘴脣被咬得發痛,心中在低低的、懇求的喊:「書桓,書桓,別走。」
可是,他已經走了。
媽媽帶著滿頭髮的雨珠走過來,輕輕的牽住我,把我帶回家裡。坐在玄關的地板上,我用手蒙住臉,好半天,才疲倦的抬起頭來,玄關旁邊的牆上掛著一份日曆,十二月十四日。
我望著,淒然的笑了。
「十四日,」我低低的說:「他是來告別的,明天的現在,他該乘著飛機,飛行在太平洋上了。」
明天,是的,十二月十五日。
我披上雨衣,戴上雨帽,走出了家門。
天邊是灰濛濛的,細雨在無邊無際的飄飛。搭上了公共汽車,我到了松山。飛機場的候機室裡竟擠滿了人,到處都是鬧嚷嚷的一片,雨傘雨衣東一件西一件的搭在長凳上,走到哪
兒都會碰上一身的水。我把雨帽拉得低低的,用雨衣的領子遮住了下巴,雜在人潮之中,靜靜的,悄悄的凝視著那站在大廳前方的何書桓。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11:57:29
他穿著一身淺灰色的西裝,打了條銀色和藍色相間的領帶。儘管是在一大群人的中間,儘管人人都是衣冠齊楚,他看來仍然如鶴立雞群。我定定的望著他,在我那麼固定而長久的
注視下,他的臉變得既遙遠而又模糊。
他的身邊圍滿了人,他的父親、母親、親戚、朋友——。有一個圓臉的年輕女孩子,買了一串紅色的花環對他跑過去,她把那花環套在他的脖子上,對他大聲笑,大聲的說些祝福
的話。他「仿佛」也笑了,最起碼,他的嘴角曾經抽動了幾下。那始終微鎖的眉頭就從沒有放開過,眼珠——可惜我的距離太遠了,我多麼想看清他的眼珠!不知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
清亮有神?
擴音器裡在通知要上機的旅客到海關檢查,他在一大堆人拉拉扯扯下進入了驗關室,許多人都擁到驗關室的門口和窗口去,我看不到他了。我走到大廳的玻璃窗前,隔著玻璃,望
著那停在細雨裡的大客機,那飛機在雨地裡伸展著它灰色的翅膀,像一個龐大的怪物,半小時之後,它將帶著書桓遠渡重洋,到遙遠的異國去。以後山水遠隔,他將距離我更遠,更遠
了。
他走出了驗關室,很多人都擁到外面的鐵絲欄邊,和上機的人招呼,叫喊,叮囑著那些我相信事先已叮囑過幾百次的言語。我株守在大廳裡,隔著這玻璃門,沒有人會注意到我。
上機的旅客向著飛機走去了,一面走,一面還回頭和親友招呼著。他夾在那一大群旅客之間,踽踽的向飛機走去,顯得那麼落寞和蕭然,他只回頭看過一次,就再也不回顧了。踏
上了上機的梯子,在飛機門口,他又掉轉身子來望了望,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事實上,他的整個影子都在我的眼睛裡變得模糊不清了。終於,他鑽進了機艙,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飛機起飛了,在細雨裡,它越變越小,越變越遙遠,終於消失在雨霧裡。我茫然的站著,視線模糊,神志飄搖。人群從鐵絲網邊散開了,只剩下了淒迷的煙雨和空漠的廣場。我淚
眼迷離的瞪著那昏茫的天空,喃喃的念: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事實上,在沒有隔山嶽的時候,我們已經是「兩茫茫」了。大廳裡的人也已逐漸散去,我仍然面對著玻璃窗,許久許久,我才低低說了一句:「書桓,我來送過你了。」
說完,我喉嚨哽塞,熱淚盈眶。
慢慢的回過身子,我走出了松山機場,所有的出租汽車都已被剛才離去的送行者捷足先得。我把手插進雨衣的口袋裡,冒著雨向前面走去。一陣風吹來、我的雨帽落到腦後去了,
我沒有費事去扶好它,迎著雨,我一步步的向前走。這情況,這心情,似乎以前也有過一次,對了,在「那邊」看到對我「叛變」的書桓時,我不是也曾冒著雨走向碧潭嗎?現在,書
桓真的離我而去了,不可能再有一個奇蹟,他會出現在我身邊,扶我進入汽車。不可能了!這以後,重新見面,將是何年何月?
「假如世界上沒有仇恨,沒有雪姨和如萍,我們再重新認識,重新戀愛多好!」這是他說過的話,會有那一天嗎?
顛躓的回到家門口,我聽到一陣鋼琴的聲音,是媽媽在彈琴。我靠在門上,沒有立即敲門。又是那支Long Long Ago!很久很久以前,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媽
媽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有些什麼?而我呢?僅僅在不久以前——
你可記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兩相偎處,微風動,落花香。往事難忘,不能忘!
情意綿綿,我微笑,你神往。
細訴衷情,每字句,寸柔腸。
舊日誓言,心深處,永珍藏。往事難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難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懷呢?碧潭上小舟一葉,舞廳裡耳鬢廝磨,我還清楚的記得他愛唱的那首歌:「最怕春歸百卉零,風風雨雨劫殘英。君記取,青春易逝,莫負
良辰美景,蜜意幽情!」而現在,「良辰美景,蜜意幽情」都在何處?
晚上,我坐在燈下凝思,望著窗外那綿綿密密的細雨。屋檐下垂著的電線,和一年前一樣掛著水珠,像一條珍珠項鍊,街燈也照樣漠然的亮著昏黃的光線。芭蕉葉子也自管自的滴
著水——可是,現在再也沒有「那邊」了。我已經把「那邊」抖散了。我也不會再需要到「那邊」去了。
「依萍,睡吧!」媽媽說。
「我就睡了!」我不經心的回答。
四週那麼靜,靜得讓人寒心。媽媽在床上翻騰、嘆氣。我關掉了燈,靠在床上,用手枕著頭,聽著雨滴打著芭蕉的聲音,那樣瀟瀟的、颯颯的,由夜滴到明。我就在芭蕉聲裡,追
憶著書桓在飛機場上落寞的神態,追憶著數不盡的往事。前塵如夢,而今夕何夕?雨聲敲碎了長夜,也敲碎了我的記憶,那些往事是再也拼不完整了。我數著雨滴,這滋味真夠苦澀!
「窗外芭蕉窗裡人,分明葉上心頭滴!」
我心如醉,我情如癡,在雨聲裡,我拼不起我碎了的夢。
日子一天天單調而無奈的滑過去。
又到了黃昏,雨中的黃昏尤其蒼涼落寞。記得前人詞句中有句子說:「細雨簾纖自掩門,生怕黃昏,又到黃昏!」我就在這種情緒中迎接著黃昏和細雨。重門深掩,一切都是無聊
的。沒有書桓的約會,也不必到醫院看爸爸,沒有方瑜來談過去未來,更不必為「那邊」再生氣操心。剩下的,只有膠凍著的空間和時間,另外,就是那份「尋尋覓覓」的無奈情緒。
媽媽又在彈琴了,依然是那支「往事難忘」!帶著濃厚的哀愁意味的琴音擊破了沉悶的空氣。往事難忘!往事難忘!我走到鋼琴旁邊,倚著琴,注視著媽媽。媽媽瘦骨嶙峋而遍佈
皺紋的手指在琴鍵上來來回回的移動。她花白的頭髮蓬鬆著,蒼白的臉上嵌著那麼大而黑的一對眼睛!一對美麗的眼睛!像那張照片裡的女孩子——那張照片現在正和爸爸一齊埋葬在
六張犁的墓穴裡。年輕時的媽媽,一定是出奇的美!「往事難忘」!媽媽,她有多少難忘的往事?
媽媽的眼睛柔和的注視著我。
「想什麼?依萍?」
「想你,媽媽。」我愣愣的說:「你為什麼特別愛彈這一首歌?」
媽媽沉思了一會兒,手指依然在琴鍵上拂動,眼睛裡有一抹飄忽的,淒涼的微笑。
「不為什麼,」她輕輕的說:「只是愛這支歌的歌詞。」
「媽媽,你也戀愛過,是嗎?我記得有一個晚上,你曾經提起過。」
「我提起過的嗎?」媽媽仍然帶著微笑,卻逃避似的說:「我不記得我提過了什麼。」
「我還記得,你說你愛過一個人,媽媽,那是誰?你和他一定有一段很難忘的往事,是不是?」
「你小說看得太多了。」媽媽低下頭,迅速的換了一個曲子,布拉姆斯的搖籃曲。
「媽,告訴我。」我要求著。
「告訴你什麼?」
「關於你的故事,關於你的戀愛。」
媽媽停止了彈琴,闔上琴蓋,默默的望著我。她的神色很特別,眼睛柔和而淒苦,好半天,她才輕輕說:
「我沒有任何故事,依萍。我一生單純得不能再單純,單純得無法發生故事。我是愛過一個男人,那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應該知道那是誰。」
「媽媽!」我叫,驚異的張大了眼睛。
「是的,」媽媽惻然的點點頭:「是你父親,陸振華!」她吸了口氣,瞇起眼睛,深思的說:「在你爸爸之前,我沒有和任何一個男人接觸過。」頓了頓,她又說:「我永遠記得
在哈爾濱教堂前第一次見面,他勒著馬高高在上的俯視我,我瑟縮的躲在教堂的穹門底下。你父親握著馬鞭,穿著軍裝,神采飛揚,氣度不凡——他年輕時是很漂亮的,那對炯炯有神
的眼睛看得我渾身發抖——然後,他強娶了我!我被抬進他的房裡時,一直哭泣不止,他溫存勸慰,百般體貼——以後,是一段再也追不回來的歡樂日子,溜冰,划船,騎馬——他寵
我就像寵一個小孩子,誇讚我有世界上最美的一對眼睛——」
媽媽嘆了口伙氣,不勝低回的說:「那段日子太美太好了,我總覺得,那時的他,是真正的他,豪放,快樂,細膩,多情!以後那種暴躁易怒只是因為他內心不寧,他一直像缺少
了一樣東西,而我不知道他缺少的是什麼。但我確定,他是一個好人!」
我聽呆了,這可能是事實嗎?媽媽!她竟愛著爸爸!我困惑的搖搖頭,問:「你一直愛他?直到現在?」
「是的,直到現在!」
「但是,為什麼?我不瞭解!」
「他是我生命裡唯一的男人!」媽媽重複的說,好像這已足以說明一切。
「可是,媽媽,我一直以為你恨他,他強娶了你,又遺棄你!」
「感情的事是難講的,奇怪,我並不恨他,一點都不!他內心空虛,他需要人扶助,但他太好強,不肯承認。我曾嘗試幫助他,卻使他更生氣!」
「媽媽!」我喊,心中酸甜苦辣,充滿說不出的一種情緒。
「這許多年來,」媽媽嘴邊浮起一個虛弱的微笑:「我一直有個願望,希望他有一天能明白過來,希望他能再把我們接回去,那麼大家能重新團聚,一家人再和和氣氣的過日子。
可是,唉!」她嘆息了一聲,自嘲的搖搖頭:「他就那麼固執——或者,他已經遺忘了,忘了我和我們曾有過的一段生活——本來也是,我不能對他希望太高,他是個執拗的老人。」
媽媽的話在我耳邊激蕩,我木然的坐著,一時間不能思想也不能移動。媽媽在說些什麼?我的頭昏了,腦筋麻木了,神志迷亂了。她希望和爸爸團聚?真的嗎?這是事實嗎?這是
可能的嗎?她愛著爸爸,那個我以為是她的仇人的爸爸?哦,人生的事怎麼這樣紊淆不清?人類的感情怎麼這樣錯綜複雜?——但是,我做過些什麼,當爸爸向我提議接媽媽回去的時
候,我是多麼武斷!
「我們生活得很平靜快樂,媽媽也不會願意搬回去的!」
這是我說過的嗎?我,陸依萍!我自以為懂得很多,自以為聰明,自以為有權代天行事!
「唉!」媽媽又在嘆氣:「假若有我在他身邊,我不相信他會如此早逝!他是個生命力頑強的人!」
我茫然的站正了身子,像喝醉酒一般,搖搖晃晃的走到床邊,跌坐在床沿上。我俯下頭,用手蒙住了臉,靜靜的坐著。
媽媽走過來了,她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有些吃驚的問:
「你怎麼了?依萍?」
「媽媽,」我的聲音從手掌下飄出來,我努力在壓制著自己沸騰著的情緒:「媽媽,『我』比我想像中更壞,當我把一切都做了之後,我又不能再重做一次!」我語無倫次的說,
我不相信媽媽能聽得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沒有想要她聽懂。
是的,我無法再重做了。做過的都已經做了,爸爸躲在那黑暗的墓穴裡,再也不會爬起來,重給媽媽和我一個「家」。媽媽!她可能會獲得的幸福已被埋葬了!我抬起頭來,凝視
著我自己的雙手,夢萍狂叫的聲音又蕩在我耳邊:
「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乾淨的血污!」
我閉上眼睛,不敢看,也不能看了!冷氣在我心頭奔竄,我的四肢全冰冷了。
「依萍,你不舒服嗎?」媽媽關懷的問。
「沒有。」我站起身來,用一條髮帶束起了我的頭髮,不穩的走向了門口。
「依萍,你到哪裡去?」媽媽追著問。
「我只是要出去換換空氣。」我說,在玄關穿上了鞋子。
媽媽追出來喊:「依萍,你沒有拿雨衣!」
我接過雨衣,披在身上,在細雨中緩緩的走著。
沿著和平東路,我走過了師範學校的大門,一直向六張犁走去。六張犁的山頭,一片煙雨淒迷,幾株零星散落的小樹在風雨中搖擺。我踩著泥濘,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後停在爸爸
和如萍的墓邊,靜靜的望著這兩個一先一後成立的新家。墓碑浴在雨水裡,濕而冷,我用手撫摸著爸爸的墓碑,冷氣由墓碑上直傳到我的心底。我閉上眼睛,淒然佇立。
我彷佛聽到媽媽在唱:
「待你歸來,我就不再憂傷,我願忘懷,你背我久流浪!」
眼淚從我閉著的眼睛裡湧出來,和冷冰冰的雨絲混在一起,流下了我的面頰,滴落在墓碑上面。
暮色濃而重的堆積起來,寒風揚起了我的雨衣。我那件黑色的毛衣上,綴滿了細粉似的小水珠。四週空曠無人,寂靜如死。我默默的站著,忘了空間,也忘了時間,在這濛濛煙雨
中,我找不到那個失落的自己。雨慢慢大了,暮色向我身上壓了過來,遠處的山、樹木,都已朦朧的隱進了暮色和雨霧裡。我站得太長久了,雨滴已濕透了我的頭髮,並且滴落進我的
脖子裡。
「你從不記得帶圍巾!」
誰說話?我四面尋找,空空的山上,除了煙雨和暮色之外,一無所有。
天黑了,我拉了拉雨衣的大襟,開始向山下走去。泥濘的山路使我顛躓,昏暗中我分不清楚路徑,我不願迷失在這夜霧裡,我已經迷失得太久了。
遠處有一點燈光,我向著這燈光走去,走近了,我認出是那個熟悉的刻墓碑的小店。越過這小店,六張犁小市鎮的燈光在望了。我已從死人的世界又回到活人的天地中來了。
在燈光明亮的街道上,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模糊的想起了「明天」。明天,應該是現實的日子了,我不能再在心境恍惚及神志迷亂中挨過每一個日子。明天,我又該去謀事了。一
年前握著剪報,挨戶求職的情況如在目前。而今,我已沒有「那邊」可以倚賴。如果找不到工作,就算壓制自尊,也沒有一個富有的父親可供給我生活了。明天,明天,明天,這個「
明天」就是我所希望的一天嗎?
在雨中回到家裡,一個藍色的航空郵簡正躺在我的書桌上,何書桓!我顫抖的拾起信箋,拆開封口,迫不及待的吞咽著那每一個字。通篇報導著國外的情形,物質生活的繁華,只
在最後一段,他用歪斜的筆跡,零亂的寫著:
「到紐約已整整一個月,置身於世界第一大城,看到的是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的街道,心底卻依然惶惑空虛!依萍,我們都有著人類最基本的劣根性,或者,我們並不是犯了大過
失,只是命運弄人,一念之差卻可造成大錯。你說得對,時間或可治愈一些傷口,若干年後,我們可能都會從這不快的記憶裡解脫出來,那時候,希望老天再有所安排——使一切都能
合理而公平——」
信紙從我手上落下去,我抬起淚霧朦朧的眼睛,呆呆的凝視著窗子。是嗎?會有那一天嗎?老天又會做怎樣的安排?
窗外,濛濛的煙雨仍然無邊無際的灑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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