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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 幾度夕陽紅【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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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23:00
標題:
[瓊瑤] 幾度夕陽紅【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3-1 16:43 編輯
楊慎 《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第一部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二部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尾聲】
【後記】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23:46
第一部
【第一章】
時間:一九六二年夏
地點:臺北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因甚斜陽留不住?翻做一天絲雨!
※※※
黃昏。夕陽斜斜的射在那油漆斑駁的窗欞上,霞光透過了玻璃不全的窗子,染紅了那已洗成灰白色的藍布窗簾。樹影在窗簾上來來回回的擺動、搖曳。時而朦朧,時而清晰,又時
而疏落,時而濃密,像一張張活動而變幻的圖案畫片。
夢竹咬著鉛筆上的橡皮頭,無意識的凝視著窗簾上搖搖晃晃的黑影。然後,又低下頭望著桌上攤開的家用帳本:伙食、燃料、調味品、水電、零用、教育、醫藥、娛樂——預算中
的項目似乎沒有一樣可以減少,而這些零零碎碎的項目加起來竟變成了那麼龐大的一個數字,收支的差額仿佛一個月比一個月大。緊咬著鉛筆,她呆呆的瞪著帳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
平衡?這似乎是一項最難的學問,做了將近二十年的主婦,她仍然無法讓支出不超過預算。呆坐了半天,她毅然的握著鉛筆,下決心似的把娛樂那一項勾掉,勾掉的同時,她眼前仿佛
立刻浮起曉白向她睜得大大的眼睛,和伸開的手。
「媽,哈林籃球隊!」曉彤呢?那個永不會做過份要求的孩子,也偶爾會怯怯的來一句:「媽,顧德美約我去看電影!」
這些,能夠都不管嗎?可是,又如何管呢?就算沒有娛樂這項,也還是不能平衡。她考慮了一下,把零用那項的數字重寫了一個,再看看,實在是省無可省了。除非再降低伙食的
標準,她更明白,伙食已不能再降低了。曉彤有貧血的趨向,明遠的身體也不好,曉白又正是發育的年齡,每半年要衝高五公分,正需要營養。反正,算來算去,只是一句話,家用不
夠,隨你怎麼改怎麼算,還是不夠。
窗簾上的樹影變淡了,暮色卻逐漸加濃。夢竹猛然跳了起來,看看桌上那個破舊的鬧鐘。已經五點多了,怎麼一晃眼就五點多了呢?明遠和孩子們馬上就要回來了,曉白一定竄進
家門就要鬧吃飯,她匆匆忙忙的把帳本收進抽屜,轉身走進廚房。廚房,狹小得不能再狹小,煤氣彌漫全室,使人一進去就要嗆得咳嗽不止。這間廚房是就著原有的屋檐搭出來的,公
家配給明遠的這棟宿舍,本來只有兩個六席的房間,後面是廚房和廁所。曉彤和曉白小的時候還無所謂,明遠夫婦住了前面一間,讓一對小兒女住後面一間。但是,孩子逐漸長大,總
不能讓十八歲的女兒和十七歲的兒子擠在一間房裡。於是,迫不得已,他們花了一點錢,把原來的廚房和廁所打通,改成一間房子給曉白住,又在後面搭出一個廚房和廁所,因而,這
廚房就小得簡直轉不開身子。
剛剛把米淘好,放在煤球爐上,夢竹就聽到大門響,為了免得一趟趟開門的麻煩,全家四個人都各有開門的鑰匙。夢竹側耳傾聽,她喜歡這一刻,她喜歡憑腳步和行動的聲音,來
判斷是誰回來了。這是她的一個秘密的享受,她的生命就建築在那三個人的身上,無論是哪一個的腳步,都能引起她一陣朦朧而模糊的喜悅。進來的人舉動柔和而細緻,她聽到輕輕拉
開紙門的聲音,和擱置書包的聲音。然後,一串徐緩而輕俏的腳步聲向廚房門口走來,接著,一張女性的秀秀氣氣、文文靜靜的臉龐就伸進了廚房,白皙的臉上嵌著對烏黑的眼睛,對
夢竹展開了一個安靜而恬然的笑。「媽,我有事跟你說。」
「進來吧,幫我把空心菜摘一摘。」夢竹說著溫柔的掃了曉彤一眼。她高興曉彤是第一個回來的,近來,她常常渴望能有和女兒單獨相處的時間。那怕不談什麼,只是看看她,看
她那日漸成熟的身段和越來越秀麗的面龐。有一個漂亮的女兒是母親的驕傲。雖然她也知道曉彤並不是真的「很」美,曉彤太纖瘦,又太安靜,不夠活潑,不夠「出色」。但是,在一
個母親的眼睛裡,她已經是夠美了。
曉彤走了進來,端著菜籃子坐到廚房門口的小凳子上去摘,因為廚房的狹小程度是無法容納兩個人的。夢竹又看了女兒一眼,曉彤的眉毛微鎖著,薄薄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夢竹熟
悉這個表情,這表示有什麼難以啟口的事情了。
「曉彤,你說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曉彤抬起頭來看看夢竹,又俯下頭去,兜著圈子說:
「媽媽,你知道顧德美?」
「當然了,她不是你最要好的同學嗎?」
「嗯,就是她,這個星期六她過十八歲的生日,晚上有個小慶祝晚會,她一定要我參加。」
夢竹看看曉彤,她知道曉彤沒有說出來的話。好朋友的生日晚會,當然要參加,十八歲的女孩子,早就該有社交經驗了,但是——她沉吟了一會兒說:
「你是擔心沒有衣服穿,是嗎?」
「還不止這個,我總得表示一點意思,送一個蛋糕或者什麼的。」
夢竹想起了剛剛還在緊縮開支的預算,一下子就心亂了起來。她不忍潑曉彤的冷水,曉彤向來不是個愛虛榮的孩子,她能體會家裡的困難,從不敢正面要求東西,每次需要什麼,
都繞著彎兒試探著說出來,如果真不給她,她也不會說什麼。不過,這次的事不同,這關係到孩子的自尊心,女兒已經不是個小娃娃了,應該讓她在朋友面前有面子。可是,面子,這
兩個字就太貴重了!要多少的錢才能夠讓兒女在人前都體體面面的?想著,她不自禁的就嘆了口氣。
「媽媽,」這聲嘆氣顯然使曉彤不安了,她囁嚅著說:「我想,就穿制服去也沒什麼關係,只是,好像總應該送點東西。」
「顧德美,」夢竹困難的說:「家裡不是很有錢嗎?」
「是呀,闊極了!」曉彤不假思索的說:「她家的佈置才豪華呢,好漂亮的洋房,落地電唱收音機、地毯、鋼琴,講究得不得了!她爸爸是泰安紡織公司的總經理!」
「唔,」夢竹哼了一聲,切菜刀忙碌的在碪板上移動。「所以,和生活環境相差太懸殊的人交朋友,是一大負擔。」
「媽,你在說什麼?」
「哦,沒什麼。」飯開鍋了,夢竹把飯鍋架高了,關小了爐門,再沉思的望著曉彤。曉彤正低著頭摘菜,短短的頭髮拂在額前,從正面看過去,只能看到她微翹的小鼻子,和好長
好長的兩排睫毛。她感到心中一陣激蕩,對這女兒的一種深切的喜愛強烈的抓住了她。她停止了切菜,說:「曉彤,讓我來想想辦法,不過,」她遲疑了一下。「關於這件事,最好別
告訴你爸爸!」
曉彤抬起頭來注視著母親,笑了。這笑容像撥開雲層的青天,那樣清朗愉快。她站起來,把摘好的空心菜拿到水龍頭底下去洗,她深深明白,母親說「想辦法」,就是答應她的要
求了,而且,一定會真的想出辦法來的。夢竹望著曉彤含笑的立在水槽旁邊,心裡卻亂得厲害,想辦法,她又能想什麼辦法呢?如果有一個童話中的聚寶盆就好了,可以把一角錢變成
許許多多——
大門又響了,一聲巨大的關門聲之後,是奔過兩間屋子的重重的腳步聲,書包拋在地上的重物墜地聲,和籃球擊在牆上的砰然之聲。然後,曉白竄進了廚房裡,滿頭滿臉的汗,一
件白色的運動衫濕透了的貼在身上,連黃卡其布褲子的腰部,也濕了一大截,一面跑進來,一面嚷著:
「哎呀,熱死了!給我一點水!」
說著,他從夢竹的背後擠過去,一直衝到水龍頭前面,把頭往水龍頭下面一伸,嘩嘩的淋著水,又仰過頭來,用嘴銜住水龍頭,咕嘟咕嘟的把自來水咽進肚子裡,曉彤被他擠到廚
房門外去了。夢竹嚷著說: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喝自來水!屋子裡的冷開水瓶裡灌得滿滿的一大瓶,你不喝!就認定了喝自來水,多不衛生呀!」
曉白抬起滿是水的臉來,曬成紅褐色的皮膚閃閃發光,睫毛上全掛著水珠,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帶笑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全家就是我的身體最棒,你猜為什麼?就因為我喝
的是自來水!」
「什麼謬論!」夢竹說,一面望著那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來的兒子:「你又是怎麼弄的?這樣一身一頭的汗!」
「打球嘛!下學期我一定可以被選進校隊!」
「打球?」夢竹不滿的說:「只知道打球,書也不念!」
曉彤站在廚房門口,丟給曉白一塊毛巾說:
「你擦乾了趕快走開吧,我洗了半天的空心菜,給你這樣一淋水,又弄髒了!」曉白接過了毛巾,站在廚房通臥室的門口,用毛巾在頭髮上一陣亂擦,夢竹皺著眉叫:
「你還不走遠點,頭髮裡的水全掉到我菜鍋裡來了,怎麼你一舉一動都要惹人嫌呢!」
曉白靠在廚房門上,伸頭望著洗菜盆說:
「怎麼,又吃空心菜呀,天天都是空心菜!」
「你想吃什麼菜?」夢竹沒好氣的說:「假如你爭氣一點,考得上省中聯考,不讀這個貴得嚇死人的私立中學,我們又怎麼會窮得天天吃空心菜?所有的錢都給你拿去繳學費,三
天兩頭還要這個捐那個捐的——空心菜!別人都不說話,你還要來挑眼!」
「曉白,你就走開點吧,」曉彤插進來說,對曉白擠了擠眼睛:「站在這兒礙別人的事,我聽到門響,是不是爸爸回來了?」
「好好,我走開!」曉白滿不在乎的說,悄悄的對曉彤做了個鬼臉,交換了會意的一笑。「反正都嫌我,我還是去看人魔和丐仙的大戰去!」後面一句說得非常輕。
「他說去做什麼?」夢竹沒聽清楚,問曉彤。
「大概是說去做大代數吧。」曉彤說,暗暗的皺皺眉。
「哼!大代數,他會那麼用功!明年高三了,接著就要考大學,看他拿什麼考去!」夢竹生氣的說,一面忙著把菜下鍋。炒著菜,又說:「如果曉白能和你一樣懂得自己用功就好
了,長了這麼大的個子,就曉得吃和玩,你爸爸從不管他,只會慣他。」
曉彤不說話,默默的把洗好的菜盛進盤子裡,放在爐臺邊的桌上,然後整理碗筷做吃飯的準備。她心中對母親有些微微的不滿,總是這樣,曉白每次回來都要挨罵,其實曉白只是
比較愛玩一點而已,這也沒有什麼太了不得的地方,考不上省中聯考,罵一次就夠了,一年前的事了,還要天天罵,幸好曉白對什麼都不在乎,要是她的話,決受不了。
廚房裡的溫度極高,冒著藍色火苗的爐子把這間小廚房烤得如同蒸籠,油煙彌漫全室。只一會兒,母女二人都汗流浹背,夢竹看了曉彤一眼,說:
「你到屋裡去吧,這兒的事我來弄,你先把爸爸的茶泡好。」
屋子裡,曉白正赤裸著上身,仰躺在榻榻米上,手裡拿著一本武俠小說,看得津津有味,曉彤低聲警告的說:「當心媽媽看到,又要挨罵!」
「噓!保密!」曉白輕聲說:「姐,你試試看,這小說真棒極了,比你那些什麼傲慢與偏見,什麼小婦人、茶花女的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包管你一拿上手連飯都不想吃!你看,百
毒人魔碰上了鐵心公主,這一下有戲可看了!我非看看他們這一戰鹿死誰手!」
「百毒人魔?什麼公主?」曉彤不解的問:「又是妖怪,又是公主,這不是和格林童話差不多?」
「什麼?胡扯八道!」曉白輕蔑的掃了他姐姐一眼,對於曉彤的無知大感驚異。「告訴你,百毒人魔最慣於用毒藥,他還會驅蛇馴獸,有一種叫一線香的蛇,毒極了,他整天把這
種蛇藏在袖子裡,不知不覺的下手謀害他的仇人,有一次,他碰到了邋遢書生——」
「什麼書生?」曉彤沒聽清楚。
「邋遢書生。邋遢書生有一身邪門武功,天賦異稟,他能在兩三丈遠之外,飛痰傷人——」
「飛什麼東西?」曉彤越聽越離奇了。
「痰。他對敵人吐一口痰,痰就會貫穿對方的五臟,一直嵌進敵人的骨頭裡去,被他吐了痰的人非死不可,碰著了他一點兒吐沫星子的人,都不死也要受重傷——」
「哦?有這樣的人讓他到大陸上去打共產黨倒不錯,也不用發明什麼火箭飛彈的,只要他去飛飛痰就行了!」曉彤笑著說。「我可不懂這又是毒蛇又是痰的書,惡心兮兮的有什麼
好看。」
「哼,你是沒看,你一看就知道它的好處了!」曉白頗為不悅的說。門又響了,這次是明遠回來了。曉白一翻身坐起來,把武俠小說往書包裡一塞,順手抽出一本英文課本來翻弄
。曉彤也趕快走開去給父親泡那杯永不可缺的茶。
明遠走進屋來,上了榻榻米,漫不經心的走過曉白身邊,微蹙著眉,若有所思的靠進藤椅裡。曉白跳起來,報告新聞似的嚷著說:
「爸,我們體育老師說,要選我參加籃球校隊!」
「唔。」明遠隨意的哼了一聲,看了曉白一眼。
曉彤捧著那杯茶走過去,一看到父親這副神態,就知道父親一定有什麼心事,默默的把茶放在茶几上,她輕輕的說了聲:
「爸爸,茶。」
「唔,」明遠又哼了一聲,抬起頭來,望著曉白運動衫上的圖案出神,接著,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
「曉白,你媽呢?」
「在廚房裡。」
「飯還沒有好嗎?」
「就好了,」曉彤說:「我幫媽擺飯去!」
曉彤鑽進廚房,夢竹已經把菜都炒好了,曉彤一面幫著擺飯,一面低低的說:「爸爸回來了,樣子有點特別。」
「哦?怎麼?」夢竹問。
「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
「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夢竹問,把筷子放在飯桌上去。
「又像是高興,又像是不高興。」
夢竹沉思的看看曉彤,放好碗筷,叫曉彤去請明遠來吃飯。明遠端起飯碗來,卻怔怔的望著夢竹,好半天也沒有吃一粒飯。夢竹等待的看著明遠,她知道明遠是藏不住話的,一定
有事情要告訴她,但明遠遲遲不語,清臞的臉上,那對深沉的眸子裡流動著清光,有什麼事使他興奮了?昇級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會讓他流露出這副神態。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終於,夢竹忍不住的問。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遠開口了,凝視著夢竹。「我今天在車站碰到一個人。」
「誰?」夢竹本能的有些緊張,明遠的神秘態度使她困惑。
「王孝城。」
「什麼?」夢竹吃驚的說:「王孝城他也在臺灣?真的是他?」
「怎麼不是他,他還是老樣子,只是比以前起碼重了十公斤。我簡直想不到會碰到他,站在車站談了一會兒,他是四十一年從香港到臺灣的。而且,還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什麼事?」
「你聽說過墨非的名字嗎?」
「墨非?」夢竹困惑的說:「好像是個畫家嘛!」
「不錯,」明遠點點頭:「是個畫家,很有名的畫家,也就是王孝城。」
「什麼?」夢竹不信任的問:「王孝城?」
「對了,」明遠說:「你想不到吧?你記得在重慶的時候,我們那股狂勁,放歌縱酒,豪情滿腹。那時,我總說要做個大藝術家,他呢,每次都聳聳肩瀟瀟灑灑的說一句:『藝術
家,吃不飽餓不死,還是做個大企業家好,畫畫,只能學來消遣消遣而已!』結果,他卻成了個大畫家,我呢——」他注視著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盤葷菜,肉絲炒豆腐乾,已經被
曉白整個包辦了。咬了咬嘴唇,他嗒然若失的,惘然的笑了笑:「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
夢竹知道明遠這句「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的言外之意,她默然的望望明遠,心裡卻有份亂糟糟的感覺。王孝城,她還記得他那股什麼都不在乎的灑脫勁兒,整天嘻嘻哈哈的,無
憂無慮的拉著明遠和她遊山玩水。而今,他還是老樣子嗎?記得他的戀愛哲學是:「娶盡天下美女,要不然終身不娶!」她看看明遠,就這麼一會兒時間,明遠的情緒顯然已經低落下
去了,微蹙的眉頭和沉鬱的眼睛顯示他那習慣性的憂鬱癥又犯了。她小心翼翼的問:「王孝城,他結婚了嗎?」
「是的,」明遠說,突然的蕭索和落寞起來:「結婚了。剛結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還是個聰明人,事業有了基礎再結婚,現在是什麼都好了。今天在車站碰到,大家匆匆
忙忙的,因為他還有應酬,沒辦法和他多談,我已經請他和太太這個星期六到我們家來便飯!」
「噢!」夢竹輕輕的叫了一聲,在這一聲之後,卻是一種惶恐,她本能的打量了一下屋裡,破舊的紙門東一條、西一條的掛著,露出了裡面的木頭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黃,紫紅的
布邊全已破損,牆上水漬和油煙遍佈、屋角蛛網密結,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無處安放的孩子們的書籍——這一切加起來,給人的印象是零亂、寒苦和窘迫。多年以來,他們家裡沒
有招待過客人吃飯了,王孝城固然是灑脫不羈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經是個成功的大畫家,只怕他們招待不起!何況他還有個剛結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沒想到,」明遠絲毫沒有察覺到夢竹的心情,只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的談談,以前,我和他都那樣愛玩,你記得?哎,假如我不放棄繪畫
,或者——」他的話半中央煞住了,尾音和餘味卻蒼涼的遺留在飯桌上。夢竹很快的掃了他一眼,心情卻逐漸的沉重了起來,她能體會他那份失意,當年的朋友已經成功,而他手中依
然空無所有!明遠的這份失意像一副千鈞重擔,對她壓迫過來,面對著飯碗,她一點食欲都沒有了。
「星期六,約的是晚飯,你隨便準備點什麼吧!」明遠用一句現實的話結束了那份感慨。
「我覺得——」夢竹猶疑的說:「請吃飯,我們——好像——你知道這個月的家用,請一次客,起碼也要一兩百塊,恐怕——」
「你想想辦法,把別的項目上用度省一省吧!」
想辦法,又要想辦法!假如有一個聚寶盆就好了。除掉聚寶盆,還有什麼辦法好想呢?一個錢永遠不能當兩個錢用,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飯後,明遠回到了屋裡,往藤椅上一躺
,拿起報紙,和往常一樣的看了起來。但,夢竹從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報紙上,斷定他根本就不在看報紙。為了王孝城嗎?一個舊日的好友而已——可是,這好友的身上繫
了過多雜亂無章的回憶,夢竹還記得他那爽朗的大叫聲:
「怎麼,你們決定要結婚了?我是個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鎖!但是,假若你們要結婚,我當證人吧!」
真的,他當了證婚人,不止證婚人,婚禮的一切,幾乎由他包辦了。——一個最熱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現在也結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鎖,但,每個人遲早都要把這個枷鎖套在
自己的脖子上。曉彤靜悄悄的繞到夢竹的身邊來,在夢竹耳邊輕聲說:
「媽媽,別忘了你答應我想辦法的哦?」
夢竹一愣,從冥想中回復了過來。想辦法!是的,女兒要參加社交場合了,必須想辦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飯,也必須想辦法!她站直身子,頓時感到滿心煩躁。曉彤從父親面
前走過,拉開後面的紙門,回到她自己的屋裡去了,臨關上紙門的一剎那,還對夢竹投過來一個信賴而會心的微笑。明遠放下報紙,皺著眉說:「曉彤做什麼?鬼鬼崇祟的!」
「沒!沒有什麼。」夢竹掩飾的說。凝視著那闔攏的兩扇紙門發呆。一件比較漂亮的衣服要多少錢?無法計算,許久沒有進過綢緞莊了。如果能給曉彤做一件白紗的晚禮服,純白
的,鑲著小花邊——突然間,她跳了起來,白紗的晚禮服,鑲著小花邊!記憶中有這麼一件!興奮使她振作,拋開了正預備熨的曉白的制服,她走到壁櫥旁邊。拉開壁櫥,打開一口笨
重而陳舊的皮箱,明遠詫異的瞪著她:
「你要幹什麼?」
「沒,沒有什麼,」夢竹偷偷的看了明遠一眼,低聲說:「只是——要找一點東西。」
說著,她在衣箱中一陣翻攪,拉出好幾件衣服,又塞了回去。最後,她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件白紗的洋裝,上面綴著亮亮的小銀片。取出這件衣服,她鎖好箱子,關上櫥門
,想不被注意的把這件衣服拿到曉彤屋裡去。可是,一抬頭,她就發現明遠正緊緊的盯著她,看著她手裡的衣服,又看看她的臉,似乎要在她身上搜索什麼。她不由自主的不安起來,
期期艾艾的,解釋的說:
「我想——給曉彤改了穿。」
「唔,」明遠哼了一聲,眼光仍然在她臉上搜索,她的不安加深了,為了掩飾這不安,她只得裝做不介意的喊:
「曉彤!」曉彤應聲而入,夢竹把手裡的衣服遞給她說:
「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改了給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話,我就給你改一改。」
曉彤接過了那件衣服,一下子打開來,白色的輕紗如瀑布般瀉開,綴著的亮片映著燈光閃爍。曉彤抬起頭來,黑眼珠也映著燈光閃爍,喜悅的紅暈正在面頰上擴散。她凝視著母親
,深吸了一口氣說:「媽媽,這是你以前的衣服嗎?怎麼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還以為你以前只穿旗袍呢!哦,媽媽,還是新的呢,給我穿不是太講究了嗎?」
「去穿上讓我看看吧!」
曉彤抱著衣服,帶著份難以抑制的興奮,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屋裡。夢竹望著她走開,回過頭來,立即又接觸到明遠的眼光,現在,這對眼睛是凝肅而幽冷的。
「曉彤沒有衣服穿,」夢竹急促的說,語氣中帶著幾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來!」
「當然,」明遠酸溜溜的說:「難為你去收藏這麼多年等著她長大了來穿。」
「別這樣說好不好?」夢竹的聲調已不太穩定:「曉彤已經十八歲了,同學的生日晚會,總不能讓她穿制服去!」
「誰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兒,父親窮,養不起這麼高貴的孩子!」明遠的臉色陰沉了下去。
「明遠!」夢竹叫:「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你這樣說,算——算什麼意思呢?」
曉彤及時的進來,打斷了夫妻二人的爭吵,她已經換上了那件白紗的衣服,娉婷的腳步,勻稱的身段,緩緩走來,恍如一個下凡仙子!臉上綻開的是個朦朦朧朧的微笑,靜靜的望
著母親。「媽,可以嗎?」曉彤仰著臉,微笑的問。
夢竹望著這被煙霧般的軟紗所包圍的女兒,眼睛前面頓時一片模糊。衣服襯著曉彤那俏麗的臉龐,顯得那樣雅致脫俗!在這一刻,她才領會到曉彤那份潔淨單純的美,白色對她是
這樣的合適!亭亭然的立在那兒,宛如一隻白鵝!是的,一個長成的女兒,一個美麗的女兒!她勉強壓制著內心的激動,走過去用手握了握衣服的腰,曉彤的腰肢纖細,衣服太大了一
些。
「你比我以前瘦些。」她輕輕的說:「這裡要收一點。」然後,她看了看那鑲著花邊的衣領:「領子已經過時了,可以改成大領口。」
「哦,不要!」曉彤喊:「我喜歡這種小圓領,我也喜歡這碎碎的小花邊。哦,媽媽,這衣服真漂亮。」她轉過身子,站在明遠的面前,喜悅使她忘了一向對父親的敬畏,她微笑
著拉開裙子的下襬,輕輕的旋了一圈,站定說:「爸爸,我好看嗎?」
明遠蹙緊了眉頭,不耐的望著曉彤,正想說什麼,卻在一抬頭間,看到夢竹對他投過來的哀懇的眼光。於是,他咽了口口水,艱澀的說:「唔,好看,很好看。」
「去脫下來吧!」夢竹把曉彤推出室外:「脫下來讓我改。」
「媽媽,你真好。」曉彤抱住母親,把頭在夢竹胸前緊緊的擠了一下,就回房去脫衣服了。
這兒,夢竹和明遠相對注視,兩個人都呆呆的站著,一層尷尬的情緒在兩人之間移動,站了好久,明遠才掩飾什麼似的咳了一聲,無奈的笑笑說:
「好吧,反正這件衣服就應該屬於她的。」
「明遠,」夢竹輕聲說,聲調裡含著歉意和祈諒。「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衣服。」
「當然,」明遠似笑非笑的說:「我只是不知道你把這件衣服保留了這麼多年。」
「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屬於料子以外的東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遠幽幽的說,仍然帶著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明遠,你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明遠坐回到椅子裡,又拾起報紙,遮住了臉,聲音從報紙後面透過來:「是你的女兒,當然隨你怎麼打扮。」
夢竹怔然的立著,愣愣的看著遮在她和明遠之間的那一張報紙。忽然,她打了一個寒戰,她覺得那張報紙正逐漸加厚,加厚——厚成了一堵牆,堅固的豎在她與他之間。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24:10
【第二章】
早上,魏如峰醒了過來,看看手錶,已經八點三十分,昨夜,為了那份增產設計,忙到深更半夜,又被霜霜衝進屋來瞎鬧一場,弄得太晚才睡,難怪醒得遲了。他伸了個懶腰,從
床上坐起來,才坐起身,就看到枕頭邊放著一個摺成四四方方的信箋,他打開一看,上面潦草的寫著:
「表哥:
你睡得太香,不忍心鬧醒你,我去上課了。今天是顧德美的生日,請幫我選購一件新奇的生日禮物(可別把自己廠裡的出品帶去)。晚上,她家裡要開個生日舞會,你務必要陪我
去,不許賴皮!生日禮物選得不好當心我找你算帳!
霜霜」
魏如峰笑了笑,把紙條丟在床上,起身去梳洗,梳洗之後,換了衣服,他走下那寬敞的樓梯,到了樓下的飯廳裡。才走進飯廳,就看到他的姨丈何慕天正坐在飯桌上,抽著香煙看
報紙,從桌上的杯碟看起來,何慕天顯然已吃過早餐。魏如峰招呼著說:「早,姨丈。」何慕天放下報紙來,對魏如峰笑笑。
「你今天遲了。」
「昨夜在趕那份增產計劃,睡晚了。」
「趕出來沒有?」
「已經好了,我去拿來給你看!」魏如峰說著,轉身就向門外走。
「別忙,如峰!」何慕天喊:「你先吃飯,吃完飯再看。」
魏如峰又回到桌前坐下。下女阿金已經捧了一個托盤進來,裡面是魏如峰的早餐。這個家庭裡一家三口,對早餐的要求卻完全三個樣子,每天早上各吃各的,誰也不等誰。何慕天
是純中式的早餐,稀飯,小菜。菜是每天換花樣的,香腸,皮蛋,花生米,醬菜,鹹魚等,一天四小碟。何慕天的女兒霜霜卻正相反,是純西式的:一杯牛奶,一個雞蛋,一片牛油烤
麵包,每天如此,看起來倒挺簡單,實際上卻極麻煩,因為霜霜要求苛刻,麵包要烤得恰到好處,不能焦一點,也不能有任何地方沒烤透,雞蛋煮得老了不吃,嫩了也不吃。牛奶要溫
的,要不濃不淡。全家裡,就屬她的早餐最難侍候。魏如峰中西合併,一杯牛奶,兩根油條,四個小包子,或煮四個蟹殼黃的小燒餅,倒是最簡單的一份,只是派人到巷口去買就行了
。而魏如峰對吃也不太講究,冷一點熱一點都不在乎。早餐送了來,魏如峰一面吃著,一面對何慕天說:
「我仔細的想過了,現在外銷的情況很好,我們應該在香港也設一個門市部——」
「如峰,」何慕天打斷了他,靜靜的凝視著他說:「吃飯吧,飯桌上別談公事,否則,容易消化不良。」
魏如峰看了看何慕天,只得把說了一半的話暫時咽了回去。對於何慕天,魏如峰有份奇異的感情,倒並不因為他是何慕天從大陸上帶出來的,而因為何慕天本人的個性。他總覺得
何慕天不像個生意人,反更像個學者,那份儒雅的氣質,從容不迫的風度,和待人處世的那股誠摯,都不是一個生意人所能做到的。有時,魏如峰覺得何慕天在商業上的成功簡直是運
氣。因為,他既不夠「狠」,也不夠「準」。但是,他卻一帆風順的成功了。紡織業在臺灣是頗受歡迎的,而私人企業能做到像何慕天這樣大,也實在不容易。
「如峰,」何慕天吸了口煙說:「昨晚霜霜又去鬧你了,是不是?」
「噢,」魏如峰笑了笑:「她的英文文法根基太差,題目答不出來瞎發脾氣。」
「你有時間就多教教她吧!這孩子太野,不是塊讀書的料,我對她很瞭解,高中畢業後,我看她大學是進不去的;為她的前途,我也仔細想過,最好——」
「嫁人!」魏如峰衝口而出的說。
「唔,」何慕天哼了一聲,深深的望了魏如峰一眼。「嫁人?誰能駕馭得了她?問題大著呢!」
這倒是真的,魏如峰想起霜霜那種任性和倔強的脾氣,還真有點代她未來的丈夫吃不消。但是追究起責任來,霜霜的壞脾氣也全是何慕天慣出來的,如果以前多管管,多教訓教訓
,現在不是可以少操一點心嗎?不過,如果霜霜有個母親,或者就會好多了。他注視著何慕天,奇怪像何慕天這樣有錢有身分的男人,為什麼一直不續娶一個妻子?何況,何慕天又是
個相當漂亮的男人!年齡和養尊處優的生活都沒有使他發胖,依然頎長挺拔,眉目之間,怎麼都看不出已超過四十五歲,那份沉著雅致,更具有種成年人的吸引力。魏如峰知道公司裡
許多女職員,都對這位「老闆」感興趣,但何慕天居然無動於衷。當魏如峰正沉思著他的姨丈的事時,何慕天也正默默的打量著前面這個年輕人。
魏如峰並不算是個非常漂亮的青年,但,何慕天欣賞他的穩重沉著,更欣賞他做起事來那股不顧一切的幹勁。他這個內侄,跟著他從大陸出來時,才只有十二三歲。但,一轉眼間
,長大了,成人了,不但大學畢了業,竟然還成了他事業上的一條膀臂。如果他的想法不太自私,他一直有個秘密的希望,希望一件戀愛能夠發生。雖然,他也自知霜霜有些配不上魏
如峰,霜霜太任性,太野,太放縱,可是,霜霜到底是他唯一的女兒。霜霜的缺點固然多,也有兩個極大的優點,一是美麗,二是在那倔強的外表下,還有一顆善良的心。這些再加上
何家的財富,對魏如峰也不算太委屈了吧?
早餐吃完了,魏如峰照例要喝一杯茶。何慕天站起身來說:「如峰,晚上那個會議,你最好參加一下。」
「好,不過——」魏如峰遲疑了一會兒。
「怎麼,有事嗎?」
「沒什麼,只有一件小事,霜霜要我陪她到顧正家去參加她女兒的生日舞會!」
「顧正的女兒過生日嗎?幫我也備一份禮吧!」何慕天說,又沉了一下,笑笑說:「那麼,我看你還是陪霜霜去參加舞會吧,否則,我真有點拿她的脾氣吃不消。」
魏如峰一笑,他很瞭解何慕天對霜霜的寵愛和無可奈何。站起身來,正想上樓去拿那份增產計劃,電話鈴響了,接著,阿金在客廳裡喊:「表少爺,電話。」魏如峰走進客廳,握
起了聽筒,對方是個女性做作的、嬌媚的聲音:「如峰嗎?猜猜我是誰?」
魏如峰皺皺眉,不用猜了,準是她。
「杜妮,對不對?」
「嗯哼,還好,你沒忘記我!怎麼了?你?忙些什麼?今天晚上來,怎麼樣?」
「今晚不行,有事!」
「那麼,明晚,不許告訴我你又有事!」
魏如峰望著電話機,內心迅速的在做著一番交戰,去?不去?終於,他爽快的說:「好,我明晚來!」掛斷了電話,他轉過身子,一眼看到何慕天正靠在一張沙發上,抽著煙,安
閒的望著他。他微微的有點不自在,何慕天的神情是研究性的,深思的。他走過去,掩飾什麼似的說:「該到公司去了吧,姨丈?」
「走吧!」何慕天站起身子來把煙蒂在煙灰缸裡揉滅,眼睛仍然研究的望著魏如峰。
走出客廳,司機老劉把汽車開了過來,老劉是個山東人,跟隨何慕天已經多年,為人十分憨直,爽快忠耿,深得何慕天喜愛。他們一同上了車,何慕天仍然沉默的深思著,魏如峰
也默然不語。何慕天在想著杜妮的事,他知道杜妮是何許人,冷靜的打量著魏如峰,他可以看出後者那份堅定和理智——這不是一個容易動心的男人。他明白他不必對杜妮的事說什麼
,魏如峰是絕不會在歡樂場中沉溺太久的。
魏如峰注視著車窗外的臺北街道,他心中在想同一個問題——杜妮。他不喜歡明晚那個約會,但他會去。「人生幾何?逢場作戲!」他也不喜歡自己給自己找的這個藉口,那個女
人有什麼?三六、二四、三六!他對自己輕蔑的微笑起來。
顧德美家的客廳,佈置得十分漂亮,顯然大人們有意要讓年輕的一輩痛痛快快的玩玩,都避了出去。於是,客廳裡佈滿了年輕的孩子們,地毯撤開了,打蠟的地板光可鑒人,落地
電唱機中播放著一張保羅安卡的唱片,茶几上放著大瓶大瓶的冷飲。顧德美是個略嫌矮胖的女孩子,扁臉,圓眼睛,細細的眉毛和睫毛,長得不怎麼漂亮,但有一股少女的甜勁,還很
逗人喜歡。今晚,她穿著件翠綠色的大領口的洋裝,被尼龍硬襯裙撐得鼓鼓的大圓裙子,顯得她更加胖了。周旋在客人之間,她對每一個人笑,小圓臉紅通通的,看起來比她實際的年
齡仿佛還小了一兩歲。她的三個哥哥顧德中、顧德華、顧德民幫她招待著客人,室內擁擠嘈雜,笑語喧嘩。
魏如峰和何霜霜的出現,掀起了一片歡呼。何霜霜穿著件大紅的緞裙,衣襟上面綴著一枝黑紗做的玫瑰花,頭髮雖然也是短短的,卻蓬鬆而鬈曲。須邊也戴了朵玫瑰,一朵真的紅
玫瑰。袒露著細長而白皙的脖子和肩膀,頸上戴著一串黑寶石的項鏈,打扮得極盡華麗之能事。論相貌,何霜霜確實相當美,濃黑的眉毛像歐黛麗赫本,大眼睛既黑且亮,兩排濃密而
微鬈的睫毛如同人工裝上去的。唯一美中不足,是嘴太大,使她不夠秀氣,而且牙齒不太整齊。但是,就這樣,她的美也足以使她出盡風頭了。
走進客廳,在大家的叫嚷,還有男孩子的口哨聲中,何霜霜像一團火似的在人群中轉了一圈,和每一個她認得的人打招呼,顧德美飛快的趕了過來,何霜霜大叫著:
「生日快樂!」一面把生日禮物交給她。
顧德美的三個哥哥都搶了過來,把何霜霜擁在中間,有人播大了電唱機,有幾對已經開始跳起舞來,何霜霜在男孩子群中高談闊論,旁若無人,魏如峰反而被冷落了。魏如峰看了
看周遭混亂的情況,找了一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中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偌大的客廳中,只亮著一盞吊燈,而且被紅色玻璃紙包著,光線幽暗極了。靠在沙發裡,他冷靜的打量著這些十
八、九歲的孩子,自覺比他們成熟得太多了,看他們那樣子叫嚷笑鬧,他感到絲毫都引不起興趣。假如不是為了陪霜霜,他才不願意來參加這種娃娃舞會呢!
霜霜開始跳舞了,擁著她的是個瘦高條的男孩子,他們跳得十分野,霜霜在轉著圈子,紅色的裙子飛舞成水平狀態,一面跳著,還一面笑著。看的人在拍手,在狂喊狂笑。電唱機
響得人頭發昏。一個舞曲結束,另一個開始。居然是「藍色多瑙河」,優美的音樂一瀉出來,魏如峰就覺得頭腦一清,閉上眼睛,他想好好的欣賞一下音樂,但是,有人捲到他的身邊
,猛烈的搖著他,叫著說:「表哥!表哥!來來來,我們表演一手華爾滋。」
魏如峰皺皺眉,怎麼就不能讓他安靜呢?正想說什麼,霜霜已不由分說的把他拉了起來,看到眾目所矚,拉拉扯扯的也不好看,他只得無可奈何的站起身,帶著霜霜翩然起舞。魏
如峰的舞步很紳士派,霜霜跳舞更是內行,身輕如燕,帶起來十分舒服。因此,他們這「快華爾滋」,倒是名副其實的「表演」,大家都不跳,圍成一圈,看他們跳。霜霜輕聲說:
「跳花步,表哥,帶花步!」
魏如峰再皺了一下眉,只得跳花步,各種舊式的花步,由於現在跳的人少,反而變得新奇了,魏如峰不喜歡最新流行的扭扭、恰恰這些,他認為舞步中還是華爾滋和探戈最優美,
旋律也來得最自然。一曲既終,大家鼓掌叫好,他乘機退了下來,顧德中已經搶上前去,拉著霜霜又跳了起來,唱片換成了一張「吉特巴」。他感到有些氣悶,屋子裡雖裝了冷氣,卻
被大家鬧得熱烘烘的。現在許多人都跳起舞來了,衣香、人影、和那快節拍的旋轉看得他眼花撩亂。
他向窗口走去,卻看到窗前正亭亭玉立著一個纖細苗條的白色人影,像個遺世獨立的小星星。他略微遲疑,就向那銀白色的小亮光走去。可是,還沒有等他走近,那女孩就抬起一
對大而不安的眸子,對他很快的掃了一眼,然後,白色的裙子微微擺動,只一瞬間,就像條小銀魚般的溜開了。他走到剛才那女孩子站過的窗口去站著,莫名其妙的有幾分惋惜。下意
識的,他在人群中搜索那顆小星星,但,就這麼短短的時間內,這女孩仿佛已經隱沒到地底下去了,偌大一個房間,竟然再找不到她的影子。
他斜倚在窗口,望望窗外的夜,夜很美好,很柔和,是個適宜於編織夢想的夜。朦朧中,他陷進一種虛虛幻幻,空空靈靈的思想中。商業,不是他的興趣,只是一種需要,他真正
的興趣是文學,可是,人就往往不能向自己的興趣走,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投身在商業界?只單純為了對姨丈的愛?怕他被大魚吞噬?還是本能的對利欲有份下意識的追求?夜色裡,
研究分析一下自我是好的。他突然覺得自己比霜霜好不了多少,也是渾渾噩噩的在混日子。這思想使他不安,轉過身子來,他又被那些大鼓小鼓喇叭笛子的聲浪包圍了。
霜霜正在客廳的中央,和一個男孩子表演跳扭扭舞。在這熱鬧的空氣裡,他越來越覺得寥落起來,用手指輕輕的敲著窗欞,他百無聊賴的望著那發瘋似的一群。不知怎麼,他的情
緒一經低落下去,就很難再提起來,而他每次分析自我都會引起一陣困惑和迷茫。扭扭舞曲告終,不知他們鬧些什麼,有個男孩子高歌了一曲英文歌詞的「青春偶像」,這顯然刺激了
霜霜的表演欲,居然也高歌了一曲。魏如峰聽她唱的是什麼:
「自從相思河畔見了你,就像那春風吹進心窩裡,我要輕輕的告訴你,不要把我忘記——」
俗不可耐!魏如峰聳聳肩,看看手錶,才九點半鐘,看樣子,他們非玩到十一、二點不會散,何慕天曾交代要他務必陪霜霜一起回來,那麼,他還得在這兒受上兩小時的罪。四面
張望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顧正家裡有一間做樣子的書房,裡面藏著些永遠無人翻弄的書籍。記起這書房就在客廳的旁邊,有一扇門相通。他找了一下,找到了那扇門,於是,他不受人
注意的走了過去,推開門,閃身進內,再關上房門。
一瞬間,他愣了愣,那個失蹤的小星星正拿著本書,站在書房的中央,受驚而窘迫的望著他,仿佛她是個犯了過失而被捉到的孩子。他定了定神,對她笑笑。
「嗨!」他竭力使自己顯得溫和,因為她看起來已經受驚不小。她的嘴唇輕輕的蠕動了一下,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魏如峰打量著她,那小小的臉龐清秀雅致,小小的腰肢楚楚可
人,清亮的眼睛裡盈盈的盛滿了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寂寞和惶惑,和她那件過時的衣服一樣只屬於她而不屬於目前這年輕的一代。他感到心中掠過一陣奇怪的激蕩,不由自主的走近她,
問:「你姓什麼?」
「楊。」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曉彤。」大眼睛輕輕的瞬了瞬他,自動的又加了一句解釋:「早上的紅顏色。」
他凝視她,她不像早上絢麗的紅顏色,只像暗夜裡一顆寂寥的小星星。他微笑著說:
「我叫魏如峰。」
「我知道。」她輕聲說。
「你知道?」他有些疑惑。
「顧德美告訴我的,」她羞澀的笑笑。「你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內侄,那位紅衣服的小姐是董事長的女兒,是嗎?」
「不錯,」他也笑笑,這就是他的煩惱,別人介紹他總要說他是人的內侄,好像他就不是他自己似的。「你是顧德美的同學?」
「是的。」
「為什麼不到外面去玩?去跳舞?」
「噢!」輕輕的一聲感慨,夾帶著微微的不安。「我不會跳舞,」頓了頓,她抬頭注視著他。逐漸擺脫了那份羞澀和拘束。「我事先不知道是這樣的場合,顧德美告訴我『晚會』
,而沒有說『舞會』,我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那些人我都不認識,很——彆扭。」
「顧德美的主人也當得真糟,她應該給你介紹一下。」
「噢,」又是那樣一聲輕微的感慨:「還是不介紹的好,我——很怕見生人。」
「是嗎?」她引起魏如峰強烈的興趣。「你不常見生人的吧?」
「嗯,」她再笑笑,「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這種晚會。」
「很用功?大部份的時間都躲在書房裡?是嗎?」他調侃的說。
「噢!」她的臉紅了,紅得很可愛,有幾分像早上的紅顏色了。「那音樂使我心慌。」
「剛剛我走近你,為什麼你一下子就溜開了?」
「我以為——」她囁嚅著,臉更紅了。「你要來請我跳舞。」
他心中一動。「真的你不會跳舞?」
「真的,」她認真的說:「那麼多人,如果你請我,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
「現在沒有人,你願不願意試一試?」
「噢!」她驚慌的看看他。
「我教你,跳舞並不難,普通的三步四步,跳起來都很優雅和舒服的。來,試試看,你總有一天要參加正式的舞會,要被人請去跳舞的!」
「我——」她猶豫著。
「來吧,跳跳看!」他不容她有時間抗議,就輕輕的拉過她來,很紳士派的擁住她,開始教她三步的基本步伐,她跟著他的指示,生硬的移動著腳步。可是,跳舞天生對女孩子不
會是一件難事,只一會兒,她已經跳得很好了。魏如峰攬著她,那纖細的身子在他懷中輕巧的移動,那細緻的臉上漾著紅暈,看起來柔弱動人。「你是家裡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個嗎?
」他一面帶她滑著步子,一面問,看她那份嬌柔,應該是最小的一個。
「不!最大。」
「是嗎?兄弟姐妹幾個?」
「我還有一個弟弟,」她說,因為分了心,腳步錯了,一腳踩在魏如峰的鞋子上,她停下來,脹紅了臉。
「沒關係,再來過。」魏如峰低頭看著她的腳,一張不大的腳,穿著的卻是一雙平底舊式的學生皮鞋。他重新帶她跳,一面打量她那件綴著亮片片的衣服,一眼斷定不是臺灣出的
料子,在紡織工廠裡打滾了這麼幾年,對於衣料他是內行極了。那鑲著小花邊的衣領,那有著縐縐綢的袖口——這件衣服應該是有很長遠的歷史了。那麼,看樣子,家境不會很好,帶
著種微妙的憐惜的心情,他注視著那短短的齊耳短髮,和低俯的眼睛上那兩排細長的睫毛。
透過書房的厚實的檜木門,客廳裡喧囂的音樂仍清晰可聞,笑鬧的聲音也不斷傳來。他們在書房中怡然自得的跳著華爾滋,這氣氛卻是非常奇異的寧靜和雅致。沒一會,魏如峰就
發現曉彤的本身就是寧靜氣氛的發源處,那含羞的微笑,怯怯的眼光,都像個超脫出這世界的小幽靈,別有一股說不出的韻致。室外有一陣喧囂,他們都沒有怎麼注意。但是,接著,
書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放進一道紅色的光線,他們同時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的停下腳步,於是,他們看到門口站著好一些人,最前面的是,把嘴張成一個O形的顧德美,和張大了眼
睛的何霜霜。
「哦,我正在教楊小姐跳舞呢!」魏如峰笑著說,好像必須解釋什麼,同時放開了曉彤。
「表哥,」霜霜揚了揚眉,笑了起來:「我以為你開溜了呢,原來你躲在這兒。」說著,她用那對明亮的眼睛對曉彤直視過來,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她。曉彤顯然十分發窘,有點兒
緊張和失措,只怔怔的站著,一語不發的望著門口的人。
魏如峰看出情況有幾分尷尬,就乾脆一拉曉彤說:
「楊小姐,來吧,我們來正式跳跳!」說著,他把曉彤拉出房門,回進客廳裡,親自走到電唱機旁邊,換上一張「田納西圓舞曲」,然後過來請曉彤跳。曉彤看起來十分不自在,
尤其霜霜那對眼睛只管在她身上上上下下的溜,使她更形不安。他們跳了起來,顧德美和另一個男孩子也跳了起來,霜霜卻靠在沙發上看他們跳。
曉彤錯了好幾次腳步,跳得非常糟糕,舞曲一結束,她就匆匆忙忙的說:
「我該回家了。」然後,她找到顧德美,不顧對方的挽留,堅決要回家。魏如峰望著她,很想用汽車送她回去,可是,一轉眼間,他看到霜霜正看著他,一面抿著嘴角,對他很含
蓄的微笑著,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他就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開口了。結果,是顧德美的三哥負責送曉彤回去。
這天深夜,魏如峰自己開車,和霜霜一起回家。霜霜坐在魏如峰的身邊,打了個哈欠,微笑的說:
「表哥,今天晚上玩得痛快吧?」
聽出她話中有話,魏如峰就乾脆不予置答。
「如果你真有興趣哦,我可以打聽出那位楊小姐的地址來,只是先說說,你用什麼來謝我?」
魏如峰轉了一個彎,加快了速度,頭也不回的說:
「一場電影。」
霜霜瞇起眼睛來,仔細的審視了魏如峰一會兒,但魏如峰臉上一無表情。「一場電影,太少了吧?」
「那麼,兩場。」
「哼,」霜霜哼了一聲:「小兒科!」
「開出你的價錢來吧!」魏如峰不動聲色的說。
「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下次你陪我參加舞會的時候,不要把我丟在一邊做電燈泡,自己去陪別的小姐,讓我面子上下不了臺。」
「哦?」魏如峰看了霜霜一眼,霜霜臉上已沒有笑容了,看樣子還是真的生了氣。「怎麼?你還會缺少人陪嗎?我看你早已應接不暇了!」
「但是,你是我的Partner呀!」
魏如峰猛然把車煞住,寂靜的街道闃無一人,他把手腕支在方向盤上,扭過頭來帶笑的盯著霜霜看,看得霜霜直瞪眼睛,叫著說:「你看什麼?」
「我看——」魏如峰慢條斯理的說:「你是不是愛上了我?」
霜霜濃眉一掀,大眼睛一瞪,大嚷著說:
「活見你的大頭鬼!」
魏如峰噗哧一笑,踩動油門,把車子向坐落在中山北路的大廈中駛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24:34
【第三章】
在巷子口,曉彤就吩咐車夫停車,然後跨下了計程車,對顧德美的三哥——顧德民擺了擺手,說了聲再見。目送那計程車揚長而去,她才整整衣服,四面望了望,慢慢的向巷子裡
走去。今晚的經歷,對她是完全嶄新的一頁。當她緩緩的向家中走去時,顧家客廳中的人影燈光,書室內的初試舞步,以及那喧囂的音樂,雜沓的笑話——種種種種,都還在腦中紛紛
亂亂的充塞著。低著頭,她心不在焉的向前走,才走了幾步,驀然間,一個黑影從巷子的暗處直竄了出來,同時爆出一聲低吼:「站住!不要走!」曉彤大吃一驚,嚇得心臟往口腔裡
跳,她停住步子,定睛一看,才看出原來是曉白在開她的玩笑。她用手摸摸胸口,抱怨的說:「你做什麼嘛?這樣裝神弄鬼的嚇唬人!」
曉白不說話,先在路燈下對曉彤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才笑嘻嘻的說:「你這麼晚回家,還有男朋友送回來,我可發現你的秘密了!」
「別胡說八道,那是顧德美的三哥!」
「那還不是一樣!」曉白聳聳肩,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裡,無聊的踢著地下的石子。「反正是個男的!」
「胡扯!」
「胡扯?」曉白抬起了眉毛:「他不是男的是女的呀?」
「你亂說些什麼嘛,」曉彤跺跺腳:「我是說,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說著,她奇怪的看著曉白:「你為什麼待在巷子裡?」
「哼!」曉白哼了一聲,再聳聳肩。「家裡!你去看看去,那個王伯伯和他的石膏美人坐在房子裡就是不走,高談闊論的也不知說些什麼,看他們那股談勁,恐怕再談三小時也談
不完。可是,媽媽把你的房間和通外面爸爸媽媽的房間中的紙門取下來,兩間打通成一間,為了招待這對貴賓。我的房間就成了堆積倉庫,床啦,書啦,破椅子啦,竹書架啦,全堆在
我房子裡,連一寸的空地都沒有,你想,我能待在哪裡?」
「王伯伯是個怎麼樣的人?」曉彤問,她今天晚上出去得很早,沒有見到那個王孝城。
「你去看吧,人滿和氣的,很會說話,喝酒跟喝水一樣方便,我們準備的清酒就給他一個人喝光,酒喝得越多,話就越多。他那個太太呀,和他正相反,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來,
問一句,答一句,彆彆扭扭的,不過很漂亮。」
曉彤走到家門口,門虛掩著,她推開門,和曉白走進去,大門內有一小塊空地,然後就是正房的門。走進玄關,還沒有上榻榻米,就聽到一個男性沙啞的喉嚨,正在長篇的談著什
麼。她的出現使房內的人突然停了口,她望著室內,今天,房子裡佈置得很漂亮,兩間六席的房間打通後就顯得很寬敞了,小茶几上鋪著她在學校裡家事課上的作業——一條雅致的十
字繡的桌布,几上還有一瓶名貴的玫瑰花。玻璃窗都抹拭過了,潔淨明亮,使那藍布窗簾也不太難看了。
她的目光落在室內的客人身上——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的女人。那男人穿著身米色的西裝,打著條深紅的領帶,微胖的身材和奕奕有神的眼睛,給人一種親切感。並不像曉彤
預料中的藝術家的樣子,他沒有蓬亂的頭髮和滿臉的鬍子,看起來是乾淨清爽的。至於他的妻子,正像曉白所形容的,是個石膏美人,大眼睛,高鼻子,卻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
覺。
「曉彤,來,見見王伯伯和王伯母。」夢竹一眼看到曉彤的出現,就招呼著說。曉彤走進了房裡,銀色的衣衫裹著裊娜的小身子,盈盈的立在室內,靦腆的對王孝城點了個頭,輕
輕喊了聲「王伯伯」和「王伯母」。
王孝城顯然是愣住了,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曉彤看,從她的臉看到她小巧的腳。半天才「哦」了一聲說:「哦,這就是曉彤?記得我們分手那年,她才只有兩三歲,曉白還抱在手
裡,時間多快,一轉眼間,她已經長成個小婦人了!」他調開眼光,注視著夢竹,瀟灑的一笑說:「記得以前嗎?在黃桷樹茶館裡比賽吃擔擔麵,我,明遠,還有小羅,一口氣吃掉了
二十碗擔擔麵,你急得拚命叫:『何苦何苦,這樣吃法非撐死不可!』哈,多快!那時你不過比曉彤現在大一兩歲罷了,最喜歡芽白顏色的洋裝,我還記得大家給你取的外號——小粉
蝶兒。」
夢竹「唔」了一聲,臉上浮起一個無奈的、惘然的微笑。曉彤走到母親身邊,坐在夢竹的椅子扶手上。王孝城依然注視著夢竹,又看看依偎著夢竹的曉彤,似乎想衡量一下母女二
人的相似之處,接著,就高興的說:
「又是一隻小粉蝶兒!清秀雅麗,一如你當年。不過,她這對眼睛,長得可真——」他突然愣了一下,把話咽了回去,呆呆的注視著曉彤。曉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避開
眼光,去看茶几上那瓶玫瑰花。室內有短暫的幾秒鐘的沉寂,空氣仿佛有點莫名其妙的滯重。曉彤感到情況似乎很特別,就詫異的抬起眼睛來,正好和坐在王孝城不遠處的明遠的眼光
接了個正著。立即,她不知所以的打了個寒噤,父親的眼光深沉幽冷,正陰鬱的盯著她,好像她是個陌生的、突然撞進來的人物似的。
「哈,」說話的又是王孝城,似乎在竭力提起大家的興致,又像在掩飾什麼:「看到孩子成長,真是大樂事!」接著,他就把眼光從曉彤身上挪開,注視著明遠,大概想轉換室內
由於曉彤出現而造成的一種奇妙的不安,他又熱心的換了一個談話題目:「明遠,我總覺得你不應該放棄繪畫,我記得當年你在同學裡面,是最有天份的一個,在國立藝專的時候,教
授也說你將來的成就會最大,為什麼你要放棄藝術呢?幹公務員這一行,不是你當初最不願意幹的嗎?」
明遠往後一靠,靠進椅子裡,像從個夢中醒來一般,抬起眼睛來,對王孝城看看,苦笑了一下。
「不願意幹,也幹了十三四年了。」他振作了一下,卻依然有些寥落。「你想,剛到臺灣的時候,人地生疏,又拖兒帶女的,能混口飯吃就好了,管他什麼工作呢。辦公廳一坐,
等因奉此,公文上磨光了當年的豪情壯志。孩子們日漸成長,衣食住行外帶教育費,處處都需要錢,再也無法拋下穩定的工作去冒險從事繪畫了,一年年下來,年紀也大了,畫筆也生
鏽了,還談什麼藝術呢!所以,還是你行,先立了業,再成家,現在是功成名就——」
「算了,算了,」王孝城打斷了明遠的話:「談什麼功成名就,現在藝術界也是一團糟,學了三天半畫的人都可以開畫展,只要你關係夠,人事上處得好,有來頭,你就能成畫家
!還有人拿老師的畫來開畫展,只要給老師錢就行了,你想,藝術還有什麼價值呢?有時,我還真想改行,你記得我以前一直要做商人的——」
「你們這叫吃那一行,怨那一行,」夢竹笑著說,竭力想調和室內的低氣壓。「像你,孝城,可真不該抱怨了,做個名畫家,弟子滿天下,還有那麼多牢騷!」
「你別談弟子還好些,談了弟子更氣人,」王孝城笑著說:「我有個學生,為了要出國而找我學國畫,學了三天半就出去了,畫得是其糟無比,結果居然在國外大開起畫展,用的
全是我的畫稿,一張畫的標價有高到五百美金的,比我的畫還高出好幾倍!你想,這不就明放著欺侮外國人嗎?怪的是居然有人向他買!」
「外國人怎能懂中國的藝術!」明遠說。
「那又不然了,」王孝城說:「我有個外國學生,比中國人畫得還好,他還讀中國歷史,學中國詩呢!這些我們自己的青年不屑於學的,外國人還重視得不得了呢!」說著,他突
然沉吟了一下,對明遠說:「明遠,我倒是有個意見,你重拾畫筆如何?」
「怎麼——」明遠遲疑的問。
「我告訴你,」王孝城坐正了身子說:「現在,一些畫得亂七八糟的人都窮開畫展,學了三天半畫的人也有勇氣開畫展,你這個正規藝專出來的怎麼反而埋沒在公文裡面?以你的
程度,開個畫展一定可以轟動!至於人事宣傳方面,我可以全力幫你忙,你何不試試看,畫出六、七十幅畫來,就足夠開次畫展了。只要畫展成功,你就出頭了,你拿手的工筆人物,
現在非常吃香,你知不知道?」
「可是——」明遠凝視著王孝城,不由自主的有些興奮起來,他俯向王孝城,猶豫的說:「可是,我已經太久沒有碰畫筆了。」
「那有什麼關係,你那份天份絕不會使你下不了筆,你要是多參觀人家的畫展,你就會有勇氣了。明遠,你試試看、畫出幾十幅來,讓我幫你開個畫展,包你成功!」
「只怕丟得太久了!」明遠說,臉上的興奮卻在逐漸加深。「而且,這麼久沒畫,恐怕已經沒有畫畫的情緒——」
「情緒,」王孝城叫著說:「培養呀!」
明遠沉默了。在沉默中,卻顯然對王孝城的話十分感興趣,因而情緒有些激動。夢竹也默默的沉思著。王孝城看了看表,這才驚覺的跳了起來:
「哎呀,十一點多了,一談就談了這麼久,好了,告辭,告辭。改天再詳談。明遠,你好好的考慮一下吧!」
石膏美人站起身來了,明遠和夢竹也站起身來送客,他們向玄關走去,王孝城又竭力邀請明遠夫婦到他們家去玩。走到玄關,曉白正坐在穿鞋的地方,捧著一本小冊子看得津津有
味,一看到他們出來,就慌忙跳起身來,把書藏在身後。夢竹眼尖,已經看到是一本什麼「劍氣珠光」,她無暇來責備曉白,只瞪了他一眼說:「曉白,去叫一輛三輪車來!」
「哎呀,不用了,不用了,」王孝城說:「我們自己散步到巷口去叫!」
「不不,」明遠說:「讓曉白去叫。」
曉白跑出去叫車了,明遠想到曉白身上沒有錢,就溜進房裡去取錢,王孝城一看明遠走開了,就抓住這個空隙,對夢竹說:「夢竹,說實話,你們的生活情況如何?」
夢竹勉強的笑笑說:「混日子而已,明遠那份脾氣你是知道的,對上不賣帳,對下又不拉攏,混了十幾年,還只是個小職員。」
王孝城點點頭,望著夢竹,似乎想說什麼,又遲疑著。
夢竹看著他說:「有什麼事?」
「你——知不知道——」王孝城欲言又止。
「什麼東西知不知道?」夢竹詫異的問。
「有個人也在臺灣——」
王孝城的話說了一半,明遠出來了。王孝城立即住了口。夢竹狐疑的看著王孝城,「有個人也在臺灣——」誰?為什麼他要說得這樣神秘兮兮的?猛然問,她的心狂跳了起來,有
個人也在臺灣,難道是——?她像挨了一棍,頓時愣愣的發起呆來。車子來了,夢竹驚醒過來,和明遠把王孝城夫婦送上車子,站在門口,看著三輪車走遠,才慢慢的轉身回房。
回到房裡,還有一大堆的善後工作要做,裝紙門,把傢具搬回原位,鋪床,整理弄亂的原有秩序。夢竹忙碌的清理著,命令曉白和曉彤搬這搬那。她竭力用忙碌來禁止自己思想。
可是,王孝城最後的那句話使她心情大亂。一面鋪著床,一面又禁不住停下來發呆,這是不可能的!但是,現在還是不要去想吧,她寧可不想!當一切恢復了原狀,她就急急的叫兩個
孩子去睡覺。
曉彤詫異的望著母親,不知道有什麼事讓母親如此不安?她正有許多話想和母親說,她要告訴她今晚的經過,告訴她那個顧家的舞會,和那個奇妙的遭遇。但是,她才開口喊了一
聲:「媽媽!」夢竹就不耐的對她揮揮手說:
「去吧,這麼晚了,快些去睡覺,有話明天再說。」
曉彤滿腹猜疑的回到自己屋裡,奇怪母親何以與往日大不相同。可是,她有太多事情要思想,她沒有時間去想母親的事了。
夢竹看到孩子們都回房了,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氣,在梳妝檯前坐下來。面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又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有個人也有臺灣!」會是誰?她拿著髮刷,有心沒心的
刷著頭髮。這世界會這麼小嗎?不,一定不會,王孝城不知道說的是誰?決不是——她摔摔頭,似乎想摔走一個可怕的陰影。明遠走到她身後來了,把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猛然
吃了一驚,髮刷從手上落到地下去了。明遠俯身拾起髮刷,從鏡子裡凝視她,懷疑的問:
「你在想什麼?」
「沒,沒什麼。」夢竹有點口吃的說,她覺得明遠已經洞燭了她的思想,而且,她猜測明遠或者已經聽到了王孝城最後那句話,這樣一想,她的臉色就變白了。
而明遠站在她身後,握著那髮刷,也悶不開腔。從鏡子裡,她可以看到他那凝肅而深沉的臉色,她更加不安了。好半天,兩人都默然不語,夢竹瞭解明遠的個性,她知道在他心中
的一個角落裡,始終對一件事耿耿於懷,連一件衣服尚且會引起他的不快,何況是——
「夢竹!」
明遠一開口,夢竹就又吃驚的一跳,明遠瞪著她問:
「你怎麼了?」
「哦,沒,沒什麼。你要說什麼話?」夢竹醒覺的問。
「對於王孝城的話,你有什麼意見?」明遠問。
王孝城的話?夢竹腦中紛亂成一團,到底,他是聽到那句話了,他一定也猜出王孝城所說的人是誰了。她瞠目結舌的望著明遠在鏡子裡的臉,對於明遠那份沉著的臉色,突然冒出
一股怒火。總是這樣,有什麼話他從不直接了當的說出來,而要做出那股陰陽怪氣的臉色給她看,他是在折磨她,還是在窺探她?他希望知道什麼?他想要她告訴他什麼?突來的不滿
使她勇敢的揚揚頭,用一種近乎生氣的聲音,冷冰冰的說:「我沒有什麼意見!」
「怎麼,」明遠的眼睛掠過一抹困惑。「你不贊成我重拾畫筆嗎?」
「哦,哦,」夢竹如夢初覺,突然明白過來,才知道明遠指的是畫畫的事,不禁感到一陣像解放似的輕鬆。在輕鬆之後,又為自己的失態感到一些微微狼狽,和類似歉疚的情緒。
為了彌補自己胡思亂想所造成的錯誤,她給了明遠一個嫣然的微笑,用幾乎是高興的口吻說:「當然,我完全贊成,他的話很對,你不該放棄你的本行。」
明遠詫異的看著夢竹,他不瞭解她為什麼忽悲忽喜的?她的神態看起來那麼奇怪。「你今天晚上怎麼了?」他問。
「沒有怎麼呀!」夢竹微笑著說:「只是有點累,而且,見著了多年沒見的朋友,總有點興奮。」
這倒是真的,明遠釋然了。他拿起髮刷,下意識的在夢竹頭髮上刷了一下。這舉動使夢竹心底掠過一陣痙攣的柔情,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把頭靠在他身上,突然渴望能夠被人保
護,被人憐惜,帶著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動,她說:
「明遠,從今天起,做一切你所愛做的事吧,那怕辭了職去畫畫。我已經拖累你得夠了。」
明遠愣了愣,他低頭注視著夢竹說:
「怎麼了?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我從沒有嫌你拖累了我!」
「事實上是我拖累了你,如果我們不那麼早結婚——」
「可是,是我要求你結婚的,是不?」明遠打斷了她的話:「你怎麼會講起這些?」
「因為我對你抱歉,假如你不結婚,你現在可能比王孝城更有名,本來你的畫就比他畫得好,可惜你放棄了,否則,你一定已成功了,都因為——」
「夢竹!」明遠低低的喊,撫摩著她的頭髮:「你今天是太累了,太興奮了,早些睡吧!」
「我常想,或者你後悔娶了我——」夢竹繼續說,在自己的思潮中掙扎。
「夢竹!你真的是怎麼回事?」
夢竹猛的縮了口,鏡子裡的她有種奇異的激動的表情。她用手摸摸面頰,惘然的笑了笑,說:
「真的,我是太累了。」
同一時間,曉彤正獨自呆坐在她的房內,面對著書桌上的檯燈,雙手托著下巴,怔怔的凝思著。父母談話的聲浪隔著一扇紙門,隱隱約約的飄了進來。可是,她並沒有去聽,她正
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在她身上,依然穿著那件銀白色的衣服,她懶得去脫,也懶得移動。
今晚的舞會,使她自覺成為了一個大人,尤其,她已經和一個男人共舞過,一想起那男人,她就禁不住有點臉紅心跳。可是,奇怪,如今她回想起來,魏如峰的臉竟像飄在霧裡,
她怎麼也想不起他長的是個什麼樣子,甚至記不起他穿的是什麼顏色衣服,只模糊的記得他有對似關懷一切,又似對一切都不關懷的眼睛,這感覺多麼抽象而不具體,她甚至記不得他
的眼睛是大還是小,他是漂亮還是醜陋!
她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直到看見父母房裡的燈光滅了,才驚覺的坐正身子,從抽屜裡拿出日記本,打開鋼筆的筆套。但,面對著日記本的空白紙頁,她竟無法寫下一個字,這
一天的感覺是混亂的,是茫無頭緒的,好久好久之後,她才寫下一句話:
「我度過了一個奇妙的晚上,邂逅了一個奇異的男孩子。」
她的臉紅了紅,把邂逅兩個字塗掉了,改成「遇到」,可是,接著,她又把整句都浬掉了,在日記本上歪歪斜斜,胡亂的塗著:
「但願今夜無夢,一覺睡到明朝,醒來重拾書本,把今宵諸事都拋掉!」
寫完,覺得詩不像詩,詞不像詞,不禁自嘲的微微一笑,又提起筆來,全體塗掉了。不想再記下去,她把日記本丟進抽屜裡,解衣預備就寢。剛剛換上睡衣,就聽到曉白房裡有一
陣奇怪的聲音,她拉開門,看到曉白房裡還透著燈光,她走過去,把曉白的房門拉開一條縫,一眼看到曉白躬著背撲伏在床上,手腳亂動,彷佛得了羊癲瘋,不禁吃驚得低叫了起來,
曉白一翻身坐起來,對曉彤「噓」了一聲說:
「別叫!」
「你在做什麼?」曉彤低低的問。
「蛤蟆功。」曉白說。
「什麼玩意?」曉彤沒聽懂。
「蛤蟆功,」曉白有點訕訕的說:「我只是要試試看蛤蟆功到底有沒有用,這是書上寫的武功的一種。」
「蛤蟆功?」曉彤歪歪頭問:「有沒有泥鰍功?」
「胡鬧!」曉白說,接著又突然想起來說:「泥鰍功雖然沒有,可是有壁虎功。」
「大概還有蝸牛功呢!」
曉彤笑著說,搖搖頭,悄悄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了燈,她躺在床上,對著黑暗的窗子沉思,多奇妙的一天!顧德美家的舞會,教她跳舞的男人,家裡的客人,和曉白的蛤蟆功
!她微笑了起來,很快的入了睡鄉。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25:00
【第四章】
夜深了,何霜霜緩緩的駕駛著車子,向中山北路的家中駛去。深夜的街道上是一片寂靜,連十字路口的警察崗亭裡都已空無一人,紅綠燈無人操縱,冷冰冰的孤立在街頭。現在,
空曠的街道上沒有車輛和她爭前搶後了,可是,她反而不想開快車,只輕緩的讓車子在夜色裡向前滑行。風從開得大大的窗子裡灌進來,撩起了她的短髮。在車燈照射下的街道,寂寞
得連小貓小狗的影子都沒有。
一個星期天,又過去了。何霜霜疲倦的扶著方向盤,倦意正在她體內和四肢中流竄。想想看,一清早和顧氏三兄弟開車上陽明山,三兄弟,一個賽一個的寶氣。
顧德中,外表活像隻大狗熊,說起話來,舌頭在口腔裡繞半天的圈子,才吐得出一聲清楚的話。「我——我——我從小有音樂天才,學小提琴,才——才三星期,就能拉莫札特的
小步舞曲。」見他的鬼!莫札特的小步舞曲!她就想像不出狗熊拉小提琴是副什麼樣子。
顧德華,油頭粉面,整天頭髮梳得光光的,衣服上還要噴點他母親的夜巴黎香水。「我哦,我的名字是顧德華,你猜什麼意思?就是照顧得了花,你就是花,哈哈,」哈哈,下你
的地獄去,惡心得夠受!
顧德民,三兄弟中唯一看得過去的,論外表,文質彬彬、秀秀氣氣,鼻梁上架副近視眼鏡,似乎勉強能算美男子。但是,說上一句話就要臉紅,哼哼唉唉半天,也聽不清他哼些什
麼,大概前輩子是蚊子轉世來的。
和這三個寶氣遊陽明山,就別說有多氣人了,三個大男人,圍在你身邊,礙手礙腳,一轉身,不是碰著這個的鼻子,就是挨著了那個的肩膀——到中午回臺北午餐,吃完了午飯,
趁早把三兄弟打發回去。然後又去找了小趙,小趙別無所長,猴兒巴唧的,就是會說笑話,做鬼臉,標準的小丑典型。
和小趙去跳了茶舞,趕了一場六點鐘的電影,電影散場時碰到小陸那一群男男女女,又去跳舞,舞廳打烊,出來再吃點消夜,然後趕走小趙,自己獨自的開車回家。一天,就是這
樣,瘋狂的,盡興的,玩玩玩!
「春天的花,是多麼的香,秋天的月,是多麼明亮,少年的我,是多麼快樂——」快樂嗎?無論如何,總是在追尋著快樂。舞廳裡那些人,綠的酒,紅的燈,瘋狂的旋律!那個歌
女唱的歌:「舞步輕燕,舞態如天仙,青春少年,歡樂無限——」歡樂無限,是嗎?歡樂無限!——她猛烈煞住車,有點眼花撩亂,車子彷佛碰到了什麼,她向前面看看,撳撳喇叭,
什麼東西都沒有。她摔了摔頭,用手揉揉眼睛,頭裡昏昏然,眼睛發澀,疲倦仍然在四肢中流竄。她閉了閉眼睛,重新發動了車子。
車子停在家門口,她撳撳喇叭,沒有人來應門,她再撳撳喇叭,依然沒人應門,老劉一定已經睡成個死豬了。她不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為什麼都喜歡老劉,粗裡粗氣的。她把頭撲
在方向盤上,乾脆壓在喇叭上,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在夜空裡播送,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夜,附近的人家有人推開窗子詛咒,但喇叭聲仍然清越的傳送著。
大門開了,霜霜抬起頭來,一面懶懶散散的跨下車子,一面睡意朦朧的說:「把車子開到車房裡去!」
「唔,夜遊的女神終於回來了!」
霜霜抬起眼睛,這才看清面前的人,她聳聳肩說:
「原來是你!表哥,你還沒睡?」
「就是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你什麼時候能學會不打擾別人?」
「不要說教!表哥,我今天玩了一整天,累極了。」霜霜說著,向房子走去,一面對魏如峰擺擺手,「麻煩你把車子送到車房裡去!」
魏如峰皺皺眉頭目送霜霜蹣跚的走進屋去,不禁深深的搖了搖頭。
霜霜搖搖晃晃的走上了樓,回到自己的臥室,往床上一撲,彈簧床墊立即迎著她的身子,把她軟軟的包了起來。拖過一個枕頭,她把臉埋在枕頭裡,昏昏噩噩的躺了一陣。然後,
她站起身來,取了睡衣,到浴室裡去。放上一缸冷水,她把自己泡在涼涼的水中,皮膚驟然接觸到冷水,引起一陣痙攣和緊張,然後就鬆弛了下來。冷水使人清醒,她最喜歡冷水浴,
每當她疲倦或煩惱的時候,她總以冷水浴來治療自己。
在水中浸了一個夠,她拭乾身子,穿上那件她最喜愛的鵝黃色綢睡衣,站在鏡子前面,梳了梳頭髮,頭腦清醒多了。她瞠目注視著鏡子,奇怪的看著鏡子裡那對漂亮而困惑的眼睛
,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對鏡子裡的人影傻傻的問了一句:「這是我嗎?這就是我嗎?多無聊的我!」
無聊!對了,就是這個名詞,她找了許久的名詞,無聊!生活中全是無聊,陽明山,跳舞,看電影,顧氏三兄弟,小趙,小陸,吃消夜!全是無聊!她對著鏡子皺眉,突然湧上心
頭的空虛和落寞感使她鼻中酸楚。生活,就是這樣的嗎?她並不想要這種生活!可是,她要什麼生活呢?鏡子裡的眼睛更困惑了,她對鏡子挑挑眉,噘噘嘴,發出一聲微喟:
「我竟然不瞭解自己,多可怕!」
走出浴室,她沿著寬闊的走廊向自己的臥室走去。經過魏如峰門前的時候,她看到門縫裡還透著燈光,她略微遲疑了一下,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魏如峰穿著睡衣,半躺半坐的倚在床上,床頭櫃上亮著一盞檯燈,他手中握著本英文小說,正在看得出神。聽到門響,他抬起頭來,望著霜霜。霜霜順手關上門,走到床邊來,坐
在床沿上。魏如峰默默的看了她一眼說:
「你知道幾點了?」霜霜噘噘嘴,眨眨眼睛,什麼話都不說。
「你玩得還不累?為什麼不去睡覺?」
「剛剛好像很累,現在又一點睡意都沒有了。」霜霜說,倚著床欄,沒來由的嘆了口氣。
魏如峰深深的打量著霜霜,那兩道挺秀而濃密的眉毛微鎖著,長睫毛半掩了那對平時充滿野性,而現在充滿困惑的眼睛。有什麼事使這個不知憂愁的女孩煩惱了?愛情嗎?他闔上
看了一半的英文小說,用手托著下巴,做出一副準備長談的姿態來。說:「怎麼了?霜霜,和誰嘔氣了?」
霜霜沉默的搖搖頭,一綹黑髮從耳邊垂了下來,拂在面頰上。她用牙齒輕咬著下唇,眉頭鎖得更緊了。魏如峰詫異的望著她,好半天、她才摔了摔頭,把那綹不聽話的頭髮摔到腦
後去,直視著魏如峰說:
「表哥,你很快樂嗎?」
魏如峰愣了一下,說:
「怎麼想起問這樣一個問題?難道你不快樂?」
「唔,」霜霜垂下了眼睛,「瘋狂的玩的時候,可以有短時間的快樂,但是玩過了,又什麼都沒有了。你懂嗎?表哥?就像現在,想起來,好像什麼都沒意思,非常的——非常的
——」她凝思著,想找出個適當的字眼來描寫她的心情。
「空虛?」魏如峰試著代她接下去。
「對了!」霜霜高興的拍拍床墊說:「就是這兩個字!」
魏如峰坐正了身子,審視著霜霜,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霜霜瞪著眼睛說。「我和你談正經的,有什麼好笑?」
「我笑你覺得空虛,」魏如峰說:「大概你是生活太優越了,整天在外面瘋呀鬧呀玩呀,回到家裡來還喊空虛,不是很有趣嗎?」
「我一點也不覺得有趣!」霜霜沒好氣的說。
「不過,」魏如峰收住了笑,深思的說:「能感到空虛,總是一件好事。」
「好事?你是什麼意思?」
「這證明你長大了,成熟了,懂得用思想了。」
霜霜困惑的望著魏如峰。
「你看,」魏如峰解釋的說:「你最喜歡跳舞,和男孩子開車兜風,到小吃店大吃大鬧,把人家的醬油倒到醋瓶子裡,覺得很開心。現在呢,你感到空虛了,換言之,你也就是對
於那種玩法不能滿足了。這,充分表示你在進步。唔,」他笑嘻嘻的看著霜霜:「看樣子,大小姐快要改邪歸正了,可喜可賀!」
「呸!」霜霜一唬的跳起身來,站在床前面,瞪大了眼睛說:「什麼改邪歸正?是誰邪誰正?你也不是好東西,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好好好,你知道,」魏如峰打斷了她,把她拉下來,讓她仍然坐在床沿上。收起了嘻笑的態度,誠摯的說:「告訴我,霜霜,這次月考的成績如何?」
「哼,」霜霜凝視著自己的手指甲,心不在焉的說:「誰知道!」
「準備明年不畢業了嗎?」魏如峰問。
「表哥!」霜霜喊:「我不喜歡你這種冒充大人的味道!」
「冒充大人?」魏如峰失笑的說:「我已經二十七歲了,還不算大人嗎?什麼叫冒充大人的味道?」
「我是說,冒充長輩的態度!」
「長輩?」魏如峰笑笑:「我沒有要冒充你的長輩呀,我是以一個哥哥的身分和妹妹談話,你不是我的小妹妹嗎?剛到臺灣的時候,你才三四歲,話都說不清,把『哥哥』念成『
多多』,成天跟在我後面喊『多多』,要我背你到街上去買棒棒糖。哼,現在呀,你長大了,『多多』只配給你送汽車進車房的了。」
「哎喲,」霜霜叫:「別那麼酸溜溜的,好不好?」
「那麼,聽我講幾句正經話,」魏如峰說:「霜霜,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你是真不愛念書也好,假不愛念書也好,最起碼,你總應該把高中混畢業!是不是
?你剛剛說不快樂,我建議你收收心,安安靜靜在家裡過幾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你現在仿佛一個找不著家的小兔子,迷失在這繁華時代的濃霧裡,
整天尷尷惶惶,東奔西竄,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這樣,怎麼會快樂呢?——」
「我不聽你講這些!」霜霜再度跳了起來,把睡衣帶子繫繫好,向房門口走去:「你又不是我的訓導主任,誰來找你訓話的?還不如睡覺去!」她走出房門,又回過頭來,對魏如
峰笑了笑,拋下一聲:「再見!」
房門帶上了,魏如峰望著那砰然闔攏的房門,發了一陣呆,才蹙著眉,搖了搖頭。
重新拿起那本英文小說,他想繼續看下去,可是,頁數弄亂了,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原來的那頁,卻從書裡翻落出一張照片來,拾起照片,上面是個女子的半身照,畫得很濃的眉
毛,厚嘟嘟的嘴唇,和一對大而充滿媚力的眼睛。他又皺皺眉,翻過照片的背面,有幾行女性的筆跡:
給如峰:別忘了那些濃情蜜意的夜晚,更別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杜妮
他凝視著這兩行字,眉頭皺得更緊了。他記得這張照片是杜妮兩星期前給他的,不知怎麼夾到這本書裡來了。望著這兩行字,他感到非常的刺心。剛剛,他還義正辭嚴的教訓霜霜
:「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可是,自己呢?這兒就有墮落的證據!迷失,是霜霜在迷失,還是自己在迷失?把照片夾回書裡,書丟在床頭櫃上,他關了燈,躺在
床上,用手枕著頭,眼睜睜的望著黑暗的空間,自言自語的低聲說:「或者,是該我來仔細的用用思想。」
瞪著天花板,他真的沉思了起來。
霜霜回到了自己的屋裡,慢慢的走到床邊,躺了下去,用手枕著頭,她沒有立即關燈。床頭櫃上是一盞淺藍色的檯燈,燈影下亭亭玉立著一座小小的維納斯石膏像。這石膏像還是
去年她過十七歲生日時魏如峰送她的,當時,魏如峰說:
「我發現這石膏像的側影像極了你的側影,所以買給你。」
結果,害她天天對著鏡子研究自己的側影,說真話,除了自己也有個較高的鼻子外,她可找不出自己與維納斯有什麼相像的地方。不過,無論如何,她很喜歡這座平凡的小石膏像
,尤其因為,這石膏像有種沉靜恬然的味道,這是霜霜一輩子也無法具有的。凝視著這石膏像,她是更加沒有睡意了。
「我建識你收收心,安安靜靜在家裡過幾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
魏如峰的話在她耳邊輕輕的回響,像一條小溪流般淋淋然的流過。她眩惑的瞪著石膏像,是的,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日子!即將來臨的高中畢業和大專聯考!該結束了,遊蕩的日
子!該結束了,胡鬧的歲月!魏如峰的「說教」也不是沒有幾分道理,只是,「改邪歸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收收心,如何收法?大代數、解析幾何、物理、化學——要命!生
來與書本無緣,又怎麼辦呢?她一動也不動的望著燈光下石膏像的影子,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她始終瞪著對大大的眼睛。終於,疲倦來臨了,一日的縱情遊樂使她筋肉酸痛,眼皮上
的鉛塊向下拉扯,她懶洋洋的伸手去關燈,一面輕輕的,對自己許諾似的說:
「明天,一切從明天開始。」
燈滅了,她把頭深深的倚在枕頭裡,闔上了眼睛。
何慕天吃完了他的早餐,燃點一支煙,靠進椅子裡。壁上的大鐘已七點半,霜霜還沒有下樓,看樣子,她今天又要遲到了。深吸了一口煙,他望著煙霧擴散,心中在打著腹稿,怎
樣等霜霜一下樓就教訓她一頓。近來,霜霜的任性、冶遊、放浪形骸,已經一天比一天厲害。這樣下去,這孩子非墮落不可。他只有這一個女兒,再也不能繼續縱容下去了。他板了板
臉,竭力使自己顯得冷靜和嚴肅。這一次,他一定要厲厲害害的罵她一頓,決不心軟。雖然他從沒罵過霜霜,可是,如今已經到了令人忍無可忍的地步了。
霜霜下樓了,穿著得很整齊。白襯衫,黑裙子,頭髮梳得好好的,滿臉帶著股清新的朝氣,看起來竟然一反平日的飛揚浮躁,而顯得文靜安詳。她對父親揚了揚眉毛,用近乎愉快
的聲調說:「早,爸爸。」
何慕天咽了一口口水,盡力壓制自己內心想原諒霜霜的情緒。吐出一大口煙霧,他坐正了身子,沉著臉,用自己都陌生的,冷冰冰的語氣說:
「霜霜,昨晚幾點鐘回來的?」
霜霜愣了愣,今天父親是怎麼回事?情緒不好嗎?她從阿金手上接過麵包,好整以暇的抹上牛油,慢吞吞的說了一句:「我沒有看表。」
「你沒有看表,我倒看了,午夜一點正。」何慕天說,口氣是嚴厲的,責備性的。
霜霜咬了口麵包,望了何慕天一眼,默默不語。看樣子,今天是大不吉利,一清早就要觸霉頭!有誰給父親吃了火藥嗎?從來也不管她的行動,怎麼今天大管特管起來了?
「你看,你把車子開走,事先也不告訴我一聲,等我要用車子的時候找不到車子,出去一整天,到深更半夜回來,還要死命撳喇叭,弄得四鄰不安!霜霜,你未免太過份了,這樣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25:23
下去,你準備做太妹是不是?」
霜霜停止了喫麵包,瞪著一對大大的眼睛,呆呆的望著何慕天。她不相信父親會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今天!今天,一清早,起來晚了,但她仍然振作
精神,梳洗、穿衣,對著鏡子發誓:「從今天起,何霜霜要改頭換面了。」然後跑下樓梯,以為接待自己的是個光輝燦爛的、嶄新的一天。但是,什麼都不對勁了,沒有陽光,沒有朝
氣,沒有活力,所有的,是父親冷冰冰的臉和無情的責備!
「你出去玩玩也罷了,」何慕天一鼓作氣,把要說的話都乘自己沒有心軟的時候全部傾出來:「你卻這麼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泡舞廳!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別人都念書準備考大
學,你呢?糊糊塗塗的過些什麼日子!我問問你,你對未來有些什麼打算?你這樣混下去,就是要嫁人,都沒有人敢娶你!你那群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全是些不務正業的小太保,你呢
——」
「是個太妹!是吧?」沉默已久的霜霜陡的爆發了,她憤然的接了下去,一面從餐桌上跳了起來,把吃了一半的一塊面包扔在桌上。受傷的自尊心,與願望相違的這個早晨,使她
又傷心,又激怒。昂著頭,她直視著何慕天,叫著說:「我的朋友都是太保,你罵他們好了,你看不起他們好了,但是他們會陪我玩,會照顧我,會愛我,崇拜我!除了他們,我還有
什麼?這個家,從樓上跑到樓下,經常連人影都抓不到一個!你有你的事業,表哥有他的這個妮,那個妮。我就有我的太保朋友!我要他們,我喜歡他們,怎麼樣?你一點都不懂我!
——」
何慕天愕然了,把煙從嘴裡取了出來,他怔怔的望著霜霜,已經忘了要責備她的初衷,他結舌的說:
「可是,我——我並沒有忽略你呀,我愛你,重視你,給你一切你需要的東西——」
「需要的東西,」霜霜垂下眼睛,突然湧上心頭的傷心使她聲音哽咽:「你根本不知道我需要些什麼東西!」
「那麼,」何慕天無助的說,霜霜泫然欲涕的樣子使他心慌意亂:「你需要什麼呢?」
霜霜瞪視著何慕天,衝口而出的說:
「母親!」像是挨了迎頭一棒,何慕天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他呆呆的望著霜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霜霜喊出了這兩個字之後,也猛的吃了一驚,卻又無法收回這兩個字,看
著父親的臉色轉變,她心慌的低下了頭。
母親,母親在何方?這是她從小就有的疑惑。
「媽媽在哪裡?」小時候,攀著何慕天的脖子問。
「死了!」何慕天垮下臉來,把她從膝上推下去,怫然的轉身走開,但她知道母親沒有死。母親,母親在何方?她用手指劃著桌子,低低的說:
「我希望我有媽媽,如果她已經死了,我希望知道她是什麼樣子,家裡,連一張她的照片都沒有!假若有她的照片,最起碼,我可以把我心底裡的話,對著她的照片訴說。」她的
聲音是哽塞的,她觸及了自己真正的痛楚,眨了眨淚水迷濛的眼睛,她繼續說:「有許多事情,是女兒需要對母親說的,不是父親!如果我有個媽媽,我一定很乖,很知道該怎麼做,
可是,我沒有!」淚水流下了她的面頰,她用手背拭了拭眼睛。忽然間,千萬種酸楚都齊湧心頭,她控制不住,痛哭著轉過身子,奔出了餐廳。
何慕天仍然一動也不動的坐著,他聽到霜霜跑過迴廊的腳步聲,和奔下臺階的聲音,然後,是一陣汽車引擎的喧囂和風馳電掣般開遠的聲音。他漠然的聽著這一切。霜霜的話把他
拖進了一圈逝去的洄漩中,他只感到思潮澎湃而情感激蕩,那些久遠的往事像浪潮般對他沖擊翻滾過來,一個浪頭又接一個浪頭,打得他頭腦昏沉而冷汗淋淋。
他把煙塞進嘴裡,吃力的從椅子裡站起身,邁著不穩定的步子,走出餐廳,向樓上走去,在樓梯上,他和迎面下來的魏如峰碰了個正著,魏如峰頓時一驚,他被何慕天的臉色嚇住
了。
「怎麼?姨丈?你不舒服嗎?」
「沒有什麼,」何慕天很疲倦似的說:「有點頭暈,你給我帶個信給顧總經理,我今天不去公司了。」
「哦,好的。」魏如峰說:「不過,要不要請個醫生來?」
「不,不要,什麼都不要!」何慕天揮揮手,徑直向樓上走去。「叫人不要來打擾我,我要好好的躺一躺。」
魏如峰狐疑的望著何慕天的背影,不解的搖搖頭。下了樓,他走進餐廳,阿金送上他的早餐,他吃著包子,阿金壓低了聲音,報告新聞般的說:
「老爺發了脾氣。」
「為什麼?」魏如峰問。阿金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長得還很白淨,就可惜有兩顆臺灣少女特有的金門牙。
「他罵小姐,小姐哭了。」
「什麼?」魏如峰嚇了一跳,何慕天罵霜霜已屬不平常,霜霜會哭就更屬不平常。「不知道為什麼,」阿金吊胃口似的說:「我只聽到小姐說想她媽媽。」
魏如峰怔了怔,問:「小姐呢?上學去了?」
「沒有,」阿金搖搖頭:「她沒有拿書包,開了汽車走了。」
「哦。」魏如峰皺著眉。
試著去思想分析,卻一點眉目也想不出來。匆匆的結束了早餐,他騎著他的摩托車到公司裡去,平常,他和何慕天一起去公司就坐汽車,他自己去就騎摩托車,他有一輛非常漂亮
的司各脫摩托車。
騎著摩托車,他向衡陽路馳去,這正是學生上學和公務員上班的時刻,街上十分擁擠,各種不同的車輛在街上爭先恐後的馳著、喇叭聲此起彼落的長鳴不已。他經過火車站,在公
共汽車總站上,每一路的站牌下都站滿了等車的人和學生。他不經心的看了那些人一眼,摩托車從那長龍般的隊伍前滑過去。
忽然,他覺得有種第六感牽掣了自己一下,那隊伍中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吸引了他。他掉轉車子,再騎回頭,於是,他發現有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正悄悄的注視著他,一對迷濛的黑
眼睛,帶著股超然世外的韻味。他捉住了這對眼睛,一面迅速的在記憶中搜尋,那兒見過?猛然間,他腦中如電光一閃,他想起了!那顆小星星!那顆已被他遺忘了的小星星!他頓時
有種意外的驚喜,仿佛無意間拾到了一粒被自己失落的鑽石。
他徑直向她騎過去,她站在一大排等車的女學生中間,纖細,瘦小,而稚弱。那樣沉靜安詳的站著,雜在吱吱喳喳的學生群中,顯得那麼特出和卓卓不群。自從上次舞會中見過一
次,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奇怪自己怎麼會忘懷了這顆小星星?在她面前停下車子,他愉快的招呼著:
「早,楊小姐!」對方似乎有些侷促和不自然,但,接著,她就還了他一個寧靜的微笑,輕聲的說:
「早。」
「我一直想去看你,但不知道你的地址。」他直截了當的說,因為他看到公共汽車已經來了,而他不想再放過這顆小星星。「你的地址是——?」
曉彤有些猶豫,她不知道該不該把地址告訴這個男人,而隊伍已向車門口移動,許多同校的同學又用好奇的眼光望著他們,使她情緒緊張。
魏如峰不等她回答,就肯定的說:
「這樣吧,下午你放學的時候我到你的校門口去接你!」說完,他跳上摩托車,對曉彤笑著揮揮手,說了聲:「下午見!」就發動車子,向馬路上直馳而去。
他沒有管曉彤同意與否,在他說這句話時,他敏感的覺得曉彤百分之八十會拒絕他,像她這樣的女孩,一定把約會看得十分嚴重,因而,他必須在她可能拒絕的話出口前先跑開去
。
下午,魏如峰提前回到家裡,他一直惦記著下午那個約會,卻又記掛著何慕天和霜霜。
家中一切靜悄悄的,據阿金的報告,何慕天一天沒有走出他的房間,而霜霜也一天沒有回家。他有些不安了,這情況未免太不尋常。上了樓,他敲敲何慕天的房門,半天,才聽到
何慕天的一聲:
「進來!」
他推開門走進去,室內的窗簾垂著,顯得暗沉沉的,何慕天坐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桌上的煙灰碟裡堆滿了煙蒂,整個房間都煙霧騰騰。
何慕天的臉色看來憔悴而寥落,他望望魏如峰,疲倦的問:「霜霜呢?」
「阿金說還沒有回來。」
何慕天不安的蹙著眉:「她沒有去上學?」
「我想是沒有。」
何慕天更加不安了,他移動了一下身子,說:
「打電話到顧家去問問看!」
魏如峰正準備去打電話,何慕天又叫住了他:
「如峰,」他沉吟的說:「我有點話想和你談,」他指指椅子,示意魏如峰坐下。
魏如峰不安的坐下來,心中在為那個小星星的約會而焦灼。
何慕天噴了一口煙,吐了口長氣,又沉思了好久,才說:「今天,我想了一整天,關於霜霜。她是個失去母愛的孩子,我又不大會做父親,我只注意到物質方面滿足她,而忽略了
她的精神生活。說起來,是我對不住她,我到今天才明白她內心的寂寞,而我又沒有力量彌補她心底的空虛。如峰,坦白說,我一直有個願望——」
何慕天的話沒有說完,樓下的電話鈴驀的急響了起來,他們同時傾聽著,接著,就聽到阿金接電話和驚呼的聲音:
「老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警察局來了電話!」
何慕天和魏如峰同時跳了起來,魏如峰立即衝出房門,三步併作兩步的跑下樓梯,從阿金手中接過電話,問清了是第x分局打來的,他聽完了,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對蒼白著臉
站在樓梯上的何慕天說:
「沒什麼嚴重,姨丈,只是闖紅燈,超速,和沒有駕駛執照,具個保就行了。」
「霜霜在哪裡?」
「現在被扣在第x分局。」
「那麼,你趕快去接她回來吧!」
「我現在就去!」魏如峰話才出口,就猛想起和那顆小星星的約會,看看手錶,四點正。他知道曉彤大約四點半放學,他希望把霜霜接回來後還趕得及去赴約。於是,他衝出去,
跳上摩托車,風馳電掣的向第x分局趕去。
到了第x分局,一眼就看到門口那輛淺灰色的汽車,走進分局的大門,霜霜正坐在一條長椅子上,大眼睛失神的瞪著門口,頭髮零亂,臉色蒼白,平日的張狂跋扈已一掃而空,反
顯得十分孤苦無告。看見了魏如峰,她就像個迷途的孩子突然找到了親人一樣,撇了撇嘴,紅著眼圈,想哭又竭力忍住。魏如峰走過去,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和辦案人員交涉具
保的事。
誰知,那些手續竟非常麻煩,辦案的警員又絮絮不停的述說霜霜怎樣拒捕,連闖三次紅燈,出動了他們的摩托車隊才把她捉住。又怎樣拒絕說出父親的名字,不肯和警員合作——
講了一大堆牢騷,最後,還憤憤的說:
「我知道何小姐是有錢人家的女兒,超速闖紅燈都不在乎,反正有她父親付罰款,我們也莫奈她何!只是,這樣的年紀,整天開著汽車在街上橫衝直撞,將來出了事,送到少年組
去管訓可不是好玩的!現在這些不良少年全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吃飽了沒事乾就在外面招搖生事,給我們找麻煩!我們費了大勁去抓,抓了來,家長一個電話,付了罰款,具個保就算
了事,明天又要去抓了!我真不明白,家長為什麼不好好教訓一下他們呢!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狠揍一頓,關上三個月——」
魏如峰知道這警員說的也是實情,只得苦笑著不加以辯白,霜霜卻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好不容易,具了保,付了罰款,魏如峰才帶著霜霜走出來。把摩托車放在汽車的後座,魏如峰坐在駕駛位上,霜霜坐在他的身邊。他發動了汽車,霜霜一直不說話,魏如峰知道她
也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平常誰要對她說了一句重話,她都受不了,今天警員那樣的口氣,怎麼是她能忍受的?何況她一早和父親嘔了氣出去,本來就有滿腔心事。這一來,一定更加難
過了。於是,他騰出右手來,攬住霜霜,輕輕的拍拍她說:
「好了,沒事了,霜霜,都過去了,別放在心裡。」
誰知,他這樣一說,霜霜反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把頭撲在魏如峰的肩上,哭得傷心透頂。魏如峰只得攬住她,拍她,勸她,一面想把車子快些開回家裡。
可是,霜霜哭著喊:「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
魏如峰把車子停在路邊,用手托起霜霜的臉來,霜霜一臉的淚痕,又一臉的倔強,長睫毛上掛著淚珠,黑眼睛浸在水霧裡,反有一股平日所沒有的楚楚動人的勁兒。他掏出手帕來
,拭去了她臉上的眼淚,安慰的低低的說:
「霜霜,你爸爸在等你,不要讓他傷心,好嗎?你知道他多愛你,他難得說你幾句,你就要生氣?」
「我不是生氣,」霜霜噘著嘴,慢吞吞的說:「是——為了媽媽的事,我不好回去,我不知道對爸爸說了些什麼。」
「姨丈決不會怪你的,你知道。」
「可是——」霜霜抬起睫毛來,看了魏如峰一眼:「我說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話,爸爸罵了我,我就想要他難過,他——」她嚥住了說了一半的話,望著駕駛盤發呆。然後,又突然
抬起頭來問:「表哥,你見過我媽媽?」
「當然了。」
「她是什麼樣子的?」霜霜癡癡的問。
「很美,是當時著名的美女,你長得非常像她。」魏如峰說,接著就振作了一下說:「好了,這些事就別再去管它了,現在,你好些了嗎?來,擤擤鼻涕,振作起來,像你平常那
種樣子,看你這樣眼淚鼻涕哭哭啼啼的,使我都不認得你了。」
霜霜嫣然了,真的在魏如峰的大手帕裡擤了擤鼻涕,擦擦眼睛,摔了摔頭。魏如峰欣賞的看著她,他喜歡她這股灑脫勁兒。他們相對注視著,都微笑了起來。魏如峰踩動油門,把
車子開到馬路上。霜霜一直注視著他,大眼睛裡逐漸昇起一團朦朧的薄霧,她定定的望著魏如峰的側影,用手拉住他的手腕,輕聲說:「我餓了,我們先到什麼地方去吃點東西,好不
好?」
魏如峰望著她那淚痕猶新的臉,不忍拒絕。偷偷的看了看手錶,五點半!那顆小星星不會等他了。他又失去了一個機會,看樣子,和這顆小星星是沒有緣份的了。暗暗的嘆了口氣
,他把車子向中華路開去,一面說:
「好吧!不過,我們應該先打一個電話給姨丈,免得他著急。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25:48
【第五章】
夏日的午後,悶熱,冗長,而睏倦。
教室裡靜悄悄的,五十幾個學生竟沒有一些兒聲音,只有一隻蒼蠅在盲目的撲著窗玻璃,發出單調的、嗡嗡的輕響。除去這蒼蠅聲,就是那個戴眼鏡的王老師像催眠似的講書聲,
那樣平穩的,沒有高低的,懶洋洋的在室內擴散開來。
「為要研究這些問題,我們將每單位時間內速度所生的改變,即速度改變的時間率,稱為加速——」
曉彤換了一個坐的姿勢,拿著一支鉛筆,在筆記本上胡亂的塗著,縱的線條,橫的線條,長的,短的,佈滿在一張紙上。老師的聲音輕飄飄的從她耳邊掠過去,她竟捉不住任何一
個聲浪。筆記本上被線條佈滿了,她又重疊著畫上去,一條加一條,她腦中是昏昏沉沉的,視線迷離而模糊。都怪這窗外的陽光,那麼強烈,刺激得人不舒服。
她換了一支紅鉛筆,在原有的黑色線條上,又用紅鉛筆加上去,粗大的紅色線條掩蓋了黑色的,只一會兒,一頁又被塗滿了。再換一支藍鉛筆,繼續畫下去,她似乎沉迷於這些亂
七八糟的線條中,而樂此不倦了。在那些雜亂的線條裡,逐漸浮起一張男性的臉來!寬寬的前額,有著異樣神采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那略嫌方正的下巴。這張臉浮動在紙頁的上面
,那對眼睛似乎略帶點嘲弄味道,正調侃的望著她。她心裡一陣煩躁,用鉛筆狠狠的、重重的畫下幾道,仿佛想把那浮動的人影也一齊畫掉。
「下午你放學時我到你校門口來接你!」結果呢,連鬼影子都沒有一個!他大概就是以這種方式,來廣交女友的,然後呢,隨隨便便一約,自己又弄忘了。他有多少女友?哼!管
這個幹什麼?那只是一個舞會中見過一面的、不相干的人而已!
他會跳華爾滋舞,會探戈花步,一定是個歡場中的浪子——可是,想這個做什麼?她再狠狠的用鉛筆畫著紙頁,「嗤」的一聲輕響,那不勝負荷的紙被畫破了,鉛筆心折斷。同時
,坐在她隔壁的顧德美不動聲色的,偷偷的,推了一張小紙條到她面前來,她看上面寫的是:
「小心!老師已經注意了你好半天了,他正講到等加速度,在三十五頁上。」她一驚,慌忙正襟危坐,把課本挪到面前,悄悄的翻到第三十五頁,剛剛找到等加速度的字樣,老師
就叫出了她的名字:「楊曉彤!」她站了起來,老師果然問了一個問題:
「你說說看,何謂等加速度?」
好險!幸好已經看到了!她朗聲說了一遍,老師點點頭,她坐了下去,和顧德美交換了神秘而會心的一瞥。這才收住了心,真的聽起書來了。下了課,顧德美用鉛筆敲敲她的手背
,笑著說:
「你呀,三魂少了兩魂半,不知在想些什麼鬼,給老師抓到才好呢!」
曉彤苦笑了一下,什麼話都沒有說。她的心緒又回到剛才的思想中去了,魏如峰,他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內侄!顧德美家裡和他很熟嗎?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那對眼睛倒有點
像一個電影明星,誰?對了,脫埃唐納荷!她拿起鉛筆來,在練習簿的背面,無意識的寫上「脫埃唐納荷」幾個字。顧德美在她身邊,一直嘰嘰咕咕,不知道講些什麼,她一個字也沒
聽進去。直到顧德美推著她喊了聲:
「喂!你怎麼回事?」她才驚覺過來,不解的望著顧德美說:
「你在說什麼?」
「我問你,你對我三個哥哥的印象怎麼樣?」
「你哥哥?」曉彤愣愣的問,老實說,她對她三個哥哥分都分不清楚,至於印象,就更別提了。
顧德美向曉彤坐近了一些,微微的噘著嘴說:「我這三個哥哥呀,簡直要命!追起女朋友來,總是一條陣線,你說笨不笨,一個女孩子又不能嫁給他們三個人!其實,我並不認為
何霜霜有什麼大了不起,除了長得漂亮之外。我媽那天說,何霜霜配我大哥或二哥倒不錯,至於三哥呀,唔——」她鼓著圓圓的腮幫子,笑著說:「德美的同學,叫楊曉彤的倒挺合適
!」
「呸!」曉彤脹紅了臉,死命的瞪了顧德美一眼,罵著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怎麼,」顧德美天真的揚起頭來:「我三哥有美男子之稱呢!你做了我嫂嫂,我們不是就可以天天在一塊兒了嗎?」
「那麼,你何不嫁給我弟弟呢?我弟弟才真漂亮呢!」
「胡說八道!」顧德美喊。
曉彤笑了,笑了一會兒,她想起來說:
「何霜霜就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女兒,是不是?」
「嗯,脾氣壞得很,是獨生女。」
「你哥哥追上了沒有?」
顧德美聳聳肩,搖搖頭。
「我看呀,」她慢吞吞的說:「希望渺茫!人家那個表哥,和霜霜是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我的三個哥哥實在有點傻瓜兮兮的,不自量力!何況魏如峰又是臺大外文系畢業的
學生,我的哥哥們誰有這麼好的資歷?你看吧,我話講在前面,霜霜百分之八十是嫁給魏如峰!」
「魏如峰?」曉彤怔怔的問。
「你的記憶力真好!」顧德美吱吱喳喳的叫著,像隻多話的小麻雀。「你忘了?就是那天在我家書房裡教你跳華爾滋的那個人,高個子,外表挺帥的,跳起舞來很有紳士派頭,霜
霜總說他長得像約翰蓋文!」
約翰蓋文?脫埃唐納荷?曉彤呆呆的瞪著筆記本,又下意識的在本子上亂畫起來,縱橫交錯的線條越積越多,像一大堆理不清的苧麻。
「喂喂,」顧德美的聲音似乎從好遠的地方傳來:「你今天怎麼了,這樣失魂落魄的?我和你講話你聽到沒有?」
「嗯?」曉彤神智迷離的哼了一聲,一把撕下了那頁畫得亂七八糟的紙,連同自己紊亂的情緒,揉成了一團,對著屋角的字紙簍拋去。然後收回眼光來,靜靜的望著顧德美說:「
上課鐘響了,這節是地理課吧?」
放學了,曉彤背著書包,在校門口和顧德美說了再見,然後向公共汽車站走去。她每天上學和放學都要轉兩次車,先搭車到火車站,再轉車回家。
剛剛走了幾步,她就聽到身後一陣摩托車的響聲,接著,一輛司各脫嘎然的停在她身邊,攔住了她的去路。車上,那個困擾了她一整天的男人正含笑的扶著車把,望著她。
「楊小姐,」他歉意的笑笑說:「昨天真對不起,臨時發生了一件事,結果分不開身來。」
曉彤在一陣吃驚的心跳後冷靜了下來,她望了魏如峰一眼,就是這個男人?約翰蓋文、脫埃唐納荷,何霜霜理想丈夫的人選?他來做什麼?他的目的何在?
「昨天真對不起,臨時發生了一件事,結果分不開身來。」
怎樣的口氣!仿佛是她要求他來似的,他來不來與她何關?可是,這對含笑的眼睛有他動人的力量,她也喜歡那薄薄的嘴。漂亮嗎?未見得,只是有股——磁力。
她的臉微微的發熱了,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從紛亂的思想中回復過來,她發現魏如峰正默默的望著她。她閃動著睫毛,不知該說什麼好,心裡仍然亂糟糟的。
魏如峰不等她表示意見,就拍了拍身後的坐墊,說:「上來吧,楊小姐!」
「噢!」她有些遲疑。
這算什麼?邀請嗎?他想帶她到哪兒去?她不安的看看四週,已經有許多同學在好奇的注視著他們了。
「別怕,」魏如峰不知是真的誤會她的意思還是假的誤會她的意思:「我帶得很穩,絕對不會摔了你。」
似乎不容她有反對的餘地,他已發動了車子,喧囂的馬達聲引起了更多目光的投視。在這種情況下,她幾乎是無法思索的,慌忙跳上車子,她只想趕快離開學校門口,脫離那些同
學的注視。
魏如峰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腰上,叫著說:「抱牢一點!」接著,車子跳了跳,向前疾行而去。
由於車子顛簸得很厲害,曉彤不由自主的抱緊了魏如峰的腰,小小的身子緊貼在魏如峰的背上。心臟卻和車子跳得同樣厲害,這是怎麼回事呢?自己居然會和一個僅見過兩次面的
男人,共坐在一輛摩托車上!媽媽知道了會怎麼說呢?那個向來最規矩,最安靜的曉彤!也會交起男朋友來了!男朋友,這就叫做「交男朋友」嗎?當然啦,他總不會是一個「女朋友
」呀!
她情緒紛亂到極點,直覺的感到自己正在做錯事,而且有份模糊的罪惡感,因為學校裡向來不許學生交男朋友的!或者,她在校門口跳上他的摩托車這一幕已經被老師們看見了,
那麼,明天訓導處一定會傳她去大罵特罵,同學們會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楊曉彤,最規矩的楊曉彤,最聽話的楊曉彤,最膽小的楊曉彤——在校外交男朋友。品行不端——她更加心
慌意亂了。
車子猛然煞住了,她一驚,這才發現車子正停在距火車站不遠的一家咖啡館前面,咖啡館闔著兩扇玻璃門,裡面垂著白紗的簾幔。玻璃門上畫著一枝鈴蘭,旁邊有很漂亮的幾個藝
術字:「鈴蘭咖啡廳」。
她錯愕的張望著,魏如峰已下了車,把她也拉下車來,說:「進去坐坐。」
她身不由己的跟著他走了進去,撲面而來的冷氣和低柔的光線使她愣了愣,犯罪感仍然緊緊的壓迫著她。這是什麼地方?在她的道德觀念裡,一面正派的女孩子是不能和男人走進
咖啡館這種地方的,而她居然穿著學校制服,背著書包,和一個幾乎是全然陌生的男人來到了咖啡廳,這事情實在太荒謬!
但,她的不安並沒有維持多久,新奇感就掩蓋了罪惡感。
壁上有玲瓏剔透的小燈,全廳三分之一的位置是一個水池,裡面栽著叫不出名字的闊葉植物,綠蔭蔭的覆蓋在水池上,池中養著五彩斑斕的熱帶魚,正活潑的在水草和石縫中來往
穿梭。
他們找了一個靠著水池的位子坐下。曉彤不由自主的伸頭去望著池中那些閃閃爍爍、五顏六色的小魚,和壁上那些十分藝術的圖案,唱機裡在播送著一張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樂
聲在室內輕緩的流動。整個廳內,充滿了一份寧靜幽雅的藝術氣息。
曉彤收回了四面瀏覽的眼光,和正凝視著她的魏如峰的眼光接了個正著,魏如峰立即對她微微一笑:
「還不錯,是嗎?」他輕輕的問:「我認為這是全臺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館。」
曉彤微笑了,周圍寧靜的氣氛使她心情放鬆,而面對那個男人柔和的眼光更引起她一層朦朧的喜悅。
「全臺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館,」她微笑的思索著,那麼,他一定跑過全臺北每一家咖啡館了?悄悄的從睫毛下凝視他,她感到這男人像一個謎,是她所不瞭解的那一類人,而正
由於是她所不瞭解的那類人,所以,他身上具有一種強大的,耐人尋味的吸引力。
咖啡送來了,魏如峰幫曉彤放下了牛奶和方糖,又幫她用小匙攪著。很長久的一段時間,他們默默凝視,又都不發一語。曉彤仍然在微笑,她覺得魏如峰對她已不再是個陌生人,
而變成一個很親近,又很密切的朋友了。
「你今年幾歲?」好半天,魏如峰才開口。
「十八。」曉彤靜靜的回答。
「你和我表妹同年。」
表妹?何霜霜?曉彤腦子裡迅速的浮起霜霜穿著艷麗的紅衣服,大跳扭扭舞的樣子來,又聯想起在學校裡顧德美的話。她望著魏如峰,他也追求著霜霜嗎?這樣一想,她又臉紅了
,「也追求」這三個字,好像已肯定魏如峰是「在追求」她了。
「你在想什麼?」魏如峰的話打斷了她的思想,同時,他的手忽然落在桌子上,蓋在她的手上面。這「大膽」的動作使她一跳,接著就有股電流般力量從她手上貫穿了全身。她驚
惶的抬起眼睛來,注視著魏如峰。他太大膽了,太隨便了,這還只是他們第三次見面!她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魏如峰的手悄悄的挪開了,他對她溫和的笑笑,親切而懇摯
的說:
「沒有人會傷害你,你仿佛有點怕我。」
她垂下眼睛,望著咖啡杯,又微微一笑。魏如峰的聲調撼動著她,她感到心旌蕩漾而情緒恍惚,這種奇異的感應,是她生平沒有感到過的。她抬抬眼睛,看了魏如峰一眼,低低的
說:「我向來很膽小。」
「你父母一定十分寵你。」
「噢!」她笑了,感到四肢鬆散而興趣盎然。「有一點。尤其是我媽媽,她總把我看成很小很小,這個也不放心,那個也不放心。她是個最好的媽媽,總想給我許多好東西,可是
我們家環境不太好,她就想方法變出東西來給我,就像那次顧德美家的舞會——」她忽然住了口,覺得自己正傻傻的把家裡的底牌揭給別人看,而這些談話的題材,仿佛也有點不對勁
,就不想再說下去了。
可是,魏如峰正專心的傾聽著,問:「怎麼不說了?」
她又搖搖頭,笑笑。「你不會感興趣。」她說。
「可能我很感興趣。」但她已不再想說了。
她看了看窗外,問:「你住在哪裡?」
「中由北路×段×號。」他很快的說,從口袋裡掏出筆和記事本,把地址寫在上面,撕下來遞給曉彤說:「歡迎你來玩,下面是我的電話號碼,有事可以打電話給我。」
會有什麼事呢?她看看他,接過紙條,收進制服的口袋裡。
他反問:「你的住址呢?不必保密了吧?」
她嫣然一笑,說出了地址,又有些猶疑的說:
「不過,你最好——不要來找我。」
「怎麼?」魏如峰望著她:「你父母反對你交朋友?」
「我——不知道。」她囁嚅的說:「反正,你最好不要來,我爸爸很嚴肅。」
「是嗎?那麼,我到校門口找你!」
「噢,」她急急的說:「那更不行,同學看到了要說話的,給老師看到更糟。」
「那麼,我怎樣和你聯絡?」魏如峰無奈的問:「寫信給你行嗎?」
「也不好!」她又否決了。
「我打電話給你好了。」
「唔,」他端著杯子,啜了一口咖啡,凝視著她說:「如果你不打電話來呢?而且,整天守著電話機等電話也不是滋味。」
她又笑了,他的話使她感到心懷蕩漾。
「我會打電話給你。」她允諾似的說。
「我覺得不保險。」他皺皺眉:「這樣吧,星期六下午你們幾點放學?」
「三點。」
「三點半我在這兒等你。」
「噢!」又是這樣類似嘆息的一個音符。「不行的,我回家晚了媽媽要擔心。」
「還是事事依賴著媽媽嗎?」他調侃的問:「你已經十八歲,應該有自己的天地了。」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自己的天地?」她突然反問,睫毛向上微翹,眼睛生動的盯著他。「我有一個自己的天地,在這兒和這兒,」她用手指指心和頭。「這是連媽媽都不知道的。
」
「哦,」他頗感興趣的望著她:「這裡面藏些什麼東西呢?」
「各種希奇古怪的東西!」她笑著說:「不能說的,說出來你會笑。我很喜歡幻想,常常躺在床上,幻想自己成了另外一個人,幻想許多發生在這個人身上的故事,我就去分擔她
的苦與樂。這是一個很好的遊戲,思想裝在你的腦子裡,別人看不見也感不到,不管你想得多荒誕無稽,也沒有人會笑你。於是,你就可以去想各種各樣的事情。」
「聽起來很不錯!」他點點頭,凝視著曉彤,試著去領略她的境界。
那一對眼睛明澈清瑩,微微轉動的眼珠流露著一層夢似的光彩。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臉上收回,那微翹的小鼻子,那修長秀氣的眉毛,那薄薄的,帶著點兒稚氣和天真的小嘴
,以及那時時刻刻,籠罩在她整個臉龐上的一種寧靜、悠然和純潔的氣質。
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還只是朵被綠萼所包裹著的小蓓蕾!可是,她卻那樣的使人心動,使人情不自禁的要憐愛她。他為蠢動在自己胸中的那份熱情而驚異,多年以來,他和好
幾個女人周旋過,來往過。說實話,那些女人都比曉彤女性化,比她成熟,比她夠味。可是,當他凝視著曉彤的時候,他無法想像自己竟會喜歡過那種女人,這是顆高懸的小星星,那
些是俯拾皆是的塵土!
「哎呀!」曉彤忽然驚呼了一聲,跳了起來。
「怎麼了?」魏如峰嚇了一跳。
「天都黑了,我要回家了!」曉彤匆匆忙忙的拿起書包,「媽媽一定急壞了。」
「等一下!」魏如峰看了看表:「已經快六點了,乾脆吃了飯再回去!」
「噢,不行,不行!」曉彤的頭搖得像博浪鼓,眼睛裡的驚謊之色更加深了,不安的望著玻璃門:「已經六點了?真糟糕,爸爸要罵了!」
「好吧,我送你回去。」魏如峰站起身來,心中在暗暗的嘆息,時間,溜得多快!
付了帳,魏如峰和曉彤走出了「鈴蘭」,暮色正緩慢的在臺北市的上空張開,幾家大些的商店已亮起了霓虹燈,街道上,擁擠的車輛仍然爭先恐後的飛馳,車聲和喇叭聲組成了喧
囂的音樂。
曉彤坐上了摩托車的後座,用手勾著魏如峰的腰,現在,她已沒有來時那份拘束和恐慌,一面指示路徑,一面催促魏如峰加快速度。魏如峰巴不得這條路出奇的長,他喜歡曉彤的
胳膊繞在他腰間的滋味,更喜歡她那溫熱的呼吸吹拂著自己後腦的味道。
可是,只一會兒,已經到了目的地,曉彤在巷口下了車,指著巷子說:
「右面倒數第三家就是我的家,可是你千萬不能來找我,記住!」
「好,我答應。」魏如峰說:「星期六怎麼樣?」
「不一定!」
魏如峰深深的望著她,說:「來不來是你的事,反正我每個星期六的三點半都在那兒等你。」
「你等到幾點鐘?」曉彤遲疑的問。
「等到鈴蘭關門逐客的時候。」
曉彤咬咬嘴唇,不安的看看魏如峰,然後倉卒的喊了一聲「再見」,就跑進巷子裡了。
魏如峰沒有馬上離去,他目送著曉彤小小的身子被暮色蒼茫的小巷所吞噬,才帶著滿懷異樣的情緒跨上車子,緩緩的向街頭馳去。
曉彤走進家門的時候,心臟在猛烈的跳動著,預計將有一場責備在等著自己,而在心裡迅速的打著謊話的腹稿。可是,家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音,她有些詫異,走進了母親的
房間,才看到室內只有夢竹一個人。
夢竹正坐在梳妝檯前面,面對著鏡子,臉上有著隱約的淚痕,眼睛遲滯的望著前方。室內是一片混亂,地上全是打碎的顏色碟子,和撕掉的畫稿,許多泡好的顏料,像胭脂、藤黃
、靛青都流了一地,窗玻璃也破了一塊,畫筆扔得到處都是,曉彤被嚇住了,書包從她肩上滑到地下,她驚呼了一聲:
「媽媽!」
夢竹如夢初覺的抬起眼睛來,在鏡子裡看到吃驚的曉彤,就緩緩的轉過身子,用手拭拭眼睛,疲倦的問:
「怎麼這麼晚回來?」
曉彤已忘掉她編好的謊話了。但是,夢竹並沒有追問下去,只乏力的說:「你爸爸畫不好畫,發了脾氣。來,曉彤,幫我把這個房間收拾一下。」
曉彤走過去,一面俯身拾起榻榻米上的碎玻璃,一面擔心的問:「爸爸呢?」
「出去了。」
「到哪裡去了?」
「我也不知道。」夢竹說,嘆了口氣,跪在榻榻米上,細心的把那些顏料能用的再裝起來,為了購買這些顏料,他們整整吃了一個月的素!她用紙片把泡過的顏料兜起來,再傾進
碟子裡,曉彤插嘴說:「媽媽,那些顏料已經髒了,還能用嗎?」
夢竹呆了呆,看著地下的顏料,是的,髒了,已不能用了。她咬住嘴唇,突然用手蒙住了臉,失聲的痛哭了起來。曉彤大吃一驚,立即撲了過去,抱住母親,叫著說:
「媽媽!不不不!媽媽!不!」
夢竹支撐著站起來,走到床邊去躺下,她仍然在哭,心底的鬱結一旦得到宣洩,就一發而不可止。曉彤跪在母親床前,不住的搖著母親,驚懼的叫著:
「媽媽!不要!媽媽!不要!」
她不大明白發生過了什麼,不過,自從父親重拾畫筆,脾氣就出奇的壞,他沒畫好過一張畫,卻發過無數次的脾氣。她是深深瞭解母親最近所受的折磨和委屈,看到母親傷心,使
她自己也鼻中酸楚而眼淚汪汪了。她哀求的說:「媽媽,不要哭,哦,媽媽!」她把頭撲在母親身邊,幾乎也要哭了。
「曉彤,」夢竹止住了眼淚,從淚霧中凝視著逐漸長成的女兒,幽幽的說:「一個人怎樣能彌補以前的錯誤呢?當你年輕時不慎做錯一件事,你就必須用你這一生來做代價嗎?」
曉彤愣住了,說:「媽媽,你在說什麼?」
「哦,」夢竹醒悟了過來:「沒什麼,曉彤,我太疲倦了,我想躺一躺,你把房子收拾一下,自己到廚房去弄點東西吃吧!」
曉彤點了點頭,注視著母親,夢竹已經閉上了眼睛,眼角還殘餘著眼淚。在夢竹的鬢邊,曉彤發現了一根白髮,這使她心中一陣酸楚,因為母親還不到該有白髮的年齡,她才只有
三十八歲!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26:13
【第六章】
魏如峰仰臥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呆呆的望著天花板上凹凸的圖案出神。午後的陽光從玻璃窗中射進來,照在屋角上方的白牆上。光線所經之處,無數塵埃的小粒在陽光中閃熠。
室內靜悄悄的,只有魏如峰的呼吸沉緩而規律的起伏著,空氣中似乎充塞了一份頗不尋常的孤寂和鬱悶。魏如峰把眼光從天花板上調向陽光絢爛的窗子,過久的凝視使他的眼睛發
澀,枕在頭下的雙臂也微感酸痛。把手從頭下抽了出來,他翻了一個身,側面而臥,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一本小說,翻開來,想定下心來細看。可是,書上的字浮動著,扭曲著,每一
個字都變幻成那清瑩如水的眼睛,和一朵朵稚氣的,雅致的,寧靜的微笑。他拋下了書,近乎憤怒的自語了一句:
「不過是個小娃娃而已,我打賭她是什麼都不懂的!」
但,這句話並無助於他煩躁的心情,反而使他更加鬱悶,從床上坐起來,他看了看手表,三點鐘正。去?還是不去?這麼多個星期六,都是白等了,他實在不相信這個星期六她就
會去。
每個星期六下午,孤坐在「鈴蘭」的老位子上,像個傻瓜般從午後等到天黑。這種傻氣的行為簡直不像他魏如峰會做出來的!那個女孩子有什麼了不起?論容貌,比她漂亮得多的
女人他也不知道結交過多少,論吸引力,她根本就還是個沒有成熟的小女孩。一襲學生制服所裹著的瘦弱的身子,一對迷茫的,什麼都不懂的眼睛!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他如此拋擲不
下?值得他每個星期六一次又一次的去碰釘子?
這麼多年來,混於商業場中,在社會及商場的習俗下,他也有過許多不同的經驗!可是,他總以自己的堅強和定力而自負,他永遠那樣灑脫不羈,從不被任何一個女性所折服!而
現在,為了這樣一個小女孩,竟弄得如此神魂不定,簡直近乎不可解的滑稽!他為自己這份牽腸縈懷,拋擲不下的感情而生氣,想想看,僅僅見過三次面而已,一個讀中學的女學生!
在床沿上坐了半天,煩躁卻越來越厲害了,到底為了什麼,她居然不肯到「鈴蘭」去?有一份少女的矜持?還是看不起他?沒想到他魏如峰,竟然追不上這個小女孩!咬了咬牙,他猛
的跳了起來,他不能永遠處在被動地位,株守著三點半「鈴蘭」之約!
「到她的學校門口等她去!」他下決心的說,從衣櫥裡拿出一件乾淨襯衫,「要不然,乾脆闖到她家裡去!」他解開襯衫鈕扣,預備換上乾淨的。
但,才解了兩個鈕扣,他又廢然的停下手來,把那件乾淨襯衫往床上一扔,嘆了口氣,重新落坐在床沿上,自言自語的說:「魏如峰,魏如峰,你不是十八、九歲,輕舉妄動的年
齡了,別再做些幼稚的傻事吧!」
用手托著下巴,他又怔怔的發起呆來。
「表少爺!電話!」樓下阿金的一聲叫喊,把他從沉思裡喚醒過來,他從床沿上猛跳起來,一種直覺的念頭閃電般的來到他的腦中:「是她!」衝出房門,帶著種反常的興奮,他
三級並作兩級的衝下樓梯,竄進客廳裡。
一跑進客廳,他就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發裡看剛剛送來的晚報,聽到他急促的腳步聲,何慕天抬起頭來,詫異的望望他。他有些為自己失常的態度感到不好意思,放慢了腳步,他
故示從容的走到電話機旁,握起了聽筒。
「喂?」他詢問的喂了一聲,竟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和微顫的聲音。
「喂,」女性的聲音,嬌媚而帶磁性:「如峰嗎?猜猜我是誰?」
「哦,」他噓出一口氣,失望使他的心臟往地底下沉。又是她!該死!對著聽筒,他沒好氣的說:「你的聲音誰還聽不出來?有事沒有?」
「怎麼,沒事就不能打電話給你呀?」
「我最近忙得要死,」他厭煩的說:「到底有什麼事?」
「別這樣打官腔好不好?」對方在大撒其嬌:「你忙些什麼嘛,一個月都看不到人影!今天晚上——」
「我沒空,對不起,」他打斷了對方:「等我忙完這一陣再說!」不等對方再說話,他立即掛斷了電話。
回過頭來,他看到何慕天正把一對審視著他的眼光調回到報紙上。他有些赧然,卻有更多的失望。無精打采的扶著樓梯的扶手,走上了樓,回進自己的房中。關上房門,他又和衣
往床上一躺。
今天絕不再去「鈴蘭」當傻瓜了,讓別人看著都莫名其妙。楊曉彤,去她的吧!天下女人多著呢,她算得了什麼?閉上眼睛,他試著去排除自己腦中紛雜的思想。一聲門響,有人
推開了房門,來到床邊,他睜開眼睛,霜霜正含笑的立在床前,低頭望著他。
「哈!」霜霜叫著說:「真難得,大少爺這個星期六居然會在家裡!」
「唔,」魏如峰哼了一聲:「同樣難得,你居然也會在家裡。」
「你每個星期六下午都跑出去,你怎麼知道我星期六下午在不在家呢?」霜霜搶白的問:「其實,我近來最乖了,你問爸爸,我是不是很少跑出去了?」
「是嗎?」魏如峰問,望著霜霜。
真的,霜霜好像有些改變。穿著件淺綠的秋裝,頭髮上繫了根同色的髮帶,安安靜靜的站在那兒,竟有股溫柔沉靜的味道。「不錯!」他讚美似的說:「很有進步。」
「別那麼老氣橫秋的!」霜霜說。在魏如峰床前蹲了下來,研究的審視著他說:「氣色不太好,生病了嗎?」
「沒有呀!」
「看你近來魂不守舍的,怎麼回事?我會看相,知道你心情不好,為什麼?」
「沒有呀!」
「和誰生氣了嗎?」
「沒有呀!」
「有心事嗎?」
「沒有呀!」
「沒有呀,沒有呀!」霜霜學著他說:「那麼,為什麼不高興?可別再對我說沒有呀,我看得出你不高興。是為了公司裡的事嗎?爸爸昨天還在說,要把你的位置再提高呢!他說
你對商業有天才。」
「商業!」魏如峰感慨的說:「我正準備改行呢!」
「改行?為什麼?公司裡有人得罪了你嗎?」
「別胡思亂想了!」魏如峰坐起身來:「只是我對商業沒興趣,想去教書!」
「教書!好奇怪的想法!」霜霜站起來,走到魏如峰的書桌前面,桌上正有一張攤開的紙,上面潦草的寫著字,她拿起來一看,字跡是魏如峰的,雜亂無章的寫著些詩詞中片段的
句子,如: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裡無尋處!」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除了這些句子以外,還有兩個希奇古怪的句子:
「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紅雲,早上的一顆小小的孤星!」
霜霜舉起這張紙,挑著眉毛說:
「表哥,這是一張什麼玩意?你那裡跑出來這麼多閑愁呀?」
魏如峰走過去,一把奪下那張紙來,揉成一團,往字紙簍一丟說:「我愁我的,你別管閒事!」
「告訴我,」霜霜坐在書桌上,凝視著魏如峰說:「是不是想要個女朋友?爸爸那天在說,你該成家了!」
「哦?」魏如峰望了霜霜一眼:「你想給我介紹嗎?」
「我試試看,把你的條件告訴我!」
「算了,」魏如峰說:「你那些朋友,一個賽一個的野,沒興趣!」
「怎麼樣的就有興趣?」
魏如峰咧咧嘴,托起霜霜的下巴,開玩笑的說:「像你!」
樓下電話鈴又響了,何慕天在叫魏如峰聽電話,魏如峰閃身出房,跑下樓梯,躲開了霜霜的掀眉瞪眼。電話機旁,何慕天正若有所思的望著聽筒,微蹙著眉。這電話顯然是何慕天
接聽的。魏如峰一看何慕天的神色,就猜到百分之八十又是杜妮打來的,握起聽筒,他沒好氣的喊:
「喂!什麼事?」
對方一陣沉默,他不耐的連喊了兩聲「喂喂」,對方才有個清脆而細嫩的聲音,怯怯的問:
「是——是——魏——如峰嗎?」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魏如峰皺起了眉,驚異的問。
「我——等了你好半天了,你不是說三點半嗎?」
「什麼?」他的心狂跳了起來,握緊了聽筒,他緊張的喊:「你是——」
「楊曉彤。」
「喂喂,」他嚷著說:「你在哪兒?」
「鈴蘭。」
魏如峰屏住了氣,握著聽筒的手竟有些發顫。霜霜已經下了樓,靠在茶几上看魏如峰接電話,一面玩著茶几上的一隻玻璃小馬。魏如峰還沒有回過氣來,對方又怯怯的開了口:
「這幾個星期,我都不能出來,先是該我辦壁報,後來又考月考——」
「喂!你聽著!」魏如峰已恢復了精神,他對著聽筒大叫著說:「我三分鐘之內就趕到,你千萬別離開!」
摔下了聽筒,他顧不得再去換衣服,摸摸口袋,派司套裡還有錢,就放心的向門口衝去。一面嚷了聲:
「姨丈,別等我吃晚飯!」
霜霜一把拉住了魏如峰,急急的問:
「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嗎?」
魏如峰掙脫了霜霜的拉扯,笑著說:
「什麼事都沒有!只是要出去一會兒,」說著,他揚著眉毛,用手擰擰霜霜的面頰,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說:「再見!好妹妹,別為我的閑愁擔心了,現在什麼都好了。你要我晚
上給你帶什麼回來嗎?巧克力?怎樣?好,再見!」揮揮手,他迫不及待的衝出房去,奔下臺階。立即就響起喧囂的摩托車馬達聲,呼嘯著走遠了。
霜霜愣愣的站在客廳中央,一隻手撫摩著被魏如峰擰痛了的面頰,眼睛呆呆的望著魏如峰跑出去的門口,心裡佈滿了疑惑和不解。這是怎麼回事?從來沒有看到魏如峰如此失常過
,和如此興奮過。他碰到什麼事了,剛剛還躺在床上無精打采的,現在一個電話就又精神大振,簡直是發神經!
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轉過身子,她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發裡,默默的望著她,眼睛裡有一抹深思而悵惘的神情。她聳聳肩,對何慕天說:「你看表哥是怎麼回事?大概是神經
失常了,什麼事值得他那麼緊張?平常天塌下來他也愛管不管的。」
何慕天沒有說話,仍然望著霜霜出神。他在想著他接電話時所聽到的那個細細的,嫩嫩的聲音,清脆嬌柔,還帶著點兒軟軟的童音。一個女孩子,一個少女,不會比霜霜更大,卻
有力量使魏如峰擺脫掉杜妮的糾纏?這事有點不可思議而耐人尋味了。但是,事實擺在這兒,何慕天自己是過來人,他知道什麼事情發生在魏如峰的身上,這是不容人不相信的。
「爸爸,你在想什麼?」
霜霜打斷了他的思潮,他看看霜霜,俏麗的濃眉,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難道不夠美,不夠可愛嗎?但是,人生的事情並不是件件都能預先安排好的,更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他
輕輕的嘆息了一聲,說:
「我在想如峰的事。」
「他怎麼了?」霜霜問:「近來他不是挺奇怪的嗎?一忽兒唉聲嘆氣,一忽兒興高采烈,還寫些怪裡怪氣的紙條,什麼這個愁,那個愁的——」
「奇怪?」何慕天搖搖頭,有些悵惘的笑笑:「一點也不奇怪,這是陷入情網的青年男女都會害的病。」
「爸爸,你說什麼?」
「我說,如峰一定在戀愛。」
「戀愛?」霜霜瞪著何慕天,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表哥在戀愛?和誰?」
「和剛剛打電話來的那個女孩子。」
「那是誰?」
「我怎麼知道?」何慕天抬了抬眉毛,燃起一支煙,望著煙頭上繚繞的青煙,沉思的說:「聽聲音,年紀一定很輕,大概只有十七、八歲。」
霜霜蹙起眉頭,怔怔的望著父親,腦子中是紛紛亂亂的一團,好像有人在她頭腦裡塞進許多棉花似的,脹得很滿而又全是空白。魏如峰戀愛了?和一個不知名的女孩子!她隨手摸
了一張椅子,慢慢的坐了下去。憑著小幾,用手托住下巴,她必須好好的想一想。想什麼?她又抓不住任何具體的東西,腦中只有一個比較成形的思想:魏如峰戀愛了!這是可能的嗎
?魏如峰?不,這並不可能。他曾和許多女人玩過,卻從不動真情!這只是父親的臆測而已,魏如峰不會如此容易墮入情網!不,不,絕不會,反正她不信——
有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一驚,抬起頭來,發現何慕天正站在她的面前,深深的望著她。
「霜霜,」何慕天用一對瞭然一切的眼睛凝視她,低沉的說:「對付這種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看淡一點,你是個灑脫的孩子,自會處理自己。你要知道,在人生的路上,你總會
遇到一些打擊的。」
「爸爸!」霜霜怔了一下,頓時帶著一臉受傷的倔強喊了起來:「你說這些話是甚麼意思?你以為我愛上了表哥?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他,我的男朋友那麼多,他算得了什麼?而且
——我也不相信他是在戀愛!」
何慕天默默的搖搖頭,說:「他是在戀愛,我可以肯定這一點。如峰這兩天失魂落魄的,我早就懷疑了!」
霜霜咬咬嘴唇,突然想起了魏如峰桌上的那張紙條,有些什麼句子?「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這不是寫明瞭嗎?她瞪視著牆上的一幅畫,手指發冷,心臟迅速的向地底下沉去
。
「霜霜,」何慕天眼望著臉色越來越蒼白的女兒,心中隱隱作痛,女兒的失意比他自己失意更讓他難過。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期望著的事終成泡影,霜霜竟沒有力量繫住這個年輕
人的心?面對著漂亮的霜霜,他為她不平!魏如峰太沒有眼光了!又嘆了口氣,他無奈的說:「別難過,霜霜,如峰並不是天下唯一可愛的男孩子,而且,事情也不見得就絕了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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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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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3-1 16:26:37
」
顯然,何慕天安慰的方式太笨拙了,霜霜猛的跳了起來,雙手緊握著拳,暴跳著對何慕天狂叫了起來:
「爸爸!你說這些做什麼?誰告訴你我愛上了表哥?我根本不愛他,一絲一毫都不愛他!他愛上誰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為什麼要難過?為什麼要絕望?他愛娶誰就娶誰,我一
點都不關心!不關心!不關心!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關心!」喊著喊著,眼淚湧出了她的眼眶,她的臉色由白轉紅,呼吸急促,頭髮搖得零亂的披散了下來。終於,喉頭哽住了,再
也喊不出聲音。她發狂的踢翻了一張椅子,掉頭向樓上跑去,奔進了自己的房裡,「砰」的碰上房門,就撲進床裡,把頭埋在枕頭中,氣塞喉堵的痛哭了起來。
何慕天木立在客廳裡,樓上,霜霜不可壓抑的哭泣聲透過了門,一直傳到樓下。何慕天的心收緊了,絞痛了,他慢慢的扶起了那張被霜霜踢翻的椅子,呆呆的站了好一會兒。霜霜
的哭聲沒有平定,反而越來越沉痛了,他無法忍受,慢慢的走上樓,走到霜霜的門口,推開了房門,他看到霜霜正發狂的撕咬著枕頭,捶打床墊。他走過去,才把手放到霜霜的身上,
就被她摔了開去,同時哭叫著說:
「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
何慕天默然的立在床邊,無可奈何的望著痛哭的霜霜,然後,他嘆了口氣,走出霜霜的房間,帶上了房門。疲乏的回到自己的房裡,在安樂椅上坐了下來,他用手指揉了揉額角,
喃喃的自語的說:「如果她有個母親就好了!」
母親,一想起她的母親,那些連鎖著的回憶又一串串的浮到眼前,他閉上眼睛,仰靠在椅子裡,臉上的肌肉全被痛苦的思潮所扭曲了。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然後,他聽到霜霜有了
動靜,她的腳步穿過走廊,到樓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去張望,只一忽兒,他就看到他那輛灰色的小轎車如箭離弦般向街頭狂馳而去。他嘆息著坐回椅子裡,他知道這以後會是
什麼:闖紅燈、超速、沒有駕駛執照。他又該為她準備罰款和具保了。
燃起一支煙,他按鈴叫來了阿金,吩咐著說:
「魏少爺回來的時候,讓他到我房裡來一趟!」
無論如何,他要為霜霜做一番努力,他必須儘量挽回這件事,必要時,他不惜恩威並重,對如峰稍稍施一些壓力,他深深瞭解,魏如峰對他這位姨丈,是十分敬愛和順從的,為了
霜霜,他顧不得其他了。
魏如峰回來的時候並不太晚,只有九點多鐘,他吹著口哨走上樓梯,阿金叫住了他,轉告了何慕天的話。
「OK!」他說。
回到臥室,他先取了睡衣,到浴室去洗了一個澡,一面洗,一面不停的吹著口哨。曉彤,多麼惹人憐愛的孩子!那水盈盈的眼睛,那怯生生的表情,那一雙柔若無骨的小手。
「喔,別碰我,記住,我們才是第四次見面!」
「第四次!」他迷糊的問:「我覺得,我們已經認識四十年了。」
她笑了。「你一定有很多的女朋友!」
「不錯,」他坦白承認:「我曾經有過很多的女朋友!」
「是你眼光太高嗎?」
「或者是她們眼光太高。」
「包括何霜霜在內?」
「霜霜?」他一愣,盯著她問:「你聽到些什麼流言?」
她又笑了,黑眼珠生動而活潑。
「是『流言』嗎?」她問。
「霜霜是我的小妹妹。」
就這樣,好像已經解釋清楚了什麼,她不再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不再保持兩人座位中那一尺寬的距離,當他用手攬住她的腰的時候,她也沒有退縮,只抬起她那兩排長長的睫毛
,用那對黑濛濛的眼睛凝視他。這凝視使他那樣心動,他竟想在眾目昭彰的燈光下吻她,但他畢竟沒有那樣做。她的頭倚在他的肩上,細細的髮絲輕輕的拂著他的面頰,她低低訴說的
聲音像潺潺的流水般在他耳邊輕響:
「我騙了媽媽,我告訴她我是到顧德美家裡去做功課,媽媽相信我一切的話,因為她永遠把我看成一個小女孩,一個單純得一無所知的小女孩。我本不長於說謊話,可是,在我向
她說謊的時候,我說得那麼自然,就好像是真的一樣,我不明白我怎麼會如此?這使我對自己懷疑。」她停下來,把一隻手放在他手腕上,仰頭注視著他:「你也曾對自己懷疑過嗎?
你覺不覺得每個人都有矛盾的性格?好的與壞的思想,堅強與懦弱的個性,常會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於是你就沒有辦法清晰的分析你自己。」
他凝視她那跳動的睫毛下藏著的黑眼珠。
「你常常分析你自己嗎?」
「有時,我試著去分析。」她又笑了,用兩隻手交叉著枕在腦後,靠在沙發椅裡,那股慵散勁兒更其動人。「可是,不分析還好,越分析就越糊塗。」
「每個人都是如此,」他說:「分析自己和瞭解自己都是一件難事,」他凝望她:「你是不必分析自己的,一切最單純,最完美的事物都集中在你身上——」
「你錯了,」她的黑眼睛深深的回望著他:「世界上沒有一件單純的東西!」
他沉默了,他們對望著,時間在雙方恆久的注視下凝住了。半晌,他眩惑的托起她的下巴,迷茫的說:「我奇怪,在你這小小的腦袋裡,怎麼容得下這麼多的思想?而我一直都認
為,女人是最現實的動物,你這小腦袋裡的東西,好像還非常複雜和豐富哩!」
「你想發掘嗎?」
「你讓我發掘嗎?」
「如果你是個好的發掘工人。」
「我自信是個好工人,只要你給我發掘的機會和時間。」
「你有發掘的工具嗎?」
「有。」
「是什麼?」
他捉住她的手,把那隻手壓在他激動而狂跳著的心臟上。
「在這兒,」他緊緊的望著她:「行嗎?」
她的大眼珠在轉動著,像電影上的特寫鏡頭,慢慢的,將眼光在他的臉上來回巡逡,最後,那對轉動的眼珠停住了,定定的直視著他的眼睛。小小的鼻翼微翕著,呼吸短而急促,
溫熱的吹在他的臉上。他對她俯過頭去,又中途停住了,他不敢碰她的唇,怕會是對她的褻瀆。拿起了那隻手,他把它貼在自己的面頰上,額頭上,最後,緊貼在自己的嘴唇上。
他無法再抬起眼睛來看她,因為,在自己充滿幸福和激動的心懷裡,他忽然覺得要流淚了。而當他終於能抬起眼睛來看她的時候,他只看到一張蒼白而凝肅的小臉,隱現在一層莊
嚴而聖潔的光圈裡。
懷著這些溫馨如夢的回憶,他在浴盆中浸得已經太久了。洗過了澡,穿上睡衣,他走出浴室,直接來到何慕天的房間裡。
房裡又是煙霧沉沉,何慕天正坐在他的安樂椅中,那神情看來又遭遇了問題。他對魏如峰仔細的審視了兩眼,指指前面的椅子說:「坐下來,如峰。」
魏如峰坐了下去,注視著何慕天,等著他開口。
何慕天先燃上了一支煙,慢慢的抽了一口,然後從容的說:
「昨天公司裡開了董事會議,關於你那份增產計劃,大致是通過了,預備明年一月份實施。至於在香港成立門市部一節,也預備明年春天再考慮。最近,胡董事說業務部的施主任
有紕漏,我想要你去注意一下,必要時,就把施主任調到別的部門去。」
「好,我儘量注意。」魏如峰說。
其實,泰安紡織公司的股份百分之七十都在何慕天手中,其他的董事不過握著一些散股,所謂董事會議,也就是形式上的而已。事實上,只要何慕天有所決定,會議開不開都無所
謂。
何慕天噴了一口煙,沉思了一下,微笑著說:
「公事交代清楚了,我們也該談談私事了。」
「私事?」魏如峰愣了愣。
「嗯,」何慕天點點頭,親切的說:「如峰,有沒有出國的計劃?」
「怎麼?」魏如峰有些困惑。「公司裡想派人出去嗎?我並不合適,我學的不是紡織,又不是商業。」
「我知道,我只是問你對未來的計劃。你已經二十—六?還是二十七?」
「二十七。」
「對了,二十七歲,我像你這個年齡,已經有霜霜了。」
「姨丈是在問我的終身大事?」
「也有一點是,我聽說你和一個交際花過從很密,有這回事嗎?」
「哦,」魏如峰笑了笑,這並不是他的秘密。「那大概指的是杜妮。她死纏住我,我可沒對她動感情。」
「雖然沒有動真情,一定也有來往吧?」何慕天銳利的盯住魏如峰問。
魏如峰點點頭,笑著說:「假如我說和她沒有關係,就未免太虛偽了,是嗎?姨丈,你一定瞭解,和這種歡場女人來往,如同交易,誰都不會動真情的。而且,對於送上門來的女
人,只要她長得不錯,我也不會像柳下惠一樣坐懷不亂。」
「唔,」何慕天把煙從嘴裡拿出來:「我喜歡你這股坦率勁兒。那麼,告訴我,為什麼最近一個月以來,你把這些女人全斷絕了?」
魏如峰一怔,接著就脹紅了臉,他不安的在椅上蠕動了一下身子,伸了伸腿,說:「姨丈,你對我的事好像清楚得很呢!」
「當然清楚,」何慕天微笑著,深思的說:「你想,你將來會繼承泰安,這麼大的一個公司即將落在你的肩上,對你的事,我怎能不關心?」
「什麼?」魏如峰吃了一驚。「我?繼承泰安?為什麼?」
「你是我的親人,又有商業天才,公司在你手裡,比在我手裡更安全。而且,近來我對商場中的追逐傾軋,已經覺得疲倦了,很想把這個重擔交卸下來,然後過幾天清靜日子。假
如你沒有什麼出國讀書的計劃,我就希望你把時間多放在公司裡一些,工廠裡也去跑跑。兩三年後,你就可以變成實際的負責人了。」
「姨丈,」魏如峰皺皺眉頭,深深的望了何慕天一眼:「你要把公司給我,我應該感激你,可是,說實話,姨丈,我並不想負責泰安。」
「為什麼?」
「我和你一樣,我厭倦商場的這些競爭和欺詐。我自己是學文的,商業和紡織都不是我的興趣,也不是我的本行,我之所以留在公司裡,完全是因為你需要我。有一天,霜霜會結
婚,那時候——」
「慢慢來,如峰,」何慕天打斷了他。「你對這筆財產一點不動心嗎?」
魏如峰苦笑了。「當然動心,」他說:「如果我說對財產金錢不動心,我就太矯情了。但是,我不願繼承泰安,這應該屬於霜霜——」
「屬於霜霜——」何慕天沉吟著說:「和屬於你,這不是一樣嗎?」
「什麼意思?」
「我是說——」何慕天噴了一口濃煙:「如果你和霜霜結婚的話。」
魏如峰陡的愣住了,他瞠目結舌的望著何慕天,後者正平靜而從容的吐著煙霧。他站了起來,盯著何慕天的臉,詫異的說:「你開玩笑嗎?姨丈?」
「一點也不開玩笑,你們是表兄妹,從小在一塊兒長大,彼此瞭解,又彼此親愛——」
「但是,我不愛霜霜,霜霜也不愛我!」
「愛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
「我覺得你的想法有些荒謬,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魏如峰深吸了口氣說:「我一直把霜霜當親妹妹看,而且,我現在也正在戀愛。」
何慕天震動了一下,在煙灰缸裡揉滅了煙蒂,故意輕描淡寫的問:「是嗎?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像杜妮那樣的嗎?你預備和這女人『戀愛』多久?」
魏如峰的臉色變得蒼白了,他做夢也沒想到何慕天會用這樣的語氣來侮辱他的戀愛,而且還連帶侮辱了曉彤。這使他無法忍耐,他用手指抓緊了椅背,竭力控制自己沸騰的怒火。
半天後,才顫抖著嘴唇,冷冰冰的說:
「姨丈,我明白了,你想用泰安去給霜霜買一個丈夫?你找錯了對象了,街上的男人多得很,你隨便去拉一個,告訴他你那優厚的條件,他們一定會趨之若鶩的!至於我,你罵我
不識好歹吧!」說完這幾句極不禮貌的話,他掉頭就向門口走,何慕天呆了幾秒鐘,然後猛然惱怒的大聲喊:
「站住!如峰!」
魏如峰站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何慕天面對著一張倔強而堅定的臉。他逐漸洩了氣,怒容從他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深切的落寞和失意,怎樣的一個青年!霜霜何其無
緣!他嘆了口氣,對魏如峰擺擺手,乏力的說:
「好,你去吧!」
魏如峰遲疑了一下,向門口走去,何慕天又叫住了他:
「等一下,如峰!」
魏如峰再度站住,何慕天凝視著他,慢吞吞的問:
「告訴我,你的女朋友叫什麼名字?」
「楊曉彤。早晨的那個曉字,彤雲的彤。」
「很漂亮嗎?」
「哦,」魏如峰怒火已消,熱心的說:「不是漂亮,而是可愛,漂亮這兩個字多少有點人工美的成分在內,曉彤是完全自然的美,真實的美,由內在到外表,無一處不美。」
何慕天淒苦的一笑。「好,你去吧,如峰,希望有機會能見到這個神奇的女孩子。」
魏如峰也笑了。「你一定很快就會見到她,我會帶她到家裡來玩。」他說,望著何慕天,他知道,他們之間的不快已經過去了。
樓下,突然間,尖銳的喇叭聲又劃破了寂靜的長空,在夜色中銳利的狂鳴起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27:02
【第七章】
明遠面對著自己那張「浣紗圖」,看了又看,越看越心煩,這已經是今晚畫的第三張了,竟連個美人臉都畫不好!「天才」早已是過去的東西了,他在自己的畫裡找不到一絲才氣
,別說才氣,連最起碼的工力都看不出來。他皺皺眉,「重拾畫筆」,多荒謬的想法,徒然浪費時間精力和金錢!一陣煩亂之下,他抓起那張紙,揉成一團,用力的對牆角扔過去,紙
團擊中了正坐在牆角補衣服的夢竹身上,她一驚,抬起頭來,接觸到明遠的一對怒目。
「又畫壞了?」夢竹柔聲問,小心翼翼的。「慢慢來,別煩躁,現在就算是練練筆,筆練順了,就可以畫好了!」
「廢話!」明遠叫:「我告訴你,我根本就不該聽王孝城的話,畫畫!他以為我還是以前的明遠呢!殊不知我早已變了一個人,藝術家的夢只有留到下輩子去做了!從明天起,我
發誓不再畫了!把這些畫筆顏料全給我丟進垃圾箱去!」
夢竹帶著幾分怯意站起身來,她實在怕極了明遠的砸顏色碟子和摔筆摔東西。她走過去,代他把顏料收拾好,笑著說:「今晚別畫了,明遠。你也太累了,白天要上班,晚上又要
畫畫,休息一晚吧!明遠,我們也好久沒出去走走了,乾脆今晚去看看朋友好不好?」
「看朋友?去看王孝城嗎?看他有多成功,弟子滿天下,一小張橫幅賣個兩三千,大家還求爹爹告奶奶似的去求他的畫——」
「明遠,」夢竹鎖緊了眉:「你變了!孝城是我們多年的老朋友,但是,你說起他來口氣中充滿了嫉妒和刻薄,他待我們不錯——」
「是的,他待我們不錯!」明遠乾脆大叫了起來:「每隔兩三天,他就送奶粉衣料罐頭什麼的來,他現在闊了,他送得起東西,他的東西使你對他五體投地——」
「明遠!」夢竹叫。
「他對我們施捨,表示他的慷慨!我呢?我就得受著!他闊了,他不在乎,但是,我楊明遠的一家子就在接受他的救濟,我告訴你,夢竹!你不許再接受他的禮物——」
「我並沒有要他的禮物,只是他的誠意使人難以拒絕,每次提了東西來,還陪盡笑臉,又怕給我們難堪,又怕我們拒絕!人家是一片好心。」
「好心!」明遠咆哮著:「我楊明遠就要靠別人的好心生活嗎?是的,我窮,你嫁給我了,你就要跟我過苦日子!我的運氣不好,我倒霉,你就只好跟了我倒楣!——」
「明遠,你別把話扯得太遠好不好?難道我嫌你窮了嗎?收孝城的禮是不得已,你為什麼一定要把別人的好意當惡意呢?人家又沒有嘲笑你或看不起你的意思!」
「他沒有惡意,可是我受不了!他使我覺得壓迫,你懂不懂?無時無刻,他都用他的成功,他的富裕的生活,他的身分地位來壓迫我!而以前,任何教授對我的評價都比他高!現
在呢?他成功了,他用禮物,用那些同情的憐憫的眼光來堆積在我身上,他使我受不了,你懂嗎?我受不了他那種把我當作病人膏盲的人的那副樣子——」
「他成功了,這並不就是他的過失,是不是?」夢竹問。「你不能因為他的成功,就抹煞掉你們的友誼呀!」
「友誼!」明遠嗤之以鼻:「這是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
夢竹呆呆的站著,沉痛的望著明遠,好半天,才幽幽的說:「明遠,你變得太多了。」
「是嗎?我變得太多了?」夢竹的話更加勾起了明遠的怒火,他逼視著夢竹說:「是的,我變了,你知道是什麼讓我變?你知道我一點都不愛這份生活嗎?你知道我厭倦得想死嗎
?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夢竹叫著說,被明遠逼迫得忍無可忍:「就因為我知道得太清楚,所以我忍受你一切的壞脾氣,忍受你的囂張和無理,忍受你的怪僻!你還
要我怎麼樣呢?」
「你後悔了嗎?後悔嫁我了嗎?」
「我有什麼資格後悔!」夢竹神經緊張的大叫了起來:「你娶我是你對我的恩惠,我還有什麼資格後悔!十幾年來,我必須時時記住這一點,楊明遠,你是個偉人!你偉大!你在
我落魄的時候——」猛然間,她縮住了口,瞪視著房門。
在門口,曉彤正張皇的站在那兒,恐懼的望著爭吵中的父母。夢竹洩了氣,她費力的把溢出眼眶的淚水逼了回去,用手摸了摸自己激動得發燙的面頰,低低的對明遠說:
「對不起,我,我是太激動了!」
明遠沒說話,沉默了片刻,才用陰沉的眼光,掃了曉彤一眼,冷冰冰的說:「你下了課,怎麼到現在才回家?」
「我,我,我在學校做功課。」曉彤囁囁嚅嚅的說。
「曉白呢?」明遠又問。
「我,我沒有看到。」
明遠調回眼光來,冷漠的看了夢竹一眼,說:
「我們的兩個孩子,都連家都不要了!放了學不回家,吃晚飯也不回家!」他的口氣,好像孩子們不回家,都應該是夢竹的責任似的,夢竹想說什麼,又忍耐的咽了回去。孩子們
是最敏感的小動物,家裡的氣氛一不對,他們就會最先領略到。
近來,明遠的壞脾氣籠罩著全家,動不動就要咆哮罵人,連小鳥都知道巢裡是否溫暖,又怎能怪孩子不願回家呢?家繫不住孩子,這不是孩子的過失,而是父母的過失。怎麼能讓
正在求學的孩子在一個充滿火藥味的家中做功課?準備考大學?
在夢竹的沉默中,明遠換了一件襯衫,準備出門。
「你到哪裡去?」夢竹問。
「看電影去!」明遠沒好氣的說。
夢竹的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只睜大了眼睛,目送明遠走出房門。
聽到大門闔上的聲音後,夢竹渾身無力的坐回椅子裡,用手支撐著疼痛的頭。疲倦、懊喪,和絕望的情緒像潮水般對她湧了過來,她感到自己像隻無主的小船,正眩暈的飄蕩在這
潮水之中。
曉彤遠遠的望著母親,看到夢竹一直不動也不說話,她走了過去,把手放在夢竹的手腕上,怯怯的喊了一聲:「媽媽!」
夢竹抬起頭來,接觸到曉彤一對不安的、關懷的眼睛。她不願讓女兒分擔她的煩惱,勉強提起精神,她坐正了身子,深吸了口氣說:「你吃過飯沒有?」
「吃,吃過了。」
「在那裡吃的?」
「學校福利社。」曉彤說著,臉微微的發起燒來,由於說了謊話而不安。
福利社?那些地方和福利社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近半個月來,魏如峰帶著她,幾乎跑遍了全臺北市的小吃店,每天,他們都要換一個新的地方,他總是笑著說:
「我要讓你見識見識臺北市,領略各種不同的情調!」
有時,她的一襲學生制服,出現在比較大的餐廳裡,顯得那麼不倫不類。而他卻豪放如故,驕傲得如同伴著他的是天下絕無僅有的貴婦人,這種種作風,使曉彤既感動又心折。她
常常想,魏如峰是個最懂得美化生活和享受生活的人。
今天的晚餐,在一家不知名的餐廳裡,傍著一個大的熱帶魚的玻璃櫃子,他告訴她每種魚的名稱:電光、孔雀、黑裙、紅劍、神仙——他笑了,亮晶晶的眼睛深深的盯著她,一股
調皮的神情,說:「神仙魚是取神仙伴侶的意思,因為這種魚總是捉對兒來來往往,不肯分離。有一天,我們也會像她們一樣嗎?」
「曉彤,在想什麼?」夢竹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
曉彤吃了一驚,惶恐的說:
「沒,沒有什麼呀!」
「曉彤,」夢竹嘆了口氣:「從明天起,回家來做功課吧,不要在外面逗留,也別三天兩頭的往顧德美家跑。而且,天天晚上在福利社吃飯總不是辦法。你爸爸的心情不好,你們
就別再惹他不高興了。」
「噢!」曉彤悵悵的應了一聲,頓感若有所失。
下了課就回家,放棄那兩小時的歡聚?兩小時,每次都是一眨眼就過去了,但,這兩小時卻是她每日生活的中心!早上起床,睜開眼睛迎接新的一天,因為想到有放學後的那兩小
時,而覺得歡欣鼓舞。
坐在教室裡,聽著老師冗長而乏味的講述,因想起不久之後,就可以有那兩小時而心情振奮。放學前的清潔掃除,握著掃把,在揚起的灰塵中,看到的是他扶著摩托車,倚在路口
轉彎處的電線杆下的神情!背著書包,和顧德美跨出校門,一聲「再見」,難得會有那麼輕快的口吻!向路口走去,腳底下踏著的是雲是霧,整個身子都那麼輕飄飄的。心裡面懷著的
是夢是情,全心靈都那樣蕩悠悠的。然後,一張充斥著生氣的臉,一對期待而狂熱的眸子,一聲從心靈深處竄出來的呼喚:「嗨!」這就是一切!這就是每日生活的重心所在!而現在
,必須放棄這兩小時?生活將變得何等空虛和乏味!
「曉彤,你怎麼了?發什麼呆?」夢竹詫異的望著冥想中的曉彤。
「哦,沒——沒有怎麼。」曉彤一驚,回復過心神來。
夢竹凝視著曉彤,這孩子有些不對勁,那對眼睛朦朧得奇怪,那張小小的臉龐上有些什麼嶄新的東西,使她看起來那樣煥發著夢似的光彩——這變化是從何時開始的?她無法確定
——但她能確定一點,這孩子渾身都散放著青春的氣息。
她有些眩惑,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怎麼會忽然在一夜間就長大了?除了眩惑外,還有更多的,類似感動的情緒:曉彤,一個多麼美麗而可愛的女孩!母性保護及愛惜的本能,使她
又叮嚀了幾句:「以後,還是一下課就回家的好,一個女孩子,回來太晚,讓人擔心。現在社會風氣越來越壞,晚上摸著黑回家,如果遇到壞人怎麼辦?」
「噢,不會的,媽媽顧慮太多了。」曉彤說,有些不安。
「唉,」夢竹又嘆了口氣:「所有的媽媽都是嚕囌的,所有的女兒也都厭倦聽這些話。在你做女兒的時候厭倦聽,等你做了母親卻又不厭其煩的去說了。如果每一個母親,都能知
道她孩子的未來是怎樣的,那不知道可以少操多少心——」
有人在敲門,夢竹停止了說了一半的話,說:
「去看看,大概曉白又把他那份鑰匙弄丟了!」
曉彤高興這敲門聲打斷了母親長篇的感慨。走下榻榻米,開了大門,出乎意料之外的竟是王孝城,曉彤叫了聲「王伯伯」,一面揚著聲音喊:「媽,王伯伯來了!」
王孝城提著一大堆奶粉牛油罐頭等東西,走上了榻榻米,夢竹迎上來,一看到孝城手裡的東西,就皺起眉頭,埋怨的說:「孝城,你怎麼又帶東西來?你這樣子實在讓人不安,我
說過——」
「好了好了,夢竹,」王孝城打斷她說:「以前在重慶的時候,你也和我這麼見外嗎?我常在你們家一住多日,也不在乎,現在我給孩子們帶點東西,你就叫得像什麼似的,時間
沒有加深彼此的友誼,倒好像弄得更生疏了——咦,明遠呢?」
「出去了。」夢竹說,一面接過王孝城手裡的東西,拿到後面交給曉彤,低聲對曉彤說:「找個地方藏起來,別給你爸爸看到。」
再走出來,王孝城已經坐在藤椅中,正在看牆上用圖釘撳著的一張明遠畫了一半的畫,看到夢竹,他問:
「明遠最近怎麼樣?畫得很多?」
夢竹默默的搖搖頭,遞給王孝城一杯茶。
「沒完成過一張,都是畫了一半就撕了。」
「脾氣好些了嗎?」
夢竹苦笑了一下,又搖搖頭。
王孝城深深的看著夢竹,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把眼光在室內轉了一圈,啜了兩口茶,終於,忍不住的開了口:
「夢竹,你無法改善你們的生活嗎?」
「改善?」夢竹迷惘的抬起眼睛來:「都是你建議他畫畫,想改善。結果,更弄得閤家不安,畫沒畫出來,整天聽他發脾氣,最近,連孩子們都往外面躲,改善!又談何容易!明
遠的個性是——」
「我覺得,」王孝城插嘴說:「你有點過份對明遠讓步了,才會弄得他要發脾氣就發脾氣,他以前也不是這樣不近情理的,你處處讓他,他就會越來越跋扈——」
「這都是因為——」夢竹頓了頓,才又輕聲說:「你是知道的,這麼多年來,我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他,何況,他又一直不得意,他學了藝術,卻當了十幾年的公務員。這些,好像
都是我牽累了他。」
「你的思想就不對!」王孝城說:「你想,當初——」
「噓!」夢竹警告的把手指壓在嘴唇上,指了指後面的房間低聲說:「別談了,當心給曉彤聽見。」
王孝城咽回了那句已衝到嘴邊的話,卻仍然默默的望著夢竹發呆。
好半天,夢竹抬起頭來問:
「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曾經提起有個人在臺灣,是——誰?」
「哦,」王孝城一怔,接著,就有點惶然和不安,咬了咬嘴唇,他偷偷看了夢竹好幾眼,才吞吞吐吐的說:「沒,沒有誰。只是聽——聽人說,小羅現在在南部,不知是屏東還是
嘉義,在做生意。」
「哦——」夢竹拉長聲音「哦」了一聲,幾個月來壓在心上的一副重擔突然卸下了,於是一種解脫感和輕鬆感包圍住了她,揚起頭來笑笑,用近乎愉快的聲音說:「是小羅?他好
嗎?在做什麼生意?」
「唔,大概——大概是五金生意吧,」王孝城支吾著:「我也不太清楚,有機會可以託人打聽一下看。」
「噢,如果他也在臺灣,那真不錯,是不是?應該找機會大家聚聚。他怎麼會做起五金生意來的?」
「唔,唔,這個——」王孝城有些出汗了,站起身來,他看看手錶,大發現似的說:「哦!差點忘了,我八點鐘還有一個約會,不多坐了,你代我問候明遠!」
夢竹有些詫異,但她也沒有久留王孝城,王孝城走了之後,她在椅子中坐了下來,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用手托著下巴,她默默沉思,多傻!她一直以為王孝城說的是另外一個人,
原來是小羅,只怪自己太容易胡思亂想,什麼都要和那件事纏在一起。她坐了許久,才驚覺的站起身來,八點半了,曉白怎麼還不回家?她推開曉彤的紙門,曉彤正在書桌前做功課,
聽到門響,她似乎猛吃了一驚,迅速的拖過一本書來,蓋在自己的練習本上。
夢竹並沒有注意她這個小動作,只擔心的問:「曉彤,你知道曉白這兩天在搞什麼鬼?每天都弄得那麼晚回家?」
曉彤定了定心,說:「不清楚,大概在練籃球吧,他好像被選進校隊了。」
「籃球!籃球!」夢竹不滿的說:「只知道打籃球,功課怎麼辦?靠籃球來考大學嗎?」說著,她憤憤的拉上紙門,回進自己的房中。
曉彤目送母親的影子消失,才又悄悄的推開蓋在練習本上的書,看了看寫了一半的那頁,就不滿的撕掉了,提起筆來,她重新寫:
「如峰: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我們的『黃昏聚會』要結束了。今天,媽媽限制我放學就回家,不許在外多事停留,我——」信又只寫了一半,一聲巨大的門響使她嚇了一跳
,準是曉白!她想。預備繼續寫信,可是,夢竹的驚呼聲就傳了過來:「明遠!你怎麼了?你從哪兒回來?誰灌你喝酒了?」
再拖過一本書來,遮在筆記本上。她打開紙門跑出去,一眼看到明遠正搖搖晃晃的走上榻榻米,襯衫扣子散著,滿頭亂髮,臉紅得像豬肝,酒氣逼人。他一面打著酒噎,一面扶著
牆,跌跌沖沖的向前走,在門口的榻榻米上,他差點被紙門絆倒,夢竹慌忙扶住了他,同時叫曉彤:
「曉彤!快來幫我扶扶爸爸!」
曉彤跑上前去,和夢竹一邊一個攙住了明遠。明遠醉眼迷糊的看著夢竹,又轉頭看著曉彤,露出一臉神秘兮兮的表情,接著,就傻傻的笑了起來。曉彤被父親的樣子嚇住了,她知
道父親向來是滴酒不沾的,今天是怎麼回事?夢竹滿臉的惶惑和緊張,焦急的說:「你到哪兒去喝了酒?明明不會喝,你這是何苦嘛?」
明遠瞪著夢竹,不停的傻笑,等夢竹說完,他就摔摔頭,用手托起夢竹的下巴來,斜睨著夢竹的臉,笑嘻嘻的說:
「別多說話,小粉蝶兒!哈哈,小粉蝶兒,沙坪壩之花,我楊明遠何等運氣!窮書生一個,卻娶到了著名的小粉蝶兒!」
「明遠,你怎麼醉成這樣子?」夢竹皺緊了眉頭,和曉彤合力把明遠扶到椅子上坐下。
明遠倒進椅子裡,卻一伸手抓住了夢竹的胳膊,乜斜著醉眼,盯著夢竹說:
「那麼美,那麼沉靜,那麼溫柔,追求的人起碼有一打,我楊明遠是走了什麼運?桃花運!哈哈!桃花運!他們告訴我:『那是個小妖精,你娶了她一定會倒楣!』哈哈,小妖精
,現在已經變成老妖精了——」
夢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曉彤惶恐的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
明遠一轉頭發現了曉彤,就伸手把她拉了過來,一隻手抓一個,瞪著眼睛輪流在她們臉上看,然後就點頭晃腦的說:「反正女人都是妖精,老妖精和小妖精!」他縱聲大笑了起來
,拉住曉彤說:「你是個小妖精,是不是?有一天,總會有一個男人為你著迷,記住!小妖精小姐,抓一個有錢的,要抓牢一點,別上了當,富人沒嫁著,嫁一個窮人來受苦——」
「明遠!」夢竹喊:「你說些什麼?你醒一醒好不好?」
「醒一醒?」明遠打了個酒呃,點點頭說:「該醒一醒了,我楊明遠該醒時不醒,該睡時不睡!呃!」又是一個酒呃。
「你為什麼要喝醉嘛?」夢竹說,試著想走開去給明遠弄一個冷毛巾來,但明遠抓著她不放。
「醉?我才沒有醉呢!」明遠打著酒呃說:「是那一個作家說過的話?『世界上沒有一種酒能叫人醉,除非人自願用痛苦來醉自己!世界上沒有一種酒能讓人糊塗,除非人自願糊
塗!一個真正糊塗的人,就是一個真正清楚明白的人!』我不醉,我不糊塗,所以我也不清楚明白!」
夢竹凝視著明遠,聽著他這幾句似糊塗卻清楚的話,她有些懷疑他的酒醉是裝出來的,懷疑他在借酒裝瘋來罵人。但是,明遠才說完這幾句話,就直僵僵的,像根木棍似的從椅子
裡向前撲倒下來。夢竹伸手沒扶住,他已經躺倒在榻榻米上了,立即,就響亮的打起鼾來。夢竹蹲下去,喊了兩聲,又推推他,他卻紋風不動。無可奈何的,夢竹嘆了口長氣,從床上
拿一條毯子蓋住了他,對站在一邊發愣的曉彤說:
「你去做功課吧,爸爸沒什麼,只是喝醉了,讓他就這樣睡睡好了。」
曉彤「嗯」了一聲,迷惑而不解的望了望地上的父親,轉身回進了自己的房裡。夢竹望著通曉彤屋裡的紙門拉攏了,就跌坐在榻榻米上,用手蒙住了臉,喃喃的說:
「天哪!這是什麼生活?什麼日子?」
把頭深深的埋在自己的臂彎裡,她有一份強烈的,想大哭一場的衝動,好半天才又低低的自語了一句:
「但願我也有一杯酒,可以醉得人事不知!但是,是真的沒有一種酒能讓人醉嗎?」
曉彤回到房裡,再也寫不下信,更做不下功課,面對著檯燈,她怔忡的發著呆。父親喝醉酒的樣子使她受驚不小,尤其是那些醉話,老妖精與小妖精!這是什麼話?不知道過了多
久,她忽然聽到有人在輕敲後門,豎起了耳朵,她側耳傾聽,於是,她聽到曉白在低聲的叫:
「姐,姐!給我開一下後門!」
她詫異的站起身來,走到廚房裡去,打開了後門。曉白一閃而入,立即,曉彤差一點驚叫起來,曉白的左眼下腫了一大塊,又青又紫,制服上全是污泥,袖子從袖口一直撕破到肩
膀上,手腕上也是傷痕纍纍。曉彤正要叫,曉白就一把蒙住了曉彤的嘴,低聲說:
「別叫!不要給爸爸媽媽知道!」
「你,你是怎麼弄的?」曉彤瞪大了眼睛,低低的問。
「和人打了一架。」
「為什麼?」
「那個人欺侮我們的小兄弟。」
「小兄弟?」曉彤皺著眉說:「什麼小兄弟?」
「結拜的。」曉白簡單的說:「我們有十二個人,結拜為兄弟,我是老三。」
「啊呀,」曉彤變了色:「你是不是加入什麼太保組織了?」
「胡扯八道!」曉白說:「我們正派極了,就是看不慣那些太保,才組織的。我們就專打那些太保,那些無事生非的人,看他們還敢不敢橫行霸道!」
「可是——」曉彤覺得這事總不大對勁,又講不出來不對勁的地方,看了看曉白,她暫時無法管那些事,而回到現實的問題上來了:「你受傷沒有?」
「才沒有呢!我的身體那麼棒,怎麼會受傷!那小子又不經打,才那麼兩拳,就躺在地下直哼哼——」
「你沒有打出人命來吧?」曉彤提心吊膽的問。
「沒有,我只是要小小的懲戒他一下!」
「你的衣服——」曉彤看看那撕破的袖子,咬著嘴唇考慮了半天說:「怎麼辦呢?給媽媽看到怎麼說呢?一定要罵死——這樣吧,脫下來給我,晚上我悄悄的補好,洗乾淨晾起來
,下次媽媽發現的時候,就說打球的時候撕的,媽媽看到已經補好了,一定不會太怎麼樣。」
曉白立即把制服脫了下來,交給曉彤,一面悄悄的在曉彤耳邊問:「姐,帶你騎摩托車的那個男人是誰?」
曉彤迅速的抬起頭來。
「你怎麼知道?」她盯住他問。
「我看到你們的!在西門町。那人挺帥的,是你的男朋友嗎?比顧德美那個哥哥漂亮多了。」
「噓!說低一點,」曉彤說:「你可要保密哦!」
「你放心好了。」曉白說著,對曉彤會心的笑笑。一面向自己的房間溜去。
曉彤抓住了他叮囑的說:
「記住,一進房間就蒙頭大睡。今天爸爸喝醉了酒,媽媽如果問起你來,我就說你是在爸爸說醉話的時候回來的,反正我會應付。明天見著爸爸,別忘了說你臉上的傷痕是打球摔
的。」
曉白一個勁的點頭,又問:「爸爸怎麼會喝醉酒?」
「我不知道,」曉彤搖搖頭。「都是王伯伯不好,提議他畫畫,從他畫畫以來,就天下不太平了。」
曉白輕輕的溜進了他的房間。曉彤眼望著他回房了,就關好了後門,幫母親把煤球爐接上一個新煤球,再關掉廚房裡的燈,躡手躡腳的向自己房間走去。經過曉白的房間時,想來
想去,覺得有件事還是不對頭。輕輕拉開曉白的房門,她伸進頭去,對正在鑽被窩的曉白警告的說:「曉白!你以後不可以再和人打架,真受了傷怎麼辦?要是再打架哦,我就要告訴
媽媽了。」
曉白挑挑眉毛,望著曉彤走開了,聳聳肩,對自己滿不在乎的一笑,自語的說:「女孩子!總是膽小一些。」
翻開床墊,取出一本薄薄的武俠小說「原野俠蹤」,他躺在床上聚精會神的看了起來。
曉彤拿著曉白撕破的衣服,進了自己的房間,坐在書桌前面,對著一燈熒然,她忽然感到心中充滿了各種複雜的問題:爸爸的、媽媽的、曉白的,和她的。人生!何等的不簡單!
她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27:30
【第八章】
王孝城從明遠家出來,迎著秋夜涼爽的晚風,心頭似乎輕鬆了不少。夢竹的幾個問題,差點使他洩了底,生平,他最怕的是撒謊,每次撒一點小謊都會弄得自己面紅耳赤,冷汗淋
淋。尤其在夢竹面前撒謊,他總覺得,夢竹那整個的人,由內在到外表,都使人聯想到最純潔最乾淨的東西,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後還是如此。可是,命運對夢竹,卻未免太殘忍
了!
他眼前浮起明遠家中那份寒傖貧苦的陳設,浮起夢竹忍耐和沉默的眼光。又浮起二十年前夢竹模樣;大而無邪的眼睛,烏黑的兩條長髮辮,和那輕快的跳蹦的小身子,以及經常如
流水般輕洩出來的笑聲。如今呢,只有在曉彤的身上,還可以發現當年夢竹的影子,夢竹自己已經渾身都刻滿了困苦、悲愴的痕跡。他搖搖頭,自語的說:
「不應該是這樣的!根本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嫁給明遠就是個錯誤,假如當初——」
假如當初怎麼樣?他站在巷口,瞪視著街頭來往的車輛。假如當初是他娶了夢竹呢?會有怎樣的結果?又搖了搖頭,他喃喃的說了聲:「荒謬!」
真的有些荒謬,這麼多年前的事情了,還想它做什麼呢?可是,那另一個人呢?這世界實在有些不公平,為什麼夢竹該獨自承擔一切痛苦,而夢竹又是那樣一個善良而無辜的人!
另一個人呢?生活得那麼舒適,事業那麼成功,這世界上的事簡直無法可解釋!
一輛流動三輪車從他面前經過,他揮手叫住了,跨上車子,憑著一時的激動,大聲的說:「中山北路!」
何慕天靠在沙發裡,深深的吸了一口煙,望著從樓梯上慢慢走下來的霜霜。霜霜穿著件黑紅相間的條子襯衫,和一條緊身的牛仔褲,頭髮燙過了,亂蓬蓬的拂在額前。下了樓,她
走到何慕天身邊,從何慕天嘴裡,把香煙拿了下來,擺出一副電影中學來的派頭,吸了一口煙,再對著何慕天的臉噴出去。
何慕天皺皺眉,躲開了一些說:
「好,煙也學會抽了,什麼時候學的?」
「哼!」霜霜哼了一聲,老練的吐出一個大煙圈,又吐出一連串的小煙圈,笑笑說:「大概所有的父母,都對於孩子的長大感到奇怪,是不是?」
「這叫做『長大』嗎?」何慕天問。
「這叫做『成熟』。」霜霜說。
「成熟?」何慕天搖搖頭:「你下錯定義了!」
「別說教,爸爸!」霜霜再噴出一口煙:「如果你覺得抽煙不好,你自己為什麼要抽?」
「我是男人——」
「那麼,我是女人!」霜霜搶白著說,對何慕天擺了擺手向門口走去:「再見,爸爸!」
「霜霜!」何慕天叫:「你又要出去?」
「不出去,做什麼呢?」霜霜站住問:「和你一樣,坐在沙發椅子裡吐煙圈?或者,你有許多值得回憶的事情,所以你可以僅僅靠思想來打發空餘的時間,我不行!爸爸,我年輕
,我必須及時行樂!」
「及時行樂?」何慕天怔了一下說:「霜霜,這四個字太重了,你可能要為這四個字付出極大的代價!」
「別——說——教!」霜霜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走到了大門口,扶著玻璃門,她又停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望著父親,大眼睛裡逐漸昇起一抹困惑和痛楚之色,幽幽的問了一句:
「爸爸,告訴我,如何可以找到快樂?」
何慕天愣住了,呆呆的凝視著霜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霜霜似乎也並不真想獲得答案,轉過身子,她走下了臺階,只一會兒,一陣汽車喇叭響,她又駕車出去開始了每晚定時的
夜遊。何慕天用手支著頤,沉坐在沙發深處。「如何可以找到快樂?」誰能回答這問題?
燃上一支煙,他在煙霧中尋找答案,快樂,他曾有過,但是,已失落得太久了。
一陣門鈴響,阿金帶進一個意外的客人——王孝城。
何慕天站起身來,有些詫異,也有份薄薄的驚喜,無論如何,在臺灣,老朋友並不多。雖然他不喜歡「話舊」,但他卻欣賞王孝城——一個熱情而灑脫的藝術家,絲毫不沾染時下
的市儈氣息。又不是一個喜歡沉湎於舊日生活中的人,應該屬於半現實半夢想的人物,時而灑脫不羈,時而又深沉含蓄。但,不管怎樣,聽他豪放的談談藝術界的趣事,或默坐片刻,
抽上兩支煙都是很愉快的事。
「是你?孝城,好久沒看到你了。」何慕天說,招呼王孝城坐下,一面遞上一支煙。
「是有好久沒來了,讓我想看看,大概三個多月吧。」王孝城說著,燃上了煙。
最後一次來,還是和明遠重逢之前,不是已有三個月了嗎?
透過煙霧籠罩的空間,他下意識的打量著何慕天:英挺的眉毛,深邃而朦朧的眼睛,清瘦的臉龐,其漂亮和神韻一如往年!只是,當年的他豪放熱情,愛喝酒,幾杯下肚,則擊筑
高歌,詩思泉湧,經常即席為詩。所以,那時大家稱他作「小李白」。而現在的他,神情舉止,已經完全是中年人的沉穩持重了。將近二十年來,他的改變也相當的大,那時是世家才
子,現在是商業巨子,他不知道如今的他還作不作詩?
面對著他,王孝城又不由自主的想起明遠和夢竹。時間,無情的踐踏著一切,每一個人,都已不再是往日的那個人了。
「你最近忙些什麼?想開畫展?」何慕天問。
「畫展,沒興趣了。」王孝城搖搖頭,又陷入沉思中。
何慕天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今天有點特別,有心事嗎?」
「沒有。」王孝城深思的說:「剛剛從一個老朋友家裡出來,頗生感觸。」
「老朋友?」
「唔,二十年的交情了,」王孝城深深的看了何慕天一眼,「三個月前在街上碰到的,世界真小!」
何慕天沒說話,他對於王孝城的朋友不感興趣,世界真小!本來嗎,轉來轉去也轉不出天地之間。
「人生最可悲的事,莫過於做一個落魄的藝術家!」王孝城頓了一下說:「凡藝術家,都有太多的夢想,和太敏銳的感性,假如這份夢想硬被現實毫不留情的打破,實在是件殘忍
的事情!」
何慕天再度沉默的望了望王孝城,今天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王孝城會有這麼多的牢騷?
「無論如何,」何慕天笑笑說:「你總不是一個落魄的藝術家!」
「我不同,我原不是個完全的藝術家,所以,我真落魄,也不會像——」他猛的縮住了口,望著何慕天發呆,半天後,才沒來由的長嘆了一聲,說:「撫今追昔,總給人一種不勝
滄桑之感。」
「你嗎?」何慕天不解的問:「你還有什麼感慨?」
「我懷念重慶。」王孝城幽幽的說:「和那一段雖貧困卻有歡笑的日子。我還記得你在沙坪壩的小茶館中喝醉了酒,然後拿筷子敲著茶壺,大念那首羅貫中的詞:『是非成敗轉頭
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現在,才真是青山依舊在,而幾度夕陽紅了!」
何慕天凝視著王孝城,兩縷煙蒂上的青煙在裊裊上昇,依依繚繞。他微微的瞇起眼睛:沙坪壩,小茶館,酒、瓜子、花生米、嘻嘻哈哈笑鬧著的一?,還有——還有——那對黑白
分明的大眼睛,靜靜悄悄的跟蹤著他,而等他略一注意,這眼睛就迅速的被兩排長睫毛所遮蓋——煙蒂上的火燒痛了他的手指,他一驚,醒了過來。把煙蒂丟進煙灰缸裡,他勉強的笑
笑,說:
「那麼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做什麼?那還是尋夢的年齡。」
是的,尋夢的年齡!現在呢?已經是夢想幻滅的年齡了。而今,「夢」該屬於霜霜和魏如峰那一群了!霜霜和魏如峰!何慕天咬咬牙,站了起來,在室內無意義的兜了一個圈子,
再走回到沙發旁邊,重新燃起一支煙。有門鈴響,然後是摩托車駛進院子的聲音,「尋夢者」之一回來了,另一個還不知在何處瘋狂呢!
「慕天,」沉思中的王孝城又猶豫的開了口,吞吞吐吐的說:「有個人——你——你還記得嗎?」
「誰?」何慕天不經心的問。
「楊——」王孝城剛吐出一個字,魏如峰吹著口哨,輕快的跑了進來,一看到王孝城和何慕天,他立即展開了個愉快的笑容,叫著說:「嗨!王伯伯,好久沒看到你!你好像又重
了兩公斤!」
王孝城也笑了,說:「就是你!專挑人忌諱的說!你怎麼知道我又重了兩公斤?你稱過我嗎?」
「用不著稱,我的眼睛最準!」魏如峰笑著說,吸了吸鼻子:「當心點兒,你和姨丈碰到一起,香煙店就開心了,今天報上才登的,抽煙會使人害癌癥——」
「得了,如峰,你一回來就給人精神威脅,」王孝城說:「挑人愛聽的說說行不行?你有女朋友了?」
「哈!」魏如峰笑了一聲,向樓梯口跑去,一連衝上了三四級樓梯,才又回過頭來。笑著說了一句:「姨丈,你不是想見曉彤嗎?我已經約了她下個星期天來玩!」說著,他徑自
吹著口哨,隱沒在樓梯盡處了。
何慕天吐出一口煙,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搖搖頭說:
「說實話,我欣賞這孩子,多年以來,我一直希望他和霜霜會——」聳了聳肩,他嘆了口氣:「唉!反正兒女的事,父母也操不了心!」
「他——他——」王孝城發怔的說:「他剛剛說——有誰星期天要來?」
「楊曉彤,一個女孩子,他的女朋友。」
「什麼?你——再說一遍。」王孝城跳了起來。
「怎麼了?這有什麼希奇?」何慕天詫異的說:「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聽說是x女中高三的學生,如峰似乎非常為她傾倒。這並沒有什麼奇怪呀,你幹嘛那麼緊張?」
「一個女孩子?楊——」
「是的,楊曉彤。」
王孝城愣愣的瞪著何慕天,半晌,才以一副古怪的神情慢吞吞的說:「曉——當早晨解釋的那個曉字,彤——是彤雲的彤,是這兩個字嗎?」
「大概是吧,」何慕天說:「你認識這個女孩子?」
「可能——可能——是一個朋友的女兒。」王孝城口吃的說,猝然的站了起來:「我還有點事,要告辭了。」
「那麼忙幹什麼?再坐坐。」
「不,不,不,」王孝城一迭連聲的說,逃難似的向門口走去。「我要——我有——我還有事。」
何慕天把王孝城送到門口,目送王孝城的影子急急的穿過院子,走出大門。他迷惑的默立了片刻,才轉回身子來,帶著幾分錯愕,自語的問了一句:
「這人是怎麼回事?」
晚上,窗外有很好的月亮。
曉彤靠著窗子站著,胳膊支在窗臺上,雙手托著下巴,默默的凝視著掛在椰樹梢頭的那輪明月。柔和的夜風正輕拂過來,椰樹上闊大的葉片在風中搖擺。窗口近處,有一棵鳳凰木
,細碎的小葉子合成一片片雲狀的大葉,篩落了風,也篩落了夜。她幾乎可以聽到樹葉在風中的低吟,那樣柔和,那樣旖旎。似乎是他的聲音,在反覆的輕喚:
「曉彤,你在哪兒?」
「四天沒有見面了,你知道嗎?曉彤,曉彤?」
四天?是的,好漫長的四天!為了媽媽苛刻的命令,她就只有停止那黃昏的約會。現在,在等待星期六的「鈴蘭」之約的過程中,時間變得多麼緩慢和冗長!
秋天的夜風,夾帶著涼意,片刻佇立,已有瑟縮之感。她戀戀的離開窗子,回到書桌前面坐下。桌上攤著數學練習簿,一本大代數橫放在檯燈之前,用手托著頭,她又對著燈悶悶
沉思,好久好久,才無情無緒的嘆息一聲,勉強振作著把那本大代數拉到面前來。懶懶的翻開書頁,在今天教到的那頁上,有她上課時心不在焉的寫上去的兩個句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
這兩個句子旁邊,她發現不知何時,顧德美在上面寫了一個英文字:「Who?」面對著這個英文字,她微微的失笑了。顧德美,她是她和魏如峰認識的關鍵!但她還蒙在鼓裡呢
!有好幾次,她都考慮要把這個秘密告訴顧德美,但終於缺乏勇氣,而沒有開口。有人敲門,接著夢竹就拿著一封信走進了曉彤的房間。
「曉彤,有你一封信。」
曉彤一看到信封上那個「魏緘」兩個字就緊張得臉色蒼白,她跳了起來,顫抖著伸手去拿那封信。可是,夢竹緊握著信封不放手,盯著她的臉問:
「是誰寫來的?」
「唔,我不知道。」
這答案顯然太笨了,夢竹的懷疑加深,她握著信說:「既然你不知道,讓我來拆吧!」
曉彤呻吟了一聲,無力的跌坐在椅子裡,眼睜睜的望著夢竹撕開信封。她的心狂跳著,眼前發黑,暗暗的詛咒著魏如峰的沉不住氣,寫什麼該死的信呢?
夢竹撕開信封,抽出信來一看,裡面還有一個信封,她愣了愣,望了曉彤一眼,曉彤的表情如同等待死神的宣判,這使她更加疑惑了。撕開第二層信封,抽出來的又是一個信封,
現在,連曉彤的眼睛都瞪大了。當第四個信封從封套裡抽出來時,夢竹已經斷定是孩子們開玩笑了。可是她仍然耐心的拆下去,這樣,她一連拆開了七個信封,這些信封顯然都是自制
的,一個比一個小巧,一個比一個精緻。最後一個信封只有一張郵票那麼大,上面寫著兩行小小的字,夢竹拿近燈光細看,才看清楚,寫的是:
「重門不鎖相思夢,隨意繞天涯。」
夢竹瞪了曉彤一眼,曉彤看到母親的神情,就知道情況不妙,咬著下嘴唇,她沉坐在椅子中,一聲也不出。夢竹拆開這最後一個封套,終於抽出一張摺得小小的紙來,打開一看,
她就呆住了,上面只有寥寥數語:
「彤:
古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們已經三日不見,請算算有多少秋了?
峰」
夢竹怔了大概足足有二十秒鐘,才回復過來,她一把抓起這些亂七八糟的信封和信紙,往曉彤面前一送,板著臉說:「你倒給我解釋解釋看,這是怎麼一回事?」
曉彤怯怯的看了看那小信封上的字和信箋上的幾句話,就眨了眨眼睛,屏著氣,又要哭又要笑,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嘴唇尷尬的癟著,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夢竹生氣的說:「你講呀!你天天去念書,怎麼念出這種玩意來的?這個寫信的人是哪裡來的?你說呀!今天你不說明白,就不許睡覺!」
「哦,媽媽,哦,媽媽!」曉彤低低的叫,像個待決的囚犯。慚愧、惶惑,和恐懼使她面色蒼白。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眼淚卻成串的滾落了下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夢竹說:「你別哭呀!我問你,你認識這個寫信的人嗎?」
曉彤點了點頭。
「那麼,這是你的男朋友,是嗎?」
曉彤又點了點頭。
夢竹瞪視著曉彤,在曉彤的床上坐了下來。男朋友!曉彤?那個幾年前還和鄰居的孩子們扮姑姑宴,跳橡皮筋的小女孩,那時時刻刻發生點小問題,都要叫一聲「媽媽」的小女孩
!是什麼時候長大的?是什麼時候瞭解了相思之苦的?曉彤?那麼純潔、幼小、稚弱的一個孩子!有男朋友?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在她心目中,曉彤僅僅是剛離開襁褓而已,還是她
的「小小的女兒」,怎麼會已經懂得戀愛了?
瞪著曉彤那張年輕的臉,她無法平定自己的情緒,無法平定由於驟然發現曉彤已長大而生出的慌亂感。她的表情使曉彤嚇住了,發出一聲喊,曉彤撲進了母親的懷裡,叫著說:
「媽媽,你生氣了嗎?媽媽,你不高興了嗎?媽媽,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你別瞪著我,你罵我好了,媽媽!」
夢竹深呼吸了一下,意識回復了一些,她拉住曉彤,拍了拍身旁的位子,示意要她坐下。然後,她整理著自己腦中紛亂的思緒,好半天,她總算平定了下來,而決心接受這個來到
的事實了。她望著曉彤,溫和的問:
「他叫什麼名字?」
「魏如峰。」
「你們怎麼認得的?」
「在顧德美的生日舞會上。」
「哦!」夢竹回憶著那個日子。「他在讀書?」
「不,已經做事了。」
「在什麼地方做事?」
「泰安紡織公司。」
「什麼學校畢業的?」
「臺大,外文系。」
夢竹沉思了一會兒,拿起魏如峰寄來的那封信,七個小巧玲瓏的信封,兩句小詞和那寥寥數語,何等細密,而富於幽默感!她突然興奮了起來,女兒總要長大的,你不能不讓她長
大,大了總要戀愛結婚的!自古以來,這就是一定的法則!那麼,女兒有了對象總是可喜的事,聽起來,這男孩子的條件還不太壞哩!她沉吟了一下,又問:
「他的家在臺灣?」
「不,他是跟著他的姨丈到臺灣來的!他的父母都留在大陸沒有出來。」
哦,這也不錯。基於一種母性的自私,她為曉彤設想,嫁過去不必伺候翁姑,也是一項優點!她點點頭說:
「如果我記得不錯,你們才認識三個多月,已經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麼深的感情了嗎?」
曉彤脹紅了臉,默然不語,夢竹想了想,又說:
「大概所謂留在學校裡做功課啦,到顧德美家去啦,都是和男朋友約會去了吧?」
「噢,媽媽!」曉彤低低的叫。
夢竹托起了曉彤的下巴,直視著她緋紅而窘迫的臉,和清亮的水盈盈的眼睛。那不安而又煥發著光彩,羞澀而又流露著癡情的神態,竟使她心中掠過一陣激蕩和感動。她用手撫摩
了一下她的面頰,問:
「你愛他嗎?曉彤?」
「媽媽!」曉彤懇求似的喊。
夢竹微笑了起來,對曉彤點點頭。
「去通知他,下個星期天到我們家來吃晚飯!」
「媽媽!」曉彤發狂的喊了一聲,撲過去,用手勾住夢竹的脖子,把頭埋在夢竹的胸前,不住的揉搓著。
夢竹拍著曉彤的背,哄孩子似的說:「好了,好了!別鬧了。」
但是,她自己也是那麼激動,她覺得眼眶濕潤了。「曉彤,但願她有一份最好的、最美的、最詩意的愛情!」她喃喃的在心中自語著。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27:54
【第九章】
何霜霜緩緩的駕著車子,遠遠的跟蹤著前面那輛摩托車。在蒼茫的暮色裡,她仍可清晰的看到曉彤把面頰倚在魏如峰的背脊上,和那兩隻小小的,纏在魏如峰腰上的胳膊。她咬住
嘴唇,瞇起眼睛,望定了前面的目標,手心中微微的出著汗。有個念頭像毒蛇般在她腦中盤踞。她踩動油門,加快了速度,如果她就這樣對那輛摩托車衝過去,會有怎樣的結局?輾碎
那一對熱戀中的男女,也輾碎她自己的可悲的戀情!車子的速度越來越快,那輛摩托車也越來越移近,幾乎已經跳到她的車窗門口了,她猛然煞住車,把頭撲在方向盤上,一頭一身的
冷汗。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那輛摩托車已經馳得老遠了,渾然不覺幾秒鐘前可能來臨的世界末日,那個瘦小的女孩仍然緊貼在前面的男人的背上。
何霜霜拭去了額上的汗,重新發動了車子。感到腦中昏昏沉沉,四肢癱軟而無力。身子似乎也和她一樣的癱軟無力,那樣慢吞吞的向前面滑去。在一條巷子口,她看到魏如峰的摩
托車停了,那個女孩子正跳下車來。何霜霜放慢了速度,凝視著前方。那女孩對魏如峰說了些什麼,然後擺擺手作了個再見的姿勢,但是,魏如峰突然拉住了她的手,於是,她站定了
。他們就這樣拉著手彼此凝視。或者,他們只凝視了幾秒鐘,可是,在何霜霜的感覺上,他們已凝視了幾百個世紀。當曉彤終於跑進了巷子裡,何霜霜就踩動油門,把車子疾馳到前面
,停在那仍然對著空巷子癡癡注視的魏如峰身邊。
魏如峰被汽車喇叭聲驚動了,他回過頭來,何霜霜的頭伸出了車窗,正帶著個嘲諷的微笑,冷冷的看著他。
「嗨!表哥,人已經走遠了,還看什麼?」
魏如峰皺皺眉,問:「你到這兒來做什到?」
「誰規定了我不可以到這裡來?」霜霜挑戰似的問。
魏如峰聳聳肩。「你當然可以來,只是未免太湊巧了!」
「湊巧?哈哈哈哈!」霜霜放肆的笑了起來:「由鈴蘭到這兒,車子走了二十五分鐘,你的速度真慢呀!」
「霜霜,你在跟蹤我們嗎?」
「只是想知道你的女友是那一號的人物。原來就是顧家舞會裡那個小土包子!表哥,你對女人的胃口越來越小了!據我看來,杜妮比她好得多了,你怎麼捨棄杜妮而找上這個鄉巴
佬,真讓人笑話!」
魏如峰緊盯著霜霜問:「你跟蹤了我們幾天了?」
「好多天,怎麼樣?」
「你想要做什麼?」
「不做什麼!」霜霜滿不在乎的挑挑眉:「看她的樣子,還小得很哩,居然敢穿著制服和男朋友滿街亂跑,所謂名震臺灣的女中,出來的學生也不過如此!」
「她和你同年。」魏如峰冷冷的說,扶住車把,發動了車子。
「慢著!」霜霜喊:「表哥,請我吃飯去!中國之友社,然後跳舞,怎樣?把摩托車放到車後座去。」
魏如峰默默的看著她,搖了搖頭。
「不行,霜霜。你可以去找顧家的三兄弟!」
「表哥!」霜霜叫:「我不要顧家三兄弟,你陪我去!」
「我有事!」魏如峰喊了一聲,頓時發動了車子,向前面衝去。
「表哥,你敢走!」霜霜大叫著,也踩動油門,想追上去。可是,立即她又放棄了,把車子熄了火,她頹然的把頭撲在方向盤上。聽著摩托車的馬達聲越走越遠,她感到渾身被人
撕裂般的痛楚著。一時間,她想狂叫狂喊,她想捉住魏如峰,撕打他,唾罵他。但,她什麼都不能做,只在方向盤上痛苦的轉著頭,痛苦的扭動著身子,像害重病般窒息的呻吟著。
「喂,你病了嗎?」一個聲音突然在她身邊響了起來,她沒有動。接著,那聲音又響了,是個嫩嫩的男性的聲音:「我能不能幫你忙?」
她從方向盤上抬起頭來,從睫毛下注視著他,一個高個子的男孩子,寬肩膀,長手,長腳。穿著件白襯衫,黃卡其布褲,儘管穿得不好,卻很有股帥勁,濃黑的頭髮下是張年輕的
,方方正正的臉,烏黑的眼珠似曾相識,兩道濃眉有點英雄氣概。那副雙手插在口袋裡,挺立於暮色之中的樣子像一頭初長成的漂亮的公鹿。
她坐正了身子,把頭髮拂向腦後,懶洋洋的說:「嗨!」
「你病了嗎?」他彎下腰來問。
她聳聳肩。「病了,又怎樣?」
「要我幫你忙嗎?」他熱心的問。
她瞇起眼睛來看看他。
「你會開車嗎?」她問。
「噢,」十分懊喪的一聲感嘆:「我不會。」
「那麼,你怎樣幫我?」她斜視他,仿佛是貓兒在逗弄一隻小老鼠。
「我——」囁嚅的,半天才吐出一聲:「你可以教我!」
她笑了,打開車門,她說:「進來吧!」
他坐了進去,坐的是駕駛座旁邊的位子,方向盤仍然握在她的手中。
「我們到哪裡去?」她扶著方向盤問。
「哦?」他看來頗為困惑,傻兮兮的。「你不是病了?」
「剛剛病了,現在已經好了。」她說,發動車子,駛上了街道,一面轉過頭來說:「我還沒有吃飯,你陪我吃飯去,怎麼樣?」
他一驚,下意識的摸了摸口袋,終於吞吞吐吐的說:「我沒有錢。」
她大笑了,說:「我請你!」車子迅速的向衡陽街駛去,她側過頭來望望他,有種貓捉老鼠的殘忍的快樂,她喜歡他那股「嫩」勁和「傻」勁。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下巴上連
鬍子的影子都還沒有!她問:
「你叫什麼名字?」
「楊曉白。」
車子慢了一下,她頓了頓,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楊曉白。木易楊,早晨的曉,白顏色的白。」
「唔,」她瞇起眼睛,加快速度,車子平安的闖過一個紅燈:「你有姐姐或妹妹嗎?」
「是的,有個姐姐,」
「應該是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紅雲了,是嗎?」她嘴邊掛著個冷笑。
「什麼?」他沒聽懂。
「我在說你姐姐的名字。」
「楊曉彤。」
她點點頭。車子滑入熱鬧的衡陽街,在穿梭的車輛中,和霓虹燈的閃爍下,她把車子直駛向中華路。她的嘴唇閉得緊緊的,眼睛裡閃耀著一簇殘酷和報復的火焰。
車子穿過了新生戲院前的平交道,她轉過來望著曉白說:
「吃了飯,我們去跳舞,怎樣?」
「哦,」他有點驚慌失措:「跳舞?我——」
「不會?」她問,接著就大笑了起來:「唔,不會跳,是嗎?如果有書房,我們可以關起書房的門,讓我來教你跳華爾滋。」
他注視著她,她的話使他感到莫名其妙,他有點懷疑她的神經是不是正常?可是,她那漆黑如墨的兩排睫毛和充滿野性的大眼睛讓他的脈搏加速跳動,而她那毫不拘束的談話更讓
他感到刺激和興奮,一個多麼大膽和豪放的女孩子!這種女性對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在這陌生和好奇的感覺中,他有些為之眩惑了。
深夜,霜霜駕駛著車子向中山北路馳去,她已經半醉,車子在街道上左衝右撞,好幾次都差點衝上了人行道。可是,像奇蹟一般,她仍然把車子平安的開回到家門口。走進家門,
她嘴裡亂七八糟的哼著歌曲,高跟鞋響亮的衝上臺階。
一個瘋狂的晚上!想起那憨態可掬的曉白,她就想笑。那歪歪倒倒的舞步,那脹得比酒的顏色還紅的臉,那傻瓜兮兮的懵懂樣子!她笑著跨進了客廳裡。你的姐姐搶走我的愛人,
不要緊,我就在你的身上報復!哈哈哈哈!她在客廳裡邁著醉步,笑著。突然間,一個人攔在她的面前,她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何慕天。
「站著!霜霜!」何慕天喊。
「哈哈,爸爸!」霜霜把一隻手放在何慕天的肩膀上,笑著說:「你在這冷冰冰的房裡做什麼?你如何打發你寂寞的時光?嗯?爸爸?你為什麼待在房裡等著年華老去,等著頭髮
由黑變白?嗯?爸爸?你有錢,你為什麼不去買快樂?我告訴你任何一種快樂都可以用錢買到!包括愛情在內!你應該買一個女人,我應該買一個男人——」
「霜霜!」何慕天沉痛的搖搖頭:「你這樣混下去如何是好?你坐下來,我和你談談!」
「別!爸爸!」霜霜警告的喊:「別和我談話!我們來跳舞吧!聽說你年輕時瀟灑風流,現在怎麼變得這樣老氣橫秋?」說著,她擁住何慕天,在屋子裡轉了起來。
何慕天擺脫了她,試著要把她推進一張椅子裡,但她仍然獨自在屋子裡打圈圈,同時,用她特有的相當好的歌喉唱著:
「香檳酒氣滿場飛,舞衣人影共徘佪——」
「霜霜!」何慕天皺著眉叫:「你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你懂嗎?無論如何你應該把高中念畢業——」
「爸爸,別說教!像個老太婆!」霜霜說著,歪歪倒倒的向樓梯上走去:「爸爸,你是個老寂寞,我是個小寂寞,我們應該一起尋歡作樂,像『晨愁』裡的父女一樣!你不該動不
動就想教訓人。」她把身子傾在樓梯扶手上說。然後,又繼續跨著樓梯,一面亂唱著:
「——勾肩搭背,進進退退——你這樣對我眉眼亂飛,叫我今夜不得安睡——」
她的歌還沒唱完,魏如峰出現在樓梯口了。他穿著睡衣,揉著惺忪的睡眼,皺著眉望著霜霜說:
「半夜三更你怎麼又唱又叫,霜霜,你才真讓人無法安睡呢!」
霜霜一眼看到魏如峰,就忘了唱歌,她直視著他的臉,大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唇微張著,像是突然發現了一樣希奇古怪的東西,那樣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一瞬也不瞬的盯了
他起碼五十秒鐘,才猛的揚了一下頭,如同從個夢中醒來般,忽然爆發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氣。她對他衝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在魏如峰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以前,她已出
其不意的抽了他兩記耳光,然後又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大嚷著說:「好呀!你來了!你這個大眾情人!交際花、舞女都玩過了,還有天上的小星星陪你!還有小小的紅雲陪你,好呀
,魏如峰,你是歡場中的浪子,你有種!從交際花到女學生,你一概包攬——」
「霜霜!」魏如峰喝了一聲,用力想把她纏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臂扯下來,可是霜霜纏得更緊了。魏如峰放棄了和她掙扎,盯著她的眼睛,用一種近乎沉痛的口氣說:「你怎麼會變
得這樣子?喝得這麼醉?」
「我醉了?」霜霜斜睨著眼睛問。接著,就大笑了起來說:「我醉了?可能!我喝掉了一瓶蘭酒,整整一瓶!嚇得那個小傻瓜乾瞪眼,只敢陪我喝啤酒!哈哈,啤酒,你聽說過嗎
?哈哈,那朵小紅雲也是那樣怯兮兮的嗎?唔——很公平!這世界上的事都公平,紅雲陪你,白雲陪我,哈哈哈,公平之至——」
「霜霜!你在說些什麼?」魏如峰皺著眉問,想把她的身子推開。
她貼緊了他,收起了笑,狠狠的說:「你敢推我,我就把你拉下樓梯去!我告訴你,魏如峰,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什麼時候欺侮了你?」魏如峰問。
「你欺侮我!你從頭到尾就是欺侮我!」霜霜跺著腳大叫:「我恨你!恨透了你!我從沒有恨一個人像恨你這樣!我希望你死掉,馬上死掉!」叫著叫著,淚水溢出了她的眼眶。
突然間,她俯下頭去,一口咬住魏如峰的手臂,洩憤的下死力咬住不放。魏如峰痙攣了一下,卻無法把手臂從她的牙齒下抽出來,只好站住不動。
何慕天一直站在樓下的大廳裡,望著霜霜發愣,這時,他趕了上來,用手按住霜霜的肩膀,叫著說:「霜霜!你發瘋了?趕快鬆口!」
魏如峰靠在樓梯扶手上,對何慕天搖了搖頭,一面凝視著霜霜那烏黑的頭髮。片刻之後,他用另一隻手輕輕的撫摩著霜霜的頭,低低的問:「夠了沒有?」
霜霜鬆了口,沒有立即抬起頭來,她注視著魏如峰手臂上的齒痕,破皮處正滲出血來,整個被咬住的部份已成紫色。她緩緩的抬起眼睛,怔怔的仰視著魏如峰,烏黑的眼珠微微轉
動,淚水逐漸淹沒了那對黑眸,縱橫的沿著面頰滾落了下來。她撲過去,用手抱住魏如峰的腰,面頰貼在魏如峰寬闊的胸膛上,哽咽的喊:「表哥!表哥!表哥!」
魏如峰輕撫著她的背脊,自己也鼻中酸楚。半晌,他低聲說:「好些嗎?去洗個臉,怎麼樣?」
霜霜一語不發的點了點頭。
魏如峰牽住她的手,不費勁的把她帶進了浴室,打開水龍頭,他把她的頭撳在水龍頭下沖,然後用塊大毛巾包起她水淋淋的頭髮。托起她的下巴,他審視她。接著就嘆了口氣,柔
聲的說:「霜霜,清醒一些沒有?」
霜霜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魏如峰,半天才點了點頭。
「那麼,去洗一個冷水澡,可以使你舒服一些。我去叫阿金來伺候你。」他為她打開浴盆的水龍頭,就走了出去,到樓下喚起了睡眼朦朧的阿金。然後,他停在何慕天的前面,兩
人默然對立了片刻,魏如峰說:「姨丈,我想,我應該搬出去住。」
何慕天燃起一支煙,深思的注視著魏如峰,帶著一絲祈盼的神色說:「如峰,霜霜真比不上那位楊小姐嗎?」
魏如峰有些失措,默然片刻才說:
「姨丈,她們兩個是沒有辦法比較的,是完全兩種不同的典型。事實上,論相貌,可能霜霜還比曉彤漂亮,但是這種感情上的事幾乎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我明白,如峰。」何慕天長嘆了一聲說:「這種事——只是緣份罷了。」
「姨丈,」魏如峰說:「我剛剛的話沒有說完,我說,我想搬出去住,而且想辭掉泰安的職位。」
何慕天把煙從嘴裡拿出來,銳利的盯著魏如峰看,問:「為什麼?」
「我對商業沒什麼興趣,而目前的情況,我住在這裡也有點不方便,我很想到中學去做個教員,或者到報館去做個編譯一類的工作。說實話,我現在總自覺是在倚賴著你,這使我
在心理上很不安。」
何慕天抽著煙,然後,他把一隻手放在魏如峰肩上,緊壓了一下說:「如峰,你是不是因為我上次說的那些話而心存芥蒂?忘了它吧。如峰,公司裡是少不了你的,而且,我從不
認為能繼承泰安的人選除了你之外還會有別人。我也不贊成你搬出去,我把你帶到臺灣來的時候,你才十幾歲,你等於是我的兒子,既然你不能做我女婿,我就把你當兒子吧!當然,
如果你要結婚,我願意送一幢小洋房給你做結婚禮物,在你婚前,別再說搬出去的話。至於辭職一節,我想你是說著玩的。」說完,他就轉身向樓上走去。又回頭指指如峰的手臂說:
「你最好去上點藥,我希望霜霜已經發洩盡了她對你的恨和愛。」站在樓梯口,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如峰,我很希望能見見你的女友。」
「喔,」魏如峰從沉思中醒了過來:「一定!姨丈,星期天她先到我家來,然後,」他笑了笑:「我也要闖一個大關。」
「怎麼?」
「她家裡要見我。」
「緊張嗎?」
「非常緊張。」
「她父親做什麼的?」
「在××機關做事,家裡環境似乎不太好。」
何慕天點點頭,上了樓梯,在浴室門口,他碰到剛剛浴罷的霜霜,滿頭濕漉漉的頭髮,一對迷迷濛濛的眼睛,披著件淺藍色的睡袍,看來十分淒苦無告。
「霜霜,」他站住,為她繫好睡衣領口的帶子:「早些去睡吧!明天起來的時候把所有的不快都忘記,你是灑脫的孩子,一次小小的打擊,應該只會使你長成,而不會使你倒下。
」
「爸爸,」霜霜輕聲的,幽幽的說:「明天還有明天,明天的明天還有明天,我每一個明天都一樣,在昏昏沉沉中醒來,又在昏昏沉沉中睡去。爸爸,我永不會快樂。」說完,她
搖搖頭,頭髮上的水珠摔了何慕天一身。轉過身子,她走進自己的臥室,關上了房門。
何慕天愣了愣,呆呆的站在那兒,望著霜霜的房門,一種痛苦和酸澀的感覺爬上了他的心頭,淒楚的壓迫著他。他茫然的四顧了一下,似乎想找尋什麼足以支撐他的東西,最後,
他深深的抽了口氣,喃喃的說:
「如果她有一個母親就好了!」
閉了閉眼睛,搖了搖頭,他腳步不穩的回到了房間裡。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28:19
【第十章】
這個星期天的節目是緊湊而豐富的,按照魏如峰和曉彤的計劃,是:上午九點鐘,曉彤到何家,見見何慕天,也參觀參觀魏如峰居住了多年的屋子,還有與曾有一面之緣的霜霜交
交朋友,中午,則留在何家午餐。午飯後,一起去看場電影,逛逛大街,然後去曉彤家裡,在曉彤家晚餐。對曉彤而言,這簡直是個大日子!
早晨睜開眼睛來,耀眼的陽光似乎是最好的預兆。翻身下床,為了穿什麼衣服大費周章,穿制服,太不像樣!除了制服,竟無一件可穿的衣服!幸好天氣還很熱,那唯一的一件白
紗衣服又派了用場,穿上它,再披一件媽媽的白毛衣,攬鏡自照,居然也亭亭玉立,雅潔溫婉,像魏如峰常說的,是顆小星星,她不自禁的微笑了。
急急的吃了早餐,在母親關懷的凝視下,在曉白抿著嘴角的笑容裡,還有父親蹙著眉裝作不關心的表情中,她匆匆的走出了大門。站在門外,先來一個深呼吸,再找出魏如峰給她
畫的那張簡圖,破例的叫了一輛三輪車,到了中山北路。
車子停在何家門口,曉彤跳下車來,付了車錢,瞻望著那庭院深深的大宅子,她有些迷亂和緊張,站在這兩扇闔得嚴嚴的大門前面,她才突然感到自己是那麼渺小寒傖!佇立片刻
,她正想伸手按門鈴,大門豁然而開,從裡面疾駛出一輛灰色的小轎車,差點撞到她的身上,她慌忙退到一邊,車子的駕駛座上,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側頭看了她一眼,給了她一個不
懷好意的笑。
她有些困惑,望著那飛馳而去的汽車開得沒有影子了,才掉轉頭來。回過頭,她發現大門仍然開著,一個黝黑得像鐵塔似的彪形大漢正倚在門上注視著自己,她囁嚅著,還沒開口
,那大漢已咧開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著說:「我是老劉,魏少爺交代過你會來。你是楊小姐吧!」
曉彤連連點頭,也對老劉微笑。老劉叫來了阿金,讓她帶曉彤進去。阿金領著曉彤穿過花壇和噴水池,走進客廳。曉彤四面環顧,那麼大的院子,那麼講究的客廳!站在客廳中,
她竟微微有種失措的感覺。
這一間房子的大小大概比她家全幢房子的面積還大,沙發是紫紅色的,窗簾是同色的絨布,小茶几上鋪著織錦桌布,放著一個大的花瓶檯燈。另外有一張較大的長桌子,放著一盆
白玫瑰,花香彌漫全室——她正瀏覽著,樓梯上一陣腳步聲,她抬起頭來,魏如峰帶著一臉興奮的笑,從樓梯上跑了下來。
「嗨,曉彤!真守時!」他叫著說。
「是不是太早了?」曉彤問:「或者你們還沒起來。」
「早?」魏如峰含笑的眼睛盯緊了曉彤那張清新秀麗的臉龐,用雙手握住她的胳膊:「我已經等了你十二小時。」
「十二小時?胡說?」
「怎麼胡說?從昨天晚上九點鐘就等起了。」
曉彤閃了一下,躲開了魏如峰想吻她而俯近的頭,警告的說:「別鬧,當心給你家下女看到!」
「有什麼關係?」魏如峰滿不在乎的聳聳肩:「今天,我姨丈起晚了,平常他都是一清早就起來的。昨天晚上來了個客人,和姨丈談到深更半夜。哦,或者你聽說過,墨非!」
「墨非?是不是王孝城?」
「對了,你知道他?看,牆上那張寒雁圖就是他畫的,他是姨丈的老朋友,昨晚跑來不知和姨丈談些什麼?據說半夜兩點鐘才走,要不然,姨丈也不會睡到現在。你可別以為我們
都是愛睡懶覺的。」
「好了,」曉彤笑了起來:「我也沒有說什麼,看你解釋上這一大堆。」
「只因為——」魏如峰托起她的臉來,凝視著她的眸子說:「太希望能給你一個好印象!」說著,他放開她,轉開身子說:「你想喝點什麼?天氣還是這麼熱,我去幫你調一杯檸
檬汁,怎樣?我自己調的比較好,阿金每次都調得太甜,你坐坐,我馬上來!」轉過身子,他走進餐廳裡。
天氣確實很熱,臺灣季節之分最不明朗,天氣變化也最突兀,十一月了,仍然像夏季一般。曉彤脫下了那件白毛衣,站起身來,走到牆邊,去看王孝城所畫的那張寒雁圖。這是一
張大畫,整個畫面是兩隻雁,和幾匹隨風傾倒的蘆葦。一隻雁蹲伏在蘆葦中,另一隻作振翅起飛的樣子,畫得非常勁健有力。
正欣賞著,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知道是魏如峰來了,就依然仰視著畫說:「王孝城也是我爸爸的老朋友,很巧,是不是?就是因為爸爸碰到了他,所以家裡才造成低潮氣氛,他
鼓勵爸爸畫畫——哦,我有沒有告訴過你,爸爸是國立藝專畢業的?爸爸畫工筆人物,最長於仕女。但是,他總是畫不好,每次畫壞了,就和媽媽發脾氣。媽媽呢,也總是忍耐著——
」曉彤停住了,因為身後的人一直沒有說話,而詫異的轉過身子來,等她一轉過身子,才吃驚的瞪大了眼睛。
身後,並不是她想像中的魏如峰,而是個中年男人,頎長的身子,溫雅的面貌,皮膚比一般男人白皙,就顯得眼睛特別的深而黑,有兩道不淡不濃,卻極英挺的眉毛。一眼看過去
,這人混合著儒雅和威嚴的雙重氣質,還略帶著幾分憂鬱。他似乎正專心的注視著她,當她一回頭的那一剎那,她注意到他眼睛中光芒一閃,臉色立即顯得十分蒼白。她為自己那一大
段自說自話而感到尷尬,囁嚅著說:
「我——我以為是如峰,您——?」
「我是如峰的姨丈,」何慕天說,聲調中帶著些難以抑制的顫慄:「你——你就是——楊——楊——曉彤?」
「是的,何伯伯。」曉彤恭敬的說,點了點頭,同時對何慕天展開一個溫柔而寧靜的微笑。
何慕天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面前這張年輕而姣好的臉,那微笑讓他震動,並且絞緊了他的五臟,使他渾身都疼痛而抽搐起來。怎樣的一張臉!似曾相識的臉龐,似曾相識的神韻,似
曾相識的微笑!那小小的身子裹在那銀白色的軟紗之中,看來是那樣的純淨、雅潔、和燦爛!銀白色的衣服!他找尋什麼似的從那有著小花邊的衣領,看到那寬寬的下襬。一陣眩暈感
對他襲擊了過來,摸索到沙發椅子,他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
曉彤似乎有些驚惶,她走到他面前,疑惑的凝視著他,關心的問:「您不舒服嗎?何伯伯?」
「哦,沒——沒有什麼,」何慕天掙扎著說,指指前面的沙發:「坐下來,曉——曉彤。」
曉彤順從的坐了下去,仍然疑惑的望著何慕天。何慕天閉了閉眼睛,用顫抖的手燃起了一支煙,竭力的想放鬆自己過份緊張的情緒。曉彤!在昨天晚上之前,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如
峰的小愛人竟是楊明遠和夢竹的女兒!楊明遠和夢竹的女兒?是嗎?昨夜,王孝城把曉彤的底細揭露時曾震驚的說:
「你居然不知道夢竹當年為什麼去找你?你居然不知道你自己做下的事情——」是的,居然不知道!假若他知道,他不會讓夢竹離開他去嫁給明遠!年輕時,是多麼的糊塗和容易
衝動,他竟讓夢竹走掉!讓她去嫁給明遠!而現在,坐在他面前的是楊明遠和夢竹的女兒!
不錯,世界是太小了,小得像塊豆腐乾,碰來碰去還是原班人馬!魏如峰誰都不愛,偏偏愛上曉彤!魏如峰,他欣賞的男孩子,他曾想將霜霜嫁給他,他看不上霜霜,卻看上了曉
彤!世界上的事多麼不可思議!多麼紛雜和零亂那股寧靜的味道簡直就是當年的夢竹!只有那對黑濛濛的眼睛和夢竹不同,這對眼睛裡盛著許多他熟悉的東西:夢、憧憬、幻想和熱情
!面對著這張依稀相識的臉,他感到全心靈的震蕩和激動。
魏如峰端著兩杯檸檬汁走了過來,一眼看到曉彤和何慕天默然對坐,不禁愣了一下。接著高興的嚷著說:
「姨丈,我來介紹一下吧——」
「不用了,」何慕天對魏如峰擺了擺手,眼睛仍然停駐在曉彤的臉上:「我們已經彼此認識了。」
「是嗎?」魏如峰愉快的問,把兩杯檸檬汁分別放在何慕天和曉彤的面前:「你們談了些什麼?」
曉彤抬起眼睛來望了魏如峰一眼,神情有些困惑。她奇怪何慕天為什麼要這樣古怪的注視著她,仿佛她是個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物,全身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魏如峰在曉彤身
邊坐了下來,看了看何慕天,後者臉上那種專注和類似嚴肅的表情使他詫異,有什麼事讓何慕天不安了?笑了笑,他說:「姨丈,曉彤讓你吃驚了?」
何慕天從遙遠的思想裡返回現實,抽了一口煙,他讓煙霧從鼻孔裡冒出來,惘然的一笑說:
「確實有些吃驚,她像顆小星星。」
「哈!」魏如峰眉飛色舞:「姨丈,你的眼力不錯,我一直就叫她做小星星。又亮、又美、又高!」
曉彤的臉紅了,羞澀和喜悅在她的眸子裡盈盈流動,那煥發著光彩的小臉明麗動人。何慕天無法把眼光從她的臉上移開,緊緊的望著她,他問:
「你在念書?」
「唔,x女中高三。」曉彤說。
「明年暑假畢業?」
曉彤點點頭。
「你家裡有些什麼人?」
「爸爸,媽媽,和一個弟弟。」
「你爸爸——」何慕天困難而艱澀的問:「喜歡你嗎?」
「噢,」曉彤微笑了:「爸爸總是要比媽媽嚴肅一些的,是不是?媽媽脾氣好,爸爸比較急躁一些。不過,爸爸也不常罵我們,他說我是女孩子,不太注意我。他對曉白很關心—
—曉白是我弟弟。」
「哦,是嗎?」何慕天非常注意的聽她說,接著又以一種迫切而過份關懷的語氣說:「你媽媽——你媽媽——我是說,你們生活得很好嗎?很——愉快嗎?」
「哦。」曉彤又笑了,眼睛明朗而生動的望著何慕天:「我們家一直很苦,可是媽媽很會算,有時候我們全家都睡了,媽媽還在燈下算帳。爸爸的薪水不多,曉白的學費很貴,不
過,媽媽總是使我們維持下去,從不肯借債。只是,最近的情況比較特殊一點。爸爸想畫畫開畫展,他已經有十幾年沒畫過了,都是王伯伯——就是王孝城,你知道?」她停下來,詢
問的看著何慕天,後者立即點了點頭,她又接下去說:「他建議爸爸畫畫開畫展,結果,花了很多錢去買顏料、紙、和畫筆,弄得我們只好天天吃素,家裡也攪得烏煙瘴氣——」她的
眼睛變得晦暗了,眉頭輕輕的鎖攏。
「爸爸總是畫不好畫,每次畫不好,就拿媽媽出氣,好像他畫不好畫全是媽媽的責任似的。媽媽也就委委屈屈的受著,當著爸爸的面前不說話,背著爸爸就淌眼淚——」她猛的住
了口,怎麼回事?自己竟把這些家務事嚕嚕囌蘇的向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訴說?多傻多無聊!她脹紅了臉,吶吶的說:「我——我——我說得太多了。」
何慕天正全神傾聽著,眼睛渴切而熱烈的盯著曉彤的臉,聽到曉彤有停止述說的意思,他不由自主的把身子向前俯了一些,近乎焦灼的說:「說下去!不要停止。」
他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命令的味道。魏如峰再度詫異的看了何慕天一眼,姨丈今天未免有些反常,不過,看樣子,他已經喜歡曉彤了。本來嘛,曉彤生來就具有使人不能不愛的氣質
,他早就猜到何慕天一定會喜歡她的。看到他們談得那麼投機,他感到說不出來的愉快和欣喜。
「說——什麼呢?」曉彤微笑的問。
「你媽媽——和你爸爸!」何慕天急迫的說。
「爸爸是國立藝專畢業的,據說,沒畢業前就和媽媽結了婚。」曉彤又繼續說下去。
「婚後沒多久,就生了我,再一年,又有了曉白,勝利後我們就跟著藝專復員到杭州,所以爸爸也可以說是杭州藝專畢業的。接著共產黨又打來了,爸爸媽媽就帶著我和曉白逃難
,受了很多苦才到臺灣。那時我才三四歲,曉白兩歲,家裡很窮,爸爸就到機關去當臨時僱員,然後昇到正式職員,一晃十幾年,爸爸一直沒有調動,他總說他學非所用,當小職員委
屈了他。媽媽就很難過,常常說都是她拖累了爸爸,說爸爸應該成個大畫家,所以,近來爸爸畫畫,媽媽也很鼓勵他。但是,他沒畫成過一張畫,他說筆生鏽了。爸爸是畫工筆人物的
,常常畫美人,但是,也常常給美人洗臉——哦,」她笑了,凝視著何慕天。
「說下去!」何慕天催促著,吐出一口煙霧。
「給美人洗臉,這句話是曉白髮明的,曉白經常發明許多希奇古怪的話。是這樣的,爸爸每次畫美人臉畫好了總不滿意,不是說韻味不好,就是說神態不對。於是,他就要把畫好
的美人臉洗掉重畫,這樣,一個美人臉洗上三四次,白臉都變成了黑臉,一張畫紙也就報銷,連同美人一起進了字紙簍。碰到這種時候,曉白就帶著他的武俠小說溜出大門,我也得趕
快鑽進我的房間!只有媽媽無處可逃,陪著笑臉聽爸爸發脾氣。所以在我們家裡,美人進字紙簍的時刻,就是最可悲的時刻。」
何慕天深深的凝視著曉彤的臉,在曉彤的述說裡,明遠的家庭,夢竹的生活,都清楚的勾畫在他眼前。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絞緊,被壓榨,被碾碎。痛楚、酸澀,和歉疚的各種感
覺一起湧上心頭。他的四肢發冷,額上沁出冷汗,香煙在指縫中顫抖。連吸了好幾口煙,他才能穩定自己的聲調,問:
「那麼,在你家裡,是你爸爸操縱著全家的喜樂?」
「確實如此,」曉彤點點頭:「爸爸高興,全家都高興,爸爸一皺眉頭,全家都要遭殃。媽媽好像有些怕爸爸,被逼急了,才會說幾句。」
何慕天不再說話了,他靠進了椅子裡,深深的吸著煙,仿佛他只有吸煙是唯一可做的事了。他的眉頭鎖得很緊,一口口煙霧把他包圍著,籠罩著,臉色卻出奇的蒼白。
曉彤有些不安,她不大明白何慕天是怎麼回事,她用詢問的眼光望了魏如峰一眼。魏如峰也同樣的困惑,望了望何慕天,他忍不住的問:「姨夫,你沒有不舒服吧?」
「沒有。」何慕天悠悠的回答,心神似乎飄浮在另一個世界裡。
阿金走了進來,對何慕天說:「老爺,你的早飯都冷了。」
「收下去!」何慕天簡單的說:「不吃了。」
阿金退了下去。魏如峰心中的困惑在加深,到底怎麼了?何慕天和平常像是變了一個人,關鍵在什麼地方?曉彤嗎?他看看曉彤,後者純淨的臉龐上,只有溫柔和寧靜,應該沒有
原因讓何慕天煩惱呀。或者是為了霜霜,見到曉彤難免想起日趨墮落的霜霜。對了,原因就在此,找到了答案後,他覺得不必讓曉彤再和何慕天面面相對,於是,他站起身來說:
「曉彤,要不要到我房裡來參觀參觀?」
「好,」曉彤說著,又不放心似的望了望何慕天。慢慢的站起身來。
何慕天像是突然醒了過來,他坐正身子,把煙蒂在煙灰缸中揉滅,用充滿感情的口吻說:「過來,曉彤,讓我看看你!」
曉彤微帶詫異的走近何慕天,魏如峰不解的皺皺眉,他奇怪姨丈竟已直呼曉彤的名字,但,接著他就釋然了,反而有份意外的驚喜。何慕天看著曉彤走近,情不自禁的用手握住了
曉彤的雙手,那柔若無骨的小手引起他內心一陣劇烈的激情。他目不轉睛的凝視她,逐漸的,他覺得眼眶濕潤,喉頭哽結。久久,他才放開她的手,轉頭對魏如峰語重心長的說:「如
峰,珍惜你所得到的。」
「姨丈,你放心。」魏如峰說,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讓何慕天放心,只感到頗被何慕天的神色所感動。
「你們去吧,」何慕天說,顯得十分疲倦。「如峰,好好的帶曉彤玩玩,我要去休息一下。」
魏如峰點點頭,帶著曉彤走上樓梯,已經到了樓梯頂,何慕天突然又叫:「如峰,過來一下。」魏如峰再跑下樓,何慕天深思的問:
「你今天下午要到曉彤家裡去嗎?」
「是的。」何慕天默然片刻,吞吞吐吐的說:「如果你去,最好——最好——別提到我的名字。」
「為什麼?」
「不為什麼,你記住就好了。」
魏如峰困惑的搖搖頭,想到曉彤在樓梯上等他,他沒有時間再來追究底細,匆匆的跑上了樓。
何慕天回到自己的房裡,關上房門,乏力的倒在床上,用手抵住疼痛欲裂的額角,自言自語的說:
「我必須想一想,好好的想一想。」
他真的想了,從昨晚王孝城來訪想起,直到剛剛見到曉彤為止。卻越想越複雜,越想越糾纏不清,頭裡昏昏沉沉,心中迷迷離離。就這樣,他一直躺著抽煙,思想。中午,阿金來
請他吃飯,他理也沒有理。然後,暮色來了,室內荒涼而昏暗,他無力起來開燈,如患重病般癱軟在床上,嘴裡喃喃的低語:「天哪,怎麼辦呢?我能怎麼辦呢?」
尖銳的汽車喇叭聲驚動了他,搖搖頭,他從床上坐了起來,是霜霜!霜霜,他都幾乎忘記她了。下了床,他步履蹣跚的走出房門,剛剛走到樓梯口,就和喝得已經大醉的霜霜遇上
了,霜霜搖搖擺擺的半吊在樓梯扶手上,一眼看到何慕天,就大叫了起來:「哈!家裡的一個男人在家,另外一個男人在哪兒?」
「霜霜!你又喝醉了?」何慕天沉痛的問。
霜霜走了上來,用兩隻手搭在何慕天的肩膀上,醉眼乜斜的望著何慕天,笑著說:「你不喜歡我喝酒?爸爸?你不覺得喝醉了的我比清醒的我可愛嗎?我還沒有完全醉,」她用手
指指自己的頭,醉態可掬的說:「最起碼這裡面還有一部份是清醒的。」
「唉!」何慕天嘆了口長氣,把霜霜的手臂從肩膀上拿下來,想回到房裡去。
但,霜霜一跳就跳了過來,攔在他面前,嚷著說:「爸爸!別走!」
何慕天站住,霜霜笑著說:「有一樣東西要給你!」她打開她的手提包,一陣亂翻,把口紅、手絹、指甲刀——等東西掉了一地,好不容易,找出了一個信封,遞給何慕天說:「
今天早上我在信箱裡找到的,一封美麗的信,請你冷靜的看,少批評!少發表意見!」
何慕天看看信封,是霜霜所念的中學寄來的,抽出信箋,上面大致是:「敬啟者,貴子弟何霜霜因品行不端,曠課過多,並在校外酗酒鬧事者多次。故自即日起,勒令退學,並望
家長嚴加督促云云——」
何慕天抬起頭來,凝視著霜霜,霜霜立即把一個手指按在嘴唇上,警告的說:「我講過,少批評,少發表意見!如果你多說一句,我就放聲大哭!我說到做到,你看吧!」
何慕天蹙起眉頭,仍然注視著霜霜,顯然霜霜的威脅並不是假的,她的大眼睛裡已經充滿了淚,淚珠搖搖欲墜的在睫毛上顫動,那豐滿的嘴唇微張著,似乎隨時準備張開來痛哭一
場。何慕天咬咬牙,嘆口氣,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躺回床上,他用手捧住頭,反覆的低叫:「天哪,我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隔著一扇門,霜霜的歌聲又傳了過來:
「香檳酒氣滿場飛,舞衣人影共徘佪——」
歌聲帶著微微的震顫,在暮色裡飄搖傳送。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28:46
【第十一章】
曉彤剛剛走出了家門,夢竹就開始忙碌起來了,首先是整理工作,把玻璃窗、門、桌椅都擦得乾乾淨淨,連那破舊的榻榻米都擦亮了。只可惜無法修補那些榻榻米上的破布條,也
沒辦法讓那些露著木頭架子的紙門變成新的,考慮再三,依然只有用老辦法,把曉彤的房間和夢竹夫婦的房間中的紙門拆除,把破舊的傢具堆進了曉白的房間。然後,就該忙著上菜場
了。在菜場中不住的打圈子,想以有限的錢,買一桌像樣的菜,這仿佛是人生最難的一項學問。最後,還是一咬牙,超出了預算好幾倍,買了一隻雞,一條活的草魚,和一些別的菜。
回到家裡,立即就鑽入了廚房,一整天的忙碌,都只為了那位嬌客。
魏如峰,他將是怎樣的一個男孩子?夢竹不止一百次在心裡揣測他的樣子,而一次比一次想得漂亮。雖然她對他的認識,只有從曉彤嘴裡聽來的一些,但是,她已經在以一個丈母
娘的心情來愛他了。
明遠看到家裡天翻地覆的整理,一清早就躲了出去,曉白也溜走了。下午明遠是第一個回家來的人,走進家門,他被室內煥然一新的佈置弄得呆了呆,接著,好久沒有聞到的肉香
撲鼻而來,他本能的聳了聳鼻子,又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
夢竹從廚房裡走了出來,臉被爐火烤得紅紅的,眼睛因為興奮和愉快而閃著光,看起來比往日似乎年輕了十歲。這使明遠心頭掠過了一陣微妙的不滿,不過是招待曉彤的男朋友罷
了,又不是夢竹自己在戀愛,何至於緊張興奮成那個樣子!夢竹看到明遠,就不安的笑笑,好像有什麼事必須抱歉似的,然後在圍裙上擦擦手說:
「幾點了?」
「才四點鐘。」
「唔,曉彤說她五點鐘左右和魏如峰一起來。」夢竹說,看了看明遠。「明遠,我看你換一件襯衫吧,我已經給你燙好了,放在曉白的床上。」
「嗯,」明遠皺皺眉。
「還有西服褲,也燙好了。」
「夢竹,別人要追的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丈夫!」明遠不滿的說。
「噢!」夢竹抱歉的笑笑:「總不能弄得太寒酸相,讓曉彤沒有面子呀,聽說那姓魏的是一家大紡織公司的董事長的親戚,家庭環境很好,別叫人看不起我們!」
「面子?」明遠更加不滿了。「我們窮,講什麼虛面子呢?打腫臉充胖子,何必?他要是對曉彤有真心,決不會因為我們家窮而看不起曉彤,如果他對曉彤沒有誠意,我們更不必
顧慮什麼面子了!」
夢竹知道明遠說的也是道理,可是,以一個母親的心,就不會這樣想了。在母性的心理中,能給女兒爭點面子就要給女兒爭點面子。她自己也有年輕的時候,她能深深體會到少女
的心理,那是最敏感也最要面子的年紀。可是,看到明遠臉上有不快的樣子,她就不敢多說什麼,又鑽回到廚房裡,面對著菜刀碪板,她忽然覺得沉重了起來,她知道明遠為什麼不高
興,如果明遠——她摔摔頭,摔掉了一個將要形成的思想,卻又無法自釋的嘆了口長氣。
曉白接著就回來了。他的頭伸進了廚房裡,先來了個深呼吸,閉著眼睛說:「唔,真香!」然後,他將藏在身後的手一揚,嚷著說:「媽,你看!」
夢竹抬起頭來,發現曉白手裡高舉著一束插瓶的花,玫瑰、百合、劍蘭和大理菊,全是名貴花房中所賣的那種花。她驚異的說:「哪裡來的?」
「買的!」曉白笑嘻嘻的說:「我也要為招待我這位未來姐夫貢獻一點東西呀!」
「你哪兒來的錢?」
「我那些兄弟們給我的,我對他們說,我需要一點錢用,他們就這個五毛,那個一塊的湊給我!」
「他們為什麼要給你錢用呢?」夢竹不解的問。
「我們是生死弟兄呀!」曉白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還在乎區區的幾毛錢?」
聽起來滿有道理的,可是,夢竹覺得總有點兒不對頭。但她沒有時間來追問這件事,湯鍋開了,熱氣正從鍋蓋裡冒了出來,蹄膀的火太大了,又必須趕著去弄小。她只對曉白說了
聲:「去把壁櫥裡那個花瓶找出來,插起來吧!」
曉白跑到房裡去取來花瓶,擠進廚房來裝水,站在水龍頭邊,礙手礙腳的,卻又不急著出去。反而伸過頭來,笑嘻嘻的對夢竹說:「媽,那個魏如峰長得很漂亮,有點像電影明星
亞蘭德倫。」
「哦?」夢竹停了切菜,看了曉白一眼:「你怎麼知道?」
「我見過。」
「你見過?」
「嗯,見過好幾次,他有輛『司各脫』,真棒!將來我有錢,也買他一輛,帶著女朋友兜風,才過癮哩!」
「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嘛,」夢竹說:「你還知道些什麼?」
「還知道一件事,」曉白神神秘秘的說。
「什麼事?」
「那就是:姐姐愛那個姓魏的愛慘了!」
「愛慘了?」夢竹搖搖頭,孩子們的形容詞用得真怪,「愛」字還有用「慘」字來形容的呢!「你又知道了!」
「當然,姐姐自己告訴我的,她說認識了那個姓魏的,她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可愛!」
「哦!」夢竹的菜刀停在碪板上,這句話使她的情緒蕩漾了一下。曉彤,她是真的陷入情網了!她目光朦朧的看著切了一半的菜,依稀又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曉彤這樣的
年紀吧,可能比曉彤還要大一點。嘉陵江畔,沙坪壩,小茶館,南北溫泉——那個陪在自己身邊的男人,一襲藍布長衫,瀟瀟灑灑,倜儻不群——
「媽,」曉白的聲音把她喚了回來:「將來我有了女朋友,你是不是也這樣招待?」
「當然,」夢竹的菜刀恢復了工作,忙碌的在碪板上移動。「你是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
夢竹這句話原是順口說出來的,但曉白卻一下子紅了臉,拿著花瓶,他往房裡跑去,一面拋下一句話來:「哈!八字還沒一撇呢!」
夢竹看看那個竄走的影子,怔了怔,接著就微微的笑了起來,還是沒長大的毛孩子呢,也懂得聽到女朋友就臉紅了。跟著時代的進步,孩子們仿佛都越來越早熟了。
曉白跑進了那間「臨時客廳」,忙著把花剪枝插瓶,從沒有藝術的修養,他剪了個七零八落,亂七八糟。
明遠在旁邊看著,忍不住的搖搖頭,嘆口氣說:「太上皇來了大概也不會這樣緊張!」
然後,他接過曉白的剪刀來,把花一枝枝的剪好,插入了瓶裡。
曉彤和魏如峰看完一場電影,已經四點半了。從電影院出來,魏如峰在存車處取出了摩托車,扶著車子,他咳了一聲,把臉色正了正,又拂了拂已梳得很整齊的頭髮,再整整領帶
,拉拉衣服,板著一張臉說:
「曉彤,你看我能夠通過嗎?」
曉彤望了他一眼,不禁掩口一笑,說:
「馬馬虎虎,只是太漂亮,太正經了一些,像是去參見皇帝。」
「老實說吧,」魏如峰皺皺眉,一股苦相:「我今天實在比參見皇帝還緊張哩!」
曉彤坐在摩托車的後座,用手抱住魏如峰的腰,說:「快點吧!」
車子向街道上滑去,魏如峰一面駕著車,一面提心吊膽的問:「喂,曉彤,你那個爸爸很嚴厲的嗎?」
「有一點兒。」
「怎麼個嚴厲法?」曉彤噗哧一笑,說:「他會盤問你祖宗八代,你的私生活,如果上過酒家舞廳,一律列入不純正派,他還會看相,眼睛正不正,眉毛歪不歪,談吐風度,要求
得苛刻之至。假如你說了一個字的謊,他馬上就看出來了——」
「喔,曉彤,你也學會嚇唬人了!」
車子轉了一個彎,魏如峰吸了口氣說:「說實話,曉彤,我這人是什麼都不怕的,見任何人我都不在乎,在讀書的時候,什麼演講比賽啦,學生代表啦,都推我去,就因為我不緊
張,到泰安之後,公司裡有任何招待人的事,也都是我出馬。可是,今天不知是怎麼回事,就是定不下心來,好像有一個預感——」
話沒說完,車子險險的撞上一輛三輪車,魏如峰緊急煞車,才沒有撞上,那車夫還拋下一聲咒詛,自顧自的走了。
曉彤驚魂甫定,拍拍魏如峰的背脊說:
「喂,好好的騎吧,別說話了,等下撞上了汽車才冤呢。那麼,你的鬼預感大概真的應驗了,我不相信你的預感,告訴你,你放心吧,我也有預感,覺得爸爸媽媽一定會喜歡你。
」
「那麼,為你的預感祝福!」魏如峰嚷著說。
車子到了巷口,他們停止了談話。轉進巷子,在曉彤家門口停下車來,還沒有熄掉馬達,大門就開了。曉白含笑站在門裡,說:「我一聽到摩托車聲,就知道是你們來了。」
走進大門,明遠已站在玄關等候他們,他終於換上了乾淨的襯衫和西服褲,不過有點繃手繃腳的顯得不大自在。曉彤訥訥的站著,微紅著臉,不知該如何為魏如峰引見。
還是曉白說了一聲:「爸,這就是魏大哥。」
魏如峰乘機彎了彎腰,喊了一聲「老伯」。明遠點了點頭,冷眼看著魏如峰,他原以為曉彤的男朋友,一定是個和曉白差不多大的「毛孩子」,不料一見之下,文質彬彬的,也挺
持重的,和他的想像大不相同。就這樣一眼,他已經斷定這孩子的分數比曉彤高,不禁對曉彤擇友的能力要刮目相看了。
「請進來坐吧!」明遠說,領先走進了「客廳」。
魏如峰和曉彤跟了進去,望著室內的佈置,曉彤覺得心裡一陣溫暖。放在茶几上的花生動的伸展著枝子,窗明几淨的小屋給人一份說不出來的溫馨之感。雖然沒有辦法和何家的豪
華相比,卻另有一種寧靜雅致。
曉白在曉彤進屋前拉了她一把,在她耳邊悄悄說:
「那一瓶花是我『捐獻』的,漂亮不?」
「謝謝你。」曉彤喜意盎然的臉上綻開了一個微笑。
「別謝我,我這是投資。」
「怎麼?」
「將來我會叫我的姐夫加倍償還我!」
「呸!去你的!」曉彤脹紅了臉說,走進了屋裡。
夢竹從廚房裡出來了,她已經換上了她最好的一件淺藍色的旗袍,頭髮很舊式的在腦後挽了一個髻,這打扮使她看起來很老氣,但也很清爽和高貴。
魏如峰從椅子裡站起身來,曉彤輕聲的作了一番介紹:
「這是我的媽媽,這是魏如峰。」
魏如峰恭敬的叫了聲「伯母」。
夢竹打量著他,頎長的個子,濃眉下一對深湛清亮的眼睛,鼻子太大了一些,嘴也嫌太闊,不過,「味道」頗佳,她幾乎是立刻就愛上了這個「準女婿」。坐了下來,她微笑的問
:
「魏先生府上是——」
「雲南。」
「哦,」夢竹說:「雲南什麼地方?」
「昆明。」
「噢,」夢竹似乎微微的有些震動:「你在昆明住過嗎?」
「我十歲離開昆明,跟我姨丈到上海去,然後又跟我姨丈到臺灣來。」
「哦,那麼,你也跑過不少地方了?」明遠插進來問。
「是的,」魏如峰回憶的說:「抗戰勝利之前都在昆明,勝利後,因為我姨丈到上海經商,我就跟著他到上海。我姨丈雖走入商業界,卻是個非常瀟灑的人,那兩年,我經常和他
到杭州西湖去玩。」
「杭州還記得嗎?」夢竹問:「我們也在杭州住過一段時間。」
「記得清楚極了,三潭映月的迴廊,蘇堤的垂柳,靈隱寺的暮鼓晨鐘,還有那些滿湖的小船。我記得我最喜歡在晚上看半山中寺廟裡的點點燈光,和聽那些木魚鐘磬的聲音,使人
覺得好寧靜,好悠然。」
「那時候你已經能夠體會那麼多了?」夢竹問。
「我是個很早熟的孩子。」
談話似乎一開始就很順利,繞著這個西湖的題目,談料源源湧出,曉彤和曉白這兩個臺灣長大的孩子,反而沒有插嘴的餘地了。
六點鐘左右,飯擺了出來,曉彤幫著母親端碗擺筷子,添飯添菜的,忙得不亦樂乎。魏如峰談鋒一順,也就拋開了那份拘謹和緊張,恢復了原有的灑脫自然。
這天,夢竹並沒有準備酒,因為她覺得招待小輩,酒是不太必須的。可是,大家依然吃得很高興,夢竹是越看魏如峰就越欣賞,連原來感到的他的缺點,也都被他的優點所掩蓋了
。明遠雖然談得不多,但顯然也很愉快。曉彤看到大家都那麼融洽,心裡自然有說不出的高興。曉白背著人,不斷對曉彤做鬼臉,更弄得曉彤時時刻刻都要調開眼光,忍住那不由自主
要綻放出來的微笑。
吃過了飯,曉彤幫夢竹把碗筷撤回廚房裡,夢竹望著曉彤,對她含意很深的笑了笑,曉彤想問什麼,但一看到夢竹的笑臉,就知道什麼都不必問了。夢竹把曉彤拉到身邊來,凝視
著她的眼睛,微笑的說:
「曉彤,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媽媽?你以為媽媽一定會反對你的朋友嗎?這是個出乎意料之外的青年,曉彤,好好的享受你的生命,創造你的未來吧,說實話,我喜歡這孩子!」
曉彤紅著臉鑽出廚房,回到「客廳」裡去了。剩下夢竹,一面擦洗著碗筷,一面情不自禁的微笑。她心懷蕩漾得很厲害,她是真的弄糊塗了,不知是女兒在戀愛還是她又戀愛了?
可是,在這種醉意朦朧的感覺中,也有一份難言的酸澀和淒涼的情緒,她在戀愛著的女兒身上,看到了過多自己逝去的青春和歡樂。
洗完碗筷,回到屋裡,魏如峰正在和明遠暢談文學,這使她愣了愣,明遠素來不長於談話,可是,看來他們卻談得非常之投契。由中國之古典文學,談到西洋的現代文學,接著,
他們就辯起論來了,明遠認為中國之舊文學,決非西洋的新文學所能比擬,魏如峰卻堅持西洋文學有中國文學所沒有的長處。這場辯論的時間不長,很快就因為兩人都同意各有所長,
各有所短而取得協議,宣告辯論結束。
夢竹含笑的聽著他們的談話,衷心欣然。等他們談到一個段落,夢竹就笑著問魏如峰:「你學文學,為什麼又在商業界服務呢?」
「因為我姨丈的關係。泰安的股份大部份是我姨丈的,而他又不大喜歡過問公司裡的事,我畢業之後原說在公司裡幫幫忙,誰知一插進手就退不下來了。現在,我姨丈也不肯放我
離開,事實上,我一直希望能從事文教工作,最大的願望,是到報社做記者或編譯。」
「你住在你姨丈家裡嗎?」
「是的。」
「你姨媽也在一起?」
「不。很早以前,我姨丈就和我姨媽仳離了。」
「哦?」夢竹有點意外:「那麼,你怎麼還跟著你姨丈呢?」
「這裡面關係很複雜,我的姨丈姓何,是昆明的世家,我母親姓王,也是昆明的世家,而姨丈和我父親又是生死之交。據說,我姨丈娶我姨母並不很情願,我姨丈在重慶讀大學,
然後,不知是怎麼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仿佛姨丈發生了一點桃色糾紛,就和我姨媽鬧翻了,我姨媽一氣遠走,失去了消息。可是,這件事並不影響我父親和我姨丈的感情,所以,我
想到上海去念書時,我父母也很放心的把我交給我姨丈,我就住在姨丈家裡,一直跟著姨夫到臺灣。」
「噢,」夢竹凝視著魏如峰,深思的說:「你說你姨丈在重慶讀大學?什麼大學?」
「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
「中國文學系?」夢竹皺攏了眉頭,似乎在尋思著什麼,接著,就微微的變了色,艱澀的說:
「你說你姨丈姓何?」
「是的。」
「何什麼?我是指他的名字?」
魏如峰正要說話,夢竹卻又突然跳了起來說:
「噢,談這些沒什麼意思,你的茶冷了吧?魏先生,我去給你換一杯熱的。」她站起來,走到魏如峰的面前去拿茶杯,但她的手是微顫著的,面容青白不定。
曉彤吃了一驚,站起來說:「媽,你不舒服嗎?」
「沒有的事。」夢竹力持鎮定的說,拿起了那個茶杯,剛剛轉身,她就接觸到明遠銳利的目光,那對平日憂鬱深沉的眼睛現在看來陰鷙而凶猛,狠狠的盯在她的臉上。這使她渾身
一震,臉色就更加蒼白了。
然後,她聽到明遠冷冰冰的聲音,像從個遙遠的冰窖中傳來:
「魏先生,你還沒有說完,你姨丈的大名是——」
「何慕天!」魏如峰不假思索的說,何慕天的警告早已忘到九霄雲外了。
夢竹的身子晃了晃,仿佛挨了一下突然的狙擊,她試著站穩,但兩條腿忽然間完全失去了力量,哆嗦著無法站定,手裡的茶溢出了杯子,眼前的景致成了模糊一片,恍惚中,她聽
到明遠冷幽幽的聲音在說:
「曉彤,你沒看到媽媽不舒服了嗎?你最好扶她到曉白屋裡去坐坐。」
她心中翻湧著,許許多多冷得像冰又炙熱如火的巨浪夾攻著她,她呻吟了一聲,任由曉彤把她牽進那堆滿家具的小屋裡。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捧住焚燒欲裂的頭。
曉彤不安的跪在榻榻米上,仰視著她說:
「媽媽,你怎麼了?你一定是在爐子旁邊烤得太久了。」
「是的,是的。」夢竹呻吟著說,在紊亂如麻的腦子裡整理出最後一縷有理智的思想:「曉彤,我想休息,你最好馬上把你的朋友送走。」
「好的,媽媽。」曉彤匆促而恐慌的答了一聲,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魏如峰正木立在客廳裡,夢竹的驚惶失措和驟然變色使他驚疑惶惑,而在驚疑惶惑之中,何慕天的叮囑像電光般來到他的腦子裡。這裡面有什麼不對頭的事?何慕天一定預先已知
道!到底這是怎麼回事?曉彤匆匆的跑出來了,一臉的焦灼和不安,對他劈頭就是一句:「你先回去吧,媽媽不舒服!」
魏如峰點點頭,想找到明遠告辭,但明遠不知何時也已不在房間裡了,只有曉白錯愕的瞪著大眼睛,坐在窗臺上面。魏如峰只得到玄關去穿鞋子,一面問曉彤:
「怎麼了?我說錯了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明白。」曉彤困惑的搖搖頭。
「你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晚上打電話給我好不好?」
「我——」曉彤的話還沒說出口,屋裡傳來明遠嚴厲的一聲呼叫:「曉彤!進來!」
曉彤恐慌的看看魏如峰,掉頭向裡面走去。魏如峰伸手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說:「這事並不單純,你一定要弄清楚,我認為——」
「曉彤!」明遠又在叫了,這次的聲調已接近憤怒:「我叫你進來,聽到沒有?」
曉彤擺脫了魏如峰,急急的就跑到裡面去了。剩下魏如峰呆站在門口,好半天,才回復過意識來,第一個來到腦中的思想,就是:「找姨丈去!謎底一定在他身上!」
跨上摩托車,他風馳電掣的向家中駛去。
夢竹聽到屋外送客的聲音,客人走了,然後一切又趨於平靜。她把臉緊埋在手心裡,喃喃的自語:「怎麼是這樣的呢?老天在安排些什麼呢?為什麼偏偏是這樣呢?」有人走進來
了,她把蒙在臉上的手拿開,看到的是明遠穿著拖鞋的一雙腳,她慢慢的仰起頭來,接觸到明遠的一對冷若寒冰的怒目。
「明遠!」她喊了一聲,又把頭埋進手心裡,渾身顫慄的、哭泣的、哀求的喊:「發發慈悲!我並不知道是這樣的!我並不希望是這樣的!」
曉彤跑進來了,跪在母親面前,她用雙手抓住母親的手腕,叫著說:「媽媽!這是怎麼回事?媽媽,你怎麼了?」
夢竹放下手來,她含淚的眼睛緊盯著曉彤,然後,她一把握住了曉彤的手,握得緊緊的,迫切而激動的說:
「曉彤!如果你愛媽媽,你就對我發誓,從今起,你永不許理那個姓魏的,你答應我,和他絕交!」
「媽媽!」曉彤驚慌的大喊,如同被兜頭澆來一盆冷水,全身都冰冷了。「為什麼?媽媽,為什麼?」
「你發誓!曉彤,你立刻對我發誓!」夢竹喊,把曉彤抓得更緊。
「可是,」曉彤臉色蒼白,黑眼珠裡盛滿了驚恐和哀求:「你說他很好,你說你喜歡他!」
「現在不同了!」夢竹叫:「你對我發誓!」她猛烈的搖著曉彤。「我不許你理他!永遠不許你理他!」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曉彤哭著叫。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許多「為什麼」像一個個大浪,排山倒海的對夢竹捲了過來。她閉上了眼睛,幾千萬個聲音在腦中翻攪掀騰呼叫——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29:11
第二部
【第十二章】
時間:一九四三年
地點:重慶
風中柳絮水中萍聚散兩無情!
※※※
薄暮時分。室內靜悄悄的。楊明遠坐在床上,倚著窗子,就著窗口射進來的昏黃的光線,專心一致的補著他那雙已經千瘡百孔的襪子。整個一間寢室內,除了他之外,就只有王孝
城在修理他破舊的口琴,鐵片和螺絲釘拆了一桌子,零零碎碎的一大堆,卻怎麼都拼不攏來,他一面在拼拼湊湊,一面在低低的詛咒。
暮色在室內加重,光線越來越暗了。
「啪!」的一聲清脆的響聲,接著是王孝城的咒罵:「他媽的!」
楊明遠吃了一驚,針刺進了手指裡,抬起頭來,他沒好氣的說:「怎麼了?你?」
「打蚊子!」王孝城頭也不抬的說,接著又是「啪」的一聲,和王孝城憤怒的喝罵聲:「他媽的,有朝一日,我不殺盡這些臭蚊子,我就不姓王!」
「那麼,你還是趁早改姓吧!」楊明遠說,慢吞吞的打了個結,咬斷了線頭,把襪子送到窗口去,仔細的審視著自己的手工。把補好的襪子從手上抽下來,拿起另一隻沒有補的套
在手上,他數了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個洞。「我打賭耗子在我的櫃子裡做窩了!」
「喂,小楊,」王孝城叫:「燈點起來,怎麼樣?」
「沒桐油了。」楊明遠靜靜的說,開始穿針,穿來穿去,線頭就是不進針孔,他坐正了身子,伸伸脖子,嘆口氣說:「畫上十張工筆翎毛,也沒有補一雙襪子的工程大!」
「你那個還能叫襪子呀?」王孝城說:「叫魚網差不多,如果我是你,才不在這上面費工夫呢!」
「你有接濟,我呢?」楊明遠聳聳肩。
「接濟?誰的接濟到了?」門口傳來一聲興奮的叫聲,接著,一個人影從外面竄了進來,矮矮小小的個子,一對大眼睛,圓圓的臉,一股聰明調皮相:「王孝城,你的接濟來了?
好呀,拿出來,看話劇去!」
「你聽清楚了沒有?」王孝城說:「嘰哩呱啦亂嚷,接濟來了,週末還會泡在宿舍裡呀!」
「咦,宿舍裡的人呢?」小個子張望著問。
「進城的進城了,沒進城的大概都去茶館了。」楊明遠說,終於把線頭穿進了針孔裡,小心翼翼的拉出了線頭,他透了口長氣:「阿彌陀佛!」
小個子趕上前來,伸手奪過楊明遠手裡的破襪子和針線,一面嚷著說:「補這個做什麼,話劇看不看?」
穿了半天的線頭又被拉出來了,楊明遠跳下地來,氣呼呼的說:「小羅,我要揍你!搗什麼蛋嘛!以後全穿你的襪子,看吧!」
「哈哈,我的襪子已經屍骨無存,從上星期起,就根本不穿襪子了。」小羅笑嘻嘻的。
「什麼話劇?」王孝城問。
「江村和舒繡文合演的閨怨,有興趣沒有?」
「有興趣又怎樣?」王孝城無精打采的說:「沒錢!」
「我變個戲法給你們看!」小羅說,伸手在長衫口袋裡一陣摸索,摸出了兩張票來,往桌子上一放,得意的說:「瞧!這是什麼?」
「唔,」王孝城皺皺眉:「你哪兒弄來的?」
楊明遠拿起票來,仔細的看了看,不感興趣的放回桌子上,聳聳肩說:「我說呢,他那裡來的錢,看看日子吧,是上星期的票,小羅就是會這一套。趕快把襪子還給我,我就只有
這麼一百零一雙!」
「我跟你們講,」小羅拿起票來,仍然興致盎然的說:「我們混進去,國泰那個收票員,我已經和他混熟了,包管你們沒問題。江村和舒繡文的閨怨,他們說江村把白朗寧簡直演
活了。你們不去我就一個人去!」說著,他轉身就向門口走。
「喂,等一等,」王孝城喊,一面望望楊明遠:「你呢?怎麼樣?去不去?」
「兩張票,怎麼去三個人?」楊明遠問。
「混進去呀!」小羅叫:「走吧,小楊,別那麼婆婆媽媽了。」
「你有車錢?」楊明遠懷疑的望著小羅。
「哈!」小羅笑著說:「男子漢大丈夫,老天給我們兩條腿做什麼用的?走呀!」
「從藝專走到國泰?」楊明遠問:「假若混不進去,這兩小時的路豈不冤枉?」
「做事全像你這麼瞻前顧後的,人就別活著了!」小羅說,把楊明遠的襪子扔在床上:「到底你們去不去?」
「去!」王孝城說:「反正窩在宿舍裡也是無聊,看不成就當是出去散步的,明遠,去吧!」
楊明遠看看小羅和王孝城,既然他們都去,一個人留在宿舍裡飽蚊子可不是滋味,少數服從多數,還是去吧!換了一件長衫,三個人走出宿舍,繞出校門。
從藝專到重慶市區,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走到磐溪,過河到沙坪壩,再搭車子經小龍坎、化龍橋等地到市區。另一條是走到相國寺,渡江到牛角沱,再經上清寺、兩路口、觀音
崖、民生路到市區,前者路遠,後者是捷徑。所以,一般窮學生都採取後者。走路到市中心,大概要走兩小時。
一經上路,小羅的精神就全來了,小羅是個標準的話劇迷,重慶市的話劇,他幾乎一個也沒錯過,而十次有九次是看白戲。談起話劇演員來,他更是如數家珍,誰的戲路如何,誰
的扮相如何,誰長得頂漂亮,誰的聲音最好聽,簡直就說了個沒完。三個人裡,楊明遠向來是比較沉默的一個,王孝城也不像小羅那樣活躍,於是,一路就聽小羅一個人高談闊論。
走到了民生路,他們選擇了從夫子祠到國泰戲院,正走著,小羅忽然碰了王孝城一下,低聲說:「看到前面那個梳辮子的女孩子沒有?」
「怎麼樣?」王孝城向前面看了看,看到一個少女的背影,兩條烏黑的長髮辮,紮著黑綢結,亭勻的身子,穿著件白底碎花的鯰紗旗袍。
「中大的學生背地裡都叫她作沙坪壩之花,是個寡婦的女兒,她父親以前也小有名氣,是個文學家,可是幾年前就去世了。」
「你知道得倒很清楚,」王孝城說:「現在她們家做什麼的?」
「什麼都不做,家裡有幾塊田,大概就勉強湊和著過日子,她是個女學生,今年暑假才高中畢業,聽說中大很多學生都在追求她。她也很大方,常和大學生們一塊兒玩。你們要不
要認識她?我和她見過兩次,可以給你們介紹。」
「算了吧,」楊明遠不感興趣的說:「認識了幹什麼?」
「小楊天生是個煞風景的人!」小羅說:「你不想認識我就給孝城介紹!」說著,他拉著王孝城向前趕了幾步,喊了一聲:「李小姐!」
前面的少女回過頭來,楊明遠正好也走上前去,一眼看到了一張白白淨淨的臉龐,和一對盈盈然如秋水般的眸子,不禁本能的愣了一下。
小羅已經熱心的嚷了起來:「李小姐,到哪兒去?」
「想去看國泰的話劇,」那少女站住了,微笑的說,一派落落大方的味道。「這麼晚了,多半沒有票了。」
「沒關係,我們也要去看國泰的話劇,正好,我們還多一張票,李小姐就和我們一起去吧!」小羅信口開河的說。
「那怎麼好意思。」少女雖然口裡這麼說,顯然卻並不是拒絕,而且,那坦然的微笑的表情說明瞭她還很高興找到了伴。「本來媽媽要和我一起來看的,臨時又不來了,大家都說
這個戲好,我真不想錯過。」她解釋的說。
王孝城和楊明遠交換了一瞥,楊明遠還來不及代小羅擔心,小羅已在為他介紹了:
「李夢竹小姐,這是我的兩個同學,藝專的高材生,王孝城和楊明遠。」說著,他笑笑,又加了一句:「他們都是真正念書的,不像我是玩的。」
李夢竹笑了,柔和的看了王孝城和楊明遠一眼,那對眼睛沉靜而溫柔,還帶著女性所特有的嫵媚。楊明遠向來見不得女孩子,一看到女性就要臉紅,面對著這樣一個年輕而出色的
少女,他木訥的老毛病就發作了,一句話也不說。
還是王孝城說了句:「我們一起走吧。」
四個人走成了一路,小羅開始在為「閨怨」作廣告了,雖然他根本還沒看過,卻大吹大擂,如同已經看了好幾遍似的,女主角演得如何動人,男主角演得多麼逼真,講得頭頭是道
,甚至於對觀眾反應,都大加描寫:
「演到最動人的時候,臺下鴉雀無聲,所有的觀眾都含著一眶眼淚,人人想哭,又都哭不出來。臺上臺下的感情,完全糅和成一片——」
夢竹聽得十分動容,忍不住的問:「羅先生,你看了幾次?」
「我?」小羅呆了呆說:「還沒有看哩!」
「那麼,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夢竹詫異的問。
「報上廣告裡登的呀!」小羅理直氣壯的說。
夢竹笑了,楊明遠和王孝城也笑了起來。楊明遠暗地裡拉了王孝城一把,低聲的問:「我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還難保呢,他又拉上了這麼個女孩子,到底預備怎麼辦?」
王孝城攤了攤手說:「我怎麼知道?」
到了國泰戲院門口,鬧哄哄的濟滿了人,賣票處仍然排著隊,入口處也早已開始收票,人群在戲院門口擠塞著,其中以學生佔絕大多數。小羅讓夢竹走在最前面,明遠其次,王孝
城再其次,他殿後。走到了收票的地方,夢竹順利通過,明遠指了指後面,也進去了。小羅把兩張假票往收票員手裡一塞,同時推了王孝城一把,示意他乘人潮擁擠的當兒鑽進去,但
,王孝城慢了一步,收票員已經認出票是廢票,就嚷了起來,明遠聽到後面一嚷,知道小羅出了毛病,他向來忠厚,不願顧了自己而丟掉朋友,就拉了夢竹一把,兩人又折回到入口處
來。
收票員看到他們兩個,就又叫了起來:「他們四個是一伙的,都沒有票!」
夢竹望了望明遠,又看看小羅。小羅滿臉尷尬,還在面紅耳赤的和收票員瞎吵。由於他們阻住入口的地方,人潮就在外面擁擠咒罵。夢竹立即瞭解是怎麼回事,打開手提包,她正
想拿錢補票,一隻手橫過好幾個人的肩膀,伸到收票員的面前,手中是四張特別座的票,同時,一個男性的,沉穩的聲音在說:「這四個人的票在這兒,誰說沒有票?」
收票員愣了一下,收了票,嘰咕著說:
「有票不早拿出來,開什麼玩笑!」
四個人走了進去,都不由自主的望著那解圍的人,一個瘦高個子的青年,穿著件灰綢長衫,白皙的皮膚,一對黑而深湛的眼睛,看來恂恂儒雅,帶著股哲人的味道,正對著他們斯
文的微笑著。顯然,他也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後面還跟著一大群人,男男女女都有,一目了然,不知是那個大學的學生。
小羅、明遠、和王孝城等無緣無故收了人家四張票,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是,接著,那群人中跑出來一個胖子,拿著把摺扇,滿頭的汗,一把抓住小羅,大笑著說:
「好呀!你又玩老花樣了,那有帶著女朋友還看霸王戲的!」說著他又和夢竹打招呼:「李小姐,還記得我吧!」
夢竹微笑著點了個頭說:
「是吳先生,是不是?」
「得了,」小羅一看到胖子,就把剛才那一點不自在全一掃而空,又興高采烈了起來,「什麼吳先生,就叫他胖子吳,否則,你叫他他也聽不見,還當你叫別人呢!」
胖子吳爽朗的大笑了起來,一面把那個穿綢長衫的青年拉到前面來,笑著說:「鬧了半天,全是熟人,來來來,大家介紹一下,認識認識!這位是今天請客的主人,何慕天,剛好
他家寄了一大筆錢來,他是我們系裡最闊的一個,所以,大家敲他竹杠,要他請全班看話劇,幸好有幾個同學沒來,要不然呀,你們也只好在外面看看海報了!」
何慕天仍然帶著他那個斯文的微笑,安閒的望著明遠等人,胖子吳又拉了三個人來介紹著說:
「這是我們系中三寶,乾脆連姓帶名都省了,就叫他們大寶二寶三寶就行了,還有個特寶到那兒去了?喂!」他大嚷著喊:「特寶!」
「少缺德好不好?」三寶之一敲了胖子吳一記,說:「大庭廣眾,這樣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胖子吳旁若無人的東張西望了一陣,看看無法找到特寶了,就又忙著把何慕天身邊的兩個女孩子介紹給小羅他們,一個是個瘦高條,黑皮膚,平平板板的身子,一件樸素的陰丹士
林旗袍,鼻梁上架副近視眼鏡,一目瞭然是那種標準的流亡學生,胖子吳介紹出她的名字是「許鶴齡」。另一個則長得小巧玲瓏,小圓臉,大眼睛,嘴角邊兩個深深的小酒渦,忽隱忽
現,一股嬌滴滴的味道。
胖子吳笑著說:「這是我們國文系之花,蕭燕,不過,我們都叫她小飛燕。雖然喊她小飛燕,但是,最怕的就是她會飛掉。」
大家都笑起來了,蕭燕瞪了胖子吳一眼,笑著說:
「你再不口角積點德,當心嘴巴生瘡!」
「好了,小羅,輪到你來介紹一番了。」胖子吳說。
於是,小羅也把明遠等一行人分別介紹了一遍,然後,大家走進場去找位子坐下。這位何慕天也真是豪舉,買的全是頭三排的票,坐定後,明遠拉拉王孝城的袖子,低聲說:「彆
扭!讓中大的請客!」
「改天回請他們就是了。」王孝城不大在乎的說。
夢竹靜靜的坐在那兒,她的左手坐的是小羅,右手坐的就是何慕天。她知道在中大和藝專的學生間,總有些猜忌,友誼是很難建立的。平常,中大總以正式大學自居,對藝專難免
輕視。而藝專的學生,又都有兩個大特性,一是窮,二是狂。像今天這種情形,藝專能和中大玩到一塊兒,倒是不常見。當然,這要歸功於何慕天那四張票。想著,她不自主的就扭過
頭去看看何慕天,她看到一個男性的側影,高鼻子,深幽的眼神,和薄而堅定的嘴。
胖子吳在人群中騷動了一會兒,然後一包瓜子從遙遠的角落裡傳了過來,何慕天抓了一把,遞給夢竹,夢竹又抓了一把,傳給小羅,小羅把整包往楊明遠身上一摔,叫著說:
「吃瓜子是女孩子的事,誰有五香豆腐乾?本人徵求!」
全體中大的學生都哄笑了起來,原來許鶴齡皮膚黑,又平平板板的沒有身段,所以男學生們給她取了個缺德的外號,叫「五香豆腐乾」。小羅不知原委,聽到大家笑,以為嘲笑他
窮得沒錢買豆腐乾,就昂昂頭,大模大樣的說:
「有什麼好笑?咱們藝專,男生窮,女生醜,這是人盡皆知的。窮又有什麼關係?有朝一日,我有了錢,五香豆腐乾算什麼?在座的都有份!」
本來大家已經笑停了,給他這麼一說,又都笑了個前俯後仰。許鶴齡氣得臉色發白,又不好發作,只得板著臉坐著,不住的把眼鏡拿下來擦,擦過了又戴上去,戴上去又拿下來。
蕭燕看不過去,一心為許鶴齡難堪,就哼了一聲,氣憤憤的說:「這算什麼名堂?見鬼!」
小羅以為蕭燕在罵他,就伸過脖子來說:「你別見怪,我又不是說你!」他的意思是指那句「女生醜」而發,心想蕭燕又不是藝專的,幹什麼生這個多餘的氣,就急不擇言的來了
一句「又不是說你!」此話一出,中大那些學生更是笑得彎腰駝背,氣喘不已,許多人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蕭燕脹紅了臉,氣得嘟起嘴來大罵:「出門不利,碰到這種冒失鬼!」
小羅皺皺眉頭,被罵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茫然的回過頭來看著楊明遠,傻不愣登的說:
「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出門不利?誰是冒失鬼?」
大家笑得更凶了,楊明遠雖不明白癥結所在,但也體會到小羅鬧了笑話,又氣小羅在公共場合裡旁若無人的亂嚷,把什麼「男生窮,女生醜」都喊出來,場中又有不少藝專的女學
生,這一下豈不是自找麻煩,就也沒好氣的說:
「誰是冒失鬼?當然是你啦!」
小羅用手摸摸腦袋,困惑的轉過頭來,一眼看到何慕天正微笑的坐在那兒,帶著個有趣的表情看著他,就點點頭,自言自語的說:「反正不能讓別人白請客,挨挨罵也就算了。」
大家又笑了,幸好「當」然一聲開幕鑼響,把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笑聲才算是止住了。
夢竹望著臺上,紅色的幕幔正被緩緩拉開,展露出裡面的佈景。全場都逐漸安靜了下來,沒有一點聲音。她不經心的嗑著瓜子,卻感到有人不在看臺上,而在看自己。她回過頭來
,接觸了何慕天深思而帶著幾分恍惚的眼光,她的心臟猛跳了兩下,臉上就不知所以的發起熱來,調回目光,她定定的看著臺上,不再往旁邊看了。
散戲後,已是夜深。人像潮水般湧出戲院,劇情仍然緊扣在每個人心上,站在涼風習習的街頭,大家才回到現實中來。夢竹急於回家,小羅和楊明遠、王孝城是決定照原路走回去
,雖然何慕天堅邀大家同路搭車到沙坪壩,但,小羅等堅持要走回去,理由是:「那麼好的月亮,那麼涼爽的夜風,又剛看了那麼動人的一個話劇,必須走走談談,才夠詩意!」
於是,他們分作了兩路,小羅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說:「今天領了你的情,改日我有了錢再請你,李小姐交給你了,拜託送她回家!」
何慕天目送小羅等一眾走遠,回過頭來,下意識的又望了望夢竹,夢竹也正望著他,那樣寧靜安詳的一對眸子!當他想捕捉那眼光時,它已迅速的被兩排長睫毛所遮蓋了。他愣了
愣,有種突發的,觸電般的感覺,直到胖子吳一聲大嚷:
「還不去等車,站在路邊發神經病嗎?」
他才驚醒過來。於是,大家向停車站走去。
小羅和楊明遠等走上了路,踏著月色,迎著涼風,向觀音崖、兩路口的方向走。小羅聳聳肩說:
「我喜歡這個何慕天,很夠味兒!」
「什麼叫味兒?」楊明遠問:「我就討厭他那股味兒!仿佛比別人高了一等似的,一副充滿優越感的樣子,是個標準的闊公子而已。別人買了票看話劇,他呢,好像是專門為了看
那個李小姐的!」
「你怎麼知道他在看李小姐?」小羅問:「敢情你也沒看話劇,一直在看他們,是不是?」
「哼!」楊明遠哼了一聲:「別逞口舌之利!反正我不喜歡他這個人,尤其他那對眼睛,像女孩子!」
「有一對漂亮的眼睛有什麼不好?」小羅說:「我就喜歡他那對眼睛,又黑又深,又特殊,給人一種——」他想了半天,跳起來說:「對了,詩意的感覺!」
「詩意?」楊明遠皺皺眉:「你什麼都是詩意,別肉麻了!」
「好了!」王孝城打斷他們說:「別吵了,我維持中立。不過,我有個發現,李夢竹長得很像今天的女主角。」
「舒繡文?」小羅問,點點頭說:「確實有一點!」
楊明遠不再說話,他腦中浮起的是兩對眼睛,一對屬於夢竹的,沉靜溫柔。另一對屬於何慕天的,深幽含蓄。他似乎看到這兩對眸子在相迎相接——他摔了摔頭,管他呢,想這些
做什麼?無聊!邁開大步,他下意識的加快了行路的速度,仿佛有誰在催促他一般。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29:35
【第十三章】
車子停在沙坪壩,夢竹雜在一大群中大學生群中下了車,站在停車處,她看了看那些仍然在笑鬧不停的學生們。夜已經很深了,風從曠野中吹拂過來,帶著田野和夜露的氣息。天
邊上,一彎下弦月在雲層中掩映。她深吸了口氣,夜色使人頭腦清醒,精神振作,和那些人點了點頭,她說:
「我回去了,謝謝你們今天的請客!」
事實上,應該只謝謝何慕天,但她一籠統的都謝了進去。那些學生們都是回中大的。只有夢竹住在鎮上。她正想走,何慕天走了上來,以一副安閒的態度說:
「我送你回去。」然後,在一大串的「再見」聲中,他們分成了兩路。何慕天傍著夢竹,緩緩的向鎮上走去。
月色淡淡的塗在青石板的路上,附近的水田裡,蛙鳴正喧囂著。夢竹低著頭,凝視著石板隙縫中偶爾長出的幾叢青草,和路邊時常飛掠過來的一兩隻螢火蟲,靜靜的向前走著。走
了一段,感到身邊的人過於沉默,她好奇的抬起頭來,有些詫異的望望何慕天,後者臉上有種深思的神情,顯得專注而嚴肅,仿佛在考慮什麼問題,而對周遭的一切——包括夢竹在內
,都漠不關心。覺得沒有什麼話好說,夢竹又低下頭去,繼續瀏覽著路邊的小飛螢,一面用她的全神,去領會著夜色中的一切:神秘的、美好的、和幽靜的。
就這樣,他們一直走到了夢竹的家門口,夢竹站住了,抬起頭,對何慕天沉靜的一笑,輕聲說:
「到了。」
「到了?」何慕天收住步子,似乎有些驚訝,茫然的抬起頭來,凝視著夢竹。
「謝謝你送我。」夢竹說。
何慕天繼續凝視她,嘴唇微微的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夢竹有些困惑,他想說什麼嗎?她下意識的等待著,而沒有立即打門。但是,好長的一段時間,他就一直默默的望著她
,始終沒有開口。那對深而黑的眸子裡,閃爍著一些特殊的東西,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動。這深沉的凝視使夢竹又一次的心跳,多動人的一對眼睛!然後,突然間,他摔了摔頭
,好像猛的振作了起來,說:
「那麼再見了!」
夢竹怔了怔,還來不及答話,何慕天已經掉轉了頭,向來時的路上大踏步而去。夜風裡,他的綢質長衫飄飄蕩蕩,頎長的影子投在石板地上,別有一股飄逸的風度,望著他昂著頭
,瀟瀟灑灑的獨自消失在月光下,夢竹感到一份奇異的困惑和迷惘。倚著門框,她呆呆的佇立著,一直忘了打門,直到門猛的開開了,一個梳著髻,穿著短衫的小腳老婦人,攔門而立
,她才驚醒過來。回過頭,她對老婦人不經心的看了一眼,無精打采的說:「是你,奶媽,你還沒睡?」
「睡?我怎麼睡?」老婦人沒好氣的說:「我的小姐,半夜三更還在外面和男人鬼混,我怎麼能睡?我睡了,誰給你等門呀?」
「奶媽!」夢竹把眉頭一皺,生氣的說:「你越老就越喜歡胡說八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嘛!」
「我說錯了什麼?你別以為我沒看到,我在窗子裡看了你們半天了,兩個人站在門口,面對面的——你不要以為我不懂,我的老眼睛比誰都看得清楚。我告訴你,好小姐,你要知
道自己的身分——」
「奶媽!」夢竹跺了跺腳:「你怎麼了?你這個嚕囌脾氣到底改不改?」
「我嚕囌,我是嚕囌——」奶媽嘰咕著,一面向裡面屋子走去,「你不是吃我的奶長大的,我才不對你嚕囌呢!女孩兒家,半夜三更才回來,還和那些大學生——」
「奶媽!」夢竹叫。
「好,我不說就不說,等將來高家——」
「奶媽!」「好好好,我以後就再也不說你,不管你!」奶媽挪動著一雙小腳,搖搖擺擺的走進裡面屋子,又回頭交代了一句:「你媽要你回家之後到她屋裡去,她要訓你呢!」
不等夢竹答話,她又加了一大串:「給你煮了兩個敲敲蛋,非吃不可哦,這麼晚回來,空著肚子怎麼睡覺?女孩兒家不作興太胖,也不能瘦得前心貼後心——」
夢竹望著奶媽的影子隱進了屋裡,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天哪,難道每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都會變成這樣嚕裡嚕囌的嗎?穿過了堂屋,她走進自己的房間,摸著黑把手提包扔在床
上,再找著了洋火,點起桐油燈,罩上燈罩。然後,面對著一燈如豆,在椅子裡沉坐了下來。
夢竹是半個四川人,他們家原是從北方移來的,祖籍是河南。可是,她父親根本就在四川長大,她的母親是四川人,她也出生在四川,所以,平日她也以四川人自居了。
起先,他們全家都住在重慶市內,她父親是個標準的讀書人,只能守成,而不能創業。平日吟詩作對,花鳥自娛,也始終沒有做過什麼事,只靠她祖父遺下來的幾畝薄田過日子。
這樣混了大半輩子,坐吃山空,田地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苦,等到中日戰事一爆發,重慶成了一般人群聚之地,房價猛漲。夢竹的父親就乾脆把重慶市內的房子賣了,而在沙坪壩買
了這幢小房子,遷居沙坪壩。這一舉倒是很聰明的,後來重慶市內大轟炸,他們的舊居也被炸毀,而沙坪壩始終沒有什麼大影響。
三年前,夢竹的父親去世,這兒就只有夢竹的母親和奶媽,三個女人過著日子。她們把田地租給別人種,而靠租金度日,生活也過得十分艱苦,但和一般戰時的人比,也就勉強算
過得去的了。
靠在椅子裡,夢竹凝視著那一盞油燈發呆,心裡亂糟糟的,好像充塞著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奶媽的那一句「將來高家——」使她心情大壞。高家,高家!她與高家有什麼關係,
她討厭高家!咬著嘴唇,她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睛,那麼深,那麼黑,那其中跳動的小火焰就像面前這盞桐油燈——算了,她坐正身子,見過一次而已,算什麼呢?自己真是有神
經病了!
奶媽推門而入,把兩個「敲敲蛋」往夢竹面前一放。所謂「敲敲蛋」,是把整個的蛋,連皮在滾水中煮上幾秒鐘,就撈起來,裡面蛋白都是半凝固狀態,然後敲開一個小口,吸吮
著吃。據說這種半生半熟的蛋營養價值最高,奶媽對「敲敲蛋」簡直是迷信,每天總要堅持著讓夢竹吃一兩個,而夢竹對這種蛋已經吃得深惡痛絕,一看到敲敲蛋,眉頭就鎖起來了。
「別皺眉頭,」奶媽站在桌子旁邊,一副監視態度:「趕快吃了到你媽屋裡去,你媽在等你呢!」
「要罵我嗎?」夢竹問,無精打采的望著那兩個蛋。
「唔,今天——」奶媽欲言又止,說:「趕快吃呀!」
「今天怎麼?」夢竹抓住她的話頭問。
「沒怎麼!」奶媽叫著說,把蛋敲了口,送到夢竹鼻子前面來:「好小姐,趕快吃了吧,不是三歲大的娃娃了,還要我老奶媽來餵你嗎?」
「今天一定有事,」夢竹說:「你不說,我就不吃!」
「你吃了,我就說!」夢竹望了望奶媽,奶媽拿著蛋,挺立在那兒,板著臉,一點也不肯讓步的樣子。
無可奈何,她接過蛋來,一面吸吮,一面說:「你可以說了吧!今天有什麼事?」
「沒什麼大了不得的事,高家的人來過了!」
夢竹一口蛋吮了一半,聽到這句,整口蛋全噴了出來,本來就不喜歡吃這種半生半熟,充滿腥味的蛋,加上這句話,更是倒足胃口。她把手裡的蛋向桌上一摔,往椅子中一靠,閉
上眼睛說:「不吃了!」
「你看你,」奶媽一面收拾著桌上的蛋殼,一面急急的說:「這就又發急了,什麼了不起的事呢,女孩兒家,總不能跟著媽媽一輩子呀——」
「你不要女孩兒家、女孩兒家的好不好?」夢竹氣呼呼的說:「當了女孩兒家就該倒楣嗎?」
「哎喲,」奶媽叫:「這就叫倒霉了嗎?那麼,那個女孩兒家會不倒霉呢?人家高家——」
「不要講了!」夢竹叫。
「好好好,不講不講,」奶媽忍耐的說,嘆了口氣:「你媽在等你呢,快去吧。」
「不去了,不能去了,你說我睡了。」
「那怎麼成?快去吧,不是三歲的小娃娃了,你媽也不會怎麼說你的,有我呢!」
夢竹嘟著嘴,斜睨著奶媽,滿臉的猶豫和不情願。奶媽是夢竹生下地的第三天就進了李家門,她自己那個差不多時間生的女兒交給了鄉下人去養,她來做夢竹的奶媽,兩年飽下來
,她疼夢竹勝過了疼自己的女兒。等夢竹斷了奶,她就留在李家做些雜務,時間一久,她的丈夫死了,兒子獨立了,女兒嫁人了。剩下她一個孤老太婆,就乾脆把李家當自己的家一樣
住下了。對夢竹她有一份母親的疼愛,又有份下人的尊敬。不過因為是看著夢竹長大的,自然也有點倚老賣老。夢竹對她,也是相當讓步的。
「好了,快去吧!」奶媽推推她的肩膀說。「好,去去去!」
夢竹一跺腳,站起身來說:「反正又是要挨罵的!」噘著嘴,她向母親房裡走去。
李老太太年輕時是個美人,原出生於書香世家,可是到了李老太太的父親這一代,已經沒落了。由於貧窮而又傲氣,李老太太的婚事就變得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二十八歲那年
,才嫁給夢竹的父親。而夢竹的父親比李老太太還要小三歲,因為這個關係,李老太太在家庭裡一直是掌握大權的人,夢竹的父親脾氣比較隨和柔弱,她母親卻剛強堅定。所以,別人
的家庭裡,是父嚴母慈,夢竹的家庭中,卻是母嚴父慈。從小,夢竹就很怕母親,李老太太有種天生的威嚴,和說一不二的作風,她的話就是法律,即使對這個唯一的女兒,她也是不
常假以辭色的。
夢竹走進母親房裡時,李老太太正坐在床上,靠著床欄杆。床邊的小桌上亮著一盞桐油燈,李老太太戴著老花眼鏡,在燈下看一本彈詞小說「筆生花」。聽到門響,她抬起頭來,
望著走進門來的女兒。取下了眼鏡,她沉著臉,用冷靜的聲調說:「過來!夢竹!」
夢竹有些膽怯,還有更多的不安和不高興,仍然皺著眉,她慢吞吞的挨到了床邊。
「坐下來!」李老太太拍拍床沿。
夢竹默默的坐了下去,不敢看母親,只低垂著頭,望著棉被上的花紋。
「抬起頭來,看著我!」李老太太命令的說。
夢竹不得已的抬起頭來,用一副被動的、忍耐的神色望著母親。李老太太的眼睛是嚴厲而銳利的,在夢竹臉上搜尋的注視了一圈,然後問:「今晚到哪兒去了?」
夢竹囁嚅著,說不出口。
「對我說!講實話!」
「看話劇去了。」夢竹低低的說,垂下了眼睛。
「我叫你到高家去,結果你去看話劇去了!嗯?」
「大家都說那個話劇好,」夢竹低聲的解釋:「路上碰到幾個藝專的學生,我知道他們是去看話劇,就結伴去了。」
「誰送你回來的?」
夢竹俯下了頭。
「說呀!」李老太太厲聲的說。
「一個——中大的學生。」
「好,又是藝專,又是中大,你的朋友倒不少,虧你還是出自書香世家的名門閨秀!你想丟盡父母的臉?讓你父親在泉下都不能安心?」
「我——我——我又沒有做什麼。」夢竹翹起了嘴。
「沒有做什麼!」李老太太沉著聲音說:「你還說你沒有做什麼!你別以為我整天關在家裡不出門,就不知道你的事!中大的學生稱你作沙坪壩之花,是不是?假如你沒有常常跟
他們混在一起,他們怎麼會叫你作沙坪壩之花?多麼好聽的名稱,沙坪壩之花!你要丟盡李家的臉了!我問你,你怎麼和他們攪在一起的?」
「根本就沒有『攪在一起』,」夢竹委委屈屈的說,「還是畢業旅行到南溫泉那次,遇到一群中大的學生,大家就在一起玩過,後來,常在鎮上碰到。偶爾和他們在茶館裡坐坐,
喝杯茶,隨便談談而已。他們中大的學生就是喜歡稱人家這個花那個花的,他們自己學校裡,每一系有系花,每一班有班花,還有校花院花——他們也沒有什麼壞意思。」
「好,你還很有道理,是不是?和男學生泡茶館,看話劇,玩到深更半夜回來!你還有一篇大道理,你認為被稱作什麼花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嗎?你一個女孩子,每天在外面和男學
生鬼混,你叫我怎麼樣向高家交代?」
夢竹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母親說:
「是高家來說我的壞話,是不?他們要是不滿意我,正好,大家解除算了。」
「好哦,你說得真簡單!」李老太太把臉一板,厲聲說:「夢竹!我告訴你,你和高家這件婚事,你願意也好,你不願意也好,這是你父親生前就訂下的,你一定要履行!我們李
家也算是世家,可失不起面子!」
夢竹咬緊了嘴唇,臉色發白,半天,才幽幽的說了一句:「我們李傢什麼都沒有,就只剩下了『面子』!」
李老太太氣得眉毛都豎了起來,她瞪著夢竹,看了好久,才點點頭說:「你看不起李家,你也是李家的兒女!你就要遵守李家的規矩!我對你說,以後你永遠不許和那些大學生交
往,否則,我馬上就把你嫁到高家去,免得操心!我說得到做得到,你不要面子,我還要面子!」
夢竹凝視著母親,她瞭解母親的個性,知道她的話並非「威脅」。緊閉著嘴,她不再說話,可是,心頭卻湧起了千萬股的委屈和傷心。高悌!見了人只會傻笑,呆頭呆腦,話都說
不清,半個白癡!自己就該把一生的幸福作這樣的犧牲?逐漸的,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又沿著面頰流了下來,滴在衣服上。
看到她流淚,李老太太似乎也有些心軟,她吁了一口氣,帶著種疲倦的神色說:
「夢竹,你要知道,我是為了你好!」
夢竹默默的搖了搖頭,淚水成串的滾了下來。
「不,」她哽塞的說:「你不是為了我好,如果為了我,你不會勉強我嫁給高悌,我沒有一分一毫喜歡他。人怎麼能和一個自己討厭的人一起生活呢?」
「但是,這也是你當初自己願意的。」
「那年我只有十五歲,你們要我答應,我當然都依你們。」
「反正,這事已成定局!沒有什麼話可講了,人家高家的孩子對你可是真心,又沒有吃喝嫖賭的壞習慣,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呢?現在,你去睡吧,我的話也說夠了,總之,你要為
家庭名譽著想,一個女孩子,只要錯一點點就永劫不復了,你一定要潔身自愛!現在,去睡吧!這也不必要哭哭啼啼的!」
夢竹慢慢的站起身來,背對著母親,用手帕拭去了臉上的淚痕,輕聲的說:「生命,是為什麼呢?我連交朋友的自由都沒有,如果你連我的呼吸都包辦,代我呼吸,不是更好嗎?
」
「夢竹!你在嘀咕些什麼?」李老太太皺著眉問。
夢竹回過頭來,望著母親,仍然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輕聲說:「你是我的母親,但是,你瞭解我嗎?你知道我對感情有一份美麗無比的夢想,絕不是高家那個白癡所能滿足我
的,你懂嗎?你知道那些大學生的身上有什麼嗎?有活力,有生命,這是我們家裡所沒有的!你懂嗎?你知道我需要些什麼?不是你的教條,不是你所要維持的虛面子,是歡笑和快樂
!還有一樣——愛情!我正等著它來臨,我會歡迎它的到來。我還年輕,為什麼不能享受生命?你無法扼殺我,你也不該扼殺我!」
「夢竹!」李老太太被激怒了:「你到底在唸叨些什麼鬼東西?」
「我?」夢竹臉上浮起一個嘲諷的微笑:「我嗎?我在唸經。」
「唸經?」李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唸什麼經?」
「喇嘛經!」夢竹說著,掉轉頭就向門口走去。
李老太太氣得臉發白,望著夢竹走出室外,她憤憤的把書丟在桌子上,脫衣準備就寢,一面喃喃的自語:
「女大不中留,這孩子越來越沒樣子,還是趁早讓她和高家結了婚算了,否則,遲早要出問題!」
夢竹頂撞了母親那一句,才覺得一腔鬱氣,稍稍發洩了一些,回到臥室裡,挑亮了燈,她了無睡意的坐在桌前,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對那燈光上的火焰發愣。是的,生命,生命
屬於誰?自己件件事都得聽別人的安排嗎?生命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一聲門響,奶媽又挪動著一雙小腳,慢騰騰的走了進來。
「好小姐,你還有一個敲敲蛋,吃了再睡吧!」
夢竹轉過頭,瞪視著奶媽。奶媽捧著一個敲敲蛋,送到夢竹的面前來。夢竹對那敲敲蛋注視了幾秒鐘,抬起眼睛,安安靜靜的說:「把它丟垃圾箱吧!」
「說得好!小姐!」奶媽嚷著說。
「我說,把它丟垃圾箱吧!」夢竹堅定的說:「以後,敲敲蛋也好,推推蛋也好,我都不吃了!」
「好小姐,空肚子睡不著!」
「我說,我不要吃!」夢竹站起身來,把奶媽和敲敲蛋一起往門外推,說:「告訴你,生命是我自己的!」
奶媽被推到門外,門立即闔攏了,奶媽呆呆的站著,望望手裡的敲敲蛋,又望望那關著的門,不解的搖搖頭:
「怎麼搞的?敲敲蛋和生命有什麼關係?」
再搖搖頭,她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氣,走到後面去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0:01
【第十四章】
小羅躺在床上,腿架在床欄杆上,瞪著天花板發呆。王孝城正吹著他那走調的口琴,碰到有吹不出聲音的地方,就把琴在凳子上狠敲幾下,再送到嘴邊去吹。荒腔走眼的琴聲在室
內斷斷續續的響著,這正是中午的時分,宿舍裡有三五個同學在睡午覺,其他的都不知道跑到那兒去了。氣候燥而熱,窗外是炎陽高照,室內燠熱得如同蒸籠。王孝城的口琴又吹不出
聲音來了,他把琴一陣猛敲,同時低低的發出一連串的咒罵。
小羅把眼光從天花板上調回來,望了望王孝城說:
「我看算了吧,你在吹些什麼?招魂曲嗎?」
「招你的魂!」王孝城罵著說,一面用衣袖擦汗。
「明遠到哪兒去了?」小羅對挨罵向來不在乎,看了看明遠空著的鋪位問。
「鬼知道!」
「怎麼了?你?誰惹你了?」
王孝城把口琴拋在床上,嘆口氣說:「家裡再不寄錢來,就只好去當棉被了。」
「你愁什麼?」小羅笑嘻嘻的說:「你還有棉被可當,我呢!棉被早就到估舊貨的攤子上去了。這樣也好,四大皆空,就無憂無慮了。」說著,他對王孝城伸開了手:「喂,香煙
來一支!」
「去你的!」王孝城說,「昨天還有半支藝專牌香煙,今早已經報銷了!」
所謂藝專牌香煙,是藝專的門房,用煙絲自制自捲了來賣給學生們的,價格算得非常便宜,學生們稱之為「藝專牌香煙」。
「唉!」小羅收回手,嘆口氣。
「嘆什麼氣?」王孝城說:「你四大皆空,不是無憂無慮嗎?怎麼又嘆起氣來了?」
「四大皆空都沒關係,八大皆空也無所謂,只是肚子空不好受。」小羅愁眉苦臉的說。
「我告訴你,」王孝城想起什麼來了,壓低聲音說:「昨天晚上我看到吝嗇鬼掩掩藏藏的帶了一包東西回來,偷偷的塞到他的櫃子裡,八成是吃的,你要不要去檢查一番?」吝嗇
鬼是他們同寢室的一個同學的外號。
「真的?」小羅翻身坐了起來,四面看了看,那位外號叫吝嗇鬼的同學並不在室內。
「當然啦,先把它充公了再說!」說著,他站起身來,毫不遲疑的走到吝嗇鬼的櫃子前面,一兩個聽到他們談話的同學都從床上伸長了脖子來張望,小羅一面打開櫃門,一面嚷著
說:「要吃東西的準備!」然後,他把手伸進櫃子裡去一陣亂摸,接著,就大叫一聲:
「我的媽呀!」
大家都被他嚇了一跳,全從床上坐起來,伸頭去看。只看到小羅的手從櫃子裡抽了出來,跟著小羅的動作,一包五香豆腐乾跌落在地下,散了一地,而小羅手裡還提著一樣東西,
原來是只活蹦活跳的大肥老鼠。小羅提著老鼠的尾巴,那老鼠正吱吱的亂叫亂掙扎著。大家全哄笑了起來,小羅把老鼠舉得高高的,氣憤憤的說:
「真有鬼!五香豆腐乾不拿出來請人吃,塞在櫃子裡請耗子吃!真是吝嗇到了家!」
「小羅,」一個同學笑著說:「你如果中飯沒吃飽,把這耗子送到廚房裡去,煮他一碗清燉耗子湯吃吧!」
「假若還吃不飽哦,」另一個同學說:「咱們宿舍裡還有一樣特產,臭蟲!再來個炒臭蟲吧!」
「還可以來個油炸跳蚤!」
「太油膩了,再加個涼拌蒼蠅吧!」
「好豐富!大菜一桌!」
小羅已拉開嗓子,用飯店堂倌的口吻,大聲唱了起來:
「炒臭蟲,油炸跳蚤,涼拌蒼蠅,外加清燉耗子湯一個喲!多放辣椒!」
全寢室都大笑了起來,笑聲中,還夾著那隻老鼠的吱吱怪叫,正笑鬧成一團的時候,楊明遠滿頭大汗的跑進了寢室,叫著說:「發公費了,趕快去領!」
此話一出,全寢室的人都振作了,忙著起床穿衣服,跑出宿舍,楊明遠把兩個公費口袋扔在桌子上,說:
「小羅和孝城的,我已經代領了,」他一眼看到小羅,就咦了一聲說:「你手裡是個什麼玩意兒?」
小羅跳蹦著跑來拿起口袋,笑著說:「第一件事,藝專牌香煙!」
「喂,」王孝城說:「你這隻老鼠捨不得扔了,是不是?真的想清燉耗子湯吃呀?」
「小羅,還有你一封信,」楊明遠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淺藍色的信封,故作神秘的送到鼻端去聞了聞,哼了一聲說:「唔,有一陣香味,真好聞!」又把信封揚起來,一個字一個字
的念著信封上的字:「國立藝術專科學校西畫系一年級,羅文先生親啟,重慶市舒寄。唔,姓舒的,這姓好怪呀,王孝城,你聽說過有姓舒的人嗎?舒服的舒?」
「哦,」王孝城煞有介事的眨眨眼睛,和楊明遠像演雙簧似的,一股思索的樣子說:「好像沒聽說過,除非是——唔,對了,閨怨的女主角,舒繡文!」
小羅「呀!」的一聲驚呼,因為他曾寫過一封情意纏綿的信給舒繡文,回信竟然落在楊明遠手裡,這還得了!他對著楊明遠衝了過去,手裡那隻老鼠就順手一拋,搶下了楊明遠手
裡的信。剛好門外一個同學走了進來,只看到一團黑溜溜的東西對自己迎頭飛來,以為是小羅拋給他的什麼好東西,就下意識的伸手接住,誰知一接之下,毛茸茸,軟綿綿,吱吱亂叫
,低頭一看,不禁「哇呀!」的大叫了起來,鬆了手,那隻老鼠落在地下,立即一溜煙的鑽到床底下去了。
王孝城跺跺腳,惋惜的說:「一碗好湯沒有了。」
那位新進來的同學,外號叫做「木瓜」,有點木頭木腦,呆呆的站在門口,還傻裡傻氣的問:
「你們這是新發明的什麼遊戲?」
這兒,小羅搶過了楊明遠手裡的信封一看,下款寫的是「中大吳寄」,根本不是什麼「舒寄」,才知道上了楊明遠和王孝城的當,氣得抬起頭來,狠狠的看了楊明遠和王孝城一眼
。楊明遠和王孝城都相視而笑。小羅拆開信,看了一遍,就蹙蹙眉,回憶似的想了想,接著就尷尷尬尬的笑了。笑著笑著,不禁越笑越厲害,最後,簡直成了捧腹大笑,王孝城說:
「這個人發神經病了,什麼事這麼好笑?」
小羅把信箋送到楊明遠和王孝城面前來,邊笑邊喘氣邊說:「五香豆腐乾,五香豆腐乾——」接著又是笑。
楊明遠和王孝城莫名其妙的接了信箋,看到下面這樣一封信:
「小羅:
你知道你這渾小子闖了多大一個禍?那天你帶著小姐看白戲,是我們不該多事把你帶進去,請你看了話劇,還惹出一個大麻煩,真是我們該倒楣!早知道會如此嚴重,那天就應該
讓你們出出洋相看不成!這也都怪我們那位何慕天的心腸太好,惹上了你這個標準的掃帚星!
我還是從頭說明白吧,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們同學群裡的一位名叫許鶴齡的女同學,外號是『五香豆腐乾』,這是全中大人盡皆知的事。偏偏你這位老兄竟在大庭廣眾下『徵求
五香豆腐乾』,這也罷了,後來又說些什麼『在座都有份』,這又罷了,當我們小飛燕干涉時,你居然還來了一句『又不是說你!』這一下,你可以想像兩位小姐氣成什麼樣子。而那
天,我們男同學錯在不該大笑。
而今,兩位小姐遷怒在我們身上,和我們展開了個『沉默抗議』,無論對那一位男同學,都相應不理。五香豆腐乾還沒說的,小飛燕是我們的靈魂!小羅呀小羅!你可以為我們想
想,這一來,我們的生活裡還有快樂麼?近來,全宿舍都無精打采,最後商量結果,是追究禍首——你!
於是,與小姐們進行和談,結論是,由你作東道,請我們這一群——包括幾位女同學,在磐溪的茶館中,備茶一桌、酒一桌,小菜、花生、瓜子各若干,請客。日期已擇定為本星
期六下午三時,想必那時你們本月份公費已發,必定荷囊充實,希望準時到達勿誤!再者,昨日在鎮上碰到李小姐,已經代邀星期六一同來玩。希望你們別黃牛,否則就太不好意思了
。
祝快樂
胖子吳」
楊明遠和王孝城看完了信,兩人相對注視,回憶那天晚上的種種情形,不禁也都大笑了起來。笑完了,王孝城拍拍小羅的肩膀說:「好了,小羅,你現在預備怎麼辦?」
「怎麼辦?」小羅揚揚眉毛,拍了拍剛剛拿到的公費口袋,豪放的說:「胖子吳寫了這麼一大堆,你猜是為什麼?不過要敲敲我的竹杠而已,他們算準了,我們該發公費了,又知
道我小羅最愛請客,所以藉題發揮,找到了我來作東道!這又有什麼關係,請就請吧!」
「請就請吧,你的口氣不小,」楊明遠說:「你算了沒有,一共到底有多少人?我初步估計,起碼十五個人以上,假若還要喝酒的話,你這個月的公費大概就該全體報銷了!」
「報銷就報銷!」小羅灑脫的摔摔袖子:「一個月的公費,換一次豪舉的請客,過癮!」
「過癮?」王孝城笑著說:「花光了再去當褲子吧!」
小羅昂頭一笑,把公費塞進了衣服口袋裡,向門口走去,一面得意洋洋的搖頭晃腦的念著李白的詩: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星期六,在磐溪的茶館裡,真可說是盛會。十五、六個學生把那間小茶館鬧得天翻地覆,他們把桌子併攏起來,坐成了一圈,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幾盤瓜子,只那麼一捲,
就全光了。小羅站在人群中,派頭十足,拚命叫老闆拿酒來,瓜子來,花生來!
「只管拿來,只管拿來,有我付帳!」他拍著胸口,好像他是個百萬富豪。
夢竹也來了,她穿件白底子粉紅碎花的旗袍,依然垂著兩條大髮辮。臉上沒有任何脂粉,水紅色的嘴唇和面頰仍舊顯得紅灩灩的。眉線分明的兩道眉毛下,是對清澈如水的大眼睛
,她文文靜靜的坐在那兒,用一種旁觀者的態度,悠然的望著那群笑鬧著的大學生。她的旁邊,就坐著楊明遠和王孝城。小羅張牙舞爪的跑來跑去,拚命鼓勵大家「多吃一點」。
「不要怕!你們儘管吃,這一個小東道我小羅還做得起。夥計,再拿一盤五香豆腐乾來!」
王孝城望望楊明遠,壓低聲音說:「他又犯毛病了,饒請了客,還得挨罵,你看吧!」
夢竹也已經知道「五香豆腐乾」的典故,不禁抿著嘴微微一笑。
明遠把頭靠近她,微笑著說:
「你看他闊氣得很,是吧?他床上的棉絮都沒有,就睡在木板上,他美其名為:『四大皆空』!所謂四大,是說床上空,衣櫃空,荷包空和頭腦空!」
夢竹忍不住笑了,抬起眼睛來,她看到坐在她對面的一個人,正用對深湛的眼睛,默默的注視著她。她和他的眼光才接觸,就又是一陣莫名其妙的心跳。可是他連招呼都沒有打,
好像根本不太認得她似的,又垂下頭去,悶悶的喝著酒。她有些發怔,偷偷的窺視著他,他的臉色微微發青,大概是酒喝得太多的關係,那對漂亮的黑眼睛裡充塞著迷離和落寞。低著
頭,他只顧著喝酒,仿佛在這兒的目的,就只有喝酒這唯一一件事。
小羅幾杯下肚,已經有些醉了,站在桌子旁邊,他開始指手劃腳的述說老鼠趣事:
「——喝,一包那麼好的五香豆腐乾,就全請了耗子了,你們說冤不冤——」
「我的天哪,」蕭燕坐在小羅旁邊,嘆了口氣說:「他老兄怎麼專揀該避諱的說呢!」說著,她拉了拉小羅的長衫下襬:「你就坐下來,安安靜靜的喝兩杯怎麼樣?」
「別拉我!」小羅低下頭來說:「我的衣服不經拉,一拉就破,我可只有這一百零一件,拉破了沒得換。」
「我的天哪!」蕭燕搖著頭叫。
桌子的另一邊,有五六個學生開始談起時局來,許鶴齡也加入了關於時局的討論。這一談就勾起了許多人的愁懷和憤怒,罵日本鬼子的,摩拳擦掌的,越談越激烈。一個半醉的同
學開始唱起流亡三部曲來: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兒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這一唱,大家都感染了那份興奮和傷感。因為大部份的學生,都是流亡學生,人人都有一番國仇家恨,也都飽嘗離家背井和顛沛流浪的滋味。於是,一部份人加入了合唱,還有些
埋頭喝酒。桌上的氣氛由歡樂一轉而為沉重感傷。
一個戴眼鏡的學生,也就是外號叫特寶的,握著酒杯,搖頭晃腦了半天,嘴裡念念有辭:「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然後,突然間冒出了兩句詩來:
「遍地烽煙家萬里,錦江數見菊花開——」
念完,瞪瞪眼睛,又開始「仄仄平平」起來,原來他在作詩,顯然這首詩很難完成,作了半天也不得要領,只一個勁兒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然後,他推了推坐在他身邊的
何慕天,嚷著說:「喂喂,我這首詩怎麼只有兩句呀?還有兩句到哪裡去了?」
「我怎麼知道?」何慕天悶悶的說,仍然埋頭喝他的酒。
「我知道。」一個矮個子說。
「到哪裡去了?」戴眼鏡的伸過頭去。
「給耗子偷吃了!」
許多人笑了,這一笑,才把那濃重的感傷味兒趕走了不少。
王孝城和小羅爭論起白楊和舒繡文的戲,這一爭論,大家都紛紛參加意見,桌上重新熱鬧起來,嗑著瓜子,吃著花生米,一杯茶,或一杯酒,天南地北的聊聊,這是件大樂事。
胖子吳提議的說:「我們來組織個南北社如何?」
「什麼南北社?」小羅問。
「南北者,天南地北,瞎扯一番之意也。」胖子吳說:「我們這些愛聊的,來一個定期聚會,例如每個星期六,在茶館中聚聚,談談,輪流作東請客,不是別有滋味嗎?」
「對!」小羅一拍桌子,高興的大叫:「這樣,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贊成贊成!南北社,不如叫龍門社。」
「叫什麼社?」蕭燕沒聽清楚。
「龍門者,擺龍門陣之意也。」小羅學著胖子吳酸溜溜的說。
「我的天哪!」蕭燕眨眨眼睛,閃動著小酒渦叫。
夏季的午後,天氣變幻莫定,帶著雨意的風開始從嘉陵江畔捲了過來,烏雲層層堆積,天色立即顯得昏暗陰沉,遠處的山谷裡,雷聲隱隱的在響著。
「要下雨了。」何慕天抬起頭來,望著外面說。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動的開口說話。
確實,要下雨了,一陣電光夾著一聲雷響,大雨頃刻間傾盆而下,雨點打擊在屋頂上,由清晰的叮咚之聲轉為嘩啦一片,疾風鑽進了茶館,掃進不少雨滴。頓時間,暑氣全消而涼
風使人人都精神一振。
小羅高興的揚著頭大叫:「過癮,過癮!」
「好一陣及時雨!」胖子吳和小羅呼應著。
夢竹凝視著窗外的雨簾,一條一條的雨線密密的把空間鋪滿,透過雨,遠山半隱半現的浮在白濛濛的霧氣裡。茶館外的草地上,雨水把綠草打得搖搖擺擺,一棵老榆樹飄墜下幾片
黃葉。這一陣雨並沒有持續太久,二十分鐘後,雨過雲收,太陽又穿出了雲層,重新閃熠的照灼著。屋檐上仍然滴滴答答的滴著水,青草經過一番洗滌,綠得分外可愛,在陽光下嬌柔
的晃動。一群群的麻雀,鼓噪的在榆樹上下翻飛嘻鬧。
「好美!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望著外面說。「但是,只是我們看見的這一面!你怎能望著茁長的青草樹木,看著翻飛的蛺蝶蜻蜓,想像著血腥一片的戰場?」掉轉頭來
,他的眼光似有意又無意的在夢竹臉上溜了一圈,夢竹立即垂下了眼簾,注視著桌上的杯筷。
「慕天,想作詩嗎?」戴眼鏡的特寶鼓勵的問。
「今天肚子裡只有酒,沒有詩。」何慕天說。
「詩?」胖子吳揚起頭來,指著夢竹說:「這裡有一位女詩人,你們可別錯過,她父親是有名的詩人,她是家學淵源,女中的著名才女!」
「是嗎?」特寶傻傻的伸過頭來,從眼鏡片底下盯著夢竹看,好像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實性似的。
「李小姐,作一首如何?」胖子吳問:「來一首夏日即景好了。」
「誰說我會作詩?」夢竹逃避的說:「我倒聽說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外號叫小李白。」
「這兒就是!」特寶推了何慕天一把,何慕天正舉著酒杯,被他一推,灑了一衣服的酒。
何慕天掏出手帕來,慢條斯理的擦著衣襟上的酒,特寶還不住的嚷著:「小李白!你就作他一首給李小姐聽聽!」
「我沒有詩,只有酒。」何慕天淡淡的說,仍然在抹拭著衣服上的酒。可是,接著,他就豪放的一仰頭,念了兩句:「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都是相思意!」念完,他直視
著夢竹,眼睛奇異的閃爍著,裡面似乎包含了幾千幾萬種思想和言語。
夢竹愣了愣,心臟又反常的加快了跳動,一種突然而來的激情使她興奮了。她大膽的迎接著何慕天逼視過來的目光,勇敢的回視著他。然後,她把兩條小辮子往腦後一摔,用種挑
戰似的口氣說:「我不喜歡感傷味太重的詩詞,何必一定要『為賦新詞』而『強說愁』呢?既然世界是美的,就應該承認它美,是不是?」她用手指指窗外,那兒未乾的雨珠仍然在青
草上閃耀,一對粉蝶在短籬邊追逐。
她望著,亮晶晶的眼睛裡含著笑意,仰了仰頭,她用清脆的聲音念出四句話:
「雨餘芳草潤,風定落花香,時見雙飛蝶,翩翻繞短牆。」
念完,她看看何慕天,嫣然一笑,說:「我胡謅的,別笑哦!」
特寶把眼鏡取下來,仔細看了夢竹一眼,又把眼鏡戴上,搖頭晃腦,仄仄平平」的審核夢竹的詩錯了格式沒有,接著就一拍桌子,對何慕天大叫:
「小何,咱們的中國文學系,慚愧!」
何慕天不說話,只深深的凝視著夢竹,好長一段時間,他才垂下眼睛,注視著酒杯裡的液體。他的臉色更加蒼白,酒似乎無法染紅他的面頰,那對黑眼珠迷濛得奇怪。從他的神情
看,他似乎突然的蕭索了起來,顯得那樣的無精打采,從這一刻起,一直到他們的歡聚結束,他沒有再講過一句話。
聚會結束時,已經是明月初昇的時候,小羅跑去結了帳,把整個公費口袋傾倒在櫃檯上,還差了好幾塊錢,小羅笑嘻嘻的說:「欠了,你記帳吧,下次還!」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額數補足了。
然後和大家走出茶館,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的談不完,中大的學生需要渡江回校,小羅、楊明遠和王孝城則可直接回藝專,大家在茶館門口分了手,夢竹既然住在沙坪壩,當然由
中大的負責送回家。小羅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羅喊住了:
「有你一封信。」
他遞了一個信封給小羅,就返身和中大的學生坐上了渡船。
夢竹站在船舷邊,風把她額前的短髮吹得飄飛不已,水中,一彎明月在搖晃動蕩。她注視著水,卻從眼角偷偷的望著何慕天,後者正斜靠在船頭,寥落而寂寞的仰視著天上,有份
淡淡的抑鬱。她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天,除了一彎孤月,和幾點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麼都沒有。
船裡胖子吳在唱著京戲,哼哼唧唧的,特寶還在平平仄仄,念念有辭的作他那首沒完成的詩,蕭燕在輕唱著「燕雙飛」。
船抵了岸,大家下了船,胖子吳說:
「李小姐,和我們一起再玩玩吧,散散步如何?」
「不,不行了,我必須馬上回去,已經太晚了!」夢竹說著,飄了何慕天一眼,何慕天漠然的看著嘉陵江,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夢竹的話。
「那麼,我送你回去。」胖子吳說。
「不,不,不用了,」夢竹說,失望使她的心臟絞緊:「鎮裡的路很好走,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再悄悄的掃了何慕天一眼,後者正全神集中的望著岸邊的草叢,草叢裡,無數的
螢火蟲在閃爍。
「那麼,我們就真不送了,」胖子吳灑脫的說:「再見!下星期希望再一起玩!」
「再見,」夢竹揮揮手,孤獨的向鎮上走去,心底惘然若失。
螢火蟲在她腳下前前後後的繞著。螢火蟲,螢火蟲就那麼好看嗎?她咬住嘴唇,心底空洞而迷茫,孤寂和失意的感覺混合了夜色,對她重重疊疊的包圍過來。
小羅和明遠等回到宿舍。小羅往空床上一躺,拆開了何慕天遞給他的信封。一張大額的鈔票落了下來,數額和他付出的差不多,他愕然的跳了起來,憤怒的說:
「什麼話?以為我小羅請不起客嗎?」
可是,接著,一張信箋也落下來,他拾起一看,上面潦草的寫著幾句話:「相信我們都同樣漠視金錢,假若能用金錢買來快樂,相信我們都不會吝嗇區區的幾塊錢。可是,錢對我
的意義和你的意義又不太相同,我從來不虞匱乏,但卻能瞭解連買一支『藝專牌香煙』的錢都沒有時是何滋味,假若你看得起我,像我對你的欣賞同樣深厚,那麼請讓我付這次的茶酒
之資。我冒昧的把錢這樣給你,因為我把你當作知己,相信你必定能瞭解,而不會以我的行為為忤。慕天」
小羅抬起頭來,把信箋給王孝城和楊明遠看,一面用手枕著頭,瞪著天花板凝思。王孝城看完後,嘆了口氣說:
「這是一個有心人,我欣賞他!」
楊明遠哼了一聲,向窗口走去,一面說:
「闊公子的作風,反正他有錢,怎樣做出來都漂亮!」
「你對他有成見,」王孝城說:「我看得出來,你不知道看他什麼地方不順眼!」
「才沒有呢,只覺得他有點怪裡怪氣。」明遠說。
「無論如何,」小羅從床上跳了起來,向門外走去,同時高興的說:「我喜歡這個何慕天!夠派頭,也夠交情!」
「你到哪裡去?」王孝城問。
「買香煙!」小羅揚了揚那張鈔票,又大聲嚷著說:「今天晚上,請全宿舍吃擔擔麵消夜!」
「天哪,」王孝城望著他的背影說:「四大皆空,沒辦法,只能四大皆空!」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0:28
【第十五章】
何慕天跨進了沙坪壩鎮口上那家小茶館,在靠窗的角落裡,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來。茶館的小夥計不待吩咐,就依照何慕天的習慣,送上一壺白乾,一盤滷菜,和一碟花生。何慕
天靠進椅子裡,慢慢的斟上一杯酒,寥落的啜著。
窗子外面,可以看見青石板的小路,路邊是平伸出去的綠色草坪,一直延展到嘉陵江畔。江邊的路並不平整,曲折凹凸,沿著河岸,疏疏落落的有些白楊,也有些柳樹。柳條長長
的飄著,在初秋的晚風中搖曳。晚霞正在天邊燃燒,一層又一層的紅雲重重堆積,落日圓而大,迅速的從半空向地平線墜落。
何慕天用手支著下巴,靜靜的凝視著窗外的景致,凝視著那晚霞由鮮紅變為絳紫,凝視著那落日一分一厘的被地平線所吞噬,直至完全隱沒。天色暗淡下來了,蒼茫的暮色緩慢而
從容的在草地上、柳條間散佈開來。
何慕天重新斟滿了杯子,略微煩躁的啜了一口,下意識的看看腕錶:差一刻六點!今天她遲了,為什麼?或者,她取消了今天的定時散步?仰靠在椅子裡,他闔了闔眼睛,酒使他
心頭熱烘烘的,血管裡奔流的血液似乎比往日更加迅速。
「我是怎麼回事?中了邪嗎?」他喃喃的,無聲的自問了一句,睜開眼睛,又情不自禁的對窗外的小路望去,空空的石板上,盛著逐漸加濃的暮色,除此之外,別無所有。
一聲嘆息,他乾了杯子,再斟一杯。期待的情緒使他煩躁不安,每一個毛孔裡似乎都有小蟲子在鑽動,令人無法平靜。酒,徒然的讓情緒更加緊張和不耐,心頭的火仿佛燃燒得更
厲害了。
「我是怎麼回事?」再自問了一句,蹙起眉頭,他又乾了一杯酒。抬起眼睛來,他不經心的對窗外一掃,忽然間,所有的神經細胞都振作了。
夢竹正緩緩的沿著石板小路走過去,她穿著件白色小碎花的洋裝,戴著頂寬邊的大草帽,步履裊娜輕盈,從容不迫的,不慌不忙的走著。距離茶館不遠的地方,她似乎略微停頓了
一下,接著,就把那頂大草帽解了下來,拿在手上,烏黑的髮辮垂在胸前,末梢紮著水紅色的綢結。
「一隻小粉蝶兒」,這是大家給她取的外號。是的,這是隻小粉蝶兒,有那份翩躚的姿態,更有那份雅致和嫵媚。
何慕天的酒杯停在唇邊,眼睛朦朧的盯著窗外那移動著的小巧人影。那擺動的裙幅,那忽而放在身前,忽而放在身後的大草帽,那時常摔動的辮梢,那款娜的舉止,這一切加起來
,襯著暮靄和垂楊,是一幅動人的圖畫。他呆呆的凝視著,用全心靈去捕捉這份神奇的、令人迷惑的美。
夢竹向嘉陵江邊走去,站在一棵垂楊之下,立定了,仰首看了看正由絳紫、深紅、轉為黑暗的雲朵,一隻手拉住柳條,她四面望望,似乎在以她那易於感受的心境,領略著大自然
間的美,領略著日與夜交會時那神秘的一瞬。把辮子拂向腦後,她不經意的回眸了小茶館一眼。當然,她不會發現躲在那茶館裡凝視著她的何慕天。掉回頭,她的注意力被嘉陵江吸引
過去了,可能水面有什麼東西讓她感到了興趣,她裡立良久,就向前走去,岸邊有石級可以下到水邊。
每天早晨,這石級上是婦人們洗衣聚集之所,搗衣之聲雜著笑語,老遠都可聽到。現在,水邊一定是空無一人的,但她沿著石級走了下去,那高高的河堤遮住了她,他看不見她了
。
他輕吐了口氣,才發現一直停在嘴邊的酒杯,下意識的啜了一口,他放下杯子,抬起眼睛,正好看到夢竹那黑色的頭,一步步的從河堤後昇了上來。用手托住下巴,他定定的凝視
著,雖然隔著那麼遠的距離,他仍可看出她手中握著一朵新採擷的小藍花。她步上石級,倚在柳樹上,十分閑暇而又十分悠然自在的,把那朵花送到鼻端去輕嗅。
他無法看清她的面目,但他腦中已勾劃出她的神態:那舒朗的兩道眉毛,那含著笑意的大眼睛,和若有所思的神情——接著,她的腰肢微微一旋,裙子擺了擺,大草帽繫於腦後,
又開始沿著石板小路向前走去。
她幾乎已經走到他的視線之外了,可是,她突然站定,回頭張望,於是,何慕天看到有一個小腳的老婦人,正急急的向夢竹趕去,走到夢竹身邊,那老婦人站住了,不知對夢竹說
了些什麼,夢竹頓時跺跺腳,一扭頭又要繼續她的散步。
老婦人伸手抓住了她,似乎在勸說,又勸又拉,大概想把她拉回鎮裡。夢竹好像是生氣了,她連連的搖頭,要擺脫老婦人的拉扯,兩人在路上磨菇了好半天。然後,夢竹毅然的一
摔頭,狠狠的跺了一下腳,跟著老婦人向鎮裡走去。
她們從小茶館的窗前擦過,何慕天抓住了夢竹和老婦人間幾句對白的聲浪:「奶媽!你不會說我不在家呀?」
「好小姐,你媽的那份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叫我找你回去,我有什麼辦法?高家的又坐在堂屋裡等——」
「你說找不到不就行了?」
「好小姐,你媽那個脾氣我受不了呀——」
何慕天目送她們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昏茫的小街道裡,靠進椅子中,他沒來由的長嘆了一聲,然後坐正身子,握起酒杯,一伸脖子把整杯都灌了下去。掏出一張鈔票,壓在酒壺下面
,他站起身來,摔了摔袖子,向茶館門外走去。
暮色已經佈滿了空曠的原野。遠山隱約,楊柳堆煙。夜暮在不知不覺中緩緩來臨。何慕天帶著三分酒意,沿著石板小路,向夢竹站過的那棵柳樹下走去。走了幾步,他看到石板路
上躺著一樣東西,拾了起來,是夢竹的那朵藍色的小花。
他審視著這朵花,藍色的花瓣向外鋪開,微微捲曲,如同木耳邊一般。淺黃色的花心伸了出來,在晚風中楚楚可憐的顫動。他站住,靠在柳樹上,和夢竹做過的一般,把花朵送到
鼻子前面,沒有嗅它,而是輕輕的在唇際摩擦。
夜來了,何慕天回到宿舍裡,打開櫃子,把那朵藍色的小花放進一個精緻的、雕刻著小天使的木匣子裡。在那木匣中,有他逐日收集的一些東西:一條緞帶,一朵枯萎的菊花,半
枝折斷的楊柳,一條白底子碎花的麻紗小手帕,還有一張紙,上面是一闋塗得亂七八糟的詞,他還記得夢竹靠在楊柳上,拿著鉛筆,塗塗抹抹的寫這闋詞的神情。詞的題目是「楊花」
,內容隱約可辨,大致是:
「春漠漠,香雲吹斷紅文幕,紅文幕,一簾殘夢,任他飄泊!輕狂不奈東風惡,蜂黃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滿池萍水,夕陽樓閣!」
他不知道為什麼她寫完了,卻不要了,隨手那麼一扔,讓它被風捲去。他鎖好了匣子,和衣躺在床上,卻看到枕頭邊放著一封信,一看信封寄自昆明,和那熟悉的筆跡,他就沒有
心情拆閱了。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他腦子裡是成千成萬張相同的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那兩條擺動的髮辮。
「我是怎麼回事?」他自問,摔摔頭。「近來,我是真的瘋了!」瞪視著桌上的桐油燈,他一動也不動的躺著,接著,就猛的坐起來,拆開了那封信,下決心似的抽出信箋,看了
下去,信寫得十分簡單:
「慕天:
暑假一別,將近三個月了,你總共寫了一封信,該信連標點在內,是二十七個字。想必你忙於作詩填詞了,是不是?『家』是你厭倦的,我知道。『我』也是你厭倦的,我也知道
。未來的那條小生命,大概也是你厭倦的。如今,家只是你的經濟供應站,是嗎?不過,記住,我是你家三媒六聘娶過去的,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我總之是你的妻子,別以為你
在重慶的所行所為我看不見,我想你瞭解我的個性的,你還是安份一點好。另匯上本月份你所需之款項。
即祝健康
蘊文」
看完了信,一種強烈的憤恨和反感抓住了他,還是那種口吻!還是那副態度!他眼前立即浮起蘊文那向上挑起的濃眉,和圓睜著的大眼睛:「我要這樣,就是這樣!」
「去你的吧!」他把信撕碎了,往字紙簍裡扔去。
蘊文,婚前的她又是副什麼樣子?專橫、跋扈、而美麗。大眼睛一瞪,濃眉一掀,別有種巾幗英雄的味兒。可是,自己為什麼從來無法「愛」上她?大家說她是美人,追求她的人
那麼多,可是自己就無法「愛」上她!
兩家聯婚之議一起,他還記得在她家客廳裡,她大膽而專制的逼視著他,強逼他回答她的問題:「你愛不愛我?你說!馬上說!」
「不知道!」他平心回答。
「什麼叫不知道?」她的大眼睛圓睜睜的盯著他,有股惡狠狠的味道,烏黑而鬈曲的睫毛翹得像兩排黑色的羽毛扇。雖凶狠,卻美麗,美得使人迷惑。她的身子倚著他,臉貼近他
,火剪燙過的頭髮拂著他的下顎,那股脂粉的香味沖進他的鼻子,使他不止迷惑,而且暈眩。
「你說!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固執的說,但她的野性和美麗確實使他感到刺激和心動。
「還不知道?」她挑起眉毛凝視他,然後瞇起眼睛,點點頭說:「我會讓你知道!」
她會讓他「知道」?沒有,她沒有讓他「知道」,她只讓他「迷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她纏住他,不給他喘息的時間,也不給他思索的時間。她的濃眉大眼整日整夜浮在他
面前,她執拗而帶著命令的聲調每分每秒響在他的耳邊,她的大裙子,她的艷麗和服裝,她慣用的香水氣味,她喜歡跳的舞曲,她的這個,她的那個,把他層層包裹,緊緊捲住。
她是世家之女,他是世家之子,她的姐夫是他的好友,一切順理成章,他們在昆明結了婚,那是民國卅一年的春天。
他永不能忘記婚禮上她那對盛滿了勝利之色的眼睛,和洞房中她的「迫供」:
「你現在知道了嗎?」
「知道什麼?」他裝傻。
「你愛不愛我?」
「不愛你怎麼會娶你?」
「那麼,你說你愛我,你說你生命裡只會有我一個,你說你將終身臣服於我,不再對任何別的女人看一眼。」
「何必要說?我已經娶了你,你當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
「不行!你一定要說!我要親耳聽你說!」
「何必呢?這沒有意義。」
「誰說沒有意義?」她的大眼睛逼視著他,充滿了固執和堅定:「你要說!你一定要說!我非聽你說不可!」
「沒道理的事!」他皺起眉頭。
「沒道理的事嗎?」她的頭俯近了他,美麗的臉龐貼在他的眼前,那對大而黑的眸子直射入他的眼底:「你不說嗎?你不肯說嗎?你不愛我嗎?」
「好的,我愛。」他屈服了。
「你生命裡只有我一個?」
「我生命裡只有你一個。」
「你永不愛別人?」
「當然。」
「你將為我做一切的事?」
「一切?」他問。
「嗯,一切。」
「別傻了!」他抱起她,拋在床上。
「不,你要說!」她固執的。
「說什麼?」
「你將為我做一切的事!」
他望著她,她躺在床上,瞪著大眼睛,任性,堅決,而美麗。像一隻漂亮的、帶著幾分原始的野性的雌豹!那臉龐上有著熱情的火焰,週身都放著青春的熱力,是一團燃燒著的火
,那眼睛裡也有著火,可以燒熔一切的東西。
他再度屈服了。「我將為你做一切的事!」他悶悶的說。
她一下子捲到他面前,擁住了他,她的胳膊纏著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堵住了他的,那火似的身子緊貼著他,她的長睫毛抬了起來,他望著她,看到的是一個征服者的眼睛,裡面盛
著的不是屬於女性的柔情,而是屬於勝利的驕傲。
這就是他的妻子,一個征服者!在她面前,他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丈夫,他必須習慣於她的命令語氣,她的驕傲神態,和她那帶著點虐待性的感情。
一次,她坐在梳妝檯前梳頭髮,梳子不小心落到地下,她從鏡子裡望著他,靜靜的用她那習慣性的命令態度說:
「慕天!給我撿起來!」
他一愣,他不喜歡她臉上的那份傲慢,和眼睛裡那近乎揶揄的神情。搖了搖頭,他說:「你只要彎彎腰就撿起來了!」
「我不!我要你拿!」
「為什麼?」
「你說過你將為我做一切事情!」
「這是不合理的,我是你的丈夫,不是聽差的!」
「如果你愛我,你就給我撿起來!」
「我不撿!」他乾脆的說,望著鏡子裡面她那張已經浮起慍怒之色的臉:「這與感情無關,而是自尊心的問題,你為什麼希望你的丈夫沒有絲毫丈夫氣概?」
「什麼叫丈夫氣概?」她反問:「一個好丈夫會為他的妻子做一切的事!」
「這並不必須由我來做,在你,也只是一舉手之勞!」
「我不!我就是要你做!」
「我也不!我沒道理要像個奴才般由你吩咐!」
「如果你愛我,你就可以沒有自尊!」她叫。
「我不能沒有自尊!」他也叫。
他們兩人在鏡子中對視,然後,她一下子車轉身來,面對著他,眼睛裡冒著火,眉毛豎著,像隻被激怒的野獸,對他狠狠的嚷:「那麼,你是騙我了,那麼,你根本就不愛我!」
「這與愛情無關——」
「有關!」她大叫。
「隨你怎麼講,你不能希望我做你的奴才!你根本不正常,你變態!」何慕天也叫著。
她咬住嘴唇,瞪視著他,好半天,兩人就僵持的站在那兒,彼此都虎視眈眈的望著對方。然後,她揚了揚頭,瞇了瞇眼睛,黑眼珠從兩排羽扇狀的睫毛下注視他,從齒縫中逼出一
句:「你到底撿不撿?」
「不撿!」
「撿不撿?」
「不撿!」
「撿不撿?」
「不撿!」
她抬起睫毛,望著他,突然的笑了。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微笑的眼睛生動而溫柔的盯著他。
她搖搖頭,一聲嘆息,輕輕的說:「為什麼你這麼強?慕天?你知道我多愛你?愛你這份硬脾氣,愛你這份男兒氣概!」
她吻他,豐滿而潮濕的嘴唇充滿了誘惑。長睫毛下藏著那朦朧的黑眸子,美得像霧,熱得像火。「我愛你,慕天,我渴望你愛我!全心全意的渴望!」
他不由自主的反應她的熱情,她的美使他迷惑。
「我愛你,」他喃喃的說,回吻著她。「我真愛你。」
「那麼,又何在乎撿一撿梳子?如果一個小舉動能表現你的愛情的話,你又為什麼要吝嗇彎一彎腰而寧可讓我難過?」她輕聲的問,嘴唇擦過他的面頰,在他的耳際蠕動。
「假若你一定要我做,」他彎腰拾起梳子:「這又算什麼?如果你一定認為這樣才能表現愛情。」他把梳子遞給她:「喏,給你!」
她伸手接梳子,但是,一瞬間,他在她揚起的睫毛下看到了她那勝利和狡黠的眼光,她的嘴邊掛上了笑,征服者的笑。仿佛在嘲諷的說:「怎麼樣?你還是撿了!」
他怔住,心中突然湧上一陣被欺騙和捉弄的感覺,與這感覺同時而來的,是強烈的憤怒和受侮的情緒。他渾身的肌肉都僵硬了,怒氣使他四肢發冷。奪過那把梳子,他用力的從敞
開的窗口扔了出去。然後,他推開她,摔摔袖子,帶著滿腔發洩不盡的怨氣,衝出家門,在附近的小吃館中,喝得酩酊大醉。
「梳子事件」只是一個開始,從此天下永不太平,類似梳子的事件一天要發生許許多多次。「妻子」,這就是「妻子」嗎?一個專橫的暴君也不過如此——
「我要這樣,就是這樣!」
他用手抹抹臉,桐油燈的火焰在顫動,宿舍裡,好些同學在喧嘩的談話,但他什麼都沒有聽到。
「我想你瞭解我的個性,你還是安份一點好!」
怎樣的口氣!怎樣的「家書」?特寶一天到晚搖頭晃腦念:「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如果都是這樣的「家書」,恐怕還是少收到一點好!
「喂,慕天!」有人喊。
他沒有聽到,仍然陷在自己的思潮中。
「喂喂,你怎麼?老僧入定嗎?」一隻手壓在他的肩膀上,他驚醒了,是胖子吳。
「幹什麼?」他無精打采的問。
「募捐。」胖子吳嘻笑著伸開了手掌:「南北社的聚會,明天輪到我做東了,小羅他們選擇了藝專附近的黃桷樹茶館。怎樣?有嗎?」
他掏空了自己的口袋。「拿去吧,我家裡又寄錢來了。」
「好,我總共欠你多少了?」胖子吳問:「有朝一日,我胖子吳有了錢,連利息還你。」
何慕天笑笑,沒說話。胖子吳收了錢,愉快的向門口走去,走了一半,又折回來說:
「喂,聽說小粉蝶兒已經訂過婚了,是重慶一個很有錢的人家,不知道姓什麼的。你看,咱們特寶追了半天,不是白追了嗎?人家是蝴蝶,有翅膀的,哪兒那麼容易就追得上呢?
還是我聰明,認定了小飛燕,追到底!」說著,他揮揮手,自顧自的走了,當然,他忘記了飛燕的翅膀比蝴蝶更大。
這兒,何慕天愣住了,呆呆的望著燈火,他茫然的陷入沉思之中,小粉蝶兒?訂過婚了?那沉靜的眼睛,溫柔的微笑,髮辮、草帽、藍色的花——他咬緊嘴唇,牙齒陷進肉裡,痛
楚使他一震,摔摔頭,他昏亂的自問:
「我是怎麼回事?」接著,他又淒苦的笑了,用手枕著頭,往床上一倒,閉上眼睛,喃喃的說:「好了,你有你的她,她有她的他,認命吧!」
翻了一個身,他把臉埋進枕頭裡,咬著牙,無聲的念: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0:53
【第十六章】
黃桷樹茶館在藝專附近,是學生們課餘聚集之所。在藝專旁邊,專做學生生意的茶館共有三個,一個被稱為校門口茶館,位於藝專大門之外。一個在男生宿舍旁邊,稱為邱鬍子茶
館。顧名思義,這茶館老闆一定是個大鬍子,但是,卻並非如此,那老闆一點鬍子也沒有,為什麼竟被喊作邱鬍子茶館,其來源已不可考。再一個,就是位於黃桷樹的黃桷樹茶館了。
當時,泡茶館成為一種風氣,學生們一下了課,無論黃昏、晚上、中午、早晨,都往茶館中跑,二三知己一聚,泡杯茶,來一盤花生米什麼的,海闊天空的聊聊,成了一大享受。
茶館中都不止賣茶,還兼賣酒,小菜,和小吃,所以,假若有時間,很可以從早在茶館中待到晚。而茶館老闆,也很能和學生們結交,賒賬是習以為常的。儘管身上沒錢,也可以在茶
館中一待數小時。因而,茶館與學生幾乎是不可分的。
南北社成立了將近三個月了,每星期一次的聚集使大家都混熟了。沙坪壩兩岸的茶館,更是個個吃過,老闆們一看見他們進門,都會眉開眼笑,因為:第一、他們可以吃空一座城
,毫不保留。第二、他們都付現款,概不賒欠。第三、他們的笑鬧高歌可以使滿座注目而弄得整個茶館裡都喜氣洋溢。
這天的黃桷樹茶館又成了嘉賓雲集之處,南北社的社員們大吃大喝,鬧得天翻地覆。四寶之一的大寶表演了一慕用鼻尖頂筷子,他把一支筷子頂在鼻子上,又把一個茶碗蓋放在筷
子的頂端,顫巍巍的在滿室行走,看得人人心驚膽戰,為他捏一把冷汗。但他卻滿不在乎,一面走還一面做怪樣,走著走著,他從眼角看到那個茶館的小夥計也張大了嘴望著他,他停
下來說:「小夥計,別愁,茶碗蓋打碎了賠你一個!」
話還沒說完,那筷子一歪,茶杯蓋滴溜溜的落了下來。正好特寶坐在椅子上,仰著臉望著那茶碗蓋,這蓋子不偏不倚,就正正的落在特寶的臉上。特寶「啊」了一聲,伸手去接,
沒接住,然後是東西落在地下打碎的聲音。
小夥計翻翻白眼,攤了攤手,說:「好了,賠一個吧,還是打碎了。」
「唔,」特寶呻吟了一聲,捧上了一個茶碗蓋,哭喪著臉說:「蓋子沒碎,碎掉的是我的眼鏡!」
大家都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特寶拾起了眼鏡,看看只碎掉了一片,就依然戴到臉上去。大寶還想繼續頂筷子,特寶兩手一推,嚷著說:「罷了,罷了,留一個眼睛給我吧!
」
大家又笑了。何慕天一聲不響的已經喝了差不多一壺酒,從酒杯的邊緣望過去,他看到夢竹帶著個若有所思的微笑,似關心又似不關心的望著那笑鬧的一群。楊明遠在和小羅談論
中國人的陋習,只聽到小羅大笑著,用他特有的大嗓門說:
「——中國人的習慣,請客嘛,請十個客人可以發二十張帖子,預計有十個人不到;八點鐘吃飯嘛,帖子上印個六點正,等客人到達差不多,大概總是八點——」
「假若請一桌客人,發了二十張帖子,預計八點吃飯,而六點,客人全來了,怎麼辦?」許鶴齡推推眼鏡片問。
「那麼,一句話,」王孝城說:「出洋相!」
何慕天酒酣耳熱,聽他們談得熱絡,突然興致大發。他用筷子敲敲酒壺,嚷著說:
「唸一首詩給你們聽聽!」於是,他敲著酒壺,挑起眉毛朗聲的念:「華堂今日盛宴開,不料群公個個來!」
這兩句一唸出,大家就都笑開了。
何慕天板著臉不笑,從容不迫的念著下面的:「上菜碗從頭上落,提壺酒向耳邊篩!」
一幅擁擠不堪的圖畫已勾出來了,大家更笑不可抑。
何慕天的眼睛對全座轉了轉,仍然莊重而嚴肅的坐著,用筷子指了指外號叫「矮鬼」的一個矮同學,和胖子吳,說:
「可憐矮子無長箸,最恨肥人佔半臺!」
全桌哄堂大笑,笑得桌子都顫動了,大寶抬著矮鬼的背,邊笑邊說:「可憐可憐,應該特製一副長筷子,以後參加宴會就帶在身邊,免得碰到這種客人到齊的『意外』局面,而擠
得夠不著夾菜!」
胖子吳更被小羅等推得團團轉,小羅喘著氣嚷:「以後請客決不請你,免得佔去半個臺子!」
胖子吳端著茶杯,哭笑不得。蕭燕的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一部份嗆進了喉嚨裡,大咳不止。
何慕天等他們笑得差不多了,才又唸:
「門外忽聞車又至,」
「我的天哪!」蕭燕笑著喊,一面用手帕擦著眼睛。
「主人移坐一旁陪!」何慕天的詩唸完了,大家想想,又止不住要笑。
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抬起頭來,感到一對眸子正在自己的臉上巡逡,他跟蹤的望了過去,那對澄清似水的眼光已經悄情的調開了。他怔住,望著那紅灩灩的雙頰和嘴唇,望著那醉
意流轉的眼睛和小小的翹鼻子,心頭在強烈的燒灼著,舉起酒杯,他一仰而盡,握著酒杯的手竟微微顫抖。
「我提議,」蕭燕清脆的聲音在響著:「我們來做一個遊戲:畫心!」
「畫什麼?」小羅問。
「心!我們每人發一張紙,畫一個自己的心,心中想些什麼,有什麼欲望和念頭,都要忠實的畫出來。假若有誰畫得不忠實,我們公開討論,抓住了就罰他唱一個歌!」
「好,同意!」小羅叫。
畫心,這是當時大家常玩的一種遊戲,在一張白紙上,畫一個心形,然後把自己心中所想的都寫在這顆心裡面,可以把一顆心分成好幾格,每個格子大小不等,以說明哪一種思想
所佔的份量最重。這提議獲得一致的通過,於是,每人拿了一張紙,開始畫了起來。
畫了一陣之後,蕭燕問明每人都畫好了,就把紙條收集在一起,一張張的打開來研究,首先打開的是小羅那張。大家都圍過去看,看到的是下面的圖形:「喂喂,」蕭燕說:「誰
看得懂?」
「我看得懂,」小羅說:「當中的小位置屬於我自己,剩下的位置都屬於『她』!」
「她?她是誰?」大家都叫了起來。
「她嗎?」小羅慢條斯理的說:「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處!」
大家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男同學們的眼光就笑謔的在幾個女孩子臉上轉來轉去,弄得桌上的「女性」都紅了臉,蕭燕瞪了小羅一眼,罵著說:
「缺德帶冒煙!這怎麼能通過?太調皮了,非罰不可!」
「真的該罰!」王孝城說。
「對,要罰!」一致通過。
小羅被大家推了起來,叫他表演。他站在人眾之中,用手抓抓頭,四面望望,沒有一張臉有妥協的表情。看看實在逃不過,他就皺著眉直抓頭,把一頭濃發揉得亂七八糟,嘴裡哼
哼著說:「我唱一個——唱一個——唱一個——」
「我的天哪,」蕭燕喊:「你到底唱一個什麼呀?」
「唱一個——」小羅眼睛一翻,忽然一拍手說:「對!唱一個也不知道是河南梆子呢?還是河南墜子呢?還是河東河西河北的什麼玩意兒。」
「你唱就唱吧,別解釋了!」胖子吳說。
於是,小羅連比帶唱的唱了起來:
「牽馬來到潼關,不知此關何名?急忙下馬來看,只見上面三個大字:啊哈哈呀,原來是潼關!」
他還沒唱完,全座都已笑成了一團,倒不是因為唱辭的可笑,而是小羅的比劃和表情,一句「啊哈哈呀!」眉毛向上挑,眼睛瞪得圓圓的,那股大發現似的怪樣惹得大家笑痛了肚
子。
蕭燕彎著腰,喘著氣,拚命喊:「我的天哪!」
好不容易,大家才笑停了。這才繼續看下去,下面一張是胖子吳的:
蕭燕一下子紅了臉,嘟著嘴說:「這算什麼?」
大家又都笑了起來,胖子吳咧了咧嘴,振振有辭的說:
「不是要寫實在的嗎?我心裡只有這個!」
「有你的!胖子!」小羅讚揚的拍拍胖子吳的肩膀:「比我小羅強!」
蕭燕狠狠的盯了小羅一眼,臉更紅了。
再下面,是特寶的:「喂,」蕭燕不解的問:「蝴蝶夢算是什麼呀?」
何慕天很快的掃了夢竹一眼,蹙著眉微微一笑說:「蝴蝶夢,當然就是蝴蝶夢,我主張通過!」
大家不禁都望了望夢竹,會意的一笑。
夢竹一語不發,長睫毛蓋住了眼睛,面頰上漾起一片微紅,和天際的晚霞相輝映。
再下面,是楊明遠的,打開一看,大家就呆住了!
「解釋!」小羅敲著桌子說:「簡直是莫名其土地廟!比我還滑頭嘛!這無論如何不能通過!如果我還該罰,他就得罰雙份!」
「真的,這代表什麼?」何慕天也問。
「問題!」楊明遠說:「我滿心的問題,大問題,小問題,複雜不堪,寫不勝寫,只好畫問號了。」
「不成!」蕭燕叫:「這不能通過!誰知道你的問號代表什麼?要罰!」
「對!罰罰罰!」頓時,一片喊罰聲。
「我不服氣,」楊明遠說:「我明明是按照心中想的畫的嘛,我心裡只有問號,你還讓我寫些什麼?」
「不行,不能算,一定要罰!」胖子吳也堅持。
「我看,你還是被罰吧,」王孝城微笑的說。
楊明遠迫不得已,站了起來說:「好吧!罰就罰,罰什麼?」
「唱歌!」
「跳舞!」
「京戲!」
「混曲!」
大家亂嚷一通,結果,他唱了一支歌:
「秋風起,白雲飛,草木零落雁南歸——」
唱得十分蒼涼,又在秋風瑟瑟的黃昏裡,大家都為之動容。然後他們又接著看了下去,底下是夢竹的,大家都伸長了脖子看,打開來,個個都目瞪口呆。那顆心是這樣的:
大家抬起頭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這顆心都有點莫測高深。
小羅愣愣的說:「真是『有誰知』?我可看不懂!」
「我也不懂!」胖子吳說。
「大概只有畫心的人自己懂!」蕭燕說。
夢竹靜靜的坐在那兒,微微的含著笑,在眾目所矚之下,悠然的用眼光在人群中溜了一圈,她的眼睛在何慕天臉上停了幾秒鐘,很快的又挪開了,後者正深深的望著她,帶著股探
索和瞭然的神情。當她移開目光時,他也轉開了頭。
小羅叫了起來:「這總該罰了吧?比我的心還難懂!有誰能瞭解?夢竹!先解釋!再受罰!」
夢竹抿著嘴角,淺淺的一笑,慢吞吞的說:
「真的沒人看得懂?」
「沒有!」小羅叫:「如果有人看得懂,就放過你這一關!你問問看有沒有人能懂你的心?」
「只要有一個人懂,就不能罰我。」夢竹說。
「行!」胖子吳說:「我相信沒人能瞭解這顆少女的心,那麼複雜,又那麼密密層層的,別人一個心,你怎麼跑出那麼多個來了?」
夢竹的眼睛又在人群中轉動,似乎想找出那能瞭解這顆心的人。但是,半天也沒人承認能瞭解。小羅、胖子吳、蕭燕等又都鬧個不停,叫著吵著要夢竹受罰。
夢竹看看沒有希望了,就嘆了一口氣,慢慢的站起身來。可是,她剛剛站起來,何慕天就咳了一聲,呆呆的望著她,她也望著他,那對大眼睛似乎正脈脈的對他在作無聲的詢問:
「你不懂嗎?你不瞭解嗎?你不知道嗎?」
何慕天調開眼光,提起一支筆來,在一張紙上寫幾個字,微微一笑說:「或者,這顆心的意思是如此吧!」
大家看那張紙,上面寫了七個字:
「重重心事有誰知?」
夢竹看到了這七個字,就帶著個飄忽的微笑,坐回了位子裡。同時,對何慕天幽幽的看了一眼。大家看到夢竹坐了回去,知道謎底已經揭露。
蕭燕不服的說:
「這不是有點賴皮嗎?她到底把心裡的事表達了沒有?」
「既然有言在先,」王孝城看了看夢竹說:「也只好饒她了!」
「我也有點不服氣!」小羅說:「但是,好吧,饒就饒了她吧!算她便宜!我們還是再看看下一顆心是什麼?」
下一顆是王孝城的「心」。
「解釋!」小羅又大叫了起來:「這算什麼東西?打啞謎嗎?非好好的說明白不可!這也該罰雙份!」
「我不是已經寫明白了嗎?」王孝城笑著說,似有意似無意的把眼光對室內溜了一圈。「有一個女孩子,在水的一方,似近非近,似遠非遠,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
在水中央!」
「解釋!」小羅仍然敲著桌子嚷:「這個『伊人』是誰?」
「伊人嗎?哈!」王孝城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學著小羅的口氣說:「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處。」
「好吧,又是一個鬼扯的!」蕭燕說:「還是趁早罰他吧!」
「對!」小羅附議:「這絕不能算數。」
「夢竹那個都能算,我的還不能算?」王孝城笑著問。
「不行!非罰不可!」
「那麼,我學一個老鼠叫吧!」王孝城說著,就「吱吱吱,吱吱吱,」的叫了幾聲,然後又發出一大串的急叫:「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一直吱個不停了。
「怎麼的?」蕭燕問:「這隻老鼠怎麼了?」
「偷吃五香豆腐乾,給小羅抓住尾巴了。」王孝城說。
一陣哄然大笑。
接下去是蕭燕的心:
大家看了,都頓時湧來無限的感慨,嘆息之聲紛紛而起,青春永在,歡樂長駐!行嗎?這是每個人的願望,可是,世界上沒有永在的青春,也不會有長駐的歡樂!年年歲歲,常相
聚首,又可能嗎?這年輕的一群被炮火從各個不同的角落裡,逼到這嘉陵江畔。但是,誰能知道,可以聚首多久?日月流逝,歲月倏忽,他們原是風中柳絮,水中萍草,一朝相聚,知
能幾時?蕭燕的這顆心代表了好多人的心,大家都有點不勝感觸了。
蕭燕看到自己的心引起了大家的傷感,就笑著把紙條一揉,說:「亂寫的!我們再看下去吧!」
底下是何慕天的,打開來,大家都圍上去看,出乎意料之外的,這張紙條上面根本就沒有畫心,只寫著幾行字:
我的心早已失落,暮色裡不知飄向何方?
在座諸君有誰能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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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小羅抓了抓頭:「更好了!連心都沒有了!」
「別多說!罰他吧!」蕭燕說。
「罰我?」何慕天問,啜了口酒。「我的心丟掉了嘛,怎麼能罰我呢?心已經失落了,還怎麼畫得出來?」
「賴皮,調皮,加頑皮!」蕭燕說:「夢竹,你認為該不該罰?」
夢竹正神思恍惚的望著那張紙條,聽到蕭燕問她說,她一驚,下意識的回答:「該!」
「該?」何慕天問,望著夢竹,頓時,她覺得渾身一震。
夢竹那對眼睛正從紙條上移到他的臉上,眸子悄悄的轉動著,靜靜的巡逡著,在他的臉上探索尋覓。她那小小的臉龐上醉意盎然,眼睛裡盈盈的盛滿了成千成萬縷柔情。他全身悸
動,心臟痙攣,抓起了一支筷子,他敲著酒壺說:「該!就罰我填一闋詞吧。」於是他深深的望著夢竹,用低沉的嗓音,豪放而激動的念了起來: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閑愁!任他人嗤我,怪誕無儔,多少幽懷暗恨,對知己暢說無休人靜也,為抒惆悵,高囀歌喉!難收,兩行熱淚,縱大放悲聲,怎散繁憂?嘆今
生休矣,一任沉浮,唯有杯杯綠醑,應憐我,彆緒悠悠,從今後,朝朝縱酒,恣意遨遊!」
念完,他舉起酒杯,對著喉嚨裡灌去。許多酒潑在身上,他站起來,踉蹌的走到窗前。酒在他的體內燃燒,他感到頭中昏昏然,血管似乎都將迸裂。用手托住頭,他凝視著窗外的
月色。
身後那一群人繼續在玩,許多人都醉了,一部份醉於酒,一部份醉於情。喧囂不止,吵鬧不休,特寶大發酒瘋,忽然高歌起「滿江紅」來,一部份和在裡面大唱特唱。他掉轉頭,
一眼又看到那對眼睛,如醉如癡,如怨如慕。他迅速的再回過頭去望著窗外,但是,窗外也有著那對眼睛,盈盈的飄浮在夜空的每一個角落裡。他把頭逃避的撲在手腕中,喃喃的問:
「天哪,如果有緣,為什麼相逢得這麼晚?如果沒有緣,為什麼又要相逢?」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1:18
【第十七章】
嘉陵江的水靜靜的流著,暮雲在天際增多增厚,密密層層的捲裹堆積。秋天的寒意正跟隨著暮色逐漸加重,一陣秋風,帶下了無數的黃葉,輕飄飄的飛落在水面,再緩緩的隨波而
去。夢竹披著一件毛衣,沿著江邊,慢慢的向前走。
從眼角,她可以看到何慕天仍然坐在鎮口那家小茶館裡淺斟慢酌。走到那棵大柳樹之下,她站定了,面對著嘉陵江,背倚著樹幹,她默然佇立。光禿禿的柳條在她耳際輕拂,她抓
住了一條,折斷了,憐惜的撫摸著那脫葉的地方。遠山在暮色中越變越模糊,只能看出一個朦朧的輪廓。雲,已經變黑,而又慢慢的與昏暗的天色揉和成一片。水由灰白轉為幽暗,隔
江的景致已迷濛難辨——夜來了。
夢竹呆呆的站著,頭靠在樹幹上,無意識的凝視著遠處的天邊。夜對她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寒風沉重的墜在她的衣襟上。一彎如眉的新月,正穿出雲層,在昏茫如煙的夜霧中閃亮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佇立了多久,但她固執的站著,一動也不動。秋蟲在草際低鳴,水邊有青蛙的聲,偶爾,一兩聲噗通的青蛙跳進水中的聲音,成了單調的夜色的點綴。
風大了,冷氣從手臂上向上爬,蔓延到背脊上。露水正逐漸浸濕她腳上的布鞋,冰涼的貼著她的腳心。一滴露珠突然從柳條上墜落,跌碎在她的脖子裡,她一驚,不由自主的打了
一個寒噤。有腳步聲沿著岸邊走來,她側耳傾聽,不敢回頭。腳步似乎是向她這邊走來的,她的雙腿僵硬,脖子梗直,緊倚著樹身,她全神貫注而無法移動。腳步在她身後停住了,她
屏住呼吸,緊張的等候著身後的動靜。但,時間緩慢的滑過去,背後卻始終沒有絲毫聲響。
過份的寂靜使她難以忍耐,站直了身子,她正想回頭,一件夾大衣突然對她肩膀上落了下來,輕輕的裹住了她。她回過頭去,暗夜裡,一對深湛的眸子正閃爍著,像兩道黑夜的星
光。她全身緊張,而心靈悸動了,血液向她的腦子集中,耳朵裡嗡嗡亂響。用手抓住了一把柳條,她平定了自己。迷迷濛濛的望著對方。
夜色中,他穿著長衫的影子頎長的聳立著,在晚風的吹拂下,衣袂翩然。月光把許多柳條的影子投在她的臉上,那樣東一條西一條,有的深,有的淺。她的眼光從那些陰影后直射
過來,帶著那樣強烈而奇異的火焰,定定的停駐在自己的臉上。她覺得喉頭緊逼,情緒昏亂,無法發出任何的聲音。
就這樣,他們彼此凝視而不發一語。枝頭,露珠無聲無息的滴落,草中,紡織娘在反覆的低吟,遠處,有青蛙在此起彼伏的互相呼應。夜,隨著流水輕緩的流逝,那彎孤獨的眉月
,時而穿出雲層,時而又隱進雲中,大地上的一切,也跟著月亮的掩映,忽而清晰,忽而朦朧。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聲青蛙跳落水中的「噗通」之聲,使他們同時驚覺。他輕咳了一聲,用袖子抹去聚集在眉毛上的露水,輕輕的說:
「夜很深了。」
「是的。」她也輕輕的應了一聲。
「好像——要起風。」他看了看天色。
「是的。」
「冷嗎?」
「不。」
話停頓了,他們再度四目相矚,似乎已無話可談,又過了好久,他才低聲的,用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感情的口吻問:
「為什麼今天的散步延遲到這麼晚?」
「嗯?」她仿佛沒聽清楚。
「平常,你不是天黑不久就回去了嗎?」
「嗯。」
「今天——等什麼?」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你。」她的聲音更低,但卻十分清晰。
「真的?」
「不相信?」她反問。
話又停頓了,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盤旋。然後,他的手慢慢的握住了她拉著柳條的手,把她的手從柳條上拿下來,用雙手交握著。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她的臉,始終那樣定定的,靜靜
的,望著她。
「你的手很冷。」他說。
「是嗎?」
「是的。冷而清涼,很舒服,很可愛。」
她的手指在他掌中輕顫。
「你怕什麼?你在發抖。」
「是嗎?或者,有一些冷。」
「那麼,站過來一點。」
他輕輕拉了拉她,她身不由主的走過去了兩步,他把披在她身上的夾大衣拉攏,為她扣上領口的鈕扣。然後,他用胳膊鬆鬆的圈住了她,凝視著她微向上仰的臉孔。
「這樣好些嗎?」他問。
「嗯。」她輕哼了一聲。
他的手指繞著她的辮梢,細而滑的頭髮柔軟的纏在他的手上。繼續盯著她的眼睛,他問:
「什麼時候開始,你愛上了黃昏的散步?」
「什麼時候開始,你愛上了黃昏的淺酌?」她也問。
「好像是你先開始散步,才有我的淺酌。」他說。
「不,好像是先有你的淺酌,才有我的散步。」她說。
「是嗎?」他注視她。
「嗯。」
他的手放開了她的髮辮,慢慢的從她腰際向上移,而捧住了她的臉。他的眼睛清幽幽的在她眉目中間巡視。然後,他俯下頭,自然而然的吻了吻她的唇,高雅得像個父親或哥哥,
就那樣輕輕的在她嘴唇上碰觸了一下。抬起頭,他再凝視她,於是,突然間,一切堤防崩潰,他猛的擁住了她,嘴唇火熱的緊壓著她的,貪婪的、灸熱的在她唇際搜尋。
他一隻手攬住她的腰,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把她的小身子緊緊的擠壓在自己的胸前,而在全身血液奔騰的情況下,去體會她那小巧玲瓏的身子的溫熱,和那顆柔弱細緻的小心臟,
捶擊著胸腔的跳動聲。
「唔,」她呻吟著,眼睛是闔攏的,語音模糊而低柔:「慕天,為什麼讓我等這麼久?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她的聲音被吻堵塞住。
「我不敢——」
「不敢?為什麼?」
「我不——不知道,別問,別多說。」他的嘴唇揉著她的,新的吻又接了上來,掩蓋了一切的言語。他緊緊的箍著她的身子,壓制已久的熱情強烈的在他每根血管中燃燒。他的唇
從她的唇上移開,沿著她的面頰滑向她的耳邊,喘息的、低低的、囈語似的說:「這是真的嗎?我能有你嗎?我能嗎?」
「你能,如果你要。」她低語。
腦中迅速的掠過一個黑影,高悌的黑影,但她閉閉眼睛,似乎已將那黑影擠出腦外。高悌!別去想!別去想!她要這個「現在」,這個太美麗的「現在」!風在吹拂,月在移動,
水在低唱——還有比這一剎那更美的時刻嗎?還有比這境界更好的天地嗎?太美了!太好了!太神奇了!她願為生命而歌,為世界萬物而笑。太美了,太好了,太神奇了!這微風,這
月亮,這低柔輕緩的流水——。
「我要?」他的聲音沉鬱喑啞,像來自森林中的一聲嘆息。「我要?是的,我要!」他嘆息。嘴唇在她面頰上揉擦,又落回到她的唇上。「我要,我要,我要。」他重複著。
「慕天,」她喃喃呼喚:「慕天,慕天。」她的胳膊緊纏著他的脖子,被露水浸濕的手臂清涼的貼著他的皮膚。「慕——天——」幽幽的,長長的一聲低喚,是個長而震顫的小提
琴琴弦上的音符。
「你聽到風聲嗎?」他問:「風在這兒,它知道我。」他像囈語般的說:「水也在這兒,水也知道我。我發誓我用我全心靈來愛你——全心靈,沒有絲毫的虛偽、欺騙、和保留。
」
「用不著誓言,」她說:「我知道,我信任,我也瞭解。」她把臉拉開了一段距離,用清亮的眸子,單純而信賴的望著他。
月光正好射在她的臉上,蒼白,凝肅,美麗,燃燒著的眼睛裡汪聚著熱情,唇邊是個沉靜而心滿意足的微笑。他注視她,一下子就把這黑色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口。
低低的,迫切的自語著說:「我但願冥冥中有一個神能為我的心作證——我不想傷害你,天知道!讓你遠離開一切的傷害!」
「沒有人會傷害我。」她輕聲說,高悌的黑影又來了,摔摔頭,她硬把那黑影摔掉。仰起頭來,她渴望而熱烈的說:「有你在,我還怕什麼傷害?我什麼都不怕。」
他閉閉眼睛,身子晃了晃,攬緊了她,他再吻她。月亮在雲裡穿出穿進,露珠在枝頭悄悄跌落,夜的腳步緩緩的踩著流水而去。風在嘆息,水在嘆息,一兩隻秋蟲拉長了嗓子,也
在幽幽的嘆息。她在他懷裡悸動了一下。輕輕的說:
「有人來了,我聽到腳步聲。」
「別管!」他說,繼續吻她:「讓他去!」
「他向我們走來了。」
「別管!」她推開他。
月色裡,一個老婦人挺立在月光之下,花白的頭髮在夜風中顫動,嚴肅的眼睛帶著強烈的責備意味,憤憤的盯著面前的兩個人影。
「好呀,小姐!」她叫。
「哦,是你,奶媽。」夢竹慢悠悠的說,透了一口氣,神態立即顯得寧靜而坦然。是奶媽,不是母親!只要不是母親就好!
她牽著何慕天的手,把他的手放在奶媽的手腕上,微笑著,安詳而恬然的說:「奶媽,這是何慕天。」又仰頭對何慕天說:「這是我的奶媽,她常弄糊塗了,以為自己是我的媽媽
。我也常弄糊塗了,也把她當作媽媽。」
何慕天的手停在奶媽的手腕上,微俯著身子,他安靜的望著奶媽的臉,親切的說:
「你好,奶媽。」
「我?」奶媽注視著這張臉,怎樣的一對深沉誠摯的眼睛!怎樣的一副懇切溫柔的語調!還有那神態,那風度,那舉止——那漂亮溫文而年輕的臉!她用手揉揉鼻子,囁嚅著從喉
嚨裡逼出幾個字:「我,我好。」
「我正在和夢竹看月亮,」何慕天說:「月亮真美,不是嗎?」
「嗯,嗯,美,真美。」奶媽從鼻子裡接著腔,美?真美?你們看到了嗎?天知道你們怎樣看月亮的!可是,這男孩子的語氣那樣柔和,不容人反駁,也不令人討厭。嗯,反正,
月亮總是美的。
「你來找我嗎?」夢竹問:「我又不是三歲小娃娃,離開一下下你就到處找。」
「哦,好小姐!」奶媽回復到現實中來了:「一下下!說得好!吃過晚飯跑出來,就沒影子了,現在幾點了,知道嗎?衣服也不穿夠,跑到這河邊來吹風——」
「她不會受涼的,奶媽。」何慕天插進來說。
不會受涼的?當然啦!奶媽張大眼睛,望著面前這頎長而漂亮的青年。不會受涼的!你的衣服裹著她,你的胳膊抱著她,她當然不會受涼啦,但是,你呢?穿得那麼單薄,站在這
風地裡,也不怕冷嗎?秋夜的露水那麼重,看你們連頭髮都濕了。
跺了跺腳,驅除了部份由腳底向上竄的寒氣,她忍耐的說:「好了,小姐,該回去了吧?你媽叫我出來找你,回頭挨了罵,又該生氣不吃飯了。」
夢竹凝視著何慕天,微微的含著笑,半側著頭,一股渾然忘我的樣子。何慕天扶著樹幹,也默默的凝視著夢竹。好久之後,夢竹才慢吞吞的解下了身上的大衣,遞給何慕天。何慕
天機械化的接了過來,仍然注視著夢竹。
奶媽忍耐的站在一邊等待,看著他們相對而立,卻久久都無動靜,而夢竹解下了大衣之後,在惻惻的寒風裡,又不勝其瑟縮,小小的鼻頭都凍紅了。如果再不管他們,很可能他們
要這樣相對到天亮。於是,她走上前去,像牽一個小女孩般牽住了夢竹的手,說:「走吧,走吧!」
夢竹順從的、機械化的跟著她走了幾步,一面還回過頭去望著何慕天,後者仍然佇立在柳樹之下,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跟蹤著她。
「走吧!走吧!」
奶媽拉著夢竹向前走,心中又氣憤了起來,這算什麼?女孩兒家深更半夜和男孩子在河邊約會,還做出這股難分難捨的樣子來。何況夢竹還是有了婆家的!扯住她,她向前邁了幾
個急步,嚷著說:「好了,好了,只管看個什麼?再不回去,你媽會把你撕碎掉!看看你,這是副什麼樣子?要是給高家的知道,你還要不要做人呢?」
「奶媽!」夢竹喊了一下,突然掙脫了奶媽的手,跑回到柳樹底下。
那兒,何慕天仿佛也變成了一棵樹,動也不動的挺立著。夢竹仰著頭,對何慕天不知道說了兩句什麼,才掉回身來,跑到奶媽身邊,說:「我們走吧!」
「你又跑去講什麼?」
「你別管!」
「好,我不管!」奶媽咬咬牙說:「你趁早跟我回家去,然後把今天晚上這些事情都告訴你媽,讓你媽來教訓你,反正我管不著你!」
夢竹嘟起了嘴,眼睛望著地下,說:
「你真要告訴媽?」
「當然啦!女孩兒家黑夜裡在河邊和男人家摟摟抱抱,別以為我老了眼睛看不清!看月亮?月亮長到那兒去了?別丟人了——」
「奶媽!你說得好聽一點好不好?」
「喲喲,怪我說得不好聽,不怪你自己做得不好看呀!」
「你!」夢竹氣得跺了跺腳:「你根本不懂愛情!」
「哎喲,我不懂!我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懂!夢竹,你小心點兒,男人有幾根腸子我全知道!別看你這個什麼大青天,離恨天的——」
「何慕天!」夢竹叫。
「好好,何慕天就何慕天,長得儘管白白淨淨,心裡還不是骯髒一堆!夢竹,你可是有了婆家了——」
「奶媽!」夢竹氣憤憤的大叫:「閉上你的嘴巴!你是老糊塗了,是不是?」
「我?」
奶媽盯著夢竹說:「我是老糊塗?你才是小糊塗呢!」
「我怎麼糊塗?」夢竹問:「你根本不懂!我在追尋一份最美麗的感情,像詩一樣,像夢一樣,像月亮、雲、和星星一樣,又美麗,又神奇,又——」話沒說完,接連就是兩聲「
阿嚏!阿嚏!」把詩和夢都趕走了,她站住,揉揉鼻子,又是一聲「阿嚏」,奶媽點點頭說: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非受涼不可!還不走快一點!雲啊,星星啊,也保不了你不生病啊!」
跨進家門,才走進堂屋,夢竹就不由一愣。李老太太正坐在堂屋正中神案前面的方桌邊,一張紫檀木的椅子裡。桌上,桐油燈燃得亮亮的,昏黃的光線照射在李老太太的臉上。由
於長久的蝸居室中,而太少接觸陽光,她的臉色就顯得特別的蒼白。兩道黑黑的眉毛低壓在銳利有神的眼睛上,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嚴和莊重之感,她靠在椅子裡,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
,冷冷的望著走進來的女兒。用嚴厲而不雜絲毫感情的聲音說:
「過來!夢竹!」
夢竹怯怯的看了母親一眼,慢吞吞的走了過去。
「你到哪裡去了?弄得這麼晚?你說!」
「我——」夢竹垂下頭,輕輕的吐出兩個字:「散步。」
「散步?」李老太太挑起眉毛:「散步!你騙誰呀?你從吃過晚飯散步到現在?」
「嗯。」
「你還敢嗯?你趁早說出來吧,你幹了些什麼事情?」
「沒有幹什麼嘛,」夢竹說:「就是散步。」
「奶媽!」李老太太喊,眼光銳利的,穿透一切的盯在奶媽的臉上。「你在哪兒找到她的?」
「在——」奶媽掃了夢竹一眼,她向來對李老太太有幾分畏懼,囁嚅了一會兒,終於說了出來:「河邊上。」
「河邊上!這麼晚,她在河邊上做什麼?」李老太太更加嚴厲的望著奶媽,在這對厲害的眼光下,要撒謊幾乎是不可能的。
「她在——她在——」奶媽咽了一口口水:「在——」
「奶媽!」李老太太睨視著她:「你可不許幫她隱瞞!」
「她在——在看月亮!」
「看月亮?」李老太太皺皺眉:「她一個人?」
「她——」奶媽周身的不自在,李老太太的厲害使她無招架之力:「她——她——」
「阿嚏!」夢竹打了個噴嚏,奶媽望了她一眼,好不容易找到機會來掉換話題:「瞧,受涼了吧!到河邊上吹風吹的!趕快到床上去躺著吧!」
「奶——媽!我——問——你——話!」李老太太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她和誰在河邊看月亮?」
「阿嚏!」夢竹又是個噴嚏。
「她——」奶媽伸伸脖子,仿佛有個雞蛋梗在喉嚨裡:「一個人。」
「一個人?」李老太太不信任的問:「就她一個人?」
「嗯,就她一個人。」雞蛋咽下去了,謊已經撒了,就硬著頭皮撒到底吧!
「奶媽,」李老太太審視著奶媽,多年相處,她知道這老婦人是老實透了的人,從不敢撒謊的。「你說的都是真話?沒有幫這個鬼丫頭隱瞞我?你知道,說了謊話將來是要下拔舌
地獄的!」
奶媽機伶伶的連打了兩個冷戰。
「她確實是一個人嗎?你看清楚了?」李老太太再釘了一句。
「阿嚏!阿嚏!阿——嚏!」夢竹揉著鼻子,眨巴著眼睛,望著奶媽。
「嗯,嗯,當然看清楚了,就她一個人。」奶媽心一橫,拔舌地獄就拔舌地獄吧。
李老太太抬起眼睛來,似乎是相信了,凝視著夢竹,她點點頭,冷冷的說:「夢竹!你給我放規矩一點!以後待在家裡少出去,看你那對水汪汪的眼睛就不正經,我們李家是書香
門第,你可別給我出乖露醜!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深更半夜在河邊閑蕩,算什麼名堂?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夢竹的眼珠轉了轉:「作詩,找靈感!」
「作詩?你作了首什麼詩?念給我聽聽看!」
「我——」倉卒間,夢竹找不到搪塞的東西,咽了口口水,她念出了何慕天的詞:「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閑愁!任他人嗤我,怪誕無儔,多少幽懷暗恨,對知己暢說無
休——」
「好了,」李老太太打斷了她:「你就會作這種詞!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頭!看吧,將來門風一定要敗在你手上。去吧,回房去!穿那麼一點點,找病!」
夢竹回到房間裡,長長的透出一口氣。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對著桌上的油燈發呆。「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閑愁!」是嗎?癡情空惹閑愁?她瞇起眼睛,燈光裡,何慕天
的臉在火苗中隱現。「何——慕——天——」她張著嘴,無聲的念:「何——慕——天——」
門推開了,奶媽在她面前一站,手裡拿著托盤。
「做什麼?」她問。
「敲敲蛋!」
她望著奶媽,奶媽也望著她。噘噘嘴,她笑了,看在「拔舌地獄」上,這兩個蛋似乎是非吃不可。勉為其難,在奶媽虎視眈耽的監視下,她伸著脖子,好不容易的噎下了那兩個蛋
,奶媽看著她吃完,又遞上一個碗。
「這又是什麼?」夢竹瞪大眼睛問。
「紅糖薑湯,祛寒的,趕快趁熱吃!」
「我——根本沒受涼!」
「還說沒有,剛剛起碼打了十個噴嚏!」
「那——那是裝出來的——」話沒說完,鼻子裡一陣發癢,禁不住連著兩聲「阿嚏」,倒是貨真價實的噴嚏,奶媽點點頭說:「你看!怎樣?」夢竹斜睨著奶媽,無可奈何。
接過碗來,她一口口的咽了下去,禁不住蹙眉尷嘴。
奶媽收拾了碗筷,把她的睡衣找出來,放在枕頭旁邊,抖開棉被,鋪好了床。再審視了她好一會兒,才拿起托盤,準備出去,走了兩步又站住了,對她嘰哩咕嚕的說:「我下拔舌
地獄倒沒關係,只是,好小姐,你媽這個脾氣,你是清楚的。你和那個什麼天要是認了真,你可準備怎麼辦?不是小娃娃了,一切事情,你也該自己想想清楚!」
說完,她拿著托盤走了。
這兒,夢竹用雙手托著下巴,瞪視著油燈,真正的發起呆來。油燈上的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似乎在象徵著那茫不可知的未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1:47
【第十八章】
楊明遠和王孝城從沙坪壩的鎮上走了出來,順著腳步,慢吞吞的沿著嘉陵江踱著步子,一面熱心的討論著藝專的兩位教授,鄧白和吳茀之的畫。這兩位教授都教花卉,而楊明遠卻
是李長白的得意門生,特別喜愛工筆人物。王孝城不喜歡工筆畫,嫌它太瑣碎太細緻,一來就聳聳肩說:
「畫一隻猴子哦!三萬六千根毫毛,一根根的畫上去,一隻猴子就可以畫上幾小時,簡直是殺時間!假若畫一張『百猴圖』,可以把人從頭髮黑的時候畫到頭髮白的時候,毫毛還
沒畫到一半呢!」他自己畫寫意,山水和花卉都來,楊明遠也常常說王孝城的畫:「提起筆來,就那麼一揮一灑,這兒提一下,那邊點一點,就算完事,枝子從哪兒長出來的都不知道
!」
所以每當畫起畫來,兩個人都少不了要挖苦對方,王孝城一來就問:「美人衣服上的花繡了幾朵了?」
楊明遠也會來一句:「塗了幾個墨團團了?」
原來,王孝城曾有一張得意的「墨荷」,用大號畫筆畫的,氣派非常之雄厚,整張畫紙上就是幾匹荷葉,和一枝亭亭伸出的蓮蓬。楊明遠認為畫得太草率,稱他是「塗幾個墨團團
」。每次談起畫畫,也總是要爭論幾句,像鄧白和吳茀之,楊明遠就喜歡鄧白,王孝城喜歡吳茀之。兩人走著一邊還大聲的辯論著。
已經是深秋的時分了,雖然是午後,氣候仍然很寒冷,沒有太陽,天是陰沉欲雨的。光禿禿的柳條在蕭瑟的寒空中搖擺。
王孝城指著柳樹說:「堤邊柳,到秋天,葉亂飄!葉落盡,只剩得,細枝條!」
楊明遠微笑著接下去念:
「想當年,綠蔭蔭,春光好,今日裡,冷清清,秋色老!」
「噢,秋天!」王孝城蹙著眉說:「我不喜歡秋,太肅殺,容易引起人的鄉愁和感慨!」
「尤其在這寒陰陰的氣候裡,」楊明遠說:「冬天似乎馬上會來,而冬衣還睡在當鋪裡。簡直是給人威脅!」
「學學小羅,四大皆空,也照樣無憂無慮!」
「秋天來了,他四大皆空,預備怎麼辦?」
「你別為他發愁,」王孝城笑著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今年,我想他是沒問題了。有人會為他想辦法的。」
「有人為他想辦法?誰?」
王孝城伸手指指天際,楊明遠下意識的一抬頭,正有一群鳥向南邊飛去。
「燕子?」他問。
「噢,燕子,」王孝城說,「小飛燕。」
「你怎麼知道?」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來,其實,小羅不是個笨人,你別看他嘻嘻哈哈的,好像心無城府。事實上,他是十分工於心計的,就拿他對小飛燕來說吧,胖子吳追求得火燒火辣,弄得人
盡皆知也沒追上。小羅呢,毫不費力的,不落痕跡就讓小飛燕傾了心。我總覺得,追求女孩子是一門大學問,技術是很重要的,像你像我,都不行!」
「不過,我們也並沒有追求女孩子呀!」楊明遠說。
「我們是沒有行動而已,並非沒有動心,你敢說我們常玩的那一群裡的女孩子,你就沒有為任何一個動心嗎?不過,我王孝城是不想結婚的,交女朋友就得作婚姻的打算!我怕婚
姻,那是枷鎖,我寧可海闊天空,自由自在的過過舒服日子,不想被婚姻鎖住。而且,我也有自知之明,除非有我真愛的女孩子,要不,還是算了。」
「什麼意思?」楊明遠沒聽明白:「怎麼個『算』法?碰不到你真愛的女孩子,你就終身不結婚?」
「或者。要不然,就娶盡天下的美女,如果我得不到我真愛的女孩子,任何女人對我都一樣了!」
「你的說法好像是你已經有了傾心的對象,而又無法得到。」
「也可能,我晚了一步!」
「蕭燕嗎?」
「別胡扯八道了!」王孝城哈哈一笑,抬頭看了看天,烏雲在天邊聚攏,一陣風來,帶著濃重的寒意,「真的,冬天快來了禦寒的衣服還沒影子呢,還在這兒胡扯!」
「要下雨了,」楊明遠也看了看天:「秋天,真不給人愉快感!」又是一陣風來,他用長袖對著風兜過去,微笑著說:「好了!裝了一袖清風,總算不虛此行,回學校吧!」
「唔,」王孝城的眼睛直視著前方:「不過,也有人不受秋的影響,照樣追求著歡樂。」
「是嗎?」楊明遠泛泛的問。
「唔。」王孝城依然就前面看著。
楊明遠順著王孝城的眼光看去,於是,他看到一幅美麗而動人的圖畫。在嘉陵江水畔的一個石階上,何慕天正無限悠閒的坐著,他身邊是一根釣兔竿,斜伸在水面上,這一頭,並
非拿在手中,而是用塊大石頭壓在地上。他的眼睛也沒有注視水面的浮標,只呆呆的凝視著他左邊的那個人。
在他左邊,夢竹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垂著兩條大髮辮,繫著一件白色的披風。披風寬大的下襬,正迎風飛來,像極了白蝴蝶的雙翅,伸展著,撲動著。她膝上放著一本書,但她
也沒有看書,而用胳膊支在膝上,雙手托著下巴,愣愣的,一動也不動的望著何慕天。
「你看,」王孝城笑了笑:「這就是人生最美麗的一刻,天地萬物,都在彼此的眼睛中。」
楊明遠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似乎很懂得感情。」
「哈,是嗎?」王孝城笑著說,拉拉楊明遠的袖子:「我們走開吧,別去打擾他們,看樣子,他們的世界裡,已沒有第三者能存在了。」
楊明遠仍然注視著那對渾然忘我的人兒,好半天,才聳聳肩,突然覺得天氣變得很冷了。
「走吧,恐怕要下雨。」
他們折了回去,準備去坐渡船回學校。路上,兩人都莫名其妙的沉默了起來,起先的那股高談闊論的興致都沒有了。秋風帶著壓力對他們撲面而來,暮雲正輕悄悄的在天空上鋪展
開來。默然的走了好一會兒,楊明遠才深思的說:
「奇怪,她為什麼選擇何慕天?我覺得何慕天有點怪,而且有些神秘,家在昆明,幹什麼跑到重慶來讀大學?西南聯大不是也很好嗎?他又總有用不完的錢,而他的家庭,大家都
只傳說很有錢,卻誰也不明白他家庭的真正情形,你不覺得這個人可能有問題嗎?」
「有問題?你指那一方面?」
「例如政治背景——」
「絕對不會!他是個詩人,滿身詩人氣質,別的什麼都沒有,至於思想,我保證他是個純右派的。你別胡思亂想,你對他好像很有成見,一開始你就不喜歡他。」
「並非成見,只是——」他皺皺眉:「總覺得他有點不對勁!」
「或者是因為——」王孝城說了一半,又嚥住了。
「因為什麼?」
「沒什麼,船來了,走快一點吧!」
上了渡船,到了對岸,兩人又都沉默了下去,默默的向藝專走去,一大段路,誰都沒有說話。直到藝專的黑院牆已經在望了,王孝城才突然的嘆了口氣:
「唉!」
「唉!」楊明遠也嘆了口氣。
「怎麼了?你?」王孝城問。
「怎麼了?你?」楊明遠也問。
「我?沒有什麼。」
「我?也沒有什麼。」
王孝城看看楊明遠,後者也看了看他。然後,王孝城笑了,一拉楊明遠的袖子說:
「走!到校門口茶館去喝兩杯,我喝酒,你喝茶!」
「你有錢?」
「錢?」王孝城豪放的摔摔袖子:「賒帳吧!以後再說!」
兩人跨進了茶館,坐了下來。
外面,細雨開始綿綿密密的飄飛了起來。
「好呀!小姐!」
「噓!別叫!」夢竹把手指壓在嘴唇上,對奶媽警告的說,一面用那對美麗的大眼睛懇求的望著奶媽。
「外面在下雨,你又要出去?現在,每天中午你媽一睡午覺,你就往外面溜,等到你媽醒來找不到你,又要跟我發脾氣!」
「好奶媽,幫幫忙!我去兩小時就回來,包管媽的午覺還沒醒,神不知鬼不覺的,決不會牽累你!」
「兩小時?那一次你是守時兩小時回來的?要我在你媽面前左撒謊右撒謊,將來我真下了拔舌地獄哦,一定把你也拉進來!」
「我一定陪你,好不好?」夢竹說著,急急的向門口溜去。「你不用擔心拔舌地獄裡沒人陪你!我準陪,一言為定!」
「喂喂,」奶媽趕上來,又拉住了夢竹:「你不帶把雨傘?外面在下雨!」
「這一點毛毛雨,有什麼關係?」夢竹掙脫了奶媽的手。
「你那個離恨天又在等你了,是不是?」
「奶媽!」夢竹嘆口氣說:「我告訴你多少次了,是何慕天,不是離恨天!」
「何慕天,離恨天,還不是差不多!」奶媽嘰咕著,一抬頭,看到夢竹已經走到門外去了,就又移動著小腳,吃力的追了上去,扶著大門,再釘了一句:「兩小時之內,一定要回
家哦!」
「知道了!」夢竹頭也不回的說,向前面匆匆走去,走了老遠,才站住鬆了口氣,搖搖頭,自言自語的說:「怎麼上了點年紀的女人,就都會變得這樣嚕囌的呢!」
一把傘突然伸了過來,遮在她的頭頂上,她一驚,抬起頭來,接觸到一對深沉、含蓄、而帶著笑意的眼睛,一襲藍布長衫罩在裌袍子上面,依然帶著他特有的那股瀟瀟灑灑的勁兒
。她笑了,歡欣的情緒鼓舞著她,她覺得自己像一朵清晨的睡蓮,正緩緩的綻開每一朵花瓣,欣欣然的迎接著美好的世界和黎明。
「是你?」她欣喜的說:「嚇了我一跳!」
「是嗎?」他問,盯著她的臉,在傘的陰影下,注視著她那清新美好的臉龐。「我在小茶館裡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實在等不下去了,只好迎著這條路來接你。怎麼?今天為
什麼這樣晚?」
「媽剛剛才睡著。」夢竹說,和何慕天併肩向前面走。
細雨輕飄飄的灑在油紙傘上,發出蟋蟋的響聲,石板地上濕漉漉的,混含著泥痕。何慕天的長衫下襬上已全是泥水和污點。
「唉!」她忽然嘆了口氣。
「怎麼了?」
「永遠要這樣偷偷摸摸,明明是正大光明的事,卻好像犯了罪一樣。」
何慕天心中一震,犯了罪一樣?他悄悄的打量她,那純潔真摯的小臉龐,那寧靜、單純、信賴的眼神,那無邪的而帶著幾分倔強的嘴角!怎樣一個善良而熱情的女孩。他不由自主
地打了一個寒戰。
「怎麼?你?」她問。
「沒——沒有什麼。」他掩飾的說,挽住了她的腰,傘在她的面頰上投下了一個弧形的陰影,她的眼睛在陰影下亮晶晶的閃著光。
肩併著肩,共在一把傘之下,他們緩緩的在青石板的路上走著,走了一段,夢竹發現他們並非和往常一樣向鎮外走,而是在向鎮中心走去,就詫異的問:
「你帶我到哪裡去?」
「我住的地方。」
「你住的地方?」
「嗯,我昨天才從宿舍裡搬出來,在鎮上租了一間屋子,這樣一來可以逃避宿舍中的嘈雜零亂,二來我們也不必天天到江邊上去吹風淋雨,小茶館裡眾目昭彰,坐久了也不是滋味
,對不對?」
「你租的?怎樣的房子?」
「別人分租出一間給我,倒很安靜,又有獨立的門戶。你來參觀一下吧。」
何慕天租的房子在一條巷子裡,有個大院落,院落中居然也花木扶疏,參天的古槐中堆著假山石,石邊疏疏落落的開著幾株菊花。沿著院子中的石板路向裡走,是棟陳舊、古老的
大宅第,有條長長的走廊,走廊邊有好幾間獨立的房子,其中一間就是何慕天租的。
廊檐上還掛著幾個鳥籠,裡面卻早已沒有了鳥的蹤跡。廊下,幾株瘦瘦的、缺乏照料的菊花在秋風中搖曳。一目瞭然,這又是那種沒落的世家,除了空空的一幢房子,已經一無所
有,於是,就把房子分租給大學生,賺一些錢來維持家用。
何慕天打開了自己那間的房門,夢竹走了進去。房子並不小,傢具顯然也是向房東一併租下的,一張桌子,幾把檀木椅子和一張笨重無比的床,還有個頂天立地的大櫥,油漆剝落
,不過還可看出當初是件講究的東西,櫥門上雕刻著十分細微而瑣碎的圖案。
夢竹四面看了看,笑著指了指那個大櫥:「可以藏得下好幾個人!」
「把你藏進去,如何?我離開的時候,你就藏進去,別人也找不著你。我回來了,拍拍手,叫兩聲粉蝶兒,你就趕快飛出來陪我!」
「說得好!」夢竹笑著說,走到桌子旁邊,注視著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書,然後順手抽出一本花間集來,翻開來,裡面夾著一張照片,她凝視著那照片,濃眉毛,大眼睛,挺直的
鼻子下是張豐滿的嘴,一頭濃郁的頭髮,鬈曲的披散著。臉上帶著一絲野性而充滿自信力的笑。她把眼睛從照片上抬起來,望著何慕天,抿著嘴角對何慕天微笑。
「你笑什麼?」何慕天不解的問:「你在書裡看到了什麼東西?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書中自有顏如玉!」夢竹仍然在笑,把書遞到何慕天面前來:「是誰?好漂亮!你的姐姐?妹妹?還是情人?」
何慕天的心臟一下子提陞到喉嚨口,面對著這張照片,他不能抑制的變了色。把書從夢竹手裡拿下來,丟在桌子上,他迅速的在腦子裡編織謊話,可是,抬起頭來,他接觸到的是
一對坦白、無邪的大眸子,裡面盛滿的全是單純的熱情和百分之百的信賴。仿佛那張照片絲毫也沒引起她的疑心和介意,就像書中的一頁插畫般那樣自然。在這對眸子的凝視下,他感
到強烈的自慚形穢,和強烈的自責。用牙齒咬住嘴唇,他背脊上冷汗涔涔了。
「怎麼了?慕天?」夢竹收起了微笑,詫異的望著他:「你不舒服?」
「夢竹,」何慕天喃喃的喊,走過去,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口,下巴緊貼在她的頭髮上,渾身顫慄的喊:「夢竹,我那麼喜歡你,那麼愛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得抑制住在
血管中過份奔放的熱情。夢竹,你不會知道,你不會瞭解,我愛你有多麼的深切和狂熱。」
「我知道,我瞭解。」夢竹仰起頭來,水汪汪的眼睛熱切的望著他,面頰上散佈著一層興奮而激動的紅暈。「我都知道,慕天,我都知道。」
「要想壓制住自己不去愛你,簡直是一件無法做到的事!天知道我曾經壓制過,盡我的全力去壓制,可是一旦堤防崩潰,那洶湧的洪流可以淹沒一切,那樣強大的衝擊力,那樣不
可遏制的奔騰流竄!」他注視她,在她的瞳仁裡,看到自己蒼白的臉和燃燒著的眼睛:「夢竹,要不愛你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舒繡文的微笑,江村的演技,
全引不起我的興趣,你坐在那兒,寧靜、安詳、而又美麗。你的眼睛裡有夢想,整個臉龐都煥發著光彩,當戲演到最動人的地方,有兩滴亮晶晶的淚掛在你的睫毛上,我竟衝動的想要
去吻掉它。戲散了,我送你回家,你走在我身邊,凝視著草裡飛竄的螢火蟲,安靜得像個小小的、怕給人惹麻煩的孩子。到了你的家門口,你扶著門,看著我走開,溫柔的眼睛像兩顆
黑夜裡閃爍的露珠,我必須用全力去控制自己,不對你作過份的注視。然後,我孤獨的沿著石板小路走回學校,心底有個小聲音在對自己不斷的說:『這就是你所追尋的,這就是你所
幻想的,這就是你曾夢寐中渴求的女孩子,是你一切的夢的綜合,這個女孩子——李夢竹。』」
夢竹的眼睛裡凝聚了淚珠,懸然欲墜的滿盈在眼眶裡,微仰著頭,她一瞬不瞬的凝視著正在訴說的何慕天,微微扇動著嘴唇,無聲的低喊著:「慕天,哦,慕天!」
「然後,是磐溪的茶館之聚,」何慕天繼續說下去,沉湎在自己的回憶裡:「你坐在一大群人中間,那樣的超群出眾,你以好奇的目光,探視著,領會著周遭的一切,除了微笑,
幾乎什麼都不說。你不知道你那沉靜溫柔的態度,和那飄忽的微笑怎樣強烈的吸引和打動我,為了抗拒這股引力,我喝下了過多的酒,但沒有醉於酒,卻醉於你的凝視和微笑。或者,
是我那兩句略帶感傷味的詞,引起你作詩的興趣,即席而賦的『雨餘芳草潤,風定落花香——』讓我進一步的領略到你的才氣和詩情——我已經太喜歡你了,喜歡得一看到你就心痛,
喜歡得不能不逃避。於是,我逃避了,我躲開你的眼光,我把自己埋進酒杯裡,我克制住強烈的想送你回家的衝動,而忍心的望著你孤獨的走開——」
夢竹的淚珠沿著面頰滾了下來,微顰著眉梢,微帶著笑意,她默默的搖了搖頭。
「——南北社不成文的成立了,每週一次的聚會成為我生活中的中心,不為別的,只因為聚會中有你。看看你,聽聽你的聲音。我告訴自己,僅此而已。但,一次又一次的見你,
一次又一次的無法克制。每次望著你走開,我覺得心碎,聽著別人談論你,我覺得煩躁和嫉妒。特寶公開承認在追求你,使我要發狂。似乎任何人追求你,都是對你的褻瀆,而我——
」他長長嘆息:「又有何資格?」
「慕天,」夢竹搖搖頭,新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是嗎?」何慕天蹙著眉問,痛楚而憐惜的凝視著夢竹那含著淚、而又注滿了欣喜之情的眼睛。「是嗎?夢竹?是嗎?我配嗎?」
「慕天!」夢竹發出一聲喊,激動的用雙臂緊緊的環住了他的腰,把臉埋進他胸前的長衫裡,聲音模糊的從長衫中飄出來:「慕天,我愛你!我崇拜你!」
「是嗎?夢竹,是嗎?我值得你愛和崇拜嗎?」何慕天囈語般的、不信任的問。
「你值得!」夢竹重新仰起頭來,熱情的臉龐上洋溢著一片光彩:「慕天,你為什麼這樣不安?這樣沒有自信力?」
「我怕命運!」
「命運?」
「是的,命運。」何慕天用手捧住夢竹的臉,深深的望進她的眼底:「我那樣喜歡你,唯其太喜歡你,就生怕會傷害你。在鎮口那個小茶館中,我曾天天等待你,只為了看看你。
咳,夢竹,夢竹,我到底還是忍不住,那天晚上,看到夜深霜重,你仍然佇立不走,我直覺你是在等待我,我依稀聽到你的呼喚——」
「慕天,我是喊了你,用我的心!」夢竹微笑著說:「我也有個直覺,如果我站著不走,你一定會來,所以我就固執的等待著。結果,你真的來了,可見我們是心靈相通的,是嗎
?」
「但是,」何慕天呆呆的注視著她:「以後會怎麼樣呢?夢竹,我們怎麼辦呢?」他咬住嘴唇,深切的凝視她,內心在激烈的交戰。「夢竹,」他的喉嚨沙啞:「夢竹,你不知道
,你那麼善良,我要告訴你——」
「別說!」夢竹叫:「我知道你想些什麼?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麼?但是,你別怕,我有勇氣應付那一天的打擊,我有勇氣!我母親不能強迫我!慕天,別為高家的事發愁,連我都
有勇氣,難道你還沒有勇氣嗎?」
「高家?勇——氣?」何慕天愣愣的說。
「是的,高家!我恨透了他們!可是,現在總是婚姻自主的時代,是嗎?有誰能強迫我呢?我和高家訂婚的時候還只是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他們不能用這樣的婚約來限制我!
只是怕媽媽——但,總有一天我要面臨和媽媽攤牌的,慕天,體會給我勇氣的,是不是?」
「我——給你勇氣——?」何慕天依舊在發怔。
「是的,是的,你會給我勇氣!」夢竹像得到了保證似的說:「你別發愁,慕天,只要有你,我還怕什麼呢?」她挺了挺瘦小的背脊:「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
「夢竹!」何慕天低低的叫,眼眶濕潤了。「你不知道,我是說——我——」
「別說了!」夢竹摔了摔頭:「最起碼,現在別讓他們的陰影來困擾我們!慕天,我告訴你一句話,」她望著他,用一種堅定的、果決的、嚴肅而不移的語氣說:「今生今世,活
著,願做你家的人,死了,願做你家的鬼!我是非你莫屬!」
何慕天凝視著她,接著就深深的顫慄起來,他把她擁在自己的胸前,緊緊的環抱住她。淚溢出了他的眼眶,他用面頰依偎著她黑髮的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記得孔雀東南飛裡那兩句詩嗎?」夢竹輕輕的說,用柔和如夢的聲調念:
「君當如磐石,妾當如蒲草,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她發出一聲深長的、滿足的嘆息,緊偎在他胸前,幽幽的說:「你是磐石,我是蒲草,我將堅韌如絲,但求你永不轉移!」
何慕天無法說話,只更緊的攬住她。雨在窗紙上浙浙的滴著,風在樹群中穿梭。夢竹又是一聲嘆息:
「你的心在跳,」她說:「好重,好沉,好美!」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2:11
【第十九章】
夢竹才跨進院子的大門,奶媽就給了她一個警告的眼光,她壓低聲音問:「什麼事?媽醒了?」
「哼,當然醒了,現在還不醒,要睡到點燈才醒嗎?而且,又來了客人。」
「客人?誰?」
「還有誰?當然是高少爺啦!」
夢竹咬咬牙,轉身就想向門外溜,奶媽一把抓住她的衣服,急急的說:「這算什麼?見一見又不會吃掉你,再跑出去,我對你媽怎麼交賬?快去吧,人家高家少爺帶了好多東西來
送你呢!在堂屋裡等了大半天了!」
「東西?我才不希罕呢!」夢竹嘟著嘴說,一面勉勉強強的向屋裡走去。
跨進了堂屋,立即看到李老太太坐在方桌旁邊,用一對銳利而嚴酷的眼睛狠狠的盯了她一眼。她怔了怔,不敢和母親對視,掉過頭來,她望著坐在桌子另一邊的高悌,肥頭肥腦,
小鼻子小眼睛,永遠微張著合不攏來的嘴。看到他那副尊容就讓人倒足胃口!她嫌惡的皺皺眉,高悌已經慌忙的站了起來,傻不愣登的瞪著小圓眼睛,結巴的說:
「回——回——回來了?」
「嗯。」夢竹打鼻子裡哼了一聲。
「我——我——給——妹——妹子買——買——了幾塊料——料——料子!」高悌胖臉上堆起一個傻瓜兮兮的笑,討好的說,一面指著堆在方桌上的盒子。
夢竹瞟了那些盒子一眼,動也不動,和誰生氣似的噘著嘴,眼睛望著桌子的邊緣發呆。
「妹——妹——妹子,要不要——看——看?」高悌一個勁的瞎熱心,打開盒子,抖出一大堆五顏六色的衣料。夢竹再瞟了一眼,嘴噘得更高了。
「夢竹,」李老太太冷冷的喊:「你高哥哥跟你講話!」
「我聽到了!」夢竹沒好氣的喊。
「聽到了怎麼不回答人家?」
「回答什麼東西呢?我不會!」
「好!夢竹!」李老太太氣得發抖,瞪著夢竹看了老半天,才點點頭說:「脾氣這麼壞,只好等將來讓你婆婆來管你!」說著,她轉頭對高悌說:「小悌,婚事準備得怎麼樣了?
」
「我——我——我媽說,趕——趕年底——辦——辦喜事。叫——叫我——討討——討一個——老婆——回——回家——過年。嘻嘻!」說著,就望著夢竹傻笑了起來。
「什麼?」夢竹嚇了一大跳,抬起頭來盯著李老太太,臉色變得雪白:「媽媽你要把我——。」
「嗯。」李老太太堅定的點點頭,冷然的說:「今年年底,你就和小悌完婚,你現在大了,我也老了,管不了你。女大不中留,只有早早的把你嫁過去,讓管得了你的人來管你,
我也可以少操些心!」
「媽媽!」夢竹蹙著眉喊,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搖著頭說:「你怎麼能這樣待我?媽媽?你一點都不關心我的幸福?媽媽?你一定要把我嫁給他?嫁給這個活寶?你——」
「夢竹!」李老太太斷然的喝了一聲:「你怎麼可以這樣講高哥哥?小時候你們也是一塊兒玩大的,婚事是你自己同意的!君子一諾千金,你非履行這婚約不可!你心裡有些什麼
竅我全知道!你以為那些大學生就比高悌強?他們只是和你玩,你別再做夢了!現在,好好的陪高悌談談。今天晚上,我還有話要對你講!」
「媽媽!不要,不要,媽媽!」夢竹咬著嘴唇,默默的搖頭。
李老太太已經站起身來,狠狠的望了夢竹,就掉身回房了。這兒,留下了夢竹和高悌面面相對,高悌在母女爭論的時候,就一直瞪圓了小眼睛,把一個大拇指放在嘴唇上,望望李
老太太,又望望夢竹。這時,看到李老太太走了,他就又對著夢竹發了半天呆,然後,慢吞吞的把身子挪過去,輕輕的拉了拉夢竹的袖子,怯怯的叫了一聲:
「妹——妹——妹子!」
夢竹正望著方桌上供的祖宗牌位出神,被他一拉,嚇了一跳,頓時摔開袖子,跳到一邊說:
「見你的鬼!誰是你妹子!」
高悌呆了呆,重新把大拇指放到嘴唇裡,愣愣的說:
「你——你——你不是我妹子——誰——誰是我妹子?妹——妹——妹子,我媽叫我——來——來——來和你——你——講講話,我媽——媽說,你——你——八成——有——有
——些不規矩——你——好多——中——中——中大的學生都——都知道你。妹——妹——妹子,你——你——你也講——講話呀!」
「我講話!」夢竹渾身發抖,臉色雪白,瞪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睛,向高悌惡狠狠的大嚷:「我講話!你聽清楚了,你這個傻瓜蛋,馬上給我滾出去!」
「什——什——什——什麼?」高悌受驚的張大了嘴。
「我——我——我告訴——訴你!」夢竹惡意的學著他的口氣說:「你——你——你妹子——討——討厭死了你!天——天下的男——男人死絕了,也——也——不嫁給你!」眼
淚湧上了她的眼眶,她向他逼近,把兩條小辮子向腦後一摔,大嚷著說:「回去告訴你媽,李夢竹不規矩,沒資格做你高家兒媳婦,讓她另外去給你這個白癡找老婆!去!去!去告訴
你媽去!」
「這——這——這——」高悌驚慌的向後面退,莫名其妙的說:「這——算——什——什麼意思?」
「叫你滾的意思!」夢竹哭著說:「我那一輩子倒了楣,憑什麼會和你訂上婚!你連一句整話都講不清楚,根本——」
「夢竹!」李老太太及時出現在門垠上,打斷了夢竹還沒有出口的許多氣話。她對夢竹瞅了好半天,才憤憤的吐出一口氣來,先不管夢竹,而走過去對高悌說:「小悌,你先回去
,對你媽說,現在是打仗的時候,兒女婚姻,能簡單一點,就簡單一點,我們也沒準備什麼嫁妝,你們也就別注重排場了。倒是日子,能提前一點更好,臘月裡太忙,十一月裡選個日
子好了,你們家選定了日子,我們也就可以準備起來了。你懂了嗎?聽明白了嗎?」
「懂——懂——懂。」高悌一個勁的點頭。
「那麼,你先回去吧,我也不留你吃晚飯了,黑地裡頭回去我不放心。你別把剛才夢竹和你說的話放在心上,她和你開玩笑呢!回去再跟你媽講,我明天會到你家去拜望她,婚禮
中的一切,明天再詳談。知道了嗎?」
「知——知——知道。」
「那麼,你就走吧!」送走了高悌,李老太太轉身回來。夢竹正坐在椅子上發呆,滿面淚痕,李老太太厲聲喊:
「站起來!夢竹!」
夢竹下意識的站了起來。
「走過來!」
夢竹機械化的走了過去。
「跪下!」
夢竹抬起頭來,望著李老太太。
「我叫你跪下!」李老太太權威性的聲調,帶著不容人反抗的嚴厲。銳利而堅決的目光幾乎要射穿夢竹的腦袋。
夢竹一語不發的跪下去。
「抬起頭來,向上看!」
夢竹抬起頭來,上面供著靈牌和神位的神座。
李老太太抖顫著站在夢竹身邊,說:
「你上面是你父親的牌位,李家列祖列宗都看得到你,你已經為李家丟盡了人!現在,你對我說實話!你這些天中午都溜到哪裡去了?」
夢竹默然不語,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
「說!」
「到茶館,或者嘉陵江邊。」夢竹說了,聲調冷淡、平穩、而堅定。
「做什麼?」
「和一個中大的學生見面。」
「是誰?叫什麼名字?」
「何慕天!」
「好,」李老太太低頭望著夢竹,後者臉上那份堅定和倔強更使她怒火中燒,她咬住牙,氣得渾身抖顫。伸出手來,她狠狠的抽了夢竹兩記耳光,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來:「好不
要臉的東西!」
夢竹的身子晃了晃,蒼白的面頰上頓時留下了幾條手指印,紅腫的凸了起來。她跪著,雙手無力的垂在身邊,臉上依舊木木的毫無表情。
李老太太盯著那張越蒼白就顯得越美麗的臉,越看越火。她雙腿發軟,拖過一張椅子,她坐了下去,好久,才又氣沖沖的說:
「你是存心想敗壞門風,是不是?你和這個中大的學生來往多久了?」
「夏天就認識了。」
「你們天天見面?」
「最近是天天見面。」
「你,」李老太太咬得牙齒發響:「虧你說得出口!你這個該殺的丫頭!我從小怎麼教育你的,你是出自名門的大家閨秀!你把李家的臉完全丟盡了!你!每天和他做些什麼事情
?說!」
「散步,談天。」
「散步?談天?談些什麼?」
夢竹把眼光調到母親身上,用一種奇異的神色望著李老太太,慢悠悠的說:「談一些你永不會瞭解的東西,因為你從來沒有。」
李老太太劈頭劈臉的又給了夢竹兩耳光,喘著氣說:
「你連禮貌都不懂了,這是你對母親說話嗎?我看你是瘋了!什麼叫我不瞭解的東西?你倒說說看!」
「愛情。」夢竹輕聲的說,聚著淚的眼睛明亮的閃著先,使她整個的臉都煥發著奇異的光彩。
「你,你,你——」李老太太氣得說不出話來:「你簡直——不要臉!」
「我要嫁給他。」夢竹依然慢悠悠的說,臉色是堅決的,悲壯的,有股寧為玉碎的不顧一切的神情。輕聲的又重複了一遍:「我要嫁給他。」
「你說什麼?」李老太太向她俯近身子。
「我要嫁給他。」
「你——你要死!」
「媽媽!」夢竹仰起頭來,面對著母親,她現在是跪在李老太太面前了。她的眼睛熱烈而懇求的望著李老太太,用令人心酸的語氣說:「媽媽,你是我的母親,我多麼希望你能瞭
解我。媽媽,我愛他,我愛他愛得沒有辦法,媽媽,你不會知道這種感情的強烈,因為你從沒有戀過愛。但是,媽媽,請你設法瞭解我,我不能嫁給高悌,我不愛他,我愛的是何慕天
。媽媽,但願我能讓你瞭解什麼是愛情!」
「哼!愛情,」李老太太氣呼呼的說:「你真不害臊,滿嘴的愛情!你別給我丟人了!」
「媽媽!」夢竹悲哀的搖頭:「愛情是可恥的事嗎?是可羞的事嗎?不,你不明白,那是神聖的,美麗的!沒有絲毫值得羞恥的地方!」
「你會說!」李老太太更加生氣了:「全是那些摟摟抱抱的電影和話劇把你害了!你有臉在我面前談愛情!記住,你是訂過婚的,再過兩個月,你就要做新娘了,你是高家的人,
你非給我嫁到高家去不可!關於這個中大學生的事,我就算饒過了你。但是,從今天起,我守住你,你不許給我走出大門一步!你再也不許見那個人,你給我規規矩矩的待在家裡,等
著做新娘!」
「媽媽!」夢竹驚恐的喊,一把抱住母親的腿:「媽媽,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媽媽,你怎麼忍心把我嫁給那個白癡?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你怎麼忍心?媽媽,我一生的幸福在
你的手裡,求求你,媽媽!」
「夢竹,」李老太太的語氣稍稍和緩了一些:「關於你這件婚事,我知道你心裡不情願,把你配給高悌,也當然是委屈你了。可是,這婚事是你父親生前給你訂的,我們李家,也
是書香世家,不能輕諾寡言,面子總是要維持的。何況,一個女孩子,結了婚,相夫教子,伺候翁姑,安安份份的做主婦,才是良家婦女的規矩,至於丈夫笨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
只要心眼好,沒有吃喝嫖賭的壞習慣,就是難能可貴了!你念了這麼多年書,怎麼連這點小道理都不懂呢?」
「媽媽!」夢竹蹙緊了眉頭,絕望的喊:「你根本不瞭解,你根本無法瞭解!你和我生活在兩個時代裡,你有你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我們是無法溝通的!可是,媽媽,你發發
慈悲,我決不嫁給高悌,我決不!隨你怎麼講,我就是不嫁給高悌!」
李老太太的火氣又上來了,她盯著夢竹,憤憤的,不容人反抗的說:「給你講了半天道理,你還是糊塗到底!我告訴你,你不嫁,也要嫁!你是嫁他家嫁定了!」
「我不!我不!我不!」夢竹哭了起來,淚水沿頰奔流,她拉住了李老太太袍子的下襬,抽噎的喊:「媽媽,我不嫁他,求你,你取消這段婚約,我感激你!媽媽,我愛的是何慕
天,我發過誓只嫁何慕天!」
「好呀!」李老太太咬牙切齒的說:「你訂過了婚,還由你自己選擇,你想氣死我是不是?你現在給我滾回你的房間裡去,不許你再出門!我沒有道理跟你講,你和高家訂了婚,
你就得嫁給高家!你再敢溜出去和男學生鬼混,我就打斷你的腿,我們李家的面子還要維持!」說著,她掙脫了夢竹的拉扯,向後面走去。
夢竹撲倒在椅子裡,用手蒙住臉,失聲的痛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嗚咽的喊:「母親,好母親,你的女兒還沒有『面子』重要!」
李老太太已經走到後面去了,對夢竹這兩句話根本沒有置理。夢竹跪得腿發麻,看到母親忍心的絕裾而去,她心中大慟,眼睛發昏,順勢就坐倒在地下。一抬頭,她看到父親的靈
牌,不禁大哭著叫:「爸爸,好爸爸,是你為我安排的?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一句,我的命運該是這樣的嗎?」
靈牌默默的豎著,漠然的望著伏在地下的夢竹,夢竹把頭撲倒在李老太太坐過的椅子上,心碎神摧,哭得肝腸寸斷。
「夢竹,夢竹,」奶媽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用手推著夢竹的肩膀,安慰的叫:「好了,別哭了,起來吧,哭也沒有用嘛,起來洗洗臉。」
夢竹像是溺水的人一下子抓到一塊浮木一樣,她一把抱住了奶媽,把滿是淚的臉在奶媽膝蓋上揉著,哭著喊:「奶媽,奶媽,奶媽,奶媽——」
奶媽用手輕拍著夢竹的頭,鼻子中也酸酸的,只能反覆的說:「好了,好了,夢竹,別哭了!你看,那麼大的大姑娘了,哭得還像個小娃娃!」她俯身下去,拖起夢竹,用手帕給
她擦著臉,像哄小女孩似的拍著她:「有什麼事,可以好好商量嘛,急什麼呢?快去洗把臉,天都黑透了,飯還沒吃呢,洗了臉好吃飯!」
「我不要吃飯了!」夢竹喊,衝進了自己的臥室裡,關上房門,也不點燈,就撲倒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中,傷心的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門被推開了,有人提了盞燈走進來。她以為是奶媽,可是側過頭一看,卻是李老太太。李老太太手中除了燈之外,還捧著一個托盤,裡面放著飯菜。她把燈和托
盤都放在桌上,然後走到床前,俯視著夢竹說:
「起來吃飯!」
「我不要吃!」夢竹賭氣的說,把身子轉向床裡。
「吃,也由你,不吃,也由你!」李老太太顯然也有氣:「夢竹,你不要傻,我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夢竹猛的轉過頭來,盯著李老太太:「為了我好,你才把我嫁給一個白癡?」
「你說他是白癡是不對的,他只是有點傻氣而已,但那孩子肥頭大耳,倒是有福之相。夢竹,你應該想想清楚,嫁到他家,不愁吃,不愁穿,讓丫頭老媽子服侍著,豈不是比嫁給
那些流亡學生,三餐缺了兩頓的,要強得多?何況高悌那孩子又實心實眼的,不怕他三妻四妾的討小老婆,為你想,有那一點不合適呢?就是你嫌他不漂亮,說不清楚話,可是,夢竹
,漂亮的男人都靠不住呀!話說不清楚,又有什麼關係,他又不是教書的,也不要靠說話來吃飯!而且,世界上那裡有十全十美的人呢?人,總會有一兩樣缺點的!」
「媽,」夢竹從床上坐起來,悲哀的搖著頭:「媽,你不懂,我不在乎過苦日子,我不要丫頭老媽子服侍,我也看不上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和雕梁畫棟,我只要一樣東西:愛情!
」
「愛情?」李老太太嗤之以鼻:「這是件什麼東西?能吃嗎?能穿嗎?能喝嗎?」
「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喝。」夢竹說:「可是人生缺了它,還有什麼意義?」
李老太太點點頭:「夢竹,別再做夢了,愛情是件空空洞洞的東西,我知道許多人沒有它照樣生活得很好。可是,卻從沒聽說過,窮得衣不蔽體,家無隔宿之糧的人會生活得愉快
。夢竹,你是太年輕了,才會迷信『愛情』。」
「媽媽,我無法和你辯論愛情。」夢竹絕望的說:「就好像無法和奶媽談詩詞一樣。有一次,我費了兩小時和奶媽解釋李清照的一句詞『尋尋覓覓』,她居然問:『丟了東西找不
到,為什麼不點個火來找呢?』」
「好譬喻!」李老太太忍著氣說:「你認為和我談『愛情』是在對牛彈琴,是不是?我是不懂你心目裡的愛情,我只知道人生有許許多多的責任,我有責任教育你,你有責任做高
悌的妻子,從今天起,把那些愛啦情啦從你腦子裡連根拔去吧!我沒有再多的道理和你講了。」
目送母親走出房門,夢竹呆呆的坐在床沿上,面對著桌上如豆的燈火,默默的陷進孤獨而無助的沉思中。好了,事實明明放在這裡,她永不可能讓母親瞭解她,更不可能讓母親同
情她。解除高家的婚約,這簡直是夢想!母親無法接受她的觀念,正如同她無法接受母親的觀念,現在,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母親的話是命令,也是法律。你哀求也好,哭泣也好,爭
論也好,母親決不會動心,也決不會放棄她的觀念。你該屬於高家,你就只有嫁給高家,他是白癡也好,混蛋也好,你就得嫁!
用手托著下巴,她在燈火中看出自己無望的前途。可是,難道自己就認命了嗎?嫁給那個白癡?放棄何慕天?不!決不!決不!她不能這樣屈服,她也不會這樣屈服,她要和命運
作戰到底,她不能犧牲在母親糊裡糊塗的法律下!「何——慕——天——」當她凝思時,這名字在她腦中回旋著。「何——慕——天——」是的,只有先去找何慕天,和他商量出一個
對策來。何慕天,何慕天!她心中迫切的呼叫著,渴望能立即找到他,把一切向他傾訴,他會為她想出辦法來,一定!
從床上跳起來,她走到桌邊,三口兩口的扒了一碗飯,要立刻見到何慕天的念頭使她週身燒灼。她可以借洗澡的名義到浴室去,洗完澡,就可以從後門溜出去,溜出去之後的局面
呢?她不再管了!她只要見到何慕天!見到了何慕天,一切的問題都好解決!她只要見到何慕天!
拿了換洗衣服,走出房門,一眼看到李老太太的房門開著,李老太太正坐在門口的地方看書。看到了夢竹,李老太太放下書,沉著聲音問:「做什麼?」
「洗澡!」
「去吧!」
夢竹走進浴室,匆匆的洗了澡,就躡手躡腳的向後門走去,一推門,心中立即冰冷了,一把新加的大鎖,把那扇小門鎖得牢牢的,顯然母親已經預先有過佈置了。她跺跺腳,恨得
牙齒發癢。折回房間來,看到母親房門已闔,她立即輕快的向大門跑去,但,才衝進堂屋,母親卻赫然站在方桌旁邊,正冷冷的瞪視著她:「你要到哪裡去?」
「我——我——」夢竹囁嚅著:「我要出去買繡花線。」
「不許去!以後你要什麼東西,你開單子出來,我叫奶媽去給你買!」
夢竹直視著母親,憤怒和恨意使她滿心冒火,她跺了一下腳,掉頭向自己房間走去,一面憤憤的說:
「好吧!你又不能每一分鐘都這樣看著我!」
「你試試看!」李老太太也憤憤的說。
夢竹回進房裡,用力把門碰上,「砰!」的一聲門響把她自己的耳膜都震痛了。倒在床上,她恨恨的把鞋子踢到老遠,用棉被把自己連頭帶腦的蒙住,緊咬著嘴唇,遏止住想大哭
一場的衝動。可是,接著,門上的一個響聲使她直跳了起來,她聽到清清楚楚的關鎖的聲音,門被鎖上了。她衝到房門口,搖著門,果然,門已經從外面鎖得牢牢的了,她大叫著說:
「開門!開門!這樣做是不合理的!奶媽!奶媽!」
「夢竹,」門外是李老太太冷靜而嚴酷的聲音:「這樣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在房裡待著了吧,別再轉壞念頭,鑰匙只有我一個人有,你喊奶媽也沒用。以後每天的飯菜我自己給你送
進來。洗臉水也一樣!你給我好好的待兩個月,然後準備做新娘!」
「媽媽!媽媽!」夢竹撲在門上喊:「你怎能這樣做?你發發慈悲!發發慈悲!」她的身子向地下溜,坐倒在地下,頭靠在門上,痛哭的喊:「你是對你的女兒嗎?媽媽?你是我
的母親嗎?」
「我是你的母親,」李老太太在門外說:「所以要預防你出差錯,女孩子的名譽是一張純白的紙,不能染上一點污點,我今天關起你來,為了要你以後好做人!」
「媽媽!媽媽!媽媽!」夢竹哭著喊,但,李老太太的腳步聲已經走遠了。「媽媽,你好忍心!」夢竹把臉埋在手腕中,哭倒在門前的泥地上。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2:36
【第二十章】
深秋的天氣,帶著濃重的寒意,嘉陵江畔,已充滿了一片蕭索的景象,樹枝光禿禿的聳立在漠漠的寒空裡。墜落在地下的樹葉,正和枯黃的野草一起在泥濘中萎化。大概由於冷的
關係,嘉陵江兩岸空蕩蕩的沒有什麼行人,那些平日愛笑愛鬧的學生們似乎也都深藏了起來,再也看不到嘻笑怒罵的人影。無人利用的渡船,寂寞而冷清的靠在岸邊,盛滿了一船黃葉
。
何慕天穿著大衣,脖子上繫了條圍巾,沒有戴帽子,在瑟瑟的寒風中寥落的向鎮裡走去。石板上已青苔點點,濕而滑,細雨才停止沒有多久,小路邊的枯樹仍然是潮濕的,褐色的
樹幹似乎可以擠得出水來。他低垂著頭,從一塊石板上跨到另一塊石板上,緩慢的,無精打采的走著。走進沙坪壩的小鎮,他在鎮口那家小茶館的門前站了站,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搖
搖頭,繼續向鎮裡走去。
轉了一個彎,夢竹的家門在望了。他站住,瞪視著那兩扇闔得嚴嚴密密的黑漆大門。門上的油漆已經剝落,兩個小小的銅門環毫無光彩的垂著。他把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迎著風,
佇立在街頭,茫然的看著那兩扇門。
「為什麼?為什麼?」他心中有著大大的問號,為什麼?已經整整十天了,他得不到夢竹絲毫的消息,小茶館中等不到她,新租的小屋她也從不光臨。無論走到那兒,都不再有她
的影子,她像是突然間從這世界上隱沒了。見著人,他總是問一句:
「碰到夢竹嗎?」
「沒有呀!你不是天天和她在一起嗎?」
天天在一起!可是,這天天在一起突然中輟了,中輟得完全莫名其妙。這是怎麼回事呢?她淡忘了他?她忽然不喜歡他了?到底是什麼原因?無盡的期待使他要發狂了!望著這兩
扇門,他真希望自己能鑽進去,找著夢竹,問出一個底細來。
細雨又開始飄起來,到處都白茫茫,昏濛濛的一片。他摸了摸頭髮,摸了一手的水。雨仿佛正在慢慢的加大,站在這街頭又算什麼呢?下意識的,他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夢竹的家
門口,停在那大門前面。他從門縫中向裡注視,深院悄悄,重門深鎖,他找不到一丁點夢竹的痕跡。在門邊又足足站了十分鐘,雨水已從他頭髮裡沿著脖子向下滴,冷冰冰的。
忽然間,他咬了咬牙,想見到夢竹的欲望強烈的控制了他,他伸手重重的敲了敲門。門裡寂然無聲,他又等待片刻,再敲了敲門,這次比剛剛更加堅定了。半晌,門裡有了動靜,
有人向大門走來,同時,一個蒼老的,婦人的聲音在問:
「是哪一個?」
「請開開門,我找一位李小姐。」
門打開了,站在門裡的是奶媽,看到何慕天,她似乎有點張皇失措,微張著嘴,她愕然的站在門口。何慕天還沒有忘記她,立即點了個頭問:
「奶媽,夢竹在家嗎?」
「夢——夢——竹——」奶媽囁嚅著,還來不及把話完全說出來,裡面,另一個富於權威性的聲音響了。
「奶媽,是誰呢?」
「哦——哦——」奶媽更加失措了,倉皇的想把門關上,一面匆匆的說:「你走吧!小姐不在家!」
何慕天一腳跨進門檻,用身子抵住大門,固執的問:
「夢竹怎麼樣?奶媽?」
奶媽還沒說話,李老太太走出來了。她斑白的頭髮梳著髻,缺乏血色的臉龐顯得嚴肅和冷漠,那對銳利的眼睛看起來是堅定而近乎無情的。出於一種本能的直覺,何慕天知道這就
是夢竹的母親了,沒等他開口,李老太太已迅速的用眼光在他臉上看了一圈,冷冷的問:
「你要什麼?」
「您是李伯母吧?」何慕天儘量使自己的聲調顯得謙和而恭謹:「我姓何。」
「你要做什麼?」李老太太不假辭色的問。
「我想——見見李夢竹小姐。」
「對不起,她不在!」李老太太簡短的說,想關起大門。
「請等一下,」何慕天攔門而立,卻仍然用恭敬的口吻說:「您能告訴我,她到哪裡去了嗎?」
李老太太銳利的盯著何慕天,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冷然的問:「你打聽她做什麼?」
「我——」何慕天有些難以回答。「我希望能見到她,我們是朋友。」
「朋友?」李老太太蹙著眉問,接著就說:「那麼,好吧,告訴你,她到成都去了。」
「成都?」何慕天渾身一震:「她去成都做什麼?」
「去——結婚!」
何慕天抬起頭來,直視著李老太太,李老太太也瞪著眼睛望著他,他們兩人相對而視,彼此都在衡量著對方。一層敵對的氣氛在二人中間彌漫。
好半天,何慕天昂了一下頭,冷靜而固執的問:「她在什麼地方?伯母?」
「成都。」
「不,她不會。」
「如果你知道,何必來問我?」李老太太冷哼了一聲說:「你請吧,我要關門了。」
「伯母,請您允許我見見她。」何慕天屹立不動。
「你是什麼意思?」李老太太生氣的問:「我已經告訴了你,她到成都去了。信不信是你的事,請你以後不要再到我們家來。我們這兒不招待陌生人,也並不歡迎你!夢竹有她自
己的丈夫,希望你們這群學生少勾引女孩子!有時間多念點書吧!」說完,她氣沖沖的就要關門,一面對依然攔著門的何慕天怒目而視。
何慕天看看不是滋味,一抬頭,他接觸到奶媽的眼光,那是憂傷的、同情的、而又無可奈何的。他再看看李老太太,後者正嚴厲而憤怒的瞪著他。他默默的搖搖頭,從門裡退了出
來,門立即砰然碰上,同時是大閂落上的聲音。他靠在門上,佇立了好幾分鐘,心頭充塞著幾千幾萬種無法描述的情緒,仰首望天,白茫茫的一片,雨和昏蒙的雲霧揉和在一起,無盡
的伸展著,充塞著,壓擠著。他凝視著那混沌的雨和天,喃喃的在心中低問:
「夢竹!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風吹過屋頂和小巷,低咽的迴旋:
「你在哪兒?你在哪裡?」
用手抹去了面頰上的雨滴,繞緊了圍巾,雙手插在大衣口袋中,他踽踽的向來時的路走去。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內,他把身子重重的投在床上,淋了過久的雨,頭中有些昏昏然,眼
前金星亂迸,閉上眼睛,他仿佛聽到夢竹喜悅而低柔的聲音:
「你的心在跳,好重、好沉、好美!」
把頭埋進枕頭中,他呻吟的問:
「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風在原野中呼嘯,窗欞震動得格格有聲,野外有隻鷓鴣在不斷的低鳴——這一切,全匯成了同一種聲浪,在室內各處衝擊迴蕩:「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夢竹用雙手托著下巴,對著桌上一動都沒有動的飯菜和那盞冒著黃綠色火苗的桐油燈發呆。菜和飯都已經冰冷了,她卻沒有絲毫的食欲。多少個白天,多少個黑夜,就被關在這一
間小斗室中,像一個囚犯!幾百種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中燃燒,幾千種反抗的意識在她胸腔中翻攪。她開始恨李老太太,恨她的頑固,恨她的無可理喻,恨她的殘酷和無情!
她想過用各種方法逃走,逃到何慕天那兒去,然後永不回來!可是,李老太太防範得那麼嚴,簡直連一點機會都找不到。連她洗澡的時候,李老太太都把門戶深鎖,自己搬個小竹
凳子,坐在浴室門口監視。在這種被囚困的生活裡,她覺得自己簡直要發瘋了。門口有開鎖的聲音,然後,門開了,李老太太站在門口監視,讓奶媽進來收拾碗筷。
自從夢竹招認每天和何慕天約會之後,李老太太就認定奶媽是夢竹的同謀,對奶媽的行動也大加限制,根本不許她和夢竹多說話。因此,夢竹寫了封信給何慕天,想讓奶媽帶出去
寄,信寫好了好幾天了,卻至今沒有機會交給奶媽。
奶媽走進來一看,就嚷著說:
「好小姐,飯都冰冷了,怎麼還沒有吃呢?」
夢竹眼圈一紅,瞪著飯碗,什麼話都不說。
「不吃,就讓她餓死!」李老太太在門口說。
「來來,小姐,多少吃一點,看我老奶媽的面子,好不好?」奶媽說著,走近夢竹,貼在夢竹身邊,給她添上一碗飯,遞到她嘴邊。同時,俯下身子,迅速的耳語著說:
「那個什麼何慕天今天來過了,給你媽趕走了。」說完,她又大聲的說:「喏喏,小姐,吃呀。你看,這幾天敲敲蛋也不吃了,一天三頓沒一頓好好吃的,餓得前心貼後心了,女
孩兒家,瘦伶伶的多不好看!來來,多少吃一點,有什麼值得這樣傷心呢?」說完,她拉住夢竹的胳膊,暗中捏了她一把。
夢竹一聽到何慕天來過了,心中就怦怦亂跳,眼睛裡也放出光彩來。何慕天!他會救她的,他一定會,她真想問問何慕天今天來時的詳情。但是,母親正可恨的站在門邊,虎視眈
眈的望著奶媽和她。她氣得手足發冷,但是,何慕天來過的消息卻確實使她興奮振作了不少。心中浮起一線朦朧而模糊的希望,他會想出辦法來的,只要他知道她正被囚困在這斗室之
中。
「來呀,夢竹,趕快吃,你看,連熱氣都沒有了,吃了冷飯明天又要鬧胃痛了。好小姐,奶媽餵你吃,怎麼樣?看看,這麼大了,還像三歲小娃娃!」
奶媽端著飯碗,送到夢竹嘴邊來,她那夾棉袍子寬寬大大的袖口正張開在夢竹的眼前,身子遮斷了李老太太和夢竹間的視線。夢竹靈機一閃,迅速的把一個信封塞進奶媽的袖子裡
,輕輕說:「寄掉它!」同時,故意生氣的大聲嚷著說:
「誰要你餵,我自己吃!」
胡亂的扒了一碗飯,食不知味的放下飯碗,她仰起頭來,懇求的望了奶媽一眼,示意要她寄掉那封信。奶媽暗中嘆了口氣,悄悄的把信塞進了袖子深處。收拾了碗筷,捧著托盤退
出去。才走到門口,李老太太冷靜的喊:
「站住,奶媽!」奶媽身不由己的站住了,兩手端著托盤。李老太太一聲也不響的走過去,從奶媽袖子取出了那封想偷渡出境的信件,拈在手上,冷冷的說:「奶媽!你在我家的
年代不少了哦!我的脾氣你大概也摸熟了吧!怎麼還要在我的眼睛前面玩花樣呢?夢竹就是被你帶壞了,你還幫著她弄神弄鬼,她要是出了差錯,將來丟了李家的人,壞了李家的名譽
,我就唯你是問!」
奶媽站在那裡,老臉脹得通紅,噘著嘴,氣得雙手發抖,碗碟都叮噹作響。你是管女兒哦,也不能要了女兒的命呀!人家男有情,女有意,你又為什麼一定要把夢竹配給那個舌頭
打嘟嚕的小傻瓜呢?難道你沒眼睛,看不出何慕天一表人才,比那個只會瞪眼睛,啃手指頭的傻瓜強上千千萬萬倍嗎?她咬咬嘴唇,鼻子裡重重的出著氣,回頭看了夢竹一眼,夢竹正
絕望的倒在椅子裡。為了夢竹,忍一口氣吧,要不然,你李家的事哦,我也不要做了,還不如住兒子家裡去呢!樂得享福當祖母。
「奶媽,你走開吧!」李老太太說。
奶媽又看了夢竹一眼,無可奈何的退到廚房裡,把托盤重重的往桌上一頓,氣呼呼的在凳子上坐下來:
「面子!面子!如果把夢竹逼死了哦,看還到哪裡去找面子去?」
李老太太看著奶媽走開,就拿著夢竹那封信,走進了房間,對夢竹狠狠的看了看,說:
「你以為可以瞞得住我,是不是?告訴你,夢竹,你別想在我面前玩出什麼花樣來!從今天起,連奶媽都不許出門!你少動歪心眼,跟你說吧,你那個何慕天來過了,我已經告訴
他,你到成都去嫁人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說完,她握著信,走出房門。立即,就是房門闔上和落鎖的聲響。聽著銅鎖鎖上的那「卡嚓」的一聲響,夢竹覺得自己的心臟也被鎖了進去。痛楚,憤怒,和絕望把她撕裂成幾千
幾萬的碎片。她從椅子裡跳了起來,撲到門上,用手捶打著門,發狂的喊:「開門!開門!開門!我要出去!讓我出去!我沒有犯罪,這樣是殘忍的!開門!開門!放我出去!放我出
去!放我出去!」
門外寂然無聲,她下死力的撞著門,又捶又打,門外的岑寂更引發她的狂怒,她抓住門閂一陣亂搖,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你不能這樣關起我來!放我出
去,請放我出去!爸爸不會贊成你這樣做的!爸爸,假如爸爸在世哦!」
想起了父親,一向慈和而溫文的父親,她用手蒙起臉來,開始放聲痛哭。門外岑寂依舊,她哭了一陣,看看毫無結果,母親不會被她的眼淚所動搖,那兩扇門也不會因她流淚而自
然開啟。她停止了哭,慢慢的走到書桌旁邊,被鬱積的怒氣幾乎使她窒息,抓起了桌上的一個硯臺,她對著房門砸過去。「砰」然的一聲巨響,帶給她一種報復性的愉快。於是,書桌
上任何的東西,都變成了拋擲的武器,書、筆、墨、水盂、鏡框——全向門上飛去,一陣乒乒乓乓唏哩嘩啦的響聲,在室內突擊回響。等到書桌上的東西都砸完了,她才筋疲力竭的垂
下手來,倒進椅子裡,渾身酸痛而乏力,用手支著額,她劇烈的喘息著,四肢都在顫抖。
室內一經消失了那拋擲的喧鬧聲,就立即顯得可怕的空曠和寂寞起來,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這一個人。她聽到門邊有一聲嘆息,然後是細碎的腳步走遠的聲音,那是奶媽。連奶媽
都有一份惻隱之心,母親何以如此心狠?她從椅子裡站起身,走到窗口去,拉開窗子,一陣寒風撲面而來。窗子上有木頭格子,這原是李老太太怕家中都是女人,會有強盜或小偷之覬
覦之心,而特別裝上去的,她用手搖了搖,木條紋風不動,跳窗逃走顯然不可能,就是跳得出去又怎樣呢?窗外是院子,院子有高牆,大門的鑰匙也在母親手中。
她把前額抵在窗格上,外面在下雨,窗格濕漉漉的都是水。夜風凌厲的刮了過來,一陣雨點跟著風掃在她滾燙的面頰上,涼絲絲的。她用手摸摸面頰,真的很燙,胸口在燒炙著,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3:02
頭中隱隱作痛。迎著風,她佇立著,不管自己只穿著件單薄的小裌襖。寒風砭骨而來,她有種自虐的快樂。脫逃既不可能,何慕天已成為夢中的影子。與其被關在這兒等著去嫁給那個
白癡,還不如病死餓死。
風大了,雨也大了,她的面頰浴在冷雨裡,斜掃的風帶來過多的雨點,她的衣襟上也是一片水漬。雨,何慕天總說,雨有雨的情調。一把油紙傘遮在兩個人的頭頂上,聽著細雨灑
在傘上的沙沙聲,他的胳膊環在她的腰上,青石板的小路上遍佈苔痕,嘉陵江的水面被雨點擊破,蕩漾起一圈圈的漣漪,新的、舊的、一圈又一圈,靜靜的擴散——油紙傘側過來,遮
住兩人的上半身,他的頭俯過來,是個輕輕的,溫存的吻,吻化了雨和天——又是一陣強風,她打了個寒噤,忍不住兩聲「阿嚏」。她用手揉揉鼻子,似乎有些窒塞,吸了兩口氣,她
繼續貼窗而立。
桐油燈的火焰在風中擺動,雖然有玻璃罩子罩著,風卻從上之開口處灌進去,火焰掙扎了一段長時期,終於在這陣強風下宣告壽終正寢。四週是一片黑暗,風聲,雨聲,和遠處的
鷓鴣啼聲,組合了夜。鷓鴣,它正用單調的嗓音,不斷的叫著:「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週而復始的啼聲!有多麼苦?還能有多麼苦?
她抹掉臉上的雨水,感到頭昏腦脹,渾身像是全浸在冷水中,從骨髓中冷出來,冷得牙齒打顫,而面頰卻仍然在發燙。黑暗中,她踉蹌著摸到了床,身不由主的倒在床上。窗子沒
有關,風從不設防的窗口向房裡灌進來,在滿屋子回旋。她躺著,瞪視著黑暗的屋頂。辮子散了,她摸了摸披在枕頭上的長髮,那麼多,那麼柔軟,有一次,在嘉陵江畔的小石級上,
她的髮辮散了,他說:
「我來幫你編!」他抓起她的長髮,握了滿滿的一把,編著,笑著,弄痛了她,髮辮始終沒有編起來。最後,乾脆把臉往她長髮中一埋,笑著說:「那麼多,那麼柔軟,那麼細膩
——像我們的感情,數不清有多少,一縷一縷,一縷一縷,一縷一縷——」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鷓鴣仍然在遠處不厭其煩的重複著。苦苦苦苦!有多麼苦?她閉上眼睛,淚珠從眼角上向下跌落。苦苦苦苦!有多麼苦?還能有多麼苦?
早上,李老太太把夢竹的早餐端了進來,奶媽跟在後面,捧著洗臉盆和牙刷毛巾等。室內是一片混亂,門邊全是砸碎的東西,毛筆、書本、鎮尺等散了一地。窗子大開著,室內冷
得像冰窖,寒風和冷雨仍然從窗口不斷的斜掃進來。窗前的地下,已積了不少的雨水。夢竹和衣躺在床上,臉朝著床裡,既沒蓋棉被,也沒脫鞋子,一動也不動的躺著。
「啊呀,這不是找病嗎?開了這麼大的窗子睡覺!」奶媽驚呼了一聲,把洗臉盆放下,立即走過去關上窗子,然後走到夢竹床邊來,用手推推夢竹:「好小姐,起來吃飯吧!」
夢竹哼了一聲,寂然不動。
「奶媽,別理她,她裝死!」李老太太說。
夢竹一唬的翻過身子來,睜著對大大的,無神的眼睛,瞪視著李老太太,幽幽的問:
「媽,你為什麼這樣恨我?」
李老太太愣了一下,凝視著夢竹。夢竹雙頰如火,眼睛是水汪汪的,嘴唇呈現出乾燥而不正常的紅色。她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夢竹的額頭,燒得燙手,頓時大吃一驚,帶著幾分
驚惶,她轉向奶媽:「去把巷口的吳大夫請來!」
「用不著費事,」夢竹冷冷的說,看到母親著急,她反而有份報復性的快感。「請了醫生來,我也不看,你不是希望我死嗎?我死了,你可以把我的屍首嫁到高家去!也維持了你
的面子!」
「夢竹,」李老太太憋著氣說:「我知道你心裡有氣,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我也不要來管你,就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關心你,愛護你,才
寧願讓你恨我,而要保護你的名譽,維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個何慕天,長得是很漂亮,但是,漂亮又有什麼用呢?你知道他有誠意沒有?你知道他家裡有太太沒有?你亂七八糟的
跟他攪在一起,名聲弄壞了,他再來個撒手不管,你怎麼辦?何況你訂過婚,這個醜怎麼出得起?你是女孩子,一步也錯不得,有了一點點錯,一生都無法做人。你別和我生氣,將來
有一天,你會瞭解我為什麼要這樣做的!」
「哼,」夢竹在枕頭上冷笑了一聲,重新轉向床裡,什麼話都不說。
「起來洗把臉,吃點東西,等下讓醫生給你看看。」
「不!」夢竹簡簡單單的說。
「你這算和誰過意不去?」李老太太竭力壓制著自己的怒火:「生了病還不是你自己吃虧!」
「你別管我!」夢竹冷冷的說:「讓我死!」
李老太太瞅了夢竹好一會兒,咬咬牙說:
「好,不管你,讓你死!」
醫生請來了,夢竹執意不看,臉向著床裡,動也不動。吳大夫是個中醫,奶媽和夢竹拉拉扯扯了半天,說盡了好話,才勉強的拖過夢竹的手來,讓吳大夫把了把脈。至於舌頭、喉
嚨、氣色都無法看。馬馬虎虎的,吳大夫開了一付藥方走了。奶媽又忙著出去抓藥,回來後,就在夢竹屋裡熬起藥來,她深信藥香也能除病。李老太太也坐在夢竹床邊發呆。藥熬好了
,奶媽顫巍巍的捧了一碗藥過來,低聲下氣的喊:
「小姐,吃藥了!」
夢竹哼也不哼一聲。
奶媽把藥碗放到床邊的凳子上,自己到床上來推夢竹,攀著夢竹的肩膀,好言好語的說:
「小姐,生了病是自己的事呀,來吃藥!來!有什麼氣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看你,平日就是嬌嫩嫩的,怎麼再禁得起生病呢?來,趕快吃藥,看奶媽面子上,從小吃我的
奶長大的,也多少要給奶媽一點面子,是不是?來,好小姐,我扶你起來吃!」
「不要!」夢竹一把推開奶媽的手,仍然面向裡躺著。
「夢竹,」李老太太忍不住了,生氣的說:「你這是和誰生氣?人總得有點人心,你想想看,給你看病,給你吃藥,這樣侍候著你,是為的什麼?關起你來,也是因為愛你呀!你
不吃藥,就算出了氣嗎?」
夢竹不響。
「你到底吃不吃?」李老太太提高聲音問。
「不吃!」夢竹頭也不回的說。
「你非吃不可!」李老太太堅定的命令著:「不吃也得吃,起來!吃藥!」
夢竹一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直視著李老太太說:
「媽,從我小的時候起,你對我說話就是『你非這樣不可,你非那樣不可!』你為我安排了一切,我就要一步步照你安排的去走!好像我不該有自己的思想、願望、和感情,好像
我是你的一個附屬品!你控制我一切,從不管我也有獨立的思想和願望。你不用再命令我,你要我嫁給高家,你就嫁吧!生命對我還有什麼呢?反正這條生命是屬於你的,又不屬於我
,我不要它了!」說著,她端起那隻藥碗,帶著個豁出去什麼都不顧了的表情,把碗對地下一潑,一碗藥全部灑在地下,四散奔流。夢竹拋下碗,倒在床上,又面向裡一躺,什麼都不
管了。
李老太太氣得全身抖顫,站起身來,她用發抖的手,指著夢竹的後背說:「好,好,你不想活,你就給我死!你死了,你的靈牌還是要嫁到高家去!」說著,她轉過頭來厲聲叫奶
媽:
「奶媽!跟我出去,不許理這個丫頭,讓她去死!走,奶媽!」
奶媽站在床邊,有些手足無措,又想去勸夢竹,又不敢不聽李老太太的命令。
正猶豫間,李老太太又喊了:
「奶——媽!我跟你講話你聽到沒有?走!不許理她!」
「太太!」奶媽用圍裙搓著手,焦急的說:「她是小孩子,你怎麼也跟她生氣呢!生了病不吃藥——」
「奶媽!」李老太太這一聲叫得更加嚴厲:「我叫你出去!」
奶媽看了看李老太太,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夢竹,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跺跺腳,向門口走去,一面嘟嘟囔囔的說:
「老的那麼強,小的又那麼強,這樣怎麼是好?」
李老太太看著奶媽走開,就點點頭,憤憤的說:
「我告訴你,夢竹!命是你自己的,愛要你就要!不要你就不要!做父母的,做到這個地步,也就夠了!」說完,掉轉頭,她毅然的走了出去。立即,又是銅鎖鎖上的那一聲「卡
嚓」的響聲。
夢竹昏昏沉沉的躺著。命是自己的,愛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現在,這條命要來又有什麼用呢?等著做高家的新娘?她把頭深深的倚進枕頭裡,淚珠從眼角向下流,滾落在枕頭上
。自暴自棄和求死的念頭堅固的抓住了她,生命,生命,生命!讓它消逝,讓它毀天,讓它消弭於無形!如今,生命對她,已沒有絲毫的意義了。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日子悄悄的消逝。她躺在床上,拒絕吃飯,拒絕醫藥,拒絕一切,只靜靜的等待著那最後一日的來臨。
奶媽天天跑到床邊來流淚,求她吃東西,她置之不理。母親在床邊嘆氣,她也置之不理。只昏昏然的躺著,陷在一種半有知覺半無知覺的境界中。許多時候,她朦朧的想,大概生
命的盡端就要來臨了,大概那最後的一剎那就快到了,然後就是完完全全的無知無覺,也再無悲哀煩惱了。就在這種情形下,她不知自己躺了多少天,然後,一天夜裡,奶媽提著一盞
燈走進她的房間,到床邊來搖醒了她,壓低聲音說:「夢竹,起來,夢竹!我送你出去,何慕天在外面等你!夢竹!」
何慕天!夢竹陡的清醒了過來,何慕天!她瞪大了眼睛望著奶媽,不相信奶媽說的是事實。這是可能的嗎?何慕天在外面!奶媽又搖了搖她,急急的說:
「我已經偷到了鑰匙,你懂嗎?現在快走吧,何慕天在大門外面等你,跟他去吧,小姐,跟他去好好過日子,你媽這兒,有我擋在裡面,你不要擔心——」奶媽的聲音哽住了,撩
起衣服下襬,她擦了擦眼睛,伸手來扶夢竹。「何慕天這孩子,也是個有心的,三天來,天天等在大門外面,昨天早上我出去買菜,他抓住了我,說好說歹的求我,要我偷鑰匙,昨晚
沒偷到,他在大門外白等了一夜。今晚好了,鑰匙已經偷到了,你快起來吧!」
夢竹真的清醒了,搖了搖頭,她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奶媽伸手扶著她。她望著奶媽,數日來的疾病和絕食使她衰弱,渾身癱軟而無力。喘息著,她問:
「真的?慕天在等我?」
「是的,是的,是的,」奶媽連聲的說:「快去吧,你的東西,我已收拾了一個包裹給何慕天了。你這一去,就得跟著何慕天過一輩子,沒人再管你,招呼你,一切自己當心點。
以後也算是大人了,可別再犯孩子脾氣,總是自己吃虧的——」奶媽說著,眼淚又滾了下來,聲音就講不清楚了。她幫夢竹穿上一件棉襖,再披上一件披風,扶夢竹下了床。
夢竹覺得渾身輕飄飄,軟綿綿,沒有一點力氣。腦子裡也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不能明確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有一個單一而專注的念頭,她要去見何慕天!奶媽扶著夢竹走了
幾步,門檻差點把夢竹絆跌,走出房間,悄悄的穿過走廊和堂屋,到了外面的院子裡。這倒是個月明如晝的好晚上,雲淡星稀,月光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塗成了銀白色。夢竹像騰雲駕霧
般向大門口移動,奶媽又在絮絮叨叨的低聲叮囑:
「這回去了,衣食冷暖都要自己當心了,燒還沒退,到了何慕天那兒,就趕快先請醫生治病——我也不知道我在幫你做些什麼,我也不曉得我做得對不對,老天保佑你,夢竹!我
總不能眼看著你餓死病死呀——」
奶媽吸吸鼻子,老淚縱橫。到了大門口,她又說:
「再有,夢竹,別以為你媽不愛你,你生病這幾天,她就沒睡好過一夜覺,也沒好好的吃過一頓飯,成天望著你的房間發呆,嘆氣。她是愛你的,只是她太要強了,不肯向你低頭
。你去了,以後和何慕天能夠好好的過日子便罷,假如這個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過不下去的話,還是回家來吧——」
夢竹停住,猛然間明白了。自己是離家私逃了,換言之,這樣走出這大門後,也就再不能回來了。她望著奶媽的臉發怔,月光下,奶媽紅著眼圈,淚水填滿了臉上每一條皺紋。
她囁嚅著喊:「奶媽!」
「去吧!走吧!」奶媽說:「反正你暫時還住在沙坪壩。你藏在何慕天那兒,把病先治好,我會抽空來看你的。你媽要面子,一定不會太聲張,我會把情形告訴你。好好的去吧,
何慕天要等得發急了。快走,當心你媽醒來!」
夢竹望了望這一住多年的家宅,知道自己已無選擇的餘地,留在這屋子裡,是死亡或者嫁給高悌,而屋外,她夢魂牽繫的何慕天正在等待著。奶媽拉了拉她,她身不由主的跟著奶
媽跨出大門。立即,一個暗影從門邊迎了過來,接著,是一副強而有力的胳膊把自己凌空抱起,她聽到奶媽在喃喃的說:「慕天,我可把她交給你了,你得有良心!」
「奶媽,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是何慕天的聲音。然後,自己被抱進一輛汽車,放在後座上,有件男用的大衣對自己身上罩來。她仰起頭,看到何慕天熱烈而狂喜的眼睛,
他注視她,喉嚨中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喊,重新又擁住了她,他的胳膊抖顫而有力,他的聲音痛楚而淒迷的在她耳畔響起:
「夢竹!夢竹!夢竹!」
一剎那間,多日的委屈,多日的痛苦,多日的相思和絕望,全匯成一股洪流,由她胸中奔放出來,她撲過去,緊緊的攬住何慕天,用一聲呼叫,呼出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感情:
「慕天!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3:28
【第二十一章】
冬天,悄悄的來了。楊明遠裹著床厚棉被,坐在床上看一本都德的小說「小東西」。王孝城又在和他那個吹不出聲音的口琴苦戰,吹一陣、敲一陣、罵一陣。有兩個同學在下圍棋
,只聽到劈哩啪啦的棋子落到棋盤上的聲音,和這個的一句「叫吃」、那個的一句「叫吃」。這是星期六的下午,自從天涼了之後,南北社也就無形中解散了,星期六下午,又成了難
挨的一段時間。
宿舍門忽然被推開了,小羅垂著頭,無精打采的走了進來,往椅子中一坐,緊接著就是一聲唉聲嘆氣。
「怎麼了?」王孝城問:「在那兒受了氣回來了?」
小羅搖搖頭,又是一聲嘆氣。
「別問他了,」楊明遠說:「本來小羅是最無憂無慮,嘻嘻哈哈的人,自從跌落愛河,就整個變了,成天搖頭嘆氣,在哪兒受了氣,還不是蕭燕那兒!」
「說出來,」王孝城拍拍小羅的肩膀說:「讓我們給你評評理看,是你不對呢?還是蕭燕不對?」
「八成是小羅的不對!」楊明遠說。
「是嗎?」王孝城問:「告訴你,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你做錯了什麼,賠個罪不就得了嗎?」
王孝城和楊明遠左一句,右一句的說著,小羅卻始終悶不開腔,只是搖頭嘆氣。王孝城忍不住了,重重的拍了他一下說:「怎麼回事?成了個悶葫蘆了!」
「唉!」小羅在桌上捶了一拳,終於開口了:「女人哦,是世界上最難瞭解的動物!」
「你看!」楊明遠說:「我就知道問題所在!你又和蕭燕吵架了,是不是?」
「不是,」小羅大搖其頭:「沒吵架。」
「那麼,是怎麼了呢?」王孝城問。
「是她不理我了。」小羅悶悶的說。
「不理你了?為什麼呢?」
「為什麼?」小羅叫:「我要是知道『為什麼』就好了,我根本就不知道為什麼!女孩子一個心有二百八十個心眼,有一個心眼沒碰對就要生氣,誰知道她為什麼氣呢?」
「到底是怎麼了?」楊明遠問。
「根本就沒怎麼!我們在茶館裡聊天,聊得好好的,她忽然就生氣了,站起身來就走,我追出去,喊她她不應,和她說話她不理,我問她到底為什麼生氣,她站住對我氣沖沖的說
:『你不知道我為什麼生氣,我就更生氣!』你看,這算什麼?我真不知她為什麼生氣嘛!反正一句話,女人,最最不可解的動物,尤其在反應方面,特別的——特別的——」找不出
適當的辭來形容,他嘆了口氣,揮揮手說:「唉,別提了!」
「你別急,」王孝城說,「慢慢來研究一下,或者可以找出她生氣的原因,你們在一塊兒談些什麼?」
「海闊天空,什麼都談!」小羅說,望著天花板翻了翻白眼,想了一會兒。「起先,談了談何慕天和夢竹的事,然後又談到南北社不繼續下去,怪可惜的,再就談起冬天啦,天冷
啦,沒衣服穿啦——」突然間,他頓住了,恍然大悟的把眼睛從屋梁上調了回來,瞪著王孝城說:「老天!我明白了!」
「怎麼?」王孝城困惑的問。
「我明白了!」小羅拍著腿說,咧了咧嘴:「她問我怎麼穿得那麼少,毛衣到哪裡去了?我就據實以告:『進了當鋪啦!』我忘了這件毛衣是她自己織了送我的!」
「你看!」王孝城笑了起來:「這還不該生氣?比這個小十倍的理由都足以生氣了!好了,現在沒話可說,明天先去把毛衣贖回來,再去負荊請罪!」
「贖毛衣?」小羅挑挑眉毛:「錢呢?」然後把手對王孝城一伸說:「募捐吧!」
王孝城傾囊所有,都掏出來放到他手上,臨時又收回了幾塊錢:「留著買香煙!絕了糧可不成!」
小羅的手又伸向楊明遠,楊明遠數了數他手裡的錢,問他贖毛衣要多少錢,把不足的數給他添上了,一毛也沒多。
小羅嘆口氣說:「以為可以賺一點的,誰知道一點都沒賺。」
「聽他這口氣!」楊明遠說:「他還想『賺』呢!也不嫌丟人,臉皮厚得可以磨刀!」
「磨刀霍霍向豬羊!」小羅大概是靈感來了,居然念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詩來。一面把錢收進口袋裡。
「你剛剛提起何慕天和夢竹,他們現在怎麼樣?」楊明遠不經心似的問。
「你們還不知道?」小羅大驚小怪的:「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
「聽說他們在沙坪壩租了間房子同居了,」王孝城說:「大概是謠言吧,我有點不大相信。夢竹那女孩子看起來純純正正的,何慕天也不像那樣的人。」
「可是,」小羅說:「卻完完全全是真的,為了這件事,夢竹的母親聲明和夢竹脫離母女關係,夢竹的未婚夫差點告到法院裡去,整個沙坪壩都議論紛紛。不過,小飛燕說,夢竹
他們是值得同情的,據說,夢竹原來那個未婚夫是個白癡,如果讓夢竹配個白癡,我可要打抱不平。我倒覺得何慕天和夢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合適也沒有,一個瀟瀟灑灑,一個文
文靜靜,兩個人又都愛詩啦詞啦的,本就該是一對。說實話,老早,我對夢竹也有點意思,你們還記得在黃桷樹茶館裡比賽吃擔擔麵的事嗎?我一口氣吃上十碗,不過要想在她面前逞
英雄而已。但是,後來我自知追不上,何慕天的條件太好了,我也喜歡何慕天!罷了,說不轉念頭,就不轉念頭!結果倒追上了小飛燕。人生的事情,冥冥中好像有人代你安排好了似
的。」
「我不懂何慕天這個人,」楊明遠皺著眉說:「既然造成這個局面,為什麼不乾脆和夢竹結婚?這不是有點糟蹋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嗎?」
「你放心,」小羅說:「慕天不是個始亂終棄的人,我瞭解他,婚禮是遲早的問題而已。聽小飛燕說,夢竹病過一場,病得很厲害,現在病好了沒多久,說不定這兩天,我們就會
接到他們的喜帖呢!」
「我認為何慕天不會拿夢竹開玩笑,」王孝城說:「他待夢竹顯然是一片真情。」
「何慕天嗎?」楊明遠從鼻子裡說:「我總覺得他有點紈胯子弟的味道,談戀愛也不走正路。別人戀了愛先訂婚,再結婚。他怎麼就糊裡糊塗的和夢竹同居了,說出去多難聽!將
來再補行婚禮也不漂亮。」
「或者,他們同居是一個手段,」小羅為何慕天辯護著說:「為的是造成既成事實,好斷了高家的念頭。」
「哎呀,只要兩個人有情,婚禮早舉行晚舉行又有什麼關係呢?」小羅說。
「那當然有關係!」楊明遠說:「婚姻是一個保障——」
「我保險,」小羅說:「他們一定會很快的結婚!」
「才不見得呢,何慕天這人未見得靠得住——」
「我跟你打賭,怎麼樣?」小羅說:「我賭他們一個月以內一定行婚禮!」
「賭就賭,」楊明遠說:「假如何慕天有誠意,為什麼不先結婚呢?要弄得這樣風風雨雨的,到處都是他們的桃色新聞。」
「賭十包五香豆腐乾,如何?」小羅說:「沒有先行婚禮,或者是有苦衷呢!」
「苦衷!會有什麼苦衷——」
「算了算了,」王孝城插進來說:「為別人的事爭得面紅耳赤,何苦?結婚也好,不結婚也好,是別人自己的事,你們操什麼心呢?走!我們到邱鬍子茶館裡去坐坐吧,跟他賒賬
。」
「我不去了,」小羅說,向寢室外面走:「我贖毛衣去!」
「那麼,我們去!」王孝城對楊明遠說。
三個人一起走出宿舍的門,剛剛跨出去,迎面來了一位同學,分別遞給他們三封信。小羅一看,是三張一摸一樣的請柬,就高興得大叫起來:
「我說的吧,怎麼樣!話還沒說完呢,請帖就來了,何慕天那個人絕不含糊的!」
「別忙,」楊明遠沉吟的說:「這請帖可有點怪。」
大家看那請帖上印的是:
「謹訂於民國三十二年十二月五日晚六時,在重慶市百齡餐廳訂婚,敬備菲酌,恭請光臨
何慕天 李夢竹 謹上」
「這事不是有點怪嗎?」楊明遠說:「現在還訂什麼婚?為什麼不幹脆結婚?」
王孝城也抓了抓腦袋:「確實有些不可思議。」
「或者,」小羅皺皺眉說:「結婚是件大事,他們不想馬馬虎虎的辦,大概想等錢啦,或者要得到何慕天家裡的支援。但是,管他呢,反正訂了婚就是要結婚!」
「哼!」楊明遠冷笑了一聲:「訂了婚就一定會結婚麼?那麼,夢竹怎麼沒嫁給高家呢?這是她第二次訂婚了。」
「好了!」王孝城叫:「訂婚也罷,結婚也罷,讓他們去吧!我們也操不上心。我要去喝兩杯酒,明遠,一起來吧,你喝茶,我喝酒!我始終欣賞辛棄疾那兩句詞:『昨夜松前醉
倒,問松我醉如何?卻疑鬆動欲來扶,以手推松曰去!』真夠味,希望今天就能喝得如此之醉。走!明遠!」
「好吧,走!」楊明遠說:「雖然我不喝酒,但今天可以陪你喝一小杯!有點兒醺然的酒意,比不醉更好!」
「你們去喝酒,」小羅說:「我贖毛衣去了。」
「等一會!」王孝城叫住小羅:「我出了錢是給你贖毛衣的,你可別拿去幹別的哦!等會兒又看了話劇了,給了叫化子了!」
「決不會!」小羅叫著說,走遠了。
楊明遠和王孝城進了茶館,兩人又是茶,又是酒,談談說說。時間十分容易過去,一忽兒,天色就暗下來了,茶館裡到處都點起了燈,兩人仍然沒有離去的意思。
楊明遠對著茶館門口,靜靜的說:「小羅回來了,不知道贖了毛衣沒有?」
小羅果然大踏步的跨了進來,直接走到楊明遠和王孝城的桌子前面,在凳子上一坐,說:「我在城裡碰到胖子吳,大家決定今晚在沙坪壩鎮口那家小茶館中聚齊,商量商量送什麼
東西給何慕天和夢竹,胖子吳的意思,是南北社會員們聯名合送,因為大家都窮,恐怕得湊了錢才夠。」
王孝城望著小羅的手,小羅手裡有個報紙包。
「你手裡是什麼?毛衣嗎?」
「不是!」小羅眉飛色舞的說,舉起手裡的紙包,撕掉了外面的紙,笑著說:「我買來送蕭燕的,好可愛!」
楊明遠和王孝城一看,原來是隻玩具的哈巴狗,有白色的長長的毛,和一對亮晶晶的黑眼珠,做得十分逼真,也十分惹人喜愛。
王孝城點點頭說:
「毛衣呢?」
「去他的毛衣,這個比毛衣可愛多了!」
「你把贖毛衣的錢,拿去買了這個哈巴狗?」楊明遠問。
「一點不錯!」小羅得意洋洋的。「我保管蕭燕會喜歡!」
「我保管她不會喜歡!」王孝城說:「要是她知道你拿贖毛衣的錢買了這麼個玩意,她不更生氣才怪!」
「打賭!」小羅叫。
「賭就賭,賭什麼?」王孝城說。
「十包五香豆腐乾!」
「外加一碗餛飩!」
「好,一言為定!」小羅叫:「明遠是證人。」
「無論你們誰贏了,」楊明遠說:「我都得沾一份。你們賭得越多越好,我樂得當證人!」
「現在就去找蕭燕,如何?」小羅說:「反正要到沙坪壩茶館裡去,就先到中大去接她出來吧!」
「好吧!」王孝城說:「馬上去!」
三人出了邱鬍子茶館,穿過藝專的校舍,走了出去。大家在路上走走說說,風很大,寒氣砭骨而來。小羅冷得直打哆嗦,鼻子裡呼出熱氣全凝成了兩道白色的煙霧。楊明遠裹緊了
圍巾,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王孝城因為剛剛喝了兩杯酒,倒反而不大怕冷,望著小羅直搖頭:「看!冷成這副德行,還把錢拿來買玩具狗,讓毛衣睡在當鋪裡!別說蕭燕要生氣,我
看了都要生氣!」
到了中大,在女生宿舍門外,找到門房去通報,三人在門口等。只一會兒,蕭燕圍著圍巾,穿著厚厚的大衣,從裡面跑了出來,高興的說:「接我去茶館嗎?我正準備去,一塊兒
去吧!」看到了小羅,她的臉一沉,沒好氣的說:「我說過不理你了,你又跑來做什麼?」
「我想出你為什麼生氣了,」小羅說:「毛衣,是不是?」
「你知道就好了!」蕭燕仍然板著臉:「看你冷得那副怪相,毛衣贖回來沒有?」
楊明遠和王孝城相對看了一眼,又轉頭去看小羅如何應付,小羅不慌不忙的,慢吞吞的說:「毛衣嗎?——」
說了三個字,就像忘記了那回事似的,突然舉起那隻哈巴狗來,往蕭燕鼻子底下一送,嘻皮笑臉的說:
「哈巴狗,哈巴狗。」
蕭燕冷不防的看到毛茸茸的東西,嚇了一大跳,好不容易定下心來,才看清是隻玩具的哈巴狗。她用手拍拍胸口,喘著氣說:「你這是幹什麼?」
「這個嗎?」王孝城笑著說:「就是贖毛衣的成績,我們攤了錢給他去贖毛衣,毛衣沒贖回來,贖出這麼個東西來!」
小羅仍然嘻笑著,把那隻玩具狗在蕭燕鼻子前面不停的晃來晃去,嘴裡重複的嚷著:
「哈巴狗,哈巴狗!」
「哈巴狗!哈巴狗!」蕭燕望著冷得發抖的小羅,氣不打一處來,對小羅叫著說:「去你的哈巴狗!你的毛衣呢?」
「在當鋪裡。」小羅呆呆的說,接著,又咧開嘴笑了,繼續把哈巴狗在蕭燕的鼻子前面晃動,傻兮兮的說:「你看!哈巴狗,哈巴狗,很可愛的哈巴狗。」
蕭燕氣得說不出話來,但,看到小羅那副滑稽樣子,和嘴裡一個勁的「哈巴狗」,就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可是,笑歸笑,想想看又實在氣人,就又用手去揉眼睛,一揉眼睛
,眼淚就撲簌簌的向下滾,一時間,也不知道她是在哭還是在笑。王孝城、楊明遠,和小羅都呆住了。
半天後,王孝城問蕭燕:「喂,你是在哭呢?還是在笑呢?你是高興呢?還是生氣呢?」
蕭燕揉著眼睛,依舊又哭,又笑,一面用手指著小羅說:
「他,他,他,氣人嘛!又,又,又,好笑嘛!」
「那麼,」王孝城掉頭問楊明遠:「你是公證人,這個賭算我贏了呢?還是算小羅贏了呢?」
「老天!」楊明遠叫:「我這個公證人不會做了,到茶館裡去讓大家評評吧!」
百齡餐廳中,何慕天總共只請了一桌客人,就是南北社中那一群,沒有一個生人,也沒有任何儀式,只等於又一次的南北社聚會,所不同的,是由茶館中遷到飯館裡而已。
夢竹這天是一身純西式的裝束,穿著件白紗的晚禮服,衣服上綴著亮亮的小銀片,有著縐縐綢的袖口和碎碎的小花邊。衣服外面罩了件白色羊毛外套,同樣綴著銀色閃光的亮片片
。一舉一動,閃熠生姿。她消瘦了不少,頭髮不再像往日那樣束成辮子,而鬈曲的披在背上。烏黑的黑髮襯托出她白皙的面孔,由於清瘦,一對眼睛顯得特別的大而黑。她沒有怎麼濃
妝,只淡淡搽了一些脂粉,整個人看起來純淨得像一條清泉。不過,她顯然和以前有許多變化,她似乎更沉靜了,更不愛講話了,除了微笑,她幾乎不說什麼。而那對溫溫柔柔的眸子
,給人一種楚楚可憐的感覺。
何慕天卻和夢竹相反,穿了一身中裝,棉袍外面罩著藏青色的織錦緞的長衫,維持他一貫瀟瀟灑灑的風度。但他看來也消瘦了不少,而且不像往日那樣談笑風生和狂放不羈了。他
不時的把眼光落到夢竹的身上去。對他的客人們有點心不在焉,仿佛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夢竹一個人身上,而再無心情去管別的事似的。
這一頓「訂婚宴」,由於兩位主角都有些反常,客人們也就鬧不起來了。何況何慕天和夢竹的事早就成了許多人談論的中心,大家也都有些忌諱,生怕說出來的話不太得體,會給
夢竹難堪。因而,這頓飯吃得是出奇的規矩和文雅。
直到菜都快上完了,小羅憋不住了,舉起杯子來,對何慕天和夢竹大嚷著說:「為南北社中第一對祝福!」
大家都舉起杯子,王孝城又嚷著說:
「也為第二對祝福!」他把杯子在小羅和蕭燕面前晃了晃。
特寶又嚷著說:「還有不受注意的第三對!」他的杯子指向胖子吳和外號叫五香豆腐乾的許鶴齡。
立即,大家嘩然了起來,因為胖子吳和許鶴齡的戀愛還是件秘密。
王孝城對楊明遠低聲說:
「這是『巧對』,一個胖,一個瘦!姻緣前定!他追了半天小飛燕,卻追上了五香豆腐乾!」
大家都舉著杯子,大寶又叫了聲:
「還為那些配不了對的光棍們祝福!」
於是,大家乾了杯,氣氛才突然轉為熱鬧了,幾杯酒下肚,那份往日的豪情又悄悄恢復,小羅高興的、搖頭晃腦的喊著:「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特寶是喝了幾杯酒就忘不了作詩,又在那兒念念有辭的「仄仄平平」起來。大寶和二寶居然猜起拳來了,席間又流露出一片喜氣。
蕭燕拍拍手說:
「今天是何慕天和夢竹訂婚的好日子,也是南北社的一次大聚會,我們來用成語接龍如何?記住,一定要接吉利話,誰接出不對勁的成語就要罰,如果接不出來,更要罰!罰喝三
杯酒,怎樣?我來起個頭。」
於是,她念:
「天作之合!」
坐在她下家的特寶接了下去:
「合作精誠!」
於是一個個的接下去:
「誠心誠意!」
「意猶未盡!」
「盡情歡笑!」這是小羅接的。
「這算成語嗎?」蕭燕質問。
「勉強勉強!」王孝城說,於是又繼續下去:
「笑語如珠!」
「珠圓玉潤!」
「潤腸補肺!」這是大寶接的,大家全叫了起來。
「這是什麼玩意?」小羅問。
「是濟世良藥,百補丸,吃一粒可以長生不老。」大寶說。
於是,哄堂大笑了起來。笑聲中,大寶被按在桌子上,灌了三杯酒。
再接了下去:
「肺腑相親!」
「親情似海!」
「海闊天空!」
「空谷幽蘭!」
「蘭質蕙心!」
「心心相印!」
「好了!」胖子吳站起來叫:「到此為止!」他舉起杯子,向著何慕天和夢竹說:「從天作之合起,到心心相印止,祝你們白頭偕老!今晚也已經酒酣耳熱,我們喝了你們的訂婚
酒,希望馬上又有結婚酒可吃!現在,讓我們全體敬你們一杯,也就該散了!」
於是,大家都站了起來,向何慕天和夢竹舉起了杯子。何慕天看了看夢竹,夢竹眼睛裡凝滿了淚,嘴邊掛著個感動的微笑。在燈光的照耀下,在白色的衣衫裡,她像個飄逸的,不
染絲毫塵土氣息的仙子!
他激動的用手挽住夢竹的腰,端著酒杯說:「謝謝你們,希望你們分享我們的快樂。」再看了夢竹一眼,他又說:「我和夢竹經過了一番挫折,今天才訂了婚,希望以後全是坦途
了。」他眼中飄過一團輕霧,摔了摔頭,似乎想摔掉一個暗影。
他再說:「最近,我深深領悟出一個道理:真正的愛情中一定有痛苦,而從痛苦中提煉出來的愛情才更真摯而永恆!」他舉起杯子,大聲說:「乾了吧!每一位!」
大家都乾了杯子。
小羅又鄭重的捧上了一個用緞帶繫著的盒子,說:「這是我們南北社員們合送的一樣小禮物,禮輕而人意『重』!」他特別強調那個「重」字。
然後,客人們告辭了。
走出了百齡餐廳,迎著室外寒冷的空氣,楊明遠幽幽的嘆了口長氣。
「怎麼了?你?」王孝城問。
「沒怎麼,」楊明遠輕輕的說:「那是個有福之人。」
「誰?」
「何慕天。」
王孝城看了楊明遠一眼,抬了抬眉毛,什麼話都沒有說。
何慕天結完了帳,幫夢竹披上一件白色的披風,挽著她走出百齡餐廳。夢竹的頭靠在何慕天的肩膀上,兩人靜靜的向街頭走去。
好半天,夢竹發出一聲輕嘆:
「他們真使人感動,不是嗎?」夢竹說:「我以為他們會輕視我。」
「輕視你?為什麼?」
「鬧一場婚變,又和你——」她抬頭看了何慕天一眼:「這樣沒結婚就——」
「結婚只是早晚的問題,是嗎?」何慕天說:「等放了寒假,我回一趟昆明,和父母說明瞭,再結婚比較好,你懂嗎?」他的聲音中帶著微微的顫慄:「難道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夢竹說,把頭緊倚在何慕天身上:「我相信你一切的一切的一切!」
回到沙坪壩何慕天所租的那間小屋中,夢竹解下披風,拋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何慕天走過去,蹲下身子,抓住夢竹的雙手,激動的說:「你知道你穿這件衣服像什麼?像一
顆小星星!」
夢竹微笑了,靜靜的望著何慕天。半天後,才說:
「來!看看他們送我們的是什麼?」
何慕天解開了盒子上的緞帶,打開盒子。取出一隻白色長毛的玩具哈巴狗。何慕天和夢竹相視而笑,夢竹摸著哈巴狗的腦袋,讚歎的搖搖頭:
「虧他們想得出來,真可愛!」
「脖子上還有一張卡片,」何慕天說:「看看上面寫了些什麼東西?」
夢竹把燈移近,兩人看卡片上寫的是:
「一隻小小的哈巴狗,包含了:小羅的毛衣,蕭燕的眼淚,楊明遠和王孝城的本錢,以及南北社全體會員的歡笑!」
「這是什麼意思?」夢竹問。
「一定有個很可愛的故事!」何慕天說,攬緊了夢竹。一同注視著那隻毛茸茸的小東西。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3:55
【第二十二章】
寒假來臨了。小屋內生了一盆火。桌上,桐油燈的火焰在燈罩下昏然的亮著,小屋內的一切,在如豆的燈火下,看來隱約而朦朧。夢竹坐在火盆旁邊,拿著火鉗,無意識的撥著火
,把燒紅的炭疊起來,又把黑炭添上去。她的臉映在爐火的光芒下,整個臉都被染紅了。長睫毛半垂著,一對黑眼珠深藏在睫毛下,若有所思的凝視著爐火。
何慕天伸過手去,把手壓在她的手背上,她似乎吃了一驚,揚起睫毛來望著他。
「為什麼不說話?」何慕天凝視著她的眼睛,低低的問。
她惘然的笑笑。「說什麼呢?」她問:「該說的話,也都說盡了。」
何慕天把椅子拉過去,坐在她的身邊,把火鉗從她手上拿開,用雙手握住了她的雙手,深深的注視著她的臉。好一會兒,兩人就這樣彼此注視著,火光在她的瞳仁中閃爍,一層淡
淡的清光在眼珠間流轉。他把她額前下垂著的一綹短髮拂到後面去,緊盯著她的眼睛,用肯定的口吻說:
「相信我,一個月之內一定趕回來。嗯?」
她點點頭。
「好好的等我,奶媽一定會常來看你,我給你留下了足夠的錢,一切都不要擔心。有時間,可以去找蕭燕他們聊聊,不要整天關在屋子裡。嗯?」
她再點點頭。
「我到昆明,和我父母說明瞭,就可以回來,等我回來了,我們就立刻舉行婚禮。嗯?」
她又點點頭。
「不要難過,一個月很快就會過去,我馬上就會回來了,閉上眼睛想想看,一個月後的今天,我們大概又手握手的坐在一塊兒了,有什麼可難過呢?是不是?」
她還是點點頭。他凝視她,握緊了她的手。
「說話!夢竹!為什麼不說話?」
她的頭垂了下去,依舊默然不語。
「夢竹,怎麼了?」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於是,他看到兩滴大而晶瑩的淚珠,正從她的眼眶中跌落,沿著面頰,滾了下去,擊碎在衣襟上面。他站起身來,迅速的把她的頭按在自
己的懷裡,用胳膊緊緊的攬住她。「別!夢竹!千萬不要!不要這樣傷心!你這樣子,我怎麼離得開你?」蹲下身子,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想想看,僅僅是一個月而已!」
「一個月,」她輕輕的說:「是多少天?多少小時?多少分?多少秒?」
「夢竹!」他嘆息的喊:「夢竹!」
「慕天,」她抬起淚光瑩然的眼睛來注視他:「為什麼你一定要回去?我不懂,我不了解,我們可以在重慶先結婚,然後你帶著我一起回去,不是也很好嗎?為什麼一定要離開這
一個月呢?假若你必定要你父母批准了才能結婚,那麼,萬一——萬一——萬一你父母不批准呢?難道你就不娶我了嗎?」
「夢竹!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何慕天喊,不安的欠伸了一下身子。「你想,婚姻又不是兒戲,怎能如此草率?我願意和你有個規模很大,很講究的婚禮,我看著你穿著最華麗
的禮服,由四五個花童牽著紗,走進結婚禮堂。我要為我們佈置一個很漂亮、整潔,而溫暖的小家——這些,都需要錢,是不是?我回去一趟,才能解決經濟上的問題。而且,我父母
只有我這一個獨子,那裡有結婚都不先通知的道理?或者,他們會希望參加我的婚禮,那麼,把他們也接到重慶來住住,讓他們主持我們的婚禮。要不然,假若他們願意,我接你到昆
明去舉行婚禮,不是也很好嗎?總之,我這一趟是非回去不可的,你瞭解嗎?」
「形式!」夢竹低低的,像自語似的說:「鋪張的婚禮,講究的新房,都只是形式。事實上,還不是早已經——?」
「夢竹!」何慕天喊著,緊盯著她的眼睛:「你要相信我,你必須信任我。夢竹,我有我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夢竹——」他擁住她,激動的吻住她的唇,身子在微微的顫慄著。「
夢竹,你信任我,信任我——我回去——因為我太愛你,我要——對你負責任——我要——你成為何慕天的妻子——我要使一切合情——合理。」他嘆息:「我愛你,夢竹,那麼深,
那麼切!」
「但是,你並不一定要回去——」夢竹固執的說。
「我必須回去!」何慕天輕聲說,然後突然推開夢竹的身子,拉長了兩人間的距離,審視著她的臉。「夢竹,你不信任我?你以為我玩弄你?你以為我會不再回來?夢竹,你在害
怕什麼?懷疑什麼?」
夢竹愣愣的望著何慕天。望著,望著,她忽然跳起來,撲進何慕天的懷裡,用手緊抱著何慕天的腰,臉埋在他的衣服裡,低聲的嚷著說:「慕天,你別走吧,別走吧。我不知道我
害怕什麼,但是,你別走吧。我心裡好亂好慌,我不知道——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是你別走吧。」
何慕天拉開她的手,繼續審視著她。
「我只去一個月,你知道。」
「是的,但是,但是——」
「別傻!」他吻她:「你數日子,我一天也不超過,準在三十天之內回來!好不好?」
她瞅著他,牙齒輕輕的咬著下嘴唇,點了點頭。
「三十天——」她慢吞吞的說:「一天也不許超過。」
「一天也不超過!」他保證似的說。
她含著眼淚笑了。「你要給我寫信。」她說。
「當然。」
「你的地址也給我,我好給你寫信。」
他略事猶豫,有些不安。
「好,」終於,他說:「我地址給你,但是非不得已,你還是不必寫信來,因為我可能一到家,幾句話一講,交代清楚了就要往回頭走。你知道,路上來回的時間就要一個月,我
還是有熟人的車子可以搭,萬一再碰到點事情耽誤呢?所以,我不會在家中停留的。」
「可是,你總要給我地址。」
「那——好吧。」
她眨動著眼睛,淚珠仍然掛在睫毛上。把頭靠在他的胸前,她靜靜的依偎著他。他動了動,她立即抓緊他,輕聲的,做夢似的說:「別動,別離開我。」她嘆息一聲。「但願今夜
無限的長,永不要天亮,那麼,你就一直在我身邊,不能離開。」
他用手撫摩著她的頭髮,那一頭濃發正自自然然的披在背上,像黑色的瀑布般瀉開。他的下顎靠著她的頭髮,輕輕的在她的髮際摩擦。她閉上眼睛,手環在他的腰上。好久好久之
後,才輕輕的,囈語般的說:
「你走了,我就天天坐在窗子前面,天天,時時,刻刻!等你回來。你一天不回來,我就一天不能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只要你想著,我是怎樣的期盼著你,你就不會在外面多事
停留。你知道,雖然我們缺少一道法律的手續,但,我已經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常常想,為了你,我——只要你常常想別忘了我!別負了我!別忘了我,別負了我!別忘了我,別負了
——」
他彎下身子,嘴唇一下子堵住了那絮叨不停的小嘴,然後,他強烈的,炙熱的,狂猛的吻她。爐火燒得很旺,熊熊的爐火照射之下,她的臉上有他的影子,他的臉上也有她的。室
內暖氣騰騰,她的面頰在發熱,胸中似乎也燒著一盆火,那樣熊熊的,炙烈的。他的嘴唇緊緊的壓著她,在她的唇上揉擦,那男性的胳膊像鐵索般箍緊了她。她頭中昏沉四肢鬆懈,身
子軟而無力的貼著他的。
天濛濛的亮了,桌上的燈仍然在燃著。昏黃的光線在曉色中顯得更加朦朧。窗紙被曙光染成了灰白色,遠處,一聲雞啼引起了各處晨雞的響應。
「我該走了。」他說:「七點鐘就要開車。」
「不。」她說:「有霧,車子不能準時開。」
「你看錯了。」他輕聲的:「今天不會有霧,窗紙上那麼亮,太陽都快出來了。」
「是嗎?」
「嗯。」
「再睡五分鐘,然後我送你去搭車。」
他吻她。輕輕的、低低的、溫柔的,在她耳邊念了一闋「如夢令」:
「顛倒鏡鸞釵鳳,纖手玉臺呵凍,惜別盡俄延,也只一聲珍重!如夢如夢,傳語曉寒休送!」
天是真的亮了。夢竹坐在小屋的窗前,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凝視著遠山被暮色所吞噬。室內是暗沉沉的,沒有點燈,也沒有爐火,冷冰冰的空氣和濃成一團的暮色膠凍在一起。
窗口的風很大,窗欞被吹得格格作響。敞開的窗子迎進一屋子的冷風,夢竹端坐在風口之中,卻寂然不為所動。
一聲門響,奶媽閃身進屋,關上了房門,立即驚呼著說:
「夢竹!你在幹什麼?」
「沒有幹什麼。」夢竹幽幽的說。
「這房裡是怎麼了?好像比外面還冷。你這樣開著窗子吹風,是想送命嗎?」奶媽叫著說,走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窗子關上。
「奶媽,你少管我。」夢竹不耐的說,想阻止奶媽關窗子,但窗子已經關上了。
奶媽還特地把窗栓都閂好,推了推,關得很牢了,才回過身子來,用手摸摸夢竹的手,又是一聲驚呼:「看你!手都凍成冰柱了,你簡直是找死!夢竹呀夢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怎麼這樣不會招呼自己呢?奶媽要是一天不來,你就一天不知道是怎麼過的,這樣怎生是好呢?何慕天要是再不回來,你要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了。火也不起,燈也不點,大概飯也
沒吃,是不是?」
夢竹仍然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只是把原來朝向窗外的臉轉向屋裡,木木的坐在那兒,一聲也不響。奶媽跺跺腳,嘆了口氣,先把燈點上,捻亮了燈芯,放在桌子上。再忙著把火盆
燒著了,鼓著腮幫子,把火吹得旺旺的。走到夢竹身邊,搖著她說:「坐到火邊上來,好不好?」
「奶媽,你就別管我吧!」夢竹不耐煩的皺皺眉。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誰管你呢?」奶媽說:「如果慕天回來了,我就不管你!反正有他會管你。現在,我怎能不管你呢?看你瘦得這副樣子,整個臉龐上就只剩下一對大眼睛了
。等到慕天回來,該都認不出你了!」
「你少說幾句好不好?」夢竹蹙緊眉頭說,煩躁的站起身來,把椅子拉到火邊。
「我不說,」奶媽嘰咕著:「我就不說,我才不愛說呢!只要慕天回來,跟你結了婚,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你們少夫少妻和和氣氣過日子,我也安安心心去侍候你媽去。不在你
眼睛前面惹你討厭,只等慕天回來,我就什麼都不管,也什麼都不說了!」
「奶媽!」夢竹喊:「叫你不要說!叫你不要說!叫你不要說!」喊著,她一下子垂下頭,把臉埋進手心裡,重重的啜泣起來。
「喲喲,你這是怎麼了?」奶媽慌了手腳,趕過去,撫著夢竹的肩膀說:「好好的,又哭什麼?別哭別哭,都是我不好,老奶媽以後就再不說了,行不行?別哭別哭,哭起來像個
小娃娃了。」
「奶媽!」夢竹哭著喊:「他不會回來了,他不會回來了,我知道!今天已經第三十八天了!他一定不會回來了!準是他家裡不讓他娶我——」
「哎呀,夢竹,你就是成天呆坐著胡思亂想。怎麼會呢?慕天那孩子不是個負心人,奶媽對他放得了心,當初才會幫你逃出去。你想,昆明到這兒那裡是一個月可以來回的呢?人
家走上兩三個月都是平常的——」
「不!不!不!你不知道!」拚命的搖頭:「他有車可搭,不像別人要用走的,一個月來回是足夠了!他說過三十天之內一定回來!現在,他是不會回來的了!或者路上出了事,
他們說渝昆路上有土匪,他或者給土匪綁票了,殺掉了!」
「阿彌陀佛!」奶媽呼出一口長氣:「好小姐,你這是何苦呢?空口白舌的咒人家!」
「但是,他為什麼還不回來?還不回來?還不回來?」
「不要急,小姐,說不定明天就回來了,你也該弄得整整齊齊,吃點東西,別讓他回來看到你這樣慘兮兮的,對不對?來,你坐在這裡烤烤火,我去給你弄點東西吃!」
「你不要費事了吧,」夢竹瞪著爐火說:「我什麼都吃不下,一點胃口都沒有!」
「吃不下,餓著也不是辦法呀!」奶媽說著,已挪動著笨重的小腳,自顧自的走了出去。
當奶媽端著碗熱氣騰騰的面走進來時,夢竹正坐在桌子前面,握著筆,對著油燈發愣。燈下,一張空白的信箋正平攤著,奶媽把面放在夢竹手邊,說:
「來,先趁熱吃了,再寫信!」
「我不想吃。」夢竹無精打采的說。
「吃一點,胃口就會提起來了。」奶媽好言好語的勸著。
夢竹對那碗麵注視了幾分鐘,終於,嘆了口氣,放下筆,拿起筷子來,在碗中挑著面條,挑了半天,沒有吃進一口。
奶媽忍不住了,說:「夢竹,你在洗筷子嗎?」
夢竹不經心的望了奶媽一眼,低下頭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把碗推開說:「吃不下,胃裡不舒服,想吐。」
「你別是生病了?」奶媽擔心的說,用手摸摸夢竹的頭:「自己不愛惜身體,有一頓沒一頓的,又在風口裡吹風,再像上回那樣病一場就好了。」
「沒病,」夢竹躲開奶媽的手,繼續對著信紙發呆,好半天,皺皺眉說:「那個桐油燈燒起來有個怪味道,聞得我頭暈。」
「你的身體是越來越壞了,」奶媽說:「我看你怎麼辦才好?」
夢竹用手托著下巴,盯著那張信紙,盯著盯著,她的眼睛迷糊了,提起筆來,她在信紙上胡亂的畫著。一張男性的臉,鼻子,眼睛,眉毛——。咬著嘴唇,她凝視著自己畫出來的
臉譜,又用筆在那張臉譜上一陣亂塗,塗成漆黑一團,嘴裡喃喃的,無聲的問著:「你為什麼還不回來?還不回來?還不回來?」
「夢竹,你這是寫的什麼信呀?」奶媽伸過頭來問。
「你少管我的事!」夢竹沒好氣的說。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奶媽也翹起了嘴,一面收拾夢竹的碗筷,嘴裡嘟囔著:「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望了望那碗幾乎沒動過的面,她又心軟了:「夢竹,你不吃東
西怎麼行呢?我給你煮兩個敲敲蛋來吧!」
「敲敲蛋——」夢竹想著,一陣翻胃,差點嘔吐出來,舌根底下直冒酸水:「你別提敲敲蛋了吧,提起來就要吐!」
奶媽端著碗,突然一頓,就站在那兒,愣愣的望著夢竹的背影發起呆來。夢竹伏在桌上,凝視著燈芯下的燈花,據說燈花結得大,象徵有喜事,這燈花夠大嗎?他會回來?今天?
明天?或者,他現在已經回來了正向這兒走來呢,一步一步,可能已走到巷口了,說不定已到了門口了,下一秒鐘就會推開門走進來,讓她又驚又喜又怨又恨——她側耳傾聽,屋外,
除了呼嘯的風聲,只有遠處,鷓鴣單調的啼聲: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她坐正身子,無精打采的提起筆,在紙上歪歪倒倒的寫著:
「憶了千千萬,恨了千千萬,畢竟憶時多,恨時無奈何!」
拋下筆,她站起身來,一回頭,發現奶媽端著碗,像個石膏像般站在那兒,呆呆的瞪著她。她怔了怔,詫異的說:
「你看什麼?奶媽?」
「你——」奶媽拉長聲音說,語氣有些特別。「你是不是有了?」
「有了?有什麼了?」夢竹不解的問。
「夢竹,」奶媽折了回來,把碗放回桌子上,審視著夢竹的臉說:「你不是小娃娃了,自己還不知道嗎?我問你是不是有孩子了?」
「我——?」夢竹一驚,腦中迅速的思索盤算著,接著就雙腿一軟,坐回到椅子裡,無力的吐出一個字:「哦!」
「好了,夢竹,」奶媽把手放在夢竹的肩膀上,安慰的拍拍她:「這也是喜事,反正做了女人,就總要有孩子的。慕天不是個負心人,他一定這兩天就會趕回來,等他回來了,你
們還是儘快把婚事辦一辦吧。想想看,又可以有奶娃娃好抱了,」奶媽突然興奮了起來:「這是喜事呀,夢竹,你別看奶媽年紀大了,帶娃娃還是會帶呢!小襁褓,小虎頭鞋,就好準
備起來了。你可別勞動了,給我好好的休息著吧,從明天起,我一早就來幫你忙,要做點補的東西吃吃才好——我一早就來,你媽那兒沒關係!夢竹呀,你別以為你媽恨你,我想,我
天天溜到你這兒來,她根本就是知道的,不過裝作不曉得罷了,她嘴裡不說,心裡還不是惦記著你——這下好了,有了孫子,還記什麼怨呢?等將來抱著娃兒和慕天回家來轉一趟,管
保你媽什麼氣都沒有了。那一個娘不疼孩子的呀?你媽是心軟嘴硬,脾氣強。就你這麼個寶貝女兒,那裡會不愛呢?只是太要面子,現在抹不下臉來認你,等有了孩子,就什麼都好了
,什麼都好了——」
她猛的縮住了口,夢竹呆呆的坐在那兒,像一座雕像,眼睛直直的望著前面,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奶媽推推她,說:「怎麼的?夢竹?發什麼愣呀?」
「慕天,」夢竹慢吞吞的說:「不回來呢?」
「你想些什麼?怎麼會呢?慕天不是那樣的人!」
「你說過,男人都不可靠的。」
「不過,慕天不會的呀!那是個實心眼的孩子,我老奶媽看人看了這樣多年了,決不會走了眼!」
「可是,」夢竹叫:「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呢?我要等到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今天已經第三十八天了!」
三十八天!三十九、四十、四十一——許許多多個日子又輕悄悄的來到,沉甸甸的滑走了。太陽昇了,落了,月亮起了,沉了。星光初隱,接著就是雞啼報曉,夕陽方沉,馬上就
是夜幕四垂。日子令人恐慌的重疊著來到,又在期待的狂熱中緩慢而沉重的流逝。何慕天一去就如石沉大海,除了剛走的幾天有信來,以後就連片紙隻字都沒有了。這種絕望的期待和
無邊的岑寂使夢竹精神緊張到要發狂。
每日,從窗邊走到門邊,門邊踱到巷口,看看天亮天黑,日落月沉。她變得抑鬱而神經質,當第五十天又從黎明來到,她抓住奶媽的手腕,睜著一對大而無神的眸子,恐怖的說:
「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
「呸!小姐!別觸霉頭!」奶媽啐了一口。
「真的,奶媽!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夢竹哭了起來:「渝昆路常常翻車,他不是翻車死了,就是給土匪殺了!他一定是死了!」
「好說!小姐,何苦一定要咒他呢?大清早,何苦來!喏喏,別哭,別哭,哭了要動胎氣的!」奶媽拍著她,像哄一個小孩子。
「我不能這樣等下去,」夢竹絕望的搖著頭:「我要等到何年何月為止?孩子生下來沒有父親!我不能再等,我不能再等!」她痛哭著喊:「再等下去我要發瘋了!我不等了!我
要找他去!到昆明找他去!」
「你瘋了?」奶媽喊:「昆明那麼遠,你一個女孩兒家,又帶著身孕,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我不管!」夢竹狂熱的說:「我要去找他!我什麼都不管!我寧願死在路上,也要去找他!我不能無盡期的等待!等待!等待!」
「我決不放你去!」奶媽嚷:「你發瘋!」
「我要去!」夢竹堅決的說:「我有錢,他留給我足夠的錢,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個朋友,搭黃魚車去!我一定要去!我不能留在這裡等到頭髮發白!」
「你別傻!」奶媽瞪大了眼睛:「或者他明天就回來了!」
「明天!」夢竹發狂的叫:「有多少個『明天』!奶媽,你別騙我,也別騙你自己,他要回來,早就該回來了!他現在還不回來,是不會回來了!」她用手蒙住臉,痛哭失聲的說
:「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會薄情至此!」
「夢竹,夢竹,」奶媽喊,鼻子中也一陣酸楚:「你千萬別傻,那麼遠,路上又不安靜,你年紀輕輕的——夢竹,千萬別傻,再等幾天看看!再等幾天!」
「再等幾天!」夢竹抓住奶媽的衣服,淚如雨下。「再等幾天?幾月?還是幾年?」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4:23
【第二十三章】
陰曆年過去沒有多久,天氣出奇的冷。昆明的街道上,冷清清的沒有什麼人,寒風無拘無束的在大街小巷中奔馳。偶爾走過的一兩個行人,都把頭縮在大衣的衣領裡,用圍巾連下
巴帶嘴都蒙了起來,匆匆的從街上走過去,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後面追趕一般。這是個下午,太陽縮在雲層後面,時而露出一角來,沒有幾分鐘,就又吝嗇的縮了回去。
夢竹提著一個旅行袋,帶著滿面的倦容,在寒風瑟瑟中來到昆明。按著何慕天留給她的住址,她不費力的找到了那幢庭院深深的大宅。停在大門外面,她伸了伸頭,高高的圍牆,
看不到裡面,只有一棵老榆樹,伸出了落盡葉子的枯枝。靠在門邊,她休息了一兩分鐘,心頭有如萬馬奔馳,各種念頭紛至沓來。一路上,帶著股狂熱和勇氣,千辛萬苦的尋到昆明,
日日夜夜,腦子裡只有一個單純的念頭,找到何慕天!在這個念頭下,多少的苦都挨過了,多少的罪都受過了!塵埃漫天的公路,顛簸的木房汽車,小客棧裡無眠的夜,嘔吐,暈眩,
一一忍受,只求見到何慕天!而現在她已停在何慕天的門外,與何慕天只有一牆之隔,幾分鐘之後,可能就要面對面了。她反而沒有勇氣打門,反而滿腹猶豫和不安。倚在門邊的柱子
上,她呆呆的望著那兩扇黑漆大門。
她的外表是憔悴的,二十天的風霜之苦,兩個多月的相思之情,以及腹內那條小生命,把她折磨得瘦損不堪。穿著件滿是灰塵和黃土的黑色大衣,用一條圍巾包著頭。露在圍巾外
面的臉蒼白瘦削,一對大大的眸子黯然無光,顯得憔悴,無神,而疲倦。
倚在門上,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寒風撲面而來,逼住了她的呼吸,圍巾在風中飄飛,咬了咬嘴唇,她再望望那高高的圍牆,這裡面都住了些什麼人?何慕天,他的父母?他們會用
什麼眼光來看她?一個單身的女子,迢迢千里的追蹤一個男人,從重慶追到昆明!他們會嘲笑她,會輕視她,會認為她下賤,淫蕩,和無恥!何慕天呢?或者,他已忘記她了,或者,
他有了更好的女朋友了。否則,他怎會將她丟在重慶不管?——不不,一定不是這樣!多半他出了什麼事,他們會告訴她,何慕天早已動身去重慶了,那麼,就是路上出了事——不不
,也不會是這樣!也不能是這樣!她猛烈的搖搖頭,和困擾著自己的各種思想掙扎,終於,一咬牙,她站正了身子,不管迎接著自己的是什麼,她必須面對這已經到眼前的事實。橫了
橫心,她重重的扣了兩下門環。
提著旅行袋,她瑟縮而不安的等在門外,心臟在激烈的跳動著。謎底將要揭露了,她忽然覺得軟弱而膽怯,渴望有一個可以逃避的地方,甚至希望那兩扇門永遠不要開啟。誰知道
門後面有著什麼?出於一種第六感,她本能的預感到凶多吉少——何慕天出事了,生病了,死——她咬緊嘴唇,咬得嘴唇疼痛。
門開了,夢竹的心狂跳了兩下,向後退了一步。門口站著一個頭髮花白的男僕,用一對好奇而詫異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你找誰?」
「請問,」她囁嚅著:「這兒是不是姓何?」
「不錯,你找哪一個?」
「何——何慕天先生在不在家?」她的聲音震顫,心跳得那麼厲害,她相信自己的臉色一定發白了。
那男僕更加詫異的望著她。
「少爺嗎?他不在家。」
「不在家?」夢竹的心向下沉,喉頭乾燥,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她吃力的問:「你是說,他是——現在不在家呢?還是根本一直不在家?」
「他出去了,」那男僕不耐的說,奇怪著這個女人是怎麼回事。看來神經兮兮,說話顛三倒四。「你找他有什麼事?」
「我——我——」夢竹囁嚅著。「想——想見見他。他——什麼時候出去的?」
「一清早。」
「一清早?」夢竹鬆了口氣,忽然間,感到四肢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輕聲的自語了一句:「他居然在家!」
「在家?我說他不在家!」男僕說,眼睛裡的懷疑之色在加深,八成,這是個女瘋子,必須小心一點!
「是的,我知道。」夢竹疲倦的說:「我可以進去等他嗎?或者,見一見別的人——有誰在家嗎?」
「太太在。」男僕說,頗帶戒意的望著她:「你貴姓?我進去通報一聲再說。」
「我姓李,」夢竹猶豫的說,「李夢竹,從重慶來的。」
「好,你先等一等,我去告訴太太。」
太太?夢竹望著那個男僕走進去,心中狐疑的想著。什麼太太?是了,一定是何慕天的母親!她的心又加速了跳動,緊張使她忘了寒冷,事實上,她的四肢已經凍得麻木了。何慕
天的母親!她會見她嗎?會輕視她嗎?會趕她出去不認她嗎?會——男僕又出來了,開了大門說:
「請進來!」
她走了進去。男僕在前面帶著路,她不安的跟在後面。穿過了大大的院落,走進了一間雅淨整潔的客廳,房間並不大,卻佈置得精緻清雅。四壁書畫琳琅,屋內燃著一盆熊熊的火
,使整間屋子裡充滿了溫暖和安適的氣氛。紫檀木的椅子和茶几,几上養著一盆盛開的水仙花,深深的香氣彌漫全室。椅上陳列著黑緞子鑲彩色珠子的團花椅墊。男僕指了指椅子說:
「你坐一會,太太馬上就來。」
她猶豫了一下,就坐了下去,男僕退出去了。她四面張望著,多麼溫暖的小屋!多麼可愛的環境!一層模糊的喜悅感悄悄的掩上她的心頭,如果她和何慕天結了婚,這也將是她的
家,是嗎?火爐把她才進門時的寒冷已經趕走,在暖氣烘托之下,她忽然感到一種淡淡的興奮和緊張,她又開始有了信心。
何慕天並沒有離開昆明,一定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使他稽延了行期。而現在,她來了,也沒有被他的家人拒於門外,他們一定早已知道了她。那麼,他們可以在昆明結婚,生活在
這安適幽靜的環境中,然後,等孩子出了世,再攜兒回家探母——噢,她想得太遠了?
解下了包頭的圍巾,把旅行袋放在地下,她摸了摸自己凌亂的頭髮,和那兩條並不整齊的辮子。望了望自己,衣衫不整,上面積滿了灰塵和黃土。她微微有些後悔,不該下了車就
往這兒跑,應該先找個旅館,洗一洗澡,換身乾淨衣服,也給未來的公婆一個好印象。但,那時,她全心都在何慕天身上。哦!何慕天!她是多麼想他、念他、渴望見他!
一聲門簾響,她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珠絡的門簾動蕩著,一個十四、五歲清清秀秀的小丫頭,托著一杯茶走了出來。把茶放在她身邊的小几上,小丫頭好奇的看了她一眼,就默
不作聲的退了出去。她凝視著那杯茶,繞鼻而來的茶葉香使她神清氣爽。一杯熱茶,一盆爐火——多麼濃厚的「家」的意味!二十天撲僕風塵的疲倦似乎都被這溫暖的小屋所吞咽了。
那朦朧的感覺,對她更深更厚的包圍了過來。
再是一聲門簾響,她看過去,有些愣住了。
門內,走出來的是一個妝扮得很濃艷的少婦,穿著件寬寬大大的衣服,隆起了腹部,說明瞭她即將成為一個母親。滿頭黑髮厚郁的披在肩上,濃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下是張
堅定的嘴!渾身散發著一種咄咄咄逼人的美,還有份說不出來的威嚴和氣勢。
夢竹有些遲疑,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她微張著嘴,不知該如何招呼面前這位少婦!她是誰?這張臉似曾相識,在哪兒見過?她在記憶中搜索,那對美麗而野性的大眼睛——對了!
何慕天的書中曾有她的照片,那麼,她是何慕天家裡的人了!是他的姐姐?妹妹?還是嫂嫂——不!何慕天是獨子,那麼,她是誰?
「你請坐,李小姐——你是姓李嗎?」對方用一種從容的,帶著優越感及權威性的語氣問。同時,那對大眸子正銳利而冷靜的在她渾身上下打量著。
「是——是的。」夢竹有些囁嚅,美麗的婦人把她弄糊塗了。
「你從重慶來的嗎?」對方繼續問,在夢竹對面的椅子裡坐了下來,坐得很靠近爐火。俯下身子,她用火鉗撥弄著火,卻用眼角冷然的看著她。
「是——是的。」夢竹更加囁嚅了,一面疑問的說:「請問——您——您是——」
「噢,」對方坐正了身子,帶著個冷冰冰的微笑,和一種誇張的詫異說:「你不知道我是誰?我就是何太太。」
「何太太?」夢竹的腦筋仍然沒有轉過來,愣愣的望著這個「何太太」發呆,這是怎麼一回事?何太太?什麼何太太?如此年輕,如此美麗!何太太!何家到底有幾位太太?她是
更加糊塗了。
「關於你,李小姐,」那位「何太太」又開口了,微挑著眉梢,嘴邊掛著個凜然的微笑,有三分冷漠,卻有七分威嚴。靜靜的望著她,用種不慌不忙的口氣說:「不瞞您說,我早
就聽過您的名字了。」
是的,早就聽過了,李夢竹!她覷瞇著眼睛望著面前這個怯生生的女孩子,就是她?李夢竹?
何慕天說:「我願把一切財產給你,換取一張離婚證書,我要娶那個女孩子,李夢竹!」就是這個女孩嗎?那樣一副柔弱的,稚嫩的,像個鄉下姑娘般未見過世面的女孩子,竟有
那麼大的魔力?使慕天終日失魂落魄!
「我求你,蘊文,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我求你,蘊文,如果你肯和我離婚,你就做了一件最大的好事。我愛她!蘊文!我愛她!」愛她?愛上這麼個腆的鄉下姑娘?但是
,我蘊文就這樣退讓嗎?
「蘊文,你並不愛我,你只是想征服我,我們之間的感情並非愛情,這樣的夫婦關係只能讓雙方痛苦!蘊文!何必呢?生下了孩子來,我願撫養這孩子,請你同意離婚。我愛夢竹
,你不知道愛得有多麼深,多麼強烈!請你讓我能跟她取得合法關係!」
哼!何慕天!你錯了,我蘊文得不到的東西,從來也不讓別人得到!
「做做好事,算我求你!」
你就那麼愛她?什麼時候看到你如此低聲下氣過?「自尊」、「驕傲」,為了她就可以全體拋開?
「你並不愛我,何必要這個虛有的何太太的名義?」
我不愛你?何慕天,你真明白!真清楚!這個女孩子愛你,是嗎?什麼叫做「愛」呢?掛在口頭上的才算數,是嗎?
「你不答應我離婚,讓我如何回去見夢竹?」
你心裡只有夢竹!她是天仙,是公主,是人間找不到的女子!也不過如此!那兩條小辮子,那怯怯的眼神,那單純得一無所知的態度!就是你?李夢竹?就憑你這一副外表,憑你
這一對眼睛,就能搶走我的丈夫?你比我長得強?懂得多?你敢和我一爭短長?我如果得不到,也不會讓你得到,你懂嗎?李夢竹!你不妨試試看——
「何——何太太,」夢竹在她的逼視下有些瑟縮,忐忑不安的說:「您——您是慕天的——」
慕天的?你叫得真親熱!他不敢告訴你結過婚,是嗎?
「我不能傷害她,她是個柔弱的小女孩!」
他不能傷害你!世界上只有你會受到傷害,別人都不會,是嗎?他怕傷害你,卻不怕傷害別人!
「哦,李小姐,」她微笑了,瞇起眼睛來望著夢竹。「難道你不知道?你看我——」她望望自己的肚子:「我和慕天結婚好幾年了。」
夢竹一震,頓時瞪大了眼睛,像遭遇了電擊般一動也不動,微張著嘴,呆呆的望著對方。結婚?好幾年?何慕天?這是何慕天的妻子?她腦中零亂成一團,像有個大的風車在腦子
裡瘋狂的旋轉,隨著這顛覆乾坤般的旋轉,她的四肢發冷,週身麻木,心臟不著底的向下沉去——在她的眼睛前面,那個美麗的少婦仍然在微笑,仍然用她那不慌不忙的語氣從容的說
著話——
「唉!李小姐,慕天這個毛病,或者你還不太瞭解,我和他結婚幾年來,不知幫他解決過多少次問題。關於你,我也風聞一、二,他們說,慕天在重慶又弄了個女孩子——唉!李
小姐,我真抱歉,你遠迢迢的趕到昆明,就是為了找慕天嗎?但是,他現在天天不在家,八成是又泡上了那家女孩子了。他就是這個毛病,見一個,愛一個,三天半新鮮,等新鮮勁兒
一過,又甩掉人家不管了。然後,家裡再幫他想辦法圓場——」
夢竹的手抓緊了椅子的扶手,木頭雕刻的花紋陷進了她的肉裡,她不覺得痛楚。瞪著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這個女人。那平靜的敘述,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利刃,刺得她
體無完膚、在過度的震驚和痛楚下,她感到全身心都麻木而僵硬起來。除了眼睛越睜越大之外,她無法做任何的反應,無法吐出任何一個字的聲音。
「李小姐,」那女人搖著頭,有股悲天憫人的勁兒:「你看,我大著肚子,下個月就要生產了,慕天還這樣昏天暗地的在外面瞎搞。男人!這就是男人!你還沒結婚吧?嫁了這樣
的丈夫,又有什麼話好說呢?你認識慕天,你一定知道他,長得漂亮,手上有錢,又很有點才氣——那一個女孩能抵制得了他的追求?他又風流自許,見一個追一個,弄得不可開交,
乾脆往重慶一跑。我總認為,在重慶,他可以好好的收下心來念念書了,誰知道他還是舊病不改,又弄上一個你——你看,你來找慕天,你叫我怎麼辦呢?怎麼向你說呢?——」
夢竹仍舊愣愣的坐著,瞪大的眼睛駐定在對方的臉上,卻什麼東西都看不見,面前是朦朧的,模糊的,像一團灰色的濃霧。心臟在越絞越緊的情況下,只覺得無邊的痛楚,痛楚,
痛楚——痛楚得麻木、麻木中又混著尖銳的痛楚。痛得她什麼感覺都沒有,腦中昏沉,四肢無力,渾身冷汗淋漓。
那女人繼續在說話,她已經把握不住任何一個字的聲浪,那些句子從她耳邊輕飄飄的溜過——在她自己昏亂的思潮中,她只有一個固執而強烈的念頭:「抓住何慕天,撕碎他!殺
死他!」可是,在更深更深的,接踵而來的痛楚中,這個念頭也消滅而無痕。她看到的是自己那份被殘酷的現實所踐踏的愛情,一切美的、好的、詩一般的、夢一般的感情全破滅在最
最醜惡,最最無情的境況中,破滅得那樣乾淨,連一丁點痕跡都找不出來。
那位「何太太」繼續在說著話,她一定說了許多許多,不過,夢竹是什麼都無法聽進去了。可是,那女人走到了她的身邊,俯下身子,塞了些東西到她的手裡面。她低頭看,是一
卷鈔票!頓時間,她所有的意識回復了!
她聽到那位「何太太」在說:「——我知道李小姐是好人家的女兒,未見得看上這一點錢,但是,李小姐老遠的跑這麼一趟,總不能讓你空著手回去呀!慕天做的糊塗事也真不少
,好在李小姐年紀還輕,將來可以找個好丈夫嫁——」
夢竹一唬的站起身來,那一卷鈔票散落在地下,他們給她錢!打發她走!一瞬間,她想狂歌狂笑狂哭!她的愛情:一卷鈔票!遠遠的從重慶跋涉二十天,追尋到這樣一份「真實」
!提起了她的旅行袋,她踉蹌的衝向門口,咬緊了牙關,阻止那即將從體內迸裂出來的哀號。
那個「何太太」追到門口,拉住了她的衣服:「李小姐,李小姐!你多少要收一點錢呀,我總得代慕天表示一點歉意,是不是?——」
夢竹掙脫了那個女人的掌握,跑出了那寬大的院子,一直衝向大門口,拉開大門,她腳步不穩的「跌」了出去。扶著牆,她一步一步的向巷口走。刺骨的冷風對著她躁熱的面頰上
撲來,那旅行袋有幾千斤似的沉重。風逼住了她的呼吸,淚蒙住了她的眼睛,她靠在巷口的牆上喘息,渾身上下,如同被幾千萬個人拉扯著,撕裂著。——爐火,水仙花,四壁琳琅的
書畫,茶葉香,小巧精緻的書房,家的氣氛,美麗的環境——一切一切,幻滅得如此迅速!
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愛情」?這就是她寧可犧牲所有的東西來換取的「愛情」?她用拳頭堵住了嘴,倚在牆上,痛苦的搖著頭,心裡在不斷的,反覆的呼喊:「不!不!不!不
!不!」
「不!不!不!不!不!」
有個人影從街頭晃了過來,她把拳頭從嘴上放下,怔怔的望著那個人影:何慕天!他顯然已喝了酒,圍巾鬆鬆的繞在脖子上,頭髮零亂,步履蹣跚。何慕天,一瞬間,她想衝上前
去,抓住這個男人,狠抽他兩記耳光。但是,接著而來的被玩弄及欺騙後的那種痛楚感又捉住了她,抽他,打他,撕裂他,把他燒成灰,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受傷的感情不會被彌合
,幻滅的夢想也不會再恢復原有的美麗!你碰到了一個魔鬼,還有什麼話好說?你誤把醜惡當作美麗,除了自責識人不深之外,抽他,打他,又有什麼用呢?
她把頭轉開,扶著牆,向街道的另一頭跌跌沖沖的走過去。她想到何慕天的腳步聲踉蹌的從她身後掠過,這腳步仿佛踐踏著她的心臟,輾軋過她的四肢,她覺得全身全心都已碎成
千千萬萬片了。
許多時候,「意識」是人最大敵人。當夢竹無目的的在寒風瑟瑟的街頭閑蕩著時,她最希望的,是能沒有意識,沒有思想。希望自己能化為一縷煙,一片飛灰,被風吹過,就消滅
得無影無痕!但是,她有思想,有意識,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麼,她感覺到那始終徹骨徹心的疼痛。
當被冷風吹得四肢冰凍,而疲倦得無力再舉步的時候,她找了一家小客棧,開了一間房間。關上房門,她跌坐在床沿上,用手捧住焚燒著的頭顱,喃喃的說:「現在,我還剩下什
麼?」
抬起頭來,她望著那鏤花的窗格發呆,對自己淒然微笑,自語的說:「當什麼都不剩的時候,又該怎麼辦?」她自己找到了答案:「死亡!」她瞇起眼睛,繼續微笑,心頭各種紛
雜的思想已經合而為一,像山谷中的回音般反覆撞擊的響著:「死亡!死亡!死亡!——」
可是,在這一片的「死亡」呼號聲中,她看到了一張臉,母親的臉!曾被她詛咒過,痛恨過,責備過的那張母親的臉,她似乎又聽到母親的聲音,帶著忍耐的,傷感的語氣在說: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我也不要來管你,就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關心你,愛護你,才寧願讓你恨我,而要保護你的名譽,維持你的清白。你想想
,那個何慕天——你知道他家裡有太太沒有?——名譽弄壞了,他再來個撒手不管,——你怎麼辦?——女孩子,有了一點點錯,一生都無法做人——將來有一天,你會瞭解我為什麼
這樣做——」
她咀嚼著母親的話,回味著母親的話,在極度的懊悔和五臟翻騰的痛楚中,衝口而迸出一聲呼喚:
「媽媽!我的母親!」喊出這一聲,她撲倒在床上,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淚,而痛哭失聲。在眼淚和哭聲裡,她耳邊又模糊的響起奶媽的叮囑:「——夢竹,別以為你媽不愛你
——她是愛你的,你去了以後,和何慕天能夠好好的過日子便罷,假若這個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過不下去的話,還是回家來吧——」
夢竹在枕頭裡搖著頭,哭著喊:「媽媽!媽媽!媽媽!我為什麼不聽你的話?我一定要跌倒了才會相信你是要扶我,不是要推我!媽媽!媽媽!媽媽!」她哭著,不斷的哭著,哭
得神志迷惘,頭腦昏亂。「死」的念頭和意識又來了,她搖頭,和自己掙扎,仰視著窗子,她低低的說:「不!我現在還不能死!要死,我也要死在媽媽的腳前!我要讓她知道我的懺
悔!我要取得她的原諒!她原諒了我,我才能死!」於是,一個強烈的念頭抓住了她:「回家去!找媽媽去!」如同一個溺水的人,「母親」成了最後的一塊浮木。心中所有的欲望全
集中成一串求救似的呼喊:
「母親!母親!母親!」
二十幾天後,夢竹回到了沙坪壩。
帶著滿心的創痕,滿身的塵土,夢竹撲進了家門。來開門的是一下子蒼老了十年的奶媽,她顫巍巍的扶著門,以不相信的眼光望著憔悴得幾無人形的夢竹。
夢竹喘息著靠在門上,閃動著淚眼,急迫的問:
「媽媽呢?」
「你?你,」奶媽口吃的望著夢竹,把一隻顫抖的手壓在夢竹的肩膀上:「你,你怎麼回,回來了?」
夢竹閉了閉眼睛,憋住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抑制住狂跳著的心臟,啞著嗓子說:「媽媽呢?我要媽媽。」
「你,」奶媽的眼光直直的望著夢竹的臉,做夢似的說:「你媽媽?」
「奶媽,你怎麼了?」夢竹嚷著說:「我要媽媽!」
推開奶媽的手,她穿過院子,向房裡跑去,衝進了堂屋,她陡的站住了。神案前的方桌上,正陳列著李老太太的一張放大的照片,無數祭供的食品堆在照片前面,兩支白蠟燭高高
的燃燒著——她兩腿顫抖,渾身發軟,一下子跌倒在地下。攀住一張椅子,她仰視著燭光下母親的臉,瞪大了眼睛,眼光從母親的照片上移到香案前的幾支香上,嘴唇劇烈的顫抖,像
入定般呆朵的跪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一隻手落在她的肩上,她回過頭來,接觸到奶媽淚眼婆娑的臉。撈起了衣服下襬,奶媽擦了擦眼睛,哽咽著,斷斷續續的說:「——你走了沒多久,她就病了,我請醫生來,吃了
藥也沒效,總共不過病了一星期,就——就——就去了。她——她——一直記掛著你,要——要——要我告訴你,你從家裡逃出去那天,她根本是知道的——她說,你過得幸福,也就
好了——要你體諒她一生好強,無法對你屈服——她——她說,那個何慕天,只要對你好,她做母親的,還有什麼更——更好的願望呢?——」
夢竹從地上站了起來,瞪大眼睛望著奶媽的臉,奶媽還在繼續的述說:「——喪事全是你那年輕朋友來幫著料理的,一個姓楊的和姓王的幫忙最多——田地已經賣了,現在,只剩
下這棟房子,你媽說——房子,給你——給你作陪嫁——」
「奶媽!」夢竹猛然發出一聲狂喊,就用兩隻手抓住了奶媽的肩膀,一陣亂搖,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說:「奶媽!不不!不!奶媽!不!不!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她哭了
起來,把奶媽搖得更厲害:「媽媽在哪兒?你告訴我,媽媽在哪兒?媽媽在哪兒?媽媽在哪兒?——」她停下來,奶媽被搖得白髮零亂,臉色蒼白。
她凝視奶媽,再掉頭望著桌上的香案靈牌,呆了片刻,默默的搖頭,自言自語的說:「不會是這樣的,不會是這樣的,命運不會待我這樣殘忍——」再望著靈牌,突來的意識將她
全身撕裂,她把拳頭塞進嘴裡,用牙咬住手指,淚水迸流,跺著腳,狂喊著說:「奶媽!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是這樣?」
嚷著,她轉過身子,忽然奪門而出,向外面狂奔而去。穿過街道,奔出小鎮,她在寒風和夜色裡,撲向嘉陵江邊。流水在呼喚她,死亡在等待她,她哭著跑向那熟悉的枯柳之下,
越過草叢,對著那滾滾濤濤的江流衝去——她撲進了一個男人的懷裡,一隻胳膊承住了她的身子,一個男性的聲音沉著的響了起來:「什麼事值得尋死?夢竹?我跟了你半天了!」
她抬起頭來,是楊明遠!她掙扎著,哭叫著喊:
「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
嚷完,她渾身一軟,就昏然的失去了知覺。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4:49
【第二十四章】
這是一個安靜的、嚴肅的、小小的婚禮,在重慶市一家不著名的小餐廳內舉行。從新人,到賓客,到證婚人等,總共只有一桌酒席。證婚人是王孝城,主婚人由於男女雙方都無家
長,也就省略了。簡單的填了結婚證書,交換了戒指,就算婚禮完成。沒有人致辭,也沒有人鬧酒,只放了一串小小的鞭炮。喜宴上的空氣凝肅而不自然。
夢竹穿著件水紅色的旗袍,淡淡的施了些脂粉。因為還在戴孝期中,鬢邊簪著一朵白色的小絨花。烏黑的披肩長髮,襯托出一張白皙、消瘦、楚楚可憐的臉龐。和一般新娘不同,
她的眉目間找不到絲毫的喜氣,相反的,卻帶著一抹淡淡的憂鬱。那對大大的沉默的眸子裡,似乎時時刻刻都蒙著一層淚影。每當客人和她說話時,她的長睫毛閃動之間,總給人一種
立即要墮淚的感覺。
楊明遠呢?一件簇新的錦緞長衫替換了平日的陰丹士林布。這是和往日唯一的一點不同的地方。他也沒有一般新郎的洋洋得意,只顯得穩重、沉著、和嚴肅。由於新郎新娘都那樣
若有所思和默默無言,客人們也就沒有一個提得起興致來笑鬧。
王孝城竭力想放鬆桌上的空氣,暗暗的拉了拉小羅的衣襟,示意小羅活潑一些。但,平日愛鬧愛笑的小羅,今日卻成了個沒嘴的葫蘆,除了悶悶的喝酒吃菜之外,幾乎什麼話都不
說。其他的客人,像胖子吳、許鶴齡、大寶、二寶、三寶——等,也都悶不開腔,以前那份豪情逸興,似乎已蕩然無存。
王孝城咳了一聲,眼光在席間溜了一圈,沒話找話說:
「南北社成立了半年多,總算撮合了一對好姻緣,不知道我們之中,誰會做第二對結婚的?小羅,該輪到你們了吧?還是胖子吳?想起來,大家在國泰戲院裡第一次相遇,好像還
是昨天的事一樣——」
「可不是!」小羅勉強提起精神來應和:「我還記得那天我在戲院裡鬧笑話,在戲院門口出醜,假若不是何慕天——」
蕭燕在桌子底下,狠狠的捏了小羅一把,小羅痛得叫了起來,話打斷了,他愣愣的瞪著蕭燕,嘟起了嘴。王孝城立即打了一聲哈哈,亂以他語說:
「我還記得小羅追求過舒繡文,不知寫了多少封情書!」
「見鬼!」小羅叫:「喂喂,包涵點好不好?」
大家都笑了起來,但這笑聲那麼短暫和尷尬,每個人都像戴了面具般虛偽和不自然。儘管人人都有心調和席間的氣氛,可是,歡樂已悄悄流逝,不知何時起,往日這無拘無束的一
群,已蒙上了一層成熟的憂鬱。沒有人能出自肺腑的歡笑,也沒有人說得出由衷的祝賀。一餐喜宴,很早就草草的結束了。
楊明遠和夢竹站在餐館門口送客,大家帶著勉強的笑容,和一對新人一一握別,喃喃的說一些模棱的祝福。到最後一向沉默寡言的許鶴齡和夢竹握手時,才突然激動的擁住了夢竹
,含著淚說:「夢竹,我們都那麼喜歡你,希望你能得到快樂,真正的快樂。一切苦難,都該遠離開你!你那麼美,那麼好,那麼無辜和善良!」
夢竹迅速的轉開了頭,淚水在她眼眶中洶湧,她必須用她的全力去遏制住想大哭一場的衝動。許鶴齡這幾句真心話一說,倒把大家的假面具都揭掉了,蕭燕也衝了上來,握緊了夢
竹的手說:「真的,夢竹,你不要再躲開我們,南北社依然存在,讓我們繼續在一塊兒玩,繼續追尋歡樂!」
接著,男孩子們也一湧而上,把一對新人包圍在中間。
小羅抓住楊明遠的肩膀說:「明遠!好好珍惜你得到的!好好照顧我們中間這朵最嬌嫩的小花!」
於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場面重新熱鬧了起來,真正的祝福像潮水般湧到。
夢竹含著淚,被這群熱情的朋友弄得情緒激動。明遠帶著個淡淡的微笑,沉靜的接受著大家的鼓勵和祝賀。終於,客人們去了。
王孝城是最後離開的一個,他一隻手握著明遠的手,另一隻手握著夢竹的手,微笑的凝視著他們。然後,他把夢竹的手放進明遠的手中,用自己的手緊緊的闔著它們,含蓄而語重
心長的說:
「姻緣都是前生注定,別辜負月下老人為你們費心牽上的紅線,希望你們的手永遠握在一起!」
說完,他微微一笑,掉頭而去。夢竹目送他的影子消失,淚光迷濛中,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踏著月色,一對新人在春寒惻惻中回到沙坪壩,新房設在夢竹的舊居中,就用夢竹原來住的那間屋子,換上一張雙人床,算是新房,兩人走進屋內,奶媽迎了上來,吃力的挪動著
小腳,先抓住夢竹的手,老眼中閃著淚光,顫抖著聲音說:「恭喜小姐!」然後,她雙腿一屈,就對明遠跪了下去,淚水沿著臉上的皺紋奔流,顫巍巍的說:
「奶媽給姑爺請安!」
「哎呀,奶媽,你這是做什麼?」明遠一驚,慌忙拉住奶媽。
奶媽用衣服下襬擦了擦眼睛,哽咽著說:
「我們小姐年紀輕,不懂事,姑爺要多多原諒她一點。」
明遠點點頭,深深望著奶媽說:
「你放心,奶媽。」
奶媽剔亮了桌上的燈,罩好了燈罩,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淚珠,再淚眼模糊的望了明遠和夢竹一眼,就向門外走去,一面輕聲的說了句:「天不早了,你們也早些睡吧!」
門關了起來,室內剩下明遠和夢竹兩個人了。
夢竹倚著桌子佇立著,低垂著頭,望著桌子的燈影發呆。燈光射在她的臉上,小小的臉龐微漾著紅暈,眼睛是黑濛濛的,若有所思的凝視著桌面。明遠輕輕的走到她的身邊,用手
指繞起她的一綹黑髮,然後,他的胳膊圈住了她,溫柔的低喚了聲:「夢竹!」
「嗯?」
「想什麼?為什麼不抬起頭來?」
夢竹慢慢的抬起了頭,眼光怯怯的迎住明遠的眼光,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她微蹙著眉梢,低低的說:
「明遠,你不會後悔?」
「後悔?」明遠故意不解問,「後悔什麼?」
「娶我。」她輕輕的吐出兩個字。
明遠凝視著她,好一會兒,才說:
「夢竹,我認為我已經對你說得很明白了,你肯嫁我,是我的光榮和快樂,」他把她的頭攬在自己的胸前。「你放心,夢竹,我會愛那個孩子,像愛我自己的孩子一樣。以前的事
都過去了,別再把它放在心上。讓我們一起來創造一個最美滿的,最可愛的小家庭。好嗎?」
夢竹把頭埋在明遠的懷裡,不能遏止自己的淚水迸流。依稀恍惚,她回到河邊尋死的那一天。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河邊的草地上,明遠正用一塊大手帕掬了清涼的河水敷在她的額
上。然後,在小茶館中,她哭泣著,和盤托出自己整個的故事,明遠深深的凝視著她,靜靜的傾聽著她。她呢,就像走投無路的人突然找到一個親人一般,把自己所有的委屈、悲哀、
隱秘都一股腦兒的傾洩了出來,說了哭,哭了說,自己也不知道說了多久。
於是,明遠握住了她的手,用種堅定的,果決的聲音說:「嫁給我!夢竹,我要你,和那個孩子!」
她吃驚的張大了嘴,抬起淚霧朦朧的眼睛,怔怔的望著他。
「你懂嗎?」他繼續說:「我向你求婚,夢竹。」
她呆了好一會兒,才愣愣的搖了搖頭。
「謝謝你,明遠,」她說,嘆息了一聲。「你是個好人,我不願意拖累你。你不必這樣做——」
「你根本不明白,」明遠用一種迫切的語氣說:「我要你,你懂嗎?我愛你,你懂嗎?如果你不嫌我窮,看得起我,請你嫁我吧。我會好好待你和你的孩子。我不會芥蒂你以前的
事的!」
夢竹仍然搖頭。「不!」她輕聲說。
「請你!夢竹。」他懇求的望著她:「請你!你的孩子是無辜的,生下他來,我願意負起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請你接受我的求婚!」
「可是,」夢竹凝視著他說:「這是不合理的,你為什麼要做這種犧牲呢?」
「犧牲!」明遠叫,握緊了她的手:「如果能得到你,是我最大的光榮和快樂!我娶你,不為了你需要解決問題,而是為了我愛你,渴望能得到你!」
夢竹淒然一笑,幽幽的說:
「明遠,你是個好人,你這樣說,是為了顧全我的自尊心,是嗎?」淚水滑下她的面頰,她把他的手貼在自己滿是淚痕的臉上。「到現在,我還有什麼自尊?你不嫌棄我,不鄙視
我,我還有什麼話說?如果你真要我,你有那麼大的胸襟和氣度,那麼,我願意服侍你一輩子!」
就這樣,兩度訂婚、卻嫁了第三個人!人生的事情何等的不可思議,倚在明遠胸前,她的淚浸濕了他的衣服,明遠托起她的臉來,拭去她頰上的淚痕,對她安慰而鼓勵的笑了笑:
「新婚第一夜,怎麼就這樣眼淚汪汪的,好意思嗎?」
她閃動著睫毛,新的淚又湧了出來。用手環抱著他的腰,她激動的緊倚著他喊:「明遠!你那麼好,那麼好,那麼好!我只有盡我的全力來做一個好妻子,才能報答你這一片深情
!」
何慕天終於回到了沙坪壩。
他懷中是張離婚證書,經過了將近三個月的苦戰,他總算得到了這張離婚證書!蘊文簽這張證書時那森冷的微笑仍然浮在他的眼前,她那惡意的詛咒也依然蕩在他的耳邊:
「她不會嫁給你!她絕不會嫁給你了!你就是有了這張證書也等於零,你不會得到她的!」
「我會得到她!」
「你不會!」她大笑著。「我的情報比你多,她已經嫁人了!」
「你撒謊!」他說。
「信不信由你!」她說,把證書丟在他的腳前:「拿去吧!去娶你的李夢竹,你的小粉蝶兒吧!只是,不知道這小粉蝶兒已飛向何家?」
不會!他肯定這一點,夢竹會等待他!儘管他逾期不回,儘管他曾因為情緒惡劣和酗酒而有長時間沒給她寫信,但他知道她會等待他!現在,他將把一切真相向她坦白,她會原諒
,她會瞭解,他知道!夢竹,那個小小的,善解人意的女孩!每當他想到她的時候,他總覺得她就是他心臟的一部份,那樣親近,那樣密切,又那樣的與他不能分割!
推開了他們曾共同居住的那間小屋的門,迎接著他的是厚厚的灰塵和涼涼的空氣。他愕然的四面張望,空洞洞的房子裡沒有一絲一毫「人」的氣息,桌子、椅子上全是塵土,闔攏
的窗格上,一隻蜘蛛正悠然自在的結著網。
他在室內兜了一圈,無意識的喊了一聲:
「夢竹!」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內散開,顯得單調、落寞、而寂寥。拉開櫥門,他的衣服箱籠等仍然好好的放在裡面,夢竹的東西卻已全部失蹤,只有那隻白毛的玩具狗滿是灰塵的縮在牆角
。他像旋風似的捲到了房門口,吃驚而惶亂的喊:
「夢竹!」
房東老太太從走廊的那一頭走過來,扶著拐杖,對他點點頭說:「何先生,你的房租已欠了兩個月!你還租不租?」
「夢竹呢?夢竹在哪兒?」他文不對題的問。
「你那個女娃兒嗎?」房東老太太撇撇嘴,不屑的說:「嫁人了!那個小妖精!呸!不要臉!」
「夢竹?夢竹!」何慕天張皇四望,不祥的感覺像陰雲般對他罩了下來。衝過了房東老太太的身邊。越過了那蒼涼的大院落,穿過街道和小巷,他直奔往夢竹家中。在夢竹的家門
口,他發狂似的扣著門環,等了一世紀那麼長久,才聽到有人來開門。門打開了,門裡,是張口結舌,目瞪口呆的奶媽。他扶著門,急切的問:
「奶媽,夢竹呢?」
奶媽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那樣子就像他是來自火星的一個怪物,好半天,她就瞪著眼睛一語不發。何慕天的心向下沉,抓住奶媽的手,他搖撼著說:
「奶媽,夢竹呢?夢竹在哪兒?」
奶媽像觸了電一般,立即把手從他的掌握中抽了出來,向後連退了兩步,啞著嗓子說:
「你——你居然有臉再來!」
接著,「砰」然一聲,大門在他的眼前闔上了,差一點把他的鼻子都夾進門縫裡。他一愣,立即想推開門,但,門閂已經閂上了,他扣著門環,嚷著說:
「奶媽!奶媽!奶媽!」
門裡寂然無聲,他感到全身熱血沸騰,這是怎麼回事?搖著門,打著門,他發狂似的在門口大嚷大叫。於是,門又打開了,他驚異的發現門裡站著的是一個男人。
「你?楊——明——遠?」他詫異的問。
明遠屹立在那兒,滿面寒霜,冷冷的望著他,像一座堅硬冷峻的冰山。
「你找誰?」明遠板著臉問。
「明遠——」何慕天愣愣的說:「夢竹呢?這是——怎麼一回事?」
「夢竹?」明遠狠狠的盯著他。「夢竹和我已經結婚了,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擾她!」
「你——夢竹——結婚?——」何慕天訥訥的說。
「你不信嗎?」楊明遠揚了揚頭:「去問小羅他們去,去問王孝城他們去!我們是正正式式的結婚!有證人,有婚禮,有儀式!夢竹現在是我的妻子,我警告你,何慕天,別再來
惹她!」幾句話說完,又是「砰」然一聲門響,何慕天再度被關在門外。
他睜大眼睛,直直的瞪視著那兩扇黑漆的大門,腦子裡如萬馬奔騰,眼睛前金星亂跳。好一會兒,他的意識才回復了一些,用背靠著門,他呆呆的佇立著,夢竹嫁給了楊明遠!這
不可信,又像是真實的事實!三個月,天地竟然已經變色!這是怎麼一回事?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他的雙腿已站得麻木,暮色正在大街小巷中擴散。他站直了身子,勉力的振作了一下,拖著沉重的步子,緩緩的向中大宿舍走去。無論如何,他要找到胖子吳
他們,他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胖子吳,特寶,及另外三寶都一一尋獲,何慕天突然發現世事已經全變了!胖子吳他們用一種陌生的神態來迎接他,沒有人對他表示歡迎,只表示了淡淡的驚訝和濃重的冷漠。
胖子吳用一副置之事外的態度說:
「夢竹和楊明遠的事嗎?我知道他們結了婚,詳細情形,你最好去問小羅和王孝城!」
特寶和三寶們根本把頭掉開,裝作沒聽到他的問話,他凝視著舊日的朋友們,友誼已經不存在了!他看到的是敵意的眼光和輕蔑的神情。摔了摔頭,他毅然的走出中大,渡江直奔
藝專,好不容易,他找到了小羅。
小羅愕然的望著他,驚異的張大了嘴,他抓住小羅的肩膀,喘息的說:
「你必須告訴我,我離開的三個月裡發生了些什麼?」
小羅猶豫的望著他,囁嚅的說:「這——應該問你!」
「問我?」
「夢竹和楊明遠結婚了,如此而已!」小羅冷淡的說。
「可是——為什麼?」何慕天叫。
「為什麼——?」小羅重複著何慕天的話,直視著何慕天的臉:「慕天,我一直很欣賞你,但是,你不該欺騙夢竹。明遠會好好待她,你就饒了她吧!她是那樣善良的一個小東西
,你怎麼忍心玩弄她?說實話,我們全體為她不平,現在她已經結婚,生活得很平靜了,希望你別再來麻煩她了!」
說完,小羅掙開了何慕天的手,揚長而去,連頭都不回一下。
何慕天呆立在男生宿舍之前,渾身像浸在冰流裡,腦中昏亂得無法思索。然後,他看到了王孝城,後者走到他身邊,算是所有朋友裡對他最和氣的一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小羅告訴我你來了,慕天,事到如今,你為什麼還要回重慶?」
何慕天凝視著王孝城。
「假若大家已經判了我的罪,我只想知道罪名是什麼!」他憋著氣說。
「你還不知道?」王孝城詫異的說:「夢竹到昆明去找你,你知道嗎?」
「她——到昆明去找我!」何慕天叫,臉色頓時變成慘白,瞪著王孝城,體內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去找了你,沒見到你,卻見到你的妻子,」王孝城說:「你懂了嗎?從昆明回來,她就和楊明遠結了婚!」
何慕天點點頭,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轉過身子,他像一個夢遊病患者般蕩出了藝專,搖搖晃晃的,輕飄飄的向前面走去,踏過了草地,走上了石板小路,嘉陵江的水靜靜的流,岸邊的垂楊正抽出了新綠。這是春天!
春天,他已經沒有春天了!從一塊石板走上另一塊石板,再走過一塊石板,再走過一塊石板——人生的路如此漫長,卻必須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樹蔭、河岸、垂柳、小茶館、南北社、
友誼、愛情——他用袖子抹去了臉上的淚痕,她已經結婚,生活得很平靜——
他笑了!摸出了懷裡的離婚證書,拋進了緩緩的江流之中,嘉陵江靜靜的流,證書在水面輕輕的飄,輕輕的飄。但是,一會兒,也就飄遠了,消失了。這張離婚證書,一半財產換
來的,家中還有個無母的小嬰兒!他在河邊的石級上坐下來,用手托著頭,凝視著水面的洄漩和漣漪。然後,他笑了,他又哭了。喃喃的,他念著自己填過的詞句: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閑愁!——嘆今生休矣,一任沉浮,唯有杯杯綠醑,應憐我,彆緒悠悠,從今後,朝朝縱酒,恣意遨遊!」
恣意遨遊!遨遊向何方?站起身來,他仰天長笑。踏著夜霧,他走了!重慶的同學們再也沒有看到過他。
民國三十四年,抗戰勝利。
民國三十五年復,夢竹跟著楊明遠離開了重慶,帶著一女一兒,隨著藝專復原到杭州。
船離開了碼頭,重慶市越來越小,越來越遠了。夢竹站在甲板上,望著那居住了二十餘年的山城隱進了雲天蒼茫之中。再見了,重慶!再見了,曾經有過歡樂,有過悲哀,有過該
埋葬的記憶的地方!再見了,老奶媽!再見了,南北社的朋友們!船愈走愈快,江面愈來愈闊。在濤濤滾滾的江流中,她看到了那個梳著小辮子,追尋著歡笑和夢想的少女,正徜徉於
嘉陵江畔。「也再見了!」她對逝去的那個自己說。淚蒙住了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視線。依稀仿佛,她記起小茶館,南北社,擊著茶壺高歌的歲月——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閑愁——」
癡情空惹閑愁!但是,癡情也好,閑愁也好,都已經過去了!
「夢竹!進來吧!該給曉白沖奶粉了!」明遠在船艙中叫。
她對茫茫的天際再依依的望了一眼。
「哦,來了!」她說,拭去了淚,摔了摔頭,跑進了船艙裡。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5:15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3-1 16:38 編輯
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時間:一九六二年秋
地點:臺北
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
夜,靜靜的張著。夢竹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房間。窗外沒有月光,到處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夜,真靜,靜得可以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聲。遠遠的,有一聲火車的
汽笛響,悠悠然,綿綿然,從黑暗的曠野中傳來,她幾乎可以聯想到火車輪子滾過軌道那種機械的聲音:轟隆卻嚓:轟隆卻嚓——這單調的車輪聲和她的脈搏跳動聲糅和成了一片,轟
隆卻嚓,轟隆卻嚓——接著,思想的齒輪也加入了旋轉,無止無休的滾動,轟隆卻嚓,轟隆卻嚓——
白天發生過的事仍然在腦中不斷的映現,無法驅除,也無法逃避。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曉彤絕望的呼叫也依舊在耳邊反覆迴蕩。
為什麼?千千萬萬過去的片段,點點滴滴回憶的毒汁,一起在腦中翻攪。她怎能告訴曉彤,那一段醜惡的過去,和那一個魔鬼般的人物——何慕天!
她怎能對女兒說:「逃開那個人!逃開他周遭一切的人物!」她怎能在充滿了美夢與幻想的女兒面前,揭開一個最最「醜惡」的「真實」!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
「媽媽!你一定要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曉彤哀求的聲調,絞痛了夢竹每一根神經。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一切的過失,一切的罪惡,一切的錯誤,一切心靈上的負荷,她都願意獨自承擔,可是,為什麼曉彤
要再攪進這樣的戀愛裡?何慕天的內侄!何慕天的內侄!何慕天!她已經費了十八年的時間,來設法遺忘這個人,但,為什麼他又重新來攪亂她的生活?破壞已有的平靜?難道她命中
注定無法擺脫這個魔鬼?曉彤,天下的男人那麼多,為什麼偏偏愛上何慕天的內侄?
「媽媽!你告訴我,請你!媽媽,魏如峰有什麼不好?媽媽,你告訴我!」
魏如峰有什麼不好?只有一點不好!他不該是何慕天的內侄!而這唯一的一點「不好」,已勝過了他千千萬萬的優點!曉彤的眼淚,曉彤的泣訴,曉彤的哀求,都無法使這一點「
不好」化為虛無!但是,她怎能告訴她?怎能告訴她?怎能告訴她?
明遠在她身旁輾轉反側,她側臥著,背對著明遠,瞪視著黑暗,身子一動也不動。她知道明遠和她一樣沒有睡著,她可以由他緊迫的呼吸聲辨出他激動的情緒。因而,她努力調勻
自己的呼吸,維持身子的固定位置,她希望明遠當她是睡著的,而不來和她討論。她渴望能逃避去面臨那份現實,逃避和明遠去討論那份現實!雖然她知道這遲早是逃避不了的,但,
她卻那樣恐懼明遠再提到它!
長時間的瞪視使她的眼睛酸澀腫脹,她試圖閉上眼睛,而每當眼瞼闔攏,她就會看到成千成萬個妖魔鬼怪,在她面前執杖攜械的狂歌狂舞,這些妖魔鬼怪都有一張同樣的臉譜——
何慕天的臉譜!
她聽到隔壁房裡,曉彤的床在吱吱咯咯的響,顯然,那孩子也同樣的無法安眠。曉彤,何辜?卻必定要去嘗這人生的苦果!她側耳傾聽,每當曉彤的床響一聲,她的心就痛一下。
接著,她聽到曉彤在嘆息,嘆息之後是模糊的呻吟聲,再下去,她聽到一聲嗚咽,和一陣抑著的啜泣聲。她的心臟絞緊而尖銳的痛楚起來,那啜泣聲是阻塞著的,顯然曉彤在盡力剋制
,這比號啕痛哭更使夢竹心酸。
輕輕的,她翻身而起,一隻手拉住了她,明遠的聲音冷冰冰響了起來:
「你要幹什麼?」
「去看看曉彤。」她輕聲的說。
「別忙!」明遠壓低了聲音,雖然像耳語一般,卻仍然生硬冷澀。「我們必須先談一談!」
「明遠!」她祈求的低喊,下意識的想逃避:「等明天,孩子們上學之後再談。」
「不!」明遠簡單的說:「我要現在和你講清楚,我不能等!」
夢竹躺回枕上,轉過頭來面對著明遠,望著在黑暗中閃著寒光的他的眼睛,本能的顫慄了一下。她無法再說話,只用一種被動的,忍耐的眼光看著他,等待著他開口。
「你別這樣瞪著我,」他的聲調帶著惱怒和煩躁:「關於這件事,你到底預備怎麼辦?」
「我?」她慌亂的自問了一句,茫然的低聲說:「我不知道,明遠,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明遠的聲音冷幽幽的:「我倒有一個意見,把一切真實情況告訴曉彤,把她送還給何慕天——泰安紡織公司的董事長!他可以給曉彤好一百倍於我給予她的生活,
又免得拆散她和魏如峰——」
「不!」夢竹顫慄的說:「不,明遠,這絕不是你真正的意思。」眼淚昇進了她的眼眶,恐怖和絕望的感覺兜心而來,「不,明遠,你不能告訴曉彤,你絕不能!如果告訴了她真
實情況,就比拆散她和魏如峰更殘忍一千倍!她那樣單純,那樣善良,又那樣柔弱!而且,她一直那樣敬愛你,崇拜你,她和曉白那麼親愛,她心目中的母親——」
她頓住,渾身寒顫:「明遠,你不能打碎她的世界,而且,我也不肯,絕不肯,把她送給那個人——」她搖頭,淚水奪眶而出。「她是我的女兒,明遠,她是我的!也是你的,我
們共同養育了她十八年,與那個人何關?明遠,你不是真有那個意思,是不?你不會那麼殘忍,是不?」
「冷靜一點,夢竹,」明遠說:「我仔細的想過,分析過。事到如今,保密恐怕已不可能,只要魏如峰回去對何慕天提起我的名字,何慕天就會知道我們的存在——」
「但是,他並不知道曉彤是他的——」
「哼,」明遠冷笑了一聲:「夢竹,你怎麼如此幼稚?不論以前有沒有告訴過他,現在,只要他在時間上稍微推算一下,也會算出來的,何況,你忘了王孝城。我想,王孝城一定
知道他在臺北,而且和他有來往——夢竹,你別傻,這秘密是保不住的!」
夢竹呻吟了一聲,用手捧住焚燒欲裂的頭,心亂如麻的說:「可是,可是——我一定會想出一個辦法來,只要你不說,明遠,只要你不說!我一定可以想出辦法來!」
明遠捉住了夢竹的手臂,把她的手從臉上拉下來,在黑暗中瞪視著她,慢吞吞的說:
「還有一個問題——我和你。」
「明遠!」夢竹受驚的低喊了一聲。「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一直都愛著他嗎?這許多年來,你何曾忘記過他?」
「你——」夢竹的眼珠在明遠臉上逡巡:「你在說些什麼?」
「我想你明白我說什麼,剛剛魏如峰已經說過,何慕天和他的妻子早已仳離,他現在是一個獨身的自由人了。你呢——這麼些年來,我已經把你委屈夠了,讓你跟著我過苦日子—
—」
「明遠!你這是怎麼?」夢竹氣急的說:「我什麼時候嫌過生活苦?我又沒有怪你,我一直感激你——」
「就是這樣,」明遠搶白的說:「你感激我,十八年來,我只得到了你的感激。」他的聲音像冰流般灌進了夢竹的心底:「或者你自己都不清楚,但我是明白的,你並沒有忘懷他
。許多時候,當你望著曉彤發愣,或者突然陷進沉思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夢竹,你並沒有忘記他,你一直愛著他!」
「不!」夢竹低喊:「你根本不懂!我不是愛他,我是恨他!你不知道我恨他恨得有多厲害,他是個掠奪者,奪去了我一生的幸福和快樂——」
「是的,你的一生!」明遠的聲音更冷了:「你自己說明瞭,他奪走你一生的幸福和快樂,可見得我並沒有給你幸福和快樂!」
「哦,明遠,」夢竹憋著氣,淚水奔流,喉嚨哽塞:「你別逼我!你一定要在雞蛋裡找骨頭,我也沒有辦法,你這樣子逼供似的逼我,到底是想怎麼樣?」
「我想怎麼樣?我是問你想怎麼樣?」明遠的聲音大了起來。
「別!明遠!」夢竹壓低聲音,請求的說:「求求你別嚷,求求你!一切明天再說,好不好?何苦一定要鬧得讓孩子們知道!」
「哼!」明遠冷哼了一聲:「家已經面臨破碎,還怕孩子們知道嗎?」
「難道——」夢竹忍無可忍。「你希望拆散這個家嗎?你看不起我,對嗎?這些年來,你為我犧牲太多,你在內心看不起我,你厭惡我,希望擺脫我——」
「你沒有良心!」明遠叫:「你故意歪曲事實!」
「是你在故意歪曲事實!」夢竹也叫。
紙門一聲響,被拉開了,明遠和夢竹同時住了口,曉彤穿著睡袍的黑影亭亭的站在紙門前面,怯怯的說:
「爸爸,媽,你們在吵架嗎?」
「哦,」夢竹吸了口氣:「沒有。曉彤,什麼都沒有,我們在討論問題,你快些睡吧!」
曉彤的黑影沒有移動。
「我睡不著,媽媽,我睡不著。」
夢竹的心再度痙攣了起來。
「你去睡,曉彤,明天你還要上課。」她柔聲的說,鼻中酸楚。「等你放學回來,我再和你慢慢談。」
曉彤一聲不響的退了回去,紙門又拉攏了。
夢竹看了明遠一眼,翻過身來,用背對著明遠,不再說話了。明遠也翻了過去,兩人背對著背,誰也不開口,只有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的蕩漾在夜色裡。
早上,明遠上班去了,曉白和曉彤也到學校去了,家中又只剩下了夢竹一個人。
坐在書桌前面,她瞪著窗外的陽光,一動也不動。應該上菜場去買菜,回來再洗衣服,整理房間——每日固定的家務一樣也沒做,時間正瀋緩的滑過去。腦子裡擁塞著千千萬萬的
念頭,卻沒有一個念頭是明確的,唯一一個朦朧的觀念,是要阻止曉彤和魏如峰的戀愛!只有阻止了這段戀愛,才可能保持十八年來的秘密。
但是,如何阻止呢?若干年前,自己母親阻止自己的戀愛情況還歷歷在目,難道她又必須對曉彤用同樣的手腕?魏如峰!為什麼他偏偏是何慕天的內侄?何慕天!這名字是一把利
刃,重重的從她心上已有的創口上劃過去,她把頭撲在桌子上痛苦的轉側著頭,不能自已的呻吟著。
大門在響,有人走了進來,一定是曉白走時忘記關門,她吃力的從桌子上抬起頭,傾聽著那腳步聲穿過玄關,走上了榻榻米,她茫然的望過去,魏如峰正進門來,零亂的頭髮下有
一張蒼白的臉,失眠後的眸子卻依然清亮有神。
夢竹閉了閉眼睛,這是曉彤的男友?她但願他平凡些,猥瑣些,甚至於是個小流氓或白癡,那麼她也可以更狠得起心來。但,這孩子身上有些什麼,像一塊磁石般具有著引力。她
怕他,怕他眼睛那抹堅決和他臉上那股不顧一切的神情。
「伯母,請原諒我闖進來打擾您。」魏如峰挺立在那兒,禮貌的背後藏著的是倔強,夢竹可以感到他所帶來的那份壓力。
「你坐下!」夢竹說,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用手揉揉額角,她該對這孩子說些什麼?
魏如峰依言坐了下去,他的眼睛盯在夢竹的臉上,逐漸的,他的面部表情變得柔和了,聲調也顯得懇切和平。
「伯母,今天早晨曉彤打電話給我,說您反對我和曉彤來往,是嗎?」
夢竹點了點頭。
「伯母,我能問一句嗎?是不是楊家和何家有仇?你們是反對『我』?還是反對何慕天的內侄?」
夢竹凝視著坐在她對面的這個男孩子,那坦白的問話是咄咄逼人的。年輕人!雖然有些兒鋒芒太露,卻今人無法不喜歡他。
「說實話,伯母。昨晚從您這兒回家之後,我曾經和我姨丈談到深夜,我姨丈只告訴我一點,說許多年前,曾經和你們有些嫌隙。但是,我想,一定不止是『嫌隙』,恐怕接近深
仇大恨,所以您才會如此堅決反對我,是嗎?但,伯母,現在不再是十八世紀,記仇記恨的年代了,我姨丈提起你們的時候,似乎非常之痛苦,假若過去他曾有對不起你們的地方,經
過了二十年的時間,還不能化解嗎?最起碼,我保證我姨丈對你們沒有絲毫芥蒂,他說,他非常非常喜歡曉彤。」
夢竹打了個冷顫。「他——見到曉彤了?」她囁嚅的問。
「你忘了?昨天曉彤是先到我家去的。」
「是的,是的,是先到你家去的。」夢竹愣愣的說,瞇起了眼睛。「他——喜歡曉彤?」
「不錯,而且,昨夜他還說,只要你們不反對,他願竭盡他的力量,促成這段婚姻!」
「不行!」夢竹爆炸般的衝口而出。「不行!絕對不行!」
魏如峰蹙著眉,注視著夢竹。
「伯母,」好半天,他才重新開口:「我知道,對曉彤而言,我的條件是太差了。我有自知之明,每次面對著她,我都有自慚形穢之感,我明白我配不上她。但是,我卻能肯定一
點,我知道她對我的感情,也知道我對她的感請,我可以向您保證——」
「不,不是這些。」夢竹乏力的說,用手支著額角:「魏先生,你很好,你也絕對配得上曉彤,可是,我請求你放棄曉彤!」
「為什麼?伯母!您必須告訴我為什麼?」
又是為什麼!孩子們有理由要求知道原因,而你又怎麼說出來?夢竹坐正身子,頭痛欲裂,在朦朧的視線中,她仍可看到魏如峰迫切的神情,聽到他帶著懇求意味的聲音:
「伯母,假若您的反對,是為了對我不滿,我請求您再給我一段時間,來考驗我,觀察我。假若您的反對是因為我姨丈的關係,那麼未免太不公平!我和曉彤沒有義務要作長一輩
的仇恨的犧牲品。是嗎?伯母?」
說得頭頭是道,非常有理!但,許多事情並沒有理由好說的!為什麼他要是何慕天的內侄?為什麼?十八年來,時時刻刻困擾著她的回憶,咬噬著她的回憶!何慕天,她曾希望這
個人死掉,化為飛灰,但他卻又和曉彤拉上了關係!難道她生前欠了何慕天的債,所以他要如此陰魂不散的纏繞著她!
十八年來,多少的苦受過了,多少的淚流過了,生命上的一點瑕疵使她永遠在楊明遠面前抬不起頭來。忍辱,挨罵,受氣,都為了什麼?而現在,他的內侄竄了出來,要娶她辛辛
苦苦帶大的曉彤!何慕天,那個十八年來沒有盡過一天責任的父親,現在又要跑出來拾回他那已長成的女兒?不!不!決不!決不!
夢竹跳了起來:
「魏先生,對不起,我沒有道理和你說,我只能告訴你,我反對你和曉彤交友,堅決反對!我無法向你說理由,我就是反對!我希望你從今天起不要再來找曉彤,就當你沒有認識
過她好了,天下的女孩子多得很,以你的條件,什麼樣的女孩子找不到呢?」
魏如峰深深的望著夢竹。
「伯母,」他慢吞吞的說:「天下沒有第二個曉彤!」
夢竹顫慄了,她對魏如峰的臉上望過去,她看到一對一往情深的眼睛,和一張堅決無比的臉龐!她張開嘴,半晌,才訥訥的說:「你——這樣愛曉彤?」
「伯母!我向您起誓!」魏如峰坦白而祈求的回望著她。
夢竹悲哀的搖頭。「可是,不行!不行!還是不行!」她絕望的用手抹了抹臉,拚命的搖著頭,「不行!魏如峰!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請你設法去體諒一顆母親的心!我不能讓曉
彤和你來往!我不能!」
「伯母,」魏如峰盯住夢竹,一字一字的說:「也請您體諒兒女的心,一定要拆散我們,曉彤會心碎,而我——」他咬了咬牙,堅定的說:「您怪我也罷,罵我也罷,我先向您說
清楚,不論在怎樣的情況之下,我決不放棄曉彤!我會追求到底!」
夢竹惶然的抬起頭來,這年輕人的語氣中夾帶了太多的威脅意味!「你在威脅我嗎?」
「我不敢,伯母。」魏如峰垂了垂眼睛。「我只向您述說事實,我不會放棄曉彤的,我已經無法放棄她。希望您能夠瞭解,假若您也戀過愛的話。伯母,我不是威脅您,我是無可
奈何!您能瞭解嗎?」
假若您也戀過愛的話!夢竹咬住嘴唇,戀愛!年輕人迷信著的東西!曉彤就是這份「迷信」的產物!但是,她知道那力量有多麼強大!她知道!知道得太清楚,她望著魏如峰,不
是威脅,而是無可奈何!一個怎樣吸引人的青年!如果他不是何慕天的內侄!如果他不是!仰起頭來,她直視著魏如峰。
「魏如峰,我問你,你真要曉彤?」
「是的!」
「你能離開泰安嗎?」
「您是說——」
「放棄那份財產,放棄泰安的地位,放棄泰安的一切!」
「我可以!」魏如峰點點頭:「我從沒有重視過泰安的地位和財產,我之不離開泰安,只是為了我姨丈的關係。」
「你姨丈!」夢竹咬牙說:「你能和他斷絕關係嗎?永不來往!永不見面!永不踏進你姨丈的大門!」
「伯母!」魏如峰驚愕的喊。
「你能嗎?」夢竹緊逼的問。
「伯母,」魏如峰蹙緊了眉:「為什麼?」
「你不要管為什麼,你只說你能不能?」
「這是和曉彤交往的條件嗎?」
「是的,你能嗎?」
魏如峰和夢竹相對凝視,室內有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魏如峰放鬆了眉頭,似乎從內心的一段爭執中掙扎了出來,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不,伯母,我不能!」
「那麼,你就不許和曉彤來往!在曉彤和你姨丈之間,你必須放棄一個!」
「不,」魏如峰搖頭:「伯母,您不能勉強一個兒女離棄他的父母,是不是?我姨丈在我的心目中,比我的親生父親更受尊敬,我從小跟著姨丈長大,十幾歲來到臺灣,靠姨丈的
培育而成人,而完成學業。我不能為了一個女孩子,漠視我姨丈對我十幾年的養育之恩!」
「這麼說來,你姨丈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更勝過曉彤?」
「伯母,您這樣措辭是不合邏輯的,他們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都同樣重要。但並不抵觸,我不能為了任何一方,而放棄另一方!」
「但是,假如這兩方面抵觸呢?你選擇哪一方?」
「這兩方面是不會抵觸的!」
「如果抵觸呢?」夢竹固執的問。
魏如峰注視了夢竹好一會兒。
「我不能放棄任何一方面!我不能離開我姨丈,我也不放棄曉彤!」
「好吧!」夢竹疲倦而乏力的坐回椅子裡,用手遮住眼睛,低聲的說:「你去吧,魏如峰。曉彤不能和你繼續來往,對於你,我當然無權命令什麼,但是,曉彤會聽我的話。她沒
有我的允許,不會和你交往的,我可以深信這一點。」
魏如峰怔了怔,他知道夢竹的話是真的,曉彤太善良,太柔弱,母親的命令對她比什麼都重要!她是那種女孩子,寧可讓自己的心滴血,也不願讓母親流一滴淚。
他用手握緊椅子的扶手,對夢竹作最後的說服:
「伯母,您不能太殘忍!」
「殘忍?」夢竹沒有抬起頭來,聲音虛弱而蒼涼:「人生本來就是殘忍的!」
「伯母,您能不能告訴我,我姨丈以前對你們做過些什麼?使你們如此恨他?或者,以前是出於誤會呢?我永不相信我姨丈會對不起任何人!他是那樣儒雅淳厚——」
「儒雅淳厚?」夢竹遮住眼睛的手放了下來,不由自主的冷笑了一聲。「儒雅淳厚?看來他的風度不改!魏如峰,我告訴你,」她收住笑,冷冷的說:「你姨丈是個標準的偽君子
!」
「伯母!」魏如峰站了起來:「您願意見一見我姨丈嗎?人生沒有不能化解的仇恨——」
「不!」夢竹反射似的叫了出來:「永不!我永不想再見他!」她站起身來,板住了臉,冷冰冰的說:「好了,魏如峰,你可以走了!」
「伯母——」
「夠了,你不必再說了!」夢竹嚴厲的打斷了他。
「伯母——」魏如峰勉強的再叫了一聲。
「我說夠了,你知道嗎?我不想再聽,你知道嗎?」
魏如峰住了嘴,停了約一分鐘,轉過頭去,他走向玄關,夢竹仍然佇立在房間內。魏如峰穿上鞋,回頭再望了夢竹一眼。「您是個不近人情的母親!」他說。
「是嗎?」夢竹毫無表情的問。
「冷酷、殘忍、而無情!」魏如峰憤憤的接了下去:「我奇怪曉彤會是你的女兒!」他走向大門口,扶著門,怒氣未消,他又大聲的加了幾句話:「現在不是父母之命的時代了,
你別想製造羅密歐與茱麗葉似的悲劇,我告訴您,您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我不得到曉彤就誓不放手!」
大門砰然一聲,被帶上了。魏如峰的影子消失在門外。夢竹像個石像般挺立在屋裡,那「砰」然的一聲的門響,如同一個轟雷般擊在她心上,震痛了她每一根神經。「冷酷、殘忍
、而無情!」這是她?還是命運?還是人生?還是這難以解釋的世界?
她的雙腿發軟,扶著椅子,她的身子溜到榻榻米上。把前額頂在椅子的邊緣上,她喃喃反覆的呻吟的念著:
「冷酷、殘忍、無情!冷酷、殘忍、無情!冷酷、殘忍、無情——」淚滑下了她的面頰,滴落在榻榻米上。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5:42
【第二十六章】
何慕天沉坐在椅子裡,眼睛對著窗子,愣愣凝視著窗外的藍天和白雲。陽光美好的照耀著。大地無邊無際的伸展著,清新而涼爽的空氣從大開的窗口湧進來,攪散了一夜所積的香
煙氣息。何慕天滅掉了手裡的煙蒂,下意識的再燃著了一支,噴出的煙霧沖向窗口,又迅速的被秋風所吹散。坐正了身子,他揉揉乾而澀的眼睛,試圖在腦子中整理出一條比較清楚的
思路,但,用了過久的思想,早已使腦子麻木。他擺了擺頭,頭中似乎盛滿了鋸木屑,那樣密密麻麻,又沉沉重重。思想是渙散的,正像那被風所弄亂了的煙霧,沒有絲毫的辦法可以
讓它重新聚攏。
有人敲門,不等何慕天表示,魏如峰推開門走了進來。撲鼻而來的香煙味幾乎使他窒息,依然亮著的電燈也使他愣了愣。伸手摸到門邊的開關,滅了燈,關上門,他走到何慕天身
邊來,無精打采的問:「你一夜沒有睡嗎?姨丈?」
「唔,」何慕天不經心的哼了一聲,抬頭看了看魏如峰。「你起來了?」
「我已經出去一趟又回來了,」魏如峰說,在何慕天對面坐了下來。「我剛剛到曉彤家裡去和她母親談了談,那是個專制而固執的母親,完全——不近人情!」
何慕天的手指扣緊了椅子的扶手,眼睛緊緊盯著魏如峰,噴出一口濃重的煙霧之後,他沙啞的問:
「她——怎麼說?」
「不許曉彤和我來往!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我和您斷絕來往,關係,及一切!」
何慕天一震,一大截煙灰落在衣服上。他凝視著魏如峰,後者的臉色是少有的蒼白、鬱憤、和沮喪。把手插進了濃發裡,魏如峰鬱悶的嘆了口氣,突然抬起頭來說:
「姨丈,以前你到底對他們做過些什麼?你們真有很不尋常的仇恨嗎?」
「很不——尋常——」何慕天喃喃的念著說。
「姨丈,你能告訴我,當年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何慕天默默的搖頭,停了好久,才振作精神的喘了口氣,問:「如峰,告訴我,你是不是很愛曉彤,非娶她不可?」
「姨丈,你——我想,你該看得出來。事實上,不論情況多麼惡劣,不管環境的壓力和阻力有多大,我都不會對曉彤放手,我們彼此相愛,為什麼要犧牲在長一輩的仇恨裡呢?」
「那麼,如峰,答應他們和我不來往吧!」何慕天率直而簡捷的說。
「噢,姨丈!」魏如峰喊了一聲,直視著何慕天的臉:「我不能!」
「如峰,」何慕天把一隻手壓在魏如峰的手背上,悵惘的苦笑了一下:「和我斷絕來往又有什麼關係呢?曉彤對你的需要比我對你的需要更甚,是嗎?你對她的需要也比你對我的
需要更甚,是嗎?那麼,就答應他們吧!在你和我斷絕來往之前,請接受我一點小禮物,一幢小洋房,和泰安的股——」
「姨丈,」魏如峰打斷了何慕天的話:「這是沒道理的事!我既不想接受你的禮物也不要和你斷絕來往!決不,姨丈,我有我做人的方針,我要曉彤!也要您!」
「假若——做不到呢?」
「我會努力,總之,姨丈,我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是不是?」
何慕天凝視著魏如峰,不由自主的慨然長嘆。
「如峰,你會得到她!一定!我向你保證!」
「你——向我保證?」魏如峰疑惑的問。
「是的,我向你保證!」何慕天重複的說,深深的吸了一口煙,掌著煙的手是微顫的。努力的克制了自己的激動,他用一種特殊的聲調問:「曉彤的母親——是——怎樣的?」
「你指她的外表?還是她的性格?」
「都在內。」
「你不是以前認得她嗎?」魏如峰更加困惑了。
「是的,我——認得。但——那是許許多多年以前了。」
「她的外表嗎?」魏如峰沉思了一下:「很憔悴,很蒼老,頭髮已經有些白了,臉上的皺紋也很多,但是很高貴,很秀氣——曉彤就像她!脾氣呢?」魏如峰皺皺眉:「我不了解
,她一定有一個多變的個性!在昨晚,我曾覺得她是天下最慈愛而溫柔的母親。今晨,我卻覺得她是個最跋扈,最不講理的母親!」
何慕天一連吐出好幾口煙霧,他的整個臉都陷進煙霧之中。閉上眼睛,他把頭向後仰靠在椅背上,竭力平定自己,讓一陣突然襲擊著他的寒顫度過去。再睜開眼睛,他看到魏如峰
的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正直射在他臉上,帶著個懷疑的,研究的,和探索的神情。當他望著他時,他開了口:
「姨丈,你的臉色真蒼白!你要睡一睡嗎?」
「不,沒關係。」
「姨丈,」魏如峰盯著他:「她是你的舊情人嗎?是嗎?」
「誰?」何慕天震動了。
「曉彤的母親!」何慕天吸了一半的煙停在嘴邊,他望著魏如峰,後者也望著他。
兩人的對視延長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然後,何慕天把煙從嘴邊取下來,在煙灰缸裡揉滅,靜靜的說:
「你可以離開了,我想休息。」
魏如峰站起身來,對何慕天再看了一眼,沉默的向門邊走去,走了幾步,他又折了回來,把手壓在何慕天的肩膀上,誠摯的說:「姨丈,不管已往的恩恩怨怨是怎麼一回事,我堅
信你沒有過失。」
何慕天又輕顫了一下。
「不,」他安靜的說:「你錯了,我有過失,有很大的過失。」
「是嗎?」
「是的,」何慕天點了點頭:「所以我會沒有勇氣去見他們!人,在年輕的時候,總喜歡把許多的不幸歸之於命運。年紀大了,經過一番冷靜的思考,就會發現命運常把握在自己
的手裡,而由於疏忽,猶豫——種種的因素,而使命運整個改變!」他攤開手掌,又把手握攏,咬咬牙說:「許多東西,一失去就再也迫不回來!一念之差,可以造成終身遺憾!我怎
麼會沒有過失?多少個人因我而轉變了一生的命運!我毀自己還不夠,還要連累別人。不止這一代,包括下一代!你,曉彤,霜霜——」他痛苦的搖頭,用手支住額:「我怎麼會沒有
過失?怎麼會沒有?假如人發現了以往的錯誤,就能夠再重活一遍多好!」
魏如峰呆呆的望著何慕天,後者臉上那份痛苦的表情把他折倒了。他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近乎勸解的說:
「姨丈,你是太累了,你應該多睡一會兒!你——還沒有吃早餐嗎?我讓阿金送上來如何?」
「別——用不著了!」何慕天說,迷惘的笑了笑。「不要為我擔心,如峰。人——必須經過許多的事情才會成熟,有時候,我覺得我到現在都還沒有成熟呢!最起碼,一碰到感情
上的事情我就不能平靜,我不知道佛家無瞋無求的境界是怎樣做到的!」他嘆了口氣:「管你自己的事吧。如峰,你是個好孩子——但願你獲得幸福!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幸福嗎?」
「什麼?」
「內心的平靜與安寧!只要有了這個,也就到達幸福的境界了。」
「謝謝你,姨丈,謝謝你的祝福。」魏如峰用充滿感情的聲音說:「不過,我也同樣的祝福您——願您也能獲得幸福!」
何慕天聽著魏如峰的腳步走出房間,聽著房門被輕輕帶上的那一聲微響,再聽魏如峰的足音消失在走廊裡。他感到一份難言的激動,魏如峰最後那一句話仍然蕩漾在他的耳邊,沖
激在他的胸懷裡。他的眼眶濕潤了。再燃上一支煙,他對著煙蒂上的火光,立誓似的說:
「他們一定要結婚!他們——如峰和曉彤!一定要!」
吸了一口煙,闔上眼睛,他希望能讓自己紛亂的思想獲得片刻休息。只要幾分鐘,能夠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煩惱,什麼都不思索!——只要幾分鐘就好了——
房門砰然一聲被「撞」開了,一個聲音在門口喊:
「看我!爸爸!」
何慕天回過頭去,霜霜正雙手叉腰,兩腿成八字站在房門口,上身穿著件黑白斜條紋的緊身套頭毛衣,下身是條同樣斜條紋的褲子,緊緊的裹著她成熟的胴體。猛然一眼看過去,
她這身打扮像一隻斑馬!她昂著頭,那一頭燙過的短髮亂糟糟的拂在耳際額前,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
用眼睛斜睨著何慕天,她說:「怎麼樣?你欣賞我的新衣服嗎?爸爸?」
何慕天本能的蹙了一下眉。
「別皺眉頭,爸爸!」霜霜警告的喊:「如果你不高興看,可以不看!但是,別一看了我就皺眉,好像我是個討厭鬼似的!」她走上前來,審視著她的父親:「你沒生病吧?爸爸
?」
「你有什麼事嗎?」何慕天問。
「知女莫若父!」霜霜叫:「你就知道我沒事不會進你的房間?」她伸出一隻手來:「錢!」
何慕天望著霜霜,還沒開口,霜霜已經急急的嚷起來:
「別——說——教!我要錢!」
何慕天嘆了口氣。「霜霜,你——」
「爸爸,你又皺眉頭了!問你要點錢都這麼難嗎?你說過,你什麼都給我,滿足我,給我我需要的一切東西——」她大笑,說:「我需要的東西!事實上,我需要的任何東西,你
都給不了,但是,錢你還給得了,難道你連這最後的一項也要吝嗇了嗎?」
何慕天再嘆了口氣。「你要多少?」他忍耐的問。
霜霜伸出三個指頭。
「三百?」
「三千!」霜霜叫。
「三千?你用的不太多了嗎?」
「爸——爸!」霜霜不耐的喊:「你知道世界上最容易報銷的是什麼?鈔票!何況,那小傢伙身上經常連一個子兒都沒有!看電影,我何霜霜請客!吃飯,我何霜霜請客!溜冰划
船,我何霜霜請客!誰不知道我何霜霜有個闊爸爸——」
何慕天一聲不響的掏出一疊一百元票面的鈔票,也不管數目有多少,往霜霜手裡一塞,說:
「好了吧?」
霜霜聳聳肩,向房門口走去,走出了門外,又伸進頭來說:「給你一個藥方,可以治煩惱癥。把頭放在自來水龍頭底下沖上半小時,你不妨試試看!」說完,「砰」的帶上房門,
像一陣疾風般的捲走了。
立即,何慕天聽到汽車駛走的聲音。
何霜霜慢慢的停下了車子,看看手錶,八點二十五分!巷口靜悄悄的,一盞路燈在黑夜的街頭閃著昏黃的光線。她坐正身子,燃起一支煙,吸了一口,吐出一個大煙圈,望著煙圈
沖出了車窗,再緩緩的擴散,消失在秋風瑟瑟的街頭。她嘆了口氣,下決心似的撳了三下喇叭,等了片刻,又撳了三下喇叭。然後,靠在座墊上,從容不迫的抽著煙,等待著。
一條黑影從巷口奔了出來,跑到車子旁邊,拉開車門,一張年輕的,稚氣未除的臉孔伸進車門,綻開的微笑裡,有七分喜悅和三分意外。嚷著說:
「嗨!霜霜,沒想到你今天來!」
「進來吧!」霜霜簡截了當的說。
曉白跨進了車內,霜霜立即發動了車子,小轎車像一條滑溜的魚,輕靈的滑向了黑夜的街頭。一連穿過了幾條冷僻的巷子,曉白四面張望了一下,懷疑的問:
「我們到哪兒去?」
「開到哪兒算哪兒!」霜霜說,一隻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取下了嘴角上的煙,斜睨了曉白一眼,後者那張坦率而帶著幾分天真的臉龐使她感到興趣,把煙遞到他面前,她捉弄
似的說:「要抽嗎?」
「哦,哦,」曉白吃了一驚,看看那支煙,面有難色,霜霜嘴邊嘲謔的笑意加深了,挑了挑眉毛,她說:「怎麼?不敢抽?怕你親愛的媽媽罵呢?還是怕煙嗆了你的喉嚨?」
笑話!男子漢大丈夫!會連一支煙都不敢抽!他一把搶下了她手中的煙,送到嘴邊去猛抽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從口腔裡沖進喉嚨,再沖向胃裡,他張開嘴,無法控制的大咳起
來。
霜霜縱聲大笑,方向盤一歪,車差點撞到路邊的電線杆上,踩住煞車,她笑得前俯後仰,曉白好不容易咳停了,狠狠的瞪著霜霜,一聲不響的再把那支煙送到嘴邊去抽,這次學乖
了,他逼住煙,不讓它沖進胃裡,大部份都吐出來。一連吸了好幾口,終於勉勉強強可以抽了,霜霜仰著頭凝視他,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幾分讚許。
「不錯!曉白,算你有種!」
車子繼續向前駛去,似乎越去越荒涼了,城市被拋向後面,車子馳上一條黃土路,風從敞開的車窗中灌進來,帶著深秋的涼意。曉白伸頭對車窗外望了望,有些不安的說:
「喂!霜霜,你這是開到什麼地方了?」
「管它呢!」霜霜不經心的說,加快了車行的速度。
「當心迷路,回不了家!」曉白說。
「放心!沒有人會劫走你!」霜霜說。「家,你那麼愛你的家嗎?」
「誰會不愛自己的家呢?」
「哼!」霜霜冷冷的哼了一聲。「你的家很溫暖,是嗎?有好爸爸,有好媽媽,還有個像顆小星星般的姐姐!」
「唔,」曉白皺了皺眉。「不過,這兩天可不大對頭。」
「怎麼呢?」
「自從昨天你表哥來了之後,家裡就不對勁了。好像,爸爸媽媽都不喜歡魏大哥。」
「是嗎?」霜霜從睫毛下盯著曉白:「為什麼?」
曉白學著霜霜的習慣,聳了聳肩。
「我怎麼知道!總之,家裡什麼都不對頭了,爸爸和媽媽吵架,媽媽又說姐姐,什麼戀愛太早啦,未見得可靠啦,然後,姐姐哭,媽媽也哭,爸爸摔畫筆砸東西,往外面一跑。這
就是今天晚上的情形,如果你不在外面撳喇叭,我真不知道拿媽媽和姐姐怎麼辦好。霜霜,」他頓住,凝視著霜霜說:「為什麼女人都有那麼多的眼淚?」
霜霜注視著車窗外面,心緒飄浮在另一個境界裡,好半天,才幽幽的說了一句:「這麼看來,我表哥和你姐姐的事算是砸了,是不是?」
「砸了?」曉白搖搖頭:「一定不會砸的,媽媽喜歡姐姐,最後準是同意,而且,我也認為魏大哥很好,不知道媽媽爸爸為什麼不喜歡他?他比顧德美那三個哥哥不知道強了多少
倍!我想,媽媽爸爸一定會想通的。」
「一定嗎?」
「當然,」曉白頗有信心的說:「魏大哥人長得漂亮,學問又好,又會說話,又——又——」又了半天,底下想不出還有什麼可「又」的,就下結論的說:「總之,魏大哥什麼都
強,爸爸媽媽憑什麼看不上他?」
「那麼,為什麼又反對他呢?」
「我也不知道,他們關著門嘀嘀咕咕的說,我根本聽不清楚。」
車子猛然煞住了,霜霜說:
「下車吧!」
「這是什麼地方?」曉白問。
「淡水河邊,我們可以沿著河堤走走。」
曉白下了車,四面張望了一下,果然是淡水河邊,但已遠離了市區,四週都是稻田,沿著河是一條黃土的堤,堤下有些草地,河水潺潺的流著,輕緩的水流聲像一曲沉□的樂曲。
天邊掛著一彎下弦月,彎彎的像個小船,水面反射著點點粼光。
霜霜鎖住了車子,跳下車來,站在河堤上,風很大,她的短髮迎風飄動。把雙手叉在腰上,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說:
「真美!真好!」
「噢,是的,真美,真好!」曉白望著霜霜修長的身子說。
「你在說什麼?」霜霜問。
「你!」霜霜笑了,慢慢的搖搖頭。
「曉白,你是個傻小子!」她走過去,拉住他的手臂:「來,我們到河堤下面去看看!」
「那麼黑!」
「你怕什麼?鬼嗎?」
「笑話!」
「那麼來吧!別那樣害怕兮兮的,像個大姑娘!」
他們併肩走下了河堤,堤邊是軟軟的草地。秋蟲唧唧,流水淋淋,四週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只有風在水面回旋。霜霜揀了一塊比較平坦的草地,毫不考慮的坐了下去,曉白也
跟著坐下去,叫著說:「噢!有露水!」
「別管它!」霜霜說,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瞪視著黑黝黝的流水。好半天,才說:「我常常到這兒來,一個人坐一坐,想一想,聽聽水流的聲音,聽聽鳥叫,聽聽蟬鳴。
我喜歡這兒,清靜、安寧,好幾次,我在深夜裡來,坐上一兩小時。」
「你不怕?」曉白詫異的問。
「怕?哈哈!」霜霜輕蔑的笑了兩聲:「我怕什麼?我那麼——那麼——」她在頭腦中收集合適的用字,忽然靈光一現,想了出來:「我那麼空虛,什麼都沒有,我還有什麼好怕
呢?」
曉白注視著霜霜,她的話使他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之感。但,想到她一個孤單單的女孩子,居然敢在深夜中到河堤邊來吹冷風,不禁衷心傾服,而更加對她刮目相看了。
兩人靜靜的坐了一會兒,霜霜說:
「曉白,你姐姐很愛我的表哥嗎?」
「當然!」
「有多愛?」
「哈,愛慘了!」曉白微笑著說。
霜霜側過頭去,在幽暗的月色下打量著曉白的側影,從他的濃髮到他那方方的下巴——一張未成熟的男性的臉龐,具有著男孩子所特有的味道:馬虎、隨便、和漫不經心。她揚起
了長睫毛,盯著他的眼睛看,被她的目光所刺激,他也側過頭來看她,對她展開了一個爽朗的,毫無保留的笑容。
「你在看什麼?」他問,語調魯莽而稚氣。
霜霜突然用兩條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身子勾向自己,一對大而美麗的眸子灼灼的逼視著他,挑戰似的問:
「你呢?曉白?你愛我嗎?」
「我?」曉白一愣,霜霜這突如其來的親熱舉動使他大出意外,接著,血液就向他腦子裡湧去,他感到從面頰到脖子都發起燒來,面對著霜霜那對逼人的眸子,聞著她身上散發著
的香味,也情緒緊張而心慌意亂起來,半天才訥訥的吐出幾個字:「我——我——我愛。」
「有多愛?」霜霜繼續問,瞇了瞇眼睛,帶著點捉弄的味兒。
「有——有——」曉白口吃的說:「有——數不清楚的那麼多!」
「是嗎?」霜霜仰起頭:「那麼,吻我!」
曉白大吃一驚,望著霜霜那向上仰的美好的面孔,和那微微翹起的紅唇,他受寵若驚而手足無措,對那張臉瞪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氣,像對付什麼大敵似的把頭壓下去。
霜霜叫了起來:「哎喲,你弄痛了我!」她凝視著曉白:「天哪,你這個小傻瓜,難道連接吻還要人來教你嗎?」
勾下了他的頭,她把嘴唇慢慢的迎上了他的嘴唇,溫存、細緻、而冗長的吻他。曉白本能的抱緊了她的身子,在熱血的衝激和心臟的狂跳下,熱情的反應著她的吻。她把頭離開了
些,注視著他。
「你學得很快,」她讚許的說,長睫毛在跳動,黑眼珠在閃爍。「你愛我?曉白?」
「愛!」曉白乾脆的說。
「全世界只愛我一個嗎?」
「只愛你一個。」
「終身不背叛我?」
「我起誓!」
「不必!」霜霜的睫毛垂下了一兩秒鐘,又揚了起來:「你願意為我做一切的事嗎?」
「願意!」
「無論什麼事?」
「例如——?」曉白有些不安了。
「例如叫你殺人。」
「為什麼要殺人呢?」
「假如——那個人欺侮了我!」
「當然,我一定宰了他!」曉白義憤填膺的,好像那個人已經在自己面前了。
「曉——白,」霜霜的眼睛中流露著讚許:「你真是個傻小子!」沉思了一會兒,她又抬起頭來:「曉白,我問你,你愛我深,還是愛你姐姐深?」
「你和姐姐?」曉白面臨到難題了,咬了咬嘴唇,又皺了皺眉頭,才說:「這——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情。」
「如果我和你姐姐打架,」霜霜舉例說:「你幫那一個?」
「這——這——」曉白猶豫著,終於,用手抓了抓頭,笑著說:「你們不會打架,姐姐是從不和人打架的。」
「我是說——如果打了呢?」
「那麼——那麼——那麼我勸你們和解!」
「呸!」霜霜啐了一口:「見鬼!」
「怎麼?」曉白不解的翻翻眼睛:「你何必和我姐姐打架呢,你們應該做好朋友,你看,我和你這麼要好,姐姐又和你表哥那麼要好,你們也應該要好才對!」
「哼!」霜霜哼了一聲,眼珠在天空轉了轉,忽然說:「曉白,你覺得我表哥怎樣?」
「好極了,又漂亮又帥!」
「你贊成他和你姐姐來往嗎?」
「當然!」
「假如有人欺騙了你姐姐,你怎樣?」
「誰欺騙了我姐姐?」
「我是說『假如』!」
「我一定不饒他!揍他!」
「唔——」霜霜望著河水,支吾著說:「你知道我表哥的事嗎?」
「你表哥的事?」曉白皺著眉問。
「嗯,他的秘密。」
「他有秘密嗎?我不知道。」曉白搖頭。
「坐過來一點,讓我告訴你。」
曉白靠緊了她。星星在閃耀,河水在奔流,雲在移動,月亮忽隱忽現——夜逐漸深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6:11
【第二十七章】
放學了,曉彤背著書包,和顧德美步出校門。校門外暮色蒼茫,帶著寒意的秋風正斜掃著街頭。成群的白衣黑裙的女學生從柵門內一湧而出,像一群剛放出籠的小鴿子,吱吱喳喳
的叫鬧著,在街頭四散分開。曉彤和顧德美說了再見,雜在學生群中,向公共汽車站走去。四週的同學們在推推攘攘笑笑鬧鬧,經過了一日繁重的上課之後,放學這一剎那就成了最美
好的時光,笑聲此起彼落,夾雜著愉快而清脆的「再見」之聲。
曉彤踽踽的向前邁著步子,低垂著頭,望著落日照射下的自己的影子。周遭的一切,她都恍如未覺,只深陷在自己孤苦而寥落的情緒之中。
四週漸漸安靜了,同學們都已搶先跑到公共汽車站去排隊,她獨自落在後面,緩緩的走著。一整天,坐在教室裡也好,站在操場中也好,無論上課、下課,昇旗、降旗——她都是
恍恍惚惚的。老師的講解,同學的笑鬧——對她全像煙霧中的幻景,留不下任何清晰的印象。
一次,顧德美拉著她的袖子說:「喂喂,你怎麼了?和你講了三次話你都聽不見!」
她猝然醒悟,瞠目望著顧德美,她只感到心底一陣絞痛,而淚珠溟然欲墜了。顧德美愕然的放鬆了她,她掉頭望著窗外,心中又迷迷糊糊起來,凝視著遠山白雲,她又再度陷進淒
迷恍惚之中。
轉了一個彎,繞過一根電線杆,她依循著每日走熟了的路徑向前走,頭始終低垂著沒有抬起來。走過了電線杆之後,一個人影擋住了她,同時,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曉彤!」她抬起頭來,迎著了魏如峰迫切而痛楚的眸子,她站定,仰視著這張臉。突來的意識又牽動了心底的創痛,她閃動著眼珠,淚水迅速的濡濕了睫毛,魏如峰握著她手腕
的手加重了壓力,低低的說:「上車去,曉彤,我必須和你談一談。」
魏如峰跨上了摩托車,曉彤順從的坐在後面,習慣的用手環抱住魏如峰的腰。馬達發動了,車子風馳電掣的在街道上疾馳。只一會兒,車子停了,曉彤跳下車來,才發現他們正停
在「鈴蘭」的門外。
魏如峰帶著曉彤走進去,在他們的老位子上坐下來。魚池中綠葉亭亭,幾條紅色的熱帶魚正在水草中來往穿梭。魏如峰的手伸過了桌面,握住了曉彤那柔軟,白皙的小手。
「曉彤!」他低喚。
「嗯?」她抬起一對朦朦朧朧的眼睛。
魏如峰默默的搖頭,蹙起了眉峰。
「別這樣看我,」他說:「你的眼睛使我心碎。」他拿起曉彤的手,用嘴唇緊貼上去。
「曉彤,告訴我,你相信我嗎?」
曉彤點點頭。
「愛我嗎?」
曉彤再點頭。
「那麼,曉彤,」魏如峰懇切的說:「你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嗯?」
「你必須答應我。」魏如峰說:「無論在怎樣惡劣的情況之下,我們要堅定我們的立場!換言之,不管現實對我們的打擊有多大,你決不能軟弱和屈服。」
曉彤困惑的望著魏如峰。
「你懂了嗎?曉彤?」他渴切的望著她:「我有沒有向你求過婚?曉彤?我現在向你正式的求婚,曉彤,你願嫁我嗎?」
曉彤閉了一下眼睛,兩顆大淚珠從睫毛上跌落,沿著蒼白的面頰滾了下來。魏如峰伸過手去,托起曉彤的下巴,用大拇指抹掉了她頰上那兩顆晶瑩的淚滴。顫聲說:
「曉彤,你不知道我多麼愛你!」
「我知道,」曉彤含著淚點頭:「我知道。」
「那麼,說你願意嫁給我!」
「難道你還不明白?」
「我明白,但是我要聽你親口說!」
「如峰,」曉彤癡癡的望著他:「我願意嫁給你,一百個願意!」
「好,」魏如峰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臉上帶著個堅決而果斷的神情,仿佛一個臨上沙場的鬥士。「曉彤,我就要你這句話,有了你這句話,我就什麼都不管,我要盡我的全
力來爭取你!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打倒我或挫折我!」他用兩手把曉彤的手闔住,握緊,似乎想把自己身上的力量藉這雙手灌注到曉彤的身上去。
「可是,曉彤,你必須和我站在一條陣線上,不能動搖。如果你動搖了,我就有千千萬萬種力量,也都沒有用了,你懂嗎?」
曉彤慢慢的點點頭。
「今天早上,」魏如峰頓了頓,說:「我到你家裡去過,和你母親談得很不愉快!」他盯著曉彤:「你母親堅持反對我們來往。曉彤,你要站在我這一邊,說服你的母親,或者征
服你的母親!而你,決不能被你的母親說服或征服。你能不能堅定你自己?」
曉彤濕潤的眸子遲疑的轉動著,手指無力的在魏如峰掌心中顫動。
「可是——」她輕輕的說:「我從沒有違背過媽媽什麼。」
「這次事情不同了,是不是?」魏如峰有些焦灼的說:「如果你再順從,就是埋葬我們兩個人的幸福!曉彤,曉彤,我就怕你這份柔順,你一定要堅強,一定要!」
「可是,可是,」曉彤咬著嘴唇說:「我不能和媽媽對立,我不能!媽媽會傷心——」
「為了怕你母親傷心,你就犧牲掉我們兩個人嗎?為了怕你母親傷心,你就不怕別人傷心?而你母親反對我的理由根本就不能成立!她把上一輩的仇恨記在我身上,這完全不合理
!我奇怪在二十世紀的現在,還有像你母親這樣頑固的人!她太自私,曉彤,她太自私!」
「你怎能這樣說媽媽?」曉彤蹙著眉說:「你根本不瞭解媽媽,她不自私,她從來就不自私,她儘量要我快樂——她——」她低下頭,凝視著桌上的咖啡杯,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
聲音,低低的說:「她是個好媽媽。」
魏如峰把曉彤的手握得更緊,搖著頭,嘆息著說:
「曉彤,你怎麼如此善良而單純?善良得讓人不能不愛你。在你面前,我實在自慚形穢!」他再嘆了口氣,放開她的手,用一隻手支著額,另一隻手無意識的拿著小匙攪著咖啡。
片刻之後,他想起夢竹曾要他在何慕天和曉彤中選擇一個,如果同樣的問題,曉彤會如何處理?他抬起頭來,注視著曉彤說:「我問你,曉彤,假如有一天,你必須在你母親和我
中間選擇一個,有了我就失去你母親,有了你母親就失去我,那麼,你選擇誰?」
「噢!」曉彤輕喊:「那是殘忍的!」
「你告訴我,曉彤,如果有那麼一天,你一定要面臨選擇的時候,你選擇誰?」
「我要你,」曉彤怔怔的說:「也要媽媽。」
同樣的答案!
「假若這兩個不能同時擁有呢?曉彤,你給我一個確定的答覆,」他再逼緊一步:「因為,據我看來,你已經面臨到這種局面了。告訴我,你要誰?」
曉彤定定的望著魏如峰,大大的眼睛裡蘊蓄著哀傷,還有更多的固執的深情。「我沒有選擇,如峰,」她慢吞吞的說:「因為我只能有這一種選擇:我要你,也要媽媽。」
「假若——」魏如峰加強語氣說:「你不能都『要』!」
「那麼,」曉彤淒涼的微笑了:「如峰,真有那一天,我就——誰都不要了。」
魏如峰感到心底一陣抽搐,不禁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戰。他在曉彤的眼底看到了些什麼東西,屬於危險的東西!他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麼,那顆小小的,易感的心!他重新握住了
她的手,握得那麼緊,彷佛怕她逃走或消失似的。帶著不能抑制的顫慄,他祈禱般的說:
「我不再向你多要求什麼,我不再向你多說什麼!老天,但願它能保護你,保護你和我,和一切善良的人,使我們都不受傷害!」
曉彤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鐘了,打開大門,首先看到的是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用雙手托著下巴,愣愣的發著呆的曉白。接著,就聽到屋裡明遠的咒罵聲。
曉白看到了曉彤,把兩隻手一攤,低聲說:
「爸爸在和媽媽吵架。」
「為什麼?」曉彤問。
「還不是為了你和魏大哥的事,還牽扯到什麼何慕天,過去未來的,我也聽不懂!」
曉彤脫了鞋子,走上榻榻米,才跨進父母的房間,明遠就停止了正說了一半的話,雙目灼灼的望著曉彤,把她從頭看到腳,然後冷冷的哼了一聲,望著夢竹說:
「你的寶貝女兒回來了!五點鐘放學,七點半到家,隨便和男朋友在外面遊蕩,看樣子,是頗有乃母之風!」
夢竹的臉色雪白,嘴唇上毫無血色,像一根木頭棍似的直直的坐在床沿上。頭髮零亂,眼眶深陷。她愣愣的望著明遠,抖動著嘴唇無法出聲,好半天,才說了一句:
「明遠,你——你——你怎麼能這樣說?」
「我說錯了嗎?」楊明遠仍然冷笑著:「她不是你的寶貝女兒嗎?你寵她、慣她、縱她,勝過你對曉白的關心一百倍!為什麼?你喜歡她,她身上有誰的影子——」
「明遠!」夢竹叫。
「哼!你的女兒!你的好女兒!和你同樣有眼光,能選擇到泰安紡織公司的小老闆,有錢、有勢、有人品——」
「明遠,我求你!」夢竹用手蒙住臉,痛苦的扭動著頭:「你這樣逼我,到底是要怎麼樣?別把孩子的事和我們自己的事弄混,好不好?有什麼話,我們明天再談,行不行?」
「你怕談嗎?夢竹?你還是怕面對現實?曉彤!過來!我有話問你!」
「明遠!」夢竹緊張的叫,哀懇的望著楊明遠。「明遠,請你——」她掉頭轉向曉彤:「曉彤,爸爸生你的氣,你還不趕快過去,向爸爸道歉,認錯!」眼淚湧進了她的眼眶,忍
著淚,她憋著氣說:「曉彤,過去!對爸爸說:『爸爸養育了我十八年,而我不能使爸爸高興,是我的過失,以後我將處處聽爸爸的話,請爸爸原諒我!』說!曉彤,對你爸爸說!」
曉彤木立在那兒,母親的樣子使她驚嚇,爸爸的神情讓她恐懼,她惶然的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猶豫著沒有開口。夢竹淚水迸流,用手捂著臉,她哭泣著喊:
「曉彤!我叫你說!你聽到沒有?」
「噢!媽媽!」曉彤恐慌的喊,轉向了父親:「我說!我說——爸爸養育了我十八年,我——我——」
「我不能使爸爸高興,是我的過失——」夢竹提示著曉彤。
「我不能使爸爸高興,是我的過失——」曉彤像小孩念書一樣機械的重複著夢竹的句子。
「哼!」楊明遠打斷了她們:「夢竹,你不必這樣導演曉彤演戲!這樣與事實又有什麼幫助?你不要想逃避真正的問題。」
「明遠,我只希望你仁慈一點!」夢竹說,放低了聲音,她像自語般又加了一句:「曉彤還小,請讓她在人前能抬得起頭。」
「別忘了她的男朋友!」明遠說。
「她會和他斷絕的,」夢竹說,轉頭對著曉彤:「是不是?曉彤?你要聽媽媽的話,是不是?你對我發誓,你永不理魏如峰——」
「哈哈,」明遠冷笑了:「夢竹,有什麼用呢?你想想以前,你母親對你的管束,有用沒有?如果她會聽你,今天放學之後又到了哪裡去了?她離不開那個魏如峰,就像你以前—
—」
「明遠!」夢竹猛的跳了起來,直視著楊明遠的臉,一種悲憤的情緒沖進了她的血管裡,她的忍耐力已經到達崩潰的地步,像一座壓力太大的火山,她無法控制自己的爆發。渾身
發著抖,她對楊明遠大嚷了起來:「你到底要怎麼樣?我說東你就說西,我說西你就說東,一定要跟我彆扭到底!你是什麼意思?什麼居心?當初不是我綁著你的脖子逼你娶我的,你
覺得冤枉,覺得不甘心,我們可以離婚!你不必要挾我,諷刺我,指桑罵槐的到處找麻煩!事情發生了,你不和我站在一條路線上來挽救和彌補,反而處處和我對立!你倒是希望怎麼
樣?你想讓這個家庭破碎?那麼,我們離婚算了,我對你已經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
「好,」明遠也跳了起來,白著臉說:「你沒良心,夢竹,想想看,為了你,我放棄繪畫,為了她,我吃了多少苦,帶著你們逃難,現在,你想離婚——」
「不是我想離婚!是你想!」夢竹叫。
「到底是誰先提到離婚的?」明遠也叫:「你說你對我受夠了,我問你,我怎麼對不起你了?我什麼地方對不起你?我知道你為什麼想離婚,我知道因為你又找到了——」
「明遠!」夢竹大叫:「你公平一點吧!請你!請你!請你!」她撲倒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痛哭起來。
楊明遠站在那兒,劇烈的喘著氣,瞪視著雙肩抽動的夢竹。半晌,他冷哼了一聲。憤憤的走到玄關去穿上鞋子,大踏步的走到門外去了。
坐在玄關的曉白愕然的問了一句:
「爸爸,你到哪裡去?」
「砰」然一聲門響,算是明遠的答覆。
這兒,曉彤被父母的爭吵嚇得目瞪口呆,而那些爭執,對她而言,全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隱隱的明白,問題的癥結似乎出在自己的戀愛上。何以一晝夜之間,會天地變色?
她無法明白。望著父親負氣而去,又望著母親伏枕痛哭,她感到無法言喻的恐怖和驚惶。走上前去,她用手攀住夢竹的肩膀,柔聲的,怯怯的叫:
「媽媽!媽媽!別哭,媽媽!」
每次看到母親流淚,她就有也想流淚的感覺,聽到夢竹哭得那麼沉痛,她也泫然欲淚了。
夢竹一下子翻過身來,淚水迷濛的眼睛盯在曉彤的臉上,抓住曉彤的手腕,她厲聲的說:
「告訴我,你放學後到哪裡去了?是不是又去會見了魏如峰?是不是?」
「媽媽!」曉彤惶恐的喊。
「是不是?」夢竹的聲調更加嚴厲:「對我說實話!」
「媽媽!」曉彤哀求的凝視著夢竹。
「說!」
曉彤垂下眼睛,如同待決的囚犯,輕輕的點了兩下頭。
「他到校門口去找我的。」她低低的說。
夢竹氣得全身抖顫。「曉彤,你怎麼這樣不爭氣?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為什麼不聽?為什麼不聽?」瞪視著曉彤,突來的怒火,以及積壓的鬱氣同時在她體內迸發,舉起手來,
她對著曉彤的臉揮了過去,她把所有的悲哀、怨恨、憤怒、痛苦都集中在這一巴掌上,全揮向了曉彤。
可是,當她那清脆的一聲耳光響過之後,她看到的是曉彤瞪得大大的眸子和倏然變得慘白的面孔。那張小小的,柔弱的臉龐上沒有憤怒和反抗,所有的只是懷疑,驚愕,和不信任
。那對疑問的眼睛使夢竹的心臟一下子沉進了地底。十八年來,她從沒有碰過曉彤一根手指頭,今天竟然會對她揮去一掌。望著逐漸在曉彤蒼白的面頰上呈現出來的手指印,她也因自
己的舉動而愣住了。
母子兩個彼此愕然的對視了片刻,曉彤的大眼睛裡漸漸布上一層淚影,迅速的,淚影變為兩潭深泓,盈盈然的盛滿在眼眶裡。她沒有放聲痛哭,也沒有訴說辯解,只是無聲的啜泣
起來。淚珠紛紛亂亂的滾落,紛紛亂亂的擊碎,母親這一掌似乎根本沒有給予她肉體上絲毫的痛楚,真正痛楚的地方,是在內心深處。她從沒想到母親會狠下心來打她,因而,這一掌
,仿佛將她的世界整個擊碎。
夢竹的意識回復了過來,曉彤無聲的低泣和抽噎令她全心震顫,曉彤為什麼該挨這一巴掌?為了她愛上了一個值得愛的青年?這一拳打上的是曉彤的臉,實際上應該打向她自己!
她伸手一把拉過曉彤,不由自主的緊緊的攬住了她,淚如雨下。「曉彤,曉彤,曉彤!」她喊:「我沒有想打你!我真的沒有想打你!」
「媽媽呀!」曉彤發出一聲喊,用手環抱住了夢竹的腰,這才迸發出一陣嚎啕大哭。把滿是淚痕的臉在母親懷裡揉著,她不住的喊:「媽媽呀!媽媽呀!」
母女二人由相對注視又變為相擁而泣。曉白在門口,伸著頭張望著。女人!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眼淚?但是,他自己的鼻子裡也沒來由的有些酸酸的。於是,他看到夢竹在給曉彤擦
眼淚,一面擦,一面斷斷續續的說著一些戀愛的大道理,無非是勸曉彤放棄魏如峰。但,曉彤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一個勁兒的哭。然後,曉彤鑽回到她自己的屋子裡,關上紙門,哭
聲仍然隱隱約約的傳了出來,夢竹也坐在床沿上流淚。他嘆了口氣,坐回到玄關的地板上,這個家!怎麼辦呢?
三聲汽車喇叭聲傳了過來,他精神一振,側耳傾聽,又是三聲喇叭聲。他穿上鞋,打開大門,悄悄的溜了出去。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少,夢竹從床沿上站了起來,茫然的走到梳妝檯前。曉彤的哭聲已停,或者,她哭累了而睡著了,她想去看她,但,鏡子裡的自己吸引了她的目光。蓬亂而乾枯
的頭髮,瘦削而蒼白的面頰,紅腫而無神的眼睛——她用手摸著自己的下巴,對著鏡子,喃喃的問:
「這是我嗎?這是我嗎?」
多少年以前?小粉蝶兒!沙坪壩的美人!這鏡子裡的,已經是個老婦人了。她搖頭,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大門發出一聲微響,有人進來了。是誰出去沒有關門?進來的是明遠嗎?只要他一回來,冷戰又要開始,她下意識的害怕再見到他。但,來人遲遲沒有動靜,她知道他已經走上了
榻榻米,他為什麼停在門口而不進來?她轉過身子,面對著房門口,慢慢的張開眼睛。
一剎那間,她覺得地動屋搖,身子搖搖欲墜,扶牢了梳妝檯,她呻吟了一聲,立即再閉上眼睛。直等到那陣旋轉乾坤的大震動過去之後,她才能再張開眼睛,直視著門口那個木立
的男人!頎長的身子,黑而深湛的眼睛,恂恂儒雅的風度——儘管時間在他臉上已刻下了痕跡,儘管瀟瀟灑灑的長衫已換成西服,儘管當日的豪情已變為中年的沉著,儘管——儘管有
那麼多的變化!但是,這個人!就是把他燒成了灰,磨成了粉,化成了泥——她仍然能一眼就認出來!這個人!何——慕——天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6:35
【第二十八章】
何慕天像一根石柱般,挺立在那兒,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眼前這個女人。乍一相見的那份激動,如同有個轟雷在他體內炸開,把他炸成了幾千幾萬的碎片。好長一段時間,這些碎片
才又重新聚攏,他也才重新有了視覺和模糊的意識。夢竹的憔悴、蒼白、瘦弱、枯瘠——幾乎已使他不能辨認。不過,透過那對燃燒著的大眼睛,他依稀看到嘉陵江畔的那個女孩:垂
著兩條烏黑的大髮辮,閃動著一對秋水般的明眸,容光煥發的追尋著歡笑和美夢,他眨眨眼睛,嘉陵江畔的女孩消失,眼前站著的又是那憔悴而蒼白的女人——夢竹!
這就是夢竹?時間何等殘忍的在她身上輾軋過,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痕跡!但,輾軋著她的僅僅是時間嗎?還有沒有別的東西?感情的負荷,生活的擔子——種種種種!昔日的夢竹
已經不存,他幾乎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跡,他是那個謀殺者,不見血的謀殺!
他閉上眼睛,靠在門檻上,他已經殺死了夢竹!殺死了當年那個夢竹!再張開眼睛,夢竹的影子在水霧中晃動,頭髮、面頰——都那麼朦朦朧朧,只有那對眼睛卻如兩道刀光,冷
冰冰的刺向他的心靈深處!她的背脊慢慢的挺直了,和當年一樣,她那柔弱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倔強的心!看到她帶著滿身心的創傷,去挺直她那小小的脊梁,何慕天心為之碎,而腸
為之摧。忍不住的,他低低的、祈求似的喊了一聲:
「夢竹!」
夢竹全心悸動,這一聲呼喚距離她如此之近,又如此之遠!是從何處傳來?這個叫她的人是誰?何慕天?那一個何慕天?以前的何慕天?現在的何慕天?夢裡的何慕天?愛著的何
慕天?恨著的何慕天?陰魂不散的何慕天她昂了昂頭,吸了一口氣,用生硬得不像是自己的聲調,冷而僵的說:
「你要什麼?你來幹什麼?」
「夢竹,」何慕天勉強維持著不穩定的聲音:「你——能不能——和我談談?」
夢竹回頭看了看拉攏著的那兩扇紙門,曉彤在裡面!她的女兒,她和何慕天的女兒!無論如何,她不能讓曉彤知道她與何慕天的關係!無論如何,這一段罪惡的歷史必須保密!防
禦及衛護的本能使她警覺,她以充滿敵意的眼光瞪著何慕天,血液在她體內迅速的運行著。也好!和他談談!把這多年的帳算算清楚!將近二十年的債也該有個總結算!也好!談就談
吧!你陷害了我還不夠?又讓你的內侄來招惹曉彤?談吧!如果你還有一絲良心,看你能說出什麼來?
她毅然的挺了挺胸,隨便的攏了一下頭髮,決心似的說:
「好,但不能在這兒談!」
何慕天點了點頭。「出去找個地方坐坐如何?」
夢竹走到紙門邊,拉開一條小縫,向裡面看了看,曉彤合衣側臥在床上,正像夢竹所猜測的,在過度的疲倦和傷心下,昏昏然的睡著了。枕上淚痕未乾,睫毛上依然濕潤。她拉好
了紙門,回過身來,和何慕天走出了大門,把大門關好了,她看了何慕天一眼,冷冷的問:
「魏如峰給你的住址嗎?」
「不!」何慕天說:「是王孝城。」
夢竹不再說話,她和何慕天的見面所引起的激動仍未平息,心臟始終在猛烈的跳動著,腦子裡的思想像走馬燈般飛快的旋轉。每一秒鐘;過去、現在、未來!未來、過去、現在!
不知有幾千萬種紛紛雜雜的念頭在腦海中同時出現,她必須用她的全心去整理自己紊亂的心緒,平定那份燒灼著她的憤怒的激情。
何慕天也默默不語,從他急促的呼吸聲,可以辨出他的緊張和激動,決不亞於夢竹,而且還比夢竹更多出一份惶惑和慌亂的情緒。
走出了巷口,何慕天揮手叫住了一輛計程車。近來,他自己的車子早已成了霜霜的私用車,沒有他的份兒,他出門反倒都坐計程車。夢竹沉默的坐進了車子,她並不關心車行的方
向,只緊張的在腦子裡安排著要和他「談」的話,可是,腦子裡塞滿的是那樣的一堆亂麻,她怎麼都無法整理出一個頭緒來。
車子停了,她下了車,發現自己停在一個深宅大院的前面,高高的圍牆和堂皇的大門,和她示威似的聳立著,她愕然的問:「這是什麼地方?」
「我的家。」何慕天說。
他的家?許許多多年以前,她也曾停在他家的門前!也有著高高的圍牆和堂皇的大門,所不同的,那是昆明!這是臺北!那時,她懷著一個美夢!現在,她懷著一個碎夢!所相同
的,他的豪華如故!她的寒傖也如故!那時,他主宰著她的命運,現在,他又主宰了她的命運!她凝視著何慕天的側影:依然那樣漂亮,依然有著深湛的眼睛和哲人的風度!想必,這
些年來,他的生活美滿幸福,而她呢?
她咬緊嘴唇,血液向腦子裡湧去,在這一瞬間,她又看到了當日在他家受了羞辱而跑出來,踅踅於寒風瑟瑟的街頭,無處可歸的自己!
門開了,何慕天收起了鑰匙。月光下,呈現在夢竹眼前的,是通向車房的水泥道路,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五彩繽紛的花壇,以及水珠四瀉的小噴水池。何慕天讓在一邊,帶著幾
分不自然,輕輕的說:
「進來吧,我想還是在家裡談比較好些。」根據他的經驗,霜霜出去了就不會早歸,魏如峰也不在家,真正能夠安安靜靜談一談的地方,恐怕還是家裡。
夢竹跨了進去,走進客廳,阿金迎了出來,詫異的望著夢竹,奇怪著主人怎麼會帶進這樣一個衣著隨便的女客!
何慕天對阿金揮了揮手,說:
「泡兩杯茶送到我房間裡來,告訴任何人不要來打攪,有客來就回說不在家!」
阿金更加詫異了,何慕天在自己房間中待客就不常見,待一位女客就更是絕無僅有的事!何況,看何慕天的神情,這位女客的身分似乎不大尋常!她好奇的看了夢竹一眼,不敢多
說什麼,泡了兩杯茶,送進何慕天的房裡,就默默的退了出去。
何慕天關好了房門,走到桌子旁邊,夢竹正坐在桌前。一時間,兩人面面相對,都有種奇妙的緊張和尷尬。何慕天取出了煙,掏出打火機,手指是顫抖的,一連好幾下,才把打火
機打著,燃著了煙,他深吸了一口,在擴散的煙霧中,望著夢竹憔悴的臉龐,他再一次覺得淚眼迷濛而喉中哽塞。
時間不知道溜走了多久,兩個人一直沉默著,誰也無法開口,何慕天迫切的想打破那份硬僵僵的空氣。但,心臟跳得那麼迅速,情緒又那樣紛亂,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能說
什麼。牆上掛著的一架德國咕咕叫鐘突然叫了起來,兩人似乎都吃了一驚,沉默不能再繼續保持了。
倉卒中,何慕天笨拙的開了口:「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這句話才出口,何慕天就發現了自己的愚笨和錯誤!這算什麼「開場白」?這些年過得怎樣?還需要問嗎?果然,夢竹嘴邊掠過了一絲冷笑,那兩道眼光更加森冷而銳利的投向了
他,這眼光裡不止森冷和銳利——還糅和著仇恨,一種深切而固執的仇恨。
「哼!」夢竹哼了一聲,用何慕天完全陌生的一種口氣,疏遠、冷漠、而又尖刻的說:「這些年嗎?該托您的福,何先生。」
何慕天眼前黑了一下,他迅速的車轉身子,走到窗子前面去,他必須壓制自己的激動,四十幾歲的人了,為什麼還這樣的不能冷靜?但,夢竹的語氣和用字打倒了他!
「托您的福,何先生。」多麼尖酸和殘酷!咬住嘴唇,他靠在窗子上,用手抓住窗欞,希望冷風能使他燒灼著的心情平靜下去。
「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夢竹又冷冷的說了一句。
「夢竹!」他陡的爆發了,渾身奔竄的激情使他失去最後的控制力量,夢竹這句話更像一根尖銳的針刺,深深的刺痛了他。把煙蒂拋向窗外,他情緒激動的喊:「夢竹!請你不要
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好不好?我們能不能平心靜氣的談一談——」
「你希望我用什麼樣的語氣說話?」夢竹微仰著頭問,充分的帶著挑戰的味道。「我的語氣怎麼不對了?不夠客氣嗎?風度不好嗎?用字不夠優雅嗎?不合你這上流社會的談話標
準嗎?還是——」
「夢竹!」
何慕天絕望的搖搖頭,才要說話,夢竹又冷冷的打斷了他:「你錯了,何先生,你應該稱呼我作楊太太,難道你不知道我已經結了婚?」
何慕天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再燃起一支煙,猛烈的吸了幾口,輕輕的說:「我知道你在恨我,這樣的情緒下,我們可能根本無法談話。」
「恨你?」夢竹冷笑了,往日的創痕,十幾年的隱痛,在她內心同時洶湧而來。「恨你?何先生,你估高你自己的力量了,」她沉下了臉,狠狠的說:「你不值得人愛,也不值得
人恨!在社會上,你是個垃圾,在感情上,你是個騙子,在人群中,你是個衣冠禽獸!我不恨你,何慕天,我輕視你!」
何慕天把煙從嘴邊取下,眼睛直視著夢竹,後者蒼白憔悴的面龐上,仍然散放著莊嚴而聖潔的光輝。那些句子,那些指責,雖然冷酷無情到極點,卻有著正義凜然的力量。一瞬間
,他覺得夢竹變得無比無比的高大,而他卻無比無比的寒傖!他曾想把以往的事加以解釋,可是,面對著夢竹的臉,聽著她的指責,他忽然覺得那些解釋都是多餘!
「在社會上,是個垃圾,在感情上,是個騙子,在人群中,是個衣冠禽獸!」對嗎?雖然過份,卻也有一兩分對!在社會上,他昏昏噩噩的傾軋於商場中,混出一份財產,過著養
尊處優的生活,事實上還不如當公務員的楊明遠!他不知道自己對社會有何貢獻——算了,問題想得太遠,反正,夢竹是對的。他不值得人愛,也不值得人恨!
「好,夢竹,」他低聲說:「總算聽到你幾句心裡的話!過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談了。只向你請求一件事。」
夢竹凝視著何慕天,他那種低聲下氣的語調打動了她。不申辯,不解釋,不爭吵。她刻薄的責罵,只換得他蒼涼沉痛的眼色。是的,何慕天已不是往日那個何慕天了,他成熟、穩
重、而深沉。
「請求?」她下意識的重複著他的話。
「是的,夢竹,我請求你允許曉彤和如峰的婚事。」何慕天懇切的說。
夢竹震動了!曉彤和如峰!他請求!他有什麼資格請求?挺起了脊梁,她像個凶猛的母獅般,堅決而果斷的說:
「不!」
「夢竹,」何慕天的聲音悲涼而淒楚。「請求你!不要把我的過失,記在孩子們的身上。他們年輕,他們又那樣一往情深,請給他們幸福的機會!我曾經做過許多錯事,幾乎是不
能原諒,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贖罪。只期望——」他不由自主的顫慄了:「孩子們不會因我的過失而受苦,夢竹,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
不錯,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夢竹憤憤的望著眼前那個男人!你很會說,你很有理,請給他們幸福的機會!是誰要剝奪他們幸福的機會?夢竹嗎?還是何慕天?
「曉彤,」何慕天困難的,艱澀的繼續說:「是那麼可愛,又那麼——柔弱的女孩。」他望了夢竹一眼,深深的搖頭:「夢竹,請原諒我,我並不知道有這個孩子!」
果然!他知道一切了!夢竹迅速的盯住他,沙啞的說:
「誰告訴你的?」
「王孝城。」
夢竹把頭轉開,鬱悶的說:
「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楊明遠的。當我躺在醫院裡,因陣痛而哭喊的時候,是明遠在旁邊給我勇氣。當她呱呱墮地時,是明遠第一個去看她的模樣。當她從醫院裡抱回家,是明
遠給她換第一塊尿布。當她開始進學校,是明遠牽著她的手送她進校門。你怎麼敢說她是你的孩子?她不是!她是明遠的!」
何慕天閉上眼睛,心底的痛楚使他頭昏。他狂亂的吸著煙,仿佛只有煙可以支持他,給他力量。他知道夢竹說的都是實情!那不是他的女兒,是楊明遠的!對曉彤,他沒盡過一天
的責任,所有的只是過多的虧負!他用手抹了抹額角,雖然天氣那麼涼,他仍然在冒著汗珠。
「我知道,」他匆忙的說:「我並不想再得到她,只希望盡一分力。夢竹,但願你能了解,我只想盡一分力!給予她一些快樂和幸福。我不會告訴她我是她的父親,我也不會破壞
她對父母的觀念,讓我也為她做一些事,在幕後做,悄悄的做,行不行?我向你保證,我決不拆穿這個秘密,請求你讓她和魏如峰來往,好嗎?請你相信我,我是為了她,不是為了我
自己!我的一生已經談不上快樂,只期望下一輩,別再蹈我們的覆轍!」
「我們的覆轍!」夢竹冷笑了。「你用了幾個多奇怪的字!」
何慕天猛的盯住了夢竹,緊緊的望著她,她嘴邊所掛的那個冷笑使他突然間失去了控制。帶著幾分急促和忙亂,他語無倫次的說:「夢竹,我知道我很壞,我在你心目中是個惡魔
和鄙夫,對於我自己,我一點都不想辯護,也無法辯護。以往,我曾經欺騙你,儘管欺騙的動機是出於愛,造成的卻是不可收拾的後果——」
「欺騙的動機是出於愛!」夢竹感嘆的說:「多麼美麗的一句話!」
「別這樣說,夢竹。」何慕天有幾分惱怒,胸部在劇烈的起伏著:「當初,我有好幾次想把真實情形告訴你,我結過婚!有一個跋扈而任性的妻子,而且已懷了孕!但,你使我說
不出口,我太愛你,太怕傷害你——反而對你傷害得更大!怎麼說呢?我能怎麼說呢?當你背棄家庭跑向我,我怎敢告訴你我有妻子?何況,我又決心要娶你!我回昆明去,所有的理
由都是藉口,只因為要辦妥離婚,好跟你辦理合法的手續——」
「哈哈,」夢竹冷笑:「多動人的一篇話!」
「我知道你會這麼說!」何慕天喘了口氣:「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反正,事過境遷,說也罷,不說也罷!」
「你回去辦理離婚!為什麼後來的一個多月一封信也不寫?」
「起先,我寫了。後來,我的日子變得非常荒唐——」他深吸著煙,回憶使他的眼睛顯得痛苦而迷濛。「整日整夜我和她作戰,她堅持不肯離婚,我想回重慶,把一切經過向你坦
白,然後帶著你遠走他方,去重創一個世界。我想你會諒解我,會跟我走的。但我又存一個希望,想她總有一天會被我的冷漠所折服,就會同意離婚。這樣,我在兩種矛盾的心理中掙
扎,一忽兒想立即束裝回重慶,一忽兒又想繼續和她作戰,痛苦、煩惱到了極點,就酗酒買醉。好幾次,我在燈下提筆給你寫信,每次都無法寫下去,總覺得再寫些欺騙的話,還不如
馬上回重慶。可是,第二天,我又覺得,沒有那張離婚證書,我如何見你?我怎能對你說:『跟我走,我們不能結婚,請做我終身的情婦!』我不能!」
他用手支住額,痛苦的搖著頭,往事像一條鞭子,擊痛他每一根神經。「就這樣,一天天猶豫,蹉跎下去,最後,她同意離婚了,同意得那麼乾脆——我不知道你去過昆明,我也
不知道她對你說了些什麼,但我可以想像得出來——拋下家裡未滿月的嬰兒,懷著一張離婚證書,我沒有耽擱一分鐘,撲奔重慶,準備向你懺悔曾有過的欺騙——」
他長長的嘆口氣:「到了重慶,才知道短短三個月,世界早變了顏色。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存在了,愛情——夢想——及一切!」他把手從額上拿下來,淚光中,夢竹坐在燈
下的身子只是個模糊的影子。他淒然一笑,吐出了一口煙,惘惘然的說:「就是這樣,總之都過去了,我知道,我說也沒有用,你不會相信。」
夢竹深深的注視著何慕天,跟著何慕天的敘述,她似乎又回到了過去:小屋中絕望的等待,僕僕風塵的渝昆道上,那個自稱為「何太太」的女人,昆明街頭凜冽的寒風,以及那喝
醉了酒搖搖晃晃走過去的青年——是真的嗎?何慕天的敘述有幾分可信?那張半隱在煙霧中的臉龐清臞蒼白,那對閃著淚光的眼睛誠懇真摯——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唉!」何慕天再嘆口氣,滅掉了煙蒂。「小羅說:『她已經結了婚,生活得很平靜,你別再麻煩她了!』結了婚,生活得很平靜!我還有什麼話好說!朋友們唾棄你,深愛的人
已改嫁,嘉陵江邊景物全非!我只有離開,只有遠走,走到見不到任何熟人的地方去!嘉陵江捲走了我的離婚證書,捲走了我生平唯一一次驚心動魄的戀愛,也捲走了我一大部份的生
命——小過,我並不知道你已有了曉彤,如果我知道,我會不顧一切,不顧生命的爭取你!我會和楊明遠談判,會向你哀求——反正,我決不會讓你跟著楊明遠!但是,我不知道!」
夢竹咬緊嘴唇,何慕天的神色和聲調讓她顫慄,她又看到往日那個何慕天了!豪放、瀟灑、癡情——她說不出話來,心情激蕩而迷茫。是這樣的嗎?是這樣的嗎?看來往日並非不
可原諒!他!何慕天!就在她現在再望著他的時候,她仍可感到在胸中蠢動的那份深情,他對她依舊有往日的壓力和吸引力。不!這一切言語都只是他的花言巧語!只是在換取她的同
情!他又在故技重施!不!你不能信他!決不能信他!你以前被他欺騙得夠了,現在又要被他所欺騙!不!你一定要堅強,要認清面前這個人!你不再是十八、九歲的孩子!不!他是
個魔鬼,你決不能再受騙?!
「不!」她突然的仰起頭來:「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個字!」
何慕天的身子晃了晃,用手抓住窗欞,他竭力穩定自己。怎麼回事?自己會變得如此脆弱?取出了煙,他再燃上一支。對夢竹點了點頭,苦笑了一下。
「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他重複的說。「好吧,別談了,無論是怎麼回事,現在來談都已經晚了。我們還是回到原來的題目上去,怎樣?」
「原來的題目?」
「關於曉彤和如峰。」
「曉彤和如峰!」夢竹坐正了身子。「是的,我們該談談,曉彤是我的女兒,如峰是你的內侄!我管我的女兒,你管你的內侄——」
「你的意思是——」
「他們永不許來往!」夢竹斬釘截鐵的說。
「為什麼?」何慕天鎖緊了眉頭:「你可以恨我,似乎不必恨如峰!如峰沒有過失,曉彤也沒有!拆散他們,你怎麼忍心?」
「我必須拆散他們!」夢竹悶悶的說。
「為什麼?」
「因為——」夢竹猛的提高了聲音:「不願曉彤接近你!不願曉彤回到你的身邊!不願曉彤嫁給『何慕天的內侄』!」
何慕天的身子再度晃了晃,說:
「好,如果我避開呢?」
「避開?」夢竹猶疑的問。
「我把公司交給如峰,我離開,到日本去,或其他的地方去,假如去不成,就到臺中或臺南找一個清靜的地方住下。我不參與他們,不捲進他們的生活——」淚湧進了他的眼眶,
搖搖頭,他惻然而無奈的微笑了。「像你所期望的,我不接近曉彤,不收回曉彤,魏如峰也只是魏如峰,不是我的內侄。那麼,你是不是能同意了?」
夢竹不解的望著何慕天。
「你為什麼這樣迫切的希望他們結合?」
「因為——」何慕天虛弱的笑笑:「我希望曉彤快樂。我——愛她!」
夢竹一震,瞪視著何慕天,她忽然整個的迷茫了起來。這個男人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有一顆怎樣的心?她錯愕的、昏亂的、困惑的望著對方,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何慕天無力的抬起了眼睛,重複的問了一句:
「行了嗎?你同意了嗎?」
「你是說真的?」
「你以為我在說謊?我欺騙誰?目的又何在呢?你——總應該相信我一句吧!」
夢竹沉思了起來,時間在沉肅的空氣中迅速的消逝,咕咕叫鐘已數度報時。夢竹猛的跳了起來,幾點了?夜風正肆無忌憚的從窗口穿入,天際閃爍著幾點寒星。該回去了,那兒還
有一個未收拾的殘局!一個負氣出門的丈夫和心碎的女兒!凝視著何慕天,她慢慢的點點頭,慢慢的說:
「如果你誠心這麼做,我不反對!但是,你必須對曉彤的身世保密!」
「謝謝你,夢竹。」何慕天說,聲調是微顫的:「我會保密,你放心。你願意再坐一坐嗎?」
「不了,」夢竹說,聲音生硬而艱澀:「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夢竹走向了房門口,何慕天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望著夢竹的手放上了門柄,那是只瘦骨嶙峋、乾枯龜裂的手——一隻做過許許多多粗事的手——從她的手上把視線往上抬,觸目
所及,是她鬢邊的白髮,和眼角的皺紋。他突然感到腦中轟然一聲巨響,整個身子都搖搖欲倒,他的手迅速的落在門柄上,蓋上了夢竹的手背,握牢了門柄——連帶夢竹的手一起。
他衝口而出的喊:「夢竹!別走!」
夢竹陡的站住了,驚愕的回過頭來,她接觸到一對灼熱的眸子,聽到了一個男性的呼喚——用生命、及全部感情所作的呼喚——她的思想停頓,意識消逝,精神迷亂,剩下的是愕
然、茫然,和震撼全心的一陣天旋地轉。
她張開嘴,只吐得出斷續的兩個字:
「你?你!」
「夢竹——」何慕天怔怔的望著她,癡情之態一如當年!「離散這麼多年後,沒想到還能看見你!」他轉開了頭:「在你離開這屋子以前,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
他轉身走開,到了壁櫥前面,打開櫥門,又打開一口小箱子,從裡面取出一個精緻的,雕刻著小天使的木匣子。捧著這木匣子,他走回夢竹的身邊,輕聲的說:
「這裡面,是我多年來的秘密,這個小匣子,就是在我們最要好的那段時間,你都沒有看到過。沒想到,今天我還會看到你,不久之後,我又必須守住我對你的諾言,離開這兒到
別處去。以後,什麼時候能再見,就更不得而知了。所以,在你走以前,把這個拿去吧。」
夢竹愣愣的接過了匣子,望著何慕天說:
「我可以打開嗎?」
何慕天點點頭。
夢竹開開了匣子。她看到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包括一條緞帶,一條碎花的麻紗小手帕,一個她以前用壞了的小別針,一朵髮飾的小珠花,一張紙片,上面潦草的塗抹著一闋詞:「春漠漠,香雲吹斷紅文幕,紅文幕,一簾殘夢
,任他飄泊!輕狂不奈東風惡,蜂黃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滿池萍水,夕陽樓閣!」
夢竹慢慢的抬起頭來,呆呆的望著何慕天。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她覺得自己已經渙散、消滅、而不知身之所在。她眼前只浮著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每一
片,每一點,每一絲——上面記載著些什麼?盛滿了些什麼?——她覺得那個小匣子越變越重,越變越沉,她幾乎無力於再舉起它。而她的目光也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看不清楚——淚
把一切都掩蓋,把一切都淹沒——心中充塞得太滿太多,像個貧無立錐之地的人,突然發現自己竟是個富豪,在倉卒慌亂之餘,已分不清快樂或悲哀,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淚珠滑
下面頰,視線有一剎那的清晰,那個男人站在那兒!她張開嘴,吐出了今晚第一次充滿真情的呼喚:
「慕天!」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7:00
【第二十九章】
曉彤在迷迷濛濛中做著惡夢,媽媽的眼淚,爸爸嚴厲的聲調,魏如峰的懇求——。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她抱住枕頭,在睡夢中啜泣囈語,再翻一個身,爸爸、媽媽、魏如峰的臉仍
然交替著出現——爭執、祈求、說服、哭泣——總是那一套,壓迫得她出不了氣,像在個深淵中作無盡的掙扎——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輕輕的搖撼她,同時,有個聲音在她耳畔喊著
:「姐!姐!」
她搖搖頭,揉揉眼睛,醒了。一時間有些恍恍惚惚,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屋子裡的檯燈亮著,窗外是一團漆黑。從床上坐起來,她看到自己還穿著制服,枕上淚痕猶新。曉白正
坐在她的床沿上,輕輕的叫著她。
「什麼事?」她神志不清的問:「你為什麼不睡覺?現在幾點鐘了?」
「半夜兩點鐘。」曉白說。
「那——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問你,媽媽爸爸到哪裡去了?」曉白問:「我回到家裡,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在?他們呢?」
「他們?」曉彤困惑的說:「他們都不在?」
「是嘛,到哪裡去了?」
曉彤再搖了搖頭,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睛是酸澀腫脹的,四肢棉軟無力。是怎麼回事?她在記憶中搜索,於是,她想起了。爸爸和媽媽的爭吵,爸爸出門,媽媽打了她,然後是勸
解和說服——她跑進房裡,躺在床上哭。底下的事就不知道了,她一定是就這樣睡著了。媽媽什麼時候出去的?爸爸難道一直沒有回來?她皺皺眉,曉白也出去過的嗎?半夜兩點鐘!
真的,這是怎麼回事?
「你什麼時候出去的?」她問曉白。
「就在你跟媽媽都哭成一團的時候。」曉白嘟著嘴說。
「我不知道媽媽什麼時候出去的?我睡著了。」曉彤說:「或者媽媽是出去找爸爸去了。」
「找到這麼晚?」曉白說:「媽媽爸爸都從沒有這麼晚還在外面過,這兩天家裡是怎麼了?」
「你呢?」曉彤問:「你也剛剛才回來嗎?」
曉白聳聳肩,沒有說話。
曉彤看了曉白一眼,後者的神情似乎不大妙,緊鎖著那兩道濃眉,微微的噘著嘴,亮晶晶的眼睛裡閃爍著憤懣和不快,好像有什麼事觸動了他那份英雄氣,在為誰打抱不平似的。
仰了仰下巴,他用一種義憤填膺,而又俠情滿腹的聲調說:
「姐,你放心,有誰敢欺侮你,我絕不饒了他!」
曉彤愣了愣,這是從什麼地方跑出來的一句話?這與他的晚回家又有什麼關係?看樣子,這兩天是多事之秋!每個人都大異常態,她錯愕的問:「你在說什麼?有誰要欺侮我?」
「你別忙,姐,」曉白拍了拍胸脯,瞪著對大眼睛,憤憤的說:「現在我還沒有拿到證據,我不願意冤枉好人,假若有證據落到我手上,你看吧,管他是什麼大老闆大董事長的什
麼人,我楊曉白不好好教訓他一頓才有鬼!別以為咱們好欺侮!我們十二條龍個個都是有名有姓的!論拳頭,論武力,看他敢和我們鬥!」
「曉白,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十二條龍是什麼玩意兒?」
「玩意兒?」曉白鼻子裡噴出一口氣:「太不雅聽了。我們十二兄弟,稱作十二條龍,你懂嗎?有一天,我只要說一聲,你看吧!他們個個都會為我出力!」
「為你出什麼力?」曉彤不解的問。
「打架呀!」
「打架?你要和誰打架?幹嘛和人打架呢?」
「誰欺侮我們,我就打誰!」
「講了半天,到底有誰要欺侮我們?」
「現在還不到時候,我不能說。」曉白皺了皺眉:「等著看吧!反正,我只告訴你一句話,你可別太相信魏大哥!」
「魏如峰?」曉彤更加困惑了:「怎麼又和如峰有關呢?」
「哼!」曉白哼了聲:「你記住就是了,反正——哼!他要是好的話就沒事,他要是不安好心的話——走著瞧吧!」
曉彤望著曉白,對於曉白這些模模棱棱的話,她簡直一點頭緒都摸不著。用手拂了拂頭髮,她看了看桌上的小鬧鐘,快兩點半了,怎麼爸爸媽媽還一個都沒有回來?她的情緒那麼
亂,心中的問題那麼多,實在無心再來分析曉白賣關子似的談話,只輕描淡寫的說了句:
「你別一天到晚想打架,如峰不會對不起我的!」
「哼!」曉白重重的哼了一聲。「別說得太早!」
說完,他轉過身子,走到自己屋裡去了,明天還要上課,今天必須睡了。打了個哈欠,肚子裡一陣嘰哩咕嚕亂叫,他把頭再伸進曉彤的屋裡:「姐,家裡還有可吃的東西沒有?」
「我不知道!」曉彤說,站起身來,走進廚房裡,打開碗櫥,看看還有碗冷飯,用盤子扣著,就喊著說:「有點冷飯,要不要?」
「也行,只要能吃就行!」曉白鑽進了廚房。
「等一下。」曉彤說:「我幫你熱熱吧,半夜三更,吃了冷飯會瀉肚子,用點油炒炒吧,家裡連蛋都沒有了,要不然,可以炒一盤蛋炒飯!」
蛋炒飯!聽到這三個字,曉白肚子裡的叫聲更喧囂了,幾乎已經聞到了那股焦焦的炒蛋香。
曉彤走到爐子旁邊一看,不禁聳聳肩膀,對曉白無奈的攤了一下手。爐子,冷冰冰的,煤球早已熄滅了,媽媽竟忘記了接一個新煤球。無可奈何,她說:「用開水泡泡吧!放點醬
油味精,怎樣?」
「可以!」
曉彤調了一碗什麼醬油味精飯,又灑上點鯰油,曉白再倒了點胡椒進去,一嘗之下,居然美味無比!大大的咂了咂舌,他說:「姐,你也來一點,好吃得很!」
曉彤本不想吃,但看到曉白吃得那股津津有味的樣子,禁不住也有些饞了起來。本來嗎,晚飯等於沒有吃,回家又哭一場、鬧一場,現在兩點多鐘了,說什麼也該餓了。在小板凳
上坐了下來,用飯碗分了曉白半碗飯,姐弟二人居然吃得狼吞虎咽。
當夢竹回了家,悄悄的打開房門,無聲無息的穿過幾間空蕩蕩的房子,而停在廚房門口的時候,她所見到的就是那樣的一幅饕餮圖。曉白和曉彤,一個坐在廚房的臺階上,一個坐
在小板凳上,每人捧著碗醬油拌飯,津津有味的吃著。兩顆黑髮的頭顱向前湊在一起,兩張年輕的臉龐映在蒼白的燈光下。
夢竹站在那兒,被眼前這幅畫面所眩惑了,她的一雙兒女!從沒有一個時候,她覺得比這一刻更受感動。她的兩個孩子!兩個出色的孩子!誰家的兒女能比他們更親愛,更和諧,
更合作?可是——如果這家庭有任何的變化,一切還能圓滿維持嗎?她眨動著眼瞼,突然間淚霧迷濛了。
「哦,媽媽!」是曉彤先發現了廚房門口的母親,叫著說:「你到哪裡去了?」
曉白也拋下了他的空碗,回過頭來說:
「爸爸呢?」
爸爸呢?夢竹也有同一個問題。明遠怎麼還沒有回來?他到哪兒去了?會不會又像上次一樣去灌上一肚子酒?她看了看曉白和曉彤,帶著掩飾不住的疲乏,說:
「我不知道爸爸到哪裡去了。你們怎麼樣?還餓不餓?」
「已經飽慘了。」曉白說。
飽「慘」了?飽也會「慘」?孩子們的口頭語!她憐愛的望著曉白,一個好孩子,她常常對他不夠關懷。
「去睡吧,曉白。」她說:「明天還要上課呢!」
「O‧K!」曉白答應著,鑽進了屋裡,真的該睡了,眼睛已經在捉對兒打架了。往木板床上四仰八叉的一躺,鞋子還來不及脫,睡意已染上了眼瞼,閉上眼睛,打個哈欠。霜霜
的胳膊真可愛,嘴唇真豐滿——魏如峰,他敢欺騙曉彤,不揍癟他才怪——再打個哈欠,翻一個身,他睡著了。
曉彤把飯碗洗了,抬起頭來,母親還站在房門口望著她,眼睛是深思而迷亂的。媽媽怎麼了?她洗了手,走上榻榻米,問:「媽媽,你在想什麼?」
「曉彤,到我屋裡來,我有話和你說!」
又來了!又是老問題!曉彤知道。用牙齒輕咬著嘴唇,她一語不發的跟著夢竹走進了屋裡。夢竹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握著曉彤的手臂,讓她坐在自己的對面,對她仔細的打量著。
多美麗!多可愛!多純潔和無邪的孩子!那對眼睛,簡直就是何慕天的!她奇怪魏如峰會發現不到這個特點。好久一段時間後,她才慢悠悠的問:「曉彤,你真離不開如峰嗎?」
「媽媽!」曉彤低低的,祈求的喊。
「唉!」夢竹嘆了口氣:「那麼,曉彤,媽媽答應你了,你可以和他來往。」
「噢!媽媽!」曉彤倏的抬起頭來,驚喜交集,而又大出意外。「媽媽!真的?」她不信任的轉動著眼珠,懷疑的望著夢竹。
「是的,真的。」夢竹輕聲說。「以前我有許多誤會,現在都想通了,那是一個好青年,有志氣,也重感情。你可以跟他處得很好。我不反對你們了,曉彤,你可以不再煩惱了,
是不是?」
「噢,媽媽!噢!媽媽!噢,媽媽!」曉彤喊著,一下子用手勾住了夢竹的脖子,而把滿是淚痕的臉貼上了夢竹的臉,在夢竹的耳邊亂七八糟的喊著:「媽媽,你真好!媽媽,你
真好!你真好!」
「好了,」夢竹說:「現在,去好好的睡一覺吧!明天起來,精精神神的去上課,你還要考大學呢!現在,去吧!」
曉彤放開了夢竹,對母親又依依的望了一眼。然後,她把嘴唇湊向母親的面頰,輕輕的吻了一下,低低的說:
「媽媽,你也不再煩惱了,好嗎?」
夢竹怔了怔,接著就淒然微笑了。
「是的,我也不該煩惱了,多年沒有打開的結已經打開了,再煩什麼呢?只怕新的結要一重重的打上來,那麼,就一輩子也解不清楚了。好了,曉彤,你去睡吧!我要再好好的想
一想。」
「媽媽,」曉彤擔心的望著母親:「不要又想不通了!」
夢竹笑了。「傻孩子!」她憐愛的說:「去睡吧!記得關窗子,天涼了。」
曉彤走進了屋裡。
夢竹眼望著那兩扇紙門闔攏,就渾身倦怠的躺在床上。真的,該好好的想一想了,明遠為什麼還不回來?和何慕天的一番長談仍然在耳邊激蕩,過去的片片段段,分手後彼此的生
活,曉彤和如峰的問題——何慕天!她曾耗費了二分之一的生命來恨他,多無稽!當一段誤會解開後,會發現往日的魯莽和幼稚!假若那天不盲目的信從了那個女人的話,今日又是何
種局面?她瞠視著天花板,疲乏壓著她,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腦中的思想卻如野馬般奔馳著。
三點了,三點十分,三點二十——黎明就將來到,明遠到哪裡去了?為什麼還不回來?但願他不會出事!我要把一切和他談談!闔上眼睛,她不能再繼續思想,她必須休息一下。
倦意向她包圍、彌漫——
當她醒來的時候,早已紅日當窗,整個屋子裡安安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幾點了?她翻身起床,身上蓋著的棉被滑了下去,是誰為她蓋的棉被?明遠呢?還沒回來嗎?她坐正身子
,搖搖頭,想把那份昏昏噩噩混混沌沌的睡意搖走。桌上的鬧鐘指著九點!糟了!竟忘了給孩子們做早餐!
揚著聲音,她喊了聲:「曉彤!」沒有回答。她再喊:「曉白!」仍然沒有回答,他們已經起來了?上學去了?站起身來,桌子上壓著張小紙條,曉彤娟秀的字跡,清清爽爽的寫
著:
「好媽媽:早餐在紗罩子底下,稀飯是我燒的,底下燒焦了——煤球火滅了,所以我起了炭火。爸爸還沒有回家。
我和曉白上學去了。
祝媽媽
好睡!
曉彤於清晨」
夢竹放下了紙條,軟綿綿的在書桌前坐下。曉彤!那善解人意的孩子!她衡量不出自己能對她有多喜愛!多險!她差一點剝奪了這孩子的終身幸福和快樂!用手揉揉額角,腦子裡
仍然昏昏然,猛然間,她跳了起來,明遠呢?他從沒有通宵不回家過!像是回答她心中的疑問,門口一陣汽車喇叭響,接著,有人在重重的打著門。明遠出事了!她的心臟向地底沉下
去。迅速的跑下榻榻米,奔向大門口,她心驚肉跳的打開大門。門外,王孝城正吃力的把爛醉如泥的楊明遠從一輛計程車裡拖出來。
夢竹放下了心,長長的吁出一口氣:
「哦!他在你那兒!」她說,開大了房門,讓王孝城把楊明遠弄上榻榻米。
經過了一番吃力的連拖帶拉,王孝城和夢竹總算把明遠放上了床。明遠酒氣醺人,鼾聲大作,還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囈語和莫名其妙的咒罵。夢竹拉了一床棉被給他蓋上,奇怪的望
著王孝城說:「他怎麼會喝成這樣子?」
王孝城攤了攤手。「他半夜一點鐘跑到我那兒,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在我家發了半天酒瘋,說了許許多多醉話,又哭又唱,鬧了好久,快天亮的時候又大吐一場,才睡著了。我
怕你不放心,所以還是把他送回來。」
夢竹點點頭,請王孝城坐下,想倒茶,看看溫水瓶裡已經滴水俱無,只得作罷。
王孝城凝視著夢竹說:
「你別忙著招呼我,夢竹,我們還是談談的好。」
夢竹在書桌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一時間,覺得萬緒千頭,問題重重,所有的事情都糾纏混亂成了一團。不禁用手抹了抹臉,嘆了口氣說:「唉,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好,他以前滴
酒不沾,現在動不動就喝成這副樣子——唉,有問題,從不肯好好解決,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好!」她用手抵住額角,痛苦的搖著頭。
「夢竹,」王孝城沉吟的說:「你已經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的關係了,是嗎?」
夢竹把手從額上放下來,坦白的望著王孝城,毫不掩飾的說:「昨天晚上,我已見過了何慕天。」
「是嗎?」王孝城微微的吃了一驚,他困惑的看著夢竹,後者的神情那麼奇怪,沒有激動,沒有怨恨,沒有憤懣。所有的,是一份淡淡的無奈,和深深的哀愁。這份無奈和哀愁染
在她的眉梢眼角上,竟使她煥發出一種奇異的美麗。王孝城有些迷惘了。「你們談過了?」他問。
「談了很久——很久。」夢竹輕輕的說:「關於如峰和曉彤,也獲得了一個初步的結論——反正,他們現在也不可能結婚,曉彤還要考大學,我想,先讓他們繼續交往下去,至於
曉彤的身世——」她看了床上的明遠一眼,用更低的聲音說:「我們都認為保密比揭穿好得多。只怕明遠——」她嚥住了,呆呆的望著床上的明遠。
「夢竹,」王孝城懇切的說:「我想,你和何慕天一定談得很多很多,關於你們以往那一段,我也在前幾天和何慕天的一次長談裡,才完全瞭解真相。造化弄人,有的時候,許多
事都無法自己安排,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夢竹,我們也算是老朋友了,假若你不嫌我問得太坦白,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今後,你打算怎麼辦?」
「今後?」夢竹愣愣的問。
「是的,今後。你看,以前你和何慕天那一段誤會——我想,應該叫誤會吧——到現在,總算解除了。你和明遠,據我看來,婚姻的基礎並不穩固。是不是禁得起目前這個巨浪,
似乎大有問題,你自己到底有什麼決意沒有?夢竹,或者我問得太率直了——但是,說真的,我非常非常的關心你們。」
「我瞭解,」夢竹低聲說:「我完全瞭解你的意思。」她用一對哀愁無限的眼光望著王孝城。「孝城,以前沙坪壩的那些朋友們,現在風流雲散,知道我們以前那一段的人,也只
有你一個了。我想,你瞭解得比誰都清楚——」她頓了頓,再望向明遠:「跟著明遠,我什麼苦都吃過了,什麼罪都受過了,明遠為了我,也不能說不是犧牲了許多東西——將近二十
年的夫妻,共過患難,共過艱苦,到底不比尋常。雖然,我也承認,對於明遠,我從沒有一分狂熱的愛情,或者我根本沒有愛過他。但,我們一起把曉彤帶大,把一個破破爛爛的家庭
維持著,還——有一個共同的兒子。這份關係,並不是簡簡單單可以分割的,我對他的感情,也早變成一種單純的、責任性的、習慣性的感情。我不知道你懂不懂?」
王孝城無言的點了點頭。
「所以,」夢竹繼續說:「以大前提論,一個風雨飄搖中建立起來的家庭,決不能輕易讓它破碎。以情感論,我對明遠有一份負疚,更有一份感恩,拋開明遠,不是我所能做到的
。再以孩子來說,假若家庭破碎了,真相大白了,對他們是太大的打擊!所以,無論怎樣,我總是願意維持下去——只怕明遠的脾氣——你不知道,他常常是那樣的——那樣的——不
近人情。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王孝城眼光裡的夢竹,跟著她的敘述,變得越來越美麗。怎樣的一個女性!他曾以為,假若她和何慕天的誤會一旦解除,百分之八十她會回到何慕天的身邊去。有以往那麼強烈的
感情為基礎,有何慕天現在身分地位的引誘,再加上明遠對她的一份精神折磨——在在都可以迫使她轉向何慕天!但,她卻有如此強的意志力!一個意志力強而又感情豐富的人,應該
是世界上痛苦最多的人!
「我很知道明遠那一套。」王孝城說,深深的注視著夢竹。「可是,夢竹,我也很瞭解明遠,他愛你,他非常非常愛你。」
夢竹微微的震動了一下,抬起眼睛來,微帶詢問意味的望著王孝城。
「昨夜,」王孝城繼續說:「明遠喝得大醉來我家,他說了許許多多瘋話,但,也是他內心深處的話,他說你從沒有愛過他。」
夢竹又震動了一下。
「酒後見真情,夢竹,明遠雖然有許多缺點,但他愛你是我深知的。現在,他很痛苦,他嫉妒,不安,而又恐懼。他嫉妒何慕天,恐懼失去你,何況,他還有一份強烈的自卑感,
因為他不能給你更好的生活。他又有一份遭時不遇的感觸,覺得自己是個被埋沒的天才。這種種種種,就造成了他混亂的心理狀況,和挑剔苛求的毛病。不過,夢竹——」他更深的注
視著她:「我想一切都會慢慢好轉,只要你有決心挽救這個婚姻的逆潮。」
夢竹沉默的深思著。
王孝城站起身來。「我要回去了,家裡還有學生等著要上課。不管怎樣,夢竹,我很佩服你。」
夢竹抬起眼睛來。
「你是我生平遇到的最讓人傾服的女性,」王孝城低沉的說:「難怪有那麼多人會喜歡你,也難怪你要遭受比別人多的痛苦和折磨,因為你太不平凡。」他深吸了口氣:「好,夢
竹,再見。有什麼事找我好了。祝你能把一切問題迎刃而解。」
夢竹一語不發的把王孝城送到大門口,計程車還在門外等著。站在大門口,夢竹才輕輕的說了一句:
「謝謝你,孝城。」
「別謝我,」王孝城笑笑,咬了咬嘴唇:「總之,願你幸福,夢竹。」
夢竹的睫毛閃了閃,眼眶一陣發熱。目送王孝城的汽車開遠了,她才返身走回房間。上了榻榻米,停在明遠的床前面,她愣愣的望著明遠瘦削的臉龐,和那多日未刮鬍子的下巴。
「願你幸福!」幸福在哪兒?幸福真能屬於她嗎?從小到現在,她何曾抓住過幸福?
「夢竹——我們——離婚!」
床上的明遠突然清晰的吐出一句爆炸性的話,夢竹大吃一驚,對明遠仔細的看過去。他正翻了一個身,嘴裡喃喃的又不知在說些什麼,一條口涎從嘴角流出來,沾在鬍鬚上面。這
顯然是句囈語,夢竹摸著一把椅子,像個軟骨動物似的滑坐了下去。那不過是一句囈語!但是,卻仍然有著震動人心的力量!
「我們——離婚!」怎樣的一句話!將近二十年的夫妻關係已完全動搖。
「我們離婚!」這是明遠的願望,是嗎?何慕天的臉在嘉陵江水中浮現,在臺北小屋的榻榻米上浮現,在明遠的臉上浮現——昨夜,他也曾說過和王孝城類似的一句話:「我不敢
再夢想得到你,只期望彌補一些過失,貢獻一點力量——讓你幸福!無論你要我怎麼做,我都將遵從!」
「讓你幸福!」
「讓你幸福!」她瞪視著明遠嘴邊流下的口涎。幸福,幸福,幸福在哪裡?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7:25
【第三十章】
霜霜從沉睡中醒了過來,刺目的陽光正在床前閃爍著。敞開的窗子迎進一屋子的秋風,也迎進一屋子美好的、溫暖的太陽。她懶洋洋的瞇著眼睛,從睫毛下凝視著陽光所過之處,
那些灰塵所組成的千千萬萬閃光的小晶體。唔,秋天,有太陽的秋天,該是最美好的日子,不是嗎?她抬起手腕來,錶上的短針指著「十」字,長針已越過「二」字,已經十點多鐘了
,一場多長久的「昏睡」!昨晚回家時,有客人在爸爸屋裡,她也逃過了一番「說教」,客人,那會是誰?管他呢?無論如何,現在似乎應該起床了。但,起不起床,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需要上學校,不需要趕時間——什麼都不需要!
打了個哈欠,她又看到床頭櫃上那座小小的維納斯石膏像了,皺攏眉頭,她伸手過去,一下子抓住那石膏像,舉起來想砸碎它。但,接著又放了下來,對那石膏像搖搖頭,無力的
笑笑,自嘲似的自言自語了一句:
「砸碎它幹什麼?發神經!它又沒惹著你!」
翻身下床,站在梳妝檯前面,她仔細的觀察著自己,攏了攏亂七八糟的頭髮,揚了揚挺秀的眉毛,她嘆了口氣:
「好像總是缺少點什麼。」
她對自己說。真的,她總是缺少了點什麼,而她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換上一件紅色套頭毛衣,和一條黑色長褲,到浴室去梳洗了一番,攬鏡自照,還是不大對頭。就是缺少那麼點
東西,反正,她永遠不會像那個小石膏像。
整座房子都那樣安安靜靜的,好像個沒有生命的大墳墓!人呢?都到哪裡去了?推開何慕天的房間,她伸頭進去看了看,沒有一個人影!經過魏如峰的房門,她站住了,側耳傾聽
,裡面靜悄悄的毫無聲息。把手按在門柄上,想打開門看看,想想又算了。百分之八十,他也在公司裡。這不是個停留在家裡的時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工作,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在
做些什麼。只有她!好像被整個世界所遺棄了,那樣空空洞洞、迷迷茫茫、搖搖晃晃的度著每一個日子!
下了樓,走進飯廳,她忽然一愣。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魏如峰正坐在餐桌上,難道他會起床這麼晚?而又不去公司裡上班?看他那副吃相,他似乎已經餓了三天了。可是,那對眼
睛奕奕有神,而精神愉快。看到了她,他揚起頭來,高興的打著招呼。
「早呀!霜霜!」
霜霜聳聳肩,冷冰冰的說:
「你是在吃早飯?還是在吃午飯?」
「都可以。」魏如峰笑著說:「反正,這是兩天以來,唯一好好吃的一頓。」
霜霜銳利的看了魏如峰一眼。
「你似乎有什麼喜事?」
「喜事?」魏如峰怔了怔,接著就微笑了。
喜事!真的,這該算是最大的喜事了!一天雲霧,終算澄清,看到的又是藍天和陽光。一清早,曉彤的電話,把他從床上喚了起來,握著聽筒的時候,手發著顫,心發著抖,知道
必定是她打來的!一聲清清脆脆的「喂!」使他的心臟提陞到喉嚨口,心想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又有更壞的消息,但,她劈頭就是一句:
「媽媽答應了!」
「答應什麼了?」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還有什麼呢?」那軟軟的聲音中夾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和歡笑:「當然是我們的事嘛!」
兩秒鐘的思想停止,一剎那的呼吸緊閉,然後,像一針刺進了神經中樞般跳了起來,對著聽筒叫:
「喂!你在哪裡?」
「我正去學校,在街上的電話亭裡。」
「聽著!曉彤,你等我,我馬上要見你!」
「不行!我要遲到了!」
「就遲到這一天!」
「不行,」稚嫩的聲音中卻含著份固執的力量。「現在不行。如峰,你使我變成一個最壞的學生了,說真的,我並不太在乎考得上考不上大學,但是,我要對得起媽媽。」停頓了
一下,然後是輕輕的一句:「你懂嗎?如峰?你不會生氣吧?」
生氣?和曉彤生氣?那是不可思議的事!誰能和那樣一個小女孩生氣呢?聽著她的聲音,知道阻力突然消失——過份的狂喜和激動竟使他默默無言!他的沉默顯然使對方不安了。
「喂,如峰,如峰!你在聽我嗎?」
「是的。」
「你——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
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說話?心中脹滿了那麼多的感情和激動,應該從何說起?對著黑色的聽筒,他看到的是曉彤白皙的臉龐,和盈盈然流轉著柔情的眼睛。真的,他竟無法說
話!
對方似乎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用下決心的、委曲求全的聲調說:「好吧,如峰,依你吧。我在火車站,你馬上來好了。」
噢!曉彤!那善解人意的小東西!他心中一陣激蕩,眼眶竟沒來由的發熱了。對著聽筒,他低低的、柔和的、而又帶著掩飾不住的衝動和熱情說:
「哦,不,曉彤。你去上學吧,我知道你不願意遲到。可是,放學之後我去接你,好不好?給我一點點時間。」
「那——好吧,如峰,別到校門口來,太惹人注目了,還是在鈴蘭等我,放學之後我自己去,你別來接。」
「幾點鐘?」
「五點。」
「好的,那麼,準時一點。」
「就這樣吧,再見,如峰。」
「等一等,」他急忙喊:「還有一句話。」
「什麼?」曉彤問。
他望著聽筒發呆,好半天沒開口。
對方急了,一連串的問:「什麼話?快一點說嘛!我真的要遲到了。」
他把嘴湊在聽筒上,低聲的、重複的、狂熱的說: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霜霜凝視著魏如峰,她可以猜到他在想些什麼,那個女孩子!那顆小星星!她不由自主的哼了一聲,魏如峰微微一驚,醒悟了過來。抬起眼睛,他對霜霜笑了笑:
「喜事?或者是你有喜事吧!」
「我有喜事!」霜霜嗤之以鼻:「除非你指的是被開除的事,能夠不上學校,不聽那些鬼功課,不見那些讓人頭痛的老師,你稱之為喜事,也未為不可!」
「霜霜,」魏如峰深思的望著她:「去念補習班,明年以同等學歷考大學,如何?」
「沒那個興趣!」霜霜習慣性的聳聳肩,從阿金手上接過她的早餐,慢慢的給麵包抹著牛油,一面揚起睫毛來看了魏如峰一眼:「你是在關心我嗎?表哥?」
「我從沒有不關心過你,是不是?」魏如峰問。
「是嗎?」霜霜似笑非笑的反問。
「我知道你許多事情——」
「例如?」
「例如你現在和一個小太保過從很密!」
「小太保?」霜霜咬了一半的麵包舉在半空中,瞪大眼睛盯著魏如峰,接著,就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問:「你知道那個小太保是誰嗎?」
「我怎麼知道!」魏如峰說:「我是聽別人傳說的,說那是個什麼幫裡的——反正參加了太保組織的。霜霜,」他注視著她,溫和的說:「別玩火,那些小流氓,整天不務正業打
架生事,你還是少接近為妙!」
「哼!」霜霜突然的冒了火,氣沖沖的說:「難得你這麼關心我,你是真關心呢?還是假關心?嗯?小太保!你叫他小太保嗎?他比你可愛,你知道嗎?他能為我出生入死,他敢
做敢為,他天不怕地不怕!」她瞇起了眼睛,曉白那副傻呵呵的樣子又浮在她的眼前。翹起嘴,她也不懂為什麼要為曉白說話:「總之,他比你強!」
魏如峰笑了。「那麼,霜霜,我該恭喜你了,你似乎是在戀愛了!」
「戀愛!」霜霜猛的抬起頭來,惡狠狠的盯著魏如峰,你是什麼意思?諷刺人嗎?戀愛!和誰戀愛呢?你明知道!你還要說這些風涼話!魏如峰!我恨你!霜霜咬牙切齒的瞇著眼
睛,一語不發的把牛奶一口氣灌進肚子裡。別神氣吧,你心裡只有那顆小星星,你就能保險她會一直愛著你嗎?你等著看吧!
魏如峰結束了他的早餐,站起身來,他把一隻手壓在霜霜的肩膀上。心平氣和的說:
「霜霜,我一直像有許多話要和你談,但是最近情緒太亂,又始終沒有機會。我希望,過一兩天,大家的心情都平靜些的時候,我能夠好好的和你談談。霜霜,總之一句話,我時
時刻刻都在想著你,關心著你,你聰明、美麗、熱情,有許許多多的優點,所以,千萬別自暴自棄。珍惜你自己,霜霜,但願你能幸福快樂。」他注視著她的眼睛:「你慢慢的會發現
,世界很大,不像你所看到的那麼狹窄。霜霜,快樂起來!」
霜霜的大眼睛仍然瞪得圓圓的,一瞬也不瞬的盯在魏如峰的臉上。魏如峰誠懇的語氣使她心酸,而心酸中又混合了更多的失意和心痛。咬緊嘴唇,她毅然的擺了一下頭,似乎想擺
脫掉一些無形的羈絆。然後,她大聲的、傲然的,像和誰賭氣似的說:「你錯了!表哥!我快樂得很!你怎麼知道我不快樂?」
魏如峰搖了搖頭,嘆口氣,說:
「假若你真能快樂,當然是最好的事。好了,我要到公司裡去了。再見!霜霜。」
「等一等。」霜霜喊:「爸爸呢?」
「大概是到公司裡去了。」
「車子也駕走了嗎?」
「我想是的吧!」
「老劉幫他開車的嗎?」
「不,他自己開的車。」
「昨晚的客人是誰?」
魏如峰望著霜霜,昨晚的客人是誰?他有同樣的疑問,昨晚他回來的時候,何慕天屋裡的客人還沒有走,他甚至於不知道那客人是什麼時候走的。今晨,阿金神神秘秘的告訴他,
老爺昨晚帶回來一位女客!一位女客,藍布旗袍,梳著舊式的髮髻,皮膚白皙——而今天早晨,曉彤就打電話來說,她母親不再反對他們了。這種種跡象,所指示的只有一個可能性,
那位女客不是別人,而是曉彤的母親!她和何慕天一定經過了一番長談,而取得了協議,誤會、仇恨,是不是都已解除?這之間到底有怎樣一段曲折的恩怨?——可是,別管它吧!這
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與曉彤之間的問題已經解決!
「哦,」他說:「我也不知道!」
霜霜注視著向門口走去的魏如峰,把抹牛油的刀子在桌子上亂劃,說:「唔,聽說——你那顆小星星的家裡不贊成你,有此一說嗎?」
魏如峰迅速的轉過頭來。
「你的情報好像很快嘛!」
「對不對呢?」
「不錯。但這是過去的情報了,現在,已經沒事了。」他笑笑。「再見,霜霜,今天你沒車子,趁此機會,也在家裡休息休息吧!」
霜霜目送魏如峰走出門去,再傾聽摩托車發動和馳遠,她一直沉思著靠在飯桌上,一動也不動。等到車聲再也聽不見了,她才茫然的離開飯桌,一步一步的走向客廳,又一步一步
的跨上樓梯。長廊上空無一人,整個屋子像死般的沉寂。她聽著自己的足音,數著自己的腳步,然後,她停在魏如峰的門前。推開房門,她走了進去。站在魏如峰的書桌前面,她打開
了抽屜,細心的搜尋起來。
曉彤剛剛和顧德美說了再見,一個男孩子就直衝到她面前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驚,差點失聲尖叫,這才看清楚,原來是曉白!她喘了口氣,埋怨的說:
「你這是幹什麼?又來嚇唬人了!」
「姐,跟我來,我有話和你講。」
「什麼事?等我回家講不好嗎?幹嘛跑到學校門口來?你長得那麼高,同學一定會把你當成我的男朋友!」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曉白說。
「可是,我現在和如峰——還有個約會。」曉彤吞吞吐吐的說:「你有什麼事,晚上再講好不好?是不是你的小兄弟又和人打架了?」
「不是,是關於你的事!」
「我的事?」曉彤詫異的問。
「就是那個姓魏的事情!」
「怎麼回事?」曉彤是更加糊塗了。
曉白拉著她,兩個人併排向路邊走,走了一段,人比較少一些了,曉白才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包東西,遞給曉彤說:
「你打開看看!」
「現在嗎?」
「是的。」
曉彤狐疑的看著曉白,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打開了那個紙包,她看到了一疊粉紅色的信箋,和三張四吋大的照片!她詫異的拿起表面的一張,那是個女性的半身照!高高
的頭髮,畫得濃郁而誘惑的眉毛,一對充滿媚力的眼睛,戴著副閃亮的耳環和項鍊,臉上掛著個冶艷的笑容——她愕然的說:「這是什麼?」
「你看看背面!」曉白說。
曉彤翻過那張照片的背面,她看到這樣幾行女性的字跡:
「給如峰:
別忘了那些濃情蜜意的夜晚,更別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
杜妮」
有好幾秒鐘,曉彤注視著這幾行字,根本就完全莫名其妙。在她簡單而真純的思想裡,實在無法把照片上的女性、字句,和魏如峰聯想在一起。錯愕了好一會,她才突然間明白這
之中的關聯了。再看看照片的正面,又看看照片的背面,然後迅速的翻過這一張,上面又是同一個女性的全身照,薄薄的衣衫,媚人的身段——照片的背面依然寫著幾行字:
「給如峰:
我屬於你,每一分,每一寸。
杜妮」
略過這些照片,她用發顫的手打開一張信箋,站在路邊,慌亂的捕捉著信箋上的句子:
「如峰:
一星期沒見到你了,為什麼?你不來,夜變得那麼漫長,獨擁寒衾,教我怎能成眠?——」
曉彤一把握緊這些亂七八糟的信箋和照片,抬起一對受驚而恐怖的眸子,直視著曉白。失去血色的嘴唇在顫抖著,那烏黑的瞳孔中閃爍著疑懼和駭然的光。嘴唇抖動了半天,才迸
發似的對曉白嚷了起來:
「你從什麼地方找來這些可怕的東西!你把它拿回去!我不要看,我根本不要看!這是可怕的!可怕的!可怕的!」
曉白握住了曉彤的手臂,把她向路邊拉了一些。曉彤的神情使他張皇失措,他沒料到這些東西會如此嚴重的驚嚇了曉彤。喃喃的,吞吞吐吐的,他說:
「你不要——這樣急。那個姓魏的——我總有一天要教訓他!」
「可是,這個——這個——這個女人是誰?」曉彤對那照片再匆匆的瞥了一眼,像接觸到一條眼鏡蛇似的立刻轉開了頭,口齒不清的問。
「是——一個交際花。」
「交際花?」曉彤打了個寒戰,本能的抗拒著面前的事實。帶著幾分神經質的緊張,她叫著說:「不!這是假的!這是騙人的!這是可怕的!我不要信它!我根本不信它!你把它
都拿走!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這是真的,」曉白挺了挺胸,正義凜然的說:「我不會騙你!這都是真的,那個姓魏的不是好人,我本來也不相信,看了這些東西才知道!姐,你不要再受他的騙了!」
「但是,」曉彤含著眼淚喊:「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你以為這些信件和照片是我造出來的嗎?」曉白說:「姐,我聽了好多關於魏如峰的事,他們說他是歡場中的浪子,他的女朋友還不止這一個,還有好多好多,都是舞女和交際
花——如果你要的話,明天我可能還會找到一些東西來證明——」
「不!」曉彤狂叫了一聲。轉身掙脫了曉白,跳上一輛三輪車。
曉白追上來喊:「姐,你到哪裡去?」
「去問他!」曉彤喊。對車夫急匆匆的說:「鈴蘭咖啡館!快!」
在鈴蘭門口,曉彤跳下了車子,把口袋裡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也不管數目是多少,一股腦的塞給了車夫。就推開玻璃門,直衝了進去。
魏如峰坐在他們的老位子上,正用手支著頤,期待的瞪視著門口。曉彤的出現,顯然使他精神大振,坐正了身子,他抬起頭來,對曉彤展開了一個歡快的笑容:「你猜我等了你多
久?一小時又二十五分三十八秒!我早來了半小時,又——」他停住了,愕然的說:「你怎麼了?曉彤?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什麼?」
曉彤站在魏如峰的桌前,小小的身子緊貼著那張桌子,火般燒灼著的大眼睛直直的瞪視著魏如峰,她的膝蓋在發抖,使那不勝負荷的桌子也跟著搖動,咖啡杯碰著碟子叮噹作響。
她的臉色白得像紙,眼珠卻又黑又亮。
魏如峰吃驚了:
「曉彤,你到底怎麼了?坐下來好不好?」
曉彤沒有坐,依然佇立在那兒,依然瞪視著他。魏如峰,歡場中的浪子,交際花,舞女,杜妮——這是真的嗎?這是可能的嗎?他!歡場中的浪子!她盯著他,無法說話。
「曉彤,」魏如峰審視著她的臉,試著去拉她的手:「有什麼事,坐下來慢慢談,怎麼樣?」
「別碰我!」曉彤像觸電般叫了起來,聲音喑啞而憤怒:「把你的手拿開!」
「曉——彤?」魏如峰疑惑而驚愕的凝視著她。「你——這是——」
曉彤揚起手來,一疊信箋和照片散落在桌面上。她的手碰翻了杯子,咖啡潑了出來,濃濃的液汁浸濕了粉紅色的信箋,杜妮的臉迅速的被咖啡染成了紅褐色。
魏如峰怔住了,就是天地突然在他眼前爆裂也不會引起比這個更大的震驚。他的心跳停止,呼吸迫促,腦中的血液一下子全然凝住。呆呆的面對著桌上那些東西,他瞠目結舌,不
知身之所在。曉彤的身子俯向了他,她的聲音像電殛般向他射來:
「告訴我,這些是不是真的?」
魏如峰喉中乾燥而枯澀,望著那四散溢開的咖啡液汁,他的腦子如同被漿糊封住,絲毫都無法運用思想。
曉彤的聲音又響了,這次已經夾雜著過多的憤怒和迫切:
「你告訴我,這些是不是真的?這個杜妮是什麼人?你告訴我!」
魏如峰慢慢的把眼睛從那堆信件和照片上移到曉彤的臉上,後者那種強烈的、急切的神情更加震撼了他。他用手抹了一下臉,逐漸回復的意識使他明白了一些自己正面對著的現實
。
曉彤又開始說話了,聲音裡竟糅和了祈求和淒楚:
「如峰,你說話,你告訴我,這個杜妮是什麼人?」
「是——是——」魏如峰潤了潤嘴唇,機械化而下意識的回答:「是——一個交際花。」
「那麼,這些都是真的了?」曉彤沉痛的望著他。
「是——是——」他無法撒謊,也無法遁避。「是——真的。」
曉彤凝視了他大約十秒鐘。這十秒鐘內,仿佛天地萬物都已靜止,整個世界上沒有絲毫聲響。然後,曉彤驟然的轉過了身子,她的書包碰到了桌角,杯子跌碎在地下,砰然的聲音
震動整個咖啡廳,也震醒了魏如峰。他跳了起來,在昏亂的視線中,看到的是曉彤絕望的眼睛,和那如箭離弦般狂奔出去的小小的身子。他大叫了一聲:
「曉彤!」一面向門口追了過去。侍者拉住了他的衣服,他急躁的摔脫了她,掏出一疊鈔票扔在桌上。等他竄出了鈴蘭的玻璃門,曉彤的身子已奔過了對街,他也追了過去,同時
大聲的嚷著:「曉彤!你聽我!曉彤!」
曉彤跑得更急更快,他也追得更急更快,在街的轉角上,他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不管是在眾目昭彰的大街上,他死死的拉住她不放,一面喘息的說:
「曉彤,你聽我,那是認識你以前,那是另一個我,一個已經死掉了的我!曉彤,你必須瞭解,你——」
曉彤奮力的掙脫了他,她的眼神狂亂,而臉上淚水縱橫。啞著嗓子,她一迭連聲的、不知所云的喊:
「這是殘忍的!可怕的!我不要再見你!我不要再見你!我不要再見你!」
「曉彤!」魏如峰徒勞的叫:「曉彤——你聽我說!請你——」
「我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
曉彤叫著,擺脫了魏如峰,狂亂而不辨方向的往對街衝了過去。大馬路上汽車如織,這正是下班和放學的時間,計程車、三輪車、公共汽車在街道上忙碌的穿梭。曉彤衝進了車群
中,完全不顧車子,盲目的奔跑。一輛小汽車對她飛馳而來,魏如峰狂叫了一聲:
「曉彤!」
小汽車煞住了,曉彤呆呆的停在路當中,汽車司機從車窗內伸出頭來,長喘一口氣說:
「小姐,命不值錢哦!」
魏如峰閉了閉眼睛,頭暈目眩。等他再睜開眼睛,曉彤已經離開路當中,走到對面去了。他本能的也穿過街道急急的追上前去,他不能讓曉彤這樣走掉!不能讓她懷著一顆破碎的
心離開!他必須向她解釋!在人行道上,他再度的追上了她。
「曉彤,」他祈求的喊:「曉彤,曉彤!給我幾分鐘的時間,讓我說幾句話。以後你就是再不理我,我也心甘情願,只請你現在給我幾分鐘時間!」
「不!」曉彤掙扎著:「放開我!讓我走!」
「曉彤!」他哀求。
「放開我!」曉彤站住,不再掙扎,淚水沿著她的面頰滾落下來,她哭著低聲說:「放開我!放開我!」
一個人影從路角竄了出來,一隻手壓在魏如峰的手腕上。是曉白!他昂然挺立在那兒,挑著濃眉,瞪著怒目,沉著聲音說:「魏如峰!放開我姐姐!」
「曉白!」魏如峰錯愕的說:「是你?」
「是的,」曉白傲然的說:「是我!我告訴你,姓魏的!你再糾纏我姐姐,你就當心!現在,請你放開她!」
「曉白,」魏如峰愣了愣:「你為什麼這樣子?我們不是一直很友好嗎?」
「友好?」曉白憤憤的說:「鬼才和你友好!你別以為我們姓楊的是好欺侮的!」他一下子揮開了魏如峰抓著曉彤的手,大聲說:「我警告你,你再惹我姐姐,我就要給你點顏色
看!」
「曉白——」
「你別曉白曉白的,曉白的名字不是你叫的!」曉白說,掉頭轉向曉彤:「姐姐,我們走!別理他!」
魏如峰呆呆的站著,目送曉白用胳膊圍繞著曉彤的肩,像個保護神似的護著她向前走去。他想再追過去,但,路人已經在對他們注目了,遠遠的一個交通警察正用懷疑的眼光向這
邊巡視著。他站著不動,望著那姐弟二人的影子消失,心底猝然的痛楚了起來。
「為什麼?」他茫然的自問:「為什麼突然會發生這些事?」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7:51
【第三十一章】
太陽光越過了梳妝檯,越過了破舊的榻榻米,越過了床欄,投射在發黃的紙門上了。夢竹坐在明遠的床邊,下意識的看了看表,十點多了,明遠依然酒醉未醒,需不需要打個電話
到他辦公室去給他請一天假?可是,她渾身無力,倦怠得懶於走到巷口的電話亭去。讓它去吧!她現在什麼都不管,只希望有一個清靜的,可以逃避一切的地方,去靜靜的藏起來。除
了藏起自己,還要藏起那份討厭的、工作不休的「思想」。
明遠在床上翻身、呻吟、不安的欠伸著身子。夢竹走到廚房去,弄了一條冷毛巾來,敷在明遠的額上。驟然而來的清涼感使他退縮了一下,接著,就吃力的睜開了紅絲遍佈的眼睛
。太陽光刺激了他,重新闔上眼瞼,他胸中焚燒欲裂,喉嚨乾燥難耐,模模糊糊的,他吐出了一個字:
「水。」
夢竹從冷開水瓶裡倒出一杯水來,托住明遠的頭,把水遞到他的唇邊。明遠如獲甘泉,一仰而盡。喝光了水,他才看清楚床邊的夢竹,搖了搖頭,他問:
「這是哪兒?」
「家裡。」夢竹說:「早上,孝城把你送回來的。怎樣?還要水嗎?」
明遠搖了搖頭,閉上眼睛說:
「幾點了?」
「十點二十分。我看今天不要去上班了,趁孩子不在家,我們也可以好好的談談。」
明遠睜開了眼睛,銳利的望著夢竹,酒意逐漸消失,意識也跟著回復。而一旦意識回復,所有亂麻似的問題和苦惱也接踵而來。他瞪視著夢竹,後者臉上有些什麼新的東西,那水
汪汪的眼睛看起來淒涼而美麗。從床上坐了起來,頭中仍然昏昏沉沉,靠在床欄杆上,他吸了口氣說:
「好吧!你有什麼意見?」
「我沒有什麼『意見』,」夢竹說:「不過,明遠,昨天晚上——」她猶豫的停住了。
「昨天晚上怎樣?」明遠蹙著眉問。
「昨天晚上——」夢竹囁嚅著。
「到底怎樣?」
「我——我——」她下決心的說了出來:「見到了何慕天。」
「哦?」明遠張大了眼睛,死死的盯著夢竹。「是嗎?」
「嗯。我們談了很久,也談得很多——」
「是嗎?」明遠再問,語氣是冷冷的,卻帶著些挑釁的味兒。
夢竹怯怯的看了楊明遠一眼。
「是這樣,明遠,」她儘量的把聲音放得柔和:「你昨天出去之後不久,他就找到了我們家,我和他出去談了談。關於過去的事,已經都過去了,我想,大家最好都不要再提,也
不要再管了——」
「哦?是嗎?」明遠把夢竹盯得更緊了。
「至於曉彤和如峰的事——」夢竹繼續說:「我們取得了一項協議,對於年輕一代的愛情,還是以不干涉為原則,何況曉彤和如峰確實是很合適的一對——」
「哦?是這樣的嗎?」明遠的語氣更冷了。「真不錯,你和他談上一個晚上,好像整個的觀念和看法就都有了轉變。看樣子,他的風采依舊,魔力也依舊,對嗎?」
「明遠!」夢竹勉力的克制著自己:「請你別這樣講話好不好?如果你不能冷靜的和我討論,一切問題都無法解決,我們又要吵架——而吵架、酗酒,對發生的事情都沒有幫助,
是不是?你能不能好好的談,不要冷嘲熱諷?」
「我不是儘量在『好好的談』嗎?」明遠沒好氣的說。
「那麼,你聽我把話說完,怎麼樣?」
「你說你的嘛,我又不是沒有聽!」
夢竹望著明遠,無奈的喘了口氣,說:
「是這樣,明遠,我和何慕天都認為對曉彤的身世,應該保密——」
「他已經知道了?」楊明遠問。
「是的。」夢竹輕輕的點了一下頭:「他很感激你——」
「哈哈!」明遠縱聲笑了起來:「感激我幫他帶大了女兒?還是感激我接收了他的棄——」
「明遠!」夢竹的臉色變得慘白:「你瘋了!」
「我瘋了?天知道是誰瘋了!」楊明遠厲聲的說:「我告訴你,夢竹,一切都在我預料之中。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找你,一定會和你有篇長談,然後一定再輕而易舉的攫取你的心!
你已經又被他收服了,是不是?你本來反對曉彤和如峰的事,現在你同意了。你本來仇視他,現在你原諒了。夢竹,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會說服你!關於過去,他也一定有一
篇很動人而值得原諒的故事,是嗎?」
「明遠,」夢竹忍耐的說:「不要再提過去了,好不好?我們只解決目前的問題,怎樣?」
「目前的問題!你說說看怎麼解決,讓曉彤嫁給魏如峰,你也可以常常到何家去看女兒,對不對?將來添了孫子,你可以和何慕天一塊兒含飴弄孫!哈哈!」他仰天大笑:「我楊
明遠多滑稽,吃上一輩子苦,為別人養老婆和孩子!」
「明遠!」夢竹喊:「我們還是別談吧!和你談話的結果,每次都是一樣:爭吵、嘔氣、毫無結論!」
「結論!」明遠冷笑著說:「我告訴你,夢竹,這件事的結論只有一樣:把曉彤送還給何慕天,我楊明遠算倒上十八輩子的霉!至於你呢,唔——我看,多半也是跟女兒一起過去
——」
「明遠,」夢竹竭力憋著氣:「這算你的提議,是不是?」
「你希望我這樣提議,是不是?」
「明遠,你沒良心!」
「我沒良心,你有良心!」明遠吼了起來:「夢竹,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又愛上了他!你希望擺脫我,不是嗎?他有沒有再向你求婚?嗯?他還是那麼漂亮,嗯?他比以前更有錢
了,嗯?去嫁他吧!沒有心的女人!去嫁他吧!去嫁他吧!去嫁他吧!」
「明遠!」
「我說,去嫁他!我不要你的軀殼!我不要你的憐憫和同情!也不要你的責任感!你的心在他那兒,你就滾到他身邊去!」楊明遠激動的大嚷,佈滿紅絲的眼睛中閃著惡狠狠的光
。他的頭向夢竹的臉俯近,撲鼻的酒氣對夢竹沖來:「你不必在我面前裝腔作勢,難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心,你愛他,你就滾到他身邊去!不必在我面前扮出一副受委屈的、被虐待的臭
樣子來!我楊明遠對得起你!」
「哦,」夢竹用手抱著頭:「天哪!我能怎麼做!」把手從頭上放了下來,她望著楊明遠,那滿臉鬍子,滿眼紅絲,滿身酒氣,咆哮不已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嗎?她搖了搖頭,
淚水在眼眶中彌漫:「明遠,」她顫聲說:「你別逼我!」
「你不許哭!」楊明遠嚷著說:「我討厭看到你流淚!你在我面前永遠是一副哭相!好像我怎麼欺侮了你似的!」
夢竹從床邊站了起來,淚水沿頰奔流,用手抹掉了頰上的淚,她渾身顫慄,語不成聲的說:
「好,好,我走開,我走開,我不惹你討厭!你叫我滾,我就滾!」從櫥裡取出了皮包,她向玄關衝去,淚水使她看不清眼前任何的東西,明遠依然在房中咆哮,她不知道他在喊
些什麼,也不想去明白,只想快快的逃開這個家,逃開這間屋子,逃開楊明遠!
走到了大門外面,她毫無目的對巷口走去。心中膨脹,腦中昏沉,眼前的景致完全模模糊糊。她仍然不能抑制自己的顫慄和喘息,到了巷口,一陣頭暈使她幾乎栽倒下去,她伸手
扶住停在巷口的一輛小汽車上,閉上眼睛,讓那陣頭暈慢慢消失。然後,她聽到一個低沉而激動的聲音:
「夢竹!」
她大吃一驚,睜開眼睛來,於是,她看到自己靠在一輛淺灰色的小汽車上,而車窗內,何慕天正從駕駛座上伸出頭來。她呻吟了一聲,四肢發軟,頭昏無力。車門迅速的開了,一
隻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的被帶進了車子,靠在座墊上,她把頭向後仰,再度閉上了眼睛,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做任何的事!只覺得自己像一堆四分五裂而拼不攏的
碎塊,整個的癱瘓了下來。
「夢竹,」何慕天的手握住了她的,那隻手大而溫暖,她感到顫慄漸消,頭暈也止。何慕天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輕的響著:「我一清早就來了,把車子停在這裡,我想或者你會出
來——我實在身不由主,我渴望再見你。我看到曉彤去上學,和一個大男孩子——那應該是你的兒子。我一直在等待你,我也看到了明遠,看到王孝城把他送回去,他們沒有發現我。
」他喘了口氣:「哦,夢竹!」
這聲呼喚使夢竹全身痙攣,而淚水迅速湧上。何慕天緊握了她的手一下,說:「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好不好?」
她無力的點點頭。車子立即開動了,她仰靠在座墊上,突然感到一種緊張後的鬆弛。風從車窗外吹了進來,涼涼的撲向她發熱的面頰。她不關心車子開向何處,不關心車窗外的世
界,不關心一切的一切!她疲倦了,疲倦到極點,而車子裡的小天地是溫暖而安全的。車子似乎開了很久很久,她幾乎要睡著了。然後,她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吹到臉上來的風
中有著清新的芬芳,她微微的張開眼睛,看到的是車窗外的綠色曠野和田園。遠離了都市的喧囂,看不到擁擠雜亂的建築,聽不到震耳欲聾的車聲人聲,她不禁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
,她掠了掠被風吹亂了的頭髮,望著窗外問: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
「海邊上。」
海邊上!她仿佛聽到了海潮的澎湃,看到了波濤的洶湧——海邊上,她有多久沒有到過海邊了!轉過頭去看看何慕天,剛好何慕天也回頭來望她,四目相接,天地俱失,車子差點
撞向了路邊的大樹。何慕天扶正方向盤,低低的說:
「你猜怎麼?夢竹?」
「怎麼?」
「我幾乎想讓車子撞毀。」
夢竹的心臟猛跳了一下,默默不語。何慕天也不再說話,只專心一致的開著車。海,逐漸的在望了,撲面的風已帶來海水的鹹味,藍色的天空飛掠著海鳥的影子,嵯峨的岩石向車
窗移近,喧囂的海浪掀騰呼叫——何慕天停下了車子,打開車門。
「下來走走吧!」
夢竹下了車,海風掀起了她的旗袍下襬。眼前是聳立的岩石,和一望無垠的大海。何慕天扶住她的手腕,走向了海邊。整個海岸都是褐色的石塊,有的平坦,有的直立。海浪在岩
石下呼嘯、洶湧。成千成萬的碎浪飛濺著,一層層的浪花此起彼伏的向前推進。夢竹靠在一塊岩石上,對海面瞭望,那無涯的視野,那海浪的高歌,那造物鬼斧神工所塑造的岩石——
這是自然,這是世界——不是她那煩惱的六席大的小房間!她凝望著,突然想哭了。
「這兒很安靜,也很美,是不?」何慕天在她身邊輕聲說:「夏天常有人來玩,這個季節,這兒是空無一人的。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它。」
一定會喜歡它!可不是嗎?她在岩石上坐了下來,頭靠在身後直立著的一塊岩石上,費力的和自己的眼淚掙扎。
「夢竹,」何慕天坐在她身邊,深深的凝視著她:「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吧!」
淚珠從她的睫毛上跌落,但是她笑了。一個淒涼而無奈的笑。
「我不想哭,」她說:「十八年來,任何一個日子,都充滿了眼淚,卻不允許我好好的哭一場,今天我可以哭了,但是,我不願意哭了。」
「為什麼?」
「我們不會有第二個『今天』!」
「夢竹,」何慕天的手蓋上了她的手背。「他刁難你嗎?他折磨你嗎?」
「他折磨我,」夢竹低低的說,像是自語:「也折磨他自己。」
「他怎麼說?」
「他叫我滾!」「夢竹!」何慕天喊,覺得自己被撕裂了。他抓住了夢竹的雙手,迫切的說:「我知道我不該說,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說,但是,夢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老天
使我們再度相逢,也該給我們一個好的結局!我愛了你那麼長久,那麼長久!」
夢竹默然不語,坐在那兒像一座小小的塑像。臉色是莊嚴而凝肅的,眼睛直視著前面翻翻滾滾的波濤。
「夢竹,」何慕天握緊了她:「昨晚你走後,我不能睡,過去的一切都在我腦中重演。夢竹,你不知道我愛你能有多深,多切,多狂!直到如今,我覺得失去你失去得太冤枉!我
盡了一切的力量,結果仍然失去你!老天待我們太殘忍,太不公平!夢竹,或者,這是冥冥中的定數,要我們再度相逢,否則,如峰怎麼偏偏會碰上曉彤?夢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
!現在向你求婚,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夢竹點了一下頭,機械化的說:「太晚了。」
「但是,他並不珍惜你!他並不愛護你!他刁難你又折磨你!」
「是我該受的。」夢竹幽幽的說。
何慕天顫慄了,夢竹那種忍辱負重、沉靜落寞的神態讓他心中絞痛,放開了夢竹,他用手支著額,低聲說:
「不是你該受的,有任何苦楚、折磨,都應該由我來擔承。」他抬頭凝視夢竹,懇切而祈求的說:「夢竹,告訴我,有辦法挽回嗎?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挽回?挽回什麼?」
「挽回以往的錯誤,」何慕天說:「重尋舊日的感情。可以嗎?還有這個機會嗎?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爭取。夢竹,雖然以往我不該瞞騙你,雖然我有許許多多的過
失,可是,我為了這一段感情,支付了我整個一生的幸福,你信我嗎?」
夢竹把眼光從海天深處移到何慕天的臉上,那是多麼坦白而真誠的一張臉!那深幽烏黑的眼睛一如往日!那脈脈癡情的神態宛若當年!她率直的回視著他,點了點頭:
「我相信。」
「有許多事還是你不知道的,」何慕天說:「回到重慶,人事全非,你已改嫁楊明遠,舊日的同學對我避而遠之,我坐在嘉陵江畔,看到的是你的笑靨和明眸,聽到的是你的呢喃
軟語,我真想就這樣撲進水裡去,永遠不要再見這個世界。接著,我離開重慶,跑了許許多多地方,酗酒、閑蕩、沉淪——那是你不可想像的一段生活——暗無天日的生活——」他頓
住,回憶使他的臉扭曲、變色。
夢竹情不自禁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說:「別提了。」
「是的,還是不提的好。」他苦笑了一下,「勝利後我戒了酒,到上海去亂闖,竟捲進了商業界。我從此不看詩詞,不搞文學,因為詩詞和文學裡都有你的影子。霜霜和如峰使我
面對一部份的現實,但,我再也沒有戀愛過。我這一生,只有一次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戀愛。十八年來,我飲著這杯戀愛的苦汁,倚賴一些片片段段的回憶為生。我記得每一件過去
的事,細微的,瑣碎的,零星的。記得你任何的小習慣和特徵。你不愛吃蛋和肉,愛吃魚和青菜,你喜歡在月夜裡念詩,雨地裡散步——你的頭髮底下,脖子後面有一顆小黑痣,右邊
的耳朵後面也有一粒。你要掩飾什麼的時候就打噴嚏——你常要撒一些小謊,撒完謊又臉紅——你喜歡裝睡著,然後從睫毛底下去偷看別人,那兩排長睫毛就像扇子般扇呀扇的——噢
,夢竹!我記得一切一切!十八年來,我就沉溺在這些記憶裡,度過了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哦,夢竹,十八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時間!那麼漫長——」
「別說了!」夢竹閃動著淚光瑩然的眼睛說。海浪在翻騰,波濤在洶湧,她心中的海浪和波濤也在起伏不已。往事的一點一滴都逐漸滲進了她的腦子,那些歲月,甜蜜的、辛酸的
、混合了淚與笑的,再也找不回來的——都又出現在她的眼前,帶著炫麗的色彩,誘惑的閃熠著。
「夢竹,我們補償明遠的損失,」何慕天懇切的說:「儘量的補償他。然後,你回來吧,回到我身邊來——我們還可以有許許多多年,追尋我們以前斷掉了的夢。夢竹,好嗎?你
回答我一句,我們可以和明遠談判。」
夢竹瞪視著海面,一隻海鷗正掠水而過,翅膀上盛滿了太陽光。何慕天的話把她引進一個幻境中,而使她心念飛馳了。
「夢竹,行嗎?你答應我,我們再共同創造一個未來!一切美的、好的、詩一般的、夢一般的、你以前所追尋的,都可以再找回來!夢竹,好嗎?你答應我——」何慕天的語氣越
來越迫切:「你答應我!夢竹!我那麼愛你,那麼愛你,那麼愛你!」
夢竹的眼睛煥發著光彩,未來的畫面在她眼前更加炫麗的閃熠。
「夢竹,你看!以前我的過失並不是完全不能饒恕的,是不是?我們再締造一個家。月夜裡,再一塊兒作詩填詞——你現在還作詩嗎?夢竹?」
「詩?」夢竹淒然一笑,慢慢的念:「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如今諸事皆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
「你不要再為柴米油鹽煩心,」何慕天重新握住她的手:「我要讓你過很舒適很舒適的生活,以補償你這些年來所受的苦。我們把泰安交給如峰和曉彤去管,我們在海邊造一棟小
別墅,什麼事都不做,只是享受這份生活!享受這份愛情!享受大自然和世界。我們再一塊兒釣魚,像以前在嘉陵江邊所做的,你的頭髮散了,讓我再來幫你編——早上,看海上的日
出;黃昏,看海上的落日。還有夜,有月亮的,沒有月亮的,都同樣美,同樣可愛——哦,夢竹,你別笑我四十幾歲的人,還在這兒說夢話,只要你有決心,我們可以把這些夢都變為
真實了,只要你有決心!夢竹,答應我吧,答應我吧。在和你重逢以前,我早已對『夢』絕瞭望,我早已認為這一生都已經完了,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光,不再有熱——可是,重新見
到你,一切的希望、夢想都又燃了起來!」他喘了口氣:「哦,夢竹!」
夢竹的眼睛更亮了,她的手指在何慕天的掌握中輕顫。
低低的,她說:「經過了這麼多年,你還要我?還愛我?我已經老醜——」
「夢竹!」何慕天跳了起來,狂熱的抓住夢竹的手臂,語無倫次的說:「你怎麼這樣講?你怎麼這樣講?你知道的,你那麼美,那麼好,再過一百年也是一樣。只是我配不上你,
十八年前配不上,十八年後更配不上!但是,你給我機會,讓我好好表現!為以前的事贖罪,為以後的生活做表率。哦,夢竹,我們會非常非常幸福,一定的!一定的!一定的!」他
停下來,凝視著她:「你已經原諒我了嗎?夢竹?」
「你知道的,」夢竹輕輕的說:「昨天晚上,我就已經原諒你了。」
「不再怪我?我讓你吃了這麼多年的苦,受了這麼多年的罪。」他癡癡的望著她。
她凝視他,慢慢的搖了搖頭。
「不怪你,只怪命運。」她說。
「可是,命運又把我們安排在一起了。」他說著,扳開她的手指,把臉埋在她的手掌中。
她感覺得到他的顫抖,和那熱熱的淚水浸在她的掌心上。他在流淚了!這成熟的、男性的眼淚!他渴求的聲音從她的掌心中飄了出來:「你是答應了,是嗎?夢竹?」
答應了!怎能不答應呢?這男人仍然那樣的吸引她,比十八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所勾出的畫面又那麼美,那麼誘惑!十八年的苦應該結束了,十八年的罪應該結束了!所有的
青春都已磨損,她應該把握剩餘的歲月!但是——但是——明遠呢?明遠要她滾!明遠叫她回到他身邊去!明遠說討厭看到她的哭相!久久聽不到夢竹的答覆,何慕天慢慢的抬起頭來
,他看到一張煥發著奇異的光彩的臉龐,和一對朦朦朧隴罩著薄霧般的眼睛。一剎那間,他的心臟狂跳,熱情奔放,他又看到了昔日的夢竹!那徜徉於嘉陵江畔,滿身綴著詩與情的小
小的女孩!
他長長的喘了口氣,喊著說:
「夢竹!你答應了,是嗎?是嗎?」
夢竹點下了頭。
何慕天站起身來,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他不大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也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是誰,更不知道自己正停留在何方?然後,他張開手臂,夢竹投了進來,他的嘴唇顫抖的
從她的髮際掠過,面頰上擦過——饑渴的捕捉到她的嘴唇。海浪在岩石上拍擊著,喧囂著,奔騰著,澎湃著——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8:17
【第三十二章】
曉彤和曉白一起回到了家門口,用鑰匙開開了大門,院子裡堆滿了蒼茫的暮色,秋風正斜掃著滿地的落葉。屋子裡是暗沉沉的,連一點燈光都沒有。走進玄關,滿屋死樣的寂靜就
對他們撲面而來,聞不到飯香,聽不到炒菜的聲音,也看不見一個人影。反常的空氣使姐弟二人都本能的愣了一下,接著,曉白就揚著聲音喊:
「媽媽!」
沒有回答。曉白又喊:
「爸爸!」
也沒有回答。走上榻榻米,曉白打開幾間屋子的門,一一看過,就愕然的站住說:
「咦,奇怪,都不在家!」
曉彤還沒有從她的打擊裡恢復過來,頭中仍然昏昏沉沉,心裡也空空茫茫。家中不尋常的氣氛雖使她不安,但她沒有心神,也沒有精力去研究。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她讓書包從肩
上滑到地下,扭亮了桌上的檯燈,就一聲不響的跌坐在床沿上,愣愣的發起呆來。
曉白已跑進了廚房,轉了一圈,又退回到曉彤的屋裡,把兩手一攤說:「好了,爐子裡星火俱無,只有早上你燒焦的那鍋稀飯,就什麼都沒有了。媽媽也不在,爸爸也不在,這算
怎麼回事?」
曉彤抬起眼睛來,無意識的看了曉白一眼。曉白在對她嚷些什麼,她根本就不知道,她還陷在她那絕望而紊亂的思緒裡。魏如峰!她那樣信賴,那樣發狂般愛著的人,竟是一個流
連於歡場中的愛情騙子!杜妮、交際花、舞女——這太可怕,太殘忍了!愛情,愛情,她所倚賴的愛情竟是這樣一副面目!她的世界還有什麼呢?她的生命還剩下什麼呢?這太殘忍了
!太可怕了!她想不出別的詞句來,只反覆的在心裡念叨著:「太殘忍!太可怕!太殘忍!太可怕——」
同時,絕望的搖著她那小小的頭顱。
「喂!姐!」曉白搖了搖她的肩膀:「我們怎麼辦?晚上吃什麼?」
「嗯?」她心神恍惚的哼了一聲。
「媽媽爸爸都不在家,廚房裡沒有一點可吃的,我的肚子裡已經在唱空城計了——你說說看,有什麼辦法找點吃的沒有?」曉白重複的說。
「嗯?」曉彤又哼了一聲。
「你身上有錢嗎?我到巷口去買兩個麵包來!有沒有?兩塊錢就夠了!」
「嗯?」曉彤瞪視著她的弟弟。
「喂!姐,你是怎麼了?」曉白說:「我和你講了半天話,你聽到了沒有?你還在想那個姓魏的,是不是?姐,我告訴你,不要去想他了,這種流氓,想他幹什麼?以後不理他就
得了。他要是再敢來糾纏你,有我呢,怕什麼?他算老幾?」
曉彤繼續瞪著曉白,默然不語。曉白這幾句話她倒是聽進去了,但一絲一毫都搔不著她真正的癢處。
「不理他就得了!不要去想他了!」如果能有這麼簡單就好了。不想他!不想他!可是,怎能不想他呢?
「好了,好了,別那樣眼淚汪汪的了,」曉白魯魯莽莽的勸解著:「現在,還是先解決民生問題最要緊,你到底有錢沒有?」
「嗯?」
「怎麼你還是嗯呀嗯的!」曉白說:「我問你有錢沒有?」
「錢?」曉彤總算醒悟過來,摸了摸外套的口袋:「一毛錢都沒有。」她說。她的錢都給了三輪車夫了。
「那——怎麼辦?我身上也一毛錢都沒有,如果媽媽爸爸一直都不回來,我們要餓到幾點鐘去?」
曉彤又不說話了。她不關心吃飯的問題,事實上,她一點也不餓,她胸中是那樣淒苦悲愁和憤怒,實在沒有地方可以再容納食物了。
曉白卻像個熱鍋上的螞蟻,一忽兒到廚房裡去翻翻,一忽兒又到大門口去看看。最後,在她面前一站,說:「姐,我看媽媽爸爸一定出了什麼事。」
「怎麼會?」曉彤吃了一驚。
「他們這兩天一直在吵架。」
「我想——不會有什麼事的。」曉彤無精打采的說,又沉進了她的哀愁裡。
曉白百無聊賴的在室內踱了一圈,曉彤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使他不安,家中寂靜的空氣讓他更不安,而肚子裡的饑火又燒灼得那麼厲害,他在曉彤書桌前坐了幾分鐘,又猛的跳了
起來:「這樣吧,姐,你在家裡等媽媽爸爸,我出去找找那些兄弟們,弄點錢買東西吃去!如果我回來得早,給你帶兩個麵包來,怎樣?」
曉彤點點頭,對這一切,她完全無所謂,吃與不吃,又有什麼關係呢?生與死,又有什麼關係呢?在發現了魏如峰的秘密之後,什麼事情對她都無關緊要了。
曉白出去了。
曉彤聽著曉白走下玄關的腳步聲,聽著大門闔上的聲音,然後,一切都沉寂了。屋內,涼涼的空氣包圍著她,檯燈昏黃的光線暗淡的照射在寥落的房間裡。那麼寂靜,那麼落寞,
那麼蒼涼!她呆呆的坐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滑過去,她忽然抬起頭來,怎麼了?為什麼他們一個都不回家?站起身來,她搖搖晃晃的走進爸爸媽媽的房間,扭亮電燈,找尋家裡唯一的
那個破舊的鬧鐘。幾點了?鬧鐘在書桌上,她走過去,無力的坐進書桌前的藤椅裡,注視著那只鬧鐘。短針在「四」字上,長針在「一」字上,聽不到滴答的機械聲。拿起來搖搖,毫
無聲音,媽媽竟忘了給鐘上發條,早已停擺了!放下了鐘,她嘆口氣,要知道時間幹什麼呢?管它幾點鐘,與她又有什麼關係?
在桌邊靜靜的坐了一會兒,思想和意識由朦朧而轉為清晰,一旦意識清晰,杜妮那張充滿媚力的臉,和那披著輕紗的誘人的胴體就出現在她眼前,於是,心底的痛楚就頓時變得尖
銳化起來,等到這陣痛楚由心底掠過,她就又陷入朦朧和恍惚的境界裡。就這樣,她的思想和意識在清晰與朦朧的兩種境界裡游移。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就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然後
,桌面上有一樣東西吸引了她的視線,那是一個白色的信封!她下意識的拿起了那個信封,看了看封面上的字,接著,就困惑的搖了搖頭,再看看,這是什麼?用手揉揉眼睛,看清楚
了,那上面寫的是:
「李夢竹女士親展 楊明遠留」
這是怎麼回事?爸爸寫給媽媽的信!她的腦中更加模糊了。握在手上,那封信是厚厚的一疊!看了看封口,並沒有封上!帶著詫異和迷惑,她輕輕的抽出了信箋,並不十分明確的
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是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她攤開信紙,出於本能的看了下去。
她看了很久,越看越迷糊,越看越困惑,越看越不解。像是被帶進一個迷宮之中,她簡直分不清楚南北東西了。但是,接著,她心中大大一震。重新坐正了身子,她把檯燈移近,
翻開信紙的第一頁,開始集中自己的思想,聚精會神的從頭再讀。讀完了,她抬起頭來,眼睛蹬得大大的,望著面前那盞檯燈。這裡面所寫的事情是真的?不!完全不可能!她是發瘋
了,頭昏了,這一切都只是幻覺,根本就沒有什麼信!但是,信紙握在她的手中,燈光照在屋裡,她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桌子,熟悉的信箋和爸爸那熟悉的字跡!她抖抖索索的把信紙
鋪平在桌子上,像面對一個可怖的東西一般,把身子離得遠遠的去衡量那幾張信紙。然後,她深深的抽了一口冷氣,把身子移近,瞪大眼睛,再做第三次的閱讀。
經過了一連三次的「證實」,她開始有些明白這是真的了。把手指送到牙齒下去咬了咬,很痛!那麼,這不是做夢,不是幻境,不是神志恍惚中的錯覺!信在這兒,她的人也在這
兒!這一切都是真的了?靠在椅子裡,她像一具化石般僵住了,腦子裡紛紛亂亂,淒淒惶惶,迷迷糊糊,全充塞著同一個句子:「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
真的,這太可怕了!為什麼所有可怕的事情都集中在這一段時間內發生?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世界?怎樣一個天地?為什麼所有的「表面」之後都藏著那麼可怕的「真實」?她咬緊
嘴唇,心志完全混亂了。門口有汽車聲,有人說「再見」聲,有細語和叮囑之聲,車子又開走了。大門在響,是誰?她茫茫然的瞪著房門口,於是,她看到母親正帶著一份慵慵懶懶的
疲倦,和一對醉意盈盈的眼睛,若有所思的跨進門來。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夢竹看了曉彤一眼,母性突然使她警覺了,像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她錯愕的說:「怎麼?曉彤?只有你一個
人在家?」
曉彤瞪著夢竹,一語不發。
「曉白呢?爸爸呢?」夢竹問,皺了皺眉頭,家裡怎麼了?這氣氛不大對勁!「怎麼回事?你吃了晚飯沒有?」
曉彤仍然瞪著夢竹,嘴唇閉得緊緊的。
夢竹走到曉彤身邊,懷疑的望著她,這孩子看起來如此奇怪!那時平日柔和親切的眼睛現在竟流露出一種陌生的光,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母親,而是個素未謀面的人!夢竹
伸手按了按曉彤的額角,沒有熱度,那麼,她並非生病!
「怎麼了?曉彤?」她溫和的問:「和誰在生氣?還是——」她忽然打了個冷戰,心底冒出一股寒意:「你爸爸對你說了些什麼?」
曉彤定定的望著母親,慢慢的搖了搖頭,依舊保持著沉默,只用手指了指散在桌面上的信箋。
「這是什麼?」夢竹詫異的問。走過去把那些信箋收集起來,然後,她一眼看到了那個信封,頓時間,她全身的血液都冰冷了。「李夢竹女士親展,楊明遠留。」不用看信的內容
,她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一把抓住曉彤,她迫切的問:「你爸爸呢?他到哪裡去了?」
曉彤再搖搖頭。「我不知道。」她簡單而機械化的說。
夢竹拖過一張椅子坐下,打開信箋,她迫不及待的看了下去。信是這樣寫的:
「夢竹:
現在是中午十一點半,你已經離去快一小時了。這一小時中,我思考過,分析過,也平心靜氣的為過去作了一番總檢討。所以,當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激動,而是極端
的冷靜和平。兩天來,我像個困獸似的和自己掙扎,到現在,我才算是真正的想透徹了。我有許許多多心裡的話,以前沒有和你談過,以後也沒有機會再和你談了,現在,你願意聽聽
嗎?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你,在夫子祠到國泰戲院的路上,你穿著件白底碎花的旗袍,紮著兩條小辮子,閃爍著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帶著個盈盈淺笑——你使我那樣震動,那樣傾
心,就是那一瞬之間,我已經知道自己愛上了你!可是,你並不注意我,更不重視我。
那天晚上,以及接踵而來的許許多多日子裡,你眼睛裡都只有一個人:何慕天!在沙坪壩的時代,我承認自己是個自卑感很重的人,貧窮、孤獨、戰亂,和流浪造成我比較孤僻而
不出眾的個性。當我看出何慕天和你之間的微妙感情之後,我立即把自己這份感情深深的埋藏了起來,我從不敢向你表示,也沒有勇氣和何慕天競爭。當然,我承認,何慕天是個很可
愛的青年,漂亮、灑脫、富有、而又才氣洋溢。如果我是一個女孩子,也會愛上何慕天,而不會愛上楊明遠!事實上,在那一段日子裡,你根本連正眼都不大看我,你連我的『存在』
都沒有注意到,更別談愛情了!
但是,儘管如此,我卻無法遏止自己想多看你一眼的欲望,無法避免去作多餘的夢想,無法不為你徹夜徹夜的失眠。這些,你當然不會知道,你全心都在何慕天的身上,怎會留意
那渺小卑微的楊明遠!
當你和何慕天的戀愛新聞傳遍沙坪壩,你的毀婚、出走、和何慕天闢屋同居的消息傳來,我有好幾天不知身之所在!那是一段迷惘、混亂、而痛苦的日子,還不僅僅是單純的嫉妒
,還有更多的失意,這種種種種,你又何曾知道?明知你心中沒有我,我卻不能心中沒有你,這就是我最大的悲哀!你和何慕天在百齡餐廳訂婚,你的一襲白衣,清麗得像個雲霧中的
仙子。我知道那荒謬的夢再也不可能實現了。可是,我仍然無法不想你!
接著,那個突然的大變故來了,何慕天去了昆明,你帶著滿心創傷回來,我在嘉陵江邊攔阻了你的投水——對於我,這真像天方夜譚裡的奇蹟,你會忽然間屬於了我,你不知道我
狂喜到什麼地步!多日的夢想,以為決不可能的事情竟會變成真實!你真的會嫁給了我!夢竹,你決猜不到我的心情,那是我一生裡最興奮、最快樂的時候!我怎會在乎你肚子裡那個
孩子?我怎會在意你以往的歷史?你在我心中永遠那樣聖潔美麗,一塵不染!我只覺得我配不上你,你對我而言,是那樣高高在上的一尊神祉,我要怎樣才能讓你幸福,讓你快樂,讓
你遠離煩惱和不幸,以報答上天對我的一番恩寵!
曉彤出世,我真的一點也沒有在意她不是我的孩子,我儘量的想愛她,想寵她!但,她的那對眼睛使我顫慄,一對何慕天的眼睛!每當你抱著曉彤凝視,我就嫉妒、不安、而煩躁
!我不知道你是在看孩子,還是在想念何慕天。這使我渾身燒灼得發狂!曉白出世,我真的很高興,我們已有了共同的孩子,我想,你將完完全全的屬於我了。
可是,生活的困窘,貧窮的壓迫成了我內心的另一項負擔。離開重慶,到了杭州,我還在讀書,兼職的收入不足以維持一個家庭,看到你被生活折磨得憔悴瘦損,我衷心痛苦,深
感對不起你。而我又無力於改善生活,我的無能,你的消瘦,使我日日夜夜自責自怨。我那麼渴望能給你一份舒適的生活,那麼渴望把你像個小公主般供養在家裡。而事實上,你必須
終日埋在廚房的油煙裡,洗衣灑掃,在在都得親自去做,這使我痛苦莫名。
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在你抽屜發現你作的一首詩,上面寫的是:『刻苦持家豈憚勞?夜深猶補仲由袍。誰憐素手抽針冷?繞砌蟲吟秋月高!』覽詩之後,想到你原是那樣一個嬌
嬌滴滴的,吟吟詩,填填詞,賞花捉月的女孩,我竟用柴米油鹽來困擾你,折磨你,埋沒你!不禁淒然淚下。誰憐素手抽針冷?夢竹!並非沒有人憐你愛你,只在於我一直是一個不善
於表達感情的人。而我心中又始終有個很大的恐懼和懷疑,那就是:你仍然在愛著何慕天!當我看完了你那首詩,曾在心中立誓,我一定要改善生活,不再讓家務來拖累你!不再讓生
活來折磨你!但,接著,又開始了逃難。
輾轉到了臺灣,苦是吃盡了,孩子們還小,我被迫當了個小公務員。從此,等因奉此,磨光了當日的豪情壯志。改善生活,把你像小公主般伺奉——什麼都談不上了。一年年下來
,你越憔悴,我越內疚,你每次嘆息,我心中絞痛。這種種情緒和內心的重負,不是你所能瞭解的。於是,我發現你常常神思恍惚,常常默默發呆,更常常對曉彤有一種顯然的偏愛,
我知道你在想那個人!在懷念那個人!而且,仍舊在愛那個人!這令我無法忍耐,結果是:我的情緒暴躁易怒,而你也經常以淚洗面。
如今,我再平心靜氣分析,十八年的婚姻生活,我不能使你愛上我,總是我的過失和失敗。到現在,我也實在無話好說了。曉彤的戀愛,把何慕天的影子重新帶進我們的家裡,這
或者是天意的安排。說實話,我一直對以往你們分手懷疑,王孝城昨夜也曾表示是誤會。(他以為我醉了,其實我頭腦仍很清醒。)假若你再愛上他(事實上,你何曾淡忘他!)也是
很自然的現象,今天早上和你的一番談話,使我也證實了這一點。夢竹,我不怪你。十八年前,何慕天比我強!十八年後,何慕天還是比我強!
我寫了這麼許許多多,希望你看得不厭煩。總之,這是我第一次,赤裸裸的把我自己的感情向你剖白。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或者已經走得很遠了——我愛了你這麼長的一段
時間,最後卻仍舊失去你!咳,夢竹,夢竹!天若有情,也該憐我,你若有情,也該知我!
我走了!夢竹。對於你,我非常的放心,何慕天一定會給你一份幸福的生活,把你像小公主般伺奉。(我復何求?)曉彤,是你們的女兒,我也支付了十八年的愛心,我祝福她!
曉白,是我們的孩子,一個聰明而不太務實際的孩子,請你照顧他到大學畢業——我想你和何慕天都會樂意做的。我去了,不再煩擾你,不再羈絆你。老天給了我十八年的時間,讓我
來得到你,而我無此能耐。一個男人,失敗到這個地步,還能做什麼呢?
我不寫了,只想再告訴你最後一句話,我愛你,夢竹,不論今生,還是來生!雖然我沒有能使你幸福快樂,但卻愛你這麼長久,這麼癡,這麼狂!
祝福你!
明遠留於午後一時三十分」
夢竹一口氣看完了這封長信,慌亂的抬起頭來,曉彤正靜靜的望著她。她無暇去管曉彤的想法,無暇去管任何的事,只覺得衷心如焚而淚水迷濛。揮去了睫毛上的淚,她一把抓住
曉彤的胳膊,喘著氣問:
「你幾點鐘回來的?」
「大概六點多鐘。」
「爸爸已經走了?」曉彤點點頭。
夢竹跳了起來,抓起了皮包,向門口衝去,她什麼意識都沒有,什麼思想都沒有,只有一個焦灼而迫切的欲望:找回楊明遠!
曉彤追到了門口,啞著聲音喊:
「媽媽!」
夢竹站住了,掉頭望著曉彤。
曉彤的大眼睛空茫無助,小小的身子怯弱孤獨。
她的心臟抽緊、絞痛,但她沒有時間來管曉彤,她必須馬上去找明遠!
「曉彤,你在家裡等著,別出去,我要去找你爸爸!」她急急的說,淚水突然又湧進了眼眶裡:「我必須馬上去!你懂嗎?一切都等我回來再和你談!」
「媽媽,」曉彤倚在門上,像個單薄的小紙人。「只是——你告訴我一句,那封信裡——是不是真的?」
夢竹再度站住了,在麻亂、緊張、惶恐、酸澀——各種紛雜的情緒之中,還抓住了一個最痛苦而鮮明的思想:十八年來,苦苦保有的秘密終於洩露了!曉彤!她那可憐的私生女兒
!她吸了口氣,顫抖的說:
「曉彤,媽媽對不起你!」
「哇呀」一聲,曉彤放聲大哭,用手蒙住臉,倉皇的奔向了屋裡。
夢竹呆呆的站在小院之中,一種母性的本能使她想衝進屋裡去安慰曉彤。但,她手中那一束信箋又提醒了她另一個人!楊明遠!他去了何方?她咬住嘴唇,昏亂的摔了一下頭,向
大門口走去。而當她一邁出大門,所有的心念都變得那麼堅定,那麼固執,那麼狂熱!找尋明遠!找尋明遠!那共同和她生活了十八年的男人!那在烽火及患難裡保護了她十八年的男
人!那默默的,像驢子般工作,奉獻了十八年青春的男人!那愛了她那麼久而始終說不出口的男人!楊明遠!她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
無法再顧念屋裡的曉彤,她毅然的帶上了大門,奔向夜風穿梭的街頭。走出巷口,冷清清的街道上盛滿了濃濃的夜色,秋風正從街道的這一頭掠向街道的那一頭。一盞街燈昏茫茫
的傲視著那夜的世界。夢竹站住了。四際蒼茫,夜色無邊,這樣廣闊的天地之間,如何去找尋那滄海一粟般的楊明遠?她用手抹了抹面頰,面頰上淚痕遍佈。明遠,明遠在何方?秋風
低吟著,寒意彌漫著。她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夜色深沉,寒星滿天,明遠,明遠在何方?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8:42
【第三十三章】
帶著滿懷的沮喪,和滿心的鬱悶,魏如峰失神落魄的折回到「鈴蘭」的門口,他的摩托車還停在那兒。跨上了摩托車,在蒼茫的暮色裡,他無目的的在街上狂馳。穿過了無數的大
街和小巷,兜了無數的圈子,一直到他筋疲力盡,他才在一家餐廳的門口停了下來。夜暮四垂,街道上的霓虹燈耀目的閃熠著。推開餐廳的門,他走了進去。這家餐廳是他和曉彤來過
的,有著大的熱帶魚的玻璃櫃子,他曾攬著曉彤小小的肩膀,告訴她那些魚的名稱,什麼是電光,什麼是紅劍,什麼是黑裙,什麼是孔雀,什麼是神仙——
「神仙魚是取神仙伴侶的意思,因為這種魚總是捉對兒來來往往,不肯分離。有一天,我們也會像它們一樣嗎?」
自己說過的話言猶在耳,曾幾何時,已經人事全非!曉彤,他知道她那純潔天真一塵不染的心地,是怎樣也無法接受杜妮的事實!杜妮!他用手支著頭,一個人的生命上,不能有
絲毫的污點,一旦有了污點,怎麼都洗不乾淨了!那該死的、荒唐的尋歡作樂!他下意識的在桌子上捶了一拳,不由自主的嘆了口長氣。「唉!」
侍者走了過來,於是,他破例的叫了酒。
帶著幾分薄醉,他從餐廳走了出來,跨上摩托車。被迎面的冷風一吹,不禁有些頭暈目眩。發動了車子,他向最熱鬧的街道上馳去。剛剛騎到新生戲院的轉角處,就一眼看到曉白
正和兩三個流裡流氣的青年站在一塊兒,不知道說些什麼。他心頭一動,曉白!憑什麼曉白要對他有敵意?又憑什麼曉彤會得到杜妮的那份資料?那是深藏在他房間裡,誰能取到它?
這事不是有些蹊蹺嗎?
不假思索的,他徑直把車子駕到曉白面前,停下了車子,招呼著說:「曉白!」
曉白瞪視著他,翻了翻眼睛。
「不認得你!」
「曉白,」魏如峰忍耐的,竭力維持自己的心平氣和。「我怎麼得罪了你?」
「你欺侮我姐姐!」曉白衝口而出的說。
「我怎麼欺侮了你姐姐?」
「你沒良心!」曉白脹紅了臉說:「我一直把你當好人,原來你又有舞女又有交際花——簡直不要臉!」
「哦,你也知道了。」魏如峰失意的聳了聳肩,一個人做錯了事情,全天下都會知道!
「我怎麼會不知道!你以為什麼事瞞得過我!」曉白驕傲的挺挺胸:「那些照片還是我給姐姐的呢,要不然她還要繼續受你的騙!」
「你?」魏如峰大出意外。「你怎麼會有那些照片?你從哪裡得來的?」
「得來了就得來了,你管我從哪裡得來的!」曉白沒好氣的說。
魏如峰凝視著曉白,後者挺胸而立,雙手的大拇指扣在褲袋上,昂著頭,像一個莽撞的、要迎戰的小牛。他身邊的幾個青年圍繞在他旁邊,一個個全是一副流氓裝束,其中一個還
玩弄著一把小刀。這些太保似的青年迅速的在他腦中喚起一線靈感,像電光般照亮了他心中的疑團。
他點點頭,瞭然的說:「我知道了!是霜霜給你的,是嗎?」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曉白盛氣凌人的問。
霜霜!霜霜這一手做得未免太毒辣了!魏如峰咬緊牙關,霜霜,他像小妹妹般寵著愛著的霜霜,竟會做出這樣一件惡劣的事情來!他感到胸中燒灼如火,酒意從胃裡向外沖。跨上
了車子,他迅速的發動了馬達。當車子呼嘯著,跳蹦著向前馳去的時候,他聽到那群小太保中有一個在說:
「嗨,曉白!這個油頭粉面的傢伙就是何霜霜的表哥嗎?」
魏如峰沒有心神再去理會這群自以為成熟的毛孩子,加快了速度,他風馳電掣般向家中進行。霜霜,百分之九十不會在家,但他仍然要回去看看!進了大門,一口氣沖上樓,直奔
霜霜的房門口,門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不用看,也可以猜出霜霜不會在裡面。可是,他依然推開了房門,一瞬間,他愣了愣,出乎意料之外的,霜霜居然在裡面!
霜霜正安安靜靜的坐在梳妝檯前面,頭髮梳得很平整,臉也洗得很乾淨,沒有擦任何的化妝品,顯得少有的端莊文靜。她似乎正對著鏡子在研究自己,雙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出著
神。魏如峰推門的響聲驚動了她,回過頭來,她把一對若有所思的眸子落在魏如峰的臉上。
「嗨!是你!表哥!」她懶洋洋的打了聲招呼。
魏如峰跨進門來,冷冷的盯著霜霜看,霜霜聳了聳鼻子,挑挑眉毛說:「唔,酒味!表哥,你居然也喝起酒來了?你的小星星呢?」
像是在火上澆了油,「小星星」三個字使魏如峰整個心臟都膨脹了起來,渾身冒著火,他走近霜霜,瞇起眼睛來,惡狠狠的看著那張年輕而美麗的臉龐,怎樣一個狡滑的女孩!竟
想出這樣一條破壞的毒計,從此毀掉了曉彤心中對他的完美的形象!毀掉了她單純天真而純潔的夢!這是過份殘忍,過份狠毒了!
「噢,表哥,」霜霜疑惑的轉動著她的大眼珠。「你在看什麼?我猜,你準是喝醉了!」
「霜霜,」魏如峰啞著嗓子說:「告訴我,我什麼地方對不起你?」
「嗯?什麼?表哥?」霜霜皺攏了眉。
「你別裝傻!你說說看,我怎麼對不起你,你要這樣陷害我!」
「陷害你?表哥?」霜霜轉動著眼珠,心中在迅速的思索著。
「是的,陷害!」魏如峰加強語氣的說:「你竟然把杜妮的照片和信件拿給曉彤看!你明知道會造成什麼後果!這種揭人隱私的行為是你應該做的嗎?尤其對於我!霜霜,你卑鄙
、狠毒、而無聊!」
霜霜的臉變白了,血色離開了她的嘴唇,黑眼睛頓時燃起了兩簇憤怒的火焰,挺起背脊,她勇敢的迎戰了。
「我卑鄙?狠毒?無聊?哈哈!表哥!你也未免太自視清高了!難道你和杜妮沒有一手嗎?難道那些照片和信件不是社妮給你的嗎?難道你沒有沉淪於酒色之中嗎?你自己的歷史
太不光榮,不去自責,反要責怪別人!你要知道,你行得正,別人無從破壞你,你行得不正,是你自己破壞你自己!你原不是一個純純正正的人,假扮什麼鬼正經!」
「好!你很會說!」魏如峰氣得渾身發抖。「和杜妮的事,我是不對,但是關你什麼事情?你憑什麼要揭發出來?你明知道那只是一時的沉淪,一時的迷惑!但——但——曉彤那
麼純潔,那麼天真,這將永遠無法解釋清楚!你破壞了我和曉彤,對你有什麼好處?」
霜霜的眼睛更黑更亮。
「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她任性而倔強的說。
「霜霜,」魏如峰重重的喘著氣,憤怒中更糅和了沉痛和灰心。「你這次的行為做得太惡劣了!你一生,大家寵你,慣你,縱你,養成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的習慣,你從不想你會
傷害別人!霜霜,你從小,我就像哥哥一樣疼你愛你照顧你,換得的是你這樣的報酬!你應該知道曉彤對於我的重要性——你毀掉了曉彤,也毀掉了我!」
霜霜挺立在那兒,黑眼睛裡像蒙上了一層薄霧,臉上仍然帶著倔強,默然不語。
「你想,」魏如峰繼續說:「曉彤拿到了這些照片會有怎樣的想法?她和你不同,她沒有經過一點世面,沒有絲毫社會經驗,也不瞭解人會有偶然的——偶然的——」他想不出能
解釋自己行為的句子,只能化為一聲短嘆。「咳,反正,我雖不好,你的行為更不好!老實說,我並不想把這件事情隱瞞曉彤,但要等到她能瞭解的那一天,由我自己告訴她。你這樣
做,使我再也無法解釋!」
曉彤那對絕望的眼睛和恐怖的表情浮上了他的眼前,他心中又猝然的痛楚起來,眼眶一陣發熱,視線全模糊了。
「霜霜,你使我痛心,我從沒有恨一個人,像我現在恨你這樣!」
霜霜被打倒了,倉卒間,她只能隨便抓了一個句子來發洩自己的憤怒和被刺傷的感情:
「曉彤有什麼了不起!我巴不得她死掉!」
「啪!」的一聲,魏如峰已經迅速的抽了霜霜一耳光,霜霜還來不及從錯愕中恢復,魏如峰的第二下又抽了過來。他的眼圈發紅,臉色蒼白,神情像一隻被激怒的獅子,恨不得吃
掉眼前的敵人!一連抽了霜霜好幾下,他才停下來,喘著氣喊:「早就應該有人打你!早就應該有人教訓你!你這個狂妄任性而沒有頭腦感情的人,傷害別人對你有什麼好處?有什麼
好處?有什麼好處?我恨透了你!何霜霜!你破壞成功了!現在,你在這兒慶祝你的成功吧!」
說完,他狂暴的把霜霜撳進了椅子裡,就一反身對門外衝去,跑過了走廊,衝下了樓梯,他一頭撞在正拾級而上的何慕天身上。
何慕天詫異的喊:
「怎麼了?如峰!」
「我要出去!然後永遠不回你們何家!」魏如峰頭也不回的說。
「站住!如峰!」何慕天喊。
魏如峰本能的站住了。
「你在幹什麼?」何慕天說:「這麼冷的天,你為什麼一頭的汗?上樓來,我有話要和你談!」
「我不想談!我有我的事!」魏如峰魯莽的說,掉頭要向樓下走。
「你知道我要和你談什麼?」何慕天說:「關於曉彤的事情,我今天和她母親談了一整天。我要告訴你一些事——關於曉彤的。你難道一點都沒興趣?」
「我有興趣又怎樣?」魏如峰憤怒而絕望的喊:「你女兒把一切破壞得乾乾淨淨!我再也得不到曉彤了!我知道,我再也得不到她了!」
樓梯上一陣輕響,何慕天和魏如峰同時抬起頭來。霜霜,正帶著一臉沉靜而嚴肅的神情,慢慢的走下了樓梯。她的臉上有著魏如峰留下的鮮明的指痕,眼睛又清又亮又美麗,那緩
緩踱下樓梯的樣子竟像個莊重的女神。沒有笑,沒有淚,沒有激動,沒有憤怒——她像和平日完全換了一個人。何慕天和魏如峰都愣住了,然後,何慕天奇怪的問:
「你生病了嗎?霜霜?」
「沒有,我很好。」霜霜安安靜靜的說,停在魏如峰的面前。「表哥,我跟你一起去。」
「跟我一起去?」魏如峰怔了怔,詫異使他忘記了憤怒:「跟我到哪兒去?」
「到曉彤家裡去,」霜霜心平氣和的說:「去向她解釋。」
魏如峰愕然的看著霜霜,後者臉上流露的是少有的正經和莊嚴,那對眼睛竟美麗得出奇。魏如峰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要陪他去向曉彤解釋!霜霜,難道也會知道錯誤?還是
另有所圖?
「怎樣?」霜霜又開了口:「去嗎?我們一切都告訴她,她會相信,也會了解。」
「噢,」何慕天看看霜霜,又看看魏如峰,不解的說:「你們在搗什麼鬼?」
「不是搗鬼,」霜霜低聲的說,凝視著她的父親:「人總要長大的,是不是?爸爸?我覺得我在慢慢的長大了。」
「噢,是嗎?」何慕天困惑的問。
霜霜輕輕的點了點頭。把手伸給魏如峰。
「表哥,我們走吧。」
「這麼晚了,你們要到哪裡去?」何慕天問。
「爸爸,你放心,這次是去辦正經事了。」霜霜說著,拉著魏如峰的手,向樓下走去。
魏如峰迷惑而茫然,像被催眠一樣,他下意識的跟著霜霜走下了樓梯。當他跨進了夜風習習的花園,被迎面而來的冷空氣所包圍,他才驟然的清醒過來。站在院子裡,他注視著霜
霜,突然間,他覺得她那麼美,那麼可愛,那麼真摯而純潔!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他審視著她,輕輕的說:
「霜霜,你真的長大了。」
霜霜的睫毛垂下了兩秒鐘,再揚起來的時候,眼睛裡已蓄滿了淚。但她唇邊在微笑著,一個勇敢的,令人心折的笑。「是嗎?表哥?」她含著淚問。「我常想,總有一天,你會比
較喜歡我一些。」
「事實上,我一直很喜歡你。」
霜霜點了點頭。「是的,」她低低的說:「我現在懂了。」揚起頭來,她勇敢的拭去了眼淚:「我們該去了吧?表哥?要不然她會睡覺了。我們騎摩托車去吧,你——從沒有帶過
我騎摩托車。」
把摩托車推了過來,魏如峰凝視了霜霜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他們相對著微笑了。這是奇異而神妙的一瞬,所有的誤會、不快、糾纏不清的愛與恨——都在一剎那間消失了,飛
走了。留下的是一份乾乾淨淨的、純純潔潔的、沒有要求、沒有欲望,也沒有代價的感情。魏如峰面前站著的,不再是個滿身燃著火的,情竇初開的少女,而是他的一個小妹妹,一個
被寵愛著,被憐惜著的小妹妹!
他跨上了車,安靜的說:
「上來吧!抱牢我的腰!」
霜霜坐了上去,用手環住魏如峰的腰。本能的,她把面頰緊貼在魏如峰的背脊上,閉上眼睛,她有種模糊的、朦朧的,又像是喜悅、又像是辛酸的感覺。她埋葬了一份少女的初戀
,卻也在一瞬間發現自己長大了,成熟了,不再是個倔強任性的小女孩!摩托車發動了,風從她的耳邊掠過。她聽到老劉拉開鐵柵門的聲音,還聽到老劉在說:
「表少爺,這麼晚了,你們要到哪裡去?我開汽車送你們去不好嗎?」
「不用了!」魏如峰在說:「摩托車比汽車舒服!」
老劉似乎還嘰咕了一句什麼,但是,他們的車子已經馳遠了。
迎著風,霜霜的短髮全飛舞了起來,她仍然閉著眼睛,不想睜開。這樣倚在魏如峰的身後,讓他帶著她在深夜的街道狂馳,這是多久以來的夢想!現在,他們共同馳騁於黑夜的街
頭了——為了去挽救他和另外一個女孩子的愛情!噢,這是多複雜的人生,多複雜的感情!是不是每一個人的一生,都要經歷許許多多的事故?車子不知道馳到什麼地方,她聽到有個
聲音在嘲笑的喊:
「看到了嗎?多親熱!」
摩托車驟然的停了下來,霜霜詫異的張開眼睛,於是,她看到了一個奇異的局面,他們正在一條暗巷子的前方,路邊有一盞街燈,冷冷落落的照射在空闊的街道上。而巷子口,一
排站著三個青年,手指扣在腰帶上,歪戴著帽子,叉開了腿,像是悠閒又像是挑釁的斜睨著他們。在摩托車前面,卻挺立著一個瘦高個的男孩子,攔車而立,昂著高高的頭,帶著一臉
的激怒,在喊:「停下來!你們!」
「曉白!」霜霜驚呼了一聲。「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說下來!」曉白惱怒的喊著,臉脹得通紅,像匹要奮戰的野獸。
「曉白,」魏如峰說話了:「你今天怎麼淨找我的麻煩?我們不是好朋友嗎?你攔住我的車子做什麼?」
「鬼才是你的好朋友!」曉白紅著眼睛嚷:「你這個卑鄙下流的混蛋!」
「曉白,」霜霜忍不住的喊:「你胡鬧些什麼?趕快讓開,我們要辦正經事,現在沒時間和你說,等明天你就知道——」
霜霜的話還沒說完,那三個青年中的一個就縱聲笑了起來說:「哈哈,曉白,聽到沒有?人家叫你趕快讓開,別耽誤了別人的正經事——」
「砰!」的一聲,曉白一拳頭擊中了魏如峰的下巴,魏如峰措手不及,差點被打下車來。他慌忙跳下了車,曉白的第二拳又跟著擊到。
他閃開身子,不願迎戰,一面嚷著說:
「曉白,你別發瘋!有話不能好好講,要動拳頭!」
曉白不顧一切的撲了上來,他胸中積滿了各種複雜的怨氣,這個男人先欺騙了他的姐姐,又和霜霜那麼親熱!今天晚上,在電影院門口,碰到顧德美的二哥,咧著張嘴對他說:
「小夥子!你就是最近和霜霜打得火熱的那個小東西嗎?人家何霜霜和她表哥早就有一手了!你湊什麼熱鬧?」
哼!當時還以為是整他冤枉呢!現在看來果然不錯!怪不得霜霜要那麼熱心的把杜妮的資料給他呢,原來也是有心機的!好吧!我們楊家的姐弟二人就被你們這表兄妹耍得團團轉
,簡直是欺人太甚!從來姓楊的就沒受過這麼大的侮辱!姐姐被你魏如峰玩弄,我楊曉白再度被你何霜霜玩弄!好吧,現在你算碰到我手裡了,也讓你知道知道楊曉白的厲害!
曉白直著脖子,掄著拳頭,橫衝直撞的撲向了魏如峰。那三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旁觀者也一擁而上,摩拳擦掌的在一旁吶喊助威:「好呀!曉白,打呀!」
「拿出點本領給他看看!曉白!」
「把我們十二條龍的功夫展露出來!曉白!」
你一言,我一語,曉白更是義憤填膺,豪氣乾雲,不打他一個落花流水怎麼配叫楊曉白?今天非要你魏如峰躺在地上直哼哼不可!魏如峰一連挨了曉白好幾拳,火氣也上來了,而
且情勢迫到這個地步,已不能不迎戰。於是,一場街頭的大戰就開始了,霜霜看看局面不對,就揚著聲音大喊:
「楊曉白!你發瘋!你神經病!你還不停手!你是個糊塗蛋!」霜霜越喊,曉白越憤怒,打得也就越起勁。四面又那麼荒涼,連一個警察都找不到,霜霜看他們的人那麼多,再打
下去一定是魏如峰吃虧,一急之下,也撲了上來抓曉白,一面嚷著說:「楊曉白!我這一輩子再也不要理你!再也不要理你!」
那三個青年圍了上來,把霜霜給硬拉開,然後三個人扣住了霜霜的手,霜霜無法行動,氣得大哭大罵:
「楊曉白!你仗著人多欺侮人!你沒種!我看不起你!看不起你!看不起你!」霜霜的喊聲如火上加油,曉白打得更是不顧一切。
事實上,論起打架來,魏如峰人高馬大,也未見得會落在曉白的下風。只是一上來,魏如峰先是出其不意的挨了兩拳,接著又由於不願意和他打而躲閃了好幾下,因而,似乎就趨
於敗勢。但,魏如峰也被打火了,而且看出不奮力迎戰就不可能脫身,也使出全力,撲擊曉白。這樣越打越激烈,越打越拚命。那三個人更在一邊加油加醬的說些刺激話,這一仗就有
不分出你死我活就無法停止的趨勢。
接著,曉白的肚子上一連挨了三拳,又被魏如峰的腿一勾而跌倒在地下,霜霜趁勢喊:「好呀!表哥!揍他!」
曉白紅了眼,一翻身從地上躍了起來,他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舉著刀,他直著眼睛,一步步的向魏如峰迫近。魏如峰本能的向後退,然後,曉白迅速的撲了上來,魏如
峰向旁邊一閃,他忘了那輛摩托車,阻止了他,使他退無可退。於是,在一剎那間,他聽到霜霜的慘叫,聽到有汽車飛馳而近的聲音,聽到摩托車翻倒,聽到幾千幾萬種雜音,像轟雷
般在他耳邊炸開——然後剩下的是完完全全的空白。
曉白的思想已經混亂不清,把刀子從魏如峰的胸前拔了出來,鮮紅的血使他喪失神志,舉起刀子,他正想再插下去,一輛疾馳而來的汽車裡躍出了一個彪形大漢,一把扣住了他的
手腕。
霜霜大叫一聲:「老劉!救表少爺!快救表少爺!」
老劉踢翻了曉白的身子,抱起魏如峰,放進汽車,那一伙年輕人看到肇出人命,已一哄而散。老劉把曉白從地上拉起來,也押進車子,嘰咕著說:
「我就知道要出事!這幾個小流氓在咱們門口蕩了一個晚上!我老劉就知道要出事!」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9:09
【第三十四章】
楊明遠在書桌上留下了那封長信,就走下了玄關,穿出了大門,置身於陽光燦爛的大街上了。四面環顧了一下,陽光和煦的普照著,汽車和行人在街上來來往往的穿梭。天藍得透
明,幾片白雲悠悠的在天空飄浮,是個美好的,秋日的下午!他在巷口站了幾秒鐘,就隨便選擇了一個方向,漫無目的的走去。走吧!走到何處?他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在這條
人生的長途上,已經走得太長久,太疲倦了。
一條條的街道,一條條的巷子,縱的、橫的、熱鬧的、冷清的——真正的臺北市,似乎遼闊無邊。一直這樣不斷的走著,渾渾噩噩的,一步挨一步,這就是他!楊明遠。他對自己
苦笑,望著太陽沉落,望著暮色的來臨,望著霓虹燈在夜色中驕傲的閃耀。到何處去?他不知道。但他那麼疲倦,他覺得自己渴望休息。人,可能失掉很多東西而照樣生存,但是,失
去了自己怎麼辦呢?到什麼地方去找尋?
「先生,坐嗎?」一個聲音嚇了他一跳,然後,他看到路邊的一張藤椅子,誘惑的放在他面前。噢!真的,他應該坐一坐,他是那麼累了。不經思索的,他坐了下去。於是,他看
到他面前有張桌子,桌子背後坐著個戴眼鏡的瘦老頭,穿著件破破爛爛的灰布褂子。瘦老頭推推鼻梁上的眼鏡片,對他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咳了一聲嗽,清清嗓子說:
「先生,好運呀!兩眼有光,額頭飽滿,要發財,多福多壽——」
噢!原來是個看相的!他縱聲大笑了起來,要發財!多福多壽!從椅子上站起身,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指了指看相的,他說:「你知道福與壽在哪兒?你知道人生無福也無壽嗎
?最起碼,這兩樣與我無緣!」他瞪著那個看相的:「看樣子,與你也無緣!」
瘦老頭推推眼鏡片,目瞪口呆。旁觀的一些人笑了起來。楊明遠摔摔袖子,掉轉身自顧自的走開,他聽到人群中有人在說:
「是個瘋子!不知道是從那個瘋人院裡跑出來的!」
他摸了摸幾天沒有刮鬍子的下巴,是嗎?自己像個瘋人院裡跑出來的瘋子嗎?好吧,瘋子就瘋子,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人不瘋呢?問題就在於自己不是瘋子,真做了瘋子,也就沒
有煩惱了!但他還有著清醒的頭腦和思想,知道自己做過了些什麼,把夢竹留給了何慕天,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他做得多漂亮,多乾脆!與其擁有夢竹空空的軀殼,何不索性悄然
而退!悄然而退!他腦中陡的一震,是的,他退開了,退到哪兒去?這世界上還有他立足的地方嗎?失去了夢竹,也就等於失去了全世界,天下還找得出比他更大方的人,甘願把自己
的世界讓給別人嗎?
經過了廈門街,來到了淡水河堤,沿著堤走了一段,水面點點波光,月影抱著金色的尾巴在水裡搖搖晃晃,倒有幾分嘉陵江的味兒!嘉陵江!多少年前的事了?小粉蝶兒,南北社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閑愁!」——何慕天的詞!多少年前了?那時候,他得不到的,現在他仍然得不到!是的,何慕天永遠比他強!
不知不覺的,他發現自己停在王孝城家的門口了。好吧,這唯一舊日的朋友,也該再見一面,按了門鈴,他等待著。門開了,王孝城驚異的接待著他。
「我不久坐,」他神志清醒的說:「我馬上就要走!」
「你還要到哪裡去?」王孝城問,暗暗的審視著他:「沒有再喝醉吧?」
「沒有一種酒能讓人醉,除非人自願用痛苦醉自己!」明遠喃喃的念著以前一位作家的句子:「沒有一種酒能讓人糊塗,除非人自願糊塗!一個真正糊塗的人,就是一個真正清楚
明白的人!」他苦笑:「但願有一天,我能做一個真正糊塗的人!那麼也比較容易找到該走的方向!人生,你常常不知道怎麼樣做是對?怎麼樣做是錯?」
「真的,明遠,」王孝城關懷的望著他,遞給他一杯茶:「你們的事怎樣了?」
「我們的事?」
「你和夢竹。」
「夢竹——」明遠似笑非笑的牽動了一下嘴角:「已經解決了。」
「解決?」王孝城不解的問:「怎麼解決的?」
明遠聳了聳肩。「不屬於我的,永遠不屬於我!」他說,抬起眼睛來看看王孝城:「孝城,一個最貧窮的人,應該做些什麼事?我是指各方面的貧窮,包括感情、知識、錢財——
各方面!」
「嗯?」王孝城困惑的望著楊明遠,一時間不大能瞭解他的意思。
「我告訴你,」楊明遠不等王孝城答覆,已經自己接了下去。「對於一個最貧窮的人,一個真真正正最貧窮的人,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找一個沒有人的山洞,縮在裡面別出來——
」
「明遠,」王孝城打斷了他:「你怎麼了?打啞謎還是說囈語?」
「囈語?」明遠笑了:「孝城,你可曾知道,我們都說了一輩子的囈語嗎?好,」他站起身來:「我不耽誤你,我也該走了。」
「你現在到哪裡去?回家嗎?」
「回家?」明遠怔了怔,又笑了。「對了,回家,回到我來的地方去。」
王孝城不放心的望著楊明遠,這人是怎麼了?看起來好像不大對勁。他跟著他到大門口,猶豫的問:
「夢竹——怎樣?孩子們——都好嗎?」
「大概——總不錯吧!」明遠說。
「明遠,」王孝城遲疑了一會兒,忍不住的說:「好好待夢竹,別——太挑剔她,她——是個難得的女性。」
楊明遠看了王孝城一眼,眼色非常之奇怪。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來,嘴角尷尬的歪曲著。好半天,才說:
「唔,孝城,你放心。我不會再挑剔她了,永遠——不挑剔她了。」
「對了,」王孝城比較釋然的說:「許多問題,都會慢慢解決的,別弄擰了。一個結,總得慢慢去解,如果弄擰了,就越來越解不開了。是不是?」
「不錯,不錯,」楊明遠不住的點著頭,「該解決的事總得解決。」
王孝城又怔了一下,明遠今晚說話怎麼有點怪裡怪氣?不過,他接著就釋然了。本來,明遠就是這種調調的。站在大門口,他看了看天,說:「給你叫輛車。」
「不,」明遠阻止了。「我想走走,剛剛——我從淡水河堤走過,你覺不覺得淡水河有點嘉陵江的味道?」
「淡水河?」王孝城皺皺眉。「我一點也不覺得,淡水河和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
「對了!」楊明遠似乎很高興。「有這一點相似就很好了,很夠了。你不能希望世界上有兩樣完全一樣的東西。」他放開了腳步。「再見——孝城。」
「等一等,」王孝城不安的喊:「你現在是回家?還是到別的地方去?最好——別讓夢竹在家裡等得發愁,是不是?」
「唔,」明遠又笑了。「不會讓她等,以後都不會讓她等。」他忽然收起了笑,深深的注視王孝城說:「孝城,說一句實話,我常覺得,夢竹會讓別人在她面前都變得渺小了,她
任勞任怨,合情合理——把一切好事都佔了,使別人在她面前顯得寒傖。」
「這——總不該是她的缺點吧!」
「當然。」楊明遠說:「我只是說明一句,我實在——配不上她。當初南北社任何一個會員娶了她,都比我強。」
「你怎麼能這樣說?明遠?」
「這是我心裡的話,」楊明遠低聲說:「不過,我愛她,一種絕望的愛——毫無辦法的愛,我試過,但我無法不愛她。」他吸了口氣:「好了,再見,孝城。」
「再——見。」王孝城說著,仍舊站在門邊,望著楊明遠有些踉蹌的步子,和那瘦長的、孤獨的、在街燈照射下移開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的有種近乎憐憫和同情的情緒,卻又有
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楊明遠的影子轉過了街角,再也看不見了,他才回過身子,關上房門,不知所以的嘆了口長氣。
楊明遠踏著夜色,一腳高一腳低的回到了淡水河邊,沿著河堤,他茫茫然的踱著步子。是的,淡水河與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
岸邊緩緩的走著,草深沒脛,蟲鳴唧唧,秋風在水面低唱。
嘉陵江邊的一夜,他救了夢竹,夢竹倒在他的懷裡,哭著喊:
「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
他還記得那小小的顫慄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掙扎抽搐。死,死又是什麼?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用手托著下巴,瞪視著波光蕩漾的河面。
「死,死又是什麼?」他輕輕的自問,又自己答了:「一種解脫,一種長時間的睡眠,一種混沌無知的境界。」
「美嗎?」他再問。「應該是美的,最起碼比人世美。無知就是美麗——因為無憂無愁無憎無欲無求無煩惱。那時候,可以真正的休息了。」
「你確定另一個世界是混沌無知的嗎?」他再問。
「不,不能確定。」他自己答了。
「假若另一個世界比人世更紛雜,更苦惱,更充滿了問題,那又怎麼辦?」他縱聲的笑了。「那麼,你就永遠別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從這個世界逃向另一個世界,
假若逃到另一個世界卻比這世界更紛擾,那不是過份的可悲了嗎?」他仰頭向天,仍然在笑著,大聲的說:「人類,該往何處去?」
他的笑聲和語句被風捲走了,乾而澀的消失在水面。於是,他聽到不遠的地方,草叢中有著響動,大概是蛇吧!他對草叢裡望過去,不是。原來是一對青年男女,正在喁喁的訴說
著情話。顯然,他驚動了他們,他聽到女的在問:
「那個人坐在那兒幹什麼?」
「發神經吧,別理他!」男的說。
發神經!本來就是發神經!整個世界都在發神經!他迷迷糊糊的想著。豈獨我在發神經,你們不是也有神經嗎?什麼地方不好去?要在這淡水河邊的草叢裡餵蚊子?
「我猜,」女的說了:「他碰到了什麼傷心事!」
「你別愛管別人的閒事!」男的說。「理他幹嘛!看著我!」接著,是女的一陣輕笑,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沒刮鬍子!」
楊明遠又縱聲的笑了起來,多滑稽!他們在草叢中研究有沒有刮鬍子,卻罵他是發神經,真不知道誰有神經!
「你聽,他在笑。」女的說。
「你怎麼對他那麼有興趣?」男的說:「別理他。坐過來一點,唱一支歌給我聽。」
「唱什麼?」
「隨便。」
女的唱了,輕輕的,低柔的,一字一字的:
「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斷了遙遠的雲和樹,多少的往事堪重數,你啊,你在何處?——」
他聽呆了。用手托著頭,愣愣的望著河水。
「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斷了遙遠的雲和樹,多少的往事堪重數,你啊,你在何處?」歌聲在水面回旋,往事在水面回旋,曾有過的夢和失落的夢都在水面回旋——淚水慢
慢的滑下了他的面頰,跌落在草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乾乾淨淨,像他這樣?用手捧住頭,他哭了。
「哦,」那個女的又說話了:「聽!聽!那個人在哭。」
「是嗎?」男的說。
「我們走吧!」女的顯然不安了:「有個瘋子在那兒,怪可怕的。」
草地上一陣之聲,他們站起來了。手挽著手,他們離他遠遠的走過去,女的披著長長的頭髮,走了一段,還回頭來看看他。男的把她拉走了,他聽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聲:
「你說,他會不會自殺?」
他們走了。他仍然坐著,那女的溫柔的語氣引起他內心一陣激動,一個陌生的女孩子!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情。他又笑了,他嫉妒她身邊的男孩子!有情的人是幸福了,老天保
佑他們!但願「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斷了遙遠的雲和樹——」只是唱來取悅對方的。但是,誰保險二三十年後,他們中的一個不會坐在水邊憑弔著今天?
夜深了,他站起身來,抖落毛衣上沾的露水。現在,做什麼呢?該去了。另一個世界不見得比這一個世界好,但,最起碼,另一個世界是他所陌生的。慢慢的,他踱向水邊,可是
,等一下,有人來了。一道強烈的電筒的光線落在他臉上,閃了他的眼睛,他吃了一驚,憤怒的說:
「誰?」
「你在這兒幹什麼?」來人走近了他,是個警員。
「不幹什麼。」他說。
「那麼,跟我來。」
「憑什麼?」他反抗的說:「我愛站在這兒。」
「站在這兒做什麼?」
「想問題。」
「好吧,有問題別在這兒想,換個地方如何?到我們那兒去談談。」警員的神態倒是和顏悅色的。
「別管我!」他暴躁的說:「我剛剛想通。」
「想通什麼?」那警員顯然是管定了閒事。
「想通了——」他冒火了:「你是個混蛋!」
「好,」那警員的手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腕,立即緊緊的不放,說:「果然是個瘋子,我還以為他們胡扯呢!來吧!跟我來!」
「我是瘋子?」明遠氣得渾身發抖:「那麼你也是瘋子。」
「好吧,就算我是瘋子,你跟我來!」
「我不去!」明遠掙扎著說:「我告訴你,你捉瘋子的話,滿街的人都是瘋子,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不瘋,整個地球就是一個大瘋人院,我現在已經待在瘋人院裡了,你還把我往
哪兒捉?」
「瞧,」那警員自言自語:「滿口瘋話都出來了。」他把楊明遠的手腕扣得更緊,溫和的,勸解的說:「跟我來吧,我們不會把你關進瘋人院去!」
「見了鬼!」明遠叫:「瘋了的不是我,是你!你抓住我做什麼?白耽誤了我的事情!」
「耽誤了你什麼事?」
「去認識一個陌生的世界!」
「好,好,跟我去認識去吧!」
「放開我!」明遠惱怒的大吼了起來:「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另一道電筒的光落了下來,第二個警員出現了。
「怎樣?老李!」新來的警員說:「是不是瘋子?」
「是的,是的,去多叫幾個人來!」第一個警員一迭連聲的說。
「不是,不是!我不是瘋子!」明遠大叫。拚命的想掙扎出那警員的掌握,那警員卻死死的扣住他不放,兩人在岸邊掙扎著。接著,許許多多人都跑了過來,包括另外兩個警員和
許多看熱鬧的人。明遠發現自己已陷入了重重包圍,跳著腳,他只能不斷的大吼大叫:「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
一個警員取來一副手銬,他被銬住了。於是,他就在大吼大叫聲中,被推攘著,拉扯著,簇擁著向堤上走去。
夢竹握著明遠的信,帶著一份慌亂而淒迷的心情,在街上胡亂的走了一段時間,接著,她站住了。拭乾了淚痕,她深深的呼吸,試著去思想和分析。這樣茫無目的的尋找,就是跑
遍臺北市,也未見得能找到。然後,她想起了王孝城。或者,明遠會去看王孝城!更或者,王孝城會留下他,這念頭一經來到她的腦中,她就變得迫不及待了。叫了一輛三輪車,她跳
了上去,匆匆的報出了王孝城的住址。一面急急的催促著:「快一點!快一點!」車子如飛的停在王孝城的門口。
王孝城驚愕的接待著她,詫異的說:「怎麼?這麼晚——」
「明遠呢?明遠來過沒有?」夢竹急切的問。
「是的,他——還沒有回去嗎?」
「他什麼時候來的?」
「大約一個多小時以前。」
「現在呢?」
「我不知道呀,他沒有回去嗎?」王孝城詫異的望著夢竹。
「他走了!他不會回去了!」夢竹語無倫次的說:「他再也不會回去了,他走了!不知道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你別慌,」王孝城安慰的說:「慢慢的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看!」夢竹把那始終握在手中的一束信紙往王孝城手中一塞:「他留下了這個,就這樣走掉了。不知道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王孝城迅速的把那封長信看了一遍,然後抬起頭來,深思的望著夢竹。怪不得明遠的神情那麼奇怪!怪不得他說話那樣隱隱約約的,像在打啞謎一樣!自己竟糊塗到聽不出來!從
椅子裡跳起來,他拉住夢竹說:
「走!快!我們找他去!」
「你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夢竹仰起臉來問,心中燃起了一線希望。
一句話把王孝城問住了,臺北市那麼大,天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何況,他還很可能根本就離開了臺北市!但是,等一等!他用手拍了拍額頭,明遠說過些什麼話?他在記憶中搜尋
:一個最貧窮的人,應該做些什麼事?無人的山洞——縮在裡面別出來——回家,回到來的地方去——淡水河和嘉陵江——他猛的打了一個寒戰,不祥的感覺迅速的抓住了他。
「糟糕!他一定——」
「他怎麼?」夢竹急急的問。
王孝城搖了搖頭。「走吧!快!我們去找找看!」
走出房門,奔向了大街,王孝城叫了一輛計程車,直馳向淡水河堤。下了車,他拉著夢竹沿著堤邊走去。夢竹開始顫慄,她知道王孝城在想些什麼。抖索著嘴唇,她口齒不清的問
:「為——為——什麼——到———到——河邊來?」
「他提起淡水河,」王孝城說,一面在河邊搜尋的望著:「他提到淡水河和嘉陵江,還說了些奇奇怪怪的話。」
夢竹的心臟向地底下沉去,她瞭解這幾句話的背後藏著些什麼可怕的東西。她的頭發昏,手心中冒著冷汗,眼睛模糊,而步履蹣跚了。明遠,明遠,別做傻事!明遠,明遠,你還
年輕,你畫家的夢想還沒有實現!明遠,你為什麼想不開?你為什麼不和我當面談清楚?你為什麼不把你所有心裡的話告訴我?風在嗚咽著。河堤邊冷清清的。夜色已深。越向前走就
越荒涼。水面黑黝黝的。明遠,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一群人向前跑去,一對青年男女引頸向前面望,兩個警員煞有介事的也往河邊跑。出了什麼事?河堤邊鬧哄哄的圍著一大群人,有人在喊叫,警員在鎮壓——
「有人投了水!」王孝城說,抓住夢竹的胳膊,下意識的想阻止她繼續前進。
「不,不!」夢竹呻吟著,虛弱的吊在王孝城的胳膊上。「不,不!」
「不是,」青年男女中的一個開了口:「不是投水,是一個瘋子。」
「瘋子?」王孝城透了一口氣。
「是的,」女的說:「一個又哭又笑的瘋子,警察正在捉他。」
那群人走近了,圍著的人指指戳戳,警察在吆喝著阻止人群靠近。而那個「瘋子」,戴著手烤,正在重圍中暴跳如雷的大吼大叫:「你們才是瘋子!你們是一群瘋子!我要告你們
妨害人身自由!把你們一個個捉起來,全關到瘋人院裡去——」
「噢!」夢竹驚喊,用手揉著眼睛,淚珠撲的滾落:「是明遠!是明遠!」她喊著,笑了起來,笑著又哭。「是明遠!是明遠!」她奔了過去,分開人群,不顧那攔阻的警察,一
直撲到明遠的面前,抓住了他的手,悲喜交集,竟語不成聲:「明遠!你讓我找得好苦!」
楊明遠正罵得火冒十八丈,看到一個女人撲向自己,以為又來了一個瘋子,等到看清楚了,不禁愣住了,站在路邊,他愣愣的發起呆來,王孝城正和警員大辦交涉。夢竹仰起了滿
是淚痕的臉,看到楊明遠那滿頭亂髮,鬍鬚遍佈的樣子,不禁又痛又憐又辛酸。摸了摸他骨瘦如柴的手背,她像安慰一個流浪已久而回了家的孩子,低低的說:
「都好了。是不是?明遠,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回家吧!」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9:35
【第三十五章】
曉彤呆呆的坐在窗口,瞪視著窗外黑暗的夜色。淚,已經流盡了。傷心,也傷夠了。現在,剩下的只是空空洞洞、虛虛無無的一份淒惶的情緒。家,那樣的寂寞,那樣的荒涼,無
論那間屋子,盛滿的都是孤寂。沒有人影,沒有聲音!爸爸、媽媽、曉白,都不知到何處去了?爸爸,她心底一陣抽搐,那不是她的爸爸!但是,不要想,還是不要想,什麼都別想,
讓那思想的小妖魔睡覺吧,安眠吧,死亡吧!她什麼都不要想!
時間過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夜已經深得不能再深了。門口終於有了動靜,她聽到計程車停下的聲音,聽到開車門的聲音,聽到王孝城的聲音在喊:
「好了,相信你們不會再出問題了,好好的休息休息吧!再見!」
計程車又開走了。大門被推開,又被關上。她寂然的坐著不動,望著明遠和夢竹跨進房來,明遠的臉上充滿了疲憊,但眼睛卻是煥發而明亮的。夢竹呢?曉彤無法瞭解她臉上那種
奇異的神情,她看起來幾乎是平靜的,閃爍的眼睛中有著悲壯的、犧牲的光芒,還有堅決和果斷的表情。這堅決和果斷的神情對曉彤是並不陌生的,每次當母親有重大的決定的時候,
這種神情就會出現。坐在那兒,曉彤木然的瞪視著母親。
夢竹乍一看到曉彤,似乎愣了愣,她幾乎已經把曉彤遺忘了。「曉彤——」她猶豫的叫了一聲,心中迅速的思索著問題。
曉彤抬了抬眼簾,悶聲不響。
明遠走了過去,在一張椅子裡坐了下來,望了望夢竹,又望了望曉彤,一層尷尬的氣氛很快的在室內彌漫開來。顯然夢竹面對著曉彤,就有些不知所措,而明遠,在經過了這麼許
多事情之後,也就難於說話了。大家都僵持了一陣,然後,還是夢竹最先能面對現實的打破了這份岑寂:
「曉彤,就你一個人在家?」
曉彤沉默的點點頭。
「曉白呢?」
曉彤搖搖頭,輕聲而冷漠的說:
「還沒有回家。」
夢竹走到曉彤面前。趁曉白不在家,必須把握機會和曉彤談清楚!把一隻手溫和的按在曉彤的肩膀上,她竭力使語氣慈和愷切:「曉彤,我跟你說——」
只開口說了一句,她就頓住了。曉彤睜著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默默的望著她。那張平日那麼柔和溫順的小臉龐現在顯得如此的冷淡和疏遠!那微微抹上敵意和忍耐的眼睛使她
本能的打了一個寒戰。於是,她陡然的失去了冷靜,曉彤讓她神經痙攣,她能容忍許許多多的東西,容忍明遠的折磨,容忍和何慕天的再度斷絕,容忍生活的痛苦——但是,就是無法
容忍曉彤的疏遠和冷漠!這是她的小女兒,她心愛而深愛的小女兒!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一切的東西,卻不能失去曉彤!一把握住了曉彤的胳膊,她搖撼著她,激動的喊:
「不要這樣,曉彤!不要對我敵視,我那麼喜歡你,那麼愛你,那麼渴望給你幸福!」
「媽媽呀!」曉彤喊了一聲,頓時撲進了夢竹的懷裡,一時間,酸甜苦辣齊集心頭,自己也分不清是何滋味。只覺得渴望保護,渴望溫存,渴望有人安慰和瞭解。夢竹的一句呼喊
又消除了母女間那條界線,重新成為世界上唯一能安慰和保護她的人!把頭埋在夢竹的懷裡,她抽泣著喊:
「媽媽,媽媽,我該怎麼辦呢?」
夢竹把曉彤的頭扶了起來,用兩隻手捧著她的臉,望著那孤獨無助而淚痕狼藉的臉龐。母性的保護感在她胸頭蠕動,拭去了曉彤的淚,她自己也淚眼迷濛,嘆了口氣,她說:「曉
彤,別哭,都是媽媽不好。」
曉彤哭得更加厲害,心裡在劇烈的痛楚著,不只是為了自己是個私生女的事實,還為了魏如峰的事,在一天之內,經過兩度劇變,她已經分不清楚到底那一個打擊對她更嚴重些。
只覺得一肚子的酸澀,一肚子的苦楚,必須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哭儘自己的悲哀和絕望。
「曉彤,」夢竹咽下了梗在喉嚨裡的硬塊,儘量維持聲調的平穩:「不要哭,曉彤。等有機會,我會告訴你一個故事——人生總會有許許多多的故事的。曉彤,別哭。你知道了一
個秘密。十八年來,大家都費力瞞著你,因為怕你受到傷害。現在,你知道了,別鄙視你的母親,也別——疏遠你的父親。」她咬咬嘴唇,牽著曉彤的手,把她帶到明遠的面前,她在
做一項冒險的嘗試。「曉彤,這兒是你的爸爸,他明知你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卻養育愛護了你十八年,世界上還有比他更好的父親嗎?」
曉彤站在那兒,止住了淚,望望夢竹,又錯愕的看看明遠,她的心中亂糟糟的,頭裡也昏昏沉沉,根本就無法運用思想,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面前的局面。
夢竹的眼睛已經從曉彤的臉上,移向了明遠的臉上,帶著一抹切盼的神情,她又說:「曉彤,所有的不快的紛擾都已經過去了,別再去想它。我們這個家,在風雨飄搖中建立,十
八年來,辛辛苦苦的撐持,決不應該在一個突然的風波中破碎。事實上,我們每個人之間的關係都不那麼單純,我們是一個整體,不容分割。曉彤,你能不恨你的父母嗎?曉彤,告訴
我,你恨我嗎?」
「噢,」曉彤困擾的搖著她的頭:「媽媽!」
「告訴我,」夢竹拂開她額前的短髮,望著她的眼睛:「你恨我嗎?」
「噢,媽媽!」曉彤喊:「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媽媽!我怎麼能恨你?我怎麼能恨你?媽媽!只要——只要——你永遠喜歡我。」
夢竹把曉彤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輕輕的撫摩著她的背脊。從曉彤的肩膀上望過去,她的眼光和明遠的接觸了——她立即知道有什麼事產生。她在明遠的眼睛裡看到諒解和深情
。她悄悄的騰出一隻手來,伸給明遠,明遠握住了她,一切的風波、不快、誤解、吵鬧——都過去了。留下的是一份平平靜靜,安安穩穩的柔情。同時,何慕天的影子從夢竹眼前一掠
而過,在她心頭帶過一抹尖銳的痛楚,她的眼睛濕潤了。她知道她埋葬了什麼,人的一生,可能會戀愛許多次,也可能只有一次,她,只有一次!而且必須結束了。
現在在她面前的,不是一個愛人,而是一個伴侶,一個共過許多患難,還要繼續共一大段人生的伴侶!至於另外那個男人呢——她在十八年前得到了他,又失去了他。她在十八年
後的今天,再度得到他,又再度失去他!人生,許多事都沒有什麼道理可講,「得」與「失」不過是一念之間。但,誰又能嚴格的劃分「得」「失」的界線呢?
拍撫著曉彤的背脊,她感覺得到曉彤那輕微的悸動。她這一代,是恩也好,怨也好,幸也好,不幸也好,都已經過去了。對一個母親而言,只有希望自己得不到的,下一代能得到
,自己所沒有的,下一代能擁有,她還能有比這個更大的願望嗎?含著淚,她低低的說:
「曉彤,大家都喜歡你,大家都愛你。別再胡思亂想,關於你——你的身世,我會和你詳談,我只希望你——不太——不太介意。我那樣喜歡你,那樣怕傷害你。你的生命還很長
,要追尋的東西還很多。但願你以後的生命中只有歡笑,沒有愁苦。魏如峰是個好孩子,他一定能愛護你——」
曉彤像觸電一般陡然渾身顫慄。她把頭一下子從母親懷裡抬了起來,喉嚨沙啞的、神經質的叫:
「不要提到他!永遠不要提到他!」
夢竹怔住了,半晌,才詫異的說:
「怎麼?曉彤?」
「別提他!我和他已經完了,媽媽,」曉彤喊著,淚水沖進了眼眶裡。到現在,她才衡量出來,魏如峰在她心頭留下的創痕竟比自己身世暴露的痛苦更加深重。淚水洶湧的奔流了
下來,杜妮的臉像銀幕上的特寫鏡頭般在她眼前浮現,她哭泣著喊:「我再也不要聽他的名字!媽媽!我再也不要聽他的名字!」
「曉彤,」夢竹更加驚愕:「如峰怎麼了?別傻,這些事與如峰一點關係都沒有!」
「不!不!不!」曉彤胡亂的喊著:「他是一個魔鬼!我恨他!我恨透了他!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見他!」
「原因呢?」夢竹問:「為什麼?曉彤,為什麼你突然間那麼恨他?」
「他是魔鬼!他是魔鬼!他是魔鬼!」曉彤一迭連聲的喊著:「沒有比這個更可怕的,媽媽!我不能再見他了,媽媽,我恨他!我真的恨他!恨不得他死掉!」她用手蒙住臉,大
哭起來。「媽媽,他欺騙了我,」她泣不成聲:「他欺騙了我!」
「欺騙?」夢竹更昏亂了:「你說清楚一點好不好?他怎麼欺騙了你?」
「我不能說!我不能說!我不知道怎麼說!」曉彤絕望的搖著頭:「你去問曉白!曉白都知道!噢!媽媽!為什麼愛情是這樣的?為什麼生命如此悲慘?為什麼?媽媽——?」
為什麼?又是那麼多為什麼?但是,夢竹根本就糊塗得厲害,怎麼魏如峰又欺騙了曉彤?而曉白都知道!這之中到底是一筆什麼帳?她望著痛哭不已的曉彤,又抬頭看看明遠。明
遠還沒有從他激動的思潮中恢復,對於夢竹母女間的對白,他只聽進去了一半。他眼睛裡只有夢竹,心裡想的也只有夢竹。夢竹,他的愛人,妻子,伴侶,及一切!別的他根本無法去
關心,但是,曉彤在哭些什麼?
「曉彤,」夢竹試著去勸慰她:「你是太疲倦了,最近發生的事情把你攪昏了,慢慢就會好的。如峰不是個負心的孩子——」
「不,不,不!」曉彤喊:「媽媽,你不瞭解,你完全不瞭解!他欺騙了我,他——他——他——他有一個舞女——」她放聲大哭,再也無法說下去。
「舞女?!」夢竹駭然:「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陣汽車聲,人聲,大門外有人猛烈地打門。夢竹無暇再追問曉彤,這麼晚了,還有誰來?曉白嗎?似乎不會如此嘈雜,來的人仿佛不止一個。打門聲更急了。明遠走去開了大門
,一群警察一湧而入,怎麼又是警察!明遠先就有了三分氣,難道還要把他當瘋子抓起來嗎?他沒好氣的說:
「你們要幹什麼?」
「這兒是不是楊明遠的家?」一個警員嚴肅的問。
「是的,又怎樣?楊明遠犯了法嗎?」
「你就是楊明遠?」
「不錯!」楊明遠昂了昂頭:「怎麼樣?」
「別那麼不客氣,」警員生氣的說:「看你的樣子就教育不出好的子女來!」
「我的樣子和我的子女有什麼關係?」明遠更加有氣。
「楊曉白是你什麼人?」
「兒子!我的事怎麼又拉扯上了他?」
「你倒沒事,」警員說:「你的兒子出了事!」
夢竹衝到了玄關門口來,心往下沉,鼓著勇氣,她問:
「曉白——曉白怎樣了!他——在哪兒?」
「他——」警員一字一字的說:「殺了人!」
夢竹眼前一黑,慌忙伸手抓住紙門的邊,心中在下意識的抵制著這個事實,不會!不會!是他們弄錯了,不是曉白!不是曉白!曉白決不會做這種事!曉白雖然有點火爆脾氣,但
他那麼善良!不是他,一定不是他!掙扎著,她想出一個問題:「他——殺了誰?」
「一個青年,一個名叫魏如峰的青年。」
屋子裡一聲呻吟,夢竹衝到房門口,曉彤面如死灰,瞪著大而恐怖的眼睛,搖搖欲墜的站著。再發出一聲呻吟,她低低的說:「我沒有希望他死,我從沒有希望他死。」
閉上眼睛,她昏倒在榻榻米上。
在急診室的門外,何慕天已經抽到第十一支香煙了,整個一間候診室都被煙霧彌漫著。
在靠窗的長椅上,曉彤像個小小的石膏像般坐在那兒,不動,也不說話,不哭,也不流淚。
夢竹坐在她的身邊,臉色比女兒更蒼白,卻用雙手緊緊的握著曉彤的手,似乎想將她所剩餘的、有限的勇氣,再借著交握的雙手灌輸進曉彤的體內去。
楊明遠背負雙手,不住的從房間的這一頭,踱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踱回來,使滿屋子都響著他的腳步聲。
何慕天深深的吸了一口煙,下意識的看了楊明遠一眼,初見面的那份難堪已消失了,留下的是疏遠和無話可談的冷淡。魏如峰的生死問題吸走了他們每一個人的注意力,空氣沉重
而嚴肅,反而沖淡了他們之間的尷尬。
急診室的門開了,一位護士小姐急匆匆的走了出來,何慕天的香煙停在唇邊,楊明遠也忘記了他的踱步,曉彤的臉色更加蒼白,黑眼珠灼灼的盯在護士小姐的臉上。夢竹下意識的
握緊了曉彤的手,幾乎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到那一雙手上。
何慕天啞著嗓子問:「怎樣?小姐?」
但,那護士小姐頭也不回的走了,立即,她們推了一瓶血漿進急診室,那扇鑲著毛玻璃的門又闔上了。何慕天又大口大口的抽著煙,楊明遠恢復了他的踱步,曉彤重新垂下了頭,
夢竹長長的透了一口氣,血漿,顯然情況不妙,但,最起碼,他還活著!
時間過得那麼緩慢,又那麼迅速。天亮了!窗外,紅色的朝霞逐漸退盡,耀目的陽光燦爛的四射,又是一天開始了!每一天,都有生命誕生,也有生命結束,這新的一天,是象徵
著生還是死?急診室的門終於推開了,疲憊萬分的醫生從門裡走了出來,白色的衣服沾滿了血跡,斑斑點點,像一張驚人的新派畫!
何慕天咬住了煙蒂,緊張的問:
「怎樣?大夫?」
「現在還很難講,不過情況不壞,如果今天晚上病情不惡化,大概就沒問題了。」
何慕天從嘴裡取出了煙,一時間,竟忘了向醫生道謝。
魏如峰被從急診室推了出來,白色的被單蓋著他,只露出了頭和雙手,血漿的瓶子仍然懸掛著,針頭插在手腕的靜脈裡。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著病床走進了病房。何慕天望著魏如
峰被安置好了,回過頭來,他看到曉彤,呆呆的站在床邊,凝視著面如白紙,人事不知的魏如峰。
夢竹站在她身邊,正在輕聲的說:「別急,曉彤,他不會有事的,一切都會好轉,相信我,曉彤。」
曉彤仍然呆呆的站著,一語不發。
楊明遠走了過來,拍拍夢竹的肩,說:
「怎麼樣?我們是不是應該到警察局去看看曉白?」
一句話提醒了夢竹,是的,她還有一個扣留在警察局裡的兒子!她該走了!放開了握著曉彤的手,她略微猶豫了一下,曉彤已抬起頭來,安安靜靜的說:
「媽媽,我可以留在這兒嗎?」
「好的,曉彤,你留在這兒。」夢竹說,「我先走了。」回過頭來,她的眼光和何慕天的接觸了,她頓時全身一震。那是一對充滿了詢問意味和祈求的眼光,是包含了成千成萬的
言語的眼光。但,她逃避了,她迅速的調開了自己的視線,而把手插進楊明遠的手腕中,輕聲的說:「我們走吧!明遠。」
何慕天目送楊明遠和夢竹走出病房,目送夢竹瘦瘦弱弱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的走廊裡,覺得心臟收縮絞緊而尖說的痛楚起來。他明白了,明白得非常清楚,夢竹不會再屬於他了,永
遠不會屬於他了。十八年的夫婦關係是一條砍不斷的鎖鏈,他無權、也無能力去砍斷它。上帝曾經給過他機會,他失去了,現在他沒有資格再作要求。
調回眼光來,他的視線落在曉彤和魏如峰的身上。曉彤正坐在床前的一張椅子裡,癡癡的注視著魏如峰,俯下頭來,她輕輕的用面頰貼在魏如峰的手背上,像耳語般低低的說:
「我從沒有希望你死,從沒有。」
何慕天的眼眶濕潤了,看了看睡得很安穩的魏如峰,他知道他不會死,因為他還不到該死的時候,他太年輕,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在等著他,還有一份美好的愛情在等著他,他不
能死!他一定得活著!必須活著!
輕輕的嘆息了一聲,他轉過身子,走出了病房,這兒,不需要他了!他也該去看看那被當作證人扣留在警局的霜霜。走到了病房門口,他再回頭看了一眼,那兩顆年輕的頭靠得那
麼近,這是愛的世界,他含著眼淚笑了。
魏如峰的知覺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境界裡徘佪、飄蕩。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逐漸的清醒,逐漸的有了意識,有了感覺,有了生的意志。痛楚對他捲了過來,徹骨徹心的痛,由
於痛得太厲害,他甚至不清楚痛的發源處是在哪兒。他呻吟,蠕動,掙扎——於是,他感到有一隻清涼而柔軟的小手壓在自己灼熱的額頭上,多麼舒適而熟悉的小手!他費力的要弄清
楚,這是誰?努力的睜開了眼睛,他看到的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濃霧,霧中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在那兒飄浮移動。他剛剛要看清楚,一層霧湧了過來,把什麼都遮蓋,於是,他又覺
得痛楚。再睜開眼睛,他繼續努力去搜尋那張臉龐,他看到了,找到了!溫柔的眼睛,小小的臉龐——這是她!他搖搖頭,想把自己的幻象搖掉——再張開眼睛,她還在那兒,唇邊有
一朵楚楚可憐的微笑,整個人影像潭水中晃動的倒影。
他的嘴唇乾枯欲裂,虛弱的,低低,他吐出兩個字的單音:「曉彤。」
立即,他聽到一個細細的、可人的聲音在說:
「我在這兒。」
她在這兒!她在哪兒?他瞪大了眼睛,曉彤的臉在晃動,水波中的倒影,搖蕩著,伸縮著——他固執的盯著那動蕩不已的人影,呻吟著說:「是你嗎?曉彤?你在哪兒?」
「是我。」一隻小小的手伸進了他的手掌中,一張小小的臉龐俯近了他,兩顆大大的淚珠跌碎在他的面頰上。
像是突然遇到了一劑清涼劑,他陡的清醒了。是的,她在這兒,她在這兒,她在這兒!那張美麗的小臉那麼蒼白!那對烏黑的眼珠那麼清亮!那薄薄的嘴唇那麼可憐!他又覺得痛
楚,這次,不是傷口的痛楚,而是心靈深處的痛楚。他的曉彤,他幾乎失去了的曉彤,真的竟停留在他的床邊?他轉動著眼珠,試著去回憶發生過的一切,霜霜,曉白,爭執,打架,
小刀——他感到猝然一痛,眼前又混亂了,曉彤的影子再度像浸在潭水裡一樣搖晃了起來,並且在擴大渙散中——他緊張的抓緊了曉彤的手,祈求而慌亂的喊:
「別去!曉彤,別離開我!請你!」
「沒有,」曉彤輕輕的說,拭去了眼前的淚霧,再用小手絹擦掉魏如峰額前的冷汗。她在床邊已經停留了整整十二小時了。「我沒有走,我在這兒。」她低聲的說著,望著魏如峰
發著熱的眼睛:「我不離開,真的,我再也不離開你了。」
他定定的看著曉彤,思想逐漸明朗清晰,他真的醒了。
「曉彤!」他不信任的喊:「真的是你?」
「是的,是的,是的,」曉彤連聲的說:「你沒有看見嗎?我在這兒!」
「完完全全的你?」魏如峰問。
「當然,完完全全的。」曉彤說,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但努力試著去微笑:「完完全全的,如峰,沒有少一根頭髮,完完全全的!」
「真的嗎?」魏如峰的聲音在顫抖,淚水湧進了他的眼眶中。「不再恨我?怪我?曉彤?」
「噢!」曉彤輕喊:「別提了!讓它們都過去吧!讓那些可怕的事都不存在!你會很快的再好起來,我們再一塊兒玩——」
「我會嗎?曉彤?」他虛弱的苦笑了笑。
「你會!你會!你會!」曉彤喊著,淚水迸流。「你一定會!你要好起來,一定要好起來!」伏在床沿上,她再也無法忍耐,痛哭失聲。一面哭著,一面喊:「你會好的,如峰,
你一定要好起來!」
魏如峰撫摩著曉彤柔軟的頭髮,他知道他的情況並不樂觀。下一分鐘,他可能又要喪失知覺——或者死亡。他必須把握這清醒的一刻,把心裡要說的話都說出來。他低低的喊:
「曉彤,聽我說!曉彤!」
曉彤哭泣著抬起淚痕遍佈的臉來。
「別哭,曉彤,也別難過。」他凝視著曉彤淚光瑩然的眼睛。「如果我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能夠有你的兩滴眼淚,我死亦瞑目——」
「噢!」曉彤喊:「這是殘忍的!你要好起來!你一定會好起來——」她抽噎著,泣不成聲。
「聽我說,曉彤。」他儘量維持著清醒:「能看到你,知道你已經原諒了我,我還有什麼不滿足?曉白這一刀,能換得你來看我,我就認為挨得太值得了!曉彤,人,都有一時的
迷失,是不是?我曾經迷失過,荒唐過,像杜妮——」
「別提了!如峰,不要再提了!」
「好的,別提了!」魏如峰喘了口氣:「曉彤,讓那一個壞的魏如峰被曉白殺死吧,讓那個好的我留下來!乾乾淨淨的我,純純潔潔的我,能夠配得上你的我!」
「哦,如峰,哦!」曉彤哭著喊,把面頰貼在魏如峰的臉上,眼淚弄濕了魏如峰的臉,流進了他的嘴唇裡。「我從沒有恨過你,如峰,我從沒有!」
「是嗎?」魏如峰微笑了。「還能有比這句話更美麗的話嗎?曉彤,我從沒有覺得我的生命像現在這樣充實過!」
「以後,你的生命都會充實了,是不是?」曉彤提著心問。
「還有以後嗎?」
「有的,一定有!」
魏如峰深深的嘆了口氣,他的意識在渙散,視力在模糊——他知道他又將失去知覺和思想,甚至於生命——他渴切的說:「曉彤,讓我看看你!我看不清你!」
曉彤抬起頭來,靠近魏如峰,半跪在地板上,讓魏如峰的臉和她的只距離一兩尺。魏如峰的眼睛在她臉上上上下下的巡逡著,然後,他低聲的說:
「為我笑一笑,曉彤,我好久沒看到你笑了。」
曉彤笑了,含著淚笑了。
「你真美!」魏如峰說,視力漸漸的模糊,思想也在逐漸的消失。「你真美!真好!真可愛!」他閉上了眼睛,像是睡著了,好半天,才又輕輕的叫:「曉彤!你在嗎?」
「在。」
「完完全全的?」
「完完全全的!」
「心呢?也在嗎?」
曉彤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在這兒!和我的人在一起!」
魏如峰的嘴角浮起了一個平靜的微笑,頭安安靜靜的倚在枕頭裡,他睡著了。曉彤在床邊默立了好幾分鐘,然後,她放下他的手來,把棉被給他拉好。她就坐在一邊望著他。好久
好久,她忽然驚跳了起來,魏如峰的臉色顯得那麼平靜,平靜得奇怪。他完了!她迅速的想著,嘴唇失去了血色,伸過手去,她顫慄的把手按在他的額頭上。額上是清涼的,本來的灼
熱已經沒有了。她的心向地下沉,他完了!她昏亂的想。發狂般的按著叫人鈴。
護士來了,醫生也來了。醫生拿起魏如峰的手來診了診脈,又試了試他的熱度,然後,他抬起頭來,望著顫慄著的曉彤,慢吞吞的說:「小姐,你可以不再流淚了。恭喜你,他已
經平安的度過了危險期。」
曉彤愣了兩秒鐘,接著,她仰首向天,低低的說:
「我知道他會好,我知道他一定會好!」
雙腿一軟,她又昏倒了過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39:59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3-2 02:37 編輯
【尾聲】
民國五十二年秋。這是中部的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個規模還不太小的佛寺。寺中的主持人是個老和尚,名叫逸雲法師,為人十分詼諧幽默,因為博覽群書,所以學問和風度都很好
,而且非常健談。另外,逸雲法師還酷愛下圍棋,如果碰到了勢均力敵的對手,他可以一下就是七、八盤,連念經打坐的時間都忘得乾乾淨淨。這是個秋日的黃昏,在寺門前面的一棵
老松樹之下,逸雲法師又在下圍棋了。他的對方是一個四十六、七歲的中年男人,穿著件中式的長衫,兩鬢微斑,個子頎長,有一對深湛的眼睛,看起來恂恂儒雅,像一個哲學家。
「叫吃!」逸雲法師下了一個棋子,十分得意,指指棋盤說:「你瞧,這一顆子把這整個棱角的頹勢都挽救過來了,你這個角又丟了。看樣子,這盤你沒什麼希望,金角銀邊草肚
皮,你就是肚子大,角和邊都完了。」
何慕天一聲不響,慢吞吞的在棋盤上落了一個子,逸雲法師皺皺眉,伸長脖子,研究了大半天,一拍膝頭,嘆口氣說:「糟糕!馬失前蹄,這一下完了!」
「所以,」何慕天沉靜的說:「當一盤棋沒有成定局的時候,最好別先下斷語,要知道一盤棋千變萬化,不是你能預先知道結局的!」逸雲法師凝視著何慕天。
「何先生,你到這兒來也快一年了,許多時候,我覺得你滿肚子機鋒,滿腦子哲理,或者,你該屬於佛家的人。」
「天下本一家,為什麼還要把『佛家』劃成一個小圈子呢?」何慕天笑笑說,望著山坡上的石級。「怎麼樣?逸雲法師?這一盤你認輸了吧?我們也該結束了,假如我的眼力不錯
,我有個朋友上山來了。」
「是嗎?」逸雲法師問,也掉頭望著山坡,果然,有個個子不高,胖胖身材的男人,正慢慢的拾級而上。「是誰?是上次來看過你的那位王先生嗎?」
「不錯!」何慕天說著,用眼光迎接著走過來的王孝城。
「別忙,」逸雲法師在棋盤上落了一顆子:「我們的棋還沒下完,我又叫吃了。」
「怎麼?」何慕天瞪著棋盤,「這是怎麼回事?一轉眼局勢又變了!」
「所以,」逸雲法師學著何慕天的口氣說:「當一盤棋沒有成定局的時候,最好別先下斷語,要知道一盤棋千變萬化,不是你能預先知道結局的!」
何慕天笑了笑,站起身來,撲落了身上的落葉,說:
「好吧!我認輸了!」
逸雲法師把棋子一惚,也站起身來,笑著說:
「你沒輸,是你的心亂了!而我就乘虛攻入。何先生,看樣子你的塵緣還是未了。我先進去了,你和你的朋友談談吧!」
逸雲法師摔了摔袖子,瀟瀟灑灑的隱進了廟門裡。何慕天站在那兒,微笑而沉思的望著王孝城走近。王孝城停在他面前,手裡拿著一個紙包。注視著他,點點頭,笑著說:
「怎樣?好嗎?」
「難得有山下的朋友會來看我。」何慕天說。
「山下的人都忘不了你,」王孝城說:「只怕你閒雲野鶴的生活過慣了,會忘掉了山下的人!怎麼樣?什麼時候下山?」
「下山?」何慕天惘然的笑笑:「一時間還沒有這個打算,大概幾年之內,是無意於下山的,與其置身於紛紛攘攘的城市裡,實在不如這樣悠哉遊哉的過過日子。山下的人好嗎?
」
「你指誰?」
「所有的人。」
王孝城凝視了何慕天幾秒鐘,後者的神情,看來十分平靜安寧,那深湛的眼睛是柔和的,安詳的。他拉拉何慕天的袖子,說:「我們在山上走走吧!」
兩個人踏著落葉,迎著秋風,在山間的小徑上緩緩步去。走了一段,穿出樹林,面前豁然開朗,已走到了山頂上,有一片小小的草地,站在那兒,可以看到山下層層的綠色田疇,
和農家的裊裊炊煙。
何慕天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說:
「你也坐坐吧。」
王孝城也坐了下來。
何慕天說:
「你來——有什麼事嗎?如峰在公司裡如何?大家對他服不服?」
「好極了!」王孝城說:「公司的業務似乎比你處理得還好,泰安是越辦越大了,他正在擴張,預備把產品外銷到歐美一帶去。」
「我知道他會辦得好,」何慕天微笑了。「他生來就有商業天才。其他的人呢?」
「我這兒有一封信,」王孝城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來:「是一個人托我帶給你的,我想,你會對它感興趣。」
何慕天接過信封,抽出了信箋,借著落日的餘光,他看了下去。這是一封寫得十分清爽而乾淨的信,字跡娟秀雅麗:
「親愛的爸爸:
我這樣稱呼您,希望您不會覺得詫異,雖然這還是我第一次喊您『爸爸』,但,您在我心中,早就是個最慈祥而親切的好爸爸了。
幾天之前,媽媽才把你們以前的故事,源源本本的告訴我,說真的,在媽媽沒告訴我的時候,我也有種感覺,覺得往日的一切,一定是造物的播弄,而不是誰有過失。我曾經為自
己是個私生女而難過,(多幼稚!生命的本身原無過失,是嗎?)現在,我卻慶幸自己不止有一個好媽媽,還有兩個好爸爸!我想,總有一天,我會和您在一起,那時候,讓我再來承
歡膝下,補償十八年來(不,十九年了。)和您的疏遠及隔離。好嗎?
爸爸?您離開我們已經整整一年了。這一年中,隱居在山上的您,我不知道有沒有什麼變化?至於山下的我們,卻有多少不同的發展!這些,您或者知道,或者不知道,我還是再
說一說吧!我已於今年暑假考上了師大國文系,以後,願做一個執教鞭的好老師,日日和青年們相處。如峰說我一直像小娃娃,怎麼能做老師?您認為呢?如峰把公司弄得很好了,他
說還要等四年,我才能畢業,真是件不耐煩的事!(我寫得這麼坦白,您別笑我。)我們已在大學放榜後的第三天訂了婚,只有自己家裡的人參加,唯一的客人是顧德美,她堅持我結
婚之日要當我的伴娘,說她是名副其實的介紹人。那是個小小的訂婚宴,美中不足的,是您沒有參加。
爸爸(我指的是家裡的爸爸)已經畫出了五十張畫,等到畫滿了一百幅畫,就準備開一個畫展,我們都對這畫展抱著極大的希望。至於媽媽呢?她要我悄悄的告訴您,她祝福您!
希望您快樂!
我想,您一定急於要知道霜霜的情形,您會奇怪嗎?她已經成了我最要好的姊妹,今年她沒有考大學,現在她正在讀補習班,準備明年和曉白一起考。曉白,在這兒,我必須順便
把他的情形也提一提,他在少年感化院已經一年了,一年中,他讀了不少的書,脾氣也不像往日那樣急躁,下個月,他就可以從感化院裡出來了,媽媽正為迎接他而忙碌呢!
我和如峰都有一個秘密的希望,希望霜霜能和曉白建立一份最深的感情(像我和如峰一樣)。不過,看情形並不太容易,雖然霜霜常常去感化院看曉白,曉白也經常寫信給霜霜,
但他們都太客氣,似乎不大自然。好在來日方長,許多事現在都未能預卜,讓他們慢慢的發展吧!
我寫了這麼多,您會厭煩嗎?最後,我還要告訴您一句話,大家都想您,大家都愛您,大家都渴望您回來!爸爸,什麼時候您能結束您的隱居生活,讓我當面叫您一聲『爸爸』!
趁王伯伯上山之便,我托他把這封信帶給您。除了信之外,我還托他帶上我的敬意和愛意!
即請
福安
兒 曉彤 敬上」
何慕天看完了信,慢慢的把信紙摺疊起來,收進了信封裡。然後抬頭凝視著遠處的天邊,晚霞正絢爛的散佈開來,落日圓而大,迅速的向山谷中沉落。他閃動著眼睛,不能抑制自
己的激動,竟呼吸急促而眼眶濕潤。低低的,他自語似的說:「那是一個好孩子。」
「誰?」王孝城問。
「曉彤。」
「他們都是好孩子,」王孝城說:「曉彤、曉白、霜霜和魏如峰。」
何慕天點了點頭,是的,他們都是好孩子,每一個!好一會兒,他忍不住的問:「夢竹怎樣?快樂嗎?」
「她『似乎』很平靜,至於快不快樂,誰也無法知道。她是個不平凡的女人!」他把手裡的紙包遞給何慕天:「她叫我把這個帶給你!」
小小的木頭匣子,雕刻著小天使的花紋,那是他所熟悉的!十九年前,他用它盛了一個夢,十九年後,它仍然盛著那個可憐的夢,永遠,都只是個夢而已!他惘然的打開了蓋子,
卻發現裡面的東西都已不在了,空空的匣子中只有一張小紙條,打開紙條,上面是他自己的字跡,龍飛鳳舞的寫著幾行字:「我的心早已失落,暮色裡不知飄向何方?在座諸君有誰能
尋覓,覓著了(別碰碎它)請妥為收藏!」
翻過紙的背面,他看到有夢竹的幾行字:
「我珍藏著,我保有著,從以前,到現在,到永恆!」
他關上了匣子,把那個夢再鎖了進去,望著遠方的雲和天,他的眼睛明亮,心裡在唱著歌。
王孝城看了看他,幽幽的說:「你覺不覺得,得與失是很難講的,慕天,你——實在非常幸福!」
何慕天不語,但他懂得王孝城話中的含意,與王孝城比起來,他是有福了——他得到的比王孝城多。望著天,他說:
「看那夕陽!」
夕陽像火一般的燒灼著,燒紅了天,燒紅了地,燒紅了山頭和樹木。
王孝城說:「真美!」
「一天又要過去了,」何慕天安安靜靜的說:「明天的夕陽再紅的時候,我已經不知道製造了多少不同的棋局!」
是的,夕陽每天都一樣的紅,人生已經不知幾經變幻!故事會完嗎?不會,這一代的故事或者該結束了,但還有下一代,下一代還有再下一代,生生息息,無休無止!
「記得你以前愛念的那闋詞嗎?」王孝城念:「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真的,遠處的層巒疊嶂,正傲然的迎接著那輪落日!
一九六四、八、十四、夜、於日月潭、涵碧樓
【全文完】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 16:40:23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3-1 16:41 編輯
【後記】
「幾度夕陽紅」算起來,已經是我的第四部長篇小說了(前面曾寫過「窗外」、「六個夢」、及「煙雨濛濛」)。按道理,有了前三本的經驗,這一部似乎應該比較熟練些了。但
是,這卻是我寫作得最艱苦,困難遭遇得最多,功夫下得最深,時間也耗費得最久的一部書。
談起「幾度夕陽紅」的寫作經過,也有一番很有趣的周折。開始寫「幾度夕陽紅」,遠在去年夏天,當時,想刻畫小公務員的生活,同時,想寫出被生活折損的藝術家的那份無可
奈何。這一點小小的念頭就引出了整個「幾度夕陽紅」的構思。
最初的大綱,只準備寫二十萬字左右,分別用兩個家庭、兩條線索並進,寫兩代的故事。而一經下筆,就有收束不住的趨勢,寫到十萬字左右,覺得頭緒過多,有些雜亂無章,無
法再繼續下去。當時,我甫自大學畢業正受預備軍官訓練的弟弟時常住在我處,我每寫一章,他就看一章。到了十萬字的時候,我自己看看,認為完全失敗,決心拋棄原稿,於是,這
篇東西被丟進了字紙簍。正好弟弟來了,知道我準備放棄這故事,大提抗議,把原稿從字紙簍撿了出來,他說:
「如果你真準備丟掉這篇東西,還是送給我吧!我雖沒寫過小說,但是,這故事太吸引我,你不寫,讓我來繼續寫!」
受了弟弟這番「鼓勵」,這篇東西也就在我一笑之下,保留下來了。可是,仍然沒有勇氣繼續寫下去。到了今天春天,我由高雄遷居臺北,見到皇冠主編,無意間談起來,皇冠主
編問我有沒有長篇小說稿,我說:
「有一篇未完成的稿子,曾經丟了字紙簍又撿回來的,你有沒有興趣過目?」皇冠主編表示願意看。事後,他的評語是:
「繼續寫下去!皇冠希望能馬上刊出前半部!」受到這第二度的「鼓勵」,我才真正狠下心來整理這篇東西。把那十萬字仔細再讀一遍,發現情節太多,而不夠細膩。於是,重新
做一個大綱,決定把故事分成三部,從頭改寫。第一部因為已有底稿,非常順利就寫完了。等到寫第二部的時候,所有的問題全來了。我一直有個觀念:不寫自己不瞭解的東西!可是
,「幾度夕陽紅」的第二部,故事發生在重慶沙坪壩,而我從未去過沙坪壩,重慶市雖然去過,但那年我僅七歲,在重慶也只住了一個月,早已茫茫然毫無印象。在這種情形下,去寫
抗戰時期的藝專和中大,如何能寫得逼真與深入?幸得皇冠主編幫忙,邀請到抗戰時就讀於藝專的廖未林先生,作了一番詳細的談話。得廖先生協助,曾繪圖表明地理環境,又生動的
介紹了藝專學生的生活面。一夕詳談之後,我才「大膽」的提筆寫第二部。不過,到底不是親身體驗和經歷過,無論怎樣去揣摩凝想,寫來一定有許多似是而非之處,到過沙坪壩的讀
者,萬請多加包涵。同時,在這兒,我也要特別謝謝廖未林先生的幫忙。
故事發展到第三部,是最難處理的一段,寫得非常之艱苦。改寫、重寫了好幾次。而正值溽暑,終日揮汗如雨,常常伏案七、八小時,不能成一字。白天想得太多,夜裡,何慕天
、李夢竹、楊明遠、曉彤、曉白、魏如峰——等就交替在腦海裡出現,弄得終夜不能成眠。許多讀者來信問我:「寫作的生活是不是很快樂?」
我想,這就和母親生孩子一樣,在生產的過程中,非常痛苦,生產之後,望著自己創造的新生命,喜悅之情就把一切都淹沒,所有的痛苦都不復記憶了,剩下的只有欣慰與驕傲。
寫作的情形也類似,創作的過程是苦的,但,書成之日是欣慰的。當然,這本書寫得好或不好,成功或失敗,還要讀者來評定。我,已經盡了我的全力。當最後一個字寫完,推開稿紙
,閉上眼睛,長長呼出一口氣:「總算寫完了!」
那一剎那的欣慰與喜悅,可以淹沒一年來辛苦的耕耘了。所有的父母,都有「望子成龍」的心情。
「幾度夕陽紅」也像我的一個孩子,我不敢寄予太大的希望,但願它不使讀者們厭煩,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幾度夕陽紅」全書四十萬字,在皇冠雜誌上連載了半年之久。半年中,讀者來信數百封,有的和我討論人物個性,有的和我討論情節發展,大部份讀者,請求我給書中的角色,
安排個圓滿的結局。如今,書已經完了,我不知道這些角色的「結局」,是否能讓讀者們滿意?不過,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有圓必有缺,有滿必有虧,有長必有短。我們又何必
過份苛求呢?
一九六四年八月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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