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瓊瑤] 寒煙翠【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07:46     標題: [瓊瑤] 寒煙翠【全文完】

 
范仲淹《蘇幕遮》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尾聲】
【後記】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08:09

【第一章】
  計程車在柏油鋪的公路上疾馳著。
  我倚著車窗,呆呆的望著車窗外的景物,那些飛馳著向後退的樹木、農田、原野,和成串成串的金黃色的稻穗。夏日的太陽猛烈而灼熱,剛剛成熟的稻子都被曬得垂下了頭。熱氣
在柏油路面上蒸發,鐵皮的車頂和車身一定都被曬得發燙,整個車子裡熱得像個烤箱。
  我覺得口渴,嘴唇乾燥,但是我們並沒有帶水,也沒有帶任何水果,不過,即使我們帶了,我也不想去向媽媽要。媽媽坐在我身邊,她似乎比我更沉默,一路上,從台北乘觀光號
到台中,又包了這輛計程車駛到這兒,將近四小時的行程中,我們母女談過的話加起來還不上十句。
  過分的沉默使我和媽媽益形疏遠,那層多日以來已醞釀著的隔閡,如今竟像堵牆似的豎在我和媽媽之間。從眼角邊,我偷偷的看了她一眼,我所看到的,只是她微蹙的眉梢,和緊
閉的嘴唇。
  車子到了埔里,這小鎮比我想像的繁榮得多,也大得多,街道整齊清潔,商店林立。我們的車子在一家油行門前停了五分鐘,為了補充汽油。油加滿之後,立即滑過了街道,又駛
向了原野。從這兒有一條路可以通向日月潭,但,我們的目標並非那全島聞名的勝地,我們走的是另一條路。
  穿出市鎮之後,道路變壞了,山路並不狹窄,但黃土飛揚,車子更帶起無數塵土,這迫使我關上了車窗。只一會兒,窗玻璃上就鋪上了一層黃色的塵霧。可是,透過這層黃土,我
仍然可以看到山坡上茂盛的蘆花,和那一片青蔥的草原。我想,車子不會再開多久,章家的農場應該很近了。
  我的猜測一定不錯,因為媽媽在不安的欠動著身子,她一定有許多話想對我說,到了章家之後,她就沒有機會了。我假裝對她並不注意,只一個勁兒的望著窗子,我討厭這一切,
旅途,黃土,章家,和他們的農場。當然,我最厭恨的,還是這次放逐似的旅行!媽媽,她以為把我「寄存」在章家,就可以逃開我的厭恨感?就可以毫無顧忌的進行她的計畫?但是
,我厭恨這一切!這所有所有的事!
  「詠薇!」終於,媽媽忍不住的開口了。
  「嗯?」我哼了一聲,並不熱心,我已經猜到媽媽所要說的。
  「詠薇!」媽媽再喊了一聲,這一聲使我不由自主的回過頭來,因為她的聲調中夾雜了太多的無奈和淒楚。我望著她,她眼睛下面有著清楚的黑圈,看來疲倦而憔悴。她把她的手
壓在我的手上,勉強的笑了一下說:「別怪我把你送到這兒來,農場的空氣很好,而且,你章伯母是天下最好的人,她會讓你感到像家裡一樣。」
  「我知道,」我悶悶的說,直望著媽媽。「但是,媽,你並不一定要送走我!」
  「詠薇,」媽媽反對似的叫了聲,又嚥住了,接著,她嘆口長氣,低聲的說:「我不想讓你目睹那一切,你住在章家會很舒服的,幾個月之後,所有的事都解決了,我再來接你回
去。」
  「怎麼樣就算解決了?」我煩躁的說:「你和爸爸離了婚,再嫁給那個胡伯伯!」
  「詠薇!」媽媽懊惱的喊:「你太小,你不瞭解。」
  「我是不瞭解,」我咬咬嘴唇。「我不懂你當初為什麼要和爸爸結婚,現在為什麼又要離婚?不懂你愛過爸爸,現在怎麼又會愛胡伯伯?也不懂爸爸,他有個好好的家,怎麼又會
和一個舞女同居?我什麼都不懂!但是我討厭這所有的事!」
  「好了,別說了,詠薇,」媽媽蹙緊了眉頭,望著窗外,停了半晌,才輕聲的說:「這就是我為什麼要把你送到章家來的原因,我多不願意你接觸到這些問題,對你而言,這些事
是太殘酷了!」
  「我已經接觸到了,」我說:「你實在不必再把我送走。同時,我也過不慣這種窮鄉僻壤的生活!」
  「你會過得慣,」媽媽的聲音裡有些低聲下氣:「你慢慢就習慣了。等我和你爸爸獲得了協議——這不會太久的,我答應你,詠薇,那時,你可能有個更溫暖的家,這些年來,你
的家都並不溫暖,我知道,我也沒做個好母親,我也知道。可是,以後你會有個更溫暖的家,我向你保證,詠薇!我要不顧一切的爭取到你的監護權!」
  這就是問題的癥結,媽媽和爸爸都想爭取到監護我的權利。我出世了十九年,他們沒有誰真正關懷到我(最起碼,給我的感覺是這樣),現在,他們要離婚了,我卻突然成為爭取
的對象!足足有兩個月,他們只是不停的辯論、爭吵,爭吵、辯論。辯急了,他們把我抓過來問:
  「詠薇,你到底是要媽媽,還是要爸爸?」
  我不知道是要媽媽,還是要爸爸?我只是瞪著他們,感到他們對於我都那麼陌生,仿佛是我從來不認識的人。多麼無聊的爭執!我厭倦這個!要媽媽還是要爸爸?我不要媽媽,也
不要爸爸。多年以來,我已經孤立慣了,我屬於我自己,我有我自己的思想,自己秘密的喜悅和哀愁。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搶我?在他們的爭執裡,我像被兩方扯住羽毛的小鳥,
他們爭執得越激烈,只是讓我的羽毛脫落得越多。
  每個白天,我在他們的爭吵中困惑,深夜,在我自己的幻想中迷失。然後,媽媽說這樣不行,這樣會毀了我,而決定把我送到鄉下來。似乎送到鄉下之後,我就不會「被毀」,就
會「得救」!多麼滑稽!我注視著車窗外的山坡,山坡上開著許多零零亂亂的蒲公英。多麼無聊!
  「詠薇,」媽媽的聲音好像來自極遠的浮雲裡。「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或者,你很恨我們,恨我和你爸爸。不過,詠薇,雖然人生大多數的悲劇都是人自己造成的,但是,假若
人能夠逃避悲劇,一定會逃避——」她困難的停住了,悲哀的問:「你懂我嗎?詠薇?」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唉!」媽媽嘆口氣。這些日子來,她最多的就是嘆息和眼淚。「有一天你會懂的,等你再長大一些,等你再經歷一些,有時候,人要經過許許多多事故才會成熟。」又停頓了一
下,她握住了我的手:「總之,詠薇,你要知道我把你送到這兒來是不得已的,我多麼希望你能快樂——」
  一股沒來由的熱浪突然往我眼眶裡沖上來,我大聲的打斷了媽媽:「但是,我永遠不會快樂了,永遠不會!」
  「你會的,詠薇,生命對於你不過是剛開始,你會有快樂。」媽媽的語氣中有幾分焦灼和不安。「詠薇,是爸爸媽媽對不起你。」
  那股熱浪沖出了我的眼眶,我把頭轉向窗子,我不要媽媽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我不要!為什麼我要讓媽媽難過呢?她的煩惱已經夠多了。
  「好了,我們快到了,」媽媽勉強的提起精神,故作輕快的說:「你不要懊惱,詠薇,你會很快就愛上鄉間的生活,章家的農場非常美,包管你在這兒生活三天,會把城市裡的煩
惱都忘得光光的!」
  它一定很美,我可以想像出來,事實上,現在一路上的風景已經令人忘我了。我們的車子一直在山路爬上爬下,雖然太陽依舊明朗的照耀著,氣溫卻降低了很多,我不再感到灼熱
和燥渴。路的兩邊全是蘆花,車子後面跟著的是滾滾的黃土,被車子所揚起的。這條路該是橫貫公路上的支道,山坡上茸茸的綠讓人心醉。車子向山裡不停的開駛,仿佛駛進了一團融
解不開的綠色裡。
  媽媽對章家的農場是很熟悉的,她和章伯母(有時我也叫她朱阿姨)是從中學到大學的同學,也是結拜的把姊妹。自從爸爸和媽媽的感情交惡之後,媽媽就經常到章家農場裡去一
住數月,她稱這種逃避為「綠色治療」,用來治愈她的煩惱和憂愁。因此,我對章家農場及這一大片的綠都沒有太大的陌生感。
  媽媽叫司機減慢了速度,我注意到路上有一條岔道,寬闊的程度仍然可以讓車子直接駛進去,岔道口上有一個木牌,木牌上是雕刻著幾個龍飛鳳舞的字:「青青農場」。這四字下
面還有幾個小字,車子太快我沒看清楚,只看清一個「白」字。車子滑進了岔道,岔道兩旁有規則的種植著一些冬青樹的幼苗,再過十年,這些樹會成為巨木濃蔭。我似乎已經看到了
十年後的景象,濃蔭下的山徑,秋天積滿了落葉,夏天密葉華蓋,春天,枝上該全是嫩嫩的新綠,還有冬天,蒼勁的枯枝雄偉超拔的挺立著——我的思想跑遠了,我一徑是這樣的,常
常會坐在那兒胡思亂想。
  車子猛的停了,我驚覺的抬起頭來,看到車子前面站著一個農夫,他正揮手要我們停車,一頂斗笠歪歪的戴在他的頭上。
  我和媽媽分別從車子兩邊的門裡下了車,迎著風,我深深的呼吸了一下,長途乘車使我腰酸背痛,迎面而來的山風讓我神志一爽。媽媽拍拍身上的灰塵,也不由自主的挺挺背脊,
說了句:「出來舒服多了!」
  那個農夫大踏步的向我們走來,到了我們面前,他把斗笠向後推了推,露出一綹黑黑的頭髮,說:
  「許阿姨,媽媽要我來接你們,算時間,你們來晚了!」
  「我們在台中多待了一會兒,」媽媽說,嘴邊浮起了笑容。「凌霄,來見見我的女兒!你們不是第一次見面,小時候見過的,記得嗎?」
  我瞪大眼睛,望著面前這個「農夫」,他叫媽媽許阿姨,那麼,他該是章伯母的兒子了,他可一點也不像我想像中的農場小主人,斗笠下是張紅褐色的臉龐,有一對和他膚色不相
稱的眼睛,帶著抹沉靜和深思的神情,眼睛下面,鼻子和嘴都顯得太秀氣了,這就和他那身滿是泥污的圓領衫及卡其褲更不相配。他可以打扮得整潔一點的。如果換掉他這身不倫不類
的裝束,他應該並不難看。
  「嗨,詠薇,」媽媽推了我一下:「你發什麼呆?這就是章家的大哥,章凌霄,你叫聲章大哥吧!」
  我不慣於叫別人什麼哥哥姐姐的。低聲的,我在喉嚨裡哼了一聲,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哼的是句什麼。
  章凌霄對我微彎了一下腰,就掉過頭去對媽說:
  「我們進去吧,媽媽和爸爸都在等你們!」
  「把車子打發掉,我們走進去吧!」媽媽說。
  付了車錢,章凌霄提起了我所帶來的小皮箱,我們向農場裡走去。事實上,我不知道這算什麼農場,我眼前是一片的綠野,青色的草繁茂的生長著。除了草以外,我看到一塊塊像
岩石般灰色的東西,在綠色的草地上蠕動著,我忍不住驚呼了一聲,詫異的喊:「那是什麼?」
  「綿羊。」章凌霄簡捷的說。
  綿羊?我驚奇的看著那些圓頭圓腦的動物,竟忘記了移步。我從不知道台灣也能畜養綿羊,除了在圓山動物園外,我沒有在其他地方見過這種動物,那蜷曲的茸毛包住的身子看來
笨拙而遲鈍,但那烏黑的眼珠卻善良柔和。我不由自主的走近了牠們,伸出手去想觸摸牠們一下。但,牠們機警的後退了,用懷疑的眼光望著我,跟我保持了一大段距離。
  章凌霄放下皮箱走過去,迅速的抓住了其中的一隻,他抓住牠的耳朵,把牠拉到我的面前,說:
  「你可以摸摸牠,等牠們和你混熟了,就不會再躲你了。」
  我抬頭看了章凌霄一眼,他正安靜的看著我,眼睛裡有著研究和審察的味道,他看來是個冷靜而深沉的人。我伸手摸了摸那隻綿羊,柔軟的茸毛給人一種溫暖之感,站正了身子,
我笑了笑:「牠們很可愛,不是嗎?」
  「這兒可愛的東西還很多,你會發現的。」他說。
  我回過頭,看到媽媽站在小路上微笑,她那緊蹙的眉梢鬆開了。我挺直了背脊,仰頭看了一下天空,澄淨的藍天上,幾片輕雲在緩緩的飄浮,陽光把雲影淡淡的投在草地上。這樣
的天空下,這樣的綠草中,煩惱是無法駐足的,我幾乎忘記了媽媽爸爸要離婚的事,那似乎離我很遙遠很遙遠。
  踩著綠草,我們經過了幾塊苗圃,幾塊被稻草掩蓋著的土地,走進了一座小小的竹林。光線突然暗下來了,竹林內有條碎石子鋪的小路,綠蔭蔭的光線下,連石子都也染上了一層
透明的綠色,風穿過竹葉,發出簌簌的響聲,輕幽幽的,好像我曾在夢裡聽到過。在竹林深處,幾椽灰色的屋瓦和一帶紅牆掩映在竹葉之下,我站住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靜謐感沁進了
我的心脾,我望著那綠葉紅牆,如置身幻境。周圍靜悄悄的,只聽得到鳥鳴,我站著出神,直到一隻大公雞驚動了我。
  那是隻純白色的公雞,紅色的冠子,高聳著尾巴,莊嚴的踱到我的面前,對我上上下下打量,我忍不住笑了,高興的說:「真美,是不是?媽?」
  「進去吧!」章凌霄說。
  我們向屋子走去。屋子的大門口,又有一塊雕刻的牌子吸引了我的視線,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幽篁小築」,下面還有幾個小字,是:「韋白敬題」。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08:32

【第二章】
  房子是很普通的磚造平房,到處都露出了原材,例如那矮矮的紅磚圍牆,和大門口用原始石塊堆砌的臺階。走上臺階,我們進入一間寬敞的房間裡。立即,有個瘦瘦小小的女人對
我們迎了過來,那是章伯母。她一把抓住媽媽的手,用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的神情打量媽媽。然後說:
  「潔君,你瘦多了。」
  媽媽注視著章伯母,默默不語,眼睛裡閃著淚光。我站在一邊,在這一剎那間,有種感動的情緒掠過了我。我看出媽媽和章伯母之間,有著多麼深厚的友情和瞭解。她們兩人都已
超過了四十歲,有一大半的時光是各自在創造自己的歷史,但她們親愛得賽過了一般姊妹,她們之間應該是沒有秘密的,能有一個沒有秘密的知己是多麼可喜的事情!
  章伯母放開媽媽,轉向了我,親切而誠摯的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微笑的說:「兩年沒見到你了吧,詠薇?完全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章伯母兩年前曾去過一次台北,在我家裡住了一星期,從兩年前到現在,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兩年中,她似乎絲毫沒有改變,依然那樣親切、誠懇、細緻。她是個身材嬌小的女
人,似乎有些弱不禁風。臉龐也是小小的,但卻有對大而黑的眼睛,經常都是神采奕奕的放著光芒,使她平添了不少精神,看起來就不像外表那樣文弱了。她並不美,年輕時代的她也
不會很美,可是,我不能否認她有股引力,同時,有種讓人懾服的「勁兒」。
  我向她彎彎腰,叫了聲:
  「章伯母。」
  「坐吧,詠薇。潔君,你幹嘛一直站著?」章伯母說,一面轉頭對站在一邊的章凌霄說:「凌霄,去請你爸爸出來,噢,等一會兒,」她笑了,望了望我:「凌霄,你見過了詠薇
吧?」
  「見過了!」章凌霄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侷促和尷尬,這是他先前所沒有的。現在,他已經把那頂難看的斗笠取下來了,他有一頭很不聽話的頭髮,亂七八糟的豎在他的頭上。轉過
身子,他向屋後走去,章伯母又喊了句:
  「記得叫凌雲也出來!」
  凌雲該是凌霄的妹妹,大概和我的年齡差不多。凌霄起碼也有二十七八歲了,他並不是章伯母親生的兒子,而是章伯伯前妻所生的,但是,他顯然對章伯母十分信服,這也是我佩
服章伯母的一點,我想,她一定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
  我在一張藤椅上坐了下來,開始無意識的打量我所在的這間房間。這不是一間豪華的客廳,遠不如台北我們的家。沒有沙發,也沒有講究的柚木傢具,只是幾張藤椅,兩個小茶几
,和一張長方形的矮桌子。茶几上放著個雅致的盆景,是青黑色的瓷盆,盆裡盤龍似的扎伸著枝椏,大概是綠色的九重葛一類的植物。最獨出心裁的,是這植物的枝幹上,竟盤繞著一
株朝日蔓,成串水紅色的小花,和九重葛的綠葉相映,美得可以入畫。另一張茶几上,放著一套茶壺和茶杯,全是醬紅色的陶器,粗糙簡單,可是和整間房子的傢具一切配合起來,卻
「拙」得可愛。矮桌上鋪著塊桌布,上面是貼花的手工,在四角繡著四隻仙鶴,飛翔在一片片的雲鉤之中,幾乎呼之欲出。牆上,有一面連石灰都沒有,竟是乾乾脆脆的紅磚牆,懸著
一幅巨幅的國畫,畫面是幾匹蘆葦,一片淺塘,和淺塘裡伸出的一枝娉娉婷婷的荷花。全畫從蘆葦,到石頭、淺塘、荷葉、荷梗——全是墨筆,唯有荷花尖端,卻帶著抹輕紅。這畫有
種奪人的韻致,我看得發呆,直到有個男性豪放爽朗的聲音驚動了我,在我收回眼光之前,我又看到畫的左下角的題款:「洛陽韋白敬繪」。
  「潔君,你來了,真好真好!這次不是來『治療』的吧?你早就該把問題解決了!不過,我可不贊成你離婚!」
  我望著那說話的男人,有些驚異。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章伯伯,以前章伯母來我家,他都沒有同來過。他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出乎意料之外的高大,肩膀很寬,手腳也長,而且,
全身的線條都是硬性的,這大概和他幾十年的軍人生活有關。(他是個退役的中校,用退役金在這兒辦了個小農場。)他起碼比章伯母大二十歲,頭髮都已花白,眉毛濃而挺,眼睛看
起人來銳利堅定。時間在他的額前嘴角都刻下不少紋路,這些紋路全像出自一個熟練的雕刻家之手,用雕刻刀堅定的、一絲不苟的劃下來的。他的聲音響亮宏大而率直,想當初,他命
令部下的時候一定會讓士兵們驚心動魄。
  「我這次只能在這兒住一夜,明天一清早就得回台北,」媽媽慢慢的說:「你不會不歡迎我的女兒吧?」
  「不歡迎?哈!」章伯伯大聲的說,眼光落在我身上了,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眼光毫不留情的停在我的臉上,然後,他有些遲疑的轉頭望著媽媽:「嗨,潔君,你沒有告訴過
我你有個這麼漂亮的女兒!」
  「好了,」媽媽笑了,這是她進章家大門之後第一次笑:「你別誇她了,她嬌養慣了,住上幾個月恐怕會讓你頭痛呢!」十分溫柔的,媽媽對我說:「詠薇,不叫章伯伯?」
  「章伯伯!」我被動的叫。
  「好,好,好,」章伯伯笑著說:「希望你有一天能叫我別的!」
  「怎麼?」媽媽不解的看著他:「你希望她叫你什麼?」
  「難道你還不懂?」章伯伯笑得更厲害了。
  「一偉!」章伯母叫著她的丈夫:「別開玩笑!」
  我完全不懂他們葫蘆裡賣些什麼藥?章伯母的臉上浮起一個柔和而恬靜的笑容,對媽媽靜靜的說:
  「你別理他,潔君,他就是這樣,想到什麼說什麼。」
  「喂,舜涓,」章伯伯叫,舜涓是章伯母的名字。「我們那個女兒是怎麼回事?有了朋友也不出來見見!」
  「凌霄已經去叫了,大概她害羞!」
  「見不得人的孩子!真丟人,還有什麼可害羞的?又不是給她介紹女婿!」章伯伯皺著眉說。
  「得了,給她聽見她就更不出來了!」章伯母說。
  「怎麼,」媽媽想起什麼來了:「凌風呢?」
  「還提他呢,別氣死我!」章伯伯叫著說:「他也肯回來?台南有吃的,有玩的,有夜總會,有跳舞廳,這個鄉下有什麼?只有我們老頭子老太婆,他才不肯回來呢?」
  「不是已經放暑假了嗎?」媽媽多餘的問。
  「放了十幾天了!」章伯母接口:「凌風愛熱鬧,他嫌家裡太冷清,現在的年輕人都耐不住寂寞。」
  「他有女朋友了吧?」
  「誰知道?」章伯母說著,突然大發現似的跳了起來:「你看我,只顧了說話,連茶都沒有給你們倒杯!走了這麼遠的路,一定口渴了!」轉過頭,她清脆的喊:「秀枝!秀枝!
倒茶來!」
  章伯母的聲音非常好聽,即使抬高聲調,也是細緻清脆的。我猜,秀枝一定是他們家的女傭。我實在很感謝章伯母的發現,因為我已經渴得喉嚨發痛了。
  「講講看,」章伯伯對媽媽說:「你們的問題到底怎樣了?」他已經在一張椅子裡坐了下來,同時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煙,自顧自的抽著,煙霧在空氣中彌漫擴散。
  「忙什麼?」章伯母很快的看了我一眼:「晚上再慢慢談吧!」
  我覺得一陣不舒服,那股剛剛平息的煩躁又浮了上來,我忽然厭煩這一切的事了,也包括這所有的人!媽媽、章伯伯、章伯母、章凌霄——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我眼前猛的一亮,有個小小巧巧的少女從後面的門口走了出來,手裡托著個托盤,裡面整齊的放著四杯茶,都冒著蒸騰的熱氣。那少女低垂著眼簾,望著托盤,輕輕緩
緩的走向我身邊的茶几,我只看得見她額前蓬鬆鬈曲的一綹劉海,和半遮在眼前的長睫毛。這就是章家的女傭?多麼雅致靈秀的女傭?連那襲簡單的白色洋裝都纖塵不染,望著她,我
有一絲迷惑,但,章伯母開口了:
  「怎麼?凌雲?是你端茶來?」
  「嗯。」她輕哼了一聲,像蚊子叫。把一杯茶放在我面前,一面抬起眼睛,很快的溜了我一眼,大概因為我正死死的盯著她,使她一下子臉就紅了。轉過身子,她再送了一杯茶到
媽媽面前,低低的喊了句:
  「許阿姨。」
  媽媽捉住了她的手,微笑的抬起眼睛,望著章伯伯說:
  「你還誇詠薇呢!瞧瞧凌雲吧!」
  「凌雲只會臉紅,哪有詠薇那分落落大方!」章伯伯衝口而出的說。
  凌雲的臉就更紅了,而且眉梢邊湧上一層尷尬。她默默的把其他兩杯茶分別放在她父母的面前,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語。
  章伯母瞪了章伯伯一眼,用不以為然的語氣說:
  「一偉!你就是這樣!」
  「哈哈!」章伯伯笑了,一把拖過凌雲來,重重的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說:「凌雲,你不會生爸爸的氣,是麼?」
  凌雲放開眉頭,嫣然一笑,圓圓的臉龐上漾起一個淺淺的酒渦。那對像清泓似的眼睛裡,應該盛滿的全是幸福。抿了抿嘴角,她用低而清晰的聲音說:
  「爸爸!怎麼會嘛!」
  我有些微的不安,說得更坦白一點,是我有些微的妒嫉。上天之神應該把幸福普施在世界上的每一個人,但是,屬於我的這一份似乎特別稀少,章伯母望望我,又望望凌雲,說:
「如果我記得不錯,詠薇應該比凌雲大三個月,是不是?凌雲是十二月的生日,詠薇是九月。」
  「不錯,」媽媽說:「詠薇是姐姐了。」
  「凌雲,」章伯母半鼓勵半命令的對凌雲說,後者看來有些怯生生的。「去叫一聲——怎麼叫呢?薇姐姐?」
  「叫詠薇!」我不經考慮的說,我對那些姐姐妹妹哥哥弟弟的稱呼真是厭煩透了,人取了名字不就是給別人稱呼的嗎?幹嘛還要多幾個字來繞口呢?
  我注視著凌雲,她也默默的注視著我,眼光柔和而帶抹畏羞,我們仿佛彼此在衡量成為朋友的可能性似的。然後,我忍不住的笑了,她多像個容易受驚的小動物呀!又多麼惹人憐
愛,我已經喜歡她了。
  「就叫我詠薇吧,我就叫你凌雲,這樣不是簡單得多嗎?」我說。
  我的笑容給她的臉上帶來了陽光,她的眼睛立即燦爛了,畏怯從她的眼角逸去。她有些礙口的說:
  「好,好的,詠——詠薇。」她笑了,帶分孩子氣的興奮說:「你會在這兒住很久嗎?」
  「嗯,我們會多留她住幾個月的,」章伯母接口說:「給你作伴,怎樣?你不是天天盼有朋友嗎?這下可好了!」望著凌雲,她機警的說:「凌雲,你何不現在帶詠薇去看看我們
給她準備的房間?還有你的鳥園?帶她去走走吧,熟悉熟悉我們的環境!」
  我如釋重負,章伯母是善體人意的,不是嗎?和長輩們在一起,總使我有縛手縛腳的感覺,尤其像章伯伯那種過分「男性」的「大男人」。何況,我知道媽媽是巴不得我走開的,
她有許多話要和章伯伯章伯母商量,關於她的離婚,關於那個闖進我們生活裡的胡伯伯,以及——關於我。
  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但,章伯母叫住了我:
  「你不先把茶喝了?這茶葉是我們自己種的,沒有曬過,喝喝看是不是喝得慣。」
  我端起茶杯,還沒有喝,已經清香繞鼻,杯子裡澄清的水,飄浮著幾片翠綠翠綠的茶葉,映得整杯水都碧澄澄的。喝完了茶,異香滿口,精神都為之一爽。放下茶杯,我對章伯母
和章伯伯笑笑,就和我那新認識的朋友走出了那間房間。
  我們是從那房間的邊門走出去的,邊門外是另一間房間,除了中間有張大長方形桌子,四週全是凳子外,什麼都沒有。
  凌雲微笑的說:「這是我們孩子們娛樂的房間,以前大哥二哥常在這兒打乒乓球,現在已經沒什麼用了,偶爾工人們到這兒來休息休息,很簡單,是不?爸爸喜歡什麼都簡簡單單
的,媽媽有時在桌子中間放瓶花,爸爸總說太娘娘腔。」
  推開這房子左邊的一道門,她看了看,沒帶我進去,說:「這是媽媽爸爸的書房,不過,只有媽媽會常去坐坐,別人都不大進去的。」
  關上那道門,她帶我從另一道門走出去,於是,我發現我們來到一個四方形的小院落裡。原來章家房子的結構是四合院,東西南北四排房子,中間圍著個小院子,四四方方的。我
們剛剛走過的是朝南的三間,凌雲指著東邊的三間說:
  「那邊三間裡一間是我的,一間是客房,一間是秀枝的。現在客房就是你的房間了,西邊是媽媽爸爸的房間,還有大哥二哥各一間。北邊就是廚房、餐廳、浴室、廁所,和老袁的
房間,老袁原來是爸爸的勤務兵,也退役了,他對爸爸很忠心,現在幫我們照顧農場。」
  這房子造得倒十分規規矩矩,方方正正,不用問,我也知道一定是章伯伯設計的。小院落裡種了兩棵芭蕉,還有幾株故意留下來的竹子(整個房子全在竹林之內)。另外,就是幾
棵菊花和太陽花。沿著四邊的走廊還有一圈蔓生的月月紅。
  「來吧!」凌雲向我招招手,我跟著她,順著走廊來到東邊的房間門口,她推開當中一間的房門,帶著個淺笑凝視著我:
  「你的房間。」
  我走了進去,這房間相當大,也是四四方方的。房子並不考究,但牆粉刷得很白,水泥地也沖洗得十分乾淨。一排明亮的大窗,使房裡充滿了光線,窗外全是竹子,窗上垂著淡綠
色的窗簾。午後的陽光透過竹葉,透過紗窗,映了一屋子的綠。靠窗的位置放著一張書桌,桌上有個用竹子雕刻出來的小檯燈,顯然出自手工,雕刻得十分細緻,罩著個綠紗做的燈罩
。靠牆的地方是一張木床,白被單上有手工貼花的四隻仙鶴,飛翔在一堆雲鉤之中。牆上只懸掛了一張畫,是水彩畫的一籃玫瑰,和幾瓣殘紅,畫上沒有簽名,也沒有日期。
  「噢,很美!」我嘆息了一聲,在桌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迎著綠色光線的窗玻璃像透明的翡翠。「這環境像畫裡的一樣。」
  「媽媽給你佈置的,你喜歡嗎?」凌雲問:「你會不會覺得這兒鄉下味道太重?媽媽擔心你會住不慣呢!」
  「說實話,比我想像的好了一百倍!」
  她笑了,嘴邊浮起一絲驕傲和得意,低聲的說:
  「告訴你,我媽媽是個仙子,經過她的手指點過的地方,都會變成童話裡的幻境。」
  我望著她,她大概覺得自己過分誇張了她的母親,又驀然的臉紅了,我掉轉頭,拿起桌上那個檯燈來把玩,一面點點頭說:「我相信你的話,雖然我只來了一會兒,我已經感覺到
了。」我舉了舉那個檯燈,竹子鏤空的刻著花紋:「這也是你媽媽做的?」
  「不,」她臉上的紅意加深了。「那是韋先生,韋校長。」
  「韋先生?韋校長?」我奇怪的問。
  「是的,韋白。他是鎮裡山地小學的校長。」
  「這兒距離鎮上很近嗎?」
  「只有五里路,散步都可以走到。韋白是我們家的好朋友,他是個學者,你將來會見到的。」
  或者他不止是個學者,還是個畫家?雕刻家?有種人天生是什麼都會的。我放下了檯燈,凌雲正以柔和的目光望著我:「你累了嗎?要不要休息一下?或者你願意去看看我養的小
鳥。」她的目光裡有一抹期盼之情,如果我真休息,她一定會失望。
  我站了起來。「帶我去看你的小鳥,我也喜歡養鳥,但是從來沒有養過,都市裡不是養鳥的好地方。」
  「真的?你喜歡?」她喜悅的問,一面領先走出了房門,我跟著她向外走。
  穿過走廊,繞過餐廳,她帶我走到整棟房子的後面,在一片竹林之中,我看到有一間小茅草房,大概是堆柴的,還有雞舍和羊欄。再繞過這些家畜的宿舍,我看到一排鴿房,也建
築在竹林裡。那些鴿子毫不畏生的在林間地上散漫的踱著步子。
  凌雲站住了,一隻乳白色的鴿子突然飛來,落在她的肩上,她高興的說:「這是玉無瑕,牠和人最親熱。」走到鴿房邊,她捉出一隻全身藍色的鴿子來。「這是小藍,很美,是不
?」換了一個鴿籠,她捧出一隻最美的鴿子來,藍色的羽毛上帶著玫瑰紫,翅膀的尖端還有些水紅色。「這是晚霞,二哥取的名字。」她陸續的介紹了十幾隻鴿子給我,我幾乎嫉妒她
了,有這麼多的朋友,她怎會寂寞?
  鴿子介紹完了,我才注意到兩株竹子上,懸著兩個鐵架,上面繫著一對大鸚鵡,才是真真正正我見過的最美麗的鳥,一隻是週身翠綠,綠得發亮,另一隻卻全身緋紅,紅得像火。
我驚呼了一聲,叫著說:「你哪兒弄來這樣一對寶貝?」
  「我知道你會喜歡,」她得意的說:「這隻綠的叫翡翠,是我過十四歲生日時爸爸買來送我的,紅的叫珊瑚,是前年韋校長給我弄來的!」
  「牠們會說話嗎?」我問,用手指試著去撫弄牠們的羽毛。
  「不會。我和二哥費了很多時間教牠們,牠們還是只會講牠們自己國家的話,余亞南說,除非把牠們的舌頭剪圓,才能教會牠們說話,但那太殘忍了。」
  「余亞南是誰?」
  「他是山地小學的圖畫教員。」凌雲望著珊瑚說,一面托起珊瑚那勾著的嘴,瞇著眼睛對牠淺淺一笑,細聲喊:「珊瑚!珊瑚!叫一聲。」
  那紅色的大鳥嘰咕了一聲,凌雲看著我,她的臉和珊瑚一樣的紅,仿佛代珊瑚覺得不好意思,輕聲說:
  「牠只會這一手,但是,牠們並不笨,你總不能希望牠們和人一樣,是不是?」
  當然。
  我微笑的注視著凌雲,我從沒有見過比她更愛臉紅的女孩子。她逃開了我的目光,白色的裙子在竹林內輕輕的一旋,就繞進了竹林深處,回過頭,她笑著招呼我:
  「來吧!來看看我們的農場!」
  穿出了竹林,我望著平躺在我面前的一大片綠,那些田畔,那些阡陌,那些迎著風擺動的綠色植物,我心頭湧起了一陣難以描述的、異樣的情緒。太陽已經向西沉落,天邊的晚霞
絢爛的燃燒、擴大。我們不知不覺的走了很遠,在傍晚的涼風裡,不覺得絲毫的暑氣。我感到腳下踩著的是綠色的雲,四週浮著的也是綠色的雲,頭上頂著的也是綠色的雲——。我想
,我會駕著這一團的綠色,飄浮到世界的盡頭去。
  我身邊的凌雲忽然站住了。
  「怎麼了?」我問。
  「大哥在那兒。」凌雲說,望著前方。
  我望過去,看到凌霄正佇立在一株榕樹的旁邊,沒有戴帽子,雙手插在口袋裡,背對著我們。他似乎已經站了很久,不知在默默的思索著什麼。
  「我們回去吧,別打擾他。」凌雲說,臉上的笑意不知何時已消失了。
  「他在做什麼?」
  「在——」她遲疑了一下。「等人吧!」
  「等誰?」
  凌雲搖搖頭,什麼都沒說。拉住我的手臂,她加快了步子,好像要逃開什麼。
  「快點走!媽媽會找我們了!」她說。
  我也加快了步子,一面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凌霄仍然像木棍般直立在暮色裡。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08:55

【第三章】
  清晨,凌霄用他的摩托車送走了媽媽,他將把媽媽送到埔里,然後她可以搭車去台中。每次媽媽來章家作客,都是這樣回去的。站在那塊「青青農場」的招牌旁邊,我目送媽媽坐
在摩托車的後座,被凌霄風馳電掣的帶走,心頭說不出來是股什麼滋味。離別的場面並不悲慘,沒有眼淚,也沒有傷慟,該說的話,媽媽昨夜裡已經跟我說了,如今,反而顯得特別的
沉默。
  我一語不發,只是不知該說什麼好,那種「隔閡」的感覺又在我心頭昇起,媽媽仿佛距離我很遙遠很遙遠。但是,當媽媽終於消失在那一大串飛揚的塵土裡,我又忽然感到無邊的
空虛和悵惘起來。媽媽走了,她去解決那許許多多糾纏不清的問題,今後,她的命運會怎樣?我的命運又會怎樣?
  章伯母用手攬住我的腰。
  「走吧!」她溫和的說:「你好像沒睡夠的樣子,要不要再去睡一下?」
  「不!」我輕聲的說,深深的吸了口氣。「我想在這附近隨便走走,這兒的空氣很好。」
  「要不要我陪你?」凌雲好心的說。
  我不置可否,說實話,我並不想要她的陪伴。在這種心情下,我寧願一個人走走,有許多時候,人是需要孤獨的。
  章伯母代我解決了問題:「凌雲,你還要餵雞呢!」她不經意似的說。
  「哦,我忘了,」凌雲抱歉似的望著我,「你先走走,等會兒我來找你。」
  「沒關係,」我說:「我喜歡一個人散步。」
  「別走得太遠,」章伯母說:「穿過農場,沿著通往樹林的那條小路,你可以走到河邊。那兒有樹蔭,否則,太陽出來了,你會覺得很熱。」
  「好的。」我說,茫茫然的望了一眼那廣闊的綠色原野。
  章伯伯,章伯母,和章凌雲向幽篁小築走去了。我在那兒呆呆的站了幾分鐘,就任意的踏上青草,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有一大段時間,我腦子裡什麼思想都沒有,只是不斷的向
前行走。
  清晨的空氣涼沁沁的,帶著些露水和青草的氣息。太陽已經爬上了地平線,把東邊的天色染成了緋紅和淺紫。地上的草是濕潤的,樹枝梢頭也綴著露珠,遠處的山朦朦朧朧的隱現
在一層薄霧之中。我走上一條小徑(並沒有研究它是不是通往樹林和河邊的),低垂著頭,毫無意義的數著自己的腳步,一面細心的不去踏到路邊的小草。
  我行走得那麼漫不經心,幾乎使我撞在一個毛茸茸的小動物上,同時,我聽到一串脆生生的輕笑。我站住了,抬起頭來,我看到章家的羊群正散在草地各處,一個牧羊的山地女孩
子正望著我發笑。我搖搖頭,想搖散我那迷迷茫茫的感覺。那山地女孩大約有八、九歲,大概想逗引我的注意,她騎上一隻綿羊,那羊竟馱著她奔走。這引發了我的興趣,我站著看了
好一會兒,她和羊群嬉戲著,又捉住一隻小羊,弄得母羊繞著她急鳴——我低下頭去,又去繼續我的行走,明天我會和這小牧羊女交交朋友,但是,目前我什麼興致都提不起來。
  太陽昇高了,小草上的露珠迅速的蒸發消逝,我看得到草地上我的影子,短短的裙子在風中擺動。草葉明亮的迎著陽光,綠得那麼晶瑩。我蹲下去,摘了一片起來,是一片羊齒植
物。再走幾步,我看到草地上有兩朵孤零零的蒲公英,也摘了下來,我把它們插在耳朵邊上的頭髮裡,如果有一潭水,我一定要照照自己的樣子。水?不是嗎?我聽到了水聲,加快了
腳步,陽光沒有了,我已經走進了小樹林。
  這是座小小的天然林,由槭樹和大葉桉等植物組成,小徑上積了一層落葉,乾燥清脆,踩上去簌簌有聲。我仰起頭,陽光從葉隙中射入,像一條閃亮的金帶。有株大樹上有個鳥巢
,一隻小鳥伸出頭來看了一眼,立即又縮回頭去。我有些想笑,卻不知道為什麼笑不出來。
  走出樹林,我來到小溪邊上了。這只是一條小溪,水細細的流著,大部分的河床都乾涸的暴露在陽光之中。水邊有疏疏落落的大樹,樹枝參差的伸向河水。我扶著一枝樹幹,沿著
岸邊的草叢,滑落到溪邊石子密佈的河床上。石子凹凸不平,我脫下鞋子,提在手上,赤裸的腳踩在石子上有些疼痛,我並不在意,陽光開始灼熱了,我的後頸被曬得發燙,我也不在
意。
  走向水邊,我踩進了水裡,冰冰涼的水使我陡的打了個寒噤,一片羊齒植物落進水中了,那該是我鬢邊的。我站住,提著裙子,彎腰望著水中的我自己。被太陽曬得發紅的臉龐,
一頭給晨風吹得亂糟糟的短髮,和耳邊那兩朵黃色的蒲公英——我幾乎不認得我自己了,那副怪樣子對於我是陌生的。直起腰來,我猛然聽到一個聲音在喊:「對對!就是那樣!不要
站起來,你這個傻瓜!」
  我吃了一驚,不知道這人在罵誰。回轉頭,我看到一個男人正站在溪邊的大樹下,指著我身邊亂嚷,我詫異的看看我的前後左右,除了我似乎沒有別人。我再望向他,他已經停止
亂嚷亂叫了,只是有些無精打采的呆站在那兒,手裡握著個調色盤,另一隻手倒提著一支畫筆,瞪視著面前的一個畫架。
  我有些明白了,走出溪水,我赤著腳走到岸邊,爬上了雜草叢生的河堤,荊棘幾乎刺傷了我的腳。走到他身邊,我打量了他一下,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穿著件陳舊但卻整潔
的白襯衫,一條灰色的西服褲。頭髮亂蓬蓬的,臉龐瘦長而清臞,眼睛是他臉上最突出的部分,大而黑,帶著幾分夢似的憂鬱和對什麼都不信任的神情。整個說起來,他的文質彬彬和
藝術味兒都很夠,就是和這原始的山林樹木有些不調和。
  我繞到他左邊,對他的畫紙張望了一眼,使我詫異的是,那張畫紙上只胡亂的塗了兩筆深淺不同的綠,別的什麼都沒有。「你還沒開始呢!」我說:「是我闖到你的畫面裡來了嗎
?」
  他廢然的擲下了畫筆,嘆了口氣。
  「我幾乎可以畫好這一張畫,假如你就採取那種臨波照影的姿勢,保持十分鐘不動的話,這會是一張傑作。」
  「你在畫我?」
  「本來我想畫日出,可是——」他聳聳肩:「我沒有靈感,事實上,我已經畫了三天的日出都沒有畫出來,一直等到你出現,那姿勢和那流水——哎!我幾乎可以畫好這一張畫,
如果你不動!」
  看到他那麼一副失望和懊喪的樣子,我覺得非常感動,我沒料到這兒會遇見一個畫家。
  「我可以回到溪水那兒去,」我自告奮勇的說:「你還可以畫好這張畫。」
  「沒有用了!」他皺著眉頭說:「靈感已經跑走了,你絕不能沒有靈感而畫好一張畫。」他取掉畫紙角上的按釘,握住畫紙一角,「嘩」的一聲就把畫紙撕了下來,在手裡揉成一
團,對著溪水扔了過去。紙團在水面浮沉了一下,就迅速的被流水帶走了。
  「你實在不必撕掉它,」我惋惜的說:「你應該再試一試,或者畫得出來呢!」
  「沒有用,我知道沒有用!靈感不在了!」
  我從念書的時候起,就不會解釋靈感兩個字,現在高中畢了業,仍然不會解釋這兩個字。一度我發誓想成為一個作家,卻始終沒寫出一篇小說來,或者因為我沒「靈感」,但我覺
得對我而言,沒「恆心」是更主要的原因。不過,我很同情他,尤其因為是我使他喪失這分靈感的,這讓我感到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似的,而我又無力於彌補這項過失。
  我抬頭看看前面,綠色的曠野高低起伏,各種不同的樹木疏落散佈,偶爾點綴著幾株紅葉,再加上那一彎清流——到處都是引人入勝的畫面,如果想畫畫,材料該是取之不盡的。

  「或者你可以畫畫那棵大樹,」我指指前面的一棵樹,熱心的說:「如果你需要,我就到樹下襬個姿勢給你畫。」
  他收拾起畫筆畫紙,一面納悶的問:「你是誰?我沒有見過你。」他到現在才想起來問我是誰?十足的「藝術家」!
  「我在青青農場作客。」
  「青青農場,」他點點頭,「那是一家好人。」
  把畫筆顏料都收了起來,他沒有追問我的名字,這對他沒什麼意義,他看來就不像會記住別人名字的人。把東西都收好了,他挾起畫架。
  「好吧,再見!我要回學校去了。」
  邁開步子,他沿著河邊向前面走去,這是誰?學校?是那個什麼都會的韋白嗎?我搖搖頭,不再去研究這個人,掉轉身子,我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幾乎立即就把那個畫家忘記了,在一片荊棘之中,我發現許許多多紅得透明的野生草莓,映著陽光,像一粒粒浸著水的紅寶石。我撥開荊棘,小心翼翼的走過去,採摘了幾粒。
放在嘴中嘗了一嘗,一股酸酸澀澀的味道,並不像想像的那樣香甜可口。但是,它們的顏色是美麗的,我摘了滿滿的一大把,握著它們穿出這塊荊棘,然後,我開始覺得太陽的威力了

  太陽燦爛的在樹葉上反射,我的額上冒出了汗珠,鼻尖也曬得發痛,而且口渴了,我走向附近的一座小樹林,(這兒到處都是小樹林,我已經弄不清禁這是不是回青青農場的路了
。)突然陰暗的光線使我舒適,那股樹林裡特有的樹葉松枝的氣味馥郁而清香。我停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樹下面,樹下積著乾燥的落葉,旁邊有一串紫色的小花。我蹲下身子,把落
葉隨便的拂了拂,扯開兩條討厭的荊棘,然後我坐了下去,背靠著大樹,頓時感到說不出來的安然、恬適,渾身的細胞都鬆懈了。那股淡淡的清香繞鼻而來,穿過樹林的風沒有絲毫暑
氣,反而帶著晨間泥土的清涼。
  有一隻蜜蜂在樹叢間繞來繞去,發出嗡嗡的輕響,幾片樹葉無聲無息的飄落在我衣服上,在前面濃密的樹葉裡,兩隻褐色的小鳥在嬉鬧著。我打了個哈欠,一夜無眠和清晨的漫步
讓我疲倦,闔上眼睛,我送了一粒草莓到嘴裡去咀嚼,那絲酸酸澀澀的味兒竄進我的喉頭。很可愛,所有的一切!
  我的身子溜低了一些,頭枕著大樹,倦意從我的腿上向上爬,一直爬到我的眼睛上面。我再打了個哈欠,神志有些朦朦朧朧。我聽到鳥叫,聽到蜜蜂的嗡嗡,我要睡著了。或者我
已經睡著了,或者我在做夢,恍恍惚惚之中,我聽到有人跑進樹林,然後是一串輕笑,脆脆的,年輕的,女性的笑聲,我想張開眼睛,但是我太疲倦了。
  接著,有個男人的聲音在懇求似的喊著:
  「你停下來,你不要跑,我跟你說幾句正經的話!」
  又是一串笑聲,帶著豪放,不羈,和野性。
  「今天夜裡,你敢不敢去?」女人的聲音,挑戰性的。
  「我請求你——」男的誠懇而有些痛苦的語氣。
  「你沒用,你像一條沒骨頭的蚯蚓。」
  「有一天你會明白,莉莉——」
  是莉莉?麗麗?或是其他的字跡總之是類似的聲音。
  「你別跑!為什麼你總不肯好好的聽我講話?」
  「我不是那樣的人!我不會『好好的講話』!」
  一串頑皮的笑聲,聲音遠了。
  「好的!莉莉,今天夜裡,我去!」男的聲音,也遠了。
  「莉莉!莉莉!」我費力的張開眼睛,覺得自己像個卑鄙的竊聽者,躲在這樹深葉密的草叢裡,去偷聽別人的私語。搖搖頭,我四面張望了一下,到處都是被風所篩動的樹葉,那
兩個人不知何處去了。再伸伸脖子,我仿佛看到遠處的樹隙中,有一團紅色,在綠葉裡一閃而逝——四週恢復了寧靜,鳥叫聲,蜜蜂在嗡嗡——或者我已經睡著了,或者我在做夢。閉
上眼睛,我什麼都不管,我是真的要睡了。
  我確實大大的睡了一覺,睡得很香,也很甜。夢到媽媽爸爸帶著我,駕著一輛中古時代歐洲人用的馬車,馳騁在一個大樹林裡,媽媽摟著我,爸爸拉著馬,他們在高聲的唱著「維
也納的森林」,我搖頭晃腦的給他們打拍子,學鳥叫,學車輪轉動聲和馬蹄得得。我好像還只有八、九歲,媽媽也年輕得像個公主,爸爸有些像圓桌武士裡的羅伯泰勒。
  我忽然醒了過來,張開眼睛,我看不到爸爸媽媽,只看到從葉隙裡射入的金色的陽光。我眨眨眼簾,不大相信眼前的事實,僅僅三十幾小時以前,我還坐在家中那豪華的大客廳裡
聽康妮法蘭西斯的唱片,而現在,我會躺在一個樹林中大睡一覺。坐正身子,我費力的把仰向天空的頭放正,直視過去,我不禁大大的嚇了一跳。
  一個年輕的男人坐在我的對面,雙手抱著膝,一股悠閒自在的樣子,嘴裡銜著一支蘆葦,兩眼微笑的注視著我,帶著完全欣賞什麼傑作似的神情。我張大眼睛,愣愣的瞪著他,有
好一會兒,吃驚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看到我吃驚的樣子,他似乎很高興,那抹笑意在他眼睛裡加深,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道向上彎的弧線。取出了嘴裡的蘆葦,他對我誇張的點了點
頭:「你像童話裡的睡蓮公主,我真擔心你會這樣一直睡下去,不到魔法解除,就不會醒來呢!」
  我揉揉眼睛,直到斷定自己已經不在夢裡了,才怔怔的問:「你是誰?」
  「你是誰?」他反問。
  我看了看他,不知道為什麼對他有些戒心。在我的感覺上,他應該先回答我的問題的。何況,我也不喜歡他緊盯著我的那對眼睛,和他嘴邊的那絲笑意。他使我感到自己像被捉弄
的小老鼠。
  「你不必管我是誰。」我不太友善的說,試著要站起來,這才發現我仍然赤著腳,卻找不到鞋子在哪兒。跪在地下,我分開那些茂盛的綠?和密草,到處找尋我的鞋子。
  他不聲不響的站了起來,把我的一雙鞋子送到我的眼前。
  「你在找這個嗎?」
  我抬起頭,狠狠的望了他一眼。「奪」過我的鞋子,我穿好了站起來,他仍然望著我發笑。
  「你笑什麼?」我問。
  「我不能笑嗎?」他問。
  我皺皺眉。
  「你是不是永遠用反問來回答別人的問題?」我說,一面注視著他,這才發現他不對勁的地方了,他穿著件深紅色的香港衫和淺灰色長褲,我是向來看不慣男人穿紅色衣服的。「
你不像這鄉下的人。」我說。
  「你也不像。」他說,老實不客氣地看著我的胸口,我低下頭,不禁立即漲紅了臉,我沒注意到我的領口散開了,急忙扣好扣子。他遞過一條乾淨的大手帕。
  「擦擦你的嘴,」他微笑的說:「那些草莓汁並不好看,你原來嘴唇的顏色夠艷了,用不著再加以染色!」
  我瞪著他,幾乎想冒火。但是我身邊沒有帶手帕,只好一把「搶」過那條手帕,胡亂的擦了兩下再擲還給他,他若無其事的接過去,摺疊好了,放進口袋裡,笑著問:
  「有幾個男人的手怕曾經沾過你的嘴唇?」
  我的臉沉了下來。
  「請你說話小心一些,」我冷冷的說:「我不知道你是誰,也沒有和陌生人開玩笑的習慣,而且,」我盯著他,毫不留情的說下去:「輕浮和貧嘴都不是幽默。」
  我注意到一抹紅色飛上他的眉端,我擊中了他。笑容從他唇邊隱去,一剎那間,他看來有些惱怒,但是,很快的他就恢復了自然,向我微微迨F一下眉毛,他低聲下氣的說:
  「好吧,我道歉。平常我開玩笑慣了,總是改不過來,希望你不介意。」他說得那麼誠懇,倒使我不好意思了,在我料想中,他一定有些刻薄話來回復我,而非道歉。
  於是,我爽然的笑了,說:「我才不會介意呢,你也別生氣!」
  他也笑了,是那種真正釋然而愉快的笑。我拍拍身上的灰塵和落葉雜草,再看看手錶,不禁驚跳了起來,一點正!我竟停留在外面整整一個上午!章伯伯和章伯母一定在到處找我
了!
  我急急的說:「我要走了!」
  一面向樹林外跑去,他叫住了我:
  「嗨!你到哪兒去?」
  「青青農場!」
  「那麼,你走錯路了,」他安閒的望著我:「你如果往這個方向走,會走到沒有人的荒山上面去!」
  我洩氣的望著他,天知道,這遼闊的草原上並沒有路徑,四面八方似乎可以隨便你走,我又沒有帶羅盤,怎可能認清方向?
  「我應該怎麼走?」我問:「你知道青青農場?」
  「我很熟悉,讓我帶路吧!」他說,領先向前面走去。
  我跟著他走出了樹林,正午的太陽燒灼著大地,才跨出林外,強烈的太陽光就閃得我睜不開眼睛。幸好山風陣陣吹拂,減少了不少熱力。他熟練而輕快的邁著步子,嘴裡吹著口哨
,對那灼人的太陽毫不在意。看樣子,青青農場在這一帶是很出名的。走了一段,他回頭望望我。
  「熱嗎?」他問。
  「有一點。」
  「下次出來的時候,應該戴頂草帽,否則你會曬得頭發昏。去問凌雲要一頂,她有好多頂,可是都不用,因為她從不在大太陽下跑出來。」
  我凝視著他,狐疑的問:
  「喂,你是誰?」
  他衝著我咧嘴一笑,安安靜靜的說:
  「我名叫章凌風。」
  「噢!」我恍然的喊:「你就是在台南讀成大的那個章凌風,你不是沒回來嗎?」
  「今天上午到家,」他笑著說:「正好家裡在擔心,說我們的客人恐怕迷了路,於是,我就自告奮勇來找尋你。等我找到你的時候,你睡得那麼香,我只好坐在旁邊等你,這一等
就等了一小時。」
  「哦,」我臉上有些臊熱:「你應該叫醒我!」
  「那太殘酷了,睡眠是人生最好的享受!」
  「那麼,你還沒吃午飯?」
  他聳聳肩。「如果草根樹皮可以當午餐的話,我一定早就吃過了。」
  我十分歉然。但是,我想起樹林那團紅影,和那男女的對白,望望他的紅衣服,我笑著說:
  「不過,你並不寂寞。」
  「當然,」他笑笑:「我已經飽餐秀色!」
  又來了!那分劣根性!我瞪瞪他。
  「是誰的秀色?那個約你夜裡見面的女孩子嗎?」
  「什麼?」他不解的望著我:「你說什麼?」
  「那個女孩,那個和你在樹林裡談話的女孩!」
  「什麼女孩?除了你之外,我沒在樹林裡見到第二個女孩子,你在說些什麼?做夢了嗎?」
  看到他那副困惑的樣子,我有些懊惱。做夢?很可能我是在做夢。本來,整個上午我都有些神思恍惚。搖搖頭,我說:「大概我在做夢,我聽到一男一女在講話,後來我就睡著了
,我還以為是你呢!」
  「是嗎?」他看了我一眼:「可能是鎮上的人,這兒離鎮上很近,現在山地人也和平地人一樣懂得約會和談情說愛了,戀愛是千古以來,無論在城市和蠻荒,都是時髦的玩意兒。

  那不是山地人,我知道。但這不是什麼值得研究的事情!我必須快些走了,我希望章伯伯他們沒有等我吃飯。
  幽篁小築的竹林已經遙遙在望,我們加快步子向前走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09:20

【第四章】
  走到竹林的入口處,我就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錯誤,章伯母站在那兒,正伸著脖子張望,一臉的焦急和不安。看到了我,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說:
  「謝天謝地!你到哪兒去了?」
  「對不起,」我說:「我走得太遠了!」
  「她走到東邊山坡上的樹林裡去了,」在我身邊的凌風說:「而且在樹林裡大睡了一覺!」
  章伯母有些意外的看了我一眼,接著立即對我瞭解的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說:「一定是昨夜沒睡好,對不對?不過,以後還是少在樹林裡睡覺,這兒什麼都不怕,就怕有蛇。而且
,東邊的樹林又是人不常去的地方,再往上走就是荒山了。我一直在擔心,就怕你被蛇咬了!」
  「蛇?」我打了個冷戰:「這兒蛇很多嗎?」
  「山地是蛇的老家呀!」凌風笑著插嘴:「別忘了在橫貫公路沒開發以前,這裡是人煙罕至的地區呢!除了山地人,就是蛇和野獸!」
  我是多麼魯莽和粗心!章伯母笑笑,欣慰的說:「好了,別嚇唬她!其實蛇也是很溫和而膽怯的動物,只要小心一點就行了。來吧!快來吃飯,我們還在等你呢,恐怕菜都涼了!

  「噢,」我更加感到抱歉了:「你們還沒吃飯?我真糟糕,第一天來就把你們的生活秩序攪亂了!」
  「別說這些,」章伯母滿不在乎的:「有人攪亂生活秩序才好呢,過分規則就成了呆板!」
  等我們走進了餐廳,我的歉意就更深了,桌上的菜飯都擺得好好的,章伯伯背負著雙手在餐廳裡走來走去,看樣子他的脾氣不像章伯母一樣好。凌雲怯怯的站在桌子旁邊,看到我
進來才放開了眉頭。
  章伯母立即說:
  「好了,好了,吃飯吧!凌雲,叫秀枝換熱飯來!」
  章伯伯盯著我,眼光並不溫和:
  「你要在我們家住幾個月呢,」他不帶一絲笑容的說:「最好先弄清楚我們吃飯的時間!」
  我心頭湧上一陣尷尬和不安,尤其,我很少被人當面指責。章伯母跨上前一步,把我拉向她的身邊,說:
  「坐吧!詠薇,你章伯伯肚子一餓,脾氣就不好,吃過飯就沒事了!」抬起頭來,她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一偉!吃飯吧!詠薇才來,你別嚇著她!」
  章伯伯坐了下來,眼光環席一掃。
  「凌霄呢?吃飯的時候為什麼人總到不全!」
  「我讓他去找詠薇的,」章伯母說:「不等他了,大概馬上就會來了。」
  我非常懊喪,只為了一時疏忽,就造成這樣的混亂,作客的第一天,已得罪了我的主人。坐在那兒,我感到渾身不對勁。秀枝已經把冷飯都換了熱的(她是個十七、八歲的山地女
孩子)。我遲遲不敢舉箸,章伯母望著我說:
  「怎麼?詠薇?還要我給你佈菜嗎?吃吧!別把自己當客人!」
  我覺得我還是遵命的好,端起飯碗,我開始沉默的吃我的午餐。章伯伯已經大口大口的扒著飯粒,自顧自的狼吞虎咽,仿佛餓得可以連桌子都吞下去。一碗飯完了,他才抬起頭來
,瞪著章凌風說:「說說看,你為什麼放了暑假十幾天才回來?」
  章凌風注視著他的父親,嘴邊帶著個胸有成竹的微笑。
  「你不會喜歡聽我的謊話,爸爸。」他說。
  「當然,你說實話!」
  「如果我說謊話,我會告訴你我留在學校裡幫教授改考卷,你要實話,我只能說出來了,我幫你定做了一件皮夾克,服裝店一直沒做好,我只能留在台南等著。」
  「你在這樣的夏天幫我定做皮夾克嗎?」章伯伯問。
  「是呀,所以服裝店的人說我是神經病!」章凌風神色自若的說。
  「唔,」章伯伯瞪了他一眼,搖搖頭。「我也說你是神經病!」他下了結論,又開始大口吃飯了。但他臉上浮起一層得意和滿足之色,卻不是他繃緊的肌肉所能掩飾的。
  我看了看章凌風,他眼裡有一絲詭譎的笑意,正偷偷的向我身邊的章伯母遞眼色,後者正用不以為然的神情望著他。
  章伯伯添第三碗飯的時候,章凌霄滿頭大汗的進來了,一眼看到了我,他怔了怔,我立即說:
  「對不起,害你到處找我,我走得太遠了!」
  「這兒美得很,對不對?」章伯伯轉向我說,就這一忽兒時間,他的壞脾氣不但已不存在了,反而顯得精神愉快。「你有沒有看到我們的羊群?」
  「看到了。」我溫順的說。
  「綿羊還是山羊?」
  「綿羊。」
  「我們還有二十幾隻山羊,牠們都是很可愛的動物,而且味道很好。」
  「味道?」我愣了愣。
  「是的,改天讓老袁殺一隻小羊,我們來烤了吃,烤整隻的,唔——香透了!」他似乎已聞到了香味似的,深吸了口氣,我卻有些難以下嚥了,我無法想像把那些追逐在母羊身邊
的小東西殺死剝皮,再整個烤了吃的情景。
  章凌霄拉開了椅子,坐在我的對面,秀枝添了碗熱飯給他。他一直用種奇異的眼光望著我,使我懷疑我身上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想到他一清早就忙著送媽媽去埔里,後來又為找
尋我而在正午的太陽下奔走,我有說不出來的歉意。
  他咽了一口飯,慢慢的對我說:
  「許阿姨要我轉告你,希望你多多寫信。我們這兒寄信要到鎮上去,你寫好可以交給我,我幫你去寄。」
  「交給我也行。」凌風在一邊接口。
  「這兒到埔里要騎很久的車吧?你一定很累了。」我說,不知該如何表達我的歉意。
  「我那輛摩托車是二百五十CC的,」他笑笑說:「原來是凌風的,」他看了凌風一眼:「他是個快車專家,但是你媽媽不敢坐快車,所以用的時間比較久,騎了一個多小時才到
埔里,回來倒只用了半小時。我十點鐘就回來了。」
  「你敢不敢騎快車?」凌風問我。
  「沒有試過,」我說:「我不知道。」
  「改天我帶你騎騎看,我一直有野心要從這兒騎到合歡山。還沒嘗試過呢!」
  「我以為摩托車不能爬坡的!」
  「太高的不行,普通的可以,何況這輛是二百五十CC,應該沒有問題!上不去可以停下來,有興趣沒有?」
  我可不懂什麼二百CC三百CC,又不是容器,怎麼以CC計算呢?我還沒回答,凌雲就情不自已的「呀」一聲說了:
  「你可別跟他去,二哥騎車是不要命的!」
  「真的,」章伯母接著說:「傻瓜才跟他去玩命!」
  章伯伯爽朗的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重重的拍凌風的肩膀,十分開心的說:「女人到底是女人!不要緊,凌風,哪一天我跟你去玩玩!冬天最好,可以去滑雪!」
  「你呀!」章伯母慢條斯理的說:「你跟他去他就不去了,誰要你老爸爸陪哩!」
  大家都笑了起來,笑得非常開心。
  在台北,我們家的飯桌上,從沒有這樣輕鬆活潑的空氣。吃完了飯,章伯伯伸了個懶腰,用手摸摸肚子,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兒,然後說:
  「凌霄,我去睡一下,兩點半鐘叫我,我們今天可以把那塊實驗地上的種子下完!」轉頭對凌風,他說:「你也來加入工作!」
  「爸爸!」凌風苦著臉喊。
  「別對我找藉口,」章伯伯打斷他:「我叫你來你就來,你應該跟你哥哥學習,你該記得,你不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
  「好的,好的,爸爸,我去。」凌風忍耐的說,又嘆了口氣:「不過,我們家的客人,也得有人陪呢!」
  「用不著你操心,」我笑著說。「不會缺乏人陪我的,即使沒有人陪我,我仍然會玩得很高興。」
  「我相信這一點,」他點點頭,無可奈何的說:「有沒有我陪,對你都是一樣,可是,對我就不然了!」他作了個鬼臉,一溜煙的從餐廳門口跑走了。
  我回到了我的房間,打開窗子,讓那穿過竹葉的微風,一絲絲的透進屋裡。我坐在桌子前面,桌上有章伯母為我準備的一面鏡子,和梳妝用具。把鏡子拿到面前來,我審視著我自
己,鏡子裡映出一張被太陽曬得發紅的面孔,和驚訝的大眼睛。真的,我為我自己的面容吃驚,那零亂的短髮,髮邊胡亂插著蒲公英。(天!原來這兩朵蒲公英還在我頭髮上,怪不得
凌霄他們都用古怪的神色看我呢!)肩膀上還十分藝術化的沾著一條狗尾草。我扯下了狗尾草和蒲公英,用梳子梳平了頭髮,這樣看起來整齊多了。然後,我用手抱住膝,開始胡思亂
想起來。
  十九歲,黃金的年華!屬於我的「春天」裡有些什麼呢?考不上大學,又無一技之長!對了,我將要寫一些東西,到青青農場來之前,我就準備利用這幾個月的時間來寫一些東西
。打開抽屜,我取出我帶來的一本精緻的冊子,在第一頁上先簽下我的名字:「詠薇」。這冊子是活頁的,用絲帶繫得十分漂亮。望著窗外綠陰陰一片竹林,我給我的冊子(也是我即
將寫下的東西)題了一個名字:「幽篁小築星星點點」。
  題好了名字,我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幽篁小築的綠?綿羊?山林?大樹下的酣睡?雲和天?溪水?溪邊的畫家?章氏兄弟和家庭?拋下了筆,我站起身來,我掌握不住我的思想,
畢竟我不是個天才。房裡很靜,大概章家的人都有午睡的習慣,而我樹下所睡的那一覺是足夠代替午睡了。
  推開房門,我決定出去走走,並且發誓不走得太遠。整棟房子都靜悄悄的,沉睡在綠色的竹葉裡。我從後邊的走廊出去,來到凌雲的鴿籠旁邊。在鸚鵡架前面,我和翡翠珊瑚玩了
很久。用一枝狗尾草,我逗弄著珊瑚,一面反覆教牠說:「喂!你好!」那是個固執的小東西,除了對我歪歪頭,用懷疑的小圓眼睛瞪著我之外,牠什麼也不肯做。我正想走開,聽到
有人走來了,同時,我聽到章伯母的聲音在說:
  「凌風,你老實說吧,你留在台南做什麼?」
  「等爸爸的皮夾克呀!」凌風笑嘻嘻的聲音。
  「別跟我來這一套!」章伯母說:「你那件夾克上的招牌(Made in Japan)都沒撕掉,你從日本定做的嗎?」
  「噢,好媽媽,你——」
  「放心,我已經把招牌紙撕掉了。只是,我並不鼓勵你撒謊,你怎麼越來越不老實了。」
  「我是好意,讓爸爸發脾氣並沒好處,是不是?」
  「你說吧,為什麼遲了十幾天回來?」
  「我在玩,和同學們去了一趟台北。」凌風坦白的聲音。
  「你不覺得你太過份了嗎?」章伯母責備的:「凌霄天天苦巴巴的在田裡工作,你就在外面遊冶無度!」
  「媽!」凌風懇求的喊。「你明知我的興趣不是泥土,我不能由爸爸塑造呀!」
  「你老實說了吧,你有了女朋友?」
  「或者是。」
  「怎樣的一個人?」
  他們沒有到鴿房來,聲音遠了,他們穿過竹林,不知到何處去了。我呆呆的站了一會兒,沉思了幾秒鐘,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竹葉梢頭有一陣父父的聲音,和翅膀撲動聲,
我抬起頭,看到一隻美麗的鴿子,正掠過竹葉,飛回到巢裡來。當牠停在鴿房頂上的時候,我認出牠正是凌雲所心愛的那隻「晚霞」。我試著招呼牠:
  「來!晚霞!」
  牠歪歪頭,沒有過來的意思,我踮起腳,用狗尾草去撥弄牠,牠撲動翅膀,在空中飛了一圈,又落回到鴿房頂上。隨著牠的飛翔,有一片羽毛還是什麼的飄落了下來,正好落在我
的腳邊。我低下頭,那是一張摺疊的小紙條,我完全不經思索的拾了起來,下意識的打開,上面竟是幾行小字:
  「必定要等待到什麼時候?
  這樣的煎熬何時能已?
  忍無可忍,請賜回音。」
  有人藉鴿子傳訊給凌雲!我暗暗的吃了一驚,那樣一個嬌嬌怯怯的小女孩!她的情人是誰?但我無意於去窺探別人的秘密,那張紙條在我手中像個燙手的馬鈴薯,我將如何處置牠
?綁回到鴿子身上?但那隻鴿子遠遠的避開著我。怎麼辦?我拿著紙條發愣,卻突然想起一個辦法,我記得每隻鴿子都有牠們固定的巢。果然,晚霞飛回牠的巢裡去了,那是第一排鴿
房的第五間。我把紙條摺疊好,放進了晚霞的鴿房裡,塞在一個角落上。
  「她會來找的!」我想。轉過身子,我急急的走開,一面為我所偷看到的紙條而不安。
  我一頭撞在章伯母的身上。
  「喂,詠薇,你沒睡午覺?」她問。
  「哦,我早上已經在樹下睡夠了。」我說:「我正和鸚鵡玩呢!」
  「很可愛是不是?那是凌雲的寶貝。」
  「牠們不肯親近我呢!」
  「慢慢的就好了,牠們也會認生。」
  我望望竹林。「我去散散步。」
  「別走得太遠了!」章伯母笑著說。
  「這次不會了!」
  我穿出了竹林,真的沒走遠,我只是站在竹林的樹蔭下,瞻望著躺在陽光下的草原。前面是章家的苗圃,一棵棵叫不出名目來的植物正茁壯的生長著,再向遠處看,有兩個戴斗笠
的人在苗圃中工作,彎著腰,不斷的在拔除莠草,那是章凌霄和老袁。我站了很久,這農場,草原,竹葉,和陽光都讓我迷惑。我說不出來我對它們的感覺,但是,我認為這裡所有的
一切都不像是真實的,而是我的一個幻境。
  第二天,當我再從鴿房旁邊走過的時候,我曾伸手到「晚霞」的鴿房裡,像我預料的一樣,那張紙條已經不在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0:05

【第五章】
  我在青青農場的頭三天,都忙於熟悉我周遭的環境和人物。三天裡,我得到許多以前從來沒有的知識,我學習分辨植物的種子,懂得什麼叫水土保持,什麼叫黑星病和葉燒病。還
瞭解了連擠牛奶都是一項大學問。(我曾幫著凌雲擠牛奶,卻差點被那隻發怒的母牛踢到奶桶裡去。)新的生活裡充滿了新穎和奇異。還有那些人物,不管是章伯伯、章伯母,還是凌
霄、凌風和凌雲,身上都有發掘不完的東西,就像這草原和山林一樣的莫測高深。
  我越來越喜歡我的新生活了,山野中的奔跑使我面頰紅潤而心胸開曠。我一直眩惑於那些小樹林和莽莽草原,即使對蛇的畏懼也不能減少我的盲目探險。三天下來,我的鼻尖已經
在脫皮了,鏡子裡的我不再是個文文靜靜的「淑女」,而成為一個神采飛揚的野姑娘。這使我更瞭解自己一些(我一直認為自己是愛靜的),瞭解自己在沉靜的個性裡還潛伏了粗獷的
本能。(我相信達爾文的進化論,人都是猴子變的。)
  這天晚上,凌雲拿著一頂天藍色縐紗所做的帽子,走進我的房間,把帽子放在我的桌上,她笑吟吟的望著我,微微帶點羞澀說:「你別笑我,這是我用手工做的。」
  「真的?」我驚奇的問,拿起了帽子,那是個精緻而美麗的玩意兒,有硬挺的闊邊和藍色緞子的大綢結,兩根長長的飄帶垂在帽檐下面。「真漂亮!」我讚美的說。
  「二哥說你需要一頂帽子,我就怕你會不喜歡!」她慢慢的說:「我看你很喜歡穿藍顏色的衣服,所以選了藍顏色。」
  「什麼?」我詫異的望著她:「你是做給我的嗎?」
  「是的,」她笑得非常甜。「你不喜歡嗎?」
  「噢!我不喜歡?」我深吸口氣:「我怎麼會不喜歡呢?」
  戴上帽子,我在鏡子中打量自己,那藍顏色對我非常合適,讓我憑空增加了幾分飄逸的氣質。
  凌雲在一邊望著我,靜靜的說:「詠薇,你很美。」
  「我?」我瞪著鏡子,看不出美在何處。尤其身邊有凌雲在對比。把她拉到身邊來坐下,我把鏡子推到她面前。「看看你自己,凌雲,你才美。」
  她笑了,搖搖頭。「你是很美,」她說:「大哥說你美得很自然,像溪水旁邊的一根蘆葦,樸實,秀氣,而韻味天成。」
  「你大哥?」我想起那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臉上突然發熱了。
  「是的,他是這樣說的,我一個字都沒改。」
  我取下帽子來,望著鏡子裡的我自己,溪邊的蘆葦?我麼?笑了笑,我說:「你大哥該學文學,他的描寫很特別呢!」
  「他對文學本來就很有興趣,不過,學農對我們的農場幫助很大,爸爸剛買這塊地的時候,我們只能盲目種植,頭兩年真慘透了,這兒又沒有電,每天晚上還要提著風燈去田裡工
作。現在好了,大哥用許多科學方法來處理這些土地,改良品種。爸爸現在反而成了大哥的副手。」
  「他對農業也有興趣,」我說:「否則他不會乾得這麼起勁。」
  「可能。」她沉思了一下。「不過大哥天生是個腳踏實地的人,他不會空談,和二哥不同。」
  「他多少歲了?」我不經心的問。
  「二十九歲。」
  「怎麼還沒有結婚?」
  凌雲怔了怔,看看我,她似乎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好半天,才說:「他的脾氣很怪——」停了停,她說:「將來我再告訴你吧!或者,你自己也會發現的!」
  發現什麼?一個逝去的故事嗎?我腦中立即浮起一篇小說的資料:農場的小主人,愛上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孩,發狂的戀情,溪邊,草原,林中——到處是他們的足跡,然後,一
個意外或是什麼,女孩死了,或者走了,或者嫁了。傷心的小主人從此失去了笑容,沉默的埋頭在工作裡,度著他空虛寂寞的歲月——
  凌雲走了,我坐在桌前呆呆的沉思,構造著我的小說。抽出那本「幽篁小築星星點點」,我開始擬故事的大綱,農場小主人是現成的,他該有張沉靜而生動的臉,但是女孩呢?我
找不出模特兒來,是個富翁的女兒?富翁在農場附近有棟別墅,女孩到別墅來養病——對了,這女孩應該是蒼白的、安靜的、瘦小的——像歌劇波西米亞人裡的曲子:你冰冷的小手。
她該有一雙冰冷的小手,長長的頭髮垂到腰部。但是情節呢?他們怎麼相遇?又怎樣相戀?又如何分開?我瞪著檯燈和窗上玻璃的竹影——讓那女孩病死吧,不行!
  拋下了本子,我站起身來,在屋內兜著圈子,多麼俗氣的故事!把本子收進抽屜,我這篇小說已消失在窗外的夜風裡去了。躺在床上,我望著屋頂,我小說裡的男女主角不知該怎
樣相遇和結束,這是惱人的。但是,真實中的呢?凌霄有怎樣一個故事?這問題並沒有困擾我太久,曠野的風在竹葉上奏著輕幽的曲子,月光在窗上篩落的竹影依稀仿佛,我看著聽著
,很快就沉進了睡夢之中。
  清晨的第一聲鳥鳴已經把我喚醒了,自從到青青農場來之後,我就不知不覺的有了早睡早起的習慣。看看腕錶,才只有五點半,但窗子已染上了明亮的白色,成群的麻雀在竹林裡
喧鬧飛撲。我從床上起來,穿上一件大領口的藍色洋裝,用梳子攏了攏頭髮,想去竹林裡吸吸新鮮空氣。還沒出門,有人來到我的門口,輕叩了兩下房門。
  我打開門,凌風微笑的臉孔出現在我面前。
  「起來了?」他多餘的問。
  「你不是看見了嗎?」我說。
  「那麼,跟我來!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遠嗎?」
  「別擔心!跟我來就是了!」
  我抓起桌上那頂藍綢的帽子,走出了房門,凌風拉著我的手臂,我們從後面穿出去。經過廚房的時候,我弄了一盆水,胡亂的洗了洗手臉,凌風等我洗完了,也就著我洗剩的水,
在臉上亂洗了一氣,我喊:
  「也不怕髒!」
  「這兒不比台北,要節省用水!」他笑著說,帶著滿臉的水珠,擦也不擦就向外跑。這兒的水都是從河邊挑來,再用明礬澄清的。
  在廚房門口,我們碰到正在生火弄早餐的秀枝,凌風想了想,又跑回廚房,拿了幾個煮熟的雞蛋,還在碗櫥裡找到一隻鹵雞,扯下了一條雞腿和翅膀,他用張紙包了,對秀枝說:
「告訴老爺太太,我帶陳小姐到鎮上去走走,不回來吃早飯,中午也別等我們,說不定幾點鐘回來。」
  走出了幽篁小築,穿過綠陰陰的竹林,眼前的草原上還浮著一層淡淡的薄霧,零星散佈的小樹林在霧中隱隱約約的顯映。東邊有山,太陽還在山的背後,幾道霞光已經透過了雲層
,把天邊染上了一抹嫣紅。我戴上帽子,在下巴上繫了一個綢結,回過頭來,凌風正目不轉睛的瞪著我。
  「幹什麼?」
  他抬抬眉毛,響響的吹了一聲口哨。「你很漂亮。」他說:「清新得像早上的雲。」
  「我不喜歡你那聲口哨,」我坦白的說:「你應該學凌霄,他總是那麼穩重,你卻永遠輕浮。」
  「每個人都叫我學凌霄,難道我不能做我自己?」他不愉快的說,語氣裡帶著真正的惱怒。「上帝造人,不是把每個人都造成一個模子的,不管凌霄有多麼優秀,他是他,我是我
,而且,我寧願做我自己!」瞪瞪我,他加了一句:「喜歡教訓人的女孩子是所有女性中最討厭的一種!」
  我望望前面,我們正越過東邊的那塊實驗地,章伯伯他們在這塊地上嘗試種當歸和藥草。小心的不去踩著那些幼苗,我說:「動不動就生氣的男人也是最討厭的男人!」
  「我們似乎還沒有熟悉到可以吵架的地步!」他說。
  「我們見第一面的時候好像就不和平!」我說。
  他不說話了,我也不說話。草原上的霧消散得很快,那些樹林越來越清晰了。太陽爬上了對面的山脊,露出了一點點閃亮的紅,像給山脊鑲上了一段金邊。只一忽兒,那段金邊就
冒了出來,成為半輪紅日,再一忽兒,整個都出來了,紅得耀眼。大地甦醒了,陽光燦爛而明亮,東方成了一片刺目的強光,再也看不到那些橙黃絳紫了。
  我身邊的凌風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拉住我的手臂說:
  「嗨!詠薇,別傻吧!」
  我望向他,他盯著我的眼珠在陽光下閃耀,那微笑的嘴角含著一絲羞慚。
  「我們商量一下,詠薇,」他說:「整個暑假有四個月,我們都要在一起相處,我們講和吧,以後不再吵架,行嗎?」
  「我並沒有跟你吵架呀!」我笑著說。
  「好,別提了!」他說,望著前面:「來,詠薇,我們來賽跑,看誰先跑到那塊大石頭那兒!」
  我們跑了,我的裙子在空中飛舞,迎面的風幾乎掀掉了我的帽子,然後我們停下來,喘著氣,笑著。他渾身散發的活力影響了我,我不再是那個常常坐在窗前做白日夢的詠薇了。

  拍拍石頭,他說:「要不要坐一下?」
  我四面看看,我們已經離幽篁小築很遠了,眼前的青草十分茂密,雜生著荊棘和矮小的灌木。再向前面有一座相當大的樹林,樹林後是叢生著巨木的山。
  「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問:「為什麼不從大路上走?這是到鎮上的捷徑嗎?」
  「誰要帶你到鎮上去?」他笑著說。
  「你不是說去鎮上嗎?」
  「鎮上有什麼可看的?可玩的?不過是個山地村落而已,有幾十間茅草房子和石頭砌的房子,再有一個小小的學校,如此而已。你要去鎮上幹什麼?難道你這一生看房子和人還沒
有看夠嗎?」
  「但是,是你說要去鎮上呀!」我說。
  「那是騙秀枝的,」他指指前面的山。「我要帶你到那個山上去!」看看四邊,他說:「記不記得這兒?再過去,靠溪邊的那個樹林,就是你第一天睡著的地方。」
  我記不得了,這兒的景致都那麼類似。
  「那麼,」我說:「這山就是你們所說的荒山?」
  「並不見得怎麼荒!還是有山地的樵夫去砍柴,偶爾也有人去打打獵。」
  「有野獸?」
  「有猴子和斑鳩。山地人常常活捉了猴子拿到台中或花蓮去賣。來吧!我們走!」
  穿過那樹林,我們向山上走去,山坡上,全是樹木,針葉樹和闊葉樹雜亂生長著。我們等於是走在一個大的叢林裡。正像凌風所說,這是個並不怎麼「荒」的「荒山」,雜草叢生
和巨石嵯峨的山坡上,隨時可以看到被踩平了草的小徑,還有鐮刀割斷的草的痕跡。山路有的地方很陡,有的地方又很平坦。
  凌風拉住了我的手,不時幫助我邁過大石,或是穿過一片荊棘地帶。高聳的樹木遮不住陽光,太陽正逐漸加強它的威力,沒有多久,我已汗流浹背。凌風找到了一個樹蔭,搬了兩
塊石頭放在那兒,說:
  「來坐坐吧!」
  我坐下去,解下了帽子,凌風接過去,用帽子幫我扇著。事實上,一休息下來,就覺得風很大,樹下相當陰涼。我望望山下,一片曠野綿延的伸展,林木疏疏落落的點綴其上,還
有章家的阡陌也清晰可見。我叫了起來:
  「看那兒!幽篁小築在那兒!」
  竹葉林小得像孩子們的玩具,一縷炊煙正從竹林中昇起,裊裊的伸向雲中。我想起古人的句子:「輕雲緲緲和著炊煙裊裊」,一時竟神為之往,目為之奪了。
  「我知道你會喜歡這兒,」凌風說:「可以幫你獲得一些靈感,那麼,『幽篁小築星星點點』裡也可增加一頁了?」
  「嗨!」我瞪著他:「你偷看了我的東西。」
  「我用人格擔保,」他說:「我只是聽凌雲提起,說你有這樣一本小冊子而已。」用手支著樹幹,他站在那兒俯視著我:「提到我的時候,稍微包涵一點,怎樣?」
  「那是我的日記。」我掩飾的說。
  「那麼,今天必定會佔一頁了?」他笑得邪門。
  我跳了起來,繫上帽子。
  「我們走吧!」我說。
  我們繼續向山上走去,他對這山顯然和自己的家一樣熟悉,左彎右繞,在樹叢中穿來穿去,他走得很快,累得我喘息不已。然後,我們走進一大片密林,陽光都被遮住了,等到穿
出樹林,我就一下子怔住了,驚訝得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只是眩惑的望著我停留的所在。
  我面前碧波蕩漾,是一個小小的湖。湖的四週全是樹林,把這湖圍在其中。湖水綠得像一池透明的液體翡翠,在太陽下反射著誘人的綠光。周遭的樹木在水中映出無數的倒影,搖
曳波動。這些還都不足為奇,最令人眩惑的,是湖邊的草叢中,零亂的長著一叢叢的紅色小花,和那綠波相映,顯得分外的紅。四週有著懾人的寧靜,還有份說不出來的神秘氣氛。綠
波之上,氤氤氳氳的浮著一層霧氣,因為水是綠的,樹也是綠的,那層霧氣也成了淡淡的綠色,仿佛那湖面浮動著一層綠煙。
  我走過去,在湖邊的草地上坐了下來,四面環視,簡直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凌風不聲不響的來到我身邊,坐在我對面,用手抱住膝,默默的注視著我。
  「怎麼不說話?」好一會兒,他問。
  「不知道說什麼好,」我說,深吸了口氣:「你把我帶到了一個神話世界裡來了。」
  「我瞭解你的感覺,」他說,臉上沒有笑容,顯得十分嚴肅。「我第一次發現這個湖的時候,你不知道我震撼到什麼程度,我曾經一整天躺在這個湖邊,沒有吃飯,也不下山,像
著了魔似的。」
  我也著了魔了,而且著魔得厲害。那層綠煙模模糊糊的飄浮,我被罩在一團綠色裡。看著那波光樹影,聽著那樹梢風的呢喃,我覺得仿佛被融化在這一團綠色裡了。
  「我找到這個湖的時候是秋天,」凌風輕輕的說:「地上全是黃葉,我第一次瞭解了范仲淹的詞。」
  「范仲淹的詞?」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他低聲的念,指著湖:「沒見到這個湖以前,我怎樣也無法領略什麼叫『波上寒煙翠』。」
  我望著湖,有些神思恍惚。凌風在湖邊也不像凌風了,我從不知道他個性中有這樣的一面,綠色的波光映著他的臉,他像個幻境中的人物,那面部的表情那樣深沉、寧靜和柔和。

  「別人不知道這湖嗎?」我問。
  「都知道了,我是無法保持秘密的,而且,本來這湖就很有名。」他說:「我們叫它做夢湖。」
  夢湖?我真懷疑現在是不是在夢裡呢!摘下一朵小紅花,我把它放進水裡,它在水面飄著蕩著,越走越遠,像一條小船。綠波中的一瓣輕紅,我凝視著它,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它,
假如突然間有一個披著白紗的仙子從那花瓣中冉冉上昇,我也不會覺得奇怪,這兒根本不是人間!
  「認不認得這種花?」凌風問。
  「不認得。」我搖搖頭。
  「山地人傳說一個故事,」他望著湖水裡飄浮的小花:「據說許多年前,有個山地女孩愛上了一個平地青年,結果,那青年被女孩的父親所殺死,那女孩就跳入這個湖自殺了,第
二年春天,這湖就開出了這種紅花。所以,山地人稱這種花做苦情花,稱這湖做苦情湖。他們認為這湖是不祥的,都不肯走近湖邊。直到現在,山地人和平地人的戀愛仍然不被同情。

  苦情花?苦情湖?一個淒美的故事。是不是每一個神秘的湖都會有許多故事和傳說?這具有魔力的湖確實有誘惑人跳進去的力量,我揣摩著那悲哀的山地女孩,想像她跳湖殉情的
情景,那幅畫面幾乎生動的勾現在我面前。今天回去以後,我一定要寫下這個故事,苦情花和苦情湖。
  「好了,」凌風喚醒了我:「別儘管呆呆的出神,我打賭你一定餓了。」他遞過一隻雞腿來,這把我從幻想中突然拉回到現實,嗅到雞腿的香味,我才覺得是真正餓了。
  取出雞蛋,我們在湖邊吃了我們的「早餐」(事實上已經十點半鐘了)。我細心的把骨頭和蛋殼等丟進樹林裡,以免弄髒了湖岸。在林邊,我看到一張舊報紙,還有一些香蕉皮,
回到凌風身邊,我說:
  「最近有人來過,樹林裡有野餐的痕跡。」
  「是麼?」他問,露出一種注意的神態。
  「怎麼,很奇怪嗎?」我說。
  「有些奇怪。」他想了想,到林邊去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他手中拿著一張揉縐的紙團,打開紙團,上面是鉛筆胡亂的寫滿了同一個字:「綠」。看樣子那也是個雅人,也領略
了這分綠意。凌風笑了,把紙團扔進樹林裡,說:「是凌霄的筆跡,難為他也有興趣到這兒來坐坐。」
  那朵紅色的花還在水面飄,我躺了下來,仰視著樹巔,有一隻鴿子從樹梢頭掠過,凌雲的鴿子?又傳來什麼訊息?凌風在我身邊低哼著一支歌:
  「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這湖邊來來往往,白雲悠悠,歲月如流,那姑娘已去向何方?去向何方?去向何方?只剩下花兒獨自芬芳!」
  「你在唱什麼?」我問。
  「有一陣這支歌很流行,村裡的年輕人都會唱,原文是山地文,這是韋校長翻譯出來的詞。」
  「韋校長?」
  「是的,韋白,一個神秘人物。」
  「神秘人物?」
  「噢,別胡思亂想,他是個最好的人,我只是奇怪他為什麼要待在山地。」
  我躺著,不再說話,樹蔭密密的遮著我,陽光在樹隙中閃爍。苦情花有一種淡淡的香味,在空氣裡彌漫。凌風反覆的哼著他的歌:
  「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這湖邊來來往往,白雲悠悠,歲月如流,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我閉上眼睛,這一切一切都讓我眩惑:山地女孩,苦情花,夢湖,和凌風唱的歌。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0:30

【第六章】
  黃昏的時候,郵差帶來了兩封媽媽的信,一封給我,一封給章伯母。我把信帶回房間,關上房門,細細的讀完了。收起了信,我躺倒在床上,呆望著窗外的竹葉。他們的離婚無法
獲得協議,終於鬧上公堂——人們的世界多麼奇怪!從世界各個不同的角落裡,人們相遇,相聚,然後就是分離。整個人生,不過是無數的聚與散而已。媽媽在信末寫著:
  「詠薇,希望你在章家能夠習慣,我將在最短期內把問題解決,然後接你回家。」
  「回家」!那時候的「家」是怎樣的?另一個男人將取代爸爸的地位,或者是另一個女人將取代媽媽的地位!他們都會認為那是我的「家」,事實上,我已經沒有家了!爸爸媽媽
,他們曾經共同創造了我這條生命,如今,他們要分「家」了,這唯一的財產成為爭奪的對象,像孩子們好的時候合夥玩一樣玩具,吵了架就要把玩具撕碎——他們何嘗不在做撕碎的
工作呢?
  眼淚滑下我的眼角,流進了我鬢邊的頭髮。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流淚,只是,心底有一種突發的淒淒涼涼和徬徨無助。有人在輕敲我的房門,在我跳起來以前,門被推開了,章伯
母走了進來。我坐起身,用手背拭去了頰上的淚痕,章伯母在我身邊坐下,她那對洞燭一切的眼睛溫柔的望著我。
  「成長是一件苦事,是不是?詠薇?」她輕聲的說:「要你去瞭解許許多多的事是不容易的,事實上,誰又能夠瞭解呢?問題不在於瞭解,只在於如何去接受。詠薇,」她深深的
凝視我:「有的時候我們是沒有辦法的,我們只能接受事實,儘管不瞭解。」
  「你曾經接受過你不瞭解的事實嗎?」我問。
  她沉默了幾秒鐘,然後靜靜的點了點頭。
  「我一直在接受我不瞭解的事實,」她說:「接受了四十三年了,而且還要繼續接受。」
  「為什麼?」我望著她。
  「因為人的世界就是這樣,你不能用解剖生物的辦法去解剖人生,許多事情是毫無道理的,但是你不能逃避。」她對我含蓄的笑笑。「所以,詠薇,別煩惱了,你遲早要面對這個
問題的。」
  我深思的看著章伯母。
  「事實上他們不必搶我,你知不知道?」我說。
  「怎麼講?」
  「他們都會失去我。」我低聲說。
  「這也不盡然,」章伯母微笑的說:「除非你安心要離開他們。別怪你的父母,人,都會儘量去佔有一樣心愛的東西,那是一種本能,就像我們要吃飯要睡覺一樣的自然。」她拍
拍我的膝:「別去責備那種『本能』,詠薇,因為你也有這種『本能』。」
  我有些迷惑,章伯母平穩的聲調裡仿佛有許許多多的東西,雖然我無法完全把握住,但我明白她講出了許多「真實」。站起身來,她再給了我安慰的一笑:
  「別悶在這兒胡思亂想,出去走走吧,還有半小時才吃晚飯。」
  我聽了她的話,戴上帽子,我茫然的走出了幽篁小築。穿過竹林,我毫無目的的向前走著。凌霄正在那塊實驗地上工作,老袁在另一邊施肥,老袁是個高大個子,完全粗線條的人
物。我走了過去,靜靜的站在那兒,望著凌霄除草施肥,和剪去敗葉。抬起頭來,他看了我一眼。
  「嗨!」他說。
  「嗨。」我說。
  他又繼續去工作了,翻開每一片葉子,他細心的查看著什麼。在他身邊的地上,放著一塊記錄的牌子,他不時拿起來,用鉛筆打著記號。
  「你在做什麼?」我問。
  「記錄它們的生長情形。」
  「這是什麼?」我指指面前的一棵植物。
  「是金銀花,」他熟悉的說:「它們的花和葉子有利尿的作用。」
  「那個呢?」我又指一樣。
  「那是天門冬,根可以止血。」
  「你都記得它們的名字。」我好奇的問。
  「當然,」他笑笑,從身邊的一棵指起,一樣樣指下去說:「那是薏苡,那是益母草,那是枸杞,那是柴鬍,那邊是香薷,再過去是八角蓮、半夏和曼陀羅——這邊這一排是黃苓
、仙茅、莪術——」
  我對那些怪裡怪氣的名字提不起興趣,但我詫異他的記憶力。
  打斷了他,我問:「這些全是藥草?」
  「是的。」他點點頭。
  「你們種藥草幹什麼?」
  「我在試驗,如果種植成功,這會是一項很好的收入,台灣每年消耗的中藥量是很驚人的。」
  「成功了嗎?」我問。
  「目前還很難說,不過,它們生長的情形都還不壞,只是不夠強壯。」
  我望著他。「你這樣天天和泥土為伍,不會覺得生活太單調嗎?」我問。
  他抬起眼睛來,眼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那張被太陽曬成紅褐色的臉龐顯得有些發愣,眼睛裡飄過了一層輕霧。斗笠和那件圓領衫,都不能掩沒他的秀氣,兄弟兩個如果用
長相來比,凌霄斯文,凌風灑脫,兩人的長相都非常不壞。
  「我在征服這些泥土,」他說:「除了征服它們,我也無法征服別的!」他嘴角有一陣痙攣,低下頭,他迅速的回到他的工作上。
  我怔了怔,直覺的感到他在隱藏某種情緒,他看來十分的不快樂。他心裡有些什麼呢?對那個「故事」的懷念嗎?怎樣的一個故事呢?看來,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簡單的。我又站
了一會兒,由於他不理我,我也感到十分沒趣,轉過身子,我向幽篁小築走去。
  自從領教到章伯伯的脾氣之後,我對於吃飯的時間就特別注意了。我還沒有抵達竹林,一件意外使我停住了步子。我看到章家的羊群正在歸途,但是,那雜在羊群之中的趕羊女孩
卻在邊走邊哭。這女孩的家在鎮上,名字叫秀荷,家裡非常窮苦,她必須出來趕羊,以增加一些家庭收入。我來到青青農場的第二天,就和她建立了很好的友誼。她是個活潑快樂的孩
子,我非常熟悉她那一串串清脆的笑聲,卻從來沒有看到她哭過。
  我走了過去。「什麼事?秀荷?」我拉住她問。
  她哭得非常的傷心,滿臉眼淚和鼻涕,連氣都喘不過來。看到了我,她抽噎的說:「羊——羊——」
  「羊怎麼了?」我問,看了看羊群,那些羊都柔順的走在一起。「羊撞了你嗎?」我說,我曾看到一隻羊發了脾氣,對著山坡亂撞。
  「不是,」她猛烈的搖頭,「是——是——羊——羊少了一隻,我不敢回去,羊少了一隻,章老爺會打死我。」
  「羊少了一隻?」我詫異的說:「你數過?」
  「我知道,是上個月才生的那隻小山羊,」她哭著說:「我趕牠們到溪邊去,我在樹底下睡著了,醒過來小羊就不見了,牠被偷走了,我知道,牠被偷走了。」
  「你有沒有找過?或者牠跑遠了,認不得路回家。」
  「我找了,到處都找了!」她哭喪著臉:「牠不會離開母羊,牠是被人偷走了。我不能回去,章老爺要打死我!」
  她遍佈淚痕的臉上充滿了驚恐,仿佛她闖下了什麼滔天大禍,看到她那股惶恐的樣子,讓我感到非常的不忍心,拍拍她的肩膀,我說:「你先把羊趕到羊欄裡去,我到河邊去找那
隻小羊。」
  離開了她,我迅速的向河邊跑去。黃昏的原野朦朦朧朧,到處都被夕陽抹上了一筆金黃。我忘了媽媽那封信所帶來的不快,忘了心底的那抹淒然,現在,我全心全意都在那迷途的
小羊身上,我想,我一定可以找到牠。
  河邊草深葉密,我學著秀荷喚羊時所發的聲音,在溪邊呼喚奔走。到處都是樹木,溪邊有著灰色的石塊,每一塊石頭都幾乎被我誤認為小羊。我找了很久,那隻小羊卻毫無蹤影。

  暮色在不知不覺中來臨了,太陽早已沉落,晚風涼爽的吹拂,帶來了夜的氣息。天邊的晚霞已轉為灰色,溪水涼涼的流下去,顏色已不再明亮,而帶著暗灰。天快黑了,我應該回
去,但是我仍然不願放棄找尋。
  我搜索的範圍漸漸擴大了,一面專心的研究著腳下的草叢,因為小羊隻有一點點大,很容易匿藏在樹下的草叢中,而被忽略過去。就這樣走著走著,我又走得很遠了,當天色幾乎
全暗下來的時候,我才驚覺到我必須放棄尋找了。
  掉轉頭,我開始往回走,一面仍然繼續找尋。昏暗的天色使我認不清方向,我想,再找下去,恐怕迷途的不止小羊,還要加上我了!而且,既然找不到小羊,我還是快些回去的好
,如果擔誤了章伯伯晚餐的時間,他一定更會火上加油,大發脾氣。加快了步子,我想穿過樹林,走捷徑回青青農場。
  樹林內陰暗萬分,扎伸的枝椏又陰影幢幢,才跨進去,我就後悔了。那些高聳的樹木,在白天看來雄偉美麗,夜晚卻猙獰恐怖,草叢裡又時時刻刻都父父的,使我懷疑有毒蛇或其
他東西,我的心臟不由自主增加了速度,腳下也越走越快。但是,荊棘和藤蔓妨礙了我,一條荊棘刺痛了我的腿,我站住,把那條荊棘從腳邊拉開,當我站直身子的時候,一個高大的
人影遮在我的面前,頓時間,我渾身的血液都變得像冰一樣的冷了。
  我根本沒有看清他的形貌,只覺得他巍巍乎的高大,連思索的餘地都沒有,我掉轉身子,拔腿就跑,誰知那人竟追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手指像魔爪般強韌而有力,深深
陷進我的肌肉裡,我尖叫了一聲,一面拚命掙扎。那「怪物」嘴裡發出許多嘰哩咕嚕的聲音,我一個字也聽不懂,而且我已被嚇昏了。
  在掙扎之中,他卻突然鬆了手,我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下,由於這樣一跌倒,我和那「怪物」打了一個照面,林內的光線已經非常幽暗,但他正好站在一塊沒有樹木的空曠裡,因
此,我可以看到他額上和兩頰的刺青,以及那對虎視眈眈的、閃爍的眼睛,這是一張猙獰而凶狠的面孔!一個畫了臉的山地人!
  凌風曾經告訴我,畫過臉的山地人表示除過草,「除草」也就是殺過人,這是一種「英勇」的表記!面對這樣一位勇士,我嚇得骨軟筋酥。他仍然在對我哇哇叫,那張瘦削的、凹
凸面很大的臉,有些像隻非洲叢林裡的大猩猩。我從地上爬了起來,回轉頭再跑,不出我的預料,他又追了過來,我拚命跑著,不要命的跑,樹枝勾破了我的裙子,荊棘又刺傷了我的
手臂。但是,我都顧不著了,我只是跑著,跑著——終於我衝出了樹林,跑到了溪邊,在河堤上,有個男人正緩緩的踱著步子,我拚命大叫:
  「喂——喂——喂——」
  只要有個人,我就不會有太大的危險,我向前面那人衝去。我的呼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步子,回頭望著我,我已筋疲力盡,手腳都是軟的,張開嘴,我又大叫了一聲:
  「喂——請你——」我的話還沒說完,腳下就踩了一個空,因為只顧著呼叫,天又黑,我沒有注意腳下的地勢,踩進堤邊茂生的草裡,沒料到草竟是空的,我的身子就順著堤邊的
草坡,滑落到溪邊兩岸的鵝卵石上。我跌得頭昏眼花,坐在那些石子上喘息不已。我聽到有人連跌帶衝的跑下河堤,我閉上眼睛,管他是誰,我反正無力於逃走了。
  一個人來到我的身邊,我聽到一個男性陌生的聲音:
  「小姐,你摔傷了?」
  我的心落了地,睜開眼睛,我望著我的救助者,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長相,只看到他那對關懷的眸子。
  「一個山地人,」我還在喘息。「一個山地人——」
  「山地人?」他困惑不解的問:「山地人有什麼可怕?」
  「他——一直追我,一直追我——」我語無倫次的說:「還——抓住我,對我亂叫,一個畫了臉的山地人——」
  河堤上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面前的男人仰頭對河堤上面望去,我也慢慢的抬起頭來,那山地人正挺立在夜色裡。
  「就是他!」我喘著:「就是他!」
  我的救助者對那山地人講了一些什麼,用我所聽不懂的語言。那山地人也哇哇的叫著回復了一些什麼,然後,我面前的人對山地人用國語說:
  「你嚇著了這位小姐,你為什麼不用國語跟她講清楚?」
  那山地人又嘰咕了一大串。
  我的救助者笑了,對我溫和的說:
  「這完全是個誤會,他一點惡意也沒有。他在找尋他的女兒,他為他的女兒很生氣,因為那女孩不幫家裡的忙,整天在外面跑。起先,由於樹林裡太黑,他以為你是那女孩,等抓
住你發現你不是的時候,你已經嚇得拔腿就跑,他的國語說得不好,一急就只會用山地話叫,大概是他越叫,你越跑,他就想追上你來解釋——就是這麼一回事,現在,你不用害怕了
。」
  我抬頭看看那山地人,心頭的餘悸猶存。我的救助者對山地人揮了揮手,說:「好了,你走吧!我送這位小姐回去!」
  山地人立即轉過身子,邁開大步,消失在黑暗的原野上。我望望面前的人,頗有些為自己的大驚小怪感到難為情,拍了拍身上的灰,我試著站起來,幸好並沒有扭傷筋骨,只是腿
上擦破了一塊皮。
  「摔傷了?」我的救助者問。
  「沒什麼關係,只是破了點皮,」我說,望著他:「我以前從沒有在山地住過。」
  「我猜是這樣,」他笑著:「你大概是青青農場的客人吧?」
  「你怎麼知道?」我詫異的看著他。「不錯,我在青青農場住了四天了。」
  「你是陳詠薇?」他安詳的問,很有把握的樣子,好像他根本認得我一樣。
  「你是誰?」我的詫異加深了:「你怎麼曉得我的名字跡」
  「我見過你的母親,聽她提到過你,」他自自然然的說:「章家夫婦也說過你要來住一段時期。而且,這鄉下很少會見到陌生的面孔,尤其是女性。」
  「我還是不知道你是誰。」我說。
  「我住在鎮上,我姓韋。」他說。
  「哦,」我恍然的瞪著他:「韋白,是不是?山地小學的校長,我也早已知道你了。」
  「為什麼?」
  「整個青青農場都是你的影子,」我不經思索的說:「到處都可以看到和聽到你的名字。」
  他微微的笑了笑,笑得含蓄而若有所思。
  「好吧,讓我們去青青農場吧,」他說:「我本來就要去章家坐坐,正巧遇上你。」
  我們向青青農場走去,我的裙子被撕破了一大塊,手臂上全是荊棘刺傷的痕跡,腿也破了皮,顯得十分狼狽。
  韋白望了我一眼:「如果你對路徑不熟,章家不該讓你在這麼晚的時間,一個人跑出來。」
  「他們不知道,」我說:「我是來找一隻小羊,章家的小羊丟了一隻。」
  「小羊?怎麼會?牠們不是有母羊帶著的嗎?」
  「秀荷說是被人偷走了。」
  「偷走?」韋白搖搖頭:「我不認為這一帶會有小偷,如果有,他們頂多在田裡挖一個番薯,或採一根甘蔗。」
  我不說什麼,覺得韋白有些像個袒護子女的父親,仿佛這一帶的人全在他的保護之下似的。但,他那平穩的聲調,若有所思的神情,都有讓人信任的力量。夜霧籠罩著原野,天邊
冒出了第一顆星,月亮不知從哪兒出來的,一忽兒的時間,就把原野上那分黑暗趕走了。月光下的草原,有種迷迷離離的美。一棵棵參差的樹木,都像黑色的剪影,貼在一塊明亮的天
幕上。
  我轉頭看看韋白,他的面容在月光下顯得十分清楚(到這時我才看清他)。那是張富有男性力量,卻十分「動人」的臉。寬寬的額角上已有皺紋,眼睛深幽幽的,仿佛藏著許許多
多你不能瞭解的東西,眉端習慣性的微蹙著,帶著深思的味道。像一般成熟的中年人一樣,他身上有些我這種年齡所沒有的東西,屬於長久的經驗和生活所留下的痕跡,我無法具體的
說出是些什麼,但卻能很清楚的感覺到。
  察覺到我在打量他,他轉頭對我淡淡一笑。
  「你在研究什麼?我嗎?」他微笑的問。
  「不錯。」我說。
  「有什麼發現?」
  「像一本難讀的書。」
  他笑了,對我搖搖頭。「你看過白朗蒂的簡愛?」他問。
  「嗯。」我哼了一聲,想起那句話好像在哪本書裡有過。他望著我的眼光裡有一絲感興趣的微笑,還帶著點鼓勵的味兒。
  「每個人都是一本難讀的書,」他說:「你也是。」注視著我,他的眼光閃了閃。「你絕不像你外表那樣單純,你該有屬於你的煩惱、哀愁和小小的快樂,對不對?每個人都一樣
,假如你喜歡去研究別人,你會發現許多你意料不到的東西。」
  「你也喜歡研究別人?」我問。
  「我研究得太多了,這已經無法引起我的興趣。」他的笑容收斂了,聲調突然變得沉重起來:「等你到我這樣的年齡,你就不會研究了,因為你太容易看穿它。」
  我們已經走到幽篁小築的入口,我想到他的題款、雕刻和畫。一個怎樣的人呢?看穿世事的隱居者?一個哲人?一個藝術家?一個懷才不遇的學人?我又瞪著他出神了。然後,噗
喇喇的一陣鳥撲動翅膀的聲音,有隻鳥從竹林尖端飛落到韋白的肩膀上,是凌雲的玉無瑕。
  「嗨!小東西!」韋白喊著,用手接過它來,讓它停在他的指尖上。「這不是一個漂亮的小東西嗎?」他對我說:「看看它吧!研究研究它,它比人們更值得研究,是一本美麗的
書。人類的書儘管複雜,卻不見得都很美麗!」
  我有些眩惑,他震懾我而吸引我,怎樣的一個人呢?怎樣的一本書?我會有興趣去研究的,這本書一定費讀而又耐人尋味。
  走進竹林中的小徑,一聲尖銳的哭叫破空傳來:
  「我不知道,別打我!別打我!」
  「是秀荷!」我喊:「章伯伯真的打她了!」
  「我們趕快去!」韋白說,向前跑去,玉無瑕受驚的撲動翅膀飛走了。我們加快步子走向幽篁小築的大門口。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0:54

【第七章】
  到了幽篁小築的大門口,我們就看到章伯伯、章伯母、凌雲和秀荷了,只少了章氏兄弟。秀荷正在章伯伯的手中掙扎,章伯伯抓住她的兩個肩膀,把她像篩雕似的亂搖一通,一面
暴跳如雷的大叫大罵:「你這個小娼婦,你把小羊還出來就算了,還不出來我剝你的皮!」
  我覺得有些好笑,因為他罵秀荷作「小娼婦」,在我的感覺上,仿佛只有沒修養的女人才這樣罵人。同時,弄丟了小羊也不該算作「娼婦」呀!
  秀荷扭動著身子,在章伯伯手裡像個待宰的小雞,徒勞的想掙脫那牢牢鉗住她的手指。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她反覆的喊著,滿臉恐懼之色,一面把眼光求救的投向章伯母。
  「好了,一偉,」章伯母伸出手去:「你放了她吧,她又不是有心的!」
  「別為她講話,舜涓!」章伯伯厲聲說:「你的慈悲心腸每年都要為我損失不少錢財,這些山地人是沒良心的!八成就是她自己偷了,偷回去烤了吃了!你說是不是?」他猛力搖
著秀荷:「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沒有!我沒有!」秀荷哭喊著。
  「沒有你就拿出來!老子花了錢用你來看羊,你還把羊看丟了,我用你做什麼?是不是你把羊偷回去給你爸爸了?你說!你說!」
  「我沒有!真的沒有!真的沒有!」秀荷哭得直喘氣。
  「還說沒有!」章伯伯大叫了一聲,劈手就給了秀荷一巴掌,打得秀荷的頭都歪了過去,接著,秀荷就「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她的哭聲更加引動了章伯伯的怒火,舉起手來,
他一連給了秀荷好幾巴掌,那巨大的手立即在秀荷臉上留下無數縱縱橫橫的指痕,秀荷就哭得更厲害了。
  章伯母跨上前去,一下子攔在章伯伯面前,抓住秀荷,她想把她從章伯伯手中搶下來,一面喊:「一偉,你不能這樣打她!你沒有證據怎麼能說是她偷的?一偉,你放手!」
  「我們花錢僱她做什麼的?」章伯伯大叫:「不管是不是她偷的,她該負責任!」
  「但是,她只是一個孩子呀!」章伯母把秀荷的頭用雙手抱在胸前,她那小小的身子像個保護神般挺得直直的,臉色蒼白而凝肅。「你不能要求一個孩子像要求成人一樣,而且,
即使我們是僱主,也沒有權利毆打傭人!」
  「去你的婆婆媽媽經!」章伯伯吼著,一面拉扯著章伯母。「我只問事實!我花了錢是為了保護羊群,羊丟了我就要找她算帳!你護在裡面算哪一門?我看你巴不得把我的家當全
拿去送人呢!」
  我身邊的韋白看不過去了,跨上前一步,他把手壓在章伯伯的手背上,勸解的說:
  「好了,好了,一偉,為了一隻小羊發這麼大的脾氣,何苦呢!你就饒了這孩子吧,她老老實實的,不像個會偷羊的!」
  「哦,是你,韋白,」章伯伯看到韋白了,但仍然憤憤不平。「你也幫著秀荷說話!這孩子早就氣得我要冒火了,去年冬天,她讓一隻小羊掉在河裡淹死,沒幾個月,又弄丟一隻
小羊,這些山地人我一個也不信任,他們全是沒良心的,都看著我的財產眼紅!」
  「他們是根本不把財產放在眼睛裡的,」韋白慢吞吞的說。「你沒弄清楚他們的性格,雖然他們很窮,但他們窮得快樂,財產對他們毫無意義。」
  「韋白,」章伯伯氣呼呼地說:「山地人是你老子哦!」
  韋白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顯然被激怒了,他看了章伯母一眼,後者正用祈諒似的眼睛望著他,似乎在用眼光代章伯伯向他道歉,這無言的言語使韋白軟化了,他轉開頭,長嘆了
一聲,說:「一偉,你這份脾氣什麼時候才能改呢?」
  章伯伯翻了翻白眼:「我為什麼要改我的脾氣?」
  「農場不是軍隊,」韋白的語氣依然那樣慢吞吞,把一隻手放在秀荷的頭頂上。他望著她說:「他們也不是你的部下,再這樣下去,你會成為眾矢之的。」
  「我不必討好他們,我又不想保住什麼校長席位!」章伯伯不經考慮的說。
  韋白的臉色更難看了,掉轉身子,他跨開步子就想離去,一面咬咬牙說:「我還是走吧!到這兒來根本就是個錯誤!」
  「韋校長!」喊住他的是章伯母,她的臉色依然蒼白,那對烏黑的眼珠就顯得特別的黑而亮。「你是知道他的脾氣,何必生氣呢?好幾天沒見到你了,不進來喝杯茶就走嗎?」
  韋白有些遲疑,他看看章伯伯又看看章伯母,眼睛裡有種近乎痛苦的神色。章伯伯顯然也覺悟到自己的話過於激越,放開了秀荷,他自圓其說的對她大吼一聲:
  「滾吧!你!看在韋校長的面子上不打你,以後再出了類似的事情,我不剝你的皮就不姓章!」
  秀荷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有個人走出來扶住了她,是凌霄!他不知何時站在我們旁邊的,但顯然也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他默默的看了他父親一眼,帶著股強烈的、不滿的神
情。然後,當著他父親的面前,他用手臂環住秀荷的肩膀,像保護自己的一個小妹妹般,溫和的對她說:
  「來,秀荷,我帶你到廚房裡去洗洗臉,吃點東西。」
  章伯伯邁上前一步,想對凌霄發作,章伯母及時阻止了他,祈求的喊了聲:「一偉,你就算了吧!」
  章伯伯站住了,恨恨的望著凌霄和秀荷的背影,好半天,才對章伯母瞪瞪眼睛說:「好吧!又是你護在裡面,連自己的兒子都教成了叛逆!」回頭望了望周圍,他沒好氣的說:「
怎麼,大家都站在大門口做什麼?為什麼不進來坐?」
  我們都很沉默,沒有誰講話,章伯伯又環視了我們一圈,大聲說:「你們怎麼回事?以為我做了什麼?我不過教訓教訓我所僱用的人而已!」
  「好了!」章伯母吸了口氣:「大家進去吧!」
  我們正要進去,章凌風從竹林外大踏步的跑了來,他看來精力充沛而神情愉快,嘴裡吹著口哨,一股神采飛揚的樣子。一眼看到我們,他停住步子,詫異的向我們所有的人望了望
,說:「怎麼,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什麼,」章伯母疲倦的說:「只是一件小事,秀荷弄丟了一隻小羊。」
  「小羊?」凌風愣愣的問:「一隻小山羊嗎?」
  「是的,你看到了?」章伯母問。
  凌風尷尬的伸伸脖子,咽了一口口水,做了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來,慢慢的說:「唔,我看到了,一隻小羊——不過是隻小羊而已,有什麼關係?」
  「如果你看到了,你就說出來在什麼地方看到的!」章伯母對凌風吞吞吐吐的態度有些生氣:「難道連自己家的小羊都認不出來,為什麼不帶回來呢?」
  「我當然認得,」凌風又伸伸脖子:「就因為是自己家的小羊,所以我放放心心的把牠烤掉了。」
  「嗨,你說什麼?」這是凌雲冒出來的第一句話。同時,章伯伯和章伯母都瞪大了眼睛望著他,我也不由自主的對他挑起了眉毛。
  「是這樣的,」凌風笑嘻嘻的說:「我在樹林裡碰到了余亞南,他正在那兒寫生一張風景,畫得並不順利,我們就談上了,從藝術談到文學,從文學談到哲學,越談越高興。剛好
秀荷到溪邊來放羊,我們的肚子也餓了,因為秀荷在樹下睡著了,我們就沒有驚動她,我挑了一隻最小的羊,兩人到夢湖邊去烤了吃了。」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空氣中充滿了不尋常的岑寂。我預料章伯伯一定會大大的發作一番,而為凌風捏著一把冷汗。章伯母只是呆呆的瞪著凌風,似乎被這完全意外的答案弄得
無法說話。韋白靠在門上,默然不語。好一會兒,我聽到章伯伯說話了,大出我意料之外,他的聲音裡並沒有火氣,只是有些勉強:「你捉走了小羊,為什麼不先告訴家裡一聲?以後
這種事希望不再發生!好了,大家進來吧!這件事就算了!」
  章伯母想說什麼,但她咽下去了,咽不下去的,是她臉上那層不豫之色,瞪了凌風一眼,她一語不發的轉過身子,領先向屋裡走去。章伯伯、凌雲、韋白和我也跟著向裡走。凌風
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了,我那零亂的頭髮和撕破的裙角都逃不過他的注視,他的眉頭蹙了起來:
  「詠薇,你碰到什麼意外了嗎?」他問:「你的樣子好像剛剛遭遇過一隻獅子。」
  「一隻猩猩。」我自語似的說。
  「什麼?」凌風沒聽清楚。
  「別提了,」我有些不耐:「都為了你那隻小羊。」
  我們的談話引起了章伯母的注意,她到這時才發現忽略了我,回過頭來,她關心的望望我,問:
  「你到哪裡去了?還沒吃晚飯嗎?」
  我知道他們一定都已吃過了,就說:
  「沒關係,等下我到廚房去煮兩個蛋吃。」
  「你遇到了什麼麻煩?」她追問。
  「一個小誤會,」韋白代我答覆了:「她在樹林裡碰到了林綠綠的父親,她被嚇壞了,老林以為她是綠綠,想抓住她帶回家去,就是這麼一回事。」
  韋白的敘述很簡單,卻引起了全體的人的注意,章伯伯哼了一聲,低低的詛咒了一句:
  「瘋丫頭!」
  我不知道他在罵誰,但他的臉色比剛才打秀荷的時候還難看。章伯母的神色非常不安,她偷窺了韋白一眼,作了個眼色,似乎讓他不要再講。凌雲的眉頭微蹙,用畏怯的眼光看著
她爸爸。只有凌風,他仍然神采飛揚而精神愉快,韋白的話同樣引起他的注意,他高興的說:
  「哈!綠綠嗎?我今天早晨看見她,她美得像早晨的太陽,簡直耀眼!」
  早晨的太陽啦,早晨的雲啦,早晨的天空啦——他倒有的是形容詞!章伯伯不知怎麼生氣了,對凌風狠狠的瞪大眼睛,嚷著說:「在我家裡不許提那個女野人的名字!」
  「好好好,不提,不提。」凌風忍耐的說,嘆了口氣:「就因為她是山地人而叫她是野人也不對的,人生來都是一樣,幾萬年前,我們的祖先比他們還野呢!」
  「你什麼時候學會了頂撞父親?」章伯伯問。
  「哎呀,好爸爸,」凌風滿臉的笑,拍了拍他父親的肩膀(倒有些像他是長輩,他父親是小輩似的),「發脾氣對你的血壓不好,我不過隨便講講,有什麼可生氣呢!待會兒韋校
長要笑我們家了,一天到晚就是大呼小叫。」
  章伯伯臉上的線條不由自主的放柔和了,我冷眼旁觀,覺得凌風滑得像一條魚,又機警靈敏得像一隻鹿。韋白顯然也感覺了這一點,但他並沒有表露出來,只淡淡的說了句:
  「一般家庭都是這樣的!」
  他們都走進了客廳,我想,我不必跟進去了。同時,幾小時的尋找、奔跑和驚恐早已使我饑腸轆轆。如果是平時,章伯母一定會叫秀枝再為我做一頓吃的,今天,大概為了秀荷的
事,以及和章伯伯的爭吵,使她有些心不在焉。我決定不去煩擾她,自己到廚房中去看看有什麼可吃的東西。
  一走進廚房,我就看到凌霄和秀荷。秀荷坐在一張小竹凳子上,正狼吞虎咽的吃著一盤蛋炒飯,凌霄坐在她的旁邊,不停的在好言好語的安慰她。我進去的時候,凌霄正撫摸著她
的小腦袋說:「明天我去向你凌雲姐姐說,讓她給你做一件新衣服好不好?」
  秀荷的小臉洗乾淨了,畏懼和恐怖還沒有完全消失,那嘴邊的笑意看來是可憐兮兮的。
  「章老爺還會打我嗎?」她怯怯的問。
  「不會了,你放心,好好的吃吧!」凌霄說。
  我走過去,高興的拍拍她的肩膀,說:「秀荷,別擔心了,那隻小羊已經找到了!」
  「是嗎?」凌霄望著我。「在哪兒?」
  「被凌風烤了吃掉了!」我說:「所以,你不必再擔心,秀荷,章老爺不會再找你麻煩了!」
  「原來是凌風幹的,」凌霄有些憤憤然:「一定要賴在秀荷身上,又拉扯上山地人的良心問題,我覺得山地人比平地人忠厚得多呢!」他似乎牢騷滿腹。
  「我倒是真的被一個山地人嚇了一跳,」我不經意的說,打開鍋蓋,添了一碗剩飯,又在櫥裡拿了兩個蛋。「一個畫了臉的山地人,他把我當成他的女兒了,真可笑!」
  秀枝趕了過來,要幫我弄,我說:
  「也給我炒盤蛋炒飯吧!」
  「你說什麼?把你當成他女兒?」凌霄追問,顯出少有的關切的神色。
  「唔,」我不在意的說:「韋校長說他的女兒叫林綠綠,林綠綠,這名字取得倒真不錯,挺雅致的,一點也不像個山地人的名字——嗨,秀枝,別給我放太多鹽——」我停了停,
看了凌霄一眼,他在呆呆的出神。「那山地人真凶,長得像隻大猩猩,他的女兒今天一定要倒楣了,他那樣子好像要把女兒吃掉似的。無論如何,」我接過秀枝的飯碗,向她道了聲謝
,掉過頭來對凌霄說:「山地人還是比平地人野蠻一點——」我猛然住了口,因為凌霄已經不在了,只有秀荷端著盤子望著後門口。
  「怎麼,」我納悶的說:「他到哪裡去了?」
  「他出去了。」秀荷說:「大概去田裡了。」
  現在去田裡嗎?我望望門外,月光下的竹林幽邃神秘,綠影迷離,這似乎不是工作的時間。即使要去工作,好像也不該在我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就突然離去。不過,他們每個人都有
自己的怪脾氣,我還是吃飯要緊。坐下來,我開始吃我的晚餐。晚餐之後,我沒有再到客廳裡去,而直接回到我的臥室。
  開亮了檯燈,我坐在桌前,想給媽媽寫封信,但是,把媽媽的來信反反覆覆的看了十幾遍,我還是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好。報告我的生活嗎?那麻麻亂亂的感覺,充滿了各種不同的
東西,我簡直不知從何說起。兩小時之後,我面前的信紙仍然是空白一片。收起了信紙,我放棄了寫信的意圖。可是,我血液裡奔竄著一些什麼,有些東西急於從我體內冒出來,我有
寫一點什麼的欲望。抽出了那本「幽篁小築星星點點」,我握著筆沉思,寫作的衝動在我胸中起伏不已,但我仍然什麼都沒有寫出來。夜不知不覺的深了,我的表上已指著一點二十分
,我驚跳了起來,在鄉下,十點鐘就是深夜了。把冊子收進抽屜,我換上睡衣,關了燈,準備就寢。
  幽篁小築已經沒有燈光,但窗外月色如水,我覺得了無睡意。站在黑暗的窗內,我用雙手托著下巴,呆呆的望著月光下的竹林。那些綠幽幽、暗沉沉的竹影,那些簌簌然、切切然
的竹籟。好美的夜!好靜的夜!我注視著,傾聽著,為之悠然神往。忽然間,我大大的吃了一驚,在竹林內,有個黑影正蕩來蕩去,我以為是自己的幻覺,用手揉揉眼睛,再對竹林看
去,那影子十分清晰,是一個男人!他已經停止踱步,靠在一株竹子上,像個單單薄薄的幽靈,我感到一陣毛髮悚然,不知這是人是鬼?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另一個黑影出現在竹林內
,小小巧巧的身子,是個女人!兩個影子在竹林內會合了,然後,他們向林外走去,消失在濃密的竹影子中。
  我有好一會兒透不過氣來,我所看到的事情使我顫慄,怎樣的事情!多麼大膽的男女呀!他們是誰?我打了個寒噤,一種直覺迅速的來到我的腦子裡。凌雲!凌雲和她的男友!把
耳朵貼在通凌雲的牆壁上,我希望聽到凌雲的聲音,但隔壁是一片寂然。
  我回到床邊,坐在床沿上,心中迷迷糊糊的。是凌雲嗎?那樣安安靜靜的一個小女孩呀?那樣一個安詳的、甜蜜的小人兒。不!我不太願意相信是她,或者——或者——或者是章
氏兄弟中的一人——對了,我腦子裡靈光一閃,為什麼不是章氏兄弟中的一個呢?凌霄的故事可能並沒有結束,凌風本來就風流成性——但是,那個女的是誰?那終日在外遊蕩的山地
女孩嗎?我搖搖頭,我在編小說了,不是嗎?或者一點神秘都沒有,只是秀枝偷跑去見她的未婚夫(我知道她和鎮上的一個山地人訂了婚),對了,這是最大的可能性。
  我不再想了,躺在床上,我要睡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1:19

【第八章】
  當我在黎明的陽光中醒來,望見一窗明亮的綠,和滿天澄淨的藍時,昨夜的印象已經變得很模糊了。起身之後,站在窗前,注視著那些挺立在陽光中的修竹,瘦瘦長長的竿子,勻
勻淨淨的葉子,一切都那麼安靜和光明,我幾乎斷定昨夜所見到的不過是自己的幻影罷了。何況,我當時正在思索小說,過分的用思想之後,難免會有些神思恍惚。
  拋開了這件事,我抓起桌上的帽子,鳥叫得那麼喜悅,草綠得那樣瑩翠,關在房間裡簡直是辜負時光!衝出房間,我要出去走走了。
  在廚房裡洗過臉漱過口,我站在那兒喝了一碗稀飯,告訴秀枝不再吃早餐了,然後我就投身在黎明的陽光之中了。
  穿過田埂,越過阡陌,我迎著陽光向東邊走去。草地上的露珠已經乾了,一棵棵小草生氣勃勃的揚著頭。樹林邊有一排矮樹叢,爬滿了藍色的喇叭花,我停住,摘了幾十朵,用一
根長長的蘆葦杆子把它們穿起來,穿了一大串,兩頭繫起來,成為一串藍色的花環。把花環套在脖子上,我在樹林中奔跑,繞著圈圈,和一隻小甲蟲說話,又戲弄了半天黑螞蟻,林中
那麼多生命,到處都充滿了喜悅,我覺得自己輕快得像一隻羚羊。
  走出樹林,我發現那有著苦情湖的山正在眼前。苦情湖,夢湖,那迷離氤氳的神仙居處,它誘惑著我,我不知不覺的走上了山。我已不十分記得上次的路徑,順著踐踏過的草地痕
跡,我向上面迅速的跑去,跑得我面紅氣促,滿頭大汗。靠在一棵樹上,我休息了一會兒,又繼續的向上走。由於疲倦,我的腳步放慢了,不住前後左右的望著我周圍的環境。那些藤
蔓啦,樹木啦,枯枝啦,鳥巢啦,螞蟻窩啦,野花啦——等等都讓我迷惑,只一忽兒,我就不再感到疲倦和燠熱了。
  我終於找到了苦情湖,穿過湖外的樹林,一下子面對那泓綠盈盈的水,和那層淡淡的綠煙,我就覺得自己像突然被魔杖點了一般,不能動彈,也不能喘氣,只是眩惑的站在那兒,
望著那靜幽幽的水面,和那翠瑩瑩的波光。好一會兒,我才把自己挪到水邊,在草地上坐下來,用雙手抱住膝,出神的凝想起來。
  我不知道我想了多久,只知道我想了很多的東西,包括苦情花和那段淒苦的戀情。那山地女孩一定是個熱情奔放而性烈如火的個性,在她生前,苦情湖一定是她和男友多次約會見
面的地方。這麼一想,我就覺得那女孩仿佛就在我的周圍,或者林內林外的某一個地方,和我同在。這想法促使我抬起頭來,對周圍的樹林打量了一番,隨著我的打量,我感到背脊上
冒出了一股涼意,周圍是太靜了,靜得叫人膽寒。
  我的眼光從林內搜索的望過去,忽然間,我依稀看到一個黑影,在樹林內閃了一下,我身上的汗毛全直豎了起來,定了定神,我揉揉眼睛,再對那黑影閃過的地方望去,什麼都沒
有了,只有樹木莊嚴安靜的聳立著。我不禁失笑了,多麼的神經過敏呀!昨夜的黑影,今天的黑影,那兒會跑來這麼多黑影呢?我不過是庸人自擾而已。
  不再去尋找那個黑影,我彎腰向著湖水,注視著湖水中我自己的倒影。湖水清澈明淨,我的倒影那樣清晰,短髮,寬額,充滿懷疑和探索的眼睛。我不認為自己是美麗的,但我脖
子上那串喇叭花組成的項練卻美麗無比。我吸口氣,伸手向湖水,想把我的影子攪碎。可是,我的手指還沒有碰到湖面,有樣東西落進了水裡,湖面立即起了皺,無數漣漪在擴散。我
望著那樣東西,是一朵紅艷艷的苦情花!我被定住似的不能移動,緊緊的盯住湖水。當然,我不會相信苦情花會自己從湖邊飛入湖裡,但,讓我吃驚得不能移動的並不是那朵苦情花,
而是湖水裡反映出來的另一個人影。
  那是個年輕的、女性的臉孔。一頭長髮,被山風吹亂了,胡亂的披拂在胸際和面龐上,耳邊簪著兩朵紅色的苦情花。穿著件紅色的襯衫,胸前沒有扣子,襯衫的兩角在腰際打了一
個結,半露出美麗而結實的胸部。水波蕩漾之中,無法看清她的臉,但那忽而被漣漪拉長,忽而又被縮短的臉龐是讓人眩惑的美麗。
  我屏住了氣息,她終於來了!那故事中的女主人!這苦情花的化身!那熱情奔放、性烈如火的山地女孩!她該有這分美麗,也該是這樣的裝束,具有一切原始的、野性的美!她出
現了!奇怪的是我並不恐怖,即使我相信她是一個鬼魂,但沒有人會對一張美麗的臉孔害怕。
  我平靜的轉過頭來,面對著她,日光透過樹梢頂端,正面的射在她臉上。她直立在那兒,用一對野性的大眸子瞪視著我。
  在日光下的她比水裡的倒影更美、更充滿了生氣。有兩道濃而黑的眉毛,微凹的眼眶,像兩排扇子般的長睫毛,和那深黑色的、大膽的、帶著股燒灼的熱力似的眼珠。鼻子挺而直
,嘴唇厚而性感。皮膚被陽光曬成了紅褐色,連那半裸的胸部也有同樣健康的紅褐。襯衫下是條破舊的紅裙子,短得露出了膝頭,那兩條並不秀氣的腿是結實健壯的,那雙赤裸的腳給
人一種壓迫的感覺。
  這就是她!那森林的女妖!週身的紅衣服使她像一朵盛開的苦情花。她不聲不響的來了,赤著腳踏過了叢林,踏過了生死的邊界,來到這個她曾多次冶遊的地方。我望著她,她也
望著我,那對眼睛是坦白而無懼的,在她現在的世界中,不知有沒有憂愁、畏懼和欲求?
  她向我緩緩的走了過來,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呆呆的站在那兒,望著她走近。停在我的面前,她的眼光在我臉上轉了一圈。我可以感到她身上散發的熱力,聽到她平靜的呼
吸。那麼,她不是鬼魂了?鬼魂不該有呼吸和熱氣。那麼,她也和我一樣,屬於這個真實世界?屬於這活生生的天地?她靜靜的開了口。
  「我知道你,」她說:「你就是章家的客人。」
  她的聲音似曾相識,我曾經聽到過,我懂了。
  「我也知道你,」我說:「你是林綠綠。」
  「嗨!」她笑了,瞇起眼睛來看我,她的笑容裡有一股出於自然的魅力。「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跡」
  「昨天我見過你的父親。」我說。
  笑容在她臉上隱去,陽光失去了一會兒,但一瞬間,她的睫毛又揚起了。
  「他很凶,對不對?不過我不怕他。」她用手指觸摸我胸前的花環:「很好看,你弄得很好。」
  「給你!」我說,把花環拿下來,套在她的脖子上。
  她低頭注視自己,然後輕快的笑了。她的笑聲清脆而豪放,在水面回旋不已。凝視著我,她說:
  「我知道他們為什麼喜歡你了!」
  「誰?」我不解的問。
  「章家的人!」
  「為什麼?」我好奇的問。
  「因為——因為——你是這樣——這樣——」她思索著,想找一個適當的形容詞:「這樣『文明』的一位小姐。」
  這次輪到我笑了,我喜歡她,喜歡她的天真,喜歡她的坦率和自然,她像是這山、水、樹林的一部份,同樣的原始,同樣的美麗。
  「你從一個大城市裡來的,對不?」她問。
  「不錯。」
  「那兒很美嗎?」
  「沒有這裡美。」我說。
  她點點頭,在草地上坐下來,用手拔著湖邊的草,再讓它們從她指縫裡流下去。
  「你整天都在這山裡跑嗎?」我問:「昨天你爸爸在找你。」
  「他找我!」她喊,恨恨的抬起頭來:「他要我做事,餵豬,餵雞,要我嫁掉,嫁給那個——」她說了一串山地話,然後聳聳肩:「他是很凶的,你看!」她解開襯衫的結,毫不
畏羞的敞開衣服,讓襯衫從肩上滑下去。我驚訝的發現她襯衫裡面竟什麼都沒穿。更讓我驚訝的,是她那美麗的身體上竟遍佈鞭痕,新的、舊的全有。
  我嚷著說:
  「他打你?」
  她點點頭,重新繫上衣服。
  「不過我不怕他,我也不嫁那個人,我誰也不怕!」
  她揚起眉毛,瞪大眼睛,大而黑的眼珠裡燃著火,像一隻發怒的獅子,一隻漂亮的獅子。我也坐了下來,注視著她,她不經意的把手伸進水裡,讓水一直浸到她的胳膊上,再把水
撈起來,潑灑在面頰上和胸前,那些水珠晶瑩的掛在她紅褐色的皮膚上面,迎著陽光閃亮。她躺了下來,用手枕著頭,仰視著雲和天。怒氣已經不存在了,她又回復了自然和快樂。毫
不做作的伸長了腿,她躺在那兒像個誘人的精靈。那串花環點綴了她,再加上那湖水,那森林,那層綠霧氤氳的輕煙,都使她像出於幻境:一個森林的女妖!
  我坐了好一會兒,找不出什麼話可以和她講。她躺在那兒,對我完全不在意,就好像這裡只有她一個人似的。撕碎一瓣苦情花的花瓣,她把它銜在嘴裡,使我想起靠露珠花瓣為生
的小仙人。然後,她開始輕聲的唱一支歌,一支我所熟悉的歌,同樣的曲調,卻用不同的文字唱出來的,那支凌風唱給我聽過的歌:
  「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這湖邊來來往往,白雲悠悠,歲月如流,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她反覆的唱著,我發現那調子單純悅耳,但聽多了,就嫌單調。不過,她的歌喉圓潤動人,咬字並不準,調子也常隨她自己的意思胡亂變動,卻更有分樸拙的可愛。
  她突然跳了起來,說:
  「我要走了!」
  想到就做,她對我揚揚手,返身就奔進了林內,她那赤裸的腳一定從不畏懼荊棘和刺叢。在綠色的樹林裡,她像一道紅色的光,幾個回旋,就輕快的失去了蹤影,剩下我在那兒呆
呆發愣,疑惑著剛剛所見的一切,是不是僅僅是我的一個夢而已。
  我又在湖邊坐了大約半小時,直到腕錶上已指著十一點了。站起身來,我採了一朵苦情花,走向歸途,我必須趕上吃午餐的時間。下山的路走了還不到三分之一,我碰到了迎面而
來的章凌風。他站住,愉快的望著我。
  「我就猜到你到這兒來了!」他說。
  「你來找我的?」我問。
  「唔,」他哼了聲:「秀枝說你一早就出來了,溪邊沒你的影子,我猜你一定到夢湖來了,果然就碰到你。」
  「找我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
  我笑了,望著他。
  「我該學會不對你用問句,因為你一定會反問回來,結果我等於沒問,你也等於沒答,完全成了廢話。」我說。
  他大笑,過來挽住我的手臂。
  「你十分有趣,詠薇,和你在一塊兒,永不會感到時光過得太慢,我原以為這個暑假會非常枯燥而乏味的。」
  我注視著他,他的服裝並不整齊,香港衫縐褶而零亂,上面沾著許多碎草和枯枝,頭髮也是亂七八糟的,額上的汗珠證明他不是經過一段奔跑,就是在太陽下曬了很久,但是,那
些碎草和泥土,應該不是太陽帶給他的,同時,我也不相信他會像凌霄一樣在田裡工作。
  「你和人打過架嗎?」
  「哈!」他笑得更開心了:「才說不對我用問句,你的問題就又來了。」盯著我,他說:「我像和人打過架嗎?」
  我也大笑了,好一句回答!
  笑停了,我們一塊兒向山坡下走。
  他問:
  「今天的夢湖怎樣,美麗嗎?」
  「是的,」我說:「再且,我在夢湖邊見到一個森林的女妖,屬於精靈一類的東西。」
  「森林的女妖。」他的眼睛閃了閃:「那是個什麼玩意兒?我猜猜看,一條小青蛇,一隻蜥蜴,或是一個甲蟲,一隻蜻蜓——對了,準是蝴蝶飛蛾一類的東西。」
  「你錯了,」我說:「是一個女孩子,一個名叫林綠綠的山地女孩,美麗得可以讓石頭融化。」
  「林綠綠?」他作沉思狀,眨動著眼睛:「你碰到了她嗎?那確實是個可以讓石頭熔化的女孩,她全身都是火,能燒熔一切。」
  「也燒熔你嗎?」我說,望著他的衣服。
  「我?」他盯了我一眼:「我是比石頭更硬的東西。」
  「是嗎?」我泛泛的問,從他衣領上取下一瓣揉縐了的喇叭花花瓣,那抹被摧殘了的藍色躺在我的手心中,顯得有些可憐兮兮的,我那可愛的藍色花環,想必現在已經不成樣子了
!「人不可能抵禦美麗。」我自語的說。
  「你說什麼?」他追問。
  「沒什麼,」我望著手裡的藍色花瓣:「我可憐這朵花。」
  他皺皺眉,斜睨著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懂的。」我說,吸了口氣:「別談這個,告訴我林綠綠的故事,她為什麼整天在山林裡遊蕩?」
  「因為她是個森林的女妖呀!」
  「哼!」我哼了一聲:「她爸爸想把她嫁給誰?」
  「我不知道,我敢打賭,全鎮的未婚者都想娶她,包括——」他突然嚥住了。
  「包括誰?」
  「不知道。」
  「包括你吧!」我玩笑的說。
  「或者。她不是蠻可愛嗎?能娶到她的人也算有福氣了,只是——」他沉思起來,說:「她需要碰到一個人,這人能夠讓她安定下來——」
  「——休息她漫遊的小腳。」我接下去說。
  「你在背詩嗎?還是嘰咕個什麼鬼玩意?」
  「不知哪本小說裡的句子。」我說。
  「你很愛看小說?」
  「也很愛寫,有一天我會寫一本小說。」
  「寫些什麼呢?」
  「我還不知道,我想,要寫一些很美麗的東西。」
  「不過,人生並不是都很美麗的。」
  「也不是都很醜陋。」
  「當然,」他審視我:「但是你得把人生寫得立體化,那麼就美醜都得寫到,否則,你只是寫了片面的,不會給人真實感。」
  「大部分的人生都是美麗的,屬於醜陋的只是小部分,我想不必強調那小部分,而可以強調那大部分,因為人有愛美的本能,卻沒有愛醜的本能,對不對?我希望我將來寫出來的
小說,讓人看了像喝了一杯清香的茶,滿心舒暢,而不要有惡心的感覺,像喝貓血那一類的小說。」
  「喝貓血?」他蹙蹙眉。
  「我看過一篇翻譯小說,寫一個磨刀匠如何扭斷了貓的脖子,把嘴湊上去吸它的血,然後磨刀匠死後,他的狗又如何咬斷他的脖子,去吸他的血——」
  「噢!別說了,你從哪兒看到這樣一篇可怕的東西?」
  「這是一篇名著呢,是德國作家歐倫堡的作品。我相信這種磨刀匠,如果真有其人的話,全世界頂多隻有這一個,但是可愛的人物,全世界比比皆是,那麼,為什麼不在那些可愛
的人物身上去找題材,而一定要在磨刀匠這種人身上去找題材呢?同時,我也不認為暴露醜惡就叫作寫實。」
  「很有道理,」他點點頭,深深的望著我:「你迷惑了我,詠薇,我沒有看過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有這麼單純的外表,卻有這樣豐富的思想——」他凝視我,眼睛中有一簇火焰在
跳動:「告訴我,你第一篇小說要寫什麼?」
  「寫——」我從他袖子上再取下一瓣藍色的花瓣:「寫一篇標題叫『一串藍色花串』的小說!」說完,我拋開他,向幽篁小築跑去。
  「詠薇!」他大喊,追了過來。
  我們一前一後衝進幽篁小築,剛剛趕上吃午飯。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1:44

【第九章】
  到幽篁小築的第十天,我才第一次到鎮上去。
  和我同去的是凌風,他本想用摩托車載我去,但我更喜歡步行,何況,假如走捷徑,不經過大路,而橫越過那片山坡和曠野,那麼,只要步行四十分鐘就可以走到,而且沿途都有
樹蔭可以休息。我們是早晨八點鐘出發的,抵達鎮上還不到十點。
  這並不能叫做「鎮」,像凌風說的,它不過是個山地村落而已。建築大部分是茅草的頂,泥和草砌出來的牆,小部分是磚頭和石塊,街道(假如那算是街道的話)並不整齊,房子
也蓋得很零亂,大概總共有三百多戶。看樣子,這些家庭都很窮苦,每家最多的東西是孩子,幾乎每個大門口,都有四五個孩子在嬉戲,甚至孩子還背著孩子,孩子還抱著孩子。全鎮
裡最「豪華」的建築就是那所小學校。
  這所小學位於全鎮的頂端,顯然是台灣光復之後所建的,能把教育帶到這窮鄉僻壤中來,實在令人驚異。望著每家門口那些半裸的孩子,我才真正領會義務教育的必需。學校是磚
造的平房,有一道矮矮的圍牆,掛著「××鄉國民小學」的招牌,裡面總共只有六間教室,一間辦公廳,和一大塊名之為「操場」的空地。操場上豎著一根旗竿和兩個單雙杠,還有一
塊沙坑。這就是學校的全貌。另外,就是在操場對面,一排五間的教職員宿舍。現在正是放暑假的時候,每間教室都空著,門也鎖著,但仍有不少的孩子在操場中遊戲,爬在雙杠上,
或滾在沙坑裡,包括一兩歲的孩子都有。
  「這就是所謂的鎮,」凌風說:「我告訴你的不錯吧?簡直沒有東西可看。」
  「仍然有很多東西可看,」我說,「這是另一個世界,如果我不來,永遠無法想像一個山地村落。」
  有兩個孩子打起來了,他們滿地打滾,撲打著對方,打得激烈而凶狠。
  「看他們!」我說:「教育這一群孩子一定是個艱鉅的工作。」
  「應該有更多的人來教他們如何生活,」凌風說:「大部分的山地人都不懂得過日子,他們是只顧今天,不顧明天,而且,他們永遠不明白什麼叫衛生。」
  「這還是教育的問題,沒有人告訴他們骯髒會帶來疾病。不過,韋校長說他們是生活得很滿足也很快樂的。」
  「只要肚子不餓,他們就不會憂愁。」凌風說,微笑的望著那群孩子:「在台灣,你真想找到餓肚子的人,可也不容易。以前,他們靠打獵維生的時候,生活還困難一點,現在,
他們已經懂得用農耕來代替狩獵,餓肚子的事大概就不會有了。」
  「我奇怪,山地人為什麼要住在山地?平地不是比山地舒服得多嗎?」我說。
  「好問題!」他笑了。「我想,一定是給平地人趕到山上去的!」
  「好答案!」我也笑了。「記住山地人都比平地人剽悍得多,似乎不容易『趕』吧?」
  「但是,他們沒有平地人狡猾,」他指指腦袋,望著我說:「這裡面的機器比剽悍的身體更厲害!獅子夠剽悍了,可是照樣被人類關到動物園裡去,大象呢?老虎呢?還被人類訓
練了去走鋼絲呢!」
  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大象老虎會走鋼絲的,不過,他的話好像也很有道理。我們不再研究這個問題,他拉住我的手說:「我們去看看韋校長!」
  「他永遠住在學校嗎?」我問。
  「是的,不論寒暑假。」
  「他沒有家?我的意思是說,他沒有結過婚?」
  「不知道,反正在這兒的他,是個光棍,或者在大陸上結過婚也說不定。」
  「他有多少歲?」
  「大概四十五、六吧!」他盯著我:「你對他很感興趣?」
  「很好奇,」我說:「他好像不是一個應該『埋沒』在山地小學裡的人。」
  「或者你不該用『埋沒』兩個字,」他踢開了腳下的一顆石子,沉吟了一下說:「無論生活在哪裡,人只要能自得其樂就好了。」
  「他在這兒很快樂嗎?」
  「問題就在這裡,」凌風搖搖頭:「老實說,我不認為他很快樂,他心裡一定有個解不開的結。」
  「說不定他是為了逃避一段感情,而躲到山上來。」
  凌風噗嗤一笑,拍拍我的肩:
  「你又忙著編小說了!我打賭他不會有感情的紛擾,他已經度過了感情紛擾的年齡。」
  「別武斷,」我瞪了他一眼:「你沒有經歷過四十幾歲,怎麼知道四十幾歲的人就沒有感情的紛擾了?在我想像中,感情是沒有年齡的界線的!」
  「你也別武斷!」他瞪回我一眼:「你也沒經歷過四十幾歲,怎麼知道他們有感情的紛擾呢?」
  「你的老毛病又來了!」我說。
  他大笑,我們停在韋白的門前。
  這是一排宿舍中的第一間,凌風敲了門,門裡傳來低沉的一聲:「進來!」
  推開門,我們走了進去,這是間大約八席大的房間,對個單身漢來講,不算是太小了。窗子敞開著,房間裡的光線十分明亮。韋白正坐在書桌前面,埋頭在雕刻著什麼,他工作得
那麼專心,連頭都不抬起來一下。
  凌風忍不住喊了一聲:
  「韋校長!」
  他立即抬起頭,看到我們,他顯得十分驚訝,說:
  「我還以為是幫我做事的老太婆呢!你們今天怎麼有興致到鎮上來?」
  「陪詠薇來看看,」凌風說:「她還是第一次到鎮上來呢!」
  「坐吧!」韋白推了兩張椅子給我們。
  我並沒有坐,我正在好奇的打量著韋白的房間。天地良心,這可不是一間很整潔的房子,我從沒看過一間屋子裡會堆了這麼多書,兩個竹書架堆得滿滿的,地上、窗臺上、書桌上
、牆角上也都堆著書。除了書以外,還有木頭、竹子、各種已完工或未完工的雕刻品和大大小小的紙卷。
  韋白注意到我在打量房子,他笑了笑。
  「很亂,是不?」
  「很適合你。」我說。
  他倒了兩杯茶給我們,茶葉很香,我立即嗅出這是青青農場的茶葉。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我望著他書桌上的雕刻品,他正在刻的是一大片竹片,上面雕刻著一株菊花和幾塊山石
。刻得勁健有力,菊花上方,有草書的兩行字,是《紅樓夢》中黛玉「問菊」一詩中的句子: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我不由自主的拿起那塊竹片,反覆把玩。這雕刻品已經近乎完工,只有幾塊石頭和幾匹草還沒有刻完。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我望著韋白,他正和凌風聊天,問他爸
爸媽媽好不好,我忍不住的冒出一句:
  「韋校長,你在自喻嗎?」
  「什麼?」他不解的望著我。
  「孤標傲世諧誰隱?」我指指竹片上的句子:「你在說你自己嗎?我對你也有同樣的問題呢!」
  「哦!」他嘴角牽動了一下,仿佛是在微笑,但他的神情卻有些落寞。「你以為我是孤標傲世的?」他問。
  「你不是嗎?」
  「不是。」他搖搖頭。「有才氣的人才能說這句話。我住在這兒只是不得已罷了。」
  「不得已?」我追問:「為什麼是不得已?只要你願意離開,你不是就可以離開嗎?」
  「但是我並不願意離開。」他有些生硬的說。
  「我不懂,」我搖頭:「你的話不是非常矛盾嗎?」
  「你不懂的東西還多呢!」他微笑的望著我,語氣變得非常柔和了。「你還太小,將來你就會知道,整個的世界都是矛盾的,沒有矛盾,也就沒有人生了。」他燃起一支煙,振作
了一下說:「為什麼談這樣枯燥的話題?詠薇——我直接喊你的名字你不在意吧?」
  「很高興,韋校長。」
  「你在這兒住得慣嗎?」
  「她被苦情湖迷住了,」凌風插嘴說,「我想她是越來越喜歡青青農場了,對不對?」他轉向我。
  我點點頭。
  「這裡有許多我預料不到的東西和景致,還有許多我預料不到的人物——」
  「怎樣的人物?」韋白打斷我。
  「像你,韋校長。」我坦白的說。
  他笑了笑,噴出一口煙,煙霧籠罩下的他,那笑容顯得有些難以捉摸,是個無可奈何的笑。
  「我看得出來,」他說:「你還是編織幻想的年齡。」
  「你在笑我嗎?」我問:「我以為你的意思是說我很幼稚。」
  「我不會笑你,」他搖搖頭:「因為我也有過滿腦筋幻想的時代。」
  「你是說——」凌風插了進來:「像你現在這樣的年齡,就不會再幻想了?」
  他暗中瞟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在為我們剛剛辯論的問題——四十幾歲的人有沒有感情紛擾——找答案。
  「並不是完全沒有,」韋白又噴了一口煙。「我這種年齡,也是一個『人』哩!是『人』就有許多『人』所擺脫不開的東西——」(現在輪到我在暗中瞟凌風了。)「只是,對許
多問題已經看透了,知道幻想只是幻想,不會變成現實。年輕的時候,是硬要把幻想和現實混為一談的。不過,即使能區別幻想和現實,人仍舊還是會去幻想。」
  「感情呢?」凌風迫不及待的問,又瞟回我一眼:「你會不會還有感情波動的時候?」
  韋白拋下了煙,從椅子裡跳起來,笑著說:
  「嗨,今天你們這兩個孩子是怎麼回事?想在我身上發掘什麼秘密嗎?」
  「詠薇想在你身上找小說題材,」凌風輕易的把責任推在我身上:「你知道,她想成為一個女作家!」
  「錯了!」我說,不滿意的皺起眉:「我只是想寫作,並不想當女作家。」
  「這有什麼區別?」凌風說。
  「寫作是一種發洩,一種傾吐,一種創造——」我熱烈的說:「作家只是一個地位,當女作家就意味著對地位和名的追求,這是兩回事。」
  「我懂得詠薇的意思,」韋白說,「她所熱中的是寫作本身,至於能不能成名作家,這並不在她關心的範圍之內,如果能,是意外的收穫,如果不能,也無所謂,對不對?」
  「對了!」我說:「就像一個母親,盡她的本能去愛護她的子女,教育她的子女,並且創造了她的子女,在她,只是一種感情和本分,並不是為了想當模範母親呀!」
  韋白笑了,說:「你的例子舉得很有意思。」走到窗前,他看了看窗外的陽光,回過身來說:「天氣很好,我們到溪邊去釣魚如何?有興趣嗎?」
  「好的!」凌風站了起來,他本來對於一直坐著聊天已經不耐煩了。「你的魚竿夠不夠?」
  「我有四、五根呢!」
  「用什麼東西做餌?」我問。
  「蚯蚓。」
  我皺眉,凌風笑得很開心:
  「到鄉下十天了,你還是個城市裡的大小姐!」他嘲笑的說。
  「這與城市和鄉下有什麼關係?」我說:「即使我是個鄉下姑娘,我也會認為切碎一條蚯蚓是件殘酷的事情!」
  「可是,你可照樣吃魚,吃蝦,吃雞,吃豬肉,都是切碎了的屍體!」
  「嗨!」我有些生氣了,瞪視著他:「我從沒有看過一個比你更愛抬槓和更討厭的人!」
  他大笑了,拿著魚竿跑出門去。我一回頭,看到韋白正用一種奇異的微笑注視著我們,於是,我不再多說什麼了,我不願韋白認為我是個愛吵愛鬧的女孩子。
  帶著魚竿,我們來到了溪邊。這條河是經過鎮上,再經過青青農場,繼續往下流的。我們一直走到青青農場與村落之間的那一段。放下魚竿,凌風立即用帶來的小鏟子挖開了泥土
。這一帶的土壤都很肥沃,他立刻找到了三、四條又肥又長的蚯蚓。我把身子背過去,不看他們對蚯蚓的宰割工作,半晌,凌風笑著喊:「詠薇,你到底要不要釣魚呀?」
  「要,」我說:「請幫我上上魚餌好嗎?」
  「自己上!」凌風說。
  「那麼,我還是在樹底下休息休息吧!」我悶悶的說。
  「這兒,給你!」韋白遞了一根上好魚餌的釣竿給我,我接過來,對凌風白了白眼睛。
  凌風只是自己笑著,一面拿著魚竿走下河堤,把魚餌摔進了水裡。
  我們開始釣魚。三個人都有一陣短期的沉默,陽光在水面閃著萬道光華,蟬聲在樹梢上熱烈的喧鬧,幾片雲薄而高,從明亮的藍空上輕輕飄過。我坐在草叢裡,魚竿插在我身邊的
泥地上(因為我握不牢它),凌風站在我身邊,魚竿緊握在他手中。韋白在距離我們較遠的地方,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面。
  浮標靜靜的蕩在水面,流水緩緩的輕瀉,我聚精會神的瞪著浮標,只要一個輕輕的晃動,就手忙腳亂的去抓魚竿,一連三次,魚竿上都仍然只有魚餌。凌風一動也不動,但是,當
他第一次拉起魚竿,上面已經有一條六、七寸長的魚,活蹦活跳的迎著陽光閃耀。
  「第一條魚!」凌風笑吟吟的說,取下魚放進魚簍裡,重新上上餌,把魚鉤摔入水中。「你覺不覺得,」他望著我:「我們活著也就像釣魚一樣?」
  「我不懂。」我搖搖頭。
  「不是釣魚,就是被釣。」他靜靜的說:「而且不論釣魚與被釣,機運性都佔最大因素。」
  「你是說命運?」我問:「你認為命運支配著人生?」
  「並不完全是,」他說:「我欣賞中國人的一句老話『盡人事,聽天命』,許多時候,我們都是這樣的。如果盡了全力而不能改變命運,就只有聽命運安排了。」
  「我從不以為你是個相信命運的人。」
  「你知道我是學工的,」他笑笑說:「猜猜我為什麼學工?」
  「你對它感興趣呀!」
  「天知道!」他說:「我最感興趣的是音樂,從小我幻想自己會成為一個音樂家,對一切的樂器都發狂,但是,考大學的時候,我愛上了一個女孩子——」
  「哦?」我挑了挑眉毛。
  「最起碼,我自以為是愛上了她,她是在台中讀中學的同學,她說,她將來只嫁工程師。我那時簡直對她發狂,我一直是會對許多東西發狂的。她看不起我,因為我在學校中的數
學沒有及格過,她說:『假如你考得上甲組,我就嫁給你!』我一發狠,幾個月都沒睡好過一夜,終於考上了成大的土木系,這就是我學工的原因。」
  「你那個愛人呢?」
  「嫁人了,嫁給一個美國華僑,最氣人的是,那個華僑是個小提琴手,在紐約一家夜總會裡當樂師。」
  我大笑,笑彎了腰。
  凌風叫著說:
  「你的魚竿!快拉!快拉!有魚上鉤了!」
  我急忙拿起魚竿,用力一拉,果然,一條魚在鉤子上掙扎蹦跳,我歡呼著說:「我釣著了!我釣到了!這是我生平釣到的第一條魚!」
  「第二條。」凌風在說。
  「什麼?」我問,一面叫著:「幫我捉住牠!趕快,我不知道怎樣可以取下牠來!」
  凌風把魚線拉過去,但是,那條活蹦活跳的魚不知怎樣掙脫了釣鉤,落進了草叢裡,凌風撲過去抓住牠,牠又從他手掌中跳出來,他再抓住牠,用兩隻手緊握著,那魚的尾巴仍然
在他的手掌下襬來擺去,嘴巴徒勞的張大又合攏,合攏又張大。
  「看到了嗎?」凌風說,「牠在為牠的命運掙扎,假如牠剛剛從草叢裡跳進水裡去,牠就活了,現在,牠的命運是等待著被宰割!」
  他的話使我心中掠過一抹怛惻,那魚掙扎的樣子更讓我不忍卒睹。
  凌風把魚放進了簍子中,重新幫我裝上魚餌,招呼著我說:「你來吧,摔遠一些!」
  我呆呆的站著發愣,凌風喊:
  「你還釣不釣呀?」
  魚還在魚簍中亂跳,撲打得魚簍劈啪作響,我突然提起魚簍,幾乎連考慮都沒有,就把兩條魚全倒回了河裡,那兩個美麗的小東西在水中幾個回旋,就像兩條銀線般竄進河流深處
,消失了蹤影。
  凌風大叫一聲,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嚷著說:「你這算哪一門子的婦人之仁呀!把一盤好菜全糟蹋了!」
  「不是婦人之仁,」我笑著說。「只是,想做一做牠們的命運之神。再去扭轉一下牠們的命運!」
  凌風的手還抓住我的手臂,他的眼睛盯著我的臉,在我臉上逡巡著。然後,他放開我,走開去整理魚竿,嘴裡喃喃的說了一句什麼,我問:「你生氣了嗎?」他回過頭,對我驀地
一笑。
  「我說,你會成為很多人的命運之神呢!」他調侃的說。
  「去你的!」我罵了一句,不再去管我的魚竿,而跑到韋白身邊。他抱著膝坐在那兒,一股悠閒自在的樣子,魚竿用一塊大石頭壓著。我看了看他的魚簍,完全空空如也。
  「你什麼都沒釣著嗎?」我多餘的問。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說:
  「在我這樣的年齡,很難會釣到什麼了,不像你們,可以釣到滿簍子的快樂。」
  我一怔,望著他,突然感到他是這樣的孤獨寂寞,又這樣的懷才不遇。他的語氣如此深的感動了我,我跪坐在他的身邊,凝視著他說:「你的簍子裡也有許多東西是我們所沒有的
,對麼?最起碼,那裡面應該裝滿了回憶。是不是?」
  他笑笑,用手摸摸我的頭髮。
  「你是個好女孩。」他說,猛的把頭一甩,站了起來。「好了,來吧,我們該收起竿子,分頭回家了。」
  是的,太陽已到了頭頂上,是快吃午飯的時間了,烈日下不是釣魚的好時候,我們該回去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2:09

【第十章】
  我從沒有像這一段時間這樣喜愛遊蕩過,清晨的原野,正午的濃蔭,黃昏的落日,以及那終日潺潺不斷的流水,都吸引著我,迷惑著我。在林內小憩,在原野上奔竄,溪邊涉水,
湖畔尋夢,或者漫步到鎮上,好奇的研究著那些畫了臉的山地人,所有的事都充滿了新奇的刺激。每天,太陽都以一種嶄新的姿態從窗口射入,把我從沉沉的夢中喚醒,每次我都驚奇
的望著一窗瑩翠,感到渾身血液興奮的在體內奔流。
  十九年來,我這是初次醒來了,活生生的。每根血管,每個細胞,都在感受和迎接著我周遭的一切。屬於一種直覺,我感到有某種事情會在我身上發生了,雖然我並不能確定那是
什麼事,但我可以從我自己不尋常的興奮狀態中清楚的感覺出來。
  這天早晨,我看到凌霄在田地裡修整著一片竹籬,我走過去,高興的說:「要我幫你忙嗎?」
  他看了我一眼,手裡忙著綁紮鬆了的竹子,那些竹籬是架成菱形的格子,上面爬滿了綠色的藤蔓,開著一串串紫色的蝶形小花。
  「好的,如果你不怕弄髒了你的手。」他說。
  我搖搖頭,笑著說了聲沒關係。他遞給我一些剪成一段段的鐵絲,要我把空隙太大的地方加入新的竹子,綁紮起來,並且要小心不要弄傷了捲曲伸展的藤鬚。
  「這是什麼植物?」我一面綁紮,一面問。
  他又看了我一眼,顯得有些奇怪。
  「這是蠶豆花呀!」他說:「你沒見過蠶豆花嗎?」
  「我叫它作紫蝴蝶花,」我說,紅了臉。「從沒有人告訴過我這就是蠶豆花,」我摘了一朵放在掌心裡,那細嫩的花瓣何等美麗,「我以為吃蠶豆是春天的事情。」
  「我們下兩次種,」他說:「在山地,因為缺水不能種稻,我們就種種豆子、花生、番薯和玉蜀黍,蠶豆應該是秋收後下種的,可是,我利用這塊地也種種,照樣有收成,只是不
太好,到了秋天,我們還要再種一次,那次就可以賣了。」
  「在我吃蠶豆的時候,我絕不會想到它的花這樣可愛。」我打量著那些花。
  「生物都很可愛,」他頭也不抬的說:「不止動物,植物也是,看著一顆種子發芽茁長,以至於開花結果,你會覺得感動,它們是一些毫不做作的,最原始的生命!」
  「這就是你寧願整天在田地裡工作的原因嗎?」我問:「你對這每棵植物都有感情?」
  「我對泥土有感情,」他眺望著面前的原野:「我喜歡這塊大地,看,整個大地都是活著的,而且我對工作也有感情。」他淡淡的加了一句:「閑散是一件苦事。」
  「為什麼?」我抗議的說:「在各處走走,聞聞花香,看看流水,這絕非苦事,我生平沒有像現在這樣完完全全閑散過,但是我覺得非常快樂。」
  「你並沒有閑散,」他說:「你很忙,忙著吸收,像蜜蜂吸取花蜜似的。」
  我愣了愣,拿著鐵絲站在那兒,瞪大眼睛望著他,然後我挑起眉梢,興高采烈的說:
  「嗨!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只知道工作的機器!」凝視著他,我帶著種自己也不瞭解的感動的情緒說:「你應該常常讓人走進你的思想領域裡去才好。」
  他看了我一會兒。「你是說,我常把自己關起來?」
  「我認為是如此。」我在田埂上坐了下來,打量著他:「你有時顯得很孤僻,很冷漠,很——難以接近。」
  他停止了綁紮,蹙著眉沉思,然後,他笑了起來,他的笑容使他刻板的臉生動明朗。
  「你帶著一顆易感的心到這兒來,」他微笑的說:「渴望著用你善良的本能去接近你所能接近的一切,是麼?」
  「或者是——」我更正的說:「去瞭解我所能接近的一切。」
  他搖搖頭,溫柔的說:
  「詠薇,你的野心太大了,沒有人能瞭解別人,到現在為止,我甚至不瞭解自己呢!」
  「誰又能瞭解自己呢?」我說:「不過,渴望瞭解也是人類的一種本能,對嗎?所以,人類才會進步,才有科學和各種知識——」
  我停住了,因為,我看到章伯伯正向我們走來,他穿著件髒兮兮的工作服,背著個鋤頭,滿腿的泥,像個道道地地的農夫。
  「凌霄,你弄好沒有?最好要快一點——」他猛的止住,看到了我。「哦哦,你在這兒。」他轉過身子,一聲也不響的就大踏步走開了,我呆呆的說:
  「他怎麼了?」
  「不知道。」凌霄說,臉色突然陰黯了下來,剛剛的興致已蕩然無存。
  重新回到他的工作上,他不再說話,不再笑,也不再注意我,只發狠的、迅速的把鐵絲纏繞在竹子的接頭處。我疑惑的坐在那兒,奇怪著烏雲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為什麼剎那間陽
光就隱沒了?他看起來又變得那麼陌生和遙遠了。我忘了我們剛剛談的是什麼題目,而且斷定無法再重拾話題了。
  「你為什麼不到溪邊去走走?」他突然抬起頭對我說,緊繃的臉上沒有絲毫笑容。他在下逐客令了。
  我識趣的站了起來,一語不發的把鐵絲放在田埂上,就掉轉身子,向幽篁小築走去。我沒情緒去溪邊,最起碼,在這種不愉快的氣氛中沒有心情去。我穿過竹林,越過家畜的欄柵
,走向凌雲的鴿房,鳥類應該比人類友善些,我想。
  章伯母正在鴿房前面,用碎米餵著鴿子,同時打掃著鴿籠。
  「去散步嗎?」她微笑的問我。
  「在田間走了走,」我說:「凌雲呢?她怎麼不管鴿子了?」
  「她在繡花呢,」章伯母說,把晚霞用手指托了出來,憐愛的撫摸著牠的羽毛。「凌雲怕髒,清理鴿籠的工作她向來不管,這鴿子真漂亮!」
  晚霞撲了撲翅膀,飛向天空,在天空中盤旋了幾圈,就越過竹林,不知飛向何方去了。
  章伯母看了看我,關切的問:
  「有什麼事嗎?你看來不大高興的樣子。」
  「沒有。」我說,逗弄著珊瑚,用手指頂住牠勾著的嘴,輕叫著說:「珊瑚,珊瑚。」
  「瑚瑚,瑚瑚。」牠說。
  我笑了,多麼可愛的小東西呀!儘管沒有剪圓牠的舌頭,牠仍然有著學習的本能呢。
  離開了章伯母,我走向我的房間,推開房門,我有一秒鐘的遲疑;凌風正坐在我的書桌前面。我衝進去,摜上房門,一下子就站在凌風身邊,他正捧著我那本「幽篁小築星星點點
」,看得津津有味。我大叫了一聲,劈手奪過我的本子,嚷著說:「誰允許你動我的東西?」
  他笑得前俯後仰,指著我說:
  「好詠薇,你什麼時候把我們幽篁小築變成動物園了呀?」
  我瞪大眼睛,他笑得更厲害了。拿起本子,在翻開的一頁上,我看到我自己的筆跡,清清楚楚的寫著我對章家每個人的評語:
  章凌風:一隻狡猾而漂亮的公鹿。
  章凌霄:一隻沉默工作的駱駝。
  章凌云:一隻膽怯畏羞的小白兔。
  章一偉:一隻粗線條、壞脾氣的大犀牛。
  章舜涓:一隻精細靈巧的羚羊。
  我把本子扔在桌子上,瞪視著章凌風,用冷冰冰的語氣說:「你不該侵入私人產業裡。」
  「我並不想將這產業佔為己有呀!」他滿不在乎的說。
  「這種偷看的行為是惡劣的!」我繼續說。
  「你應該習慣於我的惡劣。」他的嘴邊依然帶著笑,眼光灼灼的盯著我。
  「我想你一向都對你惡劣的行為感到驕傲,」我說:「像撒謊、欺騙、捉弄別人,甚至諷刺、謾罵、玩弄女孩子——你就代表這一代的年輕人,有點小聰明而不務正業——」
  「慢著!」他打斷我,笑容消失了。「僅僅看了看你的小冊子,就該換得你這麼多的罪名嗎?還是你過分的關心我?我的諷刺、謾罵、玩弄女孩子使你不安了嗎?」
  「別強詞奪理!」我漲紅了臉:「不要以為每個人都欣賞你的油腔滑調!」
  「你也別太盛氣凌人!」他豎起了眉毛。「以為所有的人都該接受你的教訓!」
  「你犯了幼稚病!」
  「你才犯了狂妄病!」
  「你比我狂妄一百倍!」
  「你像個嚕囌的老太婆!」
  「沒有人要你逗留在這裡!你盡可以不聽我嚕囌!」
  「我會走,用不著你趕!」他憤憤然的站起身子,對我惡意的癟了癟嘴:「告訴你,好小姐,隨便發脾氣並不代表你比別人優越,不管你怎樣做出驕傲自負的樣子來,你仍然是個
毫不懂事的小女孩!你對這個世界知道多少?你對人的瞭解又有多少?你只是自以為懂得多,自以為站得直,你才是真正犯了幼稚病!」他搖搖頭,再加上一句:「既幼稚又狂妄!」

  我為之氣結,站在門口,我打開房門。
  「請你出去!」我說。
  他走向門口,用手支著門框,對我冷冷的凝視了兩秒鐘。
  「我記得你對我說過一句話:輕浮和貧嘴都不代表幽默,這句話確實讓我獲益不少。我現在也要告訴你一句話:任意教訓別人和發洩脾氣都不是灑脫!」瞇起眼睛,他從眼縫裡望
著我:「你比一粒沙子還渺小,認清了這一點,你再去教訓別人!」
  「砰」然一聲,他帶上了房門,消失在門外了。我愣在那兒,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做些什麼。然後,一陣懊惱和悔恨的感覺抓住了我,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和凌風吵
架,他所偷看的東西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原可以一笑置之的。而我卻把情況弄得那麼糟糕,不但毀壞了原有的愉快氣氛,還自討了一番沒趣。
  走到床邊,我平躺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呆呆的瞪視著天花板。半晌,我冷靜了下來,不禁回味著凌風說的話,越回味就越不是滋味,我開始恨他了,恨他的話說得那樣刻毒,那
樣不留餘地!本來,清晨我曾有那麼好的心情,而現在,什麼都不對頭了,先是凌霄,後是凌風,把我所有的熱情全打進了冷窖。
  我躺了好一會兒,直到凌雲推開門進來,她帶著她的繡花堋子,安安靜靜的走到我的床邊,給了我一個恬然的微笑。
  「二哥說和你吵了架,」她用平靜的語氣說:「你一定不要和他生氣,他很難得會不和人吵架的。」
  我從床上坐起來,只感到滿心的沮喪。
  「我並不想和他吵,」我蹙緊了眉。「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說你是個巫婆!」她笑著說,很開心的樣子:「我從沒有聽到他叫人巫婆,你一定真正的氣著他了,他跑出去的時候臉紅得像珊瑚一樣。他對挨罵向來滿不在乎的,你罵他什
麼了?」
  「我不知道。」我更加沮喪。
  「不要難過,」她坐在椅子上,開始繡她的東西。「媽媽說,有人能罵罵他是件好事。我向你保證,明天他就會把什麼都忘記了,二哥喜歡吵吵鬧鬧,但是他從不會對任何人真正
生氣。大哥看起來脾氣好,事實上比二哥脾氣壞,他把許多事都藏在心裡,不像二哥,藏不住一點事情。」
  「你在繡什麼?」我問。
  「一對枕頭套。」
  「誰的?」我走過去,看了看堋子中的圖案,幾株雛菊和一帶短籬,圖案很雅致,繡工更精細得驚人。「你繡得真好!準備給誰?」
  「不好!」她紅了臉。「是韋校長的,沒有人幫他做這些。」
  我看了凌雲一眼,心中掠過一陣特殊的情緒,仿佛若有所悟,但又把握不住什麼具體的東西。坐在桌前,我拿了一支鉛筆在小冊中的一頁上亂畫,一面心不在焉的問:
  「凌雲,你有沒有戀愛過?」
  她驚跳了一下,針扎進了手指,她把受傷的手指送進嘴裡銜著,用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注視著我,然後,她垂下了頭,臉一直紅到脖子上,支支吾吾的說:
  「我——沒有。」
  「你從沒有愛過什麼人嗎?」我追問,想到鴿子、晚霞和紙條。但是,我沒有權利探聽別人的秘密,我只是心中煩躁和無聊而已。
  「你為什麼要問?」她抬起頭來了,「勇敢」的望著我,她的臉紅得十分可愛。
  「我知道你愛著一個人,對不對?」我微笑的說。
  她又驚跳了一下,愣愣的瞪大眼睛,像個受了驚嚇的小動物。
  「你怎麼知道?」她囁嚅的問。
  「你二哥不是叫我巫婆嗎?」我說,笑了。我沒預料到她會那樣不安。「巫婆都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呀!」
  「可是——」她沉吟了一下,懇求的說:「你一定不要告訴別人。他們會笑我。而且——而且——」她猶豫了半晌,吞吞吐吐的說:「你一定知道吧!」
  「知道什麼?」我問,完全摸不著頭腦,我對她的戀愛不過從一張小紙條裡獲得的線索而已。
  「你是知道的,對麼?你知道他——他是不會和我——」她垂下眼簾,長睫毛下浮上一層淚影,剛剛紅艷的嘴唇現在發白了,她顯得十分激動。
  我驚異的發覺,在她那恬靜的外表下,竟藏著一顆多麼熾熱的心。
  「你一定不能告訴別人,你答應我不告訴別人吧!」
  「你放心,」我懇切的望著她。「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好麼?」
  她感激的望著我。
  「你是個好人,詠薇。而且,你那麼聰明,又那麼灑脫,我但願有你二分之一的勇敢和堅強。」
  「勇敢和堅強?」
  「是的,你不是很勇敢和堅強嗎?我從沒有聽你提過你父母的事,你承受一切苦惱,然後在曠野中發洩。如果我是你,我會受不了的。」
  我默然。勇敢和堅強?如果我有這兩項優點,那麼至今我自己還沒發現過。事實上,我何曾勇敢和堅強?
  「你錯了。」我淡淡的說:「我不是勇敢和堅強,我只是冷漠,他們離婚不關我的事,我根本不在乎。」
  她搖搖頭,深深的凝視我,眼睛裡盛滿了關切和同情,她的聲調也一樣:「你在乎的,詠薇,你並不冷漠。」
  我皺皺眉,我不想談這件事。我覺得她有些自作聰明,她並不瞭解我,我們生活在兩個世界裡。她很單純,而我很複雜。她單純的愛,單純的生活,單純的夢想。我呢,思想是繁
複的,生活是矛盾的,感情是自己也無法捉摸的。對許多事情我可能很熱情,對爸爸媽媽這件事,我確實是冷漠的,我不願找藉口來自怨自艾。
  「別談我,談你吧,」我說:「談談你所愛的那個人。」
  她的臉上浮起一片陰雲。
  「何必呢?」她輕輕的說,顯得可憐兮兮的。「他離我那麼遙遠,我不過做夢而已。」
  有夢總比無夢好,我想。她臉上儘管有著陰雲,眼睛卻光輝燦爛。我心底若有所失,失去了什麼?我也不知道,只隱約的體會到自己那種本能的酸意。那個男人是誰,他不是也癡
心的愛著她嗎?那是誰?我望著那繡花堋子,答案不是很明顯嗎?但是——但是——但是有些什麼不對頭!
  「他是誰?」我冒失的衝口而出。
  「什麼?」她又吃了一驚。
  「你的男朋友是誰?」
  「你不是知道嗎?」她瞪大了眼睛。
  「我怎麼會知道呢?」
  她猶豫了,好半天,她遲疑著沒有開口,然後,她長嘆了一聲,站起身來說:「過兩天我告訴你,好嗎?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我真渴望有人能幫我分擔一些。但是,不是今天
。」
  「現在,你只要告訴我他的名字。」我堅持。
  「我——」她遲疑著,終於沒有說出來。
  事實上,也沒有時間讓她說了,章伯母推開門來叫我們去吃飯。
  我們一起到了飯桌上,凌風坐在我的對面,我不知道他的氣平了沒有,但他不看我,也不和我說話。凌霄帶著他一向的沉默,只瞥了我一眼,就埋頭吃飯。凌雲靜悄悄的端著飯碗
,也是心事重重,我環視著四週,突然沉重得舉不起飯碗了。
  「怎麼回事?」章伯母敏感的四面望望:「今天飯桌上怎麼這樣安靜?」
  「他們心裡都有鬼!」章伯伯嘰咕了一句,用一種古怪的神色望著我們。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詠薇,我早上看到了你。」
  「我知道。」我說,還記得他怎樣猝然的離去。
  「好,這樣很好,」他牛頭不對馬嘴的說:「你應該如此,應該和凌霄學學田裡的工作!」
  章伯母蹙起了眉頭。我疑惑不解,根本不明白章伯伯的意思。
  凌霄拋下了飯碗,突然站了起來,魯莽的說:
  「我去除草去!」
  他轉頭就大踏步衝出了飯廳,我沒有忽略他臉上慍怒之色,誰得罪了他?
  章伯母喊了一聲:
  「凌霄,你才吃了一碗飯!」
  但是,凌霄已經跑得無蹤無影了,飯桌上有片刻尷尬的沉默,然後,章伯伯憤憤然的把筷子在桌上一拍,怒容滿面的說:「不識抬舉!你看我將來——」
  「一偉!」章伯母打斷了他,看了我一眼,章伯伯不說話了,但仍然滿面怒氣。
  我愕然的看著這一切,心裡疑惑得厲害,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的眼光和凌風的接觸了,他狠狠的盯了我一眼,就立即調開了目光,我惶惑得更厲害了,難道是為了我嗎?我有什
麼使他們不高興的地方嗎?
  「好了,吃飯吧!」章伯母溫柔的聲音放鬆了空氣,把一筷子鴨肉夾進我碗裡。「詠薇,吃哦,幹嘛不動筷子?」
  大家都靜靜的吃了起來。我劃著飯粒,到青青農場以來,我這是第一次食不知味。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2:32

【第十一章】
  落日在水面靜靜的閃熠,成千成萬條金色的光芒穿透了流水,像某個神仙所灑下的一面金線織成的大網。但是,這網網不住那一溪流水,也網不住那絢麗的黃昏。我望著流水被金
線所篩過,望著晚霞由明亮轉為暗淡,心中恍恍惚惚,一分無法解釋的哀愁,淡淡的,飄忽的,從樹葉上落下,從暮色裡游來,輕輕的罩住了我。這是不能分析的,我經常會陷在這種
輕愁裡,過分美麗的景致,過分感人的故事,甚至一片雲,一朵花,一塊小鵝卵石,都會帶給我哀愁的感覺。不過,我是喜歡這種感覺的,那樣酸酸楚楚,又那樣縹緲虛無,和那黃昏
的光線一樣輕而柔。它使我感到自己是活著的,存在的,和充滿感情的。
  我就這樣坐在溪邊的大樹下,半埋在濃密的草叢中,注視著前面的溪流和落日。白天所發生的那些事,凌霄莫名其妙的慍怒,凌風的爭吵,以及凌雲的戀愛——現在離我都很遙遠
,目前,我只是沉醉在那流水的淙淙和天際色彩的變幻裡。但是,她來了。
  我聽到赤腳踩著流水的聲音,就知道是她來了,那森林的女妖,她從流水的另一頭走來,沿著水邊向上遊走。她還是上次我在夢湖邊上所見到的樣子,披散著一頭美好的黑髮,穿
著件紅色的襯衫,半裸著那古銅色的、豐滿的胸部。她赤著的腳毫不在意的踩進水裡,濺起了無數的水珠,沾濕了她的裙子,貼在她線條美好的大腿上。她不時回顧,唇邊有著挑逗的
笑容,於是,我發現了,她並不是一個人,她後面還跟著另外一個人;一個男人。
  我惶惑了一會兒。那男人緊跟在她後面,臉色凝重而誠懇,用迫切的聲音不住的喊著:
  「綠綠,綠綠,綠綠!」
  我盯著那男人,綠綠,綠綠,綠綠——我的記憶在活動,綠綠,綠綠,綠綠——我到這兒的第一個早上,曾在樹林中聽到的呼喚,我曾以為是莉莉或是麗麗。那紅色的身影就是她
。那男人並非凌風,而是面前這一個,這個我非常熟悉的人——章凌霄。這發現使我那麼驚異,我竟無法把眼光從他們身上收回來。他們並沒有發現我,茂密的草和滿樹的綠葉把我掩
護得很好,再加上那逐漸加濃的暮色,正遍布在溪邊和草原上。
  「綠綠,綠綠!」凌霄仍然在喊,帶著點懇求的味道。
  「做什麼?」她把頭向後一甩,讓垂在眼睛前面的頭髮披向腦後,那姿態美得迷人。「你要做什麼呀?」她笑著問。
  「綠綠,你別折磨我吧!」凌霄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停下來,聽我說幾句話。」
  「你別說吧,你說的話我聽不懂,」她發出一串輕笑,充滿了挑逗。「你如果要吻我,我就讓你吻,但是,別和我講那些愛情的大道理!」她微仰起頭,嘬起嘴唇,放肆的說:「
來吧!」
  凌霄並沒有吻她,反而用一種悲哀的神色望著她,嘆口氣說:「你不懂嗎?綠綠?我對你是真心真意的,不是玩弄,我要給你一個家,你懂嗎?」
  「家——」她輕蔑的說:「你要我到你家去做下女嗎?像秀枝一樣的?」
  「你明明知道的,綠綠,我要娶你,要你做我的太太,你為什麼一定要歪曲我的話呢?」
  「呸!」她啐了一口。「你不會娶我的,我知道你們,我完全知道!你爸爸看到我像看到毒蛇一樣,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不會娶我的,你心裡和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他們見到我
就是扯我的衣服,抓住我,抱我——」
  「綠綠!」他打斷她,痛苦的說:「希望你有一天能夠懂得,懂得人類也有高尚的情操,懂得真正的愛情裡有多少尊敬的成分,別輕易的侮辱它!」
  「呸呸!」綠綠不耐的喊:「我聽不懂你的話!你愛我為什麼不來吻我呢?你愛我什麼地方?我的身體?我的臉?對嗎?那麼,來吧!我在這裡,你為什麼沒有膽量上來?」
  「綠綠,你被那些追逐你的男人嚇怕了,」凌霄有些激動。「我不是那樣的人,綠綠。我愛你因為你真實,因為你自然而原始,沒有絲毫的虛偽和造作。這感情不是屬於肉欲的,
你懂嗎?綠綠?」
  「我不懂,」綠綠搖頭。「你要愛就愛吧,不用在嘴裡講許多大道理!」
  「你跟著韋校長念了好幾年的書,難道還不明白?」
  綠綠猛烈的搖她的頭,落日餘暉把她的影子映在水中,是一片虛幻的光與影。
  「韋校長的話我也不懂,」她坦率的說,「他和你一樣,喜歡講道理,講——」她用手拍拍頭,想出她要說的字了:「哲學!我不知道什麼叫哲學?什麼叫道理?活著就活著,愛
就愛,恨就恨,說那些話有什麼用呢?後來韋校長不教我了,他對我說:『綠綠,過你自己的生活吧,你高興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做一個完整的你自己比什麼都好!』所以,我不念
書了!」她長嘆一聲:「念書真是苦事!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喜歡做這種苦事呢!」
  「這也是我愛你的地方,」凌霄深情的說:「你像一塊岩石、一片山林一樣的樸實,又這麼美,比黃昏還美,比清晨還美,而且,美得這麼真實!」
  「你講完了沒有?我要走了!」綠綠挺了挺身子,想擺脫掉凌霄的掌握。「我再不回去,爸爸又要打我了!」
  「等一下!請你,綠綠。」凌霄說:「只告訴我一句,我會不顧一切的爭取你,你愛我嗎?你願意嫁我嗎?」
  綠綠大大的搖頭。「不!我不嫁你!」她毫不考慮的說:「我不要住到你家去,我不喜歡你們家,你們會把人都關起來,關在那些小房間裡。」她伸展她的胳膊,那模樣好像天地
都在她手中。「我過不慣,我會死掉!」
  「但是,綠綠,沒有人要關你。」凌霄急切的說。
  「不!不!我不要!」綠綠掙扎著要跑走。「你爸爸媽媽不喜歡我,你爸爸叫我野人,叫我妖精!我不要!」
  「再說一句話,綠綠,」凌霄把她抓得緊緊的。「你有一些愛我嗎?」
  綠綠格格格的笑了起來,她的笑聲裡充滿了性感與誘惑,她那裸露的手臂浴在落日的光線裡,染上一層柔和的橙與紅,她毫不做作的扭曲她的身子,在凌霄掌握中轉動得像一條蛇
。笑停了,她說:「我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綠綠又笑了,擺脫掉凌霄的掌握,她快樂的說:「我願意跟你玩,凌霄,只要你不向我說那些道理,也不要問我愛不愛你——」她停住,突然問:「凌
霄,什麼叫愛呀?我是說愛情。」
  「喜歡,喜歡得想佔為己有。」凌霄匆促的解釋,顯然有些辭不達意。
  她搖頭。
  「我沒有愛情,我不想把什麼東西佔據!」她邁開步子,開始沿著溪流奔跑,水花在她的腳下四面飛濺。她一面跑,一面回頭說:「我明天來找你,早上,在那邊樹林裡!」
  「綠綠!再等一下!綠綠!」凌霄喊著。
  但是,綠綠已經跑走了,隨著她的消失,是一片濺著水的聲音,和一片清脆的笑聲。凌霄沒有追過去,他站在溪邊,目送她的影子消失。然後,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痛苦的
用手捧住頭,把手指插進頭髮裡。就這樣,他坐了好一會兒,才長嘆了一聲,站起身來,慢慢的向下遊走去。他的影子長長的拖在他的後面,顯得那樣無力和無可奈何。
  我有好久都透不過氣來,這就是凌霄的故事嗎?他和一個山地女孩的戀情?那個不懂得戀愛的女孩子,那個屬於山林的女妖!我沉思良久,然後,我覺得我開始瞭解這種感情了,
也有些瞭解凌霄了。
  暮色漸漸加濃,水裡的金線已經消失,天邊的雲塊變成灰濛濛的一片。我站了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慢慢的向幽篁小築走去。我所發現的事情,使我有一種新的穎悟,還有
一種新的感動。當我踩著草地向前進行時,我覺得連天地都充滿了新的感情。
  在幽篁小築的門口,我碰到了韋白,他踏著黃昏的暮色,從草原的另一頭走來。
  「嗨!韋校長。」我招呼著。
  「詠薇,」他點點頭。「到哪兒去了?」
  「溪邊,」我說。「你呢?從哪兒來?」
  「鎮上。」
  「你有好幾天沒來過了。」我說。
  「是麼?」他心不在焉的。
  他在想什麼?他沒有勇氣到這兒來嗎?我望著他,他眉頭微鎖,緊閉的嘴唇包住了許多難言的、沉重的東西,我幾乎可以看到他肩頭的重擔和心頭的愁雲,比暮色還重,比暮色還
濃。
  我們一起走進幽篁小築,章伯伯不知道為了什麼,正在客廳裡發脾氣,凌霄坐在桌子前面,凌風斜靠在窗前,章伯母在低聲勸解:「好了,好了,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世界,這不
是我們可以勉強和主宰的事!」
  「你還說!」章伯伯咆哮著:「凌霄就是被你寵的!又不是你生的,幹嘛處處護著他?」
  原來他在罵凌霄!為了什麼?凌霄天天默默工作,不言不語的,還說被寵壞了,那麼凌風呢?我愕然的望著凌霄,他滿面愁容的坐在那兒,緊閉著嘴一語不發。
  我們的出現,打斷了章伯伯的責罵,凌風立即發現了我們:
  「好了,爸爸,客人來了!」
  「怎麼回事?」韋白問。
  「別提了,」章伯母立即說:「父子間總會有些摩擦的,一偉太勉強凌霄了!」
  「還說我呢!」章伯伯憤憤的說:「中午吃飯的時候你看他那副怪樣子,下午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八成是和那個野娼婦去鬼混——」
  「爸爸!」凌霄跳了起來,嘴唇發白了。「我不是章家的奴隸,我會忠於我的工作——」
  「你不是章家的奴隸,難道我是?」章伯伯大叫:「你把工作放下不做,去和那個野女人不三不四——」
  「爸爸!」凌霄啞著喉嚨說:「希望你不要侮辱我所尊重的——」
  「哈!尊重!」章伯伯怪叫著說:「你們聽聽,他用的是尊重兩個字哩!哈,尊重,尊重!你們聽見沒有?」
  凌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我從沒有看到他這樣激動過,他抖動著嘴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章伯母忍耐不住了,挺直了身子,她堅決而迅速的說:
  「一偉,假如你不能瞭解孩子的心靈和感情,你最起碼應該可以做到不傷害他們!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回過頭去,她對凌霄說:「你去吧!你爸爸一生沒有瞭解過感情,你
是知道的——」
  「這是你教育孩子麼?」章伯伯勃然大怒:「你這是什麼意思?」
  「凌霄早已成人了,他是自己的主人!」章伯母說:「你不能永遠把他當孩子,你應該讓他自由,讓他去決定自己的事!」
  「不能!他是我的兒子!我來管!不是你的!」
  凌風離開了窗口,慢慢的走了過來,輕描淡寫的說:
  「爸爸,你一定要讓韋校長每次看到我們家都在吵架麼?」
  韋白也走了過去,他把手放在凌霄的手臂上,誠懇而嚴肅的說:「一偉,你有個好兒子,別把他逼走了。他不是不能分辨是非的人,他會處理他自己的事!」
  「你們為什麼都要幫他說話?」章伯伯氣呼呼的說:「難道我給他選擇的人不好麼?」他的眼光在滿室搜尋,突然落在我的身上。「詠薇,過來!」
  我一愣,驚訝的望著他。
  「做什麼?」我疑惑的說。
  他把我硬拉過去,嚷著說:
  「你們看看,難道詠薇還趕不上一個林綠綠嗎?她哪一點不比那個野娼妓高明千千萬萬倍?」拉著我,他說:「詠薇,你願意嫁給凌霄嗎?」
  我生平沒有遭遇過比這更尷尬的事,瞪大了眼睛,我驚愕得無法開口,然後,窘迫的感覺就使我整個的臉孔都發起燒來。
  凌霄似乎比我更難堪,他廢然的轉過身子,背向著我們說:「爸爸!你這算什麼!」
  說完,他乾脆一走了之,向門口就走。
  偏偏章伯伯還不饒他,竟厲聲喊:「站住!凌霄!詠薇哪一點不滿你意?你說!」
  章伯母忍無可忍,走上前來,她一把把我擁向她的懷裡,懇求的說:「一偉,你別為難孩子們好不好?你叫詠薇怎麼下得來臺?這不是你能一廂情願的事呀!你饒了他們吧!」說
完,她望著我,眼睛裡竟隱含淚光,說:「詠薇,別在意你章伯伯的話,他向來是這樣想到什麼說什麼的。你現在去幫我告訴秀枝一聲,說韋校長在我們家吃晚飯,讓她多準備一份,
好麼?」
  我知道章伯母是藉故讓我避開這段難堪,就點點頭向門口走去。
  韋白有些遲疑,這當然不是留在人家吃飯的好時候,他猶豫的說:「我看我——」
  「韋白!」章伯母喊了一聲。
  韋白不再說話了,我走出客廳,在院子裡,我遇到凌雲,她呆呆的站在那兒,手裡捧著她的繡花堋子,看到我,她說:
  「是韋校長來了嗎?」
  我點點頭,她遲疑的說:
  「我要給他看看我幫他繡的枕頭套。爸爸——還在發脾氣嗎?」
  「我不知道。」我說,心中充滿了彆扭和不愉快的感覺,剛剛在客廳裡所受的難堪仍然鮮明,離開了她,我徑自走向廚房。
  那是一頓很沉默的晚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這一頓飯竟比午餐時更不愉快。我只勉強扒了半碗飯,就離開了飯桌,事實上,章伯母等於沒有吃,韋白也吃得很少,只有章伯
伯,發脾氣歸發脾氣,吃飯仍然是狼吞虎咽。
  我很早就回到房裡,這是個月亮很好的夜晚,舊曆十六、七的月亮,幾乎還是一個正圓。在窗前坐了片刻,有人輕敲我的房門。我打開門,凌風停在外面,一隻手支在門上,靜靜
的望著我。
  「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他輕輕的問。
  我搖搖頭。
  「也別生爸爸的氣,嗯?」
  我點點頭。
  他把手伸給我。「我們講和了,好不好?詠薇,以後別再吵架了。」
  我遲疑了一下,他說:
  「握一下手,怎樣?」
  我把手伸給他,我們握住了手,微笑在他的眼角漾開,他握住我的手擺了擺,說:「去散散步,好嗎?月亮很好。」
  我們去了,月亮真的很好,草地上有露珠,有蟲鳴,有靜靜的月光,靜靜的樹影和靜靜的夢。
  歸來的時候,我看到客廳裡還有燈光,韋白還沒有走,他的影子靠窗而立,清晰的映在窗子上。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2:55

【第十二章】
  我在章家的地位忽然陷進一種尷尬的情況裡,章伯伯的驚人之舉使我有好幾天都不舒服,尤其見到凌霄的時候,我更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凌霄也同樣難堪,於是,無形中,我
們開始彼此迴避,而我也失去了最初幾天的好心情。
  這種情況一直到三天後才解除。這天早晨,我在鴿房前面遇到章伯母,她把我帶進她的書房裡。這間房間我幾乎沒有進來過,裡面有一張小書桌和兩張藤椅。四週的牆壁,一面是
兩扇大窗,另外有兩面都是竹書架,居然排滿了各種的書,琳琅滿目。另一邊牆上有一幅畫,畫著一株蘭花,我不用費力就可以找到韋白的題款。靠在書桌前面,我環屋而視,從不知
道章伯母是一個精神食糧如此豐富的人。
  「你有這麼多書!」我感慨的說:「和韋白一樣。」
  她看了我一眼,笑笑說:
  「書可以治療人的孤寂。」拉了一張椅子,她說:「坐坐吧!詠薇,你愛看書,以後可以常到這兒來拿書看,說不定這裡有些你在市面上買不到的書。」
  我坐進椅子裡,眼光停在書架旁邊的牆上,那兒掛著一對竹子的雕刻品,這雕刻品對我並不陌生,我曾在韋白的書桌上見過,兩片竹子上刻的都是菊花,但姿態構圖都不一樣,上
面刻的字是曹雪芹的句子,黛玉「問菊」詩中的四句,左邊的是我所見過的那塊: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右邊刻的字是: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我注視著這兩幅東西,那菊花如此生動,使我神往。章伯母沒有忽略我的表情,她微笑的說:
  「刻得很好,是不是?那是韋校長刻的,韋白,一個很有才氣的人。深山裡不容易找到知音,他就總是把雕刻的東西送給我們,山地人不會喜歡這些,你知道。」
  「他應該下山去,」我說:「這兒委屈了他。」
  「他到山下去會更寂寞,」章伯母深思的說:「這兒到底有山水的鍾靈秀氣,山下有什麼呢?」
  或者這兒還有一個他所喜愛的女孩子,難道章伯母竟絲毫沒有覺察出來嗎?還是我的猜測錯誤?章伯母不再談韋白了,抓住我的手,她親切的望著我說:
  「詠薇,你這兩天不大開心?」
  她是那樣一個精細的人,我知道自己的情緒是瞞不過她的。
  搖了搖頭,我支吾的說:
  「不是的,是——因為——」
  「我知道,」她握緊了我一下。「為了你章伯伯說的那幾句話,對嗎?」她注視著我,那對深湛明亮的眼睛瞭解而誠懇。「你知道,詠薇,你章伯伯是個不大肯用思想的人,他經
常都會做些尷尬的事情,但他的用意是好的,他喜歡你,所以希望你能成為章家的一員,他忽視了這種事情是不能強求的,他也不瞭解愛情的微妙。不過,無論如何,他沒有惡意,你
也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好麼?」
  我點點頭。
  章伯母嘆了一口氣:
  「人有許多種,有的細膩得像一首詩,有的卻粗枝大葉得像一幅大寫意畫,你章伯伯就是後者。」
  「你是前者。」我不經考慮的說。
  她看看我,唇邊有一絲苦笑。
  「是麼?」她泛泛的問。「無論是詩還是大寫意畫,都需要人能欣賞和瞭解,它們都各有所長。」
  「你能欣賞大寫意畫嗎?章伯母?」我問。
  她坦白的望著我,輕輕的點了點頭。
  「是的,我能欣賞而且瞭解。」
  「但是——」我猶豫了一下。「我不認為章伯伯會欣賞或者瞭解詩。」
  她不語,注視了我一段長時間,我們彼此對視,在這一刻,我感到我們是那樣的接近和瞭解。然後,章伯母輕聲說:
  「他是不瞭解的,但是他很喜愛。人不能太苛求,對不對?能獲得喜愛已經不錯了。」
  「不過——」我說:「我寧願要瞭解。」
  「那比喜愛難得多,你知道。」
  「所以比喜愛深刻得多。」
  她把我的兩隻手闔在她的手裡,我們靜靜的坐了好一會。她勉強的笑了笑,說:「你倒像是我的女兒呢,詠薇!」搖搖頭,她嘆口氣,微笑著加了一句:「別怪我哦,詠薇,我也
真希望你能成為我的兒媳婦呢!」
  我站了起來,臉上不由自主的發熱了,別開頭去,我在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是岡察洛夫的《懸崖》,一本聞名已久卻沒有看過的書,我說:「借我看,章伯母。」
  「你拿去看吧!很好的一本書。」
  我拿著書走出章伯母的書房,心裡已經不再彆扭和難堪,章伯母的話是對的,章伯伯並不是有意讓人尷尬,他只是喜歡獨斷獨行的老好人。我沒有回我的房間,草原的陽光始終吸
引著我,我想到溪邊去,找一棵大樹底下坐坐,同時,慢慢的欣賞我剛借到手的小說。
  不過,我才走了幾步,就迎面遇到了凌霄,看到我,他略事遲疑,我也愣了愣,那層不安的尷尬依舊在我們的中間,他顯然想避開我。沒經過思索,我就及時喊了一聲:
  「凌霄!」
  他停住,肩上搭著他的外衣,上身是赤裸的,他看來非常侷促和不安。
  「有事嗎?」他勉強的問。
  「我想——」我急促的說著,決心消除我們之間的那份尷尬,同時,也表明我的立場。「我們這樣總是彼此避開也不是辦法,對不對?」我直視著他:「何況,我短時間之內,還
不會離開這裡。」
  一層紅色染上他的眉梢,他看來更不安了。
  「原諒我,」他囁嚅的說:「我沒料到會把你陷入這種情況裡。」蹙起眉頭,他滿腹心事的長嘆了一聲。「唉!」。
  許多沒說出口的話都在那一聲嘆息裡了,我滿心都充滿了瞭解和同情,我還記得第一個早上在樹林裡聽到他和綠綠的對話,以及數日前在溪邊目睹的一幕。世界上每個人有屬於自
己的感情,無論這分感情的對象是誰,感情的本身都那麼美,那麼值得尊重。
  「我瞭解,」我點點頭說,「那是一個好女孩。」
  「你說誰?」他愣了一下。
  「林綠綠。」我安靜的說,坦然的望著他。「我知道你對她的感情,如果我是一個男孩子,我也會愛她。我從沒見過比她更充滿野性美的女孩,像一塊原始的森林,一片沒被開發
過的土地一樣。」
  他的眼睛發亮而潮濕,凝視了我好一會兒,他才垂下眼睛,望著腳下的田埂,輕聲的說:「你是唯一能『認識』她的人。假若每個人都能像你這樣看得清她就好了。」
  「還需要能看得清你們的感情,是麼?」我說:「不過你會克服這些困難的,章伯母站在你這一邊,凌風和凌雲都不會說什麼,麻煩的只是章伯伯——」
  「是綠綠,」他輕聲的打斷我。「她樸拙得無法瞭解感情。」
  「有一天她會瞭解的,」我望著在陽光下閃耀的原野。「總有一天,我們會長大,突然瞭解許多自己以前不瞭解的東西。總有這麼一天,你需要等待。」
  「對了!等待!」一個聲音突然加入了我們,我和凌霄都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凌風正雙手插在口袋裡,不知從那兒冒出來的,含笑站在我們的面前。他的眼睛閃亮而有神,咧開
的嘴唇帶著抹生動的微笑。「詠薇,我發現你糟糕透了!」
  「怎麼?」我瞪大了眼睛。
  「你受韋白的影響太深,」他不贊成的搖搖頭,「看你講的話和你的神情,像個悲天憫人的小哲學家!」望著凌霄,他眼睛裡的光在閃動:「你是笨瓜,凌霄」他說:「詠薇確實
勝過了那個綠綠千千萬萬倍!」
  「嗨,別扯到我!」我憤然的喊,不喜歡凌風的聲調和語氣,我又不是一件隨他們安排的東西,難道我沒有自己的選擇和看法?憑什麼要章凌霄來選擇我?
  「我顯然傷到了你的自尊心,」凌風轉向了我,那微笑仍然可惡的掛在他的唇邊。「我只是對爸爸的安排不服氣,他對大兒子想得太多,對二兒子想得太少。」
  「哼!」我重重的哼了一聲。「別說笑話,凌風。」
  他假意的嘆口氣,做出不勝委屈的樣子來。
  「唉!」他說:「我最可悲的事情就是,每次我說的正經話,別人都當笑話來聽。不過,不要緊,詠薇,假如你對我的印象不好,最起碼我還可以等待。」看著凌霄,他笑吟吟的
說:「讓我們彼此等待我們所等待的,如何?」
  凌霄沒有答話,每次他和凌風在一起,凌風總顯得過分活潑,對比之下,他就顯得十分木訥。
  太陽很大,我已經被太陽曬得發昏,凌風抬頭看了看天空,聳聳肩說:
  「你們想變成曬蘿蔔乾?還是想成為烤肉?」把一隻胳膊伸給我,他說:「我們去樹林裡走走,怎樣?」
  我很高興和他一起散步,有他在身邊,空氣就永遠生動活潑。對凌霄說了聲再見,我跟他向小溪的方向走去,只一會兒,我們就來到了樹林裡,突然陰暗的光線帶給我一陣清涼,
我們停下來,凌風拿出他的手帕,輕輕的按在我的額上。
  「擦擦你的汗,」他的聲音低而柔,「你被曬得像一根紅蘿蔔。」
  我抬頭望著他,他的臉上毫無嬉笑之色,相反的,那對眼睛溫溫柔柔的停在我的臉上,眼光溫存細緻而誠懇。我從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沒有諧謔,沒有輕浮,也沒有造作
——那眼光甚至可以讓寒冰融化成水。他的手帕擦過了我的額,(那樣輕輕的擦過去,仿佛怕弄傷了我。)擦過了我的面頰,又擦過了我的鼻尖,然後是下巴。他的嘴唇薄薄的,帶著
些微不自主的震顫,他輕聲吐出兩個字:
  「詠薇。」
  他的胳膊環住了我的肩膀,依然那樣輕,那樣柔,怕弄傷我似的。他沉重的呼吸吹在我的臉上,熱熱的,帶著股壓迫的味道。
  「詠薇,你怎麼會在青青農場?」他低問:「你怎麼會這樣蠱惑我?像個夢一樣讓我無法抵抗。詠薇,告訴我你從哪裡來的?從哪一顆星星上降下來的?從那顆露珠裡幻化出來的
?告訴我,詠薇!告訴我——」
  他的手臂逐漸加重了力量,我的身子貼住了他的。有幾秒鐘,我的神志恍恍惚惚,心旌飄飄蕩蕩,但是,我很快就恢復了意識,凌風的臉在我的眼前,那是張年輕而動人的臉,不
過,他未見得是我夢想中的臉。愛情!那玩意兒對我太陌生,我本能的恐懼去接觸它,我不知道,我也懷疑,我是不是真正喜歡凌風?反正,我現在不要戀愛,我懼怕被人捕獲,尤其
是凌風!為什麼?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我只知道我要逃避,逃避凌風,逃避他給我的暈眩感,逃避可能降臨的愛情!
  我推開了他,拾起我掉在地下的書,用生硬的,不像是我自己的聲音說:「你在說些什麼?對我演戲嗎?凌風?」
  他怔了怔,接著,一抹惱怒飛進了他的眼睛。
  「詠薇,」他臉上的肌肉變硬了:「你是個沒心肝的東西,你的血液是冷的——」
  「別!」我阻止他:「不要發脾氣,凌風,我們講好了不吵架的!」
  他嚥住了說了一半的話,瞪視著我,半晌,他呼出一口長氣,憤憤的折斷了手邊的一根樹枝,咬著牙說:
  「對,不吵架,我現在拿你無可奈何,但是,總有一天,我要把你繞在我的手上,像玩蛇的人所收服的蛇一樣!」
  「記住,十個玩蛇的人有九個被蛇咬死!」我說。
  他對我彎過身子,眼睛裡仍然有憤怒之色,但語氣裡已恢復他的鎮靜。「咧開你的嘴唇,詠薇,讓我看看你的毒牙!」
  我真的對他齜了齜牙齒,然後我笑著向樹林的那一頭衝去,他追了過來,我繞著樹奔跑,我們像孩子般在樹林裡奔竄追逐,在每棵樹下兜著圈子,但他終於捉到了我,抓住我的手
臂,他喘息著,眼睛發亮。
  「詠薇,我要揉碎你,把你做成包子餡,吞到肚子裡面去!」
  「你不敢!」我說,挺直背脊。
  「試試看!」他握緊我,虎視眈眈的。
  「別鬧!有人!」我喊。
  他放開我,我一溜煙就衝出了樹林,一口氣跑到溪邊,他在後面詛咒著亂罵亂叫,我停在溪邊的樹下,笑彎了腰,他追過來,對我揮舞拳頭:「你當心!我非報復你不可!你這個
狡猾而惡劣的東西!我今天不制服你就不姓章!」
  我繼續大笑,跑向流水,忽然,我停住了,有個人在溪邊不遠的地方,在另一棵樹的底下,支著畫架在畫畫。這是我曾經碰到過的那個畫家,我還欠他一點東西,那天,我曾經破
壞了他的靈感。
  凌風一下子抓住了我。
  「好!我捉住你了,這次我絕不饒你了!」他嚷著說。
  「不要吵,」我說,指著前面:「你看那個男人,我以前也碰到過他,隱居在這兒作畫,他不是滿瀟灑嗎?」
  凌風向前望去,放鬆了我。
  「嗨!」他說:「那是余亞南。」
  余亞南?似曾相識的名字,對了,他就是韋白學校裡的圖畫教員。看來這小小山區,竟也臥虎藏龍,有不少奇妙的人物呢!凌風不再和我鬧了,拉著我的手,他說:
  「我們去看看他在畫什麼。」
  我們走了過去,余亞南並不注意我們,他正用畫筆大筆大筆的在畫紙上塗抹。一直到我們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才抬起眼睛來很快的瞟了我們一眼,立即又回到他的畫紙上去了。
  凌風拉了我一把,我們退到余亞南的身後,凌風對我低聲說:
  「別打擾他,當心嚇走了他的靈感。」
  我望著他的畫紙,畫面上有遠遠近近的山,是幾筆深淺不同的綠,有遠遠近近的樹,也是深淺不同的綠,有溪流、岩石,色彩朦朧含混,整個畫面像飄浮在綠色的濃霧裡,一切想
表達的景致全混淆不清。
  我低聲的問凌風:
  「你認為他畫得怎樣?」
  「顯然他又失敗了。」凌風低語。
  余亞南猛然拋下了他的畫筆,掉轉身子來面對我們,他看來十分氣惱和不快。
  「我畫不好,」他懊惱的說:「在這種氣候下我畫不好畫,天氣太熱,」他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汗珠,再用手背在額上擦了一下,給前額上平添了一抹綠色,顯得十分藝術化。「以
後只能在清晨的時候畫。」
  「別畫了,休息一下吧,」凌風說:「你見過我家的客人吧?陳詠薇小姐。」
  他注視了我一會兒。「我們見過,是不?」他有些困惑的問,黑黑的眼珠裡也有色彩,夢似的色彩,那是張易感的、漂亮的臉。
  「是的,有一天早上,你差一點給我畫了張像,因為我變動姿勢使你失去靈感,你很生氣。」我說。
  「是麼?」他望了我一會兒,搖搖頭,自嘲似的說:「我最大的敵人就是找藉口,我自己知道,可是我仍然會為我的笨拙找藉口。」
  「你不是的,」我熱心的說,發現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會引發別人的同情和熱心。「那張畫你幾乎畫成功了,你忘了嗎?」
  他的眼睛發亮,像個孩子得到了讚美一般。
  「是嗎?」他問:「我忘了,不過,總有一天我會畫出一張傑作來,我並不灰心。今年我要畫一張去參加全省美展,只是,我總是把握不住我的靈感。」
  「那是長翅膀的東西。」凌風說。
  我不喜歡他在這種場合裡也用玩笑的口吻。
  「你說什麼?」余亞南瞪著眼睛問他。
  「你的靈感,」凌風說:「你最好別信任它,那是長著翅膀的小妖魔,你如果過分信任它,它會捉弄你的。」
  「你不懂藝術,」余亞南說,眼睛閃閃有光,聲調裡有單純的熱情。「所有的藝術家都靠靈感,你看過《珍妮的畫像》那個電影嗎?珍妮不是鬼魂,只是那畫家的靈感。沒靈感的
畫就沒有生命,藝術和你的建築圖不同,你只要有圓規和尺就畫得出來,我卻必須等待靈感。」
  「那麼,你什麼時候能確知靈感來了呢?」凌風問。
  「當我——當我——」余亞南有些結舌:「當我能夠順利畫好一張畫的時候。」
  「事實上,你隨時可以順利的畫好一張畫,」凌風有些咄咄逼人:「只要你不在一開始幾筆之後就丟掉畫筆,靈感不在虛浮的空中,它在你的手上,你應該相信你的手,相信你自
己。」
  「我非常相信我自己,」余亞南惱怒的說:「我知道我會成功,我有一天會成為舉世聞名的大畫家,像雷諾爾、梵谷一樣名垂不朽。我也相信我的手,我在色彩的運用和技巧表現
上,台灣目前的一般畫家都趕不上我!」
  「那麼,你的困難只是靈感不來?」凌風緊逼著問。
  「我不是上帝,當然無法支配靈感。」余亞南懊惱的說。
  「亞南,」凌風仰了一下頭,一臉的堅毅和果斷:「讓你做你自己的上帝吧!人生耗費在等待上的時間太多了,你只能一生都坐在山裡面等靈感!」
  「你能不管我的事麼?」余亞南顯然被觸怒了,他那易於感受的臉漲得通紅。「你以為我畫不好畫是因為——」
  「你太容易放棄!」凌風立即接了口:「就像你自己說的,你太會找藉口,靈感就是你最大的一項藉口。假如不是因為你沒有恆心,那麼,你畫不好畫就因為你根本沒有才氣!」

  「凌風!」亞南喊,他的眼珠轉動著,鼻孔翕張,然後,他頹然的坐在草地上,用手捧住頭,喃喃的說:「我有才氣,我相信我自己!」
  「那麼,」凌風的語氣柔和了:「畫吧,亞南,你有才氣,又有信心,還等什麼靈感呢?」
  余亞南的手放了下來,深思的看著凌風。然後,他站起身子,蹣跚的走到畫架旁邊,低聲的說:「你的話也對,我沒有時間再等了!」撕掉了畫架上的畫,他重新釘上一張白紙。

  他零亂的黑髮垂在額前,夢似的眼珠盯在畫紙上。忽然間,他拿起一支畫筆,蘸上一筆鮮紅的色彩,在畫紙上大塗特塗,我張大眼睛看過去,那不是畫,卻是一連串斗大的字:「
我和我過去的靈魂告別了,我把它丟在後面,如同一具空殼。生命是一組死亡與再生的延續!」
  我記得這幾個字,這是羅曼羅蘭在《約翰‧克利斯朵夫》末卷序中的幾句。他丟下了筆,轉過頭來,望著我們微微的一笑,他笑得那樣單純,像個嬰孩的笑容,然後,他說:
  「這幾句話是我的座右銘,我不再等待了,以前的我就算是死掉了,我要從頭做起。」
  他把那張寫著字的紙釘在樹上,瞻望片刻,就回轉身子,重新釘好畫紙,準備再開始一張新的畫。
  凌風拉拉我的衣服,說:「我們走吧,別打擾他!」
  我們走開了,沒有和他說再見,他正全神貫注在他那張新開始的畫裡,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們。
  走了好長一段之後,我說:「你對他不是太殘忍了麼?」
  「三年以前,」凌風靜靜的說:「余亞南拎著一個小旅行包,背著一個畫架,到了這兒。他去拜訪韋校長,請求他給他一個職位,他說城市裡的車輪輾碎了他的靈感,他要到山裡
來尋獲它。韋校長立刻就欣賞了他,讓他在學校裡當圖畫教員。於是,從那天起,他就天天畫畫,天天找靈感,到今天為止,他還沒有完成過一張畫。」
  我張大眼睛,注視著凌風,新奇的發現他個性中一些嶄新的東西,他是多麼堅強和果決!
  「你給他打了一針強心針,他以後會好了。」我說。
  「是麼?」他聳聳肩。「他那兩句座右銘我已經看他寫過一百次了。」
  我們繼續向前走,穿過了樹林和曠野,來到竹林的入口處。
  我說:「凌風,你將來預備做什麼?」
  他望著我,站住了,靠在一棵竹子上面。他的臉上沒有笑容,帶著股認真的神情,他說:
  「我學的是土木,我願意學以致用,人生不能太好高騖遠,也不能太沒志氣,只要能在你本分工作上做得負責任就行了。」
  「你不想出名?」
  「名?」他想了想。「出名的人十個有九個名不副實,如果真正名不虛傳的名人,一定是很不凡的人,」拉住我的手,他深刻的說:「世界上還是平凡的人比不凡的人多,最悲哀
的事,就是一個平凡的人,總要夢想做一個不凡的人。詠薇,我有自知之明,我並不是一個不平凡的材料。」
  我注視著他,從沒有一個時候,這樣為他所撼動,他不再是那個只知嬉笑的凌風,不再是被我認為膚淺的凌風,他的蘊藏如此豐富,你不深入他的領域,你就無法瞭解他。我不禁
望著他出神了。直到他對我笑笑,問:
  「看什麼?」
  「你。」我呆呆的說。
  「我怎麼?」
  「不像我所認得的你。」
  他笑了,拉住我的手。
  「走吧,我們進去吧,慢慢來,詠薇,你會認清我的。」
  我們拉著手走進了幽篁小築。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3:18

【第十三章】
  有一陣時間,我沉迷在《懸崖》那本書裡,我為女主角嘆息,又為男主角惋惜。而且,百分之百的被書中那位姨媽所折服,竟暗中把章伯母比作那個感情豐富而堅強的老太太,當
她流淚的時候,我也流淚,當她平靜之後,我還心中波潮洶湧,久久不能平復。書看完之後,我有好久都悵然若失,陷入一種迷迷惘惘的境界裡。等到這種迷惘的情況好轉之後,我就
發起狂的想寫小說來,寫作的衝動使我什麼都不注意,什麼都不關心,在房間裡關了三天,我依然什麼都沒寫出來,我開始發現我比余亞南好不了多少,只是個有心無力的藝術狂。
  我放棄了,又重新在草原上奔逐。早上,我發現凌雲和余亞南在一塊兒餵鴿子,這使我很驚異,也很高興,我一直覺得凌雲的生活太單調,章伯母過分的寵愛使她變成個安靜而內
向的、嬌滴滴的女孩子,即使青青農場有終日閃耀的陽光,她卻很少走到陽光之下,這使她蒼白細緻,像一朵溫室裡的小花。
  余亞南不大到幽篁小築來作客,無論他能否畫好他的畫,他都不失為一個熱情誠摯的好青年。他在鴿房前面對凌雲談他的畫,談他的理想,談他的藝術生命,凌雲只是安安靜靜的
聽,不插一句嘴,她一向是個好聽眾——容易接受別人,卻極少表現她自己。
  我掠過了他們身邊,只對余亞南問了一句:
  「你畫好了上次那張畫嗎?」
  余亞南的臉微微紅了一下,囁嚅的說:
  「我重新開始了一張,我要把夢湖畫下來。」
  換言之,他那張畫又失敗了,我猜他是來找凌風的,儘管凌風喜歡教訓人,但凌風仍然是最瞭解他的一個。我對他的畫興趣不大,這是個美麗的早晨,我急於去森林間收集一些露
珠和清風。
  我在溪邊停了下來,我還帶著那本《懸崖》,想把其中精彩的部分重讀一遍。坐在樹下,我反覆翻弄著那本書,不過,很快的,蜜蜂的嗡嗡和流水的淙淙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
合攏了書,這時才發現書的底頁有一行小字,是:
  「韋白購於杭州,民國卅七年春。」
  原來這是韋白的書,站起身來,我決心去鎮上拜訪韋白,和他談談小說,談談《懸崖》。
  我只走了幾步,一對大墨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知不覺的跟隨它們走了一段,它們飛飛停停,在陽光下翩躚弄影,我很想捕獲其中的一隻,跟蹤了一大段路之後,它們繞過一
堆矮樹叢,突然失去了蹤跡。我站住,現在到鎮上的路已經不對了,我辨認了一下方向,就向前面的山坡走去,只要繼續往上走,我知道可以走到夢湖。
  夢湖,夢湖,還是那麼美麗!我在樹林裡奔跑,穿過森林,跳過藤蔓,繞過荊棘叢和石塊。在夢湖外圈的樹林外停住,我吸了一口氣,衝進了林內,嘴裡低哼著「曾有一位美麗的
姑娘」那支歌曲,一下子就衝到了湖邊。站住了,我瞪視著那彌漫著氤氳的湖面,自言自語的說:
  「我要收集一大口袋的綠煙翠霧回去,把它抖落在我的房間裡,那麼我就可以作許多美好的夢。」
  我來不及收集我的綠煙翠霧,因為我發現有個人坐在湖邊上,正抬著頭注視我。我望過去,是韋白!我不禁「呀!」的驚呼了一聲,有三分驚異,卻有七分喜悅,因為我本來想去
看他,沒料到竟無意間闖上了,幸好我沒有去學校,人生的事就這麼偶然!
  他靜靜的看著我,眼神裡有分朦朧的憂鬱,顯然我打擾了他的沉思。他泛泛的問:
  「你從哪兒來?」
  「幽篁小築。」我說,在他身邊的草地上坐下,把那本《懸崖》放在我的裙子上。「我本來想到學校去看你的。」我說。
  「是麼?」他不大關心的樣子。「我一清早就出來了,你有什麼事?」
  「沒事,只是想找你談談。」我用手抱住膝,「我剛剛看完岡察洛夫的《懸崖》。」
  他看了我一眼。「是我借給章太太的。」
  「是的,」我說:「它迷惑我。」
  「誰?」他神思不屬的問:「章太太迷惑你?」
  「不是,我說《懸崖》。」
  「懸崖——」他仍然精神恍惚。「每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懸崖,是不是?如果不能從懸崖上後退,就不如乾脆跳下去粉身碎骨,最怕站在懸崖的邊緣,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他這段話並不是說給我聽的,是說給他自己聽。我有些惶惑的望著他,他的眉梢和眼底,有多麼濃重的一層憂鬱,我幾乎可以看到他肩上的沉沉重擔。什麼壓著他?那分難以交卸
的感情嗎?
  「我不相信你正站在懸崖的邊緣。」我說。「你應該是個有決斷力,而能支配自己生命的男人。」
  「沒有人能完全支配自己的生命。」他幽幽的說,用一根草撥弄著湖水,攪起了一湖的漣漪。「最聰明的人是最糊塗的人。」
  這是一句什麼話?我把下巴放在膝上,困惑的看著我面前這個男人,他那深沉的表情,成熟的思想,以及憂鬱的眼神,都引起我內心一種難言而特殊的感情。他會掌握不住自己的
方向盤嗎?他愛著一個比他小二十幾歲的女孩嗎?他無法向女孩的父母開口嗎?他為這個而痛苦憔悴嗎?我瞪視著他,是的,他相當憔悴,那痛苦的眼神裡有著燒灼般的熱情,這使我
心中酸酸楚楚的絞動起來。
  他望著我,忽然恢復了意識。
  「為什麼用這種眼光看我?」他溫柔的說。「你在想些什麼?又在研究我嗎?」
  「是的,」我點點頭:「你們都那麼奇怪,那麼——難讀。」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曾經討論每個人都是一本難讀的書。
  「你想寫作?」他問:「我好像聽凌風談過。」
  「我想,不過我寫不出來。」
  「寫些什麼?」他淡淡的問,不很熱心的樣子。「現在寫作很時髦,尤其,你可以寫些意識流的東西,把文字反覆組合,弄得難懂一點,奇怪一點,再多幾次重複就行了。」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談寫作使我高興。
  「你看得很多,一定的。」我說:「我不想寫別人不懂的東西,文字是表達思想的工具,假如我寫出來的東西只有我自己懂,那麼連起碼的表達思想都沒做到,我還寫什麼呢?所
以,我寧願我的小說平易近人,而不要艱澀難懂,我不知道為什麼目前許多青年要新潮,新得連自己也不瞭解,這豈不失去寫作的意義?」
  韋白坐正了身子,他眼睛裡有一絲感興趣的光。
  「你知道癥結所在嗎?詠薇?」他靜靜的說:「現在許多青年都很苦悶,出路問題、婚姻問題、陞學問題——使很多青年徬徨掙扎,而有迷失的心情,於是,這一代就成為迷失的
一代。有些青年是真的迷失,有些為了要迷失而迷失,結果,文學作品也急於表現這種迷失,最後就真的迷失得毫無方向。」他微笑的望著我,誠懇的說:「假如你真想致力於寫作,
希望你不迷失,清清醒醒的睜開眼睛,你才能認清這個世界。」
  「我希望我是清醒的,」我說:「你認為——真正的好作品是曲高和寡的嗎?」
  他深思了一會兒。
  「我不認為白居易的詩比黃庭堅的壞,但白居易的詩是村嫗老婦都能看懂的,後者的詩卻很少有人看得懂。《紅樓夢》膾炙人口,沒人敢說它不好,但它也相當通俗。不過,格調
高而欣賞的人少,這也是實情,所以,文藝是沒有一把標準尺可以量的,唯一能評定一本作品的價值的,不是讀者,也不是文藝批評家,而是時間,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就是好作品。
壞的作品,不用人攻擊謾罵,時間自然會淘汰它。身為一個作家,不必去管別人的批評和攻擊,只要能忠於自己,能對自己的作品負責任就行了。」
  「你否定了文藝批評,」我說:「我以為這是很重要的,可以幫助讀者去選擇他們的讀物。」
  「我並不否定文藝批評,」韋白笑笑,認真的說:「但是,當一個文藝批評家非常難,首先要有高度的文藝欣賞能力,其次要客觀而沒有偏見,前者還容易,要做到後者就不太簡
單,那麼,有偏見的文藝批評怎會幫助讀者?何況,這是一個充滿戾氣的時代,許多人由於苦悶而想罵人,很多就借文藝批評來達到罵人的目的,徒然混淆了讀者的看法,弄得根本無
從選擇。讀者不知道選擇哪一位作者?作者也不知道選擇什麼寫作方向?這樣,文藝批評就完全失去了價值。讀者通常都會去選擇他所喜歡的作家和讀物,他能接受多少是他自己的問
題,並不需要人幫助。」
  我有些困惑。「我並不完全同意你,韋校長。」
  「我是說我們台灣的文藝批評很難建立,在我看來,文藝批評只能說是批評家對某篇文章的看法而已,可供讀者作參考,不能作準繩。」
  我比較瞭解他一些了,用手支著頤,我說:
  「你認為寫作時該把人性赤棵裸的寫出來嗎?」
  「這在於你自己了,」他注視我。「先說說你覺得人性是怎樣的?」
  「有善的一面,也有惡的一面,有美,也有醜。不過,我認為美好的一面比醜惡的一面多。」
  「就這樣寫吧!」他說,「你認為多的一面多寫,你認為少的一面少寫。」
  「你認為呢?」我熱心的望著他:「你比我成熟,你比我經驗得多,你認為人性是怎樣的?」
  他拾起我肩上的一片落葉,那片落葉尖端帶著微紅,葉片是黃綠色,邊緣被蟲咬了一個缺口,缺口四週是一圈褐色的滾邊。他把玩著那片葉子,沉思有頃,然後,他把落葉放在我
的裙子上,低聲說:「我不瞭解。」
  「什麼?」
  「我不瞭解人性是怎樣的,」他抬起眼睛來望著我。「因為我經驗得太多,所以我不瞭解。詠薇,有一天你會懂,人性是最最複雜而難解的東西,沒有人能夠分析它,像那片落葉
一樣,你能告訴我,這片葉子是什麼顏色嗎?」
  我說不出來,綠色裡揉和著黃,黃色裡夾雜著紅,紅色裡混合了褐。我握著那葉片,半晌,才抬起頭來,張大了眼睛,說:「我不知道它是什麼顏色,但是它是美麗的。」
  「一句好話,詠薇,」他說,眼睛生動的凝視我:「你就這麼相信人生和人性吧,你還很年輕,許多經驗要你用生命和時間去體會,現在,你不必自尋苦惱的去研究它。嗯?」
  這就是那個早上,朦朦朧朧的綠霧罩在碧澄澄的湖面,森林是一片暗綠,陽光靜靜的射在水上,反射著一湖晶瑩的、透明的綠。我和韋白坐在湖邊,把影子投在湖水裡,談論著文
學和人性。四週只有蟬鳴,時起時伏,偶爾有幾片落葉,隨風而下。我們如同被一個夢所罩住,一個綠瑩瑩翠幽幽的夢。我心情恍惚,帶著近乎崇拜的情緒,傾聽韋白的談論,我們不
知道談了多久,時間的消逝是在不知不覺中的。
  然後,我發現我半跪半坐在他的身邊,我的手伸在他的膝上,他伸長了腿,坐在草地上,雙手反橕在地下。他的眼神如夢,他那分成熟的憂鬱壓迫著我,使我內心酸楚而激動。
  「我知道你為什麼留在這深山裡面,」我用著種不自覺的淒愴的語氣說:「因為你愛上了一個人,這人在青青農場,你為了她而不離開,對麼?」
  他震顫了一下,迅速的把眼光從湖面調到我的臉上,那受驚的眼睛張得那麼大,像要把我吞進去,然後,他平靜了,深深的注視我,他說:「不要胡說,詠薇。」
  「你是的,對不對?」我固執的問,心臟被絞扭一般的微微痛楚起來。「你愛她,她也愛你,對不對?」
  他凝視我,眉梢微蹙著,眼底的憂鬱色彩逐漸加重,臉色變得黯淡而蒼白。好半天之後,他坐正了身子,把我的雙手闔在他的手裡,用微帶震顫的聲音說:
  「別在我身上找小說資料,好麼?詠薇?你不會瞭解我的,何苦去探究我呢?」
  我的肌肉緊張,血流加速,有股熱氣往我眼眶裡沖,我控制不住自己熱切而激動的聲調:
  「我會瞭解你的,只要你不對我把你的門關著,我就會瞭解你的。」
  「詠薇,」他拂開了我額前的短髮,溫柔的注視我。「你還沒有長大,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瞭解許多事情,不要去強求吧,詠薇。」
  但是,那另外的一個女孩比我成熟嗎?比我年齡大嗎?比我瞭解他嗎?失意的淚水蒙住了我的視線,我從地上跳了起來,帶著受傷的感情和自尊奔向林裡,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會如此激動,只覺得有股難以克制的、突發的傷心,靠在一棵松樹上,我用手蒙住了臉。
  聽到韋白奔進樹林的聲音,也聽到他焦灼的呼喚在林內迴蕩:
  「詠薇!詠薇!詠薇!」
  我沒有移動,也沒有把手從臉上放下來,但是我知道他已經發現了我,而且走近了我。他停在我的面前,用手輕觸我的手臂,小心的說:「怎麼了?詠薇?我說錯什麼了?」
  我把手放了下來,拭去了頰上的淚痕,忽然感到很不好意思,尤其他的表情那樣惶惑不安。垂下了眼簾,我不敢看他,輕輕的說:「沒什麼!你別理我吧!」
  「你不要跟我生氣,好嗎?」他低聲下氣的問:「假如我說錯了什麼,那絕不是有意的,那是因為——因為——因為我心情太沉重的緣故。」他握住我的手。「懂了嗎?詠薇?不
要哭,在你的年齡,應該是和歡笑不分開的。」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深沉的目光懇切而溫柔,那樣靜靜的望著我,使我心懷震顫,我對他搖搖頭,很快的說:「你也該和歡笑作伴,韋校長。希望那個使你心情沉重的苦惱能夠
消除。最起碼,你該知道,有人誠心的希望你快樂,儘管那個人是你不在意的小女孩!」
  說完,我的臉就整個的發起燒來,抽出我的手,我不再看他,就向山下狂奔而去。他沒有追趕過來,也沒有叫我,我一直衝到山下,面孔仍然發熱,心臟也不規律的猛跳著,奔跑
讓我喘不過氣來,我停住,好半天才能平靜的呼吸。
  休息片刻,我開始向幽篁小築走去,走得非常快,仿佛後面有什麼在追我似的。在那塊試驗地上,我碰到凌風,難得他也會幫忙除草剪枝。丟下了他手裡的鋤頭,他一把抓住了我

  「小蜜蜂,你從哪兒來?」他笑著問。
  「別管我!」我擺脫開他,向幽篁小築跑去。
  他追過來,一下子攔住了我。
  「怎麼了?誰得罪了你?」
  「別管我!」我大叫,從他身邊竄過去。
  他伸出手來,迅速的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掙扎,但是掙不脫他那強而有力的手指。
  「怎麼回事?」他逼視著我:「今天你不太友善,有什麼東西刺傷了你?」
  「我說別管我!」我生氣的大喊,跺著腳:「我沒有心情和你開玩笑!」
  「為什麼?」他瞇起眼睛,從睫毛後面打量我,慢條斯理的說:「我以為我們已經把關係建立得很好了,不是嗎?你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告訴我,讓我幫你想辦法出氣!」
  我站住,不再和他掙扎,安靜的望著他,他那年輕的臉帶著慧黠的笑,我討厭這笑容,他看來多麼浮!多麼不夠深沉和成熟!吸口氣,我冷冷的說:
  「告訴你,凌風,我沒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你不必如此熱心!而且,我也不喜歡你抓住我。」
  他被刺著似的鬆了手,笑容仍在唇邊,但語氣已不和平:
  「對不起,小姐,希望我沒有傷了你尊貴的手臂,」他望望自己的手:「我以為我的手是沒有毒的。」
  「好了,」我轉過身子。「我要回房去休息了。」
  「慢著!」他又攔住了我,眼睛裡有著危險的信號。「詠薇,什麼因素讓你這樣驕傲?你以為我在追求你?還是你自認是公主或女皇?」
  「我沒有以為什麼,」我懊惱的,大聲的說:「你最好讓開!別來打擾我!」
  「沒那麼容易,」他冷然的說,又抓住了我,這次是百分之百的不友善。「你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以為可以隨便對我板臉和教訓我?我今天要剝去你這件驕傲的外衣!」
  一把握緊了我的肩膀,他突然箍住了我的身子,在我還沒弄清楚他的意圖以前,他的頭已經對我的頭壓了過來,我發出一聲喊,開始猛力的掙扎,但他把我箍得緊緊的,反翦了我
的雙手,用他的一隻手緊握著,另一隻手扯住了我的頭髮,使我的頭無法移動。然後,他的嘴唇緊壓在我的唇上,他扯住我頭髮的手滑下去,攬住了我的腰。我無力於掙扎,他的嘴唇
柔軟、灼熱,而濕潤,舌尖抵住了我牙齒。我透不過氣來,暈眩的感覺逐漸籠罩了我,我覺得要窒息,要暈倒。而另一種燒灼的熱力從我唇上遍佈全身,使我渾身酥軟無力。陽光在我
頭頂上閃耀,我眼前浮動著千千萬萬道金色的光芒,那些光芒跳動著,旋轉著,飛舞著。
  幾千個世紀都過去了,幾百個地球都破碎了,他終於放鬆了我,他那發亮的眼睛在我眼前變得特別大,他的聲調喑啞,卻帶著勝利的嘲弄:「我打賭你從沒被人吻過,嗯?」
  我呆呆的站著,屈辱的淚水湧進了我的眼眶,草原,樹木,和凌風那可惡的臉全在那層淚霧之後浮動,我努力想平伏自己的喘息,卻越來越被昇高的憤怒弄得呼吸急促,胸腔燃燒
得要爆裂。
  他把雙手插進口袋裡,唇邊浮上一個微笑,清了清喉嚨說:「這有沒有幫助你認清自己?嗯?你知道嗎?你是個熱情的小東西,你全身都燃燒著熱情的火焰,你所需要的是火種,
讓我來做你的火種,幫助你燃燒,如何?」
  我聽著他說完,然後,我舉起手來,像我在電影上見過的一樣,狠狠的抽了他一耳光。他毫無防備之下,這一掌打得又清又脆。
  我沉重的呼吸著,憤憤的說:
  「你卑鄙!下流!而無恥!我永遠不會看得起你!永遠不會!」轉過身子,我奔進了幽篁小築,一直衝進我的屋裡,鎖上了房門。
  我沒有出去吃午餐,章伯母來喚我的時候,我隔著門告訴她我不舒服。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3:42

【第十四章】
  好漫長的一個下午,我只是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望著窗子,望著窗玻璃上陽光的閃爍,望著竹影綽約的移動,望著一窗明亮的日光轉為暗紅的霞光。四週很靜很靜,沒有一點
聲息。
  章伯母曾三度來敲我的房門,並且輕喚我的名字,由於我沒有答應,她一定以為我睡著了,也就悄悄的退開了。
  我躺著,心情恍惚迷離,時而若有所得,時而又若有所失。黃昏的時候,我睡著了一會兒,睡得很不安穩,凌風和韋白的影子像縱橫的兩條線,交織成一張大網,我在網裡掙扎,
喊叫。那網纏住我,使我無法呼吸。我喊著,叫著,突然從夢中驚醒,一頭一臉的冷汗,坐起身來,我怔忡不甯的呆坐著,好一會兒,才拭去額上的汗珠,試著從床上站起來,一下午
的躺臥讓我筋骨酸痛,噩夢使我頭腦昏沉,而且,我餓了。
  我坐在鏡子前面,審視著我自己,我的面頰蒼白,眼神枯澀,頭髮零亂的紛披在頰邊額前。拿起一把梳子,我不經心的梳平了頭髮,丟掉髮刷,我嘆口氣,忽然覺得一切都那樣讓
人煩躁,我該怎麼辦?發生了和凌風這種事情之後,我如何再能在青青農場住下去?但是,離開這兒嗎?媽媽爸爸的事情怎樣了?何處是我的家?我能回到哪兒去?而且——而且——
我怎能離開這兒的陽光、草原、樹林、溪流、夢湖和苦情花?
  繞著房間,我在房裡走來走去,不斷的走,直到我的腿疲倦。窗上的霞光更紅了,打開窗子,我注視遠處一天的紅霞,天邊在燃燒,竹葉的頂梢也在燃燒,紫色、紅色、橙色的雲
在玩著遊戲,忽然聚在一起,忽而分散各處。我深深呼吸,透過竹葉的晚風沁涼清爽,我把發熱的面頰貼在窗欞上,我愛這兒!我愛青青農場!我愛這兒的雲,這兒的山,這兒的樹和
落日!
  又有人敲門,我聽到凌雲細聲細氣的低喊:
  「詠薇!詠薇!」
  我甩甩頭,甩不走那分煩惱。打開房門,凌雲拿著她的刺繡站在房門口,一臉盈盈的笑。
  「詠薇,你怎樣了?媽媽要我來看看你。」
  「我沒什麼,」我說,咬了咬嘴唇。「只是有些頭暈。」
  「一定是中了暑,」她從裙子口袋裡摸出一盒薄荷油。「試試這個。」
  我接過去。
  她走了進來,把刺繡堋子放在桌上,我抹了一些薄荷油在額上,又抹了一點在鼻子下面,我喜歡聞那股涼涼的薄荷香。
  凌雲倚著桌子,她白皙的皮膚帶著微紅,我這才瞭解古人描寫好皮膚為什麼用「吹彈得破」四個字。桌上,她那精緻的刺繡品似乎特別刺目,菊花、短籬和蘆草。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我喃喃的念:「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嗯?」凌雲張大眼睛望著我:「你在說什麼?」
  「你不知道這幾個句子嗎?」我凝視她:「你沒聽說過這幾句?這是曹雪芹的句子。」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黑白分明的眸子坦白而無邪:「我很少看書,尤其是詩,我看不懂。」
  我愣了愣。「那麼,你如何去瞭解他的思想領域?」我衝口而出的說。
  「什麼?」她有些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麼?」
  「我說——」
  我嚥住了,算了,何必呢?這不是我管得著的事,像韋白說的,人生沒有辦法分析和解釋,也沒有辦法透徹的瞭解,我何苦一定要探究出道理來?何況,男女相悅是沒有道理可講
的,那是偶然加上緣分再加上第六感第七感的吸引,所等於出來的東西。
  「我沒有說什麼,」我搖搖頭。「我心情不好。」
  「你在想家?」她問:「想你媽媽?」
  「我——」我再搖搖頭:「我不知道。或者,我應該回台北去了。」
  「不要!詠薇!」她由衷的喊,熱情的抓住我的手。「你不會這麼快就回去,是不?我們都這麼喜歡你,你一定要再住一段時候,你走了,我又要寂寞了。」
  「你不會寂寞。」我慢慢的說。
  「會的!一定會!」她喊:「別走,詠薇,再過幾天,樹林裡的槭樹都會轉紅了,冬天,我們可以到合歡山上去賞雪,我保管你會收集到許多小說資料,你在台灣見過雪嗎?」
  「沒有。」
  「留到冬天,詠薇,合歡山上積雪盈尺,我們可以去堆雪人,霧社的櫻花也開了,那兒也有一個湖,他們叫它碧湖,湖邊遍地遍野的櫻花,盛開的時候紅白相映,幾里外都可以看
到。詠薇,留到冬天,這兒的冬天比夏天更美,你會愛上它的,我向你保證!」
  何必等到冬天?即使是夏天,我也已經愛上它了。倚著窗子,我默默的出神。如果沒有凌風,如果沒有上午那倒楣的一慕!
  章伯母忽然出現在門口,她手裡拿著一個盤子,裡面是幾個熱氣蒸騰的包子,顯然是剛剛蒸好的,帶著溫暖和煦的笑容,她說:「詠薇,你一定餓了,中午沒吃飯。來,嘗嘗這包
子味道如何?這是我自己包的,你章伯伯最愛喫麵食。」
  新蒸的包子發出誘人的香味,我發現我是真的餓了。拿起一個,我立即吃了起來,青菜豬肉餡,沒有什麼特別的作料,卻美味可口。
  章伯母望著我,關懷的問:
  「臉色是不大好,怎麼了?是不是太陽曬得太多?」
  「沒有什麼。」我搖搖頭,勉強的笑笑。
  「詠薇在想家,」凌雲接了口。「她說要回台北去,我正在勸她呢!」
  章伯母深思的看著我,帶著狐疑的神色。
  「是怎麼一回事?」她警覺的問:「發生了什麼?是你章伯伯又對你說了什麼嗎?」
  「沒有,不是的!」我猛烈的搖頭:「真的沒什麼。」
  「你不會無緣無故想回家,」章伯母說,輕輕的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沒有事,只是,我忽然很想媽媽,」我說,突然感到眼眶發熱,沒來由的淚水充斥在眼眶裡,我轉過頭,用不穩定的聲調說:「我只是想回去!」
  章伯母的手臂圈住了我,她仔細的審視我的臉,然後,她輕聲說:「好了,詠薇,別煩惱,嗯?我會查出你是為了什麼,我不會饒恕那個讓你難堪的人,至於回台北,你不是真心
的吧?詠薇?」
  我默然不語,章伯母拍拍我的肩。
  「讓凌雲陪你出去走走,好嗎?」
  我搖搖頭,我寧願自己一個人。
  走出了幽篁小築,我無情無緒的穿過鴿房。秀荷正趕著羊群歸欄,我望著她把牠們趕進羊欄裡,凌霄站在一邊計數。那些毛茸茸的動物彼此擠著,笨頭笨腦卻又十分溫柔,不知道
牠們的世界裡,有沒有煩惱和感情的糾葛?人類太聰明,所以就最會給自己製造問題和痛苦了。
  凌霄望著我。
  「聽說你不舒服,詠薇。」
  「沒什麼,」我說:「天氣太悶了。」
  天氣確實相當悶熱,涼風不知何時已經停止,遠處的晚霞紅得有些不正常,更多的黑色的雲層在移近。靠山邊的樹林和烏雲接在一起,成為黑壓壓的一大片。
  我向前面走去,一面對凌霄說:「如果我回來晚了,不要等我吃晚飯,我已經吃過包子了。」
  「你最好不要走得太遠,」他看了看天空。「天色不對,恐怕會下雨。」
  即使下雨,能淋淋雨也不錯,我心頭正熱烘烘的煩躁得難受。離開了他,我向溪邊走去,直覺的認為溪水可以治療我的煩惱。
  到了溪邊,我走下河堤,脫下鞋子,踩進冰冰涼涼的水中。低著頭,我看著水中自己的影子,看著流水從我腳下流過,看著雲、山和樹的倒影,還看著那些靜臥在溪底的鵝卵石。
我心中的煩躁果然逐漸平息,但,起而代之的,卻是一分迷迷惘惘的空虛之感。
  流水在流著,流走了幾千萬世代人類的煩惱和歡樂。現在我站在這兒,它從我腳下流去,若干年後,當我屍骨已寒,它仍然會繼續的流。生命是多麼多麼的渺小!無知無覺的世界
才是永恆的,有知有覺的世界就有死亡。不過,如果沒有我,也就沒有世界了,不是麼?因為我存在,所以我能看到雲和山,樹和流水,如果沒有我,這些東西的存在與否我全都不得
而知,這樣說來,「我」又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了。
  我的思想就這樣浮游在「有我」與「無我」的境界裡,朦朦朧朧的在探索生命的奧秘。第一聲雷響並沒有驚動我,第一滴雨點擊破了水面,我那樣陶醉的看著那被雨點劃出的漣漪
,一圈圈的向外擴散。第二滴雨點,第三滴雨點,第四滴,第五滴——成千成萬滴雨點落了下來,無數的漣漪,無數個圓圈,擴散,又擴散。第一陣狂風和第二陣幾乎是接踵而來的,
我聽到樹林在掙扎呻吟,我的裙子飛捲了起來,頭髮撲上了我的面頰,然後,「唰」的一聲,雨點驟然加大,狂猛的一瀉而下。
  我跳出了小溪,在這樣的狂風急雨下漫步絕非享受,我希望能在全身濕透之前趕回幽篁小築。
  我向前奔跑起來,一手提著我的鞋子。雨聲如萬馬奔騰,雷鳴和閃電使整個的原野蒙上了一層恐怖的氣氛,四面密集的烏雲把黃昏天際的彩霞一掃而空,黑暗幾乎是立即就降臨了
。我加快速度奔跑,歸途必須經過的樹林在望了,我竄進了樹林,沿著小路奔跑出去,剛剛要奔出樹林,迎面一個男人跑了進來,和我撞了一個滿懷,我尖叫了一聲,看到從那人身上
落下的顏料和畫筆,我鬆了一口氣,最起碼,這不是什麼怪物,抬起頭來,我說:
  「余亞南,是你。」
  他攬住我,眉毛和頭髮上都掛著水珠,他身上和我一樣潮濕。樹林裡雖然幽暗,雨點卻被樹葉擋住了大部分,只是風吹過來的時候,樹葉上篩下的雨水就更其猛烈。他的手圍住我
的肩膀,把我額前濕淋淋的頭髮掠向腦後,他注視著我說:「我有沒有撞痛你?」
  「還好,只是嚇了我一大跳。」
  他微笑,黑幽幽的眼睛閃著一種特殊的光。
  「你以為我會傷害你?」他問:「我看我們還是在樹林裡避避雨吧,找一個安全一點的地方,怎樣?」
  「樹林裡不是最危險嗎?」我說:「當心被雷劈到。」
  他拉著我走到一塊由樹葉和藤蔓組成的天然篷帳下面,地上積滿了落葉,雖然潮濕,卻很柔軟,他說:
  「這兒怎樣?只要沒有大樹幹,就不會被雷打到。而且,這種夏季的暴雨馬上會過去。」
  他把畫板放在落葉上,讓我坐在上面,樹林裡黑暗而恐怖,他問:「你害怕嗎?你在發抖。」
  「不是害怕,是冷。」我說,濕衣服緊貼在我身上,風吹在身上,有著濃重的涼意。
  「靠著我,」他不由分說的用手抱住了我,他的手臂環住了我的腰。「這樣會暖和一些。」
  我的背脊本能的挺直了一下,一種不安的感覺襲上了我的心頭,他沒有忽略我身體的僵硬,十分溫柔的,他輕聲說:
  「你怕我嗎?詠薇?我不會傷害你的。」
  「我——知道。」我囁嚅著。
  雨仍然在狂驟的奔瀉,呼號的風從原野上竄進林內,樹枝折斷了,發出清脆的響聲,雷聲震動了大地,閃電像龍舌吐信,四週各種聲響如同鬼泣神嚎。我和一個不大熟悉的男人同
在一個黑暗的樹林裡,這給我一種完全不真實的感覺。
  「詠薇,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站在水裡,像一道天際的彩虹。」他輕輕的開了口,聲音低而柔,帶著一股蠱惑和催眠的力量。
  我默然不語。
  「我們見面的次數不多,可是,你給我的印象卻很深刻,你的臉龐充滿了靈性,眼睛蘊藏著智慧,每次我見著你,就像見到了光一樣,不由自主的受你吸引,有時我會幻覺,你就
是珍妮的畫像裡的珍妮,是我的珍妮,我的靈感。」他停了一下。「你會認為我太冒昧嗎?」
  我那分不安的感覺更重了,我試著想離開他,但他把我攬得更緊了一些。
  「你會認為我冒昧嗎?」他重複的問。
  「哦,不,」我勉強的說。「只是——我沒你說的那麼好。」
  「你是的,你自己不瞭解,」他固執的說:「別動,詠薇,你該不是怕那個閃電吧?它不會傷到你的。我剛剛說你像我的靈感,你願意讓我幫你畫張像嗎?站在水邊,雲和天是你
的背景,樹枝的影子拂在水面,你微微的彎著腰,凝視水裡的倒影——這會是一張得到國際藝術沙龍入選作品。詠薇,你相信我會成為一個畫家嗎?」
  「當然,」我咽了一口口水。「我相信。」
  「你願不願意幫助我?」
  雨小了些,風似乎也收了勢,我傾聽著,那突來的暴風雨像是已經過去了。
  「你聽到我的話了嗎?詠薇?」
  「是的,我聽到了,」我急忙說,頭頂的樹枝上變然傳來了鳥鳴,在大雨傾盆的時候它們不知躲向何方?一隻鳥聲喚來了無數小鳥的和鳴,吱吱喳喳的充滿了喜悅和活力。「只要
我能夠幫助你。」
  「你一定能夠,我告訴你——」
  我跳了起來,雨是真的停了。
  「雨停了,」我急急的說:「我要趕回幽篁小築去吃晚飯,謝謝你,余亞南,隨時我願意做你的模特兒!」
  我轉過身子,沒有再等他表示意見,就向竹林外走去,走了好遠,我又回身對他喊了句再見,心底有種不忍的感覺,因為他獨自停留在黑暗的林內,默默不語,仿佛對我的突然離
去作沉默的抗議,我不知道是不是傷了他的心,但林外涼爽而濕潤的空氣使我舒服多了。
  烏雲已經無影無蹤,天際比剛剛亮了許多,但暮色十分濃厚。小草上全沾著亮晶晶的水珠,低窪之處水流成河。我提著鞋子,赤著腳向幽篁小築走,渾身濕淋淋的,我必須從後門
回去,我不願意別人看見我這副狼狽的樣子。
  風吹過來,清清涼涼的,帶著小草的甜味,昏暗的暮色像層朦朧的薄霧,迷迷離離的籠罩在草原上。我看著那些點綴在草原上的槭樹,烏心木,和黃杞。想到凌雲所說的,再過幾
天,槭樹要轉紅了,綠色的草原上,疏疏落落的夾幾棵紅葉,必定美得誘人。我將離去嗎?我不知道。
  走進竹林,前面羊欄旁邊,有一棟小茅屋,是章家的柴房,我無聲無息的越過那半掩的門口。忽然間,我聽到門裡一陣掙扎的聲音,有個人突然從門裡衝了出來,我大吃一驚,瞪
眼看去,是林綠綠!她也滿面驚愕的瞪著我,顯然沒料到我正在門外。她的衣服不整,頭髮零亂,衣服上還沾著許多稻草,臉上有種凶野的美麗。但她渾身沒有一點雨珠的痕跡,那麼
,她曾在柴房中躲過一陣大雨了。
  我正想和她說話,她卻一甩頭,轉身就向原野中跑去了。我呆了呆,還沒來得及移動,門裡又衝出一個人來,看到了我,他猛的停住,我們面面相覷,我只聽得到我自己重重的呼
吸聲。
  那是凌風!他上半身赤裸著,頭髮是濕的,沾滿了破碎的稻草,長褲褲管上全是泥,衣服比林綠綠更不整齊,臉上同樣有著凶野的痕跡。
  我們對視了幾秒鐘,然後我重重的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掉頭就向房裡走去。這就是凌風,我總算認清他了,總算認清他了!如此放蕩不羈的野蠻,他甚至不放過他哥哥的女朋友!

  他猛的攔在我面前。「等一下,詠薇!」他喊。
  我啐了一口,恨恨的、輕蔑的、咬牙切齒的說:
  「卑鄙!下流!」說完,我向屋裡衝去,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強而有力,我的手臂如同折斷般的痛楚起來,我大叫:
  「放開我!你這個無恥的下流胚!」
  他的臉逼近我,眼睛惡狠狠的盯著我,憤怒的說:
  「你以為——」他忽然嚥住了要說的話,狡黠的收起了憤怒之色,換上個調侃而嘲弄的笑容,輕鬆的說:「你為什麼這樣生氣?你在吃醋嗎?還是嫉妒?」
  我從沒有這樣憤怒過,咬著牙,我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從牙縫裡迸出幾個不連續的字:
  「你——你——你——」
  他收起了調侃的顏色,面部突然柔和了。
  「好了,詠薇,犯不著氣成這樣,你需要馬上換掉濕衣服,當心生病!」
  「不要你關心!」我總算迸出了一句話來,接著,別的話就傾筐而出:「你是個混蛋,章凌風!你沒有自尊,沒有人格!你是個標準的衣冠禽獸!我但願沒有認識過像你這種下流
而沒良心的人!虧你還受過大學教育,還——」
  「住口!」他喊,憤怒又染上了他的眼睛,和我一樣的咬著牙,他說:「我沒做過任何對不起自己良心的事,你也沒有資格教訓我!別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你遠不及林綠綠乾淨
!滾開!別再來煩我!」
  他把我用力一摔,我幾乎撞到牆上,收住步子,我憤然的再看了他一眼,就奔進了我的屋子。鎖上房門,我把自己擲在床上,頓時淚如泉湧,遏止不住的放聲痛哭了起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4:05

【第十五章】
  當天晚上我又沒有吃晚飯,第二天我就發起燒來,頭痛得無法下床。生病的主要原因,應該是那場大雨,再加上情緒不寧和感情激動。這一帶沒有醫生,只有山地小學內有一個醫
務室主任,但他也只能醫療外科的疾病。不過,章伯母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家庭醫生,她細心的看護我,親自幫我準備食物,用家裡儲備的藥品、消炎片和感冒特效藥來為我治療。
  頭兩天我病勢很猛,燒到三十九度,而且持續不退,人也有些昏昏沉沉。病中的人特別軟弱,我在枕邊哭著說要回家,像個小孩一樣的喊媽媽。章伯母守在我床邊,凌雲更寸步不
離我的左右。等我腦筋清醒的時候,章伯母就軟言軟語的勸我,用各種方式來讓我開心。凌雲甚且把她的鸚鵡帶到我的床頭來,讓它來解除我的無聊。我融化在這濃摯的友情裡,凌雲
使我感動,章伯母讓我生出一種強烈的孺慕之情。
  生病第二天晚上,我從沉睡中醒來,無意間聽到門口的一段對白。
  「她好些了沒有?媽?」是凌風的聲音。
  「你為什麼不進去看看她?跟她說說笑話?」章伯母在反問。「使她愉快,對她的病有幫助。」
  「哦,不,媽,」凌風很快的回答。「她討厭我,我只能讓她生氣。」
  「是嗎?」章伯母警覺的語氣:「你怎麼得罪她了?想必她鬧著要回台北都與你有關吧?」
  「她?要回台北?」凌風顯然怔住了:「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
  「哦,沒什麼。」凌風停了半晌,然後用低沉的、自語般的語氣說:「她誤會我。」
  接著,是一聲深長的嘆息。
  「唉!」
  他的聲音裡有著真正的痛苦,那聲嘆息綿邈而無奈,竟勾動了我內心深處的酸楚,我本能的震動了一下。隔著門,我似乎都可以看到他濃眉微蹙的樣子。一時間,我有叫他進來的
衝動,但是,他的腳步迅速離開了門口,他走了。我的情緒鬆懈了下來,闔上眼睛,我心底淒淒惶惶的湧上一陣惆悵。
  章伯母停在我的床邊,她溫柔而清涼的手覆在我發熱的額上,彎腰注視著我說:「吃藥了,詠薇。」
  我睜開眼睛,眼裡迷濛著淚水。
  「怎麼了?詠薇?」章伯母關心的問。
  「我——」我想說要凌風進來,但是,我只說:「我有些頭痛。」
  我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事實上,最後兩天已經完全沒有病了,但我精神上的病還沒有好。我不敢走出房門,不敢見到凌風,我不知道見到他之後用什麼態度對他,也無法分析我
對他的感情。他是個浪子,一個百分之百的浪子,既沒有凌霄的穩重,也沒有余亞南的飄逸,更沒有韋白的深沉。可是,我不明白我為什麼總要想到他。我的思想完全不受我自己的控
制,一星期沒見到他似乎是很長久了,在這一星期裡,他和林綠綠該是形影不離吧?他是不安於寂寞的人,他是不願受拘束,也不願委屈自己的人,誰知道他會怎樣打發時間?可是—
—可是——可是這些又關我什麼事呢?
  我恨他嗎?我不知道。柴房門口的一幕記憶猶新,光天化日下的強吻也不可原諒,或者由於我恨他,才總是想起他。病好了,我應該不再軟弱,或者,我以後不會再理他了,我也
應該不再理他,他只是個不拘形骸的浪子!他吻我,並非對我有情,他和林綠綠歪纏,也並非對綠綠有情,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喜歡遊戲,喜歡征服,而不喜歡負責任!可是——
可是——可是我為什麼一直要想這些呢?
  韋白來看過我,他親切的神情使我安慰,他懇摯的祝福也撼動我。凌雲在我床邊對他微笑,他溫存的望著她,眼底有著深深切切的憐愛之情。我想起《紅樓夢》裡寶玉發現椿齡和
賈薔的感情後,所說的一句話:「從此後,只得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我嘆息,把臉轉向牆裡,誰能解釋感情的事呢?我應該可以出房門了,但我仍然賴在房裡,連吃飯都由秀枝
送到房間裡來。
  章伯母顯然瞭解我已痊愈,但她並不勉強我出去,只是常常用一種研究的神色望著我。
  這天中午,秀枝送進我的午餐,我驚奇的發現,在托盤裡,除了三菜一湯之外,緣著盤子放了一圈紅艷的苦情花,數了一數,剛好十朵,每朵花都花瓣朝外,把整個盤子點綴得別
致無比。苦情花提醒我的記憶,我依稀又奔逐在叢林裡,草原上,和夢湖之畔。
  抬起頭來,我驚喜交集的望著秀枝,問:
  「誰弄成這樣?」
  「二少爺。」秀枝笑著說。
  我的臉色沉了沉,我該想到只有他才做得出來,別人沒這分調皮,也沒這分閒情逸致。
  秀枝指了指飯碗旁邊,說:
  「還有一張紙條。」
  我這才看到,在一朵苦情花的花心裡,有一張摺疊得很小很小的紙條。我猶豫了一下,就取出來,上面是凌風潦草的字跡,寫著:
  「我就站在你的門外,等待接受你的審判。假若你願意見我,請把苦情花全部收下,否則,就讓它們留在托盤裡,交給秀枝拿出來,我會識趣的走開,絕不打擾你。無論你收不收
下苦情花,我都同樣祝福你!所以,最起碼,請收下我的祝福!
  凌風」
  我遲疑了好一會兒,心跳得非常厲害,秀枝垂著手,站在一邊等待著,我無法繼續拖延時間。匆促中,我只得告訴秀枝:「你走吧,等下再來收碗筷。」
  我把托盤和苦情花一起留在房裡。秀枝出去了,我坐在書桌前面,不敢回頭,只聽到我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門在我身後闔攏,有腳步聲輕輕的走到我身邊,我不敢動,也不抬頭
。好半天,我聽到一個低柔的、帶著幾分懇求味道的輕喚:「詠薇!」
  我抬起頭,和他眼光接觸的一剎那,像有閃電擊中了我一般,竟使我全身震動。他的眼睛那樣誠懇、惶恐,充滿了惻惻柔情。他的身子慢慢的矮了下來,跪在我的面前,然後,他
把頭埋進我的裙褶裡,靜靜的一動也不動。
  就這樣,我們一語不發的待在那兒,時間彷佛也成了靜止,世界上沒有什麼更重要的事了,有個男人跪在我的面前,那放浪不羈、任性驕傲的人——凌風!我的眼眶濕潤了,有水
霧在眼睛裡凝結,沿著面頰滾落,我無法控制我的抽噎,淚水像決了堤的洪水,不住的滾下來。
  他仰起頭,他的手捧住了我的臉,輕輕的,他懇求的說:
  「哦,不,詠薇,你不要哭。」
  我抽噎得更厲害,他的聲音撞進我的內心深處,絞動我的肺腑,使我的五臟全部痙攣了起來。
  「哦,詠薇,別哭。」他繼續說:「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渾身都是缺點,但是,給我機會,詠薇,不要輕視我,給我機會變好。」
  我哭泣著攬住他的頭,他站起身來,把我拉進他的懷裡,用他溫暖的面頰貼在我全是淚的臉上。愛情就這樣無聲無息的來了,韋白、凌霄、余亞南——所有的人物都從我記憶中退
走,消逝。我面前只有凌風,我心底只有凌風,我整個靈魂裡都只有這一個人——凌風!到這時為止,我才知道我是這樣迫切的要他,從沒有要過別的人!
  他掏出了手帕,擦著我的臉,小小心心的拭去我眼旁淚痕,溫溫柔柔的說:「喏,你不要再哭了。這場病讓你變得這麼消瘦,瘦得只剩下一對大眼睛了。一星期曬不著太陽,你整
天躺在這小屋裡想些什麼?我打賭沒有想過我,是麼?我卻整天在你房門外面走來走去,你知道麼?」
  我收起了淚,搖搖頭。
  「不知道。」
  「我不敢進來見你,」他輕聲說,握住我的雙手,垂下眼簾,視線停在我的手上。「你是那樣凶巴巴的毫不留情面,每句話都像刀一樣要刺傷人。可是,你是對的,我不值得你喜
歡,你不知道,詠薇,我費了多大的勁要得到你的歡心。」
  「我以為——」我囁嚅的說:「你是沒有誠意的。」
  「對你沒誠意嗎?」他抬起眼睛來凝視我,把我的手壓在他的心臟上。「試試看,我的心怎樣的跳著?剛剛我站在門口等待的時候,我覺得幾百個世紀都沒有那麼長,秀枝空著手
出來的那一刻,我的呼吸都幾乎停止。詠薇,我一生從沒有這樣激動過。你相信我嗎?」
  我傻傻的點頭。
  「記得那一天嗎?詠薇,你在樹林裡睡著的那一天?我守在你身邊,望著你沉睡,那時,我就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了,當你醒來,我覺得天地復甦一樣,什麼都充滿了光明。這種
情緒是我從來沒有的,以後,我就費盡心機來瞭解你,接近你,而一天比一天更受你的吸引,更放不下你也逃不開你——」他喘了口氣:「噢!詠薇,你是怎樣一個小女巫呀!」
  我低垂著頭,無法說話,我曾幾百次幻想我的戀愛,幻想那幽美動人的一刻,但,從沒想到是這樣帶著窒息的壓力和驚天動地的震撼。他用雙手捧起我的臉,他的眼光深深的凝注
在我臉上,好一會兒,才又低低的吐出幾個字:
  「還生我的氣麼?」
  我動了動嘴唇,不知說些什麼好,為什麼生他氣呢?我已經記不得了,那是太遙遠太遙遠以前的事了。
  他嘗試著對我微笑,(因為,始終他眼睛裡也蒙著水霧。)嘗試回復他一向輕快的語氣:「你今天不會說話了嗎?詠薇?如果還想罵我,就罵吧!你一向都是伶牙利齒的。」
  我搖搖頭。
  「什麼話都不必說了,只有一句——」我沉吟的說。
  「是什麼?」
  「是——」我望著他:「你仍然可惡!」
  他笑了,彷佛我的話使他開心。
  「你又像你了!」他說:「哦,詠薇,」他喘口氣,突然吻住了我,喃喃的喊:「哦,詠薇!哦,詠薇!」
  這是他第二次吻我,那暈眩的感覺又來了,我不由自主的用身子貼緊了他,手臂緊緊的纏住了他的腰。暈眩,暈眩,暈眩,醉死人的暈眩——我喘不過氣,只本能的反應著他。像
浸潤在一池溫水裡,水在回旋,我在漩渦裡轉著、轉著、轉著——我以為一輩子也轉不出這漩渦了,那美妙而醉人的旋轉,然後,他的頭抬了起來,嘴唇離開了我,我閉著眼睛,不願
睜開。
  「詠薇,」他輕喊:「你這個魔術家變出來的小東西哦!」
  他的嘴唇又壓上了我,這次卻狂猛而凶狠,不再是一池回旋的溫泉,而是一陣猛捲過來的狂飆,我無法透氣,無法思想,無法呼吸,整個身子都癱軟無力,化為水,化為泥,化為
虛無。
  有人輕敲房門,我驚動了一下,他緊攬著我,不許我移動。
  「有人——」我低吟著說。
  「別管他!」他說。
  那是多少個世紀以來亙古常新的事!當他終於抬起頭來,而我睜開了眼睛,世界已非原來的世界,我也不是原來的我,原有的生命離我的軀殼飛馳而去,新的生命已從天而降,我
沒理由的想流淚,想歡笑,想歌唱,也想酣眠。我伸展手臂,如同從一個長遠的、沉沉的睡夢中醒來,從沒有這樣強烈感受到生命的可愛!我高興,因為世界上有我!我高興,因為我
是活生生的!我高興,因為我是那麼完整的我!多麼沒理由的高興呀,但是,我高興!
  那一個下午就那樣昏昏沉沉的過去,我們在小屋裡,時而笑,時而說,時而流淚,時而長長久久的對視不語。午餐在桌上變冷,我忘了吃,他也沒有吃午餐,奇怪的是並沒有人來
打擾我們。當我們都發覺餓了的時候,我們就把桌上的冷飯冷菜一掃而空,吃得盤子底都朝了天,然後相視而笑。時間靜靜的流過去,等到光線已昏暗得讓我們辨不出彼此,我們才驚
異的發現整個下午只是這樣短暫的一瞬。
  那天的晚飯我和凌風一起出現在餐廳裡,凌雲由衷的祝福我的病愈,凌霄禮貌而誠懇的問候我,章伯母卻用一對溫柔的目光,微笑而含蓄的注視我,我立即知道她什麼都瞭解了。
她是那樣細緻而敏感的女人,有什麼感情能逃過她的眼睛?說不定下午也是她安排好了不讓人來驚動我們的,怎樣一個善解人意的好母親呀!
  章伯伯只是粗心大意的看了我一眼,用他一向宏大的聲音說:
  「病好了嗎?到底是城裡長大的女孩子,淋淋雨就會生病!喏,多吃一點,吃得多,就不會生病!」
  我的胃很好,凌風也不錯。整個吃飯的時間內,他就是死死的盯著我,使我不能不回視過去。我想,全桌子都會看出我們的情形了,這讓我臉紅,又讓我情不自已的要微笑。我一
直朦朦朧朧的想微笑,彷佛不為了什麼,只為了生命是那麼美好。
  飯後,我和凌風漫步在草原上。
  天邊有很好的月亮,大概是陰曆十六、七左右,月亮比十五的時候還圓還大。圍著月亮的周圍,有一圈金色的、完整的月華,我抓住凌風的手,叫著說:
  「快許願!」
  「為什麼?」
  「媽媽告訴我,當月華完整的時候,你許的願望就會實現!」我說。
  「那麼,我要許一個願,」他握緊我的手,望著月亮說:「願詠薇永遠快樂!」
  他的願望有些出我意外,我望著他,我以為他會許願,要我們永不分離。他用手圍住我的肩,輕聲說:
  「只要你快樂,比什麼都好。」低頭凝視我,他說:「和我在一起,快樂嗎?」
  我輕輕的點點頭。
  「那麼,我永不會離開你。」
  那是怎樣的一個晚上?雲層薄而高,月光清而遠。草地上凝著露珠,原野在月色下迷迷離離的鋪展著,疏疏落落的樹叢,被月光染上一層銀白。風在林間低訴,幽幽然,切切然。
夢似的月光,夢似的夜晚!夢似的我和他!我不再渴求什麼了,我腦子裡什麼都不想。
  他解下他的襯衫,披在我的肩膀上,因為曠野風寒,而夜涼似水。
  「我不要你生病,」他說:「看到你消瘦蒼白,讓我的心好痛好痛。」
  我們漫步在月光之下,緩緩慢慢的走著,我想問他關於柴房裡的事,但那並不重要,現在沒什麼是重要的,我知道我有他!何必追問柴房裡的事呢?何必破壞這美好的夜?我緊偎
著他,原野上風也輕柔,月也輕柔。
  前面有一棵孤立的矮樹,孤零零的豎立在月色裡,我疑惑的望著它,記憶中似乎有什麼不對,矮樹輕輕的晃動了一下,不,那不是樹,是一個人!
  我抓緊了凌風:
  「看!那兒有一個人!」
  真的是一個人,他正佇立在月色裡,呆呆的引頸翹望,面對著幽篁小築的方向。
  「是誰?」凌風大聲問。
  那人影寂然不動,我們向前走去,月色下,那人的形狀逐漸清晰,他沒有發覺我們,而完全陷在自己的沉思裡,他的目光定定的望著幽篁小築前的一片竹林。
  「是韋白!」凌風奇怪的問:「他在做什麼?」
  我拉住凌風,囁嚅的說:
  「大概他在散步。」
  「不對,」凌風說:「他在出神!他的樣子好像著了魔了,我們看看去。」
  「不要,」我阻止了凌風,心裡有些明白韋白,如果他不是為情所苦,就必然是有所等待。「我們走吧,何必去打擾他呢?」
  「他已經快成為化石了,」凌風說,搖了搖頭:「他的生活未免太寂寞了,可憐的人!」
  他也不是很可憐,我想。他有所愛,也被愛,儘管隔在兩個星球裡,有那分淒苦,也有那分甜蜜,「愛」太美了,所以,往往一般人都要為它付出代價。但是,我和凌風呢?我不
禁下意識的攬緊了他。
  「我們走吧!」
  我們往回走,沒有驚動韋白。我很沉默,恍恍惚惚的想著韋白,僅僅數日之前,我還曾把我童稚的戀情,係在他的身上,但是,現在,我已經醒來了,認清了自己,也認清了感情
。是的,可憐的韋白!還有,可憐的凌雲!我咬咬嘴唇,決心要幫助他們。我們依偎著,向幽篁小築走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4:29

【第十六章】
  生命的醒覺常常在一夜之間來臨,我突然從沉睡中醒來了,覺得自己充滿了活力及喜悅之情。鏡子裡的我幾乎是美麗的,那流轉著的如醉的眼睛,那微紅的雙頰和濕潤紅艷的嘴唇
,以及渾身煥發的精神。
  我終日奔逐在草原上,和凌風嬉鬧談心。水邊的垂釣,林中的散步,夢湖邊共同編織著夢幻,山石上合力鐫刻著心跡。我們做了不少的傻事,用蘆葦結上同心結,放諸流水,讓它
順流而下,我們說,水流過的地方,都有我們愛情的痕跡,而被自己感動得流淚。在夢湖邊,我們俯身對著湖水中兩人的倒影,說是如果兩人影子重疊,就將世世為夫妻,結果兩人都
栽進了湖裡,攪碎了一湖清影。懸崖上,我看到一朵百合,喜歡它名字的象徵意味,凌風竟爬上懸崖去採摘,幾乎摔得半死。
  所有的傻事都做過了,我們就靜靜的躺在夢湖湖邊,望著天際白雲悠悠,聽著林內輕風低訴,感受著湖畔翠霧迷離。他會忽然用不信任的眼睛望著我,奇怪的問:
  「詠薇,你怎麼會到青青農場來?」
  我平躺著,微笑的望著天。我怎麼會到青青農場來?命運安排了一切,因為媽媽爸爸要分離,所以我和凌風會相遇。命運拆散了一對姻緣,是不是又會安排上另外一對來彌補?
  「哦,」我低語:「因為這兒有你呀!」
  「你不會離去嗎?」
  「我會離去,等媽媽來接我的時候。」
  「可是你還會再來的,對嗎?」
  「當然,」我望著他:「你在想些什麼呀?」
  「這夢湖,」他喃喃的說:「這煙霧氤氳的夢湖,我怕一切都不是真實的,」他用手輕輕的觸摸我,從我的手臂到肩膀,從肩膀到面頰,從面頰到頭髮。「我怕你只是什麼好妖怪
變出來的小精靈,眼睛一眨就消失掉了。怕你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完全由我荒謬的腦子裡杜譔出來的人物——」
  「噢!你多傻!」我輕叫,翻身僕伏在草地上,用手支著頭,另一隻手放在他的胸前。「你知道嗎?凌風?你有一顆健康的心,這樣的心是不會幻覺出人物來的,你還有一個堅強
的頭腦,這樣的頭腦也不會杜譔故事。而且,我是個有血有肉有靈魂的完整的人哪!」
  「是麼?」他懷疑的盯著我:「你是麼?」
  「是的,我是。」
  「那麼,證明給我看!」
  他一把拉下我的身子,嘴唇火熱的堵住了我的,我們滾倒在草地上,他強而有力的手臂緊緊的纏著我,嘴唇貪婪的從我唇邊滑下去,沿著我的脖子到胸口,炙熱的火焰燒灼著我,
全身的骨骼都幾乎被他壓碎。他的手指摸索著我的衣領,牙齒咬住了我的肌膚,一股灼熱的火焰從我胸中迸發,擴散到我的四肢,他喘息著,眼光凶狠而狂猛,我掙扎的推開他,喊著
:「不要!凌風,不要!」
  他突然放開我,滾到湖邊的草叢裡,把他整個頭都埋進湖水中。然後,他把濕淋淋的頭從水裡抬起來,頭髮和眉毛上全掛著水珠,他望著我,眼角帶著一絲羞慚。
  「對不起,詠薇。」他低聲說。
  我微笑著搖搖頭,用手帕拭去他面頰上的水珠。他把頭枕在我的膝上,闔起眼睛,我們靜靜的坐著。
  樹林中一個紅色的影子一閃,有對黑黑亮亮,像野豹似的眼睛在注視著我們,我悸動了一下,凌風驚覺的問:
  「怎麼?」
  「林綠綠,」我說:「綠綠在偷看我們。」
  「是麼?」他坐起身來,綠綠已經一溜煙的消失在林內了。凌風用手抱住膝,沉思的說:「誰能阻止她的漫遊。誰能讓她休息,不再流浪?」
  我摘下一朵身邊的苦情花,注視著花瓣說:
  「我們多自私,凌風,我們在幸福裡就不去管別人!你覺不覺得,我們應該幫幫你哥哥和綠綠的忙?」
  凌風搖了搖頭。
  「這是沒有辦法幫忙的事,詠薇,問題在於綠綠,她根本不喜歡凌霄。」
  「你怎麼知道?」
  「這是看得出來的,綠綠雖然單純,但她也相當野蠻,她比一般的女孩子更難征服。」
  「想必你是有經驗的!」我酸酸的說。
  他盯了我一眼,眼角帶著笑。
  「說不定,」他點點頭:「你吃醋嗎?」
  「哼!」我哼了一聲,兩人都笑了。
  現在,綠綠不在我心上,事實上,什麼都不在我心上。我們手拉著手,奔出了樹林,奔下了山坡。戀人的世界裡,就有那麼多忙不完的傻事,說不完的傻話,做不完的傻夢。我忙
得無暇再顧及我周圍的事情,甚至無暇(或是無心)顧及章伯伯和章伯母對我和凌風戀愛的看法,當然,我們的戀愛是沒有辦法保密的。我不再關懷綠綠和凌霄,也不再關懷韋白和凌
雲,直到一天晚上,凌雲捧著她已完工的刺繡到我的房間裡來。
  那時我正坐在書桌前面,桌上放著我那本「幽篁小築星星點點」,我滿懷洋溢著過多的感情,急於想發洩。「我要寫一點東西,」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寫一點東西。」但是,
我不知道寫些什麼好,我胸腔裡漲滿了熱情,卻無法將它們組織成文句。
  凌雲推開門走了進來,微笑著說:
  「看看我繡的枕頭套,好看嗎?」
  她把枕套鋪平在我的桌子上,那菊花繡得栩栩如生,這提醒我許多幾乎忘懷的事,枕套、菊花、韋白!我依稀記起韋白佇立在竹林之外,記起某夜我在窗前看到的黑影,記起他痛
楚燒灼的眼神——。我曾想幫助他們,不是嗎?但我如何幫助呢?
  「非常好看,」我由衷的說:「韋白一定會喜歡。」
  「他最愛菊花,」凌雲說,笑吟吟的坐在我的桌邊,開始縫製枕套的木耳邊。「只要把邊弄好,這枕套就算完工了,我本來想做一對,但是韋白說,何必呢?他念了兩句詩,是什
麼殘燈,什麼孤眠的——」
  「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我接口說。
  「對了,就是這兩句,」凌雲停住了針,面色無限哀楚,接著就長嘆了一聲說:「他多麼寂寞呀!」
  我凝視著她,她又回到她的針線上,低垂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陰影,她抽針引線的手指纖巧而穩定。我佩服她的鎮靜,難道她已經認了命,就預備永遠和韋白這樣不
生不死的「心有靈犀一點通」下去嗎?
  「我在這兒做什線不會打擾你吧?」她低著頭說。
  「當然不會。」我說,出神的望著她額前的一圈劉海和她白皙的後頸。章伯伯會讓她嫁給韋白嗎?我看希望不大,但是,他們不是一直很欣賞韋白嗎?即使韋白比凌雲大了二十幾
歲,不過,愛情是沒有年齡的限制的!或者他們竟會同意呢!如果我是凌雲或韋白,我要公開這件事,經過爭取總比根本不爭取好!尤其韋白,他是個男子漢,他更該拿出勇氣來爭取

  「詠薇,」她靜靜的開了口:「你會成為我的嫂嫂嗎?」
  「噢!」我怔了怔,不禁臉紅了。
  「我給你作伴吧!」我含混的說。
  「你會沒時間陪我了!」她笑得十分可愛。「我二哥是個難纏的人,是嗎?」她歪著頭沉思了一會兒:「媽媽爸爸希望你和大哥好,你卻和二哥好了,人生的感情就是這樣奇妙,
對不?像我——」她忽然嚥住了。
  「像你怎麼?」我追問。
  她搖搖頭,加緊了抽針引線,低聲的說了一句:
  「你是知道的吧,何必要我說呢?」
  我咬了咬嘴唇,她的臉色黯淡了,一層無可奈何的淒涼浮上了她的臉,她看來那樣柔腸百折,和楚楚可人!我實在按捺不住了:「你為什麼不把一切告訴你母親?」
  「我不敢,」她輕聲說:「告訴了又有什麼用呢?」
  「那麼,韋白應該告訴!」我大聲說:「他應該拿出男子漢的勇氣來,永遠低聲嘆氣和哀毀自傷又不能解決問題,我實在不同意——」
  「韋白!」她驚喊,迅速的抬起頭來瞪著我,那對大眼睛張得那麼大,盛滿了驚愕和詫異:「詠薇,你在說些什麼呀?」
  「我說韋白,」我說,有些生氣的瞪著她:「你不必做出那副吃驚的樣子來,你也明白我是瞭解你們的!」
  「可是——可是——」她囁囁嚅嚅的說:「可是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說你和韋白的戀愛,你們應該拿出勇氣來面對現實,不該繼續痛苦下去!」我忍耐的說。
  「我和韋白戀愛?」她大大的吸了一口氣,直愣愣的瞪著我。「詠薇,你一定瘋了!」
  「我沒有瘋,」我懊惱的說:「你才瘋了!」
  「是麼?」她不勝困惑的樣子,微微的蹙攏了眉頭:「但是,我從沒有愛過韋白呀!」
  這下輪到我來瞪大眼睛了,因為她那坦白而天真的臉上不可能有絲毫隱秘,那困惑的表情也絕非偽裝。我坐直了身子,有些不信任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你從沒愛過韋白?」
  「當然,」她認真的說:「我很尊敬他,因為他是個學者,我也很同情他,因為他無親無故,孤獨寂寞,可是,這種感情不是愛情呀!是嗎?」
  「可是,」我非常懊惱,而且被弄糊塗了。「你說過你愛著一個人,你又幫韋白繡枕頭什麼的——」
  「我愛著的不是韋白呀!」她美麗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幫韋白繡枕頭是因為沒人幫他做呀,你知道我喜歡做針線,家裡的桌布被單枕頭套都是我做的——」她頓了頓,就「噢」
了一聲說:「噢,詠薇,你想到哪兒去了!韋白距離我那麼遠,他說的話十句有八句是我不懂的,我是像敬重一個長輩一樣尊敬他的,他也完全把我當小女孩看待,你怎麼會以為我們
在戀愛呢?」
  看樣子我是完完全全的錯誤了,借鴿子傳紙條的另有其人,我應該早就想到這一點,凌雲只是個純潔的小女孩,她和韋白真的無一絲相同之處,憑什麼我會認為他們彼此相吸引呢
?可是,韋白為什麼那樣淒苦的瞻望著青青農場?不是為了凌雲?那麼是為了誰?我注視著窗外的月色和竹影,呆呆的出神。忽然,像靈光一閃,我想明白了,為什麼我總認為韋白愛
著一個人,或者他一無所愛?只是青青農場的一團和氣,使他留戀,也使他觸景傷懷。我真像凌風所說的,未免太愛編織故事了,竟以為我所接觸的每一個人,都是小說中的角色!還
一廂情願的想撮合凌雲和韋白,豈不可笑!
  「那麼,」我收回眼光,困惑的看著凌云:「你所愛的那個人又是誰呢?」
  她垂下眼簾,臉頰湧上一片紅潮。
  「你真的不知道?」她低低的問。
  「當然,你看我犯了多大的錯誤,我一直當作是韋白呢!」我說,心底還有一句沒說出口的話:「不但如此,我還以為自己稚嫩的情感受了傷,對你著著實實的吃了一陣醋呢!」

  「那是——」她望著我,眼中秋波流轉,雖然沒喝過酒,卻醉意盎然。「是——余亞南!」
  余亞南!我早該猜到!那個眼睛裡有夢的年輕藝術家!不過,這裡面有些不對頭,有什麼地方錯了?余亞南和凌雲,他們是很好的一對嗎?余亞南,余亞南?我鎖起了眉,那是個
很癡情的人嗎?
  「怎麼?」凌雲擔心的說:「有什麼不對?」
  「沒有,」我支吾著。「只是——他很愛你嗎?」
  「我想是的,」凌雲囁嚅的說:「他是個藝術家,你知道,他正在找尋他的藝術方向,在這個時代,像他這樣的年輕人並不多,拋棄了都市的物質繁榮,肯安於農村的貧賤,」她
的眼睛閃著光:「你不覺得他是個傑出的人物嗎?」
  「唔——」我喃喃的說:「或者是的,誰知道呢?」
  「你好像並不太欣賞他。」凌雲敏感的望著我。
  「不是,」我說:「只是傑出兩個字太難下定義,沒有人能夠評定別人傑出還是不傑出,這又不像身高體重一樣可以量出來。」
  「詠薇,你不是以成敗論英雄吧?」她盯著我。
  「當然不,」我說:「只要他肯努力,成名不成名完全沒關係,一個對藝術有狂熱的人,不見得會對名望有狂熱,不過,據我看來,你那個余亞南並非不關心名利呢!」我停了停
,「凌雲,他愛你到什麼程度呢?」
  「他說我是他的靈感,就像珍妮的畫像那個電影中的珍妮一樣,是他的珍妮。對一個藝術家來講,這不就是最好的表示了嗎?」
  我怔了怔,靈感?珍妮?這和大雨、森林似乎有點關係,難道他不會用別的詞句來示愛嗎?而且,他的靈感未免太多了一些,有這麼多靈感,為什麼還畫不出一張畫來?我用手托
住下巴,凝視著凌雲說:
  「或者,他還說你是他的光,你吸引他,他要為你畫一張像,以天空森林什麼的為背景——」
  「真的,你怎麼知道?」凌雲天真而興奮的望著我。
  「那還會是一張國際藝術沙龍入選的佳作呢!」我低聲自語,又提高了聲音,嚴肅的說:「凌雲,告訴我吧,你真的很愛他?」
  「噢!」她發出一聲熱情的低喚,拋下手中的針線,抓住了我的手,用激動的聲音說:「詠薇,你別笑我,我簡直為他發狂,我可以為他死。」
  我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戰。
  「怎麼?詠薇?」她驚覺的問。
  「沒什麼,」我咬咬嘴唇:「凌雲,既然你愛他,他也愛你,為什麼他不向你的父母提出來?這是一件很好的事呀!戀愛並不可羞,你們何苦嚴嚴的守秘呢?」
  「哦,不!」凌雲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用一對淒苦而熱情的眸子望著我:「你不瞭解,詠薇,你不瞭解余亞南。」
  「或者我比你瞭解得更多呢!」我低低的嘰咕了一句,說:「我不瞭解他什麼?」
  「他是不要婚姻的,」凌雲解釋的說:「他是個藝術家,他的第一生命是藝術,婚姻對於藝術家完全不合適,他要流浪,要飄泊,要四海為家,他不要妻子和兒女,不要感情的桎
梏和生活的負擔,你懂嗎?」
  「他這樣對你說的?」我問。
  「是的,他是個忠於自己的人,他怎麼想,他就怎麼說,他從不掩飾自己。」
  「他忠於自己?」我有些氣憤的說:「忠於他自己的不負責任嗎?」
  「你不懂,」凌雲熱烈的為他辯白:「他不想欺騙我,才把他的想法告訴我,他說,如果我嫁給他,他會慢慢的怨憤生活,不滿家庭,那麼,我們會痛苦,會吵架,甚至於離婚,
那還不如只戀愛而不結婚。就永遠可以保持戀愛的美麗,不會讓這段感情成為醜陋。」
  「他的愛情是這樣經不起考驗?」我問:「而你還相信他的愛情?」
  「愛情對於他不是唯一的事,你知道,」她熱心的說:「他將更忠於他的藝術!」
  「藝術!藝術!藝術!」我喊,「這真是太美麗的藉口!我從沒有聽說過藝術和婚姻是不能並存的!唯一的解釋是他根本不愛你,或者是不夠愛你,我告訴你,凌雲,」我俯向她
,加強語氣說:「如果你真是他的靈感,失去了你,他就也失去了藝術,你明白嗎?如果他真愛你,你就是他的生命,也就是他的藝術!你懂嗎?」
  她對我困惑的搖頭,勉強的說:
  「你別混淆我,詠薇,我沒有你那麼好的口才,我說不過你。但是,我相信余亞南的話,他愛我,就因為他太愛我,所以他不願和我結婚,不願讓我將來痛苦,不願看到我流淚—
—」
  「可是,你現在就不痛苦嗎?你現在就沒流過淚嗎?」我咄咄逼人的問。
  「我——」她瑟縮了一下,挺了挺肩膀,說:「雖然有痛苦,但是我很滿足。」
  我看著她,她臉上有著單純的固執。我無可奈何的聳聳肩,嘆口氣說:「好吧,只要你滿足,還有什麼話好說呢?不過,凌雲,我完全不信任你那位余亞南,他或者是個非常善良
的人,但他也是個很不負責任的人。藝術不是一切事務的藉口。不過,你相信他也就算了,但願你將來不會流更多的淚!」
  「詠薇,」她微笑的握住我的手。「你慢慢會瞭解他的,愛上這種人原是痛苦的事情,我不能對他太苛求,他是個藝術家!」
  「難得有他這樣的藝術家,也難得有你這種不苛求的愛人!」我也微笑了,握緊了她。「只是,凌雲,你太可愛,他不把握住你,是他沒福氣。」
  「愛情並不一定需要婚姻來固定它,」她說:「許多夫妻同床異夢,許多愛人卻終生相愛!你怎麼知道他沒有把握住我呢?」
  「你總有一天要結婚的。」
  「我不。」
  我們對望著,然後,我笑了。
  「你是一個多麼奇異的人哪!」我說,望著滿窗月色和綽約竹影。「不過,人生許多事都在變,誰知道以後我們的想法和看法會怎樣呢?」
  真的,誰知道呢?窗外有隻鵓鴣鳥在叫著:
  「糊塗!糊塗!糊塗!」
  我們不禁相視而笑。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4:54

【第十七章】
  早上,我被一陣隱隱約約的爭吵之聲所驚醒了,披衣起床,天際才剛剛破曉,朝霞佈滿了天空,竹林頂端,還迷濛著沒有散清的曉霧。我換好衣服,打著呵欠走出房門,爭吵之聲
加大了,我側耳傾聽,聲音是從前門來的,正想走去看看,凌雲的門開了,她的頭伸出了房門,和我打了一個照面,我問:「是誰在吵架?」
  「我也聽到了,」凌雲說:「正想問你呢!」
  我們一起向前門走去,穿出了客廳,就一眼看到章伯伯穿著件睡衣,按著衣袖,正揮舞著拳頭在那兒大叫大罵,章伯母滿臉焦慮之色,在一邊勸解,但她的聲音完全被章伯伯的吼
叫所壓蓋。事實上,不止章伯伯的吼叫,在章伯伯對面,有個又高又大又凶狠的人,正跳著腳大吵大鬧,那樣子像要把整個青青農場都吞下去。
  我立即認出那個人來,那是林綠綠的父親!曾經在樹林裡把我嚇得半死的人!他那高高的顴骨上的刺青,和那陰鷙的眼神都顯得猙獰可怖。赤裸的上身露著粗黑的胸毛,那被長年
纍月的陽光所炙曬的皮膚黑而亮,結實的肌肉在他舉得高高的手臂上凸出來。他的頭向前衝,咧著嘴,露著牙,那是一隻大猩猩,一隻要吃人的猩猩!
  「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章伯伯在大叫:「他媽的!一清早在門口喊魂!你那個騷蹄子你自己不管好,到老子門口來吵什麼?滾!滾!你給老子滾!」
  那山地人吐出一大串聽不懂的山地話,裡面夾雜著日語的「巴格牙嘍」,幾乎每兩句話裡就有一句「巴格牙嘍」,喊的聲音比章伯伯還大,同時和章伯伯越逼越近,大有要打架的
樣子。
  我聽不懂山地話,只有狐疑的望望凌雲,凌雲拉著我的手,她的手冰冷而緊張。
  「他說林綠綠一夜沒回去,」她在我耳邊低聲說:「他說是被大哥或者二哥帶跑了,他說我們家的兩兄弟整天帶著綠綠鬼混,一夜沒回家準與我們家兩兄弟有關,他說要我們交出
人來,以後兩兄弟再和綠綠混在一起,他就要把他們殺掉!」
  他的樣子真的像是想殺人,我想起關於山地人臉上的刺青,是殺人的標記,看到他頰邊、額前、下巴上都有刺青,不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
  章伯伯又絲毫都不讓步,還在那兒吼叫不停:「你以為你那個女兒有什麼了不起?賤貨!臭婊子!我們家的狗和豬都看不上!你丟了女兒不會去鎮裡搜,到我家來吵什麼?你再不
滾我叫老袁去埔里叫警察來抓你,送你進監獄!你滾不滾?要打架老子就奉陪!別以為老子打不過你!我這雙手殺過小日本打過土匪,還怕你這個臭山地人!來呀!你要打就打!」
  那山地人真的衝了過來,章伯母及時跑上前去,攔在他們的中間,她那小小的身子,挺立在兩個巨人之間,真不算一回事,但她卻有種不可侵犯的威嚴,那山地人也被震懾住,站
在那兒,不敢再邁上前來。
  「一偉!」章伯母急急的喊:「你這是幹嘛?他找不著女兒當然是著急的,好好解釋清楚不就沒事了嗎?幹嘛一定要吹鬍子瞪眼睛的找架打呢?」一眼看到我和凌雲,她喊著說:
「凌雲!去叫秀枝來翻譯,我跟他說不清楚!」
  凌雲轉身就跑進了屋裡,這兒,章伯母試著向那山地人解釋:「老林!我們沒有看到綠綠,看到了絕不會把她藏起來,是不是?我家兩個男孩子和她玩是有的,年輕人在一塊兒玩
也是件好事呀,是不是?不過,我保證我家兩個男孩都不會跟她做壞事,你儘管放心好了——」
  那山地人的臉色和緩了許多,顯然他對章伯母比對章伯伯服氣多了,他用生硬的國語,結結巴巴的說:
  「你不知道,太太,你不知道——」
  他抓抓頭,說不出所以然來,那樣子也有些憨憨傻傻的。正好秀枝來了,章伯母就叫她把剛剛的話再翻譯一遍給他聽。那山地人面色又好了些,也對秀枝說了一大串,秀枝說:
  「他說他本來不是來吵架的,只是來問問我們家兩個少爺有沒有看到綠綠?因為我們家兩個少爺常常和綠綠在一起。他說他找到綠綠要打死她!」
  「秀枝,」章伯母說,「你去把大少爺和二少爺都叫來!」
  秀枝去了,一會兒之後,凌霄跟著秀枝來了,凌風卻不見蹤影。
  「太太,」秀枝說:「二少爺不在屋裡。」
  「一清早,他又到那兒去瘋了?」章伯母說,望著秀枝:「你看到他出去的嗎?」
  「沒有,」秀枝搖搖頭:「他——」她欲言又止。
  「他怎樣?」章伯母嚴肅的追問。
  「他床上的棉被沒有動過,」秀枝說:「他一夜沒有回來。」
  空氣凝住了一會兒,四週有片刻的岑寂,章伯母的臉色從來沒有這樣難看過,章伯伯也變了色,凌霄陰鬱沉重,凌雲驚愕的微張著嘴,我想,我的臉色也絕對不會好看,因為我體
內的血液已經在奔騰了。
  「好,」還是章伯母先恢復過來,她轉向凌霄說:「凌霄,你昨天晚上見到綠綠沒有?」
  凌霄默默的搖頭,枯澀的說:
  「沒有。」
  「好吧,」章伯母說:「秀枝,你告訴他,我會查明這件事,如果我找到了綠綠,我會自己把她送回家——」
  章伯母的話只說了一半,有個人出現了,那是凌風!他大踏步的走來,眉毛上和頭髮上都帶著露珠,眼睛裡有著睡眠不足的疲倦,褲子上沾著許多綠色的碎草。他的出現使大家都
怔住了,他也有些吃驚,詫異的問:
  「怎麼回事?」
  「凌風!」章伯母嚴厲的問:「綠綠在哪兒?」
  「綠綠?」凌風一愣,未經考慮就答覆了:「她剛剛回家去了,我和她在溪邊分手的。」
  「那麼,」章伯母的聲音更嚴厲了:「你一夜都和她在一起?是不是?」
  「不錯——」凌風毫不推諉的說:「我——」
  「你們在哪裡?」章伯伯大聲喊,打斷了他。
  「在夢湖湖邊。」
  我不想再聽下去了,轉過身子,我離開了這叫囂的一群,奔進了屋內,穿過客廳走廊,我跑回我的屋裡,立刻鎖住了房門。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我用手蒙住了臉,淚水沖出我的眼
眶,從指縫裡四散奔流。我遏止不住自己的抽噎,遏止不住胸腔中迸發的悲憤之情!凌風,凌風,凌風!我早該知道他是一塊怎麼樣的料!我早該認清他的本來面目!而我卻被他的花
言巧語所唬住,被他偽裝的熱情所惑!凌風,凌風,凌風!我搖著頭,痛楚的啜泣不已,我犯了怎樣的錯誤,虛擲了一片熱情!凌風,凌風,凌風!我捶擊著桌子,咬緊自己的嘴唇。

  片刻之後,有急促的腳步聲奔向我的房門口,有人在外面猛烈的敲門,是凌風的聲音,喊著:
  「詠薇!開門!詠薇!」
  聽到他的聲音,我就哭得更厲害,走到門邊,我把背靠在門上,哭著說:「你給我走開,我不要見你!不要見你!」
  「詠薇!」他發狂的擂擊著房門:「你根本誤會了,你開開門,我跟你解釋!詠薇!詠薇!詠薇!詠薇!詠薇!」
  他在外面一連串的喊著我的名字,我更加泣不可抑,語不成聲的說:「你還來幹什麼?你走開!不要理我!不要理我!」
  「我跟你解釋!」他大喊。
  「我不聽你解釋!我根本不信你!不信你!不信你!」我大叫著,淚下如雨。
  「你不能憑猜測來定我的罪呀!」他喊著,狂力的捶著門:「詠薇!你開門!你再不開我就打進來!」
  「我不開!我絕對不開!」我用背頂住門。
  「詠薇,」他的聲音放柔和了,在外面柔腸百折的、懇求的說:「你錯了,詠薇,我沒有做過什麼壞事,我跟你發誓,詠薇。你開一下門,好不好?」
  「不!不!不!」我叫:「我不要聽!」
  「你要聽,詠薇,我告訴你,我不是和她單獨在一起,還有余亞南,你可以去問余亞南,我說謊就被天打雷劈!詠薇!詠薇!你有沒有聽我?有沒有聽?」
  「我不要聽!」我還在哭,但事實上我是在聽著。「你說謊!我不要聽!」
  「你應該信任我!」他的聲音裡帶著苦惱和不耐:「詠薇,你到底開不開門?」
  「不開!」
  門外有片刻沉寂,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什麼,用背靠著門,我只是靜靜的啜泣。門外一點聲音也沒有,正當我覺得門外靜得奇怪的時候,窗前砰然一響,一個人已越窗而入,我
嚇了一跳,瞪大眼睛,凌風正站在我的面前,喘著氣望著我。
  我立即背轉身子,面向著門,大嚷著說:
  「你出去!我不要看到你!不要看到你!」
  他用手扶住我的肩膀,強迫我轉過身子面對著他,他的臉色緊張而疲倦,眼睛焦灼的盯在我身上。
  「詠薇,我告訴你——」
  「我不要聽!」我尖聲大叫,用力的搖著頭,同時用雙手蒙住了耳朵,一個勁兒的拚命喊叫:「我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你的花言巧語!」
  「詠——薇!」他的壞脾氣顯然也發作了,他把嘴巴湊到我的耳邊,使出渾身的力量來,震耳欲聾的大喊。同時,他強力的把我的手從耳上扯下來,用勁抓牢了我的手腕,狂叫著
說:「我沒有做錯事,我告訴你我沒做錯事!余亞南要給綠綠畫一張油畫像,我們在夢湖邊上生了火,這都是余亞南的鬼主意,要她站在火焰後面——他畫了又畫,一直畫不好——喂
喂,你聽不聽我?」
  「我不聽!你是撒謊專家!我不信!」
  「我們去找余亞南對質!」他拉住我,不由分說的就向門外扯。「馬上去!」
  「我不去!」我掙扎著:「你們是狐群狗黨,一丘之貉,他當然會幫你圓謊,我不去!」
  他語為之塞,瞪大眼睛望著我,然後,他猛然放鬆了我的手,我差一點摔倒在地下。扶著牆,我好不容易才站穩了步子,他氣喘咻咻的望著我,咬牙切齒的說:
  「好吧,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我的解釋到此為止!讓你去自作聰明吧!我不能祈求你諒解我所沒有的罪行!」他深吸了口氣,臉漲紅了。打開門,他向外走去,走了兩步,又
回頭望著我,用沉痛的聲音說:「詠薇,還談什麼海誓山盟,我們連基本的瞭解都沒有!你信任你自己的偏見更甚於信任我,以後就什麼都別談了,只當我們根本沒有認識過!」
  「砰」然一聲,他用力帶上了房門,消失在門外了。我仍然靠在牆上,足足有五分鐘,動也沒有動。然後,我慢慢的走向床邊,慢慢的躺下來,張大眼睛望著天花板,沒有淚,也
沒有思想。
  午餐的時候,我平靜的到餐廳去吃飯,我和凌風交換了一個視線,既沒打招呼,也沒說話。他臉色鐵青的板著,對誰都不言不語,我心中在隱隱作痛,只能埋頭在飯碗裡。章伯母
看看凌風又看看我,也默不開腔,這頓飯一定誰都沒有好胃口。
  飯後,章伯母拿出一封信給我,說:
  「今天早上郵差送來的,你媽媽的信。」
  我接過信,雖然沒有開封,我也知道不會有好消息,我知道媽媽一定另有信給章伯母,從章伯母的臉色上,我已經看出來了。拿著信,我沉默的退回我自己的房間,坐在桌前,我
拆開信封,一個字一個字的把信看完。
  信很簡單,顯然是媽媽在倉促中寫的,上面寫著:
  「詠薇:
  我和你爸爸已於昨日正式離婚,關於你的監護權,法院已判決歸你父親所有,這絕非我所能同意的,所以,我已上訴於最高法院,我一定要爭取到最後,目前,還不能來接你,希
望你在青青農場住得慣,住得快樂。
  詠薇,我有許多話想告訴你,都不知從何說起,但是,你一向是個聰明的孩子,或者能體會我此刻的心情,我只能告訴你一句,我愛你,不管情況變得多麼惡劣,我還是你的母親
:用整個心來寵愛著你的母親!
  我只希望你能快樂,別無所求!詠薇,好好的生活,好好的笑吧!我儘快來接你!
  媽媽」
  我把信紙塞回信封裡,收起了信,靜靜的坐在那兒,望著窗口。片刻之後,我站起身來,走出了房間,投身在陽光閃爍的草原上。沿著阡陌和田,我走向樹林,穿過樹林,我來
到溪邊。低著頭,我沿著溪流,一步步的向上遊走,漫無目的的向上遊走。
  我走了很久很久,我的腿疲倦了,烈日曬得我的頭發昏,眼前有金星在閃動,但是我不想停止。轉了一個方向,我機械化的向前走著,一個樹林又一個樹林,一片曠野又一片曠野
,我走著走著,不斷的走著。
  那整個下午,我就在樹林中和原野上走來走去,固執不停的走,沒有目標也沒有方向。太陽的威力逐漸減弱,一片明亮的紅雲從西面的天空游來,更多的紅雲在四方擴散,落日在
雲層中掩映,我停在一大片曠野中間,愣愣的望著那輪落日,心中恍恍惚惚,朦朦朧朧,全是一些被割碎的、不成形象的臉譜。
  那條蛇什麼時候游到我身邊來的,我完全不知道,等到我發現牠的時候,已經是牠在亂棍下掙扎蜷曲的時候了,一個人拉開了我,棍子像雨點似的落在那條蛇的頭上,牠距離我不
到兩尺。我瞪大眼睛望著那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頭,和那仍在蜷動的褐色軀體,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尖叫。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叫,真正的原因並不是蛇,而是整個一天我都太緊張了,而且我的頭那樣昏,又那樣疲倦,蛇驚動了我,我一徑叫了出來,就接二連三的大叫不停了。
  「詠薇!詠薇!詠薇!」那人抓住了我,輕拍我的面頰,焦灼的喊:「詠薇,沒事了,沒事了,詠薇!」
  我停了下來,凝視著面前的人,那是凌風。
  我們對視著,好久,好久。
  然後,凌風溫柔的說:
  「你如果想哭,就哭出來吧!詠薇,你已憋了一整個下午了。」
  他這樣一說,我再也無法忍耐,「哇」的一聲,就大哭了起來,他擁住我,把我帶到附近一塊石頭上,他坐下來,把我抱在他的懷裡,像哄孩子似的拍著我的背脊,而我也像孩子
一樣,盡興的大哭不已,把眼淚鼻涕全揉在他的襯衫上。
  「我不要他們離婚,凌風,你不知道,我從來不要他們離婚,」我邊哭邊說:「我要他們,我要他們兩個!凌風,你不知道,我愛他們兩個!我從來不肯承認,可是,我不要他們
離婚!」
  「我知道,我知道。」凌風不住的拍著我的肩膀,在我耳邊溫溫存存的說:「我聽媽媽說起,就馬上來找你,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全知道。」
  我哭著,不停的哭,然後,我抬起淚痕遍佈的臉來,望著凌風,透過淚霧,他的眼睛那樣柔和,他的臉那樣懇切。
  用一條大手帕,他擦去我的眼淚,輕輕的說:
  「我知道,好詠薇。這一天真夠你受了,先是我的事情讓你傷心,然後又是你媽媽爸爸的離婚,這一天真夠你受了。」他吻吻我的面頰,低柔的說下去:「我也不好,不向你好好
解釋,就跟你發脾氣,我真不好,你能原諒我麼?」
  我又哭了起來,伏在他的肩膀上,哭得悲悲切切。
  他擁緊了我,反反覆覆的說:「都是我不好,你有傷心的事情,我不能安慰你,還讓你生氣。都是我不好,喏,擤擤鼻涕,別再傷心了。以後我再也不惹你生氣,我要好好的保護
你,讓你什麼傷害都不受。」
  在這樣親切的安慰下,在這樣溫存的軟語裡,還有那溫暖結實的懷抱中,我逐漸的平靜了下來。用他的大手帕擤了鼻涕,我們並坐在落日的紅暈裡。他的手臂環抱住我的肩,晚霞
在他的眼底靜靜的燃燒。
  「舒服了一點嗎?詠薇?」他低問。
  我點點頭。
  「看,被太陽曬得鼻尖都紅了,」他憐惜的摸著我的面頰。「一個下午,我跟著你走了兩千五百里路。」
  我有些想笑,可是笑不出來。他用手托起我的下巴,深深的注視我的眼睛。
  「我知道你已經不再關心早上的事,」他說:「可是我必須向你解釋清楚,詠薇,我沒有和綠綠做什麼。」
  「別說了,」我阻止他:「我知道了。」
  「昨晚你在和凌雲談天,我不想打擾你,就到外面去散步賞月,才走到竹林外面,就碰到余亞南和綠綠,余亞南正想說服綠綠做他的模特兒,他想在夜色裡的夢湖湖邊,生一堆野
火,畫一張綠綠站在火邊的裸像——」
  「裸像?」我問。
  「是的,對藝術家來說,人體素描是必修的課程,你知道。綠綠不肯。余亞南的構思引起我的興趣,你想,湖邊煙霧迷濛,森林莽莽,一堆野火,和一個原始的裸女,會是怎樣一
幅畫面,於是,我加入了余亞南說服了綠綠,我們一起到湖邊,我管燒火,余亞南管畫,整整累了一夜——」
  「畫好了麼?」我問。
  凌風聳了聳肩。
  「沒有。余亞南說他的靈感睡著了。」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凌風高興的說:
  「好不容易,總算笑了。」
  我們手拉著手,踏著落日的餘暉,向歸途走去。我想著媽媽爸爸,他們多麼輕易的遺棄了他們的感情世界,而我,我將永遠珍重這份感情。
  「想什麼?」凌風轉頭問我。
  「我不要離開你。」我傻傻的說。
  「哦,詠薇,」他站住,望著我:「沒有人會要你離開我。」
  攬住我,他溫柔的吻我。晚霞和落日在我們背後的天幕上燒灼,無數橙紅、絳紫、靛藍——的各色光線,組成一張大網,把我們輕輕柔柔的網住。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5:19

【第十八章】
  秋天在不知不覺之間來了,幾乎是一夜的工夫,原野上的槭樹就全轉紅了。綠色的曠野上,到處都是槭樹,綠的綠得蒼翠,紅的紅得艷麗,來到台灣,這是我第一次嗅到秋的氣息
。樹林裡,落葉紛飛,小溪邊,蘆花盛放,夢湖上,寒煙更翠,秋霧更濃。青青農場裡,第一次下種的蠶豆已經結實,第二次的也已下種,玉蜀黍長得已有一個人高,等待著收割,紅
薯也都挖了出來,一個個肥大結實。連那塊實驗地上的藥草,都長得一片蔥蘢,茂盛無比,薏苡長出了黑色的種子,硬而光滑,香薷,防風,八角蓮,枸杞等都葉密莖肥,顯然試驗已
完全成功。
  我和凌風終日在原野上收集著秋風和秋意,凌風的假期已將結束,這是凌風最後的一個閑暇的暑假,明年夏天,他的暑假要接受預備軍官訓練了,所以,這難得的假期特別值得珍
重,何況,等他一開學,我們就必定要面臨離別的局面,即使距離並不遠,即使可以書信往返,我仍然充滿了悵惘和離愁。
  這天我們又來到夢湖湖邊,(近來,幾乎我們大部分的時光,都消磨在夢湖湖畔。)那四季都開的苦情花,依舊鮮艷奪目,湖畔的綠草也青青如故,唯一不同的,是樹林內不再是
一片暗綠,而夾雜著無數紅葉,湖邊的草地上,也積著一層落葉。微風輕送,寒煙迷離,偶爾會有一兩片紅楓,被風吹落到湖面上,激起一圈圈的漣漪。綠波紅葉,飄飄蕩蕩別有一番
令人心醉的情致。
  我和凌風並坐在湖畔的草地上,他望著我,我望著他,兩人都不說話,他的假期只剩下一星期了。
  半晌,他用手輕輕的摸著我的頭髮,說:
  「詠薇,我們訂婚吧!」
  「怎樣訂婚?」我問。
  「今天就去和爸爸媽媽說,請韋白來做證人,我們舉行一個簡單的儀式!」
  「難道不需要徵求我父母的同意嗎?」我說。
  「那麼,你趕快寫信,我要在走以前和你訂婚!」
  「寫信給誰?」我淒涼的問:「他們又不住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誰是我的監護人!」
  「詠薇!」他憐惜的握住我的手,「那麼,不要得到他們的同意了,你已經十九歲,可以自己作主,你就分別寫信通知他們就行了,好不好?詠薇——我那麼迫切的想要你!」
  「要一個名分嗎?」我淡淡的說。
  「什麼意思?」
  「何必要訂婚呢?豈不是太形式化了?」我望著他:「反正目前我們不會結婚,你還在讀書,我也沒有成年,婚姻還是若干年後的事情。至於訂婚,完全是個形式而已,我知道你
心裡有我,你也知道我非你莫屬,還要訂什麼婚呢?不是等於已經訂了?」
  「噢,詠薇!」他熱情的叫,把我的兩隻手闔在他的手裡。「我怕你會變心。」
  「除非你!」我說:「你一直是風流成性,到處留情的!」
  「詠薇——」
  「別分辯!」我打斷了他:「我還會不瞭解你嗎?我打賭在台南你還有沒解決的女朋友,甚至台中、台北——」我聳聳肩:「有什麼辦法呢?你就是這樣一個人!誰教我愛上了你
?只希望以後——」
  「別說了!」這次是他打斷了我,他的嘴唇堵住了我的嘴,輕輕輕輕的說:「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我閉上了眼睛,他的唇緊壓在我的上面,片刻的時光靜止。然後,我張開眼睛來,他的臉離我只有一寸之遙,他的眼睛大而深,我的臉孔靜靜的浮在他的瞳仁裡。
  「詠薇——」他低喚。
  「嗯?」
  「我們不要形式,讓我們現在就訂婚。」
  「我同意。」
  「我沒有戒指送給你。」
  「有,在我心裡。」
  「證人呢?」
  「天,地,樹林,夢湖,和苦情花。」
  「噢!詠薇,我永不負你。」
  他再吻我,天,地,樹林,夢湖,和苦情花全在我面前旋轉,無數無數的旋轉,一直轉著,轉著,轉著,仿佛永不會停止。他終於放開了我,我望著湖面的寒煙翠霧,望著天空的
碧雲,地下的黃葉,周遭全是夢,我們被包圍在夢裡,籠罩在夢裡,我想起第一次被凌風帶到夢湖來,他所向我背誦的詞句:「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那時候
,我怎麼會料到,在即將到來的秋天裡,我會和凌風在這湖邊互許終身。但是,凌風快走了,此後前途茫茫,我們的事是不是真成了定局?這天,這地,這湖,這樹——的憑據值得信
任嗎?
  「想什麼?」他問。
  「但願你不走。」我說。
  「你留在這兒吧,詠薇,反正無論你跟父親還是跟母親,面臨的都是尷尷尬尬的局面,還不如就住在我們家裡,我有任何假期都趕回來。」
  我搖搖頭。「我不能永遠住在這兒,我必須離去。」
  離去?然後到何處?什麼地方是我的家?離愁彆緒一剎那間就對我們捲來,無聲無息的罩住了我們。為什麼人生有這麼多的問題?這整個暑假像是一場春夢,馬上,夢會醒了,先
是他離去,然後我也走了——哀愁沉重的壓著我,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泫然了。
  「別傷心,詠薇,我們還有一星期。」
  他的話多不吉利,好像我們一生相聚的時間就只剩下一星期似的,我更加淒然了。
  「喏,詠薇,別難過,你一傷心我就六神無主,」凌風捧著我的臉:「不管我們離別還是相聚,我永遠是你的。詠薇,時間與空間算什麼呢?這段感情該是超越時空的。」
  這只不過是說說而已,儘管感情是超越時空的,人們仍然要相聚而不要別離。我嘆息一聲,望著湖面,又一片楓葉被風吹落在湖裡,它輕輕冉冉的飄落在水面,立即,無數的漣漪
陸續的蕩漾開來。那片紅葉像一條小船,在湖裡漫無目的的漂流,它漂向了岸邊,沿著岸邊流蕩,終於浮到了我們的面前,我低低的說:
  「它來了!」
  「誰?」凌風不解的問。
  「那條紅葉的小舟,載滿了我們的感情。」我說,彎著腰,把手伸進湖水裡,輕輕的托起那片紅葉,許多水珠沿著葉片的周圍滾下來,我低語:「這該是離人的眼淚。」
  他倚著我,帶著種感動和虔誠的神情,望著我手裡的紅葉,仿佛這紅葉真是載滿我們的夢幻和感情的小舟。紅葉上的水漬逐漸乾了,我取出凌風襯衫口袋裡的鋼筆,在楓葉上題下
一首小詩:
  「霜葉紅於火,上著離人淚,
  颯颯涼風起,飄然落湖內。
  秋水本無波,遽而生漣漪,
  漣漪有代謝,深情無休止。
  霜葉秋水兩無言,空餘波光瀲灩秋風裡。」
  幾行小字,把楓葉兩面都寫滿了,而且,由於葉面不沾墨水,寫得非常吃力。
  把葉片放在凌風手中,我微笑的望著他,說:「留著它,凌風,算我們的訂婚紀念!」
  他鄭重的拿起葉片,送到唇邊去吻了一下,收進襯衫口袋裡。我們就這樣,以夢湖為媒,以秋風為證,在一個涼風初起的早晨,訂定了我們的終身。
  站起身來,我們依偎著走進樹林,林內,已被我們的足跡踩出了一條小徑,現在,小徑上積滿了黃葉,我們從黃葉上走過去,四週的樹在低吟,蟬聲在喧嚷,穿過樹隙的陽光醉意
盎然。落葉在我們的腳下父作響,更多的落葉飄墜在我們的肩上和頭髮上。
  穿出了樹林,我們緩緩的走下山,陽光灼熱而刺目,我繫上了我的藍綢帽子,凌風望著我說:
  「你知道麼?余亞南給你起了一個外號,叫你藍帽子。」
  我笑了笑,提起余亞南,使我想起凌雲,那是怎樣的一段戀情呢?或者,他們比我們高雅些,所以他們的戀愛無欲無求,不像我們對未來有那麼多的計劃。或者婚姻和團聚是屬於
俗人的,他們藝術家向來喜歡打破傳統不流於庸俗。我腦子裡有些迷糊,許多思想和感情都膠著在一塊兒,黏得分不開。
  「你在深思的時候特別美麗,」凌風說:「一看到你的眼睛深幽幽的發著光,我就知道你的思想在馳騁了。」
  我又笑了笑。我的思想馳騁在何方?望著原野上一片綿延到天的盡頭的綠,和那幾株挺立在綠野上的紅葉,我的思想真的馳騁了起來,馳騁在綠色的曠野裡,追逐著穿梭的秋風。

  在溪邊,我們碰到了韋白。
  他正在溪邊垂釣,背靠著大樹,魚簍半浸在水中,一竿在手,而神情落寞。我們走了過去,他抬起頭來靜靜的望著我們,那深沉的眼光和那溫和的面貌依然勾動我內心深處的惻然
之情,自從知道他並非凌雲的愛人之後,我對他有了更深的一份同情和關切,但也有了更多的不瞭解。或者正如他所說的,我還太年輕,所以無法體會一個中年人的心情。他那魚簍,
仍然除了回憶一無所有麼?那麼,他在釣什麼呢?過去?還是未來?
  「嗨!」凌風和他打著招呼:「釣著什麼?」他這句話幾乎是代我問的。
  「夢想。」韋白微笑著說,我想起頭一次去拜訪他的時候所談的題目。夢想?不過,我覺得他釣到了更多的寂寞。「你們從夢湖來,我敢打賭。」他繼續說。
  「不錯。」凌風笑吟吟的回答。
  「找到你們的夢了?」他深深的望著我們:「今年的夢湖似乎蘊藏豐富。」
  我望著他,他眼睛裡有著智慧,他把一切的事情都看在眼睛裡,他瞭解所發生過的任何事,我知道。或者,他是靠著咀嚼著別人的歡樂和痛苦為生的。
  「你為什麼不去湖邊釣釣看呢?」凌風說:「或者會有意外的收穫。」
  「那是年輕人垂釣的地方,不屬於我。」韋白說。
  「何必那樣老氣橫秋?」凌風笑著:「你說過,夢想是不分年齡的。」
  韋白也笑了笑,我們在他身邊坐下來。韋白乾脆把魚竿壓在地下,燃起了一支煙。噴出一口煙霧,他輕描淡寫的說:
  「余亞南要走了,你們知道不知道?」
  「余亞南要走?」我不由自主的吃了一驚:「走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韋白搖搖頭:「大概是台北吧!他終於對這山野的生活厭倦了。」
  「不再回來了嗎?」我問,心中車輪一般的打起轉來,凌雲,凌雲怎麼辦呢?
  「大概不會再回來了,他已經辭去了教員的職位。能夠在這裡待上三年,我已經覺得他很難得了。」韋白說。
  「回台北?」凌風微蹙著眉頭。「他不是說台北的車輪輾碎了他的靈感嗎?」
  「這兒的山水也沒有為他帶來靈感,」韋白淡然一笑。「他說他完全迷失了,找不著自己的方向。事實上,他患上了這一代年輕人的病,最糟的是,這種病幾乎是不治的,除非你
長大了,成熟了。」
  「什麼病?」我問。
  「流行病。」韋白吐出了一個煙圈,穿過樹隙的陽光是無數的金色圓粒,在煙圈上下飛舞。「苦悶啦,徬徨啦,迷失啦,沒有方向啦——這些成為了口號,於是藝術、文學、音樂
都要去表現這一代的苦悶,這一代的迷失和徬徨。為什麼苦悶?為什麼迷失?為什麼傍徨?年輕人並不完全知道;往往是不知道為什麼要苦悶而苦悶,不知道為什麼要迷失而迷失。在
這種情況下,藝術也好,文學也好,表達的方式都成了問題。最後,就只有本人才看得懂,甚至於,有時連本人都看不懂。」他望著我,對我微笑:「詠薇,你還要寫小說嗎?」
  「要的。」我說。
  「維持不生病!」他誠懇的說。
  「我一發燒就來找你,」我說:「你是個好醫生。」
  「我不行,」他搖搖頭:「我不能當醫生,我只知病理,而不會——」
  「處方。」凌風接口。
  我們都微笑了,我又回到原來的題目上。
  「余亞南什麼時候走?」
  「總是這一兩天吧,」韋白說:「這幾天他一直在整理他的畫稿。」
  「到台北再去找尋他的珍妮?」我喃喃的自語了一句。
  「你在說什麼?」凌風警覺的望著我。
  「沒什麼。」
  離開了韋白之後,我們都非常沉默,我在想著余亞南和凌雲,難道這就是結局?余亞南預備如何處置這段感情呢?毫不交代的一走了之嗎?這就是「忠於自己」的做法?就是「愛
」的表現?凌雲知道他要走了嗎?以後,一往情深的凌雲又將如何處置自己?
  「詠薇,」凌風突然開了口,用一種古怪的神色望著我:「你很關心余亞南的離去嗎?」
  「是的——」
  「他對你很重要?」
  我望著他,大笑了起來:
  「別傻吧,凌風!」
  邁開步子,我跑回了幽篁小築。來不及去洗洗我被汗水所濕的面頰,也來不及用水潤潤我乾燥的喉嚨,我幾乎立即就到了凌雲的房間裡。凌雲正在桌前描一張繡花樣子。
  「凌雲,」我關上門,靠在門上。「你知不知道余亞南要走了?」
  「什麼?」她驚跳了起來,愣愣的望著我。「你說誰?余亞南?」
  「是的,余亞南。我剛剛碰到韋白,他說余亞南已經辭了職,要回台北去了。他沒有告訴你嗎?」
  「我——」凌雲的臉色變得非常蒼白。「我不知道,我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
  「這就是余亞南!」我憤憤不平的說:「這就是他的戀愛,我打賭他根本不準備告訴你,就想悄悄的一走了之。凌雲,這種人你還放在心裡做什麼呢?」
  「不——」凌雲軟弱的倒進椅子裡,把頭埋在臂彎中:「不——我不相信。」
  「是真的,」我走過去,同情的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韋白不會說謊。」
  「不——」凌雲痛苦的搖著頭,呻吟著說:「你讓我靜一靜,我現在心亂得很,詠薇,請你讓我單獨在這兒。」
  「好的,」我說,緊緊的握了她一下,低聲說:「不過,答應我不要太難過吧,好麼?」
  她點點頭。
  我輕輕的退出了她的房間,十分為她難過。回到我自己的房裡,我長嘆一聲,躺在床上。誰能解釋感情是什麼東西?它使人們快樂,也使人們痛苦,而且,它把人生弄得多麼複雜
呀!
  吃飯的時候,我又見到了凌雲。我實在非常佩服她,她的臉色依然蒼白,但是,已經恢復了她的平靜。坐在飯桌上,她莊嚴的一語不發,大大的眸子灼熱的燃燒著痛楚,卻埋著頭
不動聲色的扒著飯粒,沒有人注意到她吃得很少,只有章伯母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不舒服嗎?凌雲?」她關懷的問。
  「沒有呀!媽媽。」凌雲安安靜靜的回答。
  章伯母不再問了,我詫異她那樣精細的人,竟看不出女兒心中的痛苦。
  飯後無人的時候,我悄悄問凌雲:
  「你想通了嗎?」
  「是的,」她安靜的說:「他必須走,去找尋他的藝術世界,沒有一個藝術家會在一個地方定居的。」
  「甚至不告訴你嗎?」
  「何必要有離別和哭泣的場面呢?」她說。
  「你居然認為他所做的——」
  「都是對的!」她打斷了我:「我依然愛他!」
  我嘆息。怎樣固執的一片癡情呀!
  兩天後,韋白來告訴我們,余亞南走了,他甚至沒有到青青農場來辭行。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5:43

【第十九章】
  距離凌風註冊的日子只有兩天了,連日來,章伯母和凌雲都忙著給凌風補充冬裝,凌雲在三日裡為凌風趕出一件毛背心來,章伯母釘了一床厚棉被給他,大家都很忙,只有我和凌
風反而空閑,我是什麼都不會做,而且滿腹離愁。凌風和我一樣,終日只是慘兮兮的跟在我後面,千叮嚀萬囑咐的叫我勤於寫信。
  章伯母常用寵愛而憐惜的眼光望著我們,當我幫她拉被裡或穿針拿線的時候,她就會滿足的嘆口氣,凝視著我說:「凌風那個頑童,哪一輩子修到了你!」
  我會紅著臉跑開,心底卻漲滿了溫情。
  凌風的冬裝幾乎全要從頭做起,章伯母說,他每次帶到學校裡去的衣服,放假時從沒有帶回來過,全給同學穿去了,問起他來,他會說:
  「宿舍裡的同學全是亂穿衣服的呀,不知道給誰穿走了。」但是,他卻很少把同學的衣服穿回來過,偶然有,也一定是破大洞的衣服。我啞然失笑,好一個凌風!我用全心靈來愛
他!
  全家都忙著,又由於秋收的季節,農場裡的工作也特別忙,一部分的收成要運到埔里去出售,另一部分的雜糧急於下種。章伯伯、凌霄、老袁等人整天都在田裡,還臨時請了山地
工人來幫忙。連山地小學唯一的一輛機器板車,也出動了來裝運東西。看到大家都忙,我很為我的清閑感到抱歉。不過,事實上,我也很忙,我忙於和凌風依依話別,忙於在他臨走之
前,再去拜訪我們足跡遍佈的草原,樹林,小溪,和「我們的夢湖」。
  這天黃昏,我們從夢湖回來,完全浸潤在彼此的深情和離愁裡。穿過竹林,一陣不尋常的氣氛就對我捲了過來,四週很靜,幽篁小築門口悄無一人,我卻毫無理由的感到驚悸和不
安,凌風也敏感的覺察到什麼,望著我,他問:
  「怎麼了?」
  「我——不知道。」我說。
  我們攜著手走上幽篁小築的臺階,走進客廳,立即,我們都站住了。
  客廳裡,綠綠的父親正滿面怒容的坐在一張椅子裡,綠綠依然穿著她那件沒鈕扣的紅衣服,瑟縮的站在她父親的身邊。我從沒看到她如此沮喪和畏懼過,她那充滿野性的眼睛裡流
露著惶恐,面頰和脖子上都有著骯髒的鞭痕。她並非自動的站在那兒,因為,她父親鐵鉗一般的手指,正緊緊的扣在她的手腕上。
  房間裡,除了他們父女之外,就只有章伯母,她的臉色嚴肅而沉重,顯然在勉強維持冷靜,正打開一包新樂園,遞到那山地人面前,勸慰似地說:
  「抽支煙吧!」
  「不要!」山地人斬釘斷鐵似的說,這兩個字的國語居然咬音很準。一看到我們進去,那山地人就直跳了起來,一隻手仍然緊抓著綠綠,他用另一隻手直指著凌風,沙啞著喉嚨,
怒聲說:「就是他!」
  我嚇了一跳,凌風也愣住了,四面環視,他不解的看看綠綠,又看看章伯母,問:
  「這是怎麼回事?」
  章伯母走上前來,對那山地人好言好語的說:
  「老林,你先坐下,不用忙,我一定會解決這件事。」
  「到底是怎麼回事?」凌風追問,懷疑的望著綠綠:「綠綠,你又失蹤了一夜嗎?」
  綠綠注視著凌風,眼睛裡忽然浮起一層祈求的神情,然後默默的垂下頭去。我心中怦然一動,她具有多麼奪人的美麗,而一旦野性收斂,她的眼睛竟如此哀怨動人!她和凌風間到
底有著什麼?我狐疑的看著凌風,他的神情也十分困惑和曖昧,我的疑惑加深了。
  這時,章伯母忽然用命令的語氣說:「詠薇,你出去一下,我有話要和凌風說。」
  她有什麼話必須把我趕出去才能說?尤其我和凌風的關係她早已心許。對於我,應該再沒有秘密了。但,她的神情那樣嚴肅和焦灼,我不敢多說什麼,只得穿出客廳,走到那間空
著的房間裡,我才走出去,就一頭撞在急趕而來的凌霄身上,他滿頭大汗,滿衣服的泥濘,一目瞭然,是剛剛從田裡趕回來,望著我,他喘著氣說:
  「什麼事?」
  我皺皺眉,什麼事?我怎麼知道今天是什麼事?
  「媽叫秀枝來叫我,家裡出了什麼事嗎?」凌霄再問。
  「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我說:「你進去吧,綠綠和她父親在這兒。」
  「綠綠?」他的眉梢飛過一抹驚異,立即推開門進去了。
  我在門外站了幾秒鐘,有偷聽一下的衝動,在我的感覺上,我有資格知道一切有關凌風的事情。但是,我畢竟沒有聽,走到院子裡,我看到秀枝用好奇的神情在探頭探腦,我走過
去,裝做不經心似的問:
  「秀枝,老林和綠綠來做什麼?」
  秀枝對我神秘的抿了抿嘴角,說:
  「還不是為了綠綠!」
  「綠綠怎麼了?」
  「我沒聽清楚,太太本來要我來翻譯,後來又把我趕出來,說不用我了,她聽得懂,叫我趕快去找大少爺和二少爺,還說不要讓老爺知道。」
  不要讓老爺知道?為什麼呢?怕章伯伯又發脾氣嗎?這件事必定會使章伯伯又發脾氣嗎?我心中七上八下的轉著念頭,越來越感到不安,除了不安之外,還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恐懼
,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情緒。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綠綠的情形,她的影子怎樣漾在水裡,像個來自叢林的女妖。我在院子中站了幾分鐘,無法克服我想探究謎底的衝動,我又折回到
客廳門口,正好聽到凌風在大聲說:
  「簡直荒謬!我發誓與這件事無關!綠綠,你是最該知道的,你為什麼不說話?」
  綠綠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楚,章伯母又說了一句什麼,我也沒聽清楚,然後是老林像吵架似的一陣嘰哩呱啦的山地話。偷聽使我臉紅,而且也聽不出所以然來,我走回到院子裡
,沿著走廊,回到我的房間。
  我在房裡待了好一會兒,凌雲推開我的房門走了進來,她緊蹙著眉,大眼睛裡也盛滿了不安。
  「你知道綠綠他們來做什麼嗎?」她問。
  「不知道,你呢?」我問。
  「也不知道,」她搖搖頭:「可是,他們在前面吵起來了,我很害怕,你看要不要叫人去找爸爸來?」
  「吵起來了?」我問。
  「是的,你聽!」
  我聽到了,客廳里人聲鼎沸,爭吵叫嚷裡還夾雜著哭聲,我吃了一驚,跳起身來,我喊著說:
  「你最好還是把章伯伯找來吧!」
  然後,我不再顧慮各種問題,就一直奔向客廳,打開了客廳的門,我看到一幅驚人的場面,老林站在客廳中間,正扭著綠綠,發狂似的抽打著她的背脊和面頰,甚至拉扯她的頭髮
,綠綠則披頭散髮,一面掙扎,一面哭著喊著,罵著。老林直著眼睛,豎著眉毛,再加上臉上的刺青,看起來猙獰可怖。他攥著綠綠,劈頭劈臉的亂打一通,一面打,也一面罵,他們
兩個講的全是山地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章伯母衝了過去,徒勞的想分開他們,一面喊著說:
  「老林!你放手!你不能在我家打人!你要打她回去再打,我管不著,在我家就不許打!你放手!老林!你這樣子會打傷她,她到底是你的女兒呀——」
  章伯母的喊聲全然無用,老林越打越凶,綠綠也越哭越厲害,再夾雜著爭吵叫罵,把章伯母的聲音全掩蓋了。房屋裡叫聲、嚷聲、哭聲、罵聲、打聲——亂成了一團,我張大了眼
睛,完全看呆了。
  忽然間,凌霄爆發似的大吼了一聲:
  「夠了!」就竄過去,一把抓住老林的肩膀,用力想阻止他的毆打,一面嚷著說:「放開她!」
  老林猛的鬆開了綠綠,車轉了身子,捏住凌霄的胳膊,直瞪著他,用國語說:「是你!是不是?」
  「見鬼!」凌霄說:「是我就好了!」
  「我知道不是你,」老林生硬的說,摔開了凌霄,他像一頭猩猩一樣喘著氣,雙手筆直的垂在身邊,走向了凌風,伸手去,他想抓住凌風,但凌風用胳膊擋住了他的手,退開了一
步,喊著說:「你別想賴在我身上,你有什麼證據說是我幹的?」
  老林的拳頭搖了起來,威脅的向凌風伸了伸,喃喃的用山地話和日本話亂罵,然後說: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他重複著他會說的幾句國語,咬牙切齒的,磨得牙齒格格作響,令人聽了不寒而慄。
  這兒,章伯母扶起了倒在地下的綠綠,用焦灼而懇切的語氣說:
  「綠綠,你就不應該了,這不是保密的事情,是誰幹的你就說出來,真是凌霄或凌風的話,我做主讓他們娶你,不是他們做的你也別冤枉他們!這事只有你心裡明白,你說呀!是
誰?」
  綠綠用手蒙了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斷的搖著頭,她哭著喊:「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
  「你自己的事怎麼會不知道?」章伯母的忍耐力顯然也已到邊緣:「你說,是不是凌風?」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綠綠的手從臉上放了下來,她淚痕狼藉的臉依然美麗,狂野的甩了一下頭,她大聲說:「不要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是凌霄嗎?」章伯母再問。
  「不知道!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我們更不知道了!」章伯母有了幾分氣:「你要我們怎麼辦!你說!」
  「不知道!」
  又是一聲不知道,章伯母正要再開口,門「砰」然一聲打開了,章伯伯扛著一根扁擔,帶著老袁直衝了進來,其勢洶洶的往房間裡一站,大聲說:
  「怎麼回事?又來找什麼麻煩?」
  「一偉,」章伯母警覺的挺直著背脊:「你別動手,大家好好解決。」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來吵什麼?」章伯伯不耐的問,高大的身子像一截鐵塔。
  「是這樣,」章伯母礙口的說,眉頭蹙攏得到了一塊兒。「綠綠懷了孕,老林說是凌風幹的。」
  我只覺得腦子裡「轟」然一響,在整個吵鬧過程中,我都是糊糊塗塗,似清楚又不清楚,似明白又不明白,而且,吵鬧、毆打、哭喊已經把我弄昏了頭,我根本沒有時間來分析問
題的癥結。現在,章伯母的一句話,仿佛醍醐灌頂,我整個明白了過來。頓時,我就像掉進了冰山雪窟裡,從內臟到四肢都冰冰冷了。
  室內有幾秒鐘的安靜,章伯伯歪著頭,似乎還沒接受他所聽到的事實,然後,他就驚天動地的大吼了一聲,把扁擔一橫,嚷著說:「滾你媽的蛋!你們給我滾出去!滾!滾!滾!
老袁,給我把這一對野人打出去!他媽的,小婊子懷了野種,栽在我們姓章的身上,滾你媽的蛋!——」
  他衝著老林大吼,一面真的揮舞著扁擔,老袁也在後面挽袖子,舞拳頭,老林開始用山地話破口大罵,才罵了幾句,章伯伯的一聲震動房子的大吼封住了他的嘴:
  「我叫你滾!你再不滾我打破你的腦袋!滾呀!滾!老袁!你不給我把他們打出去,等什麼?」
  老袁向前衝了一步,他高大結實的身子和章伯伯不相上下。老林看出不是苗頭,一把扯住綠綠,他們向門口退去,一邊退,老林一邊咬著牙,氣喘吁吁的說:
  「我——燒掉你們!看吧!我放火——燒掉你們!」
  他的國語雖不標準,這句話卻喊得怨毒深重。他邊喊邊退,章伯伯也節節進逼,室內的空氣緊張而凝重。退到了門外,他拉著綠綠向竹林跑去,臨消失之前,還大叫了一句:
  「我——殺掉你們!全體殺掉!」
  他們的影子和聲音都消失在竹林外了,室內劍拔弩張的空氣稍稍放鬆了一些,但,緊接著就被沉默所控制,大家都不說話,老林臨行的威脅也頗有分量,房裡有暴風雨來臨前的剎
那沉靜。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章伯母的聲音響了起來,輕輕的聲音卻像轟雷般在屋子裡炸開。
  「凌風,你做的好事!」
  凌風愕然的抬起頭來,驚異的喊:
  「媽,你也以為是我幹的?」
  「別掩飾了,」章伯母的聲音十分沉痛:「我自己的兒子,難道我還不瞭解!」
  「媽——」凌風張大了嘴。
  「別說了。」章伯母軟弱的坐進一張椅子裡:「我早就知道你總有一天要闖禍。」
  我用手捂住嘴,「嚶」然一聲哭出聲來,轉過身子,我跑向門外,凌風在我身後大喊:
  「不是我幹的!你們完全冤枉我,詠薇——不是我幹的,詠薇——」
  我跑回屋裡,「砰」然一聲關上房門,把他的狂喊之聲關在門外。這就是一段愛情的終結嗎?我不知道。坐在桌前,我審視著過去未來,從沒有感到這樣的孤獨無助。
  自從和凌風認識,發生過多少的爭吵,多少的不快和誤會,流過多少次眼淚,傷過多少次心,但從沒像這次這樣讓我感到徹骨徹心的寒冷和絕望。什麼都幻滅了,什麼都破碎了,
那些美的,好的,夢一般的感情,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放在面前的事實竟如此不堪!如此醜陋!難道這就是人生?就是我在夢中塑造,在幻境中追求到的愛情?是凌風欺騙了我?還是
我欺騙了自己?人間,真的有愛情嗎?有詩人筆下,小說之中,那樣美麗,那樣迷人的愛情嗎?而我,我所遭遇的是什麼?我所認識的愛情是什麼?先是爸爸和媽媽,然後是余亞南和
凌雲,現在是凌風!整個「愛情」只是一個騙人的東西,這是一個瘋狂的欺騙世界!我是被騙了,被凌風所騙,被愛情所騙,被詩人作家所騙,被我自己的意識所騙!我是完完全全的
被騙了!
  暮色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我孤獨的坐在黑暗裡,一任夜色降臨,一任月移竹影,窗外的世界還是那樣美,或者,這分美也是騙人的,誰知道月光裡有沒有毒素?竹林裡有沒有魔
影?我不必去分析這整個的事件,也知道章伯母所說的是實情,柴房門口的一幕記憶猶新,藍色喇叭花瓣的蛛絲馬跡也無法忘懷,這就是凌風!我早就認清了他,卻一直自己欺騙自己
,直到最壞的事情發生,直到我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如今,我怎麼辦?
  門口有聲音,我忘記鎖門,門被推開了,一個人旋風一般的捲了進來,是凌風!他停在我面前,用灼熱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詠薇,你也以為是我做的,對吧?」
  他的聲音比我預料的穩定得多,只是夾雜著抑壓的怒氣。
  「你不要想來跟我解釋,」我痛苦的轉開頭。「我相信我自己眼睛所見到的事實!」
  「你不會認為是你自己的眼睛有問題,對吧?」他聲音裡的怒氣在加重,他的呼吸沉重的鼓動了空氣。「我根本沒有機會,也沒有餘地為自己辯白,對吧?你們所有的人都判了我
的罪,大家都說,他是浪子,他風流成性,他頑劣不堪,他永遠闖禍胡鬧——所以,是他做的!於是,我什麼機會都沒有,只能說是我做的,是不是?」
  「再說這些有什麼用呢?」我軟弱得沒有一絲力量。「我不想聽你說,如果你肯讓我一個人在這兒,我就很感激你了!你走吧!」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之間也完了,對不對?」他的呼吸更重了,開始無法控制自己的聲調。
  「你應該娶綠綠,」我的喉頭脹痛,聲音枯澀。「你該對那個可憐的女孩負責任!」
  「我娶個鬼!」他憤怒的大叫,忽然一把拉起我來:「詠薇,你跟我走!」他拉住我,不由分說的向門口跑去。
  「到哪兒去?」我掙扎著:「我不去!」
  「你一定要來!」他把我拖出了房門,由後門拖向外邊:「我要把這件事情弄清楚,你跟我去弄清楚!走!」
  他拉著我穿過竹林,跑向原野,秀枝在後門口詫異的張大眼睛望著我們。原野上秋風瑟瑟,樹影幢幢,我掙不脫他鐵一般的手腕,跟著他跌跌沖沖的跑向前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6:08

【第二十章】
  他跑得非常之快,原野上凹凸不平,沒有多久,我已氣喘不已,但他的腳步絲毫都不放鬆,反而步步加快,我踉蹌著,掙扎著,喘著氣喊:「你帶我到哪裡去?我不去!」
  「去找綠綠!」他也跑得氣喘吁吁:「去找他們理論!」
  「我不去!」我喊。
  「你非去不可!」他喊。
  我們跑進了樹林,荊棘刺傷了我的手臂,樹枝勾破了我的衣服,他緊抓住我的手,發狂的向前奔跑,我跟不上他的步子,數度跌倒又爬起來,我的頭發昏,喉嚨乾燥,被他緊握的
手每個骨節都在痛楚。一根藤蔓絆住了我的腳,使我整個身子衝出去,再跌倒下來,我的手臂擦在一株樹幹上,痛楚使我放聲尖叫,他停住,喘息的望著我。
  「你發瘋了!」我喊著,坐在地下,用手蒙住了臉。
  「好了!詠薇,」他把我拉起來。黑暗的樹林內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被痛苦燃燒著的眼睛。「你要跟我去弄清楚這件事!我們走!」
  「我根本不要去!」我大喊:「你放開我!」
  「你一定要去!」他也大喊:「我會把綠綠捉來,她憑什麼不肯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我要把她吊起來,審問出事情的真相!」
  「你想威脅她,我知道!」我發著抖,他眼睛中有一抹狂野的光。「你想讓她害怕,使她不敢說出來!我明白了,她怕你,所以不敢說出你的名字!你現在又想威脅她,叫她另外
說出一個人來——」
  「啪」的一聲,他猛的抽了我一個耳光,我站立不住,差點跌倒,退後了幾步,我望著他。月光和樹影在他的臉上交錯,他的嘴扭曲著,眼睛瘋狂而凶狠。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
冷戰,他的表情使我恐懼,而那一耳光的重擊,在我臉上熱辣辣的發著燒。生平沒有挨過打,也從不知道挨打的滋味,這一耳光帶來的不止委屈,還有更多的恐怖,再加上他那凶狠的
表情,和林內黑黝黝的光線,我不知道我是和怎樣的一個人在一起?是人還是魔鬼?他向我走近了,我不住的後退著,四肢劇烈的發起抖來,喃喃的,我語無倫次的說:
  「你你——你——不——不能碰我,你——你——你——不能——不要打我!你——」
  他逼得我更近了,他的嘴唇也在顫抖:
  「詠薇,你過來,你別怕我,我不是要打你,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詠薇,你別怕,我不打你,是你把我逼急了,詠薇,詠薇——」
  我聽不清他說的話,只看到他越來越向我逼近的臉,和那隻他曾打過我耳光的手,他向我伸出手來了,我退著,退著,一株樹擋住了我,我退無可退,他的手已接觸到我的衣服,
他嘴裡還在不停的說:
  「你怕什麼?詠薇?是我呀,是凌風。我沒有想到會嚇著你,詠薇,你別怕,我不再打你,詠薇——」
  我抖戰得十分厲害,直直的瞪著他,當他的手接觸到我的衣服的一剎那,我爆發了一聲恐怖的尖叫,掉轉身子,不辨方向的狂奔而去。凌風在後面緊追了過來,同時發狂般的大喊
:「詠薇!詠薇!你別跑呀!詠薇!我不打你!你回來,詠薇,你會摔交,詠薇——」
  我沒命的奔跑,腦子裡糊裡糊塗,除了恐怖的感覺,什麼意識都沒有。我只知道要逃開凌風,必須逃開他!穿出了樹林,我不辨方向,在原野上狂奔。凌風緊追不捨,邊追邊喊:
「詠薇!詠薇!詠薇——」
  我跑著,目光模糊,呼吸急促,突然間,斜刺裡竄出一個高大的黑影來,攔住了我的去路,我抬頭一看,是張猙獰可怖的臉!綠綠的父親!他舉著一把刀像個凶煞神般對著我,我
大叫一聲,折回了頭再跑,我撞在凌風的身上,跌倒在地下,凌風彎腰注視著我,他的手顫顫抖抖的撫摸著我的面頰,嘴裡喃喃不清的說:「都是我不好,我嚇著了你,我不該打你,
都是我不好,詠薇,我那麼那麼愛的詠薇,我怎麼會打你——」
  那高大的黑影撲了過來,我完全昏亂了,只會不斷的狂喊,那山地人攫住了凌風,我什麼都弄不清楚了,只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女性尖銳的呼叫:「凌風!小心!刀子!」
  然後,我看到月光下刀光一閃,接著是凌風的一聲痛苦的呼號,我從地下跳了起來,正好看到那山地人把刀子從凌風的肩膀上拔出來,我張大了嘴,望著從凌風肩膀上汩汩湧出的
鮮血,完全嚇呆了。
  然後,我看到那山地人再度舉起了刀,對著凌風揮下去,我大喊,出於下意識的撲了過去,但是,有個人影比我還快,一下子竄過來抱住了那山地人的胳膊,我看過去,是綠綠!
月光下,她的臉蒼白緊張,那山地人怒罵著要拔出手來,但綠綠拚死抱住她父親的手臂和刀子,同時,對我大喊著說:
  「你站在那兒幹什麼?還不趕快去叫人來!去呀!去呀!去呀!」
  一句話提醒了我,我轉身向著幽篁小築飛奔,同時盡我的力量大聲喊:「救命呀!救人啦!」
  但是,在各種刺激和驚恐之後,我已經渾身無力,跑了沒有多少步,就搖搖欲墜的要跌倒,扶住了一棵樹,我靠在樹幹上拚命喘氣,只覺得眼前發黑,頭中嗡嗡作響。好一會兒,
我才回過氣來,又拉開喉嚨大喊,邁著不穩定的步子向前奔跑,當我看到手電筒的光的時候,我真高興得要暈倒,我鼓足餘力來喊:「救人呀!誰在那兒?」
  來的不止一個人,是凌霄和老袁。秀枝看到我們出去的時候就告訴了章伯母,一定是章伯母的第六感使她派出凌霄和老袁來找我們。凌霄扶住了我,我們儘快回到凌風被刺的地方
,遠遠的,老林看到我們就帶著綠綠竄進了黑暗裡,等我們趕到,月光下,只有凌風獨自倒臥在血泊裡,鮮血把他的白襯衫染成了一片鮮紅。
  我站住,深吸了一口氣,喃喃的說了一句:
  「他殺死了他!」就雙腿一軟,暈倒了過去。
  這以後的事我都是朦朦朧朧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帶回幽篁小築的,也不知道凌風是怎樣被抬回去的,只曉得當我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的房間裡,而整個幽篁小築都是沸沸
揚揚,全是人聲。我站了起來,雖然軟弱,神志卻清明多了,打開房門,正好凌雲從對面走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急促的說:「凌風呢?他死了,不是嗎?」
  「他沒有死,」凌雲握住了我的手,緊緊的握住,她一定怕我再倒下去。「他只挨了一刀,血流了很多,你現在可以去看他嗎?他在找你。」
  我抽了一口氣,然後,我僕在門框上,輕輕的啜泣了起來,凌雲用她的胳膊圍住我的肩膀,她在危急之中,反而比我堅強。好一會兒,我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拭去了淚,跟她走
向凌風的房間。
  房裡全是人,章伯伯、章伯母、凌霄、韋白,還有韋白學校裡的校醫,擠滿了一個房間,吵吵嚷嚷的。章伯伯在摩拳擦掌的說要剝老林的皮,韋白在勸解。不過,這些對我都是些
模模糊糊的影子,我的眼光只是定定的停在凌風的身上。
  他躺在那兒,臉色比紙還要白,嘴唇上沒有絲毫的血色,但是,眼睛卻瞪得很大,帶著種燒灼般的痛苦,用眼光環室搜尋,我們的眼光接觸了,立即像兩股電光,絞扭著再也分不
開來。在這一瞬間,我分不出是喜是悲,也不知道對他是愛是恨,只覺得酸甜苦辣各種情緒,漲滿胸懷,竟不知該如何處理自己,只能愣愣的站著,愣愣的望著他。
  好半天,他微微掀動了嘴唇,虛弱的低喚了一聲:
  「詠薇!」
  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到如今,我才瞭解自己竟是這般軟弱無能,似乎除了流淚,我就沒有任何辦法。呆站在那兒,我低著頭唏噓不已。
  章伯母長嘆了一聲,說:
  「唉!這真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筆孽債!」
  推了一張椅子到凌風床邊,她把我按進椅子裡,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孩子,你就陪陪他吧,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被動的坐在那張椅子裡,我只是一個勁兒的低頭垂淚。
  章伯伯在和校醫研究,是不是要把凌風送到埔里或台中去醫治,校醫表示沒有傷到筋骨,目前又血流過多,還是在家調養比較好,韋白也說缺乏交通工具,如果用三輪板車顛上一
兩小時,可能再度造成傷口流血,一動不如一靜。只有章伯伯堅持要送醫院,怕有校醫沒檢查出來的傷勢。
  最後,還是凌風呻吟著說了一句:
  「我絕不去台中,我要留在家裡。」
  章伯伯看看凌風,不再堅持了,但又想出一個新的問題:
  「經過情形到底是怎樣的?詠薇?」
  「我——」我收集著散亂的思想:「我也弄不清楚,大概老林就等在幽篁小築附近,跟蹤著我們到野地裡,等我們離幽篁小築很遠了,就乘人不備竄了出來。」
  「哼!我要剝他們的皮!」章伯伯咬得牙齒格格作響:「簡直沒有法律,任這般野人殺人放火,我們的生命還有什麼保障!天亮我就去找警察來,看吧!我不報這個仇我就不姓章
!這些王八蛋——」
  「我說算了吧!」章伯母又嘆口氣,聲音十分疲倦和蒼涼:「仇恨都不是簡簡單單一點小原因造成的,這些年來,你用山地人做工,又不肯客客氣氣的待他們,他們早就懷恨在心
,再加上綠綠——」她嚥住了,又嘆口氣:「唉,總之一句話,他們如果有五分錯,我們就也有五分。現在,千幸萬幸沒有出人命,我們就別再追究了吧,繼續鬧下去,又有什麼好處
呢?」
  「怎麼?」章伯伯跳了起來:「凌風挨他一刀難道就算了?他以為我們章家人好欺侮——」
  「你不是不瞭解,」章伯母幽幽的說:「山地人都單純樸實,就是剽悍一些,如果你不去惹他們,他們絕不會來惹你的,這事就讓它過去吧!」
  「我絕不這樣——」章伯伯的話講了一半。
  「好了,」韋白插了進來:「凌風需要休息,我們出去討論吧!讓凌風睡一下。」
  他們向門外走去,章伯母回頭對我說:
  「你陪他一會兒?嗯?」
  「我——」我猶豫著。
  「詠薇,」凌風在床上懇求的喚我:「請你留下來,我有話對你說。」
  我情不自已的坐了回去,當他們退出門的一剎那,我忽然想起綠綠,那個在最危急的關頭,拚死命保護了凌風的那個女孩子,我對她的最後的一個印象,是她用全力抱住她父親的
刀子。她怎樣了?會不會也受了傷?在那種情況下,要不受傷幾乎是不可能的。誰會去治療她?我追到房門口,叫住了凌霄:「你最好去找一找綠綠,」我低聲說:「可能她也受了傷
。」
  「是嗎?」他的臉微微的扭曲,眼睛裡有著痛苦:「她怎麼會——」
  「是她救了凌風,」我說:「她用身子撲在她父親的刀上。」
  凌霄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沉思片刻,他點點頭說:
  「你放心吧,我會去找她。」
  我回到凌風的床邊,他的臉色更蒼白了,被單上到處都染著血漬,傷口雖被厚厚的繃帶所包紮,血仍然滲了出來。我有些驚悸,血使我害怕。
  「你還在流血,」我說:「我去找醫生來!」
  「不要,詠薇,」他用那隻未受傷的右手抓住了我,他的手是灼熱的。「你坐下來,好嗎?」
  我坐了下來,不安而且擔心。
  「你在發燒。」
  「別管它,好嗎?」他軟弱的,卻壞脾氣的說:「你只是想跑開而已,陪著我對你是苦刑,我想。」
  我忍耐的坐著,咬住嘴唇,默然不語。被傷害的感覺咬噬著我,各種複雜的情緒包圍住我,僅僅是昨天,我還多麼愉快而驕傲的享受著我的愛情和生命,張開了手臂,擁抱著整個
的世界。現在呢?我處在多麼可悲而尷尬的地位!他對我還要求些什麼呢?那個女孩懷著他的孩子,又拚了命來保護他,一個男人,還不該對這樣的女孩負責任嗎?我應該走開了,走
開,走開,走開——走開到遠遠的地方去,到世界的盡頭去。
  「你為什麼不說話?」他暴躁的說:「你覺得勉強就不要待在這兒!」
  他呻吟著,頭在枕上轉動,大顆的汗珠從額上滾了下來。
  淚水湧進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繼續忍耐著,因為他顯然十分痛楚,而且在發著燒,抬起眼睛來,我望著他,哀求的說:「你別折磨我了吧,凌風!」
  我的眼淚軟化了他,沉默了片刻,他把灼熱的手壓在我的手上。
  「對不起,詠薇,」他呻吟的說:「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氣,我發脾氣,是因為我太痛苦的原因,我不知道你心裡是怎樣想的,這使我焦急——哎,」他把頭轉向一邊,汗濕透了枕
頭套。「你已經相信我了,是不是?哎唷!」他呻吟,抓緊了我的手:「給我一點水,好麼?」
  我倒了一杯水,把手插進他腦後,扶起他的頭來,餵他喝著水,他如獲甘泉,大口大口的把水喝完了,然後,他側過頭來,把灼熱的嘴唇貼在我的手臂上,輕輕的吻著我,低聲的
說:「詠薇,我多麼多麼愛你!」
  淚沿著我的面頰滾落,他的聲音絞痛了我的心臟。把他的頭放回在枕頭上,我用一塊毛巾打濕了,壓在他的額上,含淚說:「你就好好睡一下吧!」
  「但是,你已經相信了我,對不對?」他固執的問。
  「相信你什麼?」
  「我沒有做過那件事!綠綠那件事!」
  我默然,我知道那個孩子必定是他的,我也不想再欺騙自己。
  「喂!」他的壞脾氣又來了,暴躁的喊:「你相信了,是不是?」
  我望著他。「現在不要談這個問題,好不好?」我勉強的說:「你需要休息,趕快睡吧!」
  「但是,你相信我了,對不對?」他大聲喊,用手扯住我:「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相信我了,對不對?」
  我掙脫了他,走到門邊去。
  「我不相信,凌風,我無法說我相信!」我哭了出來:「你別再問我,你睡吧!我去找醫生來看你!」
  「你不要走!」他大叫,從床上掙扎著爬了起來:「我告訴你,那不是我幹的事,我告訴你——哎唷!」他不支的倒了回去,碰到了傷處,痛苦的大叫:「哎——啊!」
  我跑回床邊,用手按住他,哭著說:
  「好,好,算我相信你,你別再折磨我了,你躺著吧,凌風——」我泣不成聲,真不知道這是哪一輩子的冤孽!
  章伯母和校醫聞聲而至,醫生給他注射了一針鎮定劑,又打了兩針消炎針,他燒得很高,醫生表示,如果發燒持續不退,就只有趕快送醫院。整晚,我,凌雲,和章伯母都守在他
的床邊,輪流照顧他,不停的把冷毛巾敷在他的額上。
  他輾轉呻吟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他的燒退了,開始進入平靜的睡眠狀態。
  「他沒事了,」醫生說:「以後只是休養,給他在學校裡請假吧,他起碼要在床上躺兩個星期。」
  他睡得很安穩了,呼吸均勻的起伏著,我注視著他,他熟睡的樣子像個天真無邪的嬰孩。我的凌風!我那樣深深切切愛著的凌風!當他好了之後,他不會再屬於我,我也不會再屬
於他。另一個善良而無辜的女孩有權利得到他,這是我離去的時候了。
  「詠薇,你去睡一下吧!」章伯母說:「你已經累了一整夜。」
  「是的,我要去了。」我說,拉平了凌風的被角,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再見了,凌風!別了,凌風!我抬起含淚的眼睛來望著章伯母。「他醒來的時候——」
  「我會告訴他你怎樣看護了他一夜,」章伯母溫柔的說:「你去吧!」
  我點點頭,沒什麼可多說的了,也不必說了。我慢慢的走向門口,輕輕的說了一句:
  「再見!」
  走出凌風的房間,我看到韋白一個人站在晨光微曦的院子裡,背著手,望著天空的曙色。看到了我,他深深的審視我,溫和的說:「詠薇,夠你受的了!」
  我衝向他,把頭僕在他的胸前,低低的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韋白,為什麼人生這樣苦呀!」
  他用手攬住了我,輕撫著我的頭髮,像個慈父般拍著我的背脊。這個我崇拜過,敬愛過,甚至幾乎愛上了的男人,這時我對他所有的感情,都綜合匯集成一種最單純的、最誠摯的
孺慕之情。以後,我什麼時候再會見到他?我不知道。但幾個月來,他對我助益良深。
  捧起我帶淚的臉,他低低的說:
  「詠薇,生命就是這樣,昆蟲每蛻變一次要受一次苦,而成長就在這種痛苦之中。」
  「是麼?」我傻傻的望著他。
  「是的,」他點點頭:「你比剛來的時候,已經長大了很多,你還會再長大的。」
  我也點了點頭,似乎是懂了。低低的說了聲再見,我離開了他,回到了我的房間裡。
  我立即收拾我的東西,我只帶了那頂藍帽子和幾件換洗衣服,留了一張簡單的紙條,在曙色裡離開了幽篁小築。
  我將徒步到埔里,然後搭車去台中。
  戴上帽子,我對幽篁小築再看了最後一眼,這幢農村的小屋,有我的初戀,我的眼淚,我的歡樂,和我的悲哀。現在,我走了,帶去的只是滿懷愁苦。
  我邁開步子,踏上了一段漫漫長途。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6:31

【第二十一章】
  太陽逐漸的昇高了,雖然季節已進入了秋天,太陽的威力卻絲毫沒有減弱,那條滿是黃土的公路赤裸裸的曝曬在烈日之下。我的帽子擋不住熱力,汗水在我的頭髮裡面蒸發。我的
雙腿疲倦無力,四肢像癱軟成一團的棉花,步行讓我感到非常吃力,而陽光讓我頭暈目眩。我不知道這樣走到埔里要幾小時,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公路局的車子可乘,(事後我才知道確
實是有的,而且只要走到鎮上就可以搭車。)對方向也糊糊塗塗,只是盲目的向下山的方向走。
  這樣走了兩小時之後,我才發覺自己的「出走」過於衝動,第一,我從昨天晚上起就沒有吃東西,再加上一夜沒有睡覺和緊張、恐怖、傷感的各種刺激,早已虛弱到極點,兩小時
下來,我已舉步維艱。第二,事先一點計劃也沒有,我即使走到了埔里,又準備怎麼辦?到台中?然後呢?回台北?去找媽媽?還是找爸爸?第三,這是最嚴重的一點,我發現我身上
沒有帶錢。在青青農場,錢根本毫無用處,幾個月來我沒有用過一毛錢,早已忘記人的世界裡,沒有錢是無法生活的。媽媽走時給了我兩百元,我全放在抽屜裡,離開的時候竟連想都
沒有想到,這樣走下去,我怎麼也不可能徒步到台北,那麼,我該怎麼辦?
  我生平沒有如此疲倦和洩氣過,站在路邊,我翻開每一件衣服的口袋,抖出了我隨手帶的一個小皮包裡的全部東西,只找到了二十三塊零五角錢,這一點錢夠我幹什麼呢?我幾乎
想折回青青農場,但是,我的倔強不容許我回頭,青青農場裡那些解決不了的感情糾葛,也不容許我回去,我眼前始終浮著綠綠拚命救凌風時的表情,那樣勇敢,那樣不顧一切!不,
反正我不能回去,無論情況多麼困難,我還是要先走到埔里再說。
  隨後,我發現我的脖子上還有一條戴了多年的金項鏈,這增加了我的勇氣,到埔里之後,我或者可以找到一家當鋪或銀樓,那麼,最起碼可以換得我到台中的旅費,到了台中,我
就可以打電報給媽媽,讓她來台中接我。這發現讓我定了心,我又繼續走上了我的旅程。
  那旅程何等艱苦!許久許久之後,我都忘不了那一天。炙熱的陽光,飛揚的灰塵,我踉蹌的邁著步子,越走越無力,越走越困苦。我的嘴唇開始發乾,繼而喉嚨燒灼,胸腔像要爆
炸,胃部也跟著疼痛起來。公路蜿蜒漫長的伸展著,仿佛直通天邊,無論怎樣走,也走不到終點。我的頭漲痛而暈眩,陽光裡有數以千萬的金星在跳動,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會倒下
去,好幾次,我癱軟的坐在路邊的草裡喘息,像個受傷的、迷途的小綿羊。這樣,我走了又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但是,埔里依舊不知在地球的哪一點。
  當我在路邊發現了一塊草地,又發現一座小樹林的時候,我高興得想歡呼,走進了樹林裡,我倒在一棵松樹底下,像一支燒熔了的蠟燭,整個身子全癱瘓了。躺在那陌生的樹林裡
,我舌敝唇焦,喉嚨、胸腔和胃部都在燒著火,我用舌頭徒勞的舔著嘴唇,汗珠像雨點般從額上滾下來,衣服都被汗水所濕透,貼在我的背上。
  林子裡靜悄悄的,軟弱和孤獨開始向我襲來,我想起青青農場的竹林,溪水,和那山上的夢湖!我想起凌風,凌雲,凌霄,還有韋白,他們現在都在做什麼呢?我離開青青農場才
幾小時,但是,好像已經有幾百年了。我已經開始懷念它,而且,越來越感受到離別的強烈的痛楚了。
  有一隻鳥從遠方飛來,噗喇喇的落在我身邊的松樹上,我仰躺在地下,望著牠白色的羽毛在陽光下閃爍。能當一隻鳥多好,高興飛到哪兒就飛到哪兒,如果我是一隻鳥,我先要飛
回青青農場去看看,看看凌風,看看凌雲,凌霄,章伯母——,看看我所愛的那些人們。
  我忽然從地上坐了起來,那隻鳥似曾相識,是一隻白色的鴿子,牠多像凌雲的鴿子呀!凌雲的玉無瑕!牠在松樹上歪著頭看著我,我不由自主的對它伸出手去,試著喊了兩聲:
  「下來!玉無瑕!下來!」
  牠真的飛了下來,毫不考慮的直飛到我的手背上,玉無瑕!牠竟然是玉無瑕!我像個流浪人看到了親人一般,突然湧上了滿眶淚水。用手輕輕撫摸牠光滑的白色羽毛,我悲悲楚楚
的對牠說:「你從那邊飛來的,是麼?你還要飛回那邊去,是麼?」
  而我呢?我也從那邊來,卻不能飛回那邊去!我舉起牠來,用面頰貼著牠,鼻中酸楚,淚霧迷濛。牠撲動了兩下翅膀,我立刻抓牢牠,對牠說:「別走,玉無瑕,再陪陪我吧!我
是這樣孤獨!」
  牠真的停了下來,一個勁兒的歪著頭打量我,我撫摸著牠,猛然間,手觸到了什麼,低頭一看,牠的腳上綁著一張紙條,凌雲的情書?不!余亞南已經走了,這不會是他們的通訊
。解下了那張紙條,我打開來,上面的字跡使我欲哭無淚,竟是凌雲寫給我的!上面寫著:
  「詠薇:
  你的出走使二哥發狂,闔家大亂,如果接到了這張紙條,盼立即回來!
  凌雲」
  我用手蒙住臉,坐在樹林裡無聲的啜泣。我的心在呼喊著:「回去!回去!」我每個細胞都在跳動,每根神經都在呼喚凌風。折回青青農場的願望超過了一切。半晌,當我放下手
來,玉無瑕已經飛走了,牠怎麼會找到我?這不是天意要我回去嗎?我站了起來,走回到公路上,陽光刺痛我的眼睛。我站在路邊遲疑了兩分鐘。玉無瑕已經飛回去了,我也要飛回去
,我發現幾個月的青青農場的生活,也把我訓練得有了家鴿的習性。我回轉了方向,開始往青青農場走去。
  我在下午四點多鐘回到了青青農場,疲倦,衰弱,饑渴,而骯髒,我沒有走到幽篁小築,只在看到青青農場的招牌時就完全脫力了,我扶住那塊招牌,身子往下溜,暈倒在牌子底
下。我醒來的時候,一室溫暖的燈光罩著我,沒有比再看到章伯母溫柔的微笑更安慰的事了,也沒有比又接觸到我那住了幾個月的小屋更親切的事了,我想哭,又想笑。
  章伯母靜靜的坐在我的床邊,用手撫摸著我的面頰,輕輕的說:
  「再睡一會兒,詠薇,你還很衰弱。」
  「我流浪了一天。」我啞聲說,喉嚨還在隱隱作痛。
  「我知道。」章伯母對我溫存的微笑。
  「我收到了玉無瑕傳的信。」我說。
  「我知道。」章伯母再說。
  「我總算回來了。」我說,倦意仍然濃重,打了一個呵欠,我伸展四肢。「凌風好麼?」
  「你回來了,就沒有什麼不好的了。」
  我微笑,把頭轉向一邊,又沉沉的睡去了。
  事後,我才從凌雲嘴裡,知道了那天我走後的事情,據說,凌風在八點多鐘突然從沉睡裡醒來,大叫著說我走掉了,他們都認為他在做噩,但他堅持要見我,於是,凌雲只得到我
的屋裡來叫我,而發現了我的留條。然後,整個章家都陷入了混亂裡,凌霄在附近找了一圈沒有找到,老袁和章伯伯、韋白都出動了,各方面尋找,凌風發狂一般的要自己去找,他們
只好給他注射鎮定劑。
  章伯母發現我沒有帶錢,認為我必定不會走遠,於是韋白建議利用鴿子,凌雲就把每隻鴿子的腳上都綁上紙條,六十幾隻鴿子全體放了出去。這原是碰碰運氣,因為鴿子不會尋人
,只希望我能認出鴿子來。沒料到真會有一隻鴿子飛到我的附近,而被我認了出來,竟鬼使神差的收到了紙條。
  鴿子放掉之後,凌霄又騎摩托車出去找,到了鎮裡,沒有找到,又往埔里的方向找了一段,但估計我不會走得太遠,而沒有繼續找下去。然後,都認為我一定搭上了公路局的車子
,去了埔里或台中,直到四點半鐘,韋白發現我倒在青青農場的牌子底下,手裡緊握著凌雲寫的紙條。他把我抱了回來,先抱到凌風的床前面,凌雲說,當凌風看到我那麼狼狽的時候
,他哭了,像個孩子般哭得非常傷心,說我不該這樣輕率的離去,簡直是虐待自己。
  這些都是後來凌雲陸續告訴我的,至於那一天,我沉沉睡去後就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來,醒來時已紅日滿窗,凌雲捧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食物站在我的床前面,微笑的望著我。
我坐起身來,從來沒有感到那樣饑餓。
  凌雲把托盤放在我床前面,笑著說:「你一定餓垮了,趕快吃吧!我那個好哥哥哦,已經問起你一百二十次了。」
  我的臉微微發熱,噢!凌風!能重新見到他是多麼欣慰的事情,我好像有幾百個世紀沒有見到他了!托盤裡的蛋香繞鼻而來,我看過去,一大杯新鮮牛奶,兩個油炸荷包蛋,還有
一大盤剛出籠的熱包子。我多久沒吃過東西了?起碼一百天!我想。
  拿起筷子,我立即大吃特吃了起來,我的好胃口使凌雲發笑,她坐在我的床沿上,絮絮的向我述說,凌風怎樣一清早就問起我,睡得好不好?吃東西了沒有?做噩夢了沒有?醒來
了沒有?有人照顧沒有?生病了沒有?——她嘆了口氣,笑著說:「你不知道他有幾百個問題!簡直像個老太婆了!」
  我飽餐了一頓之後,又好好的梳洗了一番,覺得精神恢復了不少,鏡子裡的我雖然依舊蒼白,但眼睛又是亮晶晶的了。換上了一身乾淨的衣服,我和凌雲來到凌風的房間裡。在走
進房間之前,我的意識全陷在一種朦朧的喜悅裡,因為我出走過,我幾乎失去了這一切,而我又回來了,重又擁有這一切,這使我有種強烈的失而復得的欣喜。因此,我完全沒有想到
我出走的原因仍然存在,那分糾葛並未解決,而凌風——依舊不是個忠實的好愛人,依舊不該屬於我。
  跨進房門,我一眼看到滿房子的人,韋白,章伯伯,章伯母,凌霄,再加上和我一起進來的凌雲,擠滿了一個房間。他們圍在凌風床邊,似乎在追問綠綠的事情,我的出現使他們
住了口,但是,我的喜悅也已經從窗口飛走了,我開始發現,我的出走雖然不智,我的回來卻更加不智。
  凌風費力的用右手支起他的半個身子,眼睛像電光般射向我,啞著聲音說:「詠薇,你——你怎麼這樣傻?」
  我站在他的床邊,低垂著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重逢的喜悅和綠綠的陰影同時並存,感情上的矛盾和精神上的壓迫讓我喘不過氣來。凌風握住了我的手,握得那樣牢,好像怕我
逃走。他用沉痛的語氣說:
  「詠薇,你真不該出走,在真相沒有弄明白之前,你尤其不該走,」他頓了一頓,嘆口氣,痛心的說:「我是那樣壞嗎?詠薇,你對我連一點信心都沒有!」
  我依然不語,章伯母拍了拍我的肩膀,用故作輕快的語氣說:「好了!詠薇總算回來了,這比什麼都好,假若把你弄丟了,你叫我怎麼見你母親?」
  「她會回來的,」韋白站在我對面,微笑的望著我說,他的笑容溫暖而解人。「她是隻小鴿子,她認得那兒是她的家。」他的話一直講進我內心深處。
  章伯伯背負著手,在室內不停的走來走去,看樣子心情十分惡劣,忽然停在我的面前,他盯著我問:
  「你為什麼要出走?詠薇?我們待你不壞呀!」
  我咬住了嘴唇,別過頭去。
  章伯母急忙打著岔說:
  「好了好了,這事情已經過去了,別再談吧,還是討論如何處置綠綠,凌風既然否認這件事,我們只有找著綠綠,問個清楚明白——」
  「根本不用問,」章伯伯憤憤的說:「那準是一個山地人的種,老林是看上了我們家,想盡辦法要把女兒嫁過來,整個事情全是詭計,如果不是你們阻止,我就把老林關到監獄裡
去,他不吐出實情來才有鬼!呸!他想動我們家的腦筋,活見他的大頭鬼!想想看,我們章家怎麼會娶那種野人,他做夢!甭想!」
  「老林不是個無中生有的人,」韋白靜靜的開了口:「這事最好還是徹底解決,否則總是後患。」
  「徹底解決就是把老林抓起來——」章伯伯吼著說。
  「讓整個山胞村都動公憤?」韋白問:「他們的愛和恨都很單純,別讓他們覺得平地人在欺壓他們!」
  「那麼,我們難道真娶綠綠?」章伯伯瞪大眼睛:「韋白,你是不是也認為那個孩子是凌風的?」
  「那個孩子是我的。」一個聲音忽然低而清晰的冒了出來,像枚炸彈一般震動了每個人,我瞪著眼睛望過去,是凌霄!他挺立在窗口,陽光從窗口射在他的臉上,他的神情堅決,
果斷,和不顧一切。他的眼睛光明磊落,薄薄的嘴唇緊緊的抿成了一條線。一目了然,他已經拿定了主意。
  室內好半天沒有人說話,然後,章伯伯的頭向凌霄伸了過去,用低啞的聲音說:「剛剛是你在說話嗎?」
  他的神情陰鷙凶猛,仿佛要把凌霄吞進肚子裡去。但,凌霄的背脊挺得很直,臉上絲毫沒有畏懼之色,他直視著他的父親,安安靜靜的說:「是我。」
  「你說什麼?」章伯伯陰沉的問。
  「我說綠綠的孩子是我的,」凌霄坦白的說:「事到如今,我的良心不允許我再沉默下去,凌風也不該受平白的冤枉,」他抬起眼睛來望著凌風,低聲說:「我很抱歉,凌風,你
這一刀應該我挨的。」
  「啪」的一聲,章伯伯重重的對凌霄揮去了一掌,凌霄後退了一步,嘴角立即流出血來,他用手背擦去了嘴邊的血漬,站在那兒默然不語。
  章伯伯撲了過去,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咆哮著說:「你幹的好事?天下的女人死絕了?你會找到那個臭婊子!你把我們章家的臉全丟光了!現在你說怎麼辦?怎麼辦?我打死
你這個混蛋!」
  章伯母攔了進去,拉開了章伯伯,她喘著氣說:「一偉,你別衝動呀!怎麼你永遠這樣沉不住氣?」面對著凌霄,她深深的注視著他,說:
  「凌霄,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你能確定綠綠那個孩子是你的?」
  凌霄的臉色轉為蒼白,他的眼睛熱情而明亮。
  「媽,我很知道我在說些什麼,你不瞭解綠綠,她不是一個淫蕩的女孩子!」
  「見你的鬼!」章伯伯破口大罵:「她整天在光天化日之下勾引男人,還說她不淫蕩!生來的蕩婦相!」
  「一偉,」章伯母忍耐的說:「你就少說兩句吧!問題在這兒,你發脾氣於事無補呀!」望著凌霄,她說:「為什麼你到現在才說?事情一開始你為什麼不承認?」
  凌霄垂下頭去,半晌,他才抬起頭來,眼底有一抹淡淡的羞慚和迷惑。
  「我不知道,」他困難的說:「我想,人都有一些弱點,在那種情況下,我覺得承認了很丟臉。而且,我和綠綠並不是——很認真的,我想,我只是玩玩而已,並沒料到我需要真
正的負責任——」
  「現在你為什麼又承認了呢?」章伯母繼續問。
  「我不能讓凌風代我受過,」凌霄垂下了眼睛:「他已經挨了一刀,不能再因此失去詠薇,」他看了我一眼。「何況——何況——那個孩子總是我的呀!」
  「我不瞭解,」章伯母臉上有困惑之色:「綠綠為什麼不肯指出你來呢?」
  「我告訴你為什麼她不說,」章伯伯憤怒的插了進來:「因為她也不能確定孩子是誰的,我打賭和她睡過覺的男人起碼有一打!」
  「這是不對的,」凌霄的臉色又蒼白了,他有些掩飾不住的激動:「綠綠不是這樣的人,她不承認,只是因為我沒有承認,她也是一個人,她也有自尊,她不願勉強我,而且,她
怕她的父親會傷害我。」
  「那麼——」章伯母沉思片刻,「你現在預備怎麼解決這件事情?」
  「我——」凌霄仰了一下頭,低低的說:「我娶她。」
  「見鬼!」章伯伯跳了起來:「你要娶誰?」
  「綠綠,」凌霄靜靜的說:「我要對她和孩子負責任。」
  「你敢!」章伯伯暴跳著說:「我絕不允許我家裡有綠綠那種兒媳婦!我絕不允許!不管怎麼樣,我不承認那個孩子,我也不許你和她結婚!」
  「爸爸!」凌霄白著一張臉,眼睛黑幽幽的閃著光,平心靜氣的,說:「你忘了,我已經將近三十歲,早就到了可以自主的年齡,我希望你能讓我決定自己的婚事!」
  章伯伯把桌子一拍,大罵著說:
  「混蛋!你——你——你簡直是造反了!你是我兒子,你就得聽我的話——」
  「一偉!」章伯母又攔了進來,她柔和的聲音向來對章伯伯的壞脾氣有莫大的功效。「你不要這樣大呼小叫,好在現在總算弄清楚了真相,關於如何善後,我們再慢慢商量,如果
凌霄喜歡綠綠,讓他們結婚也未為不可,你何必固執的持地域的偏見,綠綠那孩子純樸美麗,我倒很喜歡她。總之,我們出去談吧,凌風需要休息,大家一直在這兒吵,他的傷口怎麼
會收口?走吧!我們出去談!」
  章伯伯詛咒著向門口走去,大家都跟著走了出去,凌風握住我的手不放,韋白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低聲的對我和凌風說:「一天雲霧都散清了,嗯?今天的太陽真好,不是嗎?把
握你們的今天吧!」
  大家都出去了,章伯母最後離去,用含有深意的眼光看了我們一眼,帶上了房門。
  室內有一陣岑寂,我低著頭,心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而且,還有幾分愧怍和歉疚。為什麼我認定是凌風幹的呢?多麼不合理的固執!竟連解釋的餘地都不給他?不聽信他
任何一句話!我是多麼幼稚又多麼武斷呀!幸好我是回來了,如果我沒有回來,這誤會要那一年才能解除?
  「詠薇!」他低喚。
  「嗯?」
  「還生我的氣嗎?」
  我望著他,他的臉色依然蒼白,眼神也很疲倦,我用手輕輕的撫摸他?著繃帶的左肩,支吾著說:
  「痛不痛?」
  「這兒痛,」他把我的手拉到他的胸前,按在他的心臟上。「被你急的。詠薇,」他憐惜的撫摸我的面頰:「你昨天受了多少苦呀?」
  「沒有你多。」我輕輕的說,坐在他的床沿上,彎下了身子,主動的送上了我的唇。
  他立即攬緊了我,這一吻,我吻進了我全部的歉疚,懺悔,憐惜,和深情。
  抬起頭來,他的眼角有淚,我用手指拭去了它,問:
  「怎麼了?」
  「這兩天以來,像兩百個世紀一樣長,我覺得你像失而復得一樣。」
  「我也這樣感覺。」我低低的說,緊握著他的手,從沒有一刻,我覺得如此平靜和滿足。
  太陽透過了竹林,映滿一窗明亮的綠。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6:55

【第二十二章】
  那一整天的時間,我差不多都逗留在凌風的床邊,凌風自從受傷之後,一直都沒有好好的平靜和休息過,因此,看來十分憔悴和蒼白。我靜靜的依偎著他,四目相對,都有恍如隔
世般的感覺。想想看,兩天以來,多少事情發生過了,多少糾葛和痛苦來臨過了,從死亡的手裡逃出來,從離別的邊緣擦過去,生離死別的威脅,愛恨交集的矛盾,肉體和心靈雙方面
的折磨,而今,這一切都已成過去,我們依然相處一起,手握著手,心對著心。這以後,應該再也沒有煩惱,沒有波折,沒有誤會和爭執了。
  「我以後會用我整個心靈來信任你。」我說,把他的手貼在我的面頰上。「甚至不再去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它有的時候會欺騙我。」
  「誰欺騙你?」
  「我的眼睛呀!」我說,想起柴房門口的一幕,和那些揉碎的喇叭花瓣。
  「其實,詠薇,」他不安的欠動著身子,咽了一口口水。「你的眼睛沒有完全欺騙你,我挨這一刀也並非完全無辜,我必須告訴你,對於綠綠,我也發生過興趣。她像一匹美麗的
野馬,常常會不經意的就吸引人要去降服她,我就是這種心情,所以——那天在柴房裡,我確實——糾纏過她,還有好幾次在樹林裡,我也遊戲似的追逐過她。不過,我的心理純粹是
好玩,只是想逗逗她,就像有時我們會去逗弄一隻小貓小狗似的。並沒有惡意,也沒有做出任何越軌的事情來。你——信任我嗎?詠薇?原諒我嗎?」
  他的眼睛忠誠而坦白,帶著那樣濃重的祈諒的神色望著我。我立即原諒了他,也信任了他。凌風,他絕非一個聖人,也非完全的君子,但他是有分寸的,他還有一分強烈的責任感
,這幫助他走入正途。不過,我相信,窮此一生,他永遠抵制不了美色的誘惑,以後,我的嫉妒心恐怕還要接受很多的考驗。
  「為什麼不說話?詠薇?」他擔心的望著我:「又生氣了嗎?不原諒我嗎?」
  「我在想——」我微笑的說:「人有愛美的天性,我無法去責備人的天性,是嗎?」
  「別縱容我,」他也微笑了:「我是不能被縱容的。」
  「危險分子!」我說,把手指壓在他的眼皮上。「你自己也明白你的弱點。現在,你應該睡一睡,不要再說話了,你不知道你的臉色多壞。」
  「我不想睡,」他掙開我的手:「怕睡著的時候你會溜走,我寧願醒著看著你。」
  「現在,十匹馬也不能把我從你身邊拉開,」我輕輕的說,俯頭輕吻著他的額角和眼睛。「睡吧!凌風!我就在這兒,看著你睡。」
  他闔上了眼睛,仍然緊握著我的手。他是十分疲倦了,兩天來,他的面頰已經消瘦很多,顴骨也高了起來。看到他那樣一個精力旺盛的人,變得如此憔悴衰弱,使我心中酸楚。疲
倦征服了他,只一會兒,他的呼吸均勻的起伏,睫毛平靜的垂著,他睡著了。
  我試著把手從他的掌握裡抽出來,他立即又張大了眼睛:「你幹嘛?別走!」
  「我沒有走。」我說。
  他闔上眼睛,又睡了,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睡著了。
  午後,凌風仍然在沉沉熟睡,凌雲走了進來,把我叫出去。一天之間,我不知道凌霄和綠綠的問題談出結果了沒有,也不知道章伯伯是否同意了這件婚事。凌雲顯然帶了消息來,
站在走廊裡,她握著我的手,臉上有著真正的喜悅之情,說:
  「詠薇,我們家要熱鬧了。」
  「怎麼?」我問。
  「爸爸已經同意了婚事,韋校長和媽媽費了好大的口舌才說服了他,現在,大哥娶了綠綠,將來你和二哥再一結婚,我再也不會寂寞了。」
  「算了吧,別提我!」我說,漲紅了臉。「章伯伯居然同意了綠綠!我以為他怎麼也不會同意的!」
  「主要是為了綠綠肚子裡那個孩子,」凌雲說:「爸爸的家族觀念很強,他不願意章家的骨肉流落在外面。」
  「他終於相信了那個孩子是凌霄的?」
  「你不瞭解大哥,」凌雲微笑的說:「他是從不說謊的!他既然說孩子是他的,那麼,孩子就一定是他的。」
  從不說謊?他不是也否認過那個孩子嗎?忽然間,我腦子裡閃過一個新的念頭,一種奇怪的感覺抓住了我,有什麼事情不對了?我無法具體的分析出來,但我直覺的感到這裡面還
有問題,那孩子真是凌霄的嗎?為什麼一開始他不承認?這是問題的癥結。
  蹙起眉頭,我竭力搜索著我的記憶,他在凌風的屋子裡說,他對綠綠並不是認真的,只是玩玩而已,可是——可是——可是我知道他是認真的,誠懇的,並非玩玩而已!這裡面還
有問題,絕非外表這樣單純!他從不說謊,但是他說了謊,為什麼?為了掩飾一件事,什麼事呢?我搖搖頭,覺得腦子裡一團亂麻,理都理不出頭緒來。或者,我是太多心了,凌風該
說我又在編小說了。
  「婚禮預備在什麼時候舉行呢?」我問。
  「當然是越快越好,韋白已經到林家去談了,想想看,本來是冤家,現在要做親家了,人生的事情多奇怪,是不是?山地人對韋白都很尊敬,韋白去談是最好的。林家一定會喜出
望外,我們沒有告他們,反而答應娶綠綠了。噢!」凌雲嘆了口氣:「綠綠真是個美人,我從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孩子。」
  我也有同感。望著院子裡的幾竿修竹,和滿院陽光,我朦朦朧朧的想著這個事件,本來的一團烏煙瘴氣,現在將以婚禮做一個總結束,還有比這樣更圓滿的結束嗎?我甩了甩頭,
甩掉了那困擾著我的疑惑。
  剛好凌霄從對面走來,我微笑的望著他說:「恭喜你,凌霄,我剛剛聽說事情解決了。」
  他的臉微微的紅了一下,眼底有些不自在。遲疑了一會兒,他說:「有件事,詠薇,我沒有找到綠綠。」
  「你還不知道她受傷沒有嗎?」我問。
  他搖搖頭。「不知道。我希望——她父親不至於傷害她。」
  「反正,韋白會帶消息回來。」我說。
  黃昏的時候,韋白回來了,他的臉色並不像我們預期的那樣喜悅,反而意外的沉重,站在客廳裡,我們大家包圍在他身邊,章伯母擔心的問:
  「怎麼,不順利嗎?」
  「不是,」韋白搖了搖頭,「林家無條件的答應了婚事,而且非常高興,老林說他要親自來請罪,說希望章家原諒他的莽撞,綠綠的母親高興得直哭——」
  「那不是很好嗎?」章伯母說:「還有什麼問題呢?」
  「問題是——」韋白頓了頓,慢吞吞的說:「綠綠失蹤了!」
  凌霄驚跳了起來,一時間,屋子裡沒有一點聲音,人家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章伯母先開口,望著韋白,她說:「怎麼知道她是失蹤了?」
  「前天晚上,凌風被刺之後,綠綠就逃開了她的父親,竄進了一座黑暗的樹林裡,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然後,一直到現在,她還沒有露過面。她家裡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都
找不到她。他們懷疑她下了山,到埔里或者台中去了,反正,她失蹤了。」韋白緊蹙著眉說。
  室內又靜了下來,大家沉重的呼吸著,各自在思索著這件突來的意外,半晌,凌霄輕輕的說:「她不會下山,她不會到都市裡去,她一定還在這草原的某一個地方。」
  「你怎麼知道?」章伯母問。
  「她是屬於這山林的,」凌霄說:「一隻山貓絕不會跑到城市裡面去。她還在這附近,如果她一直不露面,除非是——」他沒有把話說完,但我們全體都瞭解他沒說完的那兩個字
是什麼——「死了。」
  陰影從窗口罩了進來,室內的空氣凝肅而沉重,沒有人知道綠綠是否負傷,但都知道她沒有食物充饑,也沒有衣服蔽寒。而且,她不可能會從地面隱沒。好一會兒,章伯伯突然跳
了起來,用粗魯的聲調說:
  「大家都呆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分頭去找?快呀,通知老袁,散開來到各處去找!」
  這似乎是目前所能採取的唯一辦法了,我望著章伯伯,在這一瞬間,才發現他暴躁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多麼溫暖而善良的心!立即,大家都採取了行動,韋白把附近山區森林劃分
為好幾個地域,分配給大家去找,免得浪費人力在同一個地域裡。我們女性都被留在家裡,因為凌風還要人照顧,而且,我們也不是好的搜索者。
  搜索的隊伍出發之後,我又回到凌風的床邊。凌風仍然在熟睡,我坐在床前的椅子裡,望著他孩子一般的、沉睡的臉龐。四週非常安靜,滿窗的夕陽把室內都染紅了。我靜靜的坐
著,尋思著綠綠可能去的地方。草原面積遼闊,到處都是森林和岩石,如果她安心躲起來,無論怎麼搜索,也不可能找到她,除非她自己從匿藏的地方走出來。她為什麼要躲藏呢?怕
她的父親會殺她嗎?還是因為她已經心碎?
  我就坐在那兒,迷迷糊糊的想著這種種問題,室內靜悄悄的,落日把竹影朦朧的投在窗玻璃上,遠方,有晚風在竹梢低吟,輕輕的,柔柔的,像一支歌。我用手托住下巴,半有意
識,半無意識的冥想著。我仿佛又看到綠綠,她的臉浮現在夢湖的綠波裡。晚風在竹梢低吟,輕輕的,柔柔的,像一支歌——像一支歌——一支我聽過的歌,那歌詞我仍能依稀記憶:

  「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這湖邊來來往往,白雲悠悠,歲月如流,那姑娘已去向何方?去向何方?去向何方?只剩下花兒獨自芬芳!」
  我猛的跳了起來,夢湖!為什麼沒有人想到夢湖?如果,要躲藏起來,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夢湖!那兒是山地人認為不祥,而不願去的地方,那兒有她愛情的回憶,是她多次流連
的地方!還有那支歌!那歌詞會暗示她什麼嗎?「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這湖邊來來往往,白雲悠悠,歲月如流,那姑娘已去向何方?——」歌詞、苦情花、夢湖,一個山地女孩的
殉情——我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戰,誰知道她會做些什麼?誰知道?我站起身來,似乎有種不自覺的力量在推動著我,我走出了凌風的房間,穿過走廊,走出竹葉居的大門,然後,我
每根神經都在提醒著我:「夢湖!」「夢湖!」「夢湖!」我向夢湖的方向跑去,越過阡陌,跑過草原,穿過樹林,我奔向那座山,攀過了岩石,邁上了山坡的小徑,我一直對夢湖走
去。
  原野上的風仍然在唱著歌:「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這湖邊來來往往——」落日的嫣紅已轉為暗淡,小徑上黃葉紛飛,秋意濃重的堆積在樹林裡,暮色靜悄悄的彌漫開來。我急
步的走著,聽著自己踩在落葉上的腳步聲,清脆的聲響在林內佪蕩,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恐怖之感。寒意爬上了我的背脊,我停住,揚著聲音喊:
  「綠綠!你在哪兒?」
  風在迴旋,樹木在低吟,山谷裡響起了空洞的回音:
  「綠綠!你在哪兒?」
  我繼續向前走,薄暮的陽光昏昏暗暗,秋風蕭瑟陰涼,叫不出名字的秋蟲在草裡低鳴。遠方,不知那一棵樹上,有隻鵓鴣鳥在孤獨的啼喚。落葉飄在我的頭髮上,再墜落到地下。
小徑上,不知不覺的就佈滿了流螢,閃閃爍爍的在黑暗的深草裡流竄,像一顆閃亮的星星,被敲碎在草叢裡。
  我加快了步子,幾乎是奔跑著向夢湖走去,我不願黑暗趕上我,一面跑著,我一面不斷的喊:
  「綠綠,你在哪兒?綠綠,你在哪兒?」
  穿過了樹林,我喘著氣跑出去,停在夢湖湖邊。把手按在狂跳的心臟上,我四面張望,一面仍然在喊著:
  「綠綠,你在哪兒?」
  湖面上堆積著厚而重的暮色,綠色的水面上,翠煙迷離,那些四季長開的苦情花,依然是那一片綠霧中的點綴。我沿著湖慢慢的走,邊走邊喊,忽然,我猛的收住了步子,用手蒙
住了嘴,我看到綠綠了。
  她靜靜的躺在離湖岸不遠的水裡,紅色的衣服鋪展著,像一朵盛開的苦情花,她的長髮在水裡蕩漾,半個臉浮出水面,蒼白而美麗,她像是在湖水裡睡著了,整個綠色的水柔柔軟
軟的伸展著,像是一條綠色的氈毯。
  我怔了兩秒鐘,接著,就狂喊了一聲:「綠綠!」
  不顧一切的,我踩進了水裡,伸手去拉她的衣服,我鉤不到她,湖水已經浸到我的腰際,我不敢繼續前進,因為我的游泳技術太差。折回到岸上,我奔進樹林裡,拾起一支枯枝,
再回到水邊。走進了水裡,我儘量深入,一直到水漫到了我的胸前。用樹枝伸過去,我勾著她的衣服,把她拉到我的面前,我喘著氣喊:「綠綠!綠綠!」
  她的手似乎動了一下,她的臉也不像一般溺死的人那樣蒼白浮腫,我心頭狂喜的浮起了一線希望:她還沒有死!緊緊的拉住她的衣服,我把她拖向岸邊。上了岸,我費力的抓住她
的胳膊,用盡全身的力量把她拉上岸來。一當失去了水的浮力,她的身子就特別沉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力氣把她弄上岸來的。但是,她終於躺在岸上的深草和苦情花之中了
,而我渾身脫力的喘息著,顫抖著,像人魚一般滴著水。
  她確實沒有死,她的心臟仍然跳動,她的手心和胸前也有暖氣。我望著她,知道沒有時間下山去求救,我必須儘快救醒她,否則,時間一長,她絕對活不了。拉住她的兩隻胳膊,
我胡亂的拉上又拉下,真後悔中學上護理課學人工呼吸時總在偷看小說。我不知道我的人工呼吸是哪一種的,但居然也給我控出一些水來,而且,她開始轉動著頭,輕輕的吐出一兩聲
模糊的呻吟。我用力搓著她的胸口和手臂,希望能增加她一些熱力,一面大聲呼喊她:
  「綠綠,醒來!綠綠!」
  我拍著她的面頰,掐著她的人中,想盡各種我所聽說過的辦法來弄醒她。給我一陣亂搞之後,她長長的呻吟了一聲,忽然張開眼睛來,像是從夢中醒來一樣,她困惑的望著我,試
著要抬起她的頭來,大概體力還沒有恢復,她又頹然的倒回草地裡。
  皺著眉,她呻吟的說:
  「這是怎麼了?我為什麼這樣子?」
  「你差一點淹死了,」我說,看到她醒來,不禁高興得眉飛色舞:「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綠綠?幸好我的第六感把我引到這兒來,否則你就完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呢?任何事都好
解決,為什麼想不開?」
  她瞪大了眼睛望著我,仿佛根本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你——救我起來?」她喃喃的問。
  「是的,你以後千萬別再尋死了,」我說:「都是那個傳說中的故事太害人,你差一點成為第二朵苦情花。」
  「尋——死?」她困惑的問:「你是說自殺?」
  「是的。」我仍然在搓著她的手腕,她渾身冷得像冰,幸好並沒有受傷。我忘了她懂得的國語詞彙有限。
  「我沒有自殺,」她搖著頭,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我在這樹林裡躲了兩天,我不知道要做些什麼,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我很熱,想泡泡冷水,我想,我是太累了,一
到水裡就發昏了。」
  「是嗎?」我凝視她:「你兩天都沒有吃東西?我想。」
  她的眼神疲倦而迷惑。
  「我——不知道,」她精神恍惚的說:「我不知道是怎麼了?我不敢回去,我——」她忽然瞪著我,意識回復了,張大了眼睛,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熱烈的說:「他們要弄掉我的
孩子,你把我藏起來,好不好?我不能讓他們弄掉小孩,我要他!」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臉上燃燒著一種母性的純情。
  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如此被感動,我在她臉上看到一種原始的、母性的光輝。我瞭解了,為了保護這未出世的孩子,她才惶惶然的逃到這深山裡來,寧可挨餓受凍也不肯回家。而
且,她並不在意孩子的父親要不要她,只是本能的要保護屬於自己的小生命,像一切雌性動物所能做到的一樣。
  「你知道,問題已經解決了,」我拍拍她的手背,愉快的說,我高興我是第一個告訴她這件好消息的人。「凌霄已經承認了,章家到你家去正式求了婚,你爸爸媽媽也都答應了,
所以,你不必躲起來,你和凌霄馬上要結婚,也沒有人能搶走你的小孩。」
  她從地上坐了起來,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她的手緊抓著我,嘴唇顫動著,吞吞吐吐的說:
  「凌——凌——凌霄?」
  「是的,凌霄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他說要和你結婚,你看,什麼問題都沒有了,是不是?」
  她的嘴唇仍然在顫抖,眼光困惑遲鈍。
  「可——可是,凌霄——為——為什麼要娶我?」
  「他要對孩子負責任呀!」我說:「而且,他不是一直很愛你嗎?」
  她垂下眼睛,手指冰冷。
  「他——他沒有對我做過——什麼,孩子——不——不是他的。」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我的心臟陡的痙攣起來,四肢發冷,這時才感到我渾身的濕衣服貼著身子,而山風料峭。
  「是誰的?」我問。
  「那——那個——」她坦白的望著我:「那個畫畫的人。」
  余亞南!我的呼吸停頓了兩秒鐘,接著,我的思想就像跑馬一般的活動了起來,余亞南!那個長著一對迷人的眼睛的年輕畫家!他騙取了凌雲的感情,又騙取了綠綠的身體,然後
飄然遠引!那個收集靈感的專家!他對這些純潔的女孩做了些什麼呀!我坐在那兒出神的凝想,風冷颼颼的吹了過來,我連打了兩個寒噤,發現天已經黑了。
  綠綠從地上爬了起來,我實在佩服她的體力,她看來又若無其事了。在林邊的地上,她彎著腰尋找,我問:「你找什麼?」
  「火柴。」
  她在一堆殘燼邊找到了一盒火柴,我想,那很可能還是余亞南給她畫像時留下來的。我們在湖邊生了一個火,烤乾了我們的衣服和身體。
  我的思想已經成熟了,握住她的手,我說:「聽我說,綠綠,關於你肚子裡的孩子,這是我和你,和凌霄心裡所瞭解的秘密,你絕不要再講出去,章家都以為是凌霄的孩子,這保
障了你和孩子以後的生活和命運,你懂嗎?凌霄既然承認了,別的都沒什麼關係,你自己千萬別漏了口風!」
  她看著我,瞭解的點了點頭。她告訴我,她不敢說出余亞南的名字,因為怕她父親強迫她墮胎,又怕她父親下山去找余亞南算帳。
  「他會在城裡亂找,會不知道跑到哪裡去找,會去殺人,如果他走了,媽媽會傷心死了,害怕死了。」她說。
  我知道,她並不笨,她下意識裡未始不存著萬一的希望,希望凌霄會挺身而出。但是,我還有疑問:
  「你很喜歡余亞南?」我問。
  她撇了撇嘴,眼裡有慚愧之色。
  「我不知道,他對我說,我是最最完美的,是什麼女神的化身,我——我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畫畫,畫我,他說要跟我躲到山裡面去生活,吃露水和果子——他講的話像故
事一樣,很好聽很好聽,我就——」
  我懂了,我幾乎看到了余亞南,如何去催眠這個終日流蕩迷失的山地女孩。
  我問:
  「你現在還想他嗎?」
  她很快的搖搖頭。「他跟我不是一樣的人,」她語氣很平靜:「他總是會走的。」她注視我,又加了一句:「我不知道會有小孩。」
  我在心底嘆息,發現她竟像一張白紙一樣純潔,她甚至還沒有瞭解愛情是什麼,章伯伯說她淫蕩,這是多大的誤解!或者,她比我,比凌雲,比任何一個大家閨秀更純潔些。
  「讓我們回去吧!」我站了起來,「章家會以為你沒有找到,我又失蹤了。」
  我們向青青農場走去,她很軟弱,我們走得很慢。一路上,我都朦朧的感到有個好神靈在我們的旁邊,它牽引我到夢湖來救了綠綠,也讓我獲知了事情的真相。
  但是,凌霄為什麼要承認這個孩子呢?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7:19

【第二十三章】
  接連的幾天,大家都在籌備婚事。老林和他的妻子來幽篁小築道過歉,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謙和,和拿著刀子砍人的那晚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吞吞吐吐的,他用一半山地話,一半
國語,再夾著一些日語,和章伯母講了很多很多。他的妻子是個瘦小乾枯的女人,臉上也同樣的帶著刺青,時間和生活的重擔已把她壓榨得憔悴蒼老,她彎著腰,無限謙卑的向章伯伯
和章伯母鞠躬如也,再三的代她的丈夫致歉,而且還帶了大批的治療刀傷的藥草來。章伯伯依然面有不豫之色,章伯母卻待之以上賓之禮,一再告訴他們:
  「這以後,兩家就是親家了,以前的事都不必再提了,將來大家要彼此照顧,做好朋友。」
  我不知道老林夫婦是不是完全瞭解章伯母的意思,但,那次他們的來訪總算非常和洽,章伯伯也隱忍著沒有發脾氣。
  他們走了之後,章伯母嘆口氣說:
  「唉,世界上的人類,無論哪一個種族,無論是野蠻還是文明,做父母的那份對子女的愛心都是一樣的。別看老林凶巴巴的,其實他心裡才寵綠綠呢!他說,管她呀,打她呀,還
不都是為了保護她!現在,他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就希望綠綠能在我們家做好媳婦,別再成天在山裡遊蕩。唉!」章伯母做了結論:「老林是個粗人,但是,他絕對不是一個壞人!」

  婚事的準備很急促,但是,並不很簡陋,凌霄現在的臥室被改為新房,一張全新的雙人床從埔里運來,蚊帳、棉被、窗簾一概全部換新,還有成疋的衣料也從埔里買來,凌雲整天
埋在縫衣機上,趕著給綠綠縫製新裝,這原該女家做的,可是,綠綠家裡太窮了,章伯母就一概包攬。章伯母表示,無論如何,結婚總是喜事,尤其,凌霄是章家的長子,即使是在鄉
下,也要把婚事辦得漂亮些。章伯伯裝作對婚事漠不關心,他對凌霄仍然在生氣,對綠綠也諸多不滿,而且一再強調這門婚事是「門不當,戶不對」。不過,當老袁每次去埔里採辦時
,他總不忘記叮囑他:「多買些鞭炮回來。」
  婚禮被選定在那一個星期六舉行,借用山地小學的大禮堂,而且是新式的婚禮,新娘將穿一件白緞子的洋裝,頭上披一塊齊肩的白紗。所有山胞村的人幾乎都被邀出席,晚間還借
山地小學的操場,預定擺十二桌酒席,這可能是山胞村上數年來所絕無僅有的婚禮。
  婚禮前好幾天,村上的人都在沸沸揚揚的談論這件婚事了,韋白常把村上的消息帶來,他認為這件婚事會打破山地人和平地人的界線,以後,像苦情花那種悲劇是再也不會發生了
。總之,村裡的人對於章家以盛大的婚禮娶綠綠的事,感到十分快慰和高興。
  那是婚禮的前一天,我在蠶豆架下看到凌霄,他正彎著腰在拔除莠草,儘管他即將做新郎,他仍然不放鬆自己的工作,整個準備婚事的過程裡,他都平靜,安詳,而滿足。仿佛他
這一生,再沒有什麼可要求的事了。
  「嗨!」我招呼著他:「這似乎不是新郎該做的工作。」
  他抬頭看看我,微笑的用鏟子弄鬆泥土,拔出野草來。他的神情幸福而愉快。
  「我喜歡做這些,什麼事都不做使我覺得心慌,」他用手拍拍泥土:「這是一個讓人安定的好朋友。」
  「有什麼事讓你不安定嗎?」我嘴快的問。
  「沒有,」他猶豫了一下。「我想是沒有。」
  我在田埂上坐下來,用手抱住膝,默默的審視他。黃昏的天氣已不再燠熱,落日的餘暉遍灑在草原上。我控制不了我的好奇心和我的疑惑。
  「凌霄,」我靜靜的說:「你為什麼承認那個孩子?」
  他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我,他的眼底有警戒的神色。
  「你說什麼?」他問。
  「綠綠沒有告訴你?」我說:「我都知道,你不必介意,我絕不會說出去的。我只是奇怪,你為什麼要承認這個孩子?你不必要做這樣的犧牲。」
  「犧牲?」他愣愣的說,眼光定定的停在我的臉上。「為什麼你說那是犧牲呢?我得到了綠綠,不是嗎?」
  我愕然的張大了嘴,在這一刻,才瞭解他愛綠綠竟如此之深,一層敬意從我心中昇起,我看清了他的愛情境界,比我和凌風都深刻得多。
  「難道你對那孩子不會有敵意?」我喃喃的問:「那並不是你的親骨肉,你或者會恨他。」
  「孩子是無辜的,」他寧靜的說:「我也不是媽的親骨肉,她疼我並不亞於凌風,而且,她比爸爸更喜歡我。詠薇,你不會去恨一個孩子的,他們就像小動物般天真無知。」
  「對於那個男人呢?你也沒有醋意和恨意?」
  他停止了工作,把一隻腳放在田埂上,胳膊肘支在膝上,托著下巴注視我:「我告訴你吧,詠薇,在我承認那孩子的時候,我以為孩子是凌風的。」
  「是嗎?」我驚異的問。
  「是的,你和我一樣清楚,凌風有時就喜歡胡鬧。當時我想,凌風愛的是你,他是我的弟弟,他的孩子還不也就等於我的孩子,如果我承認了,可以解除他的困難,彌補你們間的
裂痕,而我——」他瞇起眼睛,望著遠方的雲和天。「我對綠綠——是不會怪她的,因為她什麼都不知道,我不顧一切,也要得到她。」
  「哦。」我有些明白了。「那麼,你會不會恨余亞南?」
  他搖搖頭,淡然的說:
  「世界太大了,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余亞南並不可恨,他只是個可憐的角色,他不能面對現實,也不能面對世界,一生只是找藉口來逃避。這種人生來就自己在導演自己的悲劇,
我不恨他,我可憐他——」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也輕視他。」
  「你怕不怕——」我沉吟的說:「他會忽然跑回來?」
  「只怕他明天來胡鬧,但他也不是會胡鬧的典型,過了明天,沒有什麼可怕的了,我會保護我的妻子和孩子。」
  我知道他不安定的原因了,他怕那個真正的父親會在婚禮上突然出現,來搶走他的新娘。
  「你不用擔心,」我說:「余亞南不會回來,如果他會回來,當初他就不會走。而且——」我想起凌雲。「他逃開的原因,還不止綠綠一個呢!」
  「你說什麼?」他問。
  「沒什麼。」我站起來拍了拍泥土,預備回幽篁小築。
  他叫住了我:「詠薇!」
  「什麼事?」
  「我想——」他沉吟的說:「關於那孩子,不會再有其他的人知道了?」
  「你放心,」我說:「我絕不會說出去一個字。」
  第二天,婚禮順利舉行了。在山地小學的禮堂裡,婚禮盛況空前,全村的人都湧了進來,包括孩子和老婦,嬉笑叫鬧的聲音充滿一堂。凌風抱病參加,他已經可以行走自如,只是
左臂必須吊在脖子下面,像個傷兵。他笑著對我說:
  「沒想到那傢伙砍了我一刀,竟然還做了我哥哥的岳父!」
  新娘出現的時候,引起滿屋哄然的議論,接著就鴉雀無聲的靜了下來。穿著白緞禮服的綠綠,美得像夢裡的仙女,罩在白紗下的臉龐,從沒有這樣寧靜柔和過。低垂著頭,她緩緩
的、莊嚴的邁著步子,走向她生命中嶄新的一頁。她頭上戴著一圈花環,是凌霄親手用鮮花為她編起來的,也是凌霄親自給她戴上去的。她手裡抱著一束新鮮的菊花和山茶,臉上淡淡
的脂粉增加了她迷人的韻致。她不再是那個迷失在深山裡的女孩了,不再是流蕩在森林裡的女妖,她那樣沉靜,安詳,泰然的走向她的歸宿,她已經找到了她的家,休息下她漫遊的、
疲倦的腳——她停在凌霄的身邊了。
  結婚證人是韋白,介紹人是臨時拉來的兩位小學裡的教員。觀禮的山地人都竊竊私議著那些行禮的規矩,三鞠躬和交換飾物。當一聲禮成和鞭炮齊鳴時,我把彩紙對著一對新人頭
上拋去,那些紙屑漫天飛撒下來,像些五顏六色的小星星,客人們鼓掌歡呼,一對新人手執著手,相視微笑,那些小星星落在他們的頭髮上,肩上,和衣服上。
  我感到眼眶發熱,每次看到這種令人興奮的場面都使我想流淚。依偎著凌風,我滿眶的淚水,感動的說:
  「多麼美!多麼好呀!」
  他緊挽著我的腰,在我耳邊說:
  「下一次就輪到我們了,你要怎樣的婚禮?」
  那一切都是美好的,婚禮之後,在操場中大張筵席,客人們盡興喝酒叫鬧,夜深,大家醉倒在操場上面,就這樣沉沉睡去。連月亮和星星,小草和流螢,都跟著他們一起醉了。
  深夜,我們回到了幽篁小築,一對新人立刻進了新房,沒有客人跟到幽篁小築來,無形間省掉了他們鬧新房的一關。可是,凌風不肯饒他們,拉著我的手,他說:
  「我們繞到他們窗子外面去,我從窗子裡跳進去,嚇唬他們一下。」
  「何必呢?」我說:「你也不怕累,你還沒有完全復元呢,當心明天又發燒!」
  「別掃興!」他拉著我就向外跑,我只得跟著他從大門外跑出去,繞到凌霄的窗子外面。
  窗子裡面,一定高燒著一對紅燭,映得整個窗玻璃都是紅的。我們潛到窗子下面,正好聽到凌霄在輕輕低喚:
  「綠綠!綠綠!」
  綠綠低應了一聲,然後,凌霄的聲音在說: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受委屈。」
  綠綠滿足的、長長的嘆息,輕聲的說:
  「凌霄,我現在才知道,我多麼愛你呀!」
  窗玻璃上,他們兩個的頭湊攏來,疊成了一個。我拉拉凌風的袖子,悄悄的說:「我們走吧!何必打擾他們呢?」
  我們走到竹林旁邊,月光如水。凌風突然擁住我,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投到了地下,兩個頭湊攏來,也疊成了一個。
  婚禮的喜悅持續了好幾天,一對新人像浸在幸福的酒裡,帶著喜悅的醉意。章伯伯終於接受了他的兒媳婦,倒也經常滿意的點著頭,仿佛根本忘記了他曾堅決反對她。章伯母時常
會突然陷進沉思裡,洗手時就把手浸在水中沉思,做飯時把菜刀停在碪板上沉思,或者,她在回憶她的年輕時代,和她的新婚?我和凌風分潤了凌霄他們的喜悅,更深更深的深浸在我
們的愛情裡。只有凌雲——婚禮提醒了她什麼嗎?她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顯得特別的沉靜。
  這天早晨,我在鴿房前面碰到凌雲,她正在餵鴿子,看到那些鴿子圍繞在她身邊,有的停在她肩上,有的站在她手背上,有的繞著她的頭頂飛翔,那情況美得像一幅畫。我走過去
幫著她飽,一些鴿子也聚攏到我身邊來,那隻有著粉紫色羽毛的「晚霞」在鴿群中特別出色,牠使我回憶到第一次發現凌雲的戀情,這是一隻愛情使者,不是嗎?但,那藉著牠傳信的
青年是怎樣的人!他值得凌雲為他這樣一往情深嗎?我不能把綠綠的事告訴她,否則,我一定要把她從夢裡喚醒。
  用手托起晚霞,我撫摸著它的羽毛,不經心的說:
  「這是個好使者,你們怎麼想到去利用牠?」
  她愕然的瞪著我。
  「你說什麼?」她問。
  「哦,」我想起來了,她從不知道我曾發現過她的秘密。笑了笑,我說:「我才來的時候,就發現這件事了,我並不是有意探求什麼,完全無意發現的——」
  「發現什麼?」她裝傻。
  「信呀!」我說:「晚霞帶給你的信,余亞南的信。」
  「信?」她一臉的狐疑,凝視著我:「我完全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好吧!」我嘆了一口氣:「就算那不是信吧,只是紙條而已,余亞南寫給你的紙條!」
  「余亞南從沒有寫過紙條給我,」她的眼睛坦白而真誠。「他也沒有什麼信給我,我們只是偶爾在竹林裡相聚,談幾句話,或者他早上的時候,等我餵鴿子時來找我,有時他也來
幽篁小築坐坐,不過很少。」
  「你們沒有藉鴿子傳信?」我皺起了眉,困惑的望著她。
  「藉鴿子傳信?」她驚訝的張大了嘴:「詠薇,你是在開玩笑吧?我只藉鴿子傳過一次信,傳給你。」
  我完全糊塗了,她的樣子不像是隱瞞了什麼,而且也沒有隱瞞的必要。那麼,那張紙條是怎麼一回事?我走到鴿房旁邊,伸手到晚霞的鴿房裡去摸了摸,什麼東西都沒有。我知道
不會有的,以前我已經檢查過一次。如果那張紙條不是余亞南給凌雲的,那會是誰給誰的?我愣愣的站在那兒,苦苦的搜索我的記憶,難道——難道——難道我完全弄錯了!難道是—

  「詠薇,你是怎麼回事?」凌雲遲疑的說:「你在鴿子身上發現過什麼?」
  「哦,」我腦中一團混亂,各種亂七八糟的思想和念頭在毫無組織的奔馳著,匆促的,我掩飾的說:「沒有什麼,大概有人開玩笑。」
  「開玩笑?怎麼開玩笑?」
  「有人在鴿子身上綁了張紙條,我還以為是余亞南寫給你的呢!」
  「寫些什麼?」她好奇的問。
  「根本沒有寫什麼,我都記不清了,一定是有人隨便寫著好玩的,別理它了吧!」
  凌雲對我看看,微微一笑,她是十分容易把這些小事拋開的,立即就釋然了。我們繼續餵著鴿子,但是,我的心已經不在鴿子身上了。那張紙條不是寫給凌雲,一定是寫給這棟房
子裡的另外一個人,誰最可能?有種奇異的靈感來到我的腦海裡,我覺得滿懷惶悚。
  「你想,」凌雲忽然說:「余亞南還會回來嗎?」
  我被拉回到現實。
  「余亞南?」我怔了怔:「你還沒有忘記他?」
  「一個人能這樣容易的忘記她的愛人嗎?」她輕聲說。
  「我不以為他還會回來,」我說:「而且,我敢說——」
  我嚥住了,凌雲眼裡帶著固執的深情,小小的臉龐上一片光輝,她是多麼癡情!我必須對她潑下滿頭冷水嗎?
  「我也知道他不會回來了。」凌雲說,臉上有夢似的微笑,眼睛朦朦朧朧的,像罩在霧裡。「他不是一隻家鴿,他是個流浪者。不過,無論他走到哪兒,我相信,他必定不會忘記
我。」
  「是——嗎?」我礙口的說。
  「是的,你信不信?」她望著我:「最近,我想了很多很多,也看了很多很多,看到大哥和綠綠,二哥和你,我想,我瞭解愛情是什麼了。有一天,我或者還會碰到一個人,還會
再戀愛,但是,我永不會忘記余亞南,他也不會忘記我,這是一段最純潔,也最狂熱的感情。無論是誰,初戀都在她感情生活裡佔最重要的位置。」
  「我想——」
  我頓了頓,讓她保持她最美的回憶吧,人生不盡然全是美麗的,但她的感情美得像詩,何必用醜惡的真實來擊破她的夢?
  「我想,你是對的,」我終於說了出來:「他不會忘記你的。」
  她笑了,她的笑容像天邊初昇的朝陽。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7:42

【第二十四章】
  和凌雲談過話後,我就一直思緒紊亂,我無法擺脫「晚霞」給我的困惑,有些想法使我驚擾。站在院子裡,我望著這幾椽平凡的小屋,望著那包圍著房子的幾竿修竹,詫異著在僻
靜的鄉間,一幢農村的平房裡會掩藏了多少感情的秘密!
  鴿子從竹梢掠過,我驚悸而不安,初次領會到幽篁小築的每一個人,都和我息息相關,我不能漠視我所發現的秘密,和隱藏在竹葉裡的危機。凌風沒有忽略我的不安,但他認為我
在為離愁所苦,因為他再過一天就要去台南上課了,他的傷口已大致平復,成大也已經開學三個星期,他不能再繼續請假了。
  午後,我們踏著遍地的落葉,在拂面的秋風裡,再去拜訪了「我們的夢湖」。湖邊,黃葉在地上鋪上了一塊氈毯,幾絲游移的白雲,輕輕的從透明的藍天上掠過,綠色的寒煙氤氤
氳氳的浮在水面。我和凌風依偎在湖邊,他把苦情花結成花環,戴在我的頭上,宣佈我是他的新娘。我的頭靠在他的肩上,朦朧的想著這奇導的湖,多少事故,多少感情,都在這湖邊
萌生!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這湖的那分驚喜,那分迷惑。輕聲的,我念著他那次念給我聽的詞句:「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
  他攬緊了我,說:「你知道嗎?詠薇?過了明天以後,我的情形就是這闋詞的下一半了。」
  下一半是什麼?我愁緒滿懷,默默不語。
  他卻毫不考慮的念出來:「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他擁住我,深情的吻我。我的淚水沾濕了他的唇,他抬起頭來,故作歡快的說:「嗨!怎麼回事?我多愁善感的小新娘?喏,手帕在這兒,擦乾你的眼淚吧,我們不會分開太久,
是不是?放寒假的時候,無論你跟著父親還是母親,無論你在世界的那個角落裡,你一定要回到青青農場來,我們要在夢湖湖邊重聚。好嗎?詠薇?答應我嗎?」
  我一個勁兒的點頭,還有什麼力量,會比夢湖對我的吸引更大呢?接著的一天,我們走遍了草原,走遍了我們共同遊樂的地方,包括山地村落在內。望著那些簡陋的茅草房,那些
用泥和草糊出來的牆,那狹隘的窗口和門,凌風說:
  「或者我畢業之後,會回到這兒來。」
  「改善他們的生活?」我問。
  「重建他們的生活。」他指著那些笨拙的房子:「從這些破爛的建築開始,這些房子都該拆除重建,空氣不流通,狹窄、陰暗、潮濕,長年纍月生活在這樣的房子裡,怎能不生病
?」
  我想起凌霄,他曾說過,希望能教導山地人種植果樹,山田缺水,無法種稻,但是果樹不需要大量的水,他說,但願有一天,遍山遍野的果園,能帶給山地人富庶和幸福。可不可
能呢?說不定章家會是山地人的救皇,把他們從貧窮的環境裡改善過來。若干若干年後,這兒會成為一個世外桃源。
  我多麼想網住那一天的日子,讓它慢一點流逝,我多麼希望這一天化為永恆,永遠停駐。但是,這一天終於過去了,比任何一天都消失得更加迅速。然後,凌風走了。凌霄用摩托
車送他去埔里搭車,我和章家全體的人,還有韋白,站在青青農場的牌子下面,目送他們消失在滾滾黃塵之中。
  眼淚充塞在我眼睛裡,我呆呆的站在那兒,佇立凝望,失神落魄得不知道我身邊的人是何時散開的,好久好久之後,有人拍拍我的肩膀,說:「好了,詠薇,屬於傷感的時間應該
過去了,想想看,你們還有那麼美的遠景,這足夠你在離別的時間裡用來安慰自己的了!」
  我抬起頭來,說話的是韋白,他靜靜的站在我身邊,臉上有著瞭解和同情。攬住我的肩膀,他說:
  「走吧!讓我們回幽篁小築去!」
  章伯伯他們早已回去了,一定是章伯母讓韋白留在這兒安慰我,我想。我們慢慢的沿著黃土小徑走去,章家的羊群散在草上,秀荷依著一棵大樹睡著了,落葉盛滿了她的裙子。
  「唉!」我長嘆了一聲:「為什麼人類有這麼多的離別呢?」
  「不要傷感,詠薇,」他語重心長的說:「人類相愛,所以要受苦。天生愛情就是讓人受苦的。」
  「這是代價。」我說。
  「這是自然。」他笑了笑。「你們還年輕,只要能掌握住自己,將來沒有什麼是得不到的。想想看,世界上還有多少無望的愛情!你們夠幸福了,短短的離別算什麼呢?」
  「無望的愛情!」我咀嚼著他的話,心中酸酸澀澀的若有所悟。「什麼樣的愛情是無望的愛情?」
  「例如——」他想了想:「你愛上一個你所不該愛的人,或者,你所得不到的人。」
  「愛情一定要佔有嗎?」我問。
  「你認為呢?」他反問。
  「我想是的,最起碼,我全心想佔有凌風。」
  他沉吟片刻,他的眼睛深邃難測,定定的注視著草原的盡頭。
  「愛情有許多種,」他深沉的說:「或者你也可能做到無欲無求的地步。但是,要做到這一步,你必須在煉爐裡千錘百煉過,經過了燒灼、挫磨、炙心般的痛苦,才可能煉成金剛
不壞之身。」
  是嗎?他的話牽引我走入愛情的另一個境界,那種愛應該是至高無上的,是屬於超人的。我不會有那樣的境界,我只是一個凡人。而且,有多少人能受得了那份燒灼、挫磨,和炙
心般的痛苦?抬起頭來,我凝視著韋白,他受過這種苦嗎?
  「為什麼瞪著我?」他問。
  「看你有沒有金剛不壞之身。」
  他猛的震動了一下,迅速的望著我,什麼東西刺到了他?片刻,他放鬆了臉上的肌肉,微笑說著:
  「但願我有,你祝福我吧!」
  「我會祝福你的。」我也微笑了,我們說得都很輕鬆,但我直覺的感到並沒有開玩笑的氣氛。
  他眼底有一抹痛楚,太陽穴邊的血管在跳動,這洩漏了他激動的情緒和痛苦的感情。為什麼?我把握不住具體的原因,但是,我想,我知道的已經太多了。
  回到了幽篁小築,我有好幾天都沉浸在離愁裡,惶惶然不知何所適從。原野仿佛不再美麗了,落日也不再絢爛,夢湖邊堆滿了愁霧愁煙,小溪上積壓的也只是別情彆緒,我到處流
蕩,到處尋覓,找尋著我和凌風的夢痕。
  這種淒淒惶惶的情況直到收到凌風的第一封信時才好轉,他在信上說:
  「不許哭呵,詠薇,日子總是會流過去的,我們都得為重聚的日子活得好好的,是嗎?再見面的時候,我不許你瘦了,要為我高高興興的呵,詠薇!如果你知道,有個人血液裡流
著的都是你的名字,腦子裡旋轉的都是你的影子,你還會為離別而傷心嗎?」
  看過了信,我捧著信箋好好的哭了一場,然後,我覺得心裡舒服多了,也振作多了。我整理著我那本「幽篁小築星星點點」的雜記,試著把那些片片段段,零零碎碎的東西拼成一
篇完整的小說。我工作得很起勁。同時,每天晚上,我都要寫一封長長的信給凌風。這使我從離愁裡解脫出來,我安靜了,也成熟了。
  這天,我到章伯母的書房裡去找小說看,這間書房一直很吸引我。不止那滿目琳琅的書畫和雕刻品,還因為這書房裡有一種特殊的、寧靜的氣氛。坐在章伯母書桌前的椅子裡我望
著牆上韋白所雕刻的菊花出神。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他在問誰呢?問菊花?菊花是誰?為什麼選擇這樣幾句話?我搖搖頭,或者什麼都不為,我太喜歡給任何事情找理由了。站起身來,我在書架上找了半天,不知道找那一本書好,
書桌上放著一本屠格涅夫的《煙》,我拿了起來,順手翻著看看,隨著我的翻弄,一張摺疊的信箋落了下來。我俯身拾起了信箋,出於一種朦朧的好奇,和探索的本能,我打開了它。
首先躍進眼簾的,是章伯母娟秀的字跡,抄錄著一首張籍的詩:
  「君知妾有失,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係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在這首詩的後面,筆跡變了,那是韋白遒勁有力的字,洋洋灑灑的寫著:
  「涓:
  一切我都明瞭,經過這麼多年,我總算想透了,也瞭解你了,你不會離開他,我也無緣得到你。人生的事,皆有定數,請相信我,現在,我已心平氣和,無欲無求了。我該感謝詠
薇,你絕料不到這小女孩曾經怎樣用一句話提醒了我。這些年來,我被這份感情燒灼、錘擊、折磨——直到如今,我才算被煉爐所煉成了,以後,我應該有金剛不壞之身,不再去渴求
世俗的一切。但,允許我留在山裡,默默的生活在你的身邊,只要時時刻刻想到你離我這麼近,可以隨時見到你,儘管咫尺天涯,而能靈犀一線,我也心滿意足了!
  想想看,多少人一生未能獲得愛情,我們雖然為情所苦,比起那些人來,又何其幸也!今生今世,不會再有人瞭解我像你那樣深,給我的愛情像你給我的那樣多,我飄泊半生,未
料到在這深山裡竟獲得知音,而今而後,我夫復何求?千言萬語,能傾吐者不到十分之一,未盡之言,料想你定能體會!
  即祝好
  韋白草草」
  信紙從我手裡落到桌面上,我呆呆的站在那兒,好半天都不能思想。這封信所表明的一切,並沒有讓我十分吃驚,卻整個撼動了我!韋白和章伯母!我早該看出他們之間的情形,
他們是同類,他們彼此瞭解而彼此激賞!現在,一切都很明白了。「晚霞」所傳的紙條,我一直認定是傳給凌雲的,其實是給章伯母的!某夜我看到的黑影也是他們!韋白為章伯母而
留在山裡,為章伯母而苦,為章伯母而佇立在竹林外。章伯母呢?這首詩表現得很清楚,章伯伯和她完全不同典型,也無法走進她的思想領域裡,但是,她仍然「事夫誓擬同生死」,
我想起她有一次和我談起大寫意和詩,她說過,她欣賞而瞭解大寫意。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世界上有一種人最痛苦,就是感情和理智都豐富的人,章伯母屬於這種,她用怎樣的強力
去勒住了逸出常軌的感情,而那感情必定強烈瘋狂——她是髯可自苦了?寧可自己的心流血,也不願傷害到章伯伯和兒女。因為,她瞭解章伯伯,瞭解他是個粗心大意而善良耿直的人
物。是麼?所以,「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韋白呢?他也真能「用心如日月」,而且做到無欲無求!「儘管咫尺天涯,而能靈犀一線」,也就「心滿意足」了!怎樣的
一份感情!
  短短的一封信,總共沒有多少字,但我在裡面讀出了無數的掙扎,痛苦,和血淚。拾起信箋,我把它放回書本裡。覺得自己的眼眶濕漉漉的,韋白和章伯母的戀情使我感動,使我
心中酸楚而想流淚。人類的愛情是有許許多多種,有的僅是肉欲的追求,一剎那的刺激和感受,有的卻是心靈與心靈的契合,在那種境界裡,只有詩和歌,一切通俗的事物都飄逸到很
遠很遠的太空之外。
  我拭去眼淚,抹不掉心底那分朦朧的、酸澀的淒涼,某些時候,淒涼的本身就是一種美。我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對章伯母和韋白,充滿了敬佩和瞭解。我忘了再去尋找小說,只
是靠在書桌上冥想。這人生畢竟是美好的,不是嗎?多少美麗的感情存在著,它能使人類的靈性增高,而化戾氣為祥和。
  房門輕響了一聲,章伯母匆匆的走了進來,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光立刻投到書桌上那本《煙》上面,她一定是匆忙間把紙條夾在書裡,現在趕來毀去它的。她懷疑我看到了嗎

  我立即說:「我來找找看,有沒有可看的小說。」
  我的措辭顯然很笨,她有些不安,再掃了那本《煙》一眼,她遲疑的問:「找到了沒有?」
  「我還沒找呢,」我說:「我正在看韋白刻的這兩片竹子,他實在刻得很好,是嗎?你喜歡菊花嗎?章伯母?」
  「是的,很喜歡。」她微笑了,放鬆了緊張的神色。
  我望著那兩片竹子,我現在知道菊花是指誰了,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該是命運把章伯母隱居在這深山裡,讓她的花朵為韋白而開。
  我調回眼光來,凝視著章伯母,微笑的說:「這意境真美,是不?」
  「可惜,瞭解的人太少了。」章伯母注視著我。
  「可是,畢竟會有人瞭解和欣賞的。」我說。
  我們對視著,這一瞬間,我明白我們是彼此瞭解的,她知道我所發現的事情,她也知道我對這件事的評價。
  我向門口走去,她叫住了我:「詠薇!」
  我站住,她把那本《煙》拿起來,當著我的面抽出了裡面夾著的信箋,把書遞給我:
  「你不是在找小說嗎?這是本好書,不妨拿去看看!」
  我接過那本小說,默默的退了出去。拿著書,我走出幽篁小築,在原野上無目的的走著,穿過樹林,我來到溪邊,小溪靜靜的流著,白色的小鵝卵石在陽光下閃爍。沿著溪流,我
向上遊走,然後,我停住了,我看到韋白了。他正靠著一棵樹假寐,手裡握著一根釣竿。浮標安詳的躺在水面上,我猜,他的魚簍裡也裝滿了幸福。(有的人一生都未能獲得愛情,與
那些人比起來,他何其幸也!)
  我眼眶濕潤的遙望著他,模糊的,回憶起我曾經對他有過的朦朧而微妙的感情。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像這溪流一樣的平靜,也像這溪流纏纏綿綿的水流聲,帶著種難以描述的
、酸酸澀澀的調子,我告別了我的童年。
  沒有驚動韋白,我悄悄的繞開,一直走向夢湖。坐在湖邊,我讓那層迷濛的綠煙罩著我。雙手抱著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凝視著那一平如鏡的湖面。秋風在水面回旋,在林間低
吟。一陣簌簌然的風聲掠過,無數的霜葉捲落在湖裡,無數的漣漪擴散在湖面。
  我想起我寫給凌風的小詩:
  「——秋水本無波,遽而生漣漪,漣漪有代謝,深情無休止——」
  想想看,初到幽篁小築的那個小女孩,帶著滿懷的不耐,對任何事都厭煩,對全世界都不滿。而今,卻坐在這靜幽幽的湖邊,漲滿了滿胸懷的溫情。成長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中間來
臨的,你必須經過許多的事故,才能發現你長大了。無論如何,這到底是一個美麗的愛情世界!
  我帶著滿身黃昏的陽光,和青草樹葉的香味,回到了幽篁小築,一走進客廳,我立即呆住了。
  我聽到章伯母的聲音,在欣喜的說:「詠薇,看看是誰來了?」
  我張大了眼睛,然後我奔跑了過去。那是媽媽!帶著渾身風塵僕僕的疲倦,以及期待的興奮,張著手站在那兒。我撲進了她的懷裡,用手緊抱著她的腰,把我立即就滿是淚痕的臉
埋在她的胸前,用模糊不清的聲音喊:
  「噢!媽媽!呵,媽媽!」
  媽媽緊攬著我的頭,用顫抖的手摸著我長長了的頭髮,和被太陽曬熱了的面頰,哽咽的說:
  「好了,詠薇,一切都解決了,我跟你爸爸取得了協議,你可以跟我了,我來接你回去。」
  我抬起帶淚的眸子,靜靜的望著媽媽。然後,我問:
  「媽媽,離婚之後,你比以前快樂些嗎?」
  「只要不會失去你。」媽媽也含著淚,帶著股擔心和近乎祈諒的神色。
  「哦,媽媽,」我把頭靠在她的肩上。「你永不會失去我,爸爸也不會,我愛你們兩個,不管你們離婚不離婚。」
  真的,我的心情那樣平靜,那樣溫暖。愛情有許許多多種,如果婚姻已經成為雙方的痛苦,那又何必一定要被一紙契約捆在一起呢?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不是嗎?像
章伯伯和章伯母,最起碼,章伯母是欣賞而瞭解章伯伯的,章伯伯也離不開章伯母,他們的婚姻才有存在的價值。媽媽和爸爸呢?只是長年生活在爭吵和不瞭解之中。現在,我懂了。

  「媽媽,」我再說:「你不必在意有沒有我的監護權,無論有還是沒有,我都是你的女兒,不是嗎?也是爸爸的,是不是?你們雖然離婚,我並沒失去你們,是不是?」
  「噢,詠薇!」媽媽喊,捧住我的臉審視我,半晌,才吞吞吐吐的說:「你——變了很多,黑了,結實了,也——」
  「長大了!」我接口說。
  媽媽含著淚笑了,我也含著淚笑了,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我和媽媽之間,再也沒有芥蒂和隔閡,彼此瞭解,而彼此深愛。三天後,我和媽媽離開了青青農場。我們到鎮上搭公
路局的車子去埔里,再由埔里轉台中,由台中去台北。
  公路局的車子開動之後,我望著車窗外面,車子經過青青農場,原野,遠山,小樹林,章家的綿羊群——一一在我模糊的視線中消失,我長成的地方!我心中漲滿了各種複雜的感
情,淚水在睫毛上顫動。車子迅速的在黃土路上滑過去,捲起了滾滾的煙塵。
  「我必定會回來的!」我在心裡默默的說:「我必定會!」
  「詠薇,在想什麼?」媽媽問。
  「我——」我輕聲的回答:「我在想,我要寫一本小說。」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8:05

【尾聲】
  寒假的時候,我又回到青青農場。
  青青農場別來無恙,只是羊兒更肥,紅葉更艷,而三兩株點綴在草原上的櫻花盛開了。
  至於青青農場的人呢?章伯伯依然故我,喜愛著周遭的每一個人,卻要和每個人都發發脾氣。章伯母比以前更安詳,更溫柔了,她的眼裡有著光輝,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凌霄依
然在農場上終日忙碌,但他已不再憂鬱,不再落寞,他的眼光隨時繞著綠綠旋轉。綠綠,那是個變化最大的人物,她從野性一變而為沉靜,終日帶著個恬靜而滿足的笑容,幾乎從不離
開她丈夫的左右,她跟他到田裡,幫忙割草、施肥、耕種,有時就靜靜的坐在田埂上看著他——她已找到了那個使她平靜的人,休息下她漫遊的小腳。
  綠綠的父親常到農場上來了,他臉上的刺青已不再使我害怕。他成為章伯伯和凌霄的好幫手,一個人能做三個人的工作,他不大說話,做起事來沉默而努力。他有時仍會粗聲粗氣
的罵著綠綠,罵她不該搬重東西,會傷著肚裡的孩子——
  綠綠已將生產了——那種責罵裡,應該有著更多親愛的成分在內。
  凌雲比以前成熟了,也更美了,她依然羞澀,終日和針線、鴿子作伴。她為她未出世的小侄兒做了許多小衣服小鞋子。有時,也和我到附近野外去散散步。
  一次,章伯母私下對我說:「凌雲慢慢的好起來了,是不是?」
  「怎麼講?」我愕然的看著章伯母。
  「那段幼稚的愛情呀!」章伯母說:「時間會治療這傷口的——」她望著我:「怎麼?詠薇?你以為我不知道她對余亞南的愛情嗎?告訴你,沒有什麼事會逃過一個母親的眼睛的
。余亞南不是個壞人,他欺騙自己勝過他欺騙別人,我原諒他。至於凌雲,我何必去打破她初戀的那分美呢?讓她保留她美麗的回憶吧!反正,時間會治療她,每一個人,都是由孩子
長大的!」
  我望著章伯母,這個令我崇拜的女人!原來她什麼都知道,卻聰明的不聞不問。我想,連綠綠的孩子是誰的,可能她也已經知道了,但她並不在意,她會愛那個孩子,就像當初她
愛凌霄一樣。
  韋白怎樣呢?在小溪邊,我們曾經有過一段短短的對白。
  「韋白,」我說:「你是不是準備終老是鄉?」
  「可能,」他說:「我愛這兒的一切。」
  「不寂寞嗎?」
  「太豐富了,怎麼會寂寞呢?」
  「想必,你已經從煉爐裡煉出來了!」
  「嗨!」他笑著望著我:「你是個危險分子呵!」
  「怎麼?」
  「別去探測別人的內心,人太複雜,你看不透的。」
  「總之,我知道你。你滿足嗎?」
  「很滿足,對這個世界,我再也沒有什麼可要求的了!」
  這就是韋白,從一分危險的感情裡昇華出來,滿足的度著他平靜的歲月。他擺脫了痛苦,也不再苛求,反而享受著那種「咫尺天涯,靈犀一線」的感情。
  現在,該說說我和凌風了。
  我們的重聚帶著瘋狂的熱情,在原野上,我們又開始?手奔跑、散步。我們收集著清晨的朝霧,黃昏的晚霞,深夜的月色。沒有人比我們更快樂,更幸福,更沉浸在那濃得像蜜似
的感情裡。對我們,歡樂是無止境的,未來像黎明一樣光亮。我們也知道,未來不一定是一條坦途,但我們將終身手攜著手去合作,對兩顆堅強、相愛的心而言,還有什麼事情是可怕
的呢?
  在夢湖湖邊,我們相依相偎。那天,夢湖的水特別綠,天空特別藍,槭樹特別紅艷。我把一本冊子放在凌風的膝上,他打開來,驚訝的說:「一本小說稿!」
  「我的第一本書,」我說:「我帶著滿懷的感情來寫它!」
  他看了,費了四小時的時間來看,當他終於看完,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它是多麼親切!我不知道你寫得好不好?但是它完全撼動了我。」
  「世界是美麗的,是不是?」我說:「儘管有人要說它醜陋,但我們所接觸到的總是美麗的,是不?」
  真的,湖面翠霧氤氳,綠水無波,林內柔風低吟,鳥聲啁啾。這到處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在在引人入勝,還有人類,天賦了那麼美的感情,足以化戾氣為祥和,我怎能不愛這
世界呢?人類因為有愛心,生命才有意義呀!
  凌風把冊子合了起來,微笑的望著我:
  「你的小說還沒有題目呢!」
  我接過冊子來,注視著湖面氤氳的綠色煙霧。多少的故事在這湖邊滋生呀!多麼美的雲天,多麼美的翠霧,我還記得凌風第一次帶我到這湖邊來,向我背誦的詞句: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提起筆來,我在那小冊子的封面上,題下《寒煙翠》三個字。夢湖如夢,寒煙凝翠。我倆手攜著手,臨流照影,悠然神往。只要人們相愛,何處不是人間天上?





  【全文完】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5 21:18:30

【後記】
  一九六五年秋天,我剛結束了我的小說《船》,準備好好的休息一陣,同時,在台灣各地跑跑,疏散一下久困於書桌前的身心。於是,我和我的家人,有一趟小小的旅行。
  我們從台北飛花蓮,從花蓮包了一輛計程車,到太魯閣,走橫貫公路,到天祥,再到大禹嶺,然後走橫貫公路的支道,翻過合歡山,到霧社,再到埔里,然後到日月潭。
  這一趟旅行的路線有些別開生面,一路上也驚險重重,例如計程車爬合歡山,半途爬不動了,需要大家下來推車子。好不容易翻過合歡山,又發現汽油不夠,必須放空檔,諸如此
類。但是,畢竟玩得非常痛快。當車子翻過合歡山之後,我發現從合歡山到埔里這一段,沿途風景如畫,綠野紅楓,引人入勝。而且,這一帶有許多大大小小的農場,包括退除役官兵
辦的見晴農場,以及許多私人的小農場。我對農場興趣很高,一連參觀了好幾個。站在那些綠色的植物中間,望著面前的一片曠野、小溪、樹林——我不禁悠然神往。到霧社後,碧湖
又使我著了迷,於是,《寒煙翠》的故事在我腦子裡成型了。面對著一片醉人的綠,和原野上濃重的秋意,我想像著那樹林裡的一幢小屋,一群偶然相聚的人物,一個農場,以及中國
人對土地的感情。站在綠野裡,我默默的出了神。沿途的山地人也同樣吸引我,山地村落使我驚奇,一個美麗而原始的山地女孩給了我閃電般的靈感,我幾乎看到這山地女孩穿梭於樹
林之間,帶著她野性的美,在曠野裡遊蕩。於是,農場、竹林、一個家庭、曠野、湖水、山地女孩,和一個闖入者X—陳詠薇,就連鎖成了我的《寒煙翠》。
  對於這篇小說,我不想再多說什麼,因為我要表達的,《寒煙翠》裡已經說得非常明白。我一生,都熱中的追求著美麗的事物和感情,當然,我遭遇過打擊,一度也心灰意冷,但
是,至今我仍然相信人生是美麗的。或者,有人會認為《寒煙翠》過於「癡人說夢」,過於「不真實」。不過,我們畢竟要承認,人生還是會有許多美好的事物和感情存在著。最起碼
,讓我和喜歡「它」的讀者們,相信這份美吧!相信人類的愛心吧!儘管仇恨、嫉妒、殘忍——的種種惡性,依然在部分人的心中作祟,依然在社會上製造問題,但,人類的愛心應該
可以化戾氣為祥和,不是嗎?借我書中一句話:人類因為有愛心,生命才有意義呀!
  《寒煙翠》在寫作上非常順利,是我的作品中完稿得最快的一部,前後寫了四個月。完稿之後,我覺得有一分寧靜,有一分和平,我願讀者們能有同樣的感受。在我的意識裡,《
寒煙翠》中所有的人物,凌霄、凌風、凌雲、詠薇、韋白、章伯母、綠綠——都是真實存在的,我祝福他們!請你,也祝福他們吧!
  瓊瑤一九六六年秋補記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