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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 菟絲花【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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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0:56:14
標題:
[瓊瑤] 菟絲花【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2-28 21:16 編輯
李白《古意》
君為女蘿草,妾作兔絲花。
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
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
誰言會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蘿發馨香,兔絲斷人腸。
枝枝相糾結,葉葉競飄揚。
生子不知根,因誰共芬芳。
中巢雙翡翠,上宿紫鴛鴦。
若識二草心,海潮亦可量。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尾聲】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0:56:38
【第一章】
那一切終於都過去了。
當我站在這間我和媽媽共同居住了十二年的小屋內,收拾著我的行裝時,腦中仍然是昏昏濛濛的。似乎從媽媽嚥氣的一刻開始,我就沒有好好的清醒過一分鐘。我的哭喊,擠滿屋
子的媽媽的同事,殯儀館、花圈、祭弔吊、火葬場,圍繞在棺木前垂淚的小學生,林校長主持的追悼會——這一切一切,難挨的時光,可怕的時光,忙碌而又昏亂的時光,終於都過去
了。而今我孤獨的在室內整理著媽媽的遺物,收拾我要帶走的東西,心中是那樣恍惚和迷茫。
媽媽去了!多少天以來,我把自己陷在處理後事的忙碌中,雖然曾經撫棺呼喚,曾經嚎啕痛哭,但是,那份淒楚和無助還遠不如現在面對這空曠的屋子時來得深切。媽媽去了!我
唯一的親人!這以後,十八歲的我,將面臨怎樣的一份前途和命運?
室內那樣寂靜,那樣淒冷。午後的陽光從窗口斜射進來,漠然的照射在石灰剝落的牆壁上。牆上原來掛著兩個鏡框,一個是我和爸爸、媽媽的合照,那年我才六歲,照這張照片的
第二年爸爸就去世了,所以是我們唯一的一張全家福。另一個鏡框是媽媽早年畫的一張油畫,畫面是平原、石峰和落照。
現在,這兩個鏡框都已被我收進了箱子裡,牆上只留下兩塊淡淡的灰黃的痕跡。兩張單人床,一張屬於媽媽,一張屬於我。都已經只剩下光禿禿的木板。棉被、蚊帳、和媽媽的衣
物,全遵照媽媽的意思送給了給我們洗衣服的「阿巴桑」。
媽媽!我真佩服她的冷靜,在臥病的期間內,她已把一切身後的事都安排得那麼井井有條,包括我在內!
「聽我說,憶湄,如果媽媽死了,你辦好喪事,就離開高雄,到臺北去投奔羅教授。他會給你安排一份很好的生活。」
「不!」我叫:「沒有那一天!永不會有那一天!」
「會的,」媽媽說,溫柔而平靜的望著我。「憶湄,你是個從不肯面對現實的孩子。但是,記住,逃避現實不能解決問題,不久之後,我會留下你而去,你一定要學習面對現實,
學習獨立,和——變成大人。」
如今,是我學習獨立和面對現實的時候了。到臺北去!投奔羅教授去!這是我唯一的一條路,是媽媽給我安排好的一條路,我沒有考慮的餘地。但是,羅教授是怎樣的一個人?他
會不會拒絕我?他又會怎樣來安排我?——未來的問題似乎還有一大串,不過,那些,都還沒有到我的眼前來。目前,我所要做的,是儘快收拾好衣箱,趕下午四點半的柴油特快到臺
北去!
把最後的幾件衣服從壁櫥裡取出來,收進了衣箱裡。薄薄的一口小皮箱,裡面已容納了我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只因為我和媽媽一直很貧窮,靠著媽媽這份小學教員的薪水,供給
了我整個中學的教育,已非常吃力了,我們沒有餘錢來多做衣服。
闔好了箱蓋,我四面張望了一下,好了,什麼都整理完了!我也該去向林校長、和張老師、魏老師等告辭了。可是,佇立在這小屋中,我忽然失去了力量,這小屋,每一分每一寸
的地方,都有著我和媽媽共同生活的痕跡。每一丁點空間,都盛載著過多的回憶。這麼多年來,我屬於媽媽,媽媽屬於我,小屋屬於我們兩人!而現在,一眨眼間世界已經全變了。媽
媽去了,我將離開,小屋不知又會迎接何人?
我佇立了那麼長久,幾乎忘記了趕火車的事,直到一聲門響驚動了我。轉過頭來,是林校長。她匆匆的向我走來,把一隻手同情的放在我的肩膀上。
「憶湄,你馬上就去臺北嗎?」
「嗯,」我輕聲的說:「四點半的火車。」
「為什麼這樣急?你實在可以再多住幾天的!」
我搖搖頭。「反正要去,還是早點去。這間屋子,我一個人住著太難過。」
林校長嘆了一口氣,凝視著我說:
「憶湄,我不瞭解你母親,我和她共事了十二年,也算得上是她的好朋友了,難道不放心我?認為我不能照顧你?為什麼還要你跑到臺北去投奔一個多年沒有來往的朋友?那位羅
教授,就真能照顧你嗎?」
我不語。林校長是這所小學的校長,和媽媽已有十二年的交情。但,我知道媽媽為什麼不願把我交給她。媽媽希望我念大學。
「只有一個人能為你安排,羅教授!」
林校長是個好朋友,但她自己有六個子女,一個讀大學,三個讀中學,還有兩個讀小學。她無法再負擔我。
「好吧!憶湄,」林校長終於說:「如果要趕火車,就該走了!你去看看情形,假若那邊住不下去,還是回來吧!我家不怕多你一個人吃飯!」我點點頭。
真的,距離火車開行的時間已只有一小時了。我走向小屋的門口,林校長默默的走在我的身邊,走出房門,我不勝依依的再回頭看了一眼。這間只有六席大的教員宿舍!我和媽媽
度過了十二年光陰的地方再見了!一瞬間,我鼻中酸楚而淚眼模糊了。
「憶湄!」有人叫我,我回過頭來,我面前竟黑壓壓的站著一大群人,張老師、魏老師、何老師——幾乎所有媽媽的同事都來了。我吸了一口氣,把眼淚逼了回去,我應該變成一
個大人了!挺了挺背脊,我走上前去,和他們一一握別。我表現得那麼沉靜,那麼穩重,簡直都不像「我」了。我接受了無數的祝福,也喃喃的說了許多感激的言語。最後,我終於走
出了××小學的大門,離開了我居住多年的地方。
林校長送我到火車站,站在月臺上的車窗外面望著我。我坐在車內,倚著窗子,對著媽媽這位多年的老友,我有滿懷愁緒,而又默默無言。只因為前途太渺茫,太未可預料,這份
沉重壓迫著我,使我無法說話。林校長也一反平日的豪放熱情,而顯得出奇的沉默,大概她在為我難過,為媽媽難過,也為她自己難過——她竟無力照顧一個老友的遺孤。
一聲汽笛響,「轟隆」一聲,車子蠕動了。林校長把頭伸了過來,喊著說:「憶湄!要寫信哦!」
「我知道!」我也喊:「再見!林校長!」
「再見!——」林校長不由自由的追了車子幾步,又傳來一句話:「憶湄!學著自己照顧自己!從今起,你是個獨立的人了!」
車子馳遠了,林校長瘦瘦的身影消失在我模糊的視線之中。
是的,我是個獨立的人了,換言之,我是個無依無靠的人了。羅教授,他會成為我的倚靠嗎?他會接納我嗎?仰靠在椅背上,凝視著車窗外飛馳而去的青山綠樹,我是更加迷惘沉
重了。遠在五年前,有一天早晨,媽媽放下了早報,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怔怔的說:
「羅毅——居然來臺灣了。」
「羅毅是誰?」我問。
「一位地質學家。」媽媽淡淡的說,開始吃她的早餐,我把報紙拉到面前來,看到一條不大不小的消息。
「名地質學家羅毅博士昨日携眷由港來臺,將應聘為×大教授。」
這消息引不起我的興趣,那時是暑假,我正計劃和同學遊大貝湖。拋開了報紙,我不經心的問:
「你認識這位教授?」
「以前認識,在大陸上。我和他太太是好朋友。」媽媽說,「許多年沒見過了。」
「你要去看他們嗎?」我問,吃著燒餅。
「看他們?」媽媽愣了一下。「不!何必呢?他們很得意,我去倒顯得——」媽媽把話嚥住了,對我警告的說:「憶湄!你又弄了一地的燒餅渣!」
關於羅教授的談話就這樣結束了,以後媽媽再也沒有提起過他。我呢?在幾分鐘之後就把他拋到九霄雲外了。
一直到三個月以前,媽媽已證明患上了子宮癌,我們母女都已很清楚的明白,死亡的陰影正籠罩著,隨時可以降臨。媽媽有一天讓我去寄一封信,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羅毅,地
址是臺北羅斯福路×段×巷×號。我寄了信回來,媽媽才和我談起羅毅。
「他是一位學者,和我們是世交,假如我有什麼不幸,他是我唯一想得出來,能夠照顧你的人!」
正像媽媽說的,我是個不大肯面對現實的「孩子」,或者由於我是媽媽的獨生女兒,未免從小有點兒嬌寵,養成了任何事情都不能承擔的習慣。因此,雖然我很清楚的明白,媽媽
患上了絕癥,遲早要拋開我而去,但我拒絕去想它,拒絕去談它,也拒絕去承認它。
每當媽媽提起她身後的事,我就跺著腳嚷:「沒有那一天,永遠沒有那一天!」然後跑開,找一個沒有人的角落裡去悄悄的哭。
可是,而今,「那一天」終於到我眼前了。我行囊中有媽媽臨終前三天所寫的一封信,囑咐我面交給羅教授。信是媽媽親手封好的,我不知道裡面寫些什麼,我猜想,無非是託孤
的意思。媽媽一生好強,從不肯向人低頭或請求什麼,沒料到她走到生命的盡頭,卻必須向一個多年未謀面的朋友,請求收容她那「長不大」的女兒!
「長不大」的女兒!媽媽常常問我:
「憶湄!什麼時候你可以長大?什麼時候你能懂事,不再是個毛毛躁躁的小女孩?」
小女孩!我但願永不長大!永遠縮在媽媽的懷裡,任何事情,有媽媽幫我作主,我只要吃飯、睡覺、念書、和歡笑!可是,媽媽去了!在失去歡笑的這一段日子裡,我覺得我已經
「長大」了!最起碼,我已被迫去面臨那許許多多無可奈何的「現實」!
車窗外面,黑夜已在不知不覺中來到,曠野中,偶爾有點點的燈火在閃爍。車輪輾過了原野、城市、村莊,把我帶向一個未可知的命運。車子誤了點,抵達臺北時已將近十一點了
。下了火車,提著我的箱子,走出了火車站,站在車站門口,四面張望。
臺北!十二年來,我跟著媽媽住在高雄,一直沒有到過這全省最繁榮的都市。抬起頭來,霓虹燈在夜色中閃耀,旅行社、小吃店,林立在對街。臺北!我久已希望來到的地方!望
著成排的三輪車、計程汽車,和街頭仍然熙攘的人群,我有種慌亂和惶恐的感覺。頭一次,我發現這世界竟如此之大,不再是只有六席大的小屋!那麼複雜的道路,那麼多的建築,也
不再是我和母親共同生活的那樣小小的天地。
一輛三輪車滑到我面前。
「要車嗎?小姐?」
我有些猶豫,終於說:「羅斯福路三段。」
「十塊!」十塊!我不知道是貴還是便宜,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羅斯福跨在何方?
跨上了車子,我才有些後悔,深夜十一點鐘,貿貿然的跑去投奔別人,不是太晚了嗎?或者他們已經睡了,把別人從睡夢中拖起來,多麼不禮貌!媽媽總說我做事從不經過思考,
看樣子我仍然沒有成熟。可是,現在,車子已經在黑夜的街道上滑行,初夏的晚風帶著微微的涼意撲面而來,我似乎無暇再做別的計劃了!
車子在巷子中足足兜了二十分鐘的圈子,最後到達了目的地,下了車,我發現自己停在一條佔地頗廣的圍牆前面,嵌在那圍牆正中的,是兩扇豪華而堂皇的紅漆大門。看了看門牌
號碼,一切都沒有錯誤,我付了車錢,望著三輪車隱沒在巷子的盡頭,才又怯怯的對那圍牆和大門作了一番巡禮,大門邊不及三尺的地方,一盞街燈正明亮的照耀著,我的影子瘦瘦長
長的投在門前的地下,看來那樣孤獨、寂寞,和渺小!
我手腕上是媽媽的舊表,時間已是十一時半。靠在門邊,我遲疑了大約二十秒鐘。從門縫中向裡偷窺,黑影幢幢的深院內似乎還隱隱的有著燈光。好吧,既來之,則安之,管它是
深更半夜,還是半夜深更!我總不能在門外站一夜!橫了橫心,我撳下了門鈴。
這屋子一定很深很大,我在門外無法聽到門裡的鈴聲。等了很久,裡面毫無動靜,大概主僕都已熟睡,不管一切,我連撳了三下門鈴,撳得長長的。於是我聽到門裡有了腳步之聲
,這聲音沉重而迅速的「奔」向門口,接著,大門豁然而開,一張滿面鬍子的臉龐突然從門裡伸了出來,是個碩大的腦袋,張牙舞爪的毛髮之中,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近乎獰惡的瞪視
著我。
「你發什麼神經?」一聲低沉的怒吼對我捲了過來。
「我——我——」我接連向後退了兩步,瞠目結舌,不知所云。這顆刺蝟狀的頭顱驚嚇我。
「你——你——」他對我掀了掀牙齒,像一隻猛獸。「你滾開吧!」在我還沒從驚嚇中恢復過來以前,門已經「砰」然一聲闔上了。
我驚覺的撲上前去,用力的打了兩下門,無論如何,我不能這樣被關在門外,夜色已深,我又無處可去。我打著門,嚷著說:「喂喂,等一等,我有話說!」
門又猛的打開了,那顆毛髮蓬蓬的頭顱差點撞到我的鼻子上,一聲使人魂飛膽裂的巨吼震耳欲聾的對我當頭罩下。
「滾!聽到沒有?誰是喂喂?喂喂是誰?」接著,那「怪人」一掀牙齒,又是一聲大叫「滾!」
門再度「砰」然闔上,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兒,心臟像擂鼓似的狂跳著,那「怪人」的幾聲狂吼使我心驚膽戰。望著那兩扇闔得嚴密之至的門,我完全失去了主意。
到臺北來之前,我曾經有幾百種對羅宅的想像,但沒有一種想像是這樣的。我曾害怕他們不接待我,但也沒有想到會是用這種方式來拒絕我!那個鬚髮怒張的怪人,幾聲大吼,我
竟連見到主人的機會都沒有!而現在,我被關在這門外,在深夜十二點鐘,一個陌生的城市裡。我,怎麼辦?
好半天,我就呆呆的站在門口,不知該何去何從。夜風拂亂了我的頭髮,天上疏疏落落的掛著幾顆星星。北部和南部的氣候相差了幾乎一個季節,我裸露在短袖襯衫外的雙臂已感
到涼意。我總不能在這門口開箱子取衣服,於是只能忍受著夜風的侵襲。
長長的巷子裡寂無一人,更找不到一輛車子,我難道就從黑夜站到天明?仰視著夜空,孤獨和無助使我想哭。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我那在泉下的媽媽,可曾知道我所受的「
接待」?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間,有一輛腳踏車從巷子的那一頭轉了進來。我無意識的瞪著那輛車子。嘎然一聲,車子停在我的身邊,一個男人從車子上跳了下來,詫異的望著我。我
也望著他,只因為我不知他是誰,也不知該不該向他解釋我站在這門外的原因。
我們彼此瞪視了幾秒鐘,那男人先開了口:「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睜大了眼睛,無法回答。幹什麼?我怎麼述說呢?
那男人把腳踏車架好了,望望我,又望望地下放著的箱子,點了點頭,抱著手臂說:「我猜,和媽媽吵了架,出走了,是不是?這樣吧,告訴我你的住址,我送你回家。」
我凝視他,一個愛管閒事的男人,他把我當成三歲的小孩子了。在我的凝視下,我才發現他年紀很輕,大約不會超過二十六、七歲,穿著件白襯衫,袖口隨隨便便的挽著,沒有打
領帶,鬆著領口,還有一頭亂蓬蓬的濃髮。
「怎麼樣?」他繼續問:「你準備在這兒過夜嗎?要不然,你就進去坐坐吧!」他指指那兩扇紅門。
我的精神突然振作了,站直了身子,我問:
「你住在這兒?這是你的家?」
「我住在這兒,」他點點頭:「雖不能說是我的家,也等於是我的家,我想,我可以想辦法讓你住一夜。但是,明天,你一定要好好的回家去。怎樣?」
「我——我已經沒有家了。」我低低的說,接著就摔了摔頭,現在不是傷感的時候,我必須解決我的問題:「我是來找一位羅教授的,羅毅教授。」
「找羅教授?」他詫異的說:「那麼,你為什麼不按門鈴?」
「我按了,」我說:「可是我給一個怪人趕出來了。」
「一個怪人?」
「嗯,」我點頭:「一個滿臉鬍子,找不到眉毛嘴巴的人。」
他用有興味的眼光盯著我,問:
「你找羅教授有事嗎?」
「有,很重要的事。」我說。
「那麼,你跟我進來吧!」
他從口袋裡摸出了鑰匙,開了門,一手推著車子,一手提起我的箱子,領頭向門裡走去。走進了門,我發現置身在一個花木蔥蘢的大院落中了。他把車子推進了大門邊的一間小屋
內,關好了小屋的門和大門,然後說:
「好吧,先到客廳去看看羅教授在不在。」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夜色裡,只隱隱的看到一幢幢的花木和樹影,穿過了一條龍柏夾道的小徑,我看到了那幢挺立在夜色中的建築物,這是棟二層樓的房子,門前有著石階
,裡面還透著燈光。跨上臺階,推開了一扇玻璃門,我走進一間黑暗的房間裡。他不知道從那兒摸到了電燈開關,於是,燈忽然亮了,我停在一間寬敞而漂亮的客廳內,牆邊放著沙發
,屋角有一架大鋼琴,琴上是瓶康乃馨。
「你先坐一坐,我到書房去找羅教授。」
我坐了下來。他推開一扇小門走出去了。我忐忑不安的四面張望著,這客廳仿佛每一面都有著通往各處的小門,只有大門那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長窗,垂著白紗鏤空的窗簾。四週有
份奇異的寂靜,我覺得十分的不安,而且,我非常非常的疲倦。從清晨到現在,我就沒有休息過一分鐘,何況又有那麼多的感觸、傷懷、擔憂——現在,我真渴望能回到我和媽媽共有
的小屋內,好好的睡一覺。
一聲門響,我迅速的回過頭去,不禁大吃一驚,那個怪人不知從那一扇門裡跑了進來,圓睜著一對怒目,虎視眈眈的望著我。在明亮的燈光下,他的身影那麼高大,亂髮虯結的面
孔又那麼怪異,我的心臟一下子提陞到了喉嚨口。
他對我大踏步的衝了過來,一瞬間,我以為他會把我舉起來,扔出房間去。但,他並沒有碰我,只跳著腳吼著說:
「誰讓你進來的?誰許你進來的?」
「是我!」一個聲音在另一扇門邊響起。「怪人」回過頭去,那個帶我進來的青年正走進門來。
「你?」怪人咆哮的目標轉移了對象,他對那青年舞了舞拳頭:「你為什麼放她進來?誰叫你放她進來?」
「她說要找羅教授,」那青年昂著頭說,對怪人的咆哮仿佛一點也不在意。「她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我想你驚嚇了她,羅教授。」
羅教授!天哪!難道這個毫不友善的「怪人」就是媽媽心心念念要我來投靠的人?我瞪大了眼睛,驚異更超過了原先的異懼。
那位羅教授也瞪著我,然後,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不耐煩的蹙了蹙眉頭,用忍耐的口氣說:
「那麼,你不是皜皜的女朋友了?」
我一愣,他在說些什麼?但是,立即我就瞭解到我一定被誤會成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了。無論如何,我現在應該趕快把自己介紹出來。於是,我說:
「我姓孟,名憶湄,我是江繡琳的女兒!」江繡琳是媽媽的名字。「我母親有一封信要我交給您。」說著,我從手提包裡找出了媽媽的信,遞了上去。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那個怪人像是突然觸了電,我的自報姓名如同仙人的魔杖,一下子把他點成了化石。他微張著嘴,注視著我,半天都沒說話。然後,他突然醒了過來,抽出我
手中的信,他迅速的拆開了信封,取出信紙。他的眼光在信箋上游移,他看得那麼快,我相信他根本沒有看清信裡說些什麼。他的眼光掉回到我身上,近乎粗魯的說:
「你母親怎麼了?」
「死——了。」我說。
他蹙蹙眉,鼻子裡似乎哼了一聲。
「怎麼會死?」他簡短的問:「死在哪兒?」
「子宮癌,」我也簡短的回答:「高雄。」
「高雄,」他喃喃的說,像是在咒詛,又重複的說了一遍:「高雄。哼!」他望著我,發光的眼睛定定的停在我的臉上,遲疑了大約十秒鐘,他又用手揉揉鼻子,忽然說:「好吧
,一切明天再談,你好像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嗯?」他那粗魯的聲調中有股突發的溫柔。「你最好是馬上睡一覺,嗯,你從高雄來的嗎?」
「是的。」
他看來有些懊惱。「剛剛我開門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早說?」他責備的問。「假若不碰到中枬,你就預備在門外站一夜嗎?」
「噢,」我困惱的說:「你並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
「哼!」他再哼了一聲,轉過頭去看一直站在一邊的那個青年:「過來!中枬。」
那青年走了過來,對我溫和的微笑。
「帶她上樓去!」羅教授用命令的語氣說,又轉向我:「喂喂,你說你姓什麼叫什麼?」
「孟憶湄。回憶的憶,水字邊一個眉毛的湄。」
「孟——憶——湄——」他仿佛想把這名字記牢,接著就低低的嘰咕了一串,大概是在咒罵什麼、可能對我的名字不大滿意,然後他揮揮手說:「孟就孟吧,這不是什麼好姓!中
枬,帶這個孟小姐上樓,皚皚隔壁的一間房間,知道嗎?」對著我,他用同一種命令的口氣說:「馬上睡覺,明天我還有話和你談!知道嗎?」
我點頭,囁嚅著說:「可是——我,想先洗個澡!」
「天哪,」羅教授不耐的喊:「怎麼如此嚕囌!」揮揮手,他嚷著說:「上樓去!上樓去!」
我遲疑的站起身來,那位名叫中枬的青年已經提起我的箱子,領先向一扇門走去。我只好跟在後面,走到門邊,我又回過頭來,輕聲的說:「明天見,羅教授。謝謝你收容了我。
」
他站著,那分不清眉毛嘴巴的臉似乎痙攣了一下,那些虯結的鬚髮微微牽動,銳利的眼睛閃過一抹近乎溫柔的光。然後他掉轉了身子,用背對著我,低低的發出許多希奇古怪的咒
語般的言語。自顧自的在一張沙發中坐了下來,仿佛我已經不存在了。
跟著那位青年,我從一扇小門出去,走進了另一間大廳內,這大廳大概是羅宅的飯廳,寬敞而整潔,有一個寬寬的樓梯直通樓上。上了樓,是一條寬走廊,兩邊如公寓般分作許多
房間。
他帶著我走向右面第三間,推開了門,開亮了電燈,微笑著對我說:「孟小姐,我想,羅教授已經等待了你好幾個月了,這間房間是三個月前就準備好了的!」
我眩惑的望著室內,這是間小巧精緻的臥房,一張單人的彈簧床,一個梳妝檯,一個大的衣櫥,一張玲瓏而精緻的書桌,上面放著盞小小的檯燈,還有一個玻璃門的書櫥。床上被
褥枕頭都已齊全,書櫥的頂上還有一瓶新鮮的玫瑰花。這一切的佈置,就好像已料定我今天會到似的。
我有些迷惑的轉過頭來,那位青年仍然對著我微笑。
「還不錯,是嗎?這是完全仿照皚皚的房間佈置的,皚皚是羅教授的女兒。」他說,對我彎了彎腰:「孟小姐,歡迎你成為羅家的一員。我想我不打擾你了。明天見!」他向房門
外退去,退了一半,又停住了,加了一句話:「還有,浴室在走廊的最後一間。」
「謝謝你。」我說,咬咬嘴脣,不知該如何稱呼他,因為我始終沒弄清楚他是誰。
「我姓徐,」他看穿了我的懷疑,「徐中枬,中間的中,木樹的木,木字旁一個丹心的丹字。」他凝視了我幾秒鐘。「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想,我們在羅宅的地位可能是類似
的。好,以後有機會再談吧!再見!」
他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房門,我站在房子的中間,望著那扇門闔攏,才輕輕的吐出兩個字:
「再見。」我不相信他會聽到我的道別。
瀏覽著室內,我有種置身幻境的感覺,一種不真實感牢牢的抓住了我。這小房間太華麗,太舒適,太不可能是將屬於我的!我把手指送到脣邊去咬了咬,很痛!那麼,這是真的了
!我沒有被拒絕,沒有被嘲笑,卻被安插在比我和媽媽的小屋強幾百倍的環境中。
走到窗邊,我拉開了淺藍色的窗簾,推開玻璃長窗,一陣夜風夾帶著強烈的花香對我撲面吹來,我深深的吸了口氣,神志恍惚的倚著窗子喃喃的問:
「我是誰?一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孤兒。我在什麼地方?一個陌生朋友的家中。這——會是真的嗎?」
夜風吹過園中的樹梢,在我身畔徘佪。掠身而去的風聲,依稀在低回的重複著我的句子:
「是真的嗎?真的嗎?」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0:57:03
【第二章】
我在晨光微現中醒了過來,一時間,非常朦朧和迷糊,不知自己身之所在。軟綿綿的床墊,簇新的枕頭,帶著薰人欲醉的花香的柔風,和那玻璃窗在風中輕微的震顫聲,這一切,
對我是那樣的陌生而又新奇。
我微微的張開眼睛,什麼地方吹來的風?那樣輕柔細緻,那樣香氣彌漫,我吸了口氣,是玫瑰?茉莉?還是早開的鬱金香?在枕上翻了一個身,又闔上眼睛,我仍然睡意濃厚。但
是,有一些地方不對,風使我覺得雙臂微寒,擁緊了棉被,風依舊吹拂在我的臉上。難道昨夜忘記關窗?可是,我清晰的記得曾關好了窗子並拉緊窗簾。那麼,什麼地方吹來的風?我
在枕上搖搖頭,吃力的睜開眼睛,真的清醒過來了。
我的眼睛正對著那兩扇玻璃長窗,一剎那間,我吃驚的愣住了。玻璃窗是敞開著的,淺藍色尼龍的窗簾在晨風中飄蕩。曙色正從窗口湧入,灰濛濛的塞滿了整間屋子。使我吃驚的
發愣的並非敞開的窗子,而是窗前正亭亭的站著一個白色人影,似真似幻的佇立在曉霧迷濛之中。
那是一個女人的背影,她的臉向著窗外,背對著我。穿著件長長的,白色輕紗的晨褸。一頭烏黑的長髮一直垂到腰際。在曉風的吹拂下,她的衣袂翩然舞動,長長隨風飄飛。她的
個子高而苗條,透過那薄薄的衣衫,我幾乎可以分辨出她那瘦伶伶的身子。
我凝視著她,詫異她為何出現在我的屋內?她又是誰?我等待了一段長時間,她並沒有改變姿態,仿佛全心全意都集中在窗外的某一點。我忍不住的輕咳了一聲,於是,她移動了
,慢慢的回過頭,她對我的床邊走了過來。
她停在我的床前,低頭注視我。我仰躺著,也睜大了眼睛注視她。這是一張奇異的臉;瘦削、蒼白、凝肅。一對大大的眼睛是唯一能代表生命的地方,烏黑的眼珠空洞迷惘,定定
的停在我的臉上。這張臉有股震懾人的神秘的力量,使我在她的眼光下瑟縮而無法發出言語。她那毫無血色的嘴脣也閉得緊緊的,似乎並不想對我說話。我們就這樣僵持著彼此對視,
誰也不開口。
曉色在逐漸加重,室內光線也越來越明亮。跟著光線的轉變,我可以更仔細的看清她。她已不再年輕,雖然她的皮膚仍然維持光潔細潤,但眼角已有四散的皺紋,嘴邊也有著時間
刻下的痕跡。她的年齡應該已經超過了四十歲。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掉開了瞪著我的眼光,發出了一聲悠長綿邈的嘆息。這嘆息那樣長,那樣幽幽的,給人一種森冷陰沉的感覺。然後,她望著窗外,低低的說:
「她——死了嗎?」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問我,我也不知道她這個「她」是指誰。不過,聽到她說話使我振作,因為我曾懷疑她是屬於幽靈一類的東西。言語應該能消除人與人之間的陌生,我渴望能使
我們的關係弄得融洽些,我猜,她可能是羅宅的女主人。於是,我熱心的說:「您——在問我嗎?」
她看了我一眼,那冷冰冰的眼光使我打了一個寒顫。
「你以為我在問誰?」她反問。
「噢,」我有些失措。「你指我母親?她已經逝世了。」
她望了我好一會兒,點點頭,自言自語的說:
「去了!死了!」她悵惘的看了看盛滿陽光的窗子:「死了,也就解脫了。」她的話顯然不是對我而發,再看了我一眼。
她一聲不響的走向門口,腳步輕悄得毫無聲息。扭開門柄,她輕緩的走了出去,當她隱沒在門外的那一剎那,我直覺的感到她對我有份敵意。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雙手抱著膝,沉思了幾分鐘,我想不出什麼道理,只覺置身在一個奇異的環境中。不過,我迅速的擺脫了這份思想,媽媽常說我不務實際,就會胡思亂想。我
要學著「長成」,不再活在孩子氣的遐想中。
起了床,我換掉身上的睡衣,打開房門,走廊裡寂無一人,也沒有絲毫聲音。腕錶上指著八點正,看樣子這家人是習慣於晚起的——
除了我屋裡那位神秘女人之外。
我到浴室裡去梳洗了一番。我喜歡鏡子裡的自己,明亮的眼睛和寬寬的額角。媽媽以前說我從不知道憂愁,真的,媽媽生病以前,我的生命裡是從無憂愁的。我喜歡笑,快樂得像
一支「忘憂草」。忘憂草!我不知道是否真有這種草,這是媽媽對我的稱呼,她叫我作她的忘憂草!可是,媽媽的病和死,捲走了我所有的歡樂。「忘憂草」也懂得了憂和愁,還有人
世間許多的悲哀和無奈。
從浴室回到我的房間裡,我驚異的發現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僕正在為我整理房間。棉被已整齊的疊好,睡衣收入了抽屜裡,連我的箱子都已打開,裡面的衣物掛進了櫥裡。只有那
兩個鏡框,併排的躺在書桌上面。
「孟小姐,」那女僕對我彎彎腰:「我叫彩屏,太太叫我來服侍你。」
「噢!」我有些受寵若驚,我從沒有被人「服侍」過。望著那乾淨俐落的女僕,我笨拙的說:「其實我自己都會做的!」
彩屏望著我微笑,或者她認為我是個見不得世面的窮人家的女孩,但她的微笑裡並無嘲弄的意味。抱起了書櫥頂上的花瓶,她問我:「孟小姐,你喜歡換一種花嗎?」
「哦,」我說:「玫瑰就很好了!」
「我們小姐不喜歡紅顏色的花,」彩屏說:「她要藍顏色的花,你不知道藍色的花多難種,又難得開花。太太是認定要白色。」
「哦,這些花都是自己培植的嗎?」我詫異的問。
「是的,外面是花園,我們還有一間暖房。」彩屏說:「羅家每個人都愛花。噢!」她驚覺的說:「差一點忘了,老爺在餐廳裡等你。」說著,她向門口走去,又回頭說:「還是
插玫瑰花嗎?」
「好的!」
彩屏抱著花瓶退了出去。
我在梳妝檯前站了站,梳平了我的短發,鏡子裡的我明朗清新,那兩道微向上挑的眉毛使我帶著幾分男兒氣概。有一綹鬈髮垂到額前來了,我把它拂向腦後。我又聞到了花香,從
敞開的玻璃窗裡望出去,綠蔭蔭的樹木中雜著彩色繽紛的花壇,紅黃一片的花朵迎著陽光閃爍,我看呆了。新的環境使我興奮和振作,媽媽去世的陰影在我心頭悄然隱退,我那愉快的
本性又逐漸抬頭了。仰望青天白雲,俯視綠草如茵,我覺得心胸開曠,幾乎想引吭而歌了。
走出我的房間,穿過長廊,我輕快的走向樓下。在那間大而明亮的餐廳裡,我見著了羅教授。他正在吃他的早餐,大概聽到我下樓的聲音,所以仰著頭望著我走下樓梯。在明亮的
光線下,他那亂髮蓬蓬的頭一如昨日,鬍子如同春日路邊的雜草,茂盛的滋生著,掩蓋了他的嘴巴。眼睛是「叢林」中的燈炬,灼灼的從亂草中射了出來。
「早,羅教授。」我微笑著說。
「唔,」他哼了一聲,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坐下來!」他命令的說。
我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桌上放著香腸臘肉和小菜。一個中年女僕給我盛了一碗稀飯來。羅教授不再看我,低頭吃著他的早餐。我好奇的望著他。
猛然間,他抬起頭,直視著我:「你為什麼不吃飯?」他蹙著「眉」(如果分辨得出是眉毛的話)問:「你瞪著我幹什麼?」
「哦,我——」我倉卒的說:「我只是有些奇怪,你怎麼能順利的把稀飯喝進嘴裡而不弄髒你的鬍子?」
我的話才說完,身後就有人爆發出一陣大笑。我回過頭去,一個青年正從樓梯上跑下來,他徑直走到我的身邊,用很有興味的眼光望著我,我立即發現,他那對炯炯逼人的眼睛簡
直是羅教授的再版。但是,他整潔而漂亮,下巴上剃得光光的,頭髮梳得十分平整,穿著件白襯衫,繫著一條銀灰色的領帶。他對我咧著嘴微笑,眼睛裡閃著一抹嘲謔的光芒,渾身都
帶著種玩世不恭的味兒。
羅教授對他狠狠的瞪了一眼:
「皜皜!你做什麼?」
「這就是昨夜差點被你趕到門外去的那位小姐嗎?爸爸?」那位青年說,又轉向了我,對我深深一鞠躬:「小姐,容我自我介紹,羅皜皜。不過,我不喜歡我的名字,皜皜,像個
女人,我寧可叫羅皜,簡單明瞭!」
「你坐下!皜皜!」羅教授咆哮的喊。
羅皜皜坐了下去,仍然用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他看來十分年輕,年輕得像個大孩子——頂多隻比我大三、四歲。
「爸爸,這位孟小姐將在我們家長住嗎?」羅皜皜轉頭去問他的父親。
「唔,」羅教授哼了一聲:「不關你的事!你今天有課沒有?還不吃飯?」
「有課無課都一樣,」羅皜皜滿不在乎的說,望著我:「孟小姐,你的大名是——?」
「憶湄。」我說。
他從口袋裡抽出一支原子筆,在一本小冊子上寫了兩個字給我看,寫的是「意梅」,他用詢問的眼光看我。
「是這樣嗎?」他問。
「不!」我說,接過筆來,寫下「憶湄」兩個字,他點點頭,笑著說:「中國字很有意思,是不是?同一個發音,卻有各種不同的字。」
「皜皜!」羅教授嚴厲的喊:「你出去!我有話要和孟小姐談!」
「爸爸!」羅皜皜抗議的喊。
「出去!」羅教授怒吼著,瞪圓了眼睛。
「好好好,我出去,」羅皜皜站起身來,忍耐的說,再看我一眼:「孟小姐,有機會我們再詳談。我們羅家,父子是不能同在一間屋子裡的,否則,屋頂會被掀掉。我們誰看誰都
不順眼!」說著,他頭也不回的穿過一扇門走出去了。
這兒,羅教授已經吃完了他的早餐,他站起身來,對我簡短而有力的說:「憶湄,我想我有權直呼你的名字。若干年前,你母親是我們家的好友,她是個個性倔強的女人。三個月
前,她有信給我們,卻沒有附上地址,我想她並不願意我們找到她。她要我們照顧你,所以,你會得到照顧和保護。但是,有一點你必須注意,對於皜皜,你最好少理他,他是我們家
的浪子,一個不長進的傢伙!至於皚皚,我相信你會和她做朋友。」
他看了樓梯一眼,似乎在找尋皚皚的蹤跡,但樓梯上沒有一個人影。
他繼續說:「皚皚是我的女兒,大約和你差不多大。關於我的太太,」他望著我,聲調突然變了,他不由自主的降低了聲音,非常柔和的說:「她說今晨見到過你,嗯?」
「是的,」我說,想著那個消瘦蒼白的女人:「我並不知道她就是羅伯母。」
「她的身體很壞,」羅教授說:「平常是不離開她的房間的,你——最好少打擾她。」
「我會——」我咬咬嘴脣說:「儘量不麻煩你們。」
他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說:
「你大概和你母親的脾氣很像,嗯?很倔強,很多心,很執拗,又有——過份強的自尊心!」
「媽媽是個好母親——」我像分辯什麼似的。
「當然!」他打斷了我:「吃你的早餐吧!你的飯冷了!」說完,走出了飯廳。
我獨自一人在偌大的餐廳內吃完我的早餐,餐廳和客廳有類似之處,四面都有四通八達的門。其中有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長窗,透過這扇長窗,可以看到園內的花木扶疏。看樣子,
這幢房子超過我想像的大。假若不是因為我和羅宅還太陌生,我真願意去「探險」一番。可是,在我和他們都還沒有混熟以前,我想我還是收斂一些的好。
放下飯碗,我四面張望了一下,壁上掛著好幾幅油畫,多半都是煙霧迷離的風景寫生,每張的右下角都簽著「K‧K」兩個英文字。
我上了樓,向我的房間走去。但,經過一間屋子時,我停了一下,這房門是敞開的,門內,羅太太正坐在桌前的一張椅子裡。她已換了一件白色繡花的衣服,腰間鬆鬆的繫著根帶
子,長髮挽了起來,在頭頂盤成一個髻,露出白皙而秀氣的頸項。她的臉側面對著門,是一張極美的側面像,高高的鼻子,和長長的眼睫毛,高貴、莊重、雅麗,像一張畫。
「進來!」她忽然說。
我吃了一驚,四面看看,並沒有第二個人,那麼,她是叫我了?我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進去。她已轉過臉來正面向著我,大眼睛靜靜的落在我身上。
「我說,進來!」她說,語氣冷淡而寧靜。
我走了進去,想起清晨的見面,我可能對她有些失禮的地方,於是,我向她點頭微笑,輕輕的說:
「羅伯母。」
她凝視我,好長一段時間後,才說:
「過來!」
我走近她,她上上下下的望著我,然後,她那美麗的大眼睛裡忽然浮起一層朦朧的霧氣,她輕輕的抬起一隻手來,撫摸我的手臂,接著,她就用兩隻手分別握住了我的雙手,她的
手指枯瘦蒼白,和我那被陽光曬成的健康膚色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把我的手握得非常緊,用一種做夢似的神情和語氣,悠悠然的說:「多麼美的皮膚,和你母親一樣!」她仰望著我的臉:「你的母親,她和我如同姐妹,她總說:『你不要做這
樣,你不要做那樣,你要多休息,要長胖一點!』她給我佈置一個最好的環境,白色的窗簾,白色的床單,白色的桌巾,什麼都是白色。她說:『雅築,只有白色配得上你,你那麼美
,如果我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她不讓我勞動,不讓我操作,寵我,像寵一個小娃娃。她說:『我會照顧你,永遠,永遠——』」
她的聲音低沉了下去,臉色顯得更加蒼白,眼光透過我的身子,眼神是渙散而昏亂的。她的神情驚嚇了我,我俯下身去,擔心的問:「羅伯母,你怎麼了?」
她的手仍然抓住我,眼光卻更加昏亂和狂熱。她注視著我身後的某一點,對於我的問話恍如未覺,只繼續蠕動著嘴脣,輕輕的說:「她說:『你是我的小妹妹,我要照顧你,永遠
,永遠。』她說的,她要照顧我,永遠,永遠,永遠——」
她開始喃喃的,重複著那幾個句子,囈語般的講個不停。大眼睛瞪得那樣大,裡面像發著熱病似的燃燒著。我真的驚慌了起來,我試著要抽出我的手,但她牢牢的扣著我的手腕,
像鐵索般箍緊了我。她的囈語逐漸加快,逐漸語音模糊而不可辨。我慌亂的喊了起來:
「羅伯母!羅伯母!你怎麼了?你——」
我緊張的想從她的掌握中掙扎出來,她卻緊扣著我不放。我們糾纏成了一團,忽然間,一個念頭像電光般在我腦中一閃:她是個瘋子!這念頭使我恐怖,因為我對瘋人的懼怕遠超
過妖魔鬼怪。我開始大聲尖叫: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有人衝進了屋裡,我轉過頭,是個美麗的少女,她只張望了一眼,跑了出去。立即,我聽到有重重的腳步聲奔上樓梯,接著,一個高大的人影竄了進來,是羅教授!
他一直跑到我們的身邊,把兩隻巨大的手掌壓在她妻子的肩膀上,沉著聲音喊:「雅築!」羅太太頓時鬆開了我,茫然的收回了眼光,望著羅教授,接著,她就哭泣了起來,一面
哭,一面說:
「她說她會照顧我,永遠照顧我!」
「好了!雅築!」羅教授說著,聲音出奇的溫柔,像在安撫一隻小貓。他把她的頭攬進他的懷裡,那梳著髻的小小的腦袋緊倚在他寬闊的胸膛上。他的手拍撫著她的背脊,不斷的
說:「好了,雅築。好了,雅築。」
羅太太仍然在嗚咽著,但她很快就平靜了下去。半晌,她抬起淚濛濛的眼睛,迷迷離離的望著羅教授,顯然已神智恢復,幽幽的說:「我很抱歉,毅。」
「沒事了,是嗎?」羅教授說,眼光那麼柔和,簡直使我懷疑不是出自他的眼睛裡。看到他那樣暴躁粗魯的人也會有溫柔的一面,令我驚奇而困惑。他又拍了拍她的背脊:「去躺
一躺,好嗎?我讓彩屏來侍候你。」
羅太太順從的點點頭,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像只聽話的小白兔。
我退出了房間,羅教授緊接著也走出來了,看到了我,他的溫柔一掃而空,他對我圓睜起一對怒目,氣沖沖的說:「你!誰叫你來招惹她的?我難道沒告訴你,叫你別去打擾她?
」
我覺得一肚子的委屈,天知道我並不想去「招惹」她,而且,假若我知道她是這樣碰不得的,我一定遠遠的避開。噘起嘴來,我低低的嘰咕了一句:
「真不知是誰招惹了誰?」
羅教授瞪了我一眼,帶著滿臉不澤之色,轉身走開了。
我退到我的房門口,心中充滿了懊惱和難堪。這是我到這兒的第一個早晨,就如此的不吉利!推開房門,我走進去,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想到以後漫長的寄人籬下的生活,都要這
樣看盡別人的臉色,不禁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有一個陰影遮到我的眼前來,我抬起頭,是剛剛那個曾衝進羅太太屋裡的少女。她對我點點頭說:
「你沒有關門,所以我進來了。」
我望著她,她的年齡不會比我大。穿著件白色洋裝,披著一肩柔髮。不用任何人的介紹,我也知道她是誰。她像極了她的母親,卻比她母親更美。那細膩而白皙的皮膚,和她母親
一樣帶著不正常的蒼白。一對烏黑得像黑色潭水似的眼睛,深不可測。那長長的眼睫,彎彎的覆蓋在眼睛上方的眉毛,和那薄薄的嘴脣,都具有那樣動人的美,使我眩惑而迷惘。雖然
我不是個男孩子,但是,我一樣為她著迷。我向來崇拜一切的「美」。不過,和她母親類似,她身上也有那份特殊的氣質:高貴、典雅,卻令人難以接近。
「你是皚皚?」我問。
她點點頭。
「我是孟憶湄。」我說。
她再點點頭,有股冷漠與傲岸的神情,似乎並不想和我談話。於是,我也默默無言。
好一會兒,她才又輕輕的說:
「媽媽有神經衰弱癥,但是並沒有太大的關係。有時她會忽然發病,只要有爸爸在,她總是很快就會過去的。」
我望望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感動的激情。我想,她是特地為了對我講這幾句話而來的,她怕她的母親驚嚇了我。在她那冷淡的外表下,一定有一顆善良而真摯的心,有一種人,
是天生不會表達自己的情感的。這樣一想,我更加喜歡她了,我熱心的說:「是嗎?為什麼不請醫生看看?」
她瞪了我一眼:「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有請醫生看?」
我的一腔熱情又被一下子拋進冰窖裡了。我想,我還是少說幾句話的好,否則注定要碰釘子。閉上了嘴,我在心裡發誓不再說話。可是,忽然間,窗外的花園裡傳來了一個少女的
歌聲,歌喉婉轉抑揚,柔美而富磁性,唱的是一支我很熟悉的歌,因為媽媽生前也常唱的: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那歌聲那樣的蕩氣回腸,我完全被它所吸引了。忘記了剛剛有不說話的誓言,我抬起頭來,興奮的問皚皚:
「是誰在唱歌?」
「是嘉嘉。」她說。
冷淡的轉過頭去,在我第二句問話「嘉嘉是誰?」還沒問出來以前,她已自顧自的走出了我的屋子。
我愣了愣,就被那歌聲引向了窗口。從窗口望出去,花圃之後是一片濃蔭,歌聲由濃蔭深處傳來,只聞歌聲,卻不見人影。
我側耳傾聽,那歌聲一再反覆著: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嘉嘉!羅宅的小一輩似乎都喜歡用重複字做名字,皜皜,皚皚,又一個嘉嘉!這嘉嘉是皜皜皚皚的小妹妹嗎?聽那聲音,她一定也是個美麗無比的女孩
子!我走出房門,心裡也隱隱的明白,我最好是留在屋裡少出去,一個早上,我已經有些動輒得咎了。但,我無法抵制那歌聲的吸引力,我急於找出這個唱歌的人來。下了樓,我循著
歌聲,向花園中走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0:57:27
【第三章】
推開了飯廳的落地長窗,跨下了好幾級臺階,我走進了那寬大的花木蔥蘢的院子裡。沿著一條龍柏和杉樹夾道的小徑,穿了出去,是一個圓形的花壇。花壇以一棵鐵樹為圓心,外
面一層一層的栽植了各種不同的花,最外一層,佔地最廣,是清一色的玫瑰,香味濃郁的彌漫在空間,隨著初夏的柔風向各處飄散。越過這花壇,就是綠蔭蔭的一座小小的林子。
一眼望去,這林子似乎是毫無系統的種植著些樹木,但走近細看,卻顯然經過極細密的一番布置。林木栽種得疏落得宜,大部份都是松與柏,並不高大,但枝幹聳直,也勁健有力
。松柏之間,還點綴著一棵棵的扶桑和茶花。這不是茶花的季節,可是,扶桑卻絢爛的開著。綠樹叢中,綴著朵朵不同色彩的花朵,分外別致和引人。樹木的腳下,也散植著各種不同
的花草,玫瑰、菊花、石榴、薔薇——數不勝數,還有許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走到林子的入口,我已經可以清清楚楚的辨認那歌聲。抑揚的,輕柔的從林木深處傳來,偶爾也會有片刻的停頓,似乎唱歌的人正在工作著。歌詞是反覆著唱的,同一支歌,永遠
是那樣的幾個句子,時斷時續,時高時低,起伏間歇,別有韻致。
跟蹤著歌聲,我走進了林裡,繞過幾株樹木,面前陡然一亮。我絕沒想到,在這濃蔭深處,卻還別有天地,一架小巧精緻的花棚豎立在林木之中,花棚上爬滿了紫藤花,一串串粉
紫色的花朵在棚架上迎風輕顫,嬌艷欲滴。花棚下是幾張竹製的躺椅,椅上空無一人。
我站住了,側耳傾聽,歌聲忽然停止。我四面張望,看不到一個人影,眼前只有綠樹青藤,和枝頭的輕紅點點。穿過花棚,我對各處搜尋著望過去,到處都是樹木和花朵,靠在棚
架上,我思索著,也傾聽著。風在林梢低吟,花棚上有幾隻麻雀在嬉鬧。除此而外,聽不到一點其他的聲音,我有種被捉弄的感覺,揚起頭來,我心有不甘的喊:
「喂喂!有人在嗎?」我的聲音消失在林中的風聲裡。我又默立了片刻,周遭有種反常的寂靜,似乎連小鳥的喧鬧聲都忽然停止了。我感到微微的不安,濃郁的花香使我薰然欲醉
,眼前迷離的樹影花影讓我眩惑。轉過身子,我找尋我來時的路徑,想退出這座樹林。但,我剛剛起步,那斷續飄搖的歌聲就響起來了: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我捉住那個歌聲的尾音,迅速的衝進了林子裡,於是,我猛的站住了,我看見了她。
她蹲在一棵松樹前面,背對著我。身邊放著澆花的水壺和花鋤。她俯著頭,在清除著樹根下的雜草,一面唱著歌,她工作得那麼專心,以至於沒有聽到我的腳步聲。我打量著她的
背影,纖細,苗條,穿著一件印花的臺灣綢的衫褲,頭髮卻舊式的在腦後挽了一個髻,看裝束,她應該屬於女僕之類。
我站住,喊了一聲:「嗨!」我喊得很響,但她卻寂然不動,依舊唱著她的歌。
我詫異的望著她,忽然,我發現她身上有什麼地方不對,是了,她的頭髮!那頭髮是花白的!一個少女怎麼可能有花白的頭髮?我無法按捺我的好奇了!繞過樹木,我走到她的正
面站住,再喊了一聲:「嗨!」
這一次,她抬起頭來了,也停止了她的歌聲。我凝視著她,這是張奇異的臉,她應該是個老婦人了。但,就和她那少女的歌喉一樣,她有張「娃娃」臉。儘管臉上皺紋遍佈,可是
,那神態,那眼神,卻宛如一個三歲的小娃娃。她仰視著我,眼睛裡流露的是天真的光芒,微微張著的嘴,帶著股孩子氣的憨態。無論如何,這張又老又小的臉讓我覺得非常的特殊,
但,她是不討人厭的。
我試著對她微笑,詢問的說:
「這花園都是你照顧的嗎?」
她從地上站起來,個子比我矮得多,大概只齊我的眉毛。她繼續望著我,並不回答我的問話,卻對我展開一個近乎癡呆的笑容。
「你的歌唱得真好聽。」我說,她的笑容對我是一個鼓勵,我高興我終於在這兒找到了「友善」。
她繼續對我笑。仍然一語不發,笑得那麼單純,使人不能懷疑她的笑有何心機或嘲弄的意味。可是,我一連兩句話都得不到反應,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鼓起勇氣,我想我還是先
把自己介紹出來好些。
「我是孟憶湄,將要在羅家長住。」
她還是笑,那張臉像個雕刻出來的笑面佛。我的言語如同落進了海浪裡,連一點漣漪都掀不起來。我有些不高興了,無論如何這羅家每一個人對我都不太真摯,我所伸出的友誼的
手,竟無一人願意接受!我掉開頭,有些氣憤的說:
「我很好笑,是嗎?你幹嘛那樣盯著我笑?我又沒有少一個眼睛或多一個鼻子!」
大概我的話使她不好意思了,她低下頭去,然後就重新蹲下身子,用手去清除那些雜草,對我看都不看一眼。這份冷漠使我難堪而尷尬,我下意識的把大拇指送到嘴邊去咬著,一
面呆愣愣的站在那兒,考慮我要不要收拾東西離去,回高雄去。林校長雖然清寒貧苦,無法供給我一份好的生活,但她熱情誠懇,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我正想得出神,那位「嘉嘉」忽然又抬起頭來了,她仰視著我,依然帶著那鎮的笑容,對我指指面前的松樹,一個一個字的說:「要開花了!」
我愕然。要開花了!什麼東西要開花了?順著她的手指,我對那棵松樹看過去。於是,我發現在那棵松樹的樹幹上,纏繞著一株小小的、黃褐色的藤蔓,藤蔓上沒有葉子,只有著
成串的小花苞,在風中擺動,有股楚楚可憐的、嫵媚的味兒。我有些驚喜,一來高興她終於對我說話,二來也對那成串的小花苞發生濃厚的興趣。我用手指輕輕的撥弄著那些粉白色的
花苞,愉快的問:「這種花叫什麼名字?」
她傻傻的望著我,仿佛我說的是蒙古話。
「要——開花了。」她重複的說,站起身來,撫摸著那映著陽光而變成金色的藤蔓。「要開花了。起風的時候,葉子落了,花也開了。」她抬頭看看天,臉上有種專注的神情。
「起風的時候,葉子落了,花也開了。」她再重複一遍。
我詫異的望著她。「為什麼要起風的時候呢?」我問。
她不答,望著我一味的傻笑。半晌,才又說:
「你看見了嗎?」
「什麼東西?」我一愣。
「花——要開了。」她指指松樹。
我凝視她,這個女人是怎麼回事?一切似乎都很反常,我有些神智迷茫了。就在我望著她發呆,她望著我傻笑的時候,一個人從樹蔭間走了出來。
我抬頭,是那個昨天帶我走進羅家的徐中枬!他仍然衣著隨便,而神情灑脫。脅下夾著本很厚的書,他大踏步的對我走來,看樣子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眉宇間浮動著開朗的笑意
,和清晨的陽光一樣溫暖和煦。他對我點點頭:「早,孟小姐。」
「早,徐先生。」我也點了一下頭。
「早,嘉嘉,」他再對那老婦人點點頭,走過去拍拍老婦人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說:「花開了嗎?」
「花——要開了。」嘉嘉熱心的指著藤蘿。
「噢,」徐中枬高興的叫了起來:「還是真的要開了呢!今年會提前開花了。」他再拍拍嘉嘉的手背說:「好好的照顧它們,今年,不用等到起風的時候,花就會開了!」他轉向
了我:「孟小姐,我們在林子裡走走,如何?」
「好的。」我說。
我們在濃蔭間緩緩的邁開了步子,他說:
「你不必費心和嘉嘉『談話』,她什麼都不懂,她是一個白癡。」
「哦!」我驚嘆著。
「但是,她是善良而無害的,」徐中枬說:「有的時候,她又好像並不是完全昏昧無知,例如,她很喜歡人誇讚她,她很懂得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她又會照顧花草,懂得區別
雜草和花苗。有時,我甚至於覺得她近乎聰明,她對於某一些事或一個人,常會有奇異的記憶力,就像那支她常唱的歌,她從不會把句子漏掉或唱走了調。」
「哦,」我詫異而好奇的聽著問:「她是羅家的什麼人?」
「一個遠房的親戚,羅家把她從大陸上帶出來的。事實上,她等於是羅家的園丁,她照顧整個花園。你一定認為羅家的花園還不壞吧?全虧嘉嘉管理!她對花草很有耐心,而且也
很有感情。她能記住每種花的花期——很奇妙,是不是?」
「嗯。」我深思的點點頭。
「不過,她有她自己的措辭,她說起風的時候,是指颱風季節來的時候。她特別喜歡那株藤蔓,她照顧它就像母親照顧孩子一樣。」
「那藤蔓叫什麼名字?」
「噢,」他笑了。「我對植物是很陌生的,這花園裡的許多植物我都叫不出名字,但我喜歡研究一切的東西。那藤蔓——你聽說過一種植物叫菟絲嗎?」
「菟絲?」我仰起頭:「舊詩裡倒常常看到這兩個字。李白有一首很纏綿的詩,講菟絲和女羅的。」
「對了,我懷疑所謂菟絲花,就是那枝藤蔓,但我並不能證實。有一次我查字典,找菟絲,它的解釋和這藤蔓的情形很相似,所以我就叫它作『菟絲花』!」
「可惜沒有一枝女羅草,」我笑著說。「否則,『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這種韻味多美!」
他側過頭來,深深的望著我:
「你很愛詩?」
「不見得,我母親常常念詩,我是耳濡目染,多少受點影響。不過我很沒耐心去專攻一樣東西,我的興趣太廣泛,又很不願意受拘束,詩詞這玩意兒,必須用全心靈去體會,對我
而言,未免太艱深了。」
我們走到了一個石頭的長凳前面,他問我:
「坐一坐嗎?」
我坐了下去,他坐在另一端,把脅下夾的書取了出來,放在膝上。我看過去,是一本「普通心理學」。
「你是學心理的?」我詫異的問。
「不,我學藝術。」他說:「可是我對什麼都有興趣,也很喜歡研究心理學。」
「你——」我凝視他:「為什麼住在羅家?」
「我是羅教授的學生,念了兩年地質系,覺得枯燥乏味,就轉了系,學藝術。去年剛畢業,在×中學教書,羅教授找我來,住在他家裡,教他的女兒畫畫。」
「皚皚?」我問。
「不錯!」他點點頭:「皚皚的天份很高,是個非常可愛而用功的學生。」
我想起皚皚,她那超凡出眾的美,和她的冷漠。
「你在這兒住了多久了?」我問。
「一年多。」
我沉思不語,四面張望了一下,我的眼光又落回到那本「心理學」上。
「心理學記載些什麼?」我問:「它能使你明白別人的心理嗎?」
他把書抱在懷裡,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我,帶著股調皮的笑意。「不錯!」他說:「例如,我現在就可以分析你的心理。」
「試試看!」我說。
「你嗎?」他凝視著我的眼睛:「你在想,羅宅的每一個人都出乎你的意料,你奇怪這個家庭的組合:一個脾氣暴躁而怪僻的父親,一個患神經衰弱癥的母親,一雙特殊的兒女,
還有個白癡的女園丁。再包括那個吃家教飯的我!你覺得這次投奔羅宅是件不智的事,你認為你並不受歡迎,而感到自尊心受了傷,你正在計劃,是不是離開羅宅,回到你原來的地方
去更好些。」
他對我微笑,把額前的一綹短髮拂到腦後去:「有一些對嗎?」
「噢!」我非常的驚奇,張大眼睛說:「你可以成為心理學的權威了!」
他大笑了起來,笑得爽朗而開心。笑完了。他說:
「告訴你,這種分析與心理學風馬牛不相及。事實上,心理學完全是一種科學,研究心理學和瞭解別人的心理是兩回事,心理學裡面全是些專門性的東西,與醫藥及人體構造有關
,與心理並無太大關係。至於我能分析你的心理,那是非常簡單的——一年前,我剛到這兒來的時候,就有你現在這種心理。我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一定會有和我當初類似的
心理——」
「哦!」我也笑了起來:「原來如此。」
「很簡單,不是嗎?」他說。
「確實很簡單,」我說:「但是,你怎麼克服了你自己不受歡迎的那種感覺呢?」
他深深的望著我,沉吟了一會兒,表情很奇異。
然後,他站起身來,凝視著我,慢慢的說:
「有一天,你也會克服的。」說完,他望望林外:「我要去給皚皚上課了。」他走了兩步,又站住:「你高中畢業了嗎?」
「是的,畢業了快一年了,我的學齡很早,因為媽媽病倒了,我就沒有考大學。」
「要考嗎?」我點點頭。
「預備念那一系?」
「噢!我還沒決定。」
他再站了一會兒,微笑著說:
「人類真奇怪,你覺不覺得?每一個人,同樣具有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卻從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張面貌;每個人都有一樣的內臟,骨骼構造,和大腦小腦,卻沒有相同的個性
。至於智慧的懸殊,興趣的差異,更是一人一個樣子,上帝造人,居然不會造出一份重複的來?像你和皚皚,都是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但是卻完全是兩種典型。」
我笑了,說:「這就是你研究心理學的原因嗎?」接著。我又想起來問:「皚皚難道沒有讀書?」
「她只念了高一,就休學了。」
「為什麼?」
「肺病,或許還有其他的病。她太孤僻,太不合群,不能適應學校生活,現在她的肺病已經好了,卻不願回到學校去。她興趣十分狹窄,中學的通才教育不是她所能接受的。」
「換言之,」我說:「她在學校裡功課很壞?」
「不錯,她很少有及格的功課,除了美術音樂之外。可是,在藝術方面,她又有奇異的領悟力和天才。她的鋼琴也彈得很好。對於這種有偏才的孩子,中學教育實在是一種新傷!
」
「你很為她不平?」
「確實。她是個——」他深思了一下。「很特殊,但很可愛的女孩子。」
我想著皚皚,沒有人會認為她不可愛,「美麗」實在是件好東西。上帝造人的確奇怪,同樣用眉毛眼睛鼻子來構造,怎樣會有妍醜之分?
「噢!」他大發現似的說:「我要走了,你可以繼續散散步,林子裡很陰涼,又有風。好!再見!孟小姐!」他走到林子口,回過頭來,對我爽朗的一笑,再說:「和你談話,是
一件最愉快的事,你有一副很清醒的頭腦。」
我坐在那兒,目送他頎長的身子消失在林木之外。用雙手抱著膝,我靠在一棵叫不出名字來的大樹上,靜靜的沉思起來。風在林梢靜靜的搖撼,好幾片落葉飄墜在我的裙子裡,我
拾起了一片心形的迨l,嫩嫩的淺綠色,帶著淡淡的清香。我把葉片放在鼻尖上摩擦,我喜歡葉子的那股香氣。
然後,我聽到有腳步聲,悄悄的,緩緩的向我移近,我回過頭去,是嘉嘉!她站在我身邊,用一種特殊的神態望著我,那不像個白癡的眼神!她定定的盯著我看,似乎在努力的思
索和回憶。我拍拍身邊的位子,對她鼓勵的笑笑,說:
「你坐嗎?嘉嘉!」
她那癡癡的笑容又浮了上來,轉過身,她又悄悄的走開了,一面走過,一面嘴裡喃喃的,低低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我只聽清片段的幾個字:
「她說——她喜歡的——她叫我管花——她說你和它們一樣,沒有照顧——活不了——」
我又獨自坐了一會兒,腕錶上已經快到十二點了。站起身來,我抖落了身上的落葉,緩步走出了樹林。陽光正灼熱的照射在花園裡,那些五顏六色的花朵亭亭的伸展著枝子,綻開
的花瓣正欣欣然的迎著陽光。我走到花壇旁邊,摘下了一朵淺藍色半開的小花,我不知道這花的品種,但那細碎的花瓣別有股嬌柔的韻致,拿著花,我跨上臺階,推開玻璃門,走進了
房間裡。
一瞬間,我愣住了。起先我到花園裡去的時候,是從飯廳中出去的,但,我現在走進的房間,卻並不是那間飯廳!這是間光線幽暗的房間,因為我剛從明亮的太陽底下走進來,一
時竟有些目光模糊,接著我就看出這房子所以幽暗的原因,除了我的入口是玻璃門之外,這間屋子有兩面都是大的玻璃櫃,裡面陳列著許多希奇古怪的石頭,另一邊有一扇小門,藏在
一大排書架之間,整間屋子居然沒有窗子!我好奇的左顧右盼,然後,我發現羅教授正坐在一張大書桌後面,全神貫注的注視著我。
「哦,羅教授!」我說:「對不起,我想我走錯房間了!」
他仍然注視著我,在那堆茅草般的鬚髮之中,那對閃爍著異樣光彩的眼睛看起來是奇怪的。
由於他沒有答話,我感到微微有些窘迫,再望了這屋子一眼,我斷定這是羅教授的書房,看情形,我的貿然撞入使他著惱了。
「對不起,」我再道了一次歉,向門邊退去:「好抱歉我打擾了您!」
「別走!」他忽然說話了:「你過來!」
我遲疑的走了過去。
他審視著我,然後推了一張椅子在他面前,說:「坐在這兒!」
我依言坐了下去,現在我和他面面相對了,我可以更清楚的看清他,他有兩道濃黑的眉毛和飽滿的前額(大部份掩蓋在亂髮中),還有個代表堅毅倔強的方形下巴。鼻準微微的隆
起,應該是個強硬的人物!
「你,你在想什麼?」他突然問。
「哦,我——」我吃了一驚:「我在想你刮光了鬍子,會是怎麼一副樣子?」
他對我翻翻眼睛。
我很懊惱,我是怎麼回事,永遠會冒出一兩句不該說的話?正像媽媽說的,我哪一天才能「長大」?偷偷的從睫毛下望望他,還好,他並沒有發怒的樣子。他的眼光從我的臉上移
到我手中的花朵上:
「你也愛花嗎?」他問,語氣竟非常平和。
「是的。」
他從我手裡取下那朵花,審視著。
「這是皚皚的花,」他說:「她叫它作毋忘我。」
「是嗎?這就是毋忘我?」我問。
「或者是,」他拋下了花:「花草是女人愛的玩意兒!」他抬起眼睛來望我,忽然間,他定住了,出神的看著我的臉,好半天,他就那樣一動也不動的盯住我,仿佛我臉上有什麼
希奇的東西。接著,他舉起一隻粗大的手來,輕輕的拂開我額前的鬈髮,這突兀的舉動使我嚇了一跳,但他是非常溫柔而小心的。他的眼光在我臉上四處逡巡,然後他垂下手來,靠在
椅子裡,低沉的說:「你並不很美,最起碼,你沒有皚皚美。可是,你有對很聰慧的眼睛和開朗的額角,我相信你的穎悟力是很高的。」
他頓了一下,又繼續打量我,好像他是個看相的人。「你還不止聰慧,你也很熱情,是嗎?」用不著答案,他又自顧自的說了下去:「美麗兩個字應該不單單指外表,」他拍了拍
我放在膝上的手:「憶湄,你非常美麗!」
我被催眠了,他的眼睛有著異樣的魔力,他溫柔的語氣使我感情激動。這是怎樣的一個男人?那多變的性格下有一顆怎樣的心?那毛髮蓬蓬的臉——你能說他不漂亮嗎?不!他很
漂亮,一張十足男性化的臉!像——像什麼?像一隻氣態昂藏的雄獅。雄獅!我想起雄獅的鬣毛,和眼前這張臉上鬍鬚,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噢!」他蹙起了眉頭:「你常常這樣突然發笑的嗎?」
「哦,對不起,」我有些慌亂的說:「我常常笑得不是時候,我一定——儘量改正。」
「你說說看,什麼事讓你覺得好笑?」
「是——是——」我結舌的說:「是——雄獅。」
他狠狠的盯著我,剛剛的溫柔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常常這樣胡言亂語的嗎?」
「不,不,不是胡言亂語。」我囁嚅著:「只是——說得不大完全。」
他審視了我幾秒鐘。轉開了頭,突然顯得不耐煩了。把椅子挪後了一些,他冷淡的說:
「今天——是你假期的最後一天!」
「什麼?」我沒聽懂。
「明天起,定一個作息時間表,開始念書準備明年考大學!我讓徐中枬來做你的家庭教師,他文理功課門門都強。這是你母親的希望,你好自為之吧!你可以出去了!」
我站了起來,有些錯愕的望著他,但他似乎不準備再說話了。拿起桌上的一本書,他自顧自的看了起來,不再望我。
我走向那扇小門,照我想像,它應該是通飯廳的,推開來,果然不錯。那個中年女僕已在擺中飯了。我走進飯廳,闔上那扇小門,略一遲疑,我又推開門,伸進頭去說了一句話:
「羅教授,謝謝你,謝謝你待我的一切。」
他瞪著我發愣,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0:57:51
【第四章】
我在羅家住下來了。
到羅家的第三天,徐中枬就奉羅教授的命令,來做我的家庭教師。
他是×中的圖畫教員,每天下午要去上課,一、三、五的晚間還有別家的家教,常教到深夜十一、二點鐘才回來。上午十一時至十二時是屬於皚皚的時間。於是,我的課程就從每
天早晨八點鐘開始,到十一時為止。徐中枬很科學的給我訂了一張作息時間表,八時至九時,九時至十時,十時至十一時,像上課般分成三節,分別補習三種不同的功課。每星期一、
三、五及二、四、六補習的功課又各各不同。因為我決定考乙組,所以功課都偏於文科。下午是我自己溫習及作練習的時間,黃昏和晚上,依徐中枬的說法是應該:
「休息,娛樂,散步,看小說!儘量放鬆你自己!」
我立即開始了念書。
同時,在羅家居住四、五天之後,我對這家庭和每個人的生活習慣也逐漸熟悉了。羅家一共是八個人(除我以外),是羅氏夫婦,皜皜皚皚兄妹,徐中枬,李媽(中年女僕),彩
屏,外帶一個非主非僕的嘉嘉。八個人的組合,應該是個很熱鬧的家庭,但羅宅卻大部份時間都是安靜得找不出人聲的。只有嘉嘉的歌聲,會不論清晨黑夜,隨時飄送。
而且,羅家有個很大的特點,是我進入羅宅第二天就發現了的——他們不像一個「家庭」。例如,他們從不會全家團聚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永遠是各吃各的,誰先到誰先吃,而皚
皚和羅太太,還經常是在自己屋子裡吃飯,根本不下樓。羅教授和皜皜這一對父子,有些水火不相容、皜皜經常整日整夜不回家,還常常會有些太妹型的女孩子到門上來找他,羅教授
就不分青紅皂白,咆哮著趕出去。再有,他們彼此之間,都非常的不親熱,就像皚皚,我從沒有看到她依偎在羅太太面前撒撒嬌,如同媽媽在生時我所常做的那樣。總之,這家庭給我
的印象,是特殊而奇怪的。
我剛剛到的那一天,曾經覺得羅家的人對我都很不歡迎,可是,隨後我就發現,他們並非特別對我冷淡,而是他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事實上,羅教授對我確實很寬大,我有一
間華麗而精緻的臥室,一份安靜的讀書環境,還有一位幫我補習功課的家庭教師。我,孟憶湄——一個無父無母孤苦無依的孤兒,這已經是走入天堂了,我還能有什麼更好的希望?
有了「家」(我已算它是家了),有了安定的生活,有了家庭教師,又有了作息時間表。我應該定下心來,好好努力念書,以期不辜負我的母親,和羅教授的一番栽培。我想,這
以後,我的生活會是平靜而單純的,向唯一的一個目標——考大學——去邁進。
我也靜下心來接受這份生活了,除了夜深人靜,我偶爾會躲在棉被裡偷偷啜泣,思念那離我而去的媽媽之外,平日,我儘量使自己安詳明快,儘量想使生活寧靜和平。按道理,生
活中應該是沒有波瀾的,但是,事實上並不如此。
這是一個晚上,我到羅家已將一星期了。
白天念了過多的書,晚上就不願再埋進書本裡,倚著窗子,看到的是月色朦朧下的滿園花影,聽到的是夜風吹拂中的樹梢低唱。一切那麼美,那麼靜謐,「夜」是上帝所創造的最
奇妙的時光。大地沉睡著,月光把所有的東西都染上一層淡淡的白,黑影幢幢的樹林迷離而神秘。
無法抵制夜色的誘惑,我離開了窗子,開開房門,沿著樓梯走下去,到了花園裡。聞著花香,踏著樹影,我穿過龍柏夾道的小徑。碎石子鋪的小路響應著我的足音,我的影子長長
的投在地上,時而和樹影相合,時而又倏然呈現在開曠明朗的地上。不知不覺的,我已越過了花壇,而在那小樹林之外緩緩的踱著步子,我不想走進樹林,因為那盛滿風聲的樹林過於
幽暗,而給人一種奇異的不安的感覺。
在林外兜了一圈,我下意識的覺得這花園中並不止我一人,仿佛有一對眼睛正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注視著我。我站住,四週張望,有花、有樹、有月光,還有樓房龐大的黑影,只
是,沒有人。我繼續走,又猛然站住,我幾乎聽到了呼吸聲,一個沉重的呼吸聲音。我確定,這花園中還有另外一個人!
停在林外,我的目光向樹林中搜索過去,在這樣明亮的月光下,只有樹林中可以隱住身形。風在林間搖撼著,扎結的樹木伸展著枝椏,重重疊疊的樹影中偶爾會篩落幾點月光、在
地上閃爍,如同許許多多鏡子的碎片。
然後,我看到了,就在離我身邊不遠的林內,在一片濃蔭裡,有一點紅色的火光,正靜靜的閃爍著。有人在樹林中抽煙!我可以嗅到花香中所摻雜的那一縷煙味。這是誰?他應該
是看到我的,因為我正暴露在月光之中。為什麼他竟如此安靜?我感到一陣不安,背脊上微微有些涼意,瞪視著那如豆的火光,我問:「是誰在樹林裡?」沒有答覆,那點火光依舊一
明一滅。
我的不安加深了,與不安同時而來的,是模模糊糊的一層恐怖感。提高了聲響,我再問:「有誰在樹林裡面?」仍然是一片沉寂。我再佇立了幾分鐘,那點火光突然在半空中劃了
一個弧線,墜落在草地上,顯然抽煙的人已拋掉了煙蒂。我凝視著那躺在草地上的一點微光,只一會兒,就被草上的露水所撲滅了。林子內剩下一片幽暗,和繁星一般穿過樹隙的幾點
月光。
掉轉頭,我想我最好是回到我的房裡去,夜的世界裡永遠會包含著一些不可解的神秘,對這個家庭而言,我至今也還是個一無所知的陌生者。追究謎底往往比不追究更可怕。我開
始舉步,向來時的路走去。
我只走了十幾步,就聽到身後另一個踏在碎石子路上的腳步聲。我停住,那腳步也停了,我再走,那腳步又響了。我手臂上的汗毛全豎立了起來,手心中微微的沁著冷汗,背脊發
冷。略一遲疑,我斷定這人是在跟著我,而且從我在林外散步起,他就在窺探著我,為什麼?他是誰?存心何在?許多問題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但,最具體的是媽媽生前常向我說的一
句話:「面對現實!」於是我倏然的回過頭去。
那是一個男人,月光下,他的身形面目都清晰可辨,那是張年輕而漂亮的臉,烏黑的眼珠在夜色中閃著光。當我回頭面對他的那一剎那,他仰了仰頭,縱聲大笑了起來,眼睛愉快
而揶揄的看著我,帶著股得意和調皮的神情。
我驚魂初定,用手撫著胸口,我相信我的臉色一定不太好看,我盯著他,有些憤怒的說:「是你?羅先生?為什麼要這樣裝神弄鬼的嚇唬人?」
他向我走了過來,咧著嘴對我微笑。
「你最好叫我皜皜,我不習慣被稱作先生。」他說:「希望我沒有驚嚇了你。」
「假如符合了你的『希望』,你大概就該『失望』了,」我說,仍然怒氣未消:「我想你是有意要『驚嚇』我的!」
「你——生氣了嗎?」他斜睨著我說,脣邊的笑意更深了。
看他的神情,對我的「生氣」和「驚嚇」似乎都同樣的感到興趣,我想,如果要挫折他,最好是對這個惡作劇裝作滿不在乎。於是,我也微笑了。
「怎麼會呢?」我說:「你僅僅使我有點吃驚而已。」
「我喜歡開玩笑,」他說:「你慢慢會對我習慣的。你很喜歡在月光下散步嗎?」
「不錯。尤其有這麼好的花園。」
他好奇的凝視我。「你不會覺得這個花園太大?有些陰森森?」
「你這樣覺得的嗎?」我反問。
「我不知道我父親為什麼看中這幢房子,」羅皜皜說:「現在我對這花園已經習慣了,但剛剛遷進來的時候,我真不喜歡它。尤其這個樹林,假若夜裡有一個人躲在裡面,外邊的
人一定看不見。它不給人愉快感,而給人種陰冷的,神秘的感覺。我是喜歡一切東西都簡單明朗化,花園,種一些花就好了,要這麼多樹幹什麼呢?有一次,我曾經被嘉嘉嚇了一跳。
」
「於是,就給了你靈感來嚇唬我嗎?」我說。
他笑了,笑得很開心。
「你似乎膽量很大,皚皚晚上是不敢在樹林旁邊散步的,除非有人陪她。據說,在我們搬進來以前,這林子裡曾經——噢,不說了,你會害怕!」
「說吧,」我的好奇心引起來了:「我不會害怕!」
「有人說,這林子裡曾經吊死過一個女人。」他望著我,大概想研究我的反應。「而且,傳說每到月明之夜,這女人會重新出現在林子裡,吊在樹上左晃右晃,還會嘆氣呢。」
我的後腦冒上一股涼意,但我不願表現得像個弱者,尤其在他那微帶笑謔的眼光裡。
「難道你見過?或聽到過她嘆氣?」我問。
「沒有!」他仿佛很遺憾:「我的綽號叫『鬼也嫌』,大概鬼真的討厭我,所以從沒在我眼前出現過。可是,李媽發誓聽到過她的嘆息和呻吟,所以,大家晚上都遠遠的避開這個
樹林。」
「鬼也嫌?」我對這綽號發生了興趣。「多奇怪的綽號!」
「因為我太愛搗蛋,從小沒人喜歡我!」他笑著說。
我真想擺脫掉那個關於「女鬼」的話題,雖然我對這位女鬼的傳說也很好奇,可是在這樣樹影幢幢的月夜,和這廣大的深院中談起來,總有些讓人感到毛骨悚然。所以,我熱心的
抓住了這個話題:「你母親一定很喜歡你的,是嗎?」
「我母親?」他深思了一下。「我可不能確定,母親一生中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生病,她時時刻刻都需要別人照料,實在沒辦法再去照顧兒女。如果她喜歡,也只是放在心
裡,缺乏行動來表現。」
我想著那脆弱而冷漠的女人,和她那次突發的病癥,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我低頭望著腳下的碎石子路,沉思著沒有說話。地上,我和他的影子併排向前移動,瘦瘦長長的。我們正
穿過曲徑,繞向前面院子裡去。
「羅家的人都有些怪,你覺得嗎?」他突然問。
「噢,」我抬起頭來,羅家的人都有些怪?確實。但,這話竟由羅家的一份子問出來,好像有些奇妙。「怎麼呢?」我泛泛的反問。
「你看,我父親有他的怪脾氣,你決無法認為他是十分平常的人,是嗎?我母親,曾經有一個醫生說她是神經病,該送醫院。皚皚,是個用冰雕塑出來的美人,美則美矣,毫無暖
氣!至於我呢?正和皚皚相反,似乎太過於熱情了,而且,我很樂意把我的感情廣施天下,我的女朋友從女學生到酒家女應有盡有,我都一視同仁——你可別認為我是色情狂,我愛她
們,也尊重她們!許多人說我用情不專,其實,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女孩子好像是一朵花——你愛花嗎?」
「當然。」
「可是,花有許多種類。玫瑰、薔薇、康乃馨、百合、蘭花、海棠、蒲公英——數不勝數,每一種花都有它特殊的可愛處?對嗎?」
「不錯。」我點頭。
「所以,我每一種花都愛,女人也和花一樣,每個女孩子都有她特殊的美處,所以,我也都愛!」
多麼奇妙的理論!乍聽起來好像還滿有道理。仔細想想又有點似是而非,只是,一時間想不出理由來駁他。我望著他,他那對漂亮的眼睛也正在凝視著我,嘴邊依然掛著那抹笑意
。我不贊同他的理論,卻很欣賞他那份坦率和灑脫,那微笑和眼神也有其動人之處。笑了笑,我說:
「怪理論!真的,你們羅家的人都有幾分怪。」
「有一次,中枬和我談話,」他笑著說:「他說我們羅家人人都有些神經病,可以稱作『神經之家』!事後,我分析了一下,羅家的人確實都有些神經。可是,這世界上的人又有
幾個沒有神經病?你想想看,每個人的個性都不同,生活習慣也都不同,是不是每人都會有他『怪』的地方?所謂『怪』,不同於一般性就叫『怪』,是不是?」
「嗯。」我表同意。
「那麼,任何人都會有他不同於一般性的地方,也就是說,任何人都有他怪的地方。例如你,你常在不該發笑的時候發笑,常會突然冒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哦,」我笑了,臉有些發熱:「我有我的道理!」
「每個人都有他自認為合理的『道理』,就像我的『博愛』論,可是,在別人眼光裡看起來就是『怪』,就是『神經』,就是『沒道理』!這樣分析起來,世界上每個人都有神經
病,只是神經的地方,方式不同而已,所以,我常說——」他頓了頓。
「說什麼?」我問。
他笑笑,慢吞吞的念:
「神經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神經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這算什麼話?但是,再分析一下,這話還真的頗有道理。我奇怪他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妙論,那活潑幽默的個性和暴躁易
怒的羅教授有多大的不同!這父子二人實在是奇異的。
我們已經繞進前面院子裡了,前面的花園和後面的比起來就小得太多了。我們一邊走著,一邊熱心的談著話,他是個容易接近的人,「陌生感」已經迅速的從我心頭消除,我感到
他仿佛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
就在這時,從大門邊傳來一陣羅教授的咆哮怒罵聲,羅皜皜側耳聽了一下,就皺著眉說:
「好了,我父親又在趕我的朋友了,他是個天下最不慈祥和友善的人!他生平最感興趣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朋友關在門外!」說著,他對大門口直竄了過去,我也緊跟著他向大
門口走,走到門邊,剛好趕上羅教授把門「砰」然一聲闔上,和他的雷霆一般的大吼:「滾!我們這兒沒有羅皜皜這個人!」
羅皜皜衝了過去,嚷著說:
「爸爸!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羅教授把他滿是鬍子的臉湊到他兒子的鼻子前面:「就是這個意思!你在外面亂交朋友我管不到你,可是你別想把你這些狐朋狗黨帶到家裡來!」
「你怎麼知道我的朋友是狐朋狗黨?」羅皜皜的聲音提得和他父親同樣的高:「你自己不愛朋友就不許別人交朋友!一個家庭像一座大墳墓!」
「你不滿意,盡可以走!」羅教授嚷:「晚上九、十點鐘還在外面閑蕩,這種年輕人會是好東西?女孩子打扮得妖裡妖氣,半夜三更找上男朋友的門,簡直不要臉!」
「白天找我的人,你也是照樣趕呀!」羅皜皜說:「你希望我怎麼樣?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愛人,一輩子不結婚,做個老怪物,是不是?」
「你可以交朋友,但要是正派的人!」
「你把我的朋友一概都得罪了,所有的都趕出去,你怎麼知道被你趕走的人裡,有沒有滄海遺珠的正派人呢?」
我站在旁邊,望著這父子二人腦袋對著腦袋,鬥牛似的把兩個頭越湊越近,兩人的鼻子都快碰成一堆了,這景象奇妙而怪異,羅教授吹鬍子瞪眼睛,羅皜皜則臉紅脖子粗,兩人都
大有把對方吃下去才甘心的樣子。可是,論起吵架的技巧來,顯然羅皜皜比他的父親高了一著,羅教授只會窮嚷窮叫,羅皜皜則每句話都有些份量,常使他父親答不上辭。
羅教授更加激怒了,他暴跳如雷的狂喊:
「我斷定你那群朋友裡沒有一個好東西!我斷定!」
「好!」羅皜皜說,突然伸手把我拉了過去。「你曾經把憶湄也關在門外,問都不問清楚,你相信你的眼光,那麼,你只憑一眼就斷定憶湄也不是好東西了?」
羅皜皜這一手完全出乎我的意外,顯然也很出乎羅教授的意外。看到了我,羅教授愣住了,他慢慢的站直了身子,瞪視著我的臉,半天,才蹙著眉問:
「你怎麼也在這兒?」
「我——」我說:「我本來就在花園裡。」
「我們在散步,談天,和賞月。」羅皜皜冷冷的加了一句。
「散步?談天?你和皜皜?」羅教授盯著我問,帶著股不信任的神情,仿佛我和羅皜皜一塊兒散步是件不可思議的怪事。
「是的,」我說:「我們談了好一會兒。」
羅教授突然的暴怒了,他對我伸過頭來,嚷著說:
「你!不學好!」
我愕然。難道他竟如此討厭他的兒子?父子之間,又沒有深仇大恨,怎麼可能如此仇視呢?而且,說實話,我很欣賞皜皜,他有他的一份可愛。幽默、愉快,微微有些玩世不恭,
這些,都不能算是缺點呀!年輕人愛交朋友,這也是很正常的事。羅教授未免責人太苛了!我為皜皜不平,再說,我既然住在羅家,和皜皜談談天,散散步,就是「不學好」嗎?這不
是有些言之過重?
於是我帶著幾分反抗的情緒,低聲的說:「我和皜皜談得很愉快,他很溫和,又很會談話,我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好。」
「好呀!」羅教授的鼻子差點撞到我的鼻子上,他跳著腳說:「你是個笨蛋!大笨蛋!笨!笨!笨!」他猛然停住,用手揉著鼻子,眼睛奕奕的瞪著我,喉嚨裡嘰哩咕嚕的不知在
詛咒些什麼。然後他對我命令的說:「你跟我來!」
我不敢不從命,跟在羅教授後面,我們向客廳走去。我曾偷偷看了皜皜一眼,他給了我一個安慰而鼓勵的微笑,漂亮的黑眼睛溫柔的凝視著我。
走進客廳,羅教授並不停留,而把我帶進了他的書房裡。關上了房門,他在書桌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拍了拍他面前的另一張椅子:「你坐下!」
我順從的坐了下去。他凝視著我,咳了一聲,伸伸脖子。
好半天,才說:「我告訴你,憶湄,」他又蹙蹙眉頭,用手抓了抓滿頭亂髮,不知所云的說:「你是——是個好女孩。」
我瞪視著他,他到底要說什麼?
「你看,憶湄,」他聳聳鼻子,似乎儘量要使語氣平和:「我很想幫助你,讓你順利的考進大學。我給你安排一個讀書的環境,又叫中枬來幫你補習。可是,你,你居然不學好!
」
我漲紅了臉。「羅教授,」我囁嚅著說:「我自認沒有做錯什麼!」
「你還說沒有做錯什麼!」他又大吼了起來,嚇得我在椅子上跳了一下。但他立即又忍耐下去了,只一個勁兒的在鼻子裡哼著氣,半晌,才又說:「我告訴你,我期望你好,你該
好好的念書,別想交男朋友。皜皜這孩子——是——是——嗯,也不是很壞,可是,嗯,嗯,反正,嗯,他見一個女孩子追一個,嗯,你嗎?你是個好女孩——喂!你懂了嗎?」
我張大了眼睛,他嗯嗯哼哼了一大串,老實說,我實在沒有聽懂。他瞪著我,看樣子有些懊惱,他又揉鼻子,又蹙眉頭,又嘰哩咕嚕的詛咒,鬧了半天,才猛的把頭向我一伸,吼
著說:「反正一句話!你少和我的兒子接近!知道沒有?」
我有些氣憤,站起身來,我說:
「您放心,羅教授,我不想給您惹麻煩。我知道,您收容我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一等我考上大學,我就搬到宿舍裡去住。我對你們家並無企圖,而且——而且——」我憋了半天,
終於說了出來:「我一點也沒有想要做你家的兒媳婦!你實在不必防範我!」說完,眼淚已經在我的眼眶裡打轉了。
想想看,只因為我無父無母,所以要來受這家人的氣!他以為我看上了他的兒子嗎?轉過身子,我想走出去,但他伸出一隻大手抓住了我,他的眼睛看來煩惱而無助。
「喂喂,你別走!」他說,語氣又突然的溫柔了起來:「憶湄,你不要誤會。嗯,哼,我是為了你,我這個兒子不成材,他是個——嗯,色情狂——」
「他不是,」我打斷他:「您從沒有費心去瞭解過他,他是個很善良很好的人。」
他盯著我。「哼!好吧,就算他很好。不過,我希望你少去招惹他。嗯,你——應該以考大學為重!」
我點頭,憋著氣說:「好,我明白了,我會——按您的希望去做!」
「那麼——就沒事了,你走吧!」
我向門口走去,剛推開門,羅教授又在房裡叫:
「憶湄!」我回過頭來,羅教授站在桌子旁邊,怔怔的望著我。
那張被鬍子掩蓋的臉似乎有些扭曲,發亮的眼睛靜靜的凝注在我的臉上,裡面包含了一些新奇的東西——屬於感情的東西——以前,在他安慰羅太太時,也曾出現在他的眼光裡,
有著使人心碎的溫柔和深情。
我呆住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就這樣對立著,然後,他走近了我,俯頭望我(他比我高了將近一個頭),吁出了一口氣:
「憶湄,你還缺乏什麼嗎?」
我搖頭。
「哦,你會沒有錢用,我忘了這一點。」他大發現似的說,伸手到口袋中,掏出一堆亂糟糟的鈔票,有一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和一百元的,也不知道一共是多少張,往我手
裡亂塞一陣,我有些猶豫,退後著說:
「我——我——我並不需要錢用。」
「拿去,你會需要!」他總算把那一大堆鈔票塞進了我的手中。沉吟了一下,他又說:「哦,對了,你到臺北來,都沒有出去玩過,你想玩嗎?那一天,我帶你出去玩玩,怎樣?
」
我點點頭。「好——」
他說:「你去吧!」
我走了出去,握著那一大堆鈔票,神思恍惚的向樓上走。心裡有些昏昏濛濛,情緒激蕩而不安。剛剛走上了樓梯,一個人影竄了出來,攔住了我的去路。我一驚,抬起頭來,是皜
皜!他關心的望著我:「憶湄,爸沒有為難你吧?」
「沒有。」我輕聲的說,繞過他的身邊,逕自走向了我的屋裡。我必須單獨一個人,靜靜的想一想。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0:58:17
【第五章】
這天,我起了一個絕早。天還只有點矇矇亮,清晨的空氣清新而馥郁。我梳洗過後,覺得渾身都有著用不完的活力。站在窗口,我聽到嘉嘉柔潤的歌聲,正在晨風中飄送。我走出
房門,「跑」下了樓梯,「衝」進了花園,我差一點撞在一個男人的身上,收住步子,我抬起頭,是夾著書本的徐中枬。
「早!」我愉快的說:「不過,我並沒想到你會比我更早!」
「是嗎?」他對我微笑:「我每天都這麼早起來的,我喜歡早上到樹林裡去看書。」
「哦,我一直以為羅家的人不到八點就不會起身的。」
「但是,我並不是羅家的人!」他說。「何況,每天八點鐘已經該給你上課了。」
「你覺得厭煩嗎?」我問。
「什麼事情厭煩?」
「給我上課!我是這樣一個笨學生!」
「你?」他望著我笑。「如果我每一個家教的學生都和你一樣『笨』,就好了!」
「你晚上所教的那個學生很聰明嗎?」我問。
「唔,」他鎖攏了眉頭:「非常聰明,太聰明瞭!」
「怎麼呢?」
「舉個例子和你說吧。那孩子今年只讀初一,預先講明瞭我是門門都教,初一的課程裡有一門博物,你總知道?」
「嗯。」
「有一天,我用了整個晚上的時間,給他講一點,什麼是雌雄同體,什麼是雌雄異體。講得我舌敝脣焦,然後問他懂了沒有?他說懂了。我想出個題目考他一下,題目太深怕他答
不出來,就問了一個我認為近乎荒謬的問題。我問他:『人是雌雄同體還是雌雄異體?』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
「他想了半天,回答我:『是雌雄同體!』」
我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我們併肩走入了龍柏夾道的小徑。
徐中枬說:「我是隻身來臺的,到臺灣時只有十幾歲,我來投奔我的阿姨,結果阿姨不收容我。十幾年來,我獨自奮鬥到大學畢業,就靠家教維持,我教過數不清的家教,對於有
一種人最深惡痛絕!」
「那一種人?」
「庸才!」
「可是,世界上的庸才可能超過了天才。我並不討厭庸才,我討厭一種人。」
「什麼人?」他反問我。
「奴才!」
他笑了起來。「真的,是庸才更可惡還是奴才更可惡?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他深思的說。
「庸才不是可惡,而是可厭,奴才才是可惡!」
「你的話也有道理,」他說:「庸才是無用,奴才是下賤,對於無用的人,或者還可以忍耐,對於專門打躬作揖的那種人,倒真是無法忍耐的。憶湄,你想得比我更透徹些。不過
,有一種庸才,一輩子在泥潭中滾屎蛋,滾得自己又髒又臭又窩囊,還偏偏要嘲笑那些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人。他們會自命是與世無爭,安於貧賤,而把那些肯努力的人稱為野心份子,
嘲笑他們熱中名利,不夠清高!對於這種滾屎蛋的人,我可真看不起。我從不相信,這世界上真有對名利完全無動於衷的人,假若有人肯說他絕不為名利心動,他一定是虛偽!」
「不錯,」我同意的說:「我想,那些嘲笑別人的成功的人,只因為自己無法成功,或不肯努力。如果讓他們坐在房間裡,而名利能從天上掉到他們的頭上,不需要他們去爭取就
能不勞而獲的話,他們一定很樂意於接受的!」我凝視他:「你該是個『野心份子』?」
他也凝視著我,那張方正而清秀的臉龐上有種堅毅的神情,該是具有強韌的奮鬥力的那一種典型。
論漂亮,他遠不及羅皜皜,皜皜英俊挺拔,還有份瀟瀟灑灑的味兒。徐中枬卻是個標準的腳踏實地,實事求是的人!他並不「漂亮」,他對衣著十分隨便,吃東西也馬馬虎虎,做
起事,教起書來卻非常認真。我喜歡看他蹙眉沉思的樣子,每當他蹙眉不語時,我總懷疑有多少的「思想」在他腦中「奔馳」。他一定有一個很發達的大腦,每天忙碌的為他工作,滿
足他那份強烈的求知欲。
他望了我好一會兒,眼睛裡有種不常見的光芒。
「不錯,」終於,他沉著聲音說:「你可以說我是一個野心份子,我不自命清高,我將盡我的力量去『幹』,去『努力』,去爭取我所能爭取到的,不管是名或者是利!不過,對
於利,我又有我的看法,我不要貧窮,但我也不想成為富豪!只要能做到不虞匱乏,也就夠了,多餘的金錢是沒有用的。假若有五十萬就能給你一份夠水準的生活,那麼,一百萬,一
千萬,一萬萬,和五十萬都等於一樣。對嗎?」
我點點頭,問:「那麼,你對於名呢?」
他的眼睛更亮了。停了很久,才說:
「我小時候看了一本書,書名叫『英雄與英雄崇拜』,這本書對我的影響力很大。我希望自己是個被崇拜者,不願做個水面上的小泡沫,無聲無息的消逝。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的
過一輩子,是『浪費生命』!我願成功,願做個英雄,願被萬萬千千的人所崇拜。——你會笑我俗嗎?憶湄?」
「笑你『俗』?」我問:「不。我欣賞你的『不俗』!」
真的,他俗嗎?他是太不俗了!多少人渴望成功而恥於承認,他卻直說不諱。何況,我知道他不是個空口說白話的人,他有「野心」,他有「夢想」,他也有「毅力」!而且,只
要有「毅力」去「追求」,他就已經握住了成功的一半。
我們走到花壇旁邊了,我站住。
嘉嘉正唱著歌,悠遊自在的澆著花。看到了我們,她停止澆花,抬起頭來,望著我們癡癡的笑。
「花都開了嗎?嘉嘉?」徐中枬溫和的問。
「花——開了。」嘉嘉傻傻的說,眼睛愣愣的停在我的臉上,仿佛在我臉上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她看得那麼出神,以至於水壺越提越低,水全流了出來,淌了一地。我被她看
得有些不舒服了,走上前去,我微笑的望著她說:
「你的水壺要流空了,嘉嘉。」說著,我取過了她手裡的水壺,說:「讓我幫你澆澆花,好嗎?我很喜歡做。」
她似懂非懂的望著我,但她很順從的讓我取走水壺。我提著水壺,高興的淋著花,一隻手挽著裙子,因為水壺上有個漏洞,會把裙子弄濕。看到水珠沾在花瓣和葉子上,迎著初昇
的太陽光閃爍,我感到一份孩子氣的開心。不知不覺的我一面澆著花,一面唱起歌來——唱的是嘉嘉唱了幾千萬次的那支被我聽熟了的「花非花」。
我一直澆到水壺空了的時候為止,放下水壺,我看到徐中枬正帶著個欣賞的微笑望著我,我回報了他一個微笑,把裙子拉平。掉轉頭來,我和嘉嘉的眼光接觸了。嘉嘉瞪視著我,
眼睛裡燃燒著一種狂熱的光,滿是皺紋的面頰上漾起一片紅暈,微微的張著嘴。那神情就像一個孩子,看到一件極心愛的東西一般。
我有些驚異,走過去,我摸摸她乾枯的手說:「怎麼了?嘉嘉?」她繼續狂熱的望著我。
然後,她突然的「跳」開了,在花叢中輕快的奔著竄著,時而停下來在花叢裡採下一兩枝花來。接著,她跑回到我的身邊,手中舉著一束黃色的不知名的小花,這種花顯然並不名
貴。——是種可以隨處生長的小草花。她把那束花遞給了我,臉上依然紅暈而「快樂」,最起碼,是接近「快樂」的。
「你——給我嗎?」我十分詫異,她把花往我懷裡送,那股誠意是不容人懷疑的。我愕然的接過花,點著頭說:「謝謝你,嘉嘉,非常謝謝。」回過頭來,我望望徐中枬,他的神
態和我同樣的大惑不解。
我握著花,和徐中枬繼續向前面走去,走了好遠,我再回頭看,嘉嘉仍然佇立在那兒,凝視著我的背影。我把花送到鼻端聞了聞,又舉起來看看,疑惑的問徐中枬:
「你認得這種花嗎?」
「我想,它屬於蒲公英一類,是草本的植物。」他說:「這花似乎是這花園裡最不值錢的一種花。不過,它是嘉嘉的寶貝,嘉嘉允許別人採任何的花,卻不許人碰這種花。」
「是嗎?」我更迷惑了。
「所以,這件事就有些奇怪。」徐中枬深思的望著我說:「嘉嘉顯然很喜歡你,才會把她心目裡最珍貴的花採下來送你,她今天的表現,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我們走進了小樹林,又走到了花棚底下,在花棚下的椅子上,我們坐了下來。我仍然望著那束黃色的小花發呆,那是由五片花瓣合成的單瓣花朵,雖不美麗,看起來卻是楚楚可憐
的。
「可憐的小花,」我說:「它看來不是有些瘦伶伶的嗎?那麼脆弱的,細細的花莖,好像碰一碰就會折斷。」我把花放在我身邊的椅子下,沉思了一會兒,說:「你認為嘉嘉也有
感情和快樂悲哀的嗎?」
「應該是有的,」徐中枬說:「可能,她還有潛意識的記憶。」他凝視我,微微咬著嘴脣,眉毛又輕蹙了起來,他的「思想」又在「奔馳」了。
「我想,她或者很寂寞,沒有人肯把她當朋友看待,而你對她表現了友好,她就對你特別喜歡了。事實上,她也是個人,她也有人的欲望、感情,和她的一份『思想』。她的世界
說不定比我們的世界更可愛。」
「怎麼說?」
「她只要花兒開得好,有人供給她吃飯,她就覺得很開心了,很滿足了。她沒有過份的奢求,也沒有失戀啦、自尊啦——種種的煩惱,而且,她還沒有知識的負擔,她實在比我們
快樂,因為她『單純』!」
「知識的負擔?」
「你不覺得知識是人的負擔嗎?」他微笑的望著我:「知識越多,負擔越重,因為知識和思想成了正比。你看,那些勞力者,做了一天工,洗個冷水澡,吃一大頓,倒在床上呼呼
大睡,就什麼念頭都沒有了,睡眠就能給予他們滿足。一個學問很豐富,思想很複雜的人就不同了,決不是吃與睡所能滿足的。他們的欲望永無了時,他們研究人性,研究科學,研究
社會,研究這個那個,弄得自己頭昏腦脹。你看,需要安眠藥才能入睡的人,一定都是知識份子。」
他的話引起我的興趣,用手抱住膝,我望著花棚上的紫藤花沉思。他向後仰,把手臂搭在我身後的椅背上,又說:
「人有兩個大負擔:知識,和感情。」
我蹙眉,凝思片刻。
「不過,」我說:「許多人把『負擔』這兩個字指物質方面,你所說的知識和感情是指那些生活水準已經很高的人,有些人僅僅為了溫飽,就夠煩惱了。衣食住行會成為比知識和
感情更重的負擔。」
「你錯了,憶湄。」他搖頭。「溫飽是一件很容易滿足的事情。最初的人類,茹毛飲血,一樣滿足了溫飽的問題,幾片樹葉,一張皮裘,可以解決衣的問題,幾枚果實,一些生肉
,就可填飽肚子。至於現在的洋房汽車,華麗的服飾,山珍海味,挖空心思的烹調,都是知識和思想的產物。假若沒有知識和思想,我們也還停留在茹毛飲血的階段。」
「那又有什麼好呢?」我說。
「又有什麼不好呢?」他說:「人人都如此,你會覺得你的生活是理所當然。你只要能獵到野獸,填飽肚子,就別無所求,生活不是單純得多,煩惱也少得多了嗎?最起碼,你不
必為了考不上大學而擔心!也不必為了做不出一道三角證明題而傷心大半天了!」
我笑了起來,把話題從茹毛飲血的時代,一下子拉回到現實,這真是奇妙的!三天前,我曾為了證不出一道三角題目而眼淚汪汪,現在竟成了他取笑的對象!
我噘噘嘴,笑著說:「你在笑我了!」
他也笑了。忽然看了看表,大發現的說:
「怎麼搞的?已經快八點了。我們應該面對現實,上課去!你還沒有吃早餐嗎?那麼?快點吃!然後回到課本裡去,今天,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第一節就應該補習你最頭痛的三
角!」
「哦,」我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懶洋洋的說:「談得真開心,比上課有意思多了。」我望著他蹙蹙眉頭:「你知道嗎?中枬,我想你是個心腸很硬的人!」
「為什麼?」
「你看,在這樣愉快的氣氛中,你會要把我關進書本裡去!你過份理智,所以,我想你一定是個不重感情的人!」
「是嗎?」他微笑著,眼睛亮晶晶的。「關於這一點,你最好晚一點再下結論——等我們認識得更深一些的時候。」
我收集了椅子上的黃花,準備離去。
「你吃過早飯了?」我問:「不一起走嗎?」
「我給你十五分鐘吃早餐。」他說:「我還可以在這兒看十五分鐘的書。」他把膝上的「普通心理學」翻開了。
我拿著花向樹林口走去,走了一半,我回頭說:
「你知道嗎?我現在真希望是個上古時代的人!」
他盯著我。「可是,我們不是!對不對?」他說:「生活在現在這個時代中,隨時隨刻,你要和別人競爭。所以,憶湄,做個強者!不要做弱者!」
我心中怦然而動,望著他,那是張誠懇的期盼的臉,一個「朋友」的臉,一位「良師」的臉!我點頭,心中有些熱烘烘的。
「你放心,」我低低的說:「我會考上大學!」
拿著花,我走上了樓,回到我的屋裡。把書櫃頂上的花瓶拿下來,取出了裡面的玫瑰花,換上那束不知名的黃色小花。當然,這黃花沒有玫瑰艷麗、但它上面有著嘉嘉對我的友誼
。倚著書桌,我坐了下來,用雙手托住下巴、我陷進一陣神思恍惚之中。
十五分鐘如飛而逝,徐中枬推開門走了進來。
「你吃了早餐嗎?」他問,坐在我對面,拿出了三角課本,準備講書。
「是——的。」我輕聲說:「吃得很飽——很飽。」我對他微笑,懶洋洋的翻開了書本。
一個下午,我走進了皚皚的房間。
皚皚正站在窗口,支著畫架,在畫一張油畫。由於房門敞開著,而她正好抬起頭來看到我從門口走過,她和我點了點頭。我呢,在遷入羅宅的一個多月中,幾乎時時刻刻都在找機
會和皚皚接近,我太渴望和她做朋友,她的美麗和沉靜使我「傾倒」。所以,我毫不考慮的走了進去。
皚皚的房間和我的佈置差不多完全一樣,但卻比我的房間雅致得多,淺藍色的窗簾,淺藍色的燈罩,淺藍色的床單,桌上還有瓶放射著淡淡的清香的藍色花束。
她垂著一肩黑髮,穿著件鵝黃色的薄紗裙子,站在落地玻璃窗之前,那樣的飄逸如仙。我站到她身邊去,望著她所畫的那張畫。
那是張以灰褐及紅色為主的風景畫,畫面是一片平原、平原上矗立著幾點石峰,石峰間銜著一輪落日。這畫面太熟悉了!我怔了怔,皚皚安安靜靜的說:
「這是偷你屋裡那張畫的佈局,我喜歡這畫面的氣氛,蒼涼而雄渾。」
我恍然。這是以媽媽那張畫為藍本畫的,(那張畫現在正掛在我的屋子中)可是,讓我來批評的話,她這張畫卻有青出於藍之勢。它比媽媽畫的那張「活」得多,「生動」得多,
那種暮靄捲盡晴空,山色映在夕陽裡的味道,比媽媽的更深刻一層。
她畫完了,退後一步看了看,然後,突然提起筆來,在暮雲堆積的天邊,學著媽媽的畫面一樣,加上兩隻大雁,這雁更有種畫龍點睛的功用。
我讚歎了一聲:
「你畫得真好!」
她看了我一眼,神態是冷冰冰的。
「不是自己的構思,有什麼希奇?」她說。
皚皚永遠是這樣,她好像很難得用一副愉快的面孔和聲調和人談話,碰她的釘子,在我已經不知道是第幾百次了。雖然多少有些訕訕的,可是,由於瞭解她的個性本就如此,也就
不再看得很嚴重。走到桌邊,我沒話找話說:
「你喜歡藍顏色的花?據說這花的名字叫毋忘我,對不對?」
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我喜歡藍顏色的花,是因為藍色的花最稀少,我不喜歡平凡的東西!」她蹙蹙眉。「至於這花的名字是不是叫毋忘我,我並不是植物學家,弄不清楚!」
我抬了抬眉毛,覺得還是回到自己房裡去好些。但她拋下畫筆,用油洗去了手上的油彩,轉向了我,大眼睛裡有抹霧般的朦朦朧朧的光彩,停駐在我的臉上。她在研究我!我仰著
頭,也望著她,天呀,她是太美太美了!美得讓人迷惑,假若我是個男人,我真會不顧一切的來追求她!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問:「你長得像你父親?還是你母親?」
「我想,比較像我母親。」我說:「你也很像你的母親。」
「是的,」她說:「不過我寧願像父親!」
「為什麼?」我問:「你母親很美,你——更美。」
她看看我,走開去整理畫具,泡畫筆,收拾顏料。然後說:「你仔細看過我父親嗎?他才是真正的漂亮!尤其,他有個性,直而不曲,是棵高大的松樹,媽媽呢——」她歪著頭,
沉思片刻:「是你屋裡插瓶的那種小黃花!」
我凝思著皚皚的比喻,確實有幾分對,羅教授之蒼勁梗直,羅太太的柔韌細弱,這一對夫婦的結合真奇妙。冥冥中不知有沒有一個超凡的力量,在安排著人世間一切的一切?
由於我不說話,皚皚也不再說話了,她熱心的整理著畫筆和顏料,她是個喜歡把所有的東西都弄得井井有條的人。
我無聊的倚著桌子,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冊子,翻開來,是皚皚的速寫簿。第一面畫著的是羅教授的速寫畫像,濃眉、扎髯、亂髮、怒目,傳神之至。第二面是花園的景致。第三
面,我注目了好長一段時間,那是個男孩子,寬額、大眼、方正的下巴,堅毅的眼神,這是徐中枬。再看下去,我跳過好幾頁,翻開來、裡面夾著一朵小小的藍色花朵,空白的紙頁上
有皚皚娟秀的筆跡,題著幾行小字:
「別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記載了些什麼?
別拋棄這抹微藍,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個!
別告訴我你不認得它,
它的名字叫——勿忘我!」
我凝視著這幾行字,和那朵已經壓得薄薄的藍花,深深的沉思起來。就在我拿著冊子出神的時候,皚皚忽然一陣風般的捲了過來、劈手奪下了我手裡的冊子,那對美麗的大眼睛狠
狠的盯著我,憤怒的喊:
「你在做什麼?」
「哦,」我一驚:「對不起,我只是隨便翻翻。」
「隨便翻翻?」她盛氣凌人的說:「難道你母親沒有教過你,不能『隨便翻』別人的東西嗎?」
她那股傲岸的神態,和毫不留情的語氣激怒了我,我站直了身子,無法控制從我內心深處向外沖的那份怒氣,受辱的感覺使我語氣僵硬:「我母親教過我許多東西,尤其是,她教
我如何愛人,和如何做人。她說:『你如果永遠對別人微笑,別人不會向你板臉。你如果待人以誠,別人不會報你以怨。只是——要認清你的對象!有一種人是沒有心的,他分不出笑
臉,也認不出真心!』現在,我才能深切體會我母親的話!」
她的腰挺了起來,眼光灼灼的逼視著我。
好半天,她才點點頭說:「你有一個好母親,嗯?她告訴了你,有一種沒有心的人,是會以怨報德的,是不是?我想,我們羅家對得起你!」
我的臉驀的緋紅了,我望著她,她可以說得更厲害一些,我瞭解。這已經是最和緩的說法了,她那份言外之意表現得十分明顯:「孟憶湄!別忘了你是羅家收容的孤兒!」
淚水向我眼睛裡沖,掉轉頭,我奔向門外,我跑得那麼急,以至於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撞得我的頭發昏,那人正抱著一疊書,也全散落在地下。
他抓住了我:
「咦!憶湄,又是你,你好像總是那麼急匆匆——」他頓住了:「怎麼了?你?」
我用手背擦擦眼睛,如果我要流淚,只能在自己的房間裡。挺起背脊,我勇敢的給了他一個微笑,輕聲的說:「沒有,什麼事都沒有。」
他凝視我的眼睛,溫和的眼光一直搜尋進我的眼底,然後,他點了點頭,用一種特殊的語氣說:
「慢慢來,我要弄清你為什麼。」
我搖搖頭,他的眼光使我迷惑。
「真的沒有什麼。」我說,彎下腰去收集地下的書本,他也蹲下身子來撿,書本都收集好了,我從地上拾起一樣書本裡飄落的東西,一件我剛剛才在一個少女屋裡看到過的東西—
—一朵壓得薄薄的藍色小花。
「這是什麼?」
「噢!皚皚的花,」他滿不在乎的說:「她總喜歡把花朵隨便夾在書本裡,這也不知道是種什麼花?」說著,他從我手中取去花朵,不在意的揉碎了,團在手中準備拋掉。我愣住
了,喃喃的,我念著皚皚的句子。
「別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記載了些什麼?
別拋棄這抹微藍,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個!
別告訴我你不認得它,
它的名字叫——勿忘我!」
「噢,憶湄,你在念些什麼?」他問,審視著我。「念書使你太疲倦了,是嗎?憶湄,你也該散散心,星期六下午我請你看電影,然後,我們可以逛逛街。我一直想——」他誠摯
的望著我:「買幾件漂亮點的衣服送給你。憶湄,你不嫌我說得太坦白嗎?」
我注視著他,我怎能「嫌」他呢?他的眼神那樣誠懇真摯,他的語氣那麼溫柔親切,眼淚又湧進了我的眼眶,我的視線模糊了。
「哦,憶湄,」他有些驚慌的說:「我使你難過了嗎?」
「不,不,中枬。」我說,繼續仰望他:「你為什麼對我好?大家都那樣——」我嚥住了下面的話。
「有誰讓你受委屈了嗎?」他機警的問。
「不,不,沒有。」
他深深的凝視我。「快樂起來,憶湄,」他鼓勵的說:「你不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對嗎?我告訴你一句話,憶湄,你並不孤獨。」他對我微笑:「我有一個和你類似的身世,
但我從沒有讓悲哀壓垮過我。」
我點頭,離開他,向我自己的屋子走去。我已不再悲哀,真的,我的內心在唱著歌。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0:58:42
【第六章】
一連串的日子流過去了。
午後,一陣雷雨驅走了不少的暑氣。半彎彩虹在樹林頂端略現旋收,晚霞接踵湧上,燒紅了天、樹林、草坪,和蒼灰色的屋頂。黃昏的景致令人喜悅,雨後的晚風使人心曠神怡。
我走出房門,從樓梯頂上向樓下一口氣衝下去,嘴裡喃喃的背誦著我剛剛正在念的書: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
「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一個聲音幫我接了下去,我抬起頭,皜皜正倚在樓下樓梯的欄杆上,胳膊支在扶手上面,托著下巴,微笑著望著我,嘴邊帶著他所慣有的嘲弄味兒。
「嗨!憶湄,」他說:「你快變成個書蛀蟲了。」
我笑了,說:「你知道,中枬是個很嚴厲的老師。」
他的笑容收斂了一下,接著,又笑了起來。把雙手抱在胸前,他審視著我說:「你和皚皚好像都很服中枬,嗯?不過,也別太用功,年輕人應該有點生氣和活力,整天埋在書本裡
是不正常的。拿你的本性來說吧,我相信你是屬於活潑和灑脫的一類——」
「你怎麼知道?」我昂昂頭問。
「我就從沒有看到你好好的走過路,不是跑,就是跳,要不就橫衝直撞。」
「噢!」我喊了一聲,順勢在樓梯上坐了下來,用手托著下巴,不勝懊惱的說:「媽媽常說我不夠穩重,看樣子我真是無法變成個舉止莊重的大家閨秀。」
他嘴角那抹嘲弄的笑意更深了。
「大家閨秀?」他挑了一下眉梢:「不,我知道你的出身並不是富有的家庭,因而,你全身沒有一點兒矯揉造作的氣息,你和皚皚就一目瞭然是在兩種教育下長大的,她比你莊重
,你比她自然。她文雅,你隨便。可是,你猜我欣賞那一種?」他的眼睛灼灼的照著我,簡單的說:「你!」
我搖搖頭,嘆了口氣:
「我認為,她可愛極了。」我說:「我但願能學得和她一樣文雅,她的舉動那麼柔和,走路那樣裊娜。唉!」我又搖頭:「我想她本來就是比我高貴些,在本質上。」
「你覺得皚皚可愛?」他問我:「但她身上少了一樣東西,你知道嗎?」
「什麼東西?」
「活力!」他說:「別學她!憶湄,做你自己!」他打量著我:「你自己夠美,夠好了,我就欣賞你的馬虎和隨便——」他頓了頓,笑意又染上他的眼睛:「皚皚從來不會坐在樓
梯上!」
我從樓梯上直跳了起來。他縱聲大笑。
「梯子上有針扎了你嗎?」他問:「還是有火燒痛了你的尾巴?你實在犯不著如此緊張!」
我對他瞪瞪眼,癟癟嘴。
「你很會罵人,嗯?」我說:「罵人使你覺得很開心?是不是?」
「確實!」他笑得更高興了:「慢慢的,讓我來教你如何享受這份快樂!」
「或者我並不感興趣。」
「你會感興趣,」他說:「我知道,因為你和我是同類!」
我凝視他,他的眼睛閃爍著,粗而黑的頭髮雖曾仔細的梳過,但仍然桀驁不馴的豎在頭上,鼻子中部微微隆起,在相法上沒有這種鼻子的人是要掌權的。嘴脣薄而漂亮,我不喜歡
他嘴角上的那抹微笑——給人一種壓迫感,使人有喘不過氣來的錯覺。
我離開了樓梯,走向門口,推開了通往花園的玻璃門。臺階下的水泥地上,有一雙帶輪子的溜冰鞋,我抬頭望望他,他穿著件運動衫,結實的胸肌挺了出來,他一定剛剛溜過冰,
他是個酷愛一切運動的人。
他走近了我,也望著那雙溜冰鞋。
「你愛運動嗎?」他問。
「是的。」
「會不會游泳?」
我點點頭。
「星期天請你去碧潭游泳。」他說,走下了臺階:「溜冰呢?行不行?」
我搖搖頭。
「下來,試試看,這是一學就會的!」他命令的說。
我情不自禁的走了下去,溜冰的引誘力對我是太大了,我久已想學會溜冰,只是沒有機會。臺階下面有一方並不太廣的水泥地,由於剛剛雨後,水泥地上依然是濕潤的。走下了臺
階,他拿起一隻溜冰鞋,望著我說:
「坐下吧,穿上它!」
我略事猶豫,就在臺階上坐了下來,他的眼睛裡飄過了一抹難以覺察的微笑,我知道他在笑我剛剛從樓梯上跳起來,現在又席地而坐。可是,我顧不得他的嘲弄,學溜冰的興趣使
我什麼都不管了。他蹲下身子,幫我繫上溜冰鞋說:
「先用一隻腳試試,慢慢來,別貪快,站起來!」
我站了起來,試了試,重心全無,東倒西歪,趕快使用另一隻沒有穿溜冰鞋的腳支住身子。幾度嘗試,都不能成功,總是才要滑開,另一隻腳就來幫忙了。他抱著手看了我一會兒
,把我拉到臺階旁邊,不耐的說:
「我看你笨得很,嗯?坐下來!這樣子不可能學會,只好用強制的辦法了!」說著,他把另一隻溜冰鞋也幫我繫上了,笑著說:
「失去了倚賴,你就該站得起來,走得穩了!」
「嗨!可別開玩笑。」我說:「我對於摔跤不感興趣!」
「那麼,你就儘量維持不摔跤吧!」他說,不等我再表示意見,就捉住了我的雙手,把我從臺階上一把拉了起來,我驚呼一聲,抓緊了他不放。
腳下的四個輪子一經接觸地面,好像就非工作不可,發神經似的轉了起來,我的身子向前衝,整個地面在我腳下如飛的後退,我緊緊的握住他的手,嘴裡亂七八糟的喊:「這算什
麼玩意嘛?你簡直開我的玩笑!這樣不行!哦呀呀,我要摔了!不行了,不行,馬上要摔——」
我喊著,他卻充耳不聞,非但不理睬我,反而用力掙脫了我的拉扯,抽身退向了一邊。我一失去了倚靠的力量,就像個火力十足,而煞車失靈的火車頭,對著前面橫衝直撞的滑了
過去,他站在一邊,抱著手臂喊:
「減慢你的速度!重心放勻,如果兩腳分馳,就趕快抬起一隻腳來——」
天知道我如何「減低速度」,又如何「放勻重心」?不過,我不想摔跤,出於一種防禦的本能,我儘量去維持身體的平衡,舉著雙臂,胡亂的劃著空氣,(我可憐的手!它大概渴
望能幫助我那不聽指揮的腳。)可是,我的努力仍然是白費了,我聽到皜皜的一聲高呼:「小心!憶湄!你要到水泥地外面去了!試著用腳尖的兩個輪子!左腳提起來!嗨!憶湄,小
心——哦,天哪!」
隨著他的呼喊,我這隻控制失靈的火車頭,早已衝離了水泥地面,糟是糟在才下過雨,水泥地外,正有個積滿了雨水的泥潭,我向任何一個方向衝都好一點,我卻不偏不倚的衝向
了這個泥潭。就在皜皜那聲「天哪」的同時,我連是怎麼回事都沒弄清楚,只聽到「噗突」的一聲水響,就發現自己端端正正的坐在水潭的正中了。兩隻手朝後插在水潭的泥濘裡,穿
著溜冰鞋的雙腳驚人的伸展在水面。
皜皜趕了過來,彎著腰看我,他的眉梢挑得好高好高,我相信我的眉梢也挑得同樣的高。他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我相信我的眼睛也瞪得同樣的圓和大。我們就這樣相對注視,彼
此挑眉瞪眼。接著,他就縱聲大笑了起來,他笑得那樣開心,使我懷疑他是把一生的笑集中在這一次裡來笑了。
他的笑聲還沒有停,我看到有人大踏步的對我們走了過來,我抬起頭,是羅教授!他俯視著我,高大的身形像一座山,把陽光都遮住了,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從亂草似的毛髮中射
出來,希奇的瞪著我。他一定以為他的視覺有了毛病,因為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把眼眶張得更大了一些,再仔細的看了我一遍——從我的頭髮到我的腳尖,全都看到了,喉嚨嘰哩咕嚕
的發出一連串聽不清楚的詛咒。
然後,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
「唔,憶湄,我不認為你這樣坐在水潭中會是件很舒服的事。」
「嗯,」我不住的點著頭,喃喃的說:「確實。我也不認為這是件舒服的事。」
「而且——也頗不雅觀。」他蹙眉,搖著他巨大的頭顱。
「確實——頗不雅觀。」我說,一個勁兒的點頭。
「好,」他停止搖頭,擺出一副研究問題的面孔來:「那麼,你坐在這兒幹什麼?」
「哦,我——」我張大眼睛,困難的咽了一口吐沫,舉了舉我穿著溜冰鞋的腳,說:「唔,是這樣,假若你的鞋子底下裝上幾個滑溜溜的輪子,就很容易——造成這種局面。」
他的眉毛蹙得更緊了,微側著頭,他凝視了我的腳好幾秒鐘,終於點了一下頭,似乎接受了我的理由。用手揉揉鼻子,他忍耐的問:「那麼,你預備在這水潭中再坐多久?」
「哦,」我用舌頭潤潤嘴脣:「實在一秒鐘都不想坐了——假如你肯拉我一把的話。」
「好吧!」他慷慨的說,自我伸出一隻手來:「把你的手給我!」
我費力的從泥濘中拔出一隻手來,當然,這隻滿佈污泥的手是相當「漂亮」的,他望著我這隻手瞪眼睛,我想,他一定十分懊悔他的「慷慨」。但,他仍然勇敢的來救我了。一把
抓住我的手(天哪,他那隻巨靈之掌是那麼有力和可怕!」他用力一拉,我的身子騰空而起,水淋淋的裙子在空中灑下不少水點。我的手臂幾乎被拉得脫臼,痛得我直咧嘴。
可是,接著,我就發現情況不大對,一經脫離水潭,而我習慣性的用腳去支持體重時,才發現那兩隻要命的溜冰鞋仍然在我腳上。我的腳剛接觸地面,那幾個該死的輪子就又開始
發瘋的旋轉,我無法控制的向前滑去,衝過羅教授身邊,如箭離弦般「射」了出去。我聽到羅教授大出意外的咆哮的詛咒:
「這這這這——算什麼鬼花樣?」
同時,一直採取旁觀態度的皜皜爆發了一場可驚的大笑。我就在他們父子二人一個的詛咒聲中,一個的大笑聲裡,手舞足蹈的橫衝直撞。我再也顧不得羅教授的觀感,只能用全力
去維持身體的平衡,因為,我實在不願再表演一幕摔跤。但,就在我驚險萬狀的「衝刺」中,有人推開飯廳的玻璃門,走下了臺階,我眼花撩亂,大叫著說:
「當心,我——來了!」
說完,就「砰」然一聲,撞進了那人的懷裡,那人出於本能,一把捉住了我,我定睛細看,是徐中枬!他正痛得蹙眉咧嘴,用一隻手揉著肩膀,呻吟著說:
「天哪!憶湄,你是火箭炮嗎?」
我趁勢在臺階上坐了下去,第一件事,是把那害人的鞋子解了下來。
皜皜向我走過來了,他已經收住了笑,可是,難以控制的笑意仍舊佈滿在他的臉上。俯下頭,他審視著我,那可惡的嘲謔的眼神!
我怒氣沖沖的把一雙溜冰鞋對他砸過去,憤憤的說:「你很開心吧?羅先生?我想,你對於捉弄我很感興趣,是不是?嗯?」
他繼續注視我,笑意逐漸從他臉上消失了。那對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我,閃爍著一種特殊的光芒。彎下腰,他收拾起地下的溜冰鞋,對我安安靜靜的說:
「憶湄,你已經抓住溜冰的訣竅了,你今天短短幾分鐘裡所學會的,比別人學了很久的都強了。」他深深的凝視我,頓了頓,又說:「聰明點,憶湄,別狗咬呂洞賓!」說完,他
跨上了臺階,準備離去。
我呆呆的坐在那兒,泥污的手埋在我泥污的裙子裡,眼睛瞪著前方,莫名其妙的發起愣來。
「皜皜!站住!」猛然間,一聲大吼使我一震,我抬起眼睛,羅教授正其勢洶洶的大踏步的跨了過來。
「幹什麼?爸爸?」皜皜從臺階頂端回過頭來,用一副挑戰的神情望著他的父親:「我又拔了您的虎鬚嗎?」
「我向你警告,皜皜!」羅教授吼著說:「你在外面胡鬧我不管,你在家裡——給我放安分點兒!」
「我怎麼不安分了?爸爸?」皜皜問,那對酷似他父親的眼睛是任性而不馴的。「你不願我教憶湄溜冰嗎?」他望了我一眼,眼睛裡又恢復了他慣常的嘲謔的味兒,我不知他是在
嘲謔我,還是嘲謔他的父親。
一個微笑飄過他的嘴邊,他慢條斯理的說:「不過,爸爸,我高興你終於發現了一個你所欣賞的女孩子了!」說完,他不再回顧,就推開玻璃門走進了飯廳。
這兒羅教授像座噴了一半的火山,兀自站在那兒「冒煙」,鼻子裡不住的出著氣,喉嚨裡也不停的嘰哩咕嚕的咒罵。好半天,他忽然發現了坐在臺階上的我,那未噴完的一半火就
全對我噴了過來,他指著我的鼻子,暴跳著說:
「好!憶湄!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愕然的瞪著他,天知道!我才不懂他是什麼意思呢?他不等我答覆,又叫著說:「我告訴你,憶湄,除了書本,你不許對任何東西有興趣!你住在我家裡,就要聽我安排!否則
——」
他的話沒講完,就咽了回去,在喉嚨裡化為一聲模糊的咒語,然後,他又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怒氣未息的走進他的書房裡去了。我坐在臺階上,胳膊支在膝上,雙手托著下巴,
怔怔的凝視著暮色漸濃的花園。有人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側過頭去,是徐中枬,他正和我一樣坐在臺階上。
「好了,」他說:「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攤了攤手。「就像你所看到的。」
他注視我,微笑了起來。
「憶湄,你猜你像什麼?」
「像什麼?」
「馬戲班裡的小丑!」
「噢!」我輕呼了一聲,看看自己泥濘的手,相信這手上的污泥塗到臉上去的一定不少,從臺階上跳了起來,提著濕漉漉的裙子,我說:「我要趕快去刷洗一番!」走上了兩級臺
階,我又站住了,回頭說:「中枬,你認為大學是不是必須應該念的?」
「怎麼?」
「我——」我咬咬嘴脣。「我不想考大學了。」
「為什麼?」他盯著我。
「我想離開這兒。」我輕輕的說。
中枬走上來,站在我面前,把他的手壓在我的肩膀上,平靜的說:「你應該考上大學!憶湄。你窮苦、孤獨、無依,所以,能力和學識對於你比什麼都重要,人生是很現實的,你
懂嗎?憶湄?」
我望著他,慢慢的點了點頭。我懂了,懂的比他告訴我的還要多。是的,我窮苦、孤獨、無依,所以我更要充實自己,更要在這粥粥眾生中謀一席之地!我回轉頭,緩緩的走進室
內,跨上樓梯,沉思的向我自己的房間走去。
推開房門,我愣住了,羅太太正站在我的房內,仰視著牆上那張我和媽媽爸爸同攝的全家福。她的頭髮整齊的梳著髻,一件白色長裙飄然的披掛在她瘦骨支離的身子上,微仰的頭
和定定的眼神,有棱角的尖下巴和秀氣的頸項——整個的人和姿態,都像一座蠟像館陳列的蠟像。
我走進屋內,關上房門。我的關門聲驚動了她,回過頭來,她呆呆的望著我,有如我是個突然撞入的陌生人。
「羅伯母。」我對她點頭,微笑。
她繼續凝視我,默然不語,我走到她身邊,也望了望那張照片,解釋的說:「這張照片是我六歲那年照的。你看我的樣子多滑稽,是不是?媽媽常說我小的時候長得像隻貓,有一
張貓臉,就是沒鬍子。」我笑了,但是她沒有笑。
她盯著我,忽然間,她用手捧起了我的臉,拂開我額前的短髮,仔細的注視我。她那對又大又黑的眸子那樣深沉,那樣美麗,她的神情那麼落寞而蕭索,我被她的目光所震懾了。
她對我審視得很細心,也很溫柔,就如同以前羅教授曾審視我的一般。然後,她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低低的,喃喃的,自語著說:
「皚皚。」
「皚皚?」我疑惑的問:「您要皚皚來嗎?羅伯母?」
「不。」她輕聲說,牽住我的手,走到床邊坐下,讓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又是一聲嘆息,幽幽的說:
「六歲的時候,你過得很快樂嗎?你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
「哦,我記不清了,他戴眼鏡,是個中學教員,媽媽說他是個老實人,是個書呆子。我想,他一定很好很好。」
她撫摸我的手臂:「他怎麼死的呢?」
「肺病。」我輕聲說:「我們太窮了。」
她似乎顫慄了一下,把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你們一直很窮嗎?」
「是的,」我說:「要不然,媽媽或者不會死得那麼快,最起碼,可以多拖兩三年,假如能用鐳錠治療,再開一次刀,或者送到美國去。但是,我們太窮了。」
她顫慄得更厲害了,由於她太重的拉著我,我就身不由主的彎下身子,乾脆坐在地板上,依偎在她膝前,仰視著她。在這一瞬間,我覺得和她之間的生疏感消除了不少,竟然「幾
乎」覺得我們在逐漸親切起來。她又拂開我的頭髮看我,顫抖著嘴脣說:「可是,你好像——」她眉梢輕蹙,眼睛裡有著困惑和不解:「很快樂,你的性格並不憂愁。」
「是的,我從小就不憂愁,媽媽叫我忘憂草。」
「忘——憂——草。」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念:「你媽媽呢?她也不憂愁嗎?」
「不,」我嘆息:「也常常憂愁,但她總是面對現實,她是個很強的女人。」
她不說話了,呆呆的望著我,大眼睛裡逐漸昇起一層朦朧的薄霧,接著,薄霧凝聚,而淚光瑩然了。我駭異的跳起來,生怕她又像上次那樣發病。但,她拍了拍我的手,柔弱而溫
和的說:「你不要怕我。」
「不。」我不知所云的說。「我——」
她輕輕的說:「不會傷害你。」
「不!」我虛弱的重複了一句。
「她是個好人,」她說,怕我聽不懂,她又加了一句:「我是說你的母親。」一滴淚滴在我的手上,她不勝哽咽的說:「她是個好人,那麼好——」又是一滴淚墜落了下來,我震
驚的喊:「羅伯母!你別傷心!」
「我不是傷心,」她神思恍惚的說:「有『心』的人才會傷『心』,沒有『心』的人從何傷『心』?我是個沒有『心』的人!我不會傷心,你懂嗎?我不會傷心!」
一連串的淚珠跌落而擊碎了。
我不知所措的望著她,完了!她一定又發病了,為什麼每次她在我面前就要發病?是我身上有什麼足以刺激人的東西嗎?她瞪視著我,繼續著她的囈語:
「並不是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心,這世界上有一大部份人是沒有心的,還有一部份人沒有靈魂,我最糟糕,因為我又沒有心又沒有靈魂,我只有軀殼——一個無用的、可憎的軀殼—
—」
我瞠目結舌,正在心慌意亂之際,房門猛的開了,羅教授亂草似的頭顱伸了進來,我得救的喊:
「羅教授!」
羅教授大踏步的跨進來了,一眼看到正在垂淚的羅太太,他似乎比我更心慌意亂,他抓住了羅太太的肩膀,輕輕的搖撼著她,一迭連聲的說:「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哦!」羅太太輕輕的呼出一口氣,把頭倚在羅教授的胸膛上,寧靜而柔弱的說:「什麼事都沒有,我在和憶湄談話。」
「是嗎?」羅教授問,挽著羅太太,輕撫著她的肩膀,像個溺愛的父親在安慰他撒嬌的小女兒:「但是,為什麼要流淚呢?」他的聲音那麼溫柔,溫柔得可以滴得出水來。「為什
麼呢?」他猛的抬頭望著我,聲音突然的粗魯了:「你說了些什麼?憶湄?」
「我?」我愕然:「我沒說什麼。」
「你一定說了什麼!」羅教授跋扈的說。
「噢!」羅太太嘆息的說:「你別對憶湄那麼凶,她——是個好女孩。」
「哦,哦,」羅教授忙亂的應著:「我不對她凶,她是個好女孩。」
「你對她太凶了,」羅太太又是一聲嘆息:「你要好好的待她,毅,好好的待她!」她把頭撲在羅教授胸前,哭泣了起來。
「哦,哦,」羅教授手忙腳亂:「你別哭,雅築,你別哭,我不對她凶,你看,我對她那麼好。」
羅太太收住了眼淚,羅教授試著把她牽起來,攬住她走出了我的房間。我站在房子當中,目送他們依偎著走出去,心底恍惚迷離,他們的影子消失了,我仍然愣愣的站著。有一種
奇異的感覺,感到自己正被一些難以描述的東西所包圍著,那東西正像從窗口湧進的暮色一般:混沌、朦朧、模糊,而神秘。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0:59:07
【第七章】
又是個月明之夜!
我在花園中緩緩的踱著步子,看著我的影子和花影乍合乍分,聞著繞鼻而來的花香,心情恬靜而愉快。弄了一整天的英文成語,那些習慣用法的介係詞使我頭腦發脹,我高興讓這
夜風來滌清我腦中的英文法及規則。
月亮圓而大,懸掛在小樹林的頂端。我在花壇邊摘了一朵金盞花,中間凹下的花心和那四面伸展開的花瓣真像一隻金色的酒杯,我把花朵對月亮舉了舉,孩子氣的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回過頭去,我望著月光斜斜的地面,找尋自己的影子,不錯,我的影子正頎長的投在地下。短髮零亂的頭和長長的睡衣,全像復版印刷般投射在地面上。我的目光從自己的影子上
移開,猛然間,我覺得心臟往下一沉,接著冷氣由心底向外衝,而全身的皮膚都冒起了雞皮疙瘩。地上不止我一個人的影子!在距離我兩三碼外,另一個人影也清晰的印在地面上,長
衣,長髮,是個女性!
我愣了約兩三秒鐘,那影子一晃,倏然消失。我迅速的抬起頭來,夜風低回,花樹迷離,四週沒有一個人!我本能的退後了兩步,這才發現,我正停留在小樹林的外面,自從知道
樹林中有鬧鬼的傳說後,我一向避免在晚上走近這樹林,今夜是什麼鬼促使我走近了它?我回轉身子,向屋子的方向走,不管我所看到的影子是人是鬼,我決定還是避開為妙。
「唉!」一聲深長的、綿邈的嘆息隨著夜風傳進我的耳鼓,我的汗毛跟著這聲嘆息一起直立了起來。
我停住,側耳傾聽,下意識的想著:「是皜皜,他又來和我開玩笑了!」於是,我鼓足了勇氣,猛然回頭,我的目光迎了一個空,月光淒白,花影滿園,颯颯的風聲中雜著蟋蟀的
低鳴。我的背脊上涼颼颼的,髮根都冒著冷氣,重新舉步,我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子。
「唉!」又是一聲嘆息,我已清晰的辨明是發自樹林裡,而且,這是個女性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震顫。深沉、幽冷、而淒迷。我的心臟狂跳了起來,恐怖感迅速地征服了我,我的
四肢冰涼而冷汗涔涔了。一當恐怖的念頭滋生,就覺得四週都陰風慘慘,樹影花影,全變成了鬼影幢幢。
放開腳步,我由快步的行走轉為狂奔,奔跑中,我敏感的感到四週都是嘆息聲,我幻覺有個披頭散髮的吊死鬼正緊跟在我的身後——我一口氣奔上臺階,竄進了飯廳裡,明亮的燈
光溫暖的迎接著我,我停住,望著那被關在玻璃門外的夜色和月光,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
「咳!」一個聲音在我身邊響起,我倏然一驚,掉過頭來,是披著一肩柔髮的皚皚!我把手壓在心臟上,我想,從衣服外面都可以看到我心臟的跳動。摸到一張椅子,我身不由己
的坐了下來。
皚皚瞪視著我,問:
「你怎麼了?你的臉色那麼白!」
「哦,沒有什麼,」我搖搖頭,仍然不能控制自己微顫的聲調。但我不願讓皚皚他們笑我的膽怯。而且,那人影啦,嘆息啦,也可能是出自我的幻覺。
「你到那兒去的?」皚皚問,研究的望著我。
「樹林邊。」我輕輕的說,回視著皚皚,想看看她的反應,對於鬼的傳說,她知道幾分?
「你去樹林邊?」她睜大了眼睛:「你看到了什麼嗎?還是聽到了什麼?」
「有一個女人的影子,長頭髮,長裙子。但是,我沒有看到人,只聽到嘆息的聲音。」
皚皚看來毫不驚奇,她點了點頭,說:
「是她。」
「是誰?」我問。
「那個吊死的女人。」
「不!」我直覺的抗議:「我想那不是鬼,那是人!」
「人?」她對我冷笑:「是那一個人?這屋子裡只有兩個長頭髮的女人,我和媽媽,我在這兒,媽媽在樓上,那麼,她是誰?」
我打了個冷戰。「你也見到過嗎?」我問。
「沒有。」她搖頭:「李媽說常常聽到她嘆氣。不過,我相信鬼魂,我知道她在那兒——在樹林裡。她一定死不瞑目,月光下,是她徘佪的好時光。」
「你們都相信她的存在?」
「當然爸爸不會相信,五年前,我們剛來臺灣,爸爸想買一幢有花園的大房子,剛好這棟屋子賤價求售,爸爸就買下來了,後來才知道,賣得如此便宜,就因為它鬧鬼。但是,爸
爸斥為無稽之談。」
「這個女人——為什麼要上吊呢?」
「誰知道!」她聳聳肩。「聽說因為她的丈夫愛上了別人,總之,是為了戀愛吧!」
我沉思的望著窗外,想像著那因情而死的女人,回憶著我所聽到的嘆息,和我所見到的黑影,不禁又接連打了兩個冷戰。如果那真是一個鬼魂,天知道她會做什麼?她是不是也有
思想和欲望?她是不是有作祟人類的能力?再有,她也有形體嗎?否則,怎會有黑影?
「你怕嗎?」皚皚問,凝視我,她冷靜的臉上有一絲微笑。我隱隱的感到,她似乎因為我的膽怯而覺得開心。
「有人說,」她又開口了。「吊死的鬼魂是無處可以棲身的,那麼,這個鬼魂可以在黑夜中到任何地方,例如現在,她可能就在我們的窗子外面。」
我從椅子裡站了起來,靜靜的回視她。
「你想嚇唬我嗎?皚皚?」
「別告訴我你不害怕,」她冷笑著說:「我知道你已經害怕了。你玩過一種遊戲嗎?叫做請碟仙。」
「我聽說過,」我說:「是不是用一個盤子,倒扣在一張紙上,碟子上畫上箭頭,紙上寫滿各種不同的字,然後由三個人各用一個手指頂在碟子上,請來了碟仙,碟子就會自己移
動,可以問各種問題,碟子停止時,箭頭所指的字,就是答案。對嗎?」
「不錯。」她點頭:「有一次,我曾經和哥哥還有中枬,一起請碟仙,我們把這位女鬼請來了。」
「真的嗎?她說了些什麼?」
「她用箭頭指示了四句話。」
「四句什麼話?」我的興趣提了起來。
皚皚注視著我,大眼睛烏黑深邃而清亮,她停了片刻,幽幽的念出四句話來:「魂魄縹緲,無處可依,欲尋舊情,唯恨綿綿。」
「真的?」我問:「這有些叫人難以置信!」
「你不信嗎?你可以問中枬,那天晚上在下雨,我們就在這間屋子裡請的,圍著吃飯的桌子,彩屏在一邊侍候我們。我作的禱告,她來的時候,先有一陣陰風,門窗全都格格作響
,彩屏嚇得發抖——」她的話沒說完,一陣風來,窗櫺搖撼作聲,那兩扇玻璃的彈簧門被吹得開闔不止。
我驚跳了起來,瞪視著一無人影的門口,皚皚笑了,安靜的說:
「你怕了,是嗎?別在意那風,報上登過,今年的第一個颱風已經接近本省了。」說完,她轉過身子,向樓上走去,我不願單獨停留在這間空蕩蕩的飯廳裡,尤其剛剛那陣風來得
怪異,我竟懷疑那鬼魂已經走進了這房間。緊跟著皚皚,我也上了樓。
我和皚皚在我的房門口分手,我覺得皚皚望著我的眼神有些特別——帶著幾分輕蔑和嘲弄。關上房門,我坐在床沿上,才忽然想起,假若今晚我所看到的黑影是皚皚呢?長髮,長
裙(皚皚穿著的是件長的睡袍),她的哥哥曾經嚇過我一次,她為什麼不可能也嚇我一次呢?她盡可以裝出幾聲嘆息,然後從柏樹夾道的小徑走進羅教授的書房,再從書房走到飯廳,
先我一步抵達,再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可是,她又為什麼要嚇唬我呢?目的何在?她並不像她哥哥那樣愛開玩笑,而且——她不是個工於心計的人,我可以肯定這一點。那麼,
我今晚所見到的真是鬼嗎?真是那個上吊而死的女人的陰魂嗎?
一陣冷風吹在我的脖子上,我再一次驚跳,窗子被風吹開了,我站起來,走過去拴好了窗子,把上下的鐵栓都扭緊了。拉嚴了窗簾,我躺上了床,該睡了。但,今晚的遭遇和那些
關於鬼魂的談話使我了無睡意,恐怖感仍然在心頭盤踞未泯。
我拿起一本中國歷史,翻開來,找到近代史部份,喃喃的念:「民國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國會成立,巴西諸國承認中華民國,正式政府成立,是年,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
—」我伸手滅掉了床頭櫃上的臺燈,嘴裡依舊不停的背誦著民國二年的大事。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被刺於上海車站,被刺於上海車站——恍恍惚惚,朦朦朧朧,我似乎是睡著了。
我睡得非常的不安穩,在枕上翻來覆去。我看到一列列的火車,看到一個男人倒臥在血泊裡,而我就站在他的身邊,一群人對我包圍過來,叫囂的喊著:「捉住她!她是凶手!她是凶
手!」
有人扭住了我,我掙扎,狂叫,嚷著說:
「我不認得他,根本不認得他!」
那個地上男人把一張血污的臉抬了起來,瞪視著我,凸出的眼睛恐怖陰沉,他說:
「你不認得我嗎?我是宋教仁!」
我在枕上翻身,擁緊棉被,摔了摔頭,宋教仁?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我知道我在做惡夢。上帝!請給我安眠!我把頭深深的倚進枕頭裡,又睡了。
我又開始做惡夢,冰天雪地裡,我一個人在一大片荒漠中行走,有很好的月亮,但是非常冷。冷風對著我的脖子吹,我走著,不斷的走著,卻走來走去都離不開那一片荒漠。風使
我顛躓,我跌倒,又爬起來,然後,我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吊死鬼,一張慘白的臉,拖出來的舌頭,脖子上套著一個繩圈——她向我迫近,我躲避著,扭曲著身子,心底依稀仿佛的還
有些明白自己是在做夢,而竭力想讓自己清醒。
但,她捉住了我,她冰冷的,只有骨骼的手指叉住了我的脖子,我掙扎,她的面孔向我迫近,對著我的臉吹氣,冷冷的氣息吹在我的臉上,脖子裡。她的手指觸摸到了我的面頰,
我發狂的叫,掙扎,扭曲——驀然間,我聽到風把窗子吹得碰到牆上的聲音,「砰砰」的響聲單調而重複的響著,我曾關好窗子,何處來的風,我一驚,醒了。
首先,我感到的是一隻手,一隻真真正正的手,正在我的面頰和脖子間遊移,冷冷的手指在摸索著,我蠕動身子,潛意識中在告訴自己:「我還沒有醒,我還在做夢,還在做夢—
—」
我又聽到窗子的聲音,一陣風撲在我的面頰上,涼意使我一震!那隻手!真的有一隻手!我吃力的張開眼睛,觸目所及,是敞開的窗子和月光,我把眼睛移向床前,一剎那間,我
的血液凝住,渾身冰冷,一個披著頭髮的女人!正用手探索著我的頸項!我閉上眼睛,發出一聲尖銳的狂叫。
那隻手倏的縮回了,而我狂叫不止,蜷縮在棉被中,我只能一聲又一聲的狂叫,我的叫聲在寂靜的夜色裡傳播,使我自己恐怖,於是,我叫得更厲害。接著,有人衝進了我的房裡
,電燈開關被摸著了,頓時滿屋大放光明,我睜開眼睛。
首先,我看到那個仍然站在我床前的女人——披著長長的頭髮,穿著件白色的繡花睡袍——是羅太太!她挺立在那兒。看來是被我的叫聲嚇住了,目瞪口呆的望著我。
「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
衝進來的人是徐中枬!穿著睡衣,他惶惑的站在屋子中間,然後,走廊裡腳步零亂,所有的人都湧進了我的屋裡,包括:羅教授,皜皜,皚皚,和隨後又進來的彩屏。大家都緊張
的詢問著:「怎麼了?什麼事?」羅教授的頭伸了過來,咆哮的喊:
「憶湄,你發了神經病嗎?」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擁著棉被,仍然渾身抖顫,過份的恐怖之後,又被羅教授不分清紅皂白的搶白,我又氣又急又委屈,鼻子裡一酸,眼淚就奪眶而出。我依舊不能控制自己的顫
慄,哭泣著,我喊:「羅伯母,你為什麼要嚇我?你們為什麼都要嚇我?你們全體!」
我想起樹林外的黑影和上次皜皜的惡作劇。「你們欺侮我,你們拿我尋開心!你們捉弄我!」我把臉埋在手心中,痛哭了起來。
「喂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羅教授不耐的問,喉嚨中又開始了他那慣常的詛咒:「誰欺侮了你?」
「羅教授,您慢慢的問她,看樣子她是真的受了驚嚇!」
說話的是徐中枬,他走到了我的床前,我抬起頭來,他那誠摯的眼睛正和煦而同情的凝視著我,然後,他的手壓在我的肩膀上,那是隻多麼溫暖的手!我的顫慄停止了。他沉靜的
說:「憶湄,你做了惡夢?」
我望望羅太太,俯下了頭。
「是羅伯母,」我輕輕的說:「她使我嚇了一跳,我——我——我沒有想到她會半夜裡站在我的床前面。」我已經逐漸平靜了下來,而為我所造成的這個「轟動」的局面感到慚愧
。「我抱歉——驚動了大家。」
「好吧,雅築,」羅教授把聲音放柔和了,問:「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羅太太有些囁嚅,同時也顯得有些茫然,她抬起那對美麗的大眼睛,困惑的望望羅教授,又望望我,輕聲的說:「我只是要看看她——有沒有蓋好棉被?」
我注視著羅太太,那長睫毛掩護下的一對眸子是深不可測的,她真那麼關心我嗎?我不相信!她的睫毛揚起了,我接觸到她坦白而真摯的眼神,在這一剎那,她看起來又是那樣誠
懇而無邪。幾乎像一個孩子的眼睛,她低聲的對我說:
「我沒有想嚇你,憶湄,我不知道會驚嚇了你。」
我覺得狼狽而不安,結結巴巴的,我說:
「是——是我不好,我——沒弄清楚,就——大叫大鬧,我真——真慚愧。」
「好了,沒事了,是不是?」羅教授問,挽住了羅太太,「那麼,我們走吧,雅築。」
羅太太看來和我一樣懊惱,倚偎著羅教授,她怯怯的說:
「我很抱歉,毅。」
「好了,沒事了,別放在心上吧!」
羅教授和羅太太走了出去,皜皜大踏步的走過來了,他發亮的眼睛笑嘻嘻的望著我,嘲謔的味道更重了。看樣子,他十分為我的受驚而高興,站在我的床邊,他伸手揉了揉我的滿
頭短髮,笑著說:「你也會『害怕』?憶湄?」
「恐懼是人類的正常反應。」我噘著嘴說:「半夜三更發現有一隻手在你脖子上蠕行,總是怪可怕的,何況你們羅宅又是幢——」我把下面的話咽下去了。
「又是幢鬼屋,對嗎?」皚皚插嘴進來說,對我點點頭:「你既然不相信鬼,為什麼又要怕呢?」
「天知道!」我喃喃的自語:「人有的時候比鬼更可怕!」
徐中枬轉過頭來盯著我看,我相信只有他聽清楚了我這句話,他的眼睛是深思的,研究性的。皜皜俯身看我,給了我一個安慰的笑,這一刻,他眼睛裡沒有嘲謔了。拍了拍我放在
棉被上的手,他像個兄長般說:「好好睡,別再疑神疑鬼了,明天我去買一座鍾馗的塑像送你,你就可以安安穩穩的睡到大天亮了!」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皜皜高興的說:
「終於看到你笑了,你笑起來非常美,中枬,你同意我的話嗎?」他斜視著中枬,中枬迎著他的目光,眼睛卻並不十分友善。
我聽到有人輕輕的冷哼了一聲,我看過去,皚皚正悄悄的退了出去,彩屏也不知何時早已走了。
中枬把眼光從皜皜臉上掉到我的臉上,從容的說:
「晚安,憶湄,睡吧,天已經快亮了。」
他又望著皜皜,眼睛裡帶著抹挑戰的光。
「你怎樣?如果有興趣,我們沖一壺咖啡,下兩盤圍棋,怎樣?到我屋裡去,可以下到天亮,如何?」
「賭東道嗎?」皜皜有興味的望著他。
「當然。」
「好吧,走!」他們一起走向門口,這兩人是棋仇!圍棋的程度是勢均力敵。
到了門口,中枬又伸進頭來,深沉的注視著我,慢吞吞的說:「再見,憶湄,假若我是你,我會鎖上房門睡覺。」
「你以為我們家裡有賊,會把憶湄偷走嗎?」皜皜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
「誰知道呢!」是中枬的聲音,他們已經走了出去,關上了房門。
我繼續坐在床上,用手抱著膝,凝視著花園裡的月光,我知道,這夜是不可能再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中枬帶著一副疲倦的神色來給我上課,坐定了之後,他用手揉揉額角,看來精神很壞。
我問:
「不舒服嗎?」
「下棋下得太傷腦筋。」他說。
「輸了?贏了?」我問。
「第一盤他輸了,第二盤我輸了,第三盤居然和了。」
「你們賭什麼呢?」我問。
他盯著我看,然後,低下頭,翻開書本。說:
「反正,我們永遠賭不出輸贏來,如果真問我們在賭什麼,我只能告訴你,賭氣而已!」
「你們不和嗎?」我問:「你不喜歡皜皜?」
「你喜歡他?」他反問我。
「是的,」我坦然的說:「我欣賞他!欣賞他的那股滿不在乎的味道,和他那些希奇古怪的理論!和他在一起,你永遠不會覺得沉悶,他總有那麼多用不完的急智。」
「不錯,」他用奇異的聲調說:「他是非常聰明的。」用手托著下巴,他凝視著我好半天。才靜靜的說:「現在,告訴我,昨天夜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望著他,然後,我把昨晚樹林邊的散步,黑影,嘆息,和皚皚的談話,一直到午夜的夢,敞開的窗子,風,摸索著我的冷手,以後我的驚醒和尖叫,完完全全的述說了一遍。
他非常仔細的傾聽,我說完了,他又沉思了片刻,才抬起眼睛來,安靜的望著我說:「憶湄,你記住,第一,世界上沒有鬼魂!第二,任何事情,必須找一個合理的解釋。據我看
來,樹林邊的人影和嘆息可能是出自你的幻覺,至於羅伯母走進你的房間,這與她的精神病有關——」
他鎖眉沉思,在椅子上不安的欠伸一下身子,似乎有什麼使他想不通的問題在困擾著他,然後,他咬了一下嘴脣說:「不過,憶湄,從今後,鎖上房門睡覺!」
我不安了,擔心望著他:
「你懷疑什麼嗎?中枬?」
「我?」他笑笑。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樣子來:「什麼都不懷疑!這家庭那麼單純,你也那麼單純,有什麼可懷疑的呢。來,我們開始講書吧!」他打開英文課本,一樣東西飄落了
下來,我望過去,一朵乾枯的藍色的小花!伸過手去,我拾起了花朵,凝視著那壓得簿薄的花瓣,幽幽的說:
「好漂亮的小花,像它的女主人!」
「是嗎?」中枬問。伸手來索取那朵花,我把花遞過去,他接住了花——連我的手一起。
他的手溫暖而有力,把我握得發痛,他的眼睛熱烈而深邃的望著我,輕輕的說:「你欣賞皜皜的急智?我有一份比他更強的急智,你知道嗎?例如現在,我知道我該做什麼。」
「做什麼?」我問,心在跳。
「吻你!」他的頭俯了過來,我的身子被緊擁在他的懷裡,一段神智昏蒙的時間。
一段迷離恍惚的時間——然後,睜開眼睛,我看到的是被我們兩隻手所揉碎的藍色小花,紛紛亂亂的飄墜在地下。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0:59:35
【第八章】
接踵而來的,是一段迷亂的日子。
這麼久以來,我的感情一直像一隻昏睡著的小貓,而現在,我卻整個的覺醒了。每日清晨,我在醺然如醉的情緒中醒來,每個深夜,我又在醺然如醉的情緒中睡去。白天,我神思
恍惚,夜晚,我心境迷濛。對著鏡子,我看到隨時染在我面頰上的紅暈,也看到那一對醉意流轉的眼睛,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在我每一個翕張著的毛孔中讀到了答案,那細細的
,私語般的聲音,低低的,反覆的訴說著:愛情,愛情,愛情!
在這樣的情緒中,再接受中枬的「上課」是奇異的,每天早上,我在期盼的心跳中,等待著他的扣門聲響。而當他推開房門,跨進門來的那一瞬,我只能微仰著臉,張大了眼睛,
默默的凝視著他。翻開了書本,我看著他如何用盡心機,去克制自己,而擺出一副「師長」的面孔來。然後,在他的講述聲中,我會突然的失去了自己,而用手托著下巴,望著他的臉
愣愣的出神。於是,他會拋下了書本和鉛筆,蹙起眉頭,凝視著我說:「天哪,憶湄!你那麼可愛!」
書本冷凍在一邊,鉛筆滑落在地下,紙張隨著風飄飛,他的眼睛對著我的眼睛,他的嘴脣觸過我的額角和面頰,他的手指從我的鼻尖上向下滑,他的聲音如夢如癡:
「你有一個小小的翹鼻子,你有一對貓樣的大眼睛,你的眉毛太濃了,不夠秀氣。你的短髮最不聽話,總是遮住你的額頭,你的耳朵不夠柔軟,你的皮膚不夠白皙——唔,憶湄,
我不認為你是個美女——可是,你那麼動人,你那麼可愛!」他的嘴脣貼近我的耳朵,孩子氣的耳語著說:「讓我悄悄的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要聽嗎?」
「嗯。」我點頭。
「那麼,聽好了。」他故作驚人之筆。「那秘密是:有一個人想吃掉你!」
「誰?」
「我。」
「為什麼?」
「免得——別人來搶走你。」
「有誰會『搶』我?」
「唔,」他聳聳鼻子,像喝下了一罈子醋,酸味十足。「你知,我知,他知,何必還一定要說出名字?」
「你多心!」我笑了。
「是嗎?我多心?」他把臉拉開一段距離,審視著我,半晌,點著頭說:「你和我一樣瞭解,是不是?看你笑得多高興,你在為你的魔力而驕傲,對不對?在你內心深處,也想征
服所有的男性嗎?」他搖頭:「女人!你的名字是虛榮!」
「別太武斷!」我說:「你以為你對心理學已經研究得非常透徹了。」
「當然,尤其是你的心理!」
「真的嗎?」我揚揚眉毛。
「嗯。」
「那麼,回答我三個問題。第一,我最希望的是什麼?第二,我在想什麼?第三,我最喜愛的是什麼?」
「第一題的答案是徐中枬,第二題的答案是徐中枬,第三題的答案也是徐中枬!」
「不害臊!」我跳起來。
「別走!」他捉住我。
「你要幹什麼?」
「讓你聽聽我的心跳,聽到了嗎?」
「唔。」我的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
「跳得厲害嗎?」他問:「怎麼跳的?」
「卜——通,卜——通,卜——通。」我說。
「你錯了,」他的下巴倚在我的鬢邊,輕輕的說:「它是這樣跳的:憶——湄,憶——湄,憶——湄。」
我抬起頭,他的嘴脣迅速的捕捉住了我的。我睜開眼睛,凝視他。「你實在是個壞老師,」我說:「你這算給我上什麼課?」
「上最深澳也最微妙的一課書——戀愛學。」
「呸!」我又笑了。
他翻開了書本,正襟危坐。先咳了一聲嗽,再板下臉來,瞪了半天眼睛,才使面部肌肉收緊了。把鉛筆從地上拾起來,他挺直背脊,嚴肅的說:「好了,這一分鐘開始;我們要好
好的上課了!不許再胡鬧了!」
「哦,」我說:「好像是我先開始『胡鬧』似的!」
「本來就是你嘛,你那樣一直看著我,讓我心猿意馬。」
「我不看著你看誰?自己心猿意馬還要怪別人!」
「好吧!別吵!」他把一把尺放在桌子正中:「以後誰先離開了功課範圍就挨打,尺放在這兒,由對方執刑!現在,翻到一百二十一頁,讓我們來討論一下三角行列式!」
我翻開了書,找到一百二十一頁,抬起頭,靜靜的凝視他。
「找到了嗎?」
「嗯。」
「所謂三角行列式,就是——」他開始了講述,又陡的停住了。奇異的望著我說:「噢,憶湄,我發現了,你的眼珠並不是純黑的,而帶著點琥珀的顏色。」
我拿起尺來,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敲了一記,他痛得跳起來。「哦,憶湄,太重了。」他嘆了口氣:「天下最毒婦人心!」
「你到底講不講書?」我問。
「講講講!」
我們回到了書本上,他握著鉛筆,開始給我詳細的講解三角行列式,畫了圖,他舉著例子,我用手托住下巴,捕捉著他說話的聲浪。我喜歡他的聲音,那帶著男性的沉啞的聲調,
富於磁性。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歌喉,雖然他是不大唱歌的。他喜愛交響樂,喜愛史特拉文斯基,這點,和我有些不謀而合。
「手給我!」他忽然舉起尺來。
「做什麼?」我不服的瞪著他。
「你沒有聽書,你在想什麼?」
「史特拉文斯基!」我衝口而出。
「好!攤開手吧,別多說了!」
我望著他,他高舉著尺,板著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嚴厲得真像個執刑官。無可奈何,我伸出了手,閉上眼睛,微笑著說:「打吧!老師!」他真的打了下來,而且相當重,我一
驚,張開了眼睛,我以為他不會真打的。我望望我的手心,戒尺留下了一條紅痕,我對他蹙眉,心裡有了三分真氣。
「還要打嗎?」我憋著氣問。
「嗯。」
「那麼,再打吧!」
他的嘴脣蓋上了我的手心,他的聲音從我的手心中飄出來:「天哪,憶湄!你要另請家庭教師了!」
這天,我和中枬去看了一場晚場的電影,散場時大約只有九點多鐘,我們搭公共汽車到了新生南路和平東路口,而沿著新生南路向家裡的方向走去。天氣很好,夏日的夜晚,星光
璀璨,涼風輕拂,我們併肩邁著步子,一路說說笑笑,心情愉快得一如那遼闊的夜空,連一丁點浮雲都沒有。
中枬在向我說他眼光中的羅教授,他說羅教授是一個「有極凶暴的面貌,卻有極溫柔的心地」的人。我反對他,認為羅教授的面貌並不「凶暴」,我說:
「他僅僅是不喜歡梳頭和刮鬍子而已,我常常想,如果他把頭髮理一理,鬍子刮乾淨,是一副怎樣的面貌?他的眉毛很濃,眼睛很亮,鼻子很高。這些,都證明他應該是個漂亮的
男人,你看,皜皜就很漂亮,羅教授年輕時,一定不會輸給皜皜!」
「你認為——」中枬慢吞吞的說:「皜皜很漂亮?」
「當然,」我說:「難道你認為他不漂亮?」
「他比我漂亮嗎?」中枬凝視著我問,眼光裡閃著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哦,」我笑了,站住,打量著他說:「你是知道的,中枬,你並不是美男子。」
「他是?」他問。
「嗯,」我點頭:「他是!」
中枬蹙蹙眉頭,又聳聳鼻子。
我們繼續向前面走,中枬在路邊摘下了一段樹枝,嘴裡低低的說了一句:「希望他下地獄!」
「誰?」我問。
「皜皜。」
「唔,中枬,」我說:「背後詛咒人家,有失風度,而且,你的氣量太小了。」
「憶湄,」他嘆息著說:「只因為你太欣賞他的『漂亮』了!」
「難道你不欣賞他嗎?」
「欣賞一部份的他,欣賞他的幽默和灑脫,不欣賞他的博愛論。而且,憶湄,我知道他在你心中所佔的位置——」
「別傻!」我打斷他。
「我不傻,」他深思的盯著我:「憶湄,我一點也不傻!尤其對於你,除了用全心靈來接近你以外,我還有一種第六感在探索你、研究你。我想,我能瞭解你內心深處的秘密,包
括你自己都不瞭解的部份在內!」
「唔,是嗎?」我有些不安。「別太肯定,中枬。我不認為你是對的。」
「但願——我不對。」
我們走到了臺灣大學的圍牆外面,我伸頭看了看那高高的圍牆。「這麼高的牆,要進去可真不容易啊!」我感嘆的說。
「你會進去!」他肯定的說。
「你確定?」
「我確定!」
我笑了笑,我對自己並沒有信心。
正走著,我看到一團白色的小東西在牆邊蠕動,我站住,好奇的望著那個小東西。於是,我看清了,那是一隻白色的小貓。街燈下,牠孤獨而寂寞的倚在牆角,瘦瘦小小的,牠能
出世還不到十天,看起來像一隻小白老鼠。
純粹為了好奇,我蹲下身子去撫摸牠的小腦袋,憐愛的說:「噢,一隻小貓!」
「牠被主人遺棄了!」中枬說。「牠活不了幾天,那麼小,應該還在吃奶的階段,這個主人也未免太忍心了!」
我把小貓從地上抱了起來,那小東西縮在我的掌心中可憐兮兮的顫抖著,用一對烏黑的大眼睛怯怯的望著我,有一張短短的小臉,和一個粉紅色的小鼻子。或者我的懷裡比牆角上
舒服些,牠對我討好的「咪嗚」了兩聲。
中枬審視著牠,突然說:「天呀,憶湄!這小傢伙長得像你!」
「胡說八道!」
「真的像你!尤其這對大眼睛!」
我歪著頭打量了一下那小貓,牠也歪著頭打量了一下我,我皺皺眉頭,牠聳聳鼻子。中枬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們不但長得相像,連表情都像!」
「呸!」我說,把小貓放回到地下,預備和中枬走開。但,那小貓瑟縮的對我爬來,用毛茸茸的小腦袋在我腳下摩擦,乞憐的低鳴著,徘佪不去。我立刻發現牠有一條後腿是殘廢
的,因此,牠無法快捷的蹦跳,只能拖著那條殘廢的腿爬行。我低頭注視著牠,惻隱之心大動,而不忍遽去。
嘆了口氣,我說:「一條可憐的小生命,假若沒有人收養牠和照顧牠,牠一定活不了!」彎下身子,我重新把那小貓抱了起來,對中枬說:
「你看,我能收養牠嗎?」
「為什麼不能呢?」中枬問。
「我只怕羅教授他們會嫌我嚕囌,他們似乎沒有人對小動物感興趣。不過,我願意自己照顧牠,決不麻煩別人!」我憐愛的拍著那小貓的頭:「一隻殘廢的小貓,多麼可憐!我從
小就喜歡收養殘廢的小動物!」
「帶牠回去吧!」中枬說:「讓我來幫你照顧牠!看樣子,牠已經餓了。」
確實的,那小東西的肚子餓得癟癟的,正吐著粉紅色的小舌頭,舔著我的手臂,大而靈活的眼睛對我骨碌碌的轉著。我迫切的想弄點東西給牠吃,於是,我們叫了一輛三輪車,趕
回了家裡。
走進客廳,我不禁一愣,平日冷清清的客廳,今日卻反常的人馬齊全!最使我詫異的,是從不下樓的羅太太,今日竟坐在沙發中,一件白色的紗衣,襯著她潔白如雪的皮膚,高雅
得像畫裡的人物,飄然如仙!皚皚坐在鋼琴前面,正在彈奏一曲孟德爾松的春之聲。皜皜半倚半靠的站在窗前,一股懶散而慵閑的樣子,羅教授則深陷在沙發椅裡,微蹙著眉,正傾聽
著皚皚的演奏。
「噢!」中枬驚嘆了一聲:「今天是什麼日子?」
「你不知道嗎?」皜皜說,燃起了一支煙,吐出一口煙霧:「今天是皚皚滿十八歲的日子!」
「哦,」中枬有些窘:「我居然忘了!」
皚皚一曲終了,闔上了琴蓋,倏然的轉過頭來。
她美麗的大眼睛閃爍著,森冷的掃了我和中枬一眼,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望著中枬,她淡淡的說:
「該記住我生日的,只有媽媽,因為那是她受苦受難的日子,對別人而言,我的生日算什麼呢?生日,是可喜的日子,還是可悲的日子,誰能斷言呢?」
「生日,是一條生命降生之日,」中枬熱心的說:「在我看來,生命的降生都是可喜的,這世界因為有生命而存在,沒有生命,也就沒有世界,你承認嗎?」
皚皚的長睫毛閃動了一下,黑幽幽的眼珠若有所思的停駐在中枬的臉上。「你的說法像是出自宗教家的口中,」她慢吞吞的說:「當然,對『世界』而言,沒有生命這世界就成了
一塊大頑石。但對『生命』而言,存在與否實在沒什麼分別。上帝製造一條生命的時候,應該先考慮這條生命會不會對自己的生命厭倦,有時候,生命是負擔而非快樂,你又承認嗎?
」
「你的話也有道理,」中枬點頭:「可是,如果已經有了生命,『你』這個個體已經存在了,那麼,就該珍惜自己的生命,找尋自己的快樂,在粥粥眾生中去一爭短長!人活著,
就得對生命負責任,生命像一支蠟燭,燃一分鐘,發一分鐘的光,燃一天,發一天的光,直到蠟燭燒完的那一天,光才能熄滅——」
「好了,」皜皜不耐的走了過來,粗魯的打斷了中枬:「把你的生命啦,蠟燭啦,責任啦,全收起來吧,現在不是你上課的時候。家庭教師,如果你有一肚子的大道理,還是等到
合適的時候再發揮吧!」
他走到我身邊,盯著我看:「噢,憶湄,你懷裡是個什麼東西?」
「一條生命!」我笑著說,把那隻膽怯的小貓放在沙發椅裡,那小傢伙用一對戒備的眼睛懷疑的打量著這陌生的環境。
「我想,牠的創造者對牠不想負責任了,所以我就把牠帶來了。」
「哦,我要說一句,」皜皜說:「憶湄,你未免太愛管閒事了!我不以為爸爸會允許你收留下這個流浪者。」
我望著羅教授,他的眉毛正不悅的緊蹙著,銳利的眸子狠狠地盯著我,看樣子,他對於我帶回來的這條生命絲毫不感興趣。我撫摸著小貓的背脊,懇求的望著羅教授,熱誠的說:
「您會允許我留下牠,是嗎?我不會讓牠去打擾別人的。您曾經收留無家可歸的我,那麼,您必定不會反對我收留下一隻無家可歸的小貓,是不是?羅教授?」
羅教授瞪視了我好一會兒,終於開口了:
「把牠丟出去!」他簡短的說:「我們家裡不養小動物!」
「噢!羅教授!」我喊:「這小貓是無害的,如果把牠丟出去,牠一定會死。請你准許我收養牠,尤其,牠是殘廢的,牠決不能獨立生存,把牠丟出去未免太殘忍了!」
羅教授的鬍鬚牽動著,眼光陰沉,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低低的嘰咕了幾聲,顯然在和自己的某種思想鬥爭。然後,他把臉一板,眼光獰惡的盯著我,吼著說:
「我說把牠丟出去!你聽到沒有?」
我被他的吼聲嚇了一跳,低頭看看那隻小貓,我覺得心中一陣痛楚,那小東西似乎已經知道了牠的命運,對我無助的轉動著眼珠,哀哀的低鳴了兩聲。我抬起頭,直視著羅教授,
為這小生命作最後一次的努力:
「羅教授,您為什麼拒絕做一件好事?收養一隻小貓對您是絕無損失的,而且,我保證牠不會妨害您。羅教授——」我輕輕的咬了咬嘴脣說:「您明明有一顆善良而熱情的心,為
什麼您總要用凶惡的外表來掩飾那個真正的您?我不相信您是如此殘酷而無情的!」
羅教授直跳了起來,差點帶翻了他面前的小茶几,他的眼睛瞪得那麼大,眼珠幾乎從那堆茅草裡跳了出來。喃喃不斷的,他在喉嚨裡希奇古怪的詛咒了一大串,雙手握著拳,大有
揍我一頓的樣子。可是,突然間,他握著拳的手放鬆了,眼睛向上翻了翻,他說:「你有『義務』要收養牠嗎?」
「沒有義務,」我說:「卻有興趣。」
「興趣?」羅教授懷疑的盯著我:「你用了兩個很奇怪的字。」
「確實是興趣,」我說:「我從小就有興趣收養小動物,尤其是殘廢的,無家可歸的,瘦弱或無助的小動物。在高雄的時候,媽媽生病以前,我養了三隻小狗,兩隻貓,還有五隻
小兔子,我喜歡看那些小東西由瘦弱變成強壯,喜歡救助牠們,這使我自覺是個救難者,是個重要的人物。望著小生命成長,是一件十分快樂的事情,有一次——」
我停住了,覺得已經說得太多,但羅教授用全神貫注的眼光望著我。「說下去!」他說。
「有一次,」我繼續了下去。「我有一個同學,家裡養了一隻猴子,那猴子生了病,快死了,我的同學要扔掉牠,我把牠抱回家裡,餵消炎片、感冒特效藥給牠吃,用我的全心去
救助牠,居然把牠救活了,看到牠一日比一日健康強壯,我高興得不得了。可是,有一天,我和牠玩的時候,牠突然咬了我一口,害我到醫院裡去縫了四針,我傷心透了,想不到我救
活的動物會來傷害我,媽媽對我說:『憶湄,這是一次教訓,記住,這世界有的時候是沒有道義可講的,傷害你的可能是你最信任和愛護的人,所以別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朋友、
親戚、姐妹!人要靠自己!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朋友!而且,別輕易的付託你的感情,以免加倍的傷心!』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從此,我就不再收養什麼。但,這隻小貓又使我動
心了。」
我微笑,拍著小貓的頭:「我相信,牠不會咬傷我,也不會抓傷我!羅教授,你願意讓我作一番試驗嗎?請允許我收留這個孤苦無依的小東西——我不收留牠的話,牠只能倒斃街
頭,您忍心看著一條生命倒斃嗎?」
羅教授瞪著我,一語不發。他的神情怪異而專注,那對發著光的眼睛探索的望進我的眼底,像一對探照燈。我被他看得十分錯愕,想不透一隻小貓何以會使場面變得這樣「緊張」
。皜皜大踏步的跨到沙發旁邊,把那隻小貓提了起來,放在手心中審視,接著就哈哈一笑說:
「好貓!是一隻標準的避鼠貓,憶湄,養下來吧,我來幫你養。讓我們『共同』擁有牠,好嗎?這貓看樣子就很精靈,一定會捉老鼠。我同學家裡養了一隻貓,除了吃就是睡,胖
得走不動路,老鼠在牠身上爬行,牠還是睡牠的,結果,有一夜,牠的鬍子全被老鼠吃掉了!」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明知道他是在鬼扯,但是仍然禁不住要笑。可是,全房間也只有我一個人笑,空氣中有一份不正常的緊張,大家都嚴肅而沉默,我的笑聲尷尬的僵住了,望
望羅教授,再望望羅太太,我不解的說:
「怎麼了?」
羅太太從椅子裡站了起來,蒼白的臉顯得益形蒼白,一對深黑的眼睛濛濛然的望著我,然後,她移開了目光,像一具僵屍般直挺挺的向餐廳的方向走去。羅教授立即跟了過去,攙
扶住羅太太隱進了餐廳裡。但,在門闔上的一剎那,他回頭再盯了我一眼,那眼光陰沉而凝肅。他們走開後,皚皚也站了起來,冷冷的望了我一眼,又望望中枬,就輕輕的哼了一聲,
也走了。
中枬回過頭來,他的眼光從我的臉上,落到我的手上,我跟著他的視線低下頭來,才發現我的手放在小貓的頭頂上,而小貓正倚在皜皜的懷裡。所以,我也等於是緊倚在皜皜的身
邊,我的頭幾乎靠上了他的肩膀。中枬用鼻音重濁的問:「你們將『共同』養這隻小貓?」
「當然!」皜皜迅捷的回答:「而且,我已經給牠想好了名字了。」
「叫什麼?」中枬問。「叫小波。」
「小波?」中枬鎖鎖眉:「是何典故?」
「只怕——」皜皜也用重濁的鼻音回答:「有一場無形的風波,正懸在這隻小貓身上,但願我的聰明,能解得開一個謎!」
中枬深思的望著皜皜,皜皜也回望他;好一會兒,兩人的眼光中,都逐漸昇起一層敵意,然後,皜皜說:
「下兩盤棋怎樣?」
「賭東道嗎?」中枬問。
「當然!」皜皜把小貓往我懷裡一送,和中枬迅速的走開了。
一瞬間,偌大的客廳中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呆呆的站在屋子中間,半晌都無法從惶惑中恢復,直到小貓咪嗚的一聲低喚,我才清醒過來。舉起小貓,我錯愕的問:
「告訴我,小波,這是怎麼一回事?」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1:00:01
【第九章】
小樹林裡那株菟絲花盛開了,黃綠色的藤葛上掛滿了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迎著夏日的晨風飄蕩。我坐在樹下的草地上,用手抱著膝,凝視著那纏繞在松樹粗壯的樹幹上的花朵出
神。那細碎的小花束和那柔弱的藤蔓,看來那樣的嬌嫩和楚楚可憐。而那雄偉的松樹,扎結的枝幹,又那樣的挺拔蒼健。望著這兩種糾纏在一起的植物,令人對自然界的神奇感到迷惑
。
用手托著下巴,我愣愣的自言自語著說:
「造物之神是為了這棵松樹而造了菟絲花呢?還是為了菟絲花而造了松樹呢?」
「我想,是先有了松樹而後有了菟絲花。」一個聲音答覆著我,我抬起頭來,中枬正含笑的站在我面前。
「松樹離開菟絲花依然能夠存在,但菟絲花卻離不開松樹。你仔細研究,就能夠明白,菟絲花是沒有根的,它的根已深入在松樹的枝幹裡。」
我俯近去看,果然不錯。中枬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凝視著我。
「這松樹和菟絲花對你有啟示嗎?」他問:「多看看這菟絲花,像什麼?」
我望著那花串,搖搖頭。
「像菟絲花。」我說。
他笑了。拿著一支筆,他在手中的一本書的背面勾畫了起來,幾分鐘之後,他們他所畫的東西遞到我面前,他畫了一棵松樹,虯結麻亂的枝椏,樹幹上有一張人臉,濃眉、大眼,
掩藏在針須狀的枝葉之中。另外,一株柔弱的藤蔓繞在松樹上面,細碎的小花朵形成一張女性的面孔,我抬起頭來,驚訝而感動。
「你畫的是羅教授和他的太太。」我說。
「不錯,」他點點頭:「像嗎?」
我沉思了一會兒。「中枬,你的想像力很豐富。」
他伸手去輕觸那一串串的花朵,說:
「那是一棵菟絲花——我是說羅太太,你無法設想,假若她離開了羅教授,會不會繼續生存?她已經連根依附在羅教授身上了。看到松樹和菟絲花相依並存,使人感動。看到羅教
授衛護他的太太,也給人同樣的感覺,是不是?我常想,人生是很奇怪的。就像你剛剛所問,造物者是為松樹而造了菟絲花,還是為菟絲花而造了松樹?我也常問,上帝是為羅教授而
造了羅太太?還是為了羅太太而造了羅教授?他們就像我們面前這兩株植物一樣不能分割,我奇怪他們是如何遇合的?」
「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我輕聲的念著李白的句子。
「是的,」中枬說:「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那麼,誰是使那輕條斜過來的春風?」
「你認為——」我說:「羅教授和羅太太之間有一頁纏綿的戀愛故事?」
「唔,」中枬深思的望著我,好半天才說:「我認為,這整個家庭都頗不簡單,包括——」他突然頓住了,把說了一半的話哽咽了回去,直視著前面說:「嘉嘉來了,看樣子,她
是為你而來的。憶湄,我覺得,你身上一定有一點魔力,你會在不知不覺中吸引每一個在你身邊的人,連混沌無知的嘉嘉,都同樣受你的吸引。」
真的,嘉嘉對我們走了過來,她手中捧了一大束黃色的花——那種不知名的小草花。她的臉上帶著笑,單純、信賴,而無邪的笑。她一步步的走近我,有些像個虔誠的信徒,正走
向她的崇拜的神像。停在我面前,她慎重的把那束花遞給了我。我接過花,頗為感動,拍了拍我身邊的草地,我說:
「坐一會兒吧,嘉嘉。」
她順從的坐了下來,卻用她那遲鈍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看。對於她這種神情我已經是司空見慣,所以並不驚奇。但,中枬卻以研究的眼光,深思的望著嘉嘉。我們沉默了
一會兒,嘉嘉忽然張開嘴,不合時宜的唱起那支老歌來: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她突然而來的歌聲讓我愣了愣,接著,我就發現她以討好的神態望著我,渴切的說:
「我會唱了,小姐。」
「噢,」我說:「你唱得非常好,嘉嘉。」
她看來十分開心,咧著嘴笑了起來。
「嘉嘉,」中枬開了口:「誰教你唱這一支歌的?嗯?」
嘉嘉癡癡的仰起頭來,不解的望著中枬,停了半天,才牛頭不對馬嘴的說:「花——要開了。」
中枬嘆了口氣,拉拉我的衣服:
「我們該走的,憶湄,你要開始上課了。」
我站了起來,撲掉身上的碎草,對嘉嘉揮了揮手,和中枬走出了小樹林。中枬一直沉思不語,看來似乎滿腹心事。上了樓,走進了我的屋中,我說:
「你在想什麼?」
「你!」中枬說。
「我?」
「是的,你!」中枬握住我的雙手,仔細的凝視我的臉,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想找出你特別引人的地方,我最初見你,就有一種錯覺,好像早就認識了你,你的臉——遠在
我沒有見到你以前,就仿佛見過了似的!」
「你決不會見過我!」我笑著說,走開去把那束黃色的花插進花瓶裡。「在這三個月以前,我從沒有來過臺北,所以,連公共汽車站上碰過面都是不可能的!」
「你相信第六感嗎?」
「有一些相信。」
「那麼,大概是第六感,一定我夢中見過你,」他走過來,用手在我背後圈住我,吻我的耳朵。「憶湄,老天為我而造你,也為你而造我!所以我們會在一開始就似曾相識!」
我有些困惑,說真話,我在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並沒有他所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如果是第六感,為什麼單單他有那份第六感,而我沒有呢?就在我凝神沉思的時候,「咪嗚」一
聲,小波不知從那兒跳了出來,落在書櫥上面。
我把牠抱了下來,走到書桌邊坐下,撫摸著小波的頭,我說:
「人世的一切,機緣遇合,恩怨因果,一定都有個定數,許多無法解釋的事,神啦,鬼啦,心靈感應啦,我們都找不出道理來。我相信命運,也相信有個大的力量在冥冥中操縱著
人世的一切。拿小波來說吧,如果不遇到我,牠可能已經倒斃街頭了,而那一天,如果我們不去看電影,又怎會碰到牠?如果我們看完電影,就直接坐三輪車回家,又怎會遇到牠?」
我把小貓舉起來,用面頰倚偎著牠毛茸茸的小身體。「這是條幸運的生命!」
中枬對我微笑,伸手來撫摸小波的毛,他的手從小波身上移到我的下巴上,托起我的頭,凝視我的眼睛:
「你是一個善良的女孩,憶湄。」他搖搖頭,嘆息的說:「但願我不要這麼喜歡你,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一顰一笑,都牽動我每一根神經。」他的眼光朦朧了,不轉瞬的望
著我,我也凝視著他,時光在兩人的注目下悄悄的流逝。半晌,他驚跳了起來:「噢,憶湄,打開書本吧!」
我把小貓抱在懷裡,懶洋洋的翻著書頁,眼光仍然凝注在他的臉上。「憶湄,」他用舌頭潤潤嘴脣伸了伸脖子。「你說一說,中國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哪一年召開?什麼地方
召開?」
我瞪視著他。
「我問你問題,你聽到沒有?憶湄?」
「嗯?」我神思不屬。
「我問你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哪一年召開的?」
「噓!別說話!」我說:「小波睡著了,你聽牠的呼嚕聲,好像在低低的訴說什麼。」
中枬看了我幾秒鐘,突然站起身來,走到我身邊,一聲不響的把小貓從我懷中提起來,放在地下,輕輕的拍了拍牠,把牠趕到床底下去了。然後他坐回他的位子,嚴肅而冷靜的望
著我,說:「現在,你能夠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噢,」我懊惱的說:「中枬,你未免太嚴厲了。」
他推開節本,握住了我的雙手,把我的手闔在他的手中間,直視著我的眼睛,用低沉的聲音說:
「憶湄,你不能永遠寄人籬下,是不是?考大學對於許多人是並不重要的,可是,對於你卻非常重要。憶湄,你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我注視他,他的聲音那樣溫柔誠摯,他的眼睛那樣深沉懇切,我的心情激動了,低下頭,我為自己慚愧。媽媽屍骨未寒,羅教授恩重如山,我不能落榜!抬起頭來,我自覺淚霧迷
濛。
他的手在我的手上加重了壓力,他用令人心臟絞緊的溫柔的聲調說:「憶湄,憶湄!我抱歉讓你傷心。」
「不!」我迅速的拭去了淚,對他微笑:「你剛剛問我什麼?第一次國民代表大會嗎?」我側著頭思索:「是不是民國十三年在廣州召開的?」
中枬凝視著我,微微的瞇起了眼睛。笑意逐漸染上了他的嘴角,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說:
「憶湄,你真讓我心折!」
這是一個中午,整幢屋子都沉睡著,我打開房門,側耳傾聽,顯然羅家每一個人都在午睡,走廊裡空蕩蕩的毫無人影。折回屋裡,我拉開壁櫃,取出一雙前一日才上街去偷偷買回
來的溜冰鞋。悄悄的走下了樓梯,來到飯廳外的水泥地上。坐在臺階上面,我把兩隻鞋子都繫好,對自己發誓的說:
「我一定要學會溜冰,而且要溜得又快又好,讓皜皜大吃一驚!」
帶著堅定的慶心,我戰戰兢兢的站了起來,輪子一經滾動,我立即撲倒下去。站起身,我再嘗試。中午的烈日曬著我,我卻渾然不覺。我一再跌倒,又一再爬起。反正無人看著我
,我也不怕摔跤丟人。就這樣,我跌跌沖沖的,居然也可以平穩的滾動一段路了。
任何玩意兒,都是剛學的時候勁最大,我越來越有興趣,忘了時間,也忘了烈日如焚,我的襯衫都被汗所濕透。為了溜冰,我特地穿了一條長褲,整個褲子上都是灰塵。由於摔跤
的次數太多,每次跌倒又都用手去撐住地面,所以手掌都跌腫了,而我仍然樂此不疲。我的摔跤並非沒有代價,我開始摸清溜冰的訣竅了,也懂得雙腳的運用和輪子的操縱。在愉快的
心情下,我不知不覺的唱起歌來,我唱的是一支我小的時候媽媽常唱給我聽的娃娃歌:
「飛飛飛飛,這個樣子飛飛,向上飛,飛上去就要把頭抬,要轉彎尾巴擺一擺,——」
大概是尾巴沒有擺好,我的腳下一滑,就一屁股坐在地下了。這次摔得可不輕,脊推骨的末端撞在水泥地上,痛得我從牙縫中向裡面吸氣。
氣還沒完,一個影子罩在我的頭上,我抬起頭,皜皜正彎著腰看我,他漂亮的眼睛裡充滿了笑意,嘴角掛著嘲謔和激賞,咧了咧嘴,他說:
「你不應該飛,憶湄。你的腳下有了輪子,但是肩膀上並沒有翅膀,如果你想飛,就難怪要摔跤了!」
我對他翻了翻白眼。「好,」我說:「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偷看我的?」
「從你提著一雙溜冰鞋,像做賊一樣從樓梯上偷偷摸摸的走下來的時候開始。」天呀!原來我這整個一段摔跤啦,爬起來啦,發誓詛咒啦——他都看見了!我噘起了嘴,沒好氣的
說:
「那麼,我摔了跤,你既不加以扶手,反而冷嘲熱諷,豈不有失忠厚?」
他大笑,望著我說:「有失忠厚?憶湄,你明知我根本不是一個忠厚的人!」他再看我,又笑。「我說過了,只要你不想『飛』,你就溜得很好了!」
我咬住嘴脣,斜睨著他,這兩句話似乎頗有道理。他把手伸給了我。我握住他,他把我拉了起來,牽住我的手,像帶領一個瞎子般帶著我走,嘴裡不停的指示著說:
「用右腳——現在換左腳——再用右腳——換一隻腳用腳尖的輪子轉彎——好!不錯!我放手了!」
他放了手,我平平穩穩的溜了一圈,他接住我,把我帶到臺階前面,讓我坐下。掏出一塊大手帕,拋在我膝上說:
「把你的汗擦一擦,今天練習得夠了,以後,你應該選黃昏的時候來溜,這樣曬著太陽運動,你會中暑。」
我拿起他的手帕,在臉上塗抹一遍,整條手帕都變得又濕又黑,我的臉紅了。他看來卻十分開心,在我身邊坐下,用手托著頭,他微笑的凝視著我,欣賞的說:
「憶湄,你猜你給羅家帶來了什麼?」
「什麼?」我不解的問。
「生命!」
「生命?」我有些愕然。
「是的,生命。在你走進羅宅以前,羅宅是死的,你進來之後,羅宅才開始甦醒。」他的笑意漸消,眼睛深深的望著我。「你不覺得,我最近停留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嗎?」
這倒是真的,我思索著。他灼灼逼人的眼光使我不安。他又笑了,揚了揚眉毛說:「你有些怕我嗎?憶湄?」
「我什麼都不怕!」我噘著嘴說。
「你怕一件東西——鬼!」
我笑了,想起那個被羅太太所驚嚇的晚上。人,總是喜歡庸人自擾的!皜皜仍然托著頭注視我。忽然,他說:
「你剛剛唱的那支很滑稽的歌,你願意為我再唱一遍嗎?我喜歡它,有股親切感。」
我真的唱了。唱了一段,我停住,解釋的說:
「這支歌很長,是一個兒童的歌劇,前面是老鳥在教小鳥飛行,以及告訴牠該注意的事項。」
「唱下去!」皜皜命令似的說,他的眼睛深思的瞪著我,眉梢微蹙著。我唱了下去:
「你不要慌,你不要忙,飛了上去,要提防,老鷹老鷂很可怕,壞心腸。還有那,貓大王,還有那,蛇大娘——」
皜皜的眼睛一亮,興奮使他的面孔發紅,他加入了我唱起來:
「牠們都能夠爬上房,牠們都能夠爬進牆,你要時時刻刻,放在心頭上——」
「哦!」我叫著說:「你也會唱!」
他蹙緊了眉頭,思索著說:
「我一定在夢裡唱過這一支歌,我賭咒,平常並沒有聽人唱過!」
「你一定聽人唱過,而你忘了,」我說:「這並不是一支很少聽到的歌,許多年前,這歌曾經流傳很廣。」
「多久以前流傳過?」他問。
「大約二、三十年前吧!」
他瞪著我。「誰教你唱的?」
「我母親。」
一段沉默後,他的眉頭放鬆,爽然的笑了起來,愉快的說:「這不就獲得答案了?你看,你母親曾經和我母親情如姐妹,她們一定來往很密切,那麼,在我三、四歲的時候,你母
親一定也教過我唱這支歌,所以我會對它有親切感。」
「三、四歲的記憶可以保持很長久嗎?」我問。
「我相信是可以的,最起碼,在潛意識中會有一個印象。」
我想起中枬也曾和我討論過潛意識中的記憶問題,這使我聯想起嘉嘉的潛意識。放開了這份思想,我彎下身子去解溜冰鞋的鞋帶,我剛解開一隻鞋子,我的手腕就被另一隻手捉住
了,抬起頭來,我接觸到皜皜緊迫著我的那對灼熱的眸子,他的臉距離我的臉非常之近,兩道漂亮的濃眉在眉心糾結,眼睛裡燃燒著一抹奇異的火焰。
「憶湄,」他用一種稀有的,沉啞的聲調說:「記得我曾經和你談起我的『博愛』論嗎?」
我點點頭。
「我一直有我對女性的一套看法,」他說,眼睛沒有離開我的臉:「我認為每一位女性都有她獨特的可愛之處,所以,每一位女性都值得人愛。但是——」他停頓了一下,眼光在
我臉上掃了一圈:「近來,我發現我的道理無法成立了。每一位女性或者都有一兩點符合於我的希望的可愛之處,可是,有一天,當一個女孩子具有各方面的優點,能在各方面吸引我
,那麼,所有其他的女孩子,就都不能存在了。」他的眼光由灼熱而變得溫柔:「憶湄,你懂嗎?」
我慢慢的搖了搖頭,困惑的說:
「不,我不懂!」
「那麼,讓我來使你懂!」他說,用力一拉,我撲進了他的懷裡,他用手圈著我,眼睛對著我的眼睛,鼻子對著我的鼻子。我在他那烏黑的瞳人中看到自己的臉:緊張、困惑,而
迷亂。
他壓低了嗓音,在喉嚨裡深沉的說:「中枬有什麼使你著迷的地方?嗯?憶湄?那只是一個書呆子——和你完全不相配。」
「不,」我輕聲的說,喉頭乾而澀:「你不瞭解他,他有思想,有毅力,有理性。」
「我沒有思想?沒有毅力?沒有理性嗎?」他問,咄咄逼人的。
「你——」我更加困惑:「似乎也有。」
「似乎?」他咧了咧嘴:「解釋一下!」
「你的思想太偏激,對人生的態度太隨便,你容易嘲笑任何事物——不論該嘲笑的或不該嘲笑的。你不重視許多東西,包括生命及感情。你經常是不負責任的,在讀書做事戀愛各
方面都是——」
「我居然有這麼多的缺點嗎?」他的眼睛閃著光:「這就是你眼中的羅皜皜?」
「唔,」我哼了一聲:「不對嗎?」
「不,太對了一些——」他的嘴脣輕觸著我的面頰:「只是,婚後你決不許這樣隨便的批評我,現在我拿你無可奈何。以後,我會是一個強橫而專制的丈夫。」
我驚的跳。「你錯了,」我說:「我沒有意思要嫁給你。」
「我沒錯,」他冷靜而肯定的:「你將要嫁給我!」
「絕不!」
「一定!」他的嘴脣滑向我的鬢邊:「你的面頰為什麼發燙?你的心臟為什麼狂跳?你的身子為什麼驚悸?誰使你不安?誰使你興奮?誰使你害怕?你和中枬在一起時也會這樣嗎
?嗯?告訴我!」
我掙扎。「你使我顫慄。」我說:「中枬使我安寧。」
「安寧?」他嗤之以鼻。「戀愛不是一件安寧的事兒。憶湄,讓我來教你戀愛!」
一陣緊迫的壓力,我突然無法呼吸,在心臟的狂跳下,在血脈的憤張中,在神智的昏蒙裡,我只能瞪著大大的眼睛,望著他那對也睜得大大的眼睛。於是,倏忽間,我和他的身子
驟然分開,在我還沒有瞭解是怎麼一回事之前,我先聽到一聲重重的拳擊之聲,然後,我向上看,羅教授像個龐然巨物般聳立在我和皜皜之間,在羅教授旁邊,是臉色發白的中枬。而
皜皜,正從臺階上爬起來,用手揉著他的下顎骨,瞪著怒目,瞠視著他的父親。
這突來的變化使我驚愕、慌亂,而無法出聲。羅教授和中枬的同時來到,以及羅教授居然會揮拳怒擊皜皜,都使我震驚不安。皜皜的下顎立即呈現出一片青紫,可見羅教授出手之
重。他們父子二人對立著,好長一段時間,這兩人就如兩條發怒的鬥牛,彼此豎著角,怒視著對方。
「好,」是皜皜先開口,「爸爸,你是什麼意思?」
「我警告過你,」羅教授咆哮著說:「你不許招惹憶湄!」
「你覺得我不配?」皜皜仰了仰頭,瞇起眼睛來,冷冷的說:「你欣賞憶湄,是嗎?你以為我和她逢場作戲嗎?爸爸,你錯了!你該覺得高興,終於有人折服了我。對憶湄,我不
是隨便玩玩,你懂嗎?爸爸?難道你不願意有這樣一個兒媳婦?」
羅教授似乎愣住了,許久都沒有出聲音,我也愣住了,我的視線和中枬接觸,他的眼睛死死的盯在我的臉上,如同我是個陌生的人物,那眼睛裡沒有責備,卻有過多的沉痛和傷心
,我張開嘴,想解釋,卻又無法開口,我的心神仍然陷在混亂中。
「神經病!」羅教授的一聲大吼使我嚇了一跳,接著,他暴跳如雷的對他兒子大叫大罵起來:「混蛋!你該死!該下地獄!下十八層地獄!你這畜生!你娶什麼女混蛋我全不管!
你碰一碰憶湄我就打斷你的狗腿!混帳!混帳!混帳!」
罵著,他一下子跳過來,面對著我,一大串詛咒般的惡言惡語像傾水般倒了出來:「你沒出息!憶湄!你也該死!該死!該死!笨得像個豬!一群豬!你長了眼睛沒有?這個畜生
有什麼地方吸引你!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混蛋!混蛋!混蛋!一群混蛋!——」
「哼!」皜皜冷冷的哼了一聲,打斷了他父親的咒罵,他灼灼有神的眼光冷冰冰的望著羅教授,靜靜的說:「爸爸,你可以停止叫嚷了,我想,我已經證實了我的想法——」他頓
了頓,慢吞吞的說:「你也在欺騙自己,是嗎?爸爸?你——愛上了憶湄!」
皜皜最後一句話如同一個炸彈,突然在我們之中炸開,所有的人都震住了,沒有一個人再能開口,包括說出這句話的皜皜在內。一段使人難堪的沉寂之後,我看到羅教授跳動了一
下,接著,就是皜皜滾落臺階的聲音。我張大了嘴,驚愕、慌亂、恐懼、惶惑——幾十種難言的情緒對我潮湧而來。
皜皜從地上躍起,憤怒使他的眼睛發紅,他的面頰上又多了一塊青痕,他瞪視著羅教授,眼珠向外凸出。然後,他對羅教授衝過去,雙手緊握著拳,咬緊了牙,大有一拚生死之態
,我大叫了一聲:「不要!」我無法望著他們父子打鬥,尤其是為了我。
我從臺階上直跳起來,向他們二人「奔」過去。我忘了我的一隻腳上還繫著溜冰鞋,我的腳在臺階上拐了一下,身子歪向水泥地面。一陣劇痛從我腳上直抽到心臟,我狂叫一聲,
滾到地下。痛楚使我全身肌肉繃緊,我聽到他們跑近我身邊的聲音,張開眼睛,我看到三張俯向我的臉龐——皜皜、中枬、和羅教授。痛楚在我的腳踝處絞緊、撕裂。
我咬住嘴脣,閉上眼睛,有人碰觸到我受傷的腳,我大叫。冷汗從背脊上冒了出來,我聽到皜皜的聲音:「她的骨頭折了,必須馬上請醫生!」
有人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我睜開眼睛,是羅教授!他凝視著我的眼睛裡不止單純的關懷,還有著激動,和緊張,那鬚髮滿佈的臉龐因憐惜而扭曲,他狂叫著:
「請醫生去!請醫生去!」
皜皜奔了出去,我知道他是去請醫生。羅教授抱著我走向屋裡,痛楚在我腳上繼續加重。我從眼角處看到中枬,他灰白的臉毫無血色,沉痛在他眼睛中燃燒。轉過身子,他咬著牙
走向室外,落日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下,孤獨而淒涼。我的心臟絞緊了,張開嘴,我想呼喚他,但,痛楚使我無法成聲,我呻吟,昏然的失去了知覺。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1:00:29
【第十章】
我的腳上了石膏,被判定一個月的徒刑,必須坐在床上,眼睜睜的迎接著每個明朗的清晨和絢麗的黃昏。這,對於愛動的我來說,不啻是一大苦罪。本來,我應該進醫院療養,但
是羅教授堅持要我留在家裡,認為這樣照顧起來比較方便。而我也怕透了住醫院,所以,就每日坐在床上,讓醫生到家裡來診視和打針。皜皜常取笑的對我說:
「現在,你總算有點文靜樣子了。」
羅教授常出其不意的來到我的房間裡,把他的大手掌壓在我的額上,試試我有沒有熱度。事實上,我從不是嬌嬌弱弱的那種女孩子,我的身體總是好得過份,連傷風感冒都難得有
一次。這次的骨折帶給我最大的痛苦是不能活動,日日夜夜的挨在床上,使我心情煩躁,精神不振。
一天晚上,羅教授審視著我說:「憶湄,你的氣色不好,」回過頭去,他對剛好在我房裡的中枬說:「從明天起,暫時停止給她上課,讓她多休息。」
中枬默默不語。羅教授走出房間之後,他背負著手,走到落她窗前面,呆呆的凝視著外面。他的神情顯得那樣寥落,眼睛深思的望著窗外的夜色。他那低沉的情緒影響了我,自從
羅教授父子為我而起爭執,以至於我摔傷腳踝之日起,他就明顯的消沉了下去,甚至有些在逃避我。雖然他也常到我房裡來看我,但,總是略事盤旋,就匆匆離去。我變得很難有機會
可以和他單獨相處了,更難得有機會和他談話。我下意識的覺得,他在疏遠我,冷淡我,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傷害。因而,在他面前,我也比以往沉默,而且情緒低落了。
看到他一直瞪視著窗外,我忍不住了。
「中枬!」我喊。
「嗯?」他沒有回過頭來。
「你過來好不好?」
他慢吞吞的轉過頭,慢吞吞的走向我,停在我的床邊,他用被動的眼神望著我。我有些沉不住氣,帶著幾分憤怒,我說:「中枬,關於那天的事,我必須向你解釋——你別這樣瞪
著我行不行?」
「不瞪著你怎樣呢?」他無精打采的問。
「你能不能坐下來?」
他在我的床緣上坐了下來,仍然用那種被動的神情,沉默的望著我。
「中枬!」我勉強壓制著自己煩躁的情緒,說:「你不應該不給我機會解釋,那天,你所看到的,關於我和皜皜——」我困難而艱澀的說:「完全是他主動——我根本就莫名其妙
——」
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我,帶著點兒審察和研究的味道。
「是嗎?」他問,眉毛微微的向上抬:「憶湄,最起碼,他使你眩惑,對嗎?」
眩惑?我側著頭細想。中枬用了兩個很好的字,回憶當時的情況,我確實有些「眩惑」,甚至有些被皜皜所催眠。無論如何,我並沒有積極的去抵抗他。靠在靠墊上(我的背後塞
滿了靠墊)我蹙眉沉思。而一旦仔細分析,我就發現一項事實,不可否認,皜皜對我確實有一份吸引力。年輕、漂亮、熱情、幽默、灑脫不羈——他身上有著太多讓人不能漠視的優點
!那麼,在我的潛意識中,是不是對他也有一份超過了友誼的感情呢?再進一步想,我的偷偷學溜冰,是不是也有想得到他的讚美和欣賞的潛在願望?這樣一深思,我覺得立場動搖了
,最起碼,我無法理直氣壯的向中枬解釋!望著被面上的花紋,我沉默了。
中枬握住了我的一隻手,他的另一隻手托起了我的下巴,審視著我的眼睛,我憂愁的回望著他,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他對我搖頭嘆息了。
「憶湄,」他輕輕的說:「我不該對你責之過苛。你像一個光源,走近你身邊的人都受你的照耀,你在不知不覺中吸引任何一個接近你的人,這,並不是你的過失!我太狹窄,太
自私。但是,憶湄,我無法不狹窄和自私。在感情上,我承認我有極強的佔有欲!我不能容忍任何一個男性對你的親近,看到羅教授把手放在你的額上,使我全心都冒著火——」
「你不能對所有的人都懷疑,」我無力的說:「羅教授只是照顧我,像——一個長輩一樣的照顧我——」
「別自欺欺人,憶湄!」中枬說:「皜皜的話並非沒有道理,你仔細用用思想就會明白!你想,羅教授是一個肯照顧別人的人嗎?除了羅太太,他照顧過那一個人?皚皚是他的女
兒,身體那麼壞,三天兩天生病,你看到他去問一聲,摸一下嗎?他只給她請醫生,吃藥,打針,就算盡了責任。你,一個投奔而來的孤苦的女孩子,他憑什麼要特別的照顧你?憶湄
,你那麼聰明,難道還看不出最明顯的事實?」
「不,」我掙扎的說:「中枬,我是個平平凡凡的女孩子,我並不美,又沒有什麼特別的聰穎和智慧,你不必懷疑任何人都會愛上我,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你不美?」中枬深深的望著我:「你錯了,憶湄,你不知你自己有多美!你也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可愛!你是一個最完整的生命,充滿了誘人的活力和熱情,像一個閃光的星體,
走到哪兒,就閃耀到哪兒——」
我搖頭。「中枬,你喜歡誇張,你不該這樣的讚美我,反而使我覺得沒有真實感。」
「對,」他說:「我不該讚美你,但,我發誓我所說的,全是我最真實的感覺。憶湄,你並不十分明白你自己,我不會虛偽的去讚美你,因為,一切虛偽,在你面前都無法存在。
你真摯、坦白,而蘊藏豐富,像一座發掘不完的礦,越發掘就越多——」他嘆了口氣:「唉!憶湄,但願我能少喜歡你一些,那麼,我就不會因嫉妒而苦惱,因怕失去你面緊張——你
懂嗎?憶湄?那天,看到你和皜皜的情形,使我想打扁他,想揉碎你!」他捏緊我的下巴,捏得我發痛:「你該摔斷了骨頭,懲罰你那顆易變的心!」
「我並沒有變。」我說:「你像個多疑的老太婆!」
「我就是多疑,」他說:「我要你完完全全屬於我!每一個微笑,每一根汗毛,每一縷思想!」他捉住我,突然的吻我:「我不再和你生氣了,憶湄,」他輕聲的說:「如果我不
能完全佔有你的心,一定是我還不夠好,讓我再繼續努力!」他對我微笑。
「在人生的戰場上,我從不肯承認失敗,在愛情的戰場上,你會看出我更大的韌力和毅力,我非得到你不可!你看著吧!」他那咬牙切齒的模樣使我失笑,可是,笑歸笑,我的眼
眶卻沒來由的發熱。他那份男性的堅強和固執,以及那份強烈的佔有的感情,都使我如此心折!
我的眼睛濕潤了,我用手輕輕的撫摸他的手背,懇切的說:
「你已經有了你所要的,還不夠嗎?」
「是嗎?」他凝視我。
我含淚點頭。於是,他一把擁住了我,他炙熱的嘴脣緊貼著我的,我們滾倒在床上,弄痛了我的腳。我輕呼,他把我的腳架好,站在床邊凝視我,他看得那麼長久!然後,他微笑
了,我也笑了。他的眼睛裡有淚,我的眼睛裡也有淚。重新坐在我的床緣上,他溫柔的握住了我的雙手,說:
「這就是愛情,是嗎?憶湄?活了二十五歲,我現在才知道什麼是愛情;有笑,有淚。有甜蜜,有辛酸。有痛苦,也有狂歡!」
第一陣秋風從我窗前掠過,第一片黃葉穿過窗櫺,飄墜在我的書桌上面。
清晨,嘉嘉躡手躡腳的走進我的房間,用一束新鮮的雛菊換掉了我花瓶中的殘花敗葉。我的腳尚未復元,躺在床上,我假裝熟睡,偷窺著嘉嘉在我的屋內徜徉。
她發現了正蜷伏在椅子中打盹的小波,顯出一份孩子氣的高興,往地下一坐,她把下巴擱在椅子的邊緣上,和小波低低的作了一番沒人能瞭解的長談。小波站起身來,弓了弓背脊
,對她慢吞吞的打了一聲招呼:
「喵!」
「喵!」嘉嘉熱心的答應了一聲,也弓了弓肩膀,我噗哧一聲笑了。
嘉嘉站起身來,走到我的床邊,側著頭凝視我。我重新闔攏了眼睛,也從睫毛下窺視著她。她那皺紋遍佈的臉上,依然掛著那種癡癡傻傻的笑容。從花瓶裡摘下了一朵黃色的小菊
花,她把花朵放在我的枕邊,又輕輕的為我拉好了棉被,細心得像個溺愛的母親,又像個忠心耿耿的老僕。然後,她滿意的笑了,再躡手躡腳的走出了我的房間,帶上了房門。
我睜開眼睛,可以聽到她穿過走廊的腳步聲,和她下樓時揚起的愉快的歌聲。我側身而臥,注視著枕邊那朵黃色的小菊花,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花瓣上還沾著幾顆小小的露珠。
剛剛從枝頭摘下的花朵那樣新鮮而芬芳,我有些陶醉了。
門柄再度輕輕轉動,又有人來了,是誰?中枬嗎?我躺平身子,迅速的闔上眼睛,再一次孩子氣的「裝睡」,看看他會做些什麼?門開了,又關上。有人輕輕悄悄的走了進來,無
聲無息的,像一隻小貓。我從瞇著的眼睛裡看過去,一襲白色的綢衣,一件白色的小坎肩,輕飄飄的款步而來,像一團軟煙輕霧!是羅太太!她要幹什麼?
停在我的床前,她俯頭看我,黑而美麗的眼睛迷迷濛濛,像破曉時分煙靄中的兩點曉星。她的視線從我的臉上移向枕邊,眉頭蹙了起來,那本已十分蒼白的臉忽然變得更加蒼白。
慢慢的,她從我枕邊拿起了那朵小菊花,背對著我,走向窗口。我無法看到她面部的表情,也無法看出她把那朵花怎樣了。只是,當她佇立在窗前的時候,我發現地板上飄墜下許許多
多黃色的花瓣,最後落到地下的,是那綠色的花萼和花梗。
她在窗前大約佇立了五分鐘,小波突然跳到窗臺上,使她嚇了一大跳,凝眸注視著小波,她看起來頗不快樂,轉過身子,她走向我,我來不及再閉上眼睛,我們面面相對了。有一
霎間,我們兩人似乎都有些驚愕,我在為那一朵花的命運難過,她,大概吃驚於我的清醒。
我們對看了幾秒鐘,還是我先開口:「早,羅伯母。」
她瞪著我不語。「你——」
我噘噘嘴說:「不喜歡黃色的花嗎?」
「誰給你採來的花?」她冷冷的問。
「嘉嘉。」我說。
「嘉嘉?」她沉思了,半晌,她喃喃的說:「嘉嘉!她知道些什麼?你又知道些什麼?」她望著我。「你為什麼要到這兒來?憶湄?這裡沒有你認得的人,你怎麼就敢提著一口箱
子來投奔?你怎麼知道你一定會受歡迎?你怎麼敢面對於一個陌生的環境?你——」她嚥住,神情怪異的盯著我,眼睛是灼熱的。「憶湄,你來做什麼?你告訴我,你到底來做什麼?
」
我愕然了,從床上坐了起來,我詫異的望著她。她是什麼意思?難道我的「投奔」除了無家可歸之外,還會有什麼其他的目的嗎?或者,她十分不歡迎我?迎著她的目光,我說:
「我無父無母,所以我投奔了你們,羅伯母,我還可能有其他的目的嗎?你以為我來做什麼呢?」
「你——」羅太太的眼神有些渙散,低低的囈語般的說:「他讓你來的,是嗎?他讓你來!我知道,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來了,一切都不同了!我看到你,我知道你!嘉嘉
也知道!是嗎?你要做什麼?你預備做什麼?但是,請你饒了一個人,好嗎?請你饒了他!請你——」
「羅伯母,」我靜靜的說:「我聽不懂你任何一個字,你在說些什麼?這個他,那個他,你是指誰?是人字旁的他?還是女字旁的她?羅伯母,你能說清楚一點嗎?」
「你懂的,是不是?你什麼都懂!」
「我什麼都不懂!」
羅太太怔怔的望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她張開嘴,一個字一個字說:「你不知道你的母親是誰嗎?」
「我的母親!」我叫:「我當然知道!她是江琳,已經去世了!羅伯母,你在故弄玄虛嗎?難道我的母親還有另外一個人?」
「你的母親——」羅太太的話沒有說完,羅教授猛然推開房門走了進來,他巨大的身子挺立在我的床前,亂髮蓬蓬中的眼光直射在羅太太的身上,用警告似的口吻說:
「我在門外聽到你們在談話,雅築,你在說些什麼?」
「她在談我的母親,」我說,懷疑的看著羅太太和羅教授:「你們以前和我母親很熟嗎?羅教授!我的母親是誰?」
「你的母親是誰?!」羅教授瞪大了眼睛,對我魯莽的喊:「你在發熱病嗎?憶湄?還是在說夢話?你連你的母親是誰都不知道了?還要問我們!你的頭腦呢?發了昏嗎?」
天知道!這是羅太太提出來的問題!卻害我挨上這一頓臭罵!我翹起了嘴巴,嘟嘟嚷嚷的說:
「真不知道是誰沒有頭腦,是誰在發昏,我不過是重複別人的問題而已!」羅教授看了羅太太一眼,說:
「雅築,你先回房裡去,我有話和憶湄談!」
羅太太順從的轉過身子,走出了房門,在隱沒在門外的一剎那,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光特殊而神秘,我是更加的大惑不解了。羅教授望著房門闔攏,然後,把他重大的身子塞
進了我床前的椅子裡,瞪著我說:
「好了,憶湄,你有什麼話要說?」
我一愣,什麼話?!明明他有話要和我說,怎麼倒變成了我有話要說了,我皺起了眉,沉不住氣的說:
「我根本沒有話說!只是你們轉昏了我的頭!我覺得你們全體都在故作神秘!」
「故作神秘?」他的眼珠骨碌碌的轉了一下:「憶湄,你別聽雅築的話,難道你還不知道她的神經有問題?她說話向來沒頭沒腦的,你別去惹她就行了!你的毛病就是太愛管閒事
!太好奇!太愛亂發問!」
「我?」我張大了瞳孔:「天知道!」
「哼!」他哼了一聲,突然用手揉了揉鼻子,仔細的凝視了我一會兒,文不對題的說:「憶湄,你好像瘦了不少!」
「唔,」我愣了愣。「都因為這隻腳,假如再這樣坐在床上,我真要發瘋了。」
「你——」他望著我,顯得若有所思,突然說:「應該吃點滋補的東西,你愛吃什麼?」
「我——我已經吃得很好了。」我說:「在這兒的生活,比起我以前,真是天堂了。」
「你曾經過得很苦嗎?」
「是的,有一陣,在媽媽生病的時候。」
他的嘴閉緊了,炯炯逼人的眼光在我臉上上上下下的逡巡著。然後,他那巨大的手掌忽然蓋在我的手上,那是隻大而有力的手!一股暖流從他手掌中灌注到我的心底。他的眼光逐
漸轉變,變得那樣溫柔,那樣細膩,像他對羅太太發病時的眼光,溫柔得讓人心碎。除了溫柔以外,那眼光中還有些什麼,使我的心臟痙攣而脈搏增速,那是種惻然的,憐惜的,寵愛
的光芒。
他對我慢慢的搖了搖他那巨大的頭顱,用充滿感情的低沉的嗓音,喃喃的說了一句:
「哦,憶湄。以後你將不再貧苦孤獨,你將遠離一切苦難!」
說完,他的大手掌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壓力,於是,剎那間,我發現我被擁進了他的懷裡,我的面頰緊倚在他的胸膛上。那是多寬闊的胸懷!他一定有一顆巨大的心臟,我清楚的
聽到那心臟敲著胸腔的沉重的響聲!他滿是鬍鬚的下巴貼著我的鬢邊,硬硬的像個刷子般的鬍鬚刺痛了我。但,那是種舒適的疼痛,溫暖而親切。他的手輕撫著我的背脊,嘴上模糊的
喊著:「小憶湄!可憐的憶湄。」
隨著他的低喚,我猛然覺得心境空靈,而疲倦欲睡。這是種難以描述的情緒,仿佛一個在深山中迷途許久的人突然找到了家。一個被寒冷凍僵了的人突然找尋到一盆火。只感到四
肢鬆懈,滿懷溫情,像置身在溫暖浪潮中,那麼舒適而安慰。我閉上了眼睛,本能的攀附在羅教授的身上,我不想離開他,他給我一個強大的保護的感覺,正如他所說的:
「以後你將不再貧苦孤獨,你將遠離一切的苦難!」
我知道這不是空言,而是真正的許諾!我被保護著,我被寵愛著,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幸福,更快樂的人嗎?
房門猛的被推開了,我不情願的張開了眼睛,是徐中枬!他手中捧著一個托盤,托盤裡是我的早餐!近來,他喜歡搶彩屏的工作,幫我送東西,幫我做許多小事。他一邊跨進門來
,一邊興高采烈的叫著:
「該醒了吧!懶丫頭!太陽快曬到你的枕頭上了——」
我看到笑容如何在他脣邊凍結,我看到肌肉如何在他的面部繃緊,我看到血色如何在倏然間從他臉上消失,我也看到那托盤中的杯子如何彼此碰觸而發出叮噹的聲音。但,我仍然
渾身倦意彌漫,不想從那溫暖的大胸懷中抬起頭來,我聽到我自己懶洋洋的招呼聲:
「嗨!中枬!」
托盤重重的落在床頭櫃上,牛奶杯子在盤中跳了一下,跳出托盤而跌碎在地上,在玻璃杯破碎聲中,我看到那四散奔流的牛奶,也看到比牛奶的顏色更白的中枬的面色。我一驚,
忽然間醒了過來,迅速的離開了羅教授,我坐正身子,惶然的喊:「中枬!」
他站在那兒,惡狠狠的凝視著我,如果眼光能夠吃人的話,他一定已經把我吃進肚子裡去了。我從沒有看到過這樣地一對燃燒而憤怒的眼睛!他使我震懾住了,我張著嘴,卻不知
道該說什麼好。我怎樣能告訴他,羅教授所給我的感覺?不是愛情!不是男女間的感情!是超乎了這一切感情上的感情!就像我寵愛小波,嘉嘉寵愛她的花——羅教授寵愛我!是純正
,自然,而深刻的一種感情!我能體會,我能接受,而我無法解釋!
「憶湄,」中枬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像兩個鋼銼子磨出來的那樣堅硬生澀:「你這個三心二意,無情無意的東西!」我聽到他的牙齒磨出了聲響,我看到他嘴角邊的肌肉抽搐抖
動——而我錯愕著無法出聲。
他走近了我,把一隻手重重的壓在我的肩膀上,在我還沒有弄清楚他的意思之前,他已握緊了我,幾乎將我的肩胛骨握碎,他猛烈的搖撼我,搖得我頭腦昏沉,神智不清,他嘴裡
沙啞的,胡亂的嚷著:
「但願我能殺死你,弄碎你,把你燒成灰,磨成粉!你這個善變的、無情的、可惡的東西!你沒有人心嗎?你——」
「停住!中枬!」羅教授猛的大吼一聲。
中枬真的停住了。我喘了口氣,拂了拂散亂的頭髮,這才能看清中枬和羅教授。我看到羅教授的大手掌壓在中枬的手腕上,以權威性的眼光盯著中枬,臉上帶著種凜凜然的神情。
而中枬雙手握著拳,眼睛狂怒的瞪視著羅教授,那對充血的眼睛看起來是可怕的,一瞬間,我竟恐懼他會對羅教授揮去一拳。
但,他顯然也在用盡全力去克制他自己,喉嚨上的大喉結上上下下的蠕動著,好半天,他才從齒縫裡迸出了幾句話:「羅教授,我一直以為你是有人性的,現在才發現你是個名副
其實的老怪物!」說完,他舉起手來,用力一摔,摔脫了羅教授的掌握。回過頭來,他再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說:
「憶湄,我總算認清了你!」
轉過頭,他大踏步的向門外沖去,望著他從門口消失,我覺得心中猝然一痛,不禁翻身下床,想追向門口,嘴裡大喊著:「不要!中枬!」我的腳尚未復元,接觸地面的一陣痛楚
,使我跪倒在地下,我狂叫著:「中枬!中枬!中枬!」
房門「砰」然一聲巨響,中枬頭也不回的走了。我撲倒在床上,把臉埋進棉被裡,痛哭了起來。我哭得那麼傷心,以至於不知道羅教授是什麼時候走的。等到我哭停了,而抬起頭
來,房間已剩下我一個人。地板上,片片黃花的花瓣,被窗口吹進的秋風斜掃著,我睡袍的下襬正浸在灑了一地的牛奶中。仰起頭來,我看到牆上那張全家福,母親正俯視著我。喃喃
的,我問:「媽媽,你給我安排了怎樣的一份命運?」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1:00:54
【第十一章】
中枬三天沒有進我的房門,這三天我不知道怎樣度過的。清晨,我睜大了眼睛,等待著門柄的轉動聲,而每當門柄轉動,我心臟狂跳,眼睛因期待的瞪視而變得酸澀,門開了,永
遠是捧著一束小雛菊的嘉嘉!不知何時,嘉嘉認為幫我換花和餵小波成了她的工作,她固執的做這兩項事情,絕不允許彩屏插手。
嘉嘉離去,彩屏捧來早餐,對著牛奶杯,我瞠目凝眸,無法咽下一口,卻讓眼淚滴進杯中,溶化進牛奶裡。皜皜的推門而入,常引起我一陣錯覺,等到看清楚了,失望使我五臟絞
緊,熱淚盈眶。
直到此時,我才瞭解了自己,真真正正的瞭解了自己,在我身邊的兩個青年中,我對中枬的感情勝過了皜皜那麼多,那麼多,那麼多!但,中枬卻不走進我的房間,不聆聽我的解
釋,不體會我的深情!這使我在深切的失望中,還揉和了更多的痛心和恨意。恨他的固執,恨他的主觀,恨他對感情方面的穎悟力那麼低微!
第三天的黃昏,皜皜走進了我的房間,往我床緣上一坐,他審視著我,對我咧嘴微笑,他看來永遠那樣樂觀和灑脫!
「好了,憶湄,」他說:「你已經眼淚汪汪的望了三天了,你還預備為那塊木頭浪費多少感情?嗯?」
「木頭?」我不解的說。
「嗯,木頭!我指的是徐中枬!告訴我,憶湄,他到底有什麼讓你傾心的地方?他只會長篇長篇的說大道理,要不就像個書呆子般埋在各種書本中。他有什麼好處?說實話,他趕
不上我的十分之一!憶湄,你如果愛他,還不如愛十分之一個我好些!」
我噘噘嘴,沒說話。
「你看,我跟你算一個賬,」皜皜大模大樣的說:「你就可以想清楚了。徐中枬只抵得上十分之一個羅皜皜,那麼,假若有一個羅皜皜愛你,不是等於有十個徐中枬愛你了嗎?」
我噗哧一聲笑了,這算什麼謬論?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我從來沒聽說過比這個更荒謬的譬喻法!他看來非常之開心,注視著我的眼睛,他神采奕奕的說:
「你總算是笑了,憶湄,你十分傻!和我在一起快樂?還是和徐中枬在一起快樂?他只會用許多大道理來圈住你,何曾用一點心機來使你快樂?憶湄,你怎麼選擇的,有時候我覺
得你是天下最聰明的人,但在愛情的選擇上,你實在是天下最笨的人!」我繼續保持沉默。
「好吧,」皜皜握起了我的一隻手,用理所當然的態度說:「我今天想了想,考大學對你完全是不必要,我又不會讓你出去工作,對一個妻子而言,還是不兼作職業婦女為妙,我
要你守在家裡,然後我寵你,照顧你,你所要做的,只是盡情的歡笑和享受!這些,大學的課程裡都沒有!」
「你在說些什麼?」我蹙眉說:「我一個字都不懂!」
「唉!」他嘆了口氣:「你的靈性都跑到那裡去了?我的意思是,我明年夏天大學畢業,我們明年秋天結婚,如何?秋天是結婚最好的季節,不冷也不熱——」
「皜皜,」我打斷他:「我不會嫁給你!」
他凝視了我幾秒鐘。「這樣吧,讓我們好好的談一談,」他把雙手抱在胸前,不慌不忙的說:「你之所以反對我,並非你愛上了徐中枬,你根本沒有愛上徐丹,你愛的是我,別插
嘴,你聽我說完!你一開始就愛上了我,可是,你心裡有一個毒瘤,那就是我父親加給你的壓力!他一再反對你和我接近,使你覺得接近我就是一個過失。再加上,你是個自尊心很強
的小東西,我父親收容了你,使你在心理上對羅家人有種抗拒,而徐中枬和你的地位類似,難免生出一種惺惺相惜的感情,你誤以為這種感情是愛情,其實完全不是!你懂了嗎?你愛
的是我!不是別人!至於我父親呢?他顯然是太喜歡你了一些,因此,竟怕我會傷害你——他早已認定我是個不堪造就的浪子!但是,不要緊,憶湄,他會慢慢想清楚的——天哪,憶
湄,我想你是太容易吸引男人了!」
「你錯了,」我說:「你父親很喜歡我,一種很正常的喜歡,我很喜歡你,也是種很正常的喜歡。但是,這些都不是愛情!」
「什麼是愛情?」
「我對中枬,和中枬對我!」
「你糊塗透頂!」
「我一點也不糊塗!」
「那麼,你確定你在『愛』他?」
「我確定。」
「你確定你『不愛』我?」
「哦,皜皜,」我哀愁的望著他,不勝惻然。「我確定。」
他瞪著我不說話,呼吸急促而不穩定,胸膛在劇烈的起伏著。他把額前的頭髮往腦後一摔,挑起了眉毛說:
「好吧,如果是這樣,我也無可奈何!但是,憶湄,你怎麼知道你沒有弄錯?」
「這是不會弄錯的事情!」
「那麼,愛情和友情有什麼不同?」
「皜皜,」我注視著他:「沒有你,我能照樣生存;沒有他,」我搖搖頭,淚珠在睫毛上懸然欲墜:「生命、歲月,全變得——」我猛烈的搖頭,語不成聲:「可怕!」
他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用一條手帕拭去了我的淚,他漂亮的黑眼睛中沒有了往日的嘲謔,顯得少見的深沉和懇摯。對我點了點頭,他嘆息著說:
「但願你的眼淚是為我而流的。憶湄,我總覺得這中間有些不對,你仿佛應該屬於我,我們那麼相像,是純屬於同一種類!但是——唉!」他再嘆息。「最起碼,憶湄,我還沒有
死心,你願意再給我機會嗎?我是不太肯認輸的!」
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中。
「做我的好哥哥,」我說:「我從沒有兄弟姐妹,一直盼望有個哥哥來保護我,愛護我!」
他從我床上一躍而起。
「我不想做你的哥哥,」他走向門口,打開房門,回頭對我再拋下了一句:「我已經有一個妹妹了,夠了!」
我目送他走出房間,闔上了房門。幕色在室內湧塞著,窗外已經是一片灰濛濛的顏色。
下了床,我試著走了幾步,該感謝現代的醫藥,更該感謝羅教授為我找的好醫生,我已經可以勉強的踱步了。走到窗口,我在窗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迎著惻惻輕寒的秋風,我有
些兒瑟縮。花園裡,嘉嘉的歌聲不知從何處傳了過來。「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但願這不是寫一段感情,否則,豈不過份淒涼!我又想到中枬,中枬,中枬,中枬——
這會也是一場春夢,一片流雲嗎?
夜,漸漸的來了。夜,又漸漸的深了。我在窗前已坐了那麼久!今天是星期幾?似乎是中枬有家教的日子,那麼他會在深夜返家,如果他看到我的房內還亮著燈光,他會不會進來
看我?無論如何,我將等待!四週是這樣沉寂,整個羅宅似乎都已入睡,我側耳傾聽,秋蟲在花園中低鳴,夜風在小樹林的頂梢回旋,風聲,蟲聲——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站起身來,我扶著牆走向門口,打開房門,我伸頭對走廊中看了看,中枬的房間裡沒有燈光,顯然他還沒有回家。我為什麼不到他的房裡去等他呢?如果他發現我帶著傷坐在他室
內等他,他還忍心生我的氣?雖然這麼做未免有失自尊,但是,在愛情的前面,誰還能維持那份自尊?不管怎樣,我必須見到中枬,我渴望向他解釋!
我有說做就做的脾氣,走出房間,關上房門,我扶著牆走向了中枬的房間。扭動門柄,房門應手而開,我走了進去,想摸到牆上的電燈開關。但,黑暗中,一張椅子絆到了我受傷
的腳,痛楚使我跌了下去,我呻吟了一聲,坐在地板上,揉著我的腳踝。我希望沒有弄出太大的聲響,以免驚醒了羅宅裡的人。
但,突然間,我有種奇異的感覺,這黑暗的屋子裡有些什麼?我警覺的抬起頭來,就在我抬頭的那一剎那,有一片陰影從我的眼前掠過,同時,有種柔軟的綢質裙緣從我面頰上拂
過去,那是一個女人!我全心悸動而驚懼了。中枬的房內會有一個女人!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提起了膽子,我用震顫的聲音問:「你是誰?」
事實上,那女人已經不在室內了。門是開著的,就當她的衣服拂過我面頰的那一瞬間,她已擦過我的身邊,隱進黑暗的走廊裡去了。這是誰?會獨自停留在這間黑暗的房子裡?羅
太太?皚皚?還是小樹林裡那傳說中的幽靈?我打了個寒戰,背脊上涼颼颼的冒著冷氣。好一會兒,我就坐在地板上無法動彈,然後,我的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而能辨識室內的桌椅
及陳設了。
這室內的佈置是我所熟悉的,除了我,我斷定不會再有別人了。扶著桌子,我站了起來,先把房門關上,再走到書桌前面,扭開了桌上一盞鵝黃色的檯燈,然後,我在桌前的椅子
上坐了下來。椅子上放著一個海棉靠墊,上面餘溫猶存,那麼,今晚上我所遇到的那個女人一定是人而不是鬼了,鬼不會有體溫,這是歷來說鬼故事的都強調的一點,她會是誰?百分
之八十是皚皚,她在這黑暗的屋子裡做什麼?也是等待徐中枬嗎?我的面孔發熱而妒意昇騰了。
我孤坐了片刻,四週的寂靜包圍著我,百無聊賴之餘,我拉開了中枬書桌的抽屜。立即,抽屜中有兩樣東西吸引了我的視線,一樣是一件水晶的胸飾,一朵水晶雕塑的小花,上面
懸著塊小小的紙片,紙片上面寫著幾行細小的美術字,我湊近燈光細看,看到了下面的句子:
「願你像水晶般清瑩,卻不要像它那般寒凜!願你有水晶的璀璨,卻不要有它的冷硬!」
這筆跡對我是太熟悉了,雖然沒有簽名及任何說明的文字,我仍然能一眼辨出寫這個字的人:徐中枬!顯然,這件胸飾曾被當作一項禮物送給某一個人,而現在,受禮的人又將它
還給了它的主人。除了這件胸飾之外,抽屜裡還有一張畫像。皚皚的畫像!微帶輕顰的眉梢,盈盈如水的明眸,垂肩的髮絲,和那略嫌瘦削的下巴。畫得那麼逼真,那麼傳神,那麼細
緻!這是一張美麗的畫像,人美,用筆更美。在畫像的右下角,有中枬的英文簽名,和完成的日期,這是一年前所畫的了。翻過畫像的背面,同樣的,寫著幾行字:
「但願有一天,我能畫下你的微笑!但願有一天,你不這樣神情寂寥。那時候,我會低低問你:為你祝福,你可曾知道?」
這幾句話的旁邊,還寫著一行小字:
「中枬繪於×年×月,為皚皚小病初愈之賀。」
我愣愣的呆了幾秒鐘,然後,我砰然的關上了抽屜,把那張畫像和胸飾一起關進了抽屜裡。現在,我能斷定今晚來過的女人是誰了,皚皚!為退還這兩樣東西?還是想提醒那個善
變的追求者?中枬,他是因為追求皚皚失敗了,才退而求其次的找到了我?本來嗎,我憑什麼和皚皚一爭短長呢?她比我美,比我沉靜,比我文雅,比我高貴——她有太多太多賽過我
的地方,我卻妄以為中枬是慧眼獨具,這豈不是有些狂妄嗎?我以為我有多少比別人強,而耐人發掘的優點?他會在皚皚與我之間,選擇了我而放棄了美麗無比的皚皚?他只是誤會,
誤會追求皚皚毫無希望,所以他會來追求我!他忽略了皚皚的暗示,她的微藍,她的花「心」,她的——勿忘我!
我猛的站了起來,桌子上有一面鏡子,反映出我的臉,亂蓬蓬的短髮,微褐色的皮膚,大而並不烏黑的眼珠——如中枬所說,帶著些玻珀的顏色——兩道生得太低的眉毛,和短短
的下巴。這就是我,像一隻貓的臉!誰會喜歡一個有貓臉的女孩子呢?對著鏡子,我喃喃的向鏡中那個自己說:
「孟憶湄,不要傻,你那麼平凡,那麼孤苦,那麼幼稚,你以為你真會使他傾心嗎?」
把鏡子倒扣在桌子上,我含淚走向門口,還來不及開門,我已經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中枬回來了!我打開房門,和中枬剛好面面相對,中枬跨了進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
看來意外而驚喜!「你的腳好了嗎?憶湄?」
「可以走了。」我點點頭。
「來,坐一坐。」
「不,我要回房間去了。」我的語氣有些硬僵僵的。
「憶湄,在生氣嗎?」他低低的問:「我已經想明白了。」
他已經想明白了?但是,我卻想不明白了!他把我的臉扳向他:「你怎麼了?憶湄?」審視了我一會兒,他把語氣放得更加柔和:「告訴你,憶湄,我差一點搬出了羅宅,幸好我
沒有太魯莽,今天下午,羅教授和我談了幾句話,他說得很簡單,但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了。」
「他怎麼說?」我問。
「他說你非常之可愛,可愛得像個小嬰孩,他眼光裡的你,並非十九歲,而只有三、四歲,他但願你是他的女兒!而且——」他頓住了。
「而且什麼?」我追問。
「而且,他說——」他慢慢的用眼光在我臉上巡視:「他不反對我們的事,他指的是我們的戀愛,他說,我配你,比皜皜好得多,合適得多。」他嘆了口氣:「憶湄!還在生氣嗎
?讓一切的誤會、不快,全消失吧!我那麼愛你!」
我想掙開他的掌握,如果沒有皚皚,我願撲進他的懷裡,但我無法漠視他曾追求過皚皚的事實!我只是一個候補!假若他追求皚皚成功了,他還會對我加以絲毫的注意嗎?我轉開
頭,稚氣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帶著些微哽塞,我用濃重的鼻音說:「放開我,我要回房間去了。」
他沒有放開我,卻把我的手腕握得更緊,用另一隻手握住我的下巴,他強迫我面對著他,他的臉色沉重了,眼睛嚴肅了,聲音顫動了:「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搖搖頭。「我只是想回房間去。」我說。
「你在怪我,在恨我,在生氣,是不是?」他低聲下氣的說:「憶湄,別對我責備太苛,你想想,我怎能目睹你倚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在感情的領域裡,我承認我非常之自私,
我不能容忍你的感情有一絲絲,一點點,一微微的外流,憶湄,嫉妒是很大的過失嗎?是不能原諒的嗎?」
我已經不怪他的「嫉妒」,我已原諒了那次誤會,事實上,我從沒有為他的這次嫉妒行為而怪過他!可是,現在的問題已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了!我可以原諒他的嫉妒,卻無法處置
自己的嫉妒!何況,這之中牽扯的問題還不止嫉妒,還有我那份可憐的自尊!用力的掙脫了他,我一語不發的向走廊中走去,我步履蹣跚,必須扶著牆才能走穩,他立即追上了我,很
容易的又捉住了我,帶著幾分被壓制的惱怒,他粗聲的說:
「憶湄!你這個固執而不講理的小東西!我這樣向你解釋,你還不能諒解嗎?」
「放開我!」我低低的喊。
「不!」
「放開我!」我抬高了聲音。
「不!」
「放開我!」我大叫。
他把我用力一拉,我正站立不穩,過份持久的站立和步行已使我受傷的腳吃不消,再經他這樣一拉,我就完全撲倒了下去。他的胳膊承住了我的身子,在我重新站穩之前,他已用
力的箍住了我,同時,他的嘴脣壓住了我的嘴脣。
我有種被侮辱似的感覺,掙扎著,我奮力要從他的臂彎中解脫出來,我越掙扎,他箍得越緊,我生氣了,憤怒的喊:
「徐中枬!你如果是個男人,不要和我比體力!」
「我就和你比體力,」他固執的說,仍然箍住我不放,「因為你任性得完全不合道理!你倒說說看,我什麼地方對不起你?」
「回去看看你書桌的中間抽屜!」我說。
「我書桌中間抽屜裡有些什麼?」
「你自己去看!」
「你跟我一起來,如果有誤會,我們馬上講清楚,假若再像這樣嘔上三天氣,我一定會發狂了!」
「我不去!」
「你一定要來!」
「我不要去!」我大叫著。
一扇房門「砰」的開了,羅皜皜穿著睡衣跑了出來,站在我們面前,他做作的打了一個大哈欠,伸伸懶腰,聳聳肩膀,不耐煩的說:「天哪,憶湄,你遇到強盜了嗎?」
「哼!」中枬在鼻子裡重重的哼了一聲,沒好氣的說:「羅皜皜,你最好回到你的屋子裡去,少管閒事!」
「咦,」皜皜裝出一副驚訝萬狀的樣子來:「原來是你呀,家庭教師!你這是在教憶湄那一門功課!柔道嗎?」
「少管閒事!你懂不懂?」中枬惱怒的喊:「我和憶湄談我們的話,與你無關!」
「談話?」皜皜又聳了聳肩。「看樣子,你們談得過份『有聲有色』了!」他看看腕錶:「現在是午夜十二時二十五分,你們這種『轟轟烈烈』的談話,能不能留到明天再談?否
則,整幢屋子都要被你們談話所『震動』了!」他停住,對我深深的鞠了一躬,紳士派的伸出手腕,演戲似的說:「孟小姐,我有沒有榮幸送你回房間?看樣子,你的腳已經過份疲勞
了!」
我把手放在皜皜的手腕上。但,同時,中枬的手也放在皜皜的手腕上。他放得一定很不「柔和」,皜皜咧了咧嘴,立即車轉身子,面對著中枬,一時間,他們二人臉對著臉,眼睛
對著眼睛,火藥味迅速的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燈光從兩扇開著的門裡透出來,照射在兩張臉上,中枬是極度的憤怒,皜皜卻帶著他特有的滿不在乎,可是,緊張和怒氣卻寫在他的眼睛
裡。露了露牙齒,他似笑非笑的說:
「家庭教師,你想要賜教幾招武功嗎?」
「我告訴你,」中枬憤憤的說:「我看不慣你那副裝腔作勢的鬼樣子!請你別再干涉憶湄的事,否則——」
「否則怎樣?」皜皜挑戰的昂了昂頭。
「否則我要打落你的牙齒!」中枬大吼,激怒使他臉色發白,眼珠向外凸出。我從沒有看到他動這麼大的火氣,又這樣的不能自制過。
皜皜仍舊帶著他那滿不在乎的味兒,挑著眉梢,用低沉的嗓音說:「你不妨試試看!別人的事我懶得管,憶湄的事我就是要管!憶湄是我們羅家的客人,是你徐中枬的什麼人?嗯
?家庭教師,你不覺得你才管得太多了嗎?」
徐中枬瞪大了眼睛,沉重的呼吸著,然後,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憶湄是我的未婚妻!」
「哦?」皜皜斜睨了徐中枬一會兒,掉頭來望著我,問:「憶湄,你是嗎?」
徐中枬也迅速的盯著我,用稍稍急促的口氣說:
「告訴他!憶湄,你是嗎?」
我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兩人間劍拔弩張的形勢使我緊張,我急於想出一個辦法來緩和一下空氣。但,他們兩人都盯著我,似乎問題的關鍵全懸
在我的一句答案上,我口吃的,囁嚅的說:
「我——我——」
「憶湄!」中枬不耐的喊:「你是怎麼回事?」
「憶湄!」皜皜也喊:「你不用受他的威脅!」
「閉起你的嘴!」中枬對皜皜喊。
「閉起你的嘴!」皜皜喊了回去。
「砰」然一聲悶響,我眼前一亂,也不知道是誰打了誰,只知道他們已展開了戰鬥,出於一種本能,我驚呼了一聲,而他們之間已快速的交換了好幾拳腳。走廊中又是一扇門砰然
而開,羅教授毛髮蓬亂的那顆巨大的頭顱伸了出來。
在一陣希奇古怪的詛咒之後,羅教授揉著眼睛,咆哮的喊:「這是什麼玩意兒?這是什麼玩意兒?」
就那樣幾跳,他已經站在我們面前了,看到了我,他似乎更加詫異,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他愕然的說:
「是你?憶湄?你的腳已經好了嗎?怪不得這樣『驚天動地』呢!」轉過頭去,他對那兩個已停戰的武士說:「你們在幹什麼?表演拳擊嗎?」他不同意的搖著他巨大的頭:「時
間不對!地點也不對!給我全體回房間去!」
「哼!」中枬哼了一聲,對羅教授冷冰冰的說:「羅教授,我先說一聲,你們羅宅的家教我不幹了,您另請高明!我明天就捲鋪蓋離開這兒!」說完,他扭轉頭就走。
但,羅教授咆哮的喊了一句:
「慢著!中枬!站住!」
中枬站住了。
「你不幹了,憶湄的大學怎麼辦?」他盛氣凌人的說:「年輕人,你是這樣不負責任的嗎?虧你有滿肚子的大道理!你愛幹也得幹,你不幹也得幹,憶湄考不上大學我敲斷你的腿
!說走就走,那有那麼容易的事?廢話!你們全回房間去,憶湄的腳好了,明天也恢復上課!好,全給我滾開!」
徐中枬顯然被羅教授的一頓臭罵罵得有點昏了頭。他愣了兩秒鐘,說:「羅教授,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非留在羅家不可!」羅教授大叫著說:「你想走,除非是你發了神經病!」
「我?」中枬愕然的說:「我發了神經病?天知道這屋子裡是誰有神經病!」說著,他轉過身子,悻悻然的向他自己的房間走去。
「憶湄!」羅教授突然又發現了我,怒吼著說:「你以為你的腳很結實是不是?半夜三更滿屋子閑蕩!我看你的神經也出了問題!」
我一愣,好,又罵到我頭上來了。噘起嘴來,我在喉嚨裡輕輕的嘰咕了幾句,一面向房間裡退去,羅教授沒有饒過我的嘰咕,他叫著說:「你在說什麼鬼?憶湄?」
「我說,」我站住,大聲講:「假若我的神經也出了問題,是受了你們羅家的傳染!」
羅皜皜縱聲大笑了起來,在這夜色中,他的笑聲在整幢樓中發出了回響。羅教授被激怒了,暴跳的喊:
「你這是幹什麼?笑什麼?神經病!發瘋!」
羅皜皜笑得更加厲害,一面笑,一面也走向他的房間,在笑聲中,他高聲的念:「神經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房門闔上了,在闔上的那一剎那,他又拋下了四個字的註解:
「神經之家!」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1:01:33
【第十二章】
這夜,我又失眠了。腦子裡是那樣雜亂紛擾的一團,所有平日接觸的人物都在腦中盤旋不去。羅教授、羅太太、皜皜、皚皚、中枬——每一張臉譜都像電影中銀幕上的特寫鏡頭,
輪流在我腦子裡出現。我疲倦萬分,卻無法睡著。感情上的困擾,精神上的不寧——種種種種,我覺得自己捲進了一個問題家庭,而又糊裡糊塗的變成了問題的核心,再又製造了許多
新問題,這些問題都像一股股纏繞在一起的苧麻,把我層層的捲裹住了。
我不住的在床上輾轉反側,由於無法睡著,我開始數起數目來。從一數起,數到了一千零三十、一千零三十一、一千零三十二——我仍然了無睡意。迫不得已,我開始倒過來數,
一千零三十、一千零二十九、一千零二十八——當我數到八百七十九,又混成了九百七十八,又混成了七百八十九,我再也弄不清楚了,嘴裡還在喃喃的七呀八呀九呀的,神思已逐漸
恍惚,睡意慢慢的爬上了我的身子,沉甸甸的壓在我的眼皮上。心中模模糊糊的,還在想弄清楚,到底是七百八十九,還是九百八十七——然後,朦朧中我聽到一聲門響,仿佛有人輕
輕的推開門走了進來。
我的潛意識還在數字中掙扎,腳步聲、呼吸聲,一片似有似無的陰影,一隻手在輕觸我的手腕——我驚跳,從床上猛的坐了起來,大聲說:
「七百八十九!」我醒了。室內的光線昏昏濛濛,我忘記拉上落地窗的窗簾,月光透過了玻璃窗,成為一種黯淡的蒼灰色,塞滿了我的屋子。在我的床前,羅太太像個幽靈般挺立
著。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在我的潛意識裡,早有一種本能的防禦,所以我並沒有因她的出現而驚嚇。相反的,她卻似乎被我那聲「七百八十九」嚇了一跳,呆呆的瞪視著我。
「噢,羅伯母。」我輕聲的說:「您有什麼事嗎?這麼晚了!」
她不響。我伸手扭亮了床頭櫃上的檯燈,她立即阻止的說:「不要開燈,我不想讓羅教授知道我在這兒。也不想驚動任何一個人。」我重新把燈關掉。靠床裡挪了挪,我拍拍床墊
說:
「您坐一坐吧,好嗎?您是專門來找我嗎?是不是有話要和我談?」
她坐了下來,面對著我,好半天都沒有開口。但,從她憂愁的面色上,從她那美麗而悲哀的眼睛裡,我知道她一定有話要和我說。她平日是缺乏表情的,可是,現在卻有一張極特
殊而柔和的臉,雖然光線那麼暗,我依然能辨出她與往日迥然不同的那副神情。她想對我說什麼?
忽然間,我心頭掠過一絲奇異的靈感,是不是她自始就想和我談話,而每一次都被人打斷了。如同那個被她驚嚇的晚上,以及好幾次的白天,在我屋裡,都有著片段的,奇妙的談
話,她想告訴我一件秘密嗎?秘密,為什麼我會想到這兩個字?因為這家庭中總有一份潛在的神秘感嗎?因為這家庭的組合份子過份的特殊嗎?不管怎樣,我希望能聽到她所要說的。
看到她遲遲不開口,我忍耐不住了。
「羅伯母,您要告訴我什麼嗎?」
她搖搖頭,深深的嘆了口氣,用一種憂傷的語氣說:
「不告訴你什麼,只向你請求一件事。」
「請求!」我驚異的喊:「您向我請求嗎?您怎麼會有事需要向我請求呢?」
「是的,我請求你,你能答應嗎?」
「什麼事呢?」我困惑的問。
「你——憶湄,你饒了他吧!」
又是這一句話!我簡直摸不著頭腦!我向她俯近了一些,加強語氣的問:「你能不能說清楚一點,羅伯母?你要我饒了誰?我是對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壞心的。我想,我不會傷害任
何一個人!」
「你會,」羅太太用平靜的聲調說:「你會傷害許許多多人。」
「是嗎?羅伯母,為什麼?請你先告訴我,你要我饒了誰?」
「皚皚。」
「皚皚?」我更加驚愕了:「我對皚皚做了些什麼,使你如此不放心?羅伯母,您根本不明白,我一直希望和皚皚做好朋友,但是,她拒絕我!我可以向您起誓,我對她沒有絲毫
的惡意。——」
「你有!」她打斷了我。
「我沒有!」我申辯。
「你搶走了徐中枬!」
「徐中枬!」我叫,到現在,我才算摸到了一點門路,原來鬧了這麼半天,是為了徐中枬!我凝視著羅太太,凝視著她那在黑暗中的側影,挺直的鼻樑和閃爍的眼睛!這是一張母
親的臉!我曾認為她是一個沒有什麼感情的母親!現在我知道我錯了!她是個十足的母親。而且是個溺愛的母親!可是,她對我的責備卻未免太不合理!
我曲起了膝,把手肘支在膝蓋上,托著下巴,靜靜的說:「羅伯母,我並沒有存心『搶走』徐中枬,我是『愛上』了他!您不能因為我有這份感情,而責備我,是嗎?」
「你是存心『搶走』他的,對不對?」羅太太緊緊的望著我說,她的眼光在柔和中又透著威棱,顯出份奇異的逼人的力量,「你是存心的,一開始,你就知道皚皚在愛他!」
「或者,我有一些明白皚皚在愛他,」我坦白承認。「但這與我對中枬的感情毫無關係,我並不因為皚皚愛他而我也愛他,我是因為他是徐中枬而愛他!」
「你真愛他?」羅伯母不太信任的問。
「是的!」我坦率而不害羞的說。
「可是,他——並非一個很吸引人的男人。」
「你這樣認為嗎?」我說:「但他非常吸引我,也很吸引皚皚,是不是?」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為中枬辯白,我不喜歡聽到有人貶詆他。「吸引這兩個字並不十分妥貼,我相信,皜
皜比較容易吸引女人一些,可是,真正感情的發生,並不是單單吸引兩個字來包括的——」
我遲疑了一下:「舉例來說吧,一般女性一定不會喜歡羅教授,他那樣暴躁易怒,粗獷不羈,而又不修邊幅,但他卻很能吸引你,對嗎?」
或者是我敏感,我覺得羅太太顫慄了一下,我的話有什麼地方使她震動了?她看來非常的不安和疑惑,那對眼睛中明顯的帶著些防備的神色,她在怕什麼?怕我嗎?為什麼?片刻
之後,她的嘴脣蠕動了,突然說出一句話來:
「憶湄,你放棄了他吧!」
「放棄誰?」我一愣。
「中枬。」
「為什麼?」我本能的抗拒了。
「為了——皚皚。」她低低的說:「如果你不來,中枬會愛上皚皚的,或者已經愛上她了,你一來,把所有已建鑄的感情全破壞了。皚皚不會表達自己的感情,看外表,總會覺得
她是個冷冰冰的女孩子,但她脆弱而熱情。憶湄,你和皚皚不同,你堅強,你灑脫,你快樂,你禁得起打擊,皚皚卻不行。」
我頭一次聽到羅太太這樣清清楚楚的分析事情,也是頭一次聽到她這樣有條不紊的講上一大篇話,看來,她並非終日精神恍惚的!她也有清楚的理性和思想!可是,她所要求我做
的事,是可能的嗎?
「羅伯母,」我說話了:「您太自私。」
「是的,我太自私。」她輕輕的說,嘆了口長氣,「不過,憶湄,你那麼堅強,失去中枬,對你不會是個太大的打擊——」
「你怎麼知道?」我反問:「羅伯母,人生有很多東西可以『放棄』,但是,絕不是愛情!如果有人能為了成全別人而放棄自己的愛情,那麼,她是神,而不是人!羅伯母,你把
我估得太高了,我是人,而不是神。」
羅太太再度顫慄了一下,我又刺到她什麼地方了?
「可是,憶湄,」她仍然想說服我:「你不會像皚皚一樣的愛中枬。」
「你又怎麼知道?」我挑戰似的問。「不會有一種度量衡,能夠衡量出愛情的多寡。而且,就算你認為皚皚比我更愛中枬,這也不能成為我放棄中枬的理由!」
「當然,」她自語似的說:「可是如果沒有你,皚皚會得到他!」
我相信這是實情!但,羅太太這樣一說,卻提醒了我一件事實,我突然明白她為什麼認為有資格和權利要我放棄中枬了!我是羅宅收容的孤兒!我無權和羅家的小姐爭愛!假如我
和皚皚的利害相衝突,我只能犧牲而成全皚皚!因為她是羅家的小姐!我是孤苦無依的、渺小的孟憶湄!
「哦,羅伯母,」我覺得深深的被刺傷了:「或者,您有些懊悔收容了我!」我的傲氣在一剎那間抬頭了,帶著激昂的情緒,我慷慨陳詞:「是的,羅伯母,我只是你們羅宅收容
的一個孤女,但是,我不能因為你們是我的恩人,我就處處要聽你們的擺佈——」
「哦,你錯了,」羅伯母輕輕的打斷了我:「我並沒有想擺佈你——」
「但是,你要我放棄中枬!」我的聲音高了起來:「您能不能為了另外一個女人而放棄羅教授!你能嗎?」
羅太太猛的從床上站了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我。我想,我已經觸怒了她。但,受傷的自尊使我顧不了這一切,我繼續說:「你能要求一個人放棄他的生命、意志、前途、夢
想、快樂——這一切嗎?中枬對於我,就是這一切的一切!我怎能為了一飯之恩,把所有的東西都放棄?如果您認為給了我一個安身的地方,就有權對我作如此的要求,那麼,我寧願
明天就遷出羅宅!我和中枬一齊遷出去,赤手空拳打下的天下比有所倚靠和助力而得到的更加有意義——」
「憶湄!」羅太太喊了一聲:「我並沒有這個意思,只是皚皚太可憐,因為我知道她那份感情,和她那份柔弱,我知道得太深太深了。你要體諒我是一個母親——」
「皚皚,」我說:「她應該稍稍堅強些,我相信她會堅強,你不能把她再訓練成一株菟絲花。」
「菟絲花?」羅太太錯愕的問。
「是的,菟絲花!就像小樹林裡的那一株,你沒注意到嗎?攀附在一棵松樹上,根部深入在松樹裡,靠松樹給予它養分和生命。一旦松樹倒下了,菟絲花也就完蛋了。羅伯母,」
我率直的未經深思的說了出來,「你已經是一株菟絲花了,你希望皚皚做第二株菟絲花嗎?在我,寧願做疾風中的一葦勁草,也不願做一株菟絲花!」
羅太太呆愣愣的站著,似乎被我的話所震住了,而陷入一陣深深的沉思中。我感到我的措辭未免太過份,最起碼,我不該對一個長輩這樣講話,於是,也懊喪了起來。但羅太太忽
然回過頭來看著我,她的大眼睛裡竟蓄滿了淚,亮晶晶的閃著光,這使我驚惶而莫知所措了。她輕聲說:
「不錯,應該做一葦勁草,而不要做一株菟絲花。可是,憶湄,菟絲花是一種植物嗎?」
「是的。」我不解的點點頭。
「也是大自然界裡的一種生物嗎?」
「是的。」我再點點頭。
「它的存在,它的生命,是上帝給予的嗎?」
「我想——是的。」我更困惑了。
「那麼,菟絲花不能不做一株菟絲花,是不是?我是說,假若它已經被造物者指定是一株菟絲花的時候,指定它必須攀附在別的植物上生存的時候!它不能對造物者說:『我不想
做一株菟絲花,你讓我做一株勁草吧!』是不是?菟絲花就是菟絲花,你怎能要求它不是菟絲花呢?生命的本身,並無過失,對不對?」聽起來滿有道理,但是我的頭已經轉昏了。什
麼菟絲花菟絲花的,我簡直弄不清楚了。羅太太幽幽然的嘆了口氣,用更輕的聲音說:「這就是我的悲哀,我——不能不做一株菟絲花!」
說完,她慢吞吞的向房門口走去,曙光已經微現,窗玻璃被染上了一層蒼白。她的臉色是同樣的蒼白色,黑眼睛黑得像看不見底的潭水,我被她那種深刻的哀愁所折倒了,禁不住
的喊了一聲:「羅伯母!」
她站住了,面對著我,在我還沒有開口之前,她淒涼而憂傷的說:「好了,憶湄,我收回今夜所談的話,你很對,我無權要求你放棄中枬,我原以為——你或者並不很愛他,現在
我知道我錯了,」她嘆息。「人生沒有一件可以強求的事情,你會恰巧在這個時候來到,正當皚皚和中枬的感情快要進入微妙階段的時候。然後又輕而易舉的搶走了中枬——」她仰頭
看看微露出灰白色的窗外的天空,慢悠悠的自語般的問:「誰在安排人世間的一切?這世界上有沒有一條自然的法律,對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作一個公平的裁判?」
我不太能瞭解她的話,只能默默的望著她出神,她的眼睛那樣專注的望著窗外,像個熱心的宗教崇拜者,面對著他所信奉的神祇。她那傾訴般的言語,有一種扣人心弦的力量,使
人眩惑迷茫。就在我們二人都默然不語的發著呆時,房門突然被緩緩的推開了。於是我看到中枬用一隻手支著門框,另一隻手推開房門,靜靜的站在那兒。
就這樣一眼,我已經斷定他在門口站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他的衣領散著,穿了件毛背心,還是昨晚的裝束,佇立在那兒,他一動也不動,只用一對火般的、燒灼著的、狂熱的眸子
,不轉瞬的凝注在我的臉上。我也怔住了,一夜無眠使我昏昏沉沉,冗長的談話令我渾身倦意彌漫,而中枬的眼睛讓我如醉如癡。就這樣,我們對視著,誰也不開口,直到羅太太的一
聲深長的嘆息,才把我們同時驚醒了過來。
她走向了門口,對攔門而立的中枬說:「你可以讓我過去嗎?中枬?」
中枬讓在一邊,卻對走出門外的羅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虔誠而懇摯的說:「謝謝您,羅伯母,您幫了我一個大忙。」
羅太太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的走了。中枬相反的走近了我,站在床邊,他繼續用那對狂熱的眸子上上下下的望著我。接著,他在床緣上坐了下來,伸手拉住了我的雙手,我以為
他會給我一個熱情的擁抱或長吻,但是,他並沒有。他只靜靜的凝視著我,凝視得我的五臟都疼痛了起來。然後,他把他的臉埋進我的雙手之中,久久都無動靜。等到他抬起頭來之後
,他的臉色那樣白,而眼睛那樣清亮!
他仰視著我,輕輕輕輕的說:「憶湄,我從不知道我在你心裡能有這樣的地位,我像個傻瓜,是嗎?你應該打我,我是這樣的愚蠢和無知!」
我沒有說話,只固執的望著他。他靠近了我,慢慢的把我拉進了懷裡,輕輕的用下巴摩擦著我的頭髮。在我的耳邊,低低的吐露出一番話來:「憶湄,我承認,在你未到之前,我
確實想追求皚皚,這是我的弱點,或者是一般男性的弱點,皚皚太美,美得使人無法不動心。可是,很快我就發現了自己的錯誤,並非由於皚皚的冷淡,而是由於性格、氣質一切都不
相近,你懂嗎?憶湄!我對皚皚的撤退不是因為你的插入,是因為本身的悟解。至於你,憶湄,我不願誇你是美女或才女,但,你是我夢想多年的那個女孩子!是我心目中最最完美的
一個偶像!」
他吸了口氣,輕喚著說:「憶湄,憶湄!讓那所有的不快和誤會都過去吧!以後,我們之間再沒有爭執、紛擾、嫉妒,和嘔氣!以前的所有不快,都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以後,我們應該都變得聰明一點,再別做庸人!」
他托起我的臉,嘴脣從我耳邊滑到我的脣上,靜靜的停在那兒,不再說話了。
天,已經完全亮了,怎樣一個無眠的夜!
我重新「蹦跳」於花園之內,數著菊花的朵數,拾著滿地的黃葉,兜著一裙子的秋風,快樂得像一株風鈴草(不過,我並不知道風鈴草是什麼玩意兒,只喜愛這個名字)。從花園
轉入了小樹林,穿過了紫藤爬滿的花棚,一下子停在那棵纏繞著菟絲花的松樹前面。一時間,我愣了愣,皚皚正坐在松樹下,雙手抱著膝,靜靜地望著我連跑帶跳的跑來。她穿著件淺
藍色的上衣,和深藍色的圓裙子,垂肩的長髮迎著風飄蕩。猛一看去,她真像一朵可愛無比的藍色小花——毋忘我。
「嗨!」我說,熱心的笑:「你在這兒幹嘛?」
「什麼都不幹。」她淡淡的說:「只是坐坐。」
我在她身邊的草地上坐了下去,伸長了雙腿,一面好奇的望望她,因為她的姿態那麼優美自然,而我就手腳都放得不成樣子。學著她架起腿來,怪不舒服,又伸了回去。用手撐著
地面,我半躺在地下,愉快的笑著說:
「你怎麼能坐得那樣自然,我怎麼不行?」
「誰知道!」她碰了我一個釘子,臉上不掛一絲笑容。
看樣子,要在她身上找尋「友誼」一定是白找。還是少費力氣好些。鬆開手,乾脆往地上一躺,摘了一棵小草,我細心的剝掉兩旁的大葉子,而把草心放進嘴中去咀嚼。草心帶著
股淺淺的幽香和淡淡的甜味,細細的沁入胃脾之中。皚皚坐在一邊,蹙著眉凝視我。為了免得再碰她的釘子,我不再開口,悠然的注視著樹隙之中的藍天和白雲。
「他們就是為了這些地方喜歡你嗎?」皚皚突然問。
「什麼?」我沒聽懂。
「我說皜皜和中枬。」
「皜皜和中枬怎樣?」
「就喜歡你這副樣子嗎?」她指指我,眉頭蹙得更緊了。
我坐了起來,對她搖搖頭。
「我不知道他們喜歡我什麼地方,」我坦白的說:「不過我也不認為這樣躺在地上有什麼不妥。」我剝了一根草心給她:「要試試嗎?在嘴裡嚼嚼很好玩,有點甜味。」
她躲之不迭,好像我要她吃的是毛毛蟲。把頭迴避得遠遠的,她驚嘆的說:「天!我真奇怪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高雄。」我說。
「高雄,那不應該是個野蠻的地方。」
「當然,那是個非常美麗的都市,有全省最大的百貨公司,有可愛的漁港和海灣,還有許許多多親切的人們。」我想起幾乎已被我遺忘的林校長和媽媽的同事們,以及那些活潑天
真的小學生,我有好久沒有給他們寫信了。
「那裡的女孩子都吃草的嗎?」皚皚一本正經的問。
我愣了一下,就大笑了起來。多麼荒謬的問題!她以為吃草是一種民間的風俗麼?我奇怪她的頭腦怎麼那樣的單一化。
「這只是好玩而已,」我笑著說,把手裡的草丟開:「難道你小時候沒吃過野生的草莓,薔薇花的花心,或是酸酸的酢醬草?」
「這些是可以吃的嗎?」她仍然一本正經的問。
「噢!」我說:「只是好玩,我記得小時候專門跑到山邊上去找草莓,花心,或是酢醬草,有時還會採些野生的菌子,讓媽媽給我煮湯喝。這只是好玩而已。你從沒有這樣玩過嗎
?」
「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玩,」她索然的說,從草地上站了起來,撲掉她裙子上的落葉,看樣子,她準備離去了。但,她並沒有馬上走開,站在那兒,她又凝視了我好一會兒,才點
點頭,用冷冰冰的聲調說:「就是這樣,突然間,會有一個從未謀面的,會吃草的女孩子,從陌生的地方跑來,把一個原來安安靜靜的家庭,攪得天翻地覆。你不覺得這件事有點奇怪
嗎?」
我瞪視著她,一時間,有些轉不過頭腦,不知道她說這些的用意到底是什麼。她微微的笑了一下,一種淡漠的,帶著些輕蔑意味的笑。繼續說:
「你不感到奇怪嗎?我卻覺得非常奇怪!為什麼你的母親要把你托付給一個多年沒來往的老朋友?為什麼我父親會收容你?你是誰?孟憶湄!就像這名字這樣簡單嗎?你到底是誰
?你的母親是誰?你的父親又是誰?你到我們羅家來的目的是什麼?」
我瞠目結舌,皚皚的問句是咄咄逼人的,頓時,我也困惑迷糊了起來。我是誰?我的母親是誰?我的父親又是誰?對於羅宅,我像個來歷不明的人物嗎?「你的母親是誰?」這不
是我第一次聽到的問句,我的母親!難道——難道——難道——這是不可能的,我摔了一下頭,把皚皚加給我的陰影一起摔掉。
「哦,」我迎戰似的說:「皚皚,你想把我導入一條迷途嗎?最簡單的事讓你分析起來,可能變成最不簡單的!而你又不能體會吃一根草心的小樂趣,你是個思想古怪的人!」
「是嗎?」她問:「你認為這是簡單的問題嗎?吃草心!除了牛和羊這種動物是吃草的之外,我只聽說童話中有一種小天使,靠草葉花心和朝露為生,你是個天使嗎?」她審視著
我,點著頭說:「或者你是!不是普通的天使,倒像個復仇天使!」
復仇天使!我頭一次聽到這樣荒謬的天使名稱!我復仇?我復誰的仇?失戀使皚皚神經錯亂了嗎?還是她想要錯亂我的神經?皚皚把被風吹亂了的長髮攏了攏,開始向樹林走去,
走了幾步,她又掉頭對我說:
「你錯了,憶湄,我不是一株菟絲花,說不定我也是棵勁草呢!只希望你別殘忍到把我的草心也吃掉了。」
她走了。我仍然坐著。菟絲花!勁草!看樣子,那一夜我和羅太太的談話,偷聽者還不止中枬一個人!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林外,我思想麻亂而紛雜,情緒迷茫而困惑。就在我恍
恍惚惚的發著呆時,忽然間,有隻手冰冰涼的搭在我肩膀上,碰著了我的面頰。我大吃一驚,恐怖的回過頭去,是堆著一臉傻笑的嘉嘉!
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用手按著狂跳的心臟,有些生氣的說:「你幹什麼?嘉嘉?」
「花——」她憨笑著說:「謝了。」
花謝了?當然,這已經是秋末時分了。我望著嘉嘉,她仍然穿著單衫,怪不得手凍得那麼冷。難道沒有人照顧她的服裝嗎?我脫下了身上的一件開口毛衣,站起身來,披在她的身
上,拍拍她的肩膀說:
「這件衣服給你,多穿點,別受涼!」
她愣愣的注視著我,用手拉著毛衣的前襟,我簡直無法分析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慢吞吞的,她轉開頭去了,一面走,一面單調的重複的說:
「花謝了。花謝了。花——謝了。」
我抬起頭來,猛然看到面前那株菟絲花,真的,花——
已經謝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1:01:58
【第十三章】
自從和皚皚作了上次那篇談話之後,我發現我和她之間是更加疏遠了。她似乎在有意無意間避開我,就是在走廊和飯廳中碰到了頭,她也很少和我說話。由於她的冷漠,我也失去
了往日想在她身上找尋友誼的「雄心」。尤其,除了冷漠之外,我感到她那對美麗的大眼睛,每次看我時,都帶著幾分敵意和窺探的意味,常使我渾身不舒服,又滿心不自在。
可是,我的生活已經太充實,又太忙碌了,中枬和考大學兩項,就可以佔據我全部的思想和時間,我再也不願意為其他的事來傷腦筋了。
「我和中枬」,每每想到這四個字,我就能感到從體內流過一股暖流。是的,天冷了,冬風已起,黃葉紛飛,小樹林裡大部份是常綠喬木,何況臺灣許多植物都有「四季如春」的
特性。但,有些冬季枯萎的,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已使遍地鋪滿了落葉。和中枬坐在落葉堆中,凝視著那些葉子飄飄墜墜,一剎那間,可以盛滿一裙子的黃葉,那份詩情,那份畫意,
真非筆墨所能形容。冷嗎?不!當兩人心頭都充滿了暖洋洋的熱力,冬風與春風,又相差幾許?
有時,望著黃落飄零,我會衝口而出的念一句詩:「無邊落木蕭蕭下,」
中枬會立即接下去念:「不盡柔情滾滾來!」
他把杜甫的名句「不盡長江滾滾來」胡亂竄改,改得雖然不倫不類,卻很貼合我們的實際情況。我笑了,他笑了,我覺得落葉也笑了。坐在花棚之下,我捧著一本教科書,全力集
中思想想看進去。
中枬坐在我對面,忙忙碌碌的把紫藤花編成一頂花冠,孩子的玩意兒!但他編得那麼專心,那麼有勁,會使你覺得他在製造一件藝術品!
回到我的書本上,我默記著那些差一點點就意義大異的英文片語,暗中詛咒著創造英文的那個人,怎麼會找到這麼多的介係詞,又用得如此廣泛和類似!誰能分得清楚那些in,
on,of,off,發音像小波打噴嚏。真要命!還是中國的文字好得多,總不會把腦子轉得七葷八素。
我蹙蹙眉,聳聳鼻子,撇撇嘴,搖搖頭。怎麼回事?那些片語就不肯鑽進我的腦子裡去,死也不和我合作!有什麼事情不大對頭,中枬怎麼了?為什麼我情緒如此不穩定?我猛的
抬起頭來,中枬正好好的坐在我對面,隔著石頭桌子,默默的注視著我。
「五十五次!」他說。
「什麼?」我愣住了,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我正在試驗心靈感應。」
「什麼心靈感應?」
「我在心裡叫了你的名字五十五次,你才抬起頭來!」
多傻!不是嗎?怪不得英文片語不肯跟我合作,原來都被他叫跑了!我翻翻眼睛,噘著嘴。然後,我笑了,他笑了,穿過花棚的冬風也笑了!
雨季來了,花園裡整日是迷迷濛濛的一片。氣溫一天比一天低,厚厚的、灰白色的雲層壓在屋檐和小樹林的頂梢。彩屏在我室內生了一盆火,把火盆放在書桌旁邊,和中枬分佔著
書桌的兩端,烤著火,聽著雨聲,望著雨霧織成的網,靜靜的溫習著功課。歷史、地理、國文、英文、代數、三角——哦,老天!如果沒有考大學的麻煩!風在林梢低吟著,像一支歌
。雨在玻璃上輕敲著,像一首詩!他的鉛筆猛然敲上了我的手背,差一點使我把書本落進火裡去。
「收收心!」他說。
「如何收法?」我問。
「眼睛看著書,心裡想著書!」
我的眼睛看著書,書上有一張討厭的臉在望著我,我皺眉,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個六角形。六角形的面積!天!讓那些sin,cos,死掉吧!雨那麼好聽,雨那麼好看!
收集了雨絲,織成一面網,網住了他,也網住我,有多美!
「你的心又不在書上了!」他說。
「噢,別太殘忍!」我祈求的仰望著他。
他的手指從我的額上滑到鼻尖上,然後落了下來,嘆口氣。「我想吻你,憶湄。」
「好的,把所有的學問都吻進我的肚子裡,我就可以不用再念書了。」
他對我搖頭。「你真不害羞。」
我的臉驀然發熱,低下頭,趕快把眼睛對正書本,目不斜視。但他的身子挨了過來,托起我的下巴,他的脣壓著我的,無數的吻,每吻一下,他輕輕的說:
「這是英文,這是國文,這是歷史,這是地理,這是代數——哦,還有三角、幾何、英文文法和補充教材,——噢,別動,補充教材比課本多一倍,現在才補到三分之一——」
一陣焦味,煙霧從腳下冒了起來,什麼地方失火了,推開他,我的裙角正拖在火盆裡,一個小型火災剛剛開始!我跳了起來,他拉住我,扯過床上的一條毛巾被,在我身上一陣亂
揮,火災撲滅了,幸未受傷,除了那條倒楣的裙子!我們相對站著,我瞪著他,他瞪著我。然後,我笑了,他笑了,那盆燒得旺旺的火也吐著紅色的火舌笑了。
在愛情的領域裡,幸福似乎是無止境的,自從那次深夜談話之後,沒有了嫉妒,沒有了猜疑,也不再彼此折磨。用歡笑堆積起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用快樂填補了每一厘,每一
寸的空間。一會兒的凝眸,一會兒的依偎,一會兒的別離——都有著各種不同的滋味。幸福之杯已經裝得太滿了,除了考大學的壓力時時刻刻壓在我心上,我看不出有什麼外力會使這
杯子傾倒。
可是,太滿的杯子總會外溢,我不能讓那杯子跟著所盛的東西同樣增長。有時,我會覺得我擁有的已經太多了,憑我,一個渺小的孟憶湄,似乎是無此資格的。但願天不妒我!
隨著冬日的來臨,羅宅也比往日更沉寂,羅太太和皚皚都整日躲在房中烤火,輕易不走出門一步。羅皜皜,他是個變化最大的人,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朋友們都不
再上門了。這,顯然也使羅教授減少了許多工作,以前那種驚天動地的咆哮聲久已不聞了。皜皜仿佛比過去喜歡待在家裡些,但他不再纏我。只是,經常要帶著那股嘲謔的神情,對我
來上一句:「憶湄,你什麼時候可以覺悟?」
「覺悟?」我不解的問。
「唔,當你發現你選錯對象的時候,不妨再來找我!」
「永遠不會!」我笑著跑開。
他拉住我:「憶湄,我常覺得你是個沒心的女孩子,對於我的癡情,你似乎絲毫都不在意!」
「你錯了,」我站住說:「我有心,但是只有一顆心!」
「已經給人了,對嗎?」
「不錯!」我乾脆的回答。
「好吧!」他放開我,聳了聳肩:「看樣子,我只好去跳河了!」
我大笑。說:「你永遠不會跳河!」
他抱著手臂靠在走廊上,皺攏眉頭,屏著呼吸,狠狠的望著我。我帶著一串輕笑,溜向我的房間,他趕上來,幫我打開房門,像個紳士般對我一鞠躬,讓我進去。我隱進門內,他
低低的說:「見鬼!我嫉妒你的快樂!」
轉過身子,他大踏步的走開。我倚在門上,望著他的影子消失。奇怪,難道他真的會如此「受傷」?那不該是他這種個性的男孩子所有的!明天,他就會找到一個新的女朋友,把
一切的不快都忘掉了。我走進房門,立即把他的影子拋開,我有那麼多該想的事,實在無心去想他了!
小波選擇了火盆旁邊的一塊位置,作牠的「臥房」,現在,牠已經長成一隻碩壯的大貓了。只可惜,羅宅似乎沒有什麼老鼠,可以讓牠表演一下,偶爾,牠只能在廚房裡捉兩隻蟑
螂,銜到我面前來炫耀一番。這樣也總比什麼都不捉好些,最起碼證明牠不是個完全的廢物!我這個可憐的小殘廢,在羅家,牠一直並不受歡迎,羅教授和羅太太對牠都有一份明顯的
厭惡。或者,因為牠跛了一條腿,自然不像一般小貓那樣行動優雅,跳蹦敏捷。而我呢,卻正由於牠是殘廢,就特別憐愛牠一些。
小波也是個精靈鬼,牠深深明白,只有在我身邊,才是牠的安樂窩,不會被罵過來,趕過去,或踢上一腳。所以,牠總是縮在我的身邊。(皜皜早已忘記共同養牠的諾言,對牠根
本置之不顧。中枬一看到牠,就要戲呼我作「小慈善家」。)
冬天一來,小波也染上了疏懶病,近來天天在火盆邊打呼嚕,連捉蟑螂的興致都沒有了。每次看到牠酣臥在火爐邊,都使我聯想起皜皜的笑話,不知道牠會不會有一天,鬍子也被
老鼠咬掉了。不過,有一次,牠倒是真的燒斷了三根鬍子。
這天下午,我午睡醒來,火盆邊沒有小波的影子,床上也沒有,(近來,牠已養成上我的床的壞習慣了。)難得,牠今天居然變勤快了。
我起了床,把火盆中的火燃旺了一些,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看看表,距中枬下課回家還有好一會兒,打開了三角課本,禁不住再打了一個哈欠。sin2X等於多少?cos2
X等於多少?一百個無聊。
一聲尖銳的呼叫,打破了整個樓房的寂靜。我拋開了書本,衝出房門,想看看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於是,我看到走廊中已紛紛跑出了好幾個人,包括羅教授,羅太太,和皜皜
。那聲尖叫,是從皚皚屋子裡發出來的,房門關著,皚皚還在裡面亂喊亂叫。羅教授衝上前去,一下子打開了皚皚的房門。於是,我看到一個嚇人的場面!
小波!我那隻殘廢的小貓,不知怎麼跑進了皚皚的房間,嘴中竟然緊緊的銜著一隻又肥又大的老鼠!大概牠初創奇功,有些興奮過度,而皚皚的大驚小怪更引起了牠的慌亂。所以
,牠銜著那隻老鼠滿屋子亂跑亂竄。
皚皚似乎正在畫畫,桌子上全是顏料瓶,支著一個大畫架。小波的奔竄,一連帶翻了好幾個顏料瓶,瓶子滾在地下打破了,流了一地紅紅白白的顏料。皚皚手中握著一把畫筆,又
氣又急又怕(她緊緊的防備著不讓小波嘴中的老鼠碰到她),就一面大叫著,一面把畫筆向小波亂砸。她不砸還好,這樣一砸,小波就更加驚慌,竟一下子跳到畫架上面,把一張已快
完工的畫撕下了一大條紙,身子吊在畫架上面,嘴裡還咬著老鼠不放。
皚皚更氣了,跳著腳,她把手裡所有的畫筆全砸向了小波,嚷著說:
「死貓!死貓!誰養的要命的貓!自己也不管!」
由於房門的敞開,小波發現了一條出路,就一躍而出,緊接著跑進我的屋子裡去了。皚皚看看她損失了的畫,氣得眼睛發紅,抓起一把畫筆,她跳著腳追入了我屋裡。我也追了進
去,羅教授和皜皜等人也跟了過來。
我們這樣一擁進內,把驚魂甫定的小波又嚇得亂跑了起來,我嚷著說:「好了,好了,你們嚇著了牠!」
「死貓!鬼貓!」皚皚仍然嚷著,又是一把畫筆對小波扔了過去。小波凌空一躍,半死的老鼠落到地下,小波卻衝向了牆上懸掛著的媽媽的那張畫上,我只聽到噹啷一聲響,鏡框
掉了下來,玻璃砸破了。小波穿過了落地窗,跑到外面,從窗子上跳落到花園裡去了。
一場風波,到此應該結束了。彩屏已聞風而來,拾走了半死的老鼠,也掃掉了玻璃碎片。可是,皚皚還在生氣,站在我的房門口,她氣得渾身發抖,喘息著說:
「我最近畫得最成功的一張畫,你賠我!」
「好了,算了,」羅教授不耐的擺了擺手:「一隻小貓,鬧得這樣天翻地覆,什麼玩意兒?」
「哈哈!」皜皜仰天而笑,看樣子非常得意:「我早就知道這隻小貓要引起一些風波,果然不錯!有趣!有趣!」說著,他轉向了皚皚,笑著說:「難得看到你這樣大呼小叫,而
且運動了一番筋骨,小波值得嘉獎呢!你就缺乏運動,多發脾氣,多摔東西對你有益!」
皚皚對她哥哥翻了翻白眼,噘著嘴,一轉身向門口走去,彩屏已先到她房裡去收拾殘局了。她在門口停了停,大概越想越有氣,轉過頭來,她突然對我大聲說:
「憶湄!把你的貓丟掉!我們羅家不是收容所!除了收容你,還要收容你的殘廢畜牲!」
她走了,我僵立在室內,這幾句話像轟雷擊頂般的把我打昏了!是的,羅家不是收容所,收容了我已經是大面子了,而我還不識趣的弄了一隻殘廢小貓來!我咬住嘴脣,有兩股熱
潮往我的眼眶裡沖,迅速的模糊了我的視線,於是,我聽到羅教授一聲巨大而震怒的吼聲:
「皚皚!你給我站住!」
接著,我聽到羅教授沉重的腳步聲奔向走廊,幾乎是立刻,他已拖著皚皚走回了我的房間。我驚愕的瞪大了眼睛,淚珠還在眼眶中打轉,淚霧迷濛中,我看到羅教授巨大的手掌緊
握著皚皚的手臂,帶著一份野蠻的強迫性,把她給硬拉了進來。同時,暴跳如雷的在對皚皚喊:
「你道歉!皚皚!向憶湄收回你剛才講的那幾句話!趕快!說!」
皚皚一定被羅教授的手握得非常疼痛,她的眉毛蹙著,臉色蒼白,卻緊閉著嘴一語不發,羅教授更加激怒了。他跺了一下腳,使整個地板都震動了,然後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吼:
「皚皚!我叫你道歉!聽到沒有?」
皚皚開始哭了起來,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那美麗的黑眼睛裡滾落下來,再加上她那細緻的抽泣嗚咽之聲,竟出奇的美麗和柔弱動人。我已經忘了我的傷心,反而對皚皚生出一種強
烈的同情和抱歉的感覺。我的小貓弄壞了她的畫,打翻了她的顏料,又驚嚇了她,還害她挨羅教授這樣的一頓大脾氣!我用手揉掉了眼睛裡的淚,愣愣的說:
「噢,羅教授,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羅教授盯著我,他的眼光看起來是奇怪的。半晌,他又在喉嚨裡發出他習慣性的那種模糊不清的詛咒,不知是在咒罵我的不識好歹,還是咒罵皚皚對我的侮衊。轉過身去,他似乎
對於我們間的紛爭失去了興趣。一邊嘰咕,一邊大踏步的走開了。這時,羅太太走上前來,她的臉色和皚皚的同樣蒼白,牽住了皚皚的手,她把皚皚也帶出了我的房間。
望著她們母女一齊走出去,我突然感到一陣難言的孤獨和苦澀,心中模模糊糊的掠過了「天倫歌」歌詞中的兩句:
「人皆有父,唯我獨無,人皆有母,唯我獨無——」
如果我有父母,又怎會為了收養一隻小貓而嘔氣!我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把兩隻手交握著放在裙褶裡,靜靜的陷進了沉思之中。有人走向了我,停在我面前,我抬起頭,是被我忽
略了的皜皜!他正望著我微笑,看來心情良好而精神愉快。用手揉了揉我的短短的鬈髮,他笑著說:
「一件小事,是不是?假若你是株勁草,應該連颱風都不在眼睛裡。這,不過是陣微風罷了!何況,你不止是株勁草,你還是棵小小的忘憂草!」
勁草!勁草和菟絲花!看樣子,這個典故已經傳遍羅宅了。我仰望著皜皜,他對我眉飛色舞的笑笑,再揉揉我的短髮說:「快樂起來,憶湄!歡笑應該屬於你!」
他走了,幫我關上了房門。我目送他走開,心底湧上一股暖流,眼睛居然再度濕潤了,皜皜!我喜歡他,真的。
中枬下課回來,走進我房間的時候,我正在收拾我的行裝。我帶來的那口又小又破舊的皮箱放在桌子上,滿床堆滿了衣服書本,我卻對著那些衣物發呆。記得我來的時候,只有一
點點簡陋的東西,現在,我的衣物已經增加了一倍有餘。這些,大部份都是羅教授給我的錢買的,小部份是中枬買給我的。如今,這些東西我是帶走好呢?還是留下好呢?
中枬推門而入,對這零亂的情況大感驚訝,皺了皺眉,他說:
「憶湄,你這是在幹什麼?」
「收拾東西。」我輕輕的說。
「做什麼呢?」
我抬頭望著他。「回高雄去,到林校長那兒去!」
「你發瘋了嗎?」中枬問。
「沒有。只是——我住不下去了。」
中枬走到我身邊,用手臂圈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攬到床邊,讓我坐下。凝視著我的眼睛,他溫柔的說:
「現在,告訴我,發生了些什麼事?」
我的額倚在他的肩膀上,我的身子靠著他。慢慢的,細細的,我把「小波」造成的「小風波」敘述了一遍。他仔細的傾聽著,然後,他放開了我,站起身來,在室內來來回回的踱
著步子,似乎在考慮著什麼。最後,他在我面前一站,下決心似的說:「憶湄,你是不是決定要走?」
「嗯。」我哼了一聲,老實說,我並不十分「堅決」。
「好吧,這樣吧,」他說:「我們一起走!寄人籬下的生活本不好過,我原準備,等你考上大學,就可搬到宿舍裡去住。現在只好在外面租一間屋子給你住,我可以和朋友合租一
間,要不,也可以到教員單身宿舍去。只是這樣當然很不方便,例如生活起居,衣食住行這些問題,你一個單身女孩子,難免讓人不放心。至於你說要回高雄,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讓你
去的。」
他把兩隻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俯身看我,又低低的說:「你總會成為我的妻子,請讓我照顧你。」
我默然不語,他又在室內走了一圈,站住說:
「你先別忙著整理箱子,讓我先給你把房子找好了,你才能搬出去。做事要有計劃,不能太魯莽,對嗎?」
停在書桌前面,他拿起媽媽的那張畫,仔細的看了看,玻璃已經打碎,木邊的框子也折斷了。他下意識的取掉了四邊的木框,把畫在手上捲了捲,又攤開來看,說:
「你母親可以成為一個畫家,她的筆觸很有魄力,皚皚的畫就太柔媚了一些。」翻過畫的背面,他看了看,突然深思的望著我,仿佛有所發現。過了好半天,他才用一種特殊的聲
調說:
「憶湄,你出生在什麼地方?」
「噢,」我愣了一下。「我不知道,媽媽沒說過,可能是四川吧,怎麼?」
「我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他說。
「有趣?」
「你母親這張畫的背面寫了幾行字,你知不知道?」
我搖搖頭。「那是媽媽自己配的鏡框,我從來沒有打開看過,怎麼會與我的出生有關呢?」
中枬把那張畫象到我面前來,於是,我看到在這張石峰夕照圖的背面,有媽媽娟秀的毛筆字,題著兩句詩:
「點點孤峰銜落日,行行哀雁帶斜暉。」
這兩行字的旁邊,還另外有一行細小的,耐人尋味的字:
「一九五九年秋,遙憶湄潭風光,往事如煙,不復可尋,因而作此圖。」
我抬起頭來,看著中枬。中枬也深深的望著我,他顯然在想著什麼問題,我幾乎可以看到他腦海中那匹思想的馬在如何奔馳著。他的眼睛專注而凝肅,牙齒輕輕的咬著下嘴脣。
「中枬——」我說。
「別吵,」他打斷我。「讓我想一想。」
「你在想什麼?」我問。
「一個問題,」他回答了等於沒有回答。然後,他放開眉頭,重新又「看」到了我。
「湄潭是一個地名,」他說:「在貴州省。是個小縣份。」
「哦?」我說:「你認為我母親是在湄潭生了我,所以給我取名叫憶湄?」
「不,我想的不是這個,」他說:「你母親可能是在湄潭生了你,也可能湄潭是她難以忘懷的地方,或者是她與你父親相遇的地方,所以為你取名憶湄,你的名字,當然與湄潭有
不可分割的關係,而湄潭,又與你母親有不可分割的關係。可是,這些都不是我想的。我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什麼事?」我不耐的說:「別賣關子。」
「一年以前,我曾經幫羅教授整理一份地質資料,翻出了許多的舊資料,由於資料殘缺了好幾頁,我在羅教授的書房中翻箱倒篋的尋找,曾經無意間看到一張舊照片,照片裡是一
男一女,男的是羅教授,女的並不是羅太太,照片下寫著一行小字:攝於貴州湄潭。」
「噢,」我錯愕了一下。「你認為——那個女的是我的母親?」
「有此可能。」他望望牆上那張全家福裡的媽媽。
「那個女的像我的母親嗎?」
「這個我可不敢說,那張照片裡的女人是什麼樣子我早就記不住了,只記得是個很年輕的女孩。那張照片起碼有二十年以上的歷史,羅教授年輕漂亮,和——皜皜幾乎一模一樣。
」
我沉吟不語,中枬又說:
「你看,憶湄,我獲得了一個觀念,你母親大概曾經是羅教授的舊情人,或者和羅教授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愛,所以,你母親臨終的時候,會想起把你托付給羅教授,她知道羅
教授一定會看顧你。」
「這——只是你的猜想,」我說,本能的抗拒這種「可能性」。「你並沒有辦法證實照片裡的女人確實是我母親。而且,如果真像你所分析的,我母親一定不會把我交給羅教授!
」
「為什麼呢?」
「我的母親個性很強,不會願意把自己的孤兒托付給舊日的戀人。尤其,你該記住一點,我母親和羅太太以前是好朋友,假若我母親和羅教授戀愛過,一定和羅太太有過摩擦,怎
麼還肯讓我來和羅太太生活在一起呢?羅太太又怎麼會友善的待我呢?」
「你以為——」中枬慢吞吞的說:「羅太太對你很友善嗎?」
「雖然不見得很喜歡我,最起碼也無惡意。」
「是嗎?」中枬用濃重的鼻音說:「你不覺得她——好幾次半夜出現在你屋裡,多少有些奇怪嗎?在你來以前,她並沒有夜遊的習慣。」
「你覺得——」我有些不安了。
「我覺得,」中枬加重語氣說:「整個的事情都不簡單,整個羅宅都是一個謎——包括突然插入這個家庭的你在內!」
「我記得——」我囁嚅著說:「我剛到羅家的時候,你曾經說我會習慣羅宅。那時,你似乎並不認為它是一個謎。」
「確實,那時的羅宅比現在單純些,你來了,使所有的事情複雜——」他凝視我,突然停住了,好一會兒,才又說:「我又有了一個想法。」
「什麼想法?」我問。
「別忙,」他說:「我必須仔細的分析一下,也證實一下!現在我還不能具體的說出來,讓我好好的想幾天。」他走到桌子旁邊,把我放在桌子上的皮箱闔起來,塞進了壁櫥裡,
又把床上亂七八糟的衣服抱起來,向櫥中亂塞,我跳起來說:
「你幹什麼?」
「把你的東西收好,」他說:「你暫時不搬出去,等我弄清楚再說,我要解開這個謎!」他把櫥門關上,返身望著我:「別那麼不開心,好嗎?憶湄?來,今天晚上放一天假,我
請你到外面去吃晚飯——兒童樂園的烤肉,怎樣?然後,我們去看場電影!」他對我微笑。「把所有的問題、煩惱都暫時拋開,你是株忘憂草,是嗎?走!出門玩玩去!」
「中枬,」我蹙著眉說:「你有了什麼新發現?」
「什麼都沒有!」他說,拉著我的手:「別再去想了,想得越多,煩惱越多,思想最簡單的人,才是最快樂的人!」
他拉著我走出房門,跑下樓梯。一個煩惱的白天過去了。一個美好的晚上正迎接著我們。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1:02:24
【第十四章】
這天下午,細雨綿綿密密的灑著,天空全是暗沉沉,灰濛濛的一片。報紙上的氣象報告,寒流正從華北而來,高氣壓向東南移動。我的房間因為有一面落地長窗,雖然嚴嚴密密的
關著,又拉緊了窗簾,仍然覺得寒冷。爐火燒得很旺,熊熊的爐火使人昏然欲睡,這樣的天氣,最好是躲在被筒裡看小說,再準備點兒瓜子牛肉乾,如果再有個知心的人隨便聊聊,這
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拋開了書本,我嘆口氣,從火爐的椅子裡站起身來,桌上的茶杯中,剩著一點兒冷冰冰的殘茶,溫水瓶裡已經空了。抱著水瓶,我走出房間,到樓下廚房裡去灌開水,我高興有這
麼一點小事來讓我做做。說真的,那枯燥乏味的課本真讓我厭倦透了!
下了樓,正想到廚房裡去,餐廳通羅教授書房的那扇小門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扇門是半開半闔的,似乎正在誘惑我走進去。側著頭想了想,今天是星期三,羅教授下午有課,不
會在家裡。皚皚躲在她的房裡烤火,不會出來,羅太太就更不用說了,皜皜中午就出去了,臨出去之前,還到我房裡來轉了轉,發誓說一定要幫我找一隻和小波一模一樣的貓回來。(
我忘了敘述一點,自從上次小波受驚從窗子裡跳走之後,就宣告失蹤,為了這事,我曾經浪費了不少的眼淚。)中枬每天下午都有課,所以,家裡的人都不會到書房裡來,這扇門一定
是羅教授走的時候忘記關好。我沉思了幾分鐘,終於抵制不了那扇門的誘惑,把水瓶放在餐桌上,我躡手躡腳的走到書房門口。
把頭伸進書房,我張望了一下,果然,像我所預料的,整個一間書房中,除了冷冰冰的空氣,和暗沉沉的光線之外,一個人影都沒有。我跨了進去,返身關上了房門。於是,我置
身於一個寒冷、陰森而空曠的大房間裡了。一瞬間,我心頭掠過了一陣奇異的,不安的感覺。四壁的大玻璃櫥,櫥下都是抽屜,櫥頂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紙張——可能是歷年來學生的考
卷,也可能是羅教授的研究資料。我相信這些東西都有多年沒有整理,空氣裡散發著一層淡淡的霉味。
沿著那玻璃櫃,我開始慢慢的環著房間走,一面凝視著櫃子中陳列的那些岩石。每一塊岩石下都有一張卡片,上面記載著岩石的種類和名稱。我慢慢的看過去:元古紀;砂岩、礫
岩、石灰岩、石英岩。結晶片岩紀;雲母片岩、千枚岩、石英岩、石墨片岩、石灰岩。片麻岩紀;片麻岩、魚閃岩——噢,多麼枯燥乏味的東西!怪不得中枬無法念下去。
只一會兒,我就對這些岩石失去興趣了。不再去注意那些岩石,我開始研究那些大抽屜,從第一個櫃子下的抽屜開始,我輕輕的拉了開來,拉抽屜的聲音沙嘎的響著,打破了這空
曠的屋子的沉寂,使我自己吃了一驚。本能的,我對自己窺探的行為有些不安,下意識的感到可能有人在暗中注意著我,四面望了望,屋中靜寂如死,只有我的呼吸聲在急促的起伏著
。
彎下腰,我望著我所打開的抽屜,全是些成年的老古董的資料,一個個的卷宗夾子,上面分別寫著年代,什麼元古代、太古代、古生代,新生代——的,我隨便的翻了翻,毫無意
思。關上了這個抽屜,我再打開第二個,裡面是些尚未整理的資料和圖片,同樣的乏味。關上它,我再打開第三個。就這樣,我一個個抽屜開下去,順著秩序,這些抽屜也一個比一個
零亂,越來堆的東西越複雜。
終於,我在一個抽屜裡發現了個古舊而發黃的牛皮紙信封,封袋上寫著「零星照片」四個字,我的心狂跳著,這裡面有我想找的那張照片嗎?打開封袋,我的手微微的發著抖,把
一大疊亂七八糟的照片從封袋裡掏了出來,我正想逐張看過去,但,一陣輕微的響動驚動了我。我猛的抬起了頭,頓時間,我大大的吃了一驚,渾身一震,那些照片全從我手裡散落到
地下去了。
在我面前,羅太太像從地底鑽出來的一般,正亭亭然的站在那兒。使我吃驚的,還不單單是她的突然出現,而是她的神情和眼色!她的背脊挺得那麼直,披著一件不知是什麼年代
的白色披風,披風裡穿得仍然十分單薄。她在顫慄著,是由於冷,還是其他因素,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直直的瞪著我,森冷、清幽——是一種我所無法描述的神色!那眼睛和她那蒼白
的面色相映,使人立即聯想起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幽靈和鬼魂。
我打了個寒戰,本能的退後了一步,訥訥的叫了一聲:
「羅——伯——母!」
她直視著我,不前進,也不後退,不動,也不說話。整個的人,像一座直立的木乃伊。我心底的寒慄在加重,說真的,她實在不像個活著的人!
「羅——羅——」我的牙齒打著戰:「伯——母,我——我——不知道——你在——在——這屋裡。我只——只是隨便——看看。」我笨拙的解釋著。
她繼續瞪著我。
「對——不起,」我向門邊退去,忽然間,我害怕起她來了,在這黑暗而充滿霉味的屋子裡,她給我一份近乎恐怖的感覺,那對大而空洞的眸子,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谷,要把人
活活的吞進去。我轉動著門柄,繼續點著頭說:「我——我——希望沒有——打擾你,我——要上樓去了。」
我還來不及打開房門。她迅速的「移」到了我的面前,同時,她的一隻冰涼的手壓在我的手上,阻止了我打開房門。那是隻死人的手!那麼冷,那麼瘦骨嶙峋!她的眼睛黑得奇異
,裡面有些什麼讓人害怕的東西!我陡的又打了個冷戰,我明白了!她在發病!現在的她,和那夜談「菟絲花」的她是多麼的不同!那夜,她溫和而有理性及思想,現在,她像個木頭
雕刻的幽魂!我囁嚅著,顫慄著說:
「羅——伯母,您——您——要什麼?」
「你,你要什麼?」她反問了一句,這句話使我遲疑了一下,她到底是清醒的?還是在發病?
「我不要什麼,」我說,仍然在害怕。「我只是隨便看看。」
她的手從我的手臂上移動,我穿著厚厚的兩件毛衣,她的手指當然不可能接觸到我,但我卻跟著她手指的移動,皮膚上起著雞皮疙瘩。然後,一下子,她的手指挪到我的頸項上了
,冷冰冰的手指,枯瘦得像雞爪一般,硬硬的扣在我的脖子上。我咽了一口口水,僵硬的轉動著頭顱。她的眼神渙散了,喃喃的,狂熱的,她開始說起一些不知所云的話:
「我並不是存心——你不該讓她來——這樣是殘忍的——你在這兒,你在這兒——監視我——我不能——我不容忍——這樣是殘忍的!我不是存心——」
我伸長了脖子,用手試著去拿開她的手指,但她一下子扣緊了我,她的眼神狂亂而可怕!我的呼吸緊迫了,恐怖征服了我。我掙扎著,那第一日早晨的可怕的經驗又重臨到我身上
,我模糊不清的喊著: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她的手指更加用力,在瘋狂的情況下,她竟變得那麼有力!我的喉頭緊縮而呼吸急促,眼前金星亂迸,求生的本能使我奮力掙扎了,我用雙手去抓她的手,而她也用雙手來掐住我
,同時,她在狂亂的嚷著一些話:
「有了你——我們都要完——你不該來——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
我的無法呼吸,使我也無法用力,在她手指的重壓下,我已經感到眼球發脹,耳朵裡嗡嗡亂響,而眼睛模糊不清——羅太太的臉在我眼前放大,一張可怕的臉!一張僵屍般的臉!
那手指!如同無數的枯藤,勒在我的脖子上。菟絲花!這是菟絲花的藤蔓嗎?它必須繞在我的脖子上嗎?我的心志昏亂了!但我不願意死!我不情願死!
在這關閉的書房內,對一個瘋子所掐死!我掙扎,身子撐在門上,我竭力弄出響聲,只有響聲可以召來救援的人!我的腿碰到門邊的一張椅子,用力的,我踢翻了那張椅子,「砰
」然的響聲似乎讓羅太太震動了,她的手指鬆了些,我乘機抓緊她的手腕向外拉——我們糾纏著,喘息著——然後,我聽到有人走近,房門被推開了。
幾乎是立即,一個人撲了過來,一下子撲在羅太太的身上,我脖子上的重壓解除了,我急忙跳到一邊,喘了一大口氣。這才看清撲上來救我的人,居然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
:是嘉嘉!嘉嘉,她的頭莊嚴的豎在她的脖子上,她臉上時時刻刻帶著的笑意消除了。她分開了羅太太的手之後,並沒有放鬆羅太太,她打倒了她!我驚愕的張大了嘴,看著她把羅太
太摔倒在地下,正當她還要撲上前去的時候,我叫住了她:
「不要,嘉嘉!」嘉嘉停止了,抬起頭來,她愣愣的望著我,那張皺紋遍佈的臉顯得茫然和無知。很明顯,她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救了我,完全出於她的本能。但,我卻說
不出我有多麼感激她,牽住她的手,我拍拍她的手背,喃喃的說:
「謝謝你,嘉嘉,謝謝你!」
她仍然愕然的看著我,可是,我的友善振奮了她,那癡癡的笑容又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看來興奮而愉快,那笑容是那麼單純,而又那麼想討好於人!嘉嘉,她是寂寞的,不是嗎?
一陣感恩和憐憫的衝動之下,我貼近她,吻了吻她的面頰,低低的說:「但願每個人都和你一樣單純,那麼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我的舉動使嘉嘉完全怔住了,有好一會兒,她似乎連氣都透不過來。她那股真正的「受寵若驚」的神情令我衷心感動,我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濕潤了。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沒有緣
由的崇拜你,沒有條件也不求代價的喜愛你,儘管是個白癡,也同樣讓人感動!
羅太太從地上坐了起來,她坐在一地的照片之中,依舊直著眼睛,同時,彩屏皚皚都已聞聲而來,彩屏瞪大了眼睛站在門口,皚皚卻緊緊的蹙起了眉頭,不信任的看著室內。
「這是怎麼了?」皚皚望著我問。
「我想,」我疲倦的說:「你最好打個電話給羅教授,讓他馬上回來,你母親又發病了,她幾乎掐死了我。」
說完這句簡單的話,我不想再管羅太太的事了,對於我,這簡直是一次可怕的經驗!牽著嘉嘉的手,我退出了羅教授的書房,心中發誓再也不走進這間房子。帶著嘉嘉,懷著一份
對嘉嘉的感情,我頭一次走進了嘉嘉的房間(她住在一排下房中的一間),那是個陰暗狹窄的房子,玻璃窗破了一扇,冷風從破口處無拘無束的竄了進來。整個房子冷得像個冰窖,迎
著風,我連打了兩個寒噤。
走到她的床邊,我摸了摸棉被和墊被,單薄得可憐,我望著嘉嘉,皺攏了眉頭,搖搖頭說:
「嘉嘉,你就住在這樣的地方嗎?」
嘉嘉對著我傻笑。一陣衝動之下,我跑到我的屋裡,把我床上的棉被抽了一條,又拿了條毛毯和一個比較舒服的枕頭,走回嘉嘉的房間,把棉被和毛毯給她鋪好,枕頭也放好。一
回頭,我看到她瞪著眼睛,吃驚的望著我,傻傻的問:
「小姐,你做什麼?」
我高興她能問出一句有條理的話來,拍了拍床,我微笑的說:「嘉嘉,如果我的分析不錯,你應該也是個被收容者,我們有相同的地位,以後,讓我們分享我們所有的。」我明知
道,這幾句話不是她所能瞭解的,再拍了拍床,我簡單的說:「給你的,嘉嘉。」
嘉嘉走過去,在床沿上坐下,摸摸枕頭,又摸摸棉被,再摸摸毛毯。都摸過了,她又去摸枕頭,再摸棉被,然後,她就癡癡的傻笑,一直坐在那兒笑。我悄悄的退了出去,當我走
開的時候,我聽到她在唱歌了,又是那支老歌:花非花!她唱得那樣婉轉動聽,我知道她的內心也在歡唱著!給別人快樂也是自己的快樂,我跨上樓梯,向我的房間走去,羅太太使我
受的驚嚇幾乎已被嘉嘉的歌聲所帶走了。
回到房屋裡,我關上房門,撥了撥爐火,添上兩塊炭,在藤椅子裡坐下,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想想看!我差一點被羅太太掐死,不禁又心驚肉跳了一陣。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
冷冰冰的半杯殘茶,這才想起原來是下樓灌水的,結果開水也沒灌,還幾乎送命!回想起來,一定羅太太先就在書房裡,聽到了我的聲音,她就藏在櫥與櫥之間的黑暗的空隙中了,而
等到我翻出了照片,她才突然現身。但是,她在書房中做什麼?她又為什麼要藏起來?還是她走進書房的時候就已經在發病中?整個的行為都是一種病態?
我搖搖頭,反正,都是解不透的謎!拿著火鉗,我無意識的撥著爐火,手仍然有些微顫。當我彎下腰去的時候,一樣東西從我毛衣外套的寬口袋中跌了出來,落在火盆的炭灰上,
我拾了起來,是一張陳舊的照片,顯然這是那散落的許多照片中的一張,鬼使神差的落進了我的衣袋裡。帶著幾分好奇,我打量著這張照片,是張毫不出奇的嬰兒照。一個大約半歲大
的女孩,坐在一張圈圈椅裡。翻到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小字,寫著:
「攝於皚皚六個月大。卅三、一、」
是皚皚!我再翻過照片的正面,注視著那個小女孩,照片已經很舊了,孩子的面孔並不太清楚,但,那是個碩壯的小東西!沒想到今天弱不禁風的皚皚,在嬰兒時代卻是個肥肥胖
胖的娃娃!當然啦,十八年間,一個小嬰兒長成個楚楚動人的少女,你再要去找她們的相似處是不可能的!例如,這照片裡的女孩子有個短短的小鼻子,鼻梁處打著皺,胖胖的短下巴
,靈活的眼睛,一股滑稽相!如果沒有背後的註解,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是皚皚!不過,說真的,我倒滿喜歡這照片裡的小娃娃,遠勝過今日的皚皚!嬰兒總給人一種親切感,而皚皚
,卻過於冷漠了!把照片拋在桌上,我對它已失去了興趣。
在爐邊默默的坐了片刻,我聽到羅教授回家的聲音,羅太太顯然已在我為嘉嘉忙碌時就回進了她的房裡。我聽到羅教授沉重的腳步聲奔過走廊,急匆匆的跑進羅太太的屋裡。過了
大約十分鐘,羅教授的腳步又穿過走廊,走下了樓梯。我沉坐在我的椅子裡,正在默想著要不要把今天的遇險源源本本的告訴羅教授,還沒有等我想出結論,羅教授已奔上了樓梯,沉
重而狂暴的腳步一下子停在我的門前。
接著,我的房門被「撞」開了,羅教授「衝」了進來,狂怒而閃爍的眸子在鬚髮中射著光,那顆大頭顱一直逼到我的眼前,從喉嚨裡,他迸發出一聲可怖的怒吼:「憶湄!」
我嚇了一大跳,火鉗從手中落到地下。許久以來,他沒有這樣凶的對待我了。錯愕的抬起頭來,我愣愣的望著他。
「好!你倒說說看,你是什麼意思?」他暴跳如雷的嚷。
「羅教授!」我困惑的說:「怎麼——」
「你解釋!憶湄,」羅教授繼續喊:「你到我書房裡去找什麼?」
「我——」我囁嚅著:「看到書房門開著,我——走進去隨便看看,」我轉動著眼珠,想找出一個妥貼的理由來解釋我的翻箱倒櫃。「我只是——只是——有些好奇。」
我的理由似乎並不太好,他的頭向我逼得更近,眼睛裡冒著火:「好!你說說看!書房裡有什麼『奇』值得你去『好』!」他的手猛的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一拉一帶,我差點栽
到火盆裡去,他的頭幾乎撞到了我的額角,用震耳欲聾的大聲,他叫得我心驚膽裂:「我告訴你,憶湄!我存心要好好待你,送你進大學,讓你幸福快樂!可是,如果你安心要破壞這
個家庭的話,你就是逼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那麼,憶湄,還是在你把一切都破壞了之前,趁早送你走的好!」
我的背脊挺了起來,試著想掙脫他,但他那巨大的手掌,把我抓得那麼緊,我根本動都無法動。淚水在我眼眶中泛濫,我控制不住自己了。「羅教授!」我喊:「你的太太差點掐
死了我,你又來欺侮我!你不必送我走,我自己會走!馬上就走!你放開我!」
羅教授沒有放開我,但他斜睨了我好一會兒,問:
「誰要掐死你?」
「你太太!」我說:「如果不是嘉嘉趕來救了我,我現在大概已經死掉了!你們看我不順眼,我也不要在這裡住下去了,整個羅宅像個瘋人院!說實話,我怕你們,羅教授,我怕
你們家的任何一個人,除了人之外,我也怕你們家的鬼!好吧,我走!就是你不趕我走,我也要走了,我早就該走了!」
我一連串的大嚷大叫反而使羅教授平靜了,他放開了我,抱著手臂,站在我面前,深思的凝視著我。我揉著我的手腕,由於他用力太大,我的手腕已留下幾道紅痕,我含著淚,低
低的自言自語的,不經考慮的說:
「一個是野蠻民族,一個是女瘋子!」
「唔,憶湄,」羅教授開了口,語氣裡的火藥味卻消除了:「不要胡言亂語!」
我噘起嘴。「事實如此!」
「好了,」羅教授帶著股息事寧人的態度說:「這事我就不追究算了。只是,以後你不許再到我書房裡去亂翻,把你的心思用在書本上吧,大學考不上,如何對得起你母親的一番
苦心?現在,念書吧!」他大踏步的向門口走,我喊:
「等一等!羅教授!」
他站住了,回過頭來,不耐煩的說:
「你還有什麼鬼事?憶湄。」
「羅教授,」我堅定的,咬著牙說:「謝謝你這半年多來的收容和教育,這一次,我是決心要離開這兒了!你們使我有一種壓迫感,我無法在這種氣氛下生活!與其求人,不如求
己!無論如何,我很感激你們,但是我要走了。」
羅教授盯著我,他的眼光再度燃燒起怒火,看來是凶惡的。「我這兒不是你的旅館,憶湄。」他憤憤的說:「你高興住進來就住進來,你高興走就走!世界上那有這麼方便的事?
而且,你是你母親托付給我的,在你念完大學之前,你休想離開我們羅家!」
「大學可以不念,」我喃喃的說:「屈辱卻不能再受!」
「誰讓你受了屈辱?」他咆哮了起來,跳到我身邊,在我警覺到危險之前,他的大手已抓住了我的肩膀,接著,我就被他像篩糠般亂搖一通。「告訴你,憶湄!你別不識好歹!對
於你,我已經不知道該把你怎麼辦才好了,你來了,惹雅築發病,讓皚皚傷心,又使皜皜不安,連徐中枬在內,無一不受你影響,而我——」
他猛的頓住,瞪視著我,壓低了聲音,在喉嚨裡自顧自的詛了一大篇咒,才放掉我,用手揉揉鼻子,喃喃的說:「算是命中注定的吧,你是羅家的剋星!我什麼都忍耐,你還要一
來就要走!別糊塗!給我好好的待下去!」
他又走向門口,這次,我沒有再叫住他了,因為我已經被他連嚷帶鬧帶搖撼的,弄得頭昏腦脹了。他走出了房門,又回過頭來對我喊了一句:「憶湄!假若你敢走,被我捉回來,
我就拆散你的骨頭!」
房門「砰」然關上,震痛了我的耳膜。我用手捧住頭,腦子裡如同萬馬奔騰,幾萬隻鐵蹄在我腦中踐踏奔跑著,眼前金星亂跳,胸中又悶又脹。整個下午的事件攪昏了我,坐在椅
子裡,我無法動彈,只感到頭痛欲裂。
雨滴敲擊著玻璃窗,聲音單調而落寞,室內漸漸的昏暗了。爐火已熄滅,空氣冰凍了起來,我坐著。在麻木的腦子裡,不斷的出現著兩個問題,像幻燈字幕般一再映現:
「走?不走?」「走?不走?」「走?不走?」除了這個問題之外,我還有個更困惑的問題:
「他們是歡迎我?還是討厭我?」
天黑了,彩屏來敲我的門:
「吃飯了,小姐!」
「我不想吃,」我說:「不吃了!」
彩屏走了,我又繼續坐著。然後,門開了,中枬大踏步的走了進來,電燈一下子大放光明,我眨著眼睛,不能適應突來的光線。中枬審視著我:
「怎麼回事?」他問:「我一回家就聽到彩屏說起,羅太太又發病了嗎?」我點頭。
「你怎麼了?」他皺攏眉頭:「憶湄,你蒼白得像個鬼!」走近我,他托起我的下巴:「你的眼睛那麼奇怪,憶湄,告訴我,到底怎麼了,你像個迷了路的孩子!」
我是個迷了路的孩子嗎?我是的。誰帶我回家?我的家又在哪兒?撲進了中枬的懷裡,我用手臂圈著他,這是我唯一的親人和知己!我輕聲的喊:
「噢!中枬!噢!中枬!噢!中枬!」
於是我哭了起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1:02:50
【第十五章】
我不知道,誰會有突然失掉了自己的感覺?我就失去了自己。我說「失去自己」還不能完全表明我的感覺——不止於「失去自己」,而是驟然之間,發現將近十九年來你所認識的
那個孟憶湄,幾乎是根本不存在的,你的背景、身世,一切都變成了謎。我是個最不善於分析的人,而中枬卻是個最善於分析的人。當我把所有發生過的事向他細細敘述,而他仔細思
想之後,我發現自己陷進一團濃霧裡了。
火,已經重新燃了起來,屋子裡散放著懶洋洋的暖氣。中枬和我面對面的坐著,中間是爐火。夜已深了,他的手握著我的手,他的眼睛凝視著我的眼睛。他那兩道挺直的眉毛微鎖
著,思想的馬又在他腦中疾馳了。許久,他沉思的說:
「但願我知道你是誰?」
「我是誰?」我迷惑的說:「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子,名叫孟憶湄,今年將近十九歲。」
他搖頭。「沒有這麼簡單,你不是你,憶湄,你不是單單純純的孟憶湄。」他用手支著額,苦苦思索。「憶湄,你還記得你的父親嗎?」
「很模糊,」我說:「他是個文質彬彬的人,身體很壞,常年纍月的生病,整天躺在病榻上看書,媽媽常說他是書呆子。」
「你長得像你父親嗎?」
我指指牆上的全家福照片。
「你看呢?」
「我看不像。」他搖搖頭:「憶湄,我有個大膽的假設。」
「什麼?」
「不過是假設而已,」他說,深深的望著我。「我說出來,你不要太吃驚。我的假設也並不見得對,但可以解釋許多疑點。」
「你說說看!」他握緊了我的手,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羅教授是你的父親!」
我驚跳。叫著說:「胡說八道!」
「別激動,」他說,「冷靜的想想,你會發現我的假設不是沒有道理的。你說過,你母親個性很強,卻把你托付給羅教授,如果沒有一份特殊的關係,她怎麼能確定羅教授一定會
收容你?這是第一點。羅太太對你,顯然有些敵意,從許多事件上都可以看出來,而你又常引起她發病,原因何在?她一定知道你的身分,而她有種潛意識的嫉妒,不止對你,還有你
母親,這是第二點。皜皜下了苦心追求你,羅教授顯然也欣賞你,以父子之情,他應該促成你和皜皜,但他沒有緣由的阻擾和反對,為什麼?可不可能你和皜皜是同父異母的兄妹?這
是第三點——」
「別說了!」我打斷他:「照你這樣分析,我母親是羅太太的好友,而與羅教授有了曖昧,生下了我,至於我那個父親,只是名義上的,是嗎?換言之,我是個私生子,羅教授對
我沒有負上責任——」
「或者,是你母親不願讓他負上責任!」中枬插嘴說。
我沉默了,這倒很合乎媽媽的個性,帶著一個私生的女兒悄然離去,等到自己的生命已將結束,再把女兒還給那個父親。我咬著嘴脣,連打了兩個寒噤,只因為這「假設」的可能
性太大!而我,百分之百的不願接受這個可能性!站起身來,我在室內無意識的兜了一圈,然後停在中枬面前,大聲的說:「無稽之談!我告訴你,完全是無稽之談!你在編小說了!
」
中枬凝視了我幾秒鐘,說:
「有時,你很能面對現實,有時,你又喜歡逃避現實!」
媽媽也說過類似的話!我想,人都有同樣的毛病,對於自己不願接受的現實,就加以逃避或拒絕。我勉強的說:
「可是,中枬,你並沒有證據,這僅僅是你的猜測而已!」
「不錯,」中枬說:「這只是猜測。不過,我想,給我一點時間,我或者可以找到一些證據——」他沉吟片刻,抬起頭來說:「羅教授喜歡把所有的東西,往書房裡那些大櫥的抽
屜裡塞,那裡面有沒有可以證明你身世的東西?羅教授和羅太太一定都不希望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世——我是說如果你是羅教授的女兒的話——那麼,今天羅太太的到書房去,是不是也
想找出這些東西而加以毀滅,湊巧你也去了,她只好躲起來,同時窺探你的動機——」
「中枬,」我的不安加深了:「你的偵探小說看得太多了,再說下去,你會說羅太太是在裝瘋,而目的是想謀殺我了!」
中枬緊緊的盯著我。「無此可能嗎?」他問。
我悚然而驚。「中枬,」我叫:「你別嚇我!」
中枬站起身來,從我身後抱住了我,把我攬在他的胸前,他的下巴貼在我的鬢邊,溫和而懇摯的說:
「聽我說,憶湄,我不想嚇唬你。可是,我要你提高警覺,人生有許多事是我們根本想不到的。羅太太確實是個神經不太正常的人,在你來之前,她也常發病,所以她的神經病不
會是偽裝。可是,自從你來之後,她似乎越來越怪,今天居然會瘋到要掐死你,使我大惑不解。不過,她既然神經不正常,你就無法預料她會做出些什麼事來。所以,憶湄,聽我講幾
句,儘量的避開羅太太,同時,晚上睡覺的時候,別忘了鎖門。你是從不記得鎖門睡覺的,記得那天你和羅太太談菟絲花和勁草的深夜,我在門外偷聽的事嗎?老實說,那夜我就是聽
到羅太太的腳步聲向你的房間走,我不放心,跟蹤而去的。我一直有種恐懼——」
我寒顫了,說:「噢,中枬,你別胡扯,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中枬放開我,坐回到椅子上,嘆了口氣說:
「我知道我在說些什麼,但願——一切都是無稽之談!」
我也坐回到他的對面,低頭注視著爐火,一塊新燃著的炭有了煙,我細心的用火鉗撥了出來,用灰把它掩遮,以免煙霧熏了眼睛。我的背脊上一直涼颼颼的,像有個小蟲子在爬,
說不出來的一股不自在,好半天,我們誰都沒有說話。然後我下意識的在炭灰上劃著字,一面低低的說:
「我真想搬出去,我真不想住在這兒。我投奔到這兒來就是一個錯誤。」
「是嗎?」中枬的語氣有些特別。我抬起眼睛來,他正在注視著一張照片,是那張皚皚的嬰兒照!把照片放進他的口袋,他說:「你應該來,憶湄,否則,我如何能認識你?」
「你——喜歡這張照片?」我問,莫名其妙的妒意在胃裡昇騰。
「不錯,」他笑了,捏捏我的下巴。「你在意了,是不是?因為我又收藏了一張皚皚的照片?別去管它,我只是喜歡這小娃娃的表情,皺皺的小鼻子像個貓頭鷹。」他站起身,拍
拍我的手背:「好了,憶湄,你也該睡了,記住要關好房門。」
他走向房門口,打開房門,跨了出去,又回頭問了我一句:「憶湄,到今年七月,你就滿十九歲了,是不是?」
「是的,怎麼?」
「我居然不知道你的生日!」他噘著嘴說。
「七月二十一日。」他笑了。「我會記得牢牢的,你比皚皚差不多大了一整歲。到時候,送你一打小白貓作生日禮,好嗎?以填補失去的小波。」
「小波的位置不是別的貓所能填補的,」我悵悵的說:「他們竟不能容忍一隻殘廢的小貓!其實,小波根本毫無過失!」
「皚皚的過失也不大,」中枬笑著說:「如果你是她,說不定也會發脾氣。皚皚的本性是很善良的,別把這點小事記在心上,那就不像你的個性了!」
「你好像很偏袒她哦!」我用鼻音說。
「別那麼酸溜溜的!」他的笑意更深了,再捏捏我的下巴,他的身子向走廊裡隱去,同時,還拋下了幾句話:「不過,嫉妒對你有益,最起碼,你不再眼淚汪汪的傷心了。好,明
天見!保險你明天起來的時候,今天所有的煩惱都已成過去了!」
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雖然明天一早就能見面,卻仍然若有所失。關上房門,我默立了片刻,終於,鄭重的鎖上了房門。剛剛把門落了鎖,我就聽到樓下嘉嘉的歌聲,不知從花園
的那一個角落裡飄了過來: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在這陰雨綿綿的冬季的深夜裡,這歌聲別有一種蒼涼的韻味。忽然間我心底掠過一陣寒意。「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這是什麼?誰也無法瞭解白居易作這闋詞時的
心情,更沒有人明白他在隱示著什麼?既非花,也非霧,能在夜半來,而天明去,這是什麼呢?一個夢?一段感情?一個幽靈?一個鬼魂?——噢,我是越來越神經質了!
清晨,我在冰冷的空氣中醒來,雙腳都已凍得麻木。分了一條棉被和毛毯給嘉嘉之後,我所蓋的就未免太單薄了。起了床,頭重鼻塞,腳還沒落地,已經一連打了三個噴嚏。下了
樓,羅教授正坐在餐桌上,我的早餐也已擺了出來。剛剛坐下,左一個噴嚏右一個噴嚏,眼淚跟鼻涕都來了。羅教授從他的報紙上抬起頭來,盯著我。
「怎麼了?」他簡單的問。
「我想是感冒。」我說。
「為什麼不小心些?沒關窗子?」
「不,是棉被不夠!」
「棉被?」他的濃眉糾纏了起來。「怎麼會!我關照過,你床上的用具要和皚皚、皜皜一樣!那麼你為什麼不早說?要等到生病了才開口?想凍死嗎?」
我凝視他,這個毛髮蓬蓬的人是誰?我的父親嗎?和皜皜皚皚一樣!他想用同等的待遇來待我嗎?低下頭,我啜了一口稀飯,輕聲的說:「棉被本來是夠的,但是,昨天我分了一
條棉被給嘉嘉。」
「嘉嘉!」他看來十分驚愕:「怎麼!」
「我不想讓她凍死,她睡覺的地方像個冰窖,玻璃窗破了,冷風滿屋子奔竄——」我停下來,鼻子裡一陣發癢,要打噴嚏又打不出來,我張著嘴,眨著眼睛,好不容易才把這陣難
過熬過去。「我想,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是怎樣生活的,她自己又什麼都不懂。我奇怪以前的那些冬天,她是怎麼度過去的!」
羅教授緊緊的盯著我,眼睛裡閃爍著兩簇奇異的火焰。
「於是,你就把你的棉被給了她?自己凍得生病?」
我點點頭。「不錯,我把棉被給了她,但並沒有料到會感冒。」
他繼續盯著我。「你也這樣愛管閒事!」他悶悶的說。
「噢,這不是閒事!」我說:「嘉嘉也是個有生命,有情感,有血有肉的人,凡是生命,都該被重視——」
「凡是生命,都該對他自己負責任!」羅教授冷冷的說。
「有些生命,是無法自己負責的,他沒有能力照顧自己,你也無法對他苛求。嘉嘉是這樣,不止嘉嘉,羅伯母——」我頓住,一個噴嚏阻住了我下面的話。
羅教授冷然的接了下去:
「是一株菟絲花,是嗎?菟絲花是要靠別的植物支持才能生存的,是嗎?」
「噢,」我懊惱的說:「她告訴你的嗎?那——只是一個無心的譬喻。」
「一個很恰當的譬喻。」他喃喃的說,又問:「誰給了你這些奇奇怪怪的思想?嗯?」
我愕然。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說:「大概是與生俱來的!」
他不再說話,低下頭,他自顧自的吃著他的早餐,我也埋頭吃我的早餐,同時還要和我的眼淚鼻涕和噴嚏作戰。一頓飯,我不知道打了多少個噴嚏,我每打一次,羅教授都要抬起
眼睛來看我一眼。就這樣,我吃完了早餐,一抬頭,我發現羅教授正靠在椅子裡,靜靜的望著我。
我心中一動,衝口而出的,我問:「羅教授,你知道一個地方,叫做湄潭的嗎?」
羅教授像觸電般一震,迅速的說:「你說什麼?」
「湄潭,」我重複了一次。「你知道這個地方嗎?你去過嗎?」
「湄潭?」他口齒不清的問,那些亂七八糟的毛髮全扎到一堆去了。「你從什麼地方聽到這個地名?嗯?」
「媽媽的畫上寫著這個地名。」我說。
「是嗎?」他的毛髮又舒展了。「我知道,那是個小縣份,在貴州省,風景很美麗。」
「你在那兒住過嗎?」
「是的,」他含糊不清的說:「一段短時間。」
「是不是——」我遲疑的問:「我母親認識你們的時候,就在——湄潭嗎?」
「見鬼!」羅教授跳了起來,把報紙扔在桌上,沒好氣的說:「你在幹什麼?憶湄?你想知道些什麼?還是在調查什麼?嗯?別自作聰明!」他轉身向餐廳門口走,又回過頭來,
氣沖沖的說:「告訴你,憶湄!把你的心完全放到書本上去!別再管閒事!」
羅教授走了,我仍然坐在椅子裡,望著飯碗碟子發呆。羅教授是誰?我的父親嗎?看樣子,中枬的猜測是越來越合乎邏輯了。那麼,換言之,媽媽在一種不名譽的情況下生了我,
「孟」只是名義上的姓而已!多麼可怕!不,這太不可能!我一定可以想出理由來推翻這可能性。媽媽是那麼一個正直的女人,怎會和有婦之夫發生曖昧?不過,感情的事常常是無法
解釋的,我又有什麼把握,肯定媽媽一定不會呢?搖搖頭,我不願再想了!皚皚說過:
「你是誰?突然跑了來,把一個本來安安靜靜的家庭攪得天翻地覆?」羅太太也說過:「你知道你的母親是誰嗎?你知道——」
是的,我現在明白了,我的身世不像我想像的那麼簡單!我的身世是一個謎!站在飯廳的中央,我愣愣的自問:
「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
「你嗎?」餐廳門口有一個聲音在答覆我:「我想,應該是一種小妖魔和小仙女的混合品!」
我抬起頭來,皜皜站在餐廳門口,正咧著嘴對我笑。一經和我的視線接觸,他立刻眨了眨他漂亮的眼睛,愉快的說:
「聽說昨天你曾受過一場虛驚,是嗎?」
「虛驚!」我說:「豈止是虛驚!我差一點送了命!」
「不過畢竟沒有送命!」他笑嘻嘻的說,走到我的面前,審視著我:「這麼一件小事就讓你變得如此蒼白嗎?」
我「阿啾」一聲,打了個噴嚏,用手揉著我不通氣的鼻子,說:「蒼白的原因是失眠和感冒。」
「失眠?」他大大的發生了興趣:「是為了我嗎?」
「呸!」我說:「皜皜,你從沒有正正經經說過一句話,永遠只會貧嘴!」再打了個噴嚏,我說:「你昨天回來得很晚?」
「你在關心我?」他反問。
「哼!」我哼了一聲:「皜皜,你是個最難於談話的人!」
他在餐桌上坐了下來,仍然望著我笑。
「你應該恭喜我,」他慢吞吞的說:「我有了個新的女朋友,我想,我這次不會再三心二意了。」
「真的?」我問。
「你希望是假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掉頭向餐廳門口走,他一下子趕上來,攔住了我的去路。抓住我的胳膊,他的臉逼近了我,眼睛閃爍的瞪著我,嘴角的肌肉收縮著。看樣子,他是在莫名其妙的生氣。
「你幹什麼?」我問。
「憶湄,」他恨恨的說:「我真不知道你有什麼地方特別好!你不算很美,更談不上成熟及誘惑力,你又是這樣一個執拗而固執成見的小東西!但是,你身上具有什麼?真的,憶
湄,你是誰?你不是個簡簡單單的女孩,而是個妖魔和仙女的混合品!羅家欠了你什麼?你將注定了來擾亂這整個的家庭!」
我困惑的瞪視著他,他也瞪視著我。然後,他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放開了我,轉過頭去,自言自語的低聲說:
「我但願有一個巨大的力量,能把我從你的身邊拉開!」
我凝視他,蹙起了眉,於是,他一下子把我推開,推得又重又野蠻,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說:
「哈!你幹嘛做出那麼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來。你以為我羅皜皜會癡情如此?不過哄你玩玩而已,你可別自作多情!天下的女孩子那麼多,我羅皜皜誰都可以愛,你,算不了什麼
!」他對我挾挾眼睛:「所以,憶湄,你看,你大可不必為我難過。」
我靜靜的望了他好一會兒,然後,我攀住他的肩膀,輕輕的吻了他的面頰。我的舉動觸怒了他,猛烈的推開了我,他像碰上了有毒的東西一樣,忙不疊的用手擦拭著被我吻過的地
方,嘴裡低低的,嘰哩咕嚕的詛咒。這樣子和神情都像極了羅教授。
我輕聲的說:「皜皜,如果我恐懼的事情是事實,那麼,那個大力量終究會來的。」
「你在說些什麼鬼?」他問。
我搖搖頭,不再回答。離開了他,我走出餐廳,回到了我的房間裡。在書桌前坐了下來,鼻子塞得更加厲害,爐火烤得我頭痛。忽然間,我強烈的思念起媽媽,思念和媽媽共有的
那些歲月:一間小小的房子,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和那份單純得不能再單純,寧靜得不能再寧靜的生活。想想看,不久之前,我還倚偎在媽媽身邊,事事讓媽媽拿主意,連早上起床
,穿那一件衣服,都要問一聲媽媽。而現在,我竟處在這樣複雜紊亂的的境況裡!媽媽,媽媽,在她交代我來投奔羅教授的時候,她曾預料到我會遭遇這些事情麼?
黃昏的時候,彩屏捧了一大疊毛毯和尼龍被走進我的房間,把東西堆在我的床上,她望著我說:
「老爺要你晚上在家裡不要出去,他請了醫生來給你看病!」
「哦,」我錯愕的說:「一點小感冒而已,真犯不著請醫生,中枬已經買了特效藥來了!我的身體又強,現在都不頭痛了。」
彩屏把棉被幫我鋪好,那是一床嶄新的、鵝黃色的底色,桃紅色的花朵的尼龍被,鮮艷而奪目。毛毯也是新的,淺綠的底,墨綠的格子。彩屏笑著說:
「老爺自己上街去買來的。我在羅家做了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看到老爺買這些東西,以前都是叫我們去買的。」她看看東西上綴著的價格籤,又笑了。「老爺買東西一定不會
講價,起碼貴了一百塊!」她注視我,含著笑意的眼光裡,似乎還帶著抹奇怪和研究的神情。連她,也在詫異我的身分,和在羅家的奇異的地位嗎?她也在懷疑我是誰嗎?床鋪好了,
她又說:「小姐,你的棉被給了嘉嘉了嗎?」
「是的?」
「老爺今天下午叫了配玻璃的人來,把嘉嘉房間的玻璃窗都修好了。」彩屏說,望著我。「小姐,從你來,嘉嘉的生活好多了,以前,實在沒有什麼人會去注意她。」
她把換下的被單和枕套抱起來,向門口走,又站住說:「羅家的人都是好人,不過,他們都不大去注意別人的,每個人只管自己。」
這是下人嘴裡批評的主人,但,確實有些對。目送彩屏走出房間,我呆呆的在床緣上坐下,用手撫摸著那柔軟的尼龍被,嗅著那新東西上所特有的香味,有些兒心境恍惚。羅教授
自己上街去買來的!難得他會記起幫我買棉被!貴了一百塊?豈止一百塊?但,最使我感動的,還不是他為我買棉被或請醫生,而是他為嘉嘉配玻璃窗!一件小小的事,卻可證明他那
粗厲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怎樣的心!
望著窗子上的露珠,和窗外蒼蒼茫茫的暮色,我奇怪著這是怎樣一個世界?奇怪羅家所有的人,是怎樣的個性?奇怪他們是歡迎我,還是不歡迎我?是喜愛我,還是討厭我?為什
麼他們好像都很喜歡我,而又總要令我難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因為我「特殊」的「身分」嗎?我「有」一個特殊的身分?對著窗子,我喃喃的問:
「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1:03:16
【第十六章】
接連而來的好幾天,我變得精神不安而神志恍惚,無論早晨或黃昏,白天或黑夜,我都會突然間衝口而出的自問一句:「我是誰?」我想,我已經快要精神分裂了。自從那天在書
房遇險之後,我十分恐懼羅太太,每次碰到了她,我都會有種痙攣的感覺,而立即急匆匆的避開,羅太太對我是怎樣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我敏感地覺得,她常在暗中窺探著我。那兩
道眼神狂亂而怪異。許多時候,我會恐怖的想,她是在找尋機會,再來勒死我。這種念頭令我神經緊張而心情惡劣。
中枬在這幾天之內,顯得很忙碌,他常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忙些什麼。而在家的時間,他也很少到我房間來,他總是藉故停留在羅教授的書房裡,我猜他是在搜集一些資料,用
來證實他的猜測。不過,從他沮喪而困惱的神色上看來,他是一無所獲。
羅教授似乎也變了,他那掩藏在鬚髮中的眼睛,不再像往日那樣坦白自然。卻經常以一種奇怪的,懷疑的神色,不信任的望著我,或是中枬,或是皜皜和皚皚。甚至於,他也用同
樣的神色去看羅太太。我覺得他有種潛在的緊張,時時刻刻都在戒備著什麼。
皜皜呢?那天在餐廳中和我談了幾句簡單的話之後,他似乎故態復萌,又變得早出晚歸,成天不在家。如果有一兩分鐘的在家時間,不是向中枬挑釁,就是和羅教授「頂牛」,有
一次,我還聽到他在取笑皚皚,說她是個蠟像美人。
皚皚,她也真像個蠟像美人,她越來越蒼白,越來越瘦弱。由於瘦,鼻子就顯得特別高,眼睛也顯得特別大,有種西方的古典美人的美。但,她那黑而深邃的眸子使我不安。或者
,她也知道她的眼光會使我不安。我覺得,她屢次屢次的故意盯著我看,仿佛想用她的眼光來殺我。她的眼光也確實收到了效果,我有份被傷害的難堪,羅宅對我而言,是愈來愈難處
了!
這天早上,從睡夢中醒來,意料之外的,竟有著滿窗耀眼的陽光。長久一段時間,只看得到暗沉沉的天和低壓厚積的雲層。一旦看到陽光,那份喜悅和振奮真難以形容!何況我向
來是個比較愛動的人,這些日子,被雨和寒流困在家裡,幾乎使我渾身的筋骨都發霉了。因此,當早上中枬來給我上課的時候,我像個冬眠乍醒的小昆蟲般「跳」到他面前,一下子用
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興奮的說:
「今天放我一天假,中枬。太陽那麼好,我們到郊外去走走!」
中枬把我的手從他脖子上拿下來,微蹙著眉頭望著我,那神情像我提出的是個荒謬絕頂的提議!絲毫不發生興趣的說:
「怎麼想出來的?好好的要到郊外去玩?你知道還有幾個月就要大專聯考了?」
「別那麼道學氣!」我噘著嘴說,因為被潑了一大盆冷水而不高興:「偶一為之,又怎麼樣?難得有那麼好的太陽!」
他看看天,太陽似乎燃不起他的興致。
「今天不行,憶湄。」他冷淡的說。你需要把或然率弄弄通,我也還有事要辦!」
「你這兩天在忙些什麼?」我有氣的說:「整天看不到你的人影!」
「要放寒假了,你知道,」他說:「學期快結束的時候總是忙一點。」把書本攤開在桌子上,他說:
「來吧!讓我們開始上課!」
用手支著頭,我無精打采的望著課本,或然率!我對那些或然率一點興趣都沒有!陽光透著玻璃窗,暖洋洋的照射在我的身上,書桌上,和課本上。多好的陽光!多美的陽光!拿
著一支鉛筆,我在筆記本上胡亂的塗抹,勾出一個人頭,加上些鬍鬚和亂髮,半遮半掩在亂髮中的眼睛,這人是誰?羅教授?一個地質學的專家?我的什麼人?在人頭的旁邊,我塗上
兩句話:「人面不知何處去?一堆茅草亂蓬蓬!」
「颼」的一聲,我的筆記本被中枬抽過去了。他看看筆記本上的人頭,又看看我。「這是你做的或然率的筆記?」他問。
「我討厭或然率!」我說:「中枬,你太嚴肅。」
他嘆息了一聲。「嚴肅,是為了你好。」他再看看那個人頭。「不過,你倒有很高的藝術天才,恐怕學畫比學文對你更適合。」
「中枬,」我懇求的說:「別上課吧,我一點心都沒有,太陽使我興奮,玩玩去,怎樣?」
中枬凝視了我幾秒鐘,低下頭,在課本的習題上一路圈出三、四十個題目,放在我面前,說:
「把這些題目做完,我們再出去!」
「這夠我做到月亮上昇!」我叫著說。
「不錯!」他點點頭:「我們可以去看晚場的電影!現在,你做習題,我也要出去了。」
「你到哪兒去?」
「去看個朋友!」
「你對看朋友有興趣,對陪我出去就沒有興趣!」我嚷著說。
「憶湄,」他站在我面前,深深的注視著我說:「人生,有許多『責任』,是比『玩玩』更重要的,我們已經浪費了不少的時間,不能再浪費了。我有些正經事要辦,你別太孩子
氣,晚上我再和你詳談。」
「不要!」我任性的說:「你只知道正經事!在你腦子裡,責任啦、工作啦、前途啦——實在太多了!皜皜說得對,你是個只會談大道理的書呆子!跟你在一起,就別想開心的玩
玩,你永遠是殺風景!」
我的話觸怒了他,聽到皜皜的名字,他的眼睛就冒起火來了。「我要告訴你,憶湄,」他板著臉說:「假如我有一個和羅教授同樣富有的父親,我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愁沒房子
住。我又有一個安於做寄生蟲的個性,昏昏噩噩靠父母的財產過一輩子就滿足了。如果我是那樣一個人,我會帶你玩,帶你瘋,帶你做一切你愛做的事!滿足你個性中壞的一面!或者
你也希望我做那樣一個人,但是我不是!你對我滿意也好,不滿意也好,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說完,他氣沖沖的走向了門口,扶著房門,他又加了一句:「晚上請你看電影!」
房門「砰」然關上,我呆呆的坐在椅子裡,帶著滿腔的失意和受傷的感情,瞪視著向我誘惑的閃爍著的滿窗陽光。一早上歡悅的心情全飛走了,中枬,他是怎樣一個人!難道在愛
情的領域裡,還是這樣的倔強和固執!我的提議是很不對的?他未免太過份了!責任!責任!他心中除了責任還有什麼?我沉重的呼吸著,憤怒和懊惱使我全心激動。「晚上請你看電
影!」怎樣的語氣,仿佛請我看電影是他在向我還債!我希奇這場電影嗎?不過渴望有一天的時間,和他單獨相處而已,如果連這麼一點點領會力都沒有,還算什麼知心呢?
我大約發了十分鐘的呆,然後我跳了起來,走出房間。在走廊上,我碰到了正要下樓吃早餐的皜皜!他望著我,挾了挾眼睛,他眼中的光芒和太陽光相映。帶著個和陽光同樣溫暖
的微笑,他說:「早,憶湄!陽光沒有鼓舞起你一些活力來?」
「我向來是不缺乏活力的!」我說。
「是麼?」他銳利的望著我:「有興趣出去玩玩嗎?」
我心中怦然一動,注視著他,他的眼睛是慧黠而難測的。「到哪兒?」我意志動搖的問。
「由我來安排,包管你玩得很開心,怎樣?你的每一天都給了徐中枬,能夠給我一個整天嗎?從早上到晚上?」
「從晚上到深夜!」我衝口而出的說。為什麼我會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是在潛意識中想對中枬報復嗎?還是根本就很喜歡皜皜?皜皜不給我反悔的時間,拉著我的胳膊,他像個加
足了油的火車頭,嚷著說:
「那麼,立即出發!」於是,我們併肩「衝」下了樓梯。
這是奇妙歡愉的一天,假如沒有中枬的陰影在時時刻刻的困擾著我的話,那就太完美無缺了。早上,我們叫了一輛計程車,一直駛到野柳。冬天的野柳,除了冷冷的岩石嵯峨聳立
之外,就只有滔滔滾滾的海浪喧騰呼嘯。我們準備了野餐,坐在那大塊的岩石上,沒有其他的人,沒有車馬、電唱機、收音機等的吵鬧。靜靜的享受,那情調真美極了,動人極了。皜
皜說了好多他自己的笑話,逗得我一直捧腹不已。然後,當一次我的大笑停止之後,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深深的凝視著我說:「憶湄,和我在一起不快樂嗎?」
「太快樂了!」我說。
「那麼——」我知道他又要舊話重提,趁他沒把話說出來之前,還是堵住他的嘴比較好。掉頭看看海面,我說:
「看!海上有一條船!」
他看看海面,遠處,真的有一點帆影,正渺小的漂浮在浩瀚的大海上。就那麼瞥了一眼,他又轉回頭來望著我,低低的說:「你喜歡中枬,因為他是個孤兒,一個有獨立性和乾勁
的孤兒,對嗎?」
「或者,這也是原因之一,」我說:「愛情常常是沒道理可講的。有時,我覺得我更該愛上你,但是——」我聳聳肩,這是皜皜的習慣,和他在一起時,我常會在不知不覺中模仿
他。「或者我們的個性太相近,反而——」
「好吧!別說了!」他打斷我,也聳了聳肩。「反正,就是這麼回事,我瞭解。」他把手壓在我的手背上,對我微笑。「以後我們不再談這個,憶湄,我實在太喜歡你。」他抬起
眼睛來,重新望著海面,那一點帆影仍然在遠方的水面漂漂蕩蕩。「有一天,」他幽幽的說:「我會乘上一條船,揚帆遠去。我身上有許許多多的缺點,最大的一項,是沒有奮鬥和吃
苦的能耐——其實,我是很瞭解自己的——我應該鍛煉鍛煉。有一天,我會獨自去創我的天下!」
他又望著我,突然大笑,跳了起來:「好了!我們的話題未免太嚴肅,簡直不像出諸羅皜皜之口。來!憶湄,站到那塊奇形怪狀的大石頭旁邊去,讓我幫你照一張相!」他帶了個
小型的柯達照相機。
我站起身來,我們迅速的擺脫了剛才那話題給我們的拘束感。在岩石與岩石之間,我們像孩子般追逐嬉鬧,又像孩子般收集著蚌殼和寄居蟹。一直到紅日將沉,才盡興的離去。
從野柳回到基隆,正是吃飯的時間,我們在基隆吃了晚飯,皜皜說:「基隆有許多可玩的地方,你敢去嗎?」
「只要不是水手們聚集的酒吧!」我說。
「舞廳呢?」他斜睨著我問,帶著個有趣的挑釁般的微笑。
我略事猶豫。
「姑且放肆一次吧!」他說:「你難得被解放一天!應該快快樂樂的玩,瘋瘋狂狂的玩,你還那麼年輕,已經快被管教成一個小老太婆了。別顧慮太多,舞廳並不壞,不會吃掉你
,何況還有我呢!」
於是,在盡興的一天之後,我們又有了瘋狂的一晚!燈光、人影、音樂、旋律——他拉著我的手,轉、轉、轉!轉得我的頭發昏,轉得我眼花撩亂!他大聲笑,我也大聲笑,像喝
醉了酒。這是我生命中從沒有過的一夜,那些快節拍的舞曲使人飄飄然,仿佛渾身都充滿了活力。那些彩色繽紛而又旋轉不已的燈光讓人眩然如醉。而那些跳舞的人們的嬉笑歡樂又具
有那麼強大的傳染力,我們快樂得像一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
深夜——真是名副其實的深夜,街上已沒有行人,天上只有幾點冷冷的孤星。我們乘著一輛計程車,在黑夜的街頭,疾馳著回到臺北。一日之遊使我睏倦,在車上我幾乎睡著了。
直到車子停在羅宅的大門口,我才驚醒過來,伸了伸懶腰,我倦意朦朧的問:「到家了?這麼快!」
「下車吧!」皜皜說。
我下了車,靠在大門口的圍牆上打哈欠,皜皜按了門鈴。深夜的冷風撲面吹來,我不勝瑟縮,皜皜解下他的大衣,裹住了我,笑著說:「在車上打瞌睡,出來時再被冷風吹一吹,
你大概又要害一次重感冒。」
我哈欠連天,把頭縮進他的大衣領子裡,微笑了笑,沒有說話。假若再沒有人來開門,我可能站在那兒都會睡著了。門開了,我懶洋洋的跨了進去,並不知道門裡面,一場風暴正
等待著我。
一隻手攫住了我的手臂,有人劇烈的搖撼著我,皜皜的大衣滑到了地下。突來的變故把我的睡意驅散,我驚愕的抬起眼睛,接觸到羅教授圓睜著的怒目。
「說!憶湄!」他厲聲的吼著:「你跟這個混蛋跑到哪兒去了?半夜三更才回來!」
我沒有來得及回答,他又是一陣猛搖。
「說!」他大叫,聲如巨雷。「你們到哪兒去了?做些什麼?」
「噢!」我說:「不過是玩玩而已!白天到野柳野餐,晚上去基隆跳舞——」我的話還沒有說完,羅教授揚起手來,重重的揮了我一耳光。這一下,我的睡意是真的完全沒有了,
瞪大了眼睛,我呆呆的望著羅教授。羅教授的眼神是狂暴的,繼續抓著我的手腕,他嚷著說:「假如你來到羅家,是學習墮落,那麼,你還是離開吧!管你念不念大學!管你上進不上
進!管你——」
「爸爸!」挺身而出的是羅皜皜。「是我帶憶湄去的!你要管,管我好了,別在憶湄身上出氣——」
「好,好,好!」羅教授喘息著,放開了我,轉到他兒子面前:「我正要找你,我是該管你了,早就該管你了!」他大叫:「你給我滾過來!」羅教授驟然放鬆了我的手臂,使我
失去平衡,差一點栽倒在地下。
站穩了身子,我的面頰上被羅教授所打的地方,正熱辣辣的發著燒。恥辱和憤怒也在我內心中發著燒。從來沒有一個時候,我覺得如此恥辱和委屈!就是我的母親,也從來沒有打
過我,這個怪人以為他收容了我,就有權「如此」來「管教」我嗎?何況我不認為我犯了什麼大過失,值得挨這一耳光。淚湧進了我的眼眶,顧不得那相對咆哮的一對父子,我哭著跑
進客廳,又跑進餐廳,在樓梯口上,我碰到了正攔在樓梯口的皚皚!
她微仰著頭,臉上掛著似得意而非得意的笑。我想,她百分之百的目睹了我的挨打。冷冰冰的,她注視著我說:「噢,憶湄,我想你玩得很開心!」
她的諷刺對我如同火上加油,我的血管都幾乎爆烈,瞪視著她,我不再顧忌自己的語氣過份刻薄。倉卒中,我只想抓一樣武器來打倒她,打倒她的冷漠,打倒她的驕傲,打倒她的
優越感!於是,我尖酸的說:
「當然,我玩得很開心!我用不著在別人的書裡夾花瓣,我用不著叫別人『勿忘我』,而他們願意跟我玩。至於你,就是種上一園子的勿忘我,人家仍然把你這抹微藍,拋棄在垃
圾箱裡!」
我看著皚皚的臉色忽青忽白,我看著她的嘴脣慘白如紙,心底掠過了一陣報復性的快感。但,當我準備上樓而抬頭向樓梯上面看去時,我呆住了。
羅太太像尊石膏像般站在樓梯上,一對眼睛妖異的瞪視著我。然後,她一步步的跨下樓梯,一步步的向我逼近。我的背脊發麻,手心發冷。她又來了!我知道,她又來了!來要我
的命!我向後退,她向前進。然後我的身子抵住了牆,再也無法後退了,靠在牆上,我被動的仰著頭望著她,她停在我的面前,並沒有像我預期的那樣來捏我的脖子,卻直著眼睛喑啞
的問:
「你要怎樣才肯放手?你要怎樣才算達到目的?你要些什麼,由我來給你,好不好?我一定,一定讓你滿足,好不好?——」她昏亂而沒有系統的說著,慢慢的舉起了手來,我神
經緊張,沒有等她接觸到我,就爆發了一聲尖叫。
我的尖叫似乎更加刺激了她,她捉住了我的手臂,嘴裡喃喃的,囈語般的,不知道說些什麼。同時,手指已箍緊了我。我掙扎,狂叫——我的喊聲把一切都壓倒了。於是,我看到
羅教授和皜皜都衝了過來,同時,徐中枬也出現在樓梯的頂端,高高在上的俯視著樓下發生的一切。
我立即被「救」了出來,從羅太太的掌握下得到解脫,我啜泣著衝上了樓,奔向中枬。在我的困厄中,我永遠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中枬!抓著中枬的手,我顫慄的喊:
「噢,中枬。噢,中枬。」
中枬牽住了我的手,他嚴肅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把我送進了我的房間,他站在我的面前,冷淡的注視著我說:
「你不用告訴我,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我全看到了!」
我張大了嘴,淚珠停在睫毛上,困惑而不解的望著他,他看來何等冷酷!
「我只有一句話送給你,」他冷冰冰的說:「那就是: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說完,他掉頭就向門口走,我慌亂的喊:
「中枬!」
他站住,忍耐的說:「你還有什麼事?你玩夠了,瘋夠了,回到家裡來,對別人也挖苦夠了,你還有什麼事?」走回到我面前,他用手托起我的下巴。
到這時,我才發現他在生氣,他眼中燃燒著怒火,語氣僵硬而冷漠:「我估高了你,憶湄。」他說:「現在,我願意告訴你,我這幾天在忙些什麼。我不願你繼續住在羅家,所以
我找了一間房子,是我一個同學家裡分租給我的,我正佈置著它,希望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這是第一件事。我想以後由我供給你的生活和讀大學,所以正奔波著找尋一個兼差,現在
已經找到了。是個廣告公司的設計員,待遇很高,約定今天要面試,所以我不能陪你出去玩,這是第二件。我默默的做這一切,在事情沒有完全弄妥之前,不想讓你知道,免得分你的
心,也免得弄不成功,讓你失望——為你設想得如此周到,而你,卻陪著另外一個男人,流連於舞廳之中!」
他惡狠狠的瞪著我:「憶湄,你辜負了我待你的一片深情!」
「噢,中枬!」我無助的喊。
「這些,倒也罷了,你對皚皚說的那幾句話,簡直像個沒教養,沒風度的女孩子!憶湄,」他對我搖頭,仿佛我是個病入膏肓,無可救藥的人:「你使我失望!我想,是我認錯了
你!為你做的一切,全沒有意義!或者,我配不上你,我太實際,不能陪著你胡天胡地的玩,只能默默的去為你工作。而你,對工作遠不如對娛樂的重視!你,和皜皜倒真是一對!」
他摔開我,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間,「砰」然的門響震碎了我最後的忍耐力。我撲倒在床上,把頭埋進枕頭裡,失聲的痛哭起來。我哭了那麼久,那麼久,那麼久。從有聲的哭變成
無聲的哭,從有淚的哭變成無淚的哭——然後,我停止了啜泣,窗外寒星數點,夜風低回嗚咽,我茫然四顧。愴惻之中,已不知身之所在。我從床上坐了起來,靜靜的用手捧著頭,淒
涼的回憶著我所遭遇的一切。
一件明顯的事實放在我的面前:羅宅已不是我所能停留的地方。羅教授對我那麼野蠻跋扈,羅太太時時刻刻都可能掐死我,皜皜對我徒勞的追求,皚皚對我的嫉恨,以及中枬——
中枬,這該是我心頭最重的一道傷痕——已經鄙視了我。羅宅,我還能再留下去嗎?最好的辦法,是我悄然而去,把羅宅原有的平靜安寧還給羅宅!或者中枬還會再去追求皚皚,那不
是皆大歡喜?至於我,孤獨而渺小的孟憶湄,是夢該醒的時候了!這半年多來的日子,對於我,不完全像一個夢嗎?
我站起身,慢慢的收拾好我的衣箱。又把牆上那張全家福的照片取下,對著媽媽的遺容,我淚水迷漫,語不成聲的說:「媽媽,請原諒我無法照你所安排的去做。」
把照片也收進了箱子,我又靜靜的坐了一會兒。然後,我在桌上留了一個小紙條:
「羅教授:
很抱歉,我的來臨帶給你們許多困擾,現在,我走了。以後羅宅一定能恢復原有的寧靜。謝謝您和您的家人對我的厚待和恩情!
祝福你們家每一個人!又及:請善待嘉嘉,那是個不會照顧自己的可憐人。
憶湄留條」
除了這個紙條之外,我也留了個紙條給中枬。這條子足足寫了將近一小時,撕掉了半刀信紙。最後,只能潦草的寫上幾句話:
「中枬:我走了。帶著你給我的歡笑和悲哀走了。希望我們再見面的時候,我能夠距離你的理想更近一些。祝你幸福!
憶湄」
兩張紙條分別壓在桌上的鎮尺底下,天際已微微發白了。我提起箱子,輕悄的走出房間,闔上房門,對這間我住了將近九個月的房子再看了一眼,在心中低低的念:
「再見!再見!再見!」
我穿過走廊,走過了羅太太的房間,走過了羅教授的房間,走過了皜皜和皚皚的房間,也走過了中枬的房間。一路上,我淒楚的、反覆的,在心中喊著:
「再見!再見!再見!」
下了樓梯,穿過無人的小院落,我在晨光微曦中,離開了這有我的夢,我的愛,有我的歡笑和眼淚的地方。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1:03:41
【第十七章】
搭上了早晨第一班南下的柴油特快,我在中午的陽光中回到了闊別了九個月的高雄。提著箱子,站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舉目四望,高雄!那麼親切,那麼熟悉的地方!我離開的
時候,車站前的那株鳳凰木花紅似火,現在,綠蔭蔭的葉子仍然在冬日的寒風中搖晃。高雄,高雄,別來無恙!而我呢?去時懷著一腔淒苦和迷惘,回來時卻懷著更多的淒苦和迷惘!
三輪車停在小學校的門口,我和媽媽共同居住了那麼多年的地方!孩子們在大操場中追逐嬉笑,教室中一片書聲朗朗。噢,我的故居!我成長的所在!林校長在家裡?還是在校長
室?無論如何,我還是先到校長室去碰碰運氣。
林校長,她將多麼的驚奇我突然來到!
在校長室門口,我被一群熱情的故友們包圍了,媽媽的同事們!帶著那樣驚喜交集的表情,把我圍在中間,推來攘去的拉著我,無數的問題和評語向我湧來:
「噢!憶湄!你長大了!」
「憶湄,你成熟了,也漂亮了!」
「憶湄,臺北的生活好嗎?」
「憶湄,為什麼這麼久都沒信?把老朋友都忘了,是不是?」
「憶湄,到高雄來玩的嗎?能住幾天?」
左一個問題,右一個問題,我被弄得團團轉。然後,林校長排圍而入,從人群中鑽了進來,她大喊:
「憶湄!」
拋下箱子,我撲過去,一下子投進了她的懷裡。她拍著我的背脊,像個慈母般愷切溫柔,同時一連串的嚷著:
「怎麼?憶湄,一去半年多,起初還收到你兩封信,然後就音信全無了。羅教授待你好嗎?臺北的生活如何?大學考試準備得怎麼樣?現在怎麼有時間到高雄來?——」
面對著這成串親切而關懷的問題,我忽然失去了控制力,一路上,我竭力忍耐著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哇」的一聲,我放聲痛哭起來。林校長大吃一驚,用手環抱著我的肩膀
,她失措的,驚慌的拍著我,結舌的說:
「這——這——這是怎麼了?憶湄,別哭!有話好好說,怎麼了?憶湄?你受了什麼委屈?來!先到我家去,慢慢再談。」
我拭去淚,抬起眼睛來,無助的望著林校長,低低的說:
「林校長,我回來了!不再去臺北了!這兒還能收容我嗎?」
「噢!憶湄!」林校長喊:「你說什麼話?這裡永遠是歡迎你的!來,來,來!一切都先別談,到我家去洗把臉,吃點東西。」挽住了我,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提起我的箱子,把
我向她的家中拉去。
到了林校長家裡,洗了臉,吃了一碗特地給我下的肉絲面,精神好多了,心情也平定了不少。她的孩子們繞在我的身邊,孟姐姐長孟姐姐短的問個不休,林校長費了好大的力氣,
才算把那群熱心的小東西趕到外面去玩了。
關上房門,她握住我的手,關切的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怎麼回事?羅教授待你不好嗎?」
我凝視著林校長,怎麼說呢?我在羅宅的九個月中,一切是那麼複雜,那麼錯綜,人、事、及感情!我如何能把這事情清清楚楚的說出來?何況,這之中還牽扯著我的身世之謎,
牽扯著媽媽的名譽!瞪著林校長,我微蹙著眉,久久無法說一語。
「哦,憶湄,」林校長拍拍我的手背:「不說也罷,我想我猜得出來。」她嘆了口氣。「本來嘛,你媽媽也想得太天真了,多年沒有謀面的朋友,就貿貿然的讓你去投奔,現在的
人都那麼現實,誰還會真正的去重視友誼呢?——」
林校長的話絲毫搔不著我心中的癢處,搖搖頭,我本能的為羅教授辯護:「不,並不是這樣,羅教授是——是個很好的人——他——他待我也不壞。」
「那麼,你為什麼又回來了呢?」
我想著昨夜,想著羅太太,想著我受的屈辱,皚皚和中枬——淚又湧進了我的眼眶,我搖頭,用手蒙住臉,啜泣著說:「不,不,請您別問。」
「好,我不問你,」林校長豪爽的說:「等你那天心情好的時候再告訴我。反正,你終於要在我家住下來了!我們地方小,你可以和我兩個女兒住一間屋子,你母親希望你考大學
,你還是繼續念書,準備考試,如何?」
「不,」我說:「我想自食其力,我可以教那些孩子。」
「你想當教員?」我點頭。
「我認為——」林校長說:「你還是該完成你母親的遺志。」她沉吟了一下,又說:「好吧,你先住下來,這問題讓我們再慢慢討論。」
我又在我居住熟了的地方住下來了。早上,我踏著草地上的露水,找尋著我和媽媽共同生活的痕跡。我重新來到那破舊的小屋門口,現在,這屋子翻修過了,住著一位新來的男教
員。我在那門口呆呆的佇立了那麼久,讓那男教員驚奇得瞪大了眼睛,而當他來找我搭訕時,我又像個受驚的鴿子般飛走了。
操場上、教室裡、走廊邊、校園內——處處有媽媽的影子。黃昏,我躲在無人的校園牆畔,望著彩霞滿天,望著落日西沉,我悄悄的啜泣低喚:
「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在哪兒?我在任何的地方找尋媽媽,處處有媽媽,又處處沒有媽媽!於是,我偷偷的流淚,偷偷的哭泣,哭我的孤獨,哭我的無依。就在這終
日徘佪中,我領會了一件事,媽媽在我心中如同神聖,我之所以決然離開羅宅,是不是也由於害怕去面對一個可能公開的真實?我決不願想媽媽會生下一個私生子。媽媽,她是完美無
缺的,她是我心目中的偶像!
許多天過去了。我仍然像一個遊魂般,整天在各處蕩來蕩去。
對媽媽的憑弔和哀悼稍稍平淡一些之後,中枬和羅教授等人的影子就跟著浮了上來。他們會找尋我嗎?中枬會難過嗎?皜皜?皚皚呢?羅太太呢?於是,我開始強烈的思念起他們
,不止他們,還有嘉嘉、彩屏,以及早已失蹤的小波。我懷念那幢大宅子,懷念那花圃,也懷念那鬧鬼的小樹林!
我終日失魂落魄,攬鏡自照,憔悴蒼白得幾乎已不再像「我」。白天,我食不下嚥。夜裡,我寢不安眠。隨時隨地,我都像個易碎的物品般,不能輕觸。因為眼淚之閘永遠開著,
碰一碰就要流淚。我,和九個月前離開的那個孟憶湄已經不同了。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失去了我自己。
中枬,他會和皚皚戀愛嗎?在失去了我之後,那抹「微藍」也該被重視了。本來,他就喜歡著她的,不是嗎?羅教授把中枬留在家裡,待以上賓之禮,讓他教皚皚畫畫,所為何來
?他們早就期望著中枬和皚皚戀愛,不是嗎?那麼,現在,他們都可以如願以償了。
我整日整夜的想著這些問題,想得我頭發昏,想得我神思恍惚。而與這些問題同時而來的,還有一次比一次加深的內心的痛楚。於是,我明白了。在那些無眠的夜裡,我流著淚,
在心中輾轉的呼喊著:
「中枬,你不可以愛她!中枬,你不可以愛她!中枬,你不可以愛她!」
日子冗長困倦,我的腳步踏遍了校園每一個角落,找尋不到失去的我。頭一次,我瞭解了李清照的詞: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的情意。
也是頭一次,我懂得了真正愛情的滋味。
我的失魂落魄瞞不過林校長,一天,她看著我端著飯碗發呆,笑著說:「憶湄,菜不合你的口味嗎?」
「噢!」我猝然醒覺:「不,很好。」我連扒兩口飯,伸長脖子咽下去。
「憶湄,告訴我,」林校長的手越過飯桌,握住了我。「你遭遇了一些什麼?」
放下飯碗,淚水奪眶而出,我站起身來,奔出了房子。
一天又一天,我慢慢的醒悟,我必須面對現實,拿出勇氣來生活了。早上,我圍上圍裙,到廚房去幫林校長弄早餐,然後,到院子裡去餵雞。撒下一把米,看著那些各種顏色的雞
從四處跑來,小小的腦袋啄食著米粒,我心頭稍稍歡快了一些。生命,是可喜的,雖然我這條生命正在愁苦中,但我仍然愛其他的小生命。
餵完了雞,又到校園中,低年級的校園裡,有一個大的鐵絲籠子,裡面畜養著十幾隻小白兔。我和牠們每一隻都是好朋友,拿著一大把青菜和胡蘿蔔,我送到牠們的嘴邊,望著牠
們爭先恐後的搶食。蹲在地上,我撫摸著牠們的背脊,和牠們低低的說話。
有一隻離群獨居,不肯吃東西,我摸摸牠的額,似乎比一般兔子的體溫高,病了麼?我憐惜的把牠抱了起來,向林校長的家裡走。對於小動物的病,我有個偏方,曾經百試不爽。
是不管什麼病,都餵牠半包鷓鴣菜。抱著兔子,繫著圍裙,我慢吞吞的向前走去,到了林校長家的門口,看到林校長最小的一雙兒女,正在爭論著什麼。
「是海盜!」一個說。
「不是,是剛從監獄裡放出來的,可能是個殺人犯。」
「不是,是海盜,海盜都是這個樣子的,電影上我看過!」
「我也看過電影,囚犯都是那個樣子的!」
「我告訴你是海盜!」
「我告訴你是囚犯!」
「打賭!睹三顆彈珠!」
「好!等下我們問媽媽!」
我站住,在冬日的陽光下,望著那兩個爭執著的孩子。當孩子真好,不是嗎?無憂無慮,無愁無怨。兔子在我懷中蠕動,我拍撫著牠,安慰的說:
「別急,小兔子,馬上弄藥給你吃。」
有一片陰影罩了過來,我低著頭,可以看到有個人影由遠處移近。然後,我望見一雙穿著皮鞋的腳,鞋面上積著灰塵。深灰色的西服褲,褲管瘦而長。目光慢慢向上抬,西服上衣
,敞開的領口,沒有繫領帶,方方正正的下巴——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觸了。他站在那兒,靜靜的望著我,眼睛深邃閃爍。我們彼此對望著,誰也不開口,時間慢慢的消失,雲遮住了太
陽,又放開了牠。他一直顯得那樣安詳自如,只是臉色有些反常的蒼白。終於,他先開了口:
「好嗎?憶湄?」我點點頭,喃喃的不知說了些什麼。
他伸過手來,輕觸我懷裡的兔子,他的手指神經質的顫抖著。「牠怎麼了?」他問。
「病了,大概是感冒。」我說。
他的手指從兔子身上滑到我的手背上,一把抓緊了我,他顫慄的喊:「憶湄!總算找到了你。」
我閉上眼睛,一陣天眩地轉,淚珠沿著面頰滾落。好半天,我無法說話,也無法移動,只有淚水無拘束的泊濫奔流。於是,我覺得他拉住了我,又用手環住了我的腰,他的聲音清
晰而痛楚的在我身邊響著:
「憶湄,你怎麼那樣傻?就這樣不聲不響的走掉?你使整個羅家都翻了天,你知道嗎?現在,都好了,是不是?我們來接你回去。別哭了,來吧!」
我仍然在哭,除了哭,我似乎不會做任何的事情了。中枬擁住了我,拍著我的肩膀,試著要穩定我激動的情緒。而我,把額頭抵在他寬闢的肩膀上,哭了個肝腸寸斷。好不容易,
我的哭聲低微了。中枬托起我的下巴,像對待一個小娃娃一般,幫我擦著眼淚。接著,我聽到林校長的小女兒拍著手喊:「看啊!孟姐姐,不害羞,女生愛男生!女生愛男生!」
推開中枬,我看看他,又看看那拍著手的孩子,忍不住又掛著眼淚笑了。中枬注視著我,也笑了。於是,我忽然聽到一個人大踏步走近的聲音,同時,一隻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抬起了頭,看到的是羅教授鬚髮蓬蓬的臉,和灼灼逼人的眼睛:「好呀,」他誇張的嚷著:「憶湄!你逃學逃到這裡來了!也怪我平常太粗心,只知道你以前住的地方是個小學校,
也不知道住址,這一下,把全高雄市的小學校都翻遍了,才把你翻出來!好!現在乖乖的跟我回去!」
「我——我——」我囁嚅著。
「你還有什麼鬼意見?」羅教授咆哮的喊:「你就是有什麼不高興,在家裡吵一頓,罵一頓都可以,幹嘛一個人跑掉?臺灣那麼多人口,那麼大地方,讓我到哪裡去找你?這不是
給人出難題嗎?你走了不要緊,家裡人翻馬仰,中枬怪我不該打你一巴掌,其實,鬼才知道你挨了一掌就會跑掉!嘉嘉滿屋子跑上跑下的找你,結果突發奇想,以為你藏在抽屜裡,把
所有的抽屜打開來找,翻得亂七八糟。皜皜也跟我吵——現在,好了,你趕快跟我回去吧!還有你那隻鬼貓,不聲不響的在我放卷宗的抽屜裡做了窩,啃了一抽屜的魚骨頭——這些,
只有你回去處理——」
「什麼?」我驚喜交集的大叫:「小波,牠回來了嗎?」
「回來!」羅教授叫:「牠幾時失蹤過?失蹤的是你!現在,別多說了!走吧!看能趕得上幾點鐘的火車!」
我猶豫著,一轉頭,我看到含笑站在一邊的林校長。她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臂,帶著個瞭解的笑容說:
「去吧,憶湄,羅教授都跟我講過了。回去吧!憶湄,好好念書!好好考上大學!」
我仍然在猶豫,羅教授拉著我的手腕就向校門口走。他的手碰到了我懷裡的小兔子,他吃驚的叫:
「天哪,這又是什麼玩意兒?」
「小兔子,牠在生病。」我說,舉起兔子來:「我可以帶牠一起走嗎?」我問。
「噢,噢,——」羅教授的眼珠奇異的轉動著,從他的大鼻孔裡吸著氣:「好吧!帶牠走!我看,家裡該為你闢一個動物園呢!」
我歡呼了一聲,多日來的煩惱憂愁和悲哀都在一瞬間飛走了。把小兔子交到中枬手裡,我說:
「幫我抱一抱!」就轉身衝進屋裡,去收拾我的箱子。
提著箱子,我走了出來,林校長過來和我握別,含蓄的笑著說:「下次,你再來的時候,希望不再是私逃的了。」
我望著林校長,有些依依不捨。羅教授已經不耐的抓耳撓腮了。我們向校門口走去,林校長的兩個孩子推來推去的低聲說著:「你去問!」一個說。「你去問!」另一個說。
「他們在做什麼鬼?」羅教授問。
我望著羅教授毛髮蓬蓬的臉,猛悟的大笑了起來,羅教授皺眉叫:「笑什麼?你?」
「笑他們!」我說:「他們想證實對你的猜測,不知道你是海盜呢?還是囚犯?」
中枬也笑了起來,林校長也笑了,羅教授瞪著眼睛,竭力把臉色放得嚴肅,卻在喉嚨中希奇古怪的詛咒。我們就在笑聲中,詛咒聲中,孩子的起鬨中,走出了大門。
兩小時後,我、中枬、和羅教授都在北上的火車中了。
火車向前疾馳而去,拋不了樹木、原野、村莊和城市。我和中枬併排坐著,羅教授坐在我們的對面。小兔子用個小鐵絲籠裝著,放在座位下面。一路上,我們都十分沉默,中枬似
乎有許多話要對我說,礙於羅教授,只能默然不語。羅教授蹙著眉,瞪視著車窗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我呢?車子越接近目的地,我就感到越惶惑。我出走了一次,又回來了!事
實上,我出走時所想逃避的種種問題仍然存在,回來之後,我又將面對牠們,一切情形不會好轉,問題依舊沒有解決。我,該怎麼辦?
車子過了臺中,過了新竹,一站又一站,臺北漸漸近了。車窗外早已一片黑暗,遠處幾點燈火在夜色裡閃爍,一會兒就被車子拋下了。新的燈火又重新出現。我凝視著那曠野裡的
燈光,茫然的想著,那些有燈光的地方,是不是都有人居住?這些人又都是如何生活著的?是不是也有像我這麼多的煩惱和困惑?
車子過了竹北,又過了桃園,中枬在椅子上不安的欠動著身子,我側過頭去看他,他的神色有些奇怪。
終於,他咳了一聲,突然說:「羅教授!」
羅教授似乎吃了一驚,轉過頭來瞪視著中枬。
「羅教授,」中枬說:「我有幾句話要和您說,在車子沒到臺北之前,我想先和您講清楚,」他看了我一眼,暗中伸過手來握緊了我的手。「我想和憶湄到臺北後就宣佈訂婚,同
時,我預備負擔起憶湄的生活。我已經幫她租妥了一間屋子——」
「你是什麼意思?」羅教授滿臉的鬚髮虯結起來了,眼光凶惡的瞪著中枬。
「我的意思是——」中枬鎮定而堅決的說,絲毫沒有被羅教授的凶樣所折倒。「憶湄到臺北之後,不回你的家,我已對她另有安排。」
「你是誰?你有什麼資格安排憶湄?」羅教授低沉的吼著,眼光更加凶惡了:「荒謬!荒謬透頂!」
「我是憶湄的未婚夫!」中枬緊握了我一下,挺了挺背脊:「我一定要安排她的生活!羅教授,她在羅宅太不安全!」
「太不安全?」羅教授的眼珠幾乎突了出來:「誰會吃掉她?」
「我怎麼知道!」中枬說:「最起碼,她在羅宅並不快樂,羅教授,您不能再逼走她一次!」
「我沒有要逼走她!」羅教授叫。
「事實上,羅宅的每一個人都在逼她!」中枬說,深深的盯著羅教授。「羅教授,」他一字一字的說:「憶湄是您的什麼人?」慢慢的,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遞給羅教
授。「這張照片裡的人又是誰?」
我對那照片瞟了一眼,是那張皚皚的嬰兒照!我詫異的望望中枬,又望望羅教授。我不知道中枬在玩什麼花樣,但,羅教授卻顯然被觸怒了,他的眼珠狂暴的轉動著,鬚髮怒張,
握著那張照片,他的手發著抖。好半天,才從喉嚨裡迸出一句話來:「中枬,你以為你有權去窺探一個家庭的隱秘?」
「我想我有權要保護我所愛的人!」中枬昂了昂頭:「我必須要使憶湄不受傷害!」
「誰會傷害她?」
「我不知道,」中枬望望我。「或者是那個知道她的身世,而又嫉恨著她的人!羅教授,我想,您還是說出來吧,她是誰?」
羅教授的眼睛瞪得那麼大,我猜他很可能對中枬撲過去,如果這不是火車裡,後果真不堪想像。中枬鎮靜的迎視著羅教授的目光,似乎一點也不肯妥協,他們彼此瞪視著,誰也不
說話。車子繼續在夜色中向前滑行,許許多多的燈光被拋在後面了,車子駛進萬華站,燈光熱鬧了起來。
羅教授低低的說一句:「你知道多少?」
「並不太多,」中枬也低低的說:「不過,您繼續保密太不聰明,世界上沒有一件秘密能夠長久保持,憶湄有權知道她自己的故事!」羅教授低低的在喉嚨裡嘰咕了一句,誰也不
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中枬又開了口:「假如你認為憶湄該住在羅宅,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是嗎?如果她必須像個被收容的難民般,屈辱的寄人籬下,就不如離開羅宅,自由自在不受恥辱的生活!」
「恥辱?誰讓她受了恥辱?」
「皚皚。她看不起憶湄,看不起的最大原因,是因為憶湄是個來投奔的孤兒!」
羅教授怔了怔,我敏感的覺得,他似乎顫慄了一下。
車子進了臺北站,播音器裡在報告終點已到,中枬站起身,取下了我放在行李架上的箱子,我也忙不迭的提起我的小兔子。我們向車廂門口走去,中枬說:
「憶湄和皚皚的地位是平等的,是嗎?」
羅教授跨下車廂,站在月臺上,望了中枬一眼:
「並不完全平等。」
我跳下車廂,我們走過天橋,走出了臺北站,三輪車和計程車全來兜攬生意,中枬凝視著羅教授:
「回哪兒去?」
「當然是回家!」羅教授憤怒的叫。
「您的家?」
羅教授的背脊挺直了,他的一隻手壓在我的肩膀上,他在顫慄著。低聲的,他說:
「是的,我的家,也是憶湄的家。」
中枬的眉頭放鬆,揮手叫了一輛計程車,我們鑽了進去。
「羅斯福路!」中枬對司機說。轉頭來看我:「你在幹什麼?憶湄?」
「我的小兔子,」我輕聲說:「牠在發燒。」
羅教授又顫慄了一下,接著,是一聲深長的嘆息。
「你的小兔子!」他喃喃的說:「你的習慣和你的母親完全一樣。」
「我的母親是誰?」我問。這是個久已存疑的問題。
「是——」他慢慢的,一字一字的說:「我的妻子!」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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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2-28 21: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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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窗外,有很好的月光。
我們環坐在客廳裡。所謂我們,是羅教授、中枬、皜皜、皚皚和我,只缺了羅太太。我們到家時,已經晚上十點多鐘,羅太太已睡了。羅教授分別把皜皜、皚皚叫到樓下,並吩咐
不要驚動羅太太。我們坐著,圍成一個圓形,中間生了一盆火。
夜,已經很深了,窗子關得很密,月亮把窗玻璃染成了灰白色。室內,只亮著壁角的一盞有著綠色燈罩的落地檯燈,整個室內的光線有些暗沉沉而綠陰陰。幸好爐火燒得很旺,映
紅了每一個人的臉。羅教授靠進椅子裡,眼睛深沉的凝視著爐火,開始了他冗長的敘述。
「那是一九三八年,我剛剛大學畢業,為了考察地質,我在廣西貴州一帶遊歷,收集一些鐘乳石和石灰岩。一九三八年的秋天,我到了貴州的一個小縣城裡——湄潭。在那兒,我
遇到了繡琳,也就是憶湄的母親。」
羅教授停下來,望望我,又轉頭去望著皜皜。「同時,也是你的母親,皜皜。」
「什麼?」皜皜驚跳起來。
「別動,」羅教授說:「讓我慢慢的說。」
他用手揉揉鼻子,回憶使他的眼光慘切,停了好久,他才又說:「我應該先告訴你們,我有個很富有的家庭,我父親是桂林城中的首富之一,我是獨子,很早就繼承了我父親龐大
的遺產。所以,畢業後,我帶著兩個家僕,很舒服的在家鄉附近一帶遊山玩水,至於考察地質,不過是藉口而已。到了湄潭,我原不準備久留,那是窮苦而簡陋的小地方,但,我卻邂
逅了江繡琳。
「那是個黃昏,落日銜在山峰之間,彩霞滿天,歸雁成群,我在一棵大樹下發現了江繡琳。支著個簡單的畫架,她在畫一張風景寫生,她的畫並不十分好,人長得也不算漂亮,服
飾簡單淳樸,態度落落大方——很給人一種親切感,我那時年紀很輕,也很風流自許,上前去隨便找點話和她談了談,然後,我再也離不開湄潭了,我在那兒足足住了十個月,回到桂
林的時候,已多帶回去一個人,江繡琳,我新婚的妻子。
「繡琳是個窮苦人家的女孩子,受過高中教育,樸實而善良。我常覺得她心中是個無價的寶窟,你可隨時在她身上發掘出寶藏來。回到桂林,我們家庭的富有嚇倒了她,成群的僕
人使她手忙腳亂,故意刁難的老人家讓她暗暗流淚。但,她是相當堅強自信的人,在一年之內,她克服了所有的困難,也收服了所有的僕人。你不會找到比她更成功的主婦,也不會找
到比她更得人心的主婦。大家都喜歡她,而她,也從沒有主人架子。她快樂,無憂無愁,愛唱歌,愛笑,愛鬧。她的笑語之聲,隨時隨地飄浮在那棟古老的宅子和深廣的花園裡。
「沒多久,深院大宅使她厭倦了。她是個完全閑不住的女子,她種花、養草、養金魚,這些,仍然不能讓她滿足。她有顆太善良而不甘寂寞的心,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染上了
一個收集癖——她收集一切小動物,多半都是病弱無依而骨瘦如柴的。貓、狗、兔子、鴿子——無所不養。常常,她到外面去逛一趟,就抱回一個小髒貓,或者被拋棄的小狗——長了
滿身的瘡。她會不厭其煩的給牠們治療,照顧他們,畜養牠們,看著牠們從瘦弱變成強壯,她也就快樂無比。
「這種收集小動物,起先我也覺得很好玩,看她那麼熱心,也分享她一份快樂。但是,逐漸的,家中雞飛狗跳,變成了個『病殘動物園』,總覺得不大是滋味。雖然說過她幾次,
她卻依然故我,而且,她又有一篇大道理,振振有辭的說:
「你怎麼能看著一條生命被棄置呢?難道你不喜歡生命嗎?有什麼快樂能夠比望著生命成長茁壯更讓人開心呢?我喜歡照顧牠們!你別剝奪我的快樂!」
「好吧,我只有讓她去!結果,她變本加厲。有一天,她到鄉下我們一個遠親的家裡去玩,回來的時候,居然把他家的一個白癡女兒也帶回來了,那就是嘉嘉,既說不出幾句整話
,又什麼都不懂,而且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還害著疥瘡。我責備她不經思索,弄這麼個白癡來豈不自找麻煩!她卻笑著說:
「我們家又不怕多一個人吃飯,她家裡沒有人要她,生活得比我們家的狗還不如,實在太可憐。而且,她並不很笨,我可以教她做一些事,教她種花,養小動物,她一定會學得
很好,反正,讓我來管嘛,又不要你操心!」
「就這樣,她把嘉嘉留在家裡,以後半年之內,她就忙著『教育』嘉嘉,教她種花,教她生活,教她養小動物,還教她唱歌!她忙得不亦樂乎,嘉嘉居然也似懂非懂的跟著學。那
時候,繡琳最愛唱的一支歌就是花非花,她足足費了半年多的時間,終於教會了嘉嘉,直到如今,嘉嘉這支歌仍然是刻不離口。當嘉嘉學會了唱這支歌的時候,繡琳開心得就像得到了
全世界,她跑來跑去的嚷著:
「她不是白癡!她不是白癡!」
「但,白癡還是白癡,嘉嘉學完了這支歌,再也學不會別的,唱來唱去就是這一支,成天唱到晚。但,她倒是學會了種花和養小動物,而且,變成了繡琳的影子。繡琳對她的照顧
,她也很能瞭解和體會。每當繡琳在花園中澆花唱歌時,她永遠在一邊手舞足蹈的跟隨著。繡琳的愛好,她也知道,例如,繡琳喜歡黃色的小草花——那是家鄉遍地野生的。嘉嘉常常
滿山遍野去給繡琳採了來。這也是為什麼她特別喜歡憶湄的原因,憶湄長得太像繡琳,我想,她根本分不清憶湄和繡琳。
「一九四○年,皜皜出世了,這條小生命帶給繡琳的喜悅真非言語所能形容。我當然也很高興,尤其,我想,有了這個孩子,繡琳可以不再去收集小動物了,孩子應該可以佔據她
全部的注意力,但是,我錯了。孩子滿月後,她娘家有人來桂林,希望她帶孩子回去住幾天,她去了。
「她在娘家大概住了兩個月,回來的那天,她的轎子後面跟著一乘小轎子,上面還垂著簾子,因為太陽很大。轎子抬進了大門,滿院子站著迎接她的僕人,還有我。她抱著孩子從
轎子裡鑽了出來。我至今記得她的神情,用一種喜悅的,而又畏怯的眼光望著我,低低的喊:
「毅!」
「怎麼?」我瞪著另外那乘轎子。
「我要給你一個意外。」她說。
「是什麼?」
「你不生氣才行!」
「到底是什麼?」
「她把我牽到那乘轎子門口,一下子掀開了簾子,我和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孩子面面相對了!老實說,我從沒有那樣吃驚過。那女孩蒼白得像個鬼,瘦得只剩下了骨頭,一對大得驚
人的黑眼睛畏懼而懷疑的瞪視著外面的人群。我向後退,一時間,只能反覆的喊:「這是什麼?這是什麼?」
「繡琳帶著可愛的微笑回答我:「是個人哪,我的老爺!」
「哎,」我有些生氣了:「我當然知道她是個人,但是,她是個什麼人?」「一個女人嘛!」繡琳頑皮的望著我,對我瞬著眼睛,想緩和我的怒氣。
「一個女人!」我暴怒的叫:「我當然知道她是個女人!但是,她來做什麼?她是誰?」
「她是我的小妹妹。」繡琳噘著嘴說,因為我的生氣而有些氣餒。
「小妹妹!我從沒有聽說過你有什麼小妹妹!」
「不是親的,是個本家的姊妹。她也姓江,她父親和我父親是同曾祖父的兄弟!」
「多遠的親屬關係!」我瞪著她,心裡有氣而又無可奈何,忍耐的問:
「好吧!就算是你妹妹,你把她帶來幹什麼?」
「她,她,她在生病。」
「哦,」我翻翻眼睛,心裡已經明白了七八成。「什麼病?」我氣呼呼的說。
「肺病,第二期。而且,她,她,她——」
「她怎麼?」
「她的神經系統有點問題,她家裡要把她送到瘋人院去。」
「好!先是白癡,又是瘋子!我家裡豈不變成療養院了?望著繡琳那對坦白而切盼的眸子,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停了好久,才問:
「那麼,你怎麼把她帶到我們家來呢?難道我們家是瘋人院嗎?」
「噢!」繡琳喊:「別那麼殘忍!你看她病成那副樣子,送到瘋人院去一定沒命。救人一命總是好事,而且,她的神經根本就沒什麼病。反正,我來管她,不要你操心嘛!」
「又是那句話!接著,她關於生命的大道理又來了。我嘆著氣,被她的熱誠所折服,何況,人已經來了,又不能再送回去,只得無可奈何的說:
「好吧!你不怕麻煩,弄個病人到家裡來,我還有什麼話說?就留下她吧!」
「啊哈!」繡琳歡呼的大嚷:「毅!你是天下最好,最善良,最偉大的人!」
「就這樣,這個女孩子走進了我們的家庭,這,就是雅築。」
羅教授停了下來,室內那樣靜,只有好幾個人的呼吸聲在起伏著。爐火劈啪的響,窗外有風聲,像是一聲嘆息。毛玻璃上晃動著樹影,遠處有一隻不知名的夜鳥在哀啼。喚什麼?
想喚回失去的伴侶嗎?我的眼中凝著淚,繡琳,我的母親!沒有人比我對她更親近,聽著羅教授口中的她,我依稀看到一個年輕時代的媽媽,那副嬌憨任性而調皮的樣子。噢,我的母
親!我的母親!羅教授抬起眼睛來望著我。
「憶湄,記得你關於菟絲花的那個譬喻嗎?」
我迷惑的注視著羅教授。
「雅築來了,」他繼續他的敘述:「是的,她就是一株菟絲花。一株柔弱細嫩的藤葛,必須攀附著別的植物才能生存。她的到來,使繡琳終日忙碌,但她忙得非常高興,她調養她
,請最好的醫生來治療她,伺候她,寵她,愛她,如同待一個親生的小妹妹。
「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雅築的肺病已經痊愈,面頰上也染上了一些輕紅,美麗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色睡蓮。繡琳更加愛她,更加寵她,喊她作白雪公主,給她做了許多白色
的衣服,佈置一間漂亮而雅致的房間給她,認為只有她配穿白色的衣服,配用白色的東西。時間一天天過去,雅築也越來越美麗,她那時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齡——十九歲。她的精神
病,在長期的治療下也很收效,她幾乎已經是個健康的女孩子。
「一九四三年,戰火已蔓延到廣西,我帶著家眷,輾轉到了重慶。嘉嘉和雅築都跟了出來。這年,繡琳又有了孕,我們決定,不管是男是女,都取名叫皚皚。
「就在這時,雅築病了。我們請醫生治療無效,查不出任何病源,但她茶不思飯不想,一天比一天憔悴。繡琳十分著急,拚命找醫生,一點用也沒有。她像一枝突然枯萎了的花,
怎麼都鼓不起生的希望。說實話,長期和雅築相處,我難免對她有份感情。美麗的女孩常常本能的引起人的喜愛,何況柔弱的女孩子更容易激發男性的保護感。我承認,我幾乎是愛上
了雅築。看到她臥病日久,越來越憔悴,我的焦急也不亞於繡琳。可是,我們的焦急和醫治都乏效了,她有三天粒米不進,我們都認為她沒有希望了。
「那天夜裡,我和繡琳輪流守望她,繡琳有孕,我讓她多休息,早些去睡,我就坐在雅築的床邊,凝視著雅築。然後,那奇異的一刻來臨了,雅築睜開眼睛,默默的望著我,宇宙
間一切的東西,在剎那間化為虛無。我知道什麼事發生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竟然在愛她!那小小的,柔弱的,無法獨立生存的小女孩!我握住她的手,她笑了——我這才懂
得為什麼古人肯為女人的一笑而毀國——凝視著我,她輕輕的說:
「我快死了,是嗎?」
「不!」我說。
「她深深的嘆息,說:
「如果到了生命的盡頭,我能得到,也就滿足了,我愛了你那麼長久!」
「一句話崩潰了所有的堤防,她已將死!我還要隱瞞我的感情嗎?於是,我吻了她。我這一吻,把生命力量重新注進了她的體內,像奇蹟一般,她居然沒有死!就像她得病的突然
,她痊愈得也突然。繡琳雀躍如狂,而我衷心如搗,既高興雅築的復生,又愧對繡琳的歡悅。」
「繡琳生了一個女孩,」羅教授抬起眼睛來望著我,「那就是你,憶湄。」
我凝視著羅教授,默默不語,火盆裡有一塊煤煙炭,煙熏了我的眼睛。
「新生的小女孩佔據了繡琳全部的注意力。那是個強壯而漂亮的小東西,我們叫她皚皚。當繡琳為新來的小女孩忙碌時,我和雅築的感情也進入了另一階段。這是難以解釋的,雅
築的柔弱、病態,都喚起我一種強烈的感情。她和繡琳是完全不同的,她時時刻刻需要別人的保護,而繡琳時時刻刻要去保護別人。或者,在一種男性的本能上,對於弱者都比強者更
加憐愛一些。我不否認,我欣賞繡琳,但,我愛上了雅築,即使是二十年後的今天,當著繡琳和雅築的孩子們面前,我仍然願意坦白的直陳這一點!」
我變更一下坐的姿勢,下意識的看了看皜皜和皚皚,皜皜的眉頭深鎖著,漂亮的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的父親。皚皚的臉色蒼白而肅穆,眼睛深不可測。
羅教授繼續說了下去:
「正像憶湄所說,雅築是一株菟絲花。真的,這株花一旦生根,就無法拔除,除非讓牠死。她對我的愛情也是根深柢固般固執和倚賴。或者,這是有罪的,這是錯誤的,這是不可
原諒的。但感情一經發生,就無法遏止。我知道,她再也離不開我了,除非讓她死。而我,也無法抗拒她的美麗和深情。於是,我成了一個欺騙和背叛的丈夫!而我那天真忠厚的妻子
,卻依然渾然不知的寵愛著她那白雪公主般的小妹妹!
「然後,雅築懷了孕,這事再也保不住秘密了,雅築懷孕之後,就病得很厲害,醫生診斷出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我再也忘不了那個晚上,繡琳注視著我的眼光。事情已到這一
步田地來,我認為只有向繡琳坦白承認一切,我想,以繡琳一向寬大而不拘小節的個性,或者她能原諒我和雅築,而加以容忍。可是,事實上是錯了。我把一切說出來之後,繡琳憤怒
悲痛得不可思議,她衝到雅築房裡,抓住雅築的衣服,搖撼著她喊:
「你的心呢?你的心呢?把你的心拿出來給我看看!我要知道你到底是有心還是沒有心。把你的心拿出來,我親愛的小妹妹!」
「雅築只是哭,從頭到尾的哭,我介在她們之間,不知所措。不過,我也有種僥倖的想法,認為讓繡琳發一頓脾氣,可能可以減少她的憤怒。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們發現她走了
,她留下了皜皜,抱走了剛滿半歲的女孩。同時,她留了一個簡單而殘酷的紙條,上面潦草的寫著:
「我養一隻狗,牠知道對我友善,我養一個白癡,她也知道感恩。而這次,我養了一個人——沒有心的人——她卻咬了我一口。這一生,我希望不再見到你們,如果有機會再見
面,除非是向你們討還這筆債!繡琳」
「她走了,我們曾四處尋找,各方面打聽,卻再也沒有找到她。」
羅教授再一次的停頓,我的淚珠從睫毛上跌入火裡,發出「嗤」的一聲輕響。室內沉靜得聽不到任何聲音,窗外的風大了,月亮仍然很亮,窗玻璃上有個陰影晃了一下,同時有一
聲嘆息。是誰?那傳說中的幽靈嗎?我凝視著窗子,樹影搖動著,風在嗚咽——是我神經過敏。掉回眼光來,我看著羅教授,他看著爐火,火映紅了他的臉,他的眼光深沉寥落。
「我知道繡琳的個性,她這一走似乎再也不會回來了。雅築經此打擊,立即舊病重發,她神志昏亂,整日喃喃的向人說:
「我是沒有心的,你知道嗎?我是個沒有心的人!一個沒有心的女人!」
「我請醫生治療她,她好了,抓住我的衣服一再哭著說:
「我不是存心要搶你,我是情不自已!請別離開我!請別離棄我!」」
「我已經失去了繡琳,不願再失去雅築,我善待她,愛護她,也照顧她。不久,她也生了一個小女孩,為了紀念我所失去的那個女兒,我讓這新生的嬰兒頂替了另一個的名字——
皚皚。」他望著皚皚:「這就是你。」又望著中枬說:「那張照片裡的是頭一個皚皚——也就是憶湄。」一段沉默。
他又說了下去:「從此,雅築的病時愈時發,任何觸起她回憶到繡琳的東西都會讓她發病。我送走了繡琳所樂養的小動物,獨獨留下嘉嘉,因為那是個無法獨立生存的女人,是繡
琳下過一番工夫教育的,我不能送走她。我們一直住在重慶,一九四九年,到了香港,曾經打聽到繡琳一些消息,知道她已經改嫁。五年前,到了臺灣。然後就直到去年,收到繡琳一
封信,說女兒已長成,而她將病逝,要我們照顧那孩子,支持她到大學畢業。收信之後,我立即託人調查全省的人名,想找出江繡琳其人,還沒等我找到,而你——」他注視我:「已
經來了。」
我啜泣著,用手帕拭去了淚,新的眼淚又來了。我無話可說,在淚霧之中,我看到的是我那可憐的媽媽,長期掙扎於貧窮和疾病之中,那麼困苦,那麼艱難,到生命的末期,還不
肯把這一段歷史告訴我!噢!我的母親!我的母親!
「這之後的事,不用再說了,」羅教授放低了聲音說:「我想,你們都瞭解了。皜皜!你不認認你的妹妹嗎?她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你們有一個很偉大的母親。這就是為什麼我
必須反對你們太接近,皜皜的自作多情和風流自許,比我年輕時有過之而無不及。至於雅築,她實在被憶湄所驚嚇,她一直以為,你是代替你母親,來向她討還那筆債的!但,憶湄,
她不會傷害你,她一直是個膽小而善良的小東西。將近二十年來,她受著內心的譴責和折磨,她怕你!又愧對你!想對你好,又本能的抗拒你,再加上她的病,就造成種種變態的行為
。她——以為你是有意爭取中枬,她實在不知該怎麼來對你!」
我泣不成聲,我不管羅教授和羅太太——羅太太!她是「羅太太」嗎?——我也不管皜皜和皚皚,我心中只有媽媽,我那可憐的媽媽!在這整個故事中,她是個無辜的犧牲者!她
有什麼過失?該半生睏頓?因為她救助了一個將送命的女孩子!我想起我們的生活,貧苦、掙扎,那破舊的小屋,那簡陋的三餐,和媽媽的病!假若不那麼苦,她怎麼會那樣年輕就離
開人世?這世界多麼不公平!
「今天,」羅教授又說:「我把這所有的故事都告訴了你們,不管你們作怎樣的想法。對我,對雅築,作怎樣的看法。我只希望表明一點,我有個失去的女兒,現在,她回來了!
不是個投奔的孤兒,是個失而復得的孩子。在這個家庭裡,她有她的身分和地位——我希望,皜皜,你重新來認識你的妹妹。皚皚,你也來認認你的姐姐——」
羅教授的話沒有說完,皜皜站了起來,他站得很急,帶翻了椅子。接著,他就縱聲狂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刺激而可怖,一面笑,一面喘息的說:
「哈哈!怎樣荒謬的事情!憶湄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一個漠不相關的女人,我竟把她當作母親!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後仰。「爸爸!這是怎樣一個瘋狂的世界?」
眼淚從他的眼眶中跌落,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皜皜流淚。他踢開椅子,大踏步的對門外走去,迅速的消失在門外了。
皜皜刺激了我,站起身來,我望著羅教授,淚水在我面頰上奔流,我哭著喊:「不!不!不!我不要做你的女兒!我不是你的女兒!羅家給過我什麼?你又給過我什麼?我和媽媽
困苦的生活,你卻和那個女人逍遙自在!這世界太不公平!你們該受罰!該受罰!我不要做你的女兒!永遠不要!」
「憶湄!」羅教授叫。
「你再也唬不到我,我要離開這兒!永遠離開!我恨你們!你和那個女人!那個沒有心的菟絲花!」
我哭著跑出門外,我選錯了門,跑進入飯廳。我聽到羅教授在我身後狂吼狂叫,我神志昏亂,頭腦不清,只知道心碎神傷,而急於逃避。我跑進了花園,後面有人在追我,狂叫著
我的名字。倉卒中,我無目的的沿著小徑向前面疾衝,一面衝著,一面哭著,淚水使我看不清東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直到樹木的陰影遮住了月光,而樹葉拂過了我的面頰
,我才知道我已經跑進了那小樹林。
風在樹木間低幽的嗚咽,幢幢的黑影如同妖魔鬼怪,我慌亂的在樹叢中亂衝亂撞,頭腦裡更加昏昧不清。然後,我撞到一件物體上,那東西立即蕩開了,我站住,喘息的望著地下
。月光從樹隙中漏入,地上有一雙女性的白色繡花拖鞋,我迷茫的瞪著那雙拖鞋,腳像生根般的不能移動。接著,那件蕩開的物體又蕩了回來,碰到我的身上,我看過去,觸目所及,
是一雙人腳!順著人腳向上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屍,正赫然的吊在那棵纏著菟絲花的松樹上!我恐怖的大叫起來,我的叫聲在夜色中尖銳的響著,然後,我昏倒了過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3-2-28 21:04:36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2-28 21:29 編輯
【尾聲】
「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誰言會面易?各在青山崖。女蘿發馨香,菟絲斷人腸!枝枝相糾結,葉葉競飄揚。——」
一片葉子飄落在我的唐詩上,打斷了我正看著的那首李白的「古意」。拾起了葉子,我抬起頭來,呆呆的凝視著面前那棵松樹,和松樹上纏著的菟絲花。
這是夏天,菟絲花正盛開著,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在微風中搖曳,細嫩而脆弱的藤蔓楚楚可憐的纏繞在松樹上,綠褐色的藤和粗壯的松樹相比,給人一種奇異的、感動的感覺,我
看呆了。
一段小樹枝彈到我的臉上,驚醒了我,中枬含笑站在我面前。
「你的畫畫完了?」我問。
「唔,一張很成功的畫。」他笑著說。
「是麼?」我望著那支著的畫架:「你畫了張什麼?」
他把畫板取下來,遞給我。畫面是一個小叢林,叢林中的一塊石頭上,坐著一個托腮的少女,少女膝上有一本攤開的書,而她的眼睛卻凝視著前面的一株小小的白花。
「題目叫『凝思』,好嗎?」中枬問。
「你把我畫進去了。」我說。
他取開了畫板,蹲下身子來,捉住了我的雙手。
「你在想什麼?」他低低的問。
「菟絲花。」
「還在想那件事嗎?」他凝視著我:「半年多了,你也該從那個恐怖的記憶中恢復了。」
「我不是想那個。」
「你在恨她嗎?」他說,我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的羅太太,不,是雅築。「她已經用她的死贖了罪,人死了,什麼都可以原諒了。是不?忘記那些事吧!」
「她偏偏選擇這棵纏著菟絲花的松樹來上吊!」我感慨的說:「她也以菟絲花來自比!是嗎?我記得有一天,她曾經和我談起菟絲花,她說,如果生來就是菟絲花,怎樣能不做一
株菟絲花?這就是她的悲哀。」我嘆息。「或者,她並沒有太大的過失,她只是一株菟絲花!」
「你想通了,」中枬吻我:「饒恕是一種美德,你真可愛!」
「她一定早就想上吊,」我說:「多年來內心的負擔可以壓垮一個健康的人,何況她本來就有病!這小樹林中曾經吊死過人的事一定給了她啟示,我曾看到過人影,聽到過嘆息,
那一定是她,是嗎?」
「我想是的。」
「一株菟絲花!」我再嘆息:「我剛剛在看李白那首古意,突然有個奇怪的想法。以前,我們總把菟絲花比作羅太太,松樹比作羅教授,現在,我覺得松樹應該是我的母親,羅教
授是那株女蘿草!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他們藉著我母親來纏綿成一家,我母親是個默默的犧牲者,供給他們機會來生存!」
「一個很好的譬喻,」中枬說:「羅教授,你還喊他羅教授嗎?」
「我改不了口!」我說。
「試試看,憶湄,他很愛你,而且,他又那樣——那樣——寂寞。」
「皚皚來了!」我說。
真的,皚皚正慢慢的向我們走來,她手中拿著一個信封,臉上微帶著笑,半年來,她是羅家變化最大的一個人,她第一個從羅太太(雅築)的死亡中恢復,迅速的挺起她的脊梁,
來面對現實生活!是的,她不再是一株菟絲花,而是一株勁草!望著她堅毅的掙扎著站起來,接受各種狂風暴雨,我佩服她!半年後的今天,她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和姐妹,我們的個性
仍然不合,但我們都努力的去適應對方。
「嗨!中枬!」她喊著說:「哥哥有一封信給你!快拆開看!」
中枬拆開了信,看著,也笑著。我說:
「怎麼,他怎樣?中枬!信裡寫些什麼?」
「我念幾段給你聽聽,」中枬說,慢慢的念:
「告訴憶湄,我終於揚帆遠去,學習獨立了。國外什麼都好,只是沒有家裡的人情味,也沒有個刁鑽古怪的小丫頭鬥鬥嘴,殊覺無聊。到處擁擠不堪。連偷偷溜冰的地盤都找不到
,頗懷念家中的水泥地,和那廣大的花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大概我回去的時候,憶湄已在教她的小憶湄或小中枬溜冰了——教技巧點,別像他媽媽那樣摔碎了骨頭——
——上星期自己煎蛋,把手指一齊煎進去了,想想人肉一定沒有煎蛋好吃,所以只吃煎蛋沒有吃手指——交了好幾個女朋友,一個比一個漂亮,有一個紅頭髮,兩個黃頭髮,四個
黑頭髮。結論:還是黑頭髮最好看,蓋為中國人也。最近最親密的一位女友是美國人,談得非常投機,我常常帶她到我的公寓裡來玩,有一天大雷雨,她在我處共度了一夜,美極了。
她芳齡四歲零三個月。皚皚怎樣?如果她再不交男朋友,我只好回來的時候給她帶個丈夫回來——爸爸好嗎?希望他已恢復了咆哮的精神,可惜我不在,使他少了咆哮的對象。問候嘉
嘉,還有憶湄的小動物們!」
我和皚皚聽著,也笑著。中枬把信折了起來,笑著說:
「看信如見其人,還是那副老樣子!」
「不過,到底是獨立了。」我說。
「誰獨立了?」
一個聲音問,我抬起頭,羅教授正站在我們面前,他的鬚髮更加蓬亂,眼神黯然無光,半年的時間,他仿佛已經蒼老了十年。背負著雙手,他看來寥落而孤獨。
「是皜皜的信,您要看嗎?」中枬問。
「不,」他搖搖頭,又閃動著眼睛、無法抑制一份本能的關切:「他好嗎?有沒有闖禍?」
「他很好,他問候您。」
「是嗎?」羅教授轉動著眼珠。
「他說,希望您早日恢復咆哮的精神。」
「唔,」羅教授的鬚髮牽動著,他低下了頭,又迅速的抬了起來,眼眶竟微微有些濕潤,望著我,他說:「憶湄,我查了你的分數。」
「哦!」我叫,心臟猛跳:「很糟,是不是?我知道今年不會有希望!」
「三百六十八分,大概分發到第四、五個志願,第一個志願總是沒有希望了!」羅教授慢慢的說,看得出來,他在竭力抑制他的高興。
「噢!」我歡呼了一聲,跳了起來,忘形的撲過去,一把抱住羅教授,我的臉碰上了他的鬍子,挪遠了一些,我說:「什麼時候,您能把這些討厭的鬍子剃掉?嗯?羅——羅——
爸爸!」
「爸爸」二字一經叫出口,我如釋重負,渾身都輕鬆了。羅教授——不,爸爸凝視著我,他的鬚髮亂動,眼眶真的濕潤了,喃喃的,他不知道逼在喉嚨裡說些什麼。好久,好久,
我們都站在那兒,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東西,眼睛裡都凝滿了淚,誰也無法說話。
終於,我輕輕的說:
「我懂了,爸爸。」
「什麼?」他問。
「你,媽媽,和菟絲花。」我說:「你是棵女蘿草,媽媽是松樹,她是菟絲花。媽媽最偉大,而你們也沒有過失。」我輕輕的念:「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百丈托遠松,纏綿
成一家。」
羅教授淒涼的笑了,用他的大手撫摸著我的頭髮,他說:「你是個善良的女孩,憶湄。」
我也含著淚笑了。遠遠的,嘉嘉的歌聲,隨著風飄送而來: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噢!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這是指的什麼?一段愛情?一段生命?像爸爸(羅教授),媽媽,和雅築的故事,也是一場春夢,一片朝雲嗎?
無論如何,這故事已經過去了。儘管世界上每天還有新的故事在產生,但,那些,也終將如春夢無痕,如朝雲流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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