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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 潮聲【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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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24:05
標題:
[瓊瑤] 潮聲【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3-2 05:11 編輯
【第一章】
橋
【第二章】
黑眸
【第三章】
美美
【第四章】
一顆星
【第五章】
復仇
【第六章】
苔痕
【第七章】
婚事
【第八章】
尤加利樹‧雨滴‧夢
【第九章】
網
【第十章】
落魄
【第十一章】
起站與終站
【第十二章】
石榴花瓶
【第十三章】
終身大事
【第十四章】
深山裡
【第十五章】
木偶
【第十六章】
謎
【第十七章】
潮聲
【第十八章】
影子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24:28
【第一章】
橋
傷心橋下春波綠,
曾是驚鴻照影來。
——陸游
那一天,早已過去。她知道得非常清楚,那一天,是早已過去了。但是,在她又披著大衣,蹇蹇於寒夜的街頭,望著月光下跨水而臥的那條長橋時,依稀彷佛,那一天似乎又在眼
前了。
穿過這條街,走上那條堤,寒風撲面而來,掀起了大衣的下襬,捲起了圍巾的一角,拂起了披肩的長髮——披肩的長髮,披肩的長髮,披肩的長髮——那時是短短的頭髮,風一來
,就零亂的垂在耳際額前,倚著那橋欄,他說:「我喜歡長頭髮,不要有那麼多波浪。」
長頭髮,不要有那麼多波浪!像現在這樣嗎?她站定,吸一口氣,領會著風的壓力。風掠過河面吹來,帶著水的氣息,清涼、幽冷。從面頰的邊緣上滑過去,從髮絲上溜過去,從
衣角上向後拉扯——這是風,春天的風。「春風不解吹愁去,春夜偏能惹恨長。」誰的詩句?忘了。想一想吧,專心思想可以「忘我」,這方法曾屢試不爽。可是,現在不行,當眼前
有這道橋的時候,「我」是擺脫不掉的。走向前幾步,橋上的燈光在水中動蕩,和那一天一樣。橋上冷清清的,兩三個行人,把頭縮在大衣領子裡,似乎有無形的力量在後面追趕似的
向前匆匆而行,這,也和那一天一樣。風在橋上肆無忌憚的穿梭,逼得人無法呼吸,這也和那一天一樣。站在橋頭,燈光一連串的向前延伸,而橋的這頭卻望不見彼端——還是和那一
天一樣。而——那一天,卻早已過去。
是個乏味的宴會裡,主人自恃是個藝術的欣賞者,卻分不清印象派和抽象畫,可以胡亂的把一張看不懂的畫歸之於野獸派,然後打幾聲哈哈,表示他的內行。在座的幾乎是清一色
的附庸風雅之流,由梵谷、高更、談到畢卡索,那麼多談不完的資料,她坐著,可以不用插嘴,因為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在大家熱烈的討論中,在此起彼伏的笑聲裡,她默默的微笑
著,靜靜的體會著自己的無聊和落寞。然後,他來了,對主人微微的彎了彎腰:
「對不起,有點要事,來晚了。」
主人站起身,對她介紹說:
「見過沒有?這是羅。」然後轉向她說:「這就是趙。」
那麼簡單的介紹,但她知道羅,望著他,她不自禁的對自己笑。羅,這就是他?大家稱他為藝術的鑒賞家,但她認為他只是個畫商,一個精明能幹而有眼光的畫商。可是,這人與
她想像中不同,在他的眉宇間,她找不到那種商人的市儈氣息。而四目相投之下,她竟微微一震,這眼光慧黠而深沉。「慧黠」與「深沉」,是兩種迥然不同的特性,頭一次,她竟發
現一個人的眼睛中能同時包含這兩種矛盾的特質。她不再微笑,深深的凝視著這張臉龐,有些眩惑。他對她舉起杯子,嘴邊帶著個含蓄的笑,眼光在她的臉上探索發掘,然後說:「你
的人和你的畫一樣。」
沒有恭維?沒有讚美?沒有更多的批評?但,夠了。一剎那間,她不再覺得無聊,席間的空氣變了,「落寞」悄悄的從門邊溜去。她也舉起了杯子,慢慢的送到嘴邊啜了一口,咽
下的不是酒,是他的眼光——那瞭解的、激賞的,和她一樣有著的眩惑的眼光。偌大的房間內,沒有其他的人了,沒有其他的聲音了,一種奇異的、懶洋洋的醉意在她體內擴散開來—
—她又忍不住要微笑,對她自己,也對他。他們是同一種類,她明白了。但他們也不是同一種類,她也明白了。
宴會持續到深夜,賓主盡歡?或者。最低限度,她知道主人是得意萬分,他已主持了一次成功的藝術界的聚會。客人們也都酒足飯飽,得其所哉。她呢?當她向主人告辭的時候,
可以清楚的感到自己那種恍惚的喜悅之情,尤其,在主人自作主張的說:「羅,你能不能送送趙?」
她望著羅,後者也凝視著她。喜悅在她的血管中緩緩的流動——難以解釋的情感,幾乎是不可能的。她從沒有料到會有任何奇蹟般的感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因為她在情感上是
個太膽怯的動物。可是,這種一瞬間所產生的喜悅,竟使她神智迷惘。本能的,她心中昇起一股反叛的逃避的念頭,轉開了頭,避免再和他的眼光接觸,她心底有個小聲音在低低的說
:「不過是個藝術商人而已。」
這句話能武裝自己的感情嗎?她不知道。但,當他們併肩踏上寒夜的街頭,迎著冷冷的風和涼涼的夜,她又一次覺得內心的激蕩。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流連,不大膽,也不畏縮,
似親切,又似疏遠。走了一段,他才問:
「能在此地停留幾天?」
「三天。」
他不再說話,沿著人行道,他們向前緩慢的踱著步子,霓虹燈在地上投下許多變幻的光影。紅的、綠的、黃的、藍的——數不清的顏色。他說:
「我最喜歡三種顏色,白的、黑的、和紅的。」
「最強烈的三種顏色,」她笑了。「是一張刺激的畫。」
「大概不會是張好畫。」他也笑了。
「看你怎麼用筆,怎麼佈局。不過,總之會是張熱鬧的畫,不會太冷。」
「你喜歡用冷的顏色,是嗎?冷冷的顏色,淡淡的筆觸,畫出濃濃的情味。」
她凝視他,微蹙的眉峰下是對瞭解一切的眼睛,除了瞭解之外,還有點什麼強烈的東西,正靜靜的向她射來。她一凜,本能的想防禦,但卻心慌意亂。可是在他長久的注視下,逐
漸的,那份慌亂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份難以描述的寧靜與和平,喜悅又在血管中流動,和喜悅同時而來的,還有一份淡淡的被瞭解的酸楚。
「看你的畫,」他說:「可以看出一部份的你,你總像在逃避什麼,你怕被傷害嗎?」
「是——的。」她有些猶豫,卻終於說出了:「我的『觸角』太多,隨時碰到阻礙,就會縮回去。」
「觸角?」
「是的,感情的觸角,有最敏銳的反應。」
「於是,就逃避嗎?」
「經常如此。」
他站住,他們停在一個十字街口,汽車已經稀少,紅綠燈孤零零的立在寒風穿梭的街頭。
「我從不逃避任何東西。」他說。
她知道,她也瞭解,她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所以,他們是同一種類,因為都有過多的夢想,和太豐富的情感,以至於不屬於這個世界。但又不是同一種類,因為他們採取了兩
種態度來對付這世界,她是遁避它,而他是面對它。在他眉尖眼底,她可以看出他的堅毅倔強。
「他不會失敗,」她朦朧的想著:「他太強,太堅定,也——太危險。」
危險!她想著,感情上的紅燈已經豎起來了,遁避的念頭又迅速來臨。
「噢,不早了,我要叫車回去。」她抗拒什麼阻力似的說,覺得這話似乎不出於自己的口中。冷冷的街頭,卻有太多誘人停留的力量。
他望了她一會兒,沒有多說什麼,揮手叫住了一輛出租汽車。車上,兩人都出奇的沉默,她在體味著這神奇的相遇,他呢?她不知他在想什麼,但那凝思著的眼睛和恍惚的神態令
她心動。忽然間,她覺得滿腹溫情而愴然欲淚。車停了,她機械化的跨下車,他從車內伸出頭來說:
「明天早上來看你!」
「我——」想拒絕,但,已來不及說出口,車子絕塵而去,留給她的是朦朧如夢的情緒——三分喜悅,兩分迷惘,更加上一分激情。
於是,第二天來臨了,他們到了海濱。
海邊,沒有沙灘,卻是大片的岩石,嵯峨聳立,高接入雲。她仰首看天,灰濛濛的天像一張大網,混混沌沌的連海、岩石、她,和他籠罩在裡面。她深吸了口氣,用圍巾束起了被
海風任意吹拂的亂發,對他微微一笑。
「真喜歡看到你笑。」
「是嗎?」她問:「我不常笑嗎?」
「有時笑,笑得像夢,不像真的。」他搜尋她的眼睛,看進她的眼底:「大多數時候,你像是有流不完的眼淚。」
「噢——」她拉長聲音「噢」了一聲,迅速的把眼光調開,因為莫名其妙的眼淚已經快來了。「別再多說,」她心中在喊:「你已經說得太多了!」是的,說得太多了,被人瞭解
比瞭解別人可怕!這人已洞穿了你!
海浪拍擊著岩石,湧上來又落下去,翻滾著捲起數不清的白色泡沫。茫茫雲天,無盡止的延伸,和無垠的海相吻合。她站在岩石上,迎著風,竭盡目力之所及,望著海天遙接的地
方,幽幽的說:「真奇怪,我會選擇這個時間到海邊來!」收回眼光,她迷惑的望著他:「為什麼?我和你才認識一天,為什麼會跟你到海邊來?」
「一天?」他反問,深黑的眼睛盯著她:「只有一天嗎?不,我認識你已經很久很久了,否則,昨天我不會參加那個宴會,只因為宴會中有你!你比我想像中更美好。」
「很單純嗎?」
「不,很複雜,很奇異。」
別再說!她凝視著他,為什麼他不是個單純的商人?為什麼他有那麼高的穎悟力?為什麼他能看穿她?
「很複雜,很奇異,」這不是她,是他。夢與現實的混合品,不是嗎?他有夢想,卻能在現實中作戰,朋友們說他是藝術界的「商人,收集家,和鑒賞家。」他擊敗他的反對者,
屹立得像一座搖不動的山。那樣堅強,而又那樣細緻,細緻到能瞭解她心底的纖維,這是怎樣一個男人?「很複雜,很奇異,」是她?還是他?
「哦,看!一個小女孩!」
他指給她看海邊佇立著的一個女孩子,他們向她走過去,走近了,才發現女孩面前陳列著形形色色的珊瑚和貝殼,正等著遊人收買。而偌大的海濱,他們是僅有的兩個遊人。
她從一大籃小貝殼中取出一粒,問:
「多少錢?」
「一角錢一個。」小女孩的鼻尖凍得紅紅的,不住的吸著冷氣。
「買你一個。」她在手提包裡找尋一角錢。
「我這裡有。」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五角錢的輔幣,遞給小女孩。
「五角錢五個。」女孩子實事求是,又捧上了四個。
「噢,」她笑了,忽然覺得很開心:「另外四角錢送給你,我只要這一個!」握著那小貝殼,她拉著他走開,高興得像個孩子,尤其當那女孩捧著四個貝殼,目瞪口呆的望著她的
時候,她幾乎想大笑了。
走到水邊,她攤開手掌,那貝殼躺在她的掌心中,光潔細潤。米色的殼面上有著金黃色的佪紋,細細的,環繞在貝殼的背脊上,找不著起點,也找不著終點。在陽光下,它微微反
射著光亮,像一顆閃熠的小星星。
「你送我的,」她笑著說,彷佛是粒鑽石,或比鑽石更好的無價之寶,「小小的貝殼!」她說。
「盛著什麼?」他問。
「一個小小的夢。」
他合攏她的手指,讓她握緊那枚貝殼:「握牢吧,別讓夢飛走了。」
「它飛不走,」她說,笑意更深:「它藏在貝殼的裡面,永遠屬於我。」
「你傻得像個小娃娃!」
她笑了,笑得那麼高興,那麼開心,似乎再沒有更高興的事了。他也跟著笑,笑開了天,也笑開了地。然後,她收住了笑,愣愣的望著他,他也望著她。好半天,她垂下了頭,看
著腳下的岩石說:「好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
「希望你永遠這麼開心。」
她抬起頭,又迷惘的笑笑,沿著岩石的岸邊向前走,他走在她的身邊。風吹起了她的圍巾,拂在他的臉上。在一塊突起的峭壁前,她站住了,峭壁的石縫裡開著一朵小花,她伸手
去採擷,他也同時伸出手去,他們的手在到達花朵之前相遇,他握住了她,微一用力,她的身子倒進了他的懷裡,他找尋著她的嘴唇。「不。」她輕聲的、虛弱的說。
「或者你會說我庸俗。」他的胳膊繞住她,強而有力。「但是,我願用一生的幸福,換你的一吻。」
「不,不,不。」她一連串的說,一聲比一聲低微。他的力量支配著她,那對熱烈的眼睛具有燒灼般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視下逐漸的癱軟融化。然後,他的頭俯了下來,
雲和天在她閉攏的眼簾前消失,岩石在她腳下浮動——一段旋乾轉坤,天翻地覆的時刻。再張開眼睛,他的眼珠正深深的望著她,那裡面已沒有慧黠,只有令人震撼的深情。
「你使我情不自已,」他喃喃的說:「你是個詩、畫,和夢的混合品,勾動起人靈魂深處最美的情操。」
「但是,這是不該發生的。」她掙扎著說。
「不過,已經發生了,是不是?昨晚,當我們一見面的時候,就已經發生了,不是嗎?」
「或者是,但,依舊是不應該發生。」
「你不是世俗的女孩子,為什麼要用世俗的眼光去評定該與不該?」
「世俗不會因為我們活著而不存在。」她淒涼的說:「請告訴我,你愛你的太太嗎?」
「是的,」他點點頭,放開了她。「你說得對,世俗不會因我們活著而不存在,但是,面對著你,卻無法想得到世俗。」
「反正,一切會結束,」她用手撥弄著峭壁上的小花,低佪的說:「明天是最後一天,於是,我將回到我的金絲籠裡,這一段,只是生命裡的外一章,留下的是回憶。人,有回憶
總比沒有好,是嗎?然後就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的金絲籠,」他咬咬嘴唇,眉毛輕蹙了一下。「一定是個精巧而安寧的所在,是嗎?」
她貼著峭壁而立,面對著大海,一陣風吹來,她衣袂翻飛,巾角飄揚。微微仰起頭,她惻然而笑,輕輕的念: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她停住了搖搖頭,笑笑:「好了,我們該走了。」
是的,該走了,太陽正在海面沈落。許多時候,時間是停駐的,許多時候,它又快如閃電般消失。假若人有能力控制時間,需要它停駐時它就不走,需要它消失時它就飛躍過去,
那麼,這會是怎樣一個世界?
第三天,也是最後一天。
他們在黃昏裡漫步,風刺刺地刮著人臉,冰涼的手握緊著冰涼的手,但心頭始終是暖暖的。她平時走不了十分鐘,就會感到疲憊,今天走了那麼多路,仍然了無倦容。如果他願意
走到天涯海角的盡頭,她想她也一定會陪他走去的。
他們終於在一家小飯館歇住了腳。他叫來了烤肉火鍋,桌子中間那個炭爐子,雖然有一股淡淡的煤煙,但那跳躍的火舌,美麗極了,也溫暖極了。她覺得比在豪華而古板的大餐廳
有意義得多。抬起頭來,她接觸到他關懷而黯然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她對他微微一笑。奇怪,在這一刻她倒並不覺得傷感,三天!已經夠充實,她從不願對任何東西過分苛求,有這
樣的三天,有這奇蹟般的一份感情的收穫,亦復何求?
「再吃一點?」他問。她搖搖頭,微笑著繼續凝視他。
他們都沒有喝過酒,但醉意卻在席間流轉。
「那麼,走吧!」
走出了那家飯館,穿過了熱鬧的街頭,順著腳步,來到的是淡水河邊。
「橋!」他說。橋,跨水而臥,一盞盞的燈把橋串成一串,那麼長,從這頭看不到那頭。夜霧濛濛下,橋影在水面搖晃,像出於幻境般,帶著不可思議的誘惑力。
「到橋上走走嗎?」他問。
沒有回答,她跟著他走上了橋,倚著欄杆,橋下有雙影並立。轉過頭來,她望著他,四目相接,都默默無言。她又微笑了;他們雖並立在橋上,事實上卻被隔在橋的兩端,被橋所
溝通的,是幻夢,被橋所隔斷的,是真實。
「想什麼?」他問。
「什麼都不想。」
「可能嗎?我從不相信人的思想會停頓。」
「有時也會停頓。」
「什麼時候?」
「當你不能再想的時候。」
他笑了,凝視她。「好答案,相信你求學的時候,是個頑皮的學生!」
她也笑了。他注視了她許久,斂住了笑,握住她的手,向前面緩緩走去。
「和你在一起,彷佛吃酸梅。」他說。
「怎麼?」
「又甜又酸!」
走過了一根根的橋柱,越過了一盞盞的燈影,橋的那一頭漸漸清晰,繼續走下去,終於走過了最後的一根橋柱,她抬起頭來,望著他,幽幽一嘆,不勝惋惜似的說:
「我以為這橋很長,沒料到卻這麼短!」
「再走回去?」
「好。」
掉回頭,再向橋的那一端走去。
「希望永遠在這橋上走來走去,」她微笑著說:「橋的兩端是現實,橋上不是。走過了橋,就必須有落定的地方,在橋上,卻可以永不落定。」
「但是,你一定要通過橋,你不能在橋上停留。」
她嘆息,又習慣性的對自己微笑。
「我發現了,當你無可奈何的時候,你就微笑。」
「你已經發現得太多,」她望著黑黝黝的水面:「你三天中所發現的,比和我生活了一生的人更多。」
他的手攬住了她的腰,倚著欄杆,他們站住了,凝視著河水。他用手指捲起了她的一綹頭髮。「我喜歡長頭髮,不要有那麼多波浪。」
「我為你留起來,」她笑著:「等我的頭髮留長的時候,你在何方?恐怕你永遠看不到長頭髮的我,但是,我仍然要為你留起來。」
他靜靜的望著她,夜色裡,他眼中的火焰在跳動,這使她的心臟收縮,絞緊。月色淡淡的塗在河面,塗在橋欄杆上,塗在他和她的身上。河水輕緩的流著,淙淙的水聲流走了夜,
流走了時間。風越來越大,鑽進她的衣服,那件寬寬的大衣被風鼓動得像鳥類的雙翼。鳥類的雙翼,假若真能變成鳥類,高興飛到那裡就到那裡,高興停下就停下,那又有多好!
夜深了,月亮偏西,她挽住他。
「走吧!」一會兒,「橋」就被拋在身後了。
「重回到人的世界。」她說,望著街燈聳立的街頭,寒風在徘佪著,霓虹燈都已熄滅。「明天,你將不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她看了他一眼,靠緊著他,輕聲念:「此去何
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她又笑了。
「燈火已黃昏!豈止是燈火黃昏,現在已經是燈火闌珊了!」確實已經是燈火闌珊了,街上已沒有行人,夜風正在加強著威力。他們相對凝視,他的臉那麼模糊,在她的淚霧中蕩
漾。他的手緊握了她,低低的說:
「是三天,也是永恆!」
是三天,也是永恆?不,三天僅僅是三天,不會變成永恆!當她又獨自來到這橋頭時,她就更能肯定這一點。二天內擁有的是「情」,永恆的只是「懷念」。三天的甜蜜,永恆的
苦楚,這之中有太大的差異,她寧願要那三天,卻不願要這永恆!
走過了堤,跨上了橋,她緩緩的走去,身邊少了一個人影,整個橋都如此空蕩!倚著橋欄,她不敢看橋下孤獨的影子。寒風蕭瑟,夜露侵衣,她拂著頭髮,是的,頭髮已留長了,
他在何方?他在何方?他在何方?她知道。總之,他在這個城市裡,一棟小巧精緻的房子中。當她凝視著河水,她幾乎可以在河面的波紋裡,看出他目前的情況:小小的房間,掛滿牆
頭的書畫,拉得很嚴密的紫紅色的窗簾,四壁的書櫥——還有,一盆燒得旺旺的爐火,他,就坐在火邊,捧著一本愛看的書。爐火照紅了他的臉,也照紅了環繞在他身邊的、他的妻子
和孩子的臉。
她收回了眼光,不想再看。寒風撲面吹來,她打了一個寒噤,真冷!爐火,書房,他,都距離她太遠太遠了,她擁有的,只是橋上的夜風,和永恆的思念!
離開了橋欄杆,她試著向橋的那一端走去。朦朧中,她記起一闋詞:
「天涯流落思無窮,
既相逢,又匆匆,
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
為問東風餘幾許?
春縱在,與誰同?」
春縱在,與誰同?她直視著前方,一步步的向前走去。她的手在大衣口袋中碰到一樣堅硬的小東西,拿出來,是那粒小小的貝殼,小小的貝殼,盛著一個小小的夢!她擁緊了貝殼
,怕那個可憐的「小夢」會飛走了。
橋,那麼長,她不相信自己能走到那一端。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24:51
【第二章】
黑眸
一陣淡淡的幽香和一陣衣服的「父」聲,接著,是那熟悉的、輕輕的腳步聲,然後,他身邊的椅子被拉開,一本西洋文學史的筆記本落在桌子上,身邊的人落座了。他幾乎可以感
到那柔和的呼吸正透過無形的空氣,傳到他的身上。可以領受到她渾身散發的那種醉人的溫馨,他覺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心臟在胸腔中加快的跳動,血液在體內衝撞的運行。
悄悄的,他斜過眼睛去窺探她的桌面,一雙白皙的手,纖長而細緻的手指,正翻開那本厚厚的西洋文學史。收回了視線,他埋頭在自己的地質學中。但,他知道,他那份平靜的閱讀情
緒再也不存在了。
低著頭——他始終不敢抬起頭來。他的目光在她與他的桌面之間巡逡,看著她平靜的、輕輕的翻弄著書頁,他生出一種嫉妒的情緒,妒嫉她的平靜和安詳。從桌子旁邊看過去,可
以看到她淺藍的衣服,和那緊倚著桌子的身子。他不安的蠕動了一下,用紅筆在書本上胡亂的勾劃——有一天,或者有一天,他會鼓起勇氣來和她說話,但是,不是今天,今天還不行
!
他衡量著他們之間的距離;一尺半或兩尺,可是這已經比兩個星球間的距離更遠,他想;有一天,他會衝過這段距離,終有一天!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幾世紀,或者只是一剎
那。
有個黑影投在桌面上,投在他和她之間的桌面上,他抬起頭,是的,又是那個漂亮的男孩子!高高的個子,微褐的皮膚,含笑的眼睛和嘴角,過分漂亮的鼻子和英挺的眉毛。是的
,又是這漂亮的男孩子,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使人不舒服。
「嗨!」男人輕聲說,不是對他,是對她。
「嗨!」她在回答,輕輕的、柔柔的,柔得像聲音裡都含著水,可以淹沒任何一個人。
「看完了沒有?」男的問。
「差不多了。」
「已經快十二點了。」
「是嗎?」
「吃中飯去?怎樣?」
沒有聽到她回答,但他可以憑第六感知道她在微笑,默許的微笑。那漂亮的角色開始幫助她收拾桌上的書和筆記本,椅子響了,她站起身來。他可以看到那裡在藍色衣服中的纖巧
的身子離開書桌。拉開椅子的聲音在他心臟上留下一道刺痛的傷痕。桌上的黑影移開了,身邊的衣服「父」聲和腳步聲開始響了,他抬起頭去看她,不相信她真的要走了。
於是,像觸電般,他接觸到一對大大的、黑色的眸子。她正無意識的俯視著他,那對黑色眸子清亮溫柔,像兩顆浸在深深的、黑色潭水中的星光,透出夢似的光芒,迷迷濛濛的從
他臉上輕輕悄悄的掠過。他屏住了呼吸,脈搏靜止,時間在一剎那間停住。於是,他看到她走開,那漂亮的角色迎了過去,他們併肩走出了圖書館。她小小的、黑髮的頭微微的偏向那
男人,似乎在說著什麼,那男人正嘗試把手圍在她纖巧的腰上。
收回了視線,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地質學黯然無光的躺在桌子上,書頁上佈滿了亂七八糟的紅色線條。圖書館寂寞得使人發慌。隨手翻弄著書頁,他可以聽到自己心臟沉重的跳
動聲。書頁裡充滿黑色的眸子,幾千幾萬的、大大的、溫柔的、像一顆顆水霧裡的寒星,對他四面八方的包圍了過來。
「有一天,」他迷糊的想著:「我會代替那個漂亮的男孩子,終有一天!」
靠進椅子裡,他靜靜的等待著,等待明天早點來臨,他又可以在圖書館裡等候她。或者有幸,能再接觸一次她那黑色的眸子,又或者有幸,明天竟會成為那個神奇的「有一天」!
雖然,這個「又或者有幸」,是渺茫得不能再渺茫的東西,但它總站在他前面,總代表著一份光、熱和希望。
第二天,他又準時坐在那兒,聽著那「父」的衣服聲、輕巧的腳步聲,望著那白皙而纖長的手指,聞著那淡淡的幽香,然後心跳的去搜尋那對黑色的眸子,直到那漂亮的男孩子過
來,把她迎出圖書館,帶走屬於她的一切;衣聲、人影、幽香、和那夢般的黑眸。剩下的,只是空洞的圖書館,空洞的他,和一份空洞的希望。
第三天,第四天,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日子千篇一律的過去,依然是等待著、希望著;依然是心跳、緊張;依然只剩下空洞和迷惑。他幾乎相信歲月是不變的,日子是同一個複
版印刷機裡印出來的。但有一天,情況卻有些變動了。
那天,當他和平時一樣走進圖書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竟先他而來,正靜靜的坐在她的老位子上。抑制住自己的心跳,他對她的方向走過去。突然間,她抬起頭來,那對大而
黑的眸子正正的望著他,他又感到室息、緊張、和呼吸急迫。好容易,他才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手忙腳亂的把書本堆在桌子上,就在坐下來的一剎那,他覺得她正溫柔的看著他,
她的臉上似乎浮著個美好的微笑。但,當他鼓足勇氣去捕捉那對黑眸時,那兩顆黑夜的星星卻迅速的溜跑了。
他深吸了口氣,打開書本,正襟危坐。可是,他的第六感卻在告訴他,那對黑眼睛又對他飄過來了。迅速的,沒有經過考慮的,他抬起頭來,他們的目光在一剎那間相遇了;頓時
,她綻開了一個羞怯的微笑,又俯下頭去了。而他,卻愣愣的呆了一段十分長久的時間,恍惚的懷疑自己所看到的那個微笑,不相信是真的看到了還是出於幻覺。
從這日起,他發現那對黑眼睛常常在和他捉迷藏了!每當他從他的書本上抬起頭來,總會發現那對眼睛正在溜開去。而當他去搜尋那對黑眼睛時,這眼睛卻又總是靜悄悄的俯視著
書本,那兩顆清亮的眸子被兩排密密的睫毛保護得嚴嚴的。他嘆息著放棄搜尋,睫毛就悄悄的揚了起來,兩顆水霧中的星光又向他偷偷的閃熠。
這天——一個不平凡的日子。
又到了去圖書館的時間,他向圖書館的方向跑著。濃重的烏雲正在他頭頂上的天空中壓下來。疾勁的風帶著強烈的雨意掃了過來。他跑著,想在大雨來臨前衝進圖書館。可是,來
不及了,豆大的雨點在頃刻間傾盆而下,只一瞬之間,地上就是一層積水。他護住手裡的書本,在暴雨中向前疾竄,距離圖書館不遠處有個電話亭,他一口氣跑過去,濕淋淋的衝進了
電話亭裡。
立即,他大吃了一驚,他差一點就撞在另一個避雨者的身上!扶住亭壁,他站在那兒,愣愣的望著對面的人,和那人臉上那對大、黑、而溫柔的眼睛。
她幾乎和他一樣濕,頭髮上還滴著水,衣服緊貼在身上,是一副窘迫的局面。她的大眼睛畏怯的,含羞的掃了他一眼,立即怯怯的避開了,像隻膽小的小兔子。他靠在亭壁上,努
力想找些輕鬆的話說說,但他腦中是一片混亂,他所能分辨的,只是自己猛烈的心跳聲。
亭外,暴雨仍然傾盆下著,地上的積水像條小河般向低處湧去,雷聲震耳的響,天空是黑壓壓的。這是宇宙間一個神奇的時刻,他緊握著拳,手心中卻在出汗。她蠕動了一下,用
一條小小的手帕拭著頭髮上的水,事實上,那條小手帕早就濕得透透的了。她忙碌的做著這份工作,好像並不是為了要拭乾頭髮,只是為了要忙碌。但,終於,她停了下來,不安的看
看他,他在她的黑眼睛下瑟縮,模糊的想起一本法國小說,名叫《小東西》,裡面描寫了一個女孩子的黑眼睛;想著,他竟不由自主的、輕輕念了出來:
「漆黑如夜,光明如星!」
外面的雨聲在喧囂著,他的聲音全被雨聲所掩蔽了。但她卻猛的吃了一驚,惶惑的看著他,好像他發出的是個比雷更大的聲音,他也吃了一驚,因為她吃驚而吃驚,不知道自己的
話是不是冒犯了她。他們彼此驚惶的、愕然的注視。然後,純粹只為了找話說,他咳了一聲,輕輕的,吞吞吐吐的說:「雨——真大!」
「是的。」她說,聲音像個夢。
「不知道還要下多久。」他說,立即後悔了。聽他的話,似乎在急於要雨停止,事實上,他真希望它永遠不要停止,那怕下一百個世紀。
「嗯。」她哼了一聲,輕而柔。黑眼睛在他臉上悄悄的掠過去,彷佛在搜索著什麼。
再也找不出話說,他默然的望著她,心跳得那麼猛烈,他猜想連她都可以聽到他的心跳聲。他急於找話說,但是,腦子裡竟會混亂到如此地步,他不知道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會說
什麼,小說裡有時會描寫——不,常常會描寫,一男一女單獨相處應該說些什麼。但是,他不行,他看過的小說沒有一本在他腦中,除了「漆黑如夜,光明如星」兩句之外。他只能感
到緊張,那對黑眼睛使他神魂不定,他甚至想,希望能逃到這對黑眼睛的視線之外去。但他又如此迫切的希望永遠停留在這對黑眼睛的注視之下。換了一隻腳站著,他斜靠在亭壁上,
望著那黑色的電話機發愣。小小的電話亭中,似乎被他們彼此的呼吸弄得十分燥熱了。
「應該帶把傘。」她輕聲說。
他吃了一驚。是的,她在懊惱著這段時間的相遇,懊惱著窘在電話亭中的時光。
「雨大概就要停了。」他說,望望玻璃外面,玻璃上全是水,正向下迅速的滑著。看樣子,在短時間之內,雨並沒有停的意思。
她不再說話,於是,又沉默了。他們默默的站著,默默的等雨停止,默默的望著那喧囂的雨點。時間悄悄的滑過去,他的呼吸沉重的響著,手一鬆一緊的握著拳。她把濕了的小手
帕晾在電話機上,歪著頭,看雨,看天,看亭外的世界。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點小了,停了。正是夏日常有的那種急雨,一過去,黑壓壓的天就重新開朗了,太陽又鑽出了雲層,喜氣洋洋的照著大地。他打開了電話亭的門,和她一起看
著外面。地上約半尺深的積水,混濁的流著,樹梢上仍在滴著大滴的水珠。她皺皺眉,望望自己腳上的白皮鞋。
「怎麼走?」她低聲說,好像並不是問他,而是在自言自語。
怎麼走?看了她的白鞋,他茫然了。覺得這是個自己智力以外的問題,他想建議她脫掉鞋子,光了腳走,但,看看她那嬌怯怯的樣子,他無法把她和赤足聯想在一起。閉緊了嘴,
他無可奈何的皺皺眉,和她一樣望著滿地的積水發呆。
她不耐的望著水,嘆口氣。
他驚覺的看看她,慢吞吞的說:
「或者,水馬上就會退掉。」
但水退得很慢。他們繼續站著發呆。他望著圖書館,那兒的地勢高,只要能走到圖書館,就可以循著柏油路走出去。可是,這裡距離圖書館大約還有二三十碼。他們站了好一會兒
,等著水退。忽然,一個人對這邊跑了過來,揮著手喊:
「嗨!」
「嗨!」她應了一聲,黑眼睛立即亮了起來,真像黑夜裡的星光。
那個男人涉著水走了過來,又是那個漂亮的男孩子!他覺得像喉頭突然被人扼緊一般,呼吸困難起來。那人停在電話亭前面,完全不看他,只對著她笑,那張漂亮的臉漂亮得使人
難過。
「就猜到你被雨阻住了,到圖書館沒找到你,遠遠的看到你的藍裙子,就知道你被困在這裡了。怎麼,過不去了嗎?」那男人爽朗的說著,笑著。
「你看!」她指指自己的白鞋,又望望水:「總不能脫了鞋子走嘛!」
「讓我來!」那男孩子說著,仍然在笑。走近了她,他忽然把她一把抱了起來,她發出一聲驚叫,為了防止跌倒,只得用手攬住了他的脖子,滿臉惶惑的說:
「怎麼嘛,這樣不行!」
「有什麼不行?」那男人笑著說:「你別亂動,摔到水裡我可不管!」
她乖乖的攬住那男人,讓他抱著她涉水而過。
他木然的站在電話亭門口,望著他們走開。忽然,他覺得她那對黑眼睛又在他臉上晃動,他搜尋過去,那對黑眸又迅速的溜開了。他深深抽了口氣,自言自語的說:
「我也可以那麼做的,我也可以抱她過去,為什麼我竟想不到?」他望著天,太陽明朗的照著,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次大雨了。機會曾經敲過他的門,而現在,他已經讓機會溜跑
了。
下了課,挾著一大疊書,他和同班的小徐跨出了教室,向校園裡走。忽然,小徐碰了碰他:
「看那邊!」
他看過去,屏住了呼吸!一個穿著藍裙子的小巧的身子正在前面踽踽獨行。是她!她的黑眼睛!他夢寐所求的黑眼睛!
「那是外文系之花!」小徐說:「有一對又大又黑的眼睛,非常美!只是身材太瘦了,不夠二十世紀的健美標準——」
「哼!」他哼了一聲,一股怒氣從心中昇了起來。憑什麼資格,小徐可以這樣談論她?
「這是美中不足,」小徐繼續說:「否則我也要去和她那個外交系的男朋友競爭一下了!」
「外交系的男朋友?」他問。
「怎麼?你這個書呆子也動心了嗎?」小徐打趣的問:「別做夢了,這朵花已經有主了!她是我妹妹的好朋友,下星期六要和外交系那個幸運的傢伙訂婚,我還被請去參加他們的
訂婚舞會呢!那外交系的傢伙高鼻子、大眼睛,長得有點像個混血兒!」
是的,他知道那個漂亮的男人,他對他太熟悉了。咽了一口唾沫,他覺得胃裡一陣抽痛,喉嚨似乎緊逼了起來。
小徐踢開一塊石子,說:「其實呀,那外交系的長得也不壞,追了她整整三年,到最近她才答應了求婚,據說是一次大雨造成的姻緣。大概是她被雨困住了,這小子就表演了一幕
救美,哈哈,這一救就把她救到手了。」
他咬緊了下嘴唇,突然向另一邊走開了:「再見!我要到圖書館去!」
他匆匆的說,像逃難般拋開了小徐,幾乎是衝進了圖書館。這不是他平日進圖書館的時間,但他必須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坐一坐,使他那燃燒得要爆裂開來的頭腦冷一冷。圖書館中
靜悄悄的,大大一間閱覽室只坐了疏疏落落的幾個人,他在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來。把書亂七八糟的堆在桌子上,用手捧住了頭,閉上眼睛。一種絕望的、撕裂的痛苦爬上了他的心臟
,他苦苦的搖頭,低聲的說:「天哪!天哪!」
一陣淡淡的幽香和衣服的「父」聲傳了過來,他豎起了耳朵,那熟悉的、輕輕的腳步聲停住了,他身邊的椅子被拉開,有人落座了。他從桌面看過去,那白皙的手指正不經心的翻
弄著書本,穿著藍色衣服的身子緊貼著桌子。他沉重的呼吸著,慢吞吞的把抱著頭的手放下來,慢吞吞的轉過身子,慢吞吞的抬起眼睛正對著她。於是,一陣旋乾轉坤般的大力量把他
整個壓倒了。
他接觸到一對如夢如霧的黑眼睛,那麼溫柔,柔得要滴出水來,那樣怯怯的,脈脈的看著他,看得他心碎。他呆呆的凝視著這對黑眼睛,全神貫注的,緊緊的凝視著,連他都不知
道到底凝視了多久,直到他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打著招呼:「嗨!」
他嚇了一大跳,這個「嗨」把他驚醒了,他四面環顧著找尋那漂亮的男孩子。可是,四面一個人都沒有,這才驚異的發現,這聲「嗨」居然是出自自己的口中,他愣住了。
「嗨!」她輕輕的、柔柔的應了一聲。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
「你是招呼我嗎?」他不信任的問。
「你是招呼我嗎?」她同樣的問,黑眼睛在他臉上溫柔的巡逡。
「當然。」他說,窒息的看著她。
「我也是當然。」她說,長長的睫毛在顫動著。
他無語的看著她,很久很久,他問:
「你怎麼這個時間到圖書館來?」
「你怎麼這個時間到圖書館來?」她反問。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他深深的注視她,她也深深的注視他。窗外,忽然響起一聲夏日的悶雷,夾著雨意的風從窗外撲了進來。他不經心的望了窗外一眼:「要下雨了。」他說。
「是嗎?」她也不經心的望了窗外一眼。
「我們可以走了,」他說:「到那個電話亭裡去避一避這陣暴風雨。」
「你確定——」她說:「我們要到電話亭裡去避雨嗎?」
「是的,難道你不準備去?」
她微微的笑了,夢似的微笑。站起身來,他們到了電話亭裡,關上了門。風雨開始了,大滴的雨點打擊著玻璃窗,狂風在疾掃著大地。電話亭中被兩人的呼吸弄得熱熱的,他把她
拉過來,她嘆息了一聲閉上眼睛。他知道她星期六那個訂婚禮不會再存在了。俯下頭去,他把他炙熱的嘴唇印在她長長的睫毛上。
她張開眼睛。「你終於有行動了,」她輕聲說:「我以為永遠等不到這一天。」
他捧住她的臉,望著她的眼睛,她那黑色的眸子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潭水,把他整個的吞了進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25:14
【第三章】
美美
我想,我從沒有恨過什麼像我恨美美這樣。在這兒,我必須先說明,美美是一隻小貓,一隻瞎了一個眼睛的小灰貓,就是那種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引不起你的好感的小貓。
事情是這樣的,那時我正讀高三,凡是讀過高三的人,就會明白,那是多麼緊張而又艱苦的一段時間。每晚,我要做功課做到深更半夜,數不清的習題,念不完的英文生字,還有
這個復習教材,那個補充資料。僅僅英文一門,就有什麼遠東課本,復興課本,成語精解,實驗文法——等一大堆,還另加上一本泰勒生活。我想,就是英文一門,窮我一生,都未見
得能念完,何況還有那麼多的幾何三角化學物理中外史地三民主義等等等呢!所以,那是我生活上最緊張,情緒上最低落的一段時間,我整日巴望趕快考完大學,趕快結束中學生活。
就在那樣的一個深夜裡,我坐在燈下和一個行列方程式作戰,我已經和這個題目奮鬥了兩小時,但它頑強如故,我簡直無法攻垮它。於是,我發出了一大串的詛咒:
「要命見鬼死相的代數習題,你最好下地獄去,和那個發明你的死鬼作伴!」我的話才說完,窗外就傳來一句簡單的評語:「妙!」
「什麼?」我嚇了一大跳,對窗外望去,外面黑漆漆的,還下著不大不小的雨,看起來怪陰森的。
「妙!」那個聲音又說。
「誰在外面?」為了壯膽,我大吼一聲。
「妙!」那聲音繼續說。
我不禁有些冒火,也有點膽怯。但因為看多了孤仙鬼怪的書,總希望也碰上一兩件來證實證實。所以,我跳起身來,拉開了玻璃窗,想看看窗外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誰知,窗子
才打開,一樣灰不溜丟的東西就直撲了進來,事先毫無防備,這下真把我嚇了一大跳,禁不住「哇」的叫了一聲。可是,立刻我就認出不過是隻小灰貓,這一來,我的火氣全來了,我
大叫著說:「見了你的大頭鬼!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妙,妙,妙!」牠說,在我的書桌上竄來竄去,把牠身上的污泥雨水全弄在我的習題本上。
「滾出去!滾出去!」我繼續叫著,在書桌四周圍攔截牠,想把牠趕回窗外去。
「妙,妙,妙!」牠說著,極敏捷的在書桌上閃避著我,好像我是在和牠玩捉迷藏似的。牠的聲音簡短有力,簡直不像普通的貓叫,而且帶著極濃厚的諷刺意味。
「滾,滾,滾!」我叫。
「妙,妙,妙!」牠叫。
我停下來不趕牠,牠也停了下來。於是,我看清了牠那副尊容,一身灰黑的毛,瘦得皮包骨頭,短臉,瞎了一隻眼睛,剩下一隻正對我凝視著,裡面閃著慘綠的光。黑嘴唇,齜著
兩根犬牙,看起來一股邪惡凶狠的樣子。這是一隻少見的醜貓,連那短促的叫聲都同樣少見。
我們彼此打量著,也彼此防備著。然後,我瞄準了牠,對牠撲過去,想一把抓住牠。牠直跳了起來,從我手下一竄而過,帶翻了桌上的一杯我為了提神而準備的濃茶,所有的習題
本都泡進了水裡,我來不及搶救習題本,隨手抓起一個硯臺,對著牠扔過去,牠矯捷的一閃,那硯臺正正的落在爸爸最心愛的那個細磁花瓶上,把花瓶砸了個粉碎。
「完了!」我想,一不做,二不休,我抓起桌上任何一件可以做武器的東西,對牠發狠的亂砸一通。於是,鉛筆盒、墨水瓶、橡皮、鎮尺、書本、茶杯蓋,滿屋亂飛,而牠,仍然
從容不迫的說著:「妙,妙,妙!」然後輕輕一躍,就上了櫥頂,超出了我的勢力範圍,居高臨下,用那一隻邪惡的眼睛對我滿不在乎的眨著。
我們這一場惡戰,把全家的人都吵醒了,媽媽首先慌慌張張的跑進來問。「什麼事?小瑜?發生了什麼?」
「就是那隻臭貓嘛!」我跺著腳指著櫥頂說。
爸爸和小弟也跑了進來,爸爸看看弄得一塌糊塗的屋子,皺著眉說:「這是怎麼弄的?小瑜,你越大越沒大人樣子,一隻小貓怎麼會把房間弄成這樣子,一定是你自己習題做不出
來,就拿這個小客人出氣!」
小客人!我文縐縐的老爸爸居然叫這個混帳的小醜貓作小客人哩!但,接著,爸爸就大發現似的叫了起來:
「啊呀!我的花瓶!我的景德細磁的花瓶!」
完了!我想。翻翻眼睛說:
「是那隻臭貓碰的嘛!」
「是嗎?」爸爸走過去,在那一大堆磁片中把那個肇禍的硯臺拾了起來,盯著我問:「這硯臺也是小貓摔到花瓶上去的嗎?」
我噘著嘴,一聲不響。於是,爸爸開始了訓話,從一個女孩子應該有的恬靜斯文開始,到人類該有博愛仁慈的精神,不能仇視任何小動物為止,足足訓了十分鐘。等爸爸的訓詞一
結束,那小貓就在櫥頂乾乾脆脆的說:
「妙!」
爸爸抬頭看看那個神氣活現的小東西,點點頭說:
「這小貓滿有意思,我們把牠養下來吧!」
「啊哈!」讀小學三年級的小弟發出了一聲歡呼,立即對那隻小貓張著手說:「來吧,小貓!我養你!」
那小貓竟像懂得一樣,馬上就跳進了小弟的懷裡,還歪著頭對我瞥了一眼。
我恨得牙癢癢的,暗中詛咒發誓的說:
「好吧!慢慢來,讓我好好收拾你,倒看看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
就這樣,這隻小貓在我們家居住了下來。沒多久,媽媽給牠取了個名字,叫做美美。我不知道媽媽為什麼要叫牠美美,說老實話,牠實在不美,叫牠醜醜還更合實際一些。但,全
家都叫牠美美,我也只得跟著叫了。
美美十分瞭解我對牠的恨意,所以,牠從不給我機會接觸牠,而且,牠還常常來撩撥我。經常在我的習題本上留下梅花印子,把魚骨頭放在我打開的書頁裡,逗得我火來了,對牠
亂罵一通,牠就斯斯文文的舔舔爪子,說一聲「妙!」然後,爸爸必定要教訓我一頓,因為他最恨我說什麼死鬼啦,要命啦,下地獄啦,滾蛋啦——這些粗話,他認為男孩子說這些話
都十分不雅,何況我是女孩子!因此,自從美美進門,我幾乎三天兩天就要挨一次訓。
這還罷了,沒多久,我就發現美美有一個習慣,一定要在我的枕頭上睡覺,我看到了就要打牠,但從來打不到牠,逼得我只好換枕頭套。有一天,我竟看到牠站在我的桌上,從我
的茶杯裡喝茶,這一氣非同小可,我立刻向全家警告,如果趕不走美美,我就要離家出走了。
媽媽聽了笑笑說:「為了一隻貓要走嗎?小瑜,別孩子氣了!」
小瑜!我猛然有個大發現,這名字聽起來多像「小魚」,怪不得我拿美美沒辦法呢,從沒聽說過魚鬥得過貓的。我看,總有一天,牠會把我吃掉呢!從此,我只得在美美面前低頭
,認栽認定了!
我終於跨進了大學之門,別提我有多高興,多自滿了!那幾天,美美一見我,就斜著眼睛說「妙!」我總會瞪牠一眼說:「當然妙啦!」
一進大學,麻煩跟著來了,沒多久,我和班上一位男同學相交得頗為不惡。他有一對朦朧的大眼睛,一個挺直的希臘鼻子。身材高高的,皮膚白白的,是全班最漂亮的一個男孩子
,他喜歡作詩,同學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詩人」,他也拿了許多他作的詩給我看,我對詩是外行,他那些詩也不過是些風花雪月的東西。但我能夠背誦的幾首名詩,如「床前明
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和「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以及什麼「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也
不外乎「風」「花」「雪」「月」,所以,我也認為他的天才不減於李白杜甫了。
我和「詩人」的交情日深,爸爸媽媽也略聞一二,於是,爸爸表示要見見這位「詩人」。那真是個大日子,我約定了「詩人」到我們家來,這還是「詩人」第一次到我們家來拜見
爸爸媽媽哩!從一清早,媽媽就把家裡收拾得特別乾淨,自己也換了件新衣服,整日笑吟吟的,大有「看女婿」的勁兒。
晚上準八點,「詩人」來了,他也穿了件十分漂亮的米色西裝,頭髮梳得光光的,顯得更英俊了。進門後,大家一陣介紹,「伯伯」「伯母」的客套了一番,然後分賓主坐定。我
倒了杯茶出來,他剛伸手來接,突然,美美不知從那個角落裡直竄了過來,茶潑了他一手一身,茶杯也掉到地下了。
美美,真是和我作對定了!氣得我拚命瞪眼睛,詩人也顧不得收拾地下的茶杯破片,只慌慌忙忙的用手帕擦衣服上的水漬。這一下足足亂了五分鐘才弄清楚。然後,爸爸問詩人:
「您和小女是同班同學吧?」
「是,是。」詩人說。
「聽說您很會作詩呢!」
「那裡,那裡,隨便寫寫而已。」詩人說。
「妙。」美美插進來說,自從茶杯打翻之後,牠就一直蹲在詩人的面前,用牠那隻獨眼把詩人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的仔細研究著。
「很希望能聽到您念一首您的詩呢!」爸爸說,帶著種考察的意味。
「不敢當,還請老伯多多指教!」詩人說,但臉上卻有種驕傲的神情,對於他的詩,他向來是頗自負的。於是,他正了正身子,美美卻歪歪頭,繼續盯著他看。他望了美美一眼,
顯然被這隻小貓弄得有點不安。然後,他開始朗誦一首他的近作:「嗚—嗚—嗚—」
美美的獨眼眨了眨,又歪了歪頭。
「呼呼的風,吹啊,吹啊——」詩人一本正經的念著。
「妙!」美美大聲說,出其不意的對詩人身上撲過去,一下子縱到他的肩膀上,平舉著尾巴,在他的臉上掃著。
詩人張惶失措的站起來,詩也被打斷了,狼狽的說:
「這——這——這——」
「美美,下去!」我叫。
美美充耳不聞,開始在他肩膀上踱起方步來,在一邊看的小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爸爸也要笑,好不容易忍住了,我衝過去,想抓住牠,牠立刻跳上了詩人的頭頂,又從詩人的頭
頂躍上了櫃頂,在那兒輕蔑的望著詩人,還高高興興的說:
「妙!」
可憐的詩人,他那梳得光光的頭髮已經被弄得亂七八糟,唸了一半的風也吹不起來了。站在那兒,一臉的尷尬和不自然,扎煞著兩隻手也不知往那兒放好,看起來活像個大傻瓜。
這次偉大的會面就在美美的破壞下不歡而散,等詩人告辭之後,爸爸就板著臉對我說:
「你的眼光真不錯!」聽口氣不大妙,偏偏美美還在一邊說妙,我惡狠狠的盯了牠一眼,爸爸繼續說:「你這個朋友,我對他有幾個字的批評:油頭粉面,浮而不實,外加三分脂
粉氣和七分俗氣!小瑜,選擇朋友要留心,不要胡亂和男朋友一起玩,要知道: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謹慎!謹慎!」
糟糕!爸爸把詩經都搬出來了!然後,爸爸看了美美一眼,美美這時已跳到爸爸身上,正在爸爸的長衫上邁著步子,選擇一個好地方睡覺。
爸爸摸摸美美的頭說:
「如果不是美美把他的詩打斷了的話,我想我的每根汗毛都快被他呼呼的風吹得站起來了!」
美美歪歪頭,頗為得意的說:
「妙!」
我和詩人的交情,從這次會面後就算完蛋了!一年後,詩人因品性不良而遭校方退學,連我都奇怪美美是不是真的「獨」具「慧眼」了!
詩人事件之後不久我又有了好幾個男朋友。其中一個,同學們稱他做書呆子,整天架著副近視眼鏡,除了埋頭讀書之外,什麼都不管,倒是功課蠻好的。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和
他常常在一起研究功課。說老實話,我一點都不喜歡他,他是那種最讓人乏味的男孩子,整天只會往書堆裡鑽,既不風趣又不瀟灑,一天到晚死死板板,正正經經的。
當他第一次到我家的時候,我告訴他:
「我家裡有一隻很可愛的小貓。」
「是嗎?」他問。
他進門後,我一直希望美美能有點惡作劇施出來,但,那天,美美只是懷疑的打量著他,始終沒有做出什麼來。他很正經的望了美美一陣,說:
「真的,是一隻很可愛的貓。」
「是嗎?」這次是我問了,我實在看不出美美的「可愛」在什麼地方,但,他說得倒挺誠懇的。
書呆子常常到我家裡來了,最奇怪的是,他和美美迅速的建立起友誼來。每次他一來,美美一定跑到他身邊去,用腦袋在他身上左擦右擦。他也十分憐惜的撫摩牠,親熱的叫牠,
拍牠的頭,抓牠的脖子底下。使我詫異的發現,這個只知鑽書本的書呆子,原來也有情感,也會有溫柔的時候。
他除了和美美交朋友之外,他和爸爸也馬上成了談學問的最佳良伴。他們在一起,一老一少,兩副近視眼,兩個書呆子,談詩經、楚辭、唐朝的詩、宋朝的詞、元人百種、清代小
說——以至於近代文藝的趨向,小說的新潮流,什麼歐亨利、斯坦達爾——等一大堆,兩人談得頭頭是道,我在一邊連插嘴的餘地都沒有,倒是美美還能經常點點頭加一句:
「妙!」
書呆子到我們家越來越勤了,但,他決不是因我而來,主要的是他喜歡我們家的氣氛,更喜歡和爸爸談天,和美美交朋友。爸爸常在背地裡稱讚他,說什麼「此子大有可為啦」,
「將來一定能成功啦」,但,這些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是越來越討厭他了,我叫他書蛀蟲,叫他四眼田雞,叫他大木瓜,他對這些一概不注意。事實上,他對我根本就不注意,他
的注意力全在爸爸和美美的身上。
那天,書呆子又來了,我打趣的說:
「書蛀蟲,昨天又蛀了幾本書?」
「哦,老伯呢?我昨晚看了一本好書,正要和老伯談一談!」他迫不及待的說。
「我爸爸不在家!」我沒好氣的說。
「哦!」他大失所望,在椅子裡坐下來,問:「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我怎麼知道!」我說,看他那股失望的勁兒,好像除了和爸爸談學問以外,到我們家來就沒事可做的樣子。
「妙!」美美跳上了他的膝頭,他大為高興,連忙抱住牠,細心撫摩著牠的毛。
我笑笑說:
「還好,美美在家,要不然,你今天可不是白來了!」
他看了我一眼,一語不發,只仔仔細細的順著美美的毛,一面為牠捉跳蚤。我賭氣的在他對面坐下,拿起一張報紙,慢慢的研究著分類廣告。看了半天,實在看不出所以然來,而
他仍然在順著美美的毛。我站起身來,把報紙丟在沙發椅子裡,說:「對不起,書蛀蟲,你在這兒和美美玩吧,我要出去一會兒。」
「你到那裡去?」他問,似乎有點驚異。
「去看電影,我對於坐著發呆沒興趣!」我說,一面向門外走去。
「有好電影嗎?」他傻不愣登的問。
「有呀,」我說:「有一部好片子,片名叫作什麼傻瓜與小貓!」
「有這樣的片名嗎?」他懷疑的問,傻氣十足。
「當然啦!」
「妙!」美美說。
「真的,妙!」書呆子笑嘻嘻的說:「如果有這樣的電影,我倒也想去看看,一定十分幽默,十分好玩的,如果能把美美帶去,更妙了!」
「算了吧,你還是在家裡陪美美吧!」我說,走到玄關去穿鞋子。
「喂,等一等,一起去吧!」書呆子居然跟了過來。
「別了,」我說:「你留在家裡蛀書吧,我到電影院去蛀電影,再見!」我對他揮揮手,剛想跨到玄關下的水泥地上去,突然,美美對我腳下衝了過來,我正一隻腳站在地板上,
被牠的突然發難,弄得立腳不穩,立即對水泥地上栽了過去。
書呆子出於本能,就抓住我死命一拉,我被這一拉,雖沒摔下去,卻拉進了他的懷裡,我驚魂甫定,不禁對美美發出一連串的詛咒:「見鬼的死貓!要命的臭貓!滾下地獄去吧!
」
話一出口,才發覺十分不雅,尤其,又發現自己正靠在書呆子的懷裡,而書呆子呢,正從眼鏡片後面,用一種既欣賞又新奇的眼光看著我。我臉上一陣發熱,想掙出他的懷抱,他
卻把我拉得更緊了一點,在我耳邊說:「別跑!等一等,你那個傻瓜與小貓幾點鐘開演?我想,傻瓜未見得一直是傻的,貓呢,應該是一隻十分聰明的貓,對嗎?」
我漲紅了臉,不知該如何置答,他那眼鏡片後的一對眼睛,正灼灼逼人的盯著我,看樣子,可一點也不呆呀!
「妙!」美美說,一溜煙的跑開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25:37
【第四章】
一顆星
晚上,從珍的婚禮宴會上退了席,踏著月色漫步回家,多喝了兩杯酒,步履就免不得有些蹣跚。帶著三分醉意和七分寂寞,推開小屋的門,迎接著我的,是涼涼的空氣和冷冷的夜
色。開亮了小檯燈,把皮包摔在桌上,又褪下了那件淡綠色的旗袍。倚窗而立,那份醉意襲了上來。望著窗外的月色,嗅著園裡的花香,心情恍惚,醉眼朦朧。於是,席間芸和綺的話
又蕩漾在我的耳邊:「好了,我們這四顆星現在就只剩下最後一顆了!」
四顆星,這是我們讀大學的時候,那些男同學對我、芸、綺和珍四個人的稱號。這稱號的由來,大概因為我們四人形影不離,又都同樣對男孩子冷淡疏遠,他們認為我們是有星星
的光芒,並和星星一樣可望而不可即。因而,四顆星在當時也是頗被人注意的。
但是,畢業之後,綺首先和她兒時的遊伴——她的表哥結了婚。接著,芸下嫁給一個中年喪偶的商業巨子。今晚,珍又和大學裡追求她歷四年之久的同學小楊結了婚。如今,剩下
的只有我一個了!依然是一顆星,一顆寒夜的孤星,孤獨的、寂寞的掛在那漠漠無邊的黑夜裡。
「小秋,你也該放棄你那小姐的頭銜了吧?」席間,芸曾含笑問我。
「小秋,我們一直以為你會是第一個結婚的,怎麼你偏偏走在我們後面?」綺說。
「小秋,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怎麼樣?」芸故意神秘的壓低了嗓音。
「小秋,別做那唯一的一顆星吧,我們到底不是星星啊!」綺說。
「小秋——」小秋這個,小秋那個——都是些搔不著癢處的話,徒然使人心煩。於是,不待席終,我便先退了。
離開窗子,我到櫥裡取出一瓶啤酒,倒了一杯,加上兩塊冰塊,又回到窗前來。斜倚窗子,握著酒杯,我凝視著無邊的那彎眉月,依稀覺得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的說:
「是不是想學李白,要舉杯邀明月?」
那是鍵。是的,鍵,這個男人!誰能知道,我也嘗試希望結婚,但是,鍵悄悄的退走了,只把我留在天邊。
那是三年前,我剛從大學畢業。
跨出大學之門,一半興奮,一半迷茫。興奮的是結束了讀書的生活,而急於想學以致用,謀求發展。迷茫的是人海遼闊,四顧茫茫,簡直不知該如何著手。在四處謀事全碰了釘子
之後,我洩了氣。開始明白,一張大學文憑和滿懷壯志都等於零,人浮於事,這個世界並不太歡迎我。
就在這種心灰意冷的情況下,我開始在報紙的人事欄裡去謀發展。一天,當我發現一個徵求英文秘書的廣告時,我又捧出了我那張外文系畢業的大學文憑,幾乎是不抱希望的前去
應徵。於是,我遇到了鍵。他在一百多個應徵者裡選聘了我。
他是個三十七八歲的男人,個子魁梧,長得並不英俊,額角太寬,鼻子太大,但卻有一對深沉而若有所思的眼睛,帶著點哲人的氣息。我想,他只有這麼一點點地方吸引我,可是
,若干時間之後,這點點的吸引竟變成了狂瀾般的力量,捲住了我,淹沒了我。
一開始,我在他所屬的部門工作,他是個嚴肅而不苟言笑的上司,除了交代我工作之外,便幾乎不和我說一句閒話。將近半年的時間,我好像沒有看到他笑過。然後,那有紀念性
的一天來臨了。那天,因為我寫出去的一封信,弄錯了一個數目字,造成了一個十分嚴重的錯誤。信是他簽的字,當初並沒有發現我在那數目字上疏忽的多圈了一個圈,把一筆萬元的
交易弄成了十萬元。我的信被外國公司退回,同時來了一個急電詢問,使整個公司都陷進混亂裡。好不容易,又發電報,又是長途電話,才更正了這個大錯誤。到下午,他把我叫進他
的辦公廳,把那封寫錯的信丟到我面前,板著臉孔說:
「吳小姐,你是怎麼弄的?」
這一整天,懊惱和慚愧已經使我十分難堪了。他的嚴厲和冷峻更使我無法下臺,我漲紅了臉,訥訥的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他又憤怒的說:「我們公司裡從沒有出過這種亂子!我請你來,就是因為我自己忙不過來,假如你寫信如此不負責任,我怎能信託你?」
我的臉更紅了,難堪得想哭。他繼續暴怒的對我毫不留情:「你們這些年輕的女孩子,做事就是不肯專心,弄出這樣的大錯來,使我都丟盡了臉!像你這種女孩子,就只配找個金
龜婿,做什麼事呢?」他罵得未免太出了格,我勉強壓制著怒火,聽他發洩完畢。然後一聲不響回到辦公室,坐在桌前,立即擬了一份辭呈。
辭呈寫好了,跟著開始整理我還沒有辦完的工作,把它們分類放好,各個標上短籤,寫明處理的辦法及進度,又把幾封該寫的信寫好,下班鈴一響,我就拿著辭呈及寫好的信衝進
他的辦公室。他正在整理東西,看到了我,顯得有些詫異。他臉上已經沒有怒色,看來平靜溫和。
我昂然的走到他面前,想到從此可以不再看他的臉色,受他的氣,而覺得滿懷輕快。我把那份辭呈端端正正的放在他面前,把寫好的幾封信遞給他說:「所有的公事我都處理好了
,這是最後的幾封信,你在簽名前最好仔細看看。最後,祝你找到一個比我細心的好秘書!」
說完,我轉身就向門口走,他叫住了我:
「等一下,吳小姐!」
我回過頭來,他滿臉的愕然和惶惑,怔怔的望著我。然後,他柔和的說:「沒這麼嚴重吧?吳小姐!我看,你再考慮一下,這只是一件小事,犯不著為這個辭職。」他從桌上拿起
我的辭呈,走到我的面前,想把辭呈退回給我。
可是,我固執的脾氣已經發了,想到半年以來,他那股不苟言笑、趾高氣昂的神氣勁兒,和剛才罵我時那種鋒利的言辭,現在我總算可以擺脫掉置之不理了!因此,我冷然說道:
「不用考慮了,我已經決心辭職。我很抱歉沒有把你的工作做好。」
他皺眉望望我,然後說:
「我希望你能留下,事實上,你是我請過的秘書裡最好的一位。而且,吳小姐,你就算在我這兒辭了職,也是要找工作的。我們這兒,待遇不比別的地方差,工作你也熟悉了,是
不是?」
我直望著他,想出一口氣,就昂昂頭說:
「可是,我看你的臉色已經看夠了!」
說完這句話,我掉頭就走,他錯愕的站著,呆呆的望著我。我已經走到門口了,他才猛悟的又叫住我:「吳小姐!」
我再度站住,他對我勉強的笑笑——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既然吳小姐一定要走,那麼,我也沒辦法了。這個月的薪水,我寫張條子給你,請你到出納室去領。」他寫了
一張條子給我,我接了過來。他又笑笑問:「吳小姐,是不是你已經另有工作了?」
「我?」我也笑笑,說:「不配做工作,除非找個金龜婿!」
我走出了他的辦公室,到出納室領了薪水,然後,沿著人行道,我向我的住處走。我的家在南部,我在臺北讀書,又在臺北做事,一直分租了別人的一間屋子。走著走著,我的氣
算已經發洩,但心情卻又沉重起來,以後,我又面臨著失業的威脅了。在心情沉重的壓迫下,我的腳步也滯重了,就在這時,一個腳步追上了我,一個人走到我身邊,和我併排向前走
。我側過頭,是他!我的心臟不由自主的加快的跳了兩下,他對我歉然的一笑,很溫柔的說:
「吳小姐,請原諒我今天的失禮。」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今天,我也算夠無禮了。於是,我笑著說:「是我不好,不該寫錯那個數字。」
「我更不好,不該不看清楚就簽字,還找人亂發脾氣。」他說。他這種謙虛而自責的口氣是我第一次聽到,不禁對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就在這一眼中,我發現他有種寥落而失意的
神情,這使我怦然心動。他跟著我沉默的走了一段,突然說:
「吳小姐,允許我請你吃一頓晚餐嗎?」
不知道是什麼因素,使我沒有拒絕他。我們在一家小巧精緻的館子裡坐下。他沒有客套的請我點菜,卻自作主張的點了。菜並不太豐盛,兩個人吃也足夠了。吃飯的時候,我們異
常沉默,直到吃完。他用手托住下巴,用一支牙簽在茶杯裡攪著,很落寞的說:「我總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氣,一點小事就失去忍耐力。」
我望著他,沒有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好。接著,他從口袋裡拿出我那份辭呈,把它放在我的手邊,輕輕的說:
「拿回去吧,好嗎?」
「我——」我握住那份辭呈,想再遞給他,但他迅速的用他的手壓住了我的手,我凝視著他,但他的眼睛懇切的望著我,他壓住我的那隻手溫和有力。我屈服了,屈服在我自己昏
亂而迷惘的情緒中。
我依然在他的部門裡做事。可是,我們之間卻有些什麼地方不同了。我的情緒不再平靜,我的工作不再簡明有效。每次去和他接頭公事,我們會同時突然停頓住,而默默的彼此凝
視。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們凝視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凝視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久了。然後,他開始在下班之後會從人行道追到我,我們會共進一頓晚餐。然後,有一晚,他拜訪了我
的小房間。那晚,他的突然到訪使我驚喜交集,在我的小斗室之內,他四面環顧,憑窗佇立,他說:
「你有一個很好的環境。」
「又小又擠又亂。」我笑著說。
「可是很溫暖。」他說。仰著頭,對高懸在天際的月亮噓了一口氣。「好美的月亮!好像在你的屋裡看月亮,就比平常任何一日看到的都美。」
我注視他,想著他話裡有沒有言外之意,但,他那深沉的眼睛迷茫而朦朧,我什麼都看不出來。
就是這一晚,我知道他有喝啤酒的習慣。
任何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第二,第三——就會接踵而來,逐漸的,他成了我小屋中的常客。許多個晚上,我們靜靜的度過,秋夜的階下蟲聲,冬日的檐前冷雨,春日的鳥語花
香,夏日的蟬鳴——一連串的日子從我們身邊溜過去。他幾乎每晚造訪,我為他準備了啤酒和消夜,他來了,我們就談天、說地,談日月星辰,談古今中外。等這些題目都談完了,我
們就靜靜的坐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而雙方卻始終只能繞在那個困擾著我們的題目的圈外說幾句話,無法衝進那題目的核心裡去。
因而,一年過去了,我也養成喝啤酒的習慣,養成深夜不寐的習慣,而我們仍停留在「東邊太陽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情況裡。
一夜,他到得特別晚,看來十分寂寞和煩躁。我望著他,他微蹙的濃眉使我心動,他那落寞的眼睛使我更心動,一年來困擾著我的感情在我心中燃燒,我等他表示已經等得太久了
,我到底要等到那一天為止?於是,當我把啤酒遞給他的時候,便不經心的問:「很寂寞?」
「在這小屋裡不會寂寞。」
「離開這小屋之後呢?」我追問了一句。
「之後?」他迴避的把眼睛調向窗子:「之後有許多工作要做,顧不得寂寞!」
「那麼,你為什麼煩躁不安?」
「我煩躁不安?」
「你看來確實如此!」
「大概是你看錯了!」他走到窗子前面,神經質的用手指敲著窗欞,凝視著外面的夜空,故意的調開了話題:「夜色很美,是嗎?」
我追過去,和他並倚在窗子上,我握著酒杯的手在微顫著,輕聲說:「三十幾歲的男人並不適合過獨身生活。」我的臉在發燒,我為自己的大膽而吃驚。
他似乎震動了一下,很快的,他說:
「是嗎?但我早就下決心要過獨身生活。」
「在這一刻也這樣決心嗎?」我問,臉燒得更厲害,心在狂跳著。
他沉默了一段時間,空氣似乎凝住了,使人窒息。然後,他說:「我不認為有另外一種生活更適合我。」他的聲音生硬而冷淡。
我的心沈了下去,失望和難堪使我無言以對,我必須用我的全力去壓制我衝動的情感。眼淚昇進了我的眼眶,迷濛了我的視線,我靠在窗子上,前額抵著窗檻,斟滿的酒杯裡的酒
溢出了我的杯子。我把酒對窗外傾倒,酒,斟得太滿了,我的感情也斟得太滿了,我倒空了杯子,但卻倒不空我的情感。他走到我的書桌前面,把杯子放下,我悄悄的拭去淚痕,平靜
的回過頭來。他望著我,欲言又止,然後,他勉強的笑了笑。
「不早了,」他說:「我要回去了!」
我的話竟使他不敢多留一步?他以為我會是枝纏裹不清的藤蔓?怕我纏住了他?我送他到門口,也勉強的笑笑,我的笑一定比他的更不自然。
「那麼,再見了。」我爽朗的說。暗示我並不會對他牽纏不清。
他凝視我,眼睛迷濛淒惻,微張著嘴,他說:「小秋——」
我等待著。但是,他閉了一下眼睛,轉過了身子說:
「再見吧!」
我倚在門上,目送他消失在走廊裡,轉回頭,我關上房門,讓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流般洶湧奔流,我的心被揉碎了。
從這天起,他不再到我的小屋裡來了。我幾句試探的話破壞了我們的交往。小屋裡失去了他,立即變成了一片荒涼的沙漠,充滿的只有寂寞、無聊,和往日歡笑的痕跡,再有,就
是冰凍的空間和時間。
辦公廳裡的日子也成了苦刑,每次和他相對,我不敢接觸他的眼睛,怕在接觸之中,會洩露了我自己太多的隱情。他也陷在顯著的不安裡。我敏感的覺得他的眼睛常在跟蹤我,而
我卻在他的眼光下瑟縮。我努力振作自己,努力強顏歡笑,努力掩飾自己的失望和悲哀。
可是,一切的努力都沒有用,我迅速的消瘦了下去,蒼白的面頰和失神的眼睛說明瞭我曾度過多少無眠的夜。「失戀」明白寫在我的臉上,不容我掩飾,也不容我迴避。我的工作
能力減退到我自己都不信任的程度,我寫的信錯誤百出,終日精神恍惚,神智昏沈。
終於,有一天,他拿著我的一張信稿,十分溫和的說:
「我怕這封信有點錯誤,你最好查一查他的來信是寫什麼,再擬一個回信稿。」
我望著他,顫抖的接過了那張信紙,一陣突然襲擊我的頭暈使我站不住,我抓住一張椅子的椅背,頭暈目眩。我掙扎的,困難的說:「對不起,我——我——」我控制不住我的聲
音,眼淚迸出了我的眼眶,我說:「我不做了,我辭職了。」
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聲音蕩在我的耳邊:
「小秋!小秋!」
我仰頭望著他,他的眼眶發紅,眉頭微蹙,他的手摸著我的面頰,然後,他擁住了我,他的嘴唇輕輕的落在我的唇上,我閉上眼睛,讓淚水沿著面頰滾下去。
他放開我,我問:「你為什麼要躲避我?」
他轉開頭,迴避的說:
「晚上再談,好嗎?」
晚上,我又為他準備了啤酒和消夜,但是,他失約了,而且,是永遠的失約了。第二天,我才知道他已於清早乘班機飛美國,把我這邊的業務全部移交給他的合夥人。他並沒有忘
記我,他安排了我的工作,一份待遇優厚而永久的工作。同時,他留了一封信給我,裡面大略寫著:
「我早已被剝奪了戀愛的權利,從我有生命以來,我就帶著與生俱來的缺陷,而被判定了該是獨身。既然和你相遇而又相戀,我竟無法從這感情的網裡脫出來,我就只有遠走高飛
了。小秋,我不能繼續害你,請原諒我!但是,相信我,我愛你!為我,請快樂起來,振作起來,有一天,當我們再見的時候,我希望能看到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夜深了,我從沉思和回憶中醒來,啜了一口啤酒,茫然的注視著夜空,和夜空中的幾點寒星。我知道,我永遠不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如果他不回來的話。我不認為他離開我的理
由很充分,我將等待著,等他回來的那一天,當他發現我仍然是一顆孤獨的星,他會明白我的感情和他所犯的錯誤,那時候,他該會有勇氣愛我了。
夜更深了,望著夜空,再啜了一口酒。這時,我彷佛看到我自己,一顆孤零零的星,寂寞的懸掛在天邊。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26:00
【第五章】
復仇
下了火車,高紹楨提著他簡單的行囊,在耀眼的陽光下站定。十五年來,這年代湮久的車站似乎依然如舊,那斑剝的水泥石柱,那生鏽的鐵柵,那狹小的售票口,都和十五年前沒
有兩樣。只是,候車室裡的牆壁是新近粉刷過的,配上那破舊的椅子和柱子,顯得特別的白——像一個醜陋的老婦搽了過多的粉,有些兒不倫不類。
高紹楨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故鄉,如果這算是他的故鄉的話,他總算又回來了。十五年前離開這兒的景象仍在目前:他,提著個破包袱,以一張月臺票混上了火車,以致在車上的
十幾小時,有一大半的時間他都必須躲在廁所裡,以逃避查票員的目光。現在,他站在這兒,不必再低著頭,不必再忍受別人投過來的憐憫的眼光。
今天的晨報上曾有一段消息:「甫自美歸國的青年科學家高紹楨,今日可能返其故居一行。」他慶幸這小城沒有多事的記者,也慶幸那些以前的熟人都不會去注意報紙。這樣,他
可以有一段安靜的時間。他要靜靜的對這小城來一番巡禮;那些以前走過的石子路,那郊外的小山崗和溪流。他要在這兒再去找一找往日的自己,更重要的,他要去看看何大爺——那
乖僻的、固執的、暴戾的老人!
走出了車站,高紹楨打量著這闊別十五年的街道,街兩邊是矮小的木屋,偶爾夾著一兩棟木造樓房。這些都是熟悉的,但商店裡所坐的那些人,卻有大部份變成陌生人了。高紹楨
緩步走著,心裡充塞著幾百種不同的情緒。
何大爺,他多麼想馬上見到這個老人,他要給他看看,阿楨回來了,那被他稱為野狗的阿楨終於回來了!挺了挺肩膀,高紹楨似乎仍可感到背脊上被鞭打的疼痛,以及肩上被旱煙
所灼傷的刺痛。回來了,何大爺能想到嗎?能想到十五年前被放逐的阿楨會有今天嗎?還有阿平,高紹楨不能想像阿平現在是什麼樣子,或者,他已經和小翠結了婚,該是兒女成群了
。
想起小翠,高紹楨心中掠過一陣酸楚,雙手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拳。他奇怪,在遨遊四方,經過十五年後的今天,那個梳著辮子的農村女孩仍然在他心中佔據如許大的位置。
轉了一個彎,那棟熟悉的樓房出現在他眼前了,他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雙手握得更緊,指甲陷進了肌肉裡。在門口,他站住了,他彷佛看到許多年前的自己,一個五歲的孩子,
瘦弱的、疲倦的,被帶到這棟房子前面。何大爺在大廳中接見了他和帶他來的那位好心的趙伯伯,趙伯伯開門見山的說:「這是高宏的兒子,高宏一星期前死了,臨死托我把這孩子送
來給你,請你代為撫養。」
「為什麼不送到孤兒院去?」何大爺冷冷的問,在紹楨的眼光中,何大爺是多麼高大。那藏在兩道濃眉下的眼睛又是多麼銳氣凌人!
「高宏遺言請你撫養,關於你和高宏之間那筆帳,我們都很清楚,如果你願意把借的那筆錢還出來,我們可以托別人帶他的。但高宏認為你是好朋友,只請你帶孩子,並沒有迫你
還債,你可以考慮一下帶不帶他。」
何大爺望了趙伯伯好一會兒,然後冷冰冰的說:
「孩子留下,請馬上走!」
趙伯伯站起身,也冷冷的說:
「我會常來看孩子的,至於你的借據,高宏托我代為保管!」
「滾出去!」何大爺大聲嚷,聲勢驚人。
等趙伯伯退出門後,何大爺立即踢翻一張凳子,拍著桌子喊:「來人啦!把這小雜種帶到柴房裡去,明天叫他跟老張一起去學學放牛!」
當紹楨被一個工人拖走的時候,還聽到何大爺在大聲的咒罵著:「他娘的高宏!下他十八層地獄去!給他養小雜種,做他娘的夢!」
這是高紹楨到何家的開始,這一晚,他躺在柴房的一個角落裡,睡在一堆乾草上面,只能偷偷的啜泣流淚,這陌生的環境使他恐怖,尤其使他戰慄的是何大爺那凶狠的眼光和大聲
的詛咒。
第二天一早,一陣尖銳的哭叫聲把他從一連串的惡夢中驚醒過來,他循著哭聲走到一間房門口,房內佈置得極端華麗,在房子中間,正站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子,在用驚人的聲
音哭叫著,滿地散亂的堆積著破碎的玩具。那男孩一面哭,一面在瘋狂的把各種玩具向地下摔,小火車、小輪船、洋娃娃、泥狗熊都一一成了碎塊。在男孩的面前,卻站著昨天那凶惡
的何大爺,和一個梳著兩條小辮子的五、六歲的小女孩。那女孩瞪大了一對烏黑的眼睛,裡麵包藏著驚怯和恐懼。何大爺卻一改昨日的態度,滿臉焦急和緊張,不住的拍著那小男孩的
肩膀說:
「不哭,不哭,乖,阿平,你要什麼?告訴阿爸你要什麼?我叫老張給你去買!」
「我不要,我不要!」阿平跺著腳,死命的踢著地上的玩具:「我不要這些,我要馬,會跑的馬!」
「馬這裡頭不到,乖,你要不要狗?兔子?貓?——」何大爺耐心地哄著他。
「不!不要!不要!」阿平哭得更凶,把破碎的玩具踢得滿天飛,一個火車輪子被踢到空中,剛好何大爺俯身去拍阿平,這輪子不偏不倚的落在何大爺的鼻子上。何大爺皺了皺眉
頭,阿平卻破涕而笑的拍起手來,笑著喊:「哦,踢到阿爸的鼻子!踢到阿爸的鼻子!」
何大爺眉頭一松,如釋重負的也嘿嘿笑了起來說:「哦,阿平真能幹,踢到阿爸的鼻子上了!」
「我還要踢!我還要踢!」阿平喊著,扭動著身子。
「好好好,阿平再踢!」何大爺一迭連聲的說,一面親自把那小輪子放到阿平的腳前。正在這時,何大爺發現了站在門口的紹楨,在一聲暴喝之下,紹楨還沒有體會到怎麼回事時
,已被何大爺拎著耳朵拖進了房裡。在左右開弓兩個耳光之後,何大爺厲聲吼著:「你這個小雜種,跑到門口來幹什麼?說!說!說!」
「我,我,我——」紹楨顫抖戰著,語不成聲。
「好呀,我家裡是由你亂跑的嗎?」何大爺喊著,一腳踢倒了紹楨,阿平像看把戲似的拍起手來,笑著喊:
「踢他,踢他,踢他,」一面喊,一面跑過來一陣亂踢,紹楨哭了起來,恐懼更倍於疼痛。終於,在何大爺「來人啦!」的呼叫聲中,紹楨被人拖出了房間,在拖出房間的一剎那
,他接觸了一對盈盈欲涕的眼光,就是那個梳辮子的小女孩。
此後,有好幾天,他腦子裡都盤旋著那對包含著同情與畏怯的眼光。刺目的陽光照射在那油漆斑剝的門上,高紹楨拭了一下額角的汗珠,終於舉起手來,在門上敲了三下,他感到
情緒緊張,呼吸急促。他不知誰會來給他開門,老張是不是還在何家?這老頭子在他童年時曾多次把他抱在膝上,檢驗他被何大爺鞭打後的傷痕,他仍可清晰的記起老張那嘆息的聲音
:
「造孽呀,你爹怎麼把你託給他的呀?」
就在十五年前他離開的那個晚上,老張還悄悄的在他手裡塞下幾塊錢,顫抖抖的說:
「拿去吧,年紀小小的,要自己照應自己呀!」
是的,那年他才十八歲,在老張的眼光中,他仍是個諸事不懂的、怯弱的孩子。高紹楨感到淚珠充滿了眼眶,如果老張在,他要帶走他,他該是很老了,老到不能做事了。但這沒
關係,他將像侍候父親一樣奉養他。
他聽到有人跑來開門了,他迅速的在腦子裡策劃著見到何大爺後說些什麼,他要高高的昂起頭,直視他的眼睛,冷冰冰的說:「記得我嗎?記得那被你虐待的阿楨嗎?你知道我帶
回來什麼?金錢、名譽,我都有了,你那個寶貝兒子呢?他有什麼?」
這將是何大爺最不能忍受的。他總認為阿平是天地之精英,是頂天立地的男兒,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以和阿平相提並論的,何況那渺小的豬——阿楨?可是,如今他成功了,阿平
呢?就這一點,就足以報復何大爺了。
他這次回來,主要就是要復仇,要報復那十三年被折磨被虐待的仇,不止為自己報仇,也為小翠——那受盡苦難的小童養媳,阿平怎麼能配上她?門驀的打開了,高紹楨鎮定著自
己,注視著開門的人。這是個陌生的女人,正用疑惑的眼光打量著他,似乎驚訝於他衣著的華麗富貴,她吶吶的問:
「你找哪一個?」
「請問,這是不是何大爺的家?」
「何大爺?」那女人驚異的望著他:「你是說那個何老頭?叫作何慶的?」
「是的,」高紹楨說,暗想十五年世間一切都變了不少,十五年前,是沒有人敢對何大爺稱名道姓的。
「哦,他現在不住在這裡了,他在這條街末尾那間房子裡。」
「好,謝謝你。」高紹楨禮貌的說,轉身向街盡頭走去。他不明白為什麼那女人仍在門口驚異的望著他,或者因他的服飾和這小城中的人有太大的不同。
何大爺搬家了,可能他發了更大的財,搬到一棟更大的房子裡,更可能他已經沒落了,所以才會變賣了祖產。但,足可慶幸的,是何大爺並沒有死,只要他還活著,高紹楨就可以
為自己復仇。
小翠呢?小翠是不是仍和何大爺住在一起?想起小翠,他腦子裡又出現了那終日默默無言的女孩,那對深沉而淒苦的眼睛,那極少見到的曇花一現的微笑。每當阿平暴虐的踢打她
之後,她是怎樣抽搐著強忍住眼淚。但當紹楨挨了打,她又怎樣無法抑制的跑到牆角或無人處去痛哭。這樣善良的女孩,老天為什麼要把她安排到這樣的人家裡做童養媳?
阿平,那繼承了他父親全部的暴戾、蠻橫和殘忍的性格的少年是多麼可怕,紹楨還記得在酷熱的暑天裡,他把一籃黃豆倒在天井的地上,要小翠去一粒粒拾起來,理由是要磨練她
的耐心。小翠那彎著腰在烈日下拾豆子的樣子至今仍深深印在紹楨的腦海中,她的汗珠落在地上,一滴一滴,一粒一粒,比豆子更多。
已經走到了街的盡頭,紹楨站住了,這裡並沒有樓房,只有兩間傾頹了一半的、破舊的木板房子。紹楨不相信何大爺會住在這兩間房子裡,那怕他已經沒落了,也不至於到如此的
地步。就在紹楨滿腹狐疑的時候,「吱呀」一聲,房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女人,牽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紹楨首先被那女孩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小翠!」他幾乎脫口喊了出來,這是小翠的眼睛和神情,這簡直就是小翠!抬起頭,他注視那牽著女孩子的人,那女人也正全神貫注的望
著他。
「阿楨,你是阿楨?」那女人夢囈似的說。
「小翠!」沒有懷疑了,這是小翠,紹楨喃喃的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乾枯無神,她的額上已佈滿皺紋。十五年,這十五年竟會給人這麼大的變化?
「哦,你回來了,老張說你一定會回來的!」小翠說,眼睛裡突然煥發了光彩,使紹楨覺得當日的小翠又回來了。
「我回來了,小翠,你好嗎?老張呢?老張怎樣?」紹楨急迫的問。「老張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哦!」紹楨說,非常失望,也非常悵惘。「你怎樣?過得好嗎?你怎麼住在這裡?阿平呢?何大爺呢?」紹楨一連串的問。
小翠把眼睛看著地下,半天後才抬起頭來。「我們和以前都不同了,阿平死了,死在監獄裡。他賭輸了家裡所有的東西,房子、田地、金子,為了逼出他老子最後的積蓄,他毆打
了何大爺——哦,我現在稱他阿爸了,他早已做了我的公公。阿爸為這事吐血。阿平輸掉所有東西,又去偷,去搶,後來殺了人,給抓了起來,三年前死在監獄裡,被槍斃的。阿爸曾
經想辦法營救,可是沒成功。現在,我帶著小薇和阿爸住在這裡。」
「哦。」紹楨說,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小翠望著他,臉上露出個淒苦的微笑——和以前一樣的,屈服於命運的、無奈的微笑。然後說:「你怎樣?看樣子你過得很好?」
「是的,我很好。」紹楨說。突然,他不再想炫耀他的成功,最少他不願在小翠的面前炫耀。「你們靠什麼生活呢?我相信,家裡沒什麼積蓄了!」
「我每天早上出去給人家洗衣服,三個人生活是夠的了,當然不能再過以前那樣的日子。」
「何大爺好嗎?我想看看他!」
「我——我想,」小翠吶吶的說,「你還是不要見他好,他,他現在腦筋不很清楚。」
「你意思是說——」
「他病過很久,他總不相信阿平會打他,也不相信阿平已經死了。」
「我還是想看看他,這也算了了我一件心願。」紹楨說。
小翠點點頭。「我知道,你恨他,你想復仇。」
紹楨默默不語,他又想起那年大寒流裡,他被迫穿一件內衣褲站在院子裡一整夜,凍得皮膚都裂了口。是的,他要復仇,最起碼要諷刺何大爺幾句,才算出了那十三年的怨氣。
小翠一語不發的打開大門,示意讓他進去。紹楨跨進了那低矮的門,一股潮濕的霉味對他撲了過來,在陰暗的光線下,他好半天才看清室內的一切,一張破桌子,一張破床。在床
上,一個枯乾的老人正驚覺地抬起頭,瞪大一對茫然的眼睛,對紹楨注視著。
「誰,你是誰?」何大爺問。
「是我,阿楨。」
「阿楨?」何大爺迷茫的念了一句,側著頭思索,自言自語的說:「阿楨?不,不是阿楨,不叫阿楨,是阿平,阿平,我的兒子,世界上最可愛的孩子,」他茫然地微笑,向虛空
中伸著手:「阿平,來,乖,讓阿爸抱,別哭,你要什麼,阿爸給你買,你要月亮,阿爸也給你摘下來!」
他側著頭,努力集中思想,突然看見了紹楨,立即痙攣的大叫了起來:「你是誰?你不要碰我的兒子,阿平是最好的孩子,他會成大事,立大業的,他不是壞人,不是壞人!」他
的聲音越來越大,變成了嚎叫:「他沒有殺人,沒有偷東西!沒有!沒有!你不能抓他!」他向空中揮舞著拳頭,接著,又恐怖的把身子向後躲,喊著說:「哦哦,阿平,你不能這樣
對我,你不能打我,我騙了高宏的錢,騙了許多人的錢,都是為了你,我要把全世界都賺給你,錢,你拿走!你不能打我!」突然,他把頭撲進了手心裡,像孩子似的啊啊大哭了起來
。
高紹楨又默默的退出了房間,他知道,再也不用他復仇了,何大爺已經被報復了,阿平代他復了仇。門外,小翠正沉默的站著,紹楨望了她好一會,記起他臨走時,她曾冒著冷風
送他,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裡,他擁抱了她,至今他還能感到她纖弱的身子在他懷裡顫抖。那是他們間唯一的一次擁抱。
「小翠,跟我走,好嗎?」他問。
「不!我不能!」小翠垂著眼簾說,「你走吧!他對我不好,可是他是我公公,我不能離開他!」
紹楨望著他,出國這麼多年,他幾乎忘掉中國所存在的古老的思想了。點點頭,他在她手裡塞下一疊鈔票。輕輕說:「我走了!」
小翠也點點頭,靜靜的凝視著他。屋內,又傳出何大爺大吼的聲音:「小平,看阿爸把全世界都賺給你,都賺給你!」接著是一陣比哭還難聽的慘笑。
高紹楨對小翠望了最後一眼,轉身走開了。小路兩旁的菜田裡,農夫們正彎著腰在播種,他無意識的注視著那些辛勞工作的人,喃喃自語的說:「你所種植的,你必收獲。」踏著
耀眼的陽光,他大踏步的向來路走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26:24
【第六章】
苔痕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清晨,曉霧未散之際,如苹已經來到了那山腳下的小村落裡。雖然她只穿了件黑旗袍,手臂上搭著件黑毛衣,既未施脂粉,也沒有戴任何的飾物,但,她的出現仍然引起了早起的
村人的注意。一些村婦從那全村公用的水井邊仰起頭來注視她,然後竊竊私語的評論著。一些襤褸的孩子,把食指放在口中,瞪大了眼睛把她從頭看到腳。她漠然的穿過了這不能稱之
為街道的街道,隱隱約約的聽到一個女人在說:
「又是她!她又來了!」
又來了!是的,又來了!她感到一股疲倦從心底昇起,緩緩的向四肢擴散,一種無可奈何的疲倦,對人生的疲倦。走到了這村落的倒數第三家,她站住了,拍了拍房門。門內一陣
腳步聲,然後,「吱呀」一聲,門拉開了,門裡正是老林——一個佝僂著背脊的老農。看到了她,他瞇了瞇視線已有些模糊的眼睛,接著就興奮的叫了起來:「啊呀!太太,你好久好
久都沒有來了!」
好久好久?不是嗎?一年多了!最後一次到這兒是去年夏天,離開的時候她還曾發過誓不再來了,她也真以為不會再來了,但是,她卻又來了。
「老林,」她說,語氣是疲倦的:「我要小房子的鑰匙。」
「哦,是的,是的。」老林一迭連聲的說:「上星期我還叫我媳婦去清掃過,我就知道不定那一天你們又會來的。哦,葉先生呢?」
「他明後天來,我先來看看!」
「好,好。葉太太,你們需要什麼嗎?」
「叫你媳婦擔點柴上去,給我準備點蔬菜,好了,沒有別的了,我們不準備待太久。」
「好的,好的。」
老人取了鑰匙來,如苹接過鑰匙,開始沿著那條狹窄的小徑,向叢林深處的山上走去。夜露未收,朝霧朦朧,她緩慢的向上面邁著步子,一面恍惚的注視著路邊的草叢和樹木。不
知道走了多久,她終於穿出了樹木的濃蔭,看到了那浴在初昇的日光下的木板小屋,和小屋後那條清澈的泉水,水面正映著日光,反射著銀色的光線。她站住了,眨了眨眼睛,一瞬也
不瞬的望著這小屋和流水。小屋的門上,仍然掛著其軒所雕刻的那塊匾——鴿巢。其軒的話依稀蕩在耳邊:
「鴿子是恩愛的動物,像我們一樣。」
是鴿子像他們?還是他們像鴿子?大概誰也不會像誰。鴿子比人類單純得太多太多了,它們不會像人類這樣充滿了矛盾和紊亂的關係,不會有苦澀的感情。
如苹沿著小徑,向小屋走去。小徑上堆積著落葉,枯萎焦黃,一片又一片,彼此壓擠,在潮濕的露水中腐化。小徑的兩邊,是雜亂生長著的相思樹和鳳凰木。在小屋的前面,那一
塊當初他們費了很大勁搬來的巨石上,已佈滿了青綠色的斑斑苔痕。
如苹在巨石邊默立了片刻,這斑斑點點的苔痕帶著一股強大的壓力把她折倒了,她感到一層淚霧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微顫的手無法把鑰匙正確的插進那把生鏽的大鎖中,斑斑點點
,那應該不是苔痕,而是淚痕,在一年多以前那個最後的晚上,她曾坐在這石上,一直哭泣到天亮。
打開了門鎖,推開房門,一股霉腐和潮濕的味道撲鼻而來。她靠在門框上,先費力的把那層淚霧逼了回去,再環視著這簡陋的小屋子。屋內的桌子椅子一如從前,那張鋪著稻草的
床上已沒有被單了,大概被老林的媳婦拿去用了。桌上,他們最後一夜用過的酒瓶還放在桌上,那兩個杯子也依舊放在旁邊。屋子的一角釘著一塊木板,木板上仍然雜亂的堆著書籍和
水彩顏料。她走到桌前,不顧那厚厚的灰塵,把毛衣和手提包扔在上面,自己沈坐在桌前的椅子裡。
她一動也不動的呆坐著,沒有回憶,也沒有冥想,在一段長時間裡,她腦中都是空白一片。直到老林的媳婦帶著掃帚水桶進來。經過一番清掃,床上重新鋪上被單,桌子椅子被抹
拭乾淨,前後窗子大開,放進了一屋子清新的空氣,這小屋彷佛又充滿了生氣。
老林的媳婦走了之後,她浴在窗口射進的陽光中,怔怔的望著牆上貼的一張她以前的畫,是張山林的雨景,雨霧迷濛的暗灰色的背景,歪斜掙扎的樹木。她還記得作畫那天的情景
,窗外風雨淒迷,她支著畫架,坐在窗口畫這張畫,其軒站在她身後觀賞,她畫著那些在風中搖擺的樹木時,曾說:「這樹就像我們的感情,充滿了困苦的掙扎!」
大概是這感情方面的比喻,使這張畫面上佈滿了過分誇張的暗灰色。那塊木板上堆積的書本,已被老林的媳婦排成了一排,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剛剛翻開,就落下了一張紙,紙
上是其軒的字跡,縱橫、零亂、潦草的塗著幾句話: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這紙上的字大概是她離開後他寫的。翻過紙的背面,她看到成千成萬的字,縱縱橫橫,大大小小,重重疊疊,反反覆覆,都是相同的兩個字,字的下面都有大大的驚嘆號:
「如苹!如苹!如苹!如苹!如苹!——」
她一把握緊這張紙,讓它在掌心中縐縮起來,她自己的心也跟著縐縮。淚珠終於從她的面頰上滾落。她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平躺在床上,讓淚水沿著眼角向下滑,輕輕的吐出
一聲低喚:「其軒!」
第一次認識其軒是在她的畫展裡,一次頗為成功的畫展,一半憑她的技術,一半憑她的人緣,那次畫展賣掉了許多,畫展使她那多年來寥落而寂寞的情懷,得到了個舒展的機會。
就在她這種愉快的心情裡,其軒撞了過來,一個漂亮而黝黑的大孩子,含笑的站在她的面前。
「李小姐,讓我自我介紹,我叫葉其軒,是××報的實習記者,專門採訪文教消息。」
「喔,葉先生,請坐。」
那漂亮的大孩子坐了下來,還不脫稚氣,微微帶著點兒羞澀,喘了一大口氣說:「我剛剛看了一圈,李小姐,您畫得真好。」
「那裡,您過獎了。」
「我最喜歡您那張『雨港暮色』,美極了,蒼涼極了,動人極了!我想把它照下來,送到報上去登一下,但是室內光線不大對頭。」
她欣賞的看著這個年輕的孩子,他的眼力不錯,居然從這麼多張畫裡一眼挑出她最成功的一張來,她審視著他光潔的下巴和未扣扣子的襯衫領子,微笑的說:
「葉先生剛畢業沒多久吧!」
「是的,今年才大學畢業!」他說,臉有些發紅。「你怎麼看得出來的?」
「你那麼年輕!」如苹說。
年輕,是的,年輕真不錯,前面可以有一大段的人生去奮鬥。剛剛從大學畢業,這是狂熱而充滿幻想的時候,自己大學畢業時又何嘗不如此!但是,一眨眼間,幻想破滅了,美夢
消失了,留下的就只有空虛和落寞,想著這些,她就忘了面前的大孩子,而目光朦朧的透視著窗外。直到其軒的一聲輕咳,她才猛悟過來,為自己的失態而抱歉的笑笑,她發現這男孩
子的眼睛裡有著困惑。
正巧另一個熟朋友來參觀畫展,她只得拋下了其軒去應酬那位朋友。等她把那位朋友送走了再折回來,她發現其軒依然抱著手臂,困惑的坐在那兒。
她半開玩笑的笑笑說:「怎麼,葉先生,在想什麼嗎?」
「哦!」其軒一驚,抬起了頭來,一抹羞澀掠過了他的眼睛,他吞吞吐吐的說:「我想,我想,我想買您一張畫!」
「哦?」這完全出於意外,她疑惑的說:「那一張?」
「就是那張『雨港暮色』!」
如苹愣了愣,那是一張她不準備賣的畫,那張畫面中的情調頗像她的心境,漠漠無邊的細雨像她漠漠無邊的輕愁,迷迷離離的暮色像她迷迷離離的未來,那茫茫水霧和點點風帆都
象徵著她的空虛,盛載著她的落寞。為了不想賣這張畫,她標上了「五千元」的價格,她估計沒人會願意用五千元買一張色調暗淡的畫。而現在,這個年輕的孩子竟要買,他花得起五
千元?買這張畫又有什麼意思呢?
她猶豫著沒有開口,其軒已經不安的說:「我不大知道買畫的手續,是不是付現款?現在付還是以後付?——」
「這樣吧,」如苹匆匆的說,「我給你一個地址,畫展結束後請到我家取畫。」她寫下地址給他。
「錢呢?」
「你帶來吧!」她說著,匆匆走開去招待另外幾個熟人,其軒也離開了畫廊。
這樣,當畫展結束之後,他真的帶了錢來了。那是個晚上,他被帶進她那小巧精緻的客廳。她以半詫異半迷茫的心情接待了他,她想勸他放棄那張畫,但是,他說:
「我喜歡它,真的。我出身豪富的家庭,在家中,我幾乎是予取予求的,用各種亂七八糟的方式,我花掉了許多的錢,買你這張畫,該是我最正派的一筆支出了。」
她笑了。她喜歡這個爽朗明快的孩子。
「你的說法,好像你是個很會隨便花錢的壞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有點特別。然後,他用手托著下巴,用一對微帶幾分野性的眼睛大膽的直視著她,問:
「請原諒我問一個不大禮貌的問題,李小姐,你今年幾歲?」
「三十二。」她坦率的說。
「三十二,」他揚了一下眉。「你的外表看起來像二十五歲,你的口氣聽起來像五十二歲!李小姐,你總是喜歡在別人面前充大的嗎?」
她又笑了。「最起碼,我比你大很多很多,你大概不超過二十二、三歲吧?」
「不!」他很快的說:「我今年二十八!」
她望望他,知道他在說謊,他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謊。在他這樣的年紀,總希望別人把他看得比實際年齡大,等他過了三十歲,又該希望別人把他看得比實
際年齡小了。人是矛盾而複雜的動物。
「李小姐,」他望著壁上的一張舊照片說:「你有沒有孩子?」
「沒有。」她也望了那張照片一眼,那是她和她已逝世的丈夫的合影,丈夫死得太年輕,死於一次意外的車禍,帶走了她的歡樂和應該有的幸福。將近五年以來,她始終未能從那
個打擊中振作起來,直到她又重拾畫筆,才算勉強有了幾分寄託。
「他很漂亮,」其軒望著那個男人說,絲毫沒有想避免這個不愉快的話題。「怎麼回事?他很年輕。」
「一次車禍。」她簡單的說,她不想再談這件事,她覺得面前這個男孩子有點太大膽。
「他把你的一半拖進墳墓裡去了!」他突然說。
她吃了一驚,於是,她有些莫名其妙的憤怒。這年輕的孩子灼灼逼人的注視著她,在他那對聰明而漂亮的眼睛裡,再也找不到前一次所帶著的羞澀,這孩子身上有種危險的因素。
她挪開眼光,冷冷的說:「你未免交淺言深了!」
「我總是這樣,」他忽然站起身子,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意態寥落了起來,那份羞澀又昇進他的眼睛中。「我總是想到什麼說什麼,不管該不該說,對不起,李小姐。我想
我還是告辭吧!這兒是五千元,我能把那張畫帶走嗎?」
看到他眼中驟然昇起的悵惘和懊喪,她覺得有些於心不忍,他到底只是個二十幾歲的大孩子,她為什麼該對他無意的話生氣呢?於是,她微笑著拍了拍沙發說:
「不,再坐一坐!談談你的事!我這兒很少有朋友來,其實,我是很歡迎有人來談談的。」
他又坐了回去,歡快重新佈滿了他的臉。他靠在沙發中,懶散的伸長了腿,他的腿瘦而長,西服褲上的褶痕清楚可見。他笑笑說:「我的事?沒什麼好談。我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
母親,到臺灣之後,父親的事業越來越發達,成了商業巨子,於是,家裡的人口就越來越增加——」他抬起眼睛來,對她微笑。
「增加的人包括酒女、舞女、妓女,也有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像我那個六姨——反正,家裡成了姨太太的天下,最後,就只有分開住,大公館,小公館——哼,就這麼一回事。」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有兩個姨太太生的妹妹,可是,我父親連正眼都不看她們一眼,他只要我,大概他認為我的血統最可靠吧!」他揚揚眉,無奈的笑笑。
如苹注視著他,他把茶杯在手中不停的旋轉,眼睛茫然的注視著杯子裡的液體,看起來有種近乎成熟的寥落,這神情使她心動。她換了一個話題:
「你該有女朋友了吧?」
他望望她。「拜託你!」
「真的沒有嗎?」她搖搖頭,「我可不信。」
「唉!」他嘆口氣,坐正了身子,杯子仍然在他手中旋轉。「是有一個,在師大念書。」
「那不是很好嗎?」她不能瞭解他那聲嘆息。
「很好?」他皺皺眉。「我也不懂,我每次和她在一起,就要吵架。她的脾氣壞透了,她總想控制我,動不動就莫名其妙的生氣,結果,弄得每一次都是不歡而散。李小姐,」他
望著她:「告訴我一點女孩子的心理。」
「女孩子的心理?」她為之失笑。「噢,我不懂。我想,一個女孩子就有一個的心理,很少有相同的。莫名其妙的生氣,大概因為她恐怕會失去你,她想把握住你,同時,也探測
一下你對她的情感的深度。」
「用生氣來探測嗎?我認為這是個笨方法!」
「在戀愛中的男女,都是很苯的。」她微笑而深思的說。「不過,我猜想她是很愛你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衡量她的話中的真實性。
她又問:「你父親知道你的女朋友嗎?」
「噢,他知道,他正在促成這件事。他認為她可以做一個好妻子。我父親對我說:娶一個安分守己的女人,至於還想要其他的女人,就只需要荷包充實就行了。」
「唔,」她皺皺眉:「你父親是個危險的人物!」
「也是個能幹的人物,因為他太能幹,我就顯得太無能了。什麼都有人給你計劃好。讀書、做事,沒有一件需要你自己操心,他全安排好了,這總使我感到自己是個受人操縱的小
木偶。老實說,我不喜歡這份生活,我常常找不到我自己,好像這個『我』根本不存在!我只看得到那個隨人擺佈的葉其軒——我父親的兒子!但是,不是『我』!你瞭解嗎?」
她默默的點頭,她更喜歡這個男孩子了。
「就拿我那個女朋友來說吧,她名叫雪琪,事實上,根本就是我父親先看上了她,她是我父親手下一個人的女兒,我父親已選定她做兒媳婦,於是,他再安排許多巧合讓我和雪琪
認識,又極力慫恿我追她。雖然,雪琪確實很可愛,但我一想到這是我父親安排的,我就對她索然無味了。我沒法做任何一件獨立的事——包括戀愛!」
如苹看看這鬱憤的男孩子,就是這樣,父母為子女安排得太多,子女不會滿意。安排得太少,子女也不會滿意。人生就是這樣。有的人要「獨立」,有的人又要「依賴」,世界是
麻煩的。其軒的茶杯喝乾了,她為他再斟上一杯,他們談得很晚,當牆上的掛鐘敲十一下的時候,他從椅子裡直跳了起來。
「哦,怎麼搞的?不知不覺待了這麼久!」他起身告辭,笑得十分愉快。「今晚真好!我很難得這樣暢所欲言的和人談話!李小姐,你是個最好的談話對象,因為你說得少,聽得
多。你不認為我很討厭吧?」
「當然不!」她笑著說:「我很高興,我想,今晚是你『獨立』的晚上吧!」
「噢!」他笑了。他終於拿走了她那張畫,當他捧著畫走到房門口時,他突然轉身對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買你這張畫?我想把你的『消沈』一齊買走!以後,你應該多用點
鮮明的顏料,尤其在你的生活裡!」說完,他立即頭也不回的走了。
如苹卻如轟雷擊頂,愣愣的呆在那兒,凝視著那逐漸遠去的背影。好半天,這幾句話像山谷的回音似的在她胸腔中來回撞擊,反覆回響。她站了許久許久,才反身關上房門,面對
著空曠而寂寞的房子,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正充塞在每一個角落裡。同時,她覺得她太低估了那個大男孩子了!
葉其軒成了她家中的常客。他總在許多無法意料的時間中到來,有時是清晨,有時是深夜。混熟了之後,她就再也看不到他的羞澀,他爽朗而愉快。他用許許多多的歡笑來堆滿這
座屋子,驅走了這屋子中原有的陰鬱。每次他來,主要都在談他的女友;又吵了架,又和好了,又出遊了一次,又談了婚娶問題——談不完的題材,她分享著他的青春和歡樂。
一天晚上九點鐘左右,他像一陣旋風一樣的捲進了她的家門。他的領帶歪著,頭髮零亂,微微帶著薄醉。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說:「走!我們跳舞去!」
「你瘋了!」她說。
「一點都沒瘋,走!跳舞去!我知道你會跳!」
「總要讓我換件衣服!」
「犯不著!」
不由分說的,他把她挾持進了舞廳中。於是,在彩色的燈光和使人眩暈的旋律中,他帶著她瘋狂的旋轉。那天晚上好像都是快節拍的舞曲,她被轉得頭昏腦脹,只聽得到樂隊喧囂
的鼓和喇叭聲,再剩下的,就是狂跳的心,和發熱的面頰,和朦朧如夢的心境。
「哦,」她喘息的說:「我真不能再轉了,我頭已經轉昏了!」
於是,一下子,音樂慢下來了。慢狐步,藍色幽暗的燈光,抑揚輕柔的音樂,薰人欲醉的氣氛。他攬著她,她的頭斜靠在他的肩頭——如詩,如夢——如遙遠的過去的美好的時光
。她眩惑了,迷糊了。似真?似幻?她弄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就這樣,慢慢的轉,慢慢的移動,慢慢消失的時間裡。讓一切都慢下去,慢下去,慢得最好停住。那麼,當什麼
都停住了,她還有一個「現在」,一個夢般的「現在」。
終於,夜深了,舞客逐漸散去。他擁著她回到她家裡。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她始終還未能從那個旋轉中清醒過來。下車後,他送她走進房門,在門邊幽暗的角落裡,他突然
擁住了她,他的嘴唇捉住了她的。她掙扎著,想喊,但他的嘴堵住了她。而後,她不再掙扎,她弄不清楚是誰在吻她,她閉上眼睛,感到疲倦,疲倦中混雜著難言的酸澀的甜蜜。
他抬起了頭,亮晶晶的眼睛凝視著她。然後,一轉身,他離開了她,跳進了路邊等待著的車子裡。她注視著那車子迅速的消失在暗黑的街頭。車輪仿佛從她的身上,心上壓擠著輾
過去。她覺得渾身酸痛,許久後才有力氣走進家門。
回到臥室裡,她在梳妝檯前坐了下來,鏡子裡反映出她緋紅的面頰和迷失的眼睛。她把手按在剛被觸過的嘴唇上,彷佛那一吻仍停留在唇上。她試著回憶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
魯莽。她疲乏的伏在梳妝檯上,疲倦極了。一個大男孩子,一個魯莽的大男孩子,在她身上逢場作戲的取一點——這是無可厚非的——她不想多所要求,他只是個魯莽的大男孩子!
這一吻之後,他卻不再來了。她發現自己竟若有所失。無時無刻,她能感到自己期待的狂熱。屋子空曠了,陽光晦暗了,歡笑遁形了,而最嚴重的,是她自己那份「尋尋覓覓」的
心境。什麼都不對了,她無法安定下來。那男孩子輕易的逗弄了一隻迷失的兔子,又頑皮的把它拋到一個茫茫無邊的沙漠裡。這只是孩子氣的好玩,而你,絕對不應該對一個孩子認真
。他走了,不再來了,他已經失去了興趣,又到別的地方去找尋刺激了。這樣不是也很好嗎?她無所損失,除去那可憐的自尊心所受的微微傷損之外。否則,情況又會演變到怎麼樣的
地步?是的,這是最好的結局,那麼,她又不安些什麼呢?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每一天都是同樣的單調,同樣的充滿了令人窒息的苦悶。
她又重新握起畫筆,在畫紙上塗下一些灰暗的顏色——和她的生活一樣灰暗,一樣沉悶,一樣毫無光彩。於是,有一天當有人敲門,她不在意的拉開房門,卻又猛然看到是他的時
候,緊張和震驚使她的心臟狂跳,嘴唇失色。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帶來了三個朋友,兩個男的,一個女的。他把他身旁那個嬌小而美麗的女孩子介紹給她:
「林雪琪小姐。」
她多看了這小女郎兩眼,蓬鬆的短鬈髮托著一張圓圓的臉,半成熟的眼睛中帶著一抹探索和好奇,小巧而渾圓的鼻頭,稚氣而任性的小嘴巴。她心底微微有點刺痛,一種薄薄的,
芒刺在背的感覺。多年輕的女孩,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清新得讓人嫉妒。
「請進!你們。」她說,聲調並不太平穩。
其軒望著她,她很快的掃了他一眼,他立即臉紅了,眼睛裡有著窘迫、羞澀,和求恕。
「我帶了幾個朋友來看你,他們都愛藝術,也都聽說過你,希望你不認為我們太冒昧。」他說,聲音中竟帶著微顫,眼睛裡求恕的意味更深了。
「怎麼會,歡迎你們來!」
於是,她被包圍在這些大孩子中了,他們和她談藝術,談繪畫,談音樂,談文藝界的軼事,氣氛非常之融洽。只有其軒默默的坐在一邊,始終微紅著臉不說話,他顯然有些不好意
思,為了那一吻嗎?她已經原諒他了,完完全全的原諒他了。
然後,當他們告辭的時候,他忽然說:
「李小姐,明天我們要到碧潭去野餐,準備自己弄東西吃,希望你也參加一個!」
「我嗎?」她有些意外,也有點驚惶。
「哦,是的,」圓臉的小女孩說話了:「你一定要參加我們,其軒說你很會說笑話,又無所不知,我們早就想認識你了。」
她看看其軒,她不知道其軒如何把她向他們介紹的?其軒又窘迫了起來,她只好說:
「好,我參加。」
第二天,這些孩子們開了一輛中型吉普來接她。她望望扶著方向盤的其軒,其軒回報了她一個微笑。
「放心,」他說:「我有駕駛執照,絕對不會撞車!」
撞車?她心頭一凜,不禁打了個寒噤,她又想起五年前的那次車禍,她那年輕的丈夫。她的表情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頓時消沈了下去。為了不掃他們的興,她故示愉快的上了車
,才發現車上鍋盆碗灶齊全,仿佛搬家似的。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26:47
這是一次難忘的旅行,在車上,他們又說又笑,又叫又鬧,開心得像放出柵檻的猴子。她無法不跟著他們一起笑,只是,她感到自己的心境比他們老得太多了,聽著他們唱:
「恰哩哩恰哩恰砰砰——」
她只覺得心酸。一種疲倦感,不,她不再是孩子了。
到了目的地,他們划船,跳蹦,叫鬧。等到做午餐的時候,她才驚異的發現這些孩子居然沒有一個會做飯。大家圍著她,要她指導,她笑著說:
「怪不得你們要我參加呢,敢情是要我做廚子呀!」
「噢,不敢當!」一個說:「我們分工合作吧,我管起火!」
「我管放鹽!」另一個說。
「我管放醬油!」
「我管洗和切!」
「我管——」其軒四顧著說:「我什麼都不會,這樣吧,我管打蛋!」
立即,大家七手八腳的忙了起來,火生起來了,煮了一鍋雜和湯,亂七八糟的什麼東西都有。其軒管打蛋,拿了一個小飯碗,打了四個蛋,滿溢在碗口上,戰戰兢兢的端著,一面
小心翼翼的用筷子調著。但是,碗小蛋多,一面調,一面滴滴答答的往下流,弄得滿手滿身都是。他自言自語的說:
「我以為找了個最簡單的工作,誰知道卻是天下最難的一件工作!」
如苹正在爐子邊忙著,一回頭看到其軒那副扎手扎腳的狼狽樣子,不禁噗哧一笑。她從其軒手中拿過飯碗,把蛋傾在一隻大碗裡,然後熟練的調著,其軒「哦」了一聲說:
「原來換個碗就成了,我這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算了吧!」雪琪笑著說:「你還聰明一世呢?別丟人了!」說著,她對他親昵的擠了擠眼睛。
忙了半天,總算可以吃了,每人添了一碗湯,如苹才吃進口,就全噴了出來,又笑又咂嘴的說:
「老天,誰管放鹽的?打死了鹽販子了!」
大家嘗了嘗,就都大笑了起來,整鍋的湯全算白費了,如苹也不禁笑彎了腰。雪琪一面笑,一面跑過去抓住其軒的手說:「是你!我看到你放了半碗鹽進去!」
「胡扯!」
「你不許撒賴!」雪琪笑著,和其軒扯成一團:「你故意搗蛋,又不歸你放鹽!」
「罰他!罰他!罰他!」大家起鬨的叫著。
「好,我甘願被罰!」其軒嚷著:「你們說吧,罰什麼?」
「唱歌!」眾口一詞的叫。
其軒斜靠在一棵相思樹上,略一遲疑,就唱了起來。他的眼光在天邊的白雲上輕輕掠過,然後停在如苹的臉上,眼睛裡有一簇小火焰躍躍欲出的迫著她,她心中微微的一動,起先
,只覺得他的歌喉十分低柔動人,接著,她就聽出了他的歌詞:
我有訴不盡的衷情,不敢向你傾吐,只有在夢中,把真情流露。
——忽然間,她覺得天與地都消失了。忽然間,她明白一切了。這個男孩子並不單純,所有的舉動都是故意的,打蛋,放鹽,唱歌——他只是要她歡樂,要她笑,要引發她那年輕
人般的熱情——她木立著,眼眶逐漸濕潤,她明白了,明白得太多太多,這男孩子並不頑皮,並不是逢場作戲,他是真正的在戀愛,可怕的戀愛!她無法忍耐的轉開身子,悄悄的溜出
了人群,溜進了吉普車中,獨自的坐在車裡,她覺得如置身大浪中,暈眩而迷茫。
這一天的歸途裡,雪琪是最沉默的一個,她那漂亮的眼睛以一種強烈的敵意注視著如苹。如苹知道她已看出來了,看出如苹自己所體會到的,但她不想解釋,也無法解釋。
其軒把車上的人一個個的送回家裡,把她留在最後。當車子停在她家門口時,他跳下車子,扶著門問:
「請不請我進去?」
她知道不應該讓他進去,但是,面對著他那哀求的目光,那羞澀而微帶怯意的表情,她竟無法拒絕。他跟著她走進室內,默默的坐進沙發椅裡,她倒了一杯茶給他,他接過去,然
後,兩人都沉默無語,只脈脈的互相凝視。她心中翻攪了起來,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在二人之間醞釀,她覺得嘴唇發乾,心跳加速。而他那熱烈如火的眸子帶著燒灼的力量逼視著她。
好半天,她才聽到他在說:「那一晚之後,我不敢來了,你知道?我不敢單獨來見你,怕你把我趕出去,所以,我拉了他們一起來,我幾乎不能面對你——你,怪我了?」
她猛烈的搖搖頭。她的視線模糊,心情迷亂。在這模糊和迷亂的情況中,她看到他站起身來,向她走近,他那年輕的臉龐在她面前擴大。她心底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抗拒的力量,但
,那力量太薄弱,太微小,而當他的手接觸到她的手臂時,那抗拒的力量竟幻化成另一種微妙的期待的情緒。她恐慌的望著那向她低俯的頭,她的眼睛迷惑而惶然的凝視著他的。
然後,當一聲輕喚從他的喉頭沙啞的迸出:
「如苹!別躲開我!」她就整個的癱軟了下去。
一段如瘋如狂的日子。
她第一次發現靜臥在自己血管中的感情竟然如此強烈,一旦衝出體內,就如火山爆發般不可收拾。漠視了輿論的批評,漠視了親友的諫勸,漠視了許多鄙夷的眼光和苛刻的言論。
她悠然的沉醉在那濃烈如酒的情意裡,竭力想去追尋一份如詩如夢的感情生活。但是,周遭的「人」畢竟太多,儘管她不在意,但卻避免不了許多無謂的「干擾」。
於是,當他興沖沖的跑來說:「我發現一間森林中的小屋,我已經把它買下來了,托一個老農照管著。你願意和我去過過魯濱遜飄流記裡的生活嗎?」
她立即欣然而雀躍了。這是他們第一次到小屋中來。
多麼醉人的歲月!每一天都是從愛的蜜汁中提煉出來的。他們擺脫了許多人的煩擾,除了享受握在他們手中的日子之外,他們連天和地都不管!足足一個月,他們沒有走出叢林。
他們彼此發掘著對方靈魂深處的美和真,把它和自然揉和在一起。她發現他是個具有藝術頭腦的人,他懂得生活和情感的藝術化,他們在林中漫步,讓山林草木分享著他們的歡樂。在
這兒,他們遠離了「人」的抨擊,山林草木是他們最好的朋友,因為它們不懂得嘲笑。
每日清晨,他們跑到叢林深處去拾掇朝露,去研究日出,彼此笑鬧得像兩個小孩。有時,他們也到群山深處去做一番「遠足」,日暮時分,在煙靄和蟬鳴聲中回到他們的小巢,那
份安謐和悠然自得真難以描述。
「歸路煙霞晚,山蟬處處吟。」這是詩般的生活。深夜裡,相偎在窗下,燃起一個小火爐,溫著老林給他們送來的自製米酒,淺斟慢酌,享受著「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情
調,這是詩般的歲月。她幾乎已經忘記了這世界上還有其他的人類,忘記了除了他們的鴿巢和叢林之外還有其他的土地。
有時,她望著他隨隨便便的披著衣服,斜倚在窗前雕刻,或吟詩,或低唱,襯著他的,是窗外綠蔭蔭的鳳凰木,和遠處藍澄澄的天,她就會不由自主的,陷進一種恍惚的,忘我的
境界中,直到他對她湊過來。
「想什麼?」他用手指碰碰她的耳垂和面頰。
「不想什麼。」她迷迷糊糊的說。
他審視著她,深吸了一口氣。
「你知道,如苹,你太動人了。好像是躲在一層薄雲的後面,我總怕自己會把握不到你。」
「是嗎?」她問,也凝視著他,於是,她也感到了那層掩護著他的薄雲,浮動在他和她之間。
一陣不祥的感覺由她心中昇起,她知道,就是這兩層薄雲,終會迫使他們離開。相愛的人並不見得能彼此相屬,她深深的瞭解,她想他也瞭解,為了這個,他們從不敢計劃未來,
為了這個,他們也從不敢放鬆握在手裡的今天。
願今生長相守,在一起永不離,我和你共始終,任日轉星移。他把嘴湊在她耳邊,輕輕的唱著。磁性而低沉的調子顫悠悠的敲進她的內心深處去。她又神思恍惚了起來,幸福的杯
子已經裝得太滿了,她怕它會溢了出去。
終於,這第一次的隱居生活結束在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裡。
那天,老林的兒子要到城裡去,問他們需不需要帶點東西來。其軒已吃厭了蔬菜雞蛋,就要他買些牛肉和香腸。晚上,老林的兒子把東西送來就走了。發現有做熱狗用的那種小臘
腸,其軒高興得跳了起來,立即拈了一根放進嘴裡,可是,他被那張包臘腸的報紙吸引住了。
「什麼事?」如苹問。
「沒什麼。」其軒一把揉縐了那張報紙。
「給我看!」如苹搶過去,攤開那張報紙,於是,她看到一則觸目的尋人啟事:
其軒兒:速歸家,一切不究。男兒在外,偶一荒唐,尚無大礙,但不可沈迷。與你偕遊之女子,目的何在?需款若干可解決糾葛?盼實告。雪琪亦念念不忘舊情,諒你年輕,涉世
未深,歸家後必不深究,若再耽延不歸,必當報警搜尋。父字
如苹注視著這一則尋人啟事,頓時間,感到那如詩如夢的情致蕩然無存,而受辱的感覺正從心中茁長出來,蔓延全身。其軒對她撲過來,緊緊的擁住她,用吻堵住她的嘴。但他的
熱情安慰再也敵不過那一則啟事的殘酷,她無法反應他的熱情,只能呆呆的木立著。其軒凝視著她,迫切的說:
「你不必在意這些事,我父親怎麼能瞭解我們這份感情?」
「下山吧!」她輕輕的說。
「不!」
「我們總不能在山上待一輩子,是不?」她說,忽然感到自己已超脫了情人的地位,變成了他的大姐姐。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別傻!」她苦澀的說,「真要等警察來捉我們嗎?要報上登出醜聞來嗎?」
「這並不醜惡!」他生氣的說。
「美與醜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她寥落的說:「看你從那一個角度,和那一個立場去看。」
「我不管!」他任性的說:「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下山去,明天我們下山。」她說:「你父親以為你被我綁票了,回去告訴你父親,這個女人是不要錢的。」
她走到床邊,躺在床上,整個晚上不能入睡。他伏在枕上凝視她,兩人都默默無言。第二天早上,他們略事收拾,下了山。重新回到人的世界裡,她才知道她為這兩個月「尋夢」
的生活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沒有人再理會她,親友的嘲笑,鄰里的譏評,使她完全孤立了。一下子之間,她數年來的人緣和聲望全毀於一旦。她成了眾人口中的蕩婦,那些自命清高的
女人對她側目而視,一些曾追求過她的男人更表現了最壞的風度:「原來是看上了小白臉哦,呵呵!」
「豈止是小白臉?還是百萬財產的繼承人呢!」
「怎麼也不自己衡量衡量?人家父親的姨太太,個個都還比她年輕呢!」
「瞧她平日那副道貌岸然,不可侵犯的勁兒,好貞節的小寡婦呀!」
「這才是地道的風流寡婦呢!」
這些謾罵和指責成了一層層翻滾的浪潮,而她就睜著一對迷茫的眼睛,在這些浪潮中載沈載浮,一任浪潮推送沖擊。而他,那個漂亮的大男孩子,仍然要往她的家裡跑,他看來比
她更哀苦無告,更惶然失所。她不忍看他那淒惶而無所歸依的眼睛,那樣茫茫然如一頭喪家之犬,她更無法抵抗他從內心所發出的呼喊:「這樣下去我要發狂,我不能生活!如苹,我
們結婚吧!」
「傻話!」
「為什麼不可以?」
「因為那是傻事!」
「結婚是傻事嗎?」
「和我結婚是傻事!」
「請你——」
「不行!」
「如苹,你是殘忍的,惡毒的——」
「別發脾氣,」她鎖著眉,「結婚」是一個禁果,雖誘人,她卻不敢伸手去採摘。「讓我們再接受一段時間的考驗。」
於是,他們又回到了山上。
這一次,山上似乎沒有上一次那麼美了,小屋中的情調緊張而不和諧,叢林中處處煙雲密佈,生活如拉得太緊的弦,有一觸即斷的危險。他們的爭執頻頻出現,對於未來的需求越
渴切,則對目前的偷偷摸摸越不滿。逃開了「人」的世界並沒有解決了「人」的問題。他們開始吵架,為了各種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吵架,故意尋找對方的錯處,然後又在眼淚和擁抱中
和解,彼此自責是個大傻瓜。可是,和解之後的氣氛也不寧靜,如火如荼的奔放的熱情代替了以前像流水般優美的情致。
這樣,不到一個月,他們就自動結束了小屋中的歲月。然後,他們又上過三次山,一次比一次的氣氛壞,一次比一次的氣壓低,一次比一次更不歡而散。
終於,那最後的一天來臨了,在那小屋中,他們爆發了一次有史以來最大的爭吵,起因於她在他的口袋中找到一封寫給雪琪的信,事實上,信只起了一個頭,潦草的寫著幾句想念
的話,但她無法忍耐的暴跳了起來。
「下山去!回去!回到你想念的雪琪身邊去!」她叫。
「別胡鬧,我一點都不想雪琪!」
「那麼,這封信如何解釋?」
「我要正常的生活!」他叫了起來:「我厭倦了山上!我要正常的交遊,正常的朋友,和正常的家庭!我不能永遠在山上躲起來,除了小屋就是樹木,整天見不到一個人!」
「那麼,下山去!為什麼你要我跟你到這兒來?」
「除了在山上,你肯跟我在一起嗎?」他逼視著她:「嫁給我,做我的妻子!」
「你不會是個忠實的丈夫!」她叫,避開了真正不能結合的原因,故意拉扯上別的。
「你怎麼知道?」
「有信為證!在是情人的時候就已經不忠,還談什麼婚後?」
「你胡扯!你明知道我的心,你亂說!你可惡,可惡透了!」他漲紅了臉,大聲咆哮著。
「心?我怎麼能知道你的心?雪琪既年輕又漂亮,我又老又醜,她是金子我是鐵,你當然會愛她!我知道你愛她,你一直愛她!」
「你瘋了!你故意說謊!」
然後,爭吵越來越厲害,兩人全紅了臉,彼此直著脖子大吼大叫,吵到後來已弄不清楚是為什麼而吵。只是,都有一肚子要發洩的鬱悶之氣,借此機會一洩而不可止。兩人全喊出
一些不可思議的,刻薄而惡毒的話,攻擊著對方。
最後他突然大聲的喊出一句:「你讓人受不了!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你這個心理變態的老巫婆!」像是一陣戰鼓中最後的一聲收兵鑼響,這一句話平定了全部的爭吵。
她愕然的站在那兒,面色由紅轉白,終至面無人色。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慘切的注視著他,微微張著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然後,她慢慢的轉過身子,走出小屋,疲乏的坐在門
前那塊巨石上。
他立即跟了出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哀懇的望著她的臉:「如苹,對不起,對不起。」他顫慄的說:「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那麼說。」
她默默的望著他,大眼睛裡盛著的只有落寞的失意。緊閉著嘴一語不發。
「如苹,請原諒我。」他懇切的握緊了她的手,坐在她腳前的草地上。
「這樣正好,是不是?」她輕輕的說,語氣平靜而蒼涼,一絲餘火都沒有了。「現在分手,彼此都沒有傷害得太深,正是分手的最好時刻。如果繼續下去,我們會彼此仇視,彼此
怨懟,那時再分手就太傷感情了。」
「不!」他叫:「我不要和你分手,我一點和你分手的意思都沒有!我愛你!我要和你結婚!」
她搖頭,淒涼的笑笑。
「結婚?有一天,我們會面對著,終日找不出一句話來談。你正少壯,而我已老態龍鍾,那時候,你會恨我,怨我,討厭我,我們何必一定要走到那個可悲的境地呢?」
「不會!如苹,絕對不會!」
「會的,絕對會!記得你剛才說的話嗎?我相信你是無心的,但是,如果我們結婚,有一天我就真會成了一個心理變態的老巫婆!」
「你不要這樣說,行嗎?如苹,我不會放你的,隨你怎麼說,我都不會放你的!」
「那麼,讓我一個人在這兒坐坐,好不好?你去睡吧,夜已經很深了。」
「不!讓我陪你坐在這裡。」
「不要,我要一個人想一想。」
「如苹,你在生我的氣,是不是?」他仰視著她,然後,他緊緊的抱住她的腿,像個孩子般哭泣了起來。他哭得那麼傷心,使她那一觸即發的淚泉也開了閘。就這樣,他們相對哭
泣,如同兩個迷途的孩子。然後,他哽塞的說:「我們不再傻了,好不好?如苹,我們被這世界上的人已經播弄得夠了,我們不要再管那些閒言閒語,下山去,結婚吧,好不好?」
「其軒,你真要我?」她從淚霧裡凝視著他。
「是的,難道你還懷疑?」
她嘆了口氣。「好,我答應你,我們明天下山去結婚!」
「真的。」他跳了起來:「你不騙我?」
「我騙過你嗎?」她淒然微笑著問。
他狂喜的擁住了她,他們吻著,笑著,又哭著。然後他們相偕著回到小屋裡,為了這個喜訊,他們開了一瓶帶來的葡萄酒,相對淺酌,相對祝福。躺在床上時,他熱心的計劃著他
們那即將成立的小家,熱心的詢問她的意見,廚房裡是否電器化?陽臺上要不要佈置一個屋頂花園?還有——孩子,一群孩子,越多越好!她也愉快的和他研討,直到他睡熟。
她望著他已平靜入睡,就悄悄的溜下床來。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凝視著他那張年輕而漂亮的臉,心中一陣酸楚,不禁淒然淚下。在床前站了好久好久,她竟無力舉步。最後,她
咬咬牙,走到桌前,留了一張紙條,簡單的寫著:
其軒:
我走了,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我不準備再和你見面,讓我們保留對彼此的那份深愛和柔情,以代替如果結婚可能會有的仇恨及厭惡。其軒,請原諒我不得不爾,因為我愛你太深。
如苹
她把紙條壓在酒瓶下面,流著淚走出小屋。可是,當她置身在屋外那淒白的月光下,望著前面的小叢林,望著那隱約如雲的鳳凰木,和相思樹夾道的小徑,她再也無法舉步了。她
跌坐在門前的巨石上,這兒,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有他們愛的痕跡,每一棵樹上都有他們彼此的手印,而她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望著這一切一切,她哭了起來,她一直坐在那兒
哭,不停的哭,直到天光透亮,曉霧濛濛,她才站起身來,拖著沉重的腳步,一邊哭,一邊踉蹌的衝下了山。
她知道其軒發現她出走後會發狂,會到她的家裡去搜查她的下落,因此,她不敢回臺北。幸好她帶的錢不少,她向南部跑,又轉向了東部,然後,在東部山區的一個小村落裡,名
副其實的蟄居了一年多。
而今天,她又回到這山上的小屋中來了。
太陽已慢慢的向西移,窗檻上的樹影漸漸偏倚而清晰起來。她仍舊仰臥在床上,怔怔的望著屋頂,屋頂上的橫樑上面,有一隻大蜘蛛正忙碌的在吐絲結網。她奇怪,它肚子裡怎麼
有那麼多吐不盡的絲?閉上眼睛,她讓那酸澀淒楚而疲倦的感覺慢慢的在身上爬行。
一個人躺在這屬於兩個人的天地裡,這是多麼折磨人的感情!她不瞭解自己為什麼要多此一舉的到這兒來?是為了悼念一段已成陳跡的感情?還是找尋一段失落了的感情?睜開眼
睛,她又看到那只結網的蜘蛛,她不是也在結網嗎?所不同的,蜘蛛的網用來網別人,而她的網卻用來網自己。
太陽更偏西了一些,不能不起來了。她站起身,走到小屋後的一個小棚子裡,這棚子還是其軒和她一塊兒搭起來的,用來當作廚房用。竹子的牆被煙熏黑了多處,這也是愛的痕跡
。她嘆口氣,起了火,煮了兩個雞蛋吃,這是她一日來唯一進食的東西。
回到小屋裡,她默默的在室內尋視,牆上有一面小鏡子,這是他刮鬍子的時候用的,懸掛得較高。她走過去,在鏡子中反映出她蒼白瘦削而憔悴的臉,遍佈皺紋的眼角,和乾枯的
皮膚。一年,好長的時間,已葬送了她的青春,把她送入了老境。在這張蒼老的臉的後面,她彷佛又看到其軒那年輕、漂亮的臉,以及神采奕奕的眼睛。
「對的,是應該這樣。」她喃喃的說,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回到桌前,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兩天前的報紙,報紙的第三版上,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新聞,和一張結婚照片
。
商業巨子葉××之公子葉其軒,與名門閨秀林雪琪小姐昨日完婚,一對璧人,郎才女貌,將於婚禮後赴日本作為期一月之蜜月旅行。昨日葉林二府,登門道賀者約近千人。
她望著那張不太清楚的結婚照片,新娘笑得很甜蜜,年輕的臉上有著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憧憬,新郎呢?她辨不出他的笑是真心還是無奈?她也辨不出那對眼睛中的一絲茫然是因為
對過去事跡的留戀,還是對未來前途的企望?不過,她能深深的領會到,這個漂亮的大男孩子距離她已經非常遙遠了。
拋開了報紙,她走出小屋,屋外的落日迎接著她。她緩緩的沿著小徑向叢林走去,林中落葉遍地,樹木都已枯黃。她熟練的來到一棵白楊之下,在樹乾上,她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
,兩行清晰的雕刻的字跡:
葉其軒李如苹在此結婚。特請白雲青天為證婚人,諸樹皆我嘉賓。
她望著望著,字跡越看越模糊,淚霧把什麼都淹蓋了。白雲青天為證婚人,多美!她抬頭向天,天際正有一絲白雲飄過,她跟蹤著它的蹤跡。只一忽兒,雲飄走了,飄得毫無蹤影
,她低下頭來,淚珠滾在落葉上,新的落葉又滾落在她的衣襟上。
黃昏近了,一日的流連已近尾聲,她又該下山去了。慢慢的,她踱出了叢林,她又看到那塊巨石上的點點苔痕了,她走過去,輕輕的撫摩著那些苔痕,這就是一段愛情所剩下的東
西?右邊的一棵相思樹,正把重重疊疊的樹影加在蒼苔的上面。她抬起頭來,遠處的山凹中,正吞著一輪落日,夕陽蒼涼的照著大地,照著有人及無人的地方,照著飄著落葉的樹梢,
照著有情及無情的世界。她淒苦的微笑了,想起賈島的詩:
夕陽飄白露,樹影掃青苔。
這是秋日黃昏的寫照。一陣風來,她感到秋意正彌漫著,她有些冷了。用手撫摩著手臂,又摸摸面頰,秋意是真的深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27:11
【第七章】
婚事
從一開始,嘉媛就討厭透了羅景嵩,這種討厭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永遠無法消除。遠在十五年前,嘉媛才五歲,和羅景嵩第一次見面,她就討厭他。那時,嘉媛跟著母親從鄉下進
城,穿著土布的藍褂子,梳著兩條小辮,辮梢繫著紅頭繩,一副土頭土腦的樣子,牽著母親的衣襟,跨進了有石獅子守門的羅家。
在進入羅家大門以前,母親曾經再三叮嚀過她:「等會兒見了表姨和景嵩表哥,要懂得叫人,別對著人乾瞪眼,也別亂說話!」
僅僅是母親這幾句話就讓她打心裡不舒服,在鄉下,她是出名的小野丫頭,雖然才五歲,卻是孩子們的「王」。她長得漂亮,膽子又大,連男孩子不敢做的事她都敢做,鬥蟋蟀、
摸泥鰍、打水蛇、把蚯蚓切成一段段來釣魚,再加上她想得出各種千奇百怪的新鮮花樣來玩。所以,女孩子們怕她,男孩子們服她,她又長得好,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微微向上翹的
鼻子和小巧的嘴,誰得罪了她,她把眼睛一瞪,辮子一甩,嘴巴一噘,說一句:「再也不跟你玩了!」對方就軟了下來,乖乖的向她賠罪討好。
因此,她個性倔強到極點,這次進城她本就不大願意,全是表姨的一封信惹出來的,信是寫給母親的,大意說嘉媛已該進小學了,在鄉下這樣鬼混不是辦法,要母親送她進城,住
在羅家,以便於完成教育。母親和表姨從小是最要好的表姐妹,長成後一個嫁給城裡的富紳,一個卻嫁給了鄉下富農的獨生子,不幸的是嘉媛的父親在嘉媛出世後三個月就逝世了,母
親就守著嘉媛和偌大的田產度日。
表姨的一封信提醒了她,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她就帶著嘉媛進了城。嘉媛對於要住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裡,心裡十分不高興,何況母親還一反常態的給了她這麼多忠告,早就使她不
耐煩了,對於那個比自己大三歲的表哥,她在潛意識裡就頗有反感了。
在羅家的客廳裡,嘉媛見著了她從未謀面的表姨,雖然母親事先叮嚀過她不要瞪著眼看人,她仍然禁不住瞪著表姨看,表姨長得很美,白胖胖的,她比母親大,看起來卻比母親年
輕。見著了嘉媛,表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仔細看了她一番,轉頭對母親說:「霞妹,真想不到嘉媛長得這麼好!」
接著,表姨眼睛裡湧出了淚水,母親哽咽的講了一句什麼話,表姐妹就緊緊握住彼此的手,相對流起淚來。嘉媛天不怕地不怕,卻最怕別人流淚,尤其是母親。一看到表姨和母親
的表情不對,她就向客廳門外溜,客廳外面是一個相當大的花園,她站在臺階上,咬著辮子上的頭繩,對這個新環境打量了起來。
「舉起手來,投降。」忽然,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她一大跳。一回頭,她首先看到的是一把小手槍,槍管正對著她。然後,她看到了那個執槍的男孩子;大眼睛、濃眉毛,嘴
邊帶著個頑皮的笑。嘉媛因為被他嚇了一跳,心裡老大不高興,不禁氣呼呼的說:
「討厭鬼!你幹什麼呀!」
「舉起手來,再不舉,我要開槍了!」那男孩嚷著說,繼續用槍對著她。
在鄉下,她玩過各種不同的東西,卻沒有玩過小手槍。對這個烏黑的小東西,她充滿了好奇,但卻毫無戒心。就在她定神瞧那男孩子拿著那把小槍的時候,突然間,手槍砰然一響
,同時冒出了火花,使她不禁跳了起來,同時哇的叫了一聲,往後退了幾步。這吃驚的樣子使那男孩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好像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好笑的。
嘉媛氣得想哭,有生以來,她從沒有被人如此嘲弄過,她跺了跺腳,把小辮子甩到腦後,惡狠狠的大喊:
「討厭鬼!討厭鬼!討厭鬼!」
由於她喊得如此大聲和憤怒,那男孩子止住了笑,用詫異的神情望了望她,接著就把小手槍遞過去,安慰的說:
「是假的嘛,不要怕!」
「我才不怕呢!」嘉媛大叫,「我什麼都不怕!」
「呸!」男孩子收回了他的槍,帶點輕蔑的說,「女孩子是什麼都怕!」
「見鬼!」嘉媛氣呼呼的說,「你敢和我比爬樹嗎?我們爬最高的!」
在鄉下,嘉媛的爬樹是有名的。現在,下了挑戰書之後,她不等對方的同意,就向花園裡最高的一棵樹跑去,以驚人的速度和敏捷,像隻猴子一樣爬到了樹枝尖端,在枝椏上停住
,俯身下望,一面對那男孩傲然的招著手。男孩吃驚的張著嘴,呆呆的仰望著嘉媛,一臉驚異和不信任的表情。嘉媛得意了,她搖晃著身子,清脆的笑了起來,一面喊:
「上來嘛!那麼大的男孩子,爬樹都不會!羞羞羞!」
假如不是表姨的驚呼和母親大聲的呼叱:「下來!嘉媛,你又淘氣了!」嘉媛還預備表演一手拉著樹枝盪鞦韆呢!
看到母親的樣子,她只有乖乖的滑下樹來。
表姨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老天!摔下來怎麼辦?女孩兒家,摔斷腿看你怎麼找婆家?」一面對身邊那男孩說,「景嵩,還不來見見你的嘉媛表妹!」
同時,母親也拖過嘉媛來說:「嘉媛,叫表哥!」
「我不要和他玩,他什麼都不會!」嘉媛說,仍然記著那一槍之仇。
「呸!我才不希奇和你玩呢!」景嵩漲紅了臉,顯然被激怒了。「會爬樹有什麼了不起?你會不會——」他眼珠四面轉著,顯然想找一件嘉媛不會的事來難她一下,忽然福至心靈
,他閉起右眼,睜開左眼說:「你會不會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
「這個誰不會?」嘉媛說,一面嘗試去閉一隻眼,睜一隻眼。
誰知這事看起來容易,做起來真難,不是把兩隻眼都閉上了,就是把兩隻眼都睜開了。嘉媛努力去試著,眼睛拚命睜睜閉閉,嘴巴也想幫忙,跟著面部肌肉東歪西扯。結果始終失
敗不說,卻逗得表姨、母親、和景嵩都大笑起來,景嵩一面笑,一面拍著手跳著腳喊:
「好滑稽啦!像一隻猴子!像一隻猴子!」
「討厭鬼,討厭鬼,討厭鬼!」嘉媛又連聲大叫著,氣得臉通紅,也想不出其他罵人的話來了。但,她這麼一叫,景嵩卻笑得更厲害了。
這就是嘉媛和景嵩第一次見面,當天晚上,嘉媛對著鏡子,足足練習了三小時的睜眼閉眼,就是無法成功。這以後,她在羅家一住三年,三年中,幾乎天天都在練習睜眼閉眼,但
始終沒有成功過。而景嵩也深深瞭解她這個弱點,一和她吵架就嘲笑她沒這項本事。
因此,三年內,嘉媛恨透了景嵩,景嵩也最喜歡逗她,一來就炫耀本事似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站在她面前,揚著眉毛說:「你會嗎?」然後學著她的鬼臉和聲音喊:「討厭鬼,討
厭鬼,討厭鬼!」
三年後,景嵩舉家遷臺,嘉媛的母親卻搬進了城裡,和嘉媛繼續住在羅家的房子裡。嘉媛在城內讀完了小學,小學畢業那一年,母親改嫁了,跟著母親和繼父,他們遷到了南方,
後來由於時局動亂,他們又到了臺灣。
當她再和景嵩見面,景嵩已是一個高高大大、十八歲的男孩子了。在羅家的小客廳裡,她重逢了這個童年時代一天到晚吵架的小遊伴,不知為什麼,她竟感到很不自在,好像童年
的嫌隙依然存在似的。景嵩卻微笑的望著她,她仍然梳著辮子,但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景嵩對她凝視著,頭一句就是:「我還記得你小時的樣子——你學會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
「還是不會!」嘉媛說,本能的皺了一下眉頭,童年的好勝心依然在她心裡作祟,她感到更不自在了。
景嵩卻縱聲笑了起來,他那明亮的眼睛帶著欣賞的神情望著她說:「你還是和小時一樣!」
嘉媛咬了咬嘴唇,心想你還是這麼喜歡笑人,一聲「討厭鬼」幾乎脫口而出。
景嵩笑著問:
「還爬樹嗎?」
「你有意思和我比嗎?」嘉媛揚著眉問。
「不敢!」景嵩說。
於是,他們都笑了起來。但,在嘉媛心裡,這個表哥依然是當年的那個頑皮的男孩子,也依然是那個「討厭鬼」。到現在,又是許多年過去了,她卻始終討厭著景嵩,這種討厭沒
有什麼具體原因,她卻根深蒂固。這就是為什麼當表姨和母親躲在房裡嘰嘰咕咕,當表姨望著她眉毛眼睛都笑,當母親含蓄的要她多到羅家「走走」的時候,她會那麼深深的感到厭惡
。
羅景嵩,她討厭他的縱聲大笑,討厭他那對會調侃人的眼睛,也討厭他那高高的個子,和被多人讚揚的那份儀表。因此,在母親向她明白示意的那天,她竟憤怒得像小時一樣大跺
起腳來。
「嘉媛,你的年齡也不小了,我們和羅家又是親戚,你和景嵩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彼此個性都瞭解,你表姨已經對我提過好幾次了,我看這事就把它訂下來怎麼樣?」母親開門
見山的問。
「什麼?你們倒是一廂情願,訂下來?訂什麼下來?」嘉媛大叫。
「訂什麼?當然是訂婚呀!」母親說。
「訂婚?哈,你怕我嫁不出去嗎?我才剛過二十歲,我勸你少操這份心吧!」
「話不是這麼說,景嵩那孩子,論人才,論儀表,論學問,都是難得的。何況你們是表兄妹,親上加親,這事不是很好嗎?你知道,你的婚事一直是我的一個心病,只要你的事定
了,我也安了心了!」
「算了,別再說!我根本就討厭景嵩,從他的頭髮尖到腳趾,就沒有一個地方我看得順眼,這事是完全不可能的!」
「貧嘴!」母親生氣了,「多少人誇他一表人才,只有你這鬼丫頭挑鼻子挑眼睛,像他這樣的男孩子你還看不上,你到底想嫁什麼樣的人?」
「老實說,媽,我寧可嫁給要飯的、拉車的、踩三輪的,等天下男人都死絕了,還輪不到景嵩呢!」
「你這是怎麼了?景嵩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你了?讓你恨得這樣咬牙切齒!」
「不是恨,而是看到他就討厭,這是無可奈何的!——而且,媽,」嘉媛靠近母親,擠擠眼睛說,「根據優生學,親上加親最要不得,血緣太近會生出白癡兒子的,你總不願意有
個白癡外孫吧!」
「胡說八道!」母親說,「我的父母是一連三代中表聯婚,我也不是白癡呀!何況你和景嵩是表了又表,不知表了幾千里了,還什麼血緣太近!」
「唉!」嘉媛嘆口氣說,「總之一句話,我不嫁給他!」說完,為了怕母親繼續嚕囌,她一溜煙鑽進了自己的臥房,同時倒在床上,拉開了被褥蒙頭大睡。
這次談話後的第二天,嘉媛從外面回家,一進客廳,就發現表姨坐在那兒。見到了嘉媛,表姨就一個勁兒把嘉媛的生活情況兜著圈子問,弄得嘉媛一肚子的不耐煩,最後,表姨總
算問到主題了:「嘉媛,你年紀不小了,男朋友一定很多吧!」
「哦,多得很,」嘉媛立即說,「讓我算算看,李夢潭、王家駒、張立祥、趙文、楊克強——」她背了一大串名字,跟著她的背誦,表姨的臉色越來越不對,母親卻氣得在旁邊乾
瞪眼。
嘉媛假裝看不見,繼續說:「這些都是跳過舞,看過電影的,至於進過咖啡館談過親熱話的有張鵬,鄭雲嵐、朱子明——」
「哦,我的天,嘉媛,一個女孩兒家,怎麼這樣交朋友的呀!」表姨皺著眉問。
「表姨媽,」嘉媛慢吞吞的說,「你不知道,現在時代不同了,父母做主的時代早已過去,現在要自由戀愛,您放心,我不會找不著婆家的!」說完,她知道母親和表姨的臉色一
定都不對,為了免得挨罵起見,她故技重施,對著自己的臥房溜去。
一走進臥房,嘉媛不禁瞪大了眼睛,原來那個「討厭鬼」羅景嵩正大模大樣的坐在她書桌前面。這還不說,他還捧著一本冊子津津有味的讀著,嘉媛立即認出是她的日記本,那上
面還記載了昨日和母親談話的內容!嘉媛不禁抽了一口涼氣,在一陣驚詫之後,憤怒立刻統治了她,她跳著腳大罵了起來:「不經別人許可,擅入別人房間已經不對,亂翻別人東西更
是可惡,偷看別人日記簡直是罪大惡極!你這人根本就一點品德都沒有——」
景嵩站了起來,抱著手靜靜的望著她,聽任她一連串的罵下去,這種冷靜而安閒的態度使她更冒火,她搜盡枯腸把能夠罵人的句子都找了出來,足足罵了一刻鐘之久,最後,當她
看到他依然靜靜的站著,童年的口頭語不禁衝口而出:
「討厭鬼!」罵完這一句,她安靜了,覺得再也沒有話可說。
景嵩凝視了她一兩分鐘,才冷靜的問:
「罵完了嗎?」然後說,「如果你罵完了,就聽我說幾句,擅入你的房間是想和你私下談幾句,至於日記本,應該怪你自己不小心,它正攤開在桌子上,而內容又太吸引我,使我
不能不看下去。現在,我向你道歉,不過,我慶幸我看了你的日記,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但,你也誤會了我,我並沒有意思要娶你,這完全是媽單方面的意思,我從沒有轉過
要和你結婚的念頭!」
「怎麼?——」嘉媛呆呆的看著景嵩。景嵩緊緊的盯著她,兩道濃眉微鎖著,明澈的眼睛看起來深邃難測。
「嘉媛,」他緩緩的說,「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妹妹,並沒有追求你的居心,但也沒有料到你會如此討厭我!」
嘉媛不由自主的垂下了頭,心裡湧起了一陣難以描繪的情緒。
景嵩走近了她,輕輕的說:
「嘉媛,從小到現在,你仔細的、好好的看過我嗎?再看看,把我從發尖看到腳趾,真的沒有一個地方順眼嗎?真的嗎?」
嘉媛感到臉在發熱,心裡充塞著懊惱和不安,景嵩那輕緩的、柔和的聲音給了她一種壓迫感,使她幾乎無法抬起眼睛來。室內有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然後,景嵩輕輕的嘆了口氣
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如此討厭我,這給了我一個教訓,我太疏忽,太忽略別人的感情。嘉媛,不要為這事煩惱,沒有人會強迫你嫁給我,我呀,」他聳聳肩,臉上浮起了一個近
乎淒涼的表情,這表情對嘉媛是陌生的,這完全不同於他往日的灑脫不羈。「我呢,我也再不會來麻煩你,從今天起,我不會來看你,直到你結婚的時候。」
嘉媛張著嘴,覺得一句話都講不出來,心裡莫名其妙的感到酸酸的,滿不是滋味。
景嵩看了她一眼,突然說:
「你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哭的樣子,是我說錯了什麼話嗎?還是——因為你有一點喜歡我了嗎?真的,我覺得很奇怪,我發現我是真正的在愛你了!」
「見鬼!」嘉媛衝口而出的說。但是,立即,她發現自己被拉到了景嵩的身邊,發現景嵩有力的手攬住了她,更驚異的發現自己並沒有反抗,而是近乎滿意的順從著他,似乎早已
忘記這是一個自己從小討厭的人。
「怎樣?嘉媛,讓我們結婚吧,我教你怎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嗎?」景嵩在她的耳邊問。
「啊,你——你這個討厭鬼!」嘉媛大聲喊,一面卻滿足的闔上了眼睛。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27:35
【第八章】
尤加利樹‧雨滴‧夢
雨,把天和地連成了混混沌沌的一片。
夢槐坐在窗子前面,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望著外面被暮色和雨霧揉成一團的朦朧的景物。那條兩旁種植著高大的尤加利樹的公路,在雨色裡顯得格外的寂靜和蒼涼。浴在雨中的
柏油路面無盡止地向前伸展著,帶著股令人不解的誘惑味道,似乎在對夢槐說:「來,走走看。沿著我走,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她歪歪頭,斜睨著那條公路,好像必須考慮一下要不要接受這份「挑逗」。接著,她蹙蹙眉,用手揉揉鼻子。傻氣!不是嗎?誰會願意在這斜風細雨的天氣出去漫無目的地閑逛?
給幼謙知道了,會說什麼?發神經?她坐正了身子,好像幼謙的指責已經來了,四面望望,空空的房子盛著濃濃的寂寞,幼謙還沒有回來。向窗子更加貼近了一些,前額抵著窗玻璃,
手腕擱在窗臺上,下巴放在手背上。雨滴正在玻璃上滑落,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鼻子裡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凝聚,視線被封斷了。她揚揚頭,移開了身子,望著玻璃上那一大片水氣
。下意識的,她用手指在那片水氣上劃著字,隨意劃出的,竟是塵封在腦子裡的一闋朱淑真的詞:
「斜風細雨乍春寒,對樽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乾,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
才寫了上面半闋,一聲門響使她陡的驚跳了一下,回過身子,房門已開,幼謙正大踏步的跨進來。她站起身,感到面龐發熱,好像自己是個正在犯錯的孩子。下意識的,她趔趄著
用背脊遮住那寫著字的玻璃窗,赧然的凝視著正摘下雨帽,脫下雨衣的幼謙。
「回來了?」她囁嚅著從喉嚨裡逼出一句話來。
「嗯。」他哼了一聲,抬頭不經心的望了她一眼,就是這樣,她會問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來。「回來了?」當然回來了,否則,站在這兒脫雨衣的是誰呢?他帶著份模糊的不滿,
自顧自的脫下那笨重的雨靴,然後把自己的身子沈沈的扔進沙發椅裡,用手蒙住嘴,打了個呵欠。
「累了?」她又問。
累了?當然啦!一天八小時上班,從早忙到晚,那麼多檔案要處理,那些女職員全笨得像豬,只知道搽胭脂抹粉,塗指甲油。他望望靠著窗子站著的夢槐,一張蒼白的臉,嵌著對
黑黑的,朦朦朧朧的眼睛,她就不喜歡化妝,與眾不同!是的,五年前,他也就看上她這份與眾不同。可是,似乎是過分的與眾不同了!
「做了些什麼?這樣一整天?」他問,懶懶的。一天不見面,回來總得找些話講。
「沒做什麼,」她輕輕的回答,轉過身子,玻璃上的字跡已經幻散了,窗外的暮色更重了些,尤加利樹成了一幢幢聳立的、模糊的影子。「只是看雨。」
「看雨?」他望了她一眼,看雨,看雨!這就是她的生活。她從不想使自己活躍,例如出去應酬應酬,打打小牌;只是把自己關在小斗室中,連帶使他的生活也限制在這幢精裝的
墳墓裡。
「雨很好看嗎?」
「嗯,」她哼了一聲,又用手指在玻璃上無聊的亂劃。
雨很好看嗎?他何曾真的「看」過雨,透過了玻璃窗,她凝視著雨霧中的公路,那樣長長的平躺著,連尤加利樹上都掛著雨,一絲絲、一點點、一滴滴,像個夢。
「今天公司裡新來了個女職員。」他的話打破了一份寧靜,似乎連雨意都被敲碎了。「是總經理介紹進來的,有後臺老闆。對誰都是一副笑臉。」
「嗯。」她又哼了聲。新來的女職員!
他皺皺眉,吳珊珊那副樣子又浮現在眼前,做得蓬鬆得像個大帽子似的雞窩頭,畫得濃濃的兩道黑眉毛,有一句詩說過,怎麼說的?對了,「雙眉入鬢長!」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雙
眉入鬢長,眉梢一直飛進了頭髮裡,人工塗過的睫毛,和那張蘇菲亞羅蘭似的嘴!見了人就笑,「咯咯咯,咯咯咯——」彷佛滿屋子都被她的笑聲充塞滿了。笑起來,連那膠水膠得牢
牢的雞窩頭的髮絲也顫動不已。從早上到下午,她的笑聲就沒有停過。
「喂,」他喊:「今晚吃什麼?」
「哦,」她把眼睛從雨霧深處調了回來,有一抹惶惑:「我不知道,讓我去問問阿菊。」
眼看著她走出房間,他對她的背影發愣。她不知道,一個妻子竟不知道晚餐吃什麼。但是,你就沒辦法對她苛求,這也是她與眾不同的地方嘛!可是,她一定還有些地方不對,他
愣愣的想著,接著,像靈光一閃,他想出來了,她竟然不會笑!一個不會笑的妻子,這似乎比不會做任何事更糟糕,但她就是不會笑!
晚餐過後,雨仍然在檐下滴滴答答的低吟,單調得像支沒有伴奏的歌。夢槐習慣性的倚著窗子,凝視著窗外的公路。尤加利樹之間的路燈亮了,一盞又一盞,聳立在陰黯的雨霧中
。她幾乎可以看到燈罩上所掛著的水珠,可以感覺到尤加利樹的枝椏上所垂著的寂寞。路燈平行的伸展,像兩串永遠環繞不起來的珠鏈。柏油路面的雨水迎著路燈閃爍,誘惑的味道更
濃重了:「來嗎?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世界的盡頭?世界的盡頭又在何方?她出神的凝望和凝想,鼻子在玻璃上壓擠著。
「看什麼?窗子外面有什麼稀奇的東西?」幼謙的聲音突然響了,她嚇了一跳。
「哦,沒什麼,」她怯怯的、猶豫的說:「只有雨。」
只有雨,那親切而遙遠的雨。仰起臉來,她幾乎可以感到雨絲迎面撲來的那種涼絲絲的味道。披上一件雨衣,把手插在雨衣的口袋裡,沿著尤加利樹夾道的公路,緩緩的向前走,
把路燈和樹木一株株的拋下。望著兩個人的影子從前面移到後面,又從後面移到前面。是的,兩個人的影子,還有一個他!那個他,是多少年前的事?記不清了,那個他已不知跑向何
方,留下的只是虛虛幻幻的一串影子。
「讓我們這樣走,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好不好?」
這是他說過的話,於是,他們一起走著,腳踩進水潭裡,奏出的是最優美的樂章,尤加利樹的枝頭,掛滿了雨滴,每一滴雨裡包著一個夢;像相士的水晶球,你可以從它看出未來
,每一滴雨包著一個夢,瑰麗神奇,而當它從枝頭跌落,雨滴碎了,夢也碎了!就這麼短暫,他說過:「這是人生。」
這是人生?她從不想費神去瞭解人生,只因為這兩個字太過虛幻繁複了,她也不相信他能瞭解。他是個藝術家,落魄的藝術家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種人,因為他們都有那麼高、那
麼多的不被賞識的才華!他們不能像世界漠視他們那樣漠視自己,於是,你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過多的苦悶的痕跡。他也一樣,她還能記得他那件破破爛爛的、藏青色的外衣,晴天是
他的工作服,雨天是他的雨衣,上面積滿的是各種各樣的油彩和各個季節的雨滴。
「但願我有一支筆,能畫出你的眼睛!」
他說過,他給她畫過那麼多張像,卻沒有一張畫的是她!
「我太平凡,我畫不出你!」
她還記得他眼中的沮喪。於是,有一天,他試著畫雨、畫尤加利樹和雨滴。然後,他凝視著她,猛的跳了起來,像新發現似的抓住她的胳膊說:
「我知道你的眼睛像什麼了,像兩滴雨,每一滴裡包著一個夢!」每一滴包著一個夢,只希望它永遠不要從枝頭跌落,讓它懸在那兒,夢也懸在那兒。他,那個他!他畫不出她的
眼睛,但他卻找得到她的夢。
「如果你願意,把它珍藏起來吧!」
她幾乎脫口說出來了!喉嚨裡的一聲模糊低吟,已使她自己驚跳,回過頭去,還好,幼謙正躺在沙發中,一張報紙掩著大半個臉。她感激上帝造人,把「思想」深鎖在每個人的腦
海深處,不必擔心別人發現,否則,這世界是不是還能如此安寧?報紙放下來了,幼謙的視線射了過來,她有些驚惶,好像犯了什麼過失被他抓到了。但,他只是瞪了她一眼,伸了個
懶腰:「雨還沒有停嗎?」他不經心似的問。
「還沒有。」她低低的回答。
廢話!幼謙想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就只有廢話可談了。他努力想著他們有沒有談過不是廢話的話,幾乎想不出來。除了他向她求婚的時候:
「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好。」她答應得那麼乾脆,那麼爽快,使他連後悔都來不及。
娶了她,恭喜之聲,紛至沓來,那麼美的一個女孩子,你幼謙憑什麼娶得到手?但是,她不會笑,她只會倚著窗子看雨。如果雨停了,她不知道又會看些什麼了。那對眼睛終日恍
恍惚惚的,望著你也像沒有看你,你就無法明白她是個真的人還是個幽靈!枉她天生就那麼白皙的皮膚和烏黑的眼珠,卻不會笑。
他重新拿起報紙,遮住了臉,一面從報紙的邊緣偷偷的注視她,她又在窗前的位子上坐下來了,前額抵著窗戶玻璃,他只能看到她那瀑布般披散下垂的長髮。他怔了一會兒,又想
起今天新來的女職員,描得濃而黑的眉毛,唇膏搽得那麼厚,但是她會笑,「咯咯咯、咯咯咯——」如果把這樣的女孩子攬在懷裡,聽她笑得花枝亂顫,不知是一股什麼滋味!他把報
紙往臉上一蒙,閉上眼睛,專心專意的想起那個笑聲來:「咯咯咯,咯咯咯——像隻母雞!
她繼續注視著前面。尤加利樹,那麼粗的樹幹,那麼茂密的枝葉,兩旁伸出的樹枝把整條公路遮覆住,雨滴從葉子的隙縫中向下滴落。「這是什麼樹?」她問。
「夢槐樹。」
「夢槐樹?」腦子一時轉不過來,槐樹倒聽說過,夢槐樹卻有些陌生,轉過頭去,他的嘴邊掛著一抹調皮的笑。噢!幾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叫夢槐!夢槐樹?不像!這樹太高大,太
結實,自己卻太渺小,太柔軟!
她默默的搖著頭,他的手攬在她的腰上,輕聲說:「事實上,這樹的學名叫大葉桉,又叫尤加利樹,是常綠喬木,生長在亞熱帶,冬天也不落葉,希望你像它一樣,終年常綠。」
像它一樣?終年常綠?聽起來像夢話。她望著那高大的樹木,樹下面有一塊石頭,石邊長出一叢小草,她俯身觸摸那株小草,這倒更像她一些,柔弱、稚嫩,那石頭呢?像他!不
是嗎?堅固、不移。她凝視著他,輕輕的念出「孔雀東南飛」中的幾個句子:
「君當如磐石,妾當如蒲草,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屋檐上滴下了一大滴雨珠,滴落在院子裡的水泥地上,碎了。多少的雨珠都跌碎了,多少的夢也都跌碎了!「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這該是多麼
遙遠的事了。
「啊!該睡了吧?」突然而來的聲音又嚇了她一跳,抬起頭來,她茫然失措的望望那張陌生而又熟悉的臉。
「噢——該睡了。」拉長了聲音,她輕輕的答了一句,空洞的聲調像跌碎的雨滴。
天微微的有些亮了,雨,編織了一張大網,把天和地都織在一起。夢槐用手枕著頭,聽著那雨聲敲碎了夜,望著窗子由淡灰色變成魚肚白,又是一天即將開始了。和每一天一樣,
充塞著過多的寂寞。枕邊的人發出了單調起伏的鼾聲,她微側過頭,在清晨的光線下去辨識那一張臉,寬額、厚唇、和浮腫的眼睛,他沒有一分地方像那個他。他的求婚也那麼平凡:
「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好。」有什麼不好?他,三十餘歲,機關裡一個小單位的主管,薄有積蓄,有什麼不好呢!反正,嫁給誰不是都一樣?他和那許許多多的他,不全是一樣嗎?
她從枕下抽出手來,天亮了,應該起床了。躡手躡腳的下了床,走到窗子前面,首先對窗外的世界一番巡視,雨仍然輕飄飄的在飛灑著,雲和天是白茫茫的一片。尤加利樹在雨和
晨曦中,那條伸展著的道路仍然在作出誘惑的低語。
「來嗎?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世界的盡頭,那是何方?那個他,現在是否正在世界的盡頭?伴著他一起走的又是誰?
「我不能和你結婚,」那個他說:「你看,你長得那樣漂亮,那樣柔弱,而我卻窮得租不起一間屋子,我怎能忍心讓你為我洗衣煮飯,疊被鋪床?所以,夢槐,忘掉我吧!你長得
那麼美,一定可以嫁一個很年輕而有錢的丈夫,過一份安閒而舒服的生活。夢槐,你是個聰明人,忘了我吧,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
「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她望著尤加利樹,那上面掛著多少雨珠。
「我愛你,」那個他說的:「所以你嫁給別人吧。所以我不能娶你。」
這是什麼邏輯?什麼道理?但是,千萬別深究。
「這是人生。」也是那個他所說的:「我們如果結了婚,會有什麼結果?想想看,在一間只能放一張床的斗室裡,啃乾麵包度日嗎?前途呢?一切呢?我們所有的只是饑餓和悲慘
!所以,你還是嫁給別人吧,還是找一個年輕有錢的理想丈夫吧。」
「幾點鐘了?」幼謙在床上翻了個身,坐起身子。
夢槐下意識的看看表。
「七點半。」
他跨下了床,打著呵欠,睡褲的帶子鬆鬆的係在凸起的肚子上,「年輕有錢的理想丈夫」,他是嗎?又是一個呵欠,他睜開了惺忪的睡眼,詫異的望望她,一清早,又看雨嗎?除
了看雨,她竟找不出任何興趣來嗎?雨,那淅淅瀝瀝滴答不止的玩意兒,裡面到底藏些什麼偉大的東西,她竟如此熱中於對它的注視。
「還在下雨嗎?」他懶懶的問。
「嗯。」她也懶懶的答。
真無聊,全是廢話。他想,走進盥洗室,刷牙、洗臉、準備上班。必須冒著雨去搭交通車,這該死的雨,下到那一年才會停止?而她,居然會喜歡看雨!不過,今天應該早點去上
班,為什麼?對了,今天有那位新上任的女職員,「咯咯咯,咯咯咯——」笑起來渾身亂顫,像俊母雞!母雞,應該是隻大花母雞呢。他微笑了起來,眼前又浮起那被脂粉誇張了的眉
眼和嘴唇,還有那些「笑」。
目送幼謙走出家門,她鬆了一口長氣,好像解除了一份無形的束縛。在窗口前面,她習慣性的坐了下來,把手腕放在窗臺上,靜靜的凝視著雨霧裡的尤加利樹。
「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那個他說,結果,他娶了一個百萬富豪的小姐,婚後第二個月,就帶著新婚夫人遠渡重洋,到世界的盡頭去了。
「這是人生。」是嗎?這就是人生?她把下巴放在手背上,玻璃又被她所呼出的熱氣彌漫了。她抬起頭,凝視著玻璃上那一大片白色的霧氣,想起昨天沒寫完的一闋詞,舉起手來
,她機械的把那下半闋詞填寫了上去:
「昨宵徒得夢姻緣,水雲間,悄無言,爭餘醒來愁恨又依然,輾轉衾綢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字跡在玻璃上停了幾秒鐘,只一會兒,就連霧氣一起消失了。雨滴仍舊在尤加利樹上跌落,跌碎的雨滴是許許多多的夢。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27:59
【第九章】
網
一開始,她就知道,她不該和他見面的。
雖然,他的名字對她已那麼熟悉,熟悉得就好像這名字已成為她的一部分,可是,她從沒有想過要和他見面。是不敢想?是避免想?還是認為見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自己也分
析不出來。只是,這名字在她心靈深處一個隱密的角落裡已生活得太久了,幾乎每當她一個人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屬於那名字的一個模糊的影子——就會悄悄的出現,她會和他共
度一個神秘而寧靜的晚上。這是她的秘密,永不為人知的一個秘密。許久以來,他已成為她的幻想和她的一個幽邃的夢。她會很灑脫的批評任何一個她欣賞的作家:
「你看過野地的作品嗎?好極了!」
「你知道鹿鹿嗎?他對人物的刻劃真入骨!」
但是,她從不敢說:「你曉得軔夫嗎?他寫感情能夠抓住最纖細的地方,使你不得不跟著主角的感情去走。他能撼動你,使你從內心發出共鳴和顫慄。」她從不會提的,這感覺是
她的秘密。軔夫兩個字從沒有從她嘴裡吐出來過。一次,在一個文藝界的小集會裡,一個朋友對她說:「假若你聽說過軔夫——」
「哦,軔夫?」她的心臟收縮,緊張使她喘不過氣來。她是那麼迫切的想知道軔夫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可是,她逃避得比她內心的欲望更快:「軔夫?我好像沒看過他的作品。
」她倉皇的走開,懊惱得想哭,因為,她竟然如此輕易的放過知道軔夫的機會。
在她的內心裡,她一向把他塑造成兩種完全不同的形狀:一種是年約三十餘歲,面貌清臞,眼睛深沉,衣著隨便,落拓不羈。另一種卻是年約五十餘歲,矮胖,淡眉細眼,形容猥
瑣,駝背凸肚,舉止油滑。每當她被前一種形象所困擾的時候,她就會對自己嗤之以鼻:
「呸!誰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於是,後一種形象就浮了起來,代替了前者,而她,也隨之產生一種解脫感。她沉溺於這種「遊戲」,樂此不疲。有時,她的思想陷得那麼深,以致她那個嗅覺靈敏的貓似的丈夫
會突然問:「你在想什麼?一篇小說?」
「是的——一篇小說。」她輕輕說,迅速把心中那個影子驅逐到那隱密的角落裡去,並且武裝起面部的表情來。她瞭解子欣——她的丈夫——雖然子欣是個政客,但他對感情的觀
察力卻異乎常人的敏銳。
子欣走過來,似笑非笑的望著她說:
「你知道,你沉思的時候很美,好像在戀愛似的。」
她立即手腳發冷,內心顫慄。
她知道不該和他見面,可是,這次見面卻在毫無準備中來臨了。來得那麼倉促和突然,使她在驚慌之中,幾乎來不及遁形。
那天,她和子欣去參加一個官場的應酬,在座的都是子欣的朋友,子欣帶她去,多少帶一點炫耀的意味,他會對人介紹她說:「來,見見我的作家太太,她就是杜蘅,你不會沒看
過杜蘅的作品吧?」每當這種時候,難堪和窘迫總會讓她面紅耳赤,於是,她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孤獨而無助的小女孩,急於找地方逃避,卻無處可以容身。如果再碰到一兩個附庸風
雅的客人,對她的小說作一番外行的恭維,她就更會張惶失措而無言以答了。
這晚,就是這樣的一個場合——主人吳太太忽然帶了一個男人到他們面前來。
「我來介紹一下,」吳太太微笑的說:「這是林子欣先生和林太太,林太太你一定知道,就是女作家杜蘅。這位是李軔夫先生,李先生也是位大作家!」
軔夫!這名字一觸到她的耳朵,她就渾身僵硬了。本能的,她打量著這個男人:他決不是她想像中的第二種,卻也不同於第一種。瘦長條的個子,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整潔
的襯衫敞著領子,露著那大粒的喉結。眼鏡片後面的一對眼睛是若有所思的,卻炙熱的燃燒著一小簇火焰,火焰的後面,還隱藏著一種深切的落寞。
她緊張得近乎窒息,模糊中聽到子欣在說:「久仰久仰,我看過您的小說,好極了!」
她知道子欣從沒有看過他的小說,這使她為子欣的話而臉紅。他答了一句話,她竟沒有聽清楚是什麼。然後,他的目光接觸到她的,就這一接觸之間,她知道他們彼此間發生了什
麼,她恐懼,卻又覺得理所必然。她的心像是沈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而還在繼續的飄墜著,飄墜著——永不到底的飄墜著。一陣酸楚的感覺爬進了她的鼻子,她頭腦昏沈,而眼眶潤
濕了。
他沒有對她說什麼,只熱烈的望著她,微微的點了一個頭,他不必說,她已經瞭解了,她猜想,他也瞭解了。這一剎那間所發生的使她惶然,或者他也如此。她聽到他在和子欣說
一些虛渺的應酬話,而子欣卻反常的熱烈,固執的說:
「星期六請到我們家晚餐,一定要來,你可以和我太太談談小說和文壇趣事!請一定來!」
「哦!很抱歉——」他猶豫著。
「別拒絕!一定來!」子欣堅持的說。
他看了她一眼,她始終無法說話,甚至無法擠出一個微笑,她看到他顫慄了一下,立刻掉開頭,倉促的說:
「林先生,我一定準時來!」
他走開了,去和別的客人談話。她也捲入了太太集團,裝著熱心的去聽那些關於孩子,關於打牌,關於衣料和化妝的談話。她心中是一片渺渺茫茫的境地,容納的東西太多又太少
,她不敢抬頭,怕自己的眼睛洩露了秘密,更怕另一對眼睛似無意又似有意的搜索。
星期六,他準時來了,而子欣卻遲遲未歸。她在過度的緊張和昏亂中迎接他。他們坐在客廳中,彼此默默注視,時間在兩人的凝視中凍結。雖然誰也沒有開口,他們卻已交談了過
多的言語。好一會兒之後,他輕輕的說:
「你的小說一如你的人。」
「是嗎?」她慌亂的說。
「是的。」他注視著她:「只微微有一點不同。你的小說中總有三分無奈和七分哀愁,而你的人卻有三分哀愁和七分無奈。」
她悚然而驚,他的話刺進她的內心深處,一針見血的把她分析得纖毫畢露,似乎比她自己分析得更清楚。沒有人能瞭解她那鎮定的外表後面,藏著一顆多麼怯弱畏羞的心,也沒人
能體會到她比一般人都細膩而容易受傷的感情。她始終像一隻把頭藏在翅膀裡的小鳥,深深的躲藏著,害怕別人會傷害了自己,卻妄以為自己那脆弱的小翅膀就能抵禦住所有外界的力
量。她生活在子欣的旁邊,那夫婦之情早已像一口乾涸的井,但她無力於逃出這環境,只一任歲月從她的手中流過,無可奈何的、被動的,讓生命的浪潮推動著。
她給了他黯然的一瞥,他沉默了。看不到的情愫在他們身邊流動,她知道,她再也逃不出去了,她一直害怕被捕獲,而現在,她還是被捕獲了。
她望著他,他的眼睛在清清楚楚的對她說:「別害怕,別逃避。」
她的眼睛立即答覆了:「我想要,但我不敢。」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去,他手上握著一個茶杯,杯裡那橙色的液體迎著落日的光而閃耀。她癱軟在椅子裡,注視著杯上的反光,那絢麗多變的彩色,一如這繁雜虛幻的人生。好一
會,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
「你結過婚?」
「是的。」
「她?」
「在美國。」
「為什麼?」
「她喜歡那種熱鬧而奢華的生活,那兒有她同類的朋友,她離不開跳舞和享受。」
「你們結婚多久了?」
「十五年。——你呢?」
「十年。」
「都夠長了,是不是?」他的眼睛閃著異樣的光。
「足以讓我們從一個孩子變成大人,足以讓我們從幼稚變成成熟,可是,成熟往往來得太晚。」她說,一瞬間,有些兒泫然欲涕。她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她不需要多說什麼了,
他瞭解得和她一樣清楚。他們之間是永不可能的,該相遇的時候,他們沒有相遇,而現在,「相遇」似乎已經多餘了,變成生命上的「外一章」。
子欣及時歸來,打破了室內那種令人眩暈的沉寂,也打破了兩心默默交融的私語。他大踏步跨進室內,故意大聲而爽朗的笑著說:「抱歉抱歉,一個會議耽誤了時間,讓客人久待
了!不過,李先生和內人一定很談得來的!」
她不由自主的望望子欣,子欣的態度似乎有些不對,那份爽朗太近乎造作。隨著她的眼光,子欣給了她狡獪的一瞥,好像在說:「你別瞞我,我什麼都知道。」
她頓時緋紅了臉,好像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而被抓住了把柄。她甚至不敢再去看軔夫,整個晚上,她手足無措,神魂不定。吃飯的時候,她弄翻了醬油碟子,染污了衣服,
當她倉促間預備避到內室去換衣服的時候,她接觸了軔夫的眼光,那眼光裡跳動的小火焰燒灼著她,使她心痛。
她逃進房內,更換了衣服,又重新勻了脂粉,她延誤了一大段時間,以平定自己沸騰的情緒,當她再走出來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已經很穩定了,但是,當軔夫的眼光和她輕輕一觸
,一切又是全盤的崩潰。
客人終於走了,這段時間,真像比永恆還漫長,卻又像比一剎那還短暫,當她和子欣站在門口送客。軔夫伸出手來,和子欣握了握手,說:「謝謝你,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的宴會
!」
子欣笑著,笑得神秘而令人不安。然後,軔夫把手伸給她,她遲疑的伸出手去。他給了她緊緊的一握,她下意識的覺得,她將永遠被他這樣握著的了。
「也謝謝你,你的盛情招待和其他的一切!」
他走了。她茫然若失,神魂如醉。
子欣拉了她一把,詭譎的笑著說:
「走都走遠了,你也該進來了吧!」
她一驚,於是,她明白,子欣已經知道一切了,他原有貓般的嗅覺和感應。所有的事情不會逃過他的眼睛的。她不想解釋,一來不知如何解釋,二來不屑於解釋。回進了臥房,她
對鏡卸裝,慢慢的取下耳環,鏡子裡反映出子欣的臉,他仍然帶著那詭譎的笑,好像他有什麼得意的事似的。忽然間,她發現子欣是那樣猥瑣庸俗,而又卑劣!她詫異自己在十年前怎
會看上了他?是的,覺悟是來得太晚了,撞進了網罟的魚說:「早知道我不走這一條路!」
但是,它已經走進去了。
子欣站在她的身後,正從鏡子裡凝視她的眼睛。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出於本能的退縮了一下,他獰笑了,握緊著她的肩膀說:「你別躲我,你躲不掉!」
這是真的,她知道。她永遠只是一個脆弱得像個玻璃人似的小女孩,稍稍加重一點力量,她就會立即破碎。她從沒有力量去反抗掙扎。兩滴屈辱而又悵惘的淚水昇進了她的眼眶,
子欣嘿然冷笑了。
「你心裡能容納多少秘密?」子欣說:「你見他第一眼的時候,你就向全世界宣佈你的感情了,那晚和今晚,你表現得都像傻子!可是,你卻美麗得出奇!原來,你眼睛裡的光是
從不為我而放的!」他扭轉她的頭,冷酷的吻她,一面欣賞從她眼中滾出的淚水。
她闔上眼睛,木然若無所知。卻一任淚泉迸放,暢流的淚洗不去屈辱,也帶不來安慰。
一個雞尾酒會上,她再度碰到了他。
人那麼多,那麼喧囂雜亂。可是,當她和他的眼光一接觸,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這世界上只剩下了她和他。
她端著一杯酒,悄悄的避到陽臺上,陽臺上飄著幾點細雨。斜風細雨,霧色蒼茫,她凝視著臺北市的點點燈光,神思恍惚。一個腳步聲來到了她的身後,憑那全身忽然而起的緊張
,她知道是誰來了。她沒有回頭,那人靠在欄杆上,也握著一個酒杯。
「碰一下杯,好嗎?」他問。
她回過頭來,兩人有一段長時間的癡癡凝視。然後她舉起杯子,兩人輕輕的碰了一下杯子。
他說:
「祝福你!」
「也祝福你!」她說。
乾了杯裡的酒,他們並立在欄杆邊上,望著雨夜裡的城市。
他說:「快走了。」
「到那裡?」她問,淡淡的,好像毫不關心。
「美國。」
「去看你的太太?」
「還有孩子。」
她沉默了。又過了好一會兒,他說:
「我再去幫你倒一杯酒。」
他拿了酒過來,他們飲乾了酒,這斟得滿滿的一杯,還不止是酒,還有許多其他東西:包括哀愁、悵惘、迷茫、和無奈。然後,他說:「我要先走一步了。」他真的轉身走了。
她繼續凝視著黑夜,她知道他不會再走回來了,永遠!他們只見過三次面,三個剎那加起來,變成一個永恆。人生,有的是算不通的算術。
她想起前人的詞:
「滿斟綠醑留君住,莫匆匆歸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花開花謝,都來幾許,且高歌休訴。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
「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她明白,她永不會和他再相逢了!永遠不會!她只能再把他的影子,藏在心靈隱密的角落,然後像隻牛似的,一再反芻著存積的哀愁,咀嚼那
咀嚼不盡的餘味。
淚慢慢的滑下了面頰,和雨攪在一起。她苦笑了,終日,她寫一些空中樓閣的小說,而她自己,卻用生命在譜一首無題詩。夜深風寒,點點燈光在冷雨裡閃爍,好像在嘲弄著什麼
。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28:21
【第十章】
落魄
冬天的太陽,暖洋洋的照著大地。那些青草,迎著風搖頭晃腦,伸懶腰,一點兒冬的氣息都沒有感覺出來,仍然自顧自欣然的茁長著。
李夢真醒了,枕著頭的手臂有些酸麻,他睜開眼睛,凝視著眼前一片開曠的綠,綠的草,綠的田野,和綠的樹。一瞬間,他有點詫異,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何處。但,馬上他就想起
來了,深呼吸了一下,他坐了起來,身子底下的草都壓得癟癟的。
「唔,郊外,真好。」他喃喃的自語,環顧著四週,又抬頭看看身旁那棵高大的樹,樹葉稀稀疏疏的散佈著,太陽從樹葉的縫隙裡鑽進來。
「冬天,原野還是綠色的,這是亞熱帶的特色。」他想,背脊靠在樹上,手環抱在胸前。注視著田裡種的捲心菜,捲心菜一棵棵鋪在地上,像一朵朵睡蓮,也像一朵朵女人用的珠
花。他揉揉眼睛,身上那件破破爛爛的舊西裝被太陽曬得乾乾燥燥的,像一張被火烘焦了的紙,碰一碰都可能碎掉。
站起身來,他拍拍身上的土,這是下意識的舉動,事實上,他那件衣服上有許多拍不掉的東西;油漬、汗漬,和說不出名堂的痕跡。
「天藍得真可愛,」他想,「不像冬天,倒像故鄉的春天。」
這是好兆頭,他但願就這樣在陽光下站一輩子。陽光,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想想看,有多久沒有見陽光了?一年零西個月,唔,只是一眨眼的時間罷了。但,對他而言,與
一百零四個世紀也沒多大分別。在那污穢的、潮濕的、充滿惡臭的房間裡,和那一大群流氓關在一起,每天必須強迫的聽阿土用那破鑼嗓子嘶啞的唱:
「哇愛哇的妹妹呀,妹妹不愛哇!」
必須習慣那一連串驚人的下流咒罵聲,必須隨時看獄卒的臉色,必要時還必須捲捲袖子,露出兩條瘦津津的胳膊,向一兩個咆哮的,像野獸般的「難友」揮兩下。至今,他還能感
到肩窩上骨折般的疼痛,這是那個外號叫「虎仔」的小夥子的成績,就那麼輕輕的一下,他就必須在發霉的地上躺它兩天兩夜。反正,這些都過去了,臺北的冬天是雨季,但他出獄卻
碰到這麼好的一個大晴天,這不是好的預兆嗎?但願霉運從此而逝,但願前面迎接他的都是陽光。不是嗎?命運對人有厚有薄,而惡運卻總跟著他!
想想入獄那天吧,在那個小飯店喝得酩酊大醉的出來,歪歪倒倒的邁著步子,剛剛走進那條黑得沒一點燈光的小巷子,一個穿汗衫的人對他撞了過來:
「取貨嗎?」那個人大概問了這麼一句,他聽都還沒聽清楚,一個小紙包就塞進了他的口袋裡。
他正站著發愣,還沒想清是怎麼回事,兩個警員從巷子兩頭跑了過來,兩管槍指著他,一副沈甸甸的手銬在他眼前亂晃。錯就錯在那兩瓶高粱酒上,他不該對著那個警員的鼻子揮
拳頭,可是,他揮了,而且揮了起碼十下二十下。然後,他被捕了,罪名是「酗酒、販毒、拒捕」。
該感謝刑警人員的明察,更該感謝那個穿汗衫的小傢伙還有幾分江湖義氣,在刑警總隊為李夢真立雪冤枉,總算販毒的罪名取消了。可是,那個倒霉的警員挨了李夢真幾下拳頭,
竟會不可思議的折斷了鼻骨,他也加上了「毆打警員」的罪名。判決結果,是一年零四個月的徒刑。
一年零四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反正是過去了。跨出了那黑暗潮濕的小房間,立即有這麼好的陽光迎接他,他覺得這一年多的悶氣似乎也掃光了。在獄中,他曾發過一萬兩
千次誓,出獄後第一件事,就是好好的去喝它兩杯。可是,這陽光太吸引他,他竟忘了喝酒,反而順著腳步走到郊外來了。他又滿足的深呼吸一下,四面張望了一番,伸伸懶腰,高聲
的念: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念完,才覺得這首詩與他的情況完全不符,落魄是夠落魄了,卻連「載酒行」都沒有力量,更談不上纖細的楚腰和青樓的薄倖名了!十五年前,他認為自己是個天才,十年前,他
認為自己是個貧困而有大志的藝術家,五年前,他認為自己是個落魄者,現在他認為自己只是個倒楣蛋。
一陣風吹了過來,樹葉飄落不少。他抬頭看看,前面菜園後面,有一道紅磚牆,從磚牆上看過去,可以隱隱約約望到裡面漂亮而整齊的紅瓦屋頂,顯然是棟精緻的小洋房。
「假如我去敲門要口水喝,不知主人會不會慷慨施捨?」他想,用舌頭舔舔乾燥的嘴唇,確實很渴了。但,用手摸摸長久未剃的鬍子之後,他打消了敲門的意思。「他們會把我當
成瘋人院裡逃出來的瘋子!」
重新坐下去,靠在樹幹上,他閉上了眼睛,一片落葉打在他的鼻梁上,他沒有動。樹蔭、落葉、田野,這景致模糊的帶來了一個回憶,太久以前了。和這回憶一起存在的,還有個
少女的影子,和那少女柔美的歌聲:
「美麗的風鈴草,碧藍花朵美人嬌,可愛的風鈴草,臨風艷舞清香裊,好像在向我調笑,有個人兒真正好!海水深,磐石牢,我們的愛情永不凋。」
嗯,歌聲,少女,他還記得那少女曾在他耳邊訴說她的夢,曾經把眼淚染在他的襯衫上,曾經以崇拜而驕傲的眼光望著他,曾經稱他作天才,稱他作大藝術家。
「還好,她現在不在我面前!」他想著,對自己苦澀的微笑。
一陣狗吠聲打斷了他的思想,睜開眼睛,他看到一隻雪白的小哈巴狗,正在他身前跑來跑去的狂吠,長毛的小尾巴拚命擺動,黑眼珠輕蔑而憤怒的望著他。脖子底下繫著個小鈴鐺
,和吠聲同時響著清脆的叮噹聲。
「哈囉!」他對那小狗招呼著,試著能使它友善一些。但那狗以一副不妥協的神態望著他,繼續叫個不停。
「莉莉!回來,莉莉!」一陣清脆的童音傳了過來,李夢真抬起頭,看到紅磚牆門口,跑出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正一面叫喚著,一面從田埂上跑了過來。
「莉莉!你又亂跑了!莉莉,回來!」
那隻叫莉莉的小狗,充分表現了狗的天性,猛回頭望望它的小主人,雀躍的向小主人那邊跑了兩三步,然後馬上又回過身子來攻擊前面的生人,攻擊得比以前更激烈。
「莉莉,不要叫!不要叫!」
那小女孩跑到李夢真面前了,穿著一件大紅的毛衣,和一條大紅的絨裙子。頭髮紮著兩個短短的小辮,有一對瑩澈清明的大眼睛,和一張小巧的嘴。李夢真愣了一下,好美麗的一
個女孩子!美得使人不能不注意,不能不憐愛,那對大眼睛多柔和,仿佛在什麼地方見過。
小狗不再叫了,跑到它的小主人腳下去兜圈子,小女孩站在那兒,用那對美麗的大眼睛打量他,從他的頭到他的腳。
「喂,你是誰?」她坦率的問,好奇的望著他那滿是鬍子的臉。
「你是誰?」李夢真微笑的反問。
「我是小珍珍。」她說,仍然好奇的注視他。
「唔,小珍珍。」他無意識的重複了一句。
「你是誰?」小珍珍固執的問。
「我?」李夢真不知該怎麼回答,有點失措。「我姓李。」
「是李叔叔?」她問,毫不認生的在他前面的草地上坐了下來,用手環抱著莉莉的脖子。
李叔叔!李夢真啞然的注視著這個小女孩,居然有人喊他李叔叔!他眨眨眼睛,完全不曉得該怎樣對待這個小女孩,對孩子,他是毫無經驗的。
「李叔叔,你是不是在生氣?」小珍珍繼續打量著他問。
「我?生氣?」李夢真茫然的問。
「喏,你看,莉莉不認得你才會對你叫,它從不咬認得的人,下次你來了,它就不會咬你了!」小珍珍十分歉然的代她的小狗道歉。
「哦。」李夢真說。
「李叔叔,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李夢真挑挑眉,「我在睡覺!」
「噢,睡覺!」小珍珍的眼睛張大了,有著欣羡的神情。「我也想在這裡睡覺,可是媽媽不許,她說會受涼。」她非常懊喪的嘆了口氣,突然問:「你不怕受涼嗎?」
「我?」李夢真又挑挑眉毛,「我是大人,大人不怕受涼的。」
小珍珍瞭解的點點頭,又提出個新的問題:
「李叔叔,你住在那裡?」
「我?」李夢真失措的說,「我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很遠?」小珍珍更加欣羡了,「媽媽不許我到遠的地方去,她說會迷路。李叔叔,以後你帶我到你家去玩好麼?你家有沒有小狗?」
「有,有三隻。」李夢真信口開河的說。
「哦,三隻!」小珍珍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簡直是崇拜了。「你家也有小孩麼?」
「有,有一個和你一樣大的小女孩。」李夢真繼續胡說八道。
「哦!多好,她也會唱歌嗎?」
「是的,會唱許許多多的歌!」
「我也會唱!」小珍珍說。迫切而熱烈的望著李夢真。
「是嗎?」李夢真心不在焉的問,深思的望著這個小女孩,這對眼睛在那兒見過,這張喜歡多問的小嘴,那頰上的小酒窩,這構成一張熟悉的臉龐。假若三十八年他不和她離散,
現在她可能已經成為他的妻子,也可能已有一個這麼大的小女孩,當然,他不會弄成現在這副樣子,任何一個男人,有那樣一個完美的妻子,就不會弄成這樣。
「你要聽我唱歌?」小珍珍熱烈的問。
「哦,好的。」他依然心不在焉。
是的,假若三十八年不和她在上海分手,一切的情況就全不相同了。而今,她一定留在大陸沒有出來,現在大概不知被哪個人所霸佔著,美麗可以給女人帶來快樂,也會帶來煩惱
。不是嗎?當初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男朋友那麼多,他們不會鬧彆扭,如果不鬧彆扭,她不會負氣往鄉下跑,那麼,他們很可能設法同時跑出來,但她走了,他只好一個人潛離上海。人
生,就是這麼偶然,許多小得不能再小的因素,卻支配著人類整個的命運。
「我唱一個『拉大鋸』好不好?」小珍珍問。
「哦,好的。」
那時候,自己是多麼年輕氣盛,全天下只有一個李夢真!女人裡也只有一個瀋可恬!瀋可恬,這名字一經在他腦海裡出現,就變成一股狂瀾,把他整個淹沒了!奇怪,在這墮落的
許多年裡,他有過好幾個女人,也玩過舞女,嫖過妓女,但,瀋可恬卻依然座守在他整個心中。人,就是這樣難以解釋的動物。
小珍珍望著默默出神的李夢真,張開小嘴,熱心的唱了起來,這是支滑稽的兒歌:
拉大鋸,扯大鋸,姥姥門口唱大戲,接閨女,請女婿,小珍珍也要去,不讓去,躺在床上生大氣!
李夢真像遭遇了電擊一般,目瞪口呆的望著小珍珍,這首兒歌太熟悉了!與這首兒歌一齊在他腦裡響著的,就是那支「美麗的風鈴草」的小歌。他等小珍珍唱完,就急切的抓住了
她的手臂,緊緊的望著她那美麗的小臉,問:
「誰教你唱這支歌的?」
「我媽媽。」小珍珍詫異的看著李夢真,不瞭解這個大男人何以如此激動。
「你媽媽姓——」他停住了,不!這太不可能!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這樣巧合的事!於是,他改問:「你有哥哥姐姐嗎?」
小珍珍搖搖頭。
「弟弟妹妹?」
「有一個弟弟,只有這麼大。」小珍珍用手比了一下說。
「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叫——」小珍珍扭了一下身子,「叫陸——」她說了個名字,但極不清楚。然後,她不耐煩了,希望受到讚美的望著他,說:「李叔叔,我唱得好不好?」
「好,好極了!」李夢真說,終於壓不住心中的疑問:「小珍珍,你媽媽叫什麼名字?」
紅圍牆的門開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珍珍,小珍珍,快回來!」
小哈巴狗跳了起來,狂叫著向那個女人跑去,小珍珍高興的說:「我媽媽叫我了!」然後,她熱情的抓住李夢真的手說:「你到我家去玩好嗎?我要媽媽讓我跟你到你家去玩!」
李夢真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那個女人的影子,不,這並不像瀋可恬,瀋可恬似乎比她苗條些,修長些。但,她站得太遠了,他無法看得很清楚,那只是個女人的輪廓而已,十幾年,
女人的變化是大的,或者她竟是瀋可恬,那麼,十幾年思念著尋找著的人就在眼前了!會嗎?不,這太不可能了!
「李叔叔,來嘛,來嘛!我爸爸也在家,我爸爸最喜歡客人了!」小珍珍拉著他,搖著他的手說。
「小珍珍!」那個女人又在叫了,「你在幹什麼?快來!爸爸要帶你到兒童樂園去呢!」
「哦哈,」小珍珍高興的大叫了,「李叔叔,你去不去?」
「你媽媽叫什麼名字?」
「來嘛,媽媽叫瀋可恬,我會寫,媽媽的名字最容易寫。我的名字不好寫,真真,媽媽說是紀念一個人的!」
「瀋可恬!」李夢真跳了起來,瀋可恬!真是瀋可恬!小珍珍下面在說些什麼?「你的名字怎麼寫?」他問,心臟在猛跳著。
「真真,真假的真嘛!」
「小真真!你到底來不來?」那女人不耐煩的說,向著這邊走了過來。
「媽媽!你快來呀!我認識一個李叔叔!」
李夢真望著那走過來的女人,緊張得手心出汗,瀋可恬,他終於找到她了!瀋可恬,瀋可恬,瀋可恬!猛然,他擺脫了小真真的手,侷促的說:「再見,小真真,我要走了!」他
再看了一眼瀋可恬,她已快走到他面前了,圓圓的臉,似乎比以前胖了。他不敢細看,摔開小真真,他大踏步的,像逃難似的跑走了。
「哦,李叔叔,不要走嘛!哦,媽媽,他走了!」
「他是誰?」瀋可恬望著那蹌踉跑開的,襤褸的背影問。
「是李叔叔,他和我玩了好久,媽媽,他為什麼要走?」
「我不知道,」瀋可恬搖搖頭,「或者他想起了什麼事。快回去吧,爸爸要帶你去玩呢!」
李夢真搖搖擺擺的衝出了一大段路,才緩下步子來。瀋可恬!他從不相信巧合,但這事卻發生了,發生在他剛出獄的一天。她嫁人了,是的,女人總是要嫁人的。無論如何,她沒
有忘記自己,她給孩子取名叫小真真,小真真,這應該是他的孩子呀!望了望滿身破爛的自己,他苦笑著搖搖頭:
「原該一出獄就去喝它幾杯的!」他想。蹌踉的在陽光曝曬的大路上走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28:44
【第十一章】
起站與終站
天下著雨。在售票亭買了一包新樂園,羅亞緯開始抽起煙來,時間還早,車站上等車的只有他一個人,寬寬的柏油路面在雨水中閃著光,天空是一片迷迷離離的白色。換了一隻腳
站著,他把身子倚在停車牌的杆子上,看了看手錶,七點二十分!再有三分鐘,她該來了,一定沒錯。雨不大不小的下著,露在雨衣外面的褲管已濕了一截,帽沿上有水滴下來,肩膀
上的雨衣已被濕透了。但,煙蒂上的火光卻自管自的燃著,那一縷上昇的煙霧裊裊娜娜的昇騰著,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味兒。
不用回頭看,他知道她正走了來,高跟鞋踩著雨水的聲音,清晰而單調。然後,她停在他旁邊了,地上多了一個修長的影子。他從帽沿下向她窺探,沒錯,那件墨綠色帶白點的雨
衣正裹著她,風把雨衣的下襬掀了起來,露出裡面的黑旗袍和兩條勻稱的腿。小小的雨帽下是她小小的臉,黑、大、而寥落的眼睛,薄薄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和一張蒼白的臉。寬前
額,兩頰略嫌瘦削,彎彎的眉毛。
不!這不是一個美人的臉,這張臉一點都不美,也沒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要嗎,就是那對眼睛,那麼空曠,好像全世界的任何一個小點都容不進去。那樣靜靜的望著前方。
不,事實上,她沒有望任何地方,羅亞緯相信,她是什麼都沒看見的。就是這對眼睛使羅亞緯注意嗎?似乎並不這麼簡單,這張臉上還有一些什麼?使得他不能不注意,一種情緒,一
種寥落肅穆的感覺,一種孤高的、目空一切的神情——反正有點什麼說不出來的玩意吸引了他。尤其,當你長期和同一個人一起等車,你總會不由自主要去注意她的,何況她是個女人
!
她並不很年輕,大概在二十八歲到三十歲之間。她身段略嫌瘦高,他熟悉那雨衣裡的身子,很單薄,很瘦弱。夏天,那露在短袖外的胳膊會給人楚楚動人的感覺。
車子來了,羅亞緯拋掉了手裡的煙蒂,煙蒂在雨水中發出「嗤」的一聲輕響,立即熄滅了。羅亞緯跨上了車,能感到她輕巧的身子也在他身後攀上了車廂。車廂很空,只疏疏落落
的坐著幾個人,羅亞緯坐定後,對車廂中自然而然的掃了一眼,她已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眼睛渺渺茫茫的注視著車窗外面,有兩滴雨珠停在她寬而白皙的額上,晶瑩而透明。
車子一站一站的走過去,她繼續注視著窗外,身子一點都不移動。這些,對羅亞緯都是極熟悉的。然後,到了,羅亞緯和她又是同一站下車。羅亞緯站起身來,習慣性的讓她先下
車,望著她從容不迫的跨下車子,豎起雨帽,他有種想向她打招呼的衝動,但,終於,他沒有打。
目送她修長的身子,在迷濛的雨霧裡,走進省政府的大樓,他覺得她正像雨一般的寥落,霧一般的迷離。她不像一般的職業婦女,或者,她只是個打字員。但,對他而言,她的存
在是奇妙的。不止一百次,他幻想能和她結識,他曾經假設過各種認識她的方式,例如,她下車時,正好另一部車子衝來,他能一把拉住她。或者,她和車掌起了爭執,他來排解。要
不然,她忘了帶雨衣,他可以把自己的雨衣讓給她——但,這些機會都沒有來到,儘管他們一起等車已經一年多,她仍然是那個她,全世界都與她無關。羅亞緯甚至於猜想,她恐怕始
終沒發現有一個男人每天和她一起等車,而且注意了她一年之久。
帶著幾分說不出來的失望,羅亞緯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有兩滴雨點滑進他的脖子裡,涼冰冰的。他又感到那份落寞的情緒,最近,每當她的影子一消失,這情緒就像毒蛇似的侵
進他的心中來,使他無法自處,也無法自解。他懊惱自己沒有找一個機會和她說話,但也慶幸自己沒有盲動,如果他冒冒失失的找她說話,她會對他有什麼估價呢?
「總有一天,我會找到機會的!」
羅亞緯在心中自語著,一面推開公司的活動門。他已經開始在期待明天早晨的那個神奇的、等車的時間了。
那一天終於來了,一點也不像羅亞緯所預測的那麼不凡,這次是極平常的。當她下車的時候,她的衣服勾在車門上了,出於本能,後下車的羅亞緯幫她解了下來。她站在那兒,大
眼睛對他臉上似注意又似不注意的看了一眼,輕輕的說了一句:「謝謝你。」
羅亞緯怔了一下,這才領悟這機會竟這樣輕鬆的到臨了,一剎那間,他竟無法開口說話,只愣愣的看著眼前這對霧濛濛的大眼睛。可是,這眼睛立即被一排睫毛所掩蔽了。她轉過
身子,向省政大樓走去,羅亞緯才猛悟的輕聲說了句:「哦,不謝。」
他不知道她聽見沒有,因為她已經走上了省政大樓的臺階,他回身向公司走,心中有一個小聲音在歡樂的唱著歌。
第二天,當他看到她施施然而來,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她望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他也點點頭,他們並立著等車。他迫切的想找出幾句話來和她談談。但腦子裡是一片混亂。
他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於是,車來了,他們上了車,她又習慣性的注視著車窗外面,眼神仍然是那麼空空洞洞、迷迷茫茫的。一直到下車,他們才交換了一瞥和點一下頭,她又隱進
大樓裡面去了。
第三天,他終於說話了,他們仿佛談了些關於天氣、雨、和太陽的話。
第四天,他看到了她的微笑,他們談起彼此的工作,她笑的時候像一朵盛開的白梅花。
第五天,他們似乎很熟了,但也很生疏,他談起他的家庭、父母、和弟妹。她什麼都沒說,嘴角有個難解的、飄忽的微笑。
第六天,她說了一些話,談起她讀大學的故事,他發現他們都學了相同的東西,西洋文學。
第七天,他們討論起「咆哮山莊」和「傲慢與偏見」兩書,意見不同,但沒有爭執。他覺得她在避免深談,他為她迷茫的眼睛和飄忽的微笑發狂。
第八天,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江怡。
他們越來越熟悉了,事實上,羅亞緯對江怡的一切都不明瞭,他所熟悉的只是她的外表和談吐。他們的談話範圍由小而大。但,她多數時間是沉默的,她喜歡聽更勝過說。羅亞緯
開始嫌車子來得太早,又嫌車行的速度太快,他試著約她出遊,但她拒絕了,她小小的臉看來嚴肅冷漠,使他不敢再作嘗試。
那天,他們談起了家。羅亞緯試探的問:
「你和父母住在一起嗎?」
「是的!」她說。
「你——」他思慮著如何措辭,最後卻單刀直入的問:「沒有結婚?」
那個飄忽的微笑又飛上了她的嘴角,大眼睛朦朧而深邃。「是的,還沒有。」她說。
他心中那個小聲音又開始在唱歌,他必須十分困難的抑制住眉毛不飛舞起來。「我能去拜訪你嗎?」
「最好你不要來。」她簡單的說。
「不歡迎?」他問,感到受了傷。
「看,車來了!」她說。
他們上了車,沉默的坐著,氣壓顯得很低。江怡的眼睛又凝住到車窗外面了,渺渺茫茫的,若有所思的。羅亞緯感到一份令人窒息的狂熱在他心中洶湧著,他注視著那張蒼白而靜
穆的臉。
「總有一天,我要攻進你心裡去,看看裡面到底藏著些什麼!」他想,用牙齒咬住了嘴唇。
下車了,江怡目送公共汽車走遠,輕聲說:
「就是這樣,我們的感情在搭車的起站開始,到了下了車就終止,希望不要再越過這個範圍。」
「你過分了!」羅亞緯盯著她的眼賭。「感情是沒有終站的,也沒有範圍。」
「有的,必須有!」她說,望著他,但他覺得她的眼光透過了他,根本就沒有看到他。
「你不合常理——」他說。
「是的,常理對我從沒有用的,」她說,轉過了身子:「明天見!」
他望著她走遠,隱進那龐大的建築物裡。忽然莫名其妙的想起「珍妮的畫像」裡的那首歌:「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到何處去,沒有人明瞭。」他站在那兒,怔怔的望著那
個吞進了她的大門,低聲問:「你是誰?你心裡有著什麼?」於是,他恍惚的覺得,她只是個虛無縹緲的物體,他永遠得不到她的。
夏天來了,正和天氣一樣,羅亞緯能感到胸中那份炙熱的感情,他變得焦躁不安。在等車的時候,他說:
「今天你下班的時候,我去接你!」
「不!」她說。
「我一定要去!」
她望著他。「你為什麼一定要去拿你拿不到的東西?」她問:「我說過,我不願意你越過範圍。」
「你不要我越過範圍,是指我的人還是指我的感情?事實上,感情是早已越過你的界線了!」
她不語。下車後,她嘆了口氣。
「我住在信義路×巷×號,今晚,到我家裡來吧!」
「哦。」他望著她,但她迅速的轉身走開了。
晚上,他去了。並不太費力,他找到了那棟房子。那是一棟標準的日式房子,外面圍著矮矮的圍牆。按了鈴,一個下女出來開門,他被延進一間小客廳中。客廳裡掛著的書畫證明
主人的知識水準很高,小房間佈置得雅潔可喜。坐了一會兒,並沒有看到江怡,但他能聽到紙門後面有隱隱爭執的聲音。然後,一個書卷氣很重的老人出來了,穿著長衫,戴著副近視
眼鏡。
羅亞緯站起身來,老人說:
「請坐,羅先生,我是江怡的父親。」
「哦,江伯伯!」羅亞緯說。
「真抱歉,小女臨時有點事,不能接待您。」老先生說,語氣顯得十分不自然。
「哦。」羅亞緯反感的看看江老先生,因為他剛剛才聽到江怡的聲音。
「我常聽到小女談起您,」江老先生客氣的說,正要再說話,紙門突然拉開了,江怡臉色蒼白的站在門口,眼睛迷迷濛濛的,像一尊聖潔的石膏像。她直望著羅亞緯說:
「亞緯,我要給你介紹一位朋友,請到裡面來!」
她讓開身子,示意羅亞緯進去,羅亞緯愕然的站起身來,江老先生也站起說:「小怡!」
「爸爸,」江怡說:「你別管我吧!」說完,她讓羅亞緯走了進去。
羅亞緯發現他走進了一間光線很好的書房,有兩面大玻璃窗。現在,窗前的一張椅子裡,正坐著一個亂髮蓬蓬的青年,他狐疑的傾聽著走進來的聲音,茫然的用眼睛搜索著四週。
於是,羅亞緯發現他是個瞎子,不僅如此,接著,他又發現這個青年已經失去了一條腿。
「亞緯,你看,這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未婚夫,我們訂婚已經十年了!」江怡說,走到那青年身邊,凝視著他,在那一剎那,羅亞緯發現她的眼睛煥發而明亮,那份空空洞洞渺
渺茫茫的神情已一掃而空。
他立即明白了,她的世界在這兒,這椅子上坐著的,才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看得到的東西!
「小怡,你在做什麼?」那青年問,語氣顯得十分嚴厲。
「表哥,我給你帶來一個朋友,羅亞緯先生!」江怡說,把她的手放在那青年的亂髮上。
「走開!小怡!」那青年憤憤的叫:「什麼時候你才能不來煩我!」
「亞緯,」江怡仍然站在那兒,慢吞吞的說:「你看到了沒有?為了他我不能接受你,我不能接受任何人。五年前的一次車禍,使他失去了眼睛和腿,也失去了我的心。我不在乎
他失去的眼睛和腿,但我必須找回那一顆心,我必須!」她跪倒在榻榻米上,把她的頭放在那青年的膝上,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那青年想推開她,但她抓住了他的手,繼續說:「表哥,你一直想把我推給別人,現在羅亞緯在這兒,告訴他吧,告訴他你不要我,我就馬上跟他走!」
那青年渾身顫抖,用手撫摩著江怡的頭髮,沙啞的說:
「小怡,你——一定要這樣?」他的手揉亂了江怡的頭髮,接著就死命的摟住了她。
羅亞緯茫然的站著,開始明白自己扮演了怎樣一個角色,他默默的望著面前這一對情人,然後,一聲不響的退進了客廳。
老人也跟了出來,歉然的望著羅亞緯說:
「羅先生,真抱歉,請您原諒。千萬不要以為這一幕是預先安排的,小怡本來準備和您出去玩的,但臨時又變了,他們這一對真讓人難過,她表哥抵死不接受她,她卻認定了他,
小怡這孩子真——唉!」老人嘆了口氣,眼角上是濕潤的。
「不用說了,」羅亞緯說:「我瞭解。」
走出了江家,羅亞緯覺得心裡一陣茫然,仿佛失去了什麼,又仿佛獲得了什麼。走了幾步,就是他們每天一起等車的街口,羅亞緯站住了,看著那塊停車牌子,恍恍惚惚的感到江
怡那對大而空洞的眼睛,正浮在車牌上面。他走過去,把身子靠在車牌上,燃起一支新樂園,迷迷糊糊的注視著煙蒂上的那一點火光,空虛的對自己微笑。
「她已經找到了她的世界,」他想:「這之後,該輪到我迷失了!」
遠遠的,一輛公共汽車駛了過來,羅亞緯怔怔的注視著那兩道強而有力的車燈。車停了,他機械化的跨進了車廂。
「早知道一定有終站,就不應該有起站。」他模模糊糊的想,茫然的望著車窗外面,事實上,他什麼東西都沒有看到。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29:08
【第十二章】
石榴花瓶
他和她相遇那一年,她十九歲,他二十七。
她並不很美,也不是那種在公共場合裡很會交際應酬的女郎,她只是個小小的,不受人注意的女孩子。可是,在他遇到她之後,他把日記本上所有追求別的女孩子的紀錄全抹去了
,而寫下了嶄新的一頁。他並不認為她是仙女下凡,但他認為她是這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一個,她牽動他,吸引他,在短短的時間內,使他陷進最深的迷惘眩惑之中,於是,他娶了她。
新婚,她躺在他的臂彎裡,細膩的脖子枕著他的手臂,用一種輕輕的,帶著微顫的聲音對他低聲說:「哦,我愛你!」
這是夢似的神奇的一瞬,她的聲音深深的敲進他的內心裡,使他像被一層溫柔的浪潮所沖擊。他如醉如癡,慶幸著和她偶然的相遇,發誓他們將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幸福的一對夫妻
。爭執,吵架,和任何的不愉快在他們夢境似的歡愉裡是永不可能發生的事。他們依偎著,嘲笑鄰居們夫婦間的爭執,嘲笑那些不會享受生活的人們——。
「哦,為什麼他們要吵架?為什麼他們不會享受他們共有的時光,像我們一樣?」她問。懶洋洋的,醉醺醺的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們都是些傻瓜。」他說,吻著她小小的耳垂。
「我們是最聰明的,是嗎?」她說:「我們永不會吵架。」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
她小小的身子在室內操作,動作優美得像個小蛺蝶,她愛穿白色輕紗的衣服,行動之間,如一團輕煙飛絮。他喜歡看她操作,那誇張的旋轉和假意的匆忙,似乎要故意顯示她是個
勤快的小婦人。明明十分鐘可以掃完的地,她掃了半小時,但是,那款擺著的小腰身,那時時停頓而對他拋來的微笑,那掃把在地下畫出的弧度——使她的工作變得那麼美,那麼藝術
化,使他不得不為之微笑,而沉浸在像濃酒似的甜蜜和溫馨之中。
「王爾德說,男女因誤會而結合,因瞭解而離開。你覺得這話怎樣?」她問,手拿著掃把,下巴放在掃把的竹竿頂端,嘴邊帶著個可愛的微笑。
「這話嗎?」他摸著她柔軟的頭髮說:「王爾德是個自作聰明的大笨蛋!男女因瞭解而結合,因更瞭解而更相愛!」
「像我們一樣?」
「是的,像我們一樣。」他推開了她手邊礙事的掃帚,把她擁進懷裡,那剛掃作一堆的灰塵又被踢開了,但是——管它呢!夏天的夜晚,他們躺在走廊的躺椅上,數著天上的星星
。
「如果我是個作家,」她說:「我要把我們的生活記錄下來,將來出一本書,像蘇雪林女士的『綠天』一樣。我多羡慕她和那位『康』。」
「我們比她和康更幸福,」他說:「你知道,她後來和康分手了。」
「是嗎?」她問。接著是一聲深長的嘆息,夾帶著無盡的惋惜。「為什麼人生是這樣的呢?」她低聲說,有些懮愁。
「別煩惱,」她安慰的拍拍她。
「我們不會這樣,讓我們合寫一本書,書名叫做——」
「呢喃集。」她笑著說。
「呢喃集?」他也笑了。他們的頭俯在一起,就像一對多話的、恩愛的小燕子。
可是,有一天,第一次的風暴發生了,就和夏日的暴風雨一樣,發生得那麼突然,後果又那麼嚴重,而事先卻毫無跡象可尋。
那天早上,她和平日一樣擦拭著傢具,擦到窗臺上的時候,她說:「這兒應該有一個小花瓶,一個綠色的小花瓶,可以和窗外的芭蕉葉子相呼應。」
他望了她一眼,沒說話。黃昏,他下班回來的時候,他遞給她一個小花瓶。這是件十分可愛的東西,顏色是淡青色,瓶子的形狀是模仿一個石榴,圓鼓鼓的肚子,瓶嘴像石榴蒂似
的成花瓣形裂開。瓶子光滑細潤,晶瑩潔淨。
她驚喜交集的問:「那兒來的?」
「買的!在一個古董店裡找到的,漂亮嗎?」
「漂亮極了——可是,多少錢?」
「五百塊!」
「五百塊!」她驚跳了起來。「你那兒弄來的錢?」
「我在我們那個存摺裡取的!」
「啊呀!」她失聲而叫:「那是我為了冬天買大衣而積蓄的!總共只有八百塊,你倒用五百塊來買花瓶!」
「你知道,這是古董,還是清朝遺物——」
「可是,我要清朝遺物做什麼?又不能穿又不能吃!」她噘著嘴說。
「咦,」他詫異的問:「早上不是你自己說要一個花瓶嗎?」
「我說花瓶,也沒說一定要,而且還這麼貴!為了這樣一個花瓶,讓我失去一件長大衣,實在不合算!我看,你還是把這個花瓶退回去算了!」
「退回去?」他鎖緊了眉頭。「我跑遍了臺北市,才選中了這個花瓶,你要我退回去?」
「是的,退回去吧!這花瓶對我們而言,是太高貴了一些,我們用不起。」
「我是為了要你高興,才買回來的!你怎麼如此世故,用金錢去衡量它的價值,什麼叫用得起用不起?錢是身外之物,你該明白我為了買這個花瓶費了多少心思,這花瓶上有我多
少的愛情!你怎麼只管它用了多少錢,就不管我費了多少心呢?」
「我知道你為它費了很多心,但是,我的大衣比花瓶更重要。」她板著臉說。「我積蓄了很久才積下這筆錢,不能把它用在一個花瓶上!」
「是你自己說要花瓶的!」他生氣了,不自禁的抬高了聲音。
「我沒說要這麼貴的花瓶!二十元也照樣可以買一個花瓶!」
「那些花瓶其醜無比!」
「我寧可要一個醜花瓶,或者根本沒有花瓶,我也不願意因為這個花瓶而損失一件大衣!」她的聲音也抬高了。
「大衣!大衣!你只知道要大衣!就不知道這花瓶上有我多少的感情!」
「你真愛我就不會把我買大衣的錢去買花瓶!」
「我完全是為了你才買花瓶!」他大叫:「你這個充滿了虛榮的女人!你不懂得珍惜愛情,你只懂得珍惜大衣!」
「我虛榮!我愛虛榮就不嫁給你!」被刺傷的她陷進了狂怒之中:「你有多少的錢,來滿足一個虛榮的女人!」
「你嫌我窮是不是?嫌我窮為什麼要嫁給我?」另一個也被刺傷了。
由此急轉直下,兩人都越吵越大聲,越說話越凶,說急了,都不由自主的去找一些最刺人的話來說,最後,他不假思索的冒出了一句:「我是鬼迷了心才選中你這個沒頭腦又俗不
可耐的女人!你不懂得一點兒高雅的情操!」
她嘴唇發白,憤怒得發抖,急切中,找不出適當的話來罵對方,於是,她在狂怒裡,順手拿了一樣東西,對著他砸過去,他一偏頭躲開了,那樣東西落在地下,立即破碎了。
他們同時對地上的東西看去——那個石榴花瓶!一瞬間,兩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他們看到的,不是價值五百元的石榴花瓶,而是被砸碎了的愛情!她抬起頭來,痙攣的張著嘴,
想解釋她並非有意砸碎這花瓶。但,他望也不望她一眼,就憤怒的衝出了大門,砰然一聲把門關上,留給她一個充滿恐懼、懊喪,和悲切的夜。
這件事不久就過去了,第二天凌晨,他回到了家裡,發現她正蜷縮在床上痛哭。他們擁抱住,彼此自責,說了許多懊悔的話,流了許多淚,彼此發誓這將是他們之間第一次也是最
後一次的吵架——可是,那個碎了的花瓶一直橫亙在他們中間,他們原有的親密和信心已被破壞了。儘管他們都裝做毫不在意了,但,彼此說過的惡言惡語都早已深銘在對方心中,是
再也收不回來了,就像那碎了的瓶子再也拼不完整一樣。
「以後我們再也不許吵架,」她說。「假如我們一有爭執發生,對方只要說出『石榴花瓶』四個字,大家就必須閉嘴不許再吵了!好嗎?」
「一言為定!」他說。
任何事情,有了第一次,就避免不了第二次。沒多久,為了她收養了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病貓,弄得滿屋子都是跳蚤,他主張把小貓丟掉,她堅持不肯,而引起了第二次的吵架,她
叫著說:「你沒有同情心,你是個冷血動物。」
「你沒頭腦!標準的婦人之仁!」他叫:「弄得滿房子跳蚤,像什麼話?」
「你連容一隻小貓的肚量都沒有!」
「這不是肚量問題,這是衛生問題!」
「我可以想辦法撲滅跳蚤,但決不趕走小貓!」
「我告訴你,你如果堅持養這隻小髒貓,我就離開這棟房子!你在小貓和丈夫中選一樣!」
「你毫無道理!」她憤怒的喊:「你走好了!我要定了小貓!我才不稀奇你,沒有情感、沒有同情心——」
局勢又嚴重起來,緊張中,他突然一驚,好像看到了他們之間的前途!和許多怨偶一樣,由小爭執變成大爭執,由頻發的不愉快而造成最後的破裂,他悚然而驚,頓時喊出:
「石榴花瓶!石榴花瓶!石榴花瓶!」
她猛然住了嘴,張口結舌的望望他。然後,她含著淚,撲進了他的懷裡,顫慄的說:
「我們真傻!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也不吵架了。」
過了一會兒,他看到她把那隻小貓放進一隻籃子裡,含著淚,無限淒然的走向門口。他趕過去,一把接住了那只籃子說:「不,我們把它養下來!」
她望著他,有些詫異,然後她高興的攬住了他,叫著說:
「哦,你真好!」
這隻小貓終於還是被收養了下來,沒多久,跳蚤也被DDT粉所撲滅了。但,每次他看到這隻小貓,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就會爬上他的心頭。
第三次的爭執忘了是怎麼發生的了,但它不但來臨了,而且還鬧得很厲害,他們有三天彼此不說話,直到她輕輕問了一句:「那家古董店能不能再賣給我們一次同樣的石榴花瓶?
」
他赧然的握住了她的手,又一次和解。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一次次的爭執接二連三來了,逐漸的,連「石溜花瓶」四字也不能獲得效果了,因為,在倔強之中,他們誰也不肯輕易開口說出這四個字,好像只要
誰先說這四個字,就代表誰先道歉似的。於是,當爭吵越來越多的時候,「石榴花瓶」反而成了他們絕口不提的四個字。
一年年的過去,他們成了一對最平常的夫妻,爭吵、打架、嘔氣、不說話——她摔東西,和鄰居們打麻將,整日家裡炊煙不舉。他尋芳於酒樓舞廳,徹夜不歸。他們見面的時間越
來越少,見了面,就彼此板著臉惡言相向,他們早已忘了初婚時的夢想,忘了那些甜蜜,更忘了「呢喃集」和數星星的夏夜。他再也找不到她款擺腰肢,用掃帚在地上畫弧度的嬌柔之
態,她也看不到他欣賞和讚許的眼光。一切往日的事跡,早像被風吹散了的煙,一去無痕了。
終於,在一次大爭吵之後,他們同意了暫時分居。
這天,她收拾她的東西,預備到南部去,他坐在沙發裡抽煙,望著她毅然的整理行裝。五年夫婦生活,就這樣結束了,心裡不無感慨。她低著頭,默默的把抽屜裡的衣服放進小皮
箱裡去,空氣沉悶而凝肅。
忽然,「噹啷」一聲輕響,他吃了一驚,看到她從抽屜裡抱出的一包衣服裡落下了一包東西,用一條翠綠的紗巾包紮著。這聲響顯然也使她嚇了一跳,她俯身拾起這包東西,略一
遲疑,就打開了紗巾,裡面卻赫然是那隻石榴花瓶的碎片!他從不知道她保留著這些碎片!這使他在驚異之餘,心佇立即掠過一陣酸楚和迷惘的感覺。往事依依,如在目前,他的眼睛
模糊了。
她也垂著頭,對這堆碎片發怔,好半天,室內一點聲音都沒有,兩人的目光都定定的停在那石榴花瓶的碎片上。好久之後,她顫巍巍的拿起一塊碎片,注視著破口之處,大大的眼
睛裡蒙上了一層淚光。
他伸手碰碰她,她一驚,轉過淚眼迷離的眼睛望著他。他說:「為什麼留著這些碎片?」他的聲音出奇的溫柔。
「那時候——」她輕輕的說:「我以為或者可以補起來。」
他定定的望著她,忽然覺得像頭一次見到她時那樣緊張惶惑。他用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說:
「我以為,現在還可以補好。」
「是嗎?」她懷疑的問。
「一定的。」他說:「讓我們來把它補好,一個好的修補匠可以完成這份工作。然後,我們應該寫下『呢喃集』的第一章,我們可以叫這第一章做『石榴花瓶』。」
她喊了一聲,縱身投進了他的懷裡。恍惚中,他們好像又回到新婚的時候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29:32
【第十三章】
終身大事
「哎,你知道,綺珍今年已經二十二啦,叫名就是二十三了,怎麼能夠不急呀!我從沒有看過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一天到晚埋在書堆子裡;你看隔壁家的瀋小姐,來來往往的男朋
友那麼多!綺珍呢,大學都快畢業了,模樣兒長得也不錯,就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綺珍剛剛走進大門,就聽到母親尖銳的聲音,知道母親又在向父親嘮叨她終身大事的問題,不禁緊緊的皺了一下眉頭。走上榻榻米,看見母親正站在父親的書桌前面,手裡拿著一
塊抹布,一連串的訴說著。父親戴著眼鏡俯著頭在看書,眼睛盯在書本上,顯然對於母親的話有點心不在焉。
根據一向的經驗,綺珍知道在這種情形下,最好趕快溜進自己的屋子裡去,以免母親轉變說話方向。但,母親已經看見她了,立即轉過頭來望著她說:「哦,回來啦!」
「嗯。」綺珍應了一聲,低著頭,手裡緊握著剛從學校圖書館裡借來的一部《大衛‧高柏菲爾》,急急的向自己房間裡走去。
可是,母親卻叫住了她:
「你今天晚上沒有事嗎?」
「今天晚上?」綺珍站住了腳,不解的望著母親:「沒有呀,怎麼,你有事要我辦嗎?」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今天晚上不出去嗎?你知道今天是週末,我聽隔壁瀋小姐說國際學舍有舞會,我以為你也可能要去的。」母親說,眼睛緊緊的注視著她。
「哦,你知道我是從來不參加舞會的。」綺珍垂著眼簾,不安的說,把書本抱在胸前。
「你是怎麼的呀,一天到晚只知道看書,你想當女博士嗎?也到了年齡了,怎麼對自己的事一點也不留意呢!我從沒有看過像你這種年齡的女孩子,會連舞會都沒有參加過!」母
親比畫著說,眉毛挑得高高的。
綺珍漲紅了臉,輕輕的跺了一下腳說:「你不要嚷好不好?這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給人家聽到了還以為——」
「人家聽到了怎麼樣?你長得也不錯,為什麼——」
「我說,」一直沉默著的父親突然開口了:「你算了吧,管她呢,讓她自己安排吧,她年齡也不大,你操什麼心呢?還是隨她——」
「隨她?」母親又叫了起來:「二十三啦,你還說不大,要七老八十的才算大呀!哼!只有你這樣的老書呆子才會養出這樣的小書呆子女兒來!」
母親憤憤的揮著抹布去擦桌子,一面嘴裡還不住的嘮叨著,綺珍抱著書本退到自己的房間裡,拉上了紙門,在床上坐了下來,禁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床對面牆上的一張鏡子裡,
反映出她清秀的臉龐來。她抬起頭,在鏡子中打量著自己;修長的眉毛,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和小小的嘴。正像母親說的,她長得不錯,只是略嫌清瘦了一些。她用手從面頰
上撫摩到下巴,深思的注視著鏡子。
她不瞭解,為什麼母親總要急於給她找男朋友?其實,在學校裡並不是沒有人追求她,但她總覺得和他們很隔膜,好像永遠不能談在一起似的。而且,她也從沒有考慮過婚姻問題
,如今,她大學快畢業了,母親卻一天比一天嚕囌了起來,她不懂,為什麼天下的母親都要為女兒操上這份心?
一星期後的一天,她才從學校裡回來,就看到母親坐在客廳裡,聚精會神的翻著一本衣服樣本,看到了她,立即帶著一種無法掩飾的興奮喊了起來:
「綺珍,你猜今天誰來過了?——趙伯母!你還記得趙伯母嗎?就是你爸爸的朋友趙一平的太太。」
「哦,她來有什麼事嗎?」綺珍不大發生興趣的問。
「沒什麼事,她來看看我。綺珍,你知道她有一個兒子在美國留學的嗎?今年春天她這個兒子回來了,名字叫趙振南,你知道不知道?」
綺珍搖搖頭,竭力按捺住心裡的不耐煩。
「哦,今天趙伯母看到了你房裡那張放大的照片,喜歡得什麼似的,說你越來越好看了,又聽說你大學快畢業了,更高興得要命,說好說歹的一定要見見你,後來才約定下星期六
晚上她請我們吃晚飯。你說,這不是很好嗎?」
綺珍不安的望著母親那張堆滿了笑容的臉孔,心裡已經瞭解到是怎麼回事,不禁大大的反感起來。她生平最怕應酬,何況這次趙伯母請客的內容似乎不大簡單,如果他們想給她硬
拖活拉的湊合上一個男朋友,這該是多麼彆扭的事!其實,她也不過二十二、三歲,何至於一定嫁不出去了,為什麼要他們瞎操心呢?綺珍感到非常的不愉快,皺著眉不說話。
母親又自管自說了下去。「我剛才看了一下你的衣櫃,裡面全是一些白的藍的衣服,就沒有一件顏色鮮一點的,這些衣服怎麼能夠穿到人家家裡去呢?我想你還是做件新的吧,我
箱子裡還有一件大紅的尼龍紗,就給你吧!來,我們來選一件衣服樣子!」
「哦,媽,」綺珍不耐煩的說:「何必那麼費事?我根本就不想去。」
「不想去?不去怎麼行?人家好意請你吃飯,你怎麼能不去呢?哦,你看這件衣服樣子怎麼樣?用大紅的尼龍紗做出來一定很漂亮!」
綺珍對那件衣服樣子看了一眼,那是件大領口窄腰身的裙子,畫報上的模特兒有一個曲線玲瓏的身材,衣服裹在身上顯得非常性感,綺珍惡心的回過頭去說:
「算了吧,我怎麼能穿這樣的衣服!」
「我看就是這一件最好,這樣吧,今天晚上我就陪你到裁縫店去做,就決定做這個樣子好了。」母親斬釘斷鐵的說,臉上流露出一股得意非凡的樣子來。
「哦,媽。」綺珍無可奈何的坐倒在沙發椅子裡,她無法想像自己那纖瘦的身子穿上那件奇形怪狀的衣服會是一副什麼樣子。
但是,母親似乎並不再需要綺珍的意見,她輕快的收起了衣服樣本,就走到臥房裡去翻尋那塊大紅的尼龍衣料去了。
約會那一天很快的來臨了,雖然趙家請的是晚飯,但,剛吃過中飯,綺珍的母親就忙碌了起來,她親自幫綺珍熨衣服,從襯裙到外面的紅裙子,都熨得平平的,連一個褶都找不出
來。
綺珍在旁邊看著母親忙這忙那,抵不住的說:
「媽,你這是何必呢!」
於是,母親長長的嘆一口氣說:
「唉!你們這些做兒女的怎麼能瞭解母親的心哪!」
下午四點不到,母親就逼著綺珍換上了新衣服。那件尼龍紗是半透明的,顏色紅得像一團火,上面還綴了許多銀線,隨便一動就是亮光閃閃的。綺珍愁眉苦臉的穿上了它;大大的
領口,開得很低,露出綺珍瘦瘦的肩膀,腰和臀部裹得緊緊的,使綺珍本來不太豐滿的身材更顯得瘦削。綺珍覺得行動都不方便,手和腳都不知道該放在那裡。
她彆扭的望望母親說:「媽,你不認為這件衣服並不適合我穿嗎?」
「怎麼不適合?年紀輕輕的不穿紅顏色,難道要老了再來穿紅的嗎?」
綺珍無奈的嘆了口氣,她簡直不敢看鏡子裡的自己,母親卻又忙碌的在她臉上撲起粉和胭脂來,綺珍迴避的轉過頭去,嘴裡不住的喊:「求求你,媽,我不要這些!」
但是,母親卻不由分說的幫她打扮著,不但給她擦了粉和胭脂,而且還畫了眉毛,塗了口紅,又強迫的在她的指甲上塗了猩紅的蔻丹,脖子上還繫上一條亮晶晶的項鍊。一面給她
打扮,母親一面不停的在她耳邊說:
「趙振南不但是留學生,長得也挺漂亮的,你別失去這個機會,假如他請你出去玩,你可別傻裡傻氣的拒絕他呀!再找這個機會可不容易了!」
綺珍緊皺著眉頭一句話也不講,鏡子裡反映出她那張搽得紅紅白白的臉兒來,活像京戲中的丑旦。
到了趙家門口,綺珍的母親又再度的幫綺珍整理了一下腦後的髮髻,然後對綺珍左看看右看看的打量了一番,才滿意的按了門鈴。一個十八、九歲的下女來開了門,對綺珍從頭到
腳的看了一遍,帶著她們走進了客廳。
綺珍看到許多男男女女的客人,坐滿了一間屋子,在嘰嘰喳喳的談笑著。綺珍母女一跨進來,大家都不約而同的停止了談話,七、八對眼光都像探照燈似的對綺珍射了過來。綺珍
下意識的握緊手裡的小提包,不安的看著室內陳設的東西。
一個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四、五十歲的女人突然從人堆裡跑了出來,一把拉住了綺珍的手,就笑著對綺珍上上下下的看了看,一面用做作的尖銳的聲調笑著說:「喲,這就是綺珍嗎
?你看,大起來我都不認得了。記得以前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才十五、六歲呢,現在就出落得那麼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變。」
綺珍慌忙叫了聲趙伯母,就閉著嘴不再說話。趙伯母和母親打過了招呼,就拉著綺珍到每個客人面前去介紹了一番,然後又拉著她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親親熱熱的問她什麼時
候放假,畢業之後打算做些什麼。然後又直著喉嚨喊:
「振南!振南!這孩子跑到那兒去了?」
綺珍看到個高高個兒的青年慢吞吞的走了進來,同時,門背後閃出一兩個下女的臉孔,對自己看了一眼,神秘地笑著縮回頭去,嘰嘰咕咕的不知道在議論些什麼。
趙伯母又大聲的嚷了起來:「振南,振南,快過來見宋小姐!」
綺珍望著走過來的振南,他穿著一件米色的西裝,熨得筆挺的,領子上打著一條紅領帶,看起來非常的刺目。他鼻子非常的挺直,好像裡面有根小棍子橕在那兒似的,眼睛很亮,
但卻總帶著對什麼都不大在乎的神情。他不經心的打量著綺珍,一面略微彎了彎腰,用生硬而不自然的語調說了一句:「宋小姐,您好。」
綺珍慌忙也彎了彎腰,有點失措的不知道該怎麼處置這個場面,趙伯母又在直著喉嚨喊:
「振南,還不去給宋小姐倒茶來!」
其實下女早就倒過茶了,綺珍急忙說有茶,振南也站在那兒沒有動,微微的昂著頭,眼光漫無目的的望著窗外。綺珍覺得非常的不安,頭上的髮髻使她感到頭重重的,雖然是剛到
,已經覺得疲乏而厭倦了。
忽然又聽到趙伯母在對振南說:「振南,你來陪宋小姐談談,我要到廚房去看一下。」
綺珍清楚的看到趙伯母在對振南遞眼色,然後振南在自己的身邊坐了下來,綺珍不由自主的坐正了身子,下意識的玩弄著灑著香水的小手絹。
振南咳了一聲,然後用過分客氣的語調問:「宋小姐抽煙?」
「不!我不抽。」綺珍說,於是空氣中沉寂了一會兒。
綺珍暗暗的看過去,只看到振南不住用手摸著褲腳管上的褶痕,眼睛在房間內東看看西看看,臉上充分的帶著一股不耐煩的神情。
半天之後,才又沒話找話講的問了一句:
「宋小姐在那兒讀書?」
「臺大,中文系。」綺珍輕輕的回答。
「哦,我以前也是臺大畢業的。」
「是嗎?」綺珍漫應了一句,才覺得這句話說得非常不妥當,什麼叫「是嗎」,難道還不相信人家是臺大畢業的?這樣一想,就再也沒有話說了。
振南也默默的坐在一邊,一直在無意義的撫摩著褲腳管。綺珍覺得振南顯然是被迫的在這兒應付自己,而且非常勉強,就更感到彆扭而不安起來。於是兩人坐在那兒,誰也沒有話
說,兩人都把眼光朝向別的地方,直到下女來通知吃飯,才算給他們解了圍。
這一頓晚餐是綺珍有生以來吃得最不舒服的一餐,她的位子和振南的排在一起,振南只顧悶了頭吃飯,而她也一直不開腔。客人們以母親為首,談話的中心都有意無意的集中在她
和振南的身上。最使她難堪的,是趙伯母一直在對振南使眼色,而振南卻一個勁的皺眉頭。
綺珍覺得自己雖然沒有什麼好處,但也不至於讓他討厭到這個地步,心裡就暗暗的有了幾分氣。而且,振南那種好像別人該了他債似的樣子,和那種目中無人的傲慢的神情,也實
在讓人看不順眼,心想憑你這副樣子,又有什麼資格對自己皺眉頭呢?
一直到深夜,綺珍和母親方才從趙家告辭出來,綺珍早已呵欠連天,頭痛欲裂,但母親的精神卻一直很好。一到了家,就急急的向父親報告這次的成績,得意得好像她征服了全世
界似的,一口咬定振南已經對綺珍「一見鍾情」了!
她尖銳的聲音一直打破了深夜的寂靜,綺珍相信五里以外都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她一再重複的說:
「我和綺珍一到呀,趙家的客人眼睛全直了,振南那孩子更死盯著綺珍看,後來還和綺珍坐在一張沙發上面,低低的談了三個多小時;看樣子呀,他是完全被綺珍給迷住了。我告
訴你,我包他不出三天,就會來請綺珍去玩。哎,這可了了我一件大心事了!」然後又搖搖頭嘆口氣說:「唉!兒女的終身大事也真讓人傷腦筋——」
「哦,媽,」綺珍緊鎖著眉頭說:「求求你,求求你別說了吧!」
父親點著頭,不禁對綺珍投去一個同情的眼光。
一個多月過去了,振南並沒有像母親預料的那樣不到三天就過來,相反的,他卻一直沒有出現,這期間,綺珍倒覺得寧靜了不少,但母親卻經常的問:
「他到底為什麼不來呢?」
「告訴您,我們彼此都沒有好感。」綺珍說。
於是,母親立刻瞅著她,好久好久,像在責備著她。
這天,母親出去了,綺珍在家裡幫著父親大掃除,她把裙子挽得高高的,用一塊綢巾包著頭,在客廳裡掃著灰塵。房間裡堆得亂七八糟,桌子上堆滿了從牆上拆下來的鏡框,書架
上的書也搬了下來,放在沙發和椅子上,地下到處都放著水桶和抹布。綺珍掃完了牆壁,又把凳子架在椅子上,自己爬了上去掃天花板,正掃了一半,綺珍聽到大門響了一聲,她以為
是母親回來了,並沒有留意。
接著,卻聽到有個聲音在問:「有人在家嗎?」
綺珍俯身看下去,看到一個人影猶疑的站在房門口,她仔細一看,出乎意料的竟是振南,他遲疑的站在那兒,仰著頭望著站得高高的綺珍,滿臉尷尬的神情,似乎不知道是該進來
好還是出去好;發現綺珍在注視著他,他就訥訥的說:
「大門沒有鎖,我敲了門,你們沒聽見,我就進來了!」
「啊!」綺珍有點驚慌的「啊」了一聲,匆忙的想跳下來,偏偏椅子高,她又拿著一把長掃帚,怎麼都下不來,振南急忙跑上前去喊:「不要忙,讓我來幫你!」
他扶住了椅子,伸出一隻手給綺珍,綺珍不假思索的按住他的手跳了下來,他再騰出了另外一隻手去扶住了她。綺珍下了地,發現自己的手還按在振南的手上,不禁緋紅了臉,馬
上縮回手,放下了挽得高高的裙子,一面抽掉了包住頭髮的綢巾,隨便的攏了一下長長的頭髮,一面招呼著振南坐;這才發現全房間居然沒有一個可以坐的地方,她紅著臉微微的笑了
一下說:「真糟,我們正在大掃除。」
振南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她,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她似的,綺珍忙亂的從椅子上騰出一塊地方來給他坐,又倒了一杯茶給他,有點靦腆的說:
「喝茶吧!」
振南接過了茶來,對她笑了笑,笑得很真摯,也很誠懇。綺珍看著他那挺直的鼻子和發亮的眼睛,心想他倒是真的很漂亮,為什麼那天晚上自己並不覺得呢?振南握著茶杯,仍然
望著綺珍的臉,半天沒有開口,綺珍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也怔怔的望著振南;隔了好久,振南彷佛才發現自己的注視未免令人難堪,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
「我母親叫我來送個信,請你們明晚到我們家去玩。」
「啊,好的,不過我恐怕不能去,後天要考試。」綺珍說,歉然的笑了笑。
「哦,你不能去嗎?」振南說著,語調裡帶著幾分失望的味道。
不知道為了什麼,綺珍覺得他今天和那天晚上有點不同,臉上的表情始終很真摯,眼睛裡也沒有了那種不耐煩的神情,談話也很謙虛自然,不禁對他生出幾分好感來,於是又笑了
笑,不自覺地溫柔地對他說:
「不過,我看情形吧,假如功課不太忙,我就來。」
「假如你能來的話,我來接你。」振南立即說。
「那倒不必,我不會迷路的。」綺珍笑了,舉手拂開額上垂下來的幾根短髮,用髮夾把頭髮都夾到耳後去,振南微笑的看著她弄,一面順手在身邊抽了一本書,正好是綺珍還沒有
還圖書館的《大衛‧高柏菲爾》。
「你在看這本書嗎?」振南問。
「嗯,好像翻譯得不太好,許多地方不大對頭。」
「你可以看原文本。」
「我的英文不行,你教我?」綺珍問,後來才覺得這句話問得天真,就又不好意思的紅了臉。
「我不見得能教你,但我們可以一起研究。」振南誠懇的說,一面深深的注視著綺珍。
他們在客廳裡談了很久,直到母親回來的時候,母親一看見了振南,立即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把手中買的大包小包的東西往椅子上一丟,就跑了過來,好像恨不得給振南一個擁
抱似的,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
「啊呀,原來是您啊,我早就知道您要來的,您怎麼到現在才來呀?哎,綺珍,你看你怎麼穿這樣一件破衣服,頭也沒梳好,臉上也不抹點胭脂,這樣子怎麼見客人呀!」
「哦,媽媽,你這是怎麼——」綺珍難堪的說,但,一轉頭,她發現振南以一種瞭解而同情的眼光看著她,不禁住了口,無可奈何的苦笑了一下,振南也回報的對她笑了笑。忽然
,她覺得振南變得非常的可愛了。
第二天晚上,當綺珍再度出現在趙家的客廳裡時,她覺得那房間顯得十分舒適;振南微笑的迎接著她,趙伯母依然親熱的拉著她問寒問暖,而且不斷的給振南使眼色,下女們照樣
的探頭探腦——但,這一切都使她感到說不出來的親切和愉快了。當然,最得意的還是綺珍和振南的母親,當夜風輕拂,年輕的一對依窗細語時,兩位母親已在熱烈的計劃婚禮和嬰兒
服裝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29:58
【第十四章】
深山裡
一
我們在山上迷了路。所謂我們,是兩男兩女,男的是紹聖和宗淇,女的是浣雲和我。說起這次迷路,無論如何,都應該浣雲和紹聖負責。
本來,我們一大群二十幾個同學都走在一起的,海拔一千七百多公尺也沒什麼了不起,太陽很好,天氣涼爽如秋,大家一路走走唱唱都很開心。路,早有前人走出來了,我們不過
是踏著前人的足跡向前邁進。和上山前想像的要吊著繩子爬過岩石,拿著刀子砍樹枝葛藤開路,在荒煙蔓草裡摸索途徑的情況大不相同。
發起這次旅行的小朱,穿著特製的爬山鞋,一路上嘻嘻哈哈的拿我們這幾個女同學取笑。事實上,山路一點兒也不難走,我們一共有六個女同學,沒一個落在男同學的後面。浣雲
還時時刻刻衝得老遠的站著,等那些男同學。或者,乾脆在樹底下一躺,把草帽拉下來蓋在臉上,等別人走近了,她才推開草帽,故意打個哈欠,揉揉眼睛說:「怎麼?你們才到呀?
我已經睡了一大覺了。」
就因為浣雲太淘氣,我們才會和大隊走散,而迷失在深山的叢林裡。事情是這樣,早上,大家從林場出發後(這已經是我們在山上的第二天,本來,山上有林場登山的蹦蹦車和纜
車,但,我們存心爬山,所以並不乘山上的交通工具,而徒步上山。晚上,就在林場的招呼站投宿。)我們走到中午,吃了野餐,繼續前進。
由於小朱問了一句:
「小姐們吃得消嗎?」
浣雲不大服氣,昂著頭,她大大的發起議論來,批評這條山路簡直太好走了,又「不過癮」,又「不夠味兒」,那兒像爬山?和走柏油馬路也差不了太遠!她一個勁兒的窮發牢騷
,信口開河的濫肆批評,圖一時口舌之快,結果害我們吃了大苦頭!
當時,我們正走出一座小樹林,眼前的路寬闊而整齊,是林場修的木柴運輸道。在這條路的旁邊,有一條窄窄的、陡陡的,坎坷不平的羊腸小徑,深幽幽的通進一個樹林裡。也是
小朱討厭,不該指著那小徑說:
「這是條上山的捷徑,不過難走極了,許多地方路是斷的,又陡又危險。我爬過五次這座山,有一次就走了這條路。浣雲,你有種哦,彆嘴巴上叫得凶,你要是敢從這條路上去,
就算你偉大!」小朱和紹聖都參加過什麼登山協會的,對這座山都早爬熟了。
浣雲被小朱一激,頓時跺跺腳,毫不考慮的說:
「誰不敢?不敢的人是孫子!我就走這條路上去,到林場招呼站等你們!」
「別開玩笑!」小朱看出事態嚴重,他是領隊,出了差錯他得負責,立即換了口氣,警告的說:「那條路不是你們小姐可以走的,摔死了沒人收屍。」
小朱是個最不會措辭的人,一句話說得浣雲火冒十八丈,大跳大叫的說:「我就走這條路給你看!我今天走這條路走定了!包管不要你收屍!」說著,她轉頭看看我,命令似的說
:「潤秋,你和我一起去,讓他們這群自命不凡的窩囊廢看看我們的本領!」
我望望那條路,可沒這份勇氣跟著浣雲冒險。但,浣雲的牛脾氣一發就不可收拾,她憤憤的望著我說:
「怎麼,你不去?好!你不去我就一個人去!別以為我一個人就不敢走!」為了表示她的決心起見,她把大草帽的帽沿狠狠的向下拉了一下,把水壺的帶子往肩膀上一甩,大踏步
的就跨上那條小路。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跟了過去,紹聖就挺身而出了。他嘻嘻哈哈的往浣雲身邊一站,滿不在乎似的說:
「看情形,還是讓我陪你走這一趟吧,我是識途老馬,跟了我沒錯!」
「誰要你陪?」浣雲的下巴朝天挺了挺,輕輕的又加了一句:「陰魂不散!」
宗淇繞到我身後來,碰了碰我,對我使了一個眼色,我知道他是不放心紹聖和浣雲。他們之間的微妙和矛盾只有我和宗淇瞭解得最清楚,如果真讓他們兩個一路走的話,誰都無法
預料會發生些什麼事,兩個人都是火爆脾氣,又都孩子氣十足,假如在路上動起武來,打破了頭都不算稀奇。
宗淇望著我,低低的問:「怎樣?和他們一路走吧?」
我雖然不願和大隊走散,但,為了浣雲,也由於宗淇,他顯然很希望我能走那條小路,或者,他也有什麼話要和我談。於是,我點點頭,向紹聖說:
「你真認得路?」
「反正不會把你們帶到印度去!」紹聖笑嘻嘻說:「走吧!條條大路通羅馬!別那麼多顧忌!這座山,我閉著眼睛都摸得到那兒是那兒!你擔什麼心呢?」
真的,他們登山協會的人根本就不認為這座山有什麼了不起,海拔兩千二百多公尺,他們看來就像個小土坡一樣。我是太信任紹聖的「經驗」了。就這樣,我們四個人離了群,走
進了那原始的莽林和深山裡。
一開始,我們穿過一座小森林,從林木的種類上看,這兒還沒有進入針葉林帶,樹木多屬於闊葉樹。小路陡而峻峭,全是石塊和大樹凸出的樹根,走來非常艱苦。比起林場修的路
,真有天壤之別。但,樹林內暗沈沈的,古木參天,而蟬聲起伏,除了風聲蟬聲,和偶爾響起的一兩聲鳥鳴外,林內就充滿了一種原始的,自然的寂靜,有股震懾人心的大力量,使人
覺得自身出奇的渺小。
浣雲在一塊大岩石上站住,雙手叉腰,上下左右的看了看,高興的叫著說:
「對呀!這才叫爬山嘛!真過癮!」
林內的地上,積滿了成年纍月沒有人清掃的落葉,在那兒自顧自的墜落和萎化。岩石上遍佈青苔,證明瞭長久沒有行人經過。
宗淇在我耳邊低聲說:「這種滋味也很特別,好像和人的世界已經隔離了很遠很遠了。」
真的,耳邊聽到的是風聲樹聲,眼前看到的是綠葉青藤,我已經把城市忘得乾乾淨淨了。浣雲拾了一根樹枝,用來作拐杖,一面爬著山,還一面拿樹枝擊打著身邊的樹葉,或者往
草叢裡亂捅一陣。
紹聖說:
「你這是幹嘛?」
「趕蛇!」
「去你的!」紹聖說:「這山上根本沒蛇,到了一千五百公尺以上,蛇都不來了,因為天氣太冷。而且,林場修小鐵道啦,伐木啦,早就把蛇祖宗、蛇姑奶奶都趕下山去了!」
「見你的鬼!」浣雲不服氣的喊:「你以為你懂得多是吧?山上沒有蛇,什麼地方有蛇?別在這兒混充內行,假如你給蛇咬了一口,我才開心呢!」
「你開心?」紹聖誇張的聳聳肩:「如果我給蛇咬死了,你嫁給誰去?」
浣雲回過頭來,迅速的用手中的木棍,橫著掃向紹聖的腿,紹聖沒有防備,被打了個正著,痛得大叫了一聲。立即,他跳了過去,抓住浣雲手裡的木棍,像武俠小說裡描寫的一般
,往懷裡一拉一帶。浣雲站不穩,差點撲倒在地下,幸好一株大樹攔住她。她扶著樹,站穩了,頓時大罵起來:
「混蛋!死不要臉!陰魂不散!我告訴你,你少招惹我!你這個三寸丁,小侏儒!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是副什麼德行!」
浣雲罵起人來,向來是一大串連一大串的,一點也不留餘地,而且專揀別人最忌諱的來罵。刻薄起來比誰都刻薄,不過罵過了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脾氣發一陣就過去了。但,這幾
句話卻把紹聖說得臉色發白。其實,紹聖並不醜,寬寬的額角,濃眉大眼,也頗有男兒氣概。只可惜個子矮小了一點,和細高條的浣雲站在一塊兒,還矮上一截。個子矮是他的心病,
也是他最傷心的一點,別人罵他什麼他都不在乎,只要說他是小矮子,他就馬上翻臉。浣雲的一句「三寸丁」,又一句「小侏儒」,把他所有的火氣都勾起來了。
他衝到浣雲面前,眼睛一翻,氣呼呼的說:「你別神氣,李浣雲!你以為我在追求你是不是?你才該拿鏡子照照呢,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以為你個子高,呸!瘦竹竿一條!屎磕螂
戴花,臭美!天下沒女人了,我也不會追求你!李浣雲,勸你少自作多情吧!」
「混蛋!」浣雲舉起木棍來,就要打過去,紹聖也掄起手腕,準備招架。
宗淇搶先一步,一把拉過紹聖來,嚷著說:
「這算幹什麼?紹聖?又不是三歲孩子,還打架!別丟人了!」
我也走上前去,挽住氣憤不已的浣雲,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說:「你老毛病又發了,何苦!幸好不是和那些同學們在一起,否則又要讓他們來開玩笑了!來!趕快走吧,頂好趕在
小朱他們前面到達,免得給他們笑!」
浣雲跺跺腳,嘴裡還在「混蛋、不要臉、陰魂不散——」的亂罵一通。一面跟著我往山上走。後面,宗淇也在勸著紹聖,紹聖像個漏了氣的風箱,一個勁的從鼻子裡大聲的呼著氣
,就這樣,我們穿出了森林,眼前陡然一亮,耀目的太陽光明朗的照射在岩石和青草上,疏落的樹木一棵棵伸長了枝椏,點綴在蒼綠的山崖上。
「噢!」浣雲高興的喊:「真美!真美!」
她把幾分鐘前的爭執和不快已經完全拋到腦後去了。揮著木棍,她向前面連跑帶跳的衝去,我也緊跟在後面。繞過一塊大岩石,眼前是一片較平坦的山坡,長滿了綠油油的草。我
們從草叢中走過去,紹聖的氣也逐漸平了。摘了一片樹葉,他利用樹葉來發聲,嘬著嘴唇,做出各種不同的聲音:鳥叫、雞啼,甚至小喇叭的慕情主題曲都出來了,竟然惟妙惟肖。
浣雲好奇的望著他說:「你是怎麼弄的?」
「想學?」紹聖翻翻眼睛:「先繳學費,我教你作一個貓兒叫春!」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浣雲罵著,卻敵不過自己的好奇心,仍然走過去研究那片樹葉。
宗淇輕輕的拉了我一把,我放慢步子,和宗淇落在後面,讓浣雲和紹聖在前面兩碼遠走著。宗淇望著我,笑笑,嘆了口氣。說:
「看他們兩個,使我想起中國一句俗話。」
「什麼話?」我問。
「不是冤家不聚頭!」他說,握住了我的手,深深的注視著我,輕聲說:「潤秋,我們也是!」
我心中一陣激蕩,把眼睛望向山谷,和那一片濃郁的綠,我一聲不響的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又嘆了口氣,說:
「潤秋,你還是沒有諒解我。」
「算了,」我說:「別談那些,我們只管爬山吧,說起來好沒意思。」
「你總是這樣,」他蹙蹙眉,「避而不談,讓誤會永遠存在那兒算什麼道理?我告訴你幾百遍了,那是我的表妹!——」
「從香港到臺灣來,香港保送她來進臺大,她不願住宿舍,要住在你們家裡。」我打斷他的話頭,接著他說下去。
「不錯,她剛來,對什麼都好奇,我陪她逛逛街,看看電影,這是——」
「義不容辭的!」我代他說。
「唔,潤秋,」他哼了一聲:「你想,我有什麼辦法?媽派給我的好差事,我又不能不去——」
「好了!好了!」我不耐的說:「別談了好不好?你是迫不得已,是不是?我不想談這件事,一點都不想談,你陪你表妹去玩,關我什麼事呢?你根本犯不著向我解釋,我對這件
事毫無興趣!我告訴你,真的毫無興趣!」
「你別這樣說行不行?」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你的脾氣我還會不瞭解?你這樣跟我生氣真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你想,那是我表妹,僅僅是個表妹——」
「而且是從小有婚約的!」我冷冷的說。
他像受了針刺般直跳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緊緊的盯著我說:「你聽誰說的?」
「那麼緊張幹什麼?」我掙開他,淡淡的說:「你和你表妹的事現在還有誰不知道,她在香港的中學裡就是校花,對不對?你倒真是艷福不淺!」
「潤秋!你存心嘔我!」他漲紅了臉:「別人不瞭解,你總該瞭解——」
「算了算了!」我叫:「我不想談,沒意思!」
擺脫了他,我向前面跑去,追上了紹聖和浣雲。浣雲正拿著一片葉子,放在嘴邊猛吹,吹來吹去只像皮球洩氣,而紹聖在一邊笑彎了腰,浣雲跺著腳,憤憤的喊:
「你笑什麼嘛?不教人家,只是笑!」
「笑你呀!」紹聖說,仍然笑。「像你這樣學,就學到下個世紀,也學不會!」
耳邊有著潺潺水聲,一條小小的瀑布正從山崖上掛下來,我們走得又熱又累,看到了瀑布,都忍不住歡呼。浣雲頭一個衝過去,用手掬了水,撲在臉上,我也效從。水,沁涼清爽
,使人身心一振。紹聖和宗淇乾脆伏在溪邊,用嘴湊著水,咕嘟咕嘟的大喝特喝,我找出了毛巾,痛痛快快的洗了手臉,然後,坐在溪邊的石頭上休息,涼風拂面而來,山谷中雲靄騰
騰,樹梢上綴滿了雲霧。
一忽兒,天陰了,雲移過來,把人全籠進了雲裡。再一忽兒,雲又輕飄飄的移走了,太陽仍然燦爛的照著。我抬頭看了看天,太陽已經偏西了,我下意識的問:「現在幾點了?」
「下午四點十分。」紹聖說。
「唔,我們已經離開隊伍三個多小時了,」我說:「小朱完全是聳人聽聞,他說這條路多危險,又多難走的,我看也沒有什麼嘛!坡度也不陡,都是草地。」
「老實說,」浣雲說:「我覺得我們一直在荒草和樹叢裡走來走去,根本就沒『路』嘛!」
「喂,紹聖,還有多久可以到林場伐木站?」宗淇問。
紹聖跳起來,四面張望,我們的話提醒了他。皺著眉,他發了半天呆,然後慢吞吞的說:
「我想,我們一定走錯了路。」
「什麼?」宗淇叫:「走錯了路?」
「真的,我們走錯了,」紹聖思索的說:「我們該上去的,但是我們打橫裡走了。對了,完全錯了,從樹林裡出來就走錯了!」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走了兩個多小時的錯路?」我問。「你這個嚮導是怎麼當的?」
「都是浣雲跟我吵架吵的!」紹聖說:「全怪浣雲!」
「你還怪我?」浣雲把頭伸過去,一副吵架的姿態:「我沒怪你算好的!你這個混充內行的糊塗蛋!」
「算了,別再吵了,」宗淇說:「現在趕快找一條對的路走吧,我們現在該怎麼走呢?」
「從這邊這個斜坡上去。」紹聖指著說:「我們不過多繞了一段路。」
「你有把握?」我懷疑的問。
「跟了我沒有錯!」紹聖領先走了過去:「反正,條條大路通羅馬!」
條條大路通羅馬!我們跟著紹聖七轉八轉,上坡下坡,走得渾身大汗,疲倦萬分。一個半小時之後,暮色已經四合,樹木蒼茫,晚風蕭瑟。
紹聖正式宣佈:「我們迷路了!我什麼方向都不知道了!」
「你不是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嗎?」浣雲氣呼呼的問。
「是的,條條大路通羅馬,」紹聖有氣無力的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慢吞吞的說:「可是,眼前別說大路,連小路都沒有,當然通不到羅馬啦!」
「你說跟了你走沒錯,怎麼走成這樣的呢?」我也一肚子氣,而且急。
「唉!」紹聖嘆口氣,兩手一攤。「我是『瞎摸』,誰叫你們『盲從』呢!」
「混蛋!死不要臉!活見了你的大頭鬼!」浣雲破口大罵。
但是,又何濟於事呢?反正,我們已經迷了路。而暮色,正在那幢幢的樹影中逐漸加濃。
二
天空還有一抹餘霞,橙紅中揉合了絳紫。大塊大塊的雲朵,摻雜了幾百種不同的顏色;蒼灰、粉紅、靛青、藍紫、墨綠——使人詫異大自然的彩筆,能變幻出多少種神奇的彩色!
只一會兒,各種顏色都暗淡了。濃濃的、灰黑的雲層移了過來,把那些發亮的五顏六色一股腦兒掩蓋住。暮色驟然來臨了,連那點綴在山崖上的大樹的枝椏上,都墜著沈沈的暮色。山
凹裡更盛滿了暮靄,蒼蒼茫茫,混混沌沌,把山、樹、岩石——都弄模糊了。
我們拖著疲倦的腳步,一腳高一腳低的在山中走著。事實上,我們已經沒有目標,只希望能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能夠想辦法找點東西吃,也找個地方睡。可是,山,黑黝黝
暗沈沈的,深不可測。誰也沒把握這山裡能找到人家,除非能摸到林場的伐木站。而根據我們行走的坡度來看,我們已經越走越不對頭了,看樣子,我們並沒有向山的高處走,反而深
入了山的腹部。這樣走下去,百分之八十,我們今晚將露宿在這荒郊野地的深山之中了。
我已經疲倦到極點,疲倦得沒有力氣說話。浣雲起先還一直對紹聖咒罵不停,現在也悶不開腔了,看情形也筋疲力竭。宗淇走在我身邊,不時伸手來攙扶我一把,因為我已走得東
倒西歪。
這樣橕持了一段路,我終於靠在一棵大樹上,嘆了口氣說:「唉!我實在走不動了!」
「休息一下吧!」宗淇說,在樹底下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早知如此,」紹聖說:「我們該帶帳篷,在這深山裡露營一夜,也滿有味道!」
「還有味道呢!」浣雲的火氣又上來了:「都是碰到你這個糊塗嚮導,才倒了這麼大的楣!」
「別說我哦,」紹聖頂了回去:「假若不是你這個鬼丫頭要走這條路,我們何至於弄得這麼慘,我才碰到你倒了楣呢!」
「你說你是識途老馬,我看你簡直是個糊塗老馬!」浣雲嘰咕著。
「你也未見得精明!」紹聖跟一句。
「好了,」宗淇說:「你們兩個也真有勁吵架,還不省點精神,不知道還要走多遠才能碰到人家呢!」
「碰到人家!」我嘆息的說:「我看根本就不可能碰到人家,你想,誰會跑到這深山裡來居住呢?何況,林場的人也說過,這山上是沒有山胞的!」
「那麼,我們真要在這野地裡過夜呀?」浣雲叫:「又沒毯子,又沒帳篷,非凍死不可!」
「天為我廬兮,地為我毯兮!清風明月兮,伴我度此夕——」紹聖仍然保持他嘻皮笑臉的態度,仰頭望著天,順口胡謅的念著打油詩。
「你還很得意,是不是?」浣雲沒好氣的問,瞪著眼睛。
「怎麼不得意!」紹聖說,慢條斯理的接下去念:「況有美人兮,在我之旁。貌如桃李兮,冷若冰霜——」
「啪!」的一聲,顯然浣雲手裡的棍子又打中了紹聖的腿,紹聖誇張的大叫了一聲,引起了山谷的迴響。
宗淇站起身來,嚷著說:「我們還是繼續走走看吧,再坐下去你們又要打起來了。看!天都黑了。」
天是真的黑了,幾點冷幽幽的星光已經穿出了雲層,倨傲的掛在遼闊的雲空。一彎下弦月,像一條小船,彎彎的泊在天邊。深山中並不像想像中那麼黑暗,林木、岩石,都清晰的
暴露在月光裡。只有遠處的山巒,一幢幢的聳立著,是些龐大而猙獰的黑影,帶給人一份壓迫性的恐怖感。
我們又繼續向前進行,紹聖和浣雲走在前面,我和宗淇走在後面。草叢裡,飛來了無數的螢火蟲,閃閃爍爍,忽高忽低的穿梭不停。宗淇握著我的手,我擔懮著今夜如何度過,對
於我,這真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在這原始的山林裡,迷途於月光之下!
「別那麼懮愁,」宗淇輕聲的說:「真找不著人家,也沒什麼了不起,這種露宿的經驗,花錢都買不著的。灑脫一些,潤秋。你不覺得這月光下的山林美得出奇嗎?」
月光下的山林確實美得出奇,每一片樹葉都染上了魔幻的色彩。光禿禿的岩石呈現出各種不同的姿態,嵯峨的迎向月光。深可沒膝的草上綴著露珠,被螢火燃亮了,反射著瑩潔的
綠。整個的山谷伸展著,極目望去,深邃遼闊,暗影林然而立,看起來是無邊無際的。
「和整個的宇宙系統比起來,人是多麼的渺小!」宗淇抬頭向天,望著那點點繁星說。
「看那些星星,幾千千,幾萬萬,在宇宙中,每一個星球只像一粒沙子,但這些星球可能都比地球還大,我們人類生存在這萬萬千千星球中的一個上,還彼此傾軋、戰爭、屠殺,
想想看,這樣渺小的生命,像一群爭食的螞蟻,而每一個生命,還有屬於自己的苦惱和哀愁,這不是很滑稽嗎?」
真的,把宇宙系統和渺小的「人」相提並論,「人」真是微不足道的!我默默的仰視著雲空,一時之間,想得很多很深很遠。宇宙、星球、人類,我忘了我們正置身在空曠的深山
裡,忘了我們已迷失了方向,可能要露宿一夜。忘了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塊石頭絆了我一下,我才驚覺過來,宗淇扶住我,問:「想什麼?」
「人類。」我說:「人是最小的,但人也是最大的。」
「怎麼說?」
「一切宇宙啦、星球啦、觀念啦,都是人眼睛裡看出去的,是嗎?沒有人,這些宇宙什麼也不存在了!所有外界的事物,跟著人的生命而存在,等生命消失,這些也都跟著消失,
不是嗎?」
「好一篇『自我觀念談』!」宗淇笑著說,緊握了我的手一下。
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和他的心靈接近了許許多多。大學三年,我們同窗。一年相戀,卻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接近過。我們在一塊兒玩過,跳過舞,看過電影,花前月下,也曾擁抱
接吻,但總像隔著一層什麼。或者,我從沒有去探索過他的思想和心靈。他也從沒有走進過我的思想領域。
「現在,還為那個表妹而生氣嗎?」他把頭靠過來,低低的問。
「別談!」我警告的喊,和他的「距離」一下子又拉遠了:「我不要談這個!」
「好吧!」他嘆了口氣,語調裡突然增加了幾分生疏和冷漠。「我不瞭解你是怎麼回事!你們女孩子!芝麻綠豆的小事全看得比天還大,胸襟狹小得容納不下一根針!」
「別再說!」我皺攏眉頭,一股突發的怒氣在胸腔裡膨脹。「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吵架!」他冷冷的說。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只這麼一剎那,我們之間的距離又變得那麼遙遠了。剛才那電光石火般的心靈融會已成過去,這一刻,他對我像個陌生而不可親近的人。月光下,他的身
形機械化的移動著,是個我所看不透的「人體」。我咬住嘴唇,內心在隱隱作痛,我悼念那消失的心靈接近的一瞬,奇怪著我們之間是怎麼回事?永遠像兩個相撞的星球,接觸的一剎
那,就必須分開。
「嗨!我聽到了水聲!」走在前面的紹聖回過頭來叫。
「水聲有什麼用!」浣雲沒好氣的接著說:「我還以為你聽到了人聲呢!」
「你知道什麼?通常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紹聖說。
「胡扯八道!那我們下午停留的瀑布旁邊怎麼沒有人呢?」浣雲說。
「怎麼沒有?最起碼有我們呀!」紹聖強詞奪理。
「呸!去你的!」浣雲罵。
水聲,跟著我們顛躓的進行,水聲是越來越明顯了。一種潺潺的、輕柔的、低喘的聲音,一定不是條大河,而是條山中泉水的小溪。月亮仍然明亮而美好,螢火也依舊在草叢裡閃
爍,但我們都再也沒有賞月的情致,疲倦征服了我,雙腿已經酸軟無力。腳下的石塊變得那麼堅硬,踩上去使我的腳心疼痛,仿佛我沒穿鞋子。
浣雲疲乏的打了個哈欠,喃喃的說:「噢!我餓得可以吃下一隻牛!」
像是回答浣雲的話,夜色中隱隱傳來一聲「咩」的動物鳴聲,浣雲高興的嚷著說:
「有人家了!我聽到牛叫了!」
「別自作聰明瞭!」紹聖說:「那大概是狼叫,或者是貓頭鷹。你大概想吃牛想瘋了,恐怕你沒吃到牛,倒飽了狼呢!」
「這山裡有狼?」浣雲不信任的說:「騙鬼!」
「你以為沒有狼?我告訴你一個這山裡鬧狼的傳說——」
紹聖的話說了一半,被宗淇打斷了,宗淇望著前面,用手指著,嚷著說:「別吵了!你們看!」
我們順著宗淇的手指看過去,一條如帶的小溪流正從山谷中輕瀉下去,銀白色的水光閃閃熠熠,許多巨大的岩石在水邊和水中矗立著。還有條木頭支架起來的木板小橋,巍巍然的
架在水面。月光下,小橋、流水、岩石,和橋對面的樹林,都帶著種濛濛然的,藍紫色的夜霧,虛虛幻幻的陳列在我們的眼底,美得使人喘不過氣來。
我們屏息了幾秒鐘,浣雲首先跳了起來,歡呼了一聲:
「橋!」就領頭向谷底跑去。
是的,橋!有橋必有路,有路必有人家!看情形,我們或者不必露宿山野了。新的一線希望鼓起了我們剩餘的勇氣,疲倦似乎在無形中消除了大半。振起了精神,我們跟著浣雲的
身影往谷底走去,這是一段相當難走的下坡路,不過,我們畢竟走到了橋邊。
那是條破破爛爛的小木橋,沒有欄杆,也沒有橋墩,是用木板鋪成的,木板與木板之間,還有著幾寸寬的空隙。溪水在橋下面奔流著,聲音琳琳朗朗,像一首歌,我們走上了橋,
戰戰兢兢的跨過一塊塊的木板,橋身似乎承受不住我們四個人的重量,搖搖欲墜的發出吱吱呀呀的輕響,宗淇警告的說:「慢慢來,一個一個的走吧!」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30:22
越過了那座危橋,眼前果然是一條小路,路邊是疏疏落落的一座小樹林。穿出了樹林,我們在路邊發現了一片紅薯田,宗淇吐了口長氣,歡然的說:「終於有一點『人味』了。」
不錯,「人味」是越來越重了,除了紅薯田,我們又陸續發現了捲心菜、白菜,和甘藍菜的綠葉,在月光下美麗的滋生著。再向前走了一段,靜靜的夜色中傳來了一陣「咩!」的
呼叫,這次已清楚的聽出是羊群的聲音。
浣雲回過頭來,對紹聖狠狠的盯了一眼,說:
「聽到沒有?吃人的狼在叫了!」
再向前走了沒多久,浣雲吸吸鼻子,大叫著說:
「菜飯香!我打賭有人在燉雞湯!」
「你是餓瘋了!」紹聖說。
不過,真的,有一縷香味正繞鼻而來,引得我們每個人都不自禁的咽著口水。沒有香味的時候倒也不覺得,現在一聞到肉味才感到真正的饑餓。同時,紹聖歡呼了起來:
「房子!房子!好可愛的房子!」
可愛嗎?那只是一排三間泥和石頭堆起來的房子,後面還有個茅草棚,旁邊有著羊欄和雞籠,典型的農村建築,不過,真是可愛的房子,可愛極了!尤其中間那間屋子,窗口正射
出昏黃的燈光,那麼溫暖,那麼靜謐,那麼「可愛」!我從沒有看過比這個更可愛的燈光,它象徵著人的世界。整個晚上,在荒野中行走,我們似乎被人類所遺棄了,重新看到燈光,
這才感到人是地地道道的群居動物!
「希望我們不至於被拒絕!」我說。
「沒有人能夠拒絕我們這群迷途的流浪者!」紹聖說。
「而且,還是饑餓的一群!」宗淇說。
浣雲已經衝到前面,直趨那間有燈光的屋子,在門口敲起門來,同時大聲嚷著:「喂!請開門!有客人來了!」
「好一群不速之客!一定會把主人嚇壞了!」宗淇轉過頭來,笑著對我說。
我也微笑了,停在那間屋子門口,我們都不由自主的鬆了口氣,彼此望望,微笑的等待著屋主的迎接。
三
浣雲的叫門沒有得到預期的回音,我們在門外等待了幾秒鐘,浣雲再度敲著門,加大了聲音喊:
「喂喂!請開門!有人在嗎?」
門內一片岑寂,只有燈光幽幽的亮著,光線微弱而暗淡。浣雲對我們看看,皺皺眉頭,又聳聳肩。紹聖趕上前去,推開了浣雲說:「讓我來吧!」就「砰砰砰」的,重重的打著門
,一面用他半吊子的臺語喊:「烏郎沒?烏郎沒?」
答覆著我們的,依舊是一片寂靜。我們面面相覷,都有些兒感到意外和不解。
浣雲說:「大概沒人在家。」
「哼!」紹聖冷笑了一聲:「住在這樣的山裡面,晚上不留在家裡,難道還出去看電影了不成?一定是不歡迎我們!」
「不歡迎我們,也總該開開門呀!」浣雲說,又猛打了兩下門,提高喉嚨喊:「開門!開門!有人在家嗎?」
仍然沒有聲音。浣雲把眼睛湊到門縫上,向裡面張望,我問:「有人沒有?」
「有。」浣雲說:「有個人坐在桌子旁邊,桌上燃著蠟燭。」抬起頭來,她蹙著眉說:「坐在那兒不理我們,這家的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聳聳鼻子,她又說:「肉味越來越濃
了,我們破門而入怎麼樣?」
「那怎麼行?」我說,也湊到門縫去看了看,確實門裡有一張桌子,桌上燃著一支蠟燭,桌子旁邊,有個人坐在一張椅子裡,看不清楚是怎樣的一個人。室內的佈置似乎很簡陋,
我向上看了看,牆上掛著一把獵槍,還有一條配帶著子彈的皮帶。我正看著,宗淇忽然摸索著門說:
「看!好奇怪,這門是從外面扣起來的!」
我站正了身子,這才發現門外面有個鐵絆扣著,並沒有上鎖。浣雲伸手過去一把就打開了鐵絆。我叫了一聲,把浣雲往後面拉,有個念頭像閃電似的在我腦中一閃,我喊著說:
「小心!別進去!那個人可能是瘋子!要不然不會被反扣在門裡面!」
我的喊聲遲了一步,門扣已經被浣雲鬆開了,門立即就大大的開開。同時,有個聲音低吼了一聲,一個黑影從門裡直撲而出,浣雲恐怖的尖叫,身子向後退。紹聖出於本能,衝上
前去抵擋那個黑影,他搶過了浣雲手裡的木棍,預備和黑影迎戰,還沒來得及打下去,那影子一口就咬在紹聖的手腕上。我們驚惶之餘,也看清那是一隻凶悍的獵犬。
浣雲又衝過去,搶回那根木棍,沒頭沒臉的對那只狗痛擊,狗負痛鬆了口,宗淇也順手拿起一塊大石頭,砸中了那隻狗的腿,狗狂叫著放開了我們,連奔帶竄的向山上的樹林裡跑
去了。
我們驚魂甫定,浣雲抱著紹聖的手臂,緊張的喊:
「你怎樣?紹聖?你流血了!」
「沒關係,」紹聖咬咬牙說:「真是最熱情的歡迎法!這家人準是野蠻民族!」
浣雲拿出手帕來,把紹聖的傷口馬馬虎虎的繫住。我對那房子的門裡看去,當然,我最關心的是門裡那個人。真的,那人坐在一張靠椅裡,靜靜的望著我們。那絕非一個「野蠻民
族」——有一張蒼白而秀氣的臉,一頭美好的頭髮,一對烏黑而略顯呆滯的眼睛,那是個女人!十幾年前,這一定是個美麗的女郎,現在,她已度過了她最好的時間,她大約有四十歲
。但是,那張臉仍然沉靜而姣好。
「好神秘的小屋!」宗淇在我耳邊低低說。
「是的,有點怪裡怪氣!」我也低聲說。
浣雲不顧一切,一腳就跨進了屋裡,我們也跟著走了進去。屋內只有那個女人,就沒有其他的人了!桌上的燭光在門口吹進去的風中搖曳。浣雲把草帽摘下,對那女人歪著頭看了
看,憤憤的說:「好吧!太太,這就是你待客之道?」
那女人悶聲不響,仍然呆滯的望著我們。紹聖說:
「她一定聽不懂國語,你還是用臺語試試吧,問問她,她的丈夫在那裡?」
也是,浣雲改用臺語,問她的「頭家」在何處?她依舊沒有回答,宗淇把他的第二外國語——日文也搬了出來,還是毫無結果。
紹聖說:「八成是個山地人,誰會山地話?」
「我看——」我沈吟的說:「她可能是個聾子,根本聽不到我們的話。」
「那——也不應該是這副姿態呀!」宗淇說:「最起碼總該打打手勢。」
紹聖走過去,胡亂的對那女人比著手勢,用的是他自己發明的手語。那女人還是無動於衷。浣雲吸著鼻子,不住嗅著,陣陣肉香正充滿了整間屋子,隨著香味,她走向另一間屋子
,推開門看了看,嚷著說:
「這兒是廚房,正燉著肉呢!」
我對燉的肉興趣不大,只納悶的望著眼前這個女人。紹聖的手語既不收效,就詛咒著放棄了再和她「談話」,跑去和浣雲一塊兒「探險」了,我走近了那女人,彎腰望著她,她穿
著件整潔的碎花的布袍子,套了件毛衣,這服裝似乎並不「寒傖」,反正,不像生活在這山中,住在這石頭房子裡的人所該有的裝束。她那一貫的沉默使我懷疑。拿起了桌上的蠟燭,
我把燭光湊近了她的臉,在她眼睛前面移動,她還是木然的瞪視著前面,我放好了蠟燭,抬起頭來,愕然的看了看站在一邊的宗淇,低聲說:
「她是個瞎子,她根本看不見。」
宗淇點了點頭,說:「不止是個瞎子,也是個聾子。想想看,她既聽不到我們,也看不到我們——」
「可是——」我說:「她應該感覺得到我們!」
「說不定,她連感覺都沒有!」宗淇說著,就伸出手去,輕輕的按在那女人的肩膀上,試著去搖了搖她。誰知,不搖則已,一搖之下,這女人就跟著宗淇的搖撼而癱軟了下去,宗
淇趕快住了手,喃喃的說:「她是個癱子,一個失去一切能力和感覺的人,一具——活屍!」
我激靈靈的打了個冷戰,望著那女人木然的面孔,覺得寒氣從心底往外冒。一具活屍!在這深山的小屋內!拉住了宗淇的手臂,我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兩步,忽然間,我聽到一聲
大叫,浣雲從廚房裡逃了進來,顫慄的喊:
「你們猜燉的是什麼東西?太可怕了!」
「人頭?」宗淇衝口而出。
「是貓!」浣雲喊:「想想看,他們把一隻貓剝了皮煮了吃!這裡一定住著個野人,或者是山魈鬼魅之流,我們還是趕快走吧!逃命要緊,等下把我們也煮了吃了!」
「別亂叫!」紹聖也從廚房裡走了出來,說:「就是你們女孩子歡喜大驚小怪!我看清楚了,不是貓,可能是山裡的一種野獸。」
「是貓!」浣雲堅持的說,「明明是隻貓!」一轉頭,她看到那個椅子裡的女人,詫異的說:「怎麼她矮了一截?」
「宗淇一碰她,她就溜下去了。」我說。
「我們走吧!」浣雲拉住我的手,神經質的說:「這兒可怕兮兮的,我們趕快走吧!我寧可露宿在山裡面。」
門口有聲音,我們同時轉過身子,面向著房門口。於是,我們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攔門而立,那隻一度向我們攻擊的狗,跛行著跟在他的身後。那是個大約四十幾歲的男
人,有一對銳利的眼睛,皮膚黑褐,顳骨和額角都很高,看起來是個桀驁不馴的人物。他手中拿著一根釣魚竿,另一隻手裡提著好幾條銀白色的大魚。站在那兒,他用冷冰冰的眼光掃
視著屋內的我們,看起來頗不友善。
「先生,對不住——」紹聖用他的半吊子臺語開了口,準備辦辦外交。
「誰打傷了我的狗?」那男人冷冷的問,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竟是一口東北口音的國語。
「是我,」紹聖立即說:「但是,你的狗先傷了我。」他舉起手腕,指著那綁著小手帕的傷口給那男人看。
「誰讓你們闖進來的?威利從不無故的攻擊別人。」那男人跨進門來,那隻狗也跟了進來,用和他的主人同樣不友善的眼光望著我們。那男人反手關上了房門,問:「你們從那兒
來的?怎麼會走到這兒來?」
「我們在山裡迷了路。」宗淇說:「我們都是x大學的學生,組織了一個登山旅行團,接受林場的招待。我們幾個想走捷徑,結果迷路了,看到這兒有燈光,就找了來,希望能容
納我們投宿一夜。」
「投宿一夜?」他蹙緊眉頭,四面打量了一下,似乎在考慮有沒有地方收容我們,然後,他放開眉毛,問:「你們還沒有吃過飯吧?」
「是的,」浣雲忘了對「野人」的恐懼,迫不及待的接了口:「我們餓得吃得下一條牛!」
我們的主人挑起了眉梢,對浣雲看了幾秒鐘,又輪流打量了我們一會兒,就把魚竿靠在屋角,把手裡的魚順手交給了站在一邊的浣雲,用一種像是歡迎,又像是滿不在乎的語氣說
:「要吃?可以。別等著吃,把魚剖了肚子,洗乾淨,廚房裡有水有鍋,小姐們應該會做。你們的運氣還不壞,鍋裡還燉著肉,米不夠,有紅薯,用紅薯和米一起煮,來吧!要吃就動
手,別盡站在那兒發呆。」
浣雲伸長了脖子,研究著手裡的魚,對我翻翻眼睛,悄悄的說:「你會不會煎魚?我可從來沒做過,就這樣放在水裡去煮一鍋魚湯好了,免麻煩!」
「連魚鱗和魚肚腸煮在一起?」我說:「還要去鱗,除鰓,破肚子!」
「你會做,交給你吧!」浣雲急忙把魚往我手裡一塞,如釋重負的透了口氣。
我們的主人已經又燃起了一支蠟燭,領先向廚房裡走去,我們都魚貫的跟隨在後。那個坐在椅子裡的女人,依舊一動也不動的,靜靜的望著門口。
走進了「廚房」,這實在是間很大的屋子,一邊是泥糊的灶,有好幾個灶孔,其中一個燃著熊熊的柴火,上面,一隻鋁質的鍋正冒著氣,撲鼻的肉香直衝出來,誘惑的在我們的鼻
端繚繞著。房子的另一邊,堆滿了木柴,還有些紅薯、米缸、洋山芋等,看樣子,這些食物都足夠吃一個月。
「水在缸裡,油鹽醬醋在爐臺上,碪板和刀在這兒,來!動手吧!」
我們的主人領頭動了手,找出鍋子淘米,我們也只得七手八腳的跟著亂忙,紹聖潑了一地的水。宗淇削紅薯皮削傷了手指。浣雲拚命向灶孔裡塞木柴,弄了一屋子的煙,火卻變小
了。我和那幾條魚「奮鬥」,它們滑溜溜的毫不著手,不住從我手上溜到地下去。最後,我們的主人在爐子邊站住說:
「好了,你們在大學裡都是高材生吧?」
我紅了臉,浣雲嘟著嘴說:
「大學裡不教做飯這一行。」
「教你們許多做人的大道理,許多艱深的科學,許多地理歷史和哲學,卻不教你們如何去填飽肚子!」我們的主人說,嘴邊帶著個嘲諷的微笑。爐火映紅了他的臉,是張棱角很多
,線條突出的臉,那個嘲諷的微笑沒有使他的面部柔和,卻更增加了一些個性,使人看不透他的智慧和深度。「好了,夠了,讓我一個人來吧,你們到外間去陪陪我的太太,如何?」
「那是你的太太嗎?」我小心翼翼的問:「她是不是在生病?」
「生病?當然。她這副姿態已經兩年了,兩年前,醫生說她活不過一年,而現在,她還是頗有生氣——」他把話嚥住了,那嘲諷的微笑已經消失,眼睛裡浮起了一層朦朧的、柔和
的色彩。低低的又說了句:「去吧!去陪陪她去,她曾經是最好客的,雖然她現在已一無所知。」
我望著我們的主人,有一種憐憫和同情的感覺從我心底油然而生,比憐憫和同情更多的,是一種感動的情緒。想想看,在這樣的深山裡,一個男人和他的病妻相依為命的生活著。
「頗有生氣」,他還認為他的妻子是「頗有生氣」的呢!我站在那兒,怔怔的望著他,有些兒不願意離開。他不再看我,開始忙碌而熟練的準備著食物,好半天,我忍不住的說:
「你們沒有孩子嗎?先生?」
他看了我一眼。「別叫我先生,林場的人都叫我老王,你們也這樣叫吧。」頓了頓,他又說:「你問什麼?孩子?不錯,我們曾經有過,他和你們一樣,念書,讀大學,然後出國
了。」
他不像是有個讀大學的兒子的那種人,我的好奇心更加重了。「為什麼你們要住在山裡?我的意思是說,為什麼你不把你太太送醫院?」
「醫院?」那嘲諷的笑又回到他的嘴邊。「醫生說醫藥對她已經沒有幫助。而她一生最渴望的事就是住在山裡——」笑容頓然消失,他瞪瞪我,帶著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突發的怒
氣,不耐煩的說:「好了,好了,小姐!你問得太多了!出去吧!別站在這兒礙手礙腳!」
我再看了他一眼,他的眉頭鎖著,眼睛深沉的注視著菜板,專心一致的刮去魚鱗。這是那種我所不能瞭解的人物。悄悄的,我退出了那間廚房。浣雲他們正坐在外間屋裡,低聲的
討論著這個家庭。我走過去,站在我們的女主人的面前,凝視著那張毫無表情,卻秀氣姣好的臉龐,和那對烏黑而無神的眸子。心中溢滿了一種難言的、特殊的、迷惑的情緒。
四
晚餐端出來了,是豐盛的一桌,我們這些無用的大學生,只能幫著端端盤子,擺擺碗筷。主人顯然沒有準備有客光臨,盤子飯碗一概不夠分配,連茶杯鍋蓋都拿出來應用。但是,
那桌菜確實漂亮,臺北最豪華的統一飯店也未見得有這樣美味的食品。那隻被浣雲稱作「貓」的東西放在正中間,香味四溢,主人說:「吃吧!可惜沒有牛招待你們,但這隻『狸』是
你們在城市裡不會吃到的。」
「這是什麼?」浣雲沒聽清楚,追著問。
「狸。一種山裡的動物,臺灣人說這是大補之物,我無意間打到的。」
我們確實餓慌了,也顧不得客氣,就都狼吞虎咽了起來。那隻狸真鮮美無比,連洋山芋似乎都是別種味道,吃起來津津有味。
我們的主人盛了一碗湯,把魚肉弄碎了,細心的剔去了刺,拿到他妻子的身邊。用一塊毛巾,圍在他妻子的胸前,開始慢慢的喂她吃東西。我好奇得忘記了吃,望著他那隻粗大的
手,顫巍巍的盛了一匙湯,送到她的唇邊,一點點,一滴滴的把湯「灌」進去。那個女人顯然已失去了「吃」的能力,大部份的湯都從嘴角流了出來,他立刻笨手笨腳的用毛巾去擦。
我忍不住推開了飯碗,站起身來,走到他們身邊,熱心的說:「讓我試試喂她,好嗎?」
他抬起眼睛來,冷冷的看了我一眼,魯莽而惱怒的說:
「不!你去吃你的!」
一腔好意,碰了一個釘子,我怏怏然的回到桌邊。宗淇安慰的拍拍我的手,在我耳邊低聲的說:
「別去打擾他們,潤秋。他只有靠喂她吃東西,才能證明她還是活著的。」
我看看宗淇,宗淇正深深的望著我。一剎那間,我明白了宗淇的意思,而調回眼光去看我們的男女主人,我心中充滿了悲涼的情緒,怎樣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淒涼!他愛她,那個一
無反應、一無知覺的女人!怎樣的一種絕望的愛!低下頭,我扒著碗裡的飯粒,忽然都變得像石子一樣難以下嚥了。
晚飯結束之後,我們把一掃而空的碗碟送到廚房去洗乾淨了。夜色已深,窗外的月光不復可見,濃厚的雲層移了過來,星星紛紛隱沒。我們的主人倚著窗子,看了看天,就把窗子
的木板上上,回頭對我們說:
「天變了,夜裡會下雨。」
我側耳傾聽,風聲十分低柔和諧,溪水潺潺的輕瀉,有貓頭鷹在林梢低鳴,還有若斷若續的幾陣蛙鼓。如此靜謐而安詳的夜,聽不出絲毫的雨意。但是,氣溫似乎陡然的降低了,
陣陣的寒意襲了過來,我們都找出了行囊中的毛衣,穿上後仍然抵禦不了那股寒意。我們的主人穿著件薄薄的夾克,敞開著胸前的拉煉,裡面是件整潔的白襯衫,他彷佛對於這突然降
低的氣溫並不在意,只走進一排三間的另一間屋子裡,取出了一條毛毯,細心的為他的妻子蓋上。又提住他妻子的手臂,把她溜下去的身子抬高了些,設法使她坐得舒服。然後,他抬
頭望著我們,低低的說:
「她有個很美麗的名字,叫作雅泉,雅致的雅,泉水的泉。假如你們認得二十年前的她,你們會覺得她和她的名字一樣美,是一條雅麗清幽的小泉。」
「她現在也不辜負她的名字,」我由衷的說:「她看起來仍然優雅可愛。」
「是嗎?」他灼灼的望著我,帶著點研判的味道,好像要研究出我的話中有沒有虛偽的成分。「或者你說的也是真情,」他再望望那個「雅泉」:「但,無論如何,她曾有過比現
在更好的時光,更美的時光——」他陷進一種沉思之中,深鎖著眉頭,似乎在回憶那段更好更美的時光。
室內有片刻的沉寂,我們如同被催眠般都無法言語,連愛笑愛鬧的浣雲也成了沒嘴的葫蘆。半晌,我們的主人驀的清醒了過來,他振作的揚了一下頭,突然的說:「好了,告訴我
,你們是怎麼迷途的?在什麼地點迷途的?」
紹聖開始述說我們迷途的地點和經過,怎樣從山中的捷徑走,怎樣穿過樹林,到達瀑布,和黃昏時的一段摸索。他仔細的傾聽著,然後,他從裡間房子裡取出了紙筆,畫了一個地
形簡圖,指示我們現在的地點,和那條小溪,說:
「你們兜了一個大圈子,所謂的瀑布,就是這條小溪下游幾里路的一個陡坡,如果你們沿著瀑布的岸邊向上遊走,大概不要一小時,就可以走到我這兒。我這裡是一個山谷,小木
橋是向外邊的唯一通道,如果越過我這座小屋,再向山裡深入,就要翻越整個山頭才能穿出去,步行的話起碼三、四天。林場的蹦蹦車路線是這樣的——」他在圖上畫了出來,又把有
招呼站的地方也畫出來,下結論的說:「明天,你們只有走過小橋,沿下游折回瀑布,再穿出去。好吧,今晚早些睡,明天我送你們回去!」
他站直身子,走到裡間屋裡,我們以為他在安排睡處,但他走出來時,卻拿著紗布藥棉和消毒藥膏,對紹聖命令似的說:「過來,假如你不想讓手臂上的傷口發炎潰爛的話,還是
包紮起來吧!」
「讓我來好了!」浣雲本能的說了句。
我們的主人看了浣雲一眼,沒多說什麼,就把紗布藥棉遞給了浣雲。他自己卻喚來了他那隻悶聲不響,而慣於突擊的狗,仔細的審視著它腳上的傷,喃喃的說:「我們的客人真和
善呀!來自城市裡的大學生?還是野蠻民族?」
我和宗淇交換了一瞥,想起剛剛進來之前,紹聖還說這是個野蠻民族的居處,現在竟被認為是野蠻民族,不禁暗中有種失笑的感覺。
他給他的狗也塗上了藥膏,拍拍它的頭,它就乖乖的伏到桌子底下去了。他站起身,再燃上一支蠟燭,舉著燭火說:「來吧,兩位小姐睡在裡間,我把我們的床讓給你們睡,兩位
先生委屈點兒,用稻草鋪在廚房地上將就一夜吧!」
「噢,先生,」我說:「我們也可以睡在稻草上,不必佔據你們的床,尤其你太太正病著。」
「別多說,」他用決斷的、不容人反駁的語氣說:「我和雅泉可以睡在躺椅上,她是經常睡在躺椅上的。」說著,他把我和浣雲引向了那間臥室,那是間簡單而整潔的小房子,有
一張小桌子和幾把木椅,還有一張簡陋的木床。把蠟燭放在桌上,他把窗子都關好了,從床上取走了兩條毛毯,對我們深深的看了一眼說:「好了,再見,兩位小姐,希望你們睡得舒
服。」他走出房間,關上了房門。
我對浣雲看看,整晚上,她都反常的沉默。我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被單下墊的是稻草,簌簌作聲。一層懶洋洋的倦意對我捲了過來,和衣躺在床上,我說:
「來吧,浣雲,早些睡吧,我累極了。」
浣雲走過來坐在床沿上,用手抱住膝,呆呆的不知道在沉思些什麼。
我問:「想什麼,還不睡?」
「想我們這個主人——」她愣愣的說:「和他的妻子。他怎能和這樣一個已無任何感情思想和意識的人生活在一起?」
「別想了,」我說:「他似乎生活得很滿足,他保護並照顧她,就是他的快樂。」
「我想——」浣雲慢吞吞的說:「他是個偉大的人!而且,他不是個普通的人——他有學問、思想、和深度。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住在深山裡。」
「為了他的妻子,」我說:「山上的空氣對她相宜。」
吹滅了燭光,我們躺在床上。瞪視著黑暗的屋頂,聽著夜色裡的松濤和泉聲,我有很久沒有睡著,雖然倦意遍佈四肢,睡意卻瞭然無存。我聽到外間屋裡有一陣折騰,接著,燭光
也滅了,顯然,我們的男女主人和兩位男伴都已入睡。
過了許久,浣雲幽幽的說:「潤秋,什麼是真正的愛情?」
原來她也沒有睡著!我沉思,搖了搖頭,有些迷惑。
「我不知道。」我說。
「像你和宗淇嗎?」她說:「你們在相愛,是不是?我羡慕你們!而我,說真的,我很喜歡紹聖,但我無法漠視他的缺點。」
「人都是有缺點的,」我說,不安的翻了個身。「別羡慕別人,每個人都有你看不到的苦惱,我和宗淇也有我們的矛盾。」嘆了口氣,我說:「別談了,睡吧!明天還有的是山路
要走呢!」
我們不再出聲。窗外起風了,小屋在風中震撼,窗欞格格有聲。夜涼如水,裹緊了毛毯,我聽到外間屋裡,我們男主人的鼾聲如雷。一會兒,鼾聲停了,一陣椅子的響動,他在翻
身。接著,是陣模糊不清的囈語,喃喃的夾雜著幾聲能辨識的低喚:「雅泉——雅泉——雅泉——。」
囈語停止,鼾聲又起了。我闔上眼睛,睡意慢慢爬上了我的眼角,我不再去管那風聲、泉聲、和囈語聲,我睡著了。
一夜雨聲喧囂,如萬馬奔騰,山谷在風雨中呼號震動,小屋如同飄搖在大海中的一葉扁舟,掙扎搖撼。我數度為風雨所驚醒,又數度昏昏沈沈的再入睡鄉。外間的人無所動,大概
這種山中風雨對我們的主人而言,已司空見慣。小屋看來簡陋不堪,在雨中卻表現了堅韌的個性,沒有漏雨,也沒有破損,我迷迷糊糊的醒來,立即就放放心心的睡去。
雨,是何時停止的?我不知道。只知道當我醒來時,已經滿屋明亮,浣雲的一隻腿壓在我的身上,懷中抱著個枕頭睡得正香。我輕輕的移開了她的腿,翻身下床,走到窗子旁邊,
推開了那兩扇木窗。立即,明亮的陽光閃了我的眼睛,一山蒼翠,在陽光下炫耀出各式各樣的綠。經過一夜雨的洗滌,山谷中綠得分外清亮,所有的樹葉小草都反射著綠光。我閉上眼
睛,深呼吸了一下,吸進了滿胸腔的陽光,滿胸腔的綠。
浣雲在床上翻身、轉動、打哈欠。接著,像彈簧般跳了起來。「怎麼?潤秋?天亮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30:47
「豈止亮了?」我說:「太陽都好高好高了!」
她跑到窗口來,大大的喘了口氣。
「好美好美!」她叫。又轉頭望著我,問:「昨天夜裡怎麼了?一夜吵吵鬧鬧的全是聲音。」
「雨。」我說:「你睡得真死,那麼大的雨都不知道。」
「雨?」她挑挑眉,「山谷裡找不出雨的痕跡嘛!」整整衣服,她說:「我們該出去了吧?別讓主人笑話我們的遲起。今天還要趕去和小朱他們會合呢,他們一定以為我們失蹤了
。」
拉開房門,我們走到外間屋裡,一室靜悄悄的陽光,窗子大開著。我們的女主人清清爽爽的坐在椅子裡,頭髮梳過了,整齊的垂在腦後。肩上披著件毛衣,下半身蓋著床毛毯,那
隻名叫威利的狗,像個守護神般躺在她的腳前,疑惑的望著我們。桌上,放著好幾杯乳汁,還有一鍋食物。杯子下壓著一張紙條。整個屋子內,沒有男主人的蹤跡。
我走到桌子前面,拿起那張紙條,上面寫著幾行龍飛鳳舞的字:
「你們今天走不成了,木橋已被激流沖毀,只有等水退後涉水過去。杯中是羊乳,鍋裡是紅薯,山中早餐,只得草草如此。餐後請任意在山中走走,或陪伴我妻。我去打獵,中午
即返。
老王於清晨」
我抬起頭來,看著浣雲。
「什麼事?」她問。
「我們陷在這山谷裡了,」我說,把紙條遞給她。「橋被水沖毀了。」
我走到廚房門口,奇怪著我們那兩位男伴在何處?推開廚房的門,我看到屋子的一隅,堆滿了稻草,而我們那兩位英雄,正七零八落的深陷在稻草堆裡,兀自酣睡未醒。
「嗨!這兩條懶蟲!」
浣雲也跑到廚房門口來,用手叉著腰喊:「居然還在睡哩!叫醒他們,大家商量商量怎麼辦?」
「還能有什麼辦法?」我說:「現在只有等待——這真是一次奇異的旅行!」
五
早餐之後,我們四個人到溪邊去憑弔了一下沖毀的小木橋。一夜豪雨,使一條窄窄的小溪突然變成了濁流奔瀉的大河,那條脆弱的小橋,支柱已經折斷,木板只有小部分還掛在橋
上,大部分已隨波而去。看到這樣的水勢,絕不敢相信這就是昨夜那條淺淺的小清流。我們幾個面面相覷,都知道今天想離開這兒,是絕不可能了。浣雲瞪了紹聖一眼,說:
「好吧,都是你帶路,帶成了這種局面!」
「別怪我!」紹聖說:「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捷徑,又何至於如此?」
「總算還好,」我笑著說:「昨夜沒有露宿野外,否則,不被淋成落湯雞才怪呢!」
「如果露宿哦,」宗淇說:「恐怕我們的命運也不會比這個小橋好到那兒去。」
從橋邊折回小屋,面對著那個不言不語不動的女主人,大家都有些百無聊賴。宗淇和紹聖看到了屋角的釣魚竿,立即動了釣魚的念頭,拿著魚竿,他們到水邊去了。我巡視了一下
小屋四週,羊群已經放到山裡去了,只有幾隻母雞在屋前屋後徘佪。看情形,我們的主人一定完全過著農牧的生活。隱居在這深山裡,我奇怪,他會不會也有寂寞的時候?
在那個癱瘓的病人身邊,我試著去觸摸她,試著和她說話,但她一無所知,她只是一個還呼吸著的「人體」。我想起宗淇說的「活屍」兩個字,心中無限悲涼,這樣的生命,還有
什麼意義呢?連自己「活著」,都無法體會,那不是等於已經死亡了嗎?走到我們昨夜的臥房裡,浣雲正無聊的躺在床上,瞪視著屋頂。我在桌前的椅子裡坐下。順手拉開了桌子的抽
屜,完全出於無聊,我隨便的翻了翻。
抽屜中有許多本書,紀德的《窄門》、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拉馬丁的《葛萊齊拉》——我深思的用手托住下巴,我們的主人,應該有很豐富的精神生活呀!忽然,我的視線
被一個裝訂得很精緻的小冊子所吸引住了,拿起了那本冊子,我看到封面上有幾個娟秀的字跡:
「雅泉雜記——民國四十五年」
推算下來,是七年前的東西了。我帶著幾分好奇,翻開了第一頁,躍入眼簾的,是一闋蕩氣迴腸的詞:
「彤雲久絕飛瓊宇,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銷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翻過了這一頁,我不由自主的一頁頁的看了下去。這是一本類似日記的東西,但,並沒有記載日期,只是零零碎碎的記了一些雜感。使我驚奇,而吸引我看下去的,是其中那份豐
富的感情和濃重的哀怨。一時間,我忘記了記這本東西的人就是外間屋裡那具「活屍」,也忘了我們正被困在一個深山的山谷中,而貪婪的捕捉著那些句子和片段:
「人,如果僅僅為活著而活著,豈不是一項悲哀?最近,我一日比一日發現,我活著的目的已經沒有了。步入了中年之後的我,竟還有少女追求愛情的那種夢和憧憬,可羞!但,
把這份憧憬拋棄,我就什麼都沒有了。那麼,我還為什麼而活著呢?」
「他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不知道正流連何方?我發誓不再對他的行蹤關懷,男人,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像我必鬚生活在幻想裡。讓他去我行我素吧,我不能再過等待、期盼、渴
望,而失望、絕望的日子!多麼長久的等待!從十八歲到今天!世界上還會有比我更耐心的女人嗎?等待她的愛人十幾年之久!」
「拉馬丁的詩裡說:『我渴望愛情如饑如渴!』在我這樣的年齡,還有這種渴望,真太滑稽了!但是,天啊,我有生命到現在,還沒有得到過一天愛情!假如有一天,我能真正的
得到愛情了,我死亦瞑目!
他回來了,酒氣、嘻笑,滿不在乎。捏捏我的下巴,他調侃的問我又作了幾首新詩?我為我自己不爭氣的眼淚生氣,他笑著喊:『眼淚啊,詩啊,詞啊——簡直要命!』皺緊眉頭
,嘆口氣,他把身子重重的擲在床上,立即呼呼大睡,把一個寂寞的,充滿淚的夜拋給我。」
「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已進入中年?別再眼淚汪汪作少女姿態,好不好?』真的,我不再哭了!不再為他浪費一滴眼淚!不再期望等待!那怕他十年八年不回來,我決不再想他
!決不!」
「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想他,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愛他!又是多少天了?我獨擁寒衾,在無眠的夜裡編織我可悲的夢——或者有一天,他會真正的來關懷我了,會有那麼一天嗎?」
「『夢魂只在枕頭邊,幾度思量不起!』人啊,你在何處?任何一個女人都比我好嗎?還是厭倦我的詩和眼淚?」
「昏昏沈沈的白天,昏昏沈沈的黑夜,我這樣昏昏沈沈的度過十幾年了!夢魂顛倒,顛倒夢魂,神思恍惚,恍惚神思——何年何月,我能從這可怕的感情中解脫?」
「他回來了。我收起了眼淚,滿腹淒苦的歡欣,強整笑容,他喜歡帶笑的臉!捧上一碗他愛吃的蓮子羹,剛嘗了一口,他說:『太甜了,難以下嚥,像你的人!』把蓮子羹整碗倒
掉,我坐在廚房裡,笑容消失,眼淚復來。——噢,我恨他!」
「我是那樣恨他,那樣恨他!但是,為什麼不回來呢?我將等待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難道我必須要永遠陷在這種煎熬之中嗎?」
「——」
整本冊子,記載都是類似的東西,我讀到了一個閨中怨婦的淒涼史。從頭看到底,我說不出來心中是何滋味。我能體會那份無可奈何的感情,而更恨那個薄倖的丈夫。坐在桌子旁
邊,我捧著冊子,默默沉思。直到浣雲走來驚動了我:
「你在看什麼?」她問。
「一本雜記,關於我們的女主人。」我說,把手中的冊子遞給浣雲。然後,我輕輕的走出來,搬了一張凳子,放在我們的女主人身邊,我就坐在那兒望著她。她依舊靜靜的坐著,
靜靜的瞪視著前方。
「雅泉。」我喃喃的念她的名字,注視著那張蒼白而安詳的臉。「雅——泉。」我再重複了一句,用手輕輕的觸摸著她的手背。她一無所知,一無所感。我嘆息,低聲的說:「無
論如何,你總算解脫了。而世界上,還有很多解脫不了的人呢!」一剎那間,我不再覺得這條生命的可悲了,可悲的,或者是那個有知有覺的丈夫。
浣雲走到我身邊來,也呆呆的望著面前的女人,然後,她低聲的說:「你認為她筆下的那個『他』是我們的男主人嗎?」
「當然。」我說。「他不像個薄情的人,他看來那麼溫存而有耐心。說實話,我欣賞那個人,有個性,有涵養,又充滿了人情味。」
「我也欣賞他。」我說,站起身來:「他在贖罪,為以前的疏忽而贖罪。可憐,她竟完全不能體會了。」
「可憐的不是她,」浣雲說:「是她的丈夫。」
「不錯,」我點點頭,凝視著浣雲。
在這一瞬,我忽然覺得浣雲變得成熟了。我蹙蹙眉,暗中奇怪她那飛揚浮躁的一團孩子氣,是什麼時候悄悄的脫離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陽光那麼好!」
沿著小屋門口的山路,我們向後面聳立著的山野中走去,路邊的山坡上,開著無數朵白色的小花,還偶爾點綴著一串粉紅色的鐘形花朵。我無意識的邊走邊摘,握了一大束叫不出
名字來的野花,紅的、白的、藍的、紫的——還有些捲曲成鉤狀的羊齒植物。浣雲走在我身邊,不時幫我採下一枝紅葉,或一片奇形怪狀的小草,加進我的花束中來。
我們都十分沉默,除了採摘花草,和瀏覽四週景致之外,誰也不開口說話。陽光和煦而閃亮,天空藍得耀眼,山中樹木參差,樹梢上垂著雲霧。我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的深入了
山中,上了一段山坡,又穿過一片樹林,山上由於隔夜的雨,仍然泥濘。我們在一塊山石上坐了下來。我玩弄著手裡的花草,浣雲卻沒來由的嘆了口氣。
「怎麼了?你?」我問。
「我也不知道怎麼,」她悶悶的說:「好像心胸裡被什麼亂糟糟的東西脹滿了,說不出來的一股酸酸澀澀的味道。」
「因為我們的男女主人嗎?」
「不止他們,還有——」她停住了。
「紹聖?」我問。
「是的,可能是紹聖,」她拔了一把小草,張開手指,讓小草從指縫中滑下去,「我們常常會對喜歡的人特別挑剔,是嗎?」
「可能,」我想起宗淇。
「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還會彼此折磨。我們都是這樣。」沉思了一會兒,我用牙齒咬住一根細草,又把它吐掉。「或者,我們折磨對方,是因為知道對方愛自己,人
常常是這樣幼稚的。」
浣雲默然了,靠在身後的大樹上,她深思的仰視著山頭的雲靄,和陽光透過雲層的那幾道霞光。我也默默不語,把手中的花束送到鼻端去輕嗅著,一股淡淡的幽香,薰人欲醉。模
模糊糊的,我想著我們的男女主人,想著紹聖和浣雲,宗淇和我——以及人類亙古以來的,複雜不清的感情問題。四週靜悄悄的,大地在陽光下沉睡,風在林間輕訴,奔湍的溪流聲已
不可聞,或者水已經退了很多了。不過,奇怪,我並不十分渴望離開這個山谷了。
「嗖!」的一聲輕響,有個竹片從樹叢中飛來,一下子擊中了浣雲的額角。突來的變故使浣雲大吃了一驚,我也嚇了一跳。從石頭上跳起來,浣雲摸著額頭說:
「是什麼?蛇嗎?」她仰頭望著上面濃密的樹葉,找尋蛇的蹤跡。
「哈哈哈哈!」樹叢中傳來一陣大笑,接著,紹聖和宗淇拿著釣竿,從樹林裡走了出來,紹聖笑彎了腰,一面說:「看你們那副專心一致,參禪悟道的樣子!彈根竹片嚇唬你們一
下!到底是女孩子,膽子那麼小!」
「又是你!陰魂不散!」浣雲氣呼呼的破口大罵:「你以為別人喜歡和你開玩笑是不是?看到你這副猴兒崽子的樣子就有氣!」
「有氣你就別看!」紹聖說:「不要自以為長得漂亮!我又不要娶你!」
「怎麼了?」宗淇說:「你們兩個見了面就要吵架?」
「這叫作不是冤家不聚頭嘛!」紹聖咧咧嘴,又恢復他嘻笑的態度。
「誰和你是冤家!」浣雲舊氣未平,新的氣又來了:「你說話小心點兒,別以為人家欣賞你的嘻皮笑臉,惡心!」
「你也別太盛氣凌人了!」紹聖也勾出了幾分真火:「你不欣賞你就滾開!我又不是嘻皮笑臉給你看的,自作多情!」
「好了好了,」宗淇說:「紹聖,看在別人昨天給你裹傷的份上,也不該說這些傷感情的話!」
「我給他裹傷!」浣雲不知道那兒跑出來的委屈,眼圈陡然紅了,眼淚就盈然欲墜。啞著嗓子說:「我瞎了眼睛才會給他裹傷!」
宗淇推了紹聖一把,低低的說:「傻瓜!還不去道歉!」
說完,就拉了我一把,退到另一棵大樹底下,說:
「這一對真要命!」
我笑笑,沒說話。宗淇默默的望著我,也微笑著,我們就這樣對視了一段長時間。然後,他伸過手來,用手指繞著我的一綹頭髮,輕聲的說:
「希望有一天,能和你遠離人類,也卜居在這樣的山中。」
我想起小屋裡的女主人,陡的打了個冷戰。
宗淇奇怪的望著我:「怎麼了?」
「沒什麼,」我說。「你們不是去釣魚的嗎?怎麼又跑到這邊山裡來了?」
「沒有魚,水太急了,我們就到山裡來散步。」他抓住我的手,審視我:「還為我表妹生氣?」
我搖搖頭,輕聲的說:
「沒有。可能我從沒有為她生過氣。」望著另一棵樹底下的紹聖和浣雲,我說:「浣雲哭了,他們還在吵架嗎?」
「其實,紹聖愛浣雲愛得發瘋,」宗淇說:「浣雲有的時候太不給紹聖面子了!」
「浣雲也愛紹聖,」我說,「是紹聖太粗心,太疏忽,太不瞭解女孩子!」拉著宗淇的手,我們向紹聖那邊走去:「去勸勸他們吧,這次旅行已經夠不順利了,還要一路吵吵鬧鬧
。」
我們走了過去,浣雲在哭,紹聖皺著眉站在一邊,不動也不說話。我們正要開口勸解,山裡面突然飄來了一陣歌聲,聲調粗獷而雄厚,咬字十分清晰。浣雲忘了哭泣,抬起頭來,
愣愣的望著那濃密的樹叢,紹聖也出了神,宗淇喃喃的說:
「聽那歌詞!是朱敦儒的句子!」
於是,我聽明白了,那句子是:
「堪笑一場顛倒夢,原來恰似浮雲。塵勞何事最相親?今朝忙到夜,過臘又逢春。流水滔滔無住處,飛光忽忽西沈。世間誰是百年人?個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
隨著歌聲,我們的主人出現了,他肩上扛著獵槍,手裡提著三隻又肥又大的山雞。看到了我們,他愉快的舉舉手裡的獵獲物,笑著說:「一個早上玩得好嗎?我的客人們?你們的
運氣實在不壞,這山裡的山雞並不多,卻給我一下子打到了三隻。今天的晚餐又該豐富了!」
我望著這衣著隨便,而面貌深沉的男人,他臉上有著慧黠的表情,嘴角又帶著他那慣有的嘲諷味道。於是,我明白了,他一定早就在這樹叢的某個地方,聽到了我們全部的談話和
爭吵,至於那支歌,他是有意唱給我們聽的。
「好,來吧!我們應該去準備午餐了,你們來幫忙怎樣?希望你們的烹飪技術能夠比昨天進步一點!」我們的主人愉快的說著,領頭走向了山谷的小屋。
六
午後,我們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搬到小屋外面來,讓她曬曬太陽。紹聖和宗淇到溪邊去勘察了一下水勢,回來報告水已經退了很多。我和浣雲搬了凳子,坐在女主人的身邊,靜靜的
享受著山裡的陽光和下午。廚房中,山雞已經去了毛,剖了肚子,燉在爐火上,香味四溢。
「她曾經是個很好的廚子。」我們的主人說,雙手抱在胸前,兩眼深深的凝視著他的妻子。
「尤其會做蓮子羹,是嗎?」浣雲衝口而出的問了句,她立即發現了失言,卻張著嘴無法把這句話收回去。
我們的主人銳利的盯著我和浣雲,我橫了橫心,還是招認的好。「抱歉,」我說:「我們無意間看到一本雅泉雜記。」
他的身子動了動,濃眉微蹙,然後,他低低的說:「是嗎?你們看了?寫得不壞,是不是?她在文學和藝術方面都有些天才,她最大的錯誤是嫁給了我。」
「她怎麼會嫁給你的?」浣雲問。
「因為我追求她,她那年只有十八歲。」
「你追求她,為什麼婚後又對她不好呢?」我接口問。
「我追求她的時候並不愛她,娶了她之後也沒有愛她。」
「那麼你為什麼要追她?」
「因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她是瀋陽城中著名的閨秀,我好強,認為追不到她不配做英雄。」他苦笑的抬起頭來,望著我和浣云:「怎麼?你們想探索些什麼?」
「不,沒有什麼,」我說。「僅僅是好奇。」
望著雅泉,我可以想像十八歲的她是副什麼樣子。她嫁了一個她愛的男人,而那男人卻從沒有愛過她,多麼淒苦的一生!
我們的男主人把她的妻子的衣服整了整,又細心的攏了攏她的頭髮,憐惜的望著那張蒼白而憔悴的臉龐。他注視得十分長久,接著,卻頹然的嘆了口氣。
「她一直希望搬到山上來住,沒有別人,只有我和她,她一生盲目的追求愛情,天真的認為愛情的領域裡應該什麼都沒有,只有彼此!她不知道人生是複雜的,除了愛情,還有許
許多多東西。一直到她癱瘓,喪失神志和一切的時候,她都天真得像個孩子——像個要摘星星的小孩。」
「你否決了愛情,」我抗議的說:「你的意思是說,人生沒有愛情,所有的愛情,都像天上的星星?」
「我沒有否決愛情,」他淡淡的說:「只是,很少有人能瞭解愛情,愛情不是空空洞洞嘴上喊喊的東西,是一種心靈深處的契合和需求。雅泉,」他搖頭,眼光朦朧如霧,蹲伏在
他妻子的腳前,他握住了她的手,柔聲的說:「感謝天,她已經不再自苦!」
我望著他,不十分能瞭解他的話中的意思,他到底是讚美愛情還是否決愛情?他到底是愛他的妻子,還是不愛他的妻子?沉思片刻,我說:「如果你以前多愛她一些,她不是能快
樂幸福很多嗎?」
「你怎麼知道?」他站直身子,深深的注視我。「凡是陷在愛情中的人,都會自尋煩惱。你還是個少女,如果我觀察得不錯,你不是正在自尋煩惱嗎?」
我的臉發熱。「你仍舊在否決愛情,」我說:「真正的愛情是快樂、恬靜、而幸福的。」
他嘲諷的笑笑。「真正的愛情?不錯!人,很少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東西,在我們得到的時候,我們會輕易的失去它。你看過沒有爭執,沒有煩惱,沒有嫉妒和苛求的愛情嗎?看
過嗎?告訴我。」
我困惑的搖搖頭。「對了,就是這樣。許多人都有愛情,卻苛求、爭執、不滿、嫉妒——最後,用愛情來折損了愛情!何等可悲!雅泉是個好女孩,但她也慣於用愛情來折損愛情
,凡是有情人,都有這個毛病。」我不語,望著遠方的雲和天,我覺得有些被他的話轉昏了頭。浣雲用牙齒咬著手指甲,臉上顯出完全困惑的神情。而我們的兩位男伴,是更加迷糊和
不解了。
宗淇走過來,微笑的看著我們說:「怎麼?你們在上課?講解愛情?」
我們的男主人笑了,他走過我們的身邊,拍了拍宗淇的肩胛,語重心長的說:「把握你手裡的東西,年輕人!珍惜它,別磨損它,保護它,別挑剔它!那是最脆弱的東西,而且,
它十分容易飛走。」
說完,他邁直走入了屋裡。宗淇咬著嘴唇,注視著他隱進屋內的背影,著魔似的不動也不說話。好半天,他才突然清醒過來,望著我納悶的說:
「他是誰?」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但是,我們知道他說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黃昏來臨了,晚風中開始帶著涼意。我們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抱回了屋裡,用毛毯蓋住她的膝,又細心的喂她喝了杯開水。看他如此溫柔的待他的病妻,使人無法相信他曾是個薄倖
的丈夫。站在窗前,他眺望著窗外的景致,低沉的說:
「黃昏的天空,千變萬化,雲的顏色,瞬息間可以幻出無數種。假如你不是生活在山裡,你可能一輩子都不瞭解什麼叫黃昏?什麼叫清晨?甚至於,什麼叫白天?什麼叫夜晚?想
想看,每個人的一生,會經過多少個黃昏和清晨,但都被我們疏忽過去了,以為它太平凡,就不會明白它有多美?」他回過頭來,似有意又似無意的看了我一眼,惘然的一笑說:「我
們剛剛討論過愛情,是不是?這也是一樣的道理。人,常常是在幸福中而不知幸福,失去了再加以惋惜。你珍惜過你每一個黃昏和清晨嗎?相信你沒有。只要你明天還可以再得到,你
今天就不會去重視它。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間再也得不到了,你就會明白失去的有多美好!」他走到他妻子的身邊,凝視她,咬咬牙加了一句:「人是賤的!」
轉過身子,他走到廚房裡去了。
羊群回來了,我們幫主人關好了它們,又飽了雞。晚餐的時候,我們的主人取出一瓶高粱酒,在山中,這該算是十分名貴的了。舉起杯子,他對我們點點頭,一仰而盡,豪放的說
:「乾了你們的杯子!朋友們,明天下山後,你們不會再來了。意外的迷途,一夜的豪雨,造成了短暫的相聚,值得珍惜,也值得慶祝,說實在的,我歡迎你們的拜訪。在山裡,雖然
有山木草石的陪伴,但卻非常非常的寂寞,你們使我又回進了人群裡。」
「如果你覺得寂寞,」浣雲說:「為什麼不下山?」
「雅泉一直希望在山上,」他淒涼的笑著,望著他的妻子。「她常說,如果能生活在山谷中,只有我們兩個人,她要叫它作夢之谷。我選擇了這個山谷,卜居下來,這是我們的夢
之谷。我不能離開這裡,我要陪著她。」
「請原諒我問一句,」宗淇說:「如果有一天,你的太太去——去世了,你預備作何打算呢?」
「我?」他有些迷惘:「我沒有想過。或者,我還會住在這裡。」
「這是不對的!」我忍不住的說,酒使我有些激動。「你實在犯不著如此,你根本在折磨你自己。陪伴著這樣一個毫無知覺的人,生活在這荒涼的深山裡。你以為這樣做就為自己
以往的疏忽贖了罪?事實上,你的太太根本就不瞭解你為她做了些什麼,你這樣不是完全沒有意義嗎?」
「你錯了!」我們的主人微笑著說,看來平靜而安詳,只微微帶著幾分無可奈何的淒涼。「我沒有意思要『贖罪』,我根本不認為自己有罪,我悲哀的是,當她變成這樣之後,我
才發現我在愛她,根深蒂固的愛。於是,忽然間,她以前說過的,我認為是傻話的,全成了真理。住到山裡來,現在已不是她的願望,而是我的!」他再度舉起杯子:「來吧!別談得
那麼沉悶,為我們的夢之谷乾杯!」
「為世界上最難解釋的『愛情』乾杯!」宗淇說。
「為天下有情人乾杯!」紹聖說。
我們喝空了杯子,吃盡了盤子,酒,染紅了每個人的臉,大家都有些兒激動和忘形。我們的主人沈坐在他妻子的腳前,把頭埋在她的裙褶裡久久不動。浣雲流了淚,緊緊的靠在紹
聖的肩頭。我和宗淇相對而視——再沒有一個時候,我們的心靈這樣的融會交流。我知道,我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的彼此相愛。
夜深了,我們的主人仍然埋頭在雅泉的裙褶裡。我凝視著他們,雅泉,她渴望的愛情終於來了,只是,何其太遲!沒有驚動他們,我們悄悄的撤去了殘羹和碗盞。熄了蠟燭,分別
回到廚房和臥房裡去睡覺。這一夜,我們都睡著得很遲,心中漲滿了酸澀而淒苦的感情。
清晨起來,依舊是那麼好的陽光。桌上,我們的主人留了一張地形簡圖和紙條,上面是潦潦草草的幾句話:
「再見了,年輕的朋友們!水已退,請涉水過去,按地形圖去尋路,相信你們不會再『迷途』了。珍惜你們已有的,則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夢之谷。是嗎?祝福你們,恕我不送。
」
我們默默的站了幾分鐘,然後一一的向我們的女主人告別,雖然她聽不見,我們仍然致意殷切。我把昨日的那一束花,放在她的胸前,她看來像個年輕的新娘。
很快的,我們上了路,涉過了淺淺的小溪,沿著溪邊的小路,我們沉默的走著,一小時後,我們來到前日的小瀑布前面。回頭凝望,夢之谷早已不復可尋,煙靄騰騰中,綠樹青山
,重重疊疊。極目望去,雲山蒼蒼茫茫,深不可測。
「我像做了一個夢。」我說。
「我也是。」宗淇說。我們手挽著手,慢慢的向前走去。前面幾碼處,浣雲和紹聖正相倚而行,像重疊的兩個人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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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3-2 04:31:12
【第十五章】
木偶
星期天,我們全家舉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掃除。許多塵封了十幾年的書籍、物品、破銅爛鐵、瓶瓶罐罐,都被翻了出來。其中包括了我童年時代的一隻「百寶箱」。這箱子被從許多
破傢具中拿出來,由小妹為它啟封。
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些希奇古怪、零零碎碎的各種物品,什麼鈕扣啦、銅指環啦、牛角啦、雕刻的石質小動物啦、摺扇的扇骨啦、小喇叭啦——還有好多叫不出名堂來的玩意
兒。我用新奇的眼光去打量這些東西,依稀看到我的童年。每一樣東西,似乎都代表著一個年齡,和一段回憶。面對著這隻百寶箱,我不由自主的沉思了起來。
忽然,小妹從箱子裡拾起一樣東西,叫著說:「看,大姐,多可愛的木頭娃娃!」
我一看,這是個木質的小玩偶,雕刻得十分精緻,眉目是用黑漆畫上去的,栩栩如生。我從小妹手裡奪過那東西,一瞬間,我感到一陣暈眩,握緊了它,我似乎被拉回到了十五年
前。
在故鄉湖南的鄉間,我們瀋家是數一數二的富有。數代以來,瀋家的子弟都是守著祖業,讀讀書,也做做官。祖父曾一度做過縣長,但,四十幾歲,就棄官回鄉,以花鳥自娛。瀋
家的田地非常多,擁有上百家的佃農,而且,由於地勢好,灌溉足,幾乎年年豐收。和瀋家財富正相反,是人口稀少。祖父是三房單傳一子,父親又是祖父的獨生子。到我這一代,偏
偏母親連著小產了兩個孩子,才生了我,我又是個女孩,而我之後,母親就一直沒有生育。(弟弟和小妹是直到臺灣才生的。)所以,那時我是瀋家三代的唯一的孩子,儘管是個女孩
,也成了祖父母和父母心中的寶貝。
我在極度的嬌養下成長,祖父母的寵愛是達於極點,我哼一聲,可以使全宅天翻地覆,我哭一下,整個家裡就人心惶惶。我自己也深深瞭解我所具有的力量,而且很會利用它。因
此,我是專橫跋扈而任性的。有時,母親想約束一下我的壞脾氣,我就會尖聲大叫,把祖父母全體引來,祖父會立即沈下臉對母親說:「家裡有長輩,你管孩子也應該問問我們,這樣
私自管教是不行的,要管她,也得由我來管,她是我的孫女兒呢!」
母親只能俯首無言。於是,我的脾氣更驕狂、更暴躁,也更專橫了。那年我八歲。在距離我們宅子約一里地之遙,是高家的房子,那是兩間由泥和竹片砌成的房子。狹小陰暗。老
高是我們家的佃農,很能吃苦耐勞,祖父對他十分優厚,但他卻擁有十一個孩子,六個男孩,五個女孩,由於人口眾多,他們生活十分清苦。
我,雖然擁有許多東西,但我羡慕高家的孩子,他們追逐嬉戲,笑語喧嘩,是那麼熱鬧,那麼快樂。而我卻一個玩伴都沒有,儘管有許多玩具,卻沒有一個同玩的人。於是,我常
常跑到高家附近去,和高家的孩子們玩,他們教我在田裡摸泥鰍,到山上摘草莓,到池塘邊釣青蛙,爬到樹上掏鳥窩——這些實在比任何一樣玩具都好玩,更勝過祖父天天強迫我念些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的生活。
可是,祖父最初不願我和高家的孩子們玩,既怕我爬樹摔斷了腿,又怕給水蛇咬到,更怕跟著他們吃草莓吃壞了肚子,跌到水塘裡淹死,還有,怕高家的孩子們欺侮了我——但,
我堅持要跟高家的孩子一起玩。在一次大哭大鬧之後,祖父只得依從我。不過,他派了家裡的長工老汪保護我。
老汪是個大個子,臉上有一道刀疤,有一股凶相,但他是忠心耿耿的。從此,我走到那裡,老汪也走到那裡,像我的一個影子。只要我和高家的孩子略有爭執,老汪就會站了出來
,那孩子准被老汪嚇得乖乖的,我的勢力更大了。
小翠是高家的第八個女兒,那一年剛滿六歲,有一對靈活的大眼睛,和尖尖的小下巴。小小的個子,比我矮了半個頭。高家的孩子都不大喜歡跟我玩,一來我脾氣壞,動輒就依勢
欺人,二來他們都怕透了老汪。只有小翠,脾氣好,心眼好,只要我一叫她,她就跑來跟我玩。小模小樣,怪惹人愛的。但是,我待她的態度是惡劣的,我欺侮她,害她上當。
有一次,我和她在池塘邊上玩,我教她拍巴掌,一面拍,一面念一個童謠:「巴巴掌,油餡餅,你賣胭脂我賣粉,賣到滬州蝕了本,買個豬頭大家啃,啃不動,丟在河裡乒乒砰!
」才念完,我就對著她後背心死命一推,她站不住,「卜通」一聲掉進了池塘裡,水花四濺。
我高興得繞著池塘跑,一面拍手一面喊:「啃不動,丟在河裡乒乒砰!」
小翠在池塘裡拚命掙扎,黑髮的小腦袋在水面冒呀冒的,我更高興了。可是,一會兒,就看不到小翠的黑腦袋了,只是弄混了的池塘水,一個勁兒的在冒泡泡,我嚇得呆在池塘邊
不敢出氣。幸好老汪及時出現,跳進水裡去,把小翠拉上岸來,吐出了許多水,小翠才回過氣來,白著一張小臉,「哇」的一聲哭了。看到闖了禍,我一溜煙就跑回家去。
當天晚上,祖父把我叫到他房裡,告訴了我許多做人的大道理,並且罰我背三字經,我哼著背: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底下就變成了蚊子哼哼了。祖父點著頭,沈吟著:
「你記得住這幾句,也算不錯了,記住,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遷——」他用手摸著下巴,像是突然悟出了個大道理似的,一連重複了好幾次,「苟不教,性乃遷,苟
不教,性乃遷——」然後,突然沉著臉對我說:
「小苹,把這兩句話解釋給我聽聽!」
我把身子扭了半天,吞吞吐吐的說:「這個嗎?苟不教,性乃遷,苟不教,性乃遷——就是,如果狗沒有叫,就是,就是——送信的沒有來!」
祖父的眉毛抬得好高,瞪著眼睛說:
「你在講些什麼東西?」
坐在一邊的祖母,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為了掩飾她的笑,她慌忙站起身來,跑到後面屋裡去了。祖父也會過意來,拚命眨著眼睛,忍住笑,故做嚴肅的說:
「你看,你這麼大了,連個三字經都講不出來,假如我要你講千字文,一定笑話更多了!唔!」他沈吟了一會兒,喃喃的念:「養不敬,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子不學,非所
宜,幼不學,老何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他猛然拍了一下桌子說:
「好!從今天起,每天晚上,給我念兩小時書,每天早上,給我背兩小時書,先從三字經,千字文著手,然後念一點千家詩和唐詩三百首,一天都不許缺!」
從此,我被書本限制了許多時間,這大概才算是我受教育的開始。我討厭讀書,每當祖父搖頭晃腦的念著什麼「雲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我就昏昏沈沈的
想睡覺。可是,祖父這次是下定決心要教我念書了。因此,不管我怎麼不高興,依然每天要被迫在祖父身邊坐上四小時。我為這四小時一肚子不高興,追蹤原因,都因推小翠而起,於
是,我把這一筆帳,全記在小翠身上了。從此,也就是小翠倒楣的開始。
小翠成了我的出氣筒,只要我心裡不高興,我就去找小翠的麻煩。小翠以她一向的柔順來對待我,她有好玩的東西,我要,她馬上給我,她有好吃的,我要,她也馬上給我。有時
我高興起來,也會送她許多破舊的玩具,她都視為珍寶,把它收藏得好好的。雖然我待她不好,但她卻認為我是天下最好的人。
那年夏天,附近另一家大戶張家的兒子從長沙回來,我叫他張哥哥,是個二十歲的青年,他在長沙讀大學,十分和藹,又曉得許多城裡的東西,因此,整個夏天我就繞在他身邊,
纏著他講故事,什麼「羅通掃北」、「薛剛反唐」、「薛丁山征西」——聽得津津有味。
有一天,我和他在後山上玩,小翠來了。他突然拉過小翠,十分仔細的看她,說她長得非常漂亮。小翠高興得臉發紅,我卻很生氣,因為張哥哥從沒有說過我漂亮。第二天,張哥
哥就在後山上架了一個畫架子、讓小翠坐在一塊石頭上,幫小翠畫一張像,小翠乖乖的讓他畫,這張畫,畫了一星期才完成。事後,張哥哥很高興的對小翠說:「你這麼乖,我要送一
樣東西給你!」
於是,他找了一塊木頭,用一把小刀雕刻起來,沒有幾天,他做成了一個小木偶,頭、手、和腳都用細鐵絲聯著,可以動來動去。他又用黑漆給木偶加上了頭髮和五官。這小玩意
兒可愛極了。大眼睛畫得像活的一樣。小翠愛得要命。我也愛得要命。起先,我要張哥哥也給我做一個,但他馬上要回長沙去念書了,沒有時間做。於是,我強迫小翠把她的玩偶送給
我,小翠對我向來是言聽計從的。但是,這一次,她卻說什麼都不肯放棄這木偶。
我威脅利誘全都失效之後,就開始打她,欺侮她,我扭她的手臂,扯她的頭髮,趁她不注意推她摔跤。她容忍我一切的虐待,不哭也不叫。可是,那木偶卻始終不肯給我。一天,
我正在山前的小土坡上欺侮小翠,我把她按在地上,撕扯她的頭髮,突然間,我的身子被人提了起來,我抬頭一看,是張哥哥!他盛怒的把我丟在草地上,指著我大聲責罵:「你這孩
子太可惡了,我從沒看過比你更自私,更乖張的孩子,你的父母怎麼管教你的!」
我從沒有受過這些,我又哭又罵。老汪突然出現了,我對老汪大叫:「老汪,打死他!他打我!打死他!」
張哥哥挺然而立,用輕蔑的眼光望著我。老汪一語不發的走過來,把我從地下提起來,扛在肩膀上,然後轉頭對張哥哥說:「這小姑娘早就該受教訓了!」
我在老汪肩膀上又踢又踹,大罵老汪是奸細,是混蛋,是強盜,土匪!我咬老汪的肩膀,用指甲捏他的肉,但他毫不在意,把我扛進了家裡。我的哭叫把祖父母和父母都引了來,
老汪把號哭著的我放在地下,向祖父說了事情的經過。當父親聽完張哥哥說的那幾句話後,臉色轉成了蒼白,他對祖父說:「爹,沒有孩子,比有一個給父母丟人的孩子總好些!」他
滿屋子轉,找了一根雞毛帚來。我猜到爸爸要打我了,就殺豬似的尖叫了起來,祖父對父親厲聲說:
「我活一天,就不許你打她!」
然後,祖父叫老汪把我扛進他的房間,父親氣得走出家門去了。到了祖父房裡,祖父讓我坐在書桌前面。拿了一張白紙,在紙上寫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八個字,命令我把
這八個字寫一百遍。我想撒賴,但我覺得祖父的臉色很可怕。於是,咬著牙,我一面嗚咽著,一面歪歪倒倒的寫著,足足寫了三小時,還沒有寫到一百遍,祖父說:
「好了,我問你,你懂得這幾個字的意思嗎?」
我搖頭。於是,祖父對我細心的解釋這幾個字,解釋完了之後,他撫摩著我的頭,嘆了口長氣,低沉的、語重心長的說:「做一個好孩子,你希望別人怎麼樣待你,你就要怎麼樣
待別人。」
可是,這次的教訓並沒有把我改好,我把這次寫字,和險些挨父親的鞭子的仇恨,也都記在小翠的身上,而刻意計劃如何去報復,如何強奪小翠的木偶。
張哥哥回長沙去了,小翠失去了她的保護神,我又變本加厲的虐待起小翠來,強迫她把木偶送我。但她固執的搖著她的小腦袋,一迭連聲的說:
「不!不!不!不!不!」
這使我發火,我對她詛咒、打她、推她,但她仍然搖著她的小腦袋說:「不!不!不!不!不!」
沒多久,我們家裡油漆房子,我突發奇想,裝了一罐子紅油漆,拿了一把小刷子,去找小翠。我把她帶到沒有人的她方,威脅她交出小木偶來,否則我把她漆成一個紅人。她十分
害怕,但她仍然搖著她的小腦袋說:「不!不!不!不!不!」
我按住她,真的在她手腕上,臉上,漆起油漆來,她尖叫哭喊,我已經漆了她滿臉的紅,她連眼睛都睜不開,號叫著跑走。我的惡作劇立刻被老汪發現了,他對我大搖其頭,我卻
嗤之以鼻。可是,第二天,小翠就害起病來,她渾身長滿瞭因油漆而引起的漆瘡,臉上也是。鄉下沒有醫生,她只好貼了滿身滿臉的膏藥,看到她那美麗的小臉變成那副怪相使我恐怖
。當祖父知道事情的真相後,他把我叫進他屋裡,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樣悲哀,那樣沈痛,他對我點點頭說:
「小苹,我們是太愛你了!」
然後,他對我怒喝:「跪下。」
我害怕的跪了下去。祖父拿起了一把雞毛帚,也就是父親上次要用來打我的那一把。走到我身邊,對我沒頭沒腦的狠抽了十鞭。我生平第一次挨打,恐懼、懊惱、疼痛,使我哭叫
不已,當祖父停了鞭打,我仍然大哭,在我心目裡,以為祖父永遠不會愛我了。祖父打完了,對我說:
「這是我第一次打你,希望也是最後一次!你要學習做人,更要學習愛人!知道嗎?」
然後,祖父叫老汪來,說:
「明天你護送小翠到衡陽城裡去治病,鄉下的膏藥治不好這種病的。」
第二天早上,我正坐在院子裡的臺階上發呆,小翠來了。老汪給她僱了一頂小轎子,看到她滿臉膏藥,渾身潰爛的樣子,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生怕她永遠會是這副樣子。生
平頭一次,我在內心做了個小小的禱告,禱告她快些好,快些恢復原來的美麗。小翠上轎子的前一刻,突然跑到我身邊,塞了一樣東西在我手裡,然後上轎子走了。我低下頭來,赫然
發現手裡是那個小木偶!我捧著小木偶,哭了!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流淚,只模糊的想起祖父說的:「你要學習做人,更要學習愛人!」
「大姐,這木偶給我好嗎?」小妹打斷了我的沉思。
我憐惜的撫摩這小木偶,只有我自己知道這木偶對我的價值,它曾使我從暴戾乖張變成溫柔沉靜,曾使我認識了「愛」和「被愛」。如今,小翠和祖父母都陷在故鄉,生死未卜,
這木偶卻陪著我遠涉重洋,來到臺灣。
「讓我們把它放在書桌上,永遠看著它!」我嚴肅的說著,把木偶供奉在桌上。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31:37
【第十六章】
謎
在一條長長的巷子裡,高磊終於找到了竹齡所寫的門牌號碼,那是一棟標準的日式房子,有著小小的院落和矮矮的圍牆。從圍牆外面一探頭就可以窺見房子裡的一切。高磊停在門
外,猶豫的想伸手按電鈴,但,就在這一剎那,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縮回了手,他向圍牆內張望了一下,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正抱著一隻小白貓坐在假山石上曬太陽,他輕輕的
叩了兩下門,小女孩立即從石頭上跳下來,抱著貓走過來拉開了門。
「你找誰?」小女孩仰著臉,一對靈活的大眼睛中帶著懷疑的神情。
「請問,程竹齡小姐是不是住在這裡?」他問。
「程竹齡?」小女孩重複著這一個名字,眼睛裡閃耀著驚奇和詫異。
一瞬間高磊以為自己找錯了門,但小女孩緊接著點了兩下頭,同時轉身向屋裡跑去,一面跑,一面揚聲喊:
「媽!有人找二姐!」
二姐!高磊有點驚也有點喜,這女孩不過七、八歲,她喊竹齡作二姐,那麼這個二姐頂多只有二十歲左右。竹齡的信裡從不肯寫自己的年齡,每當他問起,她就寫:
「你可以當我七、八十,也可以當我十七、八,這對你我都沒有重要性,是嗎?」
沒有重要性?何嘗沒有重要性!高磊誠心希望她不是七、八十。一年半的通信,雖然未謀一面,「程竹齡」卻已經佔據了他的思想和他的夢了。
走進了玄關,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迎了出來,高磊和她迅速的彼此打量了一下。她穿著一件灰色的旗袍,外面罩著件紫紅毛衣,頭髮鬆鬆的在腦後挽著一個髻,皮膚很白皙,眼睛
很秀氣,看起來很高貴儒雅。
「請問——」她疑惑的望著他說。
「我姓高,高磊。我來拜訪程竹齡小姐。」他自我介紹的說,料定這人是竹齡的母親。
「哦——」她彷佛有點猶豫,接著卻點點頭,「是的,您請進來坐!」
脫了鞋,走上「榻榻米」,高磊被讓進一間小巧而精緻的客廳裡,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那四十幾歲的女人對他溫和的笑了笑說:「我是竹齡的母親。」
「是的,伯母!」高磊恭敬的喊了一聲。
「你請坐一下,讓我去喊她。」竹齡的母親遞給他一杯茶,轉身走出了客廳,同時拉上了紙門。
高磊坐在客廳裡,目送竹齡的母親走出去,立即,一份難言的興奮和緊張控制了他,終於,他要和她見面了,這一年半以來,他曾不止一百次幻想和她見面,幻想她將是怎樣的長
相,怎樣的聲音,怎樣的神情,而現在,謎底要揭開了,他馬上可以看到她,他不知道,他會不會使她失望?或者,她使他失望?
那還是一年以前,他偶然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篇小說,題目是「昨夜」,作者署名是「藍天」。他不知道藍天是誰,在文壇上,這仿佛是一個很陌生的名字。但,這篇小說卻撼動
了他。小說的情節很簡單,描寫一個不被人注意的少女,默默的愛上了一個風頭很健的青年,卻始終只能偷偷的愛,不敢表達自己的愛意。最後青年和另一個女孩結婚了,少女去參加
了婚禮,等到賓客和新郎新娘都離開了,她仍然站在空蕩蕩的禮堂裡,呆呆的凝望著窗外的月亮。故事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但描寫卻極其細膩,寫少女的癡情尤其入微,整篇文字都
佈滿了一種淡淡的哀愁,使人看後餘味無窮。
看完這篇小說,他做了一件生平沒有做過的事,寫了封信給雜誌社,要求和這位作者通信,不久他收到了一封回信,信上只有寥寥數字:
「高先生:
你的信是我接到的第一封讀者的信,假如你不認為我膚淺,我誠懇的希望獲得你這位筆友!
藍天(程竹齡)上」
這是一個開始,從這封信起,他們通了無數次信。由於高磊在臺南工作,而竹齡卻卜居臺北,所以高磊始終沒有來拜訪過竹齡。可是,他們的信,卻由淡淡的應酬變成了深厚的友
情,又由友情進入了一種撲朔迷離而玄妙的階段。所謂撲朔迷離,是因為高磊除了知道竹齡是個女性之外,對於她其他的一切完全不瞭解。每當他有所詢問,她總是迴避正面答覆,一
次他問急了,她回信說:
「別問得太多,保持一些猜測,比揭露謎底來得更有味!如果你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你將對我們的通信感到索然無味了!」
一年半以來,竹齡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高磊始終無法知道。但,他卻驚訝於她的才華,她的信中常有一份哲人的氣息,她的思想深刻而透徹。由於,他曾估計她的年齡在三十歲以
上。可是,有時她的信又顯得很天真,仿佛出諸一個少女之手。她看過許許多多的書,包括新舊文藝小說、歷史、地理和哲學書籍。他們曾熱心的討論過這些書,有些他看過的,有些
他沒有看過的。這使他震懾,因為她的閱讀能力如此之高,而瞭解力又如此之強。
「除非她在三十歲以上!」高磊想。他並不希望她在三十歲以上,因為他才只有二十九歲,遠在通信的半年之後,這個謎樣的女人就已經攻進了他的心坎,為他帶來了一連串的幻
想和美夢。那些或長或短的信,那些時而深刻時而天真的文句捉住了他,他不能制止自己不對她產生另一種友誼之外的感情。也因為有了這份分外的感情,他的信就不再冷靜,對她身
世和年齡的試探也越來越多,他曾問她要一張照片,她回了一封冷淡而疏遠的信:
「朋友!別使我們的友情變得庸俗,我相信你不在意我的長相!」
他也曾表示想去探望她,她回了一封類似警告的信:「假如你想維持我們的友情,最好不要來探望我!」
他知道這種正面的詢問不會獲得答覆,於是,他換了一種方式,他熱心的問她的興趣,除了看書之外她還愛什麼?電影?旅行?根據他的經驗,年輕人多半愛看電影,愛旅行,而
中年人則比較刻板和實際,她的回信來了,出手他意料之外的寫道:
「我不看電影,也不旅行,除了看書之外,我最大的娛樂是幻想。我幻想各種不同的故事,然後把它寫下來。我有我生活的王國,可能不同於你的,也不同於任何一個人的,我享
受我的幻想,享受我的王國!」
這使高磊糊塗,據他的估計,只有青年才愛幻想,才喜歡在幻想中去尋求快樂。但她的「不」看電影、「不」旅行似乎過分武斷和肯定,他不相信有年輕人能不看電影和不旅行的
,除非是個老太太!這令他不安而煩躁,他去了一封信,試探的問:「誰和你共享你的幻想和你的王國?」
回信是:
「和我共享我的幻想和王國的,白天有窗外的雲和天,晚上有星星和月亮,下雨的時候有無邊的雨絲和窗前的落葉。」
他再問:「誰和你共享你的『生活』?」
回信只有一句話:「你問得太多了!」就這樣,他們在通信裡捉迷藏,他越追得緊,她就越躲得快。可是,她越躲得快,他對她越產生出一種更強烈的感情和好奇心。
鑒於她近乎頑皮和捉弄的回信,他開始武斷的認定她只是個少女,並且,逐漸在腦子裡為她塑了一個像。這像是他所喜歡的那種典型:大而清秀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小巧的嘴,
圓圓的臉,帶著一種超俗的美。他一天比一天更崇拜於自己所塑造的這個竹齡的像,每當他收到了她的信,在潛意識裡,他總把這個像和信混揉在一起看。他開始在信中透露他的感情
,最初是含蓄的、試探的,但她技巧的迴避了他。
於是,一天,他衝動的寫了幾句話給她:
「你對我一直是個謎,我不能責備你過分隱瞞的不公平,在情感上我不敢苛求什麼,假如有一天我發現你是一個老醜的女人,請相信我仍然將貢奉我這份片面的感情!」
這封信終於引出了一封稍帶感情色彩的信:
「你把感情投錯了地方,但你令我感動。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的感情是不是真正『片面』的,看了你的信使我想流淚,如果想維持我們的友誼,請別再對我要求比友誼更深的感情,
我早已喪失可以談戀愛的資格了!」
「她結過婚?」這是高磊最大的恐懼和疑問。可是,由她的信看來,她卻不像一個結過婚的女人。所謂「喪失談戀愛的資格」是何所指?看樣子謎是越來越猜不透了。他決定要找
一個機會去打破這個疑團,他回了一封簡短的信:
「我將不再要求任何分外的感情,但請讓那『片面』的感情繼續『片面』下去!」
同時,他上了一個簽呈給他工作的公司,請求調到北部來工作,他的簽呈被批准了,這也是他今天能夠置身在這客廳裡的原因。事先他沒有給竹齡任何通知,存心要給她一個措手
不及,免得她避開。而現在,當他坐在這小客廳裡,他更加肯定了他的揣測,她只是一個頑皮的少女,一切的「謎」,不過是故意的捉弄他而已。
紙門被拉開了一條小縫,他緊張的轉過身子,以為是竹齡出來了。但,只是給他開門的小女孩,睜著一對好奇的大眼睛望著他。他招了招手,女孩走了進來,他對她友善的笑笑,
溫和的問:「你幾歲?」
小女孩用手比了一個七,高磊又問:
「你有幾個姐姐?」
「三個。」
「你二姐在讀書嗎?」
「不!二姐不讀書,三姐讀。」小女孩說。
「你二姐已經畢業了嗎?」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打聽著。
「嗨!這樣打聽別人的事未免過分吧!」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響起來,高磊吃驚的轉過頭去,立即覺得眼前一亮,果然是個少女,名副其實的少女,比他預計的更年輕,大概只有
十八、九歲。但卻完全不同於他為她塑的像,這是個活潑的、明朗的少女,濃濃的眉毛,高而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比他想像中的更美,但沒有他想像中那份秀氣和脫俗。
不知為了什麼,這樣乍一見面,他竟感到有點失望,這完全不是他心目中的她,他感到似乎被誰欺騙了一般,很迷茫,也很惆悵。站起身來,他近於勉強的笑了一下:
「你是程——小姐?」他明知故問。
「是的,你大概就是高磊吧?」她卻直呼他的名字,一面毫不掩飾的打量著他。這使他渾身不舒服,他忽然覺得沒有什麼話好說,那個和他在信中暢談文藝、詩詞和哲學的女孩已
經消失了,這個在他身邊的大膽而美麗的女孩是那麼世故,那麼普通,在任何社交場合裡他都可以找得到,而他想像中的竹齡卻是世間少有的!
「你不該預先不通知就來!」她直率的說。
「很抱歉,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出差到臺北,所以順便來看看!」他撒謊,因為他不願說出是為她而千方百計調到臺北來的。
「你這樣突然的跑來,恐怕很難達到你的目的,我姐姐的脾氣很彆扭,我想她不會願意見你的!」
「甚麼?你不是——程竹齡?」他詫異的問道。
她笑了,笑得很特別。
「不!當然不是!她是我們家的哲學家。你認為我會有耐心和一個未見過面的人通信到一年半之久?不過,我們全家都知道你,我是受姐姐之託來告訴你,她希望你保持你的夢想
,她也願意保持她的夢想,所以,她不願意和你見面!」
高磊沉默的坐在那兒,這樣的口氣倒像是竹齡的。不過,這未免太過分了,他既然來了,她為甚麼還要吝嗇這一面?他望著竹齡的妹妹,覺得有點難堪,也有點不滿,可是心中那
座塑像卻又豎起來了,渴望一見的欲望反而更加強烈。
他懇切的說:「你能轉告她嗎?人不能永遠生活在幻想裡的,希望她不要讓我這樣失望的回去,我並無所求,只是友誼的拜訪,見一面,對她對我都沒有損失!」
「沒有用的!」竹齡的妹妹搖了搖頭,「如果她不願意見你,任何人都沒有辦法說服她。我姐姐——」她咬了咬嘴唇,猶豫了一會兒,接著轉變了語氣說:「高先生,我勸你,算
了吧!不要勉強她,她——」她欲言又止,望著他發了一陣愣,才勉強的接下去說,「她的脾氣很固執。」
高磊的不滿擴大了,他站起身子,有點負氣的說:
「好吧,請轉告令姐,我專誠從臺南到臺北,沒有料到是這樣的局面,她不該把我編織在她的幻想裡,派給我一個滑稽的角色!請她繼續保持她的幻想,我呢,恐怕再也不敢擁有
任何幻想了!」
他向門口走去,可是竹齡的妹妹叫住了他:
「高先生,你不瞭解我姐姐;高先生,你——」
他停住了,回頭凝視著她。
她接著說:
「我不瞭解你,你從沒有見過我姐姐,你們——似乎都很羅曼蒂克。你怎麼會愛上一個沒有見過面的女孩子?你愛上的恐怕並不是我姐姐,而是你自己的幻想,如果你真見到了我
姐姐,你大概就不會愛她了!我想,這也是我姐姐不願見你的原因,你是唯一打動了她的男人!但,我很想冒一個險,你願意跟我來嗎?我要帶你到竹齡那兒去!」
他困惑的跟在竹齡妹妹的身後,來到一扇紙門前,門拉開了,高磊的視線立即被一個熟悉的臉孔所吸引,他眩惑了,血管裡的血液加速了運行。這就是他夢想中的那張臉,水汪汪
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小巧的嘴。眼睛裡閃爍著一絲夢樣的光芒,比他的塑像更飄逸、更清新。只是,她坐在一張特製的輪椅裡,腰以下,他看到了兩條畸形而瘦小的腿,這和她那
張美麗的臉安放在同一個人的身上,看起來是可憐而動人的。
被拉門聲所驚動,她抬起了她的眼睛,一抹驚惶掠過了她的臉,她責備的喊了一聲:
「三妹!」
「二姐,你總有一天要面對現實的!」那個妹妹輕聲的說,退出了屋子,紙門在他們身後拉攏了,高磊發現他單獨的面對著竹齡,經過了一段尷尬的沉默,竹齡嘴邊掠過了一絲淒
涼而無奈的微笑,勉強的說:
「高磊,這就是你追求了許久的謎底,為什麼你不保留那份美麗的幻想,而一定要揭穿這醜惡的現實?」
高磊走近她,注視著她的臉,半晌才說:
「你很蒼白,我想是不常曬太陽的緣故,以後,我要天天推你到郊外走走,曬曬太陽,也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竹齡定定的望著他,然後輕聲問:
「如果天下雨呢?」
「我們共同聽窗外的雨聲,共同編織我們的幻想!」
她不再說話,他也不再說話,他們互相凝視著。言語,在這一刻是不再需要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32:25
【第十七章】
潮聲
一
冬天,我和靖來到海邊那幢白色的別墅裡。
別墅的主人是靖的好友子野,他寫信給靖說:
「在冬天,聽潮樓無人願住,因為盛滿了蕭瑟和寂寥,假若你不嫌海風的凌厲和午夜濤聲的困擾,又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就不妨遷去小住,整幢房子可以由你全權處理。」
那時,我正臥病,整日慵慵懶懶,醫生又查不出病源,一口咬定是憂鬱「病」。但我日漸枯羸憔悴,精神和心情都十分壞。靖拿著子野的信來找我,坐在我的床邊,把信遞給我看
,說:「去海邊住住如何?」
「誰陪我?」我說。
「我。」
「你?」我望著他,不大相信他是在說真的。但他平靜而懇摯的看著我,那神情不像是在隨便說說。我坐在床上,背靠著床欄,咬著嘴唇深思。
他握住我的手,懇切的說:
「你不是一直希望到一個安靜的,沒有人打擾的,而且環境幽美的地方去住住嗎?現在有這麼好的一個機會,聽潮樓我去過,那真是個匪夷所思的地方,在那兒休養一下你的身體
,讓我陪著你,過一段世外的生活,好嗎?」
「可是,你怎麼能去?」我遲疑的說:「你的工作呢?你的公司不是一天都離不開你嗎?」
他笑了笑,不知怎麼,我覺得他的笑容中滿含淒苦。
「公司!」他說,帶著幾分輕蔑和無奈:「讓它去吧,人不能永遠被工作捆著!我已經四十歲,從二十幾歲起就埋頭在事業中,把一生最好的光陰都給了工作!現在,我也該放自
己幾天假了。」
「可是——」我怔怔的注視著他,聽他用這種口氣來談他的工作和事業,使我感到詫異和陌生,他向來是個事業心勝過一切的人。「可是——還有其他的問題呢?」
「你指秀怡嗎?」他直截了當的說:「我可以告訴她,我因為事務的關係,要去一趟日本。反正,她有她的麻將牌,根本就不會在意。」
「可是——」我仍然想不通,和他一起去海濱小住?這太像一個夢想,絕不可能成為真的。
「你怎麼有那麼多的『可是』?」他捧住我的臉,深深的凝視著我的眼睛:「從小,你就喜歡說『可是』,十幾年了,習慣仍然不變!」
十幾年了?我望著他,認識他已經十幾年了嗎?可不是,那年我才十歲,爸爸推著我說:
「叫徐叔叔!」徐叔叔!怎樣的一個叔叔!我嘆了口氣。
「你在想什麼?」他搖搖我的手臂。「我們就決定了吧,馬上收拾行裝,明天就動身,怎樣?」
「明天?」我有些吃驚。「你真能去嗎?」
「當然真的!小瑗,你怎麼如此沒信心?我什麼時候對你說話不算數過?」
「可是——」
「又是可是!」他打斷我,站起身來:「我叫阿珠幫你整理一口箱子,明天早上九點鐘開車來接你!」
「可是,」我有些急促的說:「你的工作不需要做一番安排嗎?而且,你連汽車一起失蹤,她不會疑心嗎?」
「小瑗,」他俯視我,輕輕托起我的下巴,他的神色看來有些奇怪。「別再去管那些屬於現實的事,好不好?讓我們快快樂樂的生活幾天,好不好?這一段日子裡,就當現實是不
存在的,好不好?在聽潮樓,我們可以使多年的夢想實現,那個天地裡只有我和你,想想看,小瑗,那會是怎樣的一份生活!」
不用想,我體內的血液已經加速運行,興奮使我呼吸急促。聽潮樓,海濱,和他!這會是真的嗎?只有我和他!沒有他的工作,沒有他的事業,沒有他的她!這會是真的嗎?
記得有一天,我曾對他說過:「我希望我能夠擁有你三天,完完全全的擁有!這三天,你只屬於我,不管工作和事業,不管一切。每一分每一秒都給我。我只要三天,然後死亦瞑
目!」
他曾說我傻,現在他竟要給我這三天了嗎?
「你又在想什麼?」他問。
「你——」我頓了頓:「陪我住幾天?」
「整個冬天!」
我屏住氣,不能呼吸。
「怎麼了?你?」
「你哄我?」我愣愣的問。
「小——瑗!」他拉長聲音喊,把我的頭貼在他的胸口,像我小時他常做的一樣。他的心跳得多麼急促!「我怎麼會哄你?我怎麼忍心哄你?」
「哦!」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開始相信這是個事實了。「你的公司呢?」
「交給子野代管。」
「你都已經安排好了?」
「只等你!」
「噢!」我翻身下床,從壁櫥裡拉出箱子。
「你別動,等阿珠來吧,你的病還沒好!」
「病?」我望著他,揚著眉毛笑:「現在已經好了!」
二
汽車駛到距海邊還有相當距離的時候,我就可以嗅出海水和沙和岩石的味道了,我不住的深呼吸,不住的東張西望。
靖扶著方向盤,轉頭看我:
「你在幹什麼?」
「聞海的味道。」
「聞到了沒有?」他忍住笑問。
「聞到了。」
「是香的?臭的?」
「是鹹鹹的。唔,我連海藻的味道都聞到了。」
「恐怕連鯨魚的味道都聞到了吧!」他笑著說:「鹹鹹的,你是用鼻子聞的,還是舌頭嘗的?」
「真的聞到了。」我一本正經。
「我們距海還有五公里,你的鼻子真靈呀!」
他望著我,我噗哧一聲笑了。他也笑,可是,一剎那間,他的笑容突然消失,車子差點撞到路邊的大樹上,他扭正方向盤,眼睛直視著前面,不再看我了。
「聽潮樓」坐落在海邊的峭壁上,車子開到山腳下,就不能繼續前進了。下了車,我才發現山腳下居然有一間建造得極堅固的車房,子野實在是個會享受的人。把車子鎖進車房。
靖拉著我的手,後退了幾步,指著那聳立在岩石頂上的白色建築說:「看!那就是聽潮樓!」
海,遼闊無垠,海浪正拍擊著岩石,洶湧澎湃。海風捲著我的圍巾,撲面吹來。我順著靖指示的方向看去,那白色建築精緻玲瓏的坐落在岩石上,像極了孩子們用積木搭出的宮廷
城堡。海水蒸騰,煙霧濛濛,那輕煙托著的樓臺如虛如幻,我深吸一口氣,說:「這真像長恨歌中所描寫的幾句: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
子——噢,只是沒有仙子罷了!」
「長恨歌?」他似乎怔了怔,立刻,他笑著說:「怎麼沒有仙子?馬上要住進去一個了。」
「哼!」我瞪他一眼,但他有些心不在焉。
他一隻手拉著我的手,另一隻手提著我們的箱子,說:
「我們上去吧!」
我們沿著一條小徑,向山上走去,山路並不崎嶇,只因多日下雨,小道上又久無人跡,處處都長滿青苔,而有些滑不留足。走了一段,靖攙住我說:
「走得動嗎?」
「沒那麼嬌嫩!」我逞能的說,但確已喘息不止。
「我們休息一下吧!」他站住,憐惜的看著我,把我飄在胸前的長髮拂到後面去,但立即又被海風吹到前面來了。「記得你小時候嗎?」他凝視著我,不停的把我被風吹亂的頭髮
拂到後面去。「有一次,你病了,哭著吵著不肯讓醫生看,你父親只好打電話叫我去,我去了,把你攬在胸前,你就不哭了,順從的讓醫生給你看病,給你打針,然後我把你抱到床上
去,給你蓋好棉被,坐在床邊望著你入睡。」他停住,眼光在我臉上巡視。「哦,小瑗!」
小時候的事!我神往的看著他,我們有多少共同的回憶,每一樁,每一件!十歲認識他,孽緣已定!
「走吧!」他說。
我們又向前走,沒一會兒,聽潮樓就在我們眼前了。樓是依山面水而造,是清清爽爽的白色,所有的窗檻也都是白色,大門前有寬寬的石級,石級上是好幾條石柱,橕住了上面的
一個迴廊。一共只是兩層的樓房,但從外表看來,就知道建築得十分精緻。
「這兒有一個看門的老太婆,可以侍候我們,幫我們煮飯。每隔兩天,有一個特約的送貨員送來食物和蔬菜。」
靖說著,撳了門鈴。過了許久,那個看門的老太婆才走來打開大門,看到了我們,她似乎一怔,接著,就笑著對靖說:
「是徐先生呀,我以為你們明天才來!」
靖和我走了進去,裡面是一間寬敞的大廳,陳設著一套紫紅的沙發,窗子也是同色的窗簾,給人一份古樸雅致的感覺。可是,大概由於是冬天,房子空了太久,大廳內出奇的冷,
好像比外面更冷。剛剛上山時是背風,而且行動時總不會覺得太冷,現在就有些冷得受不住。
老太婆嘀咕著,不勝歉然的說:「不知道今天來,廳裡沒生火。冬天,這房子是不能住人的!」靖提著箱子,挽著我上樓。
到了樓上,他熟悉的推開一間臥房的門,我頓感眼前一亮。這臥室並不大,卻小巧精緻,有一面是玻璃長窗,垂著紫紅窗簾。床倚牆而放,被褥整齊的折著。另外,還有兩張小沙
發,和一個梳妝檯。床頭邊,卻放著一架小小的唱機,我走過去,把唱機邊的唱片隨便的翻了翻,只有寥寥的幾張:一張悲愴交響樂,一張天鵝湖,一張新世界交響樂,一張火鳥組曲
,和一張維也納少年合唱團所唱的聖歌。我愕然的抬起頭來,似乎不應該這麼巧!靖望著我微笑,走過來,用手臂環住我的肩,面頰貼住我的額,低聲說:「你詫異了,是嗎?」
「真的,為什麼——」
「單單是你愛的那幾張唱片嗎?」
「噢,靖!」我恍然的喊:「你早有準備!你來佈置過的,是嗎?」
「不錯,」他吻我的額:「整整策劃了一星期,本來預定明天搬來,但我迫不及待,又提前了一天。」
「哦,」我推開他,退後一步去看他的臉:「可是,為什麼?現在不是你最忙的一段時間嗎?上次你還告訴我,公司的業務是進步還是後退,就看最近推廣業務的情形而定,你這
樣走開——」
「別再談公司,如何?收起你那些可是,如何?」他說,拉著我走到長窗前面,把窗簾一下子拉開,低低的說:「看!這才是世界!」
我從玻璃窗裡向外看,浩瀚的大海正在我的面前,滔滔滾滾的波浪一層層的翻捲著,白色的浪花此起彼伏,呼嘯著打擊在岩石上,又洶湧著退回去,捲起數不清的泡沫和漣漪。遠
處,渺渺輕雲揉合了茫茫水霧,成了一片灰濛濛混沌沌的霧網。幾隻不知名的白色海鳥,正輕點水面,撲波而去。我凝視著,傾聽著。「聽潮樓」!名字不雅致,卻很實際,濤聲正如
萬馬奔騰,澎湃怒吼,四週似乎無處不響應著潮聲。我倚著窗,喉頭哽結,而珠淚盈眶了。
靖站在我的身後,他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響著:
「你一直夢想著的生活,是不是?這個冬天,我們誰也不許提現實裡的東西,也不許去想!讓我們盡情享受,盡情歡笑,這世界是我和你的。」
這會是真的嗎?我轉過頭來,目光定定的凝注在他臉上,他的眼珠微微的動著,搜索的望進我的眼底,一抹慘切之色突然飛上他的眉梢,他擁住我,把我的頭緊壓在他的胸口,急
促而迫切的喊:「小瑗!小瑗!小瑗!高興起來,歡樂起來,你還那麼年輕!你要什麼?我全給你!」
我要什麼?不,我什麼都不要了,只要這個冬天!
三
晚上,意外的竟有月亮。
臥室內生了一盆火,暖意盎然。唱機上放著一張天鵝湖,樂聲輕瀉。我們喝了一點點酒,帶著些薄醉。海濤在樓下低幽的輕吼,夜風狂而猛的敲擊著窗欞。自然的樂聲和唱片的樂
曲交奏著。他攬著我,倚窗凝視著月光下的海面,黑黝黝的海上蕩漾著金光,閃閃爍爍,像有一萬條銀魚在水面穿梭。月亮懸在黑得像錦緞似的寒空裡,遠處,數點寒星在寂寥的閃亮
。
「想什麼?」他問我。
「月亮!」我說:「記得張若虛的詩嗎?」於是我唸: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唔,」他輕輕的哼了一聲,似愁非愁,似笑非笑的望著我:「這裡不是長江,是海!比江的魄力大多了!」
「味道則一!」我說,繼續念:「誰家今夜孤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哦!」我滿足的嘆息:「我們多幸福!靖!你不是那個飄泊在外的孤舟之子,我也不是獨倚重樓,望盡歸帆
的女人。我們在一塊兒,能共賞海上明月!你看!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我微笑著仰視他,用手攀住他的肩頭:「多美的人生!」
「多苦的人生!」他說,微蹙著眉望著我。
「怎麼了?你?你是從不多愁善感的!」
「我嗎?」他有些嗒然:「幸福之杯裝得太滿了,我怕它會潑灑出去!」說完,他突然的離開我,去把那張不知何時已播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
夜,充滿了那麼多奇異的聲音!我們滅掉了燈,也拉攏了那紫紅的窗簾,靜靜的躺在床上。我的頭枕著他的胳膊,寧靜的望著黑暗的室內,桌椅的輪廓在夜色中依然隱約可見,窗
外的月光從簾幕的隙縫中漏入,閃熠著如同一條銀色的光帶。夜,並不安靜,遠處的風鳴,近處的濤聲,山谷的響應,和窗欞的震動,匯成了一組奇妙的音樂。在這近乎喧囂的音樂裡
,我還能清晰的聽出靖的心跳,卜!卜!卜!那樣平穩,規律,而沉著。雖然他許久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但我知道他並沒有睡著,他在想什麼?還是在體會什麼?我轉過頭去看
他,他正睜著大大的眼睛,瞪視著黑暗的天花板。感覺到我在看他,他幽幽的說:
「記得你小時候最不能忍受寂寞,每次你父親有遠行的時候,都要我來陪伴你。有一次,你父親說:『這樣離不開徐叔叔怎麼辦呢?』你說:『徐叔叔會要我,他不會離開我,永
遠不會!』」
「結果你並沒有要我,」我接下去說:「你結婚那天,我關在房裡,哭得天翻地覆,爸爸來找我,給我拭乾眼淚,叫張嫂給我換上衣服,但我死也不肯去參加你的婚禮,爸爸說:
『徐叔叔結婚是好事,你怎麼這樣傻,以後不止叔叔,還多了一個嬸嬸,不更好嗎?」但我哭得傷心透頂,說什麼也不去,爸爸皺著眉說:『我絕不相信這麼點大的女孩子會懂得愛情
!』那年,我還不滿十三歲。」
「我記得很清楚,」他說:「婚禮中我找不到你,喜宴時你也不在,你父親說:『小瑗不大舒服,不能來!』我感到心如刀剜,我知道,我的小瑗在傷心,在生氣。面對著我的新
娘,我竟立即心神不定,我眼前浮起的全是你獨自傷心的樣子。」
「於是,那天晚上你就來找我,你把我擁在懷裡說:『小瑗,別哭,我將永遠照顧你。』可是,第二天,你就帶著你的新娘去度蜜月了。」
他嘴邊浮起一個淒苦的笑。
「我度完蜜月回來,足足有半個月,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和我說話,我特地給你買的洋娃娃,你把它丟在地下,看也不看。」
我笑了。風勢在加大,海濤狂嘯著撲打岩石,整個樓彷佛都震動了起來。窗欞格格作響,床畔的爐火也劈啪有聲,我伏在床邊,給爐火添了一塊炭,又枕回到他的手腕上。
「可是,等你走了之後,我把洋娃娃拾起來,拂去它身上的灰塵,抱到我的屋內,放在我的枕邊,每晚上床後,都要對它訴說許多內心的秘密。」
「後來,我們怎麼講和的?」他轉過頭來望著我的眼睛。
「那次颱風。」我提醒他。
「對了,那次颱風,你父親正好遠行。張嫂打電話給我,叫著說:『小姐嚇得要死!』我在大風雨中趕去,渾身淋得濕透,你蒼白著臉對我跑來,投進我的懷裡,躲在我的雨衣中
顫抖啜泣。你邊哭邊嚷:『徐叔叔,你別走!徐叔叔,你別走!』我陪著你,一直到天亮!」
我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海潮在岩石下低吼,夜風掠過海面,呼號著沖進岩石後的山谷。海在夜色中翻騰著、喧囂著、推攘著。我瞪視著天花板,傾聽著潮聲,潮水似在訴說,似
在叫喊,似在狂歌——我閉上眼睛,那天,他們把爸爸抬回來,一次車禍,結束一切!血,撕碎的衣服,扭曲的肢體——
「想什麼?」他問。
「爸爸!」我說,仍不能抑制顫慄。
「都過去了,是嗎?」他回過身子抱住我,輕撫我的面頰。
血!爸爸!我如石像般站著。張嫂在狂叫狂哭,我卻無法吐出一個字的聲音。有人包圍了我,搖我,勸我,喊我——我呆呆的站著,一動也不動。然後,他來了,排開人群,他向
我直奔而來,一聲:「小瑗!」我撲向他,「哇」的大哭失聲。他把我抱入臥室,彷佛我還是個小女孩,給我蓋上棉被輕吻我的耳垂:「安靜點,小瑗,有我在這裡!」
那年,我十七歲。
「記得我為你開的第一次生日舞會?」他問。
怎麼不記得!十八歲!黃金的時代!豪華的佈置,音樂,人影,燈光,紛紛亂亂,亂亂紛紛。白紗的晚禮服,綴在胸前的一朵玫瑰——他幫我別上去的。成群的青年,跳舞、尋樂
、快節拍的旋律,史特勞斯的圓舞曲,藍色多瑙河,充塞著整間大廳的衣香和笑語,——一個又一個的年輕人,李××,成大剛畢業的准工程師,張××,臺大外文系高材生,趙××
,學森林,即將派往非洲——。
「跳舞呀,小瑗,去和他們玩呀!」他催促著。
跳舞,玩,旋轉!直到夜深人散,空空的大廳裡留下的是成打的髒杯子、紙屑,散亂的東西和彩條,還有我迷惘落寞的心情。回到臥室,舞會裡沒有東西值得記憶——除了那朵玫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32:47
瑰!把玫瑰壓在枕下,做了一個荒謬的美夢!第二天,他來了,皺著眉問:「那麼多出眾的青年,你一個都看不上?」
翻開枕頭,我捧上一把壓縐的玫瑰花瓣。
「小瑗!你怎麼那麼傻?」
他撫摩著我的頭髮問,我笑了。
潮聲仍然在岩石下喧囂,穿過窗隙的月影移向枕邊。傻!有一點,是嗎?能得到的不屑一顧,得不到的卻成了繫夢之所在!那個月夜,他曾初次吻我:「我們怎麼辦?小瑗?」
怎麼辦?我仰視他。「我不苛求,我所有的,已足以讓我快樂!」
是嗎?當他的事業爬至了巔峰,當他的工作和許多其他東西鎖住了他。我卻躲在我的小屋內,鬱鬱的害著不知名的病,用高腳的小酒杯一次又一次的去秤量我的寂寞、孤獨、和鬱
悶。
「聽那潮聲!」他說。我在聽著,潮水正如萬馬齊鳴。
月光爬上我的枕頭,他的眼睛裡凝著淚。
「但願人長久!」他低低的說,擁緊了我,緊得使我無法呼吸。
四
清晨,我醒了,爐火已熄滅,但我不覺得寒冷。
枕邊沒有靖的影子,我在室內搜尋,一聲門響,他推開臥室門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個托盤。把托盤放在床上,裡面是我們的早餐。我坐起來,他把一個小小的高腳玻璃杯放在我
面前,一小杯葡萄酒!他對我舉起杯子:「乾了這杯!祝你永遠快樂!」
「也祝你!」我笑著啜著酒。
他卻一仰而盡,笑容裡帶著幾分令人不解的無奈。
「希望老天不嫉妒我們!」他說。
「你別發愁,老天管不了那麼多的閒事!」我說:「何況我又如此渺小,不勞老天來注意!」
他凝視我,猝然的放下酒杯,轉過身子,在唱機上放上一張火鳥組曲。早餐之後,我們攜著手來到海邊。
有沙灘,有岩石,有海浪和海風,我在沙灘上印下我的足跡,又拉著他爬上一塊岩石,迎風而立,我覺得飄然如仙。我的頭髮被風吹亂了,他細心的為我整理。清晨的海面一平如
鏡,夜來的喧囂已無痕跡,面對著大海,我覺得心胸遼闊而凡念皆消!
他問:「快樂嗎?」
「唔。」我閉閉眼睛,再睜開,海一望無垠。我捨不得跳下岩石,站在那兒,我看海,他看我。
「嗨,快看!一隻海鷗!」我叫著說,指給他看。
在距離我們不遠的沙灘上,正佇立著一隻失群的海鷗。渾身白色的羽毛浴在朝暾之中,長頸向空伸延,似乎在裡盼著什麼。
我說:「它在等待它的伴侶嗎?海鷗不是?棲的飛禽嗎?為什麼這隻海鷗孤單單的站在這兒?」
他望著海鷗,默然不語,我推推他:
「想什麼?你看到那隻海鷗了嗎?」
他點點頭,輕聲的念了一首詩:「黃鵠參天飛,半道郁徘佪;腹中車輪轉,君知思憶誰?」頓了頓,他又念:「黃鵠參天飛,半道還後渚,欲飛復不飛,悲鳴覓?侶!」他的感傷
傳染了我,我的情緒低落了下去。但,接著,他就像突然夢醒了一般,拉住我的手說:
「去!我們過去看看!」
跳下了岩石,我們向那隻孤獨的海鷗走去。走到距它不遠的地方,它警覺的回頭來望著我們,撲撲翅膀,似乎準備振翅飛去。怕嚇走了它,我停住步子,站在那兒凝視它。它也圓
睜著一對小眼睛望著我,白色的毛映著日光閃爍,我愛極的說:「如果我們能收服它,帶回去養起來多好。」
「不行,它不能獨自生存的,它需要伴侶!」靖說。
「我真想摸摸它。」我們就依偎著,站在那兒望著海鷗,好一會兒,海鷗和我們都寂然不動。
終於,那隻海鷗引頸高鳴了一聲,拍了拍翅膀,「噗喇」一聲向空飛去。我抬頭仰望著它,有些兒嗒然若失。
「看,小瑗!」靖說:「它還給我們留下一點紀念品呢!」
真的,半空中飄飄蕩蕩的落下了一片羽毛,我歡呼了一聲,跑過去抓住那正落到眼前的羽毛,白色的毛細而柔軟。我高興的拿到靖的面前:「多麼美!多麼美!多麼美!」我叫著
,把羽毛插在靖的上衣口袋裡:「幫我保存起來,以後這會是一份最美的記憶!」
靖微笑的望著我,帶著股惻然的柔情。笑什麼?笑我的孩子氣嗎?就讓我孩子氣一些吧,我是那樣的高興!
午後,我和靖在聽潮樓的貯藏室裡找到了兩根釣魚竿,我雀躍著拉住他去釣魚。在海邊,我們繞著海灣走,尋到一個有著大岩石的所在,坐在平坦的岩石上,靖幫我把魚絲理好,
上了餌,把魚絲拋入海中。
「你相信會有魚嗎?」我問。
「或者有,或者沒有。」他調皮的回答。
「我想一定有!」我弓起膝,用手托著下巴,肯定的說。
「為什麼?」
「海裡沒有魚,什麼地方才有魚?」我也調侃的望著他。
「哦!」他笑了。
「你笑了。」我說:「這是你到海邊來第一次開心的笑!」我凝視他:「靖,你很反常,你遭遇了什麼困難嗎?是不是公司裡有什麼問題?還是——」
「別胡思亂想!」他打斷我:「什麼問題都沒有!我非常非常的開心,能和你在一起,我別無所求。」
「你對我沒有秘密嗎?」
「怎麼會!」他說,突然叫了起來:「你的魚竿有魚上鉤了,快拉!」
真的,浮標正向水底沈去。我急急的拉起魚竿,一尾三寸長的小魚應竿而起,蹦跳著,掙扎著。我高興得歡呼大叫,卻不敢用手去捉住它。
靖幫我取下了魚,問:
「放在那兒?」噢!我們真糊塗!竟忘了準備裝魚的東西!我皺皺眉頭,想出一個辦法,跑到沙灘上,我掘了一個坑,把海水引進坑中,再把缺口用沙堵好。靖把魚放進了我所做
的養魚池裡,那尾活潑的小東西在這臨時的小天地中活躍的游著,我和靖蹲在旁邊看。那小魚身上有著五彩的花紋,映著日光,閃出各種顏色。我抬起頭來,和靖的眼光接了個正著。
「真美!」我說:「噢,真美!什麼都美!」
回到岩石邊,我們繼續垂釣,一會兒工夫,我們又毫不費力的釣起了十幾條同種的小魚。魚池裡充滿了那五彩斑斕的小東西,穿梭著,匆忙的游來游去。
太陽向海面沈落,海水被晚霞染成了微紅,傍晚的海風又充滿了涼意,暮色悄悄的由四處聚攏過來。
「該回去了吧!」靖說。
我們收起了魚竿,走到小魚池邊。
「如何處置它們?」靖問。
我凝思的望著那些小生命,然後,一把撥開了那堵起的堤防,海水連著小魚一起湧回了大海中。我抬起頭來,和靖相視而笑。靖挽著我,慢慢的向聽潮樓走去,我的心在歡呼著,
我是那樣高興!那樣快樂!
五
冬天,在潮聲中流逝。
我們忘了海濱之外的世界,忘了我們之外的人類。歡樂是無止境的。但是隨著日子的消逝,我的情緒又沈落下去,海濱的漫步使我疲倦,一日又一日迅速溜去的光陰讓我蒼白。靖
也愈來愈沉默,常常愣愣的望著我發呆。他在思念那個她嗎?他在惦記他拋開已久的工作和事業嗎?偷來的快樂還能延續幾天?每當我看到他鬱鬱凝思,我就知道那結束的日子快到了
。這使我變得暴躁易怒而情緒不安。
一天,我正對鏡梳妝,他倚著梳妝檯,默默的注視著我。我把長髮編起,又鬆開,鬆開,又編起。我說:
「你贊成我梳怎樣的髮式?」
他的目光定定的凝注在我臉土,不知在思索著什麼,那對眼睛看來落寞而蕭索。我拋開梳子,正視著他,他在想什麼?那個她嗎?我突然的憤怒了起來。
「嗨,你聽到了沒有?」我抬高聲音叫。
「哦,你說什麼?」他如大夢初醒般望著我。
「你根本沒有聽我!」我叫:「你在想什麼?我知道,你對海邊的生活厭倦了,是嗎?你在想你的公司,你的事業和你的——」
我沒有說完,他走過來攬住我,緊緊的擁著我,說:
「小瑗,不要亂猜,我什麼都沒想。」
「你騙我!」我暴怒的叫:「你在想回去!你想離開這裡!你想結束這段生活!那麼,就結束吧,我們回去吧!有什麼關係呢?你總不能陪我在海邊過一輩子,遲早還是要結束,
那麼早結束和遲結束都是一樣——」
「小瑗,我沒有想回去!」他深深的凝視我:「我要陪著你,只要你快樂!我們就在海邊生活一輩子也可以,只要你快樂!小瑗,別胡思亂想,好好的生活吧,我陪著你,一直到
你對海邊厭倦為止,怎樣?」
「我對海邊厭倦?」我怔怔的說,淚水湧進了眼眶:「我永不會厭倦!」
「那麼,我們就一直住下去!」他允諾似的說,懇切得不容人懷疑,「真的,小瑗,只要你快樂!」
「可是,你的公司呢?」
「公司,」他煩躁的說:「管它呢!」
我凝視他,管它呢!這多不像他的口氣!為什麼他如此煩躁不安?他躲開了我的視線,握住我的手說:
「聽那潮聲!」
潮聲!那奔騰澎湃的聲音,那吆喝呼喚的聲音,那掙扎喘息的聲音!我寒顫的把身子靠在靖的身上,他的胳膊緊箍住了我,潮聲!那似乎來自我的體內,或他的體內,掙扎、喘息
、呼號——我的頭緊倚著他,可以感到他也在顫慄,他的手抖索而痙攣的撫摸著我的面頰,他的聲音渴切的,狂熱的,而痛楚的在我耳邊低喚:「小瑗!小瑗!小瑗!」
於是,一場不快在吻和淚中化解。但,隨著日子越來越快的飛逝,這種小爭吵變得每天發生,甚至一日數起。一次爭吵過後,他拉住我的頭髮,把我的臉向後仰,狂喊著說:
「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為什麼還要這樣自我折磨?」
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這是一個響雷,我一直不願正面去面對這問題,但他喊出來了,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是的,該結束了,冬天已快過去,春天再來的時候,已不屬於我們了
。我含淚整理行裝,準備到人的世界裡去。可是,他趕過來,把我收入行囊裡的衣服又都拉了出來:
「你發什麼傻?」他瞪著我問:「去玩去!去快樂去!別離開這兒,這兒是我們的天下!」他的眼睛潮濕,繼續喊:「去玩去!去快樂去!你懂嗎?你難道不會找快樂?」
我懂嗎?我不懂!如何能拿一個口袋,把快樂收集起來,等你不快樂時再打開口袋,拿出一些快樂來享受?快樂,它時而存在,時而無蹤,誰有本領能永遠抓住它?靖挽著我,重
臨海邊,我們垂下釣竿,卻已釣不起歡笑。快樂,不知在何時已悄悄的離開了我們。
冬季快過去的時候,子野成了我們的不速之客。
子野的到來引起了我的詫異,卻引起了靖明顯的不安,他望著子野,強作歡容的喊:
「嗨,我希望你不是來收回房子的!」
子野劈頭就是一句:「你還沒有住夠嗎?假若你再不回——」
子野下面的話被靖的眼光制止了,他們同時都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子野在想什麼,或者他沒料到靖會借他的地方金屋藏嬌,樂而不返。靖似乎也有一肚子的話,他一定渴於知道外
界的情況,卻又不願當我的面談起。
一時間,空氣有些尷尬,然後靖說:「子野,你既然來了,而我們正借你的房子住著,那麼,你就應該算是我們的客人了,今晚,讓我們好好的招待你一下。你是我們的第一個客
人。」
大概也是最後一個客人,把現實帶來的客人,我知道這段夢似的生活終於要結束了。不過,那晚,我們確實很開心,最起碼,是「仿佛」很開心。
靖開了一瓶葡萄酒,老太婆十分賣力,居然弄上了一桌子菜,雖然變來變去的都是臘肉香腸,香腸臘肉,但總算以不同的姿態出現。飯桌上,杯籌交錯,大家都喝了一些酒,靖談
鋒很健,滔滔不絕的述說著我們在海濱的趣事。
釣來了又放走的彩色小魚,孤獨的海鷗留下的紀念品,一次我脫掉鞋子去踩水,被一隻小海蟹鉗了腳趾,收集了大批的寄居蟹放在口袋裡,忘記取出而弄得晚上爬了一床一地——
遠處天邊海際偶爾飄過的船影,我叫它「夢之舟」,傻氣的問:「是載了我們的夢來了,還是載了我們的夢走了?」
午夜喧囂的海潮,湧來了無數個詩般的日子,也帶走了無數個詩般的日子,清晨的朝暾,黃昏的落日,以及經常一連幾天的煙雨迷離——靖述說得非常細緻,子野聽得也相當的動
容。我沉默的坐在一邊,在靖的述說裡,溫暖而酸楚的去體會出他待我的那片深情。於是,在澎湃的潮聲裡,在震撼山林的風聲中,我們都喝下了過量的酒。
酒使我疲倦,晚餐之後,我們和子野說了晚安,他被安排在另一間臥室裡,我和靖回到房中。躺在床上,枕著靖的手腕,我渾身流動著懶洋洋、醉醺醺的情意。海潮低幽的吼聲夢
般的對我捲來。我們還有幾天?我懶得去想,我要睡了。
午夜起了風,窗欞在狂風中掙扎,海潮怒捲狂吼著拍擊岩石,整個樓在大自然的力量下喘息。我醒了。四週暗沈沈的沒有一絲光影,我的呼吸在窗欞震撼中顯得那樣脆弱。下意識
的伸手去找尋靖,身邊的床上已無人影,冰冷的棉被指出他離去的久暫。我翻身下床,披上一件晨褸,低低的喊:
「靖,你在那裡?」
我的聲音埋在海濤風聲裡。輕輕的走向門口,推開房門,我向走廊中看去,子野的屋子裡透著燈光,那麼,靖一定在那兒。他們會談些什麼?在這樣的深夜裡?當然,談的一定是
不願我知道的事情。我躡手躡腳的走了過去,像一隻輕巧的貓。我想我有權知道一切關於靖的事。但是門內寂寂無聲,我從隙縫中向裡看去,果然,靖和子野相對而坐,子野正沉思的
抽著煙,煙霧迷漫中我看不清靖的表情。
「那麼,你決定不管公司了?」是子野在問。
「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辦法管!」靖說,聲調十分平穩:「而等一切結束之後,公司對我也等於零。所以,讓她去獨攬大權吧,我對公司已經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她已經在出賣股權了,你知道嗎?」
「讓她出賣吧!」靖安詳的說。
「靖!」子野叫:「這是你一手創出來的事業!」
「是的,是我一手創出來的事業!」靖也叫,他的聲調不再平靜了:「當我埋頭在工作中,在事業的狂熱裡,你知道我為這事業花了多少時間?整日奔波忙碌!小瑗說:『你多留
五分鐘,好嗎?』我說:『不行!』不行,我有事業,就必須忽略小瑗渴切的眼光。小瑗說:『只要我能擁有你三天,完完全全的三天,我死亦瞑目了!』子野,你瞭解我和小瑗這份
感情的不尋常,她只要我三天,死亦瞑目,我能不讓她瞑目嗎?三天!我要不止給她三天,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光了,現在我要她帶著最愉快的滿足,安安靜靜的離去,你瞭解嗎?
子野?」
室內有一陣沉寂,我的腿微微發顫,頭中昏昏沈沈,他們在談些什麼?
「醫生到底怎麼說?」好半天後,子野在問。
「血癌,你懂嗎?醫生斷定她活不過這個冬天,而現在,冬天已經快過去了。」
「她的情形怎樣?」
「你看到的——我想,那日子快到了。」頓了頓,靖繼續說,聲音喑啞低沉:「她蒼白、疲倦、不安而易怒。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知道,那最後的一日也一天天的近了。我無能為
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生命從她體內消蝕——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的給她——不止幾天幾月,而是永恆!」
我不必要再聽下去了,我的四肢在寒顫,手腳冰冷。摸索著,我回到我的房裡,躺回我的床上,把棉被拉到下巴上,瑟縮的顫抖著。這就是答案,我的「憂鬱病」!原來生命的燈
竟如此短暫,一剎那間的明滅而已。我什麼時候會離去?今天?明天?這一分鐘?或下一分鐘?
我又聽到了潮聲,那樣怒吼著,翻滾著。推推攘攘,爭先搶後。閉上眼睛,我傾聽著,忽然間,我覺得腦中像有金光一閃,然後四肢都放鬆了,發冷停止,寒顫亦消。我似乎看到
了靖的臉,耳邊蕩著靖的聲音:
「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的給她——不止幾天幾月,而是永恆。」我還有何求呢?當生命的最後一瞬,竟如此的充實豐滿!一個男人,為你放棄了事業、家庭和一切!獨自吞咽
著苦楚,而強扮歡容的給你快樂,我還有何求呢?誰能在生命的盡頭,獲得比我更多的東西,更多的幸福?我睜開眼睛,淚水在眼眶中旋轉,一種深深的快樂,無盡止的快樂,在我每
個毛孔中迸放。我覺得自己像一朵盛開的花,綻開了每一片花瓣,欣然的迎接著春天和雨露。
門在輕響,有人走進了房裡,來到了床邊。我轉過頭去看他,他的手溫暖的觸摸到了我。
「你醒了?」他問。
「是的。」我輕輕的說。
「醒了多久?」
「好一會兒。」
「在做什麼?」
「聽那潮聲!」是的,潮聲正在岩石下喧囂。似在訴說,似在叫喊,似在狂歌——大自然最美的音樂!我攬緊了靖,喃喃的喊:
「我快樂!我真快樂!從來沒有過的快樂!」
海潮在岩石下翻滾,我似乎可以看到那浪花,捲上來又退下去,一朵繼一朵,生生息息,無窮無已——「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今夜,有月光嗎?但,我不想去看了,閉上眼睛,我倦了,我要睡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33:11
【第十八章】
影子
尋覓沿著熱鬧的衡陽街,沐浴在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的光線下,思薇向前面無目的的走著。街上,行人像一條條擠在魚缸裡的熱帶魚,那樣匆匆忙忙的穿梭不停。汽車喇叭震耳欲聾
的長鳴不已,車輪子輾碎了夜,柏油路面上交織著數不清的車輪印跡和行人的足痕。
思薇低垂著頭,雙手插在風衣的口袋裡,慢條斯理的,漠然的,不慌不忙的走著。瘦瘦長長的影子不留痕跡的滑過了燈光燦爛的街頭。在萬萬千千匆忙的人群裡,她是個毫不引人
注意的小角色。
風很大,秋末冬初的天氣,一到了晚上,就顯得特別的寒意深深。思薇披著那件米色的、學生樣式的舊風衣,似乎抵禦不了多少寒氣。可是,對於那撲進衣襟裡的風,就像對於周
遭的人群,以及時時在她身邊狂按喇叭招攬生意的計程車一樣,她都同樣的滿不在乎和漠不關心。
穿過了衡陽街,轉入了成都路,霓虹燈好像更亮了。慢慢的踱著步子,她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霈的聲音:「算算看,思薇,整個臺北市有多少街道上,有我們共同走過的足跡?」真
的,有多少街道?在去年的秋天,以及再前一年的秋天,他們都併肩走過,每一條街,每一條小巷。
她的手插在他的風衣口袋裡,讓他的大手握著。迎著惻惻輕寒的風,有時,還有些兒迷迷濛濛的細雨。他們走過那些街道,從人多的地方,走到人少的地方,從大街轉入小巷。緩
緩的、慢慢的走著,什麼目的都沒有,只為了享受那份共有的時間,和那份共有的夜色。
「思薇,冷嗎?」他常常側過頭來,輕輕的問一句。
不!不會冷,走在他的身邊,她從沒有覺得過冷。雖然每次和他分手後,回到家中緊密的小屋裡,她反倒會覺得一屋子盛著的都是冷。但,在他旁邊,她從不知道冷。
街頭漫遊的習慣,是因他而養成的,和他認識之後,幾乎每隔一兩天,就要共同在街頭漫步一次。風是那樣的柔,夜是那麼的美,她領略了過多的東西,常暗暗希望時間停駐,她
能這樣和他併肩走一輩子。但是,時間沒有停駐,她也沒有和他走一輩子,他單獨的走了,那是去年的冬天——他遠渡重洋,去完成他的學業,把一切未來團聚的美夢,拋給了她。
他剛走的那一段時間,她根本不知道做些什麼好,整天只能懶洋洋的守著信箱,神經兮兮的哭濕一條條的小手帕。然後,他來信了,說:
「傻嗎?思薇,我何嘗離開了你?你身邊不是處處都有我的影子?你的小書房,我流連過,你的小花園,我徘佪過,你的詩集裡,有我批閱的小字,你的日記中,有我增添的心跡
。在青龍咖啡館,我們曾經互相依偎,在許多電影院,我們曾經一塊兒欣賞——還有那些街道,處處有我們共同走過的足跡!傻嗎?思薇,別以為你的眼淚我看不到,你不知道你哭得
我多心疼——別傻了,思薇,你生活中每一個片段裡都有我,灑脫些,我不是和你在一塊兒嗎?——」
看了信,她哭得更加傷心,哭得像個十足的小傻瓜。然後,她試著在各處去找尋他,小書房、小花園、青龍咖啡館、電影院以及那一條條的街道!但是,她尋到的只是蕭索和冷清
。
一個人走在街上,什麼都不對勁,走不完的孤獨,走不完的寂寞,回憶中甜蜜的一點一滴全化為苦澀。他不在身邊!虛幻的影子填不了實在的空虛。有那麼長一段時間,她整晚整
晚的躑躅在街頭,讓步行使自己疲倦。可是,她很快的就放棄了這徒然的找尋,把自己關回到小屋之中,認命的守著寂寞,開始單調而專一的等待,等待他的信,也等待他的人。
等待了多久?從去年的冬天到現在!而今,她又開始躑躅街頭了,她必須找尋,往日共有的時光和共有的夜,還有沒有一絲一毫他遺留的痕跡?在她的風衣口袋裡,他三天前寄來
的那封信仍然在握,她已可以背出那上面的每一個字,但她依舊不時的要抽出來再看一遍,那是他的字,是他愛用的綠色原子筆,也是他慣用的湖色信箋!但,信中的字字句句,對她
卻那樣生疏:
「請原諒我,思薇,你是個好女孩,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思薇,罵我吧,責備我吧,看不起我吧,我無話可說,也無以為自己找尋原諒的理由——思薇,錯誤的發生是因為
這異國的地域,孤獨和寂寞使人要發瘋,而你又遠在海的彼岸——思薇,我只是一個凡人,平凡而又平凡的人,我抵制不了誘惑——那是個土生土長的華僑女兒,我們在上星期天已經
結婚——思薇,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寧願是你對我傷害而不要是我對你傷害——」
這就是她等待到的!「孤獨和寂寞使人要發瘋」,她瞭解這種滋味,他忍受不了,而她忍受了,什麼是真正的孤獨和寂寞?她現在明白了!填不滿的空間和時間都無所謂,最可怕
的是填不滿的心靈的空虛!
從成都路繞到國際電影院,電影院門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群,越過了這群人,再繞回到中華商場,燈光亮得多麼熱鬧,新生戲院門口同樣擁擠著人潮,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多的人
?沿著中華商場,她向中正路的方向走去,風又大了些,她翻起了風衣的領子。
一個男人從她身邊擦過,穿著件灰色的單夾克和一條深色的西服褲。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回過頭來深深的盯了她一眼。她全身一震,麻木的神經突然間變得敏銳起來。怎樣
的一對眼睛!黑黝黝的像兩顆寒星!她咬住嘴唇,在路邊停了兩秒鐘,那是「他」的眼睛!不,她搖搖頭,那僅是有些兒像「他」的眼睛。嘆一口氣,她繼續向前走去。
從中正路走到火車站,有多少次,他和她曾約定在火車站見面!有一次,他遲到了半小時,等他來的時候,她像個彈簧玩偶般轉過身子,用背對著他,當他繞到她的前面,她又像
個玩偶般倏然轉開,再用背對著他。捉迷藏似的兜了半天圈子,聽他說盡了好話,她才驀然間面對著他,展開一個調皮的笑。
過去,是由點點滴滴的小事拼湊起來的。現在,她握著一把過去的碎片,卻什麼都拼湊不起來。走過了火車站,再幾步,青龍咖啡館的霓虹燈在閃亮著。
青龍,第一次走進去,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門口招牌下,有著三個不知所以的字「純吃茶」,當初以為這兒是喝茶的地方,曾堅持要一杯上好香片,誰知裡面沒有茶,只有咖啡和
果汁。至今,她對於這「純吃茶」三個字仍然困惑不解。
在青龍門口略事遲疑,她推開門走進去,靠水池邊的位子大部分空著,隨意揀了一個位子,她坐了下來。這兒,是她和他多次耳鬢廝磨的地方,而今,舉目四顧,她惶惶然不知身
之所在。一年,不過是一年而已,她卻失落得夠多!叫了一杯咖啡,放下兩塊方糖,她用小匙在杯裡攪動,褐色的液體跟著小匙的轉動而旋轉,數不清有多少漣漪,多少洄漩。每一個
漣漪和洄漩裡都有他的微笑,和他的眼睛。
最初打動她的也就是那對眼睛!深沉、含蓄、脈脈如訴——她凝視那轉動的液體,上昇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有一片陰影遮在她的頭頂上,她茫茫然而下意識的抬起頭來。一剎
那間,她的手震動,而咖啡杯幾乎翻倒,那對眼睛!深沉、含蓄、脈脈如訴——正靜靜的望著她。
「你不介意我坐在你旁邊嗎?」
那個男人輕聲的說,怕驚嚇了她似的,帶著一臉的歉意。灰色的夾克和深色的西服褲,是街頭曾經相遇的那個人!她錯愕不語,他已經坐了下來,侍者送來了一杯咖啡,她瞪視著
他,看他傾進了牛奶又放下三塊方糖,和「他」的習慣一樣,「他」最怕咖啡太苦。
「對不起,」他說:「希望不會打擾你,我只坐一會兒,這兒的生意太好,沒有空位子了。」
她繼續瞪著他,這個男人有一對「他」的眼睛,豈不奇怪?「沒有空位子了!」她知道這理由的牽強,街頭一次相遇,這兒二度重逢,她不相信「偶然」,她明白他是在跟蹤她。
男人,似乎都對單獨行動的女性感興趣,她把「孤獨」二字明顯的背在背上,給予了他跟蹤的興趣。她討厭這種在大街上追逐女性的男人。但,他有一對「他」的眼睛!
唱機裡在播放著德伏扎克的「新世界交響曲」,柔美的樂聲像秋夜的風,清幽而帶著涼意。思薇斜倚在她的角落裡,像一隻容易受驚的鳥,戒備的等待著身邊那位男人的開口。她
知道那一套,先是搭訕,繼則邀請。但,他什麼都沒說,只微鎖著眉頭,不時的看她一眼。他的眼神使她顫慄,那樣深深的、脈脈的、望進人的心靈深處去!「他」的眼睛!她深吸了
口氣,不安的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又神經緊張的顫抖著把杯子放回原處。杯子放進碟子的一剎那,他突如其來的開了口:「你喜歡他嗎?德伏扎克?」
她一驚,咖啡杯「叮」然一聲落進碟子中,一滴咖啡濺出了杯子,跳落在她的風衣上。她再沒想到他問的不是她的姓名,而是對音樂家的喜愛,又是那樣突兀的冒出來。他轉頭望
著她,一塊男用的大手帕落在她的膝上,他為她拭去了咖啡的污漬,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帶著股惻然的溫柔說:
「對不起,沒想到會驚嚇了你。」
她眨動著睫毛,牙齒緊咬著嘴唇,神經質的想哭一場。她的霈遠渡重洋,從此而逝,這人卻像霈的幽靈。閉上眼睛,她又深吸了口氣,在心中默默的對自己說:「你累了,思薇,
三天以來,你使自己太疲倦了,你應該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覺。」
把咖啡杯推遠了些,她試著要站起身來,輕聲的說:
「請你讓一讓,我要走了。」
「允許我送你回去。」那男人不出她意料的說了。但他的神情顯得懇切而坦白,似乎這請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
「不。」她很快的搖搖頭。
他望著她,眼睛中有一抹擔懮。這使她又幻覺的感到這並非一個陌生的男人。整晚的遭遇弄得她精神恍惚,像要逃避什麼似的,她匆促的站了起來。使她詫異的,是那個男人並不
堅持,他微側著身子,讓她走出去,當她要去付帳時,他才說了一句:「你的帳我已經付過了。」
她站住,魯莽而微帶憤怒的說:
「為什麼?誰要你付?」
帶著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怒氣,她打開手提包,抽出十塊錢,拋在那男人的身上,立即毫不回顧的走了出去。迎著室外涼涼的風和冷冷的夜,她才感到徹骨徹心的寒意,一步又一步
,她向前面機械化的移動著腳步,暗夜的天空,每一顆星星都像霈的眼睛——她用手背抹抹面頰,不知是什麼時候起,她的面頰上早已遍是淚痕了。
海濱,秋季的強風捲起了漫天的飛沙,幾塊岩石倨傲而冷漠的聳立在海岸上,浪花層層飛捲,又急急湧退,整個的海灘,空漠得找不到一個人影。思薇拉緊了風衣的大襟,拂了拂
散亂的頭髮,吃力的在強風之中,沿著沙灘走去。沙是濕而軟的,她的足跡清楚的印在沙上,高跟鞋的跟陷進了沙裡。跳上一塊岩石,她望著潮水湧上來,把那足跡一股腦兒的掃進大
海。耳邊,霈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思薇,你像海。」
「怎麼?」
「有時和海一樣溫柔,有時又和海一樣任性。」
「噢,海並不溫柔,海是堅強的,蠻橫的。」
「誰說海不溫柔!你看那水紋,那麼細緻,那麼輕柔,又那麼美麗。」
她握緊了衣服的前襟,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眼前的海。言猶在耳,其人何處?潮來了,潮去了,成千成萬的小泡沫,在剎那間就破滅了,像她的愛情!走下了岩石,她望著那綿亙
的沙灘,他們曾經並肩走過。她也是穿的高跟鞋,他笑著說:
「你看到岩石上那些小坑坑嗎?都是因為愛漂亮的小姐,穿著高跟鞋走出來的!」那次,由於高跟鞋的跟一再陷進沙裡,她賭氣脫掉鞋子,赤足走在沙上,並且逼他脫下鞋襪相陪
。兩組足印綿延的印在沙上,美得像一幅畫。她攀住他的手臂,喜悅的念出白朗蒂在《簡愛》中的句子:
「與我同死,與我同在,我愛人,也被人愛。」
與我同死,與我同在!誰?海浪嗎?潮水嗎?海是亙古長在的,其他的呢?海邊,有一幢古舊破敗的別墅,門窗上,腐朽的木條殘缺的掛著,蛛網封滿了屋檐,青苔密佈在臺階上
,只有瓷磚的外表顯示了輝煌的過去。他們站在門口,曾好奇的打量著這幢陰森森的空屋,以及那蔓草叢生的斷壁頹垣。他攬緊了她,感慨的說:「誰知道這屋子裡曾經住過怎樣的人
,而今何在?」
她默然,古老的空屋給她過多的感觸,正像她初次念到元曲中的句子:「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所有的那份愴惻一樣,這青苔碧瓦堆,也一定有他燦爛
的一日!在那一剎那,她只希望月圓人久。倚緊了霈,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她暗暗尋思,光輝燦爛的愛情,會不會也有一天變成這樣的斷壁頹垣?看到她默默寡歡,霈笑嘻嘻的說:
「噢!思薇,這是小說裡的房子呢!想想看,這篇小說應該怎樣佈局?有一對情侶,在一個冬日的黃昏,來到海濱度假,突然間,風雨來了,他們看到海邊有一幢古舊的空屋——
」
「別!霈!」她阻止了他,愛情中不該有風雨,她不願談到風雨,也不願再談這空屋。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又站到這空屋的前面,往日的預感居然靈驗。光輝燦爛的高樓已成壞檻破瓦。用手蒙住了臉,她不忍再憑弔這幢屋子,更不忍憑弔那份愛情。低低的
,她啜泣的喊:「霈!霈!這多麼殘忍!」
一件衣服輕輕的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人幫她披上一件外套。她大吃一驚,迅速的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淚眼迷濛中,她接觸到的是一對霈的眼睛!張大了嘴,她神思恍惚的、喃喃的
說:「霈,你來了!」
「小姐,風大了,回去吧!」
那個男人深深的望著她,憐恤的說。她一震,立即明白了!這又是那個男人!前一個晚上跟蹤著她的男人!她搖搖頭,抹去了淚痕,慍怒的說:
「你做什麼?你是誰?幹嗎這樣陰魂不散的跟著我?」
那男人凝視著她,深黑的眸子有股瞭然一切的神情。好半天,才點點頭說:「別那麼敵視我,我承認我在跟蹤你,已經好幾天了。但是我並沒有惡意,你相信嗎?我只是不放心!
你看來這樣的——這樣的淒苦無助,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幫助你?」
「關你什麼事?」她惱恨的喊:「我不要別人的幫助,不要任何人的幫助!」她踢了踢腳邊的沙,迎著風,又走向了沙灘。
那男人並沒有離去,他默默的走在她的身邊,他的衣服也還披在她的肩上。在一塊岩石前面,她站住了,用背倚靠著岩石,她眺望著暮色蒼茫的大海,那男人站在那兒,靜靜的說
:
「看到那海浪嗎?」
「海浪?」她有些錯愕。
「是的,海浪。」他望著海,深思的說:「當一個浪花消失,必定有另一個浪繼之而起。人生許多事也是這樣,別為消失的哭泣,應該為繼起的歌頌。」
她瞪著他,更加錯愕,他的談吐和神情對她有種催眠似的作用,她覺得眩惑而迷亂。這個男人是誰?他知道些什麼?風更大了,海浪在喧囂著。那人調回眼光來看了她一眼,對她
溫暖的笑笑,嘴邊有兩條弧線,看來親切而安詳,他那件灰色的夾克披在她的肩上,他就只穿著件白襯衫,敞開著衣領,顯露出男性的喉結,風從他的領子裡灌進去,鼓起了他的襯衫
,但他似乎對於那涼意深深的寒風滿不在乎。
重新凝望著大海,他低低地念了幾句話:
「——但我為何念念於這既往的情景?任風在號,任濤在吟,去吧,去吧,悲之念,我寧幻想,不願涕泣泫零!」
她知道這幾個句子摘於拉馬丁的詩。茫然的,她繼續凝視著他,他又對她溫暖的笑了笑,輕聲的說:
「夠了吧,思薇,你對過去的憑弔該結束了吧!」
她驚跳起來,緊緊的盯著他。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這並不困難,是不是?」他仍然帶著那溫和的笑,笑得那樣恬然,使人覺得在他的微笑下,天大的事也不值得震驚。「我說過,我跟蹤你好幾天了,那麼,你的名字很可以從你
的鄰居口中打聽出來,是不是?」
「你為什麼跟蹤我?」
他聳聳肩,又蹙蹙眉,最後卻嘆了口氣: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頗為懊喪似的說,「像是一種直覺——一種反射作用——一種下意識——不,都不對,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反正一句話,我沒有惡意,卻情不自已。
」
她注視他的眼睛,霈的眼睛!和霈一樣,他身上有某種使人無法抗拒的東西。她深呼吸了一下,也莫名所以的嘆了口氣。
「你像他。」她喃喃的說,神思恍惚。
「像誰?」
「他,霈。」
「是嗎?」他溫柔的問,仿佛他也認識霈一般。「來,」他鼓勵的抓住她的手臂。「為什麼不在沙灘上走走?看,這兒有一粒貝殼!」他俯身拾起了一顆小小的貝殼,水紅色的底
色,有細細的花紋,晶瑩可愛。「多美!」他讚歎的說,把貝殼放進她的手掌中。「高興一點,思薇,這世界很可愛,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絕望!」
「你怎麼知道我絕望?」
「難道你不是那麼想嗎?」
思薇眩惑的沉思了一會兒,抬起眼睛來,她怔怔的望著他,接著,她笑了,自從收到霈的信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笑。
他點點頭,讚許的說:
「笑容比哭泣對你更合適,但願你能遠離悲哀和失意,從這一刻鐘開始!」
「你是誰?」她問:「對於我,你像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物似的——你使我詫異。老實說,我從沒有和一個陌生人自動交談過。」
「人,總是從陌生變成不陌生!是不是?」他笑著說:「你馬上會對於我熟悉了,信不信?」
他的笑和表情帶著那樣自信的味兒,使別人有些不由自主的要去「信」。
他們緩緩的沿著沙灘走去,暮色正從海面昇起,而逐漸加濃,到處都是一片昏蒙的蒼灰色。他說:
「你看!那兒有一個老頭!」
真的,有個白髮蕭蕭的老頭正從海岸邊走過來,他的衣服破舊而單薄,肩膀上破著大洞,露出裡面灰白色的內衣,褲管也全是一塊一塊不同顏色的補丁。彎著腰,他一面走,一面
在撿拾海浪沖上岸邊的浮木和枯枝。思薇站定了,好奇的望著那老頭說:「他在幹什麼?」
「撿那些飄流物,靠它來生活,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種。」
思薇搖搖頭,這樣的生存,豈不太苦!那破敝的衣衫,那瘦弱的身子,孤獨的在潮水中撿拾更破爛的東西,靠這些飄流物他能換得怎樣的一份生活!一剎那間,對這老頭,她生出
一種強烈的同情和憐憫之感。老頭走近了,她能更清楚的看清他,那一身衣服實在破得可憐,而那被海風和日炙吹曬成褐色的皮膚,都早已龜裂,皺紋重重疊疊的堆在那張久歷風霜的
臉上。
「可憐!」思薇嘆息著。
「你認為他可憐嗎?」他笑笑。「不過,他似乎並不覺得自己可憐,或者,他生活得很快樂和滿足,你聽,他還在哼著歌呢!」
真的,那老頭一邊撿拾著東西,還在一邊唱著歌。經過他們身邊時,老頭抬起頭來,對他們展開了一個親切而愉快的笑,露出了缺牙的齒齦。
「你好!」他對老頭打著招呼。
老頭嘻嘻一笑,可能根本沒有聽懂他的國語,只高興的點著頭,又走開去撿拾那些破破爛爛了。
「能享受生活的人是有福了。」他說,凝視著她。「思薇,他並不貧窮,希望你能比他更富有一些。」
她垂下頭,一瞬間,她覺得有兩股熱浪沖進了自己的眼眶,而衷心淒楚。好久好久之後,她才能穩定激動的情緒,而重新揚起睫毛來,當她再望向他時,她知道,這個不期而遇的
男人,對她已經不再陌生了。
晚上,在臺北的一家小餐廳裡,他們像一對老朋友一樣共進晚餐。他為她叫了一瓶葡萄酒。她向來是滴酒不沾的,這晚卻忘形的喝了好幾杯。經過酒的薰染,她覺得心頭熱烘烘的
充滿了說不出來的東西,雙頰如火而醉眼盈盈。用手托著腮,她迷迷離離的望著對面那個男人,那男人像深泓般的眼睛如潮水般對她捲了過來,衝激了她,淹沒了她。
「你有一對和他一樣的眼睛。」她醉態可掬的說。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2 04:33:34
「是嗎?」他抬抬眉毛。
「是的,完全一樣。」她點著頭,注視他。「我和他見第一面的時候就愛上了他,我費了很大的努力來等待他追求我,我以為我起碼等待了一個世紀,事實上,他在認識我的第二
天就來找我了。」
他靜靜的望著她,黑色的眼睛深幽幽的,閃爍著一抹奇異的光芒。
「那是秋天,」她啜了一口酒,費力的咽了下去,瞇起眼睛來注視著酒杯中深紅的液體。「他帶我到海邊去,從此我就愛上了海。海邊的岩石之中,有座小小的土地廟,只有半個
人高,土地廟前面燃著香,青煙裊裊。他把我攬在懷裡,仰起頭來,我看到的是白雲藍天,俯下頭去,我看到的是神龕大海。就在那土地廟的前面,他第一次吻了我,他說:『思薇,
如果能有你,我什麼其他的東西都不要了!』我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禱告:『雲天做我的證人,神靈知道我的心意,從今起,這個男人將擁有我,一直到永遠,永遠。』」
她停了下來,有兩顆淚珠從睫毛上跌進酒杯裡,搖搖頭,她皺攏了眉毛,無限淒苦的抬起眼睛來望著他,愣愣的說:
「他什麼其他的東西都不要了,但是,他還是要出國,還是要追求他的事業和前途。結果,他什麼其他的東西都要了,就是沒有要我!這不是很滑稽嗎?」
他不語。伸過手去,他把他的大手壓在她神經質的顫抖的手背上,輕輕的,安慰的拍了拍她。她舉起酒杯,把杯中殘餘的半杯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她吐出一口長氣。
「那年冬天,我到高雄姨媽家裡去小住,住了三天,他出其不意的來了。他說:『沒有你,我不知道怎麼活著,什麼都不對勁!』我陪他到大貝湖玩,從第一景走到第八景。那天
非常冷,而且下著雨,我又正在感冒。他挽著我,我們在冷雨中一景景的走下去,他說:『有人說大貝湖太大了,不是憑兩隻腳可以走完的。』但,我們走完了,而且,我覺得大貝湖
是太小了。當天晚上他趕車回臺北,我在姨媽家臥病一星期,因為淋了雨而發高燒,他來信說:『害你生病,我真於心不安。』我卻非常高興,為他而病,連『病』都變得甜蜜了!」
她拿起酒瓶,注滿了自己的杯子,對他淒然一笑。
「我很傻,是不是?他常說我傻。」
他深深的凝視著她,搖搖頭。
「你是我遇到的最可愛的女孩子。」
「是嗎?」她豪邁的舉起酒杯,高興的說:「為你這一句話,我要乾一杯!」
他壓住她的手。「你喝得已經太多了!」
「別管我,」她笑意盈盈:「我喝得很開心,現在才知道酒的好處,它使我輕飄飄的——像騰雲駕霧一樣。怪不得古人有句子說:『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呢!」
「你不慣於喝酒,對嗎?」他問:「當心點,真正喝醉之後並不好受。」
「別管它!」思薇說,已經醉眼朦朧,又啜了一口酒,她問:「我剛剛在說什麼?」
「大貝湖。」他提醒她。
「對了,大貝湖!」她愉快的接了下去:「大貝湖之遊令人一生難忘,至今我還懷念那雨中的情景,湖山隱約,雨霧迷濛。那夾道的扶桑花,那樓閣亭臺,和那滴著水的尤加利樹
!」她長長的嘆了口氣:「生活得越充實,時間過得越快。我們的足跡遍佈名勝地區,南部的大貝湖、鳳山、和三地門。北部的碧潭、野柳、金山海濱。東部的礁溪和大裡。還有那些
古典樂的咖啡館:青龍、波麗路、田園、月光!最後,我們只有一個地方沒去過,中部的日月潭!」
她側著頭,斜靠在牆上,陷進恍惚的沉思裡。
「有一天,不知道為了什麼,我們吵了架,我很傷心,決定一個人躲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去,好好的沉思幾天。於是,我收拾了行囊,悄悄的到了臺中,再轉金馬號的車子去日月潭
,到了日月潭涵碧樓,我想訂舊館的貴賓室,因為據說那間房間最安靜,也最美,能一覽湖光山色。可是,旅館的人告訴我,那間房間已被一個半夜趕來的客人捷足先得了。我只好訂
了隔壁的一間。而當我跟著侍者走進走廊,經過貴賓室的時候,那位捷足先得者正好跨出房門,我定睛一看,不是別人,竟然是他!原來他也悄悄的跑到日月潭,想在湖山之中,一抒
鬱悃!我們相對無言,然後抱頭痛哭,詛咒發誓的說,以後再也不吵架了,再也不分開了!」
她停住,看著他,突然的醒悟了過來。
「怎麼!」她說:「你幹什麼要聽我說這些?」
「說吧!」他鼓勵的望著她:「等你說完了,你會覺得心裡舒服得多!」
她猶疑了幾秒鐘,終於笑了笑。
「我已經說完了!沒什麼好說了,都是些傻事!他走了,我哭得像個小娃娃,他叫我等他,我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她喝乾了杯裡的酒,攤了攤手。「一直等!等到他告
訴我,他已經結婚了。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故事,是不?」
他悄悄的取走了酒瓶。
「吃點飯吧,」他說:「你喝了太多的酒。」
「我飽了!」她推開飯碗,注視著他。「你是個奇怪的人。」
「是嗎?」他微笑的回視她。
「你使我說了太多的話!不過,奇怪!我現在倒不覺得那是件怎麼了不得的事了!看開了,人生都沒什麼了不起,遇合、分開——就像碰到你,我到現在還糊裡糊塗呢!」
他笑了。「暫時,還是糊塗一點吧!」他含蓄的說,站起身來:「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付了帳,他們走出飯館,迎面的冷風使她踉蹌了一下,帶著醉意,她不穩的邁著步子,涼涼的風撲在熱熱的面頰上,說不出來的舒適和飄飄然。他攙扶住她,擔心的問:
「行嗎?要不要叫一輛車?」
「不!」她阻止了他。「就這樣走走吧!我喜歡在夜色裡走,以前,我和他常常在夜色中漫步好幾小時。」
他不說話,只輕輕的攬住了她的腰。她斜倚在他寬寬的肩膀上,下意識的把手插進他的夾克口袋裡。他們就這樣依偎著向前走去,走過了大街,也走過了小巷。長長的一段時間裡
,他們誰也沒有開口,一層靜謐的、溫馨的、朦朧如醉的氣氛在他們之間散佈開來。
接著,細細的雨絲飄了起來,他說:「下雨了。」
「唔。」她模糊的應了一聲,更緊的倚偎著他,無意於結束這街頭的漫步。
「冷嗎」他問。
「不,不冷。」她說,心頭微微掠過一陣震蕩。
冷嗎?不,走在他身邊,她從沒有覺得過冷,從沒有。
燈光慢慢的減少了,夜色已深。她頭中昏昏沈沈,酒意仍然沒有消除。高跟鞋清脆的敲擊著路面,打破了幾分夜的岑寂。用手環住了他的腰,鼻端輕嗅著他衣服上的男性的氣息。
她迷離的,喃喃的念:
「滿斟綠醑留君住,莫匆匆歸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花開花謝,都來幾許,且高歌休訴。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
念完了,她覺得面頰上癢癢的,爬滿了淚。把頭埋進了他的衣領裡,不管是在大街上,她開始靜靜的哭泣。他攬住她,拍撫著她抽動的肩頭,讓她哭。她哭夠了,抬起頭來,詫異
的仰視著他。
「我像個傻瓜,是不是?」她說。
「你不是。」他搖頭,深深的嘆息。「那個人是個傻瓜,你的那個他!」
她的眼珠轉動著,逡巡的望著他。
他拭去了她臉上的淚痕,低低的說:「我不離開你,思薇。在我有生之年,我要照顧你,愛護你,使你遠離悲哀和煩惱,給我機會嗎?嗯?」
「為什麼?」她愕然的說:「你並不瞭解我,而且,幾乎不認識我。」
「是嗎?」他問:「你不覺得我們像認識了幾個世紀了嗎?或者,你還不太認識我,但我已經認識你很深很深了。我知道你內心那感情的泉源多麼豐沛,我知道你小腦袋裡充滿的
詩情畫意,我還知道你有個未被發掘的寶窟——你的思想。我將要發掘它!」
她蹙緊了眉頭,眼前這張男性的臉模模糊糊的晃動著,似曾相識!那眼睛,那神態——這是霈?還是另一個人?不!這不是霈,她知道。他比霈更多了一點什麼,屬於靈性一類的
東西。低下頭,她挽住他,重新向無人的街頭走去。身邊的男人默然不語,這也不像霈,霈常會絮絮叨叨的訴說一些未來的計劃。走完了一條街,轉進一條巷子,已到了她的家門口,
他送她到門前,巷子裡冷清清的沒有一個行人,巷口的燈光幽幽暗暗的斜射著,昏茫的照射在他們的身上。
「回去吧!」他說,把她的頭髮拂到腦後,仔細的望著她的臉:「回去好好的睡一覺,別再胡思亂想,明天早上我在火車站等你,我們去烏來玩,好嗎?」
她怔怔的望著他。
「我還是十幾年前去過烏來,一直就沒有再去過,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她不語。
他點點頭。「反正我等你。」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進去吧,風很大,當心受涼。」
她依然怔怔的望著他。
「想什麼?」他問。
「你。」她輕輕的說,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又停了好半天,才說:「謝謝你,謝謝你這個下午和晚上陪伴著我。」取出鑰匙來,她把鑰匙插進鎖孔,再轉頭看看他,夜色裡,他頎
長的身子朦朦朧朧的,一對亮晶晶的眼睛像黑夜裡的星星。她忘記了開門,心智恍惚迷離,這是誰?霈?她靠近他,用手攀住他的衣領,喃喃的問:「你從美國回來?」
「美國?」他一愣。「不錯。」
「是的,是你。」她嘆息,仰起頭來,又重複了一句:「是你。」
他俯下頭,吻了她。
她閉上眼睛,顫慄的、滿足的嘆息。然後,她張開眼簾,凝視他,神智慢慢恢復,她清醒了。
「我醉了。」她說,撫摩著自己的面頰。「這一吻對你並不公平,我以為你是霈。」
他抬抬眉毛,又蹙蹙眉毛。
「有一天,我能完全代替他,倒也不錯。」他說。
她搖搖頭。「再見!明天別等我,我不會去。」
「是嗎?」他盯著她。
「算是一段偶然的遇合,好嗎?」她說:「可以結束了。」開開大門,她跨了進去,深院內的花木迎接著她,雨止了,月亮又穿出了雲層。關上大門,她把背靠在門上,靜靜的吸
著花香。望望月色。模模糊糊的,想起了一闋詞: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靜。」
「過去了!」她想。「一段偶然的遇合。」和他是如此,和霈又何嘗不是如此?
一夜酣眠,早上,耀目的陽光在迎接著她。
起了床,慢慢的梳洗,今天有件什麼事?烏來之遊。不!荒謬!一個陌生的男人,自己竟和他逗留終日。但是,奇怪,昨夜竟然不再失眠。望著燦爛的陽光,血管中也流動著一些
新的什麼東西,有種古怪的動力,躍躍欲試的在體內翻騰。如此好的陽光,如此好的秋天,烏來,仍然有它的誘惑力。去嗎?不去又做什麼呢?蟄伏在家中憑弔過去?還是在街頭瞎衝
瞎撞?去看看也好,或者,那個男人根本不會到火車站去。
火車站一貫性的湧著人潮,播音器裡在播報著車次時間。她剛跨進車站的大門,有個人影在她面前一站,一隻手伸到她面前,攤開的手掌中,兩張去烏來的公路局汽車票正靜靜的
躺著。她抬起頭來,接觸到他帶笑的眼睛,和那溫柔而鼓勵的神情,溫柔得像滴得出水來。
「你已經買好了票?」她詫異的問。
他點點頭。
「如果我不來呢?」
「你不是來了嗎?」他笑著說。
「可是——」她有些發愣。
「別『可是』了!」他打斷她:「走吧,等車去!」
她不由自主的跟著他走向公路局車站,車子很快的來了。上了車,找了兩個靠後面的位子坐下。他伸過手來,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對她微笑。她眩然的望著他,也莫名其妙的微
笑了。
「昨晚睡好了沒有?」他低低的問。
「還——不錯。」
車子開了,她倚著車窗,凝視著窗外的景致,飛馳而逝的街道、房屋、樹木、和田野。心底迷迷茫茫的,這是她嗎?思薇?似乎有點不可思議,她怎麼會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接觸
得如此密切?微側過頭,她悄悄的從睫毛下打量他,他那對眼睛仍然帶著笑,閃爍著智慧和深沉的光芒。這是個陌生人嗎?她更加迷糊了,為什麼她一點兒陌生的感覺都沒有,反而朦
朦朧朧的感到親切和熟稔,仿佛這是個多年的知交似的。
車子到達了目的地,他們下了車。他帶著個紙包,她問:
「那是什麼?」
「野餐。」
沿著山間的小路,他們向瀑布走去,路邊長了無數紫色的小草花,鐘形的花瓣愉悅的迎著陽光。鳥聲啁啾,而水聲沛然。走過了一段山路,瀑布迎面而來,巨大的水聲震耳的奔瀉
,飛湍激流,巨石嵯峨。他們手拉著手,仰視著那一瀉如注的瀑布。
「噢!人多麼渺小!」她讚歎著。
「所以,」他接了口:「還值得為一些小事而煩惱嗎?」
「你認為那是件小事?」她有些懊惱。
「當然!」他毫不考慮的說:「如果他重視你的眼淚,他不會背叛你,如果他不重視你的眼淚,你又何必為他浪費眼淚呢!」
她深思的望著他,淺淺的幾句話,卻有著重重的分量。
「噢!你看!有一隻水鳥呢!」
他忽然驚呼,真的,有隻藍顏色的水鳥,站在一塊水中的岩石上,正張著翅膀,用尖尖的嘴修飾著自己的羽毛。藍灩灩的羽毛,迎著太陽光,閃爍得像藍寶石一般。
「哦!多麼美!」她驚嘆著,忘形的跨過一道激流,走到一塊大岩石上,注視著那隻水鳥。
聽到了人聲,那隻鳥也側側頭,用一對好奇的眼睛望著她。她席地而坐,雙手抱著膝,仰視藍天如畫,俯視激流洄蕩,她突然覺得說不出來的歡快。他走過來,也坐在她的身邊,
用手撈起了她垂在肩上的長髮,說:
「你猜你的頭髮像什麼?」
「什麼?」
「瀑布!」
她抬頭看看瀑布,誇張的嘆氣:
「哦!已經那麼白了嗎?」她說。
他大笑。「噢!思薇,我無法想像你頭髮白了會是一副什麼樣子!你年輕得像顆小鵝卵石。」
「瀑布!小鵝卵石!」她打量著自己:「你這是新潮派的形容詞吧?你學什麼的?」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
「到現在,你才算對『我』感到了興趣!」他說。「在國內,我是念考古人類學系的!」
「考古人類學系?」她張大眼睛。「所以你考古出來了,頭髮像瀑布,年輕得像鵝卵石?」她笑了:「你在學校裡一定分數壞透了!」
「本來嘛,人類跟著時代,日新又新,只有感情的煩惱,亙古一樣!」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思薇,你真美!」
「嗯?」她迷惑了。
「是的,真美,美得像——」他望著溪水:「像一朵小水花。」
她顰眉微笑。搖搖頭,嘆氣。
「你的形容詞真奇怪,奇怪得可愛。」她低低的說。「他從沒有這樣形容過我,瀑布,鵝卵石,和水花!」她把面頰靠在他的肩上,輕聲說:「告訴我你的名字,你的故事,你的
家庭,以及你的一切!」
他捧住她的臉,凝視她,然後,他吻了她。
「這一吻公平了沒有?」他問。
「你使我變得可笑,」她愣愣的說:「我做夢也沒想到會遇到你,又發生這些事情,你——好像是被什麼神靈派來的,為了——」
「解救一個受了魔法,被困在桎梏中掙扎的小公主。」他接口說。接著,就跳了起來,拉住她的手,嚷著說:「來吧,思薇,我們走走,別談這些沉悶而令人煩惱的事情!你看,
那隻鳥飛了!」
真的,鳥飛了!藍艷艷的翅膀盛滿了金色的陽光,撲落了數不盡的歡愉和秋的氣息。一瀉如注的瀑布在高歌著,喚起了整個山谷的應和。思薇情不自禁的也跳了起來,跟著他跨過
一塊又一塊的岩石。秋日的陽光美好而溫暖,她開始感到渾身的毛孔都舒暢翕張。歡樂不知不覺的來臨了,回旋包圍在他們的左右。笑聲很輕易的溜出了她的嘴唇,不受拘束的蕩漾在
秋日的陽光裡。他開始唱一支歌,歌詞是這樣的:
「在秋日的微風下,我們相遇,像兩片浮雲,驟然的結成一體。夢裡的時光容易消逝,我們在歡笑的歲月裡,不知道什麼叫別離!——」
思薇忽然站定了,在全身的震動下,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這是一支什麼歌?她從沒有聽人唱過。但,那歌詞是她熟悉的,那是她隨筆寫在給霈信中的幾句話。愕然的呆立在那兒,
她有兩秒鐘連思想都停頓了。接著,她張大嘴,喑啞的問:
「你,你是誰?」
他走近她,把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和煦的眼睛溫柔的望著她,低低的說:「我渴望是你的霈!」
「但是,你到底是誰?」她追問。
「說出來,就什麼都不希奇了,」他說:「我剛剛從美國回來。你曾經聽霈說過,他有一個在美國研究人類學的哥哥嗎?」
「什麼?你——」
「是的,那是我。霈來到紐約,和我住在一起,他拿出所有你的資料給我看,你的信,你的詩,你的照片,和你的一切!說實話,我幾乎立刻就愛上了你,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
和霈分享你的信的快樂,一直到霈攪上了那個華僑的女孩子——」
「哦!」她瞪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面前這個男人,喉嚨裡像梗了一個鴨蛋,一切的發展和現在急轉直下的變化使她昏了頭。喃喃的,她模糊不清的說:「原來你是他的哥
哥,原來你什麼都知道!」
「是的,思薇,我什麼都知道。」他說,深深的盯著她,他有一對霈的眼睛!「當霈攪上了那個女孩子,我憤怒得要發瘋,為了你,我和霈大打了一架,霈很懊喪,但他終於娶了
那個女孩子。結婚的前夕,他對我說:『思薇太好,是我沒有福氣,或者,你能代替我!』就這一句話,使我放棄了還差一年就可以拿到的碩士學位,束裝回國。」
她的手指緊緊的抓住岩石凸出的一角,木立在那兒仿佛也變成了一塊岩石。
「很傻,是不是?」他笑笑。「我回國之後,立刻就到你家裡去,我不敢直接拜訪你,我知道霈一定會把他的事告訴你,於是,我在門外等著,希望有個較自然的機會能遇到你。
我等了三天,第四天晚上,你出來了,穿著風衣,在大街小巷中閑蕩,我跟蹤在你的後面,我足足跟蹤了三天,而不知道怎樣去結識你,然後,在青龍——」
「哦!」她吐了口氣,什麼都明白了,這下面的事,用不著他再敘述,青龍、海濱、小飯館,這個似曾相識的男人!訥訥的,她說:「你——為什麼一開始不說明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困惑的搖搖頭。「大概是種潛意識讓我不要說。」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和霈相差一歲,從小,我們長得像雙胞胎的兄弟,感情也好得不得了。我
們愛好相近,興趣也同。親戚朋友們常說霈是我的影子,我們是二位一體。所以,當他說我能代替他時,我毫不考慮的就回了國。」他凝視她。「思薇,你比我想像中更好一百倍!」
「假如——假如——」她困難的說:「我對你一點也不假以辭色,你這個碩士學位豈不丟得太冤枉?」
「冤枉?」他微笑。「不,有什麼冤枉呢?人類學能研究出什麼來?事實上,沒有『人』能瞭解『人類』,這是種最最複雜,最最不可解的動物!霈為追求碩士學位而放棄你,我
為追求你而放棄碩士學位,都是——不可解的事!」
她注視著他,是的,都是不可解的事!這個男人的臉模模糊糊的像出現在霧裡,有一對霈的眼睛,這是霈?還是別人?或者,這是個能為她放棄一切的霈!是她夢裡所塑造的那個
霈!真的,她經常在夢裡塑造著霈,拿一把小雕刻刀,慢慢的把霈有的缺點挖掉,又慢慢的把霈沒有的靈性嵌進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覺得那個男人的手臂圈住了自己,仰起頭來,她看到的是一對深情款款的眼睛。她嘆息了一聲,闔上眼簾,不再費力研究他是霈?還是霈是他的影子?她只清
清楚楚的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哭泣和悼念的昨天已經過去了,今天,是該屬於恬靜和歡欣的。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四日完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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