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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 紫貝殼【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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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1:18
標題:
[瓊瑤] 紫貝殼【全文完】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1:44
【第一章】
秋天。窗外,有些兒瑟瑟的風,有些兒瑟瑟的雨,還有些兒瑟瑟的涼意。天色已經不早了,滿院的樹木濃蔭,都被暮色揉成了昏暗的一片。窗子大開著,迎進屋子裡的不止秋風秋
雨,還有更多的暮色。那盞玲瓏剔透的檯燈豎立在桌子上,沒有人去開亮它,襯著在風裡飄蕩的窗紗,像個修長的黑色剪影。室內的空氣寂靜而落寞,寒意和暮色在同時加重。
珮青蜷縮在一張長沙發裡,身子埋在一大堆靠墊之中,原來握在手裡的一本小說,早不知何時已滑落到地下。她的眼光無意識的望著窗子,一任暮色將她層層包裹,從午後天氣就
逐漸變涼,但她始終穿著件單薄的衣衫,這會兒已不勝其寒惻。可是,她無意於移動,也無意於加添衣服,只是懶懶的瑟縮在沙發裡,像一隻疲倦而怕冷的小貓,恨不得連頭帶腦都深
藏起來。
一聲門響,珮青不用回頭,也知道進來的必定是吳媽,仍然不想動,只是把一個靠墊緊抱在懷裡,似乎想用靠墊來抵禦那滿懷的寒冷。
「小姐!」進來的果然是吳媽,挪動著一雙已行動笨拙的腿,她停在珮青的面前:「你還不準備呀?」
準備?準備什麼?珮青皺皺眉,腦子裡混混沌沌的,抓不住一絲一毫具體的東西。思想和暮色纏繞在一起,是一片模糊的蒼茫。
「小姐,要快些了,先生回來又要生氣的,」老吳媽焦灼的說,把一隻手放在珮青的肩上,像哄孩子似的放軟了口氣:「告訴我,你要穿哪一件衣服,我去給你燙。」
是了!珮青的意識清楚了;今晚有宴會!和這意識同時來的,是她身體本能的瑟縮,她更深的埋進靠墊堆裡,身子蜷成了一隻蝦,輕聲吐出一句:
「我不想去,我頭痛哪!」
「小姐,」老吳媽不安的拍拍她:「去總是要去的,別招惹得先生發脾氣,大家都不好受。我去給你燙衣服,燙那件淺紫色銀絲的旗袍,好嗎?我知道你最喜歡那一件。」
「噢!」珮青輕輕的嘆息。「隨便吧!」
吳媽去了,室內又靜了下來。暮色更濃,寒意更深,窗外的細雨也更大了。時間過去了不知道多久,嘎然一聲門響,一個聲音突然劈開了凝滯的空氣: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開燈?」
「劈啪」一聲,電燈大亮,蒼茫的暮色從窗口遁去。珮青驚跳了起來,靠墊滾落到地下,她愕然的瞪視著面前的男人,像一個猛然從沉睡中醒來,還不能適應外界的人,整個眼睛
裡盛滿了驚愕和迷茫。
「你是怎麼了?珮青?你還一點都沒有化妝呢!房間裡燈也不開,坐在黑暗裡做什麼?我再三告訴你,今天的宴會是決不能遲到的,你到現在還沒有準備好,難道一定要給我坍臺
?」
迎接著這一大串責備,珮青滿腦子的迷茫都被趕走了,垂下了眼簾,她只感到那份濃重的寒意。怯怯的,她口齒不清的說:「我——我不大舒服,伯南。我——我頭——」
「頭痛!是不是?」伯南盯著她,毫不留情的接了下去:「又該你頭痛的時候了?嗯?每次要赴宴會的時候,你就頭痛!嗯?珮青,別再跟我來這一套了,你馬上到臥室裡去換衣
服、化妝,二十分鐘之後我們出發!」
「伯南,我——我——」珮青懇求的望著伯南:「我不能不去嗎?」
「不去?」伯南把手裡的一個公事皮包扔在沙發上,瞪視著珮青,好像她說了句什麼不可思議的話。「你又怎麼了?珮青,別考驗我的耐心,趕快化妝去!」說著,他的眉梢已不
耐的扎結了起來,怒氣明顯的寫在他的臉上,提高了聲音,他大聲喊:「吳媽!吳媽!」
吳媽匆匆的趕了進來,帶著一臉的惶恐。
「先生?」
「侍候太太化妝!」伯南大聲說:「給她準備那件深紅緞子的衣服!」
「紅的?」吳媽猶豫了一下。「我已經準備了紫的,小姐——」
「我說紅的!」伯南嚴厲的掃了吳媽一眼:「還有,我記得我告訴你好幾次了,你得叫珮青做太太,她不是結婚前,不是你的小姐,你現在是在我家做傭人,你得叫她太太!」
「是的,先生!」吳媽看了看伯南,又不安的看了珮青一眼:「到臥室來換衣服嗎?小——不,太太。」
珮青順從的走進了臥室,洗了臉,換上那件紅緞子的衣服,那是件大領口的洋裝,胸前裝飾著金色的花邊,伯南在衣服方面,從不為她省錢。但是,這件衣服並不適合她,裸露的
肩頭和胸部只顯得她瘦削得可憐。對著鏡子,她凝視著自己,嘆口氣說:「噢,吳媽,我不喜歡這件衣服。」
「算了吧,小姐,先生喜歡呀!」吳媽說,拿著刷子刷著珮青的頭髮,那長垂腰際的頭髮,黑而柔軟,無限慵懶的披散在她的背上。「要盤到頭頂上嗎?小姐?」
「不要。」珮青說,淡淡的抹上唇膏和脂粉,鏡子裡有張蒼白的、畏怯的、無可奈何的臉。即使是深紅色的衣服和閃亮的金邊,也壓不住那眉梢眼底的輕愁。拿起眉筆,她再輕輕
的在眉際掃了掃,自己也明白,無論怎樣裝扮,她也無法和伯南那些朋友們的夫人相比,她們雍容華貴,談笑風生,自己呢?「我是不屬於那一世界的。」她低低的自語,「我不知道
我屬於什麼世界,多半是個古老而被人遺忘的世界吧!」
眉筆停在半空中,她瞪視著鏡子,又陷進朦朧的凝思裡,直到伯南惱怒的聲音打斷了她:
「你要化妝到什麼時候?明天早上嗎?」
「叮」然一聲,她的眉筆掉落在梳妝檯的玻璃板上,她吃了一驚,看到鏡子裡反映出來的伯南的臉,那不滿的神情和慍怒的眼睛讓她更加心慌意亂,匆忙的站起身來,她抓起吳媽
遞給她的小手袋,急急的說:
「我已經好了,走吧!」
「就這樣走嗎?」伯南瞪著她,把她從頭看到腳:「難道我沒有買首飾給你嗎?你要讓那些同事的太太批評我虧待了你?」
「哦,首飾!」珮青再望了鏡子一眼,她多怕那些亮晶晶的東西呀,它們每次冰涼的貼在她脖子上,總使她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而且,過多閃亮的東西會使她迷失了自己,她是
不會發光的,發光的只是首飾而已。但,她不想和伯南爭執,低嘆了一聲,她戴上一串簡單的珍珠項鍊,又在耳邊的髮際簪上一朵新鮮的小玫瑰花,最起碼,玫瑰會帶一點生命給她。
望著伯南,她問:「行了嗎?」
伯南沒有放開眉頭,從鼻子裡輕哼了一聲說:
「好吧,算了,時間來不及了。我應該請一個化妝師來教你化妝,你居然連畫眼線都不會!我從沒有看過學不會化妝的女人!」
「你最好連呼吸都代我包辦了,免得我麻煩呢!」珮青從喉頭深處低低的嘰咕了一句。
「你在說什麼?」伯南警覺的問。
「噢,沒——沒有什麼。」珮青慌忙說,披上一條狐皮披肩,把手插進伯南的手腕中。「我們去吧!嗯?」
伯南帶著珮青走出門外,花園裡的桂花正盛開著,香味瀰漫在帶著雨霧的、潮濕的空氣裡。大門外停著伯南那輛一九六二年的雪佛蘭小轎車。珮青上了車,伯南發動了車子,向霓
虹燈閃亮的街頭疾馳而去。雨霧迷濛的撲向車窗,發出紛紛亂亂的「叮鈴」之聲,珮青縮在座位裡,下意識的擁緊了那條狐皮的披肩,瞪視著車窗外面那雨絲和燈光縱橫交錯的街道,
朦朧的感到這一切都不屬於自己,自己還留在一個遺失的世界裡。
「又在想什麼?」伯南斜睨了她一眼。
「唔——唔,沒什麼。」她羞澀的說,垂下了頭。在車子裡的,是她的肉體,回答伯南的,也是她的肉體,至於她的靈魂,正遨遊於十八世紀埃及的什麼廢墟裡。
「知道今天請客的是誰嗎?」伯南冷冷的問,手扶在方向盤上。
「哦,是——是?」珮青徒勞的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古埃及廢墟裡的人物似乎是不請客的。
「是程步雲夫婦,那個退休的老外交官。」伯南說,皺了皺眉。「我記得我告訴過你。」
「是的,我——我忘了。」珮青輕輕的咬了咬嘴唇。
「你記住的事情實在不多!」伯南撳了一下喇叭,閃過一輛三輪車:「我很幸運,娶了一個終日在夢遊的妻子!」
珮青再咬了咬嘴唇,這次咬得比較重,眼睛裡有點什麼潮濕的東西。雨水像小溪流似的沿著窗玻璃流下去,她把披肩圍緊了脖子,彷佛那冰涼的雨水一直流進了她的衣領裡。
坐在餐桌上,珮青神思恍惚的聽著那些賓客們的談話,始終沒有插過一句嘴。吃的是西餐,夫婦都被分開來坐,她左手是一位老先生,大概是主人以前的同事,對她備獻殷勤,花
白的眉毛下有對細長的眼睛,經常有意無意的盯在她袒露的胸前。不住的把番茄醬、辣醬油、胡椒粉全搬到她的面前來,使她手足失措而又不知如何是好。再加上他那顫抖的膝,常會
不經意似的碰上了她的,引起她一陣寒戰似的驚跳。
她右手是一個年紀在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間的男人,雖然服裝整齊,卻不像什麼外交官,沒有那份禮貌的殷勤,也沒有加入那些高談闊論,臉上一直帶著個沉默的微笑。每當珮青因
為膝部作戰而驚跳的時候,他就彎下腰去為她拾起滑落到地下的餐巾——哦,那條倒楣的餐巾!
那頓飯是一個漫長的刑罰,珮青始終如坐針氈。緞子的衣服是那樣滑,她奇怪是誰發明了餐巾這種累贅物。一次又一次,餐巾從她膝上滑落到地下,儘管拾起來的那位先生每次都
給她一個溫和的笑容,她卻不能不窘迫得滿臉通紅。當餐巾第四次落到地下時,她接觸到坐在她對面的伯南的眼光,帶著嚴厲的警告的神色。她總是給他丟人的,甚至握不牢一條餐巾
!她漲紅了臉,從身邊那位男士的手裡接過餐巾來,他望著她,對她溫柔的笑了笑,輕聲說:
「很不科學,是不是?我是說餐巾。」
她有些驚慌,怕透了和陌生人攀談,但他的神色寧靜安然,這穩定了她不安的情緒。怯怯的,她非常不合適的答了一句:「我最怕人請我吃飯,我總是弄不慣這些東西,包括刀叉
在內。」
那男人笑了,他有著寬寬的額角和濃濃的眉毛,一對略顯深沉的眸子裡掩藏著智慧,而且是善解人意的。拿起刀子,他切碎了一塊牛排,微笑著說:「中國人吃東西是藝術,刀子
是廚房裡的玩意兒,外國人到底歷史短些,還在當桌宰割的階段。」
她答不上話來,只能對他靦腆的微笑,在應酬方面,她永遠是那樣遲鈍和木訥。他並沒有在意這些,掉過眼光,他回答了女主人的一句什麼問話,不再注意她了。這使她舒服了很
多,她是那樣害怕成為別人注意的目標!但是,身邊那隻顫抖的膝又靠了過來,她再一次驚跳,那老先生立即把身子傾向她這邊,故作關懷的問:
「要什麼嗎?范太太?辣醬油?」
「哦,哦,不,不,謝謝。」珮青口吃的回答,差點兒碰翻了面前的酒杯。
「范太太還是第一次來我們家吧?」男主人的目光對她投了過來,那是個能幹而且溫和的長者,程步雲在外交界是有名的老前輩。
「噢,」珮青失措的回答:「是的,我想是的。」她自己也覺得回答得頗不高明。
「伯南,」程步雲轉向了伯南:「你應該帶你太太多出來跑跑,你們結婚幾年了?」
「五年。」伯南笑著回答。
「五年?」程步雲的眉毛抬高了:「這就是你不對了,伯南,怎麼結婚五年了,我才第一次見到尊夫人呢?你不該把她藏在家裡哦!」望著珮青,他上下打量著她,對她舉起了酒
杯:「來來,范太太,我該早就請你來玩的,現在,罰我一杯酒吧,我再敬你一杯!」他爽快的乾了一杯酒,又斟滿杯子,對珮青舉了起來。
「哦,不,不行,」珮青還沒喝酒,臉上已一片紅暈,慌忙的說:「我——我不會喝酒。」
「那不成,」主人笑著說:「你非乾了這一杯不可,夢軒,你幫我給范太太斟滿酒杯。」
珮青右手那位拾餐巾的男士遵命拿起了酒瓶,斟滿了珮青的酒杯,珮青急急的用手按住杯口,以致酒倒在她的手背上,左手的老先生立即用餐巾來擦拭,而男主人高舉的酒杯還沒
有放下。一時,情況顯得非常尷尬。
伯南忍無可忍,冷冷的說:「珮青,你就乾了那杯吧!」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會喝酒!」珮青緊張的說,懇求似的望著伯南。
「我們全體一起敬吧!」不知道那一個客人惡作劇,全席的人都對珮青舉起了杯子,珮青惶惶然的四面環顧,一時恨不得有地洞可以讓她鑽進去,急得滿面緋紅。
生平她不敢沾酒,她知道一杯酒下肚,足以讓她當眾失態,何況他們喝的是威士忌。但是大家都那樣盯著她,帶著好玩的、捉弄的神態,如果固執不喝,她如何下臺?在這一刻,
她那樣希望伯南能幫她說一句什麼,可是,伯南只惡狠狠的瞪著她,用頗不友善的聲音說:「珮青,乾了吧!別那麼不大方!」
珮青又咬住了嘴唇,顫顫抖抖的舉起了酒杯,但,身邊有隻手接去了她的杯子,用不輕不重的聲音說:
「別勉強女士們喝酒,換一杯果汁吧,這杯酒,讓我代范太太喝了!」
仰著頭,他將那杯酒一飲而盡,對珮青微微一笑。珮青可憐兮兮的看著他,說不出心裡有多麼感激。大家不再鬧酒了,注意力也從珮青身上移到別處,他們談起最近官場的一件趣
聞,先生太太們都發表著議論,談得好不熱鬧。珮青悄悄的把目光移向她身邊那位男人的桌前,這時,才在那桌上豎立的座位名牌上,看到他的名字:「夏夢軒」。
散席後,大家聚在主人那豪華的客廳裡,仍然高談闊論不止,珮青瑟縮的坐在靠窗的一個角落裡,只想躲開那群人,躲得遠遠的,甚至躲到宇宙的外面去。有個人影停在她的身邊
,一杯茶送到了面前,她抬起眼睛來,是夏夢軒。
「喝杯茶吧!」他微笑的說,嘴邊有點鼓勵的味道。
她接過茶杯來,給了他一個虛弱的笑。
「我們常常要應付一些自己並不喜歡的環境,」他輕聲的說,背靠著窗子,握著茶杯的手穩定的晃動,那橙色的液體在杯裡旋轉著,冒出的熱氣瀰漫在他的眼睛前面。「別為喝酒
的事情難堪,他們都沒有惡意。」
「我知道,」她倉卒的說,想給自己的躲避找一個理由。「我只是不習慣,我好像完全不屬於這裡,我很怕——見到陌生的人,這使我緊張不安,許多時候,我都寧願孤獨,我想
,我生來就不太合群。」
「是嗎?」他深深的望著她:「孤獨是每一個人都需要的,寂寞是每個人都不要的,但願你有的是前者,不要是後者。」他笑了笑,喝了一口茶。「能夠孤獨還是有福的人呢,許
多人,希望孤獨還孤獨不了。」
「你嗎?」珮青問,感到自己緊張的情緒逐漸的放鬆了。面前的這個男人有種懶洋洋的鬆懈,斜靠在那兒,注視著那些高談闊論的人,有股遺世獨立的味道。
「要孤獨的男人很少,他們都是些入世者,要競爭,要為事業奮鬥,要在人群裡一較短長。」她輕聲的說。
「確實不錯,」他看了她一眼:「所以男人比女人難做,他們不能夠很容易的獲得片刻孤獨。人往往都受外界的操縱,不能自己操縱自己,這是最可悲的事!」
「我有同感呢!」她低低的說,伸展著手臂,想起那間盛滿暮色的小屋,她寧願蜷縮在那沙發裡,不願待在這燈燭輝煌的大廳中。
「我和伯南見過很多次,他不常談起你,」他說,在人屇裡搜索著伯南:「你們有孩子嗎?」
「沒有。」她輕聲說。
「我有兩個,」他喝了一口茶,愉快的笑著,眼睛裡突然閃爍著光彩。「孩子是一個家庭裡的天使,你們應該要孩子,那會使家庭熱鬧很多。」
「你太太沒來?」她好奇的問。
「她不喜歡應酬。」
「我也是。」她嘆息一聲,似乎不勝疲倦,並不是每一個丈夫都要強迫太太出席宴會呀!
伯南遠遠的走來了,手裡拿著珮青的披肩,對夏夢軒客氣而疏遠的點了點頭,他誇張的把披肩披在珮青肩上,用不自然的溫柔說:「珮青,你身體不好,別坐在風口上,當心回去
又要鬧頭痛了。」
珮青看了伯南一眼,什麼都沒說。她是瞭解伯南的,在人前,他總要做出一股溫柔體貼的樣子來,朋友們都認為他是「標準丈夫」!在家裡呢?溫柔體貼就都不必要了。順從的站
起身來,跟著他向前走去,伯南暗中狠狠的捏著她的手臂,在她耳邊悄悄的說:「你該去和主人談話,別和那個夏夢軒躲在一邊,他只是個貿易行的老闆而已!滿身銅臭!那邊那個白
眉毛的老頭是孟主任,在我們部裡很有點力量,對我出國的事頗有助力。他對你的印象很好,去和他多談談!」
她愕然的看著伯南,他想要她和那個孟主任談什麼呢?孟主任!就是那個用膝蓋碰她的老頭!她的胃部一陣痙攣,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僵硬了。「不,伯南,我要回家。」她低聲的
說。
「什麼?」伯南皺緊了眉。「你是什麼意思?」
「我要回家。」珮青像孩子似的堅持著:「我要馬上回家。」
「胡鬧!」伯南捏住她的胳膊。「上前去!」
「不!」她向後退,用執拗而又委屈的眸子望著伯南:「我要回家,請你帶我回家!」
怒氣飛上了伯南的眉梢,他緊握著珮青的手臂,彷佛立即就要發作,但是,他又忍下去了,望著珮青那張小小的、堅決的臉,他明白她固執的時候,誰也沒辦法讓她屈服。收起了
怒容,他說:「好吧,我帶你回家。」
到了主人面前,伯南的臉色已經柔和得像個最深情的丈夫,對程步雲點了點頭,他溫柔的攬著珮青說:「對不起,內人有些不舒服,請允許我先告辭一步。」
主人夫婦一直送他們到門口,且送他們坐進汽車,伯南憐惜的把西裝上衣披在珮青的身上,看得那個程太太羡慕不止,車子開走了好久,才回頭對程步雲瞪了一眼。
「你該學習。」
「算了!」老外交官咧嘴一笑:「人家是小夫小妻呀!」
這兒,車裡的伯南已經變了臉,從反光鏡裡瞪著珮青,他厲聲說:「你簡直可惡到了極點,完全給我丟人!」
珮青縮在座位裡,用披肩裹緊了自己,怯怯的說:
「我——我很抱歉。對不起,伯南。」
「我不知道為什麼娶了你?」伯南怒氣沖沖的吼著:「倒了十八輩子的楣!」
珮青咬住了嘴唇,每當她無以自處的時候,她就只有咬緊自己的嘴唇,好像一切難堪、哀愁、痛苦——都可以在這一咬裡發洩了,或者說,因這一咬而被控制住了。可是,淚霧昇
了起來,她看不清車窗外的任何景致了。
「你永遠學不會!永遠長不大!永遠莫名其妙!」伯南仍然咒罵不已:「我要你這樣的太太做什麼?只是養了一個廢物!」
淚水滑下珮青的面頰,熱熱的、濕濕的。窗外的雨加大了,冷冷的雨水像是全灌進了她的衣領裡。她把整個身子都縮了起來,仍然抵禦不了那包圍著她的一團冷氣。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2:07
【第二章】
夜深的時候,夏夢軒才離開了程步雲的家,他是全體賓客最後離去的一個。站在程宅的大門外,他深吸了一口夜風,雨停了,他喜歡秋夜那種涼涼爽爽的空氣。他那輛米色的道奇
牌小汽車正停在街道旁邊,上了車,他讓車子滑行在人煙稀少的街頭。
深夜開車是一種享受,穩穩的握著駕駛盤,不必和滿街的車子行人爭先搶後。人生的駕駛也和開車一樣,何時才能有一條康莊而平穩的大道?不需要在別人車子的夾縫裡行駛?隨
時擔心著翻車、拋錨、和碰撞?搖了搖頭,一種淡淡的、疲倦的感覺就對他包圍了過來,燃起一支煙,他對著窗玻璃噴過去,百無聊賴的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在程家待得這麼晚?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覺得在現在這種爭名奪利的世界裡,像程步雲那麼富於人情味的人已經不多了。他喜歡那對老夫妻,事實上,他和程步雲還有一段
不算小的淵源。
十五、六年以前,程步雲曾經在他念的大學裡面兼課,教他邏輯學,他們可以說是彼此欣賞。後來,程步雲曾想把自己的一個大女兒嫁給他,千方百計的為他們拉攏過。但是,那
位小姐太嬌,夏夢軒又太傲,兩人始終沒有建立起感情來。接著沒多久,程步雲就外放到南美去了,他的那個大女兒也在國外結了婚。數年後,夏夢軒留學美國,還和她見了面,她已
是個成熟的小婦人了,豪放、爽朗、熱情的招待他,頗使他有些怏怏然的懊喪。而今,程步雲年紀大了,退休了,兒女都遠在異國,只剩下一對老夫妻孤零零的在臺灣,他就和他們又
親近了起來,像個子侄一般的出入程家。老夫妻熱情好客,他也常在座中幫忙招待。
今天,今天為什麼要來呢?他加快了車行速度,耳邊有著呼呼的風響。他記起那個范伯南對他那畏怯的小妻子說的幾句話:「別和那個夏夢軒在一起,他只是個貿易行的老闆而已
,滿身的銅臭!」范伯南以為他聽不見嗎?「滿身的銅臭!」這對他是侮辱嗎?其實,誰能離開金錢而生存?赤手空拳的闖出自己的事業,賺出一份水準以上的生活,這也算是可恥的
嗎?這社會真是滑稽而不可解的,譏笑貧窮,也同樣嘲弄富有,焉知道貧窮與富有,都未見得是嘲笑的對象!這社會缺少一些什麼呢?他煞住車,深思的噴出一口煙,注視著前面的紅
燈,給了自己一個答案:「缺少一些真誠,一些思想和一些靈氣!」
一個滿身銅臭的人嫌這個社會缺少靈氣?他不禁啞然失笑了。車子到了他那坐落在松江路的住宅門口,看看手錶,已經快十二點了,美嬋和阿英一定都睡了,別驚醒她們吧。下了
車,他用鑰匙打開車房的門,先把車子倒進了車庫裡,再打開大門走進去。
花園裡的玫瑰開得很好,小噴水池的水珠在夜色裡閃耀著,是一粒粒亮晶晶的發光體。他穿過花園,走進正房,客廳的燈光還亮著,地毯上散滿了孩子的玩具和靠墊、報紙,電視
機忘記關,空白的畫面兀自在那兒閃爍,一瓶已殘敗了的花還放在茶几上面,在那兒放射著腐朽的濃香。他四面看了看,出於本能的關掉了電視,收拾了地下的書本和報紙,把靠墊放
回到沙發上,嘆口氣,自語的說:
「美嬋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太太,只是不大會理家!」
關掉了客廳的燈,走進臥室,他一眼就看到了美嬋,短短的頭髮下是張討人喜歡的、圓圓的臉,埋在枕頭中,睡得正香。棉被有一半已經滑落到地下,雙手都伸在棉被之外,卻又
蜷縮著身子,像是不勝寒冷。夏夢軒站在床邊,默默的對她注視了幾秒鐘,奇怪她雖然已當了兩個孩子的媽媽,卻仍然保持著稚氣的天真。把棉被拉了起來,他細心的把她的手塞進棉
被裡,就這樣一個小動作,已經驚醒了她,睜開了一對惺忪的大眼睛,她給了他一個朦朧的微笑,睡態可掬的說:
「你回來了?我今晚跟孩子們玩得很開心,我是大老虎,他們是小老虎!」
怪不得客廳那樣零亂!他想。美嬋翻了一個身,閉上眼睛,立即又沈沈入睡了。夢軒轉過身子,走到孩子們的臥室中,電燈同樣亮著沒有關,他先到六歲大的兒子小竹的床邊,小
竹熟睡著,一臉的黑線條,像個京戲中的大花臉,睡覺前顯然沒有經過梳洗。小小的身子歪扭著,彷佛睡得不太舒服,夢軒伸手到他的身子底下,首先掏出一把小手槍,繼而又掏出一
輛小坦克車,最後再拉出一隻被壓扁了的玩具小熊,小竹的身子才算睡平了。他憐愛的看著那孩子,詫異他怎能躺在那麼多東西上面入睡。離開了兒子的床邊,他再走到八歲的女兒小
楓的床邊,小楓是他的小珍珠,他說不出有多喜愛這個女兒。停在床邊,他驚異的發現那孩子正強睜著一對充滿睡意的眸子,靜靜的注視著他。
「嗨,小楓,怎麼你還沒有睡著?」他奇怪的問。
「我在等你呀,爸爸。」小楓細聲細氣的說。
「噢!」他彎下腰去,撫摸著那孩子粉撲撲的面頰。「我不是告訴過你麼,爸爸事情忙,晚上回來得晚,你別等我,明天還要上學呢!」
「你沒有親我,我睡不著。」小楓輕聲的說,突然伸出兩隻小小的胳膊,攬住夢軒的脖子。夢軒俯下頭去,在她的額頭,兩邊面頰上,都吻了吻,那溫溫軟軟的小手臂引起他衷心
的喜悅和感動的情緒。怎樣一個小女兒呀!
為她蓋好棉被,把脖子兩邊掖了掖,他寵愛的望著她,低聲的說:
「現在,好好睡了吧!明天我早早的回來陪你玩,嗯?」
孩子點點頭,唇邊浮起一個甜甜的笑。
「明天見,爸爸!」
「明天見!」
夢軒退出房間,關了燈,帶上房門。心底有層朦朧的溫暖,什麼快樂能比得上孩子所帶來的呢?那是最沒有矯飾的感情,最純潔,也最真摯!
到浴室裡洗了一個熱水澡,換上睡衣,他覺得了無睡意。下女阿英早就睡了,他自己用電壺煮了一壺咖啡,到書房裡坐了下來。書房是他的天下,也是全房子中最整潔雅致的一間
,窗上有湖色的窗紗,窗下有一張大大的書桌,和一張皮製的安樂椅。桌上,一架精緻的檯燈放射著柔和的光線,四壁有著半人高的書櫃,上面陳列著一些小擺飾。
燃起一支煙,握著咖啡杯子,他對著牆上自己的影子舉了舉杯,自我解嘲的說:「再見吧!滿身銅臭的夏夢軒!」
打開書桌中間的抽屜,他取出一疊稿紙,開始在夜霧中整理著自己的思想。中學時代的他,曾經發狂的想成為一個藝術家,徒勞的學過一陣子速寫和素描。到了大學時代,他又愛
上了音樂,狠狠的研究過一陣貝多芬和莫札特。結果,他既沒成為藝術家,也沒成為音樂家,卻捲入了商業界,整天在金錢中打滾,所幸還保留了看書的癖性。
到近兩年,他竟開始寫作了。他曾用「默默」為筆名,自費出版過一本名字叫《遺失的年代》的小說,這本書和他的筆名及書名一樣,在文壇上連一點漣漪都沒有攪起來,就「默
默」的「遺失」在充斥於市面上的、五花八門的文藝著作中了。他並沒有灰心,對於寫作,他原只是一種興趣和寄托,說得更明白一點,他只是在找尋另一個自己,另一個幾乎要「遺
失」了的自己。所以,儘管沒人注意到他,他在夜深人靜時,卻總要寫一些東西,而從這一段時間裡,獲得一種心靈的寧靜與和平。
啜了一口咖啡,又噴出一口煙,他沉思的望著那在窗玻璃上漫開的煙霧,思想有些紊亂而不集中。為什麼?總不應該為了范伯南那一句不相干的話而沮喪呀!只是,那個女孩會對
他怎麼想呢?女孩?她已經不是女孩了,她結婚都已五年。但是,她怎麼還會有處女一般的畏怯和嬌羞?如果不用那過份艷麗的紅緞子把她包起來,她會是一副什麼樣子?
吐出一個煙圈,再吐出一個煙圈,兩個煙圈纏繞著,勾劃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臉龐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有怯怯的眼睛和惶恐的神情,誰驚嚇了她?
早晨,是夏家最紊亂的一個時刻,兩個孩子起了床,小的要上幼稚園大班,大的在讀小學二年級,漱口、洗臉、穿衣服、書包、鉛筆、練習本,鬧得一塌糊塗。這時的夏夢軒一定
還在床上,阿英在廚房裡忙早飯,美嬋則夾在孩子的尖叫聲中尖叫,她的尖叫聲往往比孩子還大。
「哦呀,小楓,你的書包帶子斷了,怎麼辦呢?快叫阿英去縫!」
「糟糕!小竹,你的圍兜呢?去問阿英!手帕?老師說要帶手帕?帶點衛生紙算了!不行?不行怎麼辦?去問阿英要手帕!」
「什麼?小楓?你餓了?阿英!阿英!趕快擺飯出來呀!」
「慢慢來,慢慢來,小竹,你要什麼?你的剪貼簿?誰看到小竹的剪貼簿了?」
「哦呀!你們不要吵,當心把爸爸吵醒了!」
「什麼?小楓?你不吃飯了?來不及了?那怎麼行?阿英!阿英!飯好了沒有?」
「怎麼了?小竹?別哭呀!剪貼簿?阿英!小弟的剪貼簿那裡去了?」
夢軒翻了一個身,把棉被拉上來,蓋在耳朵上。昨夜睡得晚,疲倦還重壓在眼皮上。但是,外面鬧成一團,卻怎樣也無法讓人安睡,孩子的吵聲哭聲,美嬋的尖叫聲,和阿英跑前
跑後的「咚咚咚」的腳步聲。好不容易,小竹被三輪車接走了,小楓也吃了飯了,外面安靜了下來,他把棉被拉下來,正想好好入睡,一陣小腳步聲跑進了屋裡,一隻小手摸住他的臉
,一張小嘴湊在他的耳邊,悄悄的說:
「爸爸,別忘了你答應我的,晚上要早早回來陪我們玩哦!」
再也忍不住,他用力的張開了眼睛,望著小楓說:
「一定!」
孩子堆了一臉的笑,背著書包跳跳蹦蹦的走了,到了房門口,還旋轉身子來叫了一聲:
「再見!爸爸!」
終於安靜下來了,夢軒裹好了棉被,這下可以好好的睡一覺了。但是,美嬋走了進來,在床沿上坐下,她找了一把小銼刀,一面銼著指甲,一面說:
「夢軒,你是睡著的還是醒的?如果你是睡著的,我就不吵你。」
夢軒不哼聲,表示自己是睡著的,可是,美嬋自顧自的又說了下去:「你昨天幾點鐘睡的?我一點都不知道,我是十點鐘不到就睡了,昨天電視裡有寶島之歌,那個矮仔財真把人
笑死了。喂!夢軒,你聽到我嗎?」
她要告訴他的就是這個嗎?夢軒不耐的翻了一個身,打鼻子裡哼了一聲,這一聲已經夠了,美嬋熱心的接著說:
「你是醒著的?是嗎?夢軒?你答應今晚帶孩子出去玩,是不是?我們去看場電影吧,我好久都沒有看電影了,我們去看『棒打鴛鴦』好不好?是根據紹興戲改編的。」
棒打鴛鴦?這是個什麼鬼電影?他聽都沒聽說過,也懶得開口答腔。美嬋並不需要他說話,她依然一個勁兒興致勃勃的說著。美嬋最大的優點,就是永遠能夠自得其樂。
以前貧窮的時候,她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然後坐在廚房裡,對著一鍋焦飯發笑。孩子剛出世,她把尿布放到飯桌上去了,奶瓶塞進了自己的嘴裡(她永遠是那樣手忙腳亂的),
等到發現了錯誤,就對著孩子哈哈大笑。她好像永不會憂愁、煩惱和緊張,對於好消息,她一概輕易接受,並且歡天喜地的渲染它。如果是壞消息,她有一種消極的抵抗法,就是根本
不接受。她會皺皺眉說:「那有這樣的事?你在騙我吧!別告訴我,我不相信這些!」這就結了,隨你再跟她怎麼說,她都不聽你的。可是,一旦她非接受不可的時候,她會手足失措
得好像世界末日一樣,眼淚鼻涕全來了,滿屋子轉著喊「不要活了!」她就是這樣一個天真、善良,而頭腦簡單的女人。
夢軒對她瞭解很深,因此從不把外界的煩惱,或者公司的業務講給她聽,知道她既無興趣也聽不懂。他們的經濟情況好轉之後,美嬋也十分容易的接受了,而且立即倚賴起下女來
。但是,她並不像一般女性那樣,學得浮華、虛榮,或者在牌桌上磨去時間,她還是原來那個她,懶懶散散的、隨隨便便的、快快樂樂的。
「棒打鴛鴦!」她還在繼續她的話題:「這準是一部好片子,我告訴你。它融歌唱、愛情、打鬥於一爐,報上登的。還香艷、刺激、哀感、纏綿——哎!一定好看極了。廣告上還
說,要太太小姐們多帶手帕呢!」
他體會過無數次和她一起看電影的滋味,知道「多帶手帕」真是件重要的事情,她自己是個樂天派,偏偏喜歡看些哭哭啼啼的片子,而且,每次她都比劇中人更傷心,哭得唏哩嘩
啦像黃河泛濫,常常引得前後左右的觀眾都寧可放棄電影而來看她,使坐在一邊的夢軒面紅耳赤,如坐針氈。何況,她的淚閘是不能開的,一開就收不住,等到散場之後,她還會伏在
前面椅背上嚎啕不止。所以,對於陪美嬋看電影,夢軒則一向視為畏途。
「怎麼樣?」美嬋把指甲刀丟到梳妝檯上,沒有丟准,落到地板上去了,她也就由它在地板上躺著。「我們就說定了,晚上你回家吃晚飯,我們看七點鐘那場棒打鴛鴦!」
這可不是能夠說定的事情!棒打鴛鴦?誰要看什麼棒打鴛鴦!但是,他太倦了,晚上的事,晚上再說吧!他現在只想好好的睡一個早覺。蠕動了一下身子,他把頭深深的埋進枕頭
裡,嘴裡含糊的「唔」了一聲。美嬋從床沿上站了起來,輕鬆的說:「好了,我不吵你睡覺。」向房門口走了兩步,她又站住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哦,順便告訴你一聲,昨天我
姐夫來了,他很急,說是缺一筆款子,等著要還人,他家的彬彬又生病了,賢賢的腳摔傷了,怪可憐的!他急著要跟我們挪一筆錢用,我找了半天,還好你沒把書桌抽屜鑰匙帶走,剛
好裡面有一張簽好字的支票,我就給他了!」
「什麼?!」夢軒吃了一驚,突然醒了過來,從床上跳了起來,瞌睡蟲全跑到窗外去了。「你說什麼?什麼支票?」
「你簽好字的支票呀!」美嬋張大了眼睛:「你這麼緊張幹嘛?」
「票面是多少錢?」
「唔,我想想看,是——一萬五千五百,不對不對,是兩萬一千五百——」
「我知道了,」夢軒打斷她:「是一萬五千兩百元,是不是?有沒有抬頭的?」
「抬頭?」美嬋愕然的問:「什麼叫抬頭?你知道我對支票是根本不懂的,我拿給姐夫看,他說好極了,就拿走了。」
夢軒從鼻子裡重重的呼出一口氣來。
「美嬋,你算是有錢了?一萬五千元就隨便給人群連問都不問我一聲?你的手面也未免太大了吧?」
「怎麼,」美嬋的嘴唇噘了起來:「他是我的姐夫嘛,難道要我見死不救?」
「我知道他是你的姐夫,可是他們可沒有到要死的地步,你那個姐姐穿得比你漂亮多了,家裡用上兩個傭人,卻到處借錢過日子,算哪一門?你知道我這筆錢是今天馬上要付出去
的,我並不是有一大筆錢可以放著不動,我的錢要周轉,你懂不懂?」
「不懂!」美嬋的嘴翹得半天高:「他們都知道我們現在有錢了,有錢就不要窮親戚了!」
「胡說!美嬋!」夢軒不耐的說:「你知道這一個月他在我們這裡拿走了多少錢?月初拿五千,月中又是三千,現在再拿去一萬五,一個月就拿走了兩萬多,我再闊也養不起你這
門窮親戚!」
「他又不是不還,他不過是借去用一用,有錢就還我們,你那麼小器做什麼?」
「哦?我還算小器?」夢軒有了三分火氣:「美嬋,你講講理行不行?你姐夫拿走的錢什麼時候歸還過?如果數字小倒也罷了,數字越來越大,我是憑努力掙出來的事業,禁不起
他們拖累,你懂不懂?而且,他們救得了急,也救不了窮,你的姐夫整天遊手好閒,酒家、妓院裡鑽來鑽去,難道要我們養他們一輩子?他好好的一個男子漢,為什麼不去找工作做呢
?」
「他也做過呀,」美嬋囁嚅的說:「他倒楣嘛,做什麼事就砸什麼事,人家不像你這麼運氣好嘛!」
「運氣?」夢軒氣沖沖的說:「假如我和他一樣,整天生活在酒家裡,看我們的運氣從哪裡來!」
起了床,他開始滿懷不快的換衣服,碰到美嬋,根本就是有理說不清,她待人永遠是一片熱情,但是,隨隨便便把支票給人的習慣怎能養成!
「總之,美嬋,你以後不許動我的支票!」
美嬋的睫毛垂了下來,倚著梳妝檯,她用手指在桌面上劃著,像孩子般把嘴巴翹得高高的。夢軒不再理她,到浴室裡去漱口洗臉之後,就拿起公事皮包,早飯也沒吃,往門外走去
。美嬋追了出來,扶著車門,她又滿臉帶笑了,把支票的事硬拋開不管了,她笑著喊:
「記住晚上陪我們去看棒打鴛鴦啊!」
「鬼才陪你們去看棒打鴛鴦!」夢軒沒好氣的大聲說,立即發動了車子,車子衝出了車房,他回頭看看,美嬋正呆呆的站在那兒,滿臉委屈和要哭的神情。他的心軟了,煞住車子
,他把頭伸出車窗喊:「好了!晚上我回來再研究!」
重新發動了車子,向中山北路的辦事處開去。他忍不住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女人!誰能解釋她們是怎樣一種動物?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2:31
【第三章】
午後。珮青忽然從夢中驚醒了,完全無緣由的出了一身冷汗,從床上坐了起來,她怔忡的望著窗子。室內靜悄悄的迎了一屋子的秋陽,深紅色的窗簾在微風中搖蕩。眨了眨眼睛,
她清醒了,沒有祖父,沒有那棟在颱風裡呻吟的老屋,沒有貧窮和饑餓,她也不是那個背著書包跋涉在學校途中的女孩。她現在是范太太,一個準外交官的夫人,有養尊處優的生活,
爺爺在世會滿足了。但是,爺爺,爺爺,她多願意倚偎在他膝下,聽他用顫抖的聲音說:
「珮青哦,你是爺爺的命哩!」
現在,沒有人再對她講這種話了,爺爺走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給她留下,只留下了看著她長大的老吳媽,和一屋子被蟲所蛀壞了的線裝書。那些書呢?和伯南結婚的時候,他把它
們全送上了牯嶺街的舊書店,她只搶下了一部古裝的《石頭記》和一套《元曲選》,對著扉頁上爺爺的圖章和一行簽字:「墨齋老人存書」,她流下了眼淚,彷佛看到爺爺在用悲哀的
眼睛望著她,帶著無聲的譴責。
多麼殘忍的伯南呀,他送走了那些書,也幾乎送走了老吳媽,如果不是珮青的眼淚流成了河,和老吳媽賭咒發誓的跟定了她的「小姐」的話。但是,跟定了「小姐」卻付出了相當
的代價,現在的「小姐」闊了,老吳媽的工作卻比以前增加了一倍都不止,珮青不忍心的看著那老邁的「老家人」跑出跑進,剛輕輕的說一句:
「我們再用一個人吧,吳媽的工作太重了!」
那位姑爺的眼睛立刻瞪得比核桃還大:
「如果她做不了,就叫她走吧!」
老吳媽不是巴結著這份工作,只是離不開她的「小姐」,她那吃奶時就抱在她懷裡的「小姐」,那個嬌滴滴的、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何況,她在珮青家裡幾十年了,跟著珮青的爺
爺從大陸到臺灣,她沒有自己的家了,珮青到哪兒,哪兒就是她的家,再苦也罷,再累也罷,她可離不開她的「小姐」!
珮青下了床,天晴了,秋天的陽光是那樣可愛!梳了梳那披散的長髮,繫上一條紫色的髮帶,再換上一身紫色的洋裝,她似乎又回復到沒有結婚的年代了,爺爺總說她是一朵紫色
的菱角花。她們稀記得童年的時候,西湖的菱角花開了,一片的淺紫粉白。小時候,媽媽給她穿上一身紫衣服,全家都叫她「小菱角花來了!」曾幾何時,童年的一切都消逝了,媽媽
、爸爸、西湖和那些菱角花!人,如果能永不長大有多好!走出了臥室,迎面看到老吳媽捧著一疊燙好的衣服走進來,對她看了一眼,吳媽笑吟吟的說:
「想出去走走嗎?小姐?」
「不。」珮青懶懶的說。
「太陽很好。你也該出去走走了,整天悶在家裡,當心悶出病來。」
「先生沒有回來嗎?」她明知故問的。
「沒有呀!」
「我做了一個夢,」她靠在門框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愁:「吳媽,我夢到爺爺了。」
「哦?小姐?」吳媽關懷的望著她。
「我們還在那棟老房子裡,外面好大的風雨,爺爺拿那個青顏色的細瓷花瓶去接屋頂的漏水,噢!吳媽,那時候的生活不是也很美嗎?」
「小姐,」老吳媽有些不安的望著她:「你又傷心了嗎?」
「沒有,」珮青搖了搖頭,走進客廳裡,在沙發中坐了下來。
陽光在窗外閃耀著,她有些精神恍惚,多好的陽光呀!也是這樣的秋天,她和伯南認識了,那時爺爺還病著,在醫院的走廊上,她遇到了他。他正在治療胃潰瘍。他幫了她很多忙
,當她付不出醫藥費的時候,他也拿了出來,然而,爺爺是死了,她呢?她嫁給了他。
到現在她也不明白這婚姻是建築在什麼上面的,從爺爺去世,她就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爺爺把她整個世界都帶走了,她埋在哀愁裡,完全不知該何去何從,伯南代表了一種力
量,一種堅強,一種支持。她連考慮都沒有,就答應了婚事,她急需一對堅強的手臂,一個溫暖的「窩」。至於伯南呢?她始終弄不清楚,他到底看上了她哪一點?
電話鈴驀的響了起來,攪碎了一室的寧靜,珮青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拿起聽筒,對面是伯南的聲音,用他那一貫的命令語氣:「喂,珮青嗎?今晚孟老頭請客,去中央酒店消夜跳
舞,你一定要去,我晚上不回家吃晚飯,十點鐘到家來接你,你最好在我回來以前都準備好,我是沒有耐心等你化妝的!」
「哦,伯南,」珮青慌忙的接口:「不,我不去!」
「什麼?」伯南不耐的聲音:「不去?人家特別請你,你怎麼能夠不去?你別老是跟我彆扭著,這是正常的社交生活,請你去是看得起你!」
「我不習慣嗎,伯南,你知道我又不大會跳舞!」
「你所會的已經足夠了,記住,穿得華麗一點,我不要人家說我的太太一股寒酸相!」
「我——我不要去嘛,伯南,我可以不去嗎?」
「別多說了,我十點鐘來接你!」
毫無商量的餘地,電話掛斷了,珮青悵悵然的放下了聽筒,無精打采的靠進沙發裡。窗外的陽光不再光彩,室內的空氣又沈滯的凝結了起來。宴會!應酬!消夜!跳舞!這就是伯
南那批人整日忙著的事嗎?為什麼他總喜歡帶著她呢?她並不能幹,也不活躍,每次都只會讓他丟人而已,他為什麼一定要她去呢?不去,不去,我不要去!她在心裡喃喃的自語著。
她可以想像晚上的情形,燈光、人影、枯燥的談話、不感興趣的表演,和那些扭動的舞步,抖抖舞、扭扭舞、獵人舞——每當這種場合,她就會打哈欠,會昏然欲睡,會每個細胞都疲
倦萎縮起來。
不去,不去,我不要去!她把手放在電話機上,打電話給伯南吧,我不去,我不要去!拿起聽筒,她竟忘了伯南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她是經年纍月都不會打電話給伯南的。好不容
易想了起來,電話撥通了,接電話的是一個陌生的口音:「你找誰?范伯南先生?哦!」嘲弄的語氣:「你是維也納的莉莉吧?我去找他來,喂!喂——」
聽筒從她手裡落回到電話機上,她掛斷了電話,不想再打了,坐回到沙發裡,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覺和情緒。沒什麼嚴重,這種誤會並不是她第一次碰到,伯南在外面的行為她也
很瞭解,他雖然在家裡不提,但是他也從不掩飾那些痕跡,什麼口紅印、香水味、和小手帕等。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她呆呆的坐著,並不感覺自己在感情上受到了什麼傷害,可
是,那屬於內心深處的某一根觸角,卻被碰痛了。某種類似自尊的東西,某種高雅的情操,某種純潔寧靜的情緒,如今被割裂了,被侮辱了,被弄髒了。
她站起身子,有股反叛的意識要從她胸腔裡躍出來,我不去!我晚上絕不去!
「吳媽!」她喊。「吳媽!」
「來啦,小姐!」吳媽站在房門口:「你要什麼?一杯濃濃的、釅釅的茶?」
「不,吳媽,給我一件風衣,我要出去走走!」
「哦?」吳媽的嘴張成了一個O形,滿臉不信任的表情。
「你不是要我出去走走嗎?太陽那麼好!我不回家吃晚飯,先生也不會回來的,你一個人吃吧!如果先生打電話來,告訴他我出去了。」
「不過——小姐,你要去哪裡呢?」
「隨便哪裡,去走走,去——逛逛街,去買點東西,假如先生比我早回來,你說不知道我去哪裡好了。」
「不過——小姐,」老吳媽最喜歡用的字就是「不過」:「剛剛不是先生打電話回來嗎?晚上有人請客吧?」
「我不去了,吳媽,我太累了。」
吳媽困惑而擔憂的望著她,她不能瞭解小姐「太累了」為什麼還要出去走?但是,這是反常的,假如小姐違拗了那位先生啊,天知道會有什麼風暴發生?
「不過——小姐——」她又開了口。
「好了,吳媽,」珮青溫和的嘆了口氣,「你別管了吧,給我風衣,那件紫色碎花的!」
街上的陽光很溫和,射在人身上有一股暖洋洋的醉意,天上的雲薄得透明,風又柔得迷人。於是,全臺北市的人都出了籠,街上不知道從哪兒跑來這麼多人,擠滿了人行道,擠滿
了商店,擠滿了十字路口。
珮青沿著中山北路向臺北市中心走,沒有叫三輪車,也沒有坐計程車,慢慢的走過那擁擠的火車站前,沿著重慶南路,轉入了衡陽路。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也不知道自己
要做什麼?只是有那麼一大把的時間,她必須把它打發掉。衡陽路上,五光十色的商店林立著,店員站在店門口,對行人報以固定的微笑。
她看了看手錶,差十分四點,她怎麼能從現在走到深夜?衡陽路就只這麼短短的一條,一會兒就已從頭走到了尾,建新百貨公司門口停著一架體重機,磅磅體重吧,不為什麼,也
算一件工作。四十二公斤!上次磅體重大概是一年前了,彷佛還有四十四公斤呢!整日待在家裡,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怎麼還越來越輕飄飄了呢?到建新公司裡無意識的轉了一圈,
買點兒什麼吧!可是,又有什麼是需要買的呢?
繞出了建新公司,新生戲院門口擠滿了人,看場電影吧,反正沒地方可去!一場電影最起碼可以打發掉兩小時,看完了這場電影,可以到附近小館子裡去吃一點東西,然後再去看
一場七點鐘的電影,之後,還可以再趕一場九點鐘的,三場電影下來,應該是夜深了吧!伯南會說什麼?管他呢!
買了一張票,跟著人群走進了戲院,迷迷糊糊的看完了一場電影,是部間諜愛情打鬥片,流行的調調兒。不過,她完全沒弄清楚那些間諜關係,只是被銀幕上那些打鬥打得昏昏沈
沈。出了電影院,她開始感到頭痛了,這是老毛病,醫生叫它「神經痛」,反正查不出病源的病都可叫神經痛,或者叫「精神病」!她已慣於忍耐這種痛苦了。用手揉揉額角,她站在
街口猶豫了幾分鐘,街上的人似乎更多了。華燈初上,夜幕初張,到處都是行人、汽車和閃亮的霓虹廣告,何等繁榮的城市!
穿過了街,到了成都路,找一家飯館吧,雖然並不饑餓,吃飯總是人生必需的事情。轉了一個彎,國際戲院剛剛散場,人潮湧了出來,怎麼臺北會有這麼多人呢?馬來亞餐廳裡高
朋滿座,對於一個單身女子,似乎不是什麼很適合的地方,小一點的館子吧,大東園?不,不好,更熱鬧了。前面是「紅豆」,去吃一碗餛飩麵也罷。她再揉揉額角,從人群裡穿了出
去。
「嘎」然一聲,一輛小汽車突然停在她的身邊,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從車窗裡伸了出來。「范太太,是你吧?」
她有些困惑,有些迷惘,有些畏縮。這是誰?
「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夏夢軒,上車來如何?你去哪兒?我送你去!」
他打開了車門,似乎沒有讓她考慮的餘地,這兒是不能停車的地方,她不能讓人等著,在被動的情況下,她上了車,對夏夢軒靦腆的笑笑。
「謝謝您。」她輕聲的說。
「去哪兒?」夢軒發動了車子。
去哪兒?她茫茫然的望著車窗前面的街道。去那兒?她不知道要去哪兒。
「我——我——」她結舌的說,「我正要找地方吃飯。」倉卒裡,她說出的總是實話。
夏夢軒看了她一眼,帶著種難以抑制的、本能的興趣。事實上,他早就發現她了,當她雜在散場的人群裡,無所適從的呆站在新生戲院門口的大街上時。她那茫茫然的神情,和那
一臉的迷失落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不自覺的開車跟蹤著她,眼看著她在街上百無聊賴的蕩來蕩去,也看著她從馬來亞餐廳門口退下來,在人群裡像個無主的遊魂般走著。他再也無
法控制自己的好奇——或者,比好奇更帶著點感情成分的那種情緒——於是,他開車過來,在她身邊停了下來。
「找地方吃飯?」他說:「正好,我也要找地方吃飯,我知道一個比較安靜的地方,我們去吧!」
「我——」珮青有些猶豫。
「我知道你不喜歡吃西餐,找個安靜一點的地方吃中餐吧!」夢軒打斷了她,有些無法自解的急促,不想讓她把拒絕的話說出來。
加快了車子的速度,他向南京東路的方向疾馳而去。車在一條她所不熟悉的路邊停下來,這家餐廳高踞於八層樓上,近兩年來,臺北的進步太大,觀光旅社也一幢一幢的豎立了起
來,這也是其中之一。因為這兒距離夢軒的家比較近,所以他常常在這兒請客,喜歡它的寧靜整潔,最可喜的,還是客人稀少。找了一個僻靜的位子,他們坐了下來,面臨著兩扇落地
的大玻璃窗,靜靜的垂著深藍色的窗簾。
夢軒沒有怎麼徵求珮青的意見,就自顧自的點了菜。珮青脫下了風衣,一身淡淡的紫色裹著她,和那夜在程家的宴會裡所見到的她大相逕庭。
夢軒注視著她,有點不能自已的眩惑。她那幾乎沒有施脂粉的臉龐細緻沉靜,在那一團紫色中顯得特別清幽。那默默的眼神,彷佛總在做一種無言的傾訴,這是怎樣的一個女性?
他看不透她,認不清她,卻直覺的感受到她身上所散發的一種淡淡的幽香。
「這裡如何?」他問。
「很好。」她輕聲回答。
「記得我了嗎?」
「是的,」她有些臉紅。「夏先生。」
「怎麼一個人出來?」他問了,立即覺得自己問得不太高明。
「找尋一些東西,」她微笑的說,望著他:「孤獨吧!我記得我們談過這個題目。」
「不錯,」他為她倒上一杯果汁,有些莫名其妙的緊張和心跳,十幾年來,他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了,他胸懷中突然漲滿了某種欲望:想探索,想冒險,想深入一個神秘地帶。「可
是,為什麼到人堆裡去找呢?」
「有個作家說過一句話,『越在人群中,你越孤獨,當你真正一人獨處時,可能是你最豐滿的時刻。』」
「是嗎?」他的心跳加速了,某種興奮的因素注入了他的血管。「我好像在哪裡看過這幾句話,你很喜歡看書嗎?」
「日子是很長的,你知道,」她飲了一口果汁,眼睛裡有抹虛虛緲緲的落寞。「每天有二十四小時呢!」
「看些什麼書?」
「不一定,什麼都看。」
「你看得很細心,否則你不會記住裡面的句子!」
「當它吸引你的時候,你會記住的。你也看書嗎?」
「是的,很愛看。」
菜上來了,他們的談話滑入一條順利的軌道。珮青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竟頭一次擺脫了那份羞澀和靦腆,反而像個被拘束已久的人,突然解放了,他們不知不覺的談了很多東
西,許多言語都從她嘴裡自然而然的滑了出來。陌生感從飯桌間溜走了。
「我剛剛談起的哪個作家,你一定不知道他,他是沒有名的,我看過他一本『遺失的年代』,你知道這本書嗎?」她問。
「是的,」他抑制了心跳,凝視著她:「我也看過。」
「哦,」她有些驚訝:「那你一定會記住他書裡的幾句話,他說:『我們這一生遺失的東西太多了,有我們的童年,我們那些充滿歡樂的夢想,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內心深處的真
誠和感情,還有什麼更多的東西可遺失呢?除了我們自己。』記得嗎?」
「記得,」他眼前那個淡淡的紫影子像一團霧氣,他呼吸急促的想捉住這一團霧,怕它會突然融解了,消失了。「你也遺失過那些東西嗎?你也有這種感觸嗎?」
「怎麼沒有呢?」她嘆息,細細的牙齒咬住一隻明蝦的尾巴:「我是連自己都遺失了呢!」
「這是人類的悲劇,對不對?」他深深的望著那團紫霧:「當我們遺失了太多的東西之後,我們也就跟著喪失了許多本能,甚至於歡笑和哭泣。」
「嗨!」她的眼睛裡綻放著光輝,明蝦從她的嘴上落進了盤子裡:「你也記得!你也同樣喜歡這本書,是不是?」
「我怎麼會忘記呢?」他的血液在體內奔竄著,那些燈下的凝思,那些夜深時的囈語,忘記!他怎麼會忘記呢!「不過,那並非一本名著,你怎麼會看到呢?」
「我買的,我收購一切新作家的作品,好久沒再看到他的作品了,那位作家並不勤奮啊!」
「或者是被銅臭所遮了!」他低聲的說,又抬起眼睛來:「那小說寫得怎樣?你認為?」
「片段的句子很好,思想深刻,最弱的是組織,太亂了!一般人不會欣賞的,他應該把那些思想用情節來貫穿,用對白來表達,並不是每一個讀者都能接受思想,很多都只接受故
事。」
「曲高和寡,或者他願意只為能欣賞他的作品的那幾個人而寫作。」
她搖搖頭,一綹長髮拂在胸前,紫色的衣服上綴著白色的花邊,她看來像一朵浮在晨霧裡的睡蓮。
「我不懂寫作,但是,藝術該屬於群眾的,否則,畫家不必開畫展,作家也不必把作品出版。」她輕聲說。
他注視著她,覺得渾身細胞裡都充實著酸楚的喜悅,帶著激動的情緒,他熱心的和她談了下去。珮青呢?她忘懷了很多東西,自從爺爺去世後,她沒有談過這麼多這麼多的話,那
些久埋在她心裡的東西,都急於竄出來,她不大確知面前這個人物是怎樣的人,只沉浸在一種發洩的浪潮裡,因為這個人——他顯然能瞭解她所說的話。而已經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
她以為自己的語言,是屬於恐龍時代或者火星上的,在地球上不可能找到瞭解的人了。
時間不知不覺的很晚了,穿著白衣的侍者在他們面前晃來晃去的打哈欠,他們驚覺了的站了起來,兩人都有無限的訝異。
「我今天是怎麼了?」珮青用手摸摸發燙的面頰,難道果汁裡也有酒嗎?
「怎樣的遇合!」夢軒想著,眩惑的望著面前那紫色的影子。下了樓,坐進汽車,夢軒把手扶在駕駛盤上。
「還不到十一點,我們再找個地方談談好嗎?」
「哦,我——」現實回來了,珮青咬住了嘴唇。
「別拒絕我,人難得能找回片刻的自己,我實在不忍心讓今夜『遺失』。」夢軒急急的說,帶著點懇求的味道。
伯南還不會回家,或者他正流連在那個莉莉的身邊,珮青胡思亂想著,腦子中有些紊亂。
他們去了國賓飯店的陶然亭,在那兒談到午夜一點鐘。
回家的途上,兩個人都沉默了,一個完全意外的晚上!談了過多的話,而現在,只有深秋的夜風和離別的惆悵。車子滑過了寂靜的大街,停在珮青的家門口。
「再見!」珮青低低的說,打開了車門。
「等一下,」夢軒望著駕駛盤。「我還能不能見你?」他低問。
什麼發生了?不要!我不要!珮青在心裡喊著,迅速的武裝了自己的感情。
「見我?或者在下一個宴會上。」
「當你打扮得像一個木娃娃的時候?」
「是的。」
一段沉默,然後,珮青鑽出了車子,夢軒把頭伸出車窗,低聲說:「再等一下,你走之前,我要告訴你一件無關重要的事。」
「什麼?」珮青站住了。
「我覺得那遺失的年代找回來了,」他輕聲的說:「我就是默默。」
什麼?他就是默默?就是那個無名的作者?她愕然的站著,目送那車子急速的消失在夜色裡。
她昏亂了,迷惘了,像夢遊一般的走進了屋子裡。當伯南狠狠的攫住了她的手臂,對著她的面孔大吼大叫的時候,她只是輕輕的想拂開他,就像想拂開一面蛛網似的,嘴裡喃喃的
說:「別鬧我,讓我想一想。」
「我會把你關到瘋人院裡去!」伯南憤怒的大喊。
她沒有聽見,也沒有注意,她的知覺在沉睡著。清醒的,只是某種感情,某種夢境,某種——屬於《遺失的年代》裡的東西。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2:56
【第四章】
一連幾日,她的知覺都在沉睡,每日生活的、移動的,只是她的軀體,她的心靈飄浮於一個恍惚的境界裡。好幾天之後,她才從這種情況中醒覺過來,而一經醒覺,她就覺得自己
像是已經經過了一段長長的冬眠,現在甦醒了,復活了,又有了生機和期盼的情緒。她在每間房間中繞著步子,走來走去,走去走來,呼吸著一種完全嶄新的、帶著某種緊張與刺激的
空氣。她的每根神經,每個細胞,都在潛意識中等待著,等待一些她自己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伯南冷眼看著她,這是一個他完全不能瞭解的小婦人,五年前,她用一種哀愁的、淒苦的、無告的柔弱把他折倒了,竟使他發狂般的想得到她,佔有她,把她擁抱在他男性的懷抱
裡。可是,沒有多久,他就感到像是受騙了,她的哀愁無告對他失去了刺激性,而且,一個妻子不是一個精工雕刻的藝術品,要人來費神研究、欣賞和瞭解。她竟是個全然不懂現實,
不會生活的女人,終日只是凝思獨坐,彷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
「她身上連一絲一毫的熱氣都沒有!」他喃喃的詛咒:「她那裡是人,根本是個影子!」
看到她突然有了某種改變,看到她喜歡來來往往踱步,看到她臉上會忽然湧上一陣紅暈,他感到有份不耐煩的詫異,誰知道這個人是怎麼了?當初娶她的時候,真該研究一下她的
家族血統,是不是有過瘋狂或白癡的病例?
「我看你需要到醫院去檢查一下!」他瞪著她說。
「我?」她愕然的注視他:「為什麼?」
「你完全不正常!你的腦子一定有毛病!」
她倚窗而立,用種古怪的眼光望著他,他不喜歡這種眼光,帶著抹令人費解的微笑。
「你也不能完全代表正常呀!」
他有些驚訝,何時她學會辯嘴了?但是,別跟她認真吧,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今晚我不在家吃飯,明天晚上胡經理請客,你別再臨陣脫逃,人家請的是先生和夫人一起!知道嗎?」
「為什麼你要帶我一起去呢?伯南?你明知道我不會應酬,為什麼還一定要我去?」
為什麼?伯南自己並沒有好好分析過。珮青不是個美女,又不善於談話。但是,他很早就發現她有種吸引人的本能,尤其是男人。她的柔弱和羞澀就是她的本錢——一如當初她吸
引他似的。好的妻子是丈夫的大幫手,假如她能聰明一點!
「你該學習!世界上的名人都有一個能幹的妻子,如果你學得聰明懂事一些,對我的事業就可以幫助很多,例如孟老頭,你為什麼不到他家裡多跑跑,拜他做乾爹,讓他幫我在上
面說說話!」
珮青咬住了嘴唇,她的眼光定定的停在他的臉上,一層困惑和迷惘染上了她的眼睛,她輕聲的說:
「哦,我懂了。」
「懂了,是嗎?」伯南沾沾自喜的:「你早就該懂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得學聰明一點!」
珮青垂下了頭,她不想說什麼,望著窗外,花園裡花木扶疏,一對黃蝴蝶在薔薇叢中飛來飛去。這不該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哦!樹木茁長,藍天澄碧,白雲悠然,這世界多少該留下
一些不泯滅的靈性。
伯南上班去了,珮青仍然站在那兒,用手托著下巴沉思。每次對伯南多認識一些,她就覺得自己瑟縮得更深一些,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有時會比兩個星球間的距離還遙遠。但是,
她不再有受傷的感覺,長時期的相處,沒有給人帶來瞭解,反而帶來感情的麻木。
室內仍然那樣靜,針掉在地下都可以聽出來。她久已習慣於安靜,反而不習慣伯南的聲音。靜靜的,靜靜的,就這樣靜下去吧!她可以捕捉許許多多飄浮的思緒。
電話鈴驀的響了起來,在安靜中顯得特別驚人,珮青嚇了一跳,走過去,她拿起了聽筒,伯南又有什麼新鮮花樣了?
「喂!」對方的聲音低而沉:「是你吧?」
她的心臟猛的狂跳起來,渾身的肌肉都緊張了。
她的聲音顫抖而不穩定:「是的,我是珮青。」
「我告訴你,我在你家門口的電話亭裡,我看到他出去的。」頓了頓,他的語氣急促:「我能見你嗎?」
「我——」她的手心發冷,緊緊的咬住了嘴唇。
「我用我最大的努力克制過,」他的語氣更加迫切:「我必須見你!你出來好嗎?我的車子就在巷口。」
她握著聽筒,不能說話。
「喂喂!」對方喊:「你聽到我了嗎?」
「是的。」她輕輕的說。
「我只想和你談談,你懂嗎?請你!我在車裡等你,如果你不出來,我就一直等下去!」
電話掛斷了,她放下了聽筒,愣愣的站著。為什麼她的心跳得那樣迅速?為什麼她的血液奔流得那樣瘋狂?為什麼她控制不住腦子裡的狂喜?為什麼她有不顧一切的衝動?回過身
子,她一眼看到默默的站在那兒的老吳媽,正用懷疑的眼光注視著她。
「快!」她急急的說:「吳媽!給我那件紫風衣!」
「哦,小姐,」吳媽在圍裙上搓搓手:「你要做什麼呀?」
「我要出去!馬上要出去!我可能不回來吃飯!」
「小姐——」老吳媽欲言又止,遲疑了一下,就到臥室裡去取來了風衣。
珮青隨便的攏了攏頭髮,穿上風衣,立即毫無耽誤的走出了大門。迎著門外撲面而來的秋風和寒意,她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有股焚燒般的熱力,漲滿在她的胸腔裡。
夢軒的車子停在巷口,他的眼睛焦灼的集中在車窗外面。看到了她,他一言不發的打開了駕駛座旁邊的門,她鑽了進去,坐在他的身邊。兩人四目相矚,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
都只是靜靜的對視著,誰也不說話。然後,夢軒發動了車子,他的手顫抖的扶在駕駛盤上,血管從肌肉下面凸了出來,神經質的跳動著。
車子滑出了臺北市區,向淡水的方向駛去。珮青靠在椅背上,凝望著車窗外飛馳的樹木和原野。她沒有問夢軒要帶她到哪裡去,也不關心要到哪裡去,她的心臟仍然在不規律的狂
跳著,有種模糊的犯罪感壓迫著她,心頭熱烘烘的發著燒。而在犯罪感以外,那喜悅的、熱烈的切盼及期待的情緒就像浪潮般在她胸頭捲湧著。
車子穿過了淡水市區,沿著海邊的公路向前行駛,海風猛烈的捲了過來,掠過車子,發出呼呼的響聲。珮青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淺紫色的紗巾,把長髮繫在腦後,深深的迎著海風呼
吸。海浪在沙灘和岩石間翻滾,捲起成千成萬的白色浪花。終於,車子停了下來,眼前是一個由岩石組成的、天然的拱門,大概是幾千萬年前,被海浪沖激而成的,由拱門望出去,大
海浩浩瀚瀚,明波萬頃。
「這裡是哪兒?」珮青問。
「這地方就叫石門,因這一道天然的拱門而命名的。」夢軒說,熄了火,掉轉頭來望著珮青:「我們下車去走走吧!」
珮青下了車,海風撲面捲來,強勁而有力,那件紫色的風衣下襬被風所鼓滿,飛舞了起來,她的紗巾在風中飄蕩。夢軒走過去,用手攬住了她的腰。
「不冷吧?」他低聲問。
「不,不冷。」珮青輕聲回答。
他們併肩從石門中穿出去,站在遍佈岩石的海岸邊緣,沙子被海風捲起來,細細碎碎的打在皮膚上面,有些疼痛,遠處的海面上,在視力的盡頭,有一艘船,像一粒細小的黑點。
「你不常出來?」夢軒說,像是問句,又不像是問句。
「幾乎不。」
「我喜歡海,」他說,「面對大海,可以讓人煩惱皆忘。」
「你懂得生活,」她說:「而我,我還沒有學會。」
「你會學會的,」他望著她,眼光熱烈。「只要你肯學。」
她凝視他,眼光裡帶著抹瑟縮和畏懼,嘴唇輕顫,小小的臉龐柔弱而惶惑。他握住了她的手,那雙手蒼白冰冷,帶著微微的痙攣。「你在發抖,」他說,覺得喉嚨喑啞,嘴唇乾燥
。「為什麼?冷嗎?」
「不,」她咬了咬嘴唇:「我怕。」
「怕什麼?怕這個海風會吹翻了你?還是怕海浪會捲走了你?」他用手輕輕的捧起了她的臉頰。
她的眼光陰晴不定。「我怕你。」她輕聲的說,坦白的,楚楚可憐的。
「別怕,」他潤了潤嘴唇:「你不該怕一個人,這個人由你才認識了生命——一種再生,一種復活,你懂嗎?」
她的睫毛輕揚,眼珠像一粒浸在水裡的黑葡萄。
「我懂,但是——你不該來找我,你不該帶我出來。」
「我不該認識你。」他低聲說,用大拇指輕輕的撫摸她的面頰:「不該參加程家的宴會,也不該在新生戲院門口認出你來。」他的眼光停在她的唇邊,那兒有一道齒痕。「你是那
樣喜歡咬嘴唇的嗎?你的嘴邊有你的牙痕——」他注視著,注視著,然後,他的嘴唇蓋了上去,蓋在那齒痕上,蓋在那柔軟而顫抖的唇上。
「不要,」她呻吟著,費力的掙扎開來。「請你不要!」她懇求的語氣裡有令人不能抗拒的力量。「別招惹我,好嗎?放開我吧,我那樣害怕!」
「怕我嗎?」
「是的,也怕我自己。別惹我吧,我這裡面有一座活火山。」她把手壓在自己的胸前。「它一直靜伏著,但是,它將要爆炸了,我那麼怕——一旦它爆炸了,那後果就不可收拾。
」
「你是說——你的感情?」
「是的。」
「如果那是活火山,它終有一天要爆發的。」
「我不要,我害怕。我會被燒死。」
「你在意那些世俗的事情,是嗎?」他有些生硬的問,用腳踢著地上的石塊。
「我們離不開世俗的,不是嗎?」她反問,臉上有天真的、疑問的神色。
「或者——是的。」他不能用謊言欺騙自己,或欺騙她。自己是騙不了的,騙她就太殘忍了。拉住她的手,他說:「我們走吧!這裡的範圍太小了。」
重新上了車,他發動了車子,他們沒有往回去的路上走,而是一直向前,沿著海岸的公路疾馳。
「現在去什麼地方?」珮青問。
「金山。」他頭也不回的說,把車行的速度加到時速八十公里。他內心的情緒也和車速一般狂猛。
金山距離石門很近,二十分鐘之後,他們已經到了青年育樂中心的廣場上。把車子開到海濱的橋邊,停下車來,他們在遼闊的沙灘上踱著步子。她穿著高跟鞋,鞋跟不住的陷進沙
裡去。
「脫下鞋來吧!」他慫恿著。
她真的脫了下來,把鞋子放在車裡,她赤著腳走在柔軟的沙子上。他們沿著海邊走,兩組腳印在沙灘上留了下來,她的腳細小而白皙,在海浪裡顯得特別單薄。
這是深秋,海邊只有海浪的喧囂和秋風的呼號,周遭遼闊的海岸,找不到一個人影。他的手挽著她的腰,她的長髮在海風中飄飛。
「你怎麼嫁給他的?」他問,不願提起伯南的名字。
「不知道。」她迷惘的說:「那時爺爺剛死。」
「你原來和你祖父在一起的嗎?」
「是的,我六歲的時候,爸爸離家出走了,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九歲的時候媽媽改嫁了,我跟爺爺一直在一起,我們相依為命,他帶我來臺灣,然後,五年前,他也去了。」
「哦!」他握緊她的手,站住了,注視她的眼睛,喊著:「你是那樣一個小小的女人,你怎麼接受這些事情呢?」
她微笑,但是淚珠在眼裡打著轉轉。
「爺爺死了,我覺得我也死了,他幫我辦喪事,喪事完了,我就嫁給他了,我覺得都一樣,反正,我就好像是死了。」
「這個家並不溫暖,是不是?」
「一個很精緻的墳墓,我埋了五年。」
「卻拒絕被救?」
「怕救不出來,再毀了別人。」
「但願與你一起燒死!」他衝動的說,突然攬住了她,他的唇灼熱的壓住她的唇,手臂箍緊了她,不容許她掙扎。
事實上,她並沒有掙扎。那壓迫的炙熱使她暈眩,她從沒有這樣被人吻過。他的唇貼緊了她的,顫慄的、燒灼的吮吸轉動,那股強勁的熱力從她唇上奔竄到她的四肢、肌肉、血管
,使她全身都緊張起來。終於,他抬起頭來,捧住她的臉凝視她,然後,他把她的頭攬在胸前,溫柔的抱著她。她的耳朵貼著他的胸口,那心臟正瘋狂的擂擊著。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他低語:「我從來沒有動過這樣強烈的感情。」
「包括你的她?」她問,感到那層薄薄的妒意,和海浪一般的淹了過來。
「和她的愛情是平靜的、穩定的、順理成章的。」他說。
「你們的感情好嗎?幸福嗎?愉快嗎?」
「看——從那一方面講。」
「你在迴避我,」她敏感的說,嘆息了一聲。「但是,我已經瞭解了。」
「瞭解什麼了?」
「你們是幸福的。」她低語。「她很可愛嗎?」
「何必談她呢!」夢軒打斷了她。「我們往前走走吧!」
他們繼續往前面走去,他的手依然挽著她的腰,兩組腳印在沙灘上蜿蜒的伸展著。珮青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那樣緩慢的一步步的踩在那柔軟的沙子上。等到漲潮的時候,那些
足跡全會被浪潮所帶走了。一股愴惻的情緒湧了上來,酸酸楚楚的壓在她的心上,喜悅和激情都跟著浪潮流逝。人生不是每件事都能公平,有的人生來為了享福,有的人卻生來為了受
苦。
「你不高興了。」他低佪的說,嘆了口氣。
她有些吃驚,吃驚於他那份敏銳的感應能力。
「我一向生活得非常拘謹,」她說,在一塊岩石上坐了下來:「我不習慣於——犯罪。」
「你用了兩個奇怪的字,」他不安的說:「愛情不是犯罪。」
「看你用哪一種眼光來看,」她說:「許多東西是我們迴避不了的,你也知道,對嗎?」
是的,他也知道,知道得比她更清楚。來找她的時候,所憑的只是一股激情,而不是理智。他沒有權利攪亂她的生活,甚至傷害她。低下頭,他沉默了。有只寄居蟹背著一個醜陋
的殼從潮濕的沙子裡爬了出來,蹣跚的在沙子上踱著步子。珮青彎腰把它拾了起來,放在掌心中,那青綠色的殼扭曲而不正,長著薄薄的青苔。那隻膽怯的生物已經縮回了殼裡,躲在
裡面再也不肯出來。
「看到了嗎?」珮青不勝感傷:「我就像一隻寄居蟹,不管那殼是多麼醜陋和狹小,我卻離不開那個殼,我需要保護,需要安全。」
「這殼是安全的?」夢軒問,「你不覺得它脆弱得敵不住任何打擊,輕易就會粉碎嗎?」
「可能,」珮青抬起眼睛來:「但是,總比沒有好,是不是?而且,你不該做這個敲碎殼的人哪!」
他為之結舌,是的,儘管這殼脆弱、狹小、醜陋,他有什麼權利去敲碎它?除非他為她準備好了另外一個美麗而安全的新殼,他準備了嗎?注視著珮青悲哀的眼睛,他懂了,懂得
她的意思了。
握住她的雙手,他誠摯的、無奈的、而淒楚的說:「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我會很小心,不去敲碎你的殼,除非——」他嚥住了,他沒有資格許諾什麼,甚至給她任何保證和希望
。她是一隻寄居蟹,另外一個女人也是,他同樣沒有權利去敲碎另外一個殼!
她把她纖細的小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她微笑的注視著他的臉。「我們都沒有防備到這件事的發生,是不是?我絲毫都不責備你,在我這一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充實過,我還求什
麼呢?我終於認識了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你聰明,你智慧,你熱情,所以你要受苦。我是生來注定就要受苦的,因為我屬於一個遺失的年代,卻生活在一個現實的社會裡。讓我們一起
受苦吧,如果可以免得了——別人受苦的話。」
他望著她,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他就這樣子望著她。那不是一個柔弱的小女孩,她有見識,有度量,有勇氣!在她而前,他變得渺小了。他們對視良久,然後手牽著手站了起來
,今天,雖然沒有很好的陽光,但總是他們的,至於明天——他們都知道,所有的明天都是破碎的、陰暗的,他們沒有明天。
離開了沙灘,他們走向草地和松林,在一棵松樹下坐了下來。她被海水所浸過的腳冰冰冷,他脫下西裝上衣,裹住了她的腳(他多麼想永遠這樣裹住她,給她保護和溫暖!)他們
依偎著,談雲,談樹,談天空,談海浪,只是不再談彼此和感情,當他們什麼都不談的時候,他們就長長久久的對視著,他們的眼睛談盡了他們所不談的東西:彼此和感情。
黃昏的時候,他們回到了臺北。在一家小小的餐廳裡,他們共進了一頓簡單的晚餐,時間越到最後就越沉重,他們對視著,彼此都無法掩飾那濃重的愴惻之情。
「剛剛找到的,就又要失去了。」他說,喝了一點兒酒,竟然薄有醉意。
「或者沒有失去,」珮青說,牙齒輕咬著杯子的邊緣:「最起碼,在內心深處的某一個地方,我們還保有著得到的東西。」她對他舉了舉杯:「祝福你!」
他飲乾了杯子裡的酒。
離開了餐廳,他送她回到家門口,停下了車子,他拉住她的衣角。「在你走以前,告訴我一件事,」他說:「你的全名叫什麼?姓什麼?」
「許。」她說,他們認識得多深刻,而又多陌生!「許珮青。爺爺在世的時候,叫我珮珮,也叫我青青。有的時候,他叫我紫娃兒和小菱角花。」
「許珮青。」他低低的念著,一朵飄浮在霧裡的、紫色的睡蓮!
她走了,紫色的影子消失在夜霧裡,他坐在那兒,沒有把車子開走。燃起一支煙,他在每一個煙圈中看到那抹淡淡的紫。附近人家的收音機裡,飄出了迷離的歌聲:
「——如今咫尺天涯,一別竟成陌路——」
是他們的寫照嗎?何嘗不是?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3:21
【第五章】
永遠是這樣的日子,千篇一律的,金錢、數字、表格、進口、出口——以及那些百般乏味的應酬,國賓、統一、中央酒店——日子就這樣流過去了,這是生活,不是藝術。一天的
末尾,拖著滿身的疲倦(豈止滿身?還有滿心!)回到家裡,孩子的笑容卻再也填不滿內心的寂寞。那蠢動的感情,一旦出了軌,彷佛千軍萬馬也拉不回來,整日腦子裡飄浮的,只是
那一抹淺紫,在海邊的,在松林裡的,在餐廳中的,那亭亭玉立的一抹淺紫!手放在駕駛盤上,他的眼光定定的望著前面的街道,他看著的不是行人和馬路,而是一團紫色的光與影,
胸中焚燒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欲望,她怎樣了?
車子到了家門口,時間還算早,不到十點鐘,美嬋和孩子們不知睡了沒有?但願他們是睡了!把車子倒進車庫,他只想一個人待著,一個人好好的想一想。
用鑰匙開了大門,滿屋的喧嘩聲已溢出門外,一個女高音似的聲調壓倒了許多聲音,在夜色裡傳送得好遠好遠:
「美嬋,你不管緊一點啊,將來吃虧的是你,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吧!」
夢軒站在花園裡,下意識的皺緊了眉頭,他知道這是誰來了,美嬋的姐姐雅嬋,而且,從那鬧成一團的孩子聲中,他猜定他們是全家出動了,那三個有過剩的精力而沒有良好管束
的孩子一定已經在翻天覆地了。走進客廳的門,果然,陶思賢夫婦正高踞在客廳中最好的兩張沙發上,他們的三個孩子,一溜排下來,成等差級數,是十二歲的男孩賢賢,十歲的女孩
雅雅,和八歲的男孩彬彬,現在正把小楓小竹的玩具箱整個倒翻在地上,禍害得一塌糊塗。
即將考中學的賢賢,還拿著把玩具手槍,在和他的弟弟展開警匪大格鬥。雅雅酷肖她的母親,有張喜歡搬弄是非的嘴巴和遲鈍的大腦。這時正坐在地毯上,把小楓的三個洋娃娃全
脫得一絲不掛,說是組織天體營,小楓則張著一對完全莫名其妙的大眼睛,好奇的望著她。小竹是孩子們中最小的,滿地爬著在幫那兩個表哥撿子彈和手榴彈。
全房間鬧得連天花板都快要塌下來了,而美嬋安之若素的坐著,好脾氣的聽著雅嬋的訓斥,思賢則心不在焉的翹著二郎腿,把煙灰隨便的彈在茶几上、花瓶裡和地毯上。
夢軒的出現,第一個注意到的是小楓,丟下了她的表姐,她直奔了過來,跳到夢軒的身上,用她的小胳膊摟緊了夢軒的脖子,在他的面頰上響響的親了親。
「爸爸,你這麼晚才回來!」軟軟的童音裡,帶著甜甜的抱怨。
「今天還晚嗎?你看,你們還沒睡呢!」夢軒說,放下了小楓,轉向陶思賢夫婦,笑著說:「什麼時候來的?叫美嬋把誰管緊一點?」
「你呀!」美嬋嘴快的說,滿臉的笑,完全心無城府而又天真得近乎頭腦簡單。「姐姐說,你這樣常常晚回家是不好的,一定跟那些商人去酒家談生意,談著談著就會談出問題來
了,會不會?夢軒?」
「美嬋,你——哎呀呀,誰叫你跟他說嘛!」雅嬋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再沒料到美嬋會兜著底抖出來,心裡暗暗的咒罵著美嬋的無用,在夢軒面前又怪尷尬的不是滋味,夢軒心中
瞭然,只覺得這一切都非常無聊,奇怪她知道來指導美嬋,怎麼會管出一個花天酒地的陶思賢來?
笑了笑,他不介意似的說:「美嬋,別傻了,你姐姐跟你開玩笑呢!」
「是呀!」雅嬋立即堆了一臉的笑:「我和你開玩笑說說嗎,你可別就認真了,像夢軒這樣的標準丈夫呀,你不知道是那一輩子修來的呢!」
夢軒在肚子裡暗暗發笑,奇怪有些女人的腦筋真簡單得不可思議,在椅子中坐了下來,陶思賢立即遞上了一支煙,並且打燃了打火機。
夢軒燃著了煙,望望陶思賢說:
「你的情況怎麼樣?」
「還不是要你幫忙,」陶思賢說:「我們幾個朋友,準備在瑞芳那邊開一個煤礦,這是十拿九穩可以賺錢的事情,臺灣的人工便宜,你知道。現在,什麼都有了,就短少一點頭寸
,大家希望你能投資一些,怎樣?」
「思賢,」夢軒慢吞吞的說:「你知道如今混事並不容易,我那個貿易行是隨時需要現款周轉的,那樣大一個辦公廳,十幾二十個人的薪水要發,雖然行裡是很賺錢,但是,賺的
又要用出去,生意才能做大,才能發達,我根本就沒辦法剩下錢來——」
「得了,得了,夢軒,你在我面前哭窮,豈不是等於在嘲笑我嗎?」思賢打斷了他,臉上露出不愉快的神情來:「誰不知道你那個貿易行現在是臺北數一數二的?我們從大陸到臺
灣來,親戚們也沒有幾個,大家總得彼此照應照應,是吧?夢軒,無論如何,你多少總要投資一點吧?」
夢軒深深的抽了一口煙,心裡煩惱得厲害。
「你希望我投資多少?」
「二十萬,怎樣?」陶思賢乾脆來個獅子大開口。
「二十萬?」夢軒笑了:「思賢,不是我不幫你,這樣大的數目,你要我從何幫你呀?」
「哎喲,妹夫呀,」雅嬋插了進來:「只要你肯幫忙,還有什麼幫不了呢?就怕你大貴人看不起我們呀!」
「姐姐,」美嬋不好意思的說:「你怎麼這樣說呢?夢軒,你就投資一點吧,反正是投資嗎,又不是借出去——」
「是呀,」雅嬋接了口:「說不定還會大賺特賺呢,人總有個時來運轉的呀,難道我們陶家會倒楣一輩子嗎,何況,沾了你們夏家的光,也沾點你們的運氣——」
「這樣吧!」夢軒不耐的打斷了她:「這件事讓我想一想,如何?思賢,你明天把這煤礦的一切資料拿到我辦公室去,我們研究研究,怎樣?」
「資料?」思賢愣了一下:「你指的是什麼?」
「總得有一點資料的呀,」夢軒開始煩躁了起來:這一切是多麼多麼讓人厭倦!「這煤礦的確定地點、地契、礦藏產量、已開採過的還是尚未開採、合夥人是誰、手續是否清楚—
—這種種種種的資料,我不能做個糊裡糊塗的投資人呀!」
「我懂了,」陶思賢慢條斯理的說:「你不信任我,你以為我在騙你——」
「妹夫呀,你也太精明瞭,」雅嬋尖銳的嗓子又插了進來:「想當初,美嬋還跟著我們住了好多年呢,你家小楓的尿布還是我家破被單撕的,我們現在環境不好,妹夫不幫忙誰幫
我們——」
「好了,好了,」夢軒竭力的按捺著自己,「如果你們缺錢用,先在我這兒挪用吧,我不投資做任何事情,我的錢全要用在自己的事業上!」
「我們不是來化緣的,」思賢一臉怒氣:「夢軒,你似乎也不必對自己親戚拿出這副臉孔來呀!」
「是呀!」雅嬋夫唱婦隨:「打狗也還要看看主人是誰呢!」
「夢軒,」美嬋一臉的尷尬:「你今天是怎麼了?誰給你氣受了嗎?」
夢軒深吸了一口煙,煩躁得想爆炸,孩子們又吵成了一團,在一聲尖叫裡,小竹被彬彬的手槍打到了眼睛,突然哭了起來,小楓的一個洋娃娃被折斷了手臂,抽抽噎噎的向父親求
救。夢軒一個勁兒的抽煙,只聽到孩子的叫聲、哭聲、吵聲、美嬋的責備聲、雅嬋女高音的訴說聲、陶思賢憤憤不平的解釋聲——他忍無可忍,突然站起身來,大聲的說:
「我累了,我要安靜一下!」
「你是在逐客嗎!」思賢嚷著,立即大聲喊:「雅嬋,還不識相,我們帶孩子走!」
「思賢,講點理,」夢軒勉強的忍耐住了火氣:「我今天情緒不好,一切我們明天再談,怎樣,你需要多少錢?數目不大的話,我先開給你!」
「那麼,」思賢一股網開一面的樣子:「你先給我一萬吧,算我借的,我有錢就還你!」
夢軒立即掏出支票簿,簽了一張支票給他。然後,在一陣混亂之後,思賢夫婦總算告辭了。留下一地的玩具、煙灰和果皮。
美嬋一等到他們出門,馬上就嘮嘮叨叨的說了起來:
「夢軒,你變了,金錢薰昏了你的頭嗎?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姐姐、姐夫說話呢!人家知道你有錢嘛,這樣下去,你要讓我的親戚都不敢上門了,你想想看,我爸爸死後,我還在
姐姐家裡吃了好幾年飯呢,你現在闊了,就看不起他們了——」
「好了,好了,你能不能不說了?」夢軒喊著說:「我花了一萬塊錢,就想買一個安靜,你就讓我安靜安靜好吧?」說完,他再也無法在那零亂的客廳裡待下去,離開了美嬋,他
走進自己的書房裡,砰然一聲關上了房門。
沉坐在椅子裡,他用手捧住要爆炸的頭顱。門被輕輕的推開了,有細碎的小腳步聲來到他的身邊,一隻小手攀住了他的胳膊,他抬起頭來,接觸到小楓怯怯的大眼睛。「爸爸,你
不生氣,好不好?」
「哦,小楓。」他低喊,把那個小腦袋緊緊的抱在懷裡。「爸爸沒有生氣,爸爸是太累了。你該去睡了,是不是?明天還要上學呢!」
「你還沒有親我,爸爸。」
他抱起孩子來,吻了她的兩頰和額角,孩子滿意的笑了,回轉頭,她給了父親響響的一吻,跳下地來,跑到門外去了。
夜深的時候,周圍終於安靜了下來,夢軒把自己埋在椅子的深處,一動也不動的坐著。面前的煙灰缸裡堆滿了煙蒂,他無法擺脫那纏繞著自己的渴望的情緒,閉上眼睛,他喃喃的
自言自語,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睜開眼睛,他拿起筆來,在稿紙上亂劃,劃了半天,自己看看,全是些支離破碎、毫無意義的字。縱的,橫的,交錯的,重疊的,佈滿了整張紙。
嘆了口氣,他把稿紙揉成了一團,低低的說:
「我是瘋了。」
或者,他是真的瘋了,在接下去的幾天中,他什麼事都不能做,他弄錯了公事,簽錯了支票,拒絕了生意,得罪了朋友,和手下人又發了過多的脾氣。然後,這天黃昏,他駕車一
直駛到金山海濱。站在海邊上,他望著那海浪飛捲而來,一層一層,一波一波,在沙灘上此起彼伏。他似乎又看到了那纖弱白皙的小腳,在海浪中輕輕的踩過去,聽到她柔細的聲音,
低低的談著寄居蟹和遺失的年代。他的心臟緊迫而酸楚,一股鬱悶的壓迫感逼得他想對著海浪狂喊狂歌。沿著海水的邊緣,他在沙灘上來回急走,他的腳步忙亂的、匆遽的、雜沓的留
在沙灘上面。落日逐漸被海水所吞噬,暗淡的雲層積壓在海的盡頭,他站住了,茫茫然的望著前面,自語的說:
「我們所遺失的是太多了,而一徑遺失,就連尋回的希望都被剝奪了。」
在他旁邊,有一個老頭子正在釣魚,魚絲繃緊著垂在海水中,他兀坐在那兒像老僧入定,魚簍裡卻空空如也。儘管夢軒在他身邊走來走去,他卻絲毫都不受影響,只是定定的看著
面前的浩瀚大海。
夢軒奇怪的望著他,問:
「你釣了多久了?」
「一整天。」
「釣著了什麼?」
「海水。」
「為什麼還要釣呢?」
「希望能釣到一條。」
「有希望嗎?」
老頭看了他一眼,再看向大海。
「誰知道呢?如果一直釣下去,總會釣到的。」
夢軒若有所悟,站在那兒,他沉思良久,人總該抱一些希望的,是嗎?有希望才有活下去的興趣呀!他為什麼要放走珮青呢?她並不快樂;她也不會快樂,或者,她在等待著他的
拯救呢?為什麼他如此輕易的連釣竿都送進了大海?與其陷入這種痛苦的絕望中,還不如面對現實來積極爭取,他一向自認為強者,不是嗎?在人生的戰場上,他哪一次曾經退縮過?
難道現在就這樣被一個既成的事實所擊敗?在他生命裡,又有哪一次的願望比現在更狂熱?他能放棄她嗎?他不能!不能不能!!!
「謝謝你!」他對那老漁人說:「非常謝謝你!」
轉過身子,他狂奔著跑向他的汽車,發動了車子,他用時速一百公里的速度向臺北疾駛。
他停在臺北市區裡,他所遇見的第一個電話亭旁邊。撥通了號碼,他立刻聽到珮青的聲音:
「喂,那一位?」
「珮青,」他喘著氣:「我要見你!」
對面沉寂了片刻,他的心狂跳著,她會拒絕,她會逃避,他知道,她是那樣一個規規矩矩的女孩!可是,他聽到她哭了,從電話聽筒中傳來,她低低的、壓抑的啜泣和抽噎之聲。
他大為驚恐,而且心痛起來。
「珮青,珮青!」他喊著:「你怎麼了?告訴我,我不該打電話給你,是不是?可是我要發瘋了。珮青,你聽到沒有?你為什麼哭?」
「我——我以為——」珮青哽塞的說:「我以為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了!」
「哦——珮青!」他喊,心臟痙攣痛楚,憐惜、激動、渴望,在他心中匯為一股狂流:「我馬上來接你,好嗎?我們出去談談,好嗎?」
「好——的,是的,我等你。」她一迭連聲的說。
他駕了車,往她家的方向駛去,一路昏昏沉沉,幾乎連闖了兩次紅燈。他什麼思想都沒有,只是被又要見到她的狂喜所控制。那小小的珮青啊,他現在可以全世界都不要,只要她
,只要她一個!車子拐進了她家那條街,馳向他所熟悉的那個巷口,猛然間,他的腳踩上了煞車,他看到了另一輛車子先他拐進了那條巷子,另一輛他所認得的車子——深紅色的雪佛
蘭小轎車。而且,他清楚的看到伯南正坐在駕駛座上。
車子煞住了,他停在路當中,這是一盆兜頭潑下的冷水,他的心已從狂熱降到了冰點。他的手握緊了駕駛盤,似乎想將那駕駛盤一把捏碎。現實,現實,這就是放在他面前的現實
,他如何去和它作戰?把車子開到街邊上,他熄了火,燃起一支煙,等待片刻吧,說不定那個丈夫會出去呢!一支煙吸完了,他再燃上一支,接著又是一支,一小時過去了,那輛車子
不再開出來。
他嘆了口氣,那種絕望的心情又來了,除了絕望,還有痛楚,珮青在等待他,而他不能直闖進去,對那個丈夫說:
「我來接你的妻子出去!」
他不能!他所能做的,只是坐在汽車裡抽掉一包香煙。
夜深了,他還沒有吃晚飯,但他一點也不饑餓,事實上,他根本就忘記了吃飯這回事。當他終於弄清楚今晚是不可能把她約出來了,已是深夜十一點鐘。發動了車子,他無目的的
開上街去,心中沉澱著鉛一般的悲哀。
前面有個電話亭,他把車子開了過去,打個電話給珮青吧,最起碼,讓她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撥了號碼,他禱告著,希望接電話的是珮青本人,而不是其他的什麼人。
「喂!找誰呀?」接電話的是個男人,換言之,是伯南。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立即掛斷了電話。
站在電話亭裡,他把額頭頹然的靠在電話機上,閉上了眼睛,好久好久,他就一直這樣站著。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3:46
【第六章】
珮青在接到夢軒的電話的時候,就情不自已的哭了出來,掛上了電話,她仍然倚著茶几唏噓不已。她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哭,是悲哀還是喜悅?只覺得一股熱浪沖進了眼眶裡,
滿腹的淒情都被勾動了。她是那樣的不快樂,自從上次和他分手之後,她就那麼的不快樂,整天都陷在「思君憶君,魂牽夢縈」的情況裡,她那麼神魂不定,那麼渴望見他,她以為自
己會在這種情緒裡死掉了。但是,他的電話來了,那樣一聲從肺腑裡勾出來的語句:
「珮青,我要見你!」
充滿了激動的、痛苦的思慕,使她靈魂深處都顫慄了。還顧慮些什麼呢?她是那樣那樣的想他呵!哪怕為了這個她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哪怕她會粉身碎骨,永劫不復!她什麼都
不管了,只要見他!老吳媽趔趄著走了過來,愣愣的望著她。
「小姐,你這兩天是怎麼了呀!」她擔憂的問:「動不動就這樣眼淚汪汪的。是先生打回來的電話嗎?他又不回家了嗎?好端端的怎麼又哭了呀?」
「不,不是先生,」珮青哭著說,向臥室裡走去。「我要出去,吳媽。」
「小姐,」老吳媽滿面狐疑之色:「你要到那裡去呀?當心先生回來看不到人要生氣呢!」
「反正,他看到人也是要生氣的!」珮青拭去了臉上的淚痕,急促的說了一句,就走到臥室裡去換衣服。
打開衣櫥,她遲疑了一下,找出一件紫色的襯衫和窄裙,換好衣服,對鏡理妝,才發現自己竟然那樣憔悴了。淡淡的塗上一層淺色的口紅,她聽到兩聲汽車喇叭聲,口紅從她手裡
猝然的落到梳妝檯上。她扶著梳妝檯站起身來,一時竟有些搖搖欲墜,那不是他的汽車,是伯南的——伯南回來了,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她聽到伯南沉重的腳步聲走進花園,走進客廳,大聲的要拖鞋,和沒好氣的呼喊聲:
「吳媽!吳媽!太太哪裡去了?」
「在——在——」吳媽莫名其妙的有些囁嚅:「在臥室裡!」
「睡覺了嗎?」伯南不耐煩的聲音:「總不至於現在就睡覺了吧?」
「沒——沒有睡覺。」吳媽不安的。
「給我倒杯茶來!晚報呢?」伯南重重的坐進沙發裡。「看看這個家,冷冰冰的還有一點家的樣子嗎?我回來之後,連一個溫暖的問候都沒有!我打賭,她是巴不得我永遠不要回
來呢!」揚起聲音,他大喊:「珮青!珮青!」
珮青機械化的把自己「挪」向了客廳門口,還沒有走進客廳,已經聞到一股觸鼻的酒氣。靠在客廳的門框上,她用一種被動的神色望著他,臉色蒼白而毫無表情,黑黑的眼珠靜靜
的大睜著。
「哦,你來了!」伯南有種挑釁的神情,珮青那近乎麻木、和準備迎接某種災禍似的樣子使他陡然冒了火。「你給我過來!」
珮青瑟縮了一下,沒有動。
「你聽到沒有?我吃不了你!」
珮青慢吞吞的走了過來,站在他的面前。
「你為什麼這樣從來沒有笑臉?」伯南瞪著她問:「為什麼每次看到我都像看到蛇蠍一樣?我虐待過你嗎?欺侮過你嗎?我娶你難道還委屈了你嗎?」
「是——」珮青低低的說:「委屈了你。」
「哼!」伯南打鼻子裡重重的哼了一聲。「你別跟我逞口舌之利,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你大概並不歡迎看到我吧?你一直是個冷血冷心腸的怪物!」
珮青咬住嘴唇,保持沉默。
「喂喂,你為什麼不說話?」珮青的沉默使伯南更加冒火,像一拳頭打到麵粉團上,連一點反應都沒有。「你啞了嗎?」
「你要我說什麼?」珮青靜靜的問。「我從來沒有說話的餘地呀!」
「聽你這口氣!」伯南怒氣沖天:「什麼叫沒有餘地?我不許你說話了嗎?我拿紙條封住你的嘴了嗎?」
珮青抬起眼睛來,一抹淚影浮在眼珠上。
「伯南,」她幽幽的說:「你在那兒喝了酒,回家來發我的脾氣?我實在不妨礙你什麼的,何苦一定要找我麻煩呢?」
她的心在流淚了,那個人在巷口等著她,他會一直等下去的,因為他不敢到她家裡來,也沒有權利來。而她,婚姻的繩子把她捆在這兒,幽囚在這兒,受著饅性的折磨,等待著有
一天乾枯而死。
「我從不找你麻煩的,不是嗎?伯南?我從沒有為莉莉、小蘭、黛黛那些人跟你生氣,我從沒有拿你衣服上的口紅印來責問你,也不過問你的終宵不回家,是不是?只求你讓我安
靜吧,伯南。」
「哦?」伯南翻了翻眼睛:「原來你在偵察我呀!原來你像個奸細一般的窺探著我!是的!我和莉莉她們玩,因為她們身上有熱氣!不像你是一塊冰!一塊北極的寒冰,凍了幾千
幾萬年的冰!永遠不可能解凍的冰!和你在一起使我感到自己變成一塊凍肉!」
珮青的嘴唇顫抖,半天才囁囁嚅嚅的說出一句話來:
「你——不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嗎。」
「你是什麼意思?」伯南瞇起了眼睛:「你要我在家裡養活一個像你這樣的廢物!我娶太太到底為了什麼?既不能幫助我的事業,又不能給我絲毫溫存,你甚至連個兒子都生不出
來!我娶你到底有什麼用處?你說!你自己說!」
「如果——如果——」珮青含了滿眶的眼淚說:「你這樣不滿意我,我們還是分開吧!」
「你說什麼?」伯南大為驚異,不信任的瞪著珮青,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你的意思是說要離婚?」
「你希望這樣的,是嗎?」珮青拭去了淚,注視著他:「你不過要逼我先行開口而已。」
離婚?事實上,伯南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是,現在,這卻像閃電一般的提醒了他。是的,要這樣的妻子有什麼用?感情早已談不上了,若干年來,她只是一個累贅,一個包袱
。對他的事業,她也絲毫幫不上忙,何況,醫生說過她不能生育,這是一個百無是處的女人!對了,離婚,為什麼以前想不到呢?只是,她那麼方便就會同意離婚嗎?他斜睨著她:
「嗨,」他說:「你有一個很好的提議,我們不妨都想想看!你要多少錢?」
「錢?」珮青愕然片刻,然後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是要和她離婚了。
眼淚滾下了她的面頰。五年夫妻,他沒有瞭解過她的一根纖維,而現在,他還要來侮辱她,傷害她。他以為她嫁給他是為了他有錢嗎?
她抽噎著回過頭去,輕聲的說:「我不要錢。」
「唔,」他完全誤會了她的意思:「我知道你不會這麼輕易放手的,好吧,讓我想一想,不過,放聰明一點,離婚是你提議的,你休想我會給你多少錢。反正,你還年輕,你還可
以再嫁!天下沒有年輕女人會餓肚子的!」
珮青凝視著他,微微的張開了嘴,不信任他會說出這篇話來。接著,那受傷的自尊和感情就尖銳的刺痛了她,用手蒙住了嘴,她陡的哭了出來。轉過身子,她奔向了臥室,把自己
關在房間裡,用手蒙住臉,痛苦的、無聲的啜泣了起來。
這兒,伯南有種模糊的憐憫的感覺,他把珮青的流淚解釋作捨不得他,為此,他又有一種薄薄的、男性的勝利感。在他的心目裡,珮青是那樣一個弱者,一種附生的植物,離開他
是根本無法生活的。但是,擺脫她的念頭一經產生,就變成牢不可破的觀念了。可以給她一點錢,當然,不能太多,錢是很有用的東西呢。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好提議,能擺脫一個終
日眼淚汪汪,冷冷冰冰的妻子總是件好事,他寧可娶莉莉或者小蘭,不不,舞女當然不能娶來做太太的,不過,聽說程步雲的小女兒要回國了,那小妮子雖然年齡不小,但仍待字閨中
呢!程步雲將來對他的事業幫助很大,這倒是個好主意!燃起一支煙,他抱著手臂,開始一廂情願的做起夢來。
珮青仰躺在臥室的床上,望著那一片蒼白的天花板,心底是同樣蒼白的空虛。今夜,她不會出去了,那個人可能仍然為她餐風飲露,佇立中宵,但是,她又為之奈何!五年的婚姻
生活,換來的只是心靈的侮辱,人與人之間,怎能如此的殘酷與無情?如今回憶起來,她奇怪自己怎麼可能和伯南共同生活了五年,而真正與她心靈相契合的人,卻咫尺天涯,不能相
近!
清晨,珮青起床的時候,伯南已經出去了,客廳的桌子上,有伯南留下的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珮青:我將與律師研究離婚方式,必不至於虧待你,晚上回家再談。
伯南」
她把紙條揉碎了,丟進字紙簍裡,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也一起揉碎了,這麼容易就將結束一段婚姻生活嗎?她幾乎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坐在梳妝檯前面,她梳著那黑而細的長髮,
心境迷惘得厲害。如果爺爺還在,會發生這些事情嗎?爺爺,爺爺,她多想抱著爺爺,一傾五年的哀愁!自己到底什麼地方錯了?她要問問爺爺,到底是她錯了,還是老天爺錯了?
吳媽走了過來。「小姐,有客人來了!」
客人群珮青的心臟「怦」然一跳!是他來了!是夢軒來了!他終於直闖了進來。她的嘴唇發顫了:
「是男客還是女客?」
「是男的,帶了東西來。」
「請他在客廳裡坐吧,我馬上來。」
匆匆換掉了睡衣,穿上一件紫色的旗袍,她走了出來,在客廳門口一站,她的心沉進了地底,是放了心,還是失望?她分不出來,來客不是夢軒,而是程步雲。
「哦,范太太。」程步雲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噢,是——是您,程先生。」珮青的神志還沒有恢復,半天,才平靜下自己的心跳。「請坐,程先生。」
「伯南不在家?」程步雲問,望著面前這嫻靜幽雅的小婦人,她看來那樣純潔清麗,纖塵不染,心中暗暗為她抱屈,嫁給伯南,未免太委屈她了。
「是的,他——一清早就出去了。」珮青說,坐在他的對面。
程步雲也坐了下來,有樣東西在沙發上,他順手掏出來,是一本書,他下意識的看了看封面,是:《遺失的年代》,他知道這本書,也欣賞這本書,它的作者是他所鍾愛的夏夢軒
。伯南會看這本書嗎?他不相信,那麼,看這本書的是眼前這個輕柔似水的女孩了。
「噢,一本好書。」他笑笑說:「你在看?」
「是的,」她陡然臉紅了,更增加了幾分女性的嫵媚:「看了好幾遍了,我喜歡它。」
「知道作者是誰嗎?」
「是的,」她輕輕的說:「我在您家裡見過他。」
程步雲有些意外,奇怪她竟知道「默默」和夏夢軒是同一個人,這事連夢軒很接近的朋友都不知道。但是,這與他來訪的目的無關,犯不著去研究它。望著珮青,他說:
「我有點事想告訴伯南,既然他不在,就請你轉告他吧!」
「是的,程先生。」
「他昨天來我家,送了一份重禮來,希望我幫他和上面的主管疏通一下。但是,我退休已經兩年了,和上面的人也無深交,而且,無功不受祿,伯南這份禮我實在不敢收,所以今
天特地退回來,你留下來自己用吧。至於伯南的事,我只怕幫不上忙。」
珮青望著桌上程步雲所退回的禮物,是一隻火腿,另外有一個精緻的首飾盒,準是送給程太太的。她明白了,伯南想賄賂程步雲!這是他一貫的登龍之術!她的臉又紅了,為伯南
感到羞恥,他以為每個高居上位的人都可以用錢買通嗎?都和他是一樣的材料嗎?
「好的,程先生,」她囁嚅的說:「您放在這兒吧,我會轉告他。」
程步雲看出了她的難堪和尷尬,那漲紅的面頰是動人的。他喜歡這個年輕的女子!
「總之,我很抱歉——」他想緩和她的難過。
「該抱歉的是伯南,不是嗎?」她立即接口說:「他一直會做些諸如此類的事。」
他笑笑,她的境界和伯南差別了十萬八千里!
「到我們家來玩,怎樣?我們老夫妻有時是很寂寞的。恕我問得不禮貌,你今年幾歲?」
「二十六。」
「你和我的小女兒同年,」程步雲愉快的說:「真的,有時間到我們家來玩吧,我太太自從上次見過你,就常常問起你呢!我的小女兒下個月回國,你們可以做做朋友,怎樣?等
她回來之後,我請你吃飯,一定要來,嗯?」
「好的。」珮青順從的說,心底卻有無限的淒苦,下個月,下個月的自己會在何處?伯南要和她離婚,茫茫前途,自己尚不知何所依歸。
程步雲站起身來告辭了,珮青送他到大門口。程步雲走出了那條巷子,迎面有一輛小汽車開來,他一怔,那是夢軒的車子!他站住,汽車也煞住了,夢軒的頭從車窗裡伸了出來,
他和程步雲同樣的詫異。
「程伯伯,」他一直稱程步雲為程伯伯。「您從哪兒來?」
「范家,范伯南家裡。你要到哪裡去?」
「也是范家,」夢軒說,他的氣色不好,神情有些奇怪。「范伯南在家?」
「不,他不在,他太太在。」
「那麼,我就找他太太。」夢軒說,語氣十分急促。他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程步雲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迷惑,什麼事會使他臉色這樣蒼白,神色這樣不定?還是自己過分的敏感了?
「那就去吧!」程步雲說:「很要緊的事?」
「不,不,並不要緊,」夢軒的神情更不自然,還有些慘淡。「我先送您回去吧!程伯伯。」
「不用了,夢軒,去辦你的事吧,我走出去就可以叫計程車。」程步雲說,對夢軒揮揮手,「常來玩玩,夢軒,再見!」走出了巷子,他向大街上走去,心底有種朦朧的不安,聽
到夢軒的車子滑進那條巷子,他搖了搖頭,夢軒是個穩重的人,但是,有什麼事不對了?
珮青在程步雲走了以後,就把桌上那些退回的禮物收進了臥室。那首飾盒裡是一串日本出產的養珠項鏈,伯南對事業上的鑽營向來很捨得花錢,幸好他有個遺留了龐大財產的父親
。用手托著頤,她呆呆的坐在梳妝檯前面,知道伯南回來後,一定會為了她收回這些禮物而大發脾氣,她幾乎已經看到他,怎樣暴跳如雷的責罵她毫無用處。但是,讓他罵吧!反正他
要和她離婚了嗎!
吳媽又站到房門口:「小姐,又有客人,我已經請他到客廳裡來了。」
又有客人群今天何其熱鬧!
珮青心神恍惚的走到客廳門口,一個修長的男人站在那兒,正翻弄著桌上那本《遺失的年代》。珮青站住了,用手扶住了門框,那男人也已聞聲而抬起頭來。他們兩人靜靜的對視
著,誰也不說話,兩人的臉色都那麼蒼白,兩人的眼睛都燃燒著火焰。天與地都在這對視中化為虛無,是兩個星球相撞的剎那,有驚天動地般的震撼與爆發!
「珮青!」他沙啞的喊。
她奔了過來,投進了他的懷裡,他緊緊的攬住了她。他的唇饑渴的尋著了她的,像要吻化她似的緊壓著她。她的胳膊纏著他的脖子,身子貼緊了他的。兩人纏繞著,喘息著,擠壓
著,彷佛都想在這一瞬間吞噬了對方,讓兩人匯合為一個。
「昨夜我在你門口等到午夜,」他一面吻她,一面喘息的低語,嘴唇在她的唇邊和面頰上摩擦。「我看到他回家,我沒有辦法來找你。」
「我知道,」她也喘息著,嘴唇迎接著他。「我猜得到。」
「我曾打過一個電話來,」他說。「是他接的,我掛斷了。」
「是嗎?」
「哦,珮青,」他用嘴唇揉著她,顫慄的喊:「我多麼多麼的愛你!」
「我也是,夢軒,我也是。」她急切的響應著他。
「我們出去吧,好嗎?」
「好的,好的,好的。」她一迭連聲的回答,但是手臂仍然纏在他的脖子上。
老吳媽捧著一杯茶走了出來,才到客廳門口,她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這位好心的老婦人以為自己的視線出了毛病,顫顫抖抖的把茶杯放在桌上,她揉了揉眼睛,再瞪大眼睛看
了看,就雙腿一軟,倒進了沙發裡,嘴裡像中了邪般喃喃的叫著:「我的老天爺!我的老天爺!」
珮青離開了夢軒的身邊,回過頭來,老吳媽還在自言自語的說:「我們小姐發瘋了,我的老天爺,我們小姐發瘋了!」
珮青走了過來,笑著擁抱了老吳媽,帶著個老吳媽五年都沒有見到過的,那麼甜蜜,那麼喜悅,那麼陶醉的表情,興高采烈的說:「我的好吳媽,我是那麼的快活!給我拿件風衣
來吧,我要出去!」
「小姐呵,」老吳媽哆哆嗦嗦的說:「你在做些什麼呵!」
「別說!吳媽!」
珮青調皮的用手蒙住了吳媽的嘴,她又是老吳媽那個頑皮可愛的小姑娘了。老吳媽眼眶濕潤,多久多久沒有看到她的小姐這樣開心了,站起身來,她走進了臥室,說什麼呢?她的
小姐這樣高興呵!
「不要拿那件黑色的,也不要紅的——」珮青嚷著,話還沒有說完,老吳媽走了出來,手裡捧著那件紫的。
「哦,」珮青笑了:「你真是我最知心最知心的好吳媽。」
吳媽眼眶發熱,想哭。望著面前那個男人,那麼溫存,那麼誠懇,她奇怪命運是怎樣的東西,它為什麼不把面前這個男人安排作她那好小姐的丈夫呢?這個人能讓珮青笑,那個丈
夫只能讓她哭呵!
「吳媽,再見!」珮青再擁抱了她一下,把面頰靠了靠她,就跟著夢軒走出了門外。
吳媽目送他們消失,關上了門,她的理智回來了。跌坐在沙發裡,她憂心忡忡的發起愁來:
「這可是要闖大禍的呀!我的好小姐呀!」
但是,昨夜那個丈夫曾經說什麼來著?老吳媽不喜歡偷聽,可是有關小姐的事不能不聽呀!那個丈夫說要和珮青離婚,不是嗎?離婚,現在的人都作興離婚的!離婚?離婚又有什
麼不好呢?如果離了婚,她那好小姐就可以嫁給現在這個人了。嘿,離婚吧,小姐如果嫁給這個人呵,就不再會那樣眼淚汪汪了。她興奮了,用手抱住膝,她坐在一窗秋陽的前面,為
她的好小姐一心一意的設想起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4:11
【第七章】
海岸邊聳立著巨大的礁石,礁石與礁石之間,是柔細的沙灘,海浪撲打著岩石,發出裂帛般的呼嘯,沙子在海浪的前推後擁下被帶來又被帶走。珮青抓著夢軒的手臂,赤著腳在海
浪中一步步的走著,那些白色的浪花在她腳背上化成許許多多的小泡沫。
她抬起頭來,對夢軒喜悅的微笑,高興的說:「我是那麼那麼的愛海!它真神奇,不是嗎?」
「和你一樣,」夢軒捧起她的臉來:「那樣千變萬化的——我從不知道,你是這樣的愛笑!」他放低了聲音,柔情萬種的說:「多笑笑,珮青,你不知道你笑起來有多美!」
珮青低下頭去,腳趾在海浪中動來動去,像一條白色的銀魚。「爺爺在世的時候,」她低低的說:「我很喜歡笑。」嘆了口氣,她望了望無垠的大海:「我原來那麼喜愛這個世界
,幾年來,我變得太多了!」
「現在呢?」夢軒問。
「像你說的,」她望著他:「一種再生,一種復活。」
他攬住她的腰,他們在海灘上併肩而行。一個海浪捲上來,差點濺濕了她的衣裙,她尖叫著,笑著跑上岸去,站在海浪所不及的地方大笑,沒緣由的笑著,彷佛只為了她想笑而笑
,風衣下襬上全被海浪所濕透。繞過一塊岩石,她忽然失去了蹤跡,夢軒追了過去,剛剛看到一抹紫色的背影,她就又繞向了另一邊。夢軒再追過去,她又隱在另一塊岩石的後面了。
就這樣,他們在岩石與岩石之間兜著圈子,沿著海岸線向前奔跑。那紫色的影子忽隱忽現,忽前忽後,夾帶著難以壓抑的輕笑,像一朵飄浮的、淡紫色的雲。
夢軒脫下了鞋襪,把它們遠遠的踢在沙灘上,就放開腳步,從後面衝過去捕捉她。她大笑著,不再和他捉迷藏,而向沙灘上狂奔,他跑過去,抓住了她,兩人一齊滾倒在沙灘上面
,喘著氣,笑著,叫著。然後,一下子,兩個人都不再笑了,只是深深的、深深的凝望著對方。
夢軒把她的雙手壓在沙子裡,身子倒在沙灘上,她的臉離他只有一寸之遙,黑黑的眼珠浸在濛濛的霧裡,他的喉嚨發痛,心臟收緊,半天半天,才低低的說了一句:「珮青,我愛
你愛得心都痛了。」
俯下頭去,他用額頭頂著她的額頭,眼睛對著她的眼睛:「什麼時候學得這麼頑皮?」他問。
「不知道。」
「我要罰你。」
「罰什麼?」
「閉起眼睛來。」
「我不,你會使壞。」
「不會,你放心。」
她闔上眼睛,他凝視著她,然後輕輕輕輕的把嘴唇落在她的睫毛上,又滑下來,停在她的唇上。
一吻之後,他們安靜了,並坐在沙灘上面,他們低低的談著話。她握了滿手的沙子,再讓它從指縫裡流下去,她身邊就這樣用沙子堆了一個小沙丘。沒有抬起頭來,她輕聲說:
「他要和我離婚了。」
「什麼?」他一驚。沒有聽清楚。
「伯南要和我離婚。」她把沙丘再堆高了一層。
「真的?」他有些發愣,這消息太突然,一時間,他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也無法分析這消息帶來的是喜悅還是憂愁。「為什麼?他知道我們的事了?」
「不是,他只是不滿意我,我們從結婚那天起,就像處在地球的兩極,我想,他早就對我不耐煩了。」
「他說要離婚?」他有些不信任。
「早上他留條子說,去找律師了,他是不會開玩笑的。」
夢軒用手抱住膝,面對著大海沉思起來,海浪濤濤滾滾,洶洶湧湧,他心中的思潮也此起彼伏,忽喜忽憂。終於,他握住了她的手臂,讓她面對著自己,對她說:
「聽著,珮青,這是個好消息。」
「是嗎?」她懷疑的望著他。
「和他離婚吧,珮青,」他陡的興奮了起來:「每次想到你生活在他的身邊,他有權利接觸你,看著你,甚至於——我就嫉妒得要發狂。和他離婚,珮青,然後,我要得到你,我
要娶你。」
「娶我?」她的眼光閃了閃:「做你的小老婆?做你的姨太太?」
「珮青!」他責備的喊。
但是,她從沙灘上跳了起來,奔跑到岩石旁邊,腳踩在海浪裡,用手掬了海水,她望著海水從指縫裡流下去,就像剛剛玩沙一樣。
夢軒追了過來,喊著說:
「珮青!你以為——」
「別說了吧!」她抬起頭來,一綹長髮飄蕩在胸前,紫色的衣衫迎風飛舞,有種說不出來的飄逸和高潔。「我們暫時別談那問題,好嗎?難得有這樣一天,像在夢裡一樣,何必去
破壞它呢?真實的歲月裡,有那麼多的無可奈何呵!」
他不能再說什麼了,他知道這紫色的小仙女雖然柔弱,卻不愚蠢,除非他能拿出具體的辦法來,否則,等於只是欺騙她罷了。走過去,他們手牽著手,沿著海浪走,兩人的腳步踩
碎了海浪。
「看這海浪,」珮青說:「像是給沙灘鑲上了一條白色的木耳花邊。」
「看!」夢軒突然在湧上來的海浪中發現了什麼:「那兒有一粒紫色的貝殼!和你一樣美!」伸出雙手,他對迅疾上捲的海浪撲了過去,兩手捧了一大把沙子、海水、和貝殼的碎
片站起來,胸前的襯衫全被海浪所濕透,他望著手中的東西,他沒有抓住那粒紫貝殼。「它不在,它又被海浪帶走了。」他悵悵然的望著海水。
「別傻了,」珮青用一條小手絹,徒勞的想弄乾他身上的水。「你把渾身都弄濕了。」
「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一粒小小的紫貝殼,就像你!」夢軒說著,猛然又大叫了起來:「在那兒,在那兒,海浪又把它帶上來了,你看!」
真的,迎著日光,一粒紫色的小貝殼在海浪中呈顯出誘人的顏色,幾乎像星星般發著光,一顆紫色的小星星,跟著海浪捲上了沙灘,夢軒再度撲了過去,他必須和海浪比快,如果
不能及時抓住它,它又會被海浪帶回大海裡去了。他幾乎栽進了海水裡,那「呼」的一聲湧上來的大浪把他的袖子,肩膀,褲管——全淹了過去,連他的頭髮和鼻尖上全沾了海水,但
是,當他直起腰來的時候,他手中的一大把沙裡,像寶石般嵌著那粒瑩瑩然的紫貝殼,在陽光下,那紫貝殼上的水光閃爍著,彷佛那顆貝殼是個紫顏色的發光體。
「噢!」珮青驚喜的望著他掌心中的紫貝殼:「多麼美呀!世界上竟有這麼美麗的東西!」
「這就是你,你知道嗎?」夢軒神往的說,感到自己像掉進一個童話似的夢裡。「你就是這顆紫貝殼,所有你身邊的人,全像這些沙子,我也是沙子中的一粒。」
「噢!你不是沙子!」珮青稚氣的喊。
「那麼,我是這個,」夢軒從沙子中挑出一粒小石子:「比沙子稍微大一點點。」
「不,你是這個,」珮青把他的手掌闔攏,握住他的手說:「你是那隻握著紫貝殼的手。」
他深深的望進她的眼底。
「你肯讓我這樣握著嗎?」
「是的。」
「永遠?」
「永遠。」
「哦,珮青!」他低喊,攬緊了她。「我怎麼會這樣發狂的愛你!跟你在一起,我好像才重新認識生命了。」
「我也是。」
兩人對視良久,都默默不語,一任海水在他們腳下喧囂呼嘯,推前攘後。他們不再注意任何東西了,他們的世界就在對方的眼底。
然後,夢軒把那粒小小的紫貝殼放在珮青的手中,說:「送給你,是今天的紀念。」
珮青把那粒紫貝殼放在掌心中,襯著她白皙的皮膚,那粒小小的貝殼更顯得柔弱動人。貝殼是橢圓形的,背部隆起來成為一圈紫色,中心最深,越到邊緣顏色越淡,最旁邊的一圈
已淡成了純白色,像是有意加上的白色花邊。珮青看著看著,兩滴淚珠滾落了下來,滴在掌心中,滴在貝殼上。
他輕輕的擁住她,「怎麼了?好好的又哭了?」
珮青把頭靠在他為海水所濕的肩膀上,低低的說:
「有一天,我會真的變成一顆紫貝殼。」
「你在說什麼呵!」夢軒溫和的打斷她。「我知道,你的小腦袋裡又在胡思亂想一些怪念頭了。記住,珮青,你在我的手心裡,我不會讓你飄流到別的地方去。」
珮青輕輕嘆息了一聲。
「這一刻,我真滿足,」她說:「只是——」
「只是什麼?」
「只恐小聚幽歡,翻作別離情緒!」她低低的說,握緊了手裡的紫貝殼。
珮青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一走進大門,她就直覺的感到氣氛有些不對,給她開門的老吳媽,在她耳畔匆匆的說了一句:「先生下午就回來了,因為你不在家,他大發
了脾氣,我沒有說你是和別人一起出去的。」
走進了客廳,伯南正沉坐在沙發裡,滿房間煙霧氤氳,伯南一臉怒容,用陰陰鬱鬱的眼光迎接著珮青,咧開嘴,他冷冷的說:「回來了?玩得痛快嗎?」
珮青吃了一驚,心虛的望著伯南,難道——難道他已經知道了?伯南丟掉了手裡的煙蒂,慢吞吞的再燃上了一支煙,陰沉的說:「你說出來吧,到哪裡去了?」
「只是——」珮青囁嚅著:「只是——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伯南的眼睛瞇了瞇,目光尖銳的審視著她,然後,突然間,他一翻手捉住了她的手臂,用力的抓緊了她,從齒縫裡低低的說:「你別在我面前玩花樣,你給我說出
來吧,那個男人是誰?」
「什麼男人?」珮青驚嚇的想抽出自己的手來,但伯南把她扣得死死的,她膽怯的望著他,後者的眼光陰鬱而殘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勉強的說。
「不知道?」伯南把香煙撳滅了,用手托起珮青的臉來,強迫她面對著自己,注視著她說:「珮青,你知道嗎?你是不善於撒謊的,你的眼睛和表情,掩藏不住絲毫的秘密,你去
照照鏡子吧!你的臉為什麼發紅?你的眼睛為什麼發光?你週身都不對勁了。你怕我嗎?為什麼像個受驚的小貓似的要把自己蜷起來?現在,說吧,你這個小淫婦,那個男人是誰?」
珮青的眼睛前面蒙上一層淚霧,不為了恐懼,不為了怕揭穿事實,只為了伯南那「小淫婦」三個字,她突然發現,即使是最清高的感情,也需要世俗的承認。她再也逃避不了侮辱
與損傷了。
「你放開我吧,好嗎?」她哀求似的說:「你並不注意我,你也不在意我,而且——你想打發我走的,不是嗎?你何必管我呢?你要離婚,我們就離婚吧,我不要你一個錢。別再
折磨我了吧!」
「嘿,離婚?」
伯南臉色變得更難看了,是的,他並不喜歡她,也不錯,他是準備跟她離婚。但是,她竟會有另外一個男人!他並不能肯定她會有男友,誰知一套問之下,她居然不否認,那麼,
她是真的有男友了!怪不得她要離婚呢!他不能容忍這個,他忍不下這口氣!珮青,這麼個怯生生、笨兮兮的女人,居然會在他的面前玩花樣!簡直是太欺侮人了,沒想到他范伯南竟
會栽在這個一向被他藐視的妻子手裡!離婚?他這麼便宜就和她離婚?他要查出那個男人來,他要弄得他們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瞪著珮青,他無法壓制自己的怒火,而且,而且,一旦戀愛之後,這張平凡的小臉竟會煥發出那樣的光輝來,幾乎是可惡的美麗了!他擰折著她的手腕,咬牙切齒的說:「離婚!
你想跟我離婚對吧?離了婚你可以和那個男人雙宿雙飛,是不是?我告訴你,沒有這麼便宜!你現在趁早給我說出來,那是誰?!」
他扭轉她的手臂,痛得她叫了起來,含著眼淚,她掙扎的說:「我沒有做過什麼壞事,真的,伯南,你饒了我吧!你又不愛我,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哎喲!你放了我吧!如果你
是男子漢,你不要打我!」
「我不愛你!我是不愛你!」伯南大吼,把她的手臂更加扭折過去。「但是,我也不許別人愛你,你想給我戴綠頭巾,你就給我死!原來你渾身沒有絲毫熱氣,是因為你另外有男
人!」越想越氣,他劈手給了她一耳光:「你今天不給我說出來,我就不放你,你說不說?說不說?」
珮青的手臂尖銳的痛楚起來,她從沒料到伯南會用暴力來對付她,而且,又把她和夢軒的感情講得那麼穢褻,情感上的痛楚和肉體上的痛楚雙方面襲擊著她,她哭叫了起來,徒勞
的和伯南掙扎:「你放開我!哎喲!你不能打我!哎喲!」
冷汗從她額上滾落,痛楚使她的腦子昏沉,她不是爺爺面前那個柔柔弱弱的小菱角花,她也不是夢軒懷抱裡那顆夢似的紫貝殼。如今,她是塊俎上肉,任憑宰割。她啜泣著,羞於
向伯南乞憐,也不屑於向他解釋。
老吳媽聞聲而至,哆哆嗦嗦的跑了過來,她一把抓住伯南的手臂,氣喘吁吁的嚷著說:「啊呀,先生,你可不能這樣呀!你不能打人呀,先生!先生!快放手呀!」
伯南用手臂格開了吳媽,破口大罵的說:
「滾你的蛋!吳媽,今天你就給我收拾東西走路!太太偷人,八成是你這個老王八在幫她忙!你說是不?」一把抓住吳媽胸前的衣服,他吼著:「這是我的家,你懂不懂?你說,
太太跟誰出去了?你不說,你就馬上給我滾!」把吳媽狠狠向前一送,吳媽老邁龍鍾,差點摔了一大跤,踉蹌站定。
珮青已經用哀聲在喊:「吳媽!」
吳媽知道珮青的意思,她不要她說出那男人來,事實上,她也不知道那男人是何許人呀!
「沒有男人嗎,我告訴你沒有嗎,就小姐一個人!」
「放屁!」伯南喊,又給了珮青一個耳光,盯著珮青說:「你不會講出來,是吧?但是我會查出來的,查出來之後,我告你和他通姦!我要讓他好看!」
「我沒有,」珮青哭著說:「我沒有做任何壞事,伯南,你相信我吧!你饒了我吧!何苦呢?我同意離婚,你何必再折磨我呢?」
「離婚?」伯南冷笑了,狠狠的扭轉她的手臂,痛得她大叫,然後,他把她摔倒在地下,說:「我現在不和你離婚了,我們還要繼續做夫妻呢!做一對最恩愛的夫妻,哼!」他滿
面陰狠之色:「我不會捨得你的,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永遠像個處女般嬌羞脈脈,嗯?我不和你離婚,珮青,你放心!」
珮青倒在地下,心驚膽戰,她不知道伯南是什麼意思,不知道他肚子裡有些什麼鬼主意。但是,她明白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了。
「吳媽!」伯南厲聲喊:「過來!」
吳媽戰戰兢兢的走了過去。
「收拾你的東西,我給你算工錢,你馬上滾!」
「先生!」吳媽顫抖的喊。
「伯南,」珮青抓住了伯南的衣服,跪在地下,哽咽的說:「求求你!伯南,留下吳媽吧!求求你!」
「先生,」老吳媽雙腿一軟,也跪了下來,忍不住老淚縱橫了。「我不要工錢,我什麼都不要,你讓我伺候我的小姐吧!我什麼都不要!」
「不行!」伯南毫不留情的說:「我叫你滾!」
珮青勉強的站了起來,搖搖欲墜的扶著牆,咽了一口口水,咬咬嘴唇說:「好吧,吳媽,這裡是住不得了,我們一起走吧!」
「你敢!」伯南把她拉了回來:「你是我的太太,你得留在我的家裡!」
「吳媽走,我也走,」她的嘴唇發顫,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勇氣。「你留不住我,我也要去法院告你,告你虐待和傷害,我身上有傷痕為證!」
「嘿嘿,」伯南冷笑:「那我會說出你的醜事,你和別人通姦!」
「我沒有,」珮青說:「你也沒有證據,法院不會聽你的一面之辭!而我有你和舞女酒女來往的證據!好吧,我們走,吳媽!」
「回來!」伯南拉住了珮青,腦子裡風車一般的轉著念頭。是的,珮青說的倒是實情,他沒有她任何的證據,而他卻劣跡昭彰。嘴邊浮起一個陰陰沉沉的微笑,他說:「好吧!吳
媽,你就留下,以後你再和太太串通好了來蒙騙我,你就當心!」拉著珮青向臥室走去,他仍然帶著那個不懷好意的微笑,說:「跟我來!」
「你要幹什麼?」珮青防備的站在臥室裡。
「享受丈夫的權利!」伯南冷冷的說,解著她的衣鈕。
「伯南!」她喊,想跑,但是她跑不掉。望著伯南那陰沉的笑臉,她的心化為水,化為冰,化為碎片。她知道,以後她將要迎接和面對的,只是一長串的凌辱。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4:37
【第八章】
范伯南不是一個笨人,相反的,他非常聰明,也有極高的穎悟力和感應力。和珮青生活了五年,他對於她的個性和思想從沒有深研過,但是,對於她的生活習慣卻非常瞭解。他知
道她是一隻膽怯的蝸牛,整日只是縮在自己的殼裡,見不得陽光也受不了風暴。他也習慣於她那份帶著薄薄的倦意似的慵懶和落寞。因此,當珮青的觸角突然從她的殼裡冒了出來,當
她的臉上突然煥發著光采,當她像一個從冰天雪地裡解凍出來的生物般復甦起來,他立刻敏感到有什麼事情不對了。
起先,他只是懷疑,並沒有興趣去深究和探索。可是,她的眼睛光亮如星了,她學會抗議和申辯了,她逗留在外,終日不歸了——他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他有被欺騙和侮辱的感
覺。是的,他並不喜歡珮青,不過,這是一樣他的所有物,如果他不要,別人撿去就撿去了,他也不在乎。而在他尚未拋棄以前,竟有人要從他手裡搶去,這就不同了。他那「男性的
自尊」已大受打擊,在他的想像裡,珮青應該哭哭啼啼的匐伏在他腳下,捨不得離開他才對,如今她竟自願離婚,而且另有愛人,這豈不是給他的自尊一個響亮的耳光?他,范伯南,
女性崇拜的偶像,怎能忍受這個侮辱?何況侮辱他的,是他最看不起的珮青!
「我要找出那個男人來,」他對自己說:「我要慢慢慢慢的折磨她,一直到她死!」
珮青有一個被淚水浸透的、無眠的長夜,當黎明染白了窗子,當鳥聲啼醒了夜,當陽光透過了窗紗,她依然睜著一對腫澀的眼睛,默默的望著窗欞。身邊的伯南重重的打著鼾,翻
了一個身,他的一隻手臂橫了過來,壓在她的胸前。她沒有移動,卻本能的打了個冷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的手摸索著她的臉,嘴裡囈語呢喃的叫著莉莉還是黛黛,她麻木的望
著窗紗,太陽是越爬越高了,鳥聲也越鳴越歡暢,今天又是個好晴天。她的臉驀然被扳轉了過去,接觸到伯南清醒而陰鷙的眸子,使她懷疑剛剛的鼾聲和囈語都是他裝出來的。咧開嘴
,他給了她一個獰惡的笑,戲弄的說:
「早,昨夜睡得好吧?」
她一語不發,靜靜的望著他,一臉被動的沉默。
「你並不美啊!」他望著她:「早晨的女人應該有清新的媚態,你像一根被曬乾了的稻草!」解開了她的睡衣,他剝落她的衣服。
「你,你到底要幹什麼?」她忍無可忍的問。
「欣賞我的太太啊!」他嘲弄的說,打量著她的身體。
她一動也不動,閉上了眼睛,一任自己屈辱的暴露在他的面前,這是法律給予他的權利呵!兩顆大大的淚珠沿著眼角滾下來,亮晶晶的沾在頭髮上。
他撇開了她,站起身來,心中在暗暗的咒罵著,見鬼!他見過比這個美麗一百倍的胴體,這只是根稻草而已!但是,那兩顆淚珠使他動怒,他發現她依然有動人的地方,不是她的
身體,而是她——她的不知道什麼,就像淚水、嬌弱、和那沉默及被動的神情。他為自己那一線惻隱之心而生氣,走到盥洗間,他大聲的刷牙漱口,把水龍頭放得嘩嘩直響。
珮青慢慢的起了床,繫好睡衣的帶子。今天不會有計劃,不會有詩,不會有夢。今天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面前橫亙著的是什麼災難,反正追隨著自己的只有一連串的愁苦。
伯南換好了衣服,在客廳裡兜了幾圈,吃了早餐,他對珮青冷冷的笑笑,嘲諷的說:「別想跑出去,你頂好給我乖乖的待在家裡,還有吳媽,哼,小心點吧!」他去上班了,珮青
瑟縮的蜷在沙發裡,還沒有吃早餐。
吳媽捧著個托盤走了進來,眼淚汪汪的看著珮青,低低的喊了聲:「小姐!」
「拿下去吧,」珮青的頭放在膝上,一頭長髮垂下來,遮住了半個臉:「我什麼都不要吃!」
「小姐呵!」老吳媽把托盤放在茶几上,走過來挨著珮青坐下,拂開她的長髮,望著那張慘白的、毫無生氣的臉龐,昨天她還曾嬉笑著像個天真的孩子呢!「東西多少要吃一點,
是不是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呵!」
「生命的火已經要熄滅了,全世界的青山也沒用啊!」珮青喃喃的說。
「來吧,小姐,」吳媽抓住珮青的手:「有你愛吃的湖南辣蘿蔔乾呢!」接著,她又叫了起來:「小姐,你的手冷得像冰呢,還不加件衣服!」
珮青把睡袍裹緊了一些,坐正了身子,覺得自己的思想散漫,腦子裡飄浮著一些抓不住的思緒。握著吳媽的手臂,她愁苦的說:「先生走了嗎?」
「是的,早走了。」
「我要——」她模糊的說:「我要做一件事情。」
「是的,小姐?」吳媽困惑的望著她,把她披散的頭髮聚攏來,又拉好了她的衣服。
「你要做什麼呢?」
「對了,我要打個電話。」
她記得夢軒給過她他辦公廳的電話號碼,走到電話機旁,她撥了號,沒有打通,接連撥了好幾次,都打不通,她才猛然明白過來,伯南書房裡有一架分機,一定是聽筒被取下來了
,走到書房門口,她推了推門,如她所料,門已經上了鎖,這是伯南臨走所做的!她呆呆的瞪著電話機,然後,她反而笑了起來,抓住吳媽,她笑著說:
「他防備得多麼緊呵!吳媽!他連電話都封鎖了呢!」
把頭埋在老吳媽那粗糙的衣服裡,她又哭了起來,啜泣著喊:「吳媽!吳媽!我怎麼辦呢?」
「小姐,小姐呵!」老吳媽拍著她的背脊,除了和她相對流淚之外,別無他法。她那嬌滴滴的小姐,她那曾經終日凝眸微笑,不知人間憂愁的小姐啊!
珮青忽然站正了身子,走到門邊,又折了回來,匆匆的說:「他封鎖得了電話,他封鎖不了我啊,我有腳,我為什麼不走呢?」
老吳媽打了個冷戰,她沒念過書,沒有深刻的思想。但她比珮青多了幾十年的人生經驗,多一份成熟和世故。攔住了珮青,她急急的說:「小姐,這樣是不行的,你走到哪裡去呀
?」
珮青呆了呆,走到那裡去?去找夢軒?找到了又怎樣呢?吳媽拉住了她的衣袖,關懷的問:
「那位先生,可是說過要娶你呀?」
他說過嗎?不!人家有一個好妻子,有一對好兒女!他沒有權利說!他也不會說!吳媽注視著她,繼續問:
「你這樣走不了的呀,好小姐,先生會把你找回來的,他會說你是——是——是什麼漢奸呀!」
是通姦!是的,她走不了!她翻不出伯南的手心,冒昧從事,只會把夢軒也拖進陷阱,鬧得天翻地覆。她有何權去顛覆另外一個家庭呢?是的,她不能走,她也走不了!坐回到沙
發裡,她用手蒙住了臉。
「好小姐,」吳媽囁嚅著說:「還是——還是——還是吃一點東西吧!」
「我不想吃,我也不要吃!」
「唉!」吳媽嘆了口氣,喃喃的說:「造孽呀!」
珮青蜷在沙發深處,禁不住又淚溢滿眶了,頭靠在沙發扶手上,她神志迷茫的說:
「吳媽,還記得以前嗎?還記得西湖旁邊我們家那個大花園嗎?那些木槿,那些藤蘿,還有那些菱角花。」
是的,菱角花!吳媽不自禁的握著珮青的手,悠然神往了,那些花開起來,一片紫色,浮在水面上。小姐穿一身紫色的小衣褲,在湖邊奔跑著,也像一朵菱角花!
珮青長長的嘆息一聲,說:「吳媽,人為什麼要長大?如果我還是那麼一點點大多好!」
有樣東西在沙發上,她摸了出來,是夢軒寫的那本《遺失的年代》,隨手翻開來,那上面有她用紅筆勾出的句子:「我們這一生遺失的東西太多了,有我們的童年,我們那些充滿
歡樂的夢想,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內心深處的真誠和感情,還有什麼更多的東西可遺失呢?除了我們自己。」
她望著望著,一遍又一遍,心底有某種感情被勾動又被輾碎了,夢軒那對深思的眸子,夢軒那份沉靜的神態,還有,他的智慧和思想——像海浪一樣,湧上來,湧上來,湧上來—
—而又被帶走了,帶走了——帶走得那樣遙遠,她腦中只剩下一片白色的泡沫。提起一支筆來,她在那書頁的橫楣上寫下一闋前人的詞:
「懨懨悶,沉沉病,小樓深閉誰相詢?冷多時,暖多時,可憐冷暖於今只自知!
一身長寄愁難寄,獨夜淒涼何限事?住難留,去誰收?問君如此天涯愁嗎愁?」
寫完,她再思前想後,就更忍不住淚下如雨了。
中午的時候,出乎意料之外的,伯南回來了。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帶了一個三十餘歲的、瘦削的、眼光銳利的女傭回來。把那女傭帶到珮青的面前,他一臉陰鷙的笑容:
「珮青,我給你物色了一個貼身女傭,她夫家姓金,就叫她金嫂吧!金嫂,這就是太太。」
「太太,」金嫂彎了彎腰,眼睛卻肆無忌憚的在珮青臉上、身上打量著。
「女傭?」珮青愣了愣,愕然的說:「我不需要什麼女傭,有吳媽就足夠了。」
「胡說!」伯南武斷的:「吳媽已經老了,讓她做做廚房工作吧!至於金嫂,她專管伺候你,飲食起居啦、化妝衣服啦,她的人細巧,一定做得不錯。是不是?金嫂?」
「是的,先生。」金嫂恭敬的說,她的皮膚十分白皙,姿色也還不弱,上嘴唇上有一道疤痕,珮青不喜歡那疤痕,那使她看來陰沉難測。
「好吧,就這樣了,」伯南說:「金嫂,你下午就去把東西搬來。珮青,讓吳媽搬出來,把房間讓給金嫂住。」
「那——吳媽住到哪兒去?」
「吳媽?」伯南打鼻子裡哼了哼:「讓她在廚房裡搭帆布床吧!」
「伯南!」珮青喊了一聲,又嚥住了,她知道,這就是伯南的第一步,這個金嫂不是她的女傭,而是她的監視者,這以後,他還會玩出什麼花樣來?可憐的老吳媽!她坐回沙發裡
,低著頭默默無語。伯南,他是怎樣一個硬心腸的人,他完全知道,怎麼做可以傷害她!
下午,這個金嫂就搬進了吳媽的房間,吳媽被趕進了廚房裡。立即,金嫂就有一番改革工作,她先把珮青的衣櫥整個翻了身,所有衣服都以華麗的程度分了等級,而有一批服裝,
被認為過分陳舊的,都堆在一起,金嫂很有道理的說:
「像太太這樣有錢,穿這種衣服是失面子的!」
「留下來!」珮青冷冷的說,那幾乎全是她心愛的服裝,紫色的襯衫、長褲,紫色的小襖、洋裝,紫色的風衣、旗袍!
「賞給你!」伯南對金嫂說。
「伯南!」珮青喊。
「你不缺錢,你可以再做新的!」伯南打斷了她。
「這是——殘忍的!」珮青說。
「哈哈!」伯南冷笑:「你別做出那股小器樣子來,讓下人看不起你!」
「她不會——看得起我的。」珮青低聲說,把頭轉向一邊。淚水又往眼眶裡沖了上來,不為那些紫色的衣服,為喪失的自尊。
「晚上我們去赴宴會,」伯南不輕不重的說:「程步雲家裡每星期六晚上都有定期的餐聚,以後我們每次都去。」
「不!」珮青本能的一驚,她瞭解伯南的用意,他想在聚餐中找出那個男人來,他已經敏感的推測到她唯一接觸外界的機會就是赴宴,那個男人必定是她在宴會中結識的,他不笨
,他很聰明!
「我不去,他沒有請我們!」
「程家的宴會是不需要請就可以去的,而且,去的也都是你認識的人!」
「我不去!」她軟弱的說。
「你非去不可!」伯南命令的說。「金嫂,給太太準備赴宴會的服裝!」
「是的,先生。」金嫂那尖細的聲音立即響了,她像個影子般站在珮青的身後。
珮青去了,她不能不去。在程家的大客廳裡,她如坐針氈,時刻都擔心著夢軒的出現,卻又有一種下意識的期盼。吃的是自助餐,來的客人還真不少,起碼有二十個人以上。伯南
周旋在客人之間,彷佛和每個人都熟,和每個人都親熱。珮青端著她的盤子,瑟縮在客廳的一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裡,她不願別人發現她,也不願和任何人攀談,只想把自己藏起來,
深深深深的藏起來。
程步雲走了過來,在她的身邊坐下了,他沒有忽略她,事實上,他注意她已經好一會兒了。那憂鬱的眼神,那寂寞的情緒,那份瑟縮和那份無可奈何,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這小
婦人何等沉重啊!他坐在她身邊,溫和的說:
「你吃得很少,范太太。」
「不,」珮青倉卒的回答:「已經很多了。」
「別騙我,」程步雲笑了笑。「你幾乎什麼都沒有吃。」
「我——我吃不下。」珮青低低的說,說給自己聽。
「不合胃口嗎?」
「不,不是的,」珮青的臉紅了:「我一直都吃得很少。」
「別太客氣,嗯?」程步雲和藹的望著她,他喜歡這個嬌嬌怯怯的小婦人。「很多年輕人都把我這兒當自己的家一樣,你如果常常來,也一定會發現我們老夫妻是不會和人客套的
。」
「我——知道。」珮青揚起睫毛來,用一對坦白的眸子看著他,帶著股近乎天真的神情。「我——只是很不習慣於到人多的地方來。」
「你應該習慣呵,」程步雲笑著:「你還那麼年輕呢!年輕人都應該是愛熱鬧的、活潑的、嘻嘻哈哈的!告訴你,范太太,」他熱心的說:「在能夠歡笑的年齡,應該多多歡笑。
」
珮青笑了,不是歡笑,是苦笑。
「只怕已失去了歡笑的資格。」她低聲的說,說給自己聽。
「你不對,范太太,」程步雲搖著他滿是白髮的頭:「沒有人會失去這個資格,或者你的生活太嚴肅了——」他還想說什麼,一眼看到門口的一個人,就喜悅的站了起來:「哈!
他總算來了,這孩子,好久沒露面了。」
珮青看了過去,她的心立刻化為雲,化為煙,化為輕風,從窗口飛走了。她的手發冷,胸口發熱,頭腦發昏,眼前的人影杯光全凝成了薄霧。好久好久,她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
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沒有世界,沒有宇宙,也沒有自我。當她的意識終於回復,已經不知道時間溜走了多久,那個「他」正挨近她的身邊。
「我不知道你會來。」他用很低的聲音說,坐在她的身邊,他燃起打火機的手洩露秘密的顫抖著。
「你最好走開,」她也低聲說,不敢抬起頭來,「他已經懷疑到了,他在偵察我。」
「他不是要離婚嗎?」
「現在他不要了,你走開吧!」珮青懇求的。
「不行,我要見你,」他的聲音平平板板的,但是,帶著炙人的痛苦。「你家的電話打不通,這兩天,幾千百個世紀都過去了。」
「他防備得很嚴,你懂嗎?別再打電話來,也別再找我了,好嗎?」
「你是說這樣就結束了?」
「是的。」
「你以為可以嗎?」他猛抽了一口煙,嘴角痙攣了一下:「你的丈夫過來了。」
真的,伯南停在他們的面前,眼光銳利的望著珮青。
「在談什麼?」他嘻笑著問:「你們談得很開心哦?」
「沒什麼。」珮青的喉嚨乾乾的。「我們可以回去了嗎?伯南,我不大舒服。」
「你又不舒服了?」伯南轉向夢軒:「我這個太太是個小林黛玉,風吹一吹都會不舒服的。」
夢軒想擠出一個笑容,但是,他失敗了,他甚至講不出一句話來,只感到胃裡像爬滿了蟲子,說不出來有多難過。
伯南仍然堆滿了一臉笑,腦子裡卻在急速的轉著念頭,是這個人嗎?夏夢軒?滿身銅臭的小商人?不!似乎不太可能!但是,這是珮青整晚所講過話的第二個人,總不會是頭髮都
白了的程步雲吧!伯南挨著珮青的另一邊坐了下來,用手摸摸她的額,故作關懷的說:「怎麼了?沒有發燒吧?」
珮青縮了縮身子,他的手從她頭上落下來,蓋在她的手背上,立即驚訝的說:「真的,你是在生病了,你的手怎麼冷得像冰一樣?」望著夢軒,他說:「我太太就是身體不大好!
」又轉向珮青:「你一定穿少了,你的披肩呢?」拿起披肩,他殷勤的為她披上,一股呵護備至的樣子。
夢軒猝然的站了起來,臉色非常蒼白,正想走開,程步雲帶著一位客人走了過來,滿臉高興的笑容,對那客人說:「讓我介紹你認識一個人,夏夢軒。你別小看夢軒,他寫過一本
書呢,遺失的年代,你看過嗎?」
遺失的年代!伯南像觸電了一般,立即把眼光尖銳的射向珮青,珮青一聽到程步雲提起那本書,就知道什麼都完了,伯南的眼光殘酷而森冷,她腦中轟轟然的響著,四肢軟弱而無
力,眼前模糊,冷汗從背脊上冒了出來。伯南站起來了,他的聲音像鋼鋸鋸在石頭上一般刺耳:
「噢!夏先生!原來你就是《遺失的年代》的作者,這對我可是新聞啊!我對你真該刮目相看呢!」
珮青虛弱的低低的呻吟了一聲,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往沙發下溜去,伯南和夢軒都本能的一把扶住了她,她面如白紙,嘴唇是灰色的,冷汗聚在額上。兩個男人彼此看了一眼,兩人
的臉色也都十分難看。然後,伯南挽住了珮青,程步雲已及時送上一杯白蘭地,關切的說:
「試一試,伯南,酒對於昏暈一向有效。」
喝了一點酒,珮青似乎稍微恢復了一些,伯南幫她把披肩披好,體貼的抱著她的腰,對程氏夫婦說:「我必須告辭了,內人身體一向不好,我需要送她回去休息。」
「是的,是的,」程太太說:「可能是貧血,你該請醫生給她看看。」
伯南半摟半抱的把珮青扶了出去,微蹙著眉,似乎無限焦灼。程太太目送他們的汽車開走,嘆了口氣,對程步雲說:
「這對小夫妻真難得,感情很不壞啊。」
「是嗎?」程步雲沉思的說:「我看正相反呢!」
折回客廳,他用研究的眼光望著夏夢軒,心底有一個索鍊,正一個環節一個環節的套了起來。什麼因素讓夢軒那樣激動不安?他太陽穴的血管跳動得那樣厲害!
「客人散了之後,你留下來,夢軒,我有話和你談。」他說。
夢軒看了那個老外交官一眼,沉默的點了點頭。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5:03
【第九章】
對珮青而言,這段突發的感情像生命裡的一陣狂飆,帶來的是驚天動地的驟風急雨。憑她,一朵小小的、飄浮在池塘中的小菱角花,風雨颯然而至,似乎再也不是她微弱的力量可
以承擔的了。
伯南帶著她沉默的回到了家裡,整晚,他就坐在沙發裡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煙,一句話也不說。空氣裡醞釀著風暴,珮青寒凜的、早早的就上了床,彷佛那床薄薄的棉被可以給她帶
來什麼保護似的。
伯南很容易的找到了那本《遺失的年代》,也立即發現了珮青題在上面的那闋詞,事實很明顯的放在他的面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娶了一個不解世事的聖女,如今,這聖女竟把他變
成個被欺騙的丈夫!大口大口的噴著煙,他一時之間,除了強烈的憤怒之外,想不出該如何來處理這件事。
午夜的時候,他走進臥室,一把掀開了珮青的棉被。珮青並沒有睡著,雖然闔著眼睛,但她每個毛孔都是醒覺的,她知道伯南不會放過她,而在潛意識的等待著那風暴的來臨。棉
被掀開了,珮青小小的身子在睡衣中寒顫,伯南冷冷的望著她,把燒紅的煙頭撳在她胸前的皮膚上面。
珮青直跳了起來,她沒有叫,只是張著大大的眼睛,恐懼而又忍耐的望著他。這目光更加觸怒伯南,好像他在她眼睛裡是一隻非洲的猩猩或是亞馬遜河的大鱷魚。
「你做的好事!」伯南咬著牙說。
那燒著的煙頭在她白皙的皮膚下留下一個清楚的灼痕。舉起手來,他給了她兩個清脆而響亮的耳光,珮青一怔,禁不住發出一聲輕喊。他再給了她兩個耳光,打得她頭昏眼花。擁
住棉被,她啜泣了起來。她知道,他以後將永遠習慣於打她了。
「滾出去!滾到客廳裡去睡!」他吼著說:「你這個骯髒、下流的東西!」
珮青一語不發,含淚抱起了棉被,走進客廳裡,老吳媽已聞聲而至,站在客廳門口,她愕然的說:
「小,小姐!」
伯南走了過來,對吳媽厲聲說:
「滾回廚房裡去!我告訴你!以後你不許離開廚房。」抬高了聲音,他喊:「金嫂!金嫂!」
金嫂穿著件睡衣,慵慵懶懶的走了過來:
「是的,先生!」
「以後房裡的事都歸你管,吳媽只許待在廚房裡,你懂嗎?」
「懂,先生。」
「好了,都去睡!」
吳媽和金嫂都退了出去。
坐在爐子前面,吳媽流淚到天亮。同樣的,珮青在沙發上蜷了一夜,也流淚到天亮。
苦難的日子來臨了,第二天是星期天,伯南一早就出去了,金嫂寸步不離的守在珮青的身邊,當電話鈴響了起來,金嫂搶先接了電話,珮青只聽到她說:
「范太太?對不起,范太太不在家!」
珮青張大眼睛望著她,金嫂只是聳聳肩說:
「先生交代的!」
沒有什麼話好說,珮青默默的承受著一切。
中午,伯南回來了,他帶回一個體態豐滿,穿著件大紅色緊身緞子衣服的女人。紅大衣,配著個黑皮領子,粗而黑的眉毛下有對大而媚的眸子,鼻梁很短,厚厚的嘴唇性感豐潤。
走進客廳,伯南挽著她的腰,高聲的喊:
「珮青,珮青!我們有客人!」
珮青望著面前這個女人,心底迷迷惘惘的。
「你不來見見?這就是黛黛,我的老相好!」他放肆的對那女人面頰上吻了吻,女的向後躲,發出一連串的笑聲。
伯南說:「你別介意我太太,她頂大方了,絕不會對你吃醋!是不是?珮青?」
珮青難堪的別轉頭,想退到臥室裡去,但,伯南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別走!珮青!來陪我們一起玩!」
珮青被動的停住了腳步,伯南擁著黛黛坐進沙發裡,強迫珮青也坐在他們的身邊,揚著聲音,他喊來金嫂。
「告訴吳媽,今天中午要加菜,五個菜一個湯,做得不合胃口當心我拿盤子砸她!」
金嫂下去了,這兒,伯南乾脆把黛黛抱在膝上,肆行調笑起來,黛黛一邊笑著,一邊躲避,一邊嬌聲嚷:
「不行!不行!你太太要笑的!」
「她才不會呢!」伯南說著,把頭埋進了黛黛的衣領裡,黛黛又是一陣喘不過氣來的、咯咯咯咯的笑聲。
珮青如坐針氈,有生以來,她沒有面臨過這樣難堪的局面。當他們的調笑越來越不成體統的時候,珮青忍不住悄悄的站了起來,可是,伯南並沒有忽略她,一把拉下她的身子,他
一邊和黛黛胡鬧,一邊說:「你別跑!讓黛黛以為你吃醋呢!」
他吻過黛黛的嘴唇湊向了她,她跳了起來,哀求的說:
「伯南!」
「怎麼,別故作清高哦!」伯南說,用手摸索著她的衣領:「你打骨子裡就是個小淫婦!」
珮青的牙齒深深的咬進了嘴唇,恥辱的感覺遍佈她的全身,她眼前凝成一團霧氣,四肢冰冷,頭腦昏昏然。她依稀聽到黛黛那放浪的笑聲,依稀感到伯南的手在她身上摸索,依稀
覺得周遭的穢語喧騰,她腦子裡嗡嗡作響,像幾百個蜜蜂在頭腦裡飛旋——然後,她聽到吳媽哭著奔進了客廳,嚷著說:「小姐!我這裡的事不能做了,真的不能做了!」
她愕然的望著吳媽,無法集中腦子裡的思想,伯南厲聲斥罵著:「誰許你跑到客廳來!一點規矩都沒有,滾出去!」
老吳媽擦著眼淚,哭著說:
「我吳媽是老媽子,我伺候我的主人,可不伺候老媽子!那個金嫂太欺侮我了!我是小姐的人,不是金嫂的老媽子呀!」
「你就是金嫂的老媽子!」伯南冷冷的說:「她要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不願意做,你可以走哦!」
「是的,是的,我可以走!」吳媽拿圍裙蒙著臉,哭著喊:「我的小姐呀!」
「他媽的!」伯南把桌子狠狠的一拍:「你在客廳裡哭叫些什麼?金嫂!金嫂!把她拉出去!她不做,叫她滾!」
金嫂走了進來,拉著吳媽就向外面拖,吳媽摔開了她,挺直了背脊,說:「我走,我就走,不要你碰我!小姐,我可是不能不走了呀!」
珮青腦子裡那些蜜蜂越來越多了,眼前的一切也越來越模糊,用手捧著她那可憐的、要炸裂般的頭顱,她喃喃的說:
「吳媽!不!吳媽!」
「滾滾滾!」伯南喊:「馬上給我滾!」
吳媽哭著向後面跑去,珮青衷心欲裂,跟著走了兩三步,她向前面伸著手,軟弱的喊:
「吳媽!你到哪裡去?吳媽!」
「別丟人了!」伯南把她拉了回來:「一個老媽子,走就走吧,別掃了我們的興!」
那個黛黛又在咯咯咯的笑了,每一個笑聲都像一根針一般刺進珮青的腦子裡。那淫褻的笑語、那放浪的形骸,人類已經退化到茹毛飲血的時代了,珮青呻吟了一聲,終於筆直的倒
在地板上,暈倒了過去。
珮青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她發現自己孤獨的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茶几上一燈熒然,窗外繁星滿天。她的意識仍然是朦朧的,只覺得渾身滾燙,而喉嚨乾燥。掀開棉被,她
試著想起來,才發覺自己身軟如綿,竟然力不從心,倒在沙發上,她喃喃的喚著:「吳媽!吳媽!」這才想起,吳媽好像已經走了。走了?吳媽怎麼會走呢?在她的生命裡,從有記憶
起,就有吳媽,可是,吳媽走了,被伯南逼走了。
伯南,伯南做了些什麼?於是,她聽到臥室傳來的聲音了,褻語、笑浪,隔著一扇薄薄的門,正清晰的傳了出來。那個黛黛居然還沒有走,置她的生死於不顧,他們仍然尋找他們
的快活!珮青麻木了,好像這對她已不再是什麼恥辱,伯南是有意用黛黛來凌辱她的,又有什麼關係呢?她的地位本來就不比黛黛高,黛黛是被伯南用錢包來的,她是被他用婚約包來
的,這之間的差別是那麼微小!她只是傷心吳媽的離去。傷心自己失去了太多的東西:那些曾經愛護過她的親人們,那些對人生的憧憬和夢想,那些對愛情的渴求,那些自尊——全體
喪失了!沒有淚,沒有哭泣,但她的心在絞痛,在流血。
她週身都在發著燒,手心滾燙,渴望能有一杯水喝,但是沒有。她翻身,覺得自己每根骨頭都痛。咬著牙,她不願意呻吟,因為沒有人會來照顧她。望著天花板,那些紋路使她頭
昏,沙發上有粒石子,她摸了出來,不是石子,是一粒小小的紫貝殼,從她的袋裡滾出來的紫貝殼!她的紫貝殼!握著紫貝殼,她彷佛又看到了海浪、潮水和沙灘!她終於哭了,捧著
她的紫貝殼哭了。而臥室裡,那兩個人已經睡著了,他們的鼾聲和她的哭聲同時在夜色裡傳送。
早晨,她昏昏沉沉的朦朧了一陣子,然後,她聽到他們起床了,金嫂給他們倒洗臉水,送早餐進臥室裡去吃,笑語喧嘩,好不熱鬧。她的頭重得像鐵,無法抬起來,喉嚨更乾了,
心中燃燒著。接著,大門響,有人在敲門,是誰?金嫂去開了門,一陣爭執在大門外發生,伯南竄到了門口,沒好氣的大聲問:「是誰?」
「吳媽,她又回來了。」金嫂說。
「叫她滾!」伯南嚷著。
「我不吵了,我什麼都做,」吳媽哭泣的聲音:「我只是——只是——離不開我那苦命的小姐呀!」
「你沒有小姐!你趁早給我滾!」
大門「砰」然一聲碰上了。
珮青費力的把自己的身子支了起來,嘶啞的喊了兩聲:
「吳媽!吳媽!」噢,她那可憐的老吳媽呀!倒回到枕頭上,她又昏然的失去了知覺。
夢軒有一兩天神思恍惚的日子,像夢遊癥的患者一樣,終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他所有打到珮青那兒去的電話,都被一個惡聲惡氣的女人所回絕了。他自己也知道,即使電話
通了,也不能解決問題。但是,他放不下珮青,他每根神經,每個意識,每剎那的思想,都離不開她。在程家目睹她暈倒,他的手無法給她扶持,眼看她憔悴痛苦,他也無法給她幫助
,一個男人,連自己所愛的女性都不能保護,還能做什麼呢?
為什麼是這樣的?誰錯了,每當他駕著車子在街上馳行,他就會不斷的自問著。社會指責一切不正常的戀愛,尤其是有夫之婦與有婦之夫的戀情,這是「畸戀」!這是「罪惡」!
但是,一紙婚書就能掩蔽罪惡嗎?多少丈夫在合法的情況下凌辱著妻子!多少妻子與丈夫形同陌路!婚約下的犧牲者有千千萬萬,而神聖的戀情卻被指責為罪惡!但是,別管它吧!罪
惡也罷,畸戀也罷,愛情已經發生了,就像被無數纏纏綿綿的絲所包裹,再也無法突圍出去了。
那天晚上,他曾經向程步雲坦陳這段戀愛,他記得程步雲最後嘆息著說的幾句話:
「法律允許她的丈夫折磨她,但是,不允許你去愛她或保護她,夢軒,這是人的社會呵!」
人的社會!人製訂了法律,它保障了多少人,也犧牲了多少人!保障的是有形的,犧牲的是無形的。
「不過,人還是離不開法律呀!」程步雲說。
當然,人離不開!法律畢竟維護了社會的安定,人類所更擺脫不掉的,是一些邪惡的本性和傳統的觀念!
程家宴會後的第三天,夢軒的焦躁已經達到了極點,一種瘋狂般的欲望壓迫著他,他無法做任何一件事情,甚至無法面對妻子和孩子,他要見她!在那強烈的、焦灼的切盼下,他
發現自己必須面對現實了。
晚上,他駕車到了伯南家門口。在那巷子中幾經徘佪,他終於不顧一切的按了范家的門鈴。
來開門的不是吳媽,是一個下巴尖削的年輕女傭。
「你找誰?」金嫂打量著他。
「范先生在家嗎?」他問。
「是的。」
「我來看他!」
「請等一等。」
一會兒之後,伯南來到了門口,一眼看到他,伯南怔了怔,接著,就咧開了嘴,冷笑著說:
「哈哈!是你呀,夏先生!真是稀客呢!」
「我能不能和你談一談?」夢軒抑制著自己,痛苦的說。
「當然可以,但是,我家裡不方便。」
「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
「好吧!」
到了附近一家「純吃茶」的咖啡館,叫了兩杯咖啡,他們坐了下來。夢軒滿懷鬱悶淒苦,一時竟不知道如何開口,伯南則一腔憤怒疑惑,冷冷的等待著夢軒啟齒。兩人對坐了片刻
,直到第二支香煙都抽完了,夢軒才委曲求全的、低聲下氣的說:「我想,你也明白我的來意,我是為了珮青。」
「哦?」伯南故意裝糊塗。「珮青?珮青有什麼事?」
夢軒用牙齒咬緊了煙頭,終於,廢然的嘆了一口氣,開門見山的說了出來:「伯南,你並不愛她,你就放掉她吧!」
「什麼?」伯南勃然變色:「你是什麼意思?」
「放掉她,伯南!」夢軒幾乎是祈求的望著伯南,生平沒有對人如此低聲下氣過。「她繼續跟著你,她會死去的,伯南。她是株脆弱的植物,需要人全力的愛惜呵護,別讓她這樣
憔悴下去,她會死,別讓她死,伯南。」
「你真是滑稽!」伯南憤憤的拋掉了煙蒂:「你來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嗎?」
「是的,」夢軒忍耐的說:「和她離婚吧,這對你並沒有害處,也沒有損失。」
「笑話!你有什麼資格來管這檔子閒事!」伯南瞪著他:「我生平沒有見過想拆散別人婚姻的朋友!」
「我沒有資格,」夢軒仍然沉住氣,只是一個勁猛烈的抽著煙。「只因為我愛她。」
「哈哈哈哈!」伯南大笑,指著夢軒說:「你來告訴一個丈夫,你愛他的妻子?你大概寫小說寫得太多了!」把臉一沉,他逼視著他,嚴厲的說:「我告訴你!夏夢軒,你別再轉
我太太的念頭,如果我有證據,我就告你妨害家庭!珮青是我的太太,她活著有我養她,她死了有我葬她,關你姓夏的什麼事?要我離婚?我想你是瘋了,你為什麼不和你太太離婚呢
?」
夏夢軒被堵住了口,是的,他是真的有點瘋了,竟會來祈求伯南放掉珮青!望著伯南那冷酷無情的臉,他知道他絕不會放過珮青了。他的來訪,非但不會給珮青帶來好處,反而會
害她更加受苦,這想法使他背脊發冷,額上冒出了冷汗,猛抽了一口煙,他倉卒的說:
「還有一句話,伯南,那麼,你就待她好一點吧!」
「哈哈哈哈!」伯南這笑聲使夢軒渾身發冷,他那小珮青,就伴著這樣一個人在過日子嗎!
「夏先生,你管的閒事未免太多了!」伯南拋掉了煙蒂,站起身來,揚長而去,對夢軒看都不再看一眼。
夢軒呆在那兒,有好一會兒,只是懵懵懂懂的呆坐著。然後,他就深深的懊悔起自己的莽撞來,找伯南談判!多麼滑稽的念頭!愛情使他做出怎樣不可思議的傻事來!
現在,他該怎麼辦呢?回到珮青的家門口,他在那巷子裡徘佪又徘佪,夜靜更深,街頭的燈火逐漸稀少,寒風瑟瑟,星星在夜色裡顫抖。他不知道這樣徘佪下去有什麼用處,只是
,那圍牆裡關著珮青,他卻被隔在牆外!
一輛計程車滑了過來,車子中走下一個妝著入時的少女,濃艷照人,一看而知是那種歡場女子。她徑直走向范伯南的家門口,立即,她被延請了進去。夢軒站在那兒,滿腹驚疑,
可是,門裡傳出了笑語,傳出了歡聲,隔著圍牆,夢軒都幾乎可以看到他們的戲謔!
「天哪!」夢軒踉蹌的退回了汽車裡,把頭僕在方向盤上。「這是殘忍的!」他那個柔弱的珮青,他那個易於受傷的珮青!他那個純潔雅致的珮青呵!現在,她到底在過著怎樣的
日子呢?
發動了車子,他沒有回家,他沒有心情回家,他滿心顫慄,滿懷愴惻。不知不覺的,他把車子停在程步雲的家門口,那是個智慧而經驗豐富的老人,或者,他有辦法處理這件事!
無論如何,他現在渴望能面對一個人,好好的談一談。
下了車,他按了程家的門鈴。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5:29
【第十章】
珮青病得很厲害,有兩三天,她根本就神志昏昏,什麼都朦朦朧朧的。唯一清晰感覺出來的,是那份孤獨。這兩三天裡,她始終就躺在沙發上,在高燒下昏然靜臥。伯南白天都不
在家,晚上也很少在家,在家的時候就和那個黛黛纏在一起,他知道珮青生病,不過,他並不重視,他認為她在裝死,在矯情。有時,他會狠狠的在她身上擰一下,說:
「如果你想對我撒嬌,那你就錯了,我可不吃你這一套!你趁早給我爬起來吧!」
珮青被他擰痛了,會恍惚的張開大大的眼睛,茫茫然的瞪著他,眼睛裡盛著的是完全的空白。
「裝死!」伯南憤憤的詛咒,把燒紅的煙頭任意的撳在她的皮膚上面,她驚跳起來,恐懼的注視他,那對眼睛依舊那麼空洞茫然,像個被嚇愣了的孩子。
夢軒的來訪使伯南更加憤怒,夢軒居然敢來找他!未免太藐視他這個丈夫的尊嚴了!但他一時拿夢軒無奈何,既抓不住他的把柄,又因為他和程步雲有深交,投鼠忌器,他還不敢
得罪對他前途有影響的人。回到家裡,他把這一腔怨氣完全出在珮青身上,把她從沙發上捉了起來,他強迫她坐正身子,對她吼著說:「你這個賤婦!別對我做出這副死相來,如果你
坐不直哦,我可有辦法對付你!」
一連的七八下耳光,使珮青眼前金星亂跳,但神志也彷佛清楚了一些。伯南審視著她,一個歹毒的念頭使他咧開了嘴,帶著個惡意的笑,他說:
「告訴你,你那個夏夢軒來過了。」
夏夢軒,這名字像一道閃光,閃過了珮青空洞的頭腦,閃過了她昏睡的心靈,她抬起了眼睛,可憐兮兮的、熱烈的、而又哀求的望著伯南。
「你想嫁給他?嗯?」伯南盯著她,陰陰沉沉的問。
珮青一語不發,只是瞪著她那淒苦無告的眸子。
「可是,別人並不要你呀!」伯南冷笑著說:「你的夏夢軒來找我,向我道歉,他說和你只是逢場作戲,他有個很好的家庭,無意於為你犧牲,他要我轉告你,叫你忘記他,你懂
嗎?他的太太比你美一百倍,你算什麼?人家可不像你這樣癡情呀!」
珮青的眼睛閃了閃,仍然一語不發。
「你聽明白了沒有?」伯南惡聲惡氣的吼著,她的沉默使他冒火,抓住她的肩膀,他揉著她的身子,揉得她渾身的骨頭都作響,彷佛整個人都會被搖散開來。然後,他把她摔在沙
發上,咬著牙,恨恨的說:「這就是最可惡的地方,永遠像一座雕像!」
珮青就勢倒在沙發中,她半躺半靠的倚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眼睛空洞迷惘的望著窗子。那個黛黛又來了,滿屋子的嬉笑喧鬧,珮青恍如未聞,就那樣坐著。夜深了,她還是坐著
,黎明來了,她還是坐著,那個黛黛走了,她還是坐著。始終沒有移動,也沒有改變姿勢,眼睛定定的望著窗子。
伯南要去上班了,金嫂才說了句:
「先生,我看太太不大好了呢!」
「見鬼!她裝死!隨她去!」伯南說,自顧自的打著領帶,穿上西裝上衣。
「先生,她是真的不大好了呢!」金嫂猶豫的說,她到這兒來,是賺錢來的,只要有錢拿,她什麼事都可以不管,但是人命關天,她可不願意牽涉到人命案裡去。「太太已經兩天
沒有吃過東西了!」
伯南有些遲疑了,事實上,他也感覺到珮青不太對頭,再恨她,再不喜歡她,再討厭她——也不至於真要置她於死地。他固然心狠,還沒有狠到這一步,走到珮青面前,他審視著
她。她靠在那兒,完全像一個蠟人,那樣蒼白、瘦弱,而又呆呆定定的。「珮青!」伯南喊了一聲。
珮青不動,恍如未聞。
「嗨,珮青,你可別對我裝死哦!」伯南說,有些不安了。「你聽到我嗎?」
珮青依然不動,伯南沉吟了一下,把她抱了起來,放到臥室的床上,珮青也就這樣仰躺著。如果她要死,還是讓她死在床上好些,伯南想。摸摸她的額,在發燒,但並不嚴重,或
者只是一時的昏迷。讓她去吧,人不會那麼容易死掉的!反正,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他的心又硬了起來,總之,娶了這麼一個太太是倒了十八輩子的楣!要死就死吧,他還可以堂
而皇之的再續弦,總比有個活僵屍的太太好些!
「讓她去,她死不了!」伯南對金嫂說:「我去上班,如果她真要斷氣,你再打電話給我!」
走出了大門,他漠然的發動了汽車。他,范伯南,不是個輕易會動憐憫心,或者有惻隱之心及婦人之仁的人,尤其對珮青,那個一無用處,卻會欺騙丈夫的女人!
「如果她死了,還是她的造化呢!」他揉滅了煙蒂,把車子加快了速度。
珮青就這樣躺在床上,她的意識始終是朦朦朧朧的,眼前是一團散不開的濃霧,濃霧裡,依稀彷佛飄浮著那麼一個不成形的影子。海邊、浪潮,風呼呼的吹,雲是紫色的,天是紫
色的,海浪也是紫色的——浪來了,浪又來了,浪花帶來了紫貝殼,又帶走了紫貝殼——浪來了,浪又來了——。
金嫂捧著一碗稀飯走了進來,心中在嘀咕著,她絲毫也不關懷珮青,但她害怕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死亡,尤其房子裡只有她和珮青兩個人。站在床前面,她大聲說:
「太太!吃點東西吧!」
珮青不言不動,那些浪花呵,海呵,風呵,雲呵——都在她眼前浮動,海浪湧上她的腳背了,又退走了,退走了,又湧上來了,湧上來了——浪花呵,海呵,風呵,雲呵,紫貝殼
呵——。
「太太,你到底吃不吃啊?」金嫂心中更嘀咕了。「我餵你吧,人只要吃東西,就死不了!」
聳聳肩,她拿起小匙,把稀飯送到珮青的嘴邊,珮青輕輕的推開了她,輕輕的轉開了頭,嘴裡呢呢噥噥的說了些什麼。金嫂把一匙稀飯灌進了她的嘴裡,她又吐了出來,金嫂只得
用毛巾擦去了飯汁,聳著肩膀說:「算了,算了,人要死也救不了,不該死的話,怎麼都死不了。」
有人按門鈴,不會是先生回來了吧?金嫂到門口去開了門,門外,是一個她所不認識的老先生,滿頭花白的頭髮,一臉的斯文和莊嚴。
「范先生不在家?」來的是程步雲,他料定伯南這個時候不會在家。
「不在。」
「太太呢?」
「太太?」金嫂遲疑了一下。「太太在睡覺!」
「告訴她程先生來看她!」程步雲帶點命令的語氣說,不等金嫂答覆,就徑直走了進去。
金嫂有些失措,這位程先生的樣子不太好惹,看樣子來頭不小,金嫂伺候過的人不少,深知哪一種人是可以得罪的,哪一種人是不能得罪的。跟著程步雲走進客廳,她在圍裙裡搓
了搓手,有點礙口的說:
「我們太太——現在——現在不大好見客!」
「什麼意思?」程步雲瞪著她,他不喜歡這個眼光銳利的女傭,原來那個慈祥的老婦人何處去了?
「我們太太——在生病呢!」金嫂說。
「生病?」程步雲吃了一驚,想起珮青怎樣昏倒在他家的沙發上,是不是從那一天起就病了?「病了多久了?」
「有好幾天了。」
「看醫生了沒有?」
「這——這是先生的事,我不知道!」金嫂乖巧的說。
程步雲狠狠的瞪了金嫂一眼。
「原來那個——那個吳媽哪裡去了?」
「哦,吳媽,她不做了,走了!」
程步雲心中已經瞭解了幾分,一種義憤使他不再顧到那些世俗的顧忌。他來這兒,並不是完全因為夢軒的傾訴和請求,主要還是因為他喜歡那個珮青!他知道范伯南這種人,知道
他會用什麼手段來對付珮青。站起身來,他用不容人反駁的口氣,嚴肅的說:「臥室在那兒?帶我去看太太!」
「這——這——」金嫂亂了轍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還不快一點?難道讓她死嗎?」程步雲怒叱著說。
「好吧!」金嫂帶他走向臥室,推開了門。這不是她能負責任的事情,她讓程步雲走進去,她退到客廳裡,撥了伯南辦公廳的電話號碼。
程步雲站在珮青的床前面,珮青的樣子使他大吃了一驚,她那裡還像一個活人,她已經死掉一半了!整個臉龐上沒有絲毫血色,頭髮凌亂的紛披著,嘴唇發灰,空洞的大睜著一對
無神的眸子。放在被外的手蒼白細弱,手指神經質的抓緊了被面。而最觸目驚心的,是她手腕上、脖子上、和衣領敞開的地方,都遍佈灼痕。程步雲不忍的轉開了頭,有幾秒鐘根本沒
有勇氣再看她。然後,他掉過頭來,把手溫和的放在她的肩膀上,喊了聲:「范太太!」
珮青依舊瞪著她那空洞無神的大眼睛,凝視著虛空中的一些什麼,嘴裡喃喃的說著些聽不清楚的話。程步雲試著喊她的名字:「珮青!看著我,珮青!是程步雲,你知道嗎?」
珮青把眼光調到他的臉上來了,苦惱的凝視著他,徒勞的收集著渙散的思想。程步雲立即看出她根本認不得他了,而且,她整個神志都不清楚。病得這麼厲害,居然無人過問!程
步雲胸中湧上一股怒氣,拍拍珮青的肩膀,他急急的說:
「你放心,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奔到客廳裡,金嫂剛好掛斷電話。程步雲知道她準是通知伯南。不理會她,他立即打了一個電話給一家他所熟悉的私人醫院,讓他們派一輛救護車來。折回臥室,他對金嫂說:
「收拾一箱太太的衣服,我要送她去醫院!」
「噢!這個——」金嫂面有難色。
「快一點!你們先生那兒有我負責任!」
金嫂無可奈何,只得去收拾東西。程步雲仔細注視珮青,才發現她渾身傷痕纍纍,想必,那心靈上的傷痕更多了。他痛心的望著她,這是那樣一個柔弱善良的小女孩呀,她對任何
人都沒有惡意,溫柔沉靜,與世無爭,為什麼她該遭遇這些傷害呢!他原來並不同意夢軒和她的戀愛,但是,現在不同了,咬咬牙,他對珮青低聲說:
「我要撮合你們,你和夏夢軒!但是,你得好好的活下去!」
聽到夏夢軒三個字,珮青揚起她的睫毛,苦惱而熱烈的望著他,似乎要詢問什麼。那眼光看得人心酸,程步雲忍不住長嘆了一聲,握住那纖弱的手。他試著想喚回她的神志:
「你不用煩惱,嗯?珮青?夢軒會來看你的,世界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是不是?只是你要有勇氣來作戰呀,你要活下去來享受後一半的生命呀!你懂嗎?珮青?你能聽懂我的
話嗎?」
珮青愣愣的看著他,夏夢軒,夏夢軒,好熟悉的幾個字呀!海浪,沙灘,岩石,風呵,雲呵——潮水呵——她喃喃的,哀愁的問:「海水帶了什麼來了?」
程步雲一怔,這是什麼答覆呢?珮青怔怔的望向窗子,神思恍惚的、自言自語的說:
「那些海浪裡都漂浮著花,菱角花,紫顏色的,一朵一朵,一朵一朵——爺爺不在了,海浪把他帶走了,海浪也把菱角花帶走了,我就不再做夢了。海浪帶什麼來呢?那天的風好
大,他捉住一個紫貝殼——」她打了個寒噤,茫然的把眼光從窗口收回,恐懼的望著程步雲,口齒不清的說:「紫貝殼,我的紫貝殼呢?伯南把它砸碎了,他用錘子砸碎它——」擁緊
了棉被,她把自己的身子縮成了一團,似乎那幻覺的錘子正砸在她的身上,她向程步雲伸出一隻求救的手:「不要他靠近我,不要讓他靠近我!」
程步雲的血液發冷了,她精神失常了?還是只是一時的昏迷?無論如何,她需要馬上送醫院,她的病顯然比他所預料的還要重!握住她的手,他急迫的、安慰的拍著她,撫慰的說
:「別怕!沒有人會傷害你!我只要有一口氣,也絕不再讓他傷害你!」
救護車和伯南同時趕到了門口,伯南跑了進來,愕然的看著程步雲,那位古道熱腸的老外交官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氣憤填膺的喊:「伯南!你的行為像個男子漢嗎?凡是有骨氣
的男人,絕不會虐待太太,珮青犯了什麼大錯,你硬要置她於死地?你看看她,還像個人嗎?」
伯南挺直了背脊,生硬的說:
「對不起,希望你別過問我的家務事!」
「你的家務事!」程步雲氣得發抖:「這檔子閒事我是管定了!伯南,你可以做一個劊子手!你是殺人不眨眼的呀!好吧!我帶珮青走,我會請律師和你打官司,她渾身的傷痕都
是證據!」程步雲一面說,一面指揮工人用擔架把珮青抬到車上去。
范伯南不是一個笨人,他立即看出形勢於自己大大的不利,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程步雲會冒出來管這件事,如果真打官司,勝訴敗訴倒是另外一件事,他的前途可能就此斷送!無
論如何,他的前途比珮青重要幾百倍!聰明的人要識時務,能順風轉舵。
他追到大門口,頓時堆下一臉的笑來,拉住程步雲說:「我想您完全誤會了,程先生,我天天忙著上班,不知道珮青病得這麼厲害,幸虧您來了——」
「我看我們不要演戲了吧,伯南,」程步雲冷冷的打斷了他:「你們夫妻感情不好,我早就知道的,你每天把舞女帶到家裡來,鄰居都可以作證!現在珮青病成這樣子,如果死了
,你的良心何堪?我會管閒事管到底的,我看,事已至此,你和她離婚吧!離了婚,也就算了。否則,我就請律師來辦交涉!」
伯南冷笑了,說:「程先生,我只聽說有撮合姻緣的人,還沒看過勸人離婚的人!」
「如果為了救命的話,勸人離婚又算什麼!真打官司,你還該付贍養費呢!」
這倒是實情,伯南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卻很快的衡量出了利害。但是,他多少還有些不甘心!陰沉的笑了笑,他說:「好吧,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你是該好好的考慮一下,」程步雲也話中有話:「我明天再來和你談!」看了救護車一眼,他又加了一句:「我想你不必去探視你的太太了,讓她多活幾天吧!」
救護車風馳電掣的到了醫院,由於院長和醫生都是程步雲的熟人,她馬上就被送進了急診室。診視之後,醫生一時查不出實在的病源,但是,她身體的衰弱已達於極點,又發過高
燒,受過刺激,神志始終不清,醫生的答覆非常嚴重:
「如果她僥倖能夠復元,也不能擔保她的腦子是不是可以和常人一樣清楚,換言之,她可能會成為白癡,或者,她會一直神志不清下去。」
程步雲閉了閉眼睛,感到一陣暈眩,果真如此,就比死亡更壞!鎮靜了自己,他問:
「完全治好的希望有多少?」
「百分之二十。」
安排好了珮青的病房(他讓她住了頭等病房),他才打電話給夢軒,夢軒幾乎是立即就來了,快得令他懷疑,他是否插翅飛來的。在病房外面,他一把抓住程步雲的衣服,喘息的
問:「她,她怎樣?」
「她病得很厲害,」程步雲先給他一個心理上的準備:「醫生說她的性命不保。」
「什麼?」夢軒抓緊了他,身子搖搖欲墜,喊著說:「不!不!不!」靠在門框上,他痛苦的把頭轉向一邊,心裡在更大聲的狂喊著:「不!不!不!」命運不該這樣,不能殘忍
到這個地步!
「去看她吧!」程步雲扶著他的肩:「我相信她會好的!你要先冷靜自己,或者你能給她生命的力量。」
夢軒走到病床前面,一眼看到珮青,他的心臟就痙攣著痛楚起來,那樣憔悴,那樣了無生氣,他的珮青呀!跪在病床前面,他含著淚喊:「珮青!我來了!我是夢軒!」
珮青張著空洞無神的眼睛,直直的望著他。她的一隻手被固定在床邊,正吊著大瓶的鹽水和葡萄糖,在注射著,那手上遍佈傷痕。夢軒凝視著她,她正沉在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裡
,嘴裡喃喃的說著一些毫無意識的話:
「好大的風,一直吹呵,吹呵,把海浪吹來了,那些水珠裡有什麼呢?——他們叫我小菱角花,爺爺,爺爺哪裡去了?——吳媽給我穿一件紫裙子,紫顏色的——那天的風全是紫
顏色的,把夢都吹來了,又都吹跑了——菱角花不開了——水珠裡全是菱角花——全是——全是——」她的額上沁出了冷汗,喘息著,她把頭轉向一邊:「那些紫色的雲,到處都是—
—堆滿了紫色的雲——我的紫貝殼呢?海浪把它帶走了——海浪,好大的浪呵——」
夢軒完全被她的樣子所驚嚇了,不信任的看著這一切,他用手捧住她被汗所濕的臉龐,凝視著那發燒的、昏亂的眸子,他在她臉上看到了死亡的陰影。她會被帶走,被死神所帶走
,她已經聚不攏渙散的神志。他的每根神經都絞扭著,尖銳的痛楚起來,捧住她的臉,他喊著說:
「珮青!珮青!我在這兒,你連我都不認得了嗎?我是夏夢軒呀!」
夏夢軒?她像被針刺了般挺了挺身子,眼睛迷惘的四面張望著,她的眼光掠過了他,她看不見他。帶著種苦惱的熱情,她的手在虛空裡抓著,他接住了她的手,她就牢牢的握住他
不放了,一面像做夢般低語:
「他不來了——他走了——他要我忘記他——他在哪兒呢?」低低的,她的聲音像一聲綿邈的嘆息:「他——在哪兒呢?」她的頭乏力的側倒在枕頭上,眼睛睏倦的闔了起來,握
著他的手指也放鬆了,她昏迷了過去。
完全沒有聽懂她的話,夢軒捉住了她的身子,死亡的暗影正清晰的罩在她的臉上,他心如刀剜,把嘴唇壓在她的手上、臉上,他緊抓住她喊:
「珮青!不行!你不能死!你得活下去!活下去讓我來愛你!活下去來享受你以後的生命呀!珮青!這世界並不是這樣殘忍的,你要活下去,來證明它的美麗呀!」
把頭埋在她的胸前,他強勁的、沉痛的啜泣起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5:52
【第十一章】
這幾天的日子是難挨的,夢軒始終沒有離開醫院,他分別打電話給公司裡和家裡,說他有要事去臺南了,而整日整夜的守在珮青的床前。一連三天,珮青都在生死的邊緣徘佪,有
時她自言自語,有時就昏昏沉沉睡去,神志始終沒有清醒過。
夢軒坐在床邊的靠椅裡,儘管請了特別護士,他仍然寧願自己餵她喝水和吃東西。倦極了,他會在靠椅裡朦朦朧朧的睡去,每次都從惡夢裡驚醒過來,渾身冷汗的僕向她的身邊,
以為她死去了。夜深的時候,他望著她昏睡的臉龐,在燈光下,她看起來那樣沉靜溫柔,無怨無訴。他會含著淚撫摸她的臉,她的手臂,她那細弱的手指,對她低低的、祈禱般的說:
「聽著,珮青,你還那樣年輕,別放棄你的生命,屬於苦難的日子都過去了,只要你活著,我會讓你的生活裡充滿了歡笑。你不是有很多的夢嗎?它們都會實現的,只要你活著,珮青
,只要你活著。」
珮青平躺著、不言不動,她能聽到他的話嗎?她的意識和思想飄浮在什麼境界裡呢?
第四天,她的熱度退了,睡得很平穩。第五天,她的脈搏恢復了正常,她有了好胃口,也會對人迷迷茫茫的微笑了。她逃過了死神之手,但是,就像醫生所預料的,她的神志沒有
恢復過來。
這天,程步雲到醫院裡面來,停在珮青床前,望著她。她穿著一件夢軒新為她買來的、紫色小花的睡袍,斜靠在床上,看起來清新可喜。只是,臉色仍然蒼白憔悴,眼神也凝滯迷
惘。程步雲心底在嘆息著。每看到夢軒為她所做的一切,他就忍不住要嘆息,什麼時候她的意識能夠恢復過來,再知道「愛」和「被愛」?
「她看起來很好,」他對夢軒說:「總算度過了危險。」
「她會對我笑了,」夢軒癡癡的望著珮青,握住她的手:「我相信有一天她會完全恢復的。」
「醫生怎麼說?」
「靜養和時間,」夢軒說:「她有希望復元。」
「那麼,」程步雲坦白的看著夢軒說:「夢軒,你也該回家去看看了吧?別忘了你還是一個家庭的男主人呢!」
「是的,」夢軒悚然而驚,多少天沒有回家了?他幾乎已經忘記屬於自身的責任了。「我這就回去。」
「另外,你該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程步雲坐了下來,燃起一支煙。「我已經取得了范伯南的離婚證書,他毫不考慮的簽了字,因為,他知道珮青的情形,他是個聰明人,絕不
會給自己背上一個包袱,來贍養一個病妻。」
「他該下地獄!」夢軒低低的說。
「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程步雲噴出一口煙,微笑的說:「他也有一篇他自己的道理,在他,還覺得很委屈呢!他娶太太不是為了兩情相悅,而是佔有和利用,這種男人,社
會上太多了,這種婚姻也太多了,不必過分去苛責他。」沉思了一會兒,他又說:「不過,夢軒,我要問你一句,這以後你做什麼打算呢?」
夢軒注視著珮青,她小巧的身子裹在紫色的睡袍裡,即使是在病中,即使神志不清,她看來依然那樣飄逸脫俗!也燃起一支煙,他慢慢的說:
「我不再離開她。如果她一直是這樣子,我就一直養著她,照顧她。如果她好了,我——和她同居。她不會在乎名份的,那是我無法給她的東西!不過我可以給她很多其他的:愛
情和快樂!」
程步雲的眼眶有些發熱,他欣賞的看著面前這個男人,模糊的想著他曾希望他成為自己的女婿的事情。這世界上,難得還有這樣的感情,珮青何幸,珮青又何其不幸!
「告訴我,夢軒,你為什麼這樣愛她?」
「我不知道,」夢軒說:「見她的第一次我就被她吸引,她使我復活過來,在認識她以前,我已經死了很久很久了。」
程步雲瞭解那種感覺,注視著珮青,他不知道現在的她,算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她看起來那樣安靜,那樣無欲無求,當夢軒握住她的手的時候,她也會抬起眼睛來看看他,對
他迷茫的笑笑,這笑容足以鼓起夢軒的希望和快樂,他用充滿信心的口氣說:「她會好起來!她一定會好起來!因為我那麼那麼的愛她!」
程步雲忍不住又暗暗的嘆息了。
這天晚上,夢軒帶著滿身的疲倦回到家裡。客廳中,和往常一般亂七八糟,美嬋正和兩個孩子一塊兒看電視。一眼看到夢軒,小楓就直竄了過來,撲奔到夢軒的身邊,一把抱住了
父親的腿。用她的小拳頭捶著夢軒,她又哭又笑的喊著說:「爸爸,你到哪裡去了?爸爸,你不要我們了嗎?你講都不講一聲就去臺南了,你好壞!爸爸!你好壞!」
那嚅嚅的童音,那軟軟的胳膊,那小臉蛋上晶瑩的淚珠和笑靨——夢軒心中湧起一股歉意,把小楓抱了起來,他用面頰貼著她的小臉,揉著她,吻著她,用她來掩飾自己那份薄薄
的不安。
小楓躲開了臉,又叫著說:
「爸爸!你沒有刮鬍子!好痛!」把頭埋在父親的懷裡,她發出一串衷心喜悅的笑聲。
美嬋站起身來,她依然帶著她那種慵懶的笑和慵懶的美,走過來,她把手放在小楓身上,細聲細氣的說:
「別鬧爸爸啊,爸爸累了。」望著夢軒,她愉快的問:「你事情忙完了嗎?怎麼事情來得這麼突然?」
「是呀,」夢軒答非所問的:「家裡沒什麼事吧?」
「沒有,只是姐姐和姐夫昨天晚上來過。」
「哦?」夢軒抱著小楓,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小竹立刻拿一把小手槍比著他,要他舉起手來,他笑著把兒子拖到面前來吻了吻,問:「他們有事嗎?」
「沒有,」美嬋笑嘻嘻的:「就是說你不可靠!」
「阿姨說爸爸要討小老婆了!」小楓嘴快的說,又接著問:「爸爸,什麼叫小老婆?」
夢軒皺攏了眉頭,一陣厭煩的情緒壓迫著他。
「怎麼,你那個姐姐每次來都要撥弄是非,你姐夫就會借錢,他們是怎麼的?想給你另外作媒嗎?」
「瞧你,一句玩笑話就又生氣了!」美嬋說:「人家又不是惡意!臺南怎麼樣?太陽很大嗎?你好像瘦了不少!哦,對了,」她突然想了起來:「公司裡張經理來了好多電話,問
你回來了沒有。」
公司!他不能再不管公司的事了,他要有錢,才能夠保護珮青呀!立即撥了張經理家中的電話,問了各方面的情形,幸好他有幾個得力的助手,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條,談了半小時
的公事。
小楓一直乖巧的倚在他的懷裡,小竹則滿屋子奔跑著放槍,一會兒自己是英雄,一會兒又成了強盜,英雄捉強盜,忙得不得了。美嬋用手托著腮,津津有味的看著電視,不知道那
是「寶島之歌」還是「臺北之夜」,一個滿身綴著亮片片的女人正跟著鼓聲在抖動,渾身的「魚鱗」都在閃動著。
他把手按在話筒上,對美嬋說:
「能把電視的聲音弄小一點嗎?」
美嬋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情願的扭弱了電視的聲音,夢軒奇怪她怎麼對電視會有這樣大的興趣。
打完了電話,洗了一個熱水澡,夢軒才發現他有多麼疲倦,躺在床上,他每一個骨節都像被敲散了一般,又酸又痛。闔上眼睛,他就看到珮青,那樣軟弱無助的躺著。他不放心她
,不知道護士會不會不負責任?又不知道她會不會突然恢復神志,對於自己的處境茫然不解。又擔心那個范伯南,會不會找到醫院裡面去欺侮她?他就這樣胡思亂想,心中七上八下,
眼前搖來晃去,全是珮青的影子。
美嬋仍然在客廳裡看電視,電視對她的吸引力一向比什麼都大。小楓溜了進來,爬上了床,躺在夢軒的旁邊。用小胳膊摟著夢軒的脖子,她悄悄的說:「爸爸,今天晚上我跟你一
起睡,好嗎?」
「不好,乖,這麼大的女孩子應該自己睡。」夢軒攬著她,吻著她的額角說。
「爸爸,你不像以前那樣愛我了嗎?」
「誰說的?」他驚異的望著她,小女孩也是如此多心的動物!用手揉揉她的頭髮,他把她緊擁在胸前。「爸爸愛你,小楓,只是爸爸太忙了,有時顧不了太多的事。你這幾天乖不
乖?功課都做了沒有?想不想爸爸?」
「想,」她只回答了最後一個問題:「我每天晚上都等你,後來等呀等的,就睡著了。爸爸,你怎麼去這麼久呢?」
「噢,以後要早早睡,別再等爸爸了,知道嗎?」他心中有著幾分歉意:「爸爸喜歡你早早睡。」
「爸爸,你愛我多少?有一個房子那麼多嗎?」
「比十個房子還要多!」
孩子笑了,滿足了,攬著父親的脖子,她給了他一連串的親吻,然後,在他的耳邊低聲說:
「你以後不要再去臺南了,好不好?」
夢軒笑了笑,說:「去睡吧!乖乖。」
夜深的時候,孩子們都去睡了,美嬋躺在他身邊,倦意濃重的打著哈欠,翻了一個身,她忽然輕輕的笑了起來,夢軒問:「笑什麼?」
「姐姐,」她說:「他叫我審你呢!」
「審吧!」他說。
「不,用不著,」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前:「你是不會變心的,我從來就信任你。」
「為什麼不懷疑?」
「你如果要變心,早就變了。」
「假如我變了心呢?」
「你不會。」
「如果呢?」
「我死。」
「怎麼說?」他一愣。
「我自殺。」
他打了個寒噤,她發出一串笑聲,頭髮拂在她的面頰上,他感覺得到她身體的溫暖,把頭倚在他的肩上,她笑著說:
「我們在說什麼傻話呀,你又該笑我是小娃娃了。」伸了個懶腰,再打了個哈欠,她闔上眼睛,幾乎立即就入睡了,夢軒在夜色裡望著她,一時反而沒有了睡意,美嬋,她是個心
無城府的女人,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但是,這是不是也正是她聰明的地方?
坐起身子,他燃起一支煙,一口又一口的,對著黑暗的虛空,噴出一連串的煙圈。
珮青身體上的疾病,是一天一天的好了,她已經起居如常,而且,逐漸的豐滿起來,面頰紅潤了,眼睛清亮了。但是,她的精神始終在混亂的狀態中。
這天下午,夢軒從公司中到醫院裡來,走進病房,珮青正背對著門,臉對著窗子坐在那兒,一頭長髮柔軟的披瀉在背上,穿著那件紫色的睡袍,安安靜靜的。冬日的陽光從窗口射
進來,在她的頭髮上閃亮。她微側著頭,彷佛在沉思,整個的人像一幅圖畫。夢軒走了過去,站在她的身邊,對她愉快的說:
「嗨!珮青!」
她沒有抬起頭來,他這才發現,她手中正握著一粒紫貝殼,她凝視著那粒紫貝殼,專心一致的對著它發愣。這貝殼是在金嫂給她收拾的衣箱中發現的,大概是從一件舊衣服的口袋
中落出來的。這貝殼上有多少的記憶啊!它是不是也喚回了珮青某一種的回憶呢?
夢軒蹲下身子,把她的手捧在自己手中,低低的說:「珮青,還記得我們在海邊的時候嗎?」
她用陌生的、防備的眸子看著他。
「還記得我給你撿這粒紫貝殼嗎?」夢軒熱心的說:「我把衣服都弄濕了,差一點被海浪捲走了,還記得嗎?那天的太陽很好,我說你就像一粒紫貝殼。」
她的眼睛迷迷茫茫的,有一些困惑,有一些畏縮,有一些苦惱。
「想想看,珮青,想想看!」夢軒鼓勵的、熱烈的凝視著她,急促的說:「我說你像一粒紫貝殼,問你願不願意讓我這樣子握著?你說願意,永遠願意!記得嗎?那時候我多傻,
我有許多世俗的顧慮,但是,現在這一切都不成問題了,我要你生活得像個小皇后,我用全心靈來愛你,照顧你,珮青,你懂嗎?你懂嗎?」
珮青茫然的看著他,那神情像在做夢。
「珮青,」夢軒嘆了口氣,吻著她的手指說:「你一點都記不得嗎?我是夏夢軒呀!夏夢軒,你知道嗎?」
她瑟縮了一下,那名字彷佛觸動了她某一根神經,但只是那麼一剎那,她又顯出那種嗒然若失的神情來,望著窗子,她輕輕的說:「太陽出來了。」
太陽是出來了。雨季中少見的陽光!夢軒順著她的口氣,說:「等你再好一點,我們出去曬曬太陽?嗯?」
珮青不語,嘴邊帶著個楚楚動人的微笑,眼睛深幽幽的閃著光,如同沉湎在一個美麗的、不為人知的夢裡,她說:
「菱角花開了,吳媽不許我站在湖邊——」眉頭微蹙著,她忽然抬起眼睛來看著夢軒,愣愣的問:「吳媽那裡去了?她去找爺爺了嗎?」
吳媽!夢軒腦子裡閃過一道靈光,最起碼,她的記憶裡還有吳媽,如果能把吳媽找回來,是不是可以喚回她的神志?這想法讓他振奮,拍拍珮青的肩,他用充滿希望的口吻說:
「你放心,珮青,吳媽會回來的,我幫你把她找回來,怎樣?你要吳媽回來嗎?」
但,她的思想已經不知道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她不再關心吳媽和菱角花,望著窗子,她喃喃的說:「天上的星星都掉下來了,你看到沒有?跌碎了好多好多——」她忽然發現手
裡的紫貝殼,大惑不解的瞪著它,遲遲疑疑的舉了起來問:「這是什麼?一顆星星嗎?」
「是的,一顆星星,」夢軒嘆息的說,有淚水湧進了他的眼眶裡,闔起她攤開的手掌,他困難的咽下了滿腔愁苦:「一顆紫顏色的小星星,是一個好神仙送你的。」他嘗試著對她
微笑。
她居然好像聽懂了,點點頭,她握著紫貝殼說:
「我可以要它嗎?」
「當然,它是你的。」
她喜悅的笑了,反覆的審視著紫貝殼,眼睛裡閃爍著天真的、孩子氣的光芒。不過,只一會兒,她就忘記了小星星這檔子事,而對窗簾上的一串流蘇發生了興趣,說它是紫藤花的
鬈須,徒勞的翻開窗簾,要找尋花朵在哪裡。當夢軒牽著她的手,把她帶回床上去的時候,她也非常順從,非常聽話,要她睡就睡,要她吃就吃,像個不給人惹麻煩的孩子。這使夢軒
更加心痛,僕伏在她的枕邊,他咬著牙低語:
「珮青,珮青,好起來吧!老天保祜你的,好起來吧!你那麼善良,不該受任何處罰呀!」
三天後,夢軒居然找回了吳媽,找到吳媽並不難,他料到她離開珮青之後,一定會到婦女會去找尋工作,要不然就是去傭工介紹所。他先從婦女會著手,竟然打聽了出來,像她那
樣的、外省籍的老婦人並不多,他很快的得到她新主人的地址。他一直找到那家人家,把吳媽接了出來。
站在病房門口,吳媽哭著重新見到了她的「小姐」,夢軒已經把珮青現在的情形都告訴了她。但她仍然不能相信她的「小姐」已經失去了意識。看到珮青,她哭著跑進來,僕伏在
珮青腳前,喊著說:「小姐,小姐呵!」
珮青坐在椅子裡,愕然的瑟縮了一下,迷茫的看著吳媽,抬起頭來對夢軒說:「她,她要什麼?」
「小姐,」吳媽注視著珮青,不信任的喊:「你連我都不認得了嗎?我是吳媽呀!你的老吳媽呀!」
「吳媽?」珮青重複了一句,困惑而神思不屬,慢吞吞的又說了句:「吳媽?」然後,她看到窗玻璃上的雨滴了,雨珠正紛紛亂亂的敲著玻璃,叮叮咚咚的。她微側著頭,十分可
愛的低語著說:「下雨了。」
「啊,我的小姐呀!」吳媽用手蒙住臉,抑制不住的大哭起來。「誰讓你變成這個樣子的呀?好菩薩!他們對你做了些什麼事呵!」
珮青輕輕的拂開她,一心一意的凝視著窗子,對吳媽悄悄的說:「噓!別鬧,好多小仙人在窗子上跳舞,你要嚇著他們了!」
夢軒嘆了口氣,把雙手按在珮青的肩膀上,搖搖頭說:「即使你病了,還是病得那麼可愛!讓那些小仙人為你舞蹈吧,他們一定是一群好心的小仙人!」
吳媽重新回來侍候她的小姐了,但是,醫院並非久居的地方,醫生和夢軒長談了一次,表示珮青應該轉到精神病院去。夢軒知道那個地方,所謂精神病院,也就是瘋人院,他無法
把珮青當一個瘋子,她又不吵,又不鬧,安安靜靜的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裡。但,精神科的醫生檢查過她之後,對夢軒說:「讓她住院,她有希望治好!在醫院裡,有醫生照顧、治
療和作記錄,她治好的希望就大,如果不住院,我們沒有辦法可以瞭解她的詳細病情。」
「據您看,治愈的可能性是百分之幾?」夢軒問。
「交給我,」那是個經驗豐富的老醫生:「我認為,有百分之五十!」
「我能不能派人侍候她?」
「可以,反正她不會打人,沒有危險性,可以在病房裡加一張床。」
「我不惜任何代價,」夢軒說:「無論花多少錢都沒關係,只要能把她治好!」
就這樣,珮青住進了精神病院,夢軒不願她和別的病人同住,給她訂了特等病房,一間窗明几淨的小房間,還有一間小會客室。吳媽在病房中加了一張床,寸步不離的伺候著她的
小姐。
夢軒每天來探視她,和她談話,逗她笑,用鮮花堆滿她的房間,用深情填滿她的生活,她的笑容增加了,懂得傾聽他談話(雖然她並不瞭解),也懂得期盼他的腳步聲了。
日子就這樣滑過去,一天又一天。春天來了,帶來滿園花香,夏天,窗外的藤蘿架爬滿翠綠的葉子,秋風剛掃過窗前,雨季的細雨就又開始叮叮咚咚的敲擊玻璃了。日子就這樣滑
過去,一天又一天,第二年的春天來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6:16
【第十二章】
這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一早,鳥聲似乎就叫得特別嘹亮,雲特別的高,天特別的藍,陽光也特別的耀眼。不到九點鐘,夢軒已經到了醫院裡。
珮青正站在病房中間,穿著一件簇新的紫色旗袍,披著件白色的毛衣。一頭長髮,繫著紫色的緞帶,亭亭玉立,飄逸如仙。夢軒停在門口,凝視著她,她也靜靜的望著他。然後,
他張開了手臂,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喊:
「珮青!」
珮青奔了過來,投進他的懷裡,他的嘴唇熱烈的壓在她的唇上、面頰上、和額角上。在她耳邊低低的說:
「你美得像個仙子。」
她愉快的抬起頭來,深深的望著他,問:
「是嗎?」
「是的。」
她滿足的嘆口氣,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聲的說:
「我好高興,好高興,好高興!」
吳媽提著一個衣箱,站在他們的身後,用手揉著眼睛,一直忍不住又要哭又要笑,心底在喃喃的感謝著那救了小姐的好菩薩。眼看著面前這一對相愛的人兒,她鼻子裡就酸酸楚楚
的。她從沒有看過一個男人,會癡情到夏夢軒那個的程度,幸好有他!如果沒有他,小姐的病會好得這麼快嗎,現在,總算什麼都好了,小姐已經完全恢復,那個范伯南再也欺侮不到
她了,老天到底是有眼睛的!
「好了,」她終於喚醒了那兩個癡迷的人:「我們該走了吧?小姐!」
夢軒笑著挽住珮青,說:
「真的,我們該走了,珮青,走吧,我帶你回家!」
珮青對那間病房再看了一眼,說:
「我真不敢相信,我會在這裡住了一年多!」
是的,她是無法相信,當她有一天忽然認出了吳媽,她只覺得像從一個沉睡中醒來,但是,她慢慢的回復意識了,一天又一天,她逐漸的清醒,逐漸的明白,逐漸的能愛又能被愛
了。如今,她已完全正常,回憶這一年多的病院生活,只像一場大夢。
珮青和醫生告了別,和護士告了別,和幾個輕病的病患者一一告了別。走出醫院的大門,在陽光普照的街道上,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看看天,又看看地,看看行人,又看看車輛
,她攀住夢軒的手臂,幽幽的說:
「夢軒,我真高興我還活著。」
她眼睛裡閃著淚光,嘴邊的那抹微笑那樣的楚楚可憐,假如不是在大街上,他一定要把她擁在懷裡,吻去她眼睛裡的淚。拍拍她的手臂,他深摯的說:
「以後,我要好好保護你,好好愛你,讓你遠離一切的傷害!」
坐進了汽車,珮青坐在駕駛座的旁邊,把頭仰靠在靠墊上,望著車窗外的雲和天。夢軒發動了車子,滑過了大街,穿過了小巷,向碧潭的方向駛去。珮青不言不語,只是微笑的、
眩惑的,望著車窗外的一切。
「你不問我帶你到哪裡去嗎?」夢軒說。
她搖搖頭,說:「只要是你帶我去的地方,不管哪兒都好!」注視著外面新建的北新公路,她嘆口氣:「這條路變了,鐵路都不見了,街道這麼寬!」看看夢軒,她問:「我是不
是也變了很多?」
「變美了,變年輕了。」夢軒說。
「哼!」珮青笑著哼了一聲:「你變得會阿諛了,會油腔滑調了!」
車子穿過了新店市區,在碧潭旁邊的一座新建的小洋房停了下來,珮青和吳媽下了車,夢軒把車子開進了大門旁邊的車房裡。用鑰匙啟開了大門,珮青覺得眼前一亮,大門內,一
條石板鋪的小路通向正房,石板路的兩旁,花木扶疏,綠蓋成蔭,有大片的草坪和石桌石椅,給人一種「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感覺。這是春天,杜鵑花花紅似錦,含笑花清香馥郁,各
種不同顏色的玫瑰正爭奇鬥艷。
珮青呆了呆,夢軒牽著她的手走了進去。滿園陽光和滿園花香使珮青那樣沉迷,她做夢般沿著石板路走到正房門口,夢軒已一聲不響的打開了那兩扇落地的玻璃門。珮青完全眩惑
了。玻璃門內是一間小客廳,安放著簡簡單單的三件頭的小沙發,全是淺紫色,沙發上陳列著紫色緞子的靠墊,小茶几上,一瓶紫色的木槿花,窗子上靜靜的垂著紫色軟綢的窗簾,一
屋子的紫色,不真實得像個夢。推開臥室的門,珮青看到另外一屋子的紫,紫色的床罩,紫色的窗紗,紫色的檯燈,紫色的地毯,紫色玫瑰花的牆紙。打開壁櫥,裡面掛滿了新製的衣
裳,全是深深淺淺的紫色,包括旗袍、洋裝、襯衫、長褲、裙子和風衣!
珮青不信任的睜大了眼睛,四面張望著,然後,她站在臥室的中間,愣愣的看著夢軒,口吃的說:
「為——為——為什麼你——你——弄這些?」
她那樣子彷佛是被嚇住了,並不像夢軒所想像的那麼開心,夢軒也有些吃驚,她不高興了?什麼地方損傷了她易感的神經?
「怎麼?你不喜歡嗎?」他擔心的問。
「喜歡。只是,你——你——為什麼這樣弄?」
「你不是最愛紫色嗎?你不是一朵小菱角花嗎?你不是我的紫貝殼嗎?」
她不語,慢慢的垂下了睫毛,接著,兩顆晶瑩的大淚珠就從眼眶裡落了出來,沿著蒼白得像大理石般的面頰上滾落下去了。她的鼻子輕輕的抽著氣,新的淚珠又湧了出來,一滴一
滴的落在衣襟上面。
夢軒被嚇呆了,擁著她的肩膀,他急急的說:「你怎麼了?珮青?我做錯什麼了?你告訴我,如果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那是因為我不懂,你告訴我,別傷心,好嗎?」
透過那層朦朧的淚霧,珮青注視著夢軒,終於轉過身子,撲進他的懷裡,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你——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你—
—你不怕把我寵壞?」
夢軒的心臟收緊了,捧起珮青的臉,他深深深深的凝視她,這小小的、易感的人哪!用手帕輕輕的拭去了她頰上的淚痕,他動容的說:「你不知道,珮青,佈置這一切也是我的快
樂,只要你高興,我也就滿足了,你懂嗎?珮青?我是那麼那麼的愛你!」
珮青的眼淚又湧了出來,知道過分的感動和刺激對珮青都不適宜,夢軒提起了精神,故作輕快的笑著說:
「喏喏,又要哭了!把眼淚擦乾吧,你不知道你哭起來像什麼?鼻子皺皺的,就像一隻小貓!來來,你還沒有把這房子看完呢!你喜歡這梳妝檯嗎?這橢圓的鏡子不是很美嗎?還
有一間小書房和餐廳,來,我們繼續看吧!」
瞭解了夢軒的用意,珮青拭去了淚痕,含羞帶怯的微笑了。夢軒拉著她的手,帶她參觀了每個房間,以及廚房浴室,和吳媽的小房間。房子建築在山坡上,因此,可以從窗子裡直
接看到碧潭,一波如鏡,疏疏落落的散佈著幾隻遊艇,一切都美得如詩如畫。回到客廳裡,他們並坐在沙發中,吳媽已經善解人意的燒了開水,捧上兩杯香片茶,然後,對他們憐愛的
一笑,就悄悄的出去了,她要去新店鎮上買些菜和米來,為她的小姐和男主人做一頓豐盛的午餐。
這兒,夢軒握著珮青的手,靜靜的注視著她。出院的興奮已經過去了,反倒有千言萬語,都不知如何說起了。望著她那沉靜而娟秀的臉龐,他無法抑制的,從心底湧起一層薄薄的
憂鬱。微蹙著眉,他把頭轉向一邊,輕輕的嘆息了一聲。
「怎麼?」珮青敏感的看著他:「為什麼嘆氣?」
夢軒緊握著她的手,低低的說:
「你會不會怪我?珮青?我只想好好的愛你,當你病重的時候,我認為只要你復元,一切世俗的顧慮都可以擺脫;只要我能保護你,能愛你就行了,可是,珮青,如今我又覺得這
樣是太委屈你了。」
珮青微笑了,她臉上閃耀著喜悅的光彩,眼睛裡清光流轉,充滿了恬然與滿足。
「別傻了,夢軒,」她幽幽的說:「我現在什麼都不在意了,經過了這一場病,我把什麼都想透了。何必再顧慮一個空虛的名義呢?你愛我,我也愛你,那麼,我們就享受我們的
愛情生命吧!我不要那個『妻子』的頭銜,我曾經有過那樣東西,給我的只是凌辱!上帝沒有讓我死亡,也沒有讓我一直精神失常,我該珍惜自己的生命,享受我們的感情。別傻了,
夢軒,」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他:「別拋開我,我是你的!只有你這樣愛我,只有你這樣尊重我,沒有力量會把我從你身邊拉開,即使你想甩掉我,都甩不掉,我是你的!」
「甩掉你?珮青?我嗎?」夢軒嚷著,把她擁進了懷裡,「但願你能知道我的感情,能知道我想得到你的那份迫切,自從認識你到今天,一年半以來,無一日改變!」
「那麼,你還顧慮什麼?」珮青低回的問,用手攬著他的脖子,眼睛對著他的眼睛。「拿去吧!我在這兒!我的人,我的心,我的身體!完完全全的在這兒,拿去吧!」
「噢,珮青!」他低喊,嘴唇碰著了她的,有生以來,他很少這樣的激動,從心靈到肉體,每一個細胞都在震顫,他的手臂環繞著她,不是環繞著一個軀體,而是一個世界。
晚上,他們攜手來到碧潭旁邊,月色如銀,在水面投下無數燦爛的光芒,碧波蕩漾,晚風輕柔,大地寧靜得像夢,沒有絲毫的煩擾、紛爭。他們租了一條中型的船,泡上一壺自備
的上好香片茶,並坐在船中的藤椅裡,讓那船頭舟子任意的輕搖著槳。怕珮青會冷,夢軒用一件夾大衣裹著她,因為水面的風特別涼,而且春寒料峭。槳聲在夜色中有節拍的響著,船
輕輕的晃動,沿著那多岩石的岸邊前進。一忽兒月光被岩石遮住了,他們就進入暗幽幽的水灣中,一忽兒又劃了出來,浴在明亮的月光下。水色也跟著變幻,有的地方明亮得像翡翠,
有的地方又暗黑得如同墨色的水晶。
船篷上吊著一盞小燈,是方方的玻璃罩子,中間燃著一支五寸長的小蠟燭。跟著船的搖晃,燭光也輕輕的閃動。水裡,有月光,有燭光,有船影,有人影。夢軒握著珮青的手,不
時緊握一下,就代替了千言萬語。新店鎮上那些星星點點的燈光,彷佛都很遙遠很遙遠,在那峭壁上暗綠色的叢林裡,也偶然閃爍著一點靜靜的燈光,像一顆顆發光的鑽石。
「珮青!」
「嗯?」她掉過頭來。
「你好美。」他神往的。
她笑笑,兩顆黑幽幽的眼珠也像兩粒閃爍的鑽石,每個瞳孔都有一支燃著的蠟燭。
「我有點不相信這是真的,」夢軒低低的說:「從第一次見你,幫你拾起餐巾的那一刻起,我就覺得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你好像一步跨進了我的心裡。以後,我總是想著,
我能得到她嗎?我能擁有她嗎?你一直距離我像月球那樣遙遠。然後,你就在生死關頭掙扎,緊接著又迷惘了那麼長的一段時間,現在,我居然會和你悠然的蕩舟湖上,甩開了一切藩
籬,生活在一起,這可能是真的嗎?這一年半的時間,真長久得像幾百個世紀,又短暫得幾秒鐘似的,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是的。」珮青注視著船舷下的潭水,小船攪碎了一潭月色。「人類的遇合多麼奇怪,那天去赴程家的宴會,我真是一百二十萬分的不願意,卻偏偏遇到了你。」掠了掠頭髮,她
嘆息了一聲:「伯南到底做了一件好事,他讓我認識了你。」
「我還記得伯南對你說了一句:『別理他,不過是個滿身銅臭的貿易商。』這句話使我受傷了很久!」
「事實上,我很早就愛上你了。」珮青沉思的看看天,幾片薄薄的雲在月亮旁邊浮動。「當我最初看到《遺失的年代》的時候,我就把各種的幻想加在作者的身上,但是,我做夢
也沒有想到我真會和這個作者相遇又相戀。」
「我符合你的幻想嗎?」
「不,不完全。」
「有一部份?」
「是的。」
「沒你幻想的好?」
「比我的幻想真實,」她拿起他的手來,貼在自己的面頰上,於是,他驚異的發現她的面頰是濕的,她又流淚了!帶著一些哽塞,她說:「我多麼愛你呵!而且崇拜你!夢軒,你
不會有一天對我厭倦嗎?當我的頭髮白了,老了,醜了,你會不會離棄我?」
「當『我們』的頭髮白了,」他更正的說:「我們一起變老了,臉上都是皺紋,牙齒也掉了,一個老公公和一個老婆婆,坐在種滿菊花的短籬旁邊曬太陽,回憶我們的往事,從拾
餐巾說起,一件又一件,有幾十年的往事可以述說呢,等到太陽落了山,我們彼此攙扶著回到房裡,坐在窗口看夕陽,看晚霞,看月亮,數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流螢,不是也很美嗎?
」
「會有那樣一天嗎?」
「必定有。」他吻吻她的手背。「當我們死了,我們要葬在一起,你聽過希臘神話裡包雪絲與斐利蒙的故事嗎?因為他們太相愛,死了之後,被變為同根的兩棵樹,我們也會。」
他誇張的問:「你信嗎?」
「我信。」她點頭,燭光照亮了她的臉龐。
從古至今,戀人們的話永遠談不完,他們也是。靜幽幽的水,靜幽幽的山,靜幽幽的小船,靜幽幽的燭光,所有的事或物都蒙上一層夢幻的色彩。夜深了,搖船的船夫扶著槳,躺
在船頭睡著了,岸上的許多燈光也睡著了,熄滅了。星星和月亮躺在水底,也快睡著了。
夢軒轉過頭來,在珮青耳邊說:「珮青,我要吻你。」
「現在嗎?」
「是的。」
「在這兒?」
「有什麼不可以?」
「哦,沒有什麼不可以。」她微笑的,做夢般的說。
她轉過頭來,他深深的吻住她。小船悠遊自在的在水面蕩漾,月亮隱到雲層後面去了。
回到家裡,吳媽已經給他們鋪好了床,桌上放著兩杯剛泡好的、清香繞鼻的茶。放下了淡紫色的窗簾,一屋靜幽幽的紫色,充滿了浪漫氣息。微風拂動著,窗紗上映滿了花影,紫
色的燈罩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睡蓮。
珮青坐在梳妝檯前面,用刷子刷著那一頭長髮,夢軒站在她的身後,從鏡子裡望向她。她的刷子停住了,兩人在鏡子中四目相矚,良久良久,他把頭埋進了她的長髮裡,吻著她的
脖子。扳過她的身子,他的唇在她耳邊胸前移動,熱熱的氣息像電流般通過她,她顫抖著,用手攬著他的頭,渾身發熱而悸動。他的頭往上移,嘴唇和她的膠合在一起,身子貼著身子
,兩人都感覺得出對方的緊張。
抬起頭來,他望著她那發紅的雙頰和光亮的眸子,紫色光線下,她的臉柔和如夢。那眼底充滿醉意盈盈的水光,嘴邊帶著抹嬌羞怯怯的柔情,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感到從每根
骨髓裡冒出喜愛和佔有的欲望。雙手圍著她的腰,把她圈在自己的臂彎裡,他輕輕的問:
「想不想睡?」
她轉開了頭,一抹嫣紅一直從面頰飛上了眉梢,她像個初做新娘的少女,那樣含羞帶怯,又柔情萬斛。
「來吧!」他牽著她的手。
月光映滿了窗子,微風在水面林間軟語呢喃,幾縷花香被春風送進了窗欞,一屋子蕩漾的春意。遠方有不知名的鳥兒,在啁啁啾啾的輕訴著什麼,間或還有一兩聲深夜的汽車喇叭
,打破了寂靜的夜。床頭櫃上豎立著一盞紫色的小燈,燈下有一個長著翅膀,手裡握著小弓小箭的愛神邱彼特。
珮青的頭俯靠在夢軒的肩上,枕著他的手臂,靜靜的躺著。
夢軒低喚了一聲:「珮青!」
「嗯?」
「還沒睡著?」
「睡不著,」她側過頭來望著他。「幸福好像來得太快了。」
「不,太慢了,整整一年半。」
「我沉睡了一年。」她不勝低回:「當我神志不清的時候很可怕嗎?」
「不,你從來沒有可怕的時候,只是像個做夢的小女孩。」
「我現在還在做夢,」她翻轉身子,用手臂繞著他。「別對我變心,夢軒,我太弱了,只能依賴你給我生命。」
「你放心,你不弱,我的生命在你身上。」他想起她曾經幾乎死去,就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怎麼了?」
「沒什麼。」他攬緊她,吻著她,似乎怕她會突然消失掉。「珮青,你知道嗎?你是個渾身燒著火的小東西,那麼熱,你會把鋼鐵都燒熔了。」
她噗哧的輕笑了一聲。
「笑什麼?」他問。
「以前,伯南說我是一塊北極的寒冰,已經凍結了千千萬萬年了。」
「那因為他是北極,碰著他只能結凍。」
「你呢?」她對他微笑,「你是熔爐,我生下來就為了等待和你相遇。」
「仍然遲了一步。」他嘆息了一聲。
憂鬱不知不覺的從窗外溜了進來,兩個人都突然沉默了,一層散不開的陰霾罩在他們的頭上。好一會兒,夢軒擔憂的喊:「珮青!沒有不高興吧?」
「沒有。」她的語氣稍稍有些生硬。
「為什麼不說話?」
「我在想——」她沉吟的望著他,突然說:「你太太知道我們的事嗎?」
「不,大概不知道。」
她沉默了,他問:「怎麼?」
「不怎麼,」她習慣性的咬咬嘴唇,慢慢的說:「以後會不會出問題呢?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的。」
「我會找機會告訴她,她會同情這段感情,她是個善良的女人。」他說。「總之,你別煩惱吧,珮青,這是我的事,我自己會解決的。」
她不語,半天,才幽幽然的長嘆了一聲。
「唉!」
「珮青!」他歉疚而擔心的喊。
她用手支起身子,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他,然後,她的頭俯了下來,她的唇壓在他的唇上,輕輕的說:「不管怎麼樣,夢軒,我愛你,我好愛好愛你。」
他的胳膊溫柔的抱住了她,好溫柔好溫柔。熄滅了燈,滿窗月色映著窗簾,淡紫色的光線罩住了一屋子靜幽幽的夢。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6:42
【第十三章】
夢軒坐在辦公廳裡,望著桌上那幾百件急待處理的事情。每天到辦公廳裡來,都像打仗般的爭取時間:那麼多的公事、信件和電話,常恨不得能生出三頭六臂來,可以一下子們事
情都處理完。他的女秘書何小姐正坐在他的旁邊,拿著小本子記錄他所吩咐的事情,他一面講,一面拆閱著信件:
「要王先生去一趟臺灣銀行辦結匯,李主任從青果業公會回來之後,要他馬上到我這兒來,外貿會明天開標,請陳先生去辦理。還有,上次我吩咐印的那份手工藝品廣告,印出來
沒有?」
「印好了。」
「拿來給我看看,這些信件交給魏主任,這張清單要打字,告訴張經理,美國××公司寄來的信用狀我看過了,沒問題,按他們要的貨物清單去辦好了。要陳小姐把寫好的信送來
給我簽字。你出去的時候,請趙主任進來一趟。再有,何小姐,取消今晚的宴會,我有事。」
「哦,夏先生,」
夢軒向來不喜歡手下的人稱呼他董事長、老極什麼的,所以,大家一向都稱呼他夏先生。
「今晚的宴會很重要呢,他們可能要進口一批西藥。」
「請張經理代表我去一下。」
「是的,夏先生。」何小姐推了推她厚厚的眼鏡,對夢軒好奇的看了一眼,奇怪她的老板對公司的業務不像以前那樣全力以赴了。
「好了,沒事了,你去吧!」
何小姐走了,他燃起一支煙,在拆開的幾封重要函件上批示著處理辦法,趙主任敲敲門,走了進來。
「夏先生?」
「我們的業務需要積極一點,趙主任,那份進口種類表快一點做出來,我要研究一下。再有,今年洋蔥外銷,我希望由我們標到。」
「可是,去年××貿易公司辦理洋蔥,賠了一大筆。」
「那是氣候關係,洋蔥的產品太壞,今年不會,我估計今年如果標到,可以大賺。」
「好的,夏先生。」
趙主任剛走,電話鈴響了,何小姐在電話中說:
「夏先生,陶思賢先生要見您。」
「哦!」他蹙緊眉頭:「告訴他——」
「他已經進去了。」何小姐急急的說。
果然,門推開了,陶思賢大踏步的走了進來,一股旁若無人的樣子,嘴裡叼著一支菲律賓雪茄。隨著時間的過去,陶思賢越來越流氣十足,他發現了最方便的生活方法,是招搖撞
騙加上鑽營拍馬,這對他的個性非常合適,而且他對這方面也確有天才,因此,雖然他從沒有一個正經工作,他的名片上卻有七八個漂漂亮亮的頭銜,出入計程車,每日西裝筆挺,抽
雪茄煙,逛酒家舞廳和最豪華的夜總會。
「哦,怎麼?夢軒,不歡迎我嗎?」陶思賢似笑非笑的說,自顧自的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沒有的事,」夢軒勉強的說,「你先坐坐,我馬上把這幾件事處理完了。」他看了陶思賢一眼,直覺的感到他今天有些來意不善,什麼因素使他看來那樣神氣活現?
「好,我反正沒事,你先忙吧!」陶思賢蹺起了二郎腿,深吸了一口煙,讓煙在口腔裡打了個回旋,再噴出來。
夢軒回到他的工作上,迅速的處理了好幾件事。陶思賢的眼光一直不停的東張張,西望望,又研究著牆上的進出口曲線圖,露出很有興味的樣子。夢軒打脊椎骨裡冒出厭煩的感覺
,匆匆的結束了工作,他轉過椅子,面對著陶思賢說:
「怎樣?近來好嗎?」
「沒有你好,看樣子,你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他指指牆上的圖表:「我算了算,和你有生意來往的國家已經有十四個之多了,套一句俗語,你這才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
盛達三江呢!」
夢軒厭煩的感覺更重了,勉強的笑了笑,應酬的說:
「幹的是進出口嘛,總是和國外有點來往的。其實,主要也就是東南亞和日本。你上次不是說要和朋友合開一家舞廳嗎?怎麼樣?」
陶思賢聳了聳肩:「沒批准。現在夜總會和舞廳已經太多了。」
「最近準備幹什麼?」
「房地產,這是目前最有希望的一檔子行業。」
「哦?」夢軒料到下面該是借錢了。「跟別人合股嗎?」
「是的,我自己當然不行,資本不是個小數字,預備在士林、北投一帶造房子,那兒地價便宜,還可以向陽明山管理局租地——」沉吟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說:「夢軒
,你新近在碧潭添置了房產,怎麼也不通知我們一聲,好向你道賀呀?」
夢軒一怔,抬起頭來,直視著陶思賢,這個不務正業的上等流氓,現在也幹起敲詐來了?陶思賢仰頭哈哈一笑,站起身來,拍拍夢軒的肩膀,瞇起眼睛,故作親昵的說:
「別緊張,夢軒,想我們男人在外面混,總免不了有這種事兒,你放心,我絕不會告訴美嬋,在雅嬋面前也一個字不說,怎樣?她們女人都是醋罈子,吵吵鬧鬧砸砸東西還是小事
,尋死覓活的就麻煩了,要不然到法院裡去告一狀,什麼妨害家庭啦,就更討厭了,對不對?」
夢軒燃起一支煙,冷淡的看著陶思賢,後者那走來走去,誇張的聳肩和大笑,使夢軒眼花撩亂。他已經聽出陶思賢言外之意,冷笑了一聲,他說: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即使美嬋知道了,她也該可以諒解這件事情。」
「諒解?」陶思賢在桌子上坐下來,一臉陰陰沉沉的笑。「你別希望女人諒解這種事情,在法律上,這屬於告訴乃論,萬一美嬋去控告你那位如夫人妨害家庭,你那個小公館就完
了,還是聰明點,千萬別說出來,至於我,你放心吧,我會完全站在你這一邊。男人就是男人,像你這樣有錢,弄個把小公館又算什麼?我就贊成男人三妻四妾!」
「哼,」夢軒望著他:「看不出來,你對於法律也很熟呢!」
「你該研究研究,這對你幫助很大!」陶思賢笑得邪氣。
「我不認為美嬋會去法院控告,」夢軒噴了一口煙:「當然,如果有人教唆就靠不住了。」
「哈哈!你不是在暗示我吧?我才不會破壞你的好事呢!男人應該彼此幫忙,對不對?」
電話鈴驀的響了起來,是夢軒私用的外線電話,拿了起來,對面立即傳來珮青清清脆脆的聲音,由於方便起見,夢軒給碧潭的小屋裡也裝了電話機。
珮青的語氣嬌嬌怯怯、溫溫柔柔的:「夢軒,是你?」
「是的。」夢軒看了陶思賢一眼。
「我知道你很忙,我沒事,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珮青說:「我真麻煩,是不是?」
「不。」夢軒心底通過一道暖流,滿懷感情,恨無法傳送,由於陶思賢在旁邊,他只能截短自己的句子。
「你今天不回來,是嗎?」珮青似乎在嘆息。「不過,我並不是埋怨你呵,我知道你還有苦衷,只是,我會很寂寞了。喂,夢軒,你怎麼不講話呢?」
「我——」夢軒無法暢所欲言,再看了陶思賢一眼,他匆匆的說:「我現在有事,等一下我再打電話給你,好不好?」
「哦!」珮青很輕很輕的「哦」了一聲,電話掛斷了,夢軒再「喂」了兩聲,知道她已經掛斷,只得收了線,他有些不安,珮青的感情那樣纖細和脆弱,她一定會誤解他的冷淡,
而自己默默的去傷心了。
抬起頭來,他看看陶思賢,決定簡單明瞭的解決這件事情,拿出了支票簿,他說:
「我還有點事要辦,思賢,你是不是需要一些經濟上的支援?」
沒想到夢軒會這樣開門見山的問,陶思賢有些窘迫,不過,他早已訓練得不會臉紅的了。
「唔,算你入股吧!」他老著臉說。
「房地產嗎?」夢軒說:「老實說,我沒有興趣,我自己的事業已經夠忙了,不想再發展別的。這兒有一萬塊錢,你先拿去用吧!」
「一萬?!」陶思賢說:「你上次的煤礦也不肯幫忙,這次又不肯入股,夢軒,你太不夠朋友了吧?」
「你先拿去,怎樣?至於入股的事,讓我考慮一下,好不好?」
「好吧,你考慮考慮,」陶思賢話中有話的說,滿不在乎的收了支票,深深的看了夢軒一眼:「我過三天來聽你的回音,既然你忙,我也不再打擾你,希望你——」他對他瞇瞇眼
睛:「多多幫忙!我們——彼此彼此!心照不宣!」走向門口,他又折了回來,湊在夢軒耳邊說:「什麼時候請我到碧潭去見見你的那一位?一定——」他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弧線
,表示女性的身材,「很漂亮吧?」
一股火氣從夢軒心中冒了出來,一時間,他有對著陶思賢那肥胖的下巴揮上一拳的衝動,好不容易,他才克制住自己,臉色就顯得十分難看。陶思賢也看出夢軒的神情不佳,走向
了門口,他自我解嘲的打了一聲哈哈,說:「開開玩笑哦,知道你是金屋藏嬌!好,再見吧,我過幾天再來!」
目送他走了出去,夢軒沉重的在椅子裡坐了下來,他沒有及時打電話給珮青。深深的吸著煙,他看出面前的問題重重。他和珮青,並不像他以前所想的,可以過一份與世無爭的生
活,他們面前的荊棘還多得很,陰霾也多得很,這段愛情,事實上沒有絲毫的保障。他的心情變得非常惡劣了,突然間,他發現自己只是一個弱者,給珮青在沙丘上建立了一個小巢,
隨時隨地,這小巢就可能連根摧毀。
他沒有心再辦公,整日在他辦公室裡踱來踱去,他明白自己必須拿出主見來,如果接受陶思賢的勒索,這會變成一個無底洞,而且,紙包不住火,怎能料定這個秘密可以永久保持
?但是,如果告訴了美嬋,誰又能料定她會怎麼樣?她是個對任何事都不用心機,不用思想,只憑直覺的女人,假如她那個姐姐和姐夫再給她一些意見,後果會怎麼樣?
午後,他提前離開了公司,駕著汽車回到家裡。他這樣早回家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事,小楓高興得吊在父親的脖子上歡呼,小竹在他的腳底下繞來繞去。他吻了兩個孩子,走進客廳
坐下。小楓乖巧的送上了父親的拖鞋,跪在地毯上幫父親脫皮鞋,一面說:「爸爸,你為什麼現在總要到臺南呀,臺中呀,高雄呀——去跑?下次你也帶我去,好不好?」
夢軒苦笑了一下,把小楓攬在胸前,最近,他和孩子們實在疏遠得太多了。小楓坐在他的膝上,用手玩弄著父親的領帶,一面絮絮叨叨的述說著什麼,夢軒心不在焉的聽,順著口
答應,小楓突然把她的小臉緊貼在夢軒的臉上,甜甜的說:「爸爸!我好愛你!」
夢軒怔了征,一股感動的情緒就直竄進他心靈深處,和感動同時湧上來的,是不安和歉疚,他但願自己能多一些時間和孩子們在一起,他們是那樣可愛的小東西!有一段很長的時
期,孩子是他最大的安慰和快樂。但是,這一年多的日子,珮青幾乎把他整個心靈的空間都佔據了,甚至沒有位置再來容納孩子,對孩子們來說,難道一個父親,給了他們溫飽就算夠
了嗎?他們更需要的是照顧和愛護呀!
摸著小楓柔軟的頭髮,他感動的說:「爸爸也愛你,等哪一天爸爸空了,帶你和弟弟去動物園看猴子,好嗎?」
「今天!」
「今天不行,今天爸爸還有事,還要出去呢!」
美嬋從臥室裡走了出來,她剛剛睡醒午覺,一股慵慵懶懶的樣子,穿著件粉紅色的睡衣和睡褲,頭髮亂糟糟的也沒梳,睜著對惺惺忪忪的眸子,望著夢軒,笑了笑說:
「今天怎麼能這麼早回來?」
「唔,」夢軒從鼻子裡模糊的應了一聲,有些神思不定。「特別提早回來的。」
「哦,」美嬋無意於詢問他為什麼提早回來,打了一個哈欠,伸伸懶腰,她精神愉快的說:「既然回來了,我們出去玩玩吧,好久沒看電影了,報紙呢?找找看有沒有可看的電影
?我們帶孩子一起去。」
「好!」小楓從夢軒膝上一躍而下,歡呼的說:「我去拿報紙!」
「不要!」夢軒阻止了小楓,面對著美嬋,神色凝重的說:「美嬋,我有話要和你談談。」
「和我?」美嬋詫異的問,張大了眼睛,看看夢軒,不大信任的重複了一句:「和我嗎?」
「是的。」
「什麼事呢?」
「我們去書房裡談,好吧?」
美嬋的臉色變白了。「很嚴重嗎?夢軒?是不是你的生意垮了?我們又窮了,是不是?」
「不,不是,不是這種事。」
美嬋鬆了一口氣。「那就好了,你和我談什麼呢?我又不懂你公司裡那些事情,」她一面說,一面又慵慵懶懶的打了個哈欠,走向書房。「你可別讓我和姐姐他們談判啊,如果是
他們的事,你還是自己和他們談吧!」
夢軒讓孩子們在外面玩,關上了書房的門,這間房間他已經好幾天沒有進來了,阿英一定沒有清掃過,桌上已積了一層灰塵,數日前殘留的煙蒂,仍然躺在煙灰缸裡。打開了窗子
,放進一些新鮮的空氣,他坐了下來,讓美嬋坐在他的對面。
一時間,他不知道該如何啟口,只是呆呆的注視著美嬋,一個勁的猛抽著煙。美嬋有些按捺不住了,把眼睛瞪得圓圓的,她問:「你到底在幹嘛呀?是不是生病了?」
「沒有,」夢軒悶悶的說,隔著煙霧,注視著美嬋,恍惚的回憶著和美嬋初戀的時候。
他們沒有過什麼狂熱的戀愛,也沒有經過任何波折,相遇,相悅,然後就順理成章的結婚了。十年的婚姻生活,美嬋實在沒有絲毫過失,她不打牌,不交際,不組織太太集團,也
不和丈夫兒女亂發脾氣,有時對家務過分馬虎,這也是她的本性使然。總之,她是個安分守己的妻子,心無城府而自得其樂。對於這樣一個太太,他怎能說得出口,他已經另築香巢?
他怎忍心毀滅她的世界,破壞她面前這份懵懂的幸福?何況,他即使瘋狂的愛著珮青,對美嬋,他仍然有十年的夫妻之情,一種本分的感情和責任,他是全心全意希望她快樂的。噴著
煙,他茫然的看著那些煙圈擴散消失,他說不出口,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喂,什麼事呀?」美嬋不耐的問,無聊的轉動著自己手指上的一枚鑽石戒指,那是結婚八週年紀念日,他送給她的禮物。「要說快一點說嗎!」
他能不說嗎?他能繼續隱瞞下去嗎?陶思賢允許他保有他的秘密嗎?萬一將來揭穿了,比現在的情況更糟千萬倍!或者,他能說服美嬋和珮青和平共存,那麼,就什麼問題都沒有
了,目前,擺在他面前的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他必須面對現實!深吸了一口煙,他坐正了身子,決心不顧一切了。凝視著美嬋,他低低的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好好
的聽我。」
美嬋狐疑的望著他。
「一年半以前,」他慢慢的說:「我認識了一對夫婦,丈夫生性殘酷而又勢利,太太很嬌柔弱小,我和那位太太談得很投機——」他咬著煙頭,有點兒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半天
,才又接著說:「那位太太看過我的小說,是個熱情、誠懇、思想和感情都很豐富的女人,我們談過好幾次,這使那個丈夫很生氣,於是,他虐待她,打她,使她痛苦,直到她病得幾
乎死掉——」
美嬋仍然瞪著她的大眼睛,像在聽一件別人的事情,她單純的頭腦還無法把這故事和她本身連在一起。
「那個太太被送進醫院,有好幾天,醫生和朋友都認為她沒有希望了,但是,她終於度過了危險,不過,她精神失常了,不認得任何人,她的丈夫就此和她離了婚,她此後一年多
的日子,都在精神病院裡度過。」
美嬋露出關懷的神色,這故事撼動她女性的、善良的心地,引起了她的同情和憐憫。
「直到一個月以前,她的病才好了,出了院,於是——」他頓了頓,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讓那煙霧橫亙在他和美嬋的中間。「有一個喜愛她的人,把她接出醫院,和她同居了。
」
美嬋歪了歪頭,她的思想依然沒有轉過來,而且,完全沒有弄清楚,夢軒為什麼要把這個故事講給她聽。
「怎樣呢?」她問。
「噢,美嬋,你還沒聽明白嗎?」夢軒嘆了口氣,深深的凝視著她。「我是來請求你諒解的,我希望你能同情她,也同情我,那麼,別過份的責怪我們——」
「你們?」美嬋愣愣的問。
「是的,我就是那個和她同居的男人。」
美嬋一唬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孔頓時變得雪白,瞪著夢軒,她囁囁嚅嚅的說:
「你——為什麼編出這個故事來騙我?你和她同居?我不相信,我完全不相信!」
「這是真的,美嬋,我向你發誓這是真的!」他拉住她。「美嬋,我一點也不想做對不起你的事情,天知道,我多麼不願傷你的心,如今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告訴你,請求你原諒
——」他的聲音不由自主的顫抖了。「尤其,請求你的同情——我決不會虧待你!」
美嬋糊塗了,心慌意亂了,而且,完全被嚇呆了!她從沒看過夢軒這樣激動和低聲下氣,這根本不是她所習慣的那個夢軒。但是,接著,那可怖的事實就撕裂了她,丈夫要遺棄她
了,離開她了,別有所戀了。這種從來沒有威脅過她的事情竟在一剎那間從天上掉到她的面前,擊碎了她的世界,驚嚇得她手足失措。她愣愣的呆立了兩分鐘,才突然用手蒙住了臉,
「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夢軒抱住了她,拍著她的背脊,痛苦的說:
「美嬋,你安靜一些,聽我說,好嗎?」
「你不要我們了,是嗎?」美嬋邊哭邊喊:「你另外有了女人,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做?我不要活了!我還是去死掉算了!」
「美嬋,美嬋!別喊,別給孩子們聽到,」夢軒蒙住了她的嘴。「我沒有說不要你,你仍然是我的太太,珮青不爭任何的名分,你懂嗎?」
美嬋掙扎著,哭著,喊著,不論夢軒和她說什麼,她只是又哭又叫,但是,她終於清楚了一些,拭著眼淚,她說:
「你討了個小老婆,是不是?你要我接受她,是不是?」
夢軒閉了閉眼睛,這樣說對珮青是殘忍的,但是,現在顧不了這麼多了。
「她不會妨礙你什麼,美嬋,你們也可以不必見面,我每星期有幾天住在她那裡,就是這樣。」他勉強的說:「美嬋,你一直是那樣善良的,如果你能諒解這件事,我——」他深
深的嘆息,眼睛裡蒙上了淚霧:「我說不出有多麼多麼感激你!」
美嬋的腦子又糊塗了,她從沒看過夢軒流淚,在她心中,丈夫是和岩石一般堅強的,如今竟這樣低聲下氣的哀求她,就使她滿懷驚慌了。驚慌之餘,她又恐懼著失去面前這一切,
但是,夢軒的千保證,萬解釋,和那說不盡的好話,終於使她相信生活不會變動,只要不變動,她對於別的倒沒有什麼需求,她一向就不大瞭解「愛情」這種玩意兒,也沒有這種感情
上的需要,她認為男人只要供給她吃喝,給她買漂亮衣服,就是愛她了。何況,有錢的男人討姨太太,並不是從夏夢軒開始的。因此,在兩小時之後,夢軒終於說服了美嬋,使她接納
了這件事實。
為了安慰她,他這天沒有去碧潭,而帶著她和孩子們去看了一場她所喜愛的黃梅調電影,吃了一頓小館子,還買了一串養珠的項鍊送她。
但是,當他深夜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全心都是珮青的影子,他為解除的陰霾而快慰,為沒去她那兒而歉疚,聽著身邊美嬋平靜的呼吸,他同樣對她有歉疚的情緒。他失眠了,感到
被各種歉疚所壓迫的痛苦。望望窗外的滿天繁星,他喃喃的自語:「誰能得到你所得到的?這是公平的,你應該支付一些什麼。因為你愛人而被愛,所以你必定要受苦。」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7:07
【第十四章】
對珮青而言,一段嶄新的生命開始了。
從來沒有這樣甜蜜而沉迷的日子,藍藍的天,綠綠的樹,白白的雲都沾染著喜悅與溫柔。清晨,倚著窗子聽聽鳥鳴,黃昏,沿著湖岸看看落日,以及深夜,坐在小院裡數數星星,
什麼都美,什麼都令人陶醉。當然,晴朗的天空也偶然會飄過幾片烏雲,喜悅的歲月裡也會突然浮起了輕愁。
當夢軒不來的日子,她難免不想像著他與妻兒團聚在一塊兒的情景,而感到那層薄薄的妒意和愁苦。當他們相依偎的時刻,她又恐懼著好景不常,不知道前面是康莊的大道,還是
荊棘遍佈的崎嶇小徑?當程步雲的偶然造訪,間或提到外界的事情,她又會覺得這種處境下,那可憐的自尊所受到的傷害——但是,這些烏雲都只是那樣一剎那,就會被和煦而溫暖的
風所吹散了,吹得無影無蹤。
在夢軒的熱情和照顧下,她呼吸,她歡笑,她歌唱,初次覺得自己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這天晚上,夢軒來了,一走進門,他擁著珮青說:
「我們出去吃晚飯,然後,我們去跳舞。」
「跳舞?」珮青有些意外。
「是的,會嗎?」
「只會慢的。」
「夠了。」
「我不知道你愛跳舞。」珮青說。
「事實上我並不愛,但是我有和你跳舞的欲望,人一高興就會手舞足蹈,可見跳舞是一種愉快的表現,和你跳舞,一定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
「反正,我隨你安排,你說幹什麼就幹什麼。」珮青微笑著說。「那麼,馬上準備吧!」
珮青到臥室裡,換了一件白底紫玫瑰花的旗袍,外面是淡紫色滾銀邊的小外套,長髮向來不需整飾,總是自自然然的如水披瀉。淡施脂粉,輕描雙眉,她在鏡子裡對著夢軒微笑。
夢軒扶著她的肩,把嘴唇埋在她的頭髮裡,兩人靜靜地站立了好一會兒,微笑慢慢的從兩人的眼底裡消失,代之的是突發的柔情,他的嘴唇滑下來,弄亂了她剛涂好的唇膏。她推開了
他,兩人又在鏡子裡相對微笑,癡癡的、傻傻的,像一對小娃娃。
終於,他們出了門,吳媽站在大門口,目送他們的車子開走,夢軒的手扶在方向盤上,珮青的頭倚在他的肩上。吳媽的眼睛濕濕的,關上大門,她滿足的嘆了口氣,暗暗的想,如
果珮青能夠養個兒子,那就再也沒有什麼缺陷了。在她單純的心目中,女人養了兒子,地位也就鞏固了,珮青到底不是夢軒的元配夫人呀!
車子平穩的滑行著,夢軒一隻手駕著車子,一隻手攬著珮青的腰,說:
「你會開車嗎?」
「不會。」
「我要教會你,開車很容易,也很好玩。」
「你會發現我很笨。」
「是嗎?但願你能笨一點。」
「怎麼講?」
「那你會快樂得多,思想是人類最大的敵人。」
珮青沉思了一會兒,坐正了身子。
夢軒問:
「怎麼了?」
「你知道我常被思想所苦嗎?」她深思的說。
「我知道你每根纖維,每個細胞,」夢軒看了她一眼:「我要去買一把鑲著紫色寶石的小刀送你,專為斬斷那些苦惱著你的胡思亂想而用。」
珮青嫣然一笑。「何必去買?你不是有那把小刀嗎?」
「是嗎?」
「是的,在這兒。」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
他俯下頭來,吻了吻她那隻白皙的小手。
「這把刀有用嗎?夠鋒利嗎?」
「非常非常有用。」
「那麼,常常用它吧,記住,它時時刻刻都在你的手邊。」
「是的,不時也會刺痛我。」
他猛的煞住了車子,轉過頭來看著她,一面皺攏了他那兩道很挺很挺的眉毛。「是嗎?」他打鼻子裡面問。
「你很驚奇嗎?」她反問:「任何感情都會讓人痛苦的,感情越濃,刺痛對方的可能性就越大,快樂越多,痛苦也就越多。快樂和痛苦,是常常同時並存的。」
他重新開動車子,眼底有一抹思索的神色,他那隻空著的手伸過來,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
「在這一刻,你也痛苦嗎?」他溫柔的問。
「有一些。」
「為什麼?」
「一種恐懼。」
「恐懼什麼呢?」
「怕好景不常,怕離別,怕外界的力量,還怕——」她沉吟了一下:「幻滅!」
「幻滅?」他皺皺眉。
「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莫過於兩個相愛的人,有一天忽然發現他們不再相愛了,那就是幻滅。」
「你認為我們會這樣嗎?」他瞪著她,帶著點鷙猛的神氣:「你那腦袋裡裝著的東西相當可怕哦!這就是用小刀的時候了,斬斷你那些胡思亂想吧!」他閃電般吻了她一下,車子
差點撞到路邊的電線杆。「我告訴你,珮青,別想那些,別苦惱你自己,你只管愛吧!用你的整個心靈來愛!當你煩惱的時候,你只要想一想,有人那麼瘋,那麼深的愛你,那麼全心
全意的要你快樂,你就不該再苦惱了。」
「就因為你這樣,所以我怕失去呀!」
「人,」他搖搖頭。「多麼脆弱,又多麼矛盾的動物呀!」
他們到了中山北路一家意大利餐廳裡,餐廳設備得很幽雅,有一種特別的寧靜。偌大的餐廳中,沒有任何電燈,只在每張餐桌上,燃著一支小小的蠟燭。他們叫了意大利煎餅,兩
人都是頭一次吃,慢嚼品嘗,別有滋味。燭光幽幽的、柔柔的照在珮青的臉上,那一圈淡黃色的光暈,輕輕的晃動著,她瞳孔裡,兩朵蠟燭的火焰,不住閃爍的跳動。
夢軒放下刀叉,長長久久的注視她。她用一隻手托著腮,另一隻手放在桌上,對他神思恍惚的微笑。他握住了她桌面上的手,低低的、嚴重的說:「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
「哦?」她有些驚嚇,她一直是非常容易受驚的。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什麼事?」
「我愛你。」他慢慢的說,從肺腑裡掏出來的三個字。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好一會兒,當她再揚起睫毛來,眼睛裡已漾著淚水,那兩簇蠟燭的火焰就像浮在水裡一般。她的唇邊有個幸福而滿足的笑容,整個臉龐上都綻放著光輝,使她看
起來那麼美,那麼聖潔,又那麼寧靜。
就這樣,他們坐在蠟燭的光暈下,彼此凝視,相對微笑,幾乎忘記把煎餅送進嘴裡。時間慢慢的滑過去,蠟燭越燒越短,他們不在乎時間。唱機裡在播放水上組曲,接著是一張海
菲茲的小提琴獨奏,那些悠悠然的音浪回旋在他們的耳邊,燭光的顏色就更增加了夢魅般的色彩。
終於,將近晚上十點了,他們的一頓晚餐竟吃了三小時!站起身來,他挽著她走出了餐廳。然後,他們到了統一的香檳廳。
這兒是臺北市內佈置得最雅致的一家夜總會,高踞於十層樓之上。他們選了臨窗的位置,掀起那白紗的窗簾,可以看到臺北市的萬家燈火。桌子上放著黃色的燈罩,裡面燃著的也
是一支蠟燭。樂隊慢悠悠的演奏著一支華爾滋舞曲,幾對賓客在舞池裡輕輕旋轉。
他們坐了一會兒,他說:
「我請你跳舞,這還是我第一次請你跳舞呢!」
她站了起來,微笑著說:
「我說過我不大會跳舞的,跳不好可別生氣呵!」
「我生過你的氣嗎?」他問。
「還沒有,保不住以後會呢!」她笑著。
「告訴你,永遠不會!」
攬住她的腰,他們跟著拍子跳了起來,事實上,她舞得非常輕盈,轉得極為美妙,在他懷抱裡像一團柔軟而輕飄的雲。他注視著她的眼睛,說:
「我第一次發現你也會撒謊,你說不會跳舞的呵!」
「真的,我從來跳不好,」她坦白的說:「而且,我一向把跳舞視為畏途的,以前每次迫不得已到夜總會來,總是如坐針氈,有時,別人請我跳舞,一隻出著汗的、冷冷的手握住
我,我就覺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也怕別人把手放在我的腰上,那使我彆扭。」
「現在呢?」
「第一次知道跳舞是這樣美妙的,」她微笑著:「以前,我總是會踩了對方的腳。」
「你知道嗎?」他在她耳邊說:「老天為了我而造了你,也是為你而造了我。」
華爾滋舞曲抑揚輕柔,像回旋在水面的輕風,掀起了無數的漣漪。他們倚偎著,旋轉,再旋轉,一直轉著,像漣漪的微波,那樣一圈圈的轉個不停。一舞既終,他站在舞池裡,雙
手環在她的腰上,額頭抵著她的,一迭連聲的、低低的說:
「我愛你,我愛你,我好愛你。」
夜是屬於情人們的,音樂也是。他們一支支舞曲跳著,忘了時間,也不知道疲倦。一個面貌清秀,身材修長的歌女,在臺上唱著一支很美麗的歌,他們只聽懂了其中的幾句:
「既已相遇,何忍分離,願年年歲歲永相依,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願朝朝暮暮心相攜。」
珮青的頭靠在夢軒的肩上,緊擁著他跟著音樂移動,她輕聲的說:「那是我們的寫照。」
「什麼?」
「那歌女所唱的歌。」
夢軒側耳傾聽,那歌詞雖細緻纏綿,卻也愴惻淒迷,一種難言的、幾乎是痛苦的情緒掩上了他的心頭,他把珮青攬得更緊了,彷佛怕有什麼力量把她奪去。尤其聽了那歌詞的最後
兩句:
「良辰難再,美景如煙,此情此夢何時續,春已闌珊,花已飄零,今生今世何淒其!」
將近午夜一點鐘,客人都陸陸續續的散了,打烊的時間近了。香檳廳裡的燈都熄滅,只剩下舞池頂上幾點像小星星似的燈光,樂隊在奏最後一支舞曲。那幾點幽幽柔柔的燈光,迷
迷濛濛的照在舞池中,只剩下夢軒和珮青這最後一對舞客了。他們相擁著,跟著音樂的節拍,旋轉,旋轉,再旋轉——。他們兩個的影子在絲絨的簾幕上移動,忽而相離,忽而相聚。
深夜,他們的車子疾馳在北新公路上,新闢的公路平坦寬敞,繁星滿天,月明如晝,公路一直伸展著,一長串的螢光燈像一串珍珠,延伸到天的盡頭。公路上既無車輛,也無行人
,只有鄉村的人家,傳來幾聲遙遠的狗吠。
夢軒猛然煞住了車子,珮青問:「幹什麼?」
「我要吻你。」夢軒說。
擁住了她,兩唇相觸的那一瞬間,他依然有初吻她時的那種激動。珮青似乎每天都能喚起他某種嶄新的感情,時而清幽如水,時而又炙熱如火。
「我說過要教你開汽車,現在正是學開車最好的時候,」夢軒說:「來吧,我們換個位子。」
「現在嗎?」她愕然的說:「夜裡一點半鐘學車?」
「是的,夜裡學最好,沒有人又沒有車,這條公路又平坦,來吧!等你學會了開車,我們可以駕著車子去環島旅行,兩人輪流開車去。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要教會你生活!」
「好吧!如果你不怕我把車子撞毀,就教我吧!」珮青說,真的和夢軒換了位子。
坐在駕駛座上,她對著夢軒發笑,夢軒把她的手捉到駕駛盤上來,板著臉,一副老師的樣子,指導著說:
「放下手煞車!」
「什麼是手煞車?」珮青天真的問。
夢軒告訴了她,她依言放下了手煞車,然後調整了排檔,夢軒警告的說:「這是自動換檔的車,油門可別踩得太重,當心車子衝出去煞不住,萬一衝了出去,趕快放掉油門,改踩
煞車,知道嗎?」
「我試試看吧!」珮青說。
車子發動了,珮青膽子小,只敢輕輕的踩著油門,雙手緊張的緊握著駕駛盤。但是,車子出乎意料之外的平穩,在寬闊的街道上滑行。看到那樣一個龐大的機械在自己的駕駛下行
動,珮青高興得歡呼了起來:
「看!我居然能夠駕駛它,我不是一個天才嗎?」
大概是太得意了,方向盤一歪,車子向路左的安全島直衝過去,慌亂中,她把方向盤急向右轉,車子又差點衝進了路邊的田野裡,夢軒大喊:
「放油門!踩煞車!」
好不容易,車子煞住了,珮青驚得一身冷汗,白著一張臉望著夢軒。夢軒一把攬住她,拍著她的肩,又笑又說:
「真是個好天才呵!」
珮青驚魂未定,猶疑的說:
「剛才是不是很危險?」
「其實沒有什麼,」夢軒說:「你的速度很慢,頂多隻會撞壞車子,不至於傷到人,學車最危險的一點,就是該踩煞車的時候,心一慌就很容易誤踩油門,只要你把油門和煞車弄
清楚,冷靜一些,就沒關係了。來吧,繼續開!」
「你有膽量坐我開的車子呀?」珮青問。
「為什麼不敢?」夢軒拂開她面頰上的頭髮,對她深深微笑。「即使撞了車,也和你死在一塊兒?」
「呸!幹嘛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夢軒笑了,說:「怎麼你有時候又會有這種多餘的迷信呢?」
「我不怕談到自己的死亡,但是很忌諱談你的。」她凝視著他的眼睛:「如果我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頂多不過進入無知無覺的境界,假如失去了你——」她垂下眼簾,低低的說:
「那就不堪設想了。」
「哦,珮青,」他拍拍她的手:「你放心,你不會失去我,永遠不會,我是個生命力頑強的人,上天給我一個健康的身體和堅強的心,為了要我保護你,我會是一個很負責的保護
者。」
她對他靜靜的微笑,好一會兒,他振作了一下說:
「好了,繼續開車吧!」
她回到汽車的駕駛上,在那杳無人群的公路上,來回練習了將近一小時的汽車駕駛,深夜兩點多鐘,才回到碧潭的小屋裡。對碧潭這幢靜謐溫馨的小洋房和那佔地頗廣的花園,夢
軒為它題了一個名字,叫作「馨園」,取其溫馨甜蜜而又處處花香的意思。
走進屋裡,夢軒說:
「你猜怎麼?在度過這樣豐滿的一個晚上之後,我非但不疲倦,反而一點睡意都沒有。」
「我也是。」珮青說。
「我想寫一點什麼,」夢軒坐在沙發裡,用手托著腮。「我現在有滿胸懷的感情和思想,急於要用文字表達出來。」
「為什麼不立刻寫出來呢?」珮青坐在夢軒腳前的地毯上,頭倚著他的膝。「你已經有很長久的一段時間,什麼都沒寫過了,來吧,你寫,我在一邊看著。」
「你會很厭氣的。」他撫摸著她的頭髮。
「我不會,」她慢慢的搖著頭。「只要在你身邊,我永遠不會厭氣。」
他們走進了書房,珮青為他鋪好紙,放好筆,沒有驚醒老吳媽,她用電咖啡壺燒了一壺咖啡。咖啡香瀰漫在室內,和窗外傳來的梔子花香揉和在一起。珮青坐在夢軒的對面,雙手
交叉著放在桌上,下巴放在手臂上,安安靜靜的張著一對癡癡迷迷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他。她的眼光攪散了他的思想,他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筆,和她對視了起來。
黎明慢慢的爬上了窗子,曙光照亮了窗簾,夢軒仍然一字未寫,握著珮青的手,他說:「我知道了,人在過分的幸福和滿足裡,是寫不出東西來的,所以,許多文藝作品都產生在
痛苦裡,許多作品表現痛苦也比歡樂來得更深刻。」
「因為人不容易忘記痛苦的事情,」珮青說:「卻很容易忘記和忽略幸福。」
他們在天已透亮的時候才上床,枕著夢軒的手臂,珮青輕聲的說:「夢軒,我想見見你的孩子。」
「哦?」夢軒有些詫異。
「你知道我不會生育嗎?」
「是嗎?」
「是的,但是我很喜歡孩子,我一直夢想自己能成為母親,而且——」她嘆口氣:「我多麼想給你生一個孩子,他一定會綜合我們兩個人的優點,是我們愛情的紀念,將來他再生
孩子,他的孩子再生孩子,我們愛情的紀念就可以永遠不斷的在這個世界上傳下去。」
「哦,」夢軒笑著說:「你說得多麼傻氣!」
「我可以見見你的孩子嗎?」她再問。
「當然,我過兩天就把他們帶來玩,不過,他們是相當頑皮的。」
「我會喜歡他們!」她擔心的說:「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喜歡我?」
「他們善良而天真,他們會愛你的,沒有人能夠不愛你,珮青。」
「真的?」
「嗯。」她滿足的微笑了,翻了一個身,一樣東西從她的睡衣裡滾了出來,是那粒紫貝殼。在她病中,她總是摩挲玩弄這粒紫貝殼,已經被她摸得十分光滑了。握住了它,她甜甜
的說:
「噢!紫貝殼!」闔上眼睛,她立即睡著了,睡得很香很沉,那粒寸刻不肯離身的紫貝殼還緊握在手中。
夢軒沒有馬上入睡,回過頭來,他望著她。她唇邊有著滿足的笑意,熟睡得像個孩子。他看了很久,然後,自己的唇輕輕的貼向她的額,低低的說:
「珮青,你不知道,我是多麼多麼多麼的愛你呵!」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7:33
【第十五章】
美嬋是個很容易把一切惡劣事實都拋開不管,且圖跟前清靜的女人,她一生最怕的是操心和勞神,即使有極大的悲痛,她大哭一場,也就算了。所以,她倒也是個很能自得其樂的
人。她生平所遭遇過的最嚴重的事,就是父母的相繼去世,但是,喪事既有姐姐、姐夫料理,她也就像接受一件必然的事情一樣接受了。自從父母去世到現在,真正讓她痛苦的事,就
只有夢軒和珮青同居這件事了。
她接受了這件來到的事實,就如同她接受任何一件事實一樣。最初,夢軒的撫慰平息了她的傷心,可是,夢軒變得經常不回家了,由每星期回來三四次,減低到回來一二次,她才
發現問題的嚴重。她對夢軒的感情是朦朦朧朧的,像小說裡描寫的那種可以讓人生,可以讓人死的感情,她從來就沒有產生過。她認為男女到年齡就結婚,是一種必然的事情,丈夫對
於她,就是一種倚賴,一種靠山,一種伴侶,和孩子們的父親而已。但是,她害怕被遺棄,害怕孤獨,害怕演變到最後,夢軒會要和她離婚,以便娶珮青。增加她這種恐懼心情的,是
三天兩頭就帶著一群孩子來拜訪她的陶思賢夫婦。
陶思賢覬覦夢軒的財產和事業,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許多人生來就會原諒自己的失敗,而嫉妒別人的成功,陶思賢就是這樣。尤其當他的生活越過越困難的時候,夢軒的
財產就更加眩惑他了。雖然,他每個月都或多或少可以從夢軒那裡弄到一些錢,但是這些小數字是滿足不了一顆貪婪的心的。當他最初發現夢軒另築香巢的時候,他以為抓住了他的把
柄,可以得到大大的一番好處,沒料到夢軒完全不受他那一套,竟和盤向美嬋托出,而乾乾脆脆的拒絕了他的要求,這使他不止老羞成怒,簡直達到懷恨的地步。夢軒既然不能聽命於
他,貢獻出自己的財產,就一變而成為他的敵人了。
這天晚上,他們一家五口又「闔第光臨」了夢軒的家。正像陶思賢所預料的,夢軒沒有回家,而去了「馨園」。美嬋正煩躁的待在家裡,和孩子們胡亂的發著脾氣。看到了陶思賢
夫婦,她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但,當雅嬋第一句話說的就是:「怎麼,夢軒又不在家呀?」
她就按捺不住,立即眼淚汪汪了。招呼他們坐下,孩子們馬上和孩子們玩到了一塊兒,美嬋拭了拭眼淚,嘆口氣說:
「他現在那裡還有在家的日子!」
「你就由他這樣下去嗎?」陶思賢問,燃起一支煙,覷瞇著眼睛,注視著他的小姨子。奇怪著以她那樣丰腴的身材和白皙的皮膚,怎麼挽不住一個男人的心?何況她唇紅齒白,絲
毫未見老態,和雅嬋相比,她實在還稱得上是個美人呢!
「不由他這樣下去,又怎麼辦呢?」美嬋絞著她的雙手,像個無助的孩子。
「美嬋,你得拿出點主意來,」雅嬋說:「瞧吧,他遺棄你就是時間問題了!」
「事實上,現在還不等於已經遺棄了美嬋,」陶思賢和太太一唱一和。「一星期裡只回來一天半日的,八成是為了孩子才回來呢!再過一年半載,那個女人也養個兒子女兒的,看
著吧,他還會管你們才有鬼!」
「是呀,」雅嬋說:「你沒有聽說過嗎?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男人都是些饞嘴貓!」
「喂喂,雅嬋,我可不是呵!」陶思賢說。
「你?你也敢!」雅嬋得意洋洋的說,深以自己的「御夫有術」而驕傲。
「我——我怎麼辦呢?」美嬋一個勁的揉搓著雙手,求助的看著姐姐、姐夫:「你們說我怎麼辦呢?」
「你也該拿出點威風來呀!」雅嬋搶著說:「到他那個小公館裡去吵呀,罵呀,砸東西呀,抓住那個女的打一頓呀!現在這個時代又不作興男人討三妻四妾的,你難道還想博什麼
賢慧名嗎?去打它一個唏哩嘩啦呀!」
「這——這怎麼做得出來?」美嬋面有難色:「怎麼好意思去吵去鬧呢?」
「你呀,你真是的!」雅嬋的女高音,陡的又提高了八度:「人家好意思霸佔有婦之夫,好意思和你丈夫軋姘頭,你還不好意思去吵呢!」
「老實說,去吵去鬧並不能解決問題,」陶思賢不慌不忙的說,望著美嬋:「最要緊的,你得把經濟大權抓過來。」
「經濟大權?」美嬋愣愣的問,她從來沒有考慮過什麼經濟問題。
「當然,你想,那一個女人會心甘情願的給人做小?還不是看上了夢軒的財產,夢軒現在迷著她,一定用房子啦,金錢啦,往她身上堆。古往今來,為一個女人傾家蕩產的人有的
是呢。將來,往好裡頭想,那個女的撈飽了鈔票一走了之,夢軒成個窮光蛋回到你身邊來。往壞裡頭想,他們雙宿雙飛,帶走所有的錢,拋下你們母子三個完全不管,那你帶著兩個孩
子,人財兩空,以後的生活準備怎麼過呢?」
「那——那——」美嬋越聽越心亂,眼眶熱熱的,只是要掉眼淚:「那我怎麼辦呢?我從來就不管他的錢,怎麼才能抓到經濟大權呢?」
「問他要呀,」陶思賢說:「美嬋,不是我說你,你也真老實得過了頭!你是他正娶的太太,你有權管這檔子事呀,為什麼不去法院告他們一狀呢?告那個女的妨害家庭,這官司
你是百打百勝,如果你要打,我幫你介紹律師!要嗎,乾脆和他離婚,讓他付幾百萬贍養費!」
「離婚?」美嬋呆呆的說:「我不要離婚。」
「那麼,你去和他談判,叫他先付你一百萬,你就不告他們,夢軒一定怕你告狀,準會如數付給你。你有了一百萬,也就有了保障,即使他要遺棄你,你也不會餓肚子去討飯了。
如果他浪子回頭呢,你們也可有筆重新開始的基金呀,你說是不是?」
「這——」美嬋的腦子完全轉不過來,她從來就沒有任何數字觀念和經濟頭腦。「他——不給我呢?」
「只要你聲言要告狀,他一定會給你,否則你就告他,說他不養家,法院會判決他負擔家庭。」
「可是——可是——他沒有不養家呀!」
「哎,美嬋,你怎麼這樣傻呢!」陶思賢不耐的說:「有了錢你就不怕他甩掉你了呀,如果他的經濟由你控制,你想想看,他還敢和你離婚嗎?」
「我拿了錢做什麼呢?」
「我告訴你,」陶思賢向她俯近了身子:「我去找一個律師,幫你擬一張狀子,你拿這張狀子找夢軒攤牌,要他付你一百萬,他怕鬧成大新聞,毀了他的事業,也怕敗訴之後,賠
償得更多,還怕那個女的臉上下不來,一定會答應你。你拿了錢,如果沒地方放,可以交給我,我拿去幫你放利,或者做做生意,夠你吃喝不盡了,你說怎樣?如果你現在狠不下心哦
,將來總有一天會帶著孩子去討飯,你看著吧!我們是好意幫你忙,你不能再糊裡糊塗了!」
「是呀,」雅嬋好不容易插進嘴來:「告狀只有一年內可以告,一年後就告不著他了,是不是,思賢?」
「是的,要採取手段就得快了。」
「我——我——」美嬋抹著眼淚:「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你就依我們的吧,我幫你去找律師,怎麼樣?」陶思賢說:「拿出點骨頭來,美嬋,你有了錢,再嫁也容易得多!是不是?」
「我——我不要再嫁呀!」美嬋哭兮兮的說。
「我也不是要你再嫁,只是要你給自己留一個退步!」
「反正我不知道怎麼辦好,」美嬋毫無主見。「你們怎麼說,我——我就怎麼做吧!」
「那麼,我就去幫你找律師了!」陶思賢忍不住面有得色,濃濃的噴出一口煙。「我告訴你,這樣做准沒錯!」
「我——我——好吧!」美嬋省了省鼻子:「我試試看!」
「態度要強硬一點,知道嗎?」雅嬋叮囑著。
「我——知道。」
孩子們都已經跑到臥室裡去玩了,不知道在爭執些什麼,鬧成了一團,忽然間,小楓放聲大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從臥室裡奔進了客廳。美嬋慌慌張張的跳了起來,急急的問:
「怎麼了?怎麼了?打架了嗎?」
「媽媽!媽媽!」小楓哭著,撲進了母親的懷裡:「表姐壞死了,壞死了!她騙我!她說的話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什麼話不是真的?」美嬋問,抱住小楓的頭。
「她說爸爸不要我們了!她說爸爸有小老婆了!媽媽,」抬起淚痕狼藉的小臉,她切盼的問:「爸爸呢?爸爸到那裡去了?」
美嬋注視著小楓,她的滿懷愁苦全被小楓的一句話所勾起來,再也忍不住,她緊抱著小楓的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母親的眼淚使小楓更加驚慌了,她恐怖的望著母親,跺著
腳,嚎啕的喊著:「爸爸!爸爸!我要爸爸呀!」
美嬋泣不可抑,攬緊了小楓,母女兩個,完全哭成了一團。
珮青仍然沉迷在她的小天地裡,醉意醺然的度著她的歲月。她看不到隱藏在平靜的生活後面的風浪,溫暖的感情把她的頭腦和心靈都填塞得太滿了,她沒有地方再容納憂愁,也拒
絕接受憂愁,她願意用她整個的生命,去捕捉目前這一份完美的歡樂。
斜陽透過了窗紗,半輪落日遠遠的浮在碧潭水面,花園裡,清香馥馥,微風輕揚。珮青等待著夢軒,昨夜,夢軒沒有到馨園來,今天,他曾打電話告訴她,下班之後就來。廚房裡
飄出了肉香,他喜歡吃紅燒雞翅和鴨腳。看看手錶,他馬上要來了,走進屋內,插上了電咖啡壺的插頭,片刻,咖啡的香氣瀰漫全室,壺蓋在蒸氣下跳動。
側耳傾聽,非常準時,三聲汽車喇叭聲,她奔出室內,穿過花園,打開了大門,夢軒的頭伸出車窗,對她揚著眉毛微笑,她歡呼著:
「我算好你該到了!給你準備了你愛吃的——」
她猛然停住了說話,一個小女孩兒正從車門裡跳了出來,後面還緊跟著一個小男孩兒。她驚訝的張大了眼睛,望著那一對粉妝玉琢般的小孩,兩個孩子也轉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對
她好奇的張望著。
「你不是說想見見他們嗎?」夢軒說:「這就是小楓和小竹。」轉向孩子,他說:「怎麼,傻了嗎?怎麼不叫許阿姨?」
小楓抿著嘴,怯怯的笑笑,掀起了頰上一個小酒渦,低著頭,她軟軟的喊了聲:「許阿姨。」小竹也跟著喊了句:「許阿姨。」
面對著這兩個孩子,珮青驚喜交集,她沒料到兩個娃娃如此漂亮,和他們的父親相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和他們相見,她竟有些微微的失措,蹲下身子,她
把兩個孩子分別攬在兩隻臂彎裡,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忍不住由衷的低喊:「你們長得是多麼的可愛啊!」
夢軒停好了車,和珮青及孩子們走進了屋裡,兩個孩子好奇的東張西望,珮青急於要找出一些東西來款待她的小客人,搬出了一大堆巧克力、牛肉乾、和果子汁,忙得不亦樂乎。
好不容易坐定了,她又把孩子攬向她的身邊,要他們坐在她身子的兩旁,剝了一塊糖給小竹,又轉向了小楓,說:
「你真該早一點到我這兒來玩的,你可愛得像一隻小蝴蝶呢!」
「你怎麼不到我家去玩?」小楓天真的問:「我還有一個阿姨,就常常到我家去玩的!」
顯然夢軒並沒有告訴孩子們,她和夢軒之間的關係。珮青看了夢軒一眼,夢軒顯得有點兒尷尬,彷佛需要解釋一下,他低低的說:「我認為,無需乎讓孩子們知道。」
珮青沒說什麼,她並不在意這個,兩個孩子的可愛和天真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只一忽兒,她就和兩個孩子親親熱熱的玩到了一塊兒。坐在地毯上面,她帶著他們笑,帶著他們
玩,左擁右抱的攬著他們,給他們講述那些塵封在她腦海裡已許許多多年的故事;青蛙王子,睡蓮公主,和金蘋果。夢軒驚異的發現孩子們在她面前變得那麼柔順,那麼乖巧,竟和他
們的父親一般依戀她。悄悄的注視著珮青,他在心中感慨的自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大的征服力量!」
珮青是不知道,她陶醉在孩子們的笑靨裡,感到滿心充滿了喜悅和溫暖。沒多久,兩個孩子已纏繞在她身邊,寸步不離了,孩子們的笑聲中夾著珮青的溫柔笑語,看得夢軒的眼睛
酸澀,他忍不住要想,假如這一對孩子是珮青所生,這一幅家庭的圖畫是多麼溫暖!
一陣焦味瀰漫在室內,夢軒聳了聳鼻子,又皺了皺眉頭,說:「我打賭,一定是咖啡滾乾了!」
「啊呀!」珮青驚跳起來,用手敲著自己的腦袋,嚷著說:「我幫你煮的咖啡!我忘得乾乾淨淨了!」
一邊笑著,她一邊搶救下那燒乾了的咖啡壺,對夢軒抱歉的眨眨眼睛,說:「怎麼辦?給你重煮吧!」
「我喝茶。」夢軒笑著說:「聞聞咖啡香,比喝更好。」
「那麼,可以每天燒焦一壺。」珮青說。
在晚餐桌上,珮青忙著照顧那兩個小東西,幾乎都忘了自己吃,吳媽在一邊幫忙,心底湧上一股欣羡,如果這是小姐的孩子呵!飯桌上的空氣那麼融洽快樂,夢軒帶著種酸楚的情
緒,看著珮青那樣熱心的對待孩子們。
小楓咽了一口飯,握著筷子,忽然對珮青呆呆的望著,說:
「許阿姨,你沒有小孩嗎?」
珮青愣了一下,笑著說:
「是的,我沒有。你做我的女兒吧,好嗎?」
「我——」小楓認真的側著頭,想了想,嚴肅的說:「我不能,我媽媽會傷心的。」
珮青的笑容凝滯了一下,然後她釋然的笑笑,挾了一個肉圓放在小楓的碗裡,說:
「那麼,還是做媽媽的乖女兒吧,別讓媽媽傷心。」
「我不會讓媽媽傷心,」小楓的小臉上一本正經:「只有爸爸的小老婆會讓媽媽傷心,那是一個壞人!」
「噹!」的一聲,珮青手裡的湯匙掉到桌面上,湯潑灑了一桌子,笑容倏然從她唇邊隱去,歡樂霎時間遁走得無影無蹤。她呆呆的望著小楓,面頰變得和桌上的磁碟一般蒼白。吳
媽挺直了背脊,正在餵小竹的一匙飯停在半空中。
夢軒猛吃了一驚,面色也頓然變白了,放下飯碗,他緊張的喊:
「珮青!」
珮青沒有說什麼,推開了面前全然沒有動過的飯碗,她頹然的站起身來,一語不發的退進了臥室裡。夢軒也推開飯碗,跟著站起來,追進臥室,珮青正愣愣的坐在床沿上,不言也
不動,一臉的慘切之色。夢軒的心臟絞痛了,走過去,他把手按在她的肩上,低低的喊:
「珮青!珮青!」
珮青仍然不動,他蹲在她的面前,握住了她那因激動變得冰冷的手,勉強的想安慰她:
「不要為孩子的話難過,珮青!孩子是無心的,他們還完全不懂事!」
珮青咬了咬嘴唇,那是她痛苦的時候的老習慣。直視著前面,她幽幽的說:「就因為孩子是無心的,就因為孩子還不懂事,所以,孩子的話也最真實。」
「不要,珮青,不要這樣想。」夢軒握緊她的手,一時間竟沒有言語可以安慰她,好半天,才淒然的說:「什麼叫『是』?什麼叫『非』?珮青,是非是人為的,是人定的,捫心
而論,我們對得住自己的良心。」
「是嗎?」珮青悶悶的反問:「你真覺得我們沒有做錯什麼?我沒有使別人傷心?沒有破壞別人美滿的家庭?」
「哦,珮青!」夢軒痛苦的轉開頭:「不要作繭自縛,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目前的情況,對你已經是非常非常的委屈了。你應該有權利享受愛情,珮青。」
「我沒有權利。」她低低的說。
「你有,」夢軒說:「每個人都有。」
「只有一個機會,我們都已經喪失了。」
「上帝應該給人彌補錯誤的第二個機會。」
「或者上帝並不那麼寬大。」
「珮青!」他苦惱的喊:「我不該帶孩子們來!」
「不,」珮青振作了一下:「你該帶他們來,我喜歡他們!」站起身來,她提起精神,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們出去吧,別嚇著孩子。」
重新回到餐廳,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小楓滿臉惶恐,本能的覺得自己做錯了事,嚇得呆愣愣的。看到珮青出來,她用可憐兮兮的聲音說:「許阿姨,你是不是生氣了?」
「噢,小楓!」珮青低喊:「一點也沒有,我剛剛有些不舒服,現在已經好了,來,你愛吃什麼?我給你拿。吳媽,你給小竹多喝點湯。」
這小小的不快彷佛立即過去了,他們又恢復了歡笑和快樂。飯後,珮青和孩子們大講西遊記,聽得兩個小東西眉飛色舞。接著,他們接待了一位客人——程步雲。在馨園,他是僅
有的來客。看到滿室歡笑和兩個孩子,這位老先生有些意外,再看到孩子們和珮青的親熱,程步雲就更深的湧上了滿懷的感動。
重新煮了咖啡,珮青給程步雲和夢軒都倒了一杯,帶著孩子退到臥室裡去玩,因為兩個小東西堅持要知道孫悟空大鬧天宮的結果如何。夢軒和程步雲談得很投機,談了許多問題,
許多人生。珮青走出來給孩子倒開水,無意之間,她聽到程步雲和夢軒的幾句對話:
「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昨天我在天使咖啡館裡,碰到陶思賢,你猜他和誰在一起?」
「誰?」
「范伯南。」
看到珮青,他們換了話題。陶思賢和范伯南,這是物以類聚。珮青回到臥室裡,心中忐忑而驚疑,但她並沒有讓這件事太困擾自己,她仍然和孩子們笑得很開心。
夜深了,兩個孩子直打哈欠,夢軒要把孩子們送回臺北,順便也送程步雲回家。車子開出了車房,珮青站在門口送他們,夢軒說:「別睡,等我,我馬上就回來。」
珮青含笑點頭。小楓突然從車門裡鑽了出來,拉下珮青的身子,在她面頰上重重的吻了一下,用帶著睡意的聲調說:
「再見,許阿姨。」
這使珮青大大的感動,小竹已經躺在靠墊上睡著了。目送他們的車子消失,珮青還在門口站了很久。夜露侵衣,風涼如水,她滿懷激情,也有滿懷淒惻。孩子的一句話,程步雲的
一句提示,都是晴空裡的暗影。隱隱中,她朦朧的感到,屬於歡樂的日子可能不太長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7:57
【第十六章】
「珮青!」夢軒停好了車子,用鑰匙打開了大門,一口氣衝進了房間裡,揚著聲音喊:「珮青!珮青!」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珮青從臥室裡迎了出來,帶著一臉的驚嚇。
「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好消息?」珮青微微的抬起眉毛,神色中有著三分喜悅,和七分驚奇。「什麼好消息?」
「我完成了一項很大的交易,賺了一筆錢。」
「哦?」珮青遲疑的看著他,他從沒有對她談過賺錢和交易這種事,她對這事也向來沒有興趣。
「這不算什麼,但是,因為這筆生意做成了,我可以喘一口氣,我把業務交代給張經理他們,已經都安排好了,換言之,我有一個星期的假期。」
珮青十分可愛的揚起睫毛,用那對清靈的眸子靜靜的瞅著他。
「懂了嗎?珮青?我們有一個星期的假日,記得我說過的,我要和你一起去做一次環島旅行,現在,我要實踐我的諾言了,我們明天就出發!」
「明天?」珮青吸了一口氣。
「是的,明天!珮青,這不是一次單純的旅行,我一直欠你一些什麼。」
「欠我?」
「欠你一場婚禮。」
「夢軒!」她可愛的微笑著:「別傻!我早已不在乎那些了,許多有婚禮的人不見得有我們這樣相愛。」
「可是,我們該補行一次蜜月旅行。」
「這是你的心願,」珮青的笑容溫柔如夢:「反正,你心心念念要帶我去旅行,我們就去吧!」
「明天一早出發,嗯?」
「自己開車去?」
「是的,你行嗎?我們輪流開車。」
「我想可以。總之,一切聽你的安排。」
「跟我來!」夢軒走到桌子前面,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臺灣地圖,攤開在桌面上,用一支紅筆,勾劃著路線,一面劃,一面說:「我們從臺北出發,沿著縱貫線公路到臺中,再從臺
中開車到日月潭,在日月潭住兩天,然後再沿縱貫線開車到嘉義,把汽車送到車行去保養,我們換乘登山小火車去阿裡山,在阿裡山玩兩天,再到高雄,玩大貝湖,墾丁公園,最後到
鵝鸞鼻,然後折返臺北,如何?」
「你漏了縱貫公路。」珮青笑吟吟的說。
「那是另外一條路線,只好下次去了,如果我們折回臺北的途中,你還不累的話,我們也可以從臺中開往橫貫公路去——」他注視著珮青:「你從沒有去過橫貫公路嗎?」
「來臺灣後,我除了臺北以外,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你帶我去的金山海濱。」
夢軒望著她,不住的搖頭,憐憫的說:
「可憐可憐的珮青!」
珮青笑了,說:「既然要去,就該準備旅行要用的東西呀!」
「來吧!」夢軒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出房間,穿過花園,走到大門口,他的汽車還停在門外沒有開進車房。打開車門,珮青驚異的發現車內堆滿了大包小包的東西,抬起頭來,她
奇怪的說:「這是什麼?」
「路上要用的東西呀!這一大包全是食物,牛肉乾、花生米、葡萄乾、酸梅、糖果——應有盡有。這邊的一包是藥物,以備不時之需的,那一籃是蘋果和梨,還有這個是旅行用的
熱水瓶,你不是愛喝茶嗎?我們連茶葉熱水瓶都帶——」
「還有你的咖啡!」
「對了,還有咖啡,我們在搬家呢!這是毛毯,當我開車的時候,你可以在後面座位上睡覺。我們在途中的飯館裡吃飯,每到一站都準備一些三明治,以備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
時候吃。你想,這旅行不是完備極了嗎?」
「噢,夢軒!」珮青興奮的吸了一口氣:「我被你說得全身都熱烘烘的!我從沒有這樣旅行過,在夢裡都沒有過,而且,你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你只要準備一樣東西!」
「什麼?」
「妳的笑容!」
「你放心,」珮青掩飾不住唇邊的笑意:「我不會忘記帶它的!」
第二天一清早,天剛濛濛破曉的時候,他們就出發了。曉霧迷茫的浮在碧潭水面上,空氣裡有著清晨的涼爽清新,無數呼晴的小麻雀,在枝頭啁啁啾啾的鳴叫不停。
珮青穿著一件寬腰身的淺紫色襯衫,一條深紫色長褲,長垂腰際的頭髮被一條白底紫色碎花的紗巾繫著。依舊帶著她所特有的那份亭亭玉立、飄然若仙的氣質。夢軒目不轉睛的望
著她,幾乎忘了開車。珮青坐進車裡,和站在門口的老吳媽揮手告別。車子發動了,老吳媽倚著門柱,迷迷茫茫的注視著車後的一縷輕煙,好久好久,才發現自己面頰上竟然一片濕潤
了。
車子在平坦的街道上疾行,穿過了大街小巷,滑出了臺北市區,馳上了縱貫線公路。公路兩旁種植著木麻黃,兩行綠油油的樹木間夾著一望無盡的公路。霧漸漸的散了,陽光像無
數的金線,從東方的雲層裡透了出來。敞開的車窗,迎進一車子的涼風,珮青的紗巾在風中飛揚。倚著夢軒,她不住的左顧右盼,一片翠綠的禾苗,幾隻長腳的鷺鷥,一座小小的竹林
,和幾椽簡陋的茅草房子——都引起她的好奇和讚美。她渾身奔竄著興奮,流轉著喜悅,而且,不住的把她的喜悅和興奮傳染給夢軒。
「看哪,看哪!一個小池塘!」她喊著。
「噢!那邊有一大群的鷺鷥,幾千幾萬,全停在一個竹林上,看呀!你看呀!」她又喊。
蟄伏已久的、她身體中活潑的本能,逐漸流露了出來。她的面頰紅潤,眼睛清亮,神采飛揚。
夢軒把車子開往路邊,停了下來。
珮青問:「幹什麼?」
「你來開。」
「我行嗎?」
「為什麼不行?你已經開得很好了。」
珮青坐上了駕駛座,發動了車子,她的駕駛技術已經很嫻熟,車子平穩的滑行在公路上,風呼呼的掠過車子,寬寬的道路上只有極少的行人。郊外駕駛原是一種享受,只一會兒,
珮青就開出了味道,加足油門,她把速度提高到時速六十公里,掠過了鄉村,掠過了小鎮,掠過了無數的小橋田野。她開得那麼高興,以至於當夢軒想接手的時候,她堅持的說:
「不!不!我要一直開到日月潭。」
「不怕累嗎?」
「一點也不累。」
夢軒注視著她,她那精神奕奕的神情,那亮晶晶的眸子,那穩定的扶著駕駛盤的雙手,那隨風飄飛的長髮和紗巾,那喜悅的笑容,和那生氣勃勃的樣子——這就是他最初認得的那
個許珮青嗎?那個不斷要把餐巾掉下地的、可憐兮兮的小婦人?
「珮青,」他說:「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你改變了許許多多,你知道嗎?」
「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是不是?」珮青說:「我真不知道怎麼會碰到了你,扭轉了我整個的生命。以前,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我會過這種生活,開車啦,旅行啦,跳舞啦,吃小館啦
,遊山玩水啦——那時候我的天地多麼狹窄,現在我才明白,生活原來是如此充實,而多方面的!」
「我說過,我要教會你生活。」
「我也學得很快,是不是?」
「確實。」
「可惜我沒教會你什麼。」
「教會我戀愛。」
「你本來不會嗎?」
「豈止不會,根本不懂。」
她轉過頭來瞥了他一眼,抿著嘴角,對他嫣然一笑。
中午,他們抵達了臺中,在臺中一家四川館裡吃午餐,拿著菜單,他問她:「要吃什麼?」
「隨便。」
「你知道嗎?」他笑著說:「我將來要開一家飯館,叫『隨便餐廳』,其中有一道菜,就叫『隨便』,專門準備了給你這種小姐點的!」
「這道菜是什麼內容呢?」
「雞蛋炒鴨蛋再炒皮蛋,另外加上鹹蛋,和鵪鶉蛋!」
珮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
「好啊!你在罵人呢!」
吃過了午餐,他們沒有休息,就又駕駛了汽車,直奔日月潭。到達日月潭,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了。在涵碧樓定了一間面湖的房間,他們洗了一個熱水澡,除去了滿身的灰塵。開
了一路的車,珮青顯得有些疲倦,但是,當夢軒為她泡上一杯好茶,再遞上一個削好的蘋果,她的精神又來了。和夢軒併排坐在窗前的躺椅裡,他們注視著那碧波萬頃,和那凸出在湖
心的光華島,陽光閃耀在水面,幾點遊船在湖上穿梭。
夢軒握著珮青的手說:「我們明天一清早去遊湖,今天就在涵碧樓休息休息,如何?」
珮青點點頭,在迎面的清風裡,望著那滿山青翠,和一潭如鏡,她有說不出來的一份安寧和滿足。喝著茶,吃著瓜子和牛肉乾,他們兩相依偎,柔情似水。他說:
「你現在還有什麼欲望嗎?」
「是的。」她說。
「是什麼?」
「永遠和你在一起。」
黃昏的時候,他們手牽著手,走下了山,沿著湖岸的小徑,他們繞到教師會館的花園裡,小徑上花木扶疏,石板上苔痕點點。這還不是遊湖的季節,到處都靜悄悄的,從石板小徑
走到有小亭子的草坪上,除了樹影花影,就只有他們兩個的人影相並。坐在小亭子裡,眺望湖面,落日和水波相映,一隻山地人的小船,慢悠悠的蕩了過去,船娘用布帕包著頭,櫓聲
咿呀。天際的雲彩金碧輝煌,湖的對岸,遠山半隱在暮色裡。天漸漸的黑了,暮色掛在龍柏梢頭,他們慢慢的踱了回來,跨上窄窄的石級,走回涵碧樓。一路穿花拂柳,看流螢滿階,
聽蟲聲唧唧。
夜裡,她的頭枕在他的手臂上,屋內沒有燈光,但卻有一窗明月。兩人的呼吸此起彼伏,兩人的心臟靜靜跳動。她微喟了一聲,他立即敏感的問:
「怎麼了?」
「多麼幸福哪,這種歲月!」她感慨的說:「還記得從初次相遇到現在,受過多少的痛苦,多少的悲哀,也有多少的快樂!酸甜苦辣,什麼滋味都有,這也就是人生,不是嗎?痛
苦也是生命中必定有的一種體驗,對不對?那麼,我痛苦過,我快樂過,我愛過,我也被愛過,這份生命算是夠充實了,當我死亡的那一天,我可以滿足的說一聲:『我活過了!』」
月光幽幽的射在窗簾上,繁星在黑而高的天際閃動。沉睡的大地上有著形形色色的人生;快樂的,不快樂的,幸福的,不幸福的,會享受生命的,以及不會享受生命的。珮青依偎
在夢軒的懷裡,微笑的合上眼睛,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他們僱了一條人工划動的小木船,蕩漾在水面上。日月潭分為日潭和月潭,一般遊湖的人都遊日潭,沿途上岸,逛光華島、玄武廟等名勝地區。夢軒卻別出心裁,主
張遊月潭而放棄日潭,讓小船沿著湖岸划,在綠蔭蔭的山影中曲曲折折的前進,四週靜得像無人地帶,唯有櫓聲和風聲。夢軒和珮青並坐在布篷底下,手握著手。兩人都靜靜的坐著,
默然無語,只是偶爾交換一個會意的、深情的注視。
然後,他們到了阿里山。
從臺灣最有名的水邊來到最有名的山林之中,這之間的情趣大相逕庭。清晨,高高的站在山巔,看那山谷中重重疊疊,翻翻滾滾的雲海,看那一點紅日,從雲層裡冉冉而出,那一
剎那間的萬丈光華,那一瞬間神奇的變幻,可以令人目定神移。然後,手攜著手,漫步在有數千年歷史的蒼松翠柏之間,涼涼的空氣,涼涼的露水,和涼涼的雲霧。只一會兒,你會走
進了雲中,驚奇的發現不辨幾尺外的景致,再一會兒,又會驚訝那雲朵來之何快,去之何速。高大的樹木經常半掩在雲中,幾叢松枝,往往騰雲駕霧的浮在半空裡。這所有所有的一切
,那樣的引人遐思,把人帶入一個神奇的童話世界裡。
「看呀,看呀,」珮青迎風而立,佇立在一棵松樹下面,神往的喊:「雲來了,雲又飄來了!看呀!看呀!我兜了一裙子的雲,挽了一袖子的雲呢!」
真的,夢軒望著她,雲正浮在她的周圍,掛在她的髮梢和衣襟上面,她的腳踩在雲裡,她的身子浮在雲裡,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像閃爍在雲霧中的兩點寒星,她微笑的臉龐在雲中飄
浮。她,駕著雲彩飄來的小仙女呵!那樣深深的牽動他每一根神經,撼動他每一絲感情,他不由自主的向她迎了過去,伸著雙手。他們的手在雲中相遇,連雲一起握進了手裡。她的身
子依靠著他,她的眼睛仰望著她,那對黑黑的瞳孔裡,有雲,有樹,有山,有夢軒。
「噢!」她感動的說:「這世界好美好美好美呀!為什麼有人要說它是醜陋的呢?為什麼有些人不用他們的胸襟,去容納天地的靈性,而要把心思用在彼此傾軋,彼此攻擊上呢?
這世界上最愚蠢的東西就是人類,不是嗎?」
「也是最醜陋的!」
「不,」珮青搖頭。「人並不醜陋,只是愚蠢,人類的眼光太窄了,看不出天地之大!許多人不懂得相愛,把感情浪費在仇恨上面——唉!」她嘆了口氣:「我不配談人生,因為
我根本不懂人生,但,我是快樂的,滿足的。即使我將來要受萬人唾罵,我依然滿足,因為我有你,還有——這麼美好的一個世界。」
「為什麼你會受萬人唾罵?」
「以人類的道德標準看,我是個——」
他蒙住了她的嘴,阻止了她即將出口的話,她掙開他的手,甜甜的笑著說:「你多傻!我並不在意呢!」
「可是,我在意。」他鄭重的說,眼底掠過一抹痛苦之色,她看得出來,他是真的被刺痛了。
「啊,看!」她分散他的注意力:「雲又來了,那麼多那麼多的雲!還有風!」她吸了一大口氣,衣袂翩翩,長髮飄飛。仰著頭,迎著風,她念著前人的詩句:「長風萬里送秋雁
,對地可以酣高樓!」轉向夢軒,她熱心的說:「我們不回去了,讓我們老死他鄉吧!」
夢軒的興致重新被她鼓舞了起來,他們追逐在山裡、樹林裡和雲裡。接著,他們去了墾丁公園。
這個熱帶植物林裡又帶給他們一份嶄新的神奇,那些遍佈在山內的珊瑚礁,那一個套一個的山谷,以及鐘乳石嵯峨參差的岩洞,充滿了神秘和幽靜,彷佛把他們引進一個海底的世
界。對著那些曾被海水浸蝕過的礁石,夢軒不禁感慨萬千。
「看這些石頭,」他對珮青說:「可見在千千萬萬年以前,臺灣是沉在海底的,這些全是珊瑚礁。而現在,這塊本來是魚蝦盤踞的地方,已經變成了陸地,有這麼多的人,在生存
,在建設,這不是很奇怪嗎?宇宙萬物,真奇妙得讓你不可思議!」
岩洞內倒掛的鐘乳石比比林立,他們在洞內慢慢的行走,那份陰冷神秘的氣氛使他們不由自主的沉默了,似乎連大氣都不敢出。岩洞曲折蜿蜒,有種懾人的氣勢。好不容易穿出了
洞口,天光大亮之下,又是一番景致,曲徑莽林,雜花遍地。再加上蒼苔落葉,和對面的峭壁懸崖,到處都充滿原始山野的氣息。沿著小徑前進,踱過莽林,走過狹谷,穿過山洞,他
們完全被那山野的氣勢所震懾了。
「我簡直沒有想到,」珮青眩惑的說:「臺灣是如此的奇妙!幸好我從我自己的鴿子籠裡走出來了,否則,我永遠不能領會什麼叫大自然!」
他注視著她。「造物之神是偉大的,對不對?」他說:「他會造出這樣一個奇妙的世界,但他最偉大的還是——」他嚥住了。
「是什麼?」
「創造了你。」
她抿著嘴唇,對他輕輕一笑。
「用我和整個世界相比,我未免太渺小了。」
「對我而言,你比這世界更重要!」他笑笑,接了一句:「這句話何其俗也,不過確是實情!」凝視著她的眼睛,他對她深深久久的注視,然後輕聲說:「珮青,我有一句話要告
訴你,我不知道我說過沒有。」
「什麼話?」
「我愛你。」
「不,你沒說過,」她意動神馳。「這句話對我還那麼嶄新,一定是你沒有說過。」
他溫柔的攬住了她,空山寂寂,林木深深,他們吻化了天與地。
鵝鸞鼻並不像他們想像的那麼美,但是,他們在歸途的傍海公路旁邊,發現了一塊鋪滿了白色細沙的海灘。把汽車停在公路旁,他們跑上了沙灘。一群孩子正在沙灘上拾貝殼,他
們也加入了。這正是黃昏的時候,落日浮在海面上,霞光萬道,燒紅了天和海。他們兩相依偎,望著那又圓又大的落日被海浪逐漸吞噬。脫下了鞋和襪,把腳浸在海水裡,用腳趾撥弄
著柔軟的細沙,他們站在海水中,四目凝視,相對而笑。
一隻翠鳥在海面上掠過,高高的停在一塊岩石上面,用修長的嘴整理著它美麗的羽毛。珮青喃喃的說:
「一隻翠鳥!」
「一隻翠鳥,」夢軒說:「你知道希臘神話中關於翠鳥的故事嗎?」
「不知道。」
「相傳在古代的希臘,有個國王名叫西克斯,」夢軒輕輕的說出那個故事。「他有一個和他非常相愛的妻子,名叫海爾莎奧妮,他們終日相守在一起。有一天,西克斯離別了海爾
莎奧妮,航海到別的地方去,剛好風浪來了,船沉了,他高呼奢海爾莎奧妮的名字,沉進了海里。海爾莎奧妮不知道自己丈夫已經淹死,天天禱告著丈夫早日歸來,她那無助的禱告使
天後十分難過,就差睡神的兒子去告訴她真相,海爾莎奧妮知道丈夫已死的消息後,痛不欲生,就跑到海邊去,想跳海殉情。當她要跳海的時候,她發現了丈夫的屍體,被海水沖上了
沙灘,她撲了過去。在那一剎那間,她已經變成了一隻翠鳥。她在海面上飛翔,飛到西克斯的屍體邊,卻看到西克斯也已經變成了一隻翠鳥。他們從此就在海上比翼雙飛,這就是翠鳥
的來源。」
「是嗎?」珮青出神的看著那翠鳥,著迷的說:「那麼,這隻翠鳥是西克斯呢?還是海爾莎奧妮?」
翠鳥振振翅膀,引頸長鳴了一聲,飛了。
「它去找尋它的伴侶了。」夢軒說。
「在天願作比翼烏,在地願為連理枝。」珮青低回的念著,神往的看著翠鳥消失的天邊。「不知道我死了之後,會變成什麼?」沉思了一刻,她低頭看著腳下的海浪和細沙,笑著
說:「或者我會變成一粒紫貝殼。」
「那麼,我願意變成一隻寄居蟹,寄居在你的殼裡。」夢軒也笑著說。他們相對而視,都默默的笑了。
暮色逐漸加濃,他們穿上了鞋襪,回到汽車裡,該走了,他們要在晚上趕到高雄,明天起程回臺北。
「誰開車?」夢軒問。
「你開吧,我累了。」
夢軒發動了車子,他用一隻手操縱著駕駛盤,另一隻手圍著珮青的腰。珮青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聲也不響。車子在夜色中,沿著海岸線疾馳,天上冒出了第一顆星,接著,無
數的小星都璀璨在海面上,珮青的呼吸均勻穩定,睫毛靜靜的垂著,她睡著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8:21
【第十七章】
帶著滿身的疲憊和滿懷的溫情回到馨園,珮青倦得伸不直手臂,歸途中,她一路搶著要開車,好不容易到了家裡,她就整個累垮了。老吳媽給她倒了滿浴盆的熱水,她好好的洗了
一個熱水澡,換上睡衣,往床上一倒,就昏然欲睡了,嘴邊帶著笑,她發表宣言似的說了句:
「看吧!我一覺起碼要睡上三天三夜!」
話才說完沒多久,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把頭往枕頭裡深深的埋了埋,就沉沉入睡了。
夢軒沒有那樣快上床,吳媽背著珮青,已經對他嚴重的遞了好幾個眼色,有什麼事嗎?他有些心驚膽戰,一個星期以來,生命中充滿了如此豐富的感情和幸福,他幾乎把現實早已
拋到九霄雲外。但是,神仙般的漫遊結束了,他們又回到了「人」的世界!
一等到珮青睡熟,夢軒就悄悄的走出了臥室,關上房門。吳媽帶著一臉的焦灼站在門外,夢軒低低的問:
「什麼事?」
「程老先生打過好多次電話來,說有要緊的事,要你一回來就打電話去!還有——還有——」老吳媽吞吞吐吐的說不出口,只是睜著一對憂愁的眼睛,呆望著夢軒。
「還有什麼?你快說呀!」夢軒催促著。
「你太太來過了!」吳媽終於說了出來。
「什麼?你說什麼?」夢軒吃了一驚。
「你太太來過了,昨天晚上來的,她說是你的太太,還有另外一個太太跟她一起來的,那個太太很凶,進門就又吵又叫,要我們小姐交出人來!還罵了很多很多難聽的話!」老吳
媽打了個冷戰:「幸虧好我們小姐不在家,如果聽到了呵,真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夢軒的心從歡樂的顛峰一下子掉進了冰窖裡,他立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美嬋不會找上門來吵的,陪她一起來的一定是雅嬋,任何事情裡只要介入了陶思賢夫婦,就必定會天下
大亂了。至於程步雲找他,也一定沒有好事。馨園,馨園,難道這個經過了無數風波和挫折才建立起來的小巢,必然要被殘忍的現實所搗碎嗎?
走到客廳裡,他憂心忡忡的拿起電話聽筒,撥了程步雲的電話號碼,果然,不出他的預料,程步雲的語氣迫切而急促:「夢軒,你還蒙在鼓裡嗎?你已經危機四伏了!」
「怎麼回事?」
「陶思賢陪你太太來看過我,他們打算控告珮青妨害家庭,他們已經取得很多證據,例如你和珮青的照片。這裡面又牽扯上范伯南,似乎他也有某種證據,說你是把珮青勾引過去
的——情況非常複雜,你最好和你太太取得協議,如果我是你,我就要先安撫好美嬋!」
「全是陶思賢搗鬼!」夢軒憤憤的說:「他們找你幹什麼呢?這裡面是不是還有文章?」
「是的,如果你要他們不告狀的話,他們要求你付一百萬!」
「一百萬!這是敲詐!付給誰?」
「你太太!」
「我太太?她要一百萬幹什麼?這全是陶思賢一個人弄出來的花樣!」
「不管是誰弄出來的花樣,你最好趕快解決這件事情,萬一他們把狀子遞到法院裡,事情就麻煩了,打官司倒不怕,怕的是珮青受不了這些!」
是的,珮青絕對受不了這些,陶思賢知道他所畏懼的是什麼。放下聽筒,他呆呆的木立了幾秒鐘,就匆匆的對吳媽說:「我要出去,你照顧小姐,注意聽門鈴,我每次按鈴都是三
長一短,除非是我,任何人來都不要開門,知道嗎?你懂嗎!吳媽,小姐是不能受刺激的!」
「是的,我懂,我當然懂。」吳媽喏喏連聲。
夢軒看看手錶,已經深夜十一點,披了一件薄夾克,他走出大門,發動了車子,向臺北的方向疾馳。疲倦襲擊著他,比疲倦更重的,是一種慘切的預感,和焦灼的情緒,他和珮青
,始終是燕巢飛幕,誰知道幸福的生活還有幾天?
珮青在午夜的時候醒了過來,翻了一個身,她朦朧的低喚了一聲夢軒,沒有人應她,她張開了眼睛,閃動著眼簾。房內靜悄悄的,皜月當窗,花影仿蠑。伸手扭開了床頭櫃上的臺
燈,她看看身邊,冷冰冰的枕頭,沒有拉開的被褥,他還沒有睡?忙些什麼呢?在這樣疲倦的旅行之後還不肯休息?軟綿綿的伸了一個懶腰,她從床上坐起身來,披上一件淡紫色薄紗
的晨褸,下了床,輕喚了一聲:
「夢軒!」
依然沒有人應。
她深深的吸了口氣,空氣中沒有咖啡香,也沒有香煙的氣息。他在書房裡嗎?在捕捉他那飄浮的靈感嗎?她悄悄的走向書房,輕手輕腳的。她要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溜到他背後
去親熱他一下。推開了書房的門,一房間的黑暗和空寂,打開電燈開關,書桌前是孤獨的安樂椅,房裡寂無一人。她詫異的鎖起了眉頭,到哪兒去了?這樣深更半夜的?
「夢軒!夢軒!」她揚著聲音喊。
老吳媽跌跌沖沖的從後面跑了過來,臉上的睡意還沒有祛除,眼睛裡已盛滿了驚慌。
「怎麼?小姐?」
「夢軒呢?他去了那兒?」珮青問。
「他——他——他——」吳媽囁嚅的:「他去臺北了。」
「臺北?」珮青愣愣的問了一句,就垂著頭默然不語了,臺北!就延遲到明天早上再去都不行嗎?她頹然的退回到臥室裡,心底朦朦朧朧的湧上一股難言的惆悵。
坐在床上,她用手抱住膝,已了無睡意。頭仰靠在床背上,她凝視著那窗上的樹影花影,傾聽著遠方曠野裡的一兩聲犬吠。夜很靜很美,當它屬於兩個人的時候充滿了溫馨寧靜,
當它屬於一個人的時候就充滿了愴惻淒涼。夢軒去臺北了,換言之,他去了美嬋那兒,想必那邊另有一番溫柔景況,他竟等不到明天!那麼,他一直都在心心念念的惦記著她了?不過
,自己是沒有資格吃醋的,她掠奪了別人的丈夫,破壞了別人的家庭,已經是罪孽深重,難道還要責備那個丈夫去看他的妻子嗎?
她曲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兩手抱著腿,靜靜的流淚了。望著那紫緞子被面上的花紋(這都是他精心為她挑選的呀),她喃喃的自語:「許珮青,你何幸擁有這份愛情!你又
何不幸擁有這份愛情!你得到的太多了,只怕你要付出代價!」
仰望著窗子,她又茫然自問:
「難道我不應該得到嗎?難道我沒有資格愛和被愛嗎?」
風吹過窗欞,掠過樹梢,篩落了細碎的輕響。月亮半隱,浮雲掩映。沒有人能回答珮青的問題。人世間許許多多問題,都是永無答案的。
夢軒在三天之後才回到馨園來,他看來疲倦而憔悴。珮青已經等待得憂心忡忡,她打了許多電話到夢軒辦公廳裡去,十個有八個是他不在,偶然碰到他在的話,他也總是三言兩語
的結束她的談話,不是說他很忙,就是說他有公事待辦。
三天來,他也沒有主動給她打過一個電話。珮青是敏感而多愁的,這使她心底蒙上了無數烏雲,而覺得自己那纖弱的感情的觸角,又被碰傷了。「或者,他已經厭倦了我。」長長
的三個白天和三個夜晚,她就總是這樣自問著。
倚著窗子,她對窗外的雲天低語,走進花園,她對園內的花草低語。端起飯碗,她食不下嚥,躺在床上,她寢不安蓆。時時刻刻,她懷疑而憂慮:「我做錯了什麼嗎?使他對我不
滿了嗎?還是他發現自己不該接近我?他的妻子使他心軟了?他一定懊悔和我同居,而想結束這段感情了!」
於是,她咬緊了嘴唇,在心中喃喃的念叨著:「他不會來了!他永遠不會再到馨園來了!」
就這樣,在一次那麼甜蜜而充實的旅行之後,他悄然而去,再也不來了!或者,她會在下一分鐘裡突然醒來,發現自己仍然生活在伯南身邊,整個這一段戀情,都完全是一個夢境
!這種種想法,使她心神不定的陷在一種神經質的狀態裡。
看到夢軒回來,她遏止不住自己的驚喜交集,在她,彷佛夢軒已經離開了幾千萬個世紀,是永不可能再出現的了。攀著夢軒的手臂,她用焦渴的、帶淚的聲音說:
「你總算來了,夢軒,為什麼你不給我電話?」
夢軒非常非常的疲倦,三天裡,他等於打了一個大仗,陶思賢是一條地道的螞蟥,一條吸血蟲!美嬋較弱而無知,完全被控制在他手裡。和美嬋談不出結果,除了眼淚,她沒有別
的。而陶思賢,他認準了從中取利,錢!錢!錢!他付出了二十萬,買回了美嬋的一張狀子,但是,焉知道沒有下一張?焉知道要付出多少個二十萬?這錢不是付給美嬋,而是付給陶
思賢,這使他心裡充滿了彆扭和憤怒的感覺。他和珮青相戀,憑什麼要付款給陶思賢?美嬋就如此的幼稚和難以理喻!但是,他沒有辦法,他只有付款,除了付款,他如何能保護珮青
?
三天來,面對美嬋的眼淚,面對孩子們茫然無知中那份被大人所培植出來的敵意,他心底也充滿了隱痛和歉疚,還有份難言的苦澀。面對陶思賢,他又充滿了憤慨和無可奈何!這
三天他幾乎沒有好好睡過一次覺,也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如今,總算暫時把他們安撫住了,(以後還會怎樣?)回到馨園來,他只感到即將崩潰般的疲倦。
他忽略了珮青焦慮切盼的神情,也沒有體會到她那纖細的心理狀況。走進客廳,他換了拖鞋,就仰靠在沙發裡,疲乏萬分的說:「給我一杯咖啡好嗎?」
珮青慌忙走開去煮咖啡,把電咖啡壺的插頭插好了,她折回到夢軒的面前來。夢軒那憔悴的樣子,和話也不想多說一句的神態使她心慌意亂。坐在地毯上,她把手放在夢軒的膝上
,握住他的手說:「你怎麼了?」
「我很累,」夢軒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我非常非常累。」
「為了公司裡的事嗎?」珮青溫柔的問。
「是的,公司裡的事。」夢軒心不在焉的回答。
珮青注視著他,她心中有股委屈和哀愁的感覺,這感覺正在逐漸的瀰漫擴大中。三天的期待!三天的魂不守舍,見了面,他沒有一句親熱的言辭?沒有一個笑臉?對自己的不告而
別也沒有一個字的解釋?公司裡的事!三天來他就忙於公事嗎?但他並不常在辦公廳裡。她知道他在什麼地方,那兒另有一雙溫柔的手臂迎接著他——她猛然打了一個冷戰,從地毯上
站了起來,咖啡滾了,香味正竄出了壺口,散發在房間裡。她走過去,拔掉了電插頭,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端到夢軒的面前,放在小茶几上,輕輕的說了一句:
「你的咖啡,夢軒。」
「好的,放著吧!」他簡簡單單的說,沒有張開眼睛來。
珮青咬了咬嘴唇,猝然轉過身子,退進了臥室裡,奔向床邊,她無法阻止突然湧發的淚泉。坐在床沿上,她用一條小手帕堵住了嘴,強力的遏制那迸發的激動和傷心。
夢軒聽到她退開的腳步聲,彷佛自己的心臟突然被什麼繩索猛牽了一下,他陡的坐正了身子,完全出於一種第六感,他跳起身來,追到臥室裡。他看到她的眼淚和激動,奔向她的
身邊,他抓住了她的手,迫切的喊:
「珮青,為什麼?」
「我——我不知道,」珮青抽噎著,喘息著:「我想,我是那樣——那樣渺小和不可愛,你——你——你會對我厭倦——會離開我——」
「噢,珮青!」他喊,擁住了她,他的唇貼著她的頭髮,他的眼眶潮濕了。他那易感的、柔弱的珮青哦!四面八方的打擊正重重包圍過來呢!她在他手心裡,像個美麗的、易碎的
小水珠,他要怎樣才能保護她!「珮青,」他低聲的、沉痛的說:「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氣,我不是忽略你,只是——我心裡很煩悶,我那樣渴望給你快樂和幸福!珮青,我們之間不能
有誤會的,是不是?如果我有地方傷了你的心,那絕不是有意的,你懂嗎?珮青?」
她抬起頭來望著他,她懂了,她的臉色蒼白。
「她和你吵鬧了?」她問,睜大著水盈盈的眸子。「她不容許我存在,是不是?」
「沒有的事,你又多疑了!」他打斷她,拉著她站起身來。「來,三天沒看到你,你就用眼淚來迎接我嗎?我們去划船,好不好?到碧潭去!首先,你笑一笑吧!」他凝視著她霧
濛濛的眸子。她笑了,含羞帶怯的、委屈承歡的,眼睛裡還有兩顆水珠,她整個的人也像一顆五彩繽紛的小水珠。
但是,歡樂的後面有著些什麼?陰雲是逐漸的籠罩過來了。珮青已經從空氣裡嗅到了風暴的氣息,日子像拉得過緊的弦,隨時都可能斷掉,珮青知道,但她不想面對現實,睜一個
眼睛閉一個眼睛,她欺騙著自己。
「珮青,」夢軒攬著她:「今晚我們去跳舞,怎樣?好久我們都沒去過香檳廳了,你不是很喜歡那兒的氣氛嗎?」
「好吧,如果你想去。」珮青順從的。
香檳廳裡歌聲繚繞,舞影翩翩。他們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來,燈光幽幽,樂聲輕揚,舞池裡旋轉著無數的春天。他們四目相矚,手在桌面上相握。桌上有個小花瓶,插著一朵黃
攻瑰,屋頂上有一盞小紅燈,給她的面頰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她的眼睛清而亮,唇際的微笑柔和似水,他凝視著她,那一縷髮絲,一抹微笑,以及面頰上任何一根線條,都使他如
癡如醉。
「我們去跳舞吧!」他說。
她那細小的腰肢,不盈一握。她那輕柔的旋轉,如水波蕩漾。他的面頰貼著她的鬢角,從沒有如此醉人的時刻,從沒有聽過那麼迷人的音樂。隨著拍子滑動的舞步,像是踩在雲裡
,踏在霧裡,那麼軟綿綿的不著邊際。
有一大群新的客人進來了,帶來許多囂張的噪音,佔據了一張長大的西餐桌,呼三喝四,破壞了寧靜的空氣。夢軒皺了皺眉,他討厭那些在公共場合裡旁若無人的傢伙。下意識的
看了那群人一眼,都是些中年以上的先生和夫人,是什麼商場的應酬?那主人站了起來,趾高氣昂的在吩咐侍者送東西來,啤酒、橘子汁、火燒冰淇淋——似曾相識的聲音——夢軒猛
的一怔,攬在珮青腰肢上的手臂不由自主的僵硬了,珮青驚覺的抬起頭來,問:「什麼事?」
「沒,沒什麼,」夢軒有些侷促:「有一個熟人。」
音樂完了,珮青跟著夢軒退回到位子上。熟人群什麼熟人會使夢軒不安?她對那張桌子望過去——那人發現他們了,他有驚愕的表情,好了,他對他身邊的一個女人說了句什麼,
現在,他走過來了——
「他來了!」珮青說。
「我知道。」夢軒燃起一支煙,迎視著走過來的人。
冤魂不散!這是陶思賢。陶思賢大踏步的走了過來,他臉上有著意外的驚喜,和幾乎是勝利的表情,站在他們的桌子前面,他用毫不禮貌的眼光,輕浮的打量著珮青,一面用揶揄
的、故作熱情的聲調喊:「噢,夢軒,真沒想到會碰見你!這位小姐是——你不介紹一下嗎?夢軒?」
夢軒心中湧上一股憤怒的情緒,這一刻,他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對陶思賢下巴上揮去一拳頭。他克制了自己,但他的臉色非常難看,嘴邊的肌肉因激動而牽掣著。
「珮青,這是陶先生,這是許小姐。」他勉強的介紹著,語氣裡有火藥味。
「哦,許小姐——」陶思賢嘲弄的看著珮青:「我對您久仰了呢,內人在那邊,容許我介紹她認識你?」
珮青看了夢軒一眼,她始終沒鬧清楚面前的人是誰,但她已深刻的感到那份侮辱,以及那份輕蔑。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個局面,她有些張皇失措了。陶思賢並不需要她的答覆,已經
走回他的桌子,拉了雅嬋一起過來了。
雅嬋的作風就比陶思賢更不堪了,拉開嗓子,她就是尖溜溜的一句:
「啊喲,妹夫呀,你真是艷福不淺呢!」
珮青明白了,她的面頰倏然間失去了血色,張大眸子,她咽了一口口水,忍耐的看著面前的人。她那因痛苦反而顯得漠然的臉龐,卻另有一份高貴的氣質,那種沉默成為最佳的武
器,雅嬋被莫名其妙的刺傷了,這女人多驕傲呀!板著臉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什麼賤貨!還自以為了不起呢!長得漂亮嗎?可不見得趕得上美嬋呀!有什麼可神氣呢?和別人的
丈夫軋姘頭的婊子而已!她的眉毛豎了起來,突然覺得自己有衛道的責任和幫妹妹出氣的義務了!擠在珮青身邊坐了下來,她盯著珮青,尖酸刻薄的說:
「許小姐,哦不,也就是范太太吧,我認得你以前的先生呢!你看,我都不知該怎麼稱呼你呢,你現在又是夢軒的——你知道,夢軒又是我妹夫,這檔子關係該怎麼叫呀!如果是
五六十年前呢,還可以稱你一聲夏二太太,現在,又不興討姨太太這些的了——」雅嬋說得非常高興,她忽然發現自己居然有這麼好的口才,尤其珮青臉上那紅一陣白一陣的臉色,更
使她有勝利及報復的快感,她就越說越起勁了。
夢軒忍無可忍,那層憤怒的感覺在他胸中積壓到飽和的地步,他厲聲的打斷了雅嬋:
「你說夠了吧?陶太太?」他猝然的站起身來,拉住珮青說:「我們去跳舞,珮青!」
不由分說的,他拖著珮青進了舞池,剩下陶思賢夫婦在那兒瞪眼睛。陶思賢倒還滿不在乎,只是胸有成竹的微笑著,雅嬋卻感到大大的下不來臺,氣得直翻白眼,惡狠狠的說了句
:「呸!再神氣也不過是對野鴛鴦!姦夫淫婦!」
陶思賢拉了她一下,笑笑說:
「我們去招待客人吧,不必把夏夢軒逼得太過分了!」
當然,榨油得慢慢的來,如果夢軒真來個老羞成怒,死不認賬,倒也相當麻煩呢!放長線,釣大魚,見風轉舵,這是生存的法則。他退回到他的桌子上,大聲的招呼著他的客人們
,這些都是新起的商業界名人,他正要說服他們投資他的建築公司——當然,主要還得仰仗夢軒,但願他的家庭糾紛鬧大一些!
珮青跟著夢軒滑進舞池,雅嬋那句「姦夫淫婦」尖銳的刺進她的耳朵裡,她的步伐零亂,心臟如同被幾萬把刀子亂砍亂剁,這就是她的地位,就是她所追尋的愛情哦!她的手冷如
冰,頭腦昏昏然,眼前的人影全在跳動,樂隊的音樂喧囂狂鳴——她緊拉著夢軒,哀求的說:
「帶我回去吧,夢軒,帶我回去!」
「不行,珮青!」夢軒的臉色發青,語氣堅定。「我們現在不能走,如果走了,等於是被他們趕走的!我們要繼續玩下去,我們要表現得滿不在乎!」
「我——我要回去!」珮青衰弱的說,聲音中帶著淚:「請你,夢軒,我承認被打敗了,我受不了!」
「不!我們決不走!」夢軒的呼吸急促,鼻孔由於憤怒而翕張:「我們不能示弱,不能逃走!非但如此,你要快樂起來,你應該笑,應該不在乎,應該——」
「像個蕩婦!」珮青迅速的接了下去,情緒激動:「我該縱情於歌舞,置一切冷嘲熱諷於不顧,應該開開心心的扮演你的情婦角色,應該抹殺一切的自尊,安然接受自己是你的姘
頭的地位——」
「珮青!」他喊,額上的青筋凸了出來,他的手狠狠的握住她的腰,他的眼睛冒火的盯住她,喉嚨變得沙啞而緊迫。「你這樣說是安心要置我於死地,你明知道我待你的一片心,
你這樣說是沒有良心的,你該下十八層地獄!」
「我早已下了十八層地獄了!」珮青的語氣極不穩定,胸前劇烈的起伏著。「我沒有更深的地獄可以下了!感謝你待我好心,強迫我留在這兒接受侮辱,對你反正是沒有損失的,
別人只會說你艷福不淺,會享齊人之福——」
夢軒停住了舞步,汗珠從他的額上冒了出來,他的嘴唇發抖,眼睛直直的瞪著她。
「你是真不瞭解我還是故意歪曲我?」他問,用力捏緊她的手臂:「我是這樣的嗎?我存心要你受侮辱的嗎?」
「放開我!」心靈的痛楚到了頂點,眼淚沖出了她的眼眶:「你不必在我身上逞強,你一定要引得每個人都注意我嗎?你怕我的侮辱受得還不夠,是不是?」
他把她拖出了舞池,咬牙切齒的說:
「走!我們回去!」緊握著她的手臂,他像拖一件行李般把她拖出了香檳廳,顧不得陶思賢夫婦那勝利和嘲弄的眼光,也顧不得侍者的驚奇和錯愕,他一直把她從樓上押到了樓下
,走出大門,找到了汽車,打開車門,他把她摔進了車裡,憤憤的說:「我什麼委屈都忍過了,為了你,我接受了我一生都沒接受過的事情,換得的只是你這樣的批評!你——珮青,
」他說不出話來,半天,才猛力的碰上了車門,大聲說:「你沒有良心!」從另一個門鑽進了駕駛座,他發動了車子。
珮青蜷縮在坐墊上,用牙齒緊緊的咬住嘴唇。她無法說話,她的心臟痛楚的絞扭著,壓榨著,牽扯得她渾身每個細胞都痛,每根神經都痛。她閉上眼睛,一任車子顛簸飛馳,感到
那車輪如同從自己的身上輾過去,週而復始的輾過去,不斷不停的輾過去。
車子猛然煞住了,停在馨園的門口。隨著車子的行駛,夢軒的怒氣越昇越高,珮青不該說那種話,他一再的忍受陶思賢,不過是為了保護珮青,她受了侮辱,他比她還心痛,她連
這一點都不能體會,反而要故意歪曲他!最近,他一再的忍氣吞聲,所為何來?連這樣基本的瞭解都沒有,還談什麼愛情!到了馨園,他把她送進房間裡,就話也不說的掉頭而去。看
到他大踏步的走出房門,珮青錯愕的問了一句:
「你去那兒?」
「臺北!」他簡單的說,穿過花園,跨出大門,砰然一聲把門關上,立即就發動了車子。
不!不!不!不!不!珮青心中狂喊著,不要這樣走!不要這樣和我生氣的離開!我不是有意說那些!我不是有意要你難過,要你傷心!不,不,不要走!她的手扶著門鈕,額頭
痛苦的抵在門上,心中不停的輾轉呼號;夢軒,不要走!夢軒,你不要跟我生氣!夢軒!夢軒!夢軒!夢軒——。她的身子往下溜,滑倒在地毯上,暈了過去。
珮青倒地的聲者驚動了老吳媽,飛奔過來,撲在珮青的身上,她驚恐的大喊:「小姐!小姐!小姐呀!」抬頭四顧,先生呢?夏先生何處去了?小姐!小姐呀!扶著她的頭,她無
力移動她,只是不停的喊著:「小姐!小姐呀!」
夢軒的車子疾馳在北新公路上,一段瘋狂的駕駛之後,他放慢了速度,夜風迎面吹來,帶著初夏的涼意,他陡的打了一個冷戰,腦子忽然清醒了。緊急的煞住了車,他茫然四顧,
皜月當空,風寒似水。他在做些什麼?就這樣和珮青賭氣離去?那柔弱的小女孩,她受的委屈還不夠?他不能給她一個正大光明的地位,讓她在公共場合中受侮,然後他還要和她生氣
?留下她獨自去傷心?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搖搖頭,他迅速的把車子掉了頭,加快速度,向馨園駛去。
他奔進房內的時候,老吳媽正急得痛哭,一眼看到躺倒在地上的珮青,他的心沉進了地底;她死了!他殺死了她!他撲過去,一把抱起珮青,蒼白著臉,急聲喊:
「珮青!珮青!珮青!」
把她放在床上,他用手捧著她的臉,跪在她的床前。珮青!珮青!我做了些什麼?我對你做了些什麼?珮青!珮青!他想跳起來,去打電話請醫生。但是,她醒了,慢慢的揚起睫
毛,她面前浮動著濃濃的霧,可是,他的臉在霧的前面,那樣清晰,那樣生動!他的眼睛被痛楚燒灼著,他的聲音裡帶著靈魂深處的震顫:「珮青!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淚淹過了她的睫毛,她抬起手臂來,圈住了他的脖子。我就這麼圈住你,你再也不能離開我,夢軒!抽噎使她語不成聲:「別離開我,夢軒!別生我的氣!」
他的頭俯了下來,嘴唇緊壓在她滿是淚痕的面頰上。上帝注定了要我們受苦,怎樣的愛情,怎樣的痛苦,和怎樣的狂歡!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8:46
【第十八章】
這是快樂的日子?還是痛苦的日子?是充滿了甜蜜?還是充滿了淒涼?珮青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覺和情緒。但是,自從香檳廳的事件以後,她就把自己鎖在馨園裡,不再肯走出大門
了,她深深的體會到,只有馨園,是屬於她的小天地和小世界,馨園以外,就全是輕蔑和責難——她並不灑脫,最起碼,她無法漠視自尊的傷害和侮辱。
整日關閉在一個小庭園裡並不是十分享受的事情,尤其當夢軒不在的時候。日子變得很長很長,期待的情緒就特別強烈。如果夢軒一連兩日不到馨園來,珮青就會陷在一種寥落的
焦躁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和夢軒兩人都失去了和平的心境,她發現自己變得挑剔了,挑剔夢軒到馨園來的時間太少,挑剔他沒有好好安排她,甚至懷疑他的熱情已經冷卻。夢軒
呢?他也逐漸的沉默了,憂鬱了,而且易怒得像一座不穩定的火藥庫。
黃昏,有點雨濛濛的。花園裡,暮色加上細雨,就顯得特殊的蒼涼。夢軒當初買這個房子的時候,特別要個有樹木濃蔭的院落,如今,當珮青孤獨的佇立在窗口,就覺得這院子是
太大了,大得淒涼,大得寂寞,倒有些像歐陽修的蝶戀花中的句子: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下面的句子是什麼?
「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他呢?夢軒呢?儘管沒有玉勒雕鞍,他也自有遊冶的地方。當然,他不是伯南,他不會到什麼壞地方去。可是,他會留戀在一個溫暖的家庭裡,融化在兒女的笑靨中和妻子的手臂
裡,那會是一幅美麗的圖畫!珮青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把前額抵在窗欞上。不!我沒有資格嫉妒,我是個闖入者,我對不起她,還有什麼資格吃醋呢?但是——但是——我如何
去克制這種本能呢?她搖搖頭,夢軒,但願我能少愛你一點!但願我能!
暮色在樹葉梢頭瀰漫,漸漸地,漸漸地,顏色就越來越深了,那些雨絲全變成了蒼灰色,可是地上的小草還反映著水光,她仍然能在那濃重的暮色中辨出小草的瑩翠。幾點鐘了?
她不知道,落寞得連表都不想看。但,她的知覺是醒覺的,側著耳朵,她在期盼著某種聲音,某種她所熟悉的汽車馬達和喇叭聲。雨點從院落外的街燈上滴下來,街燈亮了。幾點鐘了
?她不知道。再閉上眼睛,她聽著自己的心跳;噗突,噗突,噗突——很有節奏的響著,夢軒,夢軒,夢軒——很有節奏的呼喚,心底的呼喚。不行,夢軒,你得來,你非來不可!我
等待得要發瘋了,我全身每個細胞都在等待。夢軒,你得來,你非來不可!假如有心靈感應,你就會知道我要死了,我會在這種等待裡死掉,夢軒,你得來,你非來不可!
吳媽的腳步聲踩碎了她的凝想。
「小姐,你在做什麼?」
「哦,」她愣愣的轉過身子:「我不知道。」
吳媽看了珮青一眼,心裡有幾分嘀咕,上帝保佑我的好小姐吧,她怎麼又這樣恍恍惚惚了呢?如果她舊病復發,就再也沒有希望了。伸手打開了電燈開關,讓燈光趕走屋裡那種陰
冷冷的鬼氣吧!「小姐,我開晚飯了,好不好?有你愛吃的蛋餃呢!」吳媽故作輕快的嚷著,想喚回珮青飛向窗外的魂魄。
「哦,晚飯!不,再等一會兒,說不定他會來呢,他已經好幾天沒有來了。」珮青癡癡的望著窗子。
「好幾天?小姐!他昨天早上才走的,不過是昨天一天沒來罷了。別等了,快七點鐘了呢,他要來早就來了!」
「不!我還要等一下。」珮青固執的說,用額頭重新抵著窗子,站得腿發麻。
夢軒,你得來,你非來不可,如果你今晚不來,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夢軒,我是那樣那樣的想你!你不來我會恨你,恨死你,恨透你!現在幾點了?即使你來了,我也不理你了
!我恨你!夢軒!但是,你來吧,只要你來!天黑透了,遠遠的碧潭水面,是一片迷濛。夢軒呢?夢軒在那兒?夢軒在那兒?
他在家裡,正像珮青所預料的,他在美嬋的身邊。將近半年的時間,他生活在美嬋和珮青之間,對他而言,是一種無法描述的生活。艷福不淺?齊人之福?怎樣的諷刺!他說不出
心底的苦澀。許多時候,他寧願美嬋是個潑婦,跟他大吵大鬧,他就狠得下心來和她離婚。但是,美嬋不是,除了流淚之外,她只會絮絮叨叨的訴說:
「我有什麼不好?我給你生了個女兒,又給你生了個兒子,我不打牌,也不到外面玩,你為什麼不要我了?你如果還想要孩子,我再給你生,你何必討小老婆呢?」
美嬋!可憐的美嬋!思想簡單而毫無心機的美嬋!她並不是很重感情的,她混混沌沌的根本不太明白感情是什麼。但是,失去夢軒的恐懼卻使她迅速的憔悴下來,本來她有個紅潤
丰腴的圓臉龐,幾個月間就變長了,消瘦了,蒼白了。這使夢軒內疚而心痛,對美嬋,他沒有那種如瘋如狂的愛情,也沒有那種心靈深處的契合及需求,可是,卻有份憐惜和愛護,這
種感情並不強烈,卻如一條靜靜的小溪,綿邈悠長,涓涓不斷。
多少次,他對美嬋保證的說:
「你放心,我不會不要你的,也絕不會離開你的。」
但是,美嬋不相信這個,憑一種女性的本能,她多少也體會到夢軒即使在她身邊,心也在珮青那兒,再加上雅嬋灌輸給她的思想,和陶思賢的危言聳聽,對她早已構成一種嚴重的
威脅。夢軒會遺棄她,夢軒會離開她,夢軒會置妻兒於不顧!
每當夢軒逗留在馨園的日子,她就會擁抱著一兒一女哭泣,對孩子們反覆的說:
「你們的爸爸不要你們了!你們沒有爸爸了!」
兩個孩子失去了歡笑,家庭中的低氣壓壓住了他們,那些童年的天真很快的被母親的眼淚所沖走。小楓已經到了一知半解的年齡,她不再用軟軟的小胳膊來歡迎她的父親,而代之
以敵視的眼光,和恐懼懷疑的神情,這使夢軒心碎。小楓,他那顆善解人意的小珍珠!什麼時候變得有這麼一張冷漠而悲哀的小臉?
「小楓,明天我帶你出去玩,嗯?」他攬著女兒,勉強想提起她的興致:「帶你去動物園,好不好?」
小楓抬頭看了他一眼,大圓眼睛裡盛著早熟的憂鬱。
「媽媽也去嗎?」她輕輕的問。「媽媽不去,我就不去。」
他看看美嬋,美嬋的睫毛往下一垂,兩滴淚珠骨碌碌的從眼眶裡滾了出來。夢軒心中一緊,鼻子裡就沖進一股酸楚。美嬋向來是個樂天派的,嘻嘻哈哈的小婦人,現在竟成為一個
終日以淚洗面的閨中怨婦!她有什麼過失?正像她自己說的,她有什麼不好?該遭遇到這些家庭的劇變?如果這裡面有人做錯了,只是他有錯,夏夢軒,他的罪孽深重!他打了個冷戰
,下意識的把小楓攬緊了些,說:
「是的,媽媽也去,是嗎?美嬋?我們好久沒有全家出去玩過了,明天帶小楓小竹去動物園,我下午就回來,晚上去吃頓小館子,怎樣?」
美嬋沒說什麼,只是,帶淚的眸子裡閃過一抹意外的喜悅。這抹喜悅和她的眼淚同樣讓夢軒心痛。美嬋,這善良而單純的女人,他必須要待她親切些!
他這天沒去馨園,第二天也沒去。
第二天?多麼漫長的日子!珮青仰躺在床上,目光定定的看著天花板上那盞玻璃吊燈,那是由許許多多玻璃墜子所組成的,一大串又一大串,風吹過來會叮叮噹當響,搖搖晃晃的
十分好看。一共有多少片小玻璃?她數過好幾次,卻沒有一次數清楚過。現在幾點了?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一件事,他今晚又不會回來了,用「回來」兩個字似乎不太對勁,這兒不是
他的家,他另外有一個家,這裡只是馨園,是他的小公館。當然,自己不該有什麼不滿,當初她是心甘情願跟他來的——心甘情願組織這個愛的小巢,心甘情願投身在這段愛情裡面,
心甘情願接受這一切;快樂、痛苦、以及煎熬。
但是他不該這樣冷落她,昨天的等待,今天的等待——這滋味有多苦!最起碼,他該打個電話給她,但是,她又多怕接到他的電話,來一句乾乾脆脆的:「珮青,我今晚不能回來
——」那麼,她就連一絲希望都沒有了,有等待總比沒有等待好一些。他是不是也因為怕說這句話而不打電話回來?
她嘆息了一聲,瞪著吊燈的眼睛有些酸澀了。她用幾百種理由來責怪他的不歸,又用幾百種理由來原諒他!哦哦,夢軒,但願我能少愛你一點!黃昏的時候曾經刻意修飾過自己,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她妝扮自己只是為了他,而現在,沒什麼關係了。她打電話到他辦公廳裡去過,他整個下午都沒有上班,有應酬?還是和妻兒在一起?總之,已經
過了晚餐的時間,他是多半不來了,又白白準備了他愛吃的涼拌粉皮和糖醋魚!
「小姐,」吳媽走了進未:「開飯了吧!」
「不,」她憂愁的轉過頭來:「我要再等一會兒!」
「噢,小姐呀,你不能這樣天天不吃晚飯的,」吳媽在圍裙裡搓著雙手:「夏先生也不會願意讓你這樣的呀!他不會高興你越變越瘦呀!小姐,來吃吧,夏先生如果回來,也一定
吃過了,現在已經七點半鐘了。」
「我不想吃!」珮青懶懶的說,把頭深埋在枕頭裡,一頭濃髮披散在淺紫色的枕面上。
「小姐!」
「我真的不想吃!吳媽!」
吳媽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搖搖頭,嘆口氣,自言自語的嘰哩咕嚕著,一面退出了房間。
「以前是那樣的,現在又是這樣的,我的好小姐,這怎麼辦才好呀!」
珮青繼續蜷縮在床上,腦子裡紛紛亂亂的全是夢軒的影子,被單上每個花紋裡有他,吊燈上每片玻璃中有他,摔摔頭,他還在,搖搖頭,他也在,閉上眼睛,他還在——哪兒都有
他,也是哪兒都沒有他!
時間靜靜的滑過去,很靜,很靜。很慢,很慢。空氣似乎靜得不會流動了。驀然間,電話鈴驚人的響了起來,滿房間都激蕩著鈴聲。珮青像觸電般直跳了起來,他打電話來了!聽
聽他的聲音,也比連聲音都聽不到好些!奔進了客廳,她握起了聽筒,聲音中帶著喘息的喜悅及哀怨:
「喂?夢軒?」
「夢軒?哈哈哈!聽不出我的聲音了?」
對方是個男人,但不是夢軒!珮青渾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血液都變冷了,腦子中轟然作響,牙齒立即嵌進了嘴唇裡。這聲音,很久遠很久遠以前的聲音,來自一百個世紀以前,來
自地獄,來自被拋棄的世界裡!這是伯南!曾經宰割過她的生命、靈魂和感情的那個男人!他不會放過她,她早就知道他不會放過她!
「你好吧?珮青?」伯南的聲音裡帶著濃重的輕蔑和嘲諷:「你千方百計離開我,我以為你有多大的能耐呢,原來是做別人的姘頭?他包下你來的?給你多少錢一個月?不值得吧
,珮青!他在你的身邊嗎?或者你願意到復興園來看看,你的那個深情的男人正和妻子兒女在大吃大喝呢!你不來看看他們多麼美滿?多麼親熱?你過得很甜蜜嗎?很幸福嗎?珮青?
怎麼不和你選擇的男人在一起呢?或者,你只是個被藏在鄉下見不得人的東西!哈哈!你真聰明,聰明到極點了!如果你寂寞,我會常常打電話來問候你,我對你還舊情難忘呢!別詫
異我怎麼知道你的電話號碼,我現在正和陶思賢合夥做生意——你悶得難過的話,不妨打電話給我,你這種小淫婦該是耐不住寂寞的——」
珮青的頭發昏,眼前的桌子椅子都在亂轉,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拋下聽筒,為什麼還要繼續聽下去,她的兩膝已經開始顫抖,渾身棉軟無力,但仍然機械化的聽著那些嘲笑和侮
辱:「你有很高尚的靈魂?哈哈!珮青!你想不想知道別人對你的批評?你是個蕩婦!一個被錢所包下來的妓女,一個標準的寄生蟲!你除了給人做小老婆之外還能怎樣生活?你以為
他愛你?來看看吧!看看他和他的太太多親熱,順便告訴你一句,他的太太是個小美人呢!你不過是他生活中的消遣品而已!好了,珮青,祝你快樂!我在復興園打電話給你,我正和
朋友小吃,看到這麼美滿的一幅家庭圖,使我想起你這個寂寞的可憐蟲來了,忍不住打個電話給你!別蜷在沙發裡哭啊,哈哈!再見!甜心!」
電話掛斷了,珮青兩腿一軟,坐進了沙發裡,聽筒無力的落到電話機上。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她覺得整個思想和感情都麻麻木木的,直到嘴唇被咬得太重而痛楚起來。她下意識的
用手摸摸嘴唇,眼睛直直的瞪著電話機。逐漸的,伯南所說的那些話就像錄音機播放一般在她腦中不斷的重複,一遍又一遍。她知道伯南恨透了她,當初離婚也是在程步雲逼迫下答應
的,他不會放過機會來打擊她,更不會放過機會來侮辱她。但是,他說的話難道沒有幾分真實嗎?她是個寄生蟲!她是別人的姘頭!別人的小老婆!她也相信復興園裡正有一幅美滿的
家庭圖!社會不會原諒她,人們不會說她追求的是一份美麗的感情,她是個蕩婦,是個淫婦!是個家庭的破壞者!是個社會的敗類,是個沒有靈魂和良心的女人!
她用手蒙住了臉,倒進沙發裡,彷佛聽到了四面八方對她的指責,看到伯南、陶思賢等人得意的笑臉,哈哈!許珮青!你以為你是個多麼高尚的人物!你不過是他生活中的消遣品
而已——她猛的從沙發上坐了起來,身子挺得直直的。不,不,夢軒,不是的!從沒有人像你這樣愛我!這樣瞭解我!這樣深深的邁進我的心靈深處!我不是你的玩物,不是!不是!
不是!她用手堵住嘴,啜泣起來,夢軒,我們相愛,人們相愛為什麼是過失?為什麼?
許久之後,珮青仍然沉坐在那沙發裡,「別蜷在沙發裡哭啊,哈哈!」她是蜷在沙發裡哭,她是一朵飄在大海里的小菱角花,她早已迷失了方向。夢軒,夢軒,我該怎麼辦呢?你
真愛你的妻子兒女?她是個小美人,是嗎?消遣品?玩物?我?不!不!夢軒!她渾身痙攣,冷汗從額上冒了出來,夢軒,你得來,我要見你!我非見你不可!她的眼光落到電話機上
。他家的電話號碼是多少?電話號碼簿上有,對了,在這兒!夢軒,我不管了,我要見你!
她撥了電話號碼,撥到夢軒的家裡。對面的鈴聲敲擊在她的心上,她緊張而慌亂,有人接電話了,是個女人!是她嗎?是他的妻子嗎?她口吃的說:
「請——請——夏先生聽電話。」
聽筒那邊有很多的人聲,雜著孩子的笑聲,似乎非常熱鬧。接電話的女人揚著聲音在喊:
「妹夫呀!你的電話,是個美麗的聲音呢!」
妹夫?那麼,是陶思賢的太太接的電話,陶思賢夫婦在他們家裡?她聽到那個女人尖銳的句子:
「這可不是步步高昇了?居然打到家裡來要人了呢!」
夢軒接起了聽筒,聲音急促而冷淡:
「喂,那一位?」
「夢軒,」她的手發著抖,聲音也發著抖:「你馬上來好嗎?我要見你!」
「有什麼事?你病了?」夢軒不安的語氣。
「不,沒有,只是我要見你。」
「我明天來,今晚不行。」夢軒的聲音十分勉強,顯然有所顧忌。
「夢軒——」她急急的喊,幾乎是哀求的:「請你——」
「我說不行,我有事!」夢軒打斷了她,有些不滿的說:「你不該打電話到這裡來。」
珮青咬緊嘴唇,顫抖的手再也握不牢聽筒,一句話也沒再說,她把聽筒放回電話機上,像發瘧疾似的渾身寒戰。蜷在沙發上,她抖得十分厲害,牙齒和牙齒都打著戰。是的,她沒
有資格打電話到那邊去,她也沒有資格要夢軒到這兒來,他也不要來,他有個美滿的家庭——是的,是的,是的,她不該打電話到那邊去,她不該!她不該!她不該!她是自取其侮!
她胸中的血液翻騰上湧,腦中像有一百個炸彈在陸續爆炸,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她直著喉嚨喊:
「吳媽!吳媽!」
吳媽匆匆忙忙的跑出來,珮青的臉色使她嚇呆了,驚慌的衝過來,她扶住了珮青,問:
「你怎麼了?小姐?」
「我要出去,」珮青喘息著:「我馬上要出去!」
「現在嗎?」吳媽詫異的瞪著她:「你生病了,小姐,你的手冷得像冰一樣!你現在不能出去,已經快十點鐘了。」
「我要出去,你別管我!」珮青說,立即打電話叫了一部計程車。「我出去之後再也不回來了!」
「什麼!小姐?」吳媽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你是真的生病了!你一定在發燒!」
「我沒有!」珮青向門口走去,她的步伐歪斜而不穩:「告訴他我走了!告訴他我不再回來了!告訴他——」她的嘴唇顫抖:「我不破壞他的幸福家庭!」
「小姐!你不能走!小姐!」吳媽追到大門口來,焦灼的喊著,她不敢攔阻珮青,醫生曾經警告過不能違拗她。「小姐,這麼晚了,你到那裡去呀?」
珮青鑽進了計程車,吳媽徒勞的在大門口跳著腳,車子絕塵而去了,留下一股煙塵。吳媽呆站在門口,眼睜睜的望著那條長長的柏油路,嘴裡反反覆覆的喃喃自語:
「我的好小姐呀!我的好小姐呀!我的好小姐呀!」
夢軒接到珮青電話的時候,正是心中最煩惱的時候,陶思賢又來了,開口就是十萬元!正像夢軒所預料的,這成了一個無底洞,他討厭陶思賢那胸有成竹的笑容,討厭他假意的恭
維,但是,他卻不能不敷衍他。這天早上,張經理曾經把最近幾個月的帳冊捧來和他研究,吞吞吐吐的暗示夢軒私人透支了過多的款項,使得公司不得不放棄幾筆生意。他正在火頭上
,陶思賢又來要錢!事業,家庭,和愛情,成為互相抵觸的三件事,而他的生命就建築在這三件事上!幾個月來,他所面臨的重重問題,和重重矛盾,使他的神經緊張得即將崩潰!
珮青的電話來的時候,陶思賢臉上立即掠過一個得意的笑,雅嬋尖聲的叫嚷著,顯然刺激了美嬋的安寧。這使夢軒憤怒而不安,他生陶思賢的氣,他生雅嬋的氣,他也氣珮青多此
一舉,好好的打什麼電話?更給別人破壞的把柄!在氣憤、沮喪、和倉促之中,他沒有考慮到珮青的心理狀況。但是,當珮青猝然的掛斷了電話,他立即覺得不對了,一連「喂」了好
幾聲,他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當時的第一個衝動,是再打過去。可是,他接觸到陶思賢的眼光,又接觸到美嬋窺探而憂愁的眸子,他放下了電話,等一會兒吧,等到夜深人靜的
時候,他再打電話給她,再向她解釋。
深夜,當美嬋和孩子們都睡了,他悄悄的披衣下床,撥了一個電話到馨園。鈴響了很久,然後才有人來接,是心慌意亂的老吳媽:「夏先生,是你嗎?不好了,你趕快回來,我們
小姐走了!」
「什麼?」夢軒心驚肉跳:「你說什麼?」
「小姐走掉了,」吳媽哭了起來:「她說她不再回來了,她說她不破壞你的幸福家庭!」
「什麼?吳媽?你怎麼讓她走?」夢軒大叫:「她到哪裡去了?什麼時候走的?」
「晚上十點多鐘,她的臉色很難看,她很傷心的樣子,我不知道她到哪裡去了!」
夢軒拋下了聽筒!慌亂的站起身來,不不,珮青,你怎麼可以這樣?你能走到那裡去?你對這個世界連一分一毫都不認識!離開我?珮青!你怎麼這樣傻?不!不!珮青!你一定
誤會了我!珮青!珮青!他匆忙的穿上衣服,衝出大門,感到如同萬箭鑽心,百脈翻騰。
美嬋被驚醒了,追到大門口來,她喊著說:「夢軒!半夜三更的,你到那裡去?」
「我有事!」夢軒頭也不回的說,發動了汽車。車子如脫弦之箭,立即衝得老遠老遠。
「他走了!」美嬋把頭靠在門框上,眼淚立即湧了上來,「這樣深更半夜,他還是要去找她!他心裡只有她,只有她一個,他會永遠離開我了。」
「媽媽!媽媽!」小楓也被驚醒了,揉著惺忪的眼睛摸到門口來:「你在做什麼?媽媽?爸爸那裡去了?」
「他走了!他不要我們了!」美嬋說,猛然抱住小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楓,小楓,你沒有爸爸了!」
小楓呆愣愣的站著,大睜著她那不解人間憂愁的、無邪的眸子,望著這個她所不瞭解的世界。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9:13
【第十九章】
珮青沒有地方可去。計程車離開了馨園,倉促中,她不加考慮的要司機開到臺北車站,在她當時迷迷惘惘的思想裡,是要離開臺北,到任何一個小鄉村裡面去躲起來,躲開這段感
情,躲開夢軒,躲開她的痛苦和歡樂。可是,當她站在臺北車站的大廳裡,仰望著那塊火車時刻表的大牌子,她就眼花撩亂了。那麼多的地名,陌生得不能再陌生,她要到何處去?什
麼地方可以接受她?可以讓她安定下來?躲開!躲開!她躲得開夢軒,躲得開馨園,躲得開臺北,但,如何躲開自己?而且,她是那樣畏懼那些陌生的地名,她一直像個需要被保護的
小雞,她不是一隻能飛闖天下的鷹鷲!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陌生的地名都使她退縮,她不敢去!她什麼地方也不敢去!
在候車室裡,她呆呆的坐了一個多小時,神志一直是迷迷惘惘的。她無法集中自己的思想,無法安排自己的去向,甚至,到了最後,她竟不太確知自己要做什麼。夜慢慢的深了,
火車站的警員不住來來回回的在她面前走動,對她投以好奇和研究的眼光。這眼光終於使她坐不下去了,她一向就害怕別人注意她。站起身來,她像夢遊般離開了臺北車站,走向那燈
光燦然的大街。穿過大街,一條又一條,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但是,市區的燈光逐漸減少了,商店紛紛打烊,關起了鐵柵和木板門,霓虹燈暗滅無光,行人越來越少,街上只剩
下偶然踏過去的一兩輛空蕩蕩的三輪車,和幾部仍在尋覓夜歸客人的計程車。
珮青疲倦了,每向前走一步都像是一件艱鉅的工作,但她仍然機械化的邁著步子,疲倦,疲倦,疲倦——說不出來有多疲倦,精神上的疲倦加上肉體上的疲倦,那些疲倦比一座山
的份量還重,緊壓在她每一根神經上。
走到那裡去呢?人生就是這樣盲目的行走,你並不能確知那條路是你該走的,但是,一旦走錯了,你這一生都無法彌補。她實在不想走了,她疲倦得要癱瘓,全盤的癱瘓。走到那
裡去呢?讓我休息下來吧!讓我休息下來吧!讓我休息下來吧!
同一時間,夢軒正在各處瘋狂的找尋著珮青,她能到那裡去呢?她無親無友,是那樣一個瑟縮的小動物,她能到什麼地方去呢?他連一絲一毫的線索都沒有。最後,才靈機一動,
想起去查問計程車行,那司機還記得把珮青送到火車站,這使夢軒的血液都冷了。火車站!難道她已離開了臺北!追尋到火車站,他問不出結果來,沒有一個賣票員能確定是不是有這
樣一個女人來買過票。
終於,他的查詢引起了那個警員的注意,帶著幾分好奇和關切,他問:
「是個穿紫衣服的女人嗎?」
「是的!是的!」
「瘦瘦的,有對大眼睛,很憂愁的樣子?」
「是的,就是她!」夢軒急急的說:「你看到了?」
「她沒有買票,也沒上火車,在候車室坐了很久,然後就走了。」
「走到那裡去了?」
警員聳了聳肩:「不知道。」
這是最後得到的線索,夢軒駕著汽車,發瘋一般的在大街小巷亂撞。珮青,你在那兒?珮青,你在那兒?忽然間,他煞住了車,腦子裡閃過一個思想;程步雲!為什麼沒有想到他
?他像愛護自己的女兒一般愛護珮青,珮青也崇敬他,而且,他是最同情他們,也最關懷他們的朋友。如果珮青要找一個朋友家去住,唯一可能的人就是程步雲!他緩緩的開著車子,
路邊有一個電話亭,他停下車,撥了一個電話到程步雲家裡。電話鈴把已經睡熟的程步雲驚醒了,睡夢迷糊的下了床,他拿起聽筒,對面是夢軒焦灼的聲音:
「程伯伯?珮青有沒有去你那兒?」
「你說什麼?」程步雲的睡意仍濃:「珮青?」
「是的,她走了,有沒有到你那裡去?」
「珮青走了?」程步雲吃了一驚,瞌睡蟲全飛到窗外去了。「什麼?怎麼一回事?」
「那麼,她沒去你那裡了?」夢軒絕望的聲音:「珮青一聲不響的走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想我傷了她的心,我太累了。她不該這樣離去,她根本沒地方可去!我到處都找
不到她!我已經急得要發神經病了!」
「慢一點,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跟她吵架了?」
「沒有,但是我傷了她的心,我知道。她交代吳媽告訴我,說她不破壞我的幸福家庭!我的幸福根本握在她手裡,她連這一點都不體會,她誤會我——我——」夢軒深吸了一口氣
:「我不能再說了,我要去找她!」
「喂,喂,夢軒——」程步雲喊著,但是,夢軒已經掛斷了電話。程步雲望著電話發愣,好半天,才摸著沙發坐了下來。
電話早已驚動了程太太,她披上衣服,追到客廳裡來,問: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夢軒的電話,珮青出走了!」程步雲說。
「珮青!」程太太驚呼了一聲,她是那樣的喜歡珮青,那個清清秀秀,不沾一點人間煙火味的小女孩,那樣沉靜溫柔,那樣與世無爭!在目前的社會裡,這種典型的女孩何處可尋
?「一定是夢軒欺侮了她!」她直覺的說。
「夢軒不會欺侮她,」程步雲說:「夢軒愛她愛得發瘋,怎麼還會欺侮她?只是他們目前的情況太難處,兩個人的滋味都不好受,珮青並不是個沒有自尊心的女孩子,她的感情又
過分纖細和脆弱——」
「我早就說過,」程太太不平的嚷著:「夢軒根本不該和她同居,他應該乾脆和美嬋離婚,跟珮青正式結婚!這樣的情況本來就太委屈珮青了——」
「如果和美嬋離婚,豈不太委屈美嬋了?」程步雲打斷了妻子的話:「夢軒會弄得這麼痛苦,就因為他本性善良,因為他還有良心,許多時候,良心也是人的負擔!他無法摔掉美
嬋,他知道美嬋需要他——」
「那麼,他當初何必招惹珮青呢?」
「別這麼說,太太,」程步雲深深的注視著妻子:「記得我們相遇的時候,那種無法抵御的、強烈的彼此吸引嗎?我們都懂得愛情,別責備愛情!何況,珮青幾乎死在范伯南手上
,難道你嫁了一個混蛋,就必須跟這個混蛋生活一輩子嗎?珮青是被夢軒從死神手裡救回來的,他們彼此需要,珮青離開夢軒也活不了的。而夢軒,既不忍拋棄美嬋,他除了和珮青同
居之外,還有什麼辦法?」
「這——」程太太為之結舌,半天才嘆了口氣說:「老天何苦安排這樣的相遇和相戀呢!」
「這就是人生哩,」程步雲感慨萬千:「歡樂和痛苦經常是並存的,上帝造人,造了歡笑,也造了眼淚呀!」
「唉!」程太太又嘆了口氣:「他們是不該受苦的,他們都是好人——」
「或者,好人比壞人更容易受苦,因為他們有一顆太容易感動的心!」
「你要抹殺是非了!」
「什麼是『是非』?是非是人定的,在冥冥中,應該有一個更公正的是非標準!給人類做更公正的裁判!人的是非往往是可笑的,他們會判定珮青的『非』,她是個家庭的破壞者
!會判定夢軒的『非』,他有那麼好的妻子還移情別戀!但是,陶思賢和范伯南這種人,倒未見得有什麼大的『非』。以前,我們認為三妻四妾是理所當然的『是』,現在認為是理所
當然的『非』,以前認為包小腳是理所當然的『是』,現在也是理所當然的『非』,是非全是人為的——」
程步雲的「是非」之論還沒有說完,門鈴驀然間響了起來,他從沙發上跳起身,說:
「準是夢軒!」
走到大門口,他打開了大門,出乎意料之外的,門外並不是夢軒,而是滿身疲倦,滿懷愴惻和無奈的珮青!斜靠在門邊的水泥柱子上,她已經累得幾乎要倒下去,睜著一對大而無
神的、楚楚可憐的眸子,她靜靜的望著程步雲,薄薄的嘴唇帶著柔弱的顫慄,她輕輕的說:
「程伯伯,我——沒有地方可去,我——累了。」
說完,她的身子搖搖欲墜,臉色像一張白紙。程步雲立即扶住了她,大聲的喊著太太,他們把她扶進了屋裡,讓她躺倒在沙發上。她的神情慘淡,眼睛無力的合著,手腳冰冷而呼
吸柔弱。程步雲馬上打電話去請他所熟悉的醫生,一面倒了一小杯白蘭地,灌進她的嘴裡,希望酒能夠振作她的精神。程太太用冷毛巾壓在她的額上,不住的低聲呼喚她。
酒和冷毛巾似乎發生了作用,她張開了眼睛,孤獨、無助、而迷惘的看看程步雲夫婦,解釋似的說:
「我——不能不來,我——太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是的,是的,我的好孩子!」程太太含著滿眶眼淚,一迭連聲的說,把她的頭攬在她寬闊而溫暖的胸前。「我們知道,我們什麼都知道,你是太累了,閉上眼睛好好的休息一下
吧,這兒和你的家一樣。」
夢軒在清晨時分回到了馨園,他已經完全陷在絕望裡,整整一夜,他查過了每一家旅舍,跑遍了每一條大街小巷,他找不到珮青。回到馨園,他存著一個萬一的想法,希望她會自
動回去了。但是,她並沒有回去,哭得眼睛腫腫的吳媽卻給了他另外一個消息:「程先生打過電話來,要你馬上打過去!」
他立刻撥了電話,對面,程步雲用低低的聲音說:
「你最好馬上來,珮青在我這兒!」
「是嗎?」他喜極而呼:「她好嗎?她沒事吧?」
「你來吧!她很軟弱,醫生剛給她打過針。」
「我馬上來!」
拋下了電話,他回身就跑,吳媽喘著氣追了過來,拉著他的衣服,急急的問:「是小姐有消息了嗎?」
「是的,是的,她在程先生那兒!」
「哦,好菩薩!」吳媽把頭轉開,滿眼眶的淚水,喃喃的喊:「老天是有眼睛的,老天畢竟是有眼睛的!好菩薩!我的好菩薩小姐呀!」在她喜悅的神志中,實在不知道自己是要
叫好菩薩還是叫好小姐了,竟糊裡糊塗的冒出一句「好菩薩小姐」來。
夢軒趕到了程步雲家裡,這一對熱情而好心的老夫妻忙了一夜都沒有睡,把夢軒迎進客廳,程步雲把手放在夢軒的肩上,安慰的說:「別擔心,她來的時候情況很壞,我們請了醫
生來,給她注射了鎮定劑,她現在已經睡著了。醫生說必須避免刺激她,否則她有舊病復發的可能,而且,她身體的底子太差。」
「她很嚴重是不是?」夢軒敏感的問,他的臉色比珮青好不了多少,眼睛裡佈滿了紅絲。
「不要緊張,她沒事了,只是很疲倦,」程太太嘆口氣說:「她走了很多路,幾乎走了半個臺北市,她是走到我們家門口來的!」
夢軒閉上眼睛,緊蹙了一下眉頭,珮青!你多麼傻!他的心像被撒下一萬支針,說不出來有多麼疼。
「她在那裡?我去看她!」他說。
「你何不坐一坐,休息一下?她現在睡得很好,你最好別吵醒她。」程步雲說。
「我不吵醒她,我只要坐在她身邊。」夢軒固執的說。
「好吧!在這兒!」程步雲帶他走了進去,那是一間小巧的臥室,原是程步雲夫婦為他們要歸國的小女兒準備的,但那女兒一直遲遲不歸,最近竟來信宣佈訂婚,說是不回來了。
孩子們的羽毛已經豐滿,做父母的也管不著了,世間幾個兒女能夠體諒父母像父母體諒他們一般?
夢軒走了進去,珮青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長長的睫毛密密的垂著,臉色那樣蒼白,顯得睫毛就特別的黑。夢軒拉了一張椅子,放在床邊,坐了下來。他就這樣坐著凝視她,深深
的望著那張沉睡的臉龐。程步雲悄悄的退了出去,為他們合上了房門。讓他們靜靜的在一起吧,這兩顆相愛的,受著磨難的心!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珮青醒了,閃動著睫毛,她在沒有張開眼睛以前,已有某種第六感透過了她的神經,她似乎感應到了什麼。慢慢的揚起睫毛,她眼前浮動著一張臉龐,是
一個水中的倒影,是一團凝聚的霧氣,是一個破碎了又聚攏來的夢。她的眼睛睜大了,安靜的望著這張臉龐,微微的掀動嘴唇,她低低的輕喚了一聲。
「夢軒。」
夢軒俯下身子,他說不出話來,喉嚨緊逼而僵硬。他輕輕的用手撫模著她的面頰,身子滑到她的床前,在她枕邊跪了下來。什麼話也沒說,他只是用兩隻手捧著她的臉,眼睛深深
深深的注視著她。她的手抬了起來,壓在他的手上,他們就這樣彼此注視著。然後,當他終於能控制自己的聲音了,他才試著對她勉強的微笑,低聲的說:
「原諒我,珮青。」
她搖搖頭,眼睛裡漾著淚光。
「是我不好。」她輕聲說。「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知道怎麼辦,」他說:「我想過了,珮青,我們是分不開的,如果這是不道德的,是犯罪的,反正我們也已經罪孽深重了,我以前的顧慮太多,我不應該讓你處在這樣的地位
,讓你受苦受折磨,我已經決定了,珮青,我要和你結婚。」
「夢軒?」她用懷疑的眸子望著他。「你不知道你說什麼。」
「我知道,我要和美嬋離——」
「噓!」她用手輕輕的壓在他的嘴上:「別說!夢軒,什麼都別說!」
「我要說,我要告訴你——」他掙開她的手。
「不!」她在枕上搖著頭:「不!夢軒,求你!」她的眼光哀懇而淒涼:「我已經罪孽深重了,別讓我的罪孽更重!美嬋無辜,孩子無辜,你於心何忍?不!不!不!」她把頭僕
進了枕頭裡,哭了起來。「我沒有要逼你離婚,我只是不能自已,你不能這樣做,你——你——」她泣不成聲。
「珮青!珮青!珮青!」他的頭埋進她的濃發裡,心中絞痛!「世界上誰能瞭解你?珮青?你是這樣善良,這樣與世無爭!」把她的頭從枕頭裡扶起來,他對她凝視又凝視,然後
,他的嘴唇湊了過去,深深的吻住她。
她的手臂繞了過來,纏住他的脖子,他們吻進了無數的深情和熱愛,也吻進了無數的眼淚和辛酸!門被推開了,程步雲夫婦走了進來,程太太捧著一個托盤,放著兩杯牛奶和兩份
三明治,笑吟吟的說:
「談完了嗎?情人們?想必你們都餓了,我要強迫你們吃東西了。」
珮青帶著幾分羞澀,和滿心的感激,望著程氏夫婦,說:
「我真抱歉,程伯母——」
「別說,別說!」程太太高興的笑著:「珮青,請你都請不來呢!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望著夢軒,她故意做了一個凶相:「夢軒,你再欺侮珮青哦,我可不饒你!」
「不是他。」珮青低低的,怯怯的說。
「瞧你!」程太太笑得更高興了:「受了他欺侮,還要護著他呢!夢軒,你是那一輩子修到的!好了,來吧來吧,給我先吃點東西,不許不吃!」
在程太太的熱情之下,他們只好坐起來吃東西,珮青坐在床上,披散著一頭長髮,別有一份柔弱和楚楚動人。
程步雲坐在一邊,目睹面前這一對年輕人,他心中有許許多多的感觸。外界的壓力和內在的壓力對他們都太重了,只怕前途的暗礁還多得很呢,他們能平穩的航行過去嗎?嘆了口
氣,他又勉強的笑了笑,語重心長的說:「人們只要彼此相愛,就是有福了,想想看,有多少人一生都不認識愛情呢!」
「或者那種人比我們更幸福,有愛情就有苦惱!」珮青幽幽的說。
「你兩者都享受吧!」程步雲說:「幾個人的生命是沒有苦惱的?屬於愛情的苦惱還是最美的一種呢!」
「包括犯罪的感覺嗎?」珮青望著程步雲。
「為什麼是犯罪的?」程步雲緊緊的盯著珮青:「世界上只有一種愛是犯罪的,就是沒有責任感的愛,你們不是,你們的責任感都太強了,所以你們才會痛苦。你們不是犯罪;兩
顆相愛的心渴求接近不是犯罪。」
「但是,造成對第三者的傷害的時候,就是犯罪。」珮青淒然的說。「總有一天,我們會接受一個公平的審判,判定我們是有罪還是無罪。」
「我知道,」夢軒低沉的說:「我們有罪,我們也無罪。」
是嗎?程步雲弄不清楚了,人生有許許多多問題,都是弄不清楚的,都是永無答案的。他們是有罪還是無罪?是對的還是錯的?誰能審判?不過,無論如何,這兒是兩顆善良的心
。當審判來臨的那一天,但願那冥冥中的裁判者,能夠寬容一些!
珮青和夢軒重新回到了馨園,兩人都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最高興的是吳媽,不知道該如何表現她的喜悅,她一忽兒給男主人煮上一壺咖啡,一忽兒又給女主人泡上一杯香片,
跑出跑進的忙個不停。珮青和夢軒靜靜的依偎在沙發裡,注視著一波如鏡的碧潭水面。陽光閃爍,山影迷離,幾點風帆在水上蕩漾。夢軒緊攬著珮青,在她耳畔輕輕的說:
「你再也不能從我這兒逃出去,你答應我!」
「我逃不出去的,不是嗎?」珮青低語。「如果我逃得出去,我早就逃了。」
「最起碼,你不能存逃的念頭,」夢軒盯著她:「珮青,我告訴你,未來如果是幸福的,我們共享幸福,如果是痛苦的,我們共享痛苦,如果是火坑,我們要跳就一起往裡跳!說
我自私吧,我們誰也不許逃!」
「如果我逃了,你就不必跳火坑了。」
「是嗎?」夢軒用鼻音說:「如果你逃了,你就是安心毀滅我!也毀滅你自己!珮青,用用你的思想,體諒體諒我吧!」他把她的手捉到自己的胸前,緊壓在那兒:「摸摸我的心
臟,珮青,你乾脆用把刀把它挖出來吧,免得被你凌遲處死!」
「你是殘忍的,夢軒,你這樣說是殘忍的!」
「你比我更殘忍呢!珮青。」夢軒說:「知道你跑出去,知道你一個晚上的流浪,你不曉得你讓我多心痛!」
他們彼此注視著,然後,珮青投進了他的懷裡,把頭緊倚在他的胸前,輕喊著說:
「讓我們重新開始吧!我再也不逃了!永遠不逃了!我們重新開始,只管好好的相愛,我不再苦惱自己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4 23:59:38
【第二十章】
是的,生活是重新開始了。珮青竭力擺脫尾隨著自己的那份憂部,儘量歡快起來。許多問題她都不再想了,不挑剔,也不苛求。她學著做許多家務事,用來調劑自己的生活,刺繡
、洋裁、以及烹飪。照著食譜,她做各種小點心和西點,給夢軒吃。第一次烤出來的蛋糕像兩塊發黑的石頭,糖太多,發粉又太少,吃到嘴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她瞪大眼睛望著夢軒
,夢軒卻吃得津津有味。珮青心裡有數,故意問:
「好吃嗎?」
「唔,」夢軒對她翻翻眼睛:「別有滋味,相當特殊,而且——完全與眾不同!」
珮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
「你知道嗎?夢軒,你相當壞!你明知道無法對我說謊,而你又不忍對我坦白,所以就來了這麼一套。」
「我是相當坦白的,珮青,」夢軒把她拉到懷裡來。「告訴你真話,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蛋糕,『甜』極了!」
「糖放得太多了。」
「不是,是『蜜』放得太多了。」夢軒一語雙關。
他們相對而笑。
珮青的學習能力相當強,沒多久,她的西點手藝已經很好了,色香味俱全。每天晚上,她都要親手做一些東西給夢軒消夜,因為夢軒又熱中於寫作了。她喜歡坐在書桌對面,看著
他寫,看著他沉思,看著他繞室徘佪。他也喜歡看著她靜靜的坐在那兒,彷佛她代表了一種靈感,一種思想,一種光源。他們都在努力維持生活的平靜,努力去享受彼此的愛情,也努
力在對方面前隱瞞自己的苦惱。
白天,當夢軒去上班的時候,伯南變得常常打電話來搗亂了,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只是要擾亂珮青的生活,打擊她的幸福,破壞她的快樂。珮青很能瞭解這一點,因此,她
一聽到是伯南的聲音,就立即掛斷電話。不過,如果說她的情緒完全不受這些電話的影響,那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她還時時刻刻擔心,有一天,伯南會直衝到馨園來侮辱她。他是
從不仁慈的,他又那麼恨她(為什麼?人類「恨」的意識往往滋生得那麼奇怪!)誰知道他會做些什麼?她從沒有把伯南打電話來的事告訴夢軒,她不願增加他的負荷。
可是,有一天,當夢軒在馨園的時候,伯南打電話來了。是珮青接的,對方剛「喂」了一聲,珮青就猝然的掛斷了,她掛得那樣急,立刻引起了夢軒的注意,盯著她,他追問:「
誰的電話?」「不,不知道,」珮青急急的掩飾:「是別人撥錯了號碼。」
「是嗎?」夢軒繼續盯著她:「你問都沒問,怎麼知道是撥錯了號碼?」
「反正,是不相干的人,不認得的人。」珮青迴避的說。
「我看正相反呢!」夢軒警覺的:「大慨是個很熟的人吧,告訴我,是誰?」
「你怎麼那麼多疑!」珮青不安的說:「真的是不相干的!」
夢軒把她拉到身邊來,深深的注視著她。
「對我說實話,珮青,到底是誰?」
珮青默然不語。
「我們之間不該有秘密吧?珮青?你在隱瞞我,為什麼?我要知道這是誰,說吧。」
珮青深吸了口氣,低低的說:
「是伯南。」
「伯南?」夢軒的眉毛在眉心打了一個結。「他打電話來做什麼?」
珮青望著腳下的地毯,不說話。
「告訴我,珮青!」夢軒捉住她的手臂,凝視著她:「對我說話,他為什麼打電話來?」搖撼著她,他憤怒而焦灼:「他是什麼意思?告訴我!」
「你想呢,夢軒。」珮青柔弱的說:「不過是諷刺謾罵和侮辱我而已。」
「原來他常常打電話來,是不是?」夢軒的眼睛裡冒著火,語氣裡帶著濃重的火藥味。「我不在的時候,他是不是經常打電話來?是不是?」
「夢軒,算了吧!」珮青哀婉的說:「他只是想讓我難過,我不理他就算了,別為這事煩心吧!」
「他打過多少次電話來?」夢軒追問。
珮青咬了咬嘴唇,沒說話。夢軒已經領悟到次數的頻繁了。望著珮青,她那份哀愁和柔弱絞痛了他的心臟,跳起身來,他往屋外就走,珮青一把抓住了他,問:
「你到那裡去?」
「去找那個混帳范伯南!」
「不要,夢軒!」珮青攔住了他,把手放在他的胸前,懇求的說:「何苦呢?你去找他只是自取其辱而已,他不會因為你去了就不再擾我,恐怕還會對我更不利。何況,我們的立
足地並不很穩,他可以說出非常難聽的話來,而你——」她嚥住了,對他凝眸注視,眼光淒惻溫柔。半天,才嘆口氣說:「唉!總之一句話,我們相遇,何其太遲!」
一句話道破了問題的癥結,夢軒知道她說的是實情,他去找伯南一點好處也沒有!但是,珮青投到了他懷抱裡,還要繼續受伯南的氣嗎?夏夢軒,夏夢軒,你還算個男人嗎?他痛
苦的把頭轉開,低沉的說:
「珮青,我要娶你,我們要結婚。」
「別說傻話,夢軒。」珮青沮喪的低下頭去。
「我不是說傻話!」夢軒憤然的掉轉頭來,滿臉被壓抑的怒氣:「我說我要娶你,我要你有合法的身分和地位!我不是說傻話,我是說——」
「是的,夢軒,我知道,但是——」珮青抬起頭來,睫毛掩護下的那對眸子清澈照人。「但是,這裡面有多少個但是呀!」
「哦,珮青!」夢軒頹然的把頭僕在她的肩上,痛苦的左右轉動著,嘴裡低低的、窒息的喊:「我怎麼辦?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你——該怎麼辦?」珮青幽幽的重複著他的句子。「你該愛那些愛你的人,保護那些需要你的人。不止我一個,還有你的妻子和兒女。」
「我給了你保護嗎?我在讓你受欺侮。」
「你給了我太多的東西,不止保護。至於欺侮,如果我不當作那是欺侮,又有什麼關係?我根本就一笑置之,不放在心裡的。」
「你是嗎?」他望著她的眼睛。
「我——」她沉吟了一下,然後毅然的把長髮掠向腦後,大聲說:「我們不談這件事了,行不行?為了他那樣一個電話,我們就這樣不開心,那才是傻瓜呢!來吧!夢軒,我想出
去走走,我們到碧潭去划划船,好不好?」
他們去了碧潭,但是,這個問題並沒有解決,陰影留在兩個人的心裡。問題?他們的問題又何止這一件?
三天後的一個晚上,珮青無意間在夢軒的西裝口袋裡發現了一件東西,一件她生平沒有看過的東西——一張控告珮青妨害家庭的狀子!她正站在臥室的壁櫥前面,預備把夢軒丟在
床上的西裝上衣掛進櫥裡,這張狀子使她震動得那麼厲害,以致西服從她手上滑落到地下。她兩腿立即軟了,再也站不住,順勢就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捧著那兩張薄薄的紙,她一連看了四五次,才弄清楚那上面的意思。美嬋控告她!妨害家庭?她渾身顫慄,四肢冰冷。自從和夢軒同居以來,她從沒有想到過自己是觸犯法律的,
那麼,連法律對她也是不容的了?她是一個罪犯,對的,她再也無從迴避這個宣判了:她是一個罪犯!用手蒙住臉,她呆呆的坐在那兒。
腦子裡車輪似的轉著許多幻象;法院、法官、陪審員、觀眾、美嬋、律師——許許多多的人,眾手所指,異口同聲,目標都對著她,許珮青!你妨害了別人的家庭!你搶奪了別人
的丈夫!你是個罪犯!罪犯!!罪犯!!!多少人在她耳邊吼著;罪犯!罪犯!!罪犯!!!
她猝然的放下手,從床沿上直跳了起來,不!不!我不是!她要對誰解釋?她四面環顧,房間裡空無一人,窗簾靜靜的垂著。她額上冷汗涔涔,那張狀子已經滑到地毯上。
好半天,她似乎平靜了一些,俯身拾起了那張狀子,她再看了一遍。不錯,律師出面的訴狀,打字打得非常清楚,美嬋要控告她!美嬋有權控告,不必到法院去,不必聽法官的宣
判,珮青心裡明白,她內心已經被鎖上了手銬腳鐐——她有罪。她對美嬋有罪,她對那兩個無辜的孩子有罪,她逃不掉那場審判!不論是在法院中或是冥冥的天庭裡,她逃不掉。
但是,這張狀子怎麼會在夢軒的口袋裡?他說服了她?讓她不要告?還是——?珮青想不透。美嬋是怎樣一個女人?她居然會去找律師,或者有人幫助她?對了,她的姐夫,陶思
賢。陶思賢?珮青恍恍惚惚的,彷佛有些明白了。夢軒弄到這張狀子,一定付出了相當的代價!這兩張紙絕不會平白的落進他的手中。噢,夢軒,夢軒,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收起了那兩張紙,珮青竭力穩定住自己的情緒,走進了書房裡。夢軒正坐在書桌前面,桌上放著一疊空白的稿紙。但是,他並不在寫作,稿紙只是一種掩飾,他在沉思,沉思某個
十分使他困擾的問題。桌上的煙灰缸裡,已經聚集了無數的煙蒂,他手指間的香煙仍然燃著,一縷煙霧繚繞在空中。
看到了珮青,他把自己的思想拉回到眼前,勉強的振作了一下,說:「又在忙著做點心?」
「不。」珮青輕聲說,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用手托著腮,愣愣的看著夢軒。
「怎麼了?」夢軒盡力想提起自己的興致來,微笑的說:「你的臉色不好,又不舒服了嗎?」
「不,」珮青仍然輕輕的說,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夢軒,半晌,才說:「你在做什麼?」
「我?在——構思一篇小說。」
「是嗎?」珮青的臉上沒有笑容,眉目間有種凝肅和端莊。「你沒有,你在想心事,有什麼事讓你煩惱嗎?你說過,我們之間不該有秘密的!」
「秘密?」夢軒不安的抽了一口煙,從煙霧後面看著她,那煙霧遮不住他眉端的重重憂慮。「我沒有任何秘密,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麼事?」
「是——」夢軒猶豫的看了看珮青,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終於,下決心似的說:「是這樣,珮青,我想結束我那個貿易公司,我對經商本來就沒有興趣,如果結束了公司,我就
可以專心從事寫作。我們離開臺北,到臺中或者臺南去生活,也免得受伯南那些人的騷擾。」
「哦!」珮青「淡淡」的應了一句,卻「深深」的注視著他。「這和你的人生哲學不同嘛,想逃避?」
「逃避?」夢軒猛抽著煙,心中的痛苦說不出口。
公司不是他一個人的,雖然他擁有絕大多數的股份,但是張經理等人也有股份。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付款給陶思賢,使公司的流動資金周轉不靈,張經理已經提出抗議。而陶思賢
的建築公司成立了,他不會對夢軒放手,他的敲詐一次比一次厲害,美嬋又完全站在陶思賢那邊。再下去,公司會拖垮。
而且,自從他和珮青同居以後,他拒絕了許多應該赴的應酬,中信局幾次招標都失去了,張經理已明白表示,近幾個月的業務一瀉千丈。一個事業,建立起來非常困難,失敗卻可
以在旦夕之間。公司裡的職員,對他也議論紛紛,風言風語,說得十分難聽。陶思賢、范伯南,再加上人言可畏!公司的危機和美嬋的眼淚,家庭的責任和珮青的愛情——多少的矛盾
!多少的衝突!逃避?是的,他想逃避了。
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已壯志全消。只希望有一塊小小的安樂土,能容納他和珮青平平靜靜的活下去。
「逃避?」他憂鬱的說,握住珮青放在桌面上的手,那隻手那樣纖細柔弱,需要一個強者好好的保護啊。「我是想逃避了,這世界上不會有人同情我們,我想帶著你走,到一個遠
遠的地方去,讓你遠離一切的傷害。」
「美嬋和孩子們呢?」
「或者,也帶他們走。」夢軒咬著煙蒂:「我有一種直覺,你和美嬋會彼此喜歡的,你們從沒有見過面,說不定你們能夠處得很好。」
珮青默默的搖頭,低聲說:
「不會,你又在說夢話了,她恨我,我知道。」
「美嬋是不會恨任何人的,你不瞭解她。」
「是嗎?」珮青緊盯著夢軒,臉色悲哀而嚴肅。「那麼,告訴我,這是什麼?」她取出了那張狀子,送到夢軒的面前。
夢軒驚跳了起來,一把抓住那兩張紙,他的臉變了顏色,嚷著說:「珮青!」
珮青閉上了眼睛,用手支住額,費力的把即將迸出眼眶的淚水逼回去。夢軒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攬進懷裡,感到五內俱焚,衷心如搗。珮青的頭緊倚在他的胸前,用震顫的、不穩
定的聲音問:
「你為什麼要瞞我?夢軒?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她根本不容許我存在,是不是?」
「不,不,珮青,」夢軒不知道對她說什麼好。「這個不是美嬋的意思,這完全是陶思賢搗的鬼!你不要管這件事,好嗎?答應我不難過、不傷心,你看,我已經處理掉了,我拿
到了這張狀子!珮青!你絕不能為這個又傷心!珮青!」
他的解釋使情況更壞,因為剛好符合了珮青的猜想,抬起頭來,她定定的望著他。他是怎樣拿到這張狀子的?這是不是第一份?難道——?她愕然的張開了嘴,腦中的思想連貫起
來了,瞪大眼睛,她愣愣的說:
「我明白了,這就是你要結束公司的原因。你一共付給他多少錢?」
「珮青?」夢軒吃了一驚,他沒想到她的思想轉得這麼快,又這樣正確的猜透了事情的真相,一時間,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這不會是第一次,我知道,夢軒。你一共收買過多少張?原來我們的安寧就靠你這樣買來的!」她語氣急促,聲音裡帶著淚:「多麼貴重的日子,每一天相聚你付出多少代價?
夢軒?足以拖垮你的公司,是不是?噢,夢軒,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沒有那麼嚴重,珮青,」夢軒急急的說,最迫切的念頭是想安慰她。「沒有那麼嚴重!真的,珮青。我是付過一點錢,有限的一點。」
「你騙我!」珮青悲痛的說:「最起碼,已經足以瓦解你的勇氣了。」閉了閉眼睛,淚水沿著她的面頰滾落,她抱住了夢軒,把帶淚的臉孔貼在他的肩頭,哭著說:「夢軒,我那
麼愛你,可是帶給你的全是災難和苦惱!」
夢軒淒然,用面頰倚著她的頭髮,他沉痛的說:
「我帶給你的何嘗不是!」
他們相對凝眸,一時間,都柔腸百折,淒然淚下。
日子就是這樣過去的,各種的壓力、流言和困難,匯合成一個巨大的鐵輪,沉重的從他們的愛情生活上輾過去。他們就在這輪下掙扎著,喘息著,相愛著。
這天早上,夢軒去上班的時候,對珮青說:
「今天我會回來晚一點,我答應帶小楓去看電影。」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00:00:01
「不帶小竹?」珮青不經意似的問。
「小竹要跟他媽媽到阿姨家去,今天不知道是陶思賢哪一個孩子的生日,小楓不肯去,跟定了我。」
「我覺得,」珮青笑著說:「你是個偏心的爸爸,你比較喜歡小楓,不大喜歡小竹。」
「我都喜歡,不過,好像女兒總是跟父親親近些,兒子跟母親親近些。」
「誰說的?我認為應該相反才對。」
「主要還是孩子自己,小楓生來就那樣親近我,像個依人的小鳥,嬌嬌的,甜甜的。小竹呢,一天到晚刀呀,槍呀,炮呀,乒乒乓乓,吵得我頭昏腦脹。」
「也難怪你喜歡小楓,她確實惹人疼。」珮青想著那個有張圓圓的臉,和一對圓圓的大眼睛的小女孩,感到她上次在馨園門口和她說再見時,留在她面頰上的那一吻依然存在,多
可愛的小女孩!她忽然有個想法,抬起眼睛,她望著夢軒說:「小竹和他媽媽晚上既然要出去,你把小楓送回家又沒人陪她,何不看完電影,乾脆帶她到這兒來呢!」
「你是說——」夢軒有些猶豫。
「我和你一樣喜歡那孩子呢!」珮青說:「你總不反對我和你的女兒接近吧?」
「我?」夢軒揚起了眉毛:「我求之不得呢!」如果珮青能和孩子們建立起很好的感情,將來的問題也可以減少很多,說不定有一天,大家會住在一起呢!「好吧,那就這樣說定
了,我晚上帶她來。」
「告訴她媽媽一聲,最好——留她在這兒過夜。」珮青又追了一句,帶著個高興的笑容。「告訴我,她愛吃什麼?我幫她準備,做一點小西點,怎樣?」
「別把你自己忙壞了,不過是個孩子而已!」夢軒笑著說,托起珮青的下巴,用帶笑的眸子凝視著她的眼睛:「我看哦,你在想過媽媽癮呢!」
「只怕她不肯把我當媽媽,如果肯的話——唉!」她嘆了口氣:「如果真是我的女兒有多好!」
「你真的那麼喜歡她?」
「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夢軒笑了,吻了吻珮青,他轉身走出大門,開車去公司了。
珮青有一個忙碌而期待的日子,她由衷的喜愛著小楓,也渴望著得到小楓的喜愛。那孩子喚起她母性的本能,一整天,她親自下廚,做小點心,做小包子,炸巧果,忙個不停,倒
好像有幾百個孩子要來似的。又買了一大堆的糖果、葡萄乾、花生米——連吳媽都笑著說:
「你這是幹嘛呀?別說一個女娃娃,我看,一打愣小子也吃不了這麼多呢!」
珮青只是笑著,仍然忙得團團轉,誰知道小楓愛吃些什麼呢?還是多準備一點好,那個糊塗父親連女兒愛吃什麼都說不出來!
午後天氣變了,烏雲從四面八方聚攏來,到處都是暗沉沉的。四點多鐘開始響了一陣乾雷,接著,大雨就傾盆而下。這陣雨始終沒有停,從下午下到晚上。珮青望著窗子外面發愁
,這麼壞的天氣,她怕夢軒不會帶小楓來了。可是,晚餐之後沒有多久,她就聽到從雨聲中傳來的汽車馬達聲,車子停了,夢軒在猛按汽車喇叭。珮青高興的跳了起來,抓了一件雨衣
,就衝進了花園裡,不管吳媽在後面直著喉嚨喊:
「我去開門吧!你淋了雨又要生病了!」
開開大門,夢軒在敞開的車門裡對她微笑,雨水像小瀑布似的從車頂上、車窗上流下來。小楓的小腦袋伸出來又縮了回去,雨太大,她下不了車。
珮青嚷著說:
「來吧,小楓,我有雨衣,披著雨衣跑幾步就到房子裡了!」
小楓跳下車子,衝到大門前的雨檐下面,珮青用雨衣裹住她,不顧自己,喊了聲:
「來!我們跑!」
她們一起奔過了大雨如注的花園,在吳媽拿著傘來接以前,已經跑進了屋裡。小楓除了鞋子之外,一點也沒淋到雨,珮青的頭髮衣服都濕了。夢軒被吳媽的傘接了進來,望著珮青
,他搖頭不止。
「瞧你,珮青,趕快去換衣服吧,待會兒又會頭痛了!」
小楓看看父親,又看看珮青。她始終不知道珮青就是父親的「小老婆」。她稚弱天真的童心裡,從來沒有把她所喜歡的「許阿姨」(雖然只見過一次,對她的印象卻十分深刻,孩
子對於別人對她的愛總是非常敏感的。)和她所仇恨的那個「小老婆」聯想到一起。牽著珮青的手,她急急的要告訴她:
「許阿姨,一路上雨好大,爸爸開車的時候,玻璃上面全是水,前面什麼都看不見了,差點撞到一輛大卡車上去了,那輛卡車停在路當中,好危險啊!」
「是嗎?」珮青望著夢軒:「你就喜歡開快車。」
「唔,」小楓深吸了一口氣:「好香,許阿姨,你在煮什麼東西?」
「是烤的小西點,我給你烤的呢!小楓,你來看看愛吃什麼?」
「得了,珮青!」夢軒推著她:「先去換掉你的濕衣服!」
珮青笑著退進臥室裡,換了衣服,她立即跑了出來,把吃的東西一盤一盤的碼在桌子上,拉著小楓坐在沙發裡,問她要吃什麼?夢軒看了一眼,叫著說:
「我的天哪,珮青!這夠她吃三個月呢!」拍著小楓的肩膀,他說:「看看你許阿姨,一定為你忙了一整天了!」
小楓望著珮青,展開了一個甜甜的笑容,這笑容足以安慰一切的疲勞了。
握著小楓的小手,珮青熱心的和她談著話,問她各種問題,小楓也高高興興的回答著,這個阿姨是多麼的溫柔呵!比家裡那個親阿姨好多了!
夢軒看她們談得那麼投機,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感動的情緒。尤其是珮青的那份熱情!這就是珮青,有滿腔的熱情,和滿懷的溫柔,渴望奉獻她自己,為她所愛的人而活著!這
就是珮青!
雨還是下得那麼大,馨園建築在山坡上面,居高臨下,眺望豪雨下的碧潭,是一片黑暗迷茫,雨把視線遮斷了,夜又封鎖了一切,水面連燈火的反光都沒有。風振動了窗欞,發出
格格的響聲,樹木在風雨中呻吟。窗外的世界,充滿了喧囂雜亂的恐怖,窗內的世界,充滿了溫柔寧靜的和平。
小楓跪在窗子前面的沙發裡,前額抵著窗玻璃,注視著窗外的風雨,擔心的說:「好大的雨呵,爸爸,我們怎麼回去?」
「不回去了,就住在許阿姨家裡,好嗎?」夢軒說。
小楓猶豫了一下,看看珮青,說:
「媽媽會著急的!」
「我會給媽媽打電話。」
「你呢?爸爸?也住在這裡?」
「是的,你跟許阿姨睡,我睡客廳的沙發,好不好?」
小楓想了想,望著珮青說:
「好嗎?許阿姨?」
「怎麼不好!許阿姨就怕你不肯啊!」珮青喜悅的笑著,擁抱了小楓一下。「你是個多麼可愛的小女孩呵!」
小楓很高興,跳下了沙發,她看到夢軒在對珮青笑,笑得好特別,爸爸也喜歡許阿姨,不是嗎?她抬起頭,下意識的四面望望。忽然,一件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放在一張
小茶几上的一個鏡框,她一直沒有注意到這個鏡框,現在,她發現了。非常驚奇的,她走過去拿起這個鏡框,問:
「這是什麼?」
那是一張照片,一張珮青和夢軒的合照,珮青的頭倚在夢軒的肩上,夢軒的手攬著她,兩人十分親昵。照片下面,還有夢軒題在上面的幾行小字,是他們在香檳廳裡聽過的歌詞:
「既已相遇,何忍分離,願年年歲歲永相依!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願朝朝暮暮心相攜!」
小楓當然看不懂這幾行字,但是她不會不知道照片裡是什麼。她張著大大的眼睛,抬起頭來看著夢軒和珮青。夢軒變了臉色,和珮青交換了不安的一瞥,他走過來,想分散小楓的
注意:「這不是什麼,你不過來嘗嘗許阿姨做的咖哩餃?」
他把鏡框從小楓手裡拿下來,但是,小楓已經明白了!她不是個愚笨的孩子,她聰明而敏感。繼續瞪著她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不再笑了,不再高興了,不再喜悅了,她瞭解
了一切。所謂許阿姨,也就是爸爸的小老婆!她童稚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她有被欺騙的感覺,她被騙到這兒來,喝她杯子裡的水,吃她盤子裡的點心,還倚在她的懷裡——她被
騙了!被騙了!被騙了!許阿姨在她眼睛裡不再是個和藹可親的阿姨,而是個幻化成溫柔面貌的,心腸歹毒的老巫婆!她退後了一步,望著珮青說:
「我知道你是誰了!」
珮青十分不安,勉強的笑了笑,她端著一盤點心走到小楓的面前,竭力把聲音放得溫和:
「別管那個了,小楓!來吃一點東西,我是誰都沒關係,主要的是我喜歡你,對不對?小楓?」
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個人破壞了她的家庭!就是這個人讓媽媽整天流淚,讓爸爸永不回家!就是這個人!阿姨和姨夫所說的,魔鬼!狐狸精!現在,她還要裝出這一副笑臉來哄她
,以為她是一點糖果就可以騙倒的!她瞪視著珮青,握緊了拳頭,小臉凝結著冰。她眼睛裡所流露出來的那一份仇恨使珮青驚慌了,幾分鐘前,她還是那樣一個甜甜蜜蜜的小可人兒!
「來!」珮青聲音裡微微有些顫抖,幾乎在向面前這個孩子祈求。「不吃一點嗎?小楓?」
「小楓!」夢軒插了進來,他為珮青難過又難堪,語氣就相當嚴厲:「許阿姨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
夢軒的語氣和聲音像對小楓的當頭一棍,這個對感情的反應十分敏銳的孩子立刻被刺傷了!爸爸一向是她心目裡的神,她的偶像,她的朋友,她最最親愛的人。而現在,為了這個
壞女人,他會對她這麼凶!眼淚沖進了她的眼眶,她在一剎那間爆發了,舉起手來,她一把打掉了珮青手裡的盤子,尖聲嚷著說:「我不吃你的東西!你是個壞女人,你是個狐狸精!
我不吃你的東西!我不吃!」
盤子滾到了地下,珮青忙了半天所做的小點心散了一地。她愕然的站著,臉色由紅潤轉為蒼白,蒼白轉為死灰,受驚的眸子大大的睜著,裡面含滿了畏怯、驚慌、屈辱和不相信。
同時,夢軒跳了起來,厲聲喊:
「小楓,你說些什麼?你瘋了!」
夢軒的聲音更加刺激小楓,她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大喊大罵起來,罵的全是她從雅嬋他們那兒聽來的話,以及大人們背後的談論批評。
「你是壞女人!壞女人!你搶別人的丈夫!你自己的丈夫不要你,你就搶別人的丈夫!你跟我爸爸睡覺,因為你要我爸爸的錢——」
珮青被擊昏了,她完全不相信的看著小楓,軟弱的向她伸出手去,似乎在哀求她住口,哀求她原諒,也似乎在向她求救,向她呼援,她的腿發著抖,身子搖搖欲墜。眼睛裡沒有淚
,只有深切的痛苦和悲哀。她嘴裡喃喃的、模糊的說:
「你——你——小——小楓?」
夢軒從來沒有生過這麼大的氣,他衝過去,一把抓住了小楓,把她沒頭沒腦的搖撼了起來,一面搖,一面大喊著說:
「你發瘋了!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道歉!你馬上給我道歉!」
「我不!我不!」孩子掙扎著,被父親弄得發狂了。張開嘴,她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喊,把她從雅嬋那兒聽來的下流話全喊了出來:「她是個爛污貨!是個狐狸精!是個死不
要臉的臭婊子!——」
夢軒氣得發抖,這是他的女兒?會說出這樣的下流話?他忍無可忍,理智離開了他,舉起手來,他不經思索的,狠狠的抽了小楓一耳光。小楓呆住了,不哭了,也不喊了,嚇得愣
住了。爸爸打她?爸爸會打她?從小起,無論她做錯了什麼,從沒看過父親對她板一下臉,而現在,父親會打她?她那對美麗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夢軒,小小的身子向後面退。
夢軒也被自己的這個舉動所驚呆了,他打了小楓!自己如此心愛,如此珍惜的小女兒!平常她被蚊子叮了一口,他都要心疼好半天,而現在,他打了她!珮青同樣被夢軒這一個舉
動所驚嚇,在夢軒打小楓的同時,她驚呼了一聲:
「夢軒!不要!」
但是,夢軒打了,接下來,就是三方面的沉默。室內的空氣凍住了,而屋外,大雨仍然在喧囂著。然後,小楓揚起頭來,對她父親清晰的說:
「爸爸!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們兩個!」
說完,她轉過頭,推開門,向屋外就跑。
夢軒大叫了一聲:「小楓!你到那兒去!」
「我要回家!我要去媽媽那兒!」小楓喊著,已經投身於大雨之中了。她那童稚的心靈已經破碎了,傷心傷透了!她要媽媽!她要撲到媽媽懷裡去哭訴一切,她跑著,打開了大門
,向馬路上跑。
夢軒和珮青都追了出來,夢軒在發狂的喊:
「小楓!你回來!小楓!」
雨非常大,馨園建築在山坡上,馬路的另一邊就是陡坡。小楓在風雨和黑暗裡看不清路,也顧不得路,她直衝了過去,夢軒眼看著她往坡下衝,立即狂喊了一聲:
「小——楓!留——神!」
但是,來不及了,一聲尖叫,小楓沿著山坡,一直滾了下去。夢軒心中一寒,頭腦發昏,連跌帶滾,他也衝下了山坡。小楓躺在那兒,軟軟的、毫無知覺的。她死了?夢軒心臟都
幾乎停止,撲了過去,他抱起孩子,神志昏亂的、一迭連聲的喊:「小楓!小楓!小楓!」
小楓躺在他懷裡,靜靜的合著眼睛。他的心像幾百把刀在亂砍著。走上了坡,他要把孩子送到醫院去,一直奔向汽車,他除了孩子和車子,什麼都看不到。懊悔和悲哀把他撕成幾
千幾萬個碎片。
珮青追了過來,哭著喊:
「她怎麼了?夢軒!她怎樣了?」
夢軒沒有聽到,徑直來到車邊,他打門車門,把孩子放了進去,立即鑽進車子,發動了馬達。珮青攀著車窗,哀求的喊著:「我跟你一起去!你送什麼醫院?」
「臺大醫院!」夢軒機械化的說,他心中想著的只有醫院,趕快到醫院,他要救孩子!他心愛的孩子!他的小珍珠!
珮青不肯走開。「帶我去!帶我一起去!我不放心!」
「你走開!」夢軒喊著,推開她,車子衝了出去。他要救孩子,除了這一個念頭之外,他心裡什麼都沒有。
車子走了,珮青呆呆的站在大雨裡,心碎神傷。
目睹了這一切,吳媽流著淚跑過來,拉著珮青,勸著說:
「進去吧!小姐!進去吧!雨這麼大,你渾身都濕透了,進去吧!是怎麼樣,他會打電話來的!」
珮青不動,佇立在那兒像一根木樁,定定的望著汽車消失的方向。雨仍然傾盆的下著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00:00:26
【第二十一章】
珮青蜷臥在床上,呆呆愣愣的看著窗子,窗簾在風中擺動,不斷的撲打著窗欞,發出單調的、破碎的聲響。雨已經從傾盆如注的大雨轉為綿綿密密的細雨,那樣蕭蕭瑟瑟的,帶著
無盡的寒意,從敞開的窗子外一絲絲的飄進屋裡來。夜,好長好長,長得似乎永遠過不完了。
勉強的睜著那對乾枯失神的眼睛,她沒有眼淚。眼淚都流完了,她這一生的淚已經太多,多得使她自己厭倦,她不想再流淚了。晚上發生的那一幕彷佛還在目前,又彷佛已經發生
了幾百年了,但,不論是何時發生的,那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言語,都深深刻刻的印在她腦海裡,刺在她心靈上,她不會忘記。不會忘記小楓對她所說的話,不會忘記那孩子所表現的
仇恨,也不會忘記最後夢軒待她的冷淡。
小楓會死嗎?這悲劇怎會發生?是了,她是罪魁,她是禍首,是她殺了小楓!她把頭向枕頭裡埋,想逃避這個念頭,可是,她逃不掉,這念頭生根般的在她腦子中茁長。她到底做
了些什麼?她對夢軒做了些什麼?她對那個善良無辜的美嬋做了些什麼?她以為自己沒做錯事,她以為自己只是追捕一段美麗的愛情——但是,騙人,那只是藉口,只是推卸責任的藉
口!她自私,她狹窄,她罪大惡極!她一無是處!
想想看,在她這段愛情外面,包裹了多多少少的痛苦!她快樂嗎?不,她並不快樂。夢軒快樂嗎?不,他也不快樂。美嬋、小楓、小竹——誰快樂?沒有人快樂。她愛夢軒,可是
,帶給夢軒是一串串的不幸,這樣的愛情值得歌頌嗎?值得讚美嗎?帶給自己呢?是侮辱加上侮辱。這就是她和夢軒的愛情!夢軒的公司要被她拖垮了,夢軒的家庭被她破壞了,夢軒
心愛的女兒也即將喪生於她手下!這是愛情?這是愛情?這是愛情?她驚跳了起來,忘形的大聲說:
「不!這不是!你是個劊子手!許珮青,你是個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不!不!不!不!不!我不是,我不是。她和自己掙扎著,弓起了膝坐在那兒,把頭埋在膝上,痛苦的搖
著她的頭。我不是,我只是想用全心去愛人,愛人也被人愛。我沒有料到是這樣的局面,我沒有料到會造成這樣的後果,我只是愛夢軒,一心一意的愛!愛是沒有罪的,沒有!沒有!
但是——但是——世界上所有犯罪的人都有一百種理由來原諒自己!如果你沒有罪,是誰有罪?
珮青掙扎不出自己的思想,她的頭腦昏昏然,眼睛模模糊糊,渾身冷汗淋漓。夜,那麼長,彷佛永遠過不完了。小楓怎樣了?死了嗎?上帝保佑那孩子!老天保佑那孩子!如果我
有罪,我願服刑,但是,別禍延無辜!那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孩子!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她不能死!上帝保佑她吧!
沒有電話,沒有人來,室內是一片死寂。夢軒一定已經忘記了她。如果小楓不治,他會後悔,他會恨她,他會想,一切都是因她而造成的,愛情會在殘酷的現實下變質,變成漠然
,變成陌路,甚至變成仇恨!她恐怖的用手捧住頭,喃喃的喊:「夢軒!夢軒!我只是愛你!我那麼那麼愛你!」
沒有人聽到她的自語,室內就是那樣暗沉沉的一片死寂。她抬起頭來,茫然四顧,那份沉寂帶著濃重的壓迫力量對她捲來,她昏亂了,心裡充塞了太多太多要迸發出來的感情、思
想、和意識。她想狂喊,她想呼號,她想痛哭,也想大笑。(笑什麼?她不知道,笑這奇異的人生吧!)再也耐不住那份沉寂,她從床上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走到窗子前面。雨絲細
細碎碎的打到她的臉上,潮濕的風竄進了她的衣領,她對窗外的雨迷迷濛濛的笑,把頭倚在窗欞上,再一次喃喃的說:
「夢軒,我只是愛你,我那麼那麼愛你!」
風在嗚咽,雨在嗚咽,但是,珮青在笑。輕輕的,不能壓抑的,痛楚的笑。睡在外面的吳媽聽到珮青的聲音,立刻推開了門,走了進來。珮青的神情和臉色使她大吃了一驚,她跑
過去,驚慌的問:「你怎麼了?小姐?」
怎麼了?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可是,一切都那麼空虛,那麼痛楚,那麼無奈,又那麼淒惶!誰能告訴她,現在的她應該怎麼辦?應該何去何從?用一隻灼熱的手抓住吳媽的手腕
,她又哭又笑的說:「上帝在責罰我,審判過去了,我就要服刑!」伸出她的雙手,她淒厲的說:「你看到了嗎?吳媽,你看到我手上的血跡了嗎?我是一個凶手!告訴你,我是一個
凶手!」
「小姐!」吳媽恐怖的瞪大了眼睛,她在珮青的臉上看到了瘋狂的陰影,她又將失去理智,她又將變成半年多以前的情形!「小姐,你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亂想吧!」她急急的說
:「你在發熱,剛剛淋雨淋的,吃一粒感冒藥睡覺吧,小姐,別擔心小楓,她不會有事的!」
珮青安靜了下來,坐進椅子裡,她用手捧著焚燒欲裂的頭,輕輕的低語:「啊,吳媽,我過不下去了,周圍的壓力太大,我是真的過不下去了。到現在為止,我已經是四面楚歌,
走投無路了。誰能給我幫助呢?吳媽,你說!」
吳媽說不出來,小姐的話,她連一半都沒有聽懂。她只知道小姐在傷心,在難過,這使她也跟著傷心難過起來。走過去,她拍撫著珮青的肩膀,像安慰一個孩子似的,細言細語的
說:「看開一點啊,小姐,夏先生一定會打電話來的,我保證那位小小姐不會有事的。你別盡在這兒傷心,把自己的身子折騰壞了,也沒有用呀!」
珮青抬起頭來,用悲哀的眼光看著吳媽,像是求助,又像解釋的說:「你知道,吳媽,我要小楓來,完全是因為我喜歡她呀!我是那樣的——那樣的——希望她快樂呀!」
吳媽的鼻子中沖上一股酸楚,眼眶就發起熱來,只有她知道,小姐是多麼熱心的盼望那位小小姐,怎樣忙碌期待了一整天,而現在,造成的是怎樣的結果!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她
拍著珮青,一迭連聲的說:
「是的,是的,是的,小姐,我知道呀!我完全知道呀!」
珮青把她的頭埋進吳媽那寬闊的胸懷裡,像個孩子般嗚咽抽泣了起來。吳媽抱著她,也同樣的抽搐著,眼淚汪汪的。好久好久,珮青驚訝的抬起頭來,發現自己居然又能哭了,搖
搖頭,她淒然低語:「我的感情還沒有枯竭,所以我的眼淚也不能幹涸。人如果希望遠離痛苦,除非是——一任自己遺失,而不要妄想追尋!我和夢軒的錯誤,就在知道有個遺失的自
己,卻不甘心放棄,而要自找苦惱的去尋覓它!」
黎明慢慢的來臨了,窗外的景致由一片綽約的暗影轉為清晰。雨,仍舊沒有停,綿綿密密的下著。珮青的頭倚在椅背上,一心一意的傾聽。電話!電話鈴毫無動靜,四週只有沉寂
。小楓一定完了,如果她沒事,夢軒應該會打電話來告訴她。沉寂就是最壞的消息!小楓完了!一定完了!她從椅子裡站起來,繞著房間急速的走來走去,周圍的寂靜使她窒息,使她
緊張,使她恐懼。
天完全亮了,茶几上一個精緻玲瓏的音樂小鐘,突然響起了清脆悅耳的音樂——森林的水車。輕快的節拍,跳躍在清晨的空氣裡。珮青下意識的看了看鐘,七點正!夢軒還沒有消
息,她不能再等了!她無法坐在這冷冰冰的小屋裡,再挨過那窒息的一分一秒,一時一刻。
抓了一塊紫花的紗巾,胡亂的繫住了長髮,她跑到廚房門口,匆匆忙忙的說:「吳媽!我出去了,我去醫院看看小楓到底怎樣了!」
「噢,小姐,我正給你弄早餐呢!要去,吃了再去吧!」
「我不吃了,我馬上要走,我已經叫了車。」
「噢,小姐!」吳媽追到廚房門口來,本能的想阻止她。但是,珮青已經穿過了花園,走出大門。吳媽再追到大門口,珮青站在計程車前面,回頭看了吳媽一眼,再交代了一聲:
「好了,吳媽,我走了。」
風掀起了她的紗巾,細雨撲打在她的臉上,她鑽進了車門。計程車馳過積水的街道,濺起許許多多的水珠,一忽兒,就消失在通路的盡頭了。吳媽倚著門,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心
裡酸酸的,只是想流淚,好半天,才長嘆了一聲,喃喃的說了句:「好菩薩,保佑保佑吧!」
抬頭看看天,她不知道她的好菩薩,是隱藏在雨霧迷濛的空中,還是在天的那一個角落裡。
珮青直接到了臺大醫院,下了車,她有些迷糊,夢軒是不是在那兒?出於下意識,她先掃了一眼停車場,果然!夢軒的車子正停在這兒,那麼,他還沒有離開醫院!他也一定在醫
院裡!小楓怎樣了?還沒有踏進醫院,她的心已經狂跳了起來,小楓,小楓,你可不能死,你絕不能死!你的生命才開始,多少歲月等著你去享受!小楓!小楓!如果你沒事,我願付
一切代價!一切,一切!只要你沒事!只要你沒事!我再也不妨害你的家庭!我把你的父親還給你的母親!我發誓!小楓,只要你沒事!
走進醫院,她不知該怎樣找尋小楓,從詢問處一直問到急診室,才有一個護士小姐說:「是不是昨天晚上送到醫院來的一個小女孩,摔傷的?」
「是的,是的。」珮青說,心臟已經跳到了喉嚨口:「她怎樣了?」
「沒事了,」護士小姐甜甜的笑著:「膝蓋脫臼,上了石膏,一個月就可以恢復了。」
珮青閉了閉眼睛,一種狂喜的、感恩的情緒掠過了她,舉首向天,她說不出來心中的欣慰,只覺得熱淚盈眶,泫然欲涕。
好心的護士小姐,安慰而熱心的說:
「別著急啊,脫臼沒有什麼大關係的,小孩生長力強,一個月以後又跳跳蹦蹦的了。你可以去住院部查她的病房號碼,她好像住的是頭等病房。」
珮青立即查到了小楓的病房號碼,上了樓,她帶著一種自己也不能瞭解的、悲喜交集的情緒,走向病房的門口。輕輕的推開了門,她對自己說:
「我只要吻吻那孩子,我就回去。」
可是,她呆住了。倚著病房的門,她定定的站在那兒,望著病房裡的情形。那是一幅很美的圖畫,小楓睡在床上,似乎是睡著了,小臉微側著,向著房門口,依然那樣美麗,那樣
動人。夢軒躺在旁邊的一張沙發裡,顯然是在過度疲倦之後睡著了。有個長得相當動人的女人,正拿著一床毛毯,輕輕的蓋向夢軒的身上。不用問,珮青知道這就是美嬋!這是她第一
次看到美嬋,雖然只是一個側影,她已經敏感到她身上那份善良和深情。
她踉蹌後退了兩步,忽然間發現,她走不進這一道門,永遠走不進這一道門,門裡,沒有她可以立足的地方。
她向後退,向後退,一直向後退——。這裡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丈夫、妻子,和孩子。你去做什麼?破壞工作?帶給他們更多的災難和不幸?夠了!珮青!你該停止了。頓時間,
她覺得悲痛莫名,五內俱傷,千千萬萬的念頭都已煙消雲散。望著走廊外雨霧迷濛的天空,她的滿腔熱情都被那雨滴所擊碎,變成無數無數的小雨點,漫天飄飛。走吧!走吧!她沒有
別的思想,她的思想已經渙散,已經飄失。走吧!走吧!她向走廊盡頭跑去,霎時間,覺得沒有眼淚,也無悲哀,她要走,走得遠遠的,走到天邊去。她奔下了樓梯,一級又一級,奔
下去,奔下去,把「自己」遠遠的「遺失」在後面。
病房裡,小楓突然從病床上支起了身子,大聲喊:
「許阿姨!」
夢軒驚跳了起來,望著小楓問:
「什麼?」
「許阿姨,」小楓說:「剛剛許阿姨在外面。」
「真的?」夢軒看著房門口。
「真的,是許阿姨,」小楓眨動著帶淚的眼睛:「我不是真的要罵許阿姨,爸爸。許阿姨生氣了,她不進來,她跑走了。」
夢軒一語不發,不祥的預感迅速的對他當頭罩下。他追到房門口,一抹紫影子,正掠過樓梯口,輕飄得像一抹雲彩。他大喊:「珮青!」追到樓梯口,那紫影子已飄過了樓下的大
廳,他追下去,喘著氣喊:「珮青!珮青!珮青!」
珮青跑出醫院,不經考慮的,她衝向夢軒的汽車,車門沒有鎖,鑽進車子,鑰匙還掛在上面,夢軒在匆忙中沒有取走鑰匙。發動了車子,在細雨紛紛,晨霧茫茫之中,她的車子如
箭離弦般飛馳而去。
夢軒追到了醫院門口,正好看到車子開走,他站在雨霧中,發狂般的大喊著:「珮青!珮青!珮青!」
但是,那茫茫的雨霧吞噬了一切,汽車,以及珮青。
珮青失蹤了。珮青失蹤了。珮青失蹤了。大街、小巷、臺北、臺中、臺南、高雄——珮青在何方?夢軒不再感到生命的意義,也不知道生存的目的,他只是找尋,發狂的找尋,不
要命的找尋,大街、小巷、臺北、臺中、臺南、高雄——找尋,找尋,不斷的找尋,但是,珮青在何方?
珮青曾經出走過一次,但這次不是出走,而是從地面徹底的消失了。夢軒不再管他的公司,不再管他的兒女,他只要把珮青找回來。整天,他失魂落魄的遊蕩,大街小巷裡搜尋,
把自己弄得憔悴、消瘦、蒼白得不成人形。
美嬋哭著去找程步雲,表示願意接納珮青,共同生活,她一再聲明的說:
「其實,我本來並不怎麼反對她的,我知道她也是個好女孩,小楓都告訴我了,她能待小楓那麼好,她就是個好女孩,我並不是真的要逼走她呀!我再也不聽姐姐、姐夫的話了,
只要找到她,我願意跟她一起生活!如果找不到她,夢軒一定會死掉!」
程步雲找著了夢軒,阻止他作徒勞的搜尋,珮青失蹤已經整整一星期了。
「你這樣盲目尋找是沒有用的,夢軒。」程步雲說:「報警吧,讓警方幫忙尋找,另一方面,你可以在各大報紙上登報。據我想,她失蹤已經一星期了,吳媽說她沒帶多少錢,又
沒帶衣服,她不可能跑到很遠的地方去。而這麼久她還沒有露面,除非——」他有不測的猜想。
「別說出來!」夢軒蒼白著臉說:「一個字也別說!她不會的!我一定要找到她,我非找到她不可!」
「夢軒,」程步雲對他淒然搖頭:「我勸你還是勇敢一點,你身上還有許多責任呢,也別忘了你的妻子和孩子!」
「你不知道,」夢軒痛苦的把頭埋在手心裡:「我待珮青一點都不好,我經常忽略她內心的情緒,那天晚上在大雨裡,她攀住車窗說要跟我去醫院,我推開她,置之不顧,因為我
怨她,怨她使小楓受傷——我經常傷她的心,她是那樣善良,那樣熱情的要奉獻她自己,而所有的人都傷她的心,包括我、小楓——我們把她的心傷透了,她才會這樣決絕的一走了之
。當初她離開范伯南,病得快死的時候,我在她病床前面許諾,我會給她快樂,我會保護她,我會讓她認清世界的美麗——但是,我做到了哪一樣?我讓她痛苦,讓她飽受傷害和侮辱
,我何曾保護她?我何曾?」眼淚從他指縫裡奔流下來,他痛楚的搖著頭:「如果我能把她找回,我還可以從頭做起,只怕她——不再給我機會了!」
「夢軒,」程步雲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的說:「別這樣自責,你對珮青並沒有錯,你們那麼相愛,誰也沒有錯,苦的是這份人生,這份複雜而不可解的人生!」
「她是那樣一個小小的小人,」夢軒苦澀的捕捉著珮青的影子:「她連一隻螞蟻都不願意傷害,帶著滿腔的熱情,一心一意的想好好的愛,好好的生活,可是——為什麼大家都不
能容她?大家都不給她機會?為什麼?」抬起頭來,他望著程步雲,堅決的說:「我一定要把她找回來!我一定要!我要重新把人生證明給她看!」
可是,珮青在何方?在警察局裡報了案,各大報登出了尋人啟事,珮青依舊蹤跡杳然。程步雲也幫忙奔走尋找,老吳媽日日以淚洗面,夢軒不吃不睡,弄得形容枯槁。珮青,珮青
,珮青已經從地面隱沒了。
深夜,夢軒回到馨園,他每天都抱著一線希望,希望珮青會自己回去,或者,她會倦於流浪,而回到馨園。可是,馨園裡一片冷寂。迎接著他的只有老吳媽的眼淚。看著那一屋子
的紫色,窗簾、牆紙、被單、桌布——每件東西裡都有珮青的影子,那亭亭玉立的一抹淺紫!握緊拳頭。
他對著窗外的夜風呼號:「珮青!回來吧!請求你回來吧!請求你!珮青!」
老吳媽擦著眼淚走過來,唏噓的說:
「先生,小姐是不會回來了,我知道。那天早上,她走的時候對我說:『好了,吳媽,我走了。』我就心裡酸酸的,一個勁的直想哭,敢情那時候,我心底就知道,她是不會回來
了。她從不跟我說這種話的,她已經跟我告別了,先生,她是不會回來了,我知道。」
夢軒瞪視著吳媽,眼睛裡佈滿了紅絲,心神俱碎。整夜,他坐在窗前的椅子裡,對著窗外沉思。椅背上搭著一件珮青的衣服,淺紫色,白花邊,帶著珮青身上常有的那股淡淡的幽
香。他把衣服拉進懷裡,呆呆的撫弄著那些花邊,依稀看到珮青的笑,珮青的淚,珮青那對最會流露感情的眼睛,和她那份特有的楚楚可憐。花邊柔柔軟軟的,他的手指輕輕的撥過去
,嘴裡低聲的喚著:
「珮青,珮青。」
珮青不在。窗外月明如晝,樹影依稀。他在月色和樹影裡都找不到珮青。那朵小菱角花,那顆小小的紫貝殼,而今飄流何方?仰視天際,雲淡風輕,他在雲裡風裡也都找不到珮青
。搖搖頭,他再一次輕輕的呼喚:
「珮青,珮青。」珮青不在,她在那裡?
她在那裡?第二天午後,珮青失蹤的第八天,警局通知夢軒,他們找到了珮青的車子,孤零零的停在海邊。車子是空的,馬達是冷的,坐墊上有一塊紫顏色的紗巾。
夢軒趕到了海邊;認出了車子,也認出了紗巾,但是,珮青在那兒?海岸邊岩石聳立,沙灘綿延,浪花在岩石與岩石間翻滾。多麼熟悉的地方,也在這兒,夢軒曾從海浪中搶出那
粒紫貝殼。他心中若有所悟,卻又神志昏沉。
沿著海岸,他一步步的走著,沒有目的,也無思想,只是一步步的向前走,他的腳踩進了海浪裡,彷佛身邊倚著一個小小身子,另一雙白皙的腳,也在海浪中輕輕的踩過去。他回
頭望望,身邊的海浪濤濤滾滾,無邊無際,陽光靜靜的照著海浪,照著沙灘,他身邊一無所有。海浪湧上來,又退下去,喧囂呼嘯,翻騰洶湧。他繼續在海邊走來走去。
每一陣大浪捲起成千成萬的小泡沫,每個小泡沫迎著陽光,幻化出無數深深淺淺的紫色,他凝視著那些水珠,低低的喊:「珮青,珮青。」望向大海,海面那樣遼闊,一直通向天
邊。忽然間,他好像看到珮青了,站在海天遙接的地方,紫衣紫裳,飄飄若仙。亭亭玉立的浮在那兒,像一朵紫色的雲彩。他凝眸注視,屏息而立,珮青!
他無法呼吸,無法說話,那一抹紫色!那麼遠那麼遠。虛虛幻幻的浮在海面。然後,慢慢的,那抹紫色幻散了,消失了,飄然無形。他瞪大了眼睛,在這時候,才發狂般的、撕裂
似的大吼了一聲:
「珮青!」
這一聲一喊出口,他才發覺那種徹骨徹心的痛楚,不不,珮青,這太殘忍!不不,珮青!他用兩手抱住頭,痛苦的彎下身子,「珮青,珮青,珮青,珮青,珮青,珮青,珮青——
」他一口氣喊出無數個珮青,仆倒在沙灘上面。把頭埋在沙子裡,又發出一串深深沉沉、強勁有力的啜泣呼號:「珮青,珮青,珮青,珮青,珮青——。」
然後,恍惚中,他彷佛聽到了珮青的聲音,那樣哀愁的、無奈的、淒然的說:
「總有一天,我們要接受一個公平的審判!」
這就是公平的審判嗎?這就是那冥冥間的裁判者所做的事嗎?他從沙灘上跳了起來,握緊拳頭,對著那濤濤滾滾的大海狂叫:「這審判太不公平!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海風呼嘯,海浪喧囂,沒有人答覆他。低下頭來,他頭腦昏沉,神志迷離,四肢疲軟無力。沙灘綿亙著,無數無數粒沙子——猛然間,他的眼睛一亮,在那些沙子之中,有一粒紫
貝殼,像一顆小星星般嵌在那兒,迎著太陽,發出誘人的反光。
「紫貝殼!」他驚喜的,喃喃的喊。彎腰拾起了那粒紫貝殼,他讓它躺在他的手心中,依稀回到那一日,他把她比作一粒紫貝殼——
「你是那隻握有紫貝殼的手。」她說。
「你肯讓我這樣握著嗎?」他問。
「是的。」
「永遠?」
「永遠!」
永遠?永遠?他一把握緊那粒紫貝殼,握得那麼緊,那麼緊,似乎怕它飛掉。面向著大海,舊時往日,一幕幕的回到他的眼前,那些和珮青共度的日子,海邊的追逐,環島的旅行
,碧潭的月夜,馨園的清晨和黃昏,以及——意大利餐廳的燭光,香檳廳裡的共舞,和那支深為珮青所喜愛的歌:
「既已相遇,何忍分離,願年年歲歲永相依。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願朝朝暮暮心相攜;
良辰難再,美景如煙,此情此夢何時續?春已闌珊,花已飄零,今生今世何淒其!」
良辰難再,美景如煙,此情此夢何時續?夢軒閉上了眼睛,把那粒紫貝殼緊握在胸前,一動也不動的佇立在沙灘上。
落日沉進了海底,暮色慢慢的游來。海浪不斷的湧上來,又退下去,濤濤滾滾,無休無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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