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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 月滿西樓【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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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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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3-6 22:5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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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 月滿西樓【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3-6 22:54 編輯
李清照《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第一章】
形與影
【第二章】
晚晴
【第三章】
徊旋
【第四章】
燭光
【第五章】
晨霧
【第六章】
亂線
【第七章】
前夜
【第八章】
藍裙子
【第九章】
斯人獨憔悴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6 22:52:58
【第一章】
形與影
一九三九年的盛夏,兩個風塵僕僕的青年,提著旅行袋,停在成都東門外的一棟莊院的大門前面。
這兒已經算是郊區,大門前是一條碎石子鋪的小路,路的兩邊全是油菜田。這時,油菜花正盛開著,極目望去,到處都是黃橙橙的一片。一陣風吹過去,黃花全向一個方向偃倒,
飄來幾縷淡淡的菜花香。這棟房子,卻掩映在綠樹濃蔭之中,在高大的樹木之下,露出紅磚的圍牆,和蒼灰色的屋瓦,看來靜悄悄的,有種世外桃源的風味。
兩個青年站在那兩扇黑漆大門外面,一個中等身材,劍眉朗目,鼻子端正,咧著張大嘴微笑著,穿著一件淺灰色的紡綢長衫,一般瀟灑安閒的勁兒,雖然眉毛上都聚著汗珠,卻仍
然興致勃勃的指手劃腳的談論著。另一個白皙頎長,眉頭微蹙,眼睛黝黑深邃,帶著股若有所思的神情,凝視著那一望無際的油菜田。前者正挑著眉毛,愉快的說:
「紹泉,你看這油菜花如何?一到這兒,看到油菜花,就有一種農村的味道,比城市高明多了!」
那個叫紹泉的青年一語不發,只落寞的笑了笑。前者在他肩膀上狠狠的擊了一下說:「紹泉,我把你帶到成都來,就是要治好你的單戀病,你一路上的陰陽怪氣看得我都要冒火了
,假如你再這樣愁眉苦臉的,我可懶得理你了!」
「誰叫你理我呢!」紹泉懶懶的說。
「好,又算我多管閒事了!」那青年咧咧嘴,把手叉在腰上,摔摔頭說:「紹泉,你等會兒見了我姑母和表妹,也是這樣一副面孔,我姑母一定以為我在重慶胡鬧,欠了你的債,
所以你跟著我來討債了。」紹泉笑了,說:「那麼,宗堯,你要我怎麼樣一副面孔才滿意呢?」
「對!就是現在這樣笑才好!」宗堯鼓掌說。
「得了,你倒像個大導演的樣子,我可不是演戲的。」
「你看,你腦子裡就只有演戲的,大概還在想你那個偉大的傅小棠。」「你又來了!」紹泉皺緊了眉。
「好好,」宗堯連聲說:「我以後再也不提傅小棠怎麼樣?來,我們該進去了。」宗堯在門上連拍了幾下,用四川話高聲叫著說:「老趙,快來開門!我來了!」
紹泉望著宗堯說:「你這下可稱心如意了,馬上就可以和你的心上人見面了。」「得,」宗堯說:「你千萬別拿我的表妹和我開玩笑,我那個表妹可不像傅小棠,人家怯生生的,
碰到什麼事都要臉紅,你要羞著了她我可不饒你!」
「你瞧你那副急相!」紹泉微笑著說:「到底事不幹己就沒關係,一碰到自己的事你也灑脫不起來了!」
「我告訴你,紹泉。」宗堯說:「我和潔漪雖然從小青梅竹馬玩大的,但是,至今也只停在『東邊太陽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階段,始終就邁不過兄妹感情的那條界線。」
「為什麼不邁過去呢?」紹泉問。
「唉!」宗堯歎了口氣:「你見著了她就明白。她純淨得像個一塵不染的仙子,我總覺得和她談世俗的感情是污辱了她!」「別形容得太好,我可不信。」
「你等著瞧吧!」宗堯說,接著又猛拍了幾下門,大叫著說:「老趙!郎個搞的,叫了半天門都不來開!」
隨著這聲叫喊,門裡傳來一陣腳步聲,和一個四川老僕的答應聲:「來了!來了!」門立即開了,宗堯和紹泉馬上就陷進了一陣熱烈的歡迎中,隨著老趙的一聲高叫:
「表少爺來了!」屋裡迅速的就湧出好些人來,都是這屋中多年的丫環僕婦,把宗堯兩人包圍在中間,宗堯在這個肩上拍一下,那個胳膊上捏一把,大聲的笑著叫著。接著,門裡
走出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雍容華貴,怡然含笑的走了過來,宗堯擺脫了這些人的包圍,趕了上去,大叫著說:
「姑媽,你給我準備了白糕沒有?」
「你看看,」那位姑媽笑著說:「還是這副猴相,永遠像個毛孩子!進門什麼都不問,就要吃的!這位是你的同學嗎?」「對了對了,」宗堯拍拍頭:「我忘了介紹了!」他拉過
紹泉來說:「這是我在重大最要好的同學,宋紹泉。這是我姑媽,有一手最好的烹調本領,等會兒你就可以領教到。」
紹泉跟著宗堯叫了聲姑媽,微微有點靦腆的笑了笑。宗堯拉著紹泉向客廳裡走,一面走,一面說:
「姑媽,真的有吃的沒有?我餓慌了,一路上坐那個木炭汽車,顛得人骨頭都散了!」
「吃的當然有……」姑媽笑著說,一面打量著宗堯:「不過……」「別說!」宗堯叫著說:「先增加體重!再減輕體重!」
姑媽又笑又皺眉,說:
「你這是什麼話嘛?一點文雅勁兒都沒有,念了半天大學,越念越小了!」宗堯回頭對紹泉說:「你知道,我姑媽的規矩,遠道而來,必須先洗澡才能吃東西,要把我們一路上增
加的灰塵洗刷掉。其實,洗澡最傷元氣,一路辛苦,再傷元氣,豈不是想謀殺我們嗎?」
「看你這張嘴!」姑媽轉頭對紹泉說:「宋先生,宗堯在學校裡也這麼貧嘴嗎?」「比這還貧呢!」紹泉笑著說:「他在學校裡有個外號……」宗堯跳了起來,大叫:
「紹泉!我警告你,不許說!」
「什麼事情不許說?」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通內室的門邊響起了,聲音雖然不大,卻把全室的笑鬧都壓了下去。紹泉回頭一看,頓覺眼前一亮,像是突然看到了強光一樣,使人不
由自主的身心一振。那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穿著件白底碎花的旗袍,劉海覆額,髮辮垂腰,長長的睫毛蓋著一對水盈盈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底下是一張柔和的小嘴,眉尖若蹙,
眼角含顰,別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韻致。她站定在那兒,一手支在門框上,眼睛溫柔的停在宗堯的身上,嘴角逐漸的浮起一個淺笑。
「在房裡看書,聽到一陣嘰哩呱啦亂叫,就猜到是你來了。」她輕輕的說。「哈,潔漪,」宗堯招呼著。「快進來,我給你介紹。」
潔漪走了進來,不大經意的看了紹泉一眼,隨著宗堯的介紹,她輕盈的點了一個頭,又掉轉眼光望著宗堯說:
「宗堯,你黑了,更像野人了!」
「是嗎?」宗堯一抬眉毛,說:「潔漪,你大了,更成了美人了!」潔漪的臉驀的緋紅了,她對宗堯瞪了一眼,轉身就向門外走,宗堯笑著嚷:「潔漪,別跑!你也不看看我給你
帶來的小禮物!」
潔漪站住了。宗堯拉過他的旅行袋來,打開了,一陣亂翻亂攪,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把什麼襪子襯衫內衣都拉了出來,還是沒找到,潔漪用不信任的眼光望著他說:
「堯哥,你又來哄我了!」
「哄你是鬼!」宗堯說,一面苦著臉問紹泉:「紹泉,你記得我那一對玻璃小貓塞到哪裡去了?」
「玻璃小貓?」紹泉想了一下,叫著說:「我知道!你臨走的時候一直叫著別忘了帶,又怕在旅行袋裡壓碎了,就塞到你隨身穿的大褂口袋裡了。」
「哦,對了!」宗堯眉開眼笑的伸手到懷裡去拿。紹泉聳聳肩說:「沒有用,你臨出門的時候說那件長衫太髒,脫下來交給老太婆去洗了,你說長衫帶得太多了,那件可以不必帶
來了。」
「哦!」宗堯的手停止了摸索,滿臉悵然,半天後才怏怏然的抽出手來。站在一邊的姑媽卻笑彎了腰,潔漪也抿著嘴直笑,剛倒了盆洗臉水出來的張嫂也笑得抬不起頭來,紹泉也
忍不住笑。宗堯看到大家笑,也跟著笑了。
這天晚上,宗堯和紹泉同房,準備就寢的時候,宗堯問:
「你看我這位表妹比傅小棠如何?」
「完全不同的典型,無法對比。」紹泉說。
「她還會彈一手好古箏,過兩天可以讓她彈給你聽。」宗堯說,先躺到床上,用手枕著頭。
「宗堯,你是個幸運兒。」紹泉一面換睡衣,一面說。
「怎麼,」宗堯說:「我對她還一點都摸不清呢!」
「你是個糊塗蟲!」紹泉走到桌邊,拿了一張紙,寫了幾個字,遞給宗堯說:「你別『當局者迷』了!」
宗堯拿起那張紙,看上面寫著兩行字:
「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是前生注定事莫錯姻緣!」
宗堯望著帳頂,深深的沉思起來。
一排劉海覆著額頭,髮辮在胸前低垂,俯著的頭露出頭髮中分的那條白線,微微帶點誘惑的味道,兩排睫毛下顯出弧形的陰影,再下面只能看到微翹的鼻尖。那個古箏橫放在她前
面的小案上,她那纖長而白皙的手指正生動的在上面跳動,一串動人的音符傳了出來,聲音顫悠悠的,一直顫進人的心靈深處。猛然間,那張臉抬了起來,一對澄明的大眼睛對他直射
了過來,他吃了一驚,有點張皇失措了。聽到坐在一邊的紹泉在說:「哦,美極了!」他醒了過來,看到潔漪正凝視著他,微微抬起眼睛,嘴邊帶著個嘲謔的微笑說:「宗堯,你大概
聽得不耐煩,我看你都快睡著了!」
「胡說,我是被你的音樂迷住了。」
「我剛才彈的是什麼調子?」潔漪故意的問。
「這個……」宗堯皺著眉說:「我對樂曲不太熟悉。」
「就是你聽了一百次的清平調。」潔漪鼓著嘴說。
「我就看出你根本沒聽!」
「你不能怪我,」宗堯咧著嘴說:「我有個專一的毛病,眼睛看著美色,耳朵就無法聽音樂了。」
「堯哥,」潔漪瞪了他一眼:「你只會貧嘴,別無所長。」
「他還有一長。」紹泉笑著說。「你這位表哥還是個獵艷能手,許多女同學寫情書給他,據說,女同學們給了他一個外號……」「紹泉!」宗堯情急的叫:「你敢再說!」「你說
,是什麼?」潔漪頗感興趣的問。
「她們叫他……」「紹泉!」宗堯叫。「別理他,你說嘛!」潔漪催促著。
紹泉對宗堯拋去頗有含意的一瞥,暗中擠了一下眼睛,就嚷聲說:「她們叫他風流種子。」
「紹泉,」宗堯皺緊眉頭說:「簡直是鬼打架,你胡謅些什麼?大概你想傅小棠想瘋了……」
紹泉站起身來,向門口就走,宗堯追過去,急急的拉住紹泉說:「我開玩笑,你別生氣!」
紹泉把宗堯向房裡推,說:
「我沒生氣,有點頭昏,想到田埂上散散步。」說著,他悄悄在宗堯耳邊說:「別辜負你的外號!」說完,他把宗堯推進去,返身迤迤然而去。宗堯回到房裡來,對潔漪攤了攤手
說:
「沒辦法,他一聽我提傅小棠就生氣。」
「傅小棠到底是誰?」「一個話劇演員。重慶迷她的人才多呢,紹泉就猛追了她半年。」「你呢?」潔漪斜睨著他問。
「我?只看過她的話劇。」
「大概也是追求者之一吧,要不然怎麼能叫做風流種子呢!」「你別聽紹泉胡說八道!」
「胡說嗎?不見得吧!」潔漪咬著下嘴唇,挑著眉梢,帶笑的說。宗堯望著她,心中不禁怦怦然。他靠近她一兩步,一時竟無法說話。「告訴我你女朋友的事。」潔漪說。
「女朋友?什麼女朋友?」宗堯錯愕的問。
「你在重慶的女朋友。」
「我沒有女朋友。」「別騙我!」「騙你是鬼!」「那麼,她們為什麼叫你風流種子?」
「因為我跟她們每一個人玩。」
「是嗎?」宗堯凝視著潔漪,呆住了。潔漪臉上漸漸的湧上一片紅潮,宗堯喃喃的說:「潔漪!」「什麼?」潔漪彷彿受了一驚。
「我說……」「你說什麼?」「我說……」宗堯繼續凝視著她,她面上的紅暈擴大,加深。他輕輕的說:「我說……」
「你說吧!」她說,溫柔而鼓勵的。
「潔漪,假如我說出什麼來,不會冒犯你嗎?」宗堯輕聲說著,緩緩的握住了她胸前的髮辮,不敢抬起眼睛來,只注視著髮辮上繫著的黑綢結,很快的說:「潔漪,你在我心中的
地位一直太崇高了一些,高得使我不敢接觸,不敢仰視。這幾年以來,你不知道你的影子怎麼樣困擾我。每年寒暑假我到這兒來度假,臨行前總發誓要向你說,但,一見你就失去了勇
氣,假如你覺得我的話冒犯了你,我就要淪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了。所以,我始終不敢說,潔漪,我自知對你而言,我是太渺小,太低賤了,儘管我在別人面前會有優越感,一見到了你
就會覺得自卑。我無法解釋,但是,潔漪,我不能再不說了,我不能永遠用嘻嘻哈哈的態度來掩飾我的真情。這幾天,和你日日相對,我覺得再不表示,我就要爆炸了。現在,我說了
,你看不起我的話,我就馬上收拾東西回重慶。現在,請告訴我,你心裡是怎麼樣?」
宗堯說這一段話的時候,始終低著頭,不敢面對潔漪,直到說完,潔漪卻毫無動靜,既不說話,也不移動。宗堯不能不抬起頭來了。但,當他看到她的臉,不禁大吃了一驚,她原
來泛紅的臉現在是一片青白,眼睛遲滯的凝視著前方,一動也不動。宗堯緊張的抓住她的手,她纖長的手指冰冷的,他搖撼著她,喊:「潔漪,潔漪,你怎麼了?」
她依然木立不動,他猛烈的搖她,說:
「是我說錯話了嗎?潔漪?是我不該說嗎?你生我的氣了嗎?」潔漪仍然不說話,可是,有兩顆大大的淚珠溢出了她的眼眶,沿著那大理石般的面龐,滾落了下去。宗堯更加慌亂
了,他自責的說:「我不應該對你說這些,潔漪,我錯了,我不該說!我不該用這些話來冒犯你,我該死!」
潔漪還是不動,但,新的淚珠又湧了出來。宗堯呆呆的望了她一會兒,猛然跺了一下腳說:
「我回重慶去!」說著,他向門口就走,才走到門口,潔漪發出一聲驚喊,宗堯回過頭來,潔漪對他衝過來,迅速的投進了他的懷裡。她用手捶著他的胸口,哭著喊:
「哦,堯哥,你真壞,你真壞,你壞透了!你欺侮我!你明知道我的心,可是你讓我等這麼久!我以為你在重慶有了女朋友了!你太壞了!你太可惡了!你到現在才說,我從十二
歲就開始愛你了,你到現在才說,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說了,你欺侮我……」宗堯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攬緊懷裡的軀體,俯下頭去,用嘴唇堵住了那絮叨著的小嘴。感到
宇宙在旋轉,旋轉,旋轉……然後是一段像永恆那麼長的靜止。
窗外,一個人影悄悄的避開了,這是紹泉。他走出了後院的院門,在後山的一棵榆樹下站住,這正是薄暮時分,天邊堆著絢爛的彩霞。他修長的影子被落日投在地下,他佇立著,
自語的說:「只有我,永遠徘徊在屬於別人的門外!」
他對著落日苦笑,笑著笑著,兩滴淚水滾落了下來。他在樹蔭下席地而坐,把頭埋進了手心裡。
一個暑假如飛的過去了,在歡愉中,日子總像比平常溜得快一些。轉瞬間,院裡的梧桐葉子已變黃了。陽曆九月初,重大要開學了,宗堯和紹泉開始整理行裝,準備返回重慶。
這天下午,落下了第一陣秋雨。宗堯正把最後一件洗好熨好的長衫收進旅行袋去,潔漪悄悄的溜了進來,把一個長方形的紙包塞進他的食物籃裡。
「那是什麼?」宗堯問。
「白糕,你最愛吃的,給你路上吃。」
「我路上一定會吃得撐死。」宗堯望望那堆得滿滿的食物籃說。潔漪微微一笑,走到他身邊,靜靜的站著。宗堯看著她,堆滿一肚子的話,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是潔漪先勉
強的笑了笑,說:「到了重慶,一個人,冷暖小心……」
「我知道。」宗堯說。「別太貪玩,放了寒假,馬上就來。」
「你放心,我會立刻飛來,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不過,潔漪,夜裡等我,每夜,我的夢魂一定在你枕邊。」
「宗堯。」潔漪輕輕喚了一聲,把前額靠在他的胸前,宗堯攬住了她,就這樣依偎了好一會兒,靜靜的,只聽得到院子裡的雨聲,潔漪歎了一口長氣,說:「如果能化成你的影子
就好了,你走哪兒,我跟到哪兒,一生一世,永不分開。」
「潔漪。」宗堯說:「你是我的影子,我就該是你的形了。」
「我做你的影子,一定把你監視得嚴嚴的,如果你背叛我,我就要審你。」「我怎麼可能背叛你?」
「誰知道!你有那樣一個光榮的外號!」「那是開玩笑的。」「反正你不可靠,以後,你只要看到你的影子,就像看到了我,那麼,你就不敢做對不起我的事了。」
「好,我會記住。潔漪是我的影子,我的一行一動都在受監視。」潔漪笑了,又依偎了一刻,宗堯說:
「我該走了,等會兒趕不上車子。紹泉到哪裡去了?」
「他去和後山上的那棵榆樹告別,他說,在這兒住了兩個月,和那榆樹做了朋友,臨走得告別一下。這人真有意思。」
「他是個癡人,一個多情的人,一個好人。我的朋友裡面,我就喜歡他。現在,只好去找他了,看樣子,他跟榆樹的難解難分,也不下於我們呢!」
「別去。」潔漪拉住了他。
「要趕不上車子了。」「趕不上,就明天再走。」
「潔漪。」宗堯捧住了她的臉,細細的凝視著她。她低聲的說:「宗堯,聽那個雨聲!雨那麼大,明天再走吧!」
「潔漪。」「宗堯,你知道那一闋詞嗎?我念給你聽。」
「念吧。」「秋來風雨,生在梧桐樹,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宗堯俯下頭,是一個難解難分的吻。
一聲門簾響,把兩個緊貼的人驚動了。宗堯鬆了手,潔漪紅著臉退到窗子旁邊。紹泉如未覺的走了進來,一件藍布大褂上全被雨水濕透了,頭髮上也是濕淋淋的。宗堯掩飾的說:
「看你!要走了,你倒人影子都不見了,趕不上車子可唯你是問!」「嘿!」紹泉衝著宗堯咧了一下嘴說:「我可不知道誰耽誤了時間!我在後山的榆樹下面,看到形和影子告別,越
告別越離不開,所以我想,乾脆還是明天走吧!何況人家已經說了:『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呢!」
潔漪紅著臉叫了一聲,奪門就走,宗堯叫:
「潔漪!」但,潔漪已經跑走了。宗堯埋怨的對紹泉說:
「看你!」「還怨我呢!你去追她吧!珍惜這最後一天,不要明天又走不成!」紹泉說著,把宗堯推到門外,關上了房門,就和衣倒在床上,閉上眼睛,輕輕的說:「明日天晴才
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多麼旖旎的情致!我呢?孤家寡人,寡人孤家,如此而已!」夜裡,雨大了。紹泉被風雨驚醒,朦朧的喊了一聲:
「宗堯!」沒有人答應,他翻了一個身,室內是暗沉沉的,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用手枕住頭,又叫了一聲:
「宗堯!」依然沒有人答應。他沉思的躺著,對宗堯的床看過去,漸漸的,他的眼睛能習慣於黑暗了,於是,他看清宗堯的床是空的。他呆了呆,瞭然的望著帳頂,默默的搖了搖
頭。
這時的宗堯,正躺在潔漪的身邊,潔漪瑟縮的望著他,滿面淚痕,他握緊她的手,懇切的說:
「漪,你相信我,寒假我們就結婚。」
「宗堯,」她怯怯的說:「我已經完全是你的人了,反正這是遲早都會發生的事,我絕不後悔。只是,你千萬別負了我!」
「潔漪,不信任我是罪過的,我向你發誓,假如我負心,我就遭橫死!」潔漪蒙住了他的嘴,然後,她的嘴唇碰著了他的,他們深深的吻著。然後,潔漪平躺在床上,凝視著黑暗
的窗格說:
「我不後悔,堯哥,我早就等待這一天,我是你的,完完全全是你的。從我十二歲起,我就夢想會成為你的妻子,但是,我多害怕!害怕重慶那麼多的女孩子,怕你那些女同學,
怕許許多多意外。現在,我不怕了,我已經是你的了。」
「是的,漪,你是我的妻子。」
「還是你的影子。」「是的,我的影子妻子。」
「不!」潔漪痙攣了一下。「別這樣叫!別!」
「你怕什麼?漪?我的心在這兒,永遠別怕!」
曙色染白了窗紙,潔漪推推宗堯:
「去吧,別給傭人們撞見了!」
宗堯下了床,吻了潔漪,溜回到臥室裡。紹泉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發出幾聲囈語,宗堯看著他,他正熟睡著。於是,他鑽回了自己的被窩裡,等待天亮。
這日午後,他們終於乘上了到重慶的汽車。
車子顛簸的行走著,公路上泥濘不堪,車行速度十分緩慢。宗堯和紹泉倚在車子裡,都十分沉默,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一會兒,宗堯打開旅行袋去找一條手帕,隨手抽出了一張
照片,宗堯拿起來一看,是潔漪的一張六寸大的照片,明眸皓齒,婉約溫柔,靜靜的睜著一對脈脈含情的大眼睛。這一定是潔漪悄悄塞進他的旅行袋裡去的。他翻過照片的背面來,看
到了一首小詩:
「車遙遙兮馬,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願為影兮隨君身!
君依陰兮影不見,君依光兮妾所願!」
握著這張照片,他不禁神馳魂飛。紹泉對那張照片正背面都張望了一眼。點了點頭,拍拍宗堯的肩膀說:
「你真是個天之驕子,好好把握住你所得到的!」
「宗堯,又在給你的影子寫情書是不是?」紹泉一面對著鏡子刮鬍,一面問。「唔。」宗堯呼了一聲,依然寫他的。這是一間小斗室,是宗堯和紹泉在校外合租的一間房子,學校
原有宿舍,但擁擠嘈雜。紹泉和宗堯都是經濟環境較好的學生,紹泉的家在昆明,時有金錢接濟,宗堯雖然父母都淪陷在北平,卻有成都的姑母按時寄錢。所以,在一般流亡學生裡,
他們算是經濟情況很好的了。他們都嫌宿舍太亂,就在距校不遠的小龍坎租了一間屋子合住。「我說,宗堯,我有兩張票。」
「唔。」「怎麼樣?一齊去看看?」
「唔。」「你到底聽見了沒有?」
宗堯抬起了頭來。「什麼事?」紹泉走過去,把手按在宗堯的肩膀上。
「我說我有兩張票,你趕快寫完這封信,我們一起去看話劇。」「哪兒的話劇?」宗堯不大感興趣的問。
「抗建堂。」「大概又是傅小棠主演的吧?」
「不錯,去不去?」「好吧,等我結束這封信。」
信寫好了,宗堯封了口,和紹泉一起走出來,紹泉對他上下望望說:「換件長衫吧!」「我不是追傅小棠去的,犯不著注意儀表!」宗堯笑著說,一面打量了紹泉一會兒說:「唔
,鬍子刮得這麼光,看來真是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如果我是傅小棠,準要為你動心!」
「那麼,真可惜你不是傅小棠。」
抗建堂裡賣了個滿座,這正是話劇的全盛時期。紹泉弄到的兩張票,位子居然還很好,在第四排正中間,所以,可以看得很清楚。傅小棠是個個子很高、纖穠適中的女子,濃眉,
眼睛大而黑,嘴唇薄而堅定,長得算美,就是有一些「火氣」,因而缺少了幾分柔弱的女性美,卻也加了幾分率直和活潑。年齡不大,頂多二十歲,眉目之間,英氣多過了嬌柔,大眼
睛機靈靈的,滿堂一掃,顧盼神飛。
第一幕落幕後,掌聲雷動,紹泉拉了拉宗堯的袖子,低聲說:「到後台去看看!」紹泉追了傅小棠這麼久,也只在後台可以和傅小棠交談一兩句而已。宗堯跟著紹泉到後台,後台
亂成一片,道具、化妝品、服裝散了一地。還有別人送的花,又擠著一些看客,花香,人影,大呼小叫,換佈景的人員在跑來跑去。宗堯和紹泉好不容易才擠進去,看見傅小棠已換好
了下一幕的服裝,正站在化妝室門口,和一個大塊頭、滿臉橫肉的人在講話,紹泉鄒皺眉,低聲說:「這傢伙就是重慶的地頭蛇,正轉著傅小棠的念頭呢!」
這時,那大塊頭在用命令的口吻說:
「我們就說定了,傅小姐,散了戲我開車子來接!」
「不行!」傅小棠斬釘截鐵的說:「我已另有約會。」
「小姐,你總要給面子吧!」
傅小棠搖搖頭,大塊頭不容分辯的說:
「別說了,傅小姐,反正我拿車子來接!」說完,轉身就走了。
傅小棠挑著眉毛,手叉在腰上,一臉憤恨之色。
紹泉咳了一聲,招呼著說:
「傅小姐!」傅小棠眼睛一轉,看到了紹泉,笑了笑說:
「是你,小宋!怎麼有工夫來,明天沒有考試?」
「就是有考試也會來的。」紹泉說,一面把宗堯介紹給傅小棠,傅小棠對宗堯上上下下看了看,點點頭說:
「李先生第一次來吧?」
「並不是第一次看你的話劇,」宗堯說:「只是第一次和你正式見面。」「你和小宋是同學呀?」
「是同學也是好友,同室而居,整天聽他談你。所以,對你我也相當熟了。」「是嗎?」傅小棠瞬了瞬紹泉,嘴邊浮起一個含蓄的微笑。正要說什麼,有人來催促準備出場了,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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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3-6 22:53:21
堯對傅小棠深深的望了一眼,匆匆的說:「傅小姐,散了場我們來找你。」
回到了前面,宗堯對紹泉說:
「追女孩子,別那麼溫吞吞,拿出點魄力來,據我看來,這位傅小棠對你並不是毫無意思呀!」
「你別說大話,散了場怎麼找她?」
「約她去吃消夜。」「別忘了那個大塊頭!」
「如果你連鬥那個大塊頭的勇氣都沒有,你還追什麼傅小棠?」
最後一幕還沒散場,宗堯附在紹泉耳邊,叫他盡快去弄一輛小汽車來,如果弄不到,就叫三輛黃包車等在後門口。然後,他預先到了後台,沒多久,落幕銅鑼一響,傅小棠走了進
來,對宗堯揮了揮手,又去前台謝了幕。宗堯趕過去,抓住她的手臂說:「別卸妝了,馬上就走,免得那個大蟑螂來找麻煩!」
「大蟑螂?」傅小棠想起了那大塊頭那副長相,和宗堯的形容,不禁為之捧腹。於是,她跑進化妝室,拿了一件披風,也不卸妝,就跟著宗堯溜出後門,紹泉早已租了一部汽車等
在那兒,三人剛剛坐定,就看到大塊頭的車子開來。他們風馳電掣的開了過去。傅小棠回頭望了大塊頭的車子一眼,就放聲大笑了起來。宗堯說:
「別笑,當心他明天來找你麻煩!」
「我才不怕他呢!」傅小棠豪放的甩甩頭,說:「看他能不能吃掉我!」「他真吃掉你,一定要害消化不良症。」宗堯說。
「你知道我的外號是什麼?」
「不知道。」宗堯搖搖頭。
「他們叫我波斯貓。」「哈!大蟑螂吃波斯貓!」宗堯也大笑起來了,說:「簡直可以畫一張漫畫,大蟑螂吃波斯貓,被反咬一口。」
於是,他們三人都縱聲大笑了。
深夜,宗堯和紹泉回到了他們的小屋裡,宗堯說:
「這位傅小棠並不像你說的那樣難以接近嘛!」
「真的,」紹泉不解的皺著眉說:「她今天很反常。我問你,宗堯,你怎麼把她約出來的?」
「怎麼約?我就叫她快跟我走!」
「她就跟你出來了?沒有拒絕?沒有推托?」
「沒有呀,她大方極了,一點忸怩都沒有,拿了披風就跟我出來了。」「是嗎?這倒怪了。」紹泉深思的望著宗堯,宗堯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好努力,祝你成功!睡覺
吧!」
紹泉仍然呆望著宗堯,宗堯站在書桌前面,拿起書桌上的一個鏡框,裡面是潔漪的那張照片。他把照片放到嘴邊,輕輕的吻了一下,再放下來。脫去了長衫,倒在床上,幾乎是立
即就鼾聲大起了。紹泉躺在另一張床上,徹夜翻騰到天亮。
「宗堯,再陪我一次。」
「不行,我已經陪了你四次了。」
「這是最後一次。」「紹泉,你要面對現實,追女孩子不能總是兩人搭檔,你總要單槍匹馬的去作戰的!」
「不知怎麼,你不在我就毫無辦法,有了你,空氣就又生動又活潑,缺了你就沉悶得要命。」
「你需要受訓練!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就好了!」
「再陪我去赴一次約,如何?」
「最後一次!」「0K!」
宗堯把一頂農人用的斗笠戴在頭上,帽簷拉得低低的,遮住了眉毛和眼睛。背靠在一棵大樹上坐著。他手邊的釣魚竿伸出在前面那條小溪上,浮標靜靜的漂在水面,微微的動盪著
。這是個十分美好的下午,初冬的太陽暖洋洋的,天是一片明淨的藍色,幾朵白雲在緩緩的移動。宗堯並沒有睡著,他只是瞇起眼睛來,悄悄的注視另外那兩個遊伴。紹泉和傅小棠都
站在岸邊,注視著溪水,紹泉不知在對傅小棠說些什麼。傅小棠穿著一件白毛衣,一條綠呢西服褲,披散的長髮上繫了一條綠髮帶,長髮卻被風任意的吹拂著。她一隻手拉著一枝柳條
,身子搖搖晃晃的前後擺動。沒一會,她的頭往後一仰,宗堯聽到了她爽朗的聲音在大聲說:
「如果等他釣到魚呀,月亮都快下山了!」
宗堯知道他們在說自己,就乾脆把帽子整個拉下來,遮住了臉,真的闔目假寐起來。冬日的陽光熏人欲醉,只一會兒,宗堯已朦朦朧朧了。就在這朦朧之中他感到鼻子一陣癢酥酥
的,他皺皺眉,用手揉揉鼻子,繼續小睡。但,那癢酥酥的東西爬到他的眼皮上,額頭上,又滑下來,溜進他的脖子裡,他一驚,伸手一把抓住那往脖子裡爬的東西,睜眼一看,他抓
住的一根稻草,稻草的另一端,卻被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握著。他拉掉了斗笠,坐正了身子皺緊眉頭說:
「紹泉到哪裡去了?」「我打發他去買水果去了。」
「你打發他?」「嗯。不可以嗎?」
宗堯咬住下嘴唇,沉思的望著,面前這張美麗的臉,那對大而黑的眸子正固執而熱烈的凝視著他。她是半跪半坐在宗堯的身邊,他可以感覺到她呼吸中的那股熱氣。他默默不語,
她說:「你要做多久的姜太公?」
「但願一直做姜太公,沒有人打擾。」
「嫌我打擾了你?」「嗯。」「那麼,很容易,趕我走吧!」
「真的,你走吧,我要睡一下。」宗堯冷淡而生硬的說,把那頂斗笠又遮到臉上去。可是,立即,斗笠被人扯了下來,傅小棠的大眼睛冒火的貼近了他,緊緊的盯著他的臉,她急
促的問:「宗堯,你為什麼一定要逃避我?」
宗堯抓住了她的手,也急促的說:
「你別傻,小棠,睜大眼睛看清楚,紹泉溫文忠厚,才華洋溢,你放過他,你就是笨蛋……」
「我不管!我不管!」她提高了聲音,胸脯緊張的起伏著:「我為什麼要管他?他的才華關我什麼事?你用不著對我說這些!宗堯,別騙你自己!你騙得了自己騙不了我,你的眼
睛已經對我說明了!我瞭解得很清楚,宗堯,我不傻,是你傻!」
「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是昏了頭了!」
「宗堯,你是個男子漢嗎?」傅小棠瞇起了眼睛,壓低聲音有力的問,她的臉離他的那麼近,兩人的呼吸使空氣都炙熱了。「宗堯,為什麼你要逃避?為什麼你不承認?你愛我,
不是嗎?你第一次見我就愛了我,不是嗎?你騙不了我!你的眼睛對我說明一切!宗堯,你為什麼要折磨你自己呢?你敢對我當面說你不愛我?」
「小棠,聽我說……」宗堯的聲音沙啞而緊張。
「宗堯,別說了,你為紹泉做的工作已經夠多了。宗堯,別!」她搖著她的頭,披散的頭髮拂到他的臉上,然後,她撲過來,她的手勾緊了他的脖子,她嘴唇灼熱的貼著他的。宗
堯也顫慄的攬住了她,越攬越緊,他的嘴唇飢渴的追索著她的,她的長髮把兩個人的頭都埋了起來。終於,他猛然推開了她,從草地上跳了起來,他的面色蒼白凝肅,呼吸急促緊張,
啞著聲音說:「小棠,離開我,請你!」
「我不!」回答是簡短,固執,而堅定的。
「小棠,我告訴你,你沒有權利讓我做一個負心人!」
「你指紹泉嗎?我從沒有愛過他!宗堯,你太忠於朋友了!」
「不止紹泉,小棠,在成都,有一個女孩子正等著我寒假去和她結婚。」傅小棠猛的站了起來,仰著頭望著他,她的眼睛閃爍著,像一頭被激怒的小豹子。「你愛她?」她問。「
是的。」「現在還愛著她?」她繼續問。
他用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半天沒有說話,終於掙扎的說:「我想……」「你不用想,你已經不愛她了!」傅小棠堅定的說,熱烈的望著他:「你不愛她了,你遇到我之後就不
愛她了,是嗎?是嗎?」「小棠,別逼我!」宗堯的眼睛發紅,渾身顫抖。
「宗堯,別躲開我,」傅小棠又貼近了他,狂熱的說:「我從沒有戀過愛,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完了。宗堯,你不知道我多愛你……而你也愛我,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這是罪過的!」宗堯叫。
「愛我是罪過嗎?」傅小棠毅然的甩了一下頭,把一頭長髮拋到腦後,大叫著說:「可是我不管!我什麼都不管!我只知道我要你,我不管紹泉,不管你成都的女朋友!我只要你
!要你!我不顧世界上的一切,不顧天和地,我只要你!」淚水滾到她的面頰上,她啜泣著,掉轉身向後面跑去。宗堯像生根似的站在那兒,不能移動。傅小棠邊哭邊跑,卻一頭撞在
捧了一大堆水果走來的紹泉身上,她把他猛烈的推開,水果散了一地,她像箭一般跑走了。紹泉怔怔的說: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宗堯依然呆呆的站著,紹泉走了過去,不解的問:
「怎麼了?宗堯,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別惹我!」宗堯大聲的說,就往地下一坐,曲起膝蓋,把頭埋在膝蓋裡。紹泉完全愣住了。宗堯在他的小室中踱著步子,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再走回來,整個晚
上他已經不知道走了幾百個來回。紹泉用手枕著頭,呆呆的仰視著天花板,不時發出一兩聲深長而無奈的歎息。空氣是沉重而凝肅的,兩人誰也不開口。然後,宗堯停在書桌前面,凝
視著潔漪的那張照片,咬了咬牙,他猛的把那張照片倒扣在桌子上,又繼續踱著步子。紹泉從床上坐了起來,不耐的說:
「你能不能停止這樣走來走去,你把我的頭都弄昏了!」
「你少管我!」宗堯沒好氣的說。
「我才懶得管你呢!」紹泉也沒好氣的哼了一聲。卻又接著說了一句:「你最好回成都去!」
宗堯站定了,直望著紹泉說:
「我為什麼要回成都去?我知道,你就想趕走我,我就偏不回成都去!」「你回不回去與我什麼相干?」紹泉氣憤憤的說:「反正你是個風流種子,是個大眾情人,你盡可對女孩
子不負責任,始亂終棄!」宗堯衝到紹泉的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咬著牙說:
「我告訴你,你少惹我,當心我揍扁你!」
「我不怕你,宗堯,」紹泉冷冷的說:「我只是提醒你,別忘了你有個影子在成都,『影』失去了『形』是不能單獨存在的。」「這關你什麼屁事?你只是怕我接近傅小棠!」
「別提傅小棠,我是為了你好。」
「你為了我好?哼!紹泉,你只是為了傅小棠!但是,我告訴你,我並沒有對不起你,我發誓半個月以來我沒有見過傅小棠一面!」「那又有什麼用呢?你們不見面,一個整天在
這屋子裡像被困的野獸那樣跑來跑去,一個在劇團裡天天摔東兩罵人,演壞每一個劇本。我說,宗堯,你還是立刻回成都的好,已經放寒假了,你為什麼還不回去?」
「我不要你管!你少管我!」宗堯大叫。
「我就要管你!你應該馬上走!你要對潔漪負責任!」紹泉也大聲叫。「不要提潔漪!」「我就要提,你對不起潔漪!對不起潔漪!對不起潔漪!對不起……」宗堯對著紹泉的下
巴揮去一拳頭,紹泉倒在床上,立即他跳了起來,也猛撲宗堯。像兩隻激怒的野獸,他們展開了一場惡戰,室內的桌子椅子都翻了,茶杯水瓶摔了一地,兩人纏在一起,紅著眼睛,拚
命扑打著。終於,紹泉先倒在地上,無力反擊了。宗堯喘著氣站著,手臂上被玻璃碎片劃破了,在滴著血。他吃力地把紹泉拉起來,扶到床上。然後,他反身向室外跑去,紹泉掙扎著
抬起身子來,大喊著說:
「宗堯,已經半夜一點鐘了,你到那裡去?」
「別管我!」宗堯叫了一聲,衝到外面去了。
半夜三點鐘,宗堯像個病患者一樣搖搖晃晃的走進了傅小棠旅館裡的房間,蒼白著臉坐在傅小棠推給他的椅子裡,傅小棠拉住了他,審視著他的臉:
「你怎麼了?你和誰打了架?」
宗堯把傅小棠拉進了懷裡,緊緊的擁住她,吻像雨點般落在她的臉上,他喘息的說:「小棠,我愛你,我愛你,我再也沒有辦法,我掙扎過,可是,你的吸引力比什麼都強!」
「宗堯!」傅小棠大喊了一聲,啜泣的把頭埋進了宗堯胸前的衣服裡。
「紹泉:
我真不知道該怎樣來問你,但是,你是宗堯的好友,我們又曾經共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我除了給你寫信之外,簡直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我想,你一定會立刻回我信的,是嗎?
我已經兩個月沒有收到宗堯的片紙隻字了,我寫去的信全沒有回音,寒假已去了一半,也見不著他的人影,我實在心亂如麻。他是不是病了?還是有什麼意外?你能立即回我一封
信嗎?我需要知道實情,有任何事,都請你坦白告訴我,別隱瞞我,好嗎?我和宗堯的感情,你是知道的,因此,我在你面前,也不掩飾我的焦灼和不安了。連宵惡夢頻頻,心驚肉跳
,懸念之情,難以言喻。心亂無法多寫,盼即賜覆。
後山的老榆樹頗念故友,但願你有暇能再來成都,和它一敘。
即祝愉快
潔漪」
紹泉把信紙放了下來,沉思的用手支著頤,默默的凝視著書桌上那個有著潔漪照片的鏡框。照片裡那瑩澈的眸子依然那樣單純、信賴的注視著這間小屋,注視著這不可思議的世界
,這充滿了紛擾迷惘的感情的人生……紹泉歎了口氣,學宗堯的辦法,把那個鏡框倒扣在桌子上。只要看不到這對眼睛,好像就可以逃避掉一些良心的負荷。慢慢的,他站起身來,穿
上一件長衫,拿著那封信,走出了小屋,搭車到重慶市區去。走進旅館,站在傅小棠房間的門口,他敲了敲門。門立即開了,傅小棠正在梳妝台前梳妝。披散的濃髮像霧似的充滿了迷
惑的力量,熱情的明眸愉快而生動的望著他,高興的說:「嗨!紹泉,好久不見!」
紹泉看看給他開門的宗堯,宗堯看來也滿面春風,他拉住紹泉的手,笑著說:「來得正好,紹泉,願不願意做我們的結婚證人?」
「怎麼?」紹泉愣住了,皺攏了眉頭,呆呆的望著宗堯:「宗堯,你們是認真的?」「婚姻的事還能兒戲嗎?」宗堯笑著說:「小棠已經辭去劇團的工作了,我們預備下星期六結
婚,請你做證人,怎樣?幹嘛那樣愁眉苦臉的?」「紹泉,」傅小棠走了過來,微笑的望著他說:「別做出那副樣子來,我把我們劇團裡的小百靈鳥介紹給你好不好?她很喜歡你,說
你是中國古典美男子呢!」
紹泉緊鎖著眉,對宗堯說:
「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談。」
宗堯愣了一會,就跟著紹泉走出去,傅小棠在裡面笑著說:「別人只說女人喜歡鬼鬼祟崇的,你們男人也這樣故做神秘!」在走廊裡,紹泉把潔漪的信掏出來給宗堯看,宗堯默默
的看完了,閉了閉眼睛,靠在牆上,默默無語。紹泉緊追著問:「宗堯,你預備如何交代潔漪?你要我怎麼樣回她的信?你說!」宗堯呆呆的站著,像個木偶。
「宗堯,你說呀!你到底預備怎麼辦?」
宗堯慢慢的抬起頭來,望著傅小棠的房門,吞吞吐吐的說:「我離——不開——小棠。」
「那麼,你要我告訴潔漪,你已經移情別戀了?」
宗堯不語。「宗堯,你決定了是不是?」
「紹泉,」宗堯再望望傅小棠的房門,眼睛裡湧上了淚水,他拉住紹泉的衣袖,困難的說:「我走到這一步,已經注定要做一個負心人,不是對潔漪負心,就是對小棠負心。紹泉
,我沒有辦法,潔漪清麗雅潔,像一泓池水,小棠熱情奔放,像一團火焰,我承認,我現在已被小棠燒熔了,我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我。我只有對潔漪負心了,潔漪是個寬大而溫柔
的女子,她會諒解我的。」「你要我把一切詳情坦白告訴潔漪?」紹泉問。
「是的,你告訴她吧!」「宗堯!」紹泉反對的叫。
「紹泉,我沒有辦法,反正,我離不開小棠!」宗堯絕望的叫,轉身衝進了小棠的房間裡。
紹泉呆呆立著,半天後,才歎了口長氣走了。
這天夜裡,紹泉費了一整夜的時間,寫了撕,撕了寫,到天亮,才寫好了一封信給潔漪。他依照了宗堯的意思,把真實的事情全寫了進去,只是,用盡了心機,寫得十分委婉,又
加入了許多他自己的勸慰和自責,如果他不拖著宗堯去接近傅小棠,這事或者不會發生,所以,他自認是無法辭其咎的。
信寄出去了一星期,沒有收到回信。一天下午,紹泉走進他和宗堯合住的小屋,卻赫然發現一個少女正坐在書桌前面。「潔漪!」紹泉驚異的叫。
潔漪抬起那對充滿哀傷的眸子來,靜靜的望著他。她蒼白憔悴,瘦弱伶仃,看來孤苦無告。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大衣,懷裡抱著她心愛的古箏,像個幽靈般坐著。紹泉被她的憔悴
和衰弱所震驚,不禁又叫了一聲:
「潔漪!」「我要見見宗堯。」她輕輕的說,聲音苦澀而低沉。
「好,潔漪,你等著,我馬上去找他來。」紹泉急急的說,立即跑出去,叫了一輛出租汽車,直奔重慶市區。
一小時後,紹泉和宗堯一起回到小屋裡。潔漪還是和剛才紹泉離開時一樣的坐著,一動也沒動。宗堯走了進來,看到了潔漪,禁不住顫慄的說:
「潔漪!」叫了這一聲,他就呆住了,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半天之後,才嚥了一口口水,艱澀的說:「潔漪,請原諒我,我對不起你。」潔漪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宗堯,沒有說話,
也沒有流淚。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才輕聲說:
「宗堯,你最愛聽我彈古箏,是嗎?要不要聽我彈一個曲子,算我跟你告別。」於是,她把箏平放在膝上,立即彈了起來,隨著一段震顫的樂聲之後,她柔聲的和著音樂,唱了起
來:「昔君與我兮,形影潛結,今君與我兮,雲飛雨絕。昔君與我兮,音響相合,今君與我兮,落葉去柯!昔君與我兮,金石無虧,今君與我兮,星滅光離!」唱完,她抬起眼睛來,
直到這時,大顆的淚珠才沿著她的面頰向下滾落。宗堯和紹泉都被她的神色和歌聲所震懾住了,誰都無法說話。潔漪在桌上巡視,突然拿起一把剪刀,把古箏的琴弦一齊挑斷。然後,
她把琴拋在地下,慘然一笑說:
「從前伯牙為知己毀琴,我也一直認為你是我唯一的知音,從今起,我也不再彈箏了。」
說完,她站起身來,向門外就走。宗堯追到門口,叫著說:「潔漪,別走!」潔漪站住了,頭也不回的說:
「馬上有一班車子開成都,我要去趕車子。你回去吧,我並不怪你,一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會回到我身邊來了,那麼,就此而止吧!讓紹泉送我上車,你回去吧!代我問候那位
傅小姐!」她這段話說得冰冷而堅定,有種不容反駁的力量,宗堯像被釘死似的站在門口,無法移動。紹泉追上了潔漪,沉默的護送她到車站。到了車站,她忽然顛躓了一下,紹泉本
能的伸手扶住了她,她咬咬牙,站穩了,臉色十分蒼白。紹泉注視著她,忽然,他大吃了一驚,在潔漪挺起背脊的一剎那,他看出她身體的變化了,那件長大衣不能掩盡她的臃腫態。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急的說:「潔漪,你為什麼不說?」
「說什麼?」她茫然的問。
他看了她的肚子一眼,她的臉色更白了。
「一直想寫信告訴他,」她困難的說:「但是怕影響他唸書的心情,而且,我想,他寒假就會回來結婚,四五個月的身孕不會看出來的,還是等他回來再說,誰知道……」她的聲
音哽塞住了。「你剛才為什麼不告訴他?」紹泉問。
「告訴他?」她摔了摔頭,直望著紹泉說:「假若他已經不愛我了,我為什麼要用這一塊肉來拖住他?他的個性我瞭解,他會對這孩子負責任的,但是,我要這樣一個勉強的丈夫
做什麼?他會恨我一輩子,記住我是用這種方式來捉住他的。不,我不會這樣做的。」「潔漪!」紹泉急急的叫:「你是個傻瓜!他該對這孩子負責任!你應該讓他負起責任來!」
「不!」潔漪搖著頭:「夫婦之間,如果剩下的只有責任的時候,就是最可悲的時候了!」
「聽著!潔漪!」紹泉叫:「你等在這兒!我去把宗堯叫來,你就是不和他結婚,以後也得有個妥善的安排!你等著,別上車!」「不要!紹泉!」潔漪叫著,但紹泉已邁開大步
向回頭跑走了。當宗堯跟著紹泉氣喘吁吁的趕來,潔漪已經搭上了去成都的汽車,僕僕於渝蓉公路上了。紹泉抓住宗堯的衣領,喘著氣,瞪大了眼睛說:「你得追上潔漪,假如你不負
上責任,我會把你的眼珠打出來!」「我乘明天的車子去成都。」宗堯靜靜的說:「你放心,紹泉,我不會讓那孩子沒有父親!」
「小棠那兒?」紹泉猶豫的問。
「我等會兒去跟她說明。」
紹泉不說話了,他們默默的站在車站,宗堯茫然的注視著遠方,眼睛裡是一片淚光。
宗堯倚著車窗坐著,再有五分鐘,車子要開行了。他把前額抵在窗玻璃上,一陣酸楚的感覺像大浪般衝擊著他,他的眼睛朦朧了。在朦朧中,他似乎看到昨夜傅小棠那對又哭又笑
的眼睛,那火一般燒灼的眼睛,這眼睛像一塊烙鐵,從他心上的創口上烙過去。這陣尖銳的刺痛使他的神志迷糊了。
車子快開了,忽然,他的視線被一個人影吸住,他看到一個人正對著這邊揮手,同時又喊又叫的狂奔而來,等他跑近了,宗堯才看出是紹泉。是的,他來送行了,於是,他把手伸
出車窗,對紹泉揮了揮。
「宗——堯——」紹泉在叫,一面仍然跑著。
「紹泉!再見!」他也叫。
「宗堯!小棠——」底下的話沒聽清楚,車子開動了。他大聲問:
「小棠怎樣了?」「小棠自殺了!」宗堯跳起來,衝到車門口,不顧已開行的車子,拉開了車門,他跳了下去。他摔倒在路上,車子揚起一陣灰塵,開走了。紹泉跑了過來,劇烈
的喘著氣。宗堯站起身,居然沒有受傷,他一把抓住了紹泉的衣服,急急的問:
「她死了?」紹泉猛烈的搖搖頭。「沒有死,在醫院裡急救。」紹泉上氣不接下氣的說:「是我發現的,她不知道吞了什麼,她叫你,一直叫你,叫得慘極了!」「有救沒有?」
「我不知道。」宗堯瘋狂的向市區跑去。
在醫院裡,急救了二十四小時的傅小棠終於脫離了險期。宗堯一直坐在她的床邊,握著她的手,當醫生宣佈危險期已過,他把頭撲在她的枕邊。
「上帝,」他喃喃的叫:「哦,上帝!」
紹泉走過去,輕輕的搖了搖他。他抬起佈滿紅絲的眼睛和淚痕狼藉的臉來。紹泉低聲說:
「我想,你不會離開她了?」
宗堯握緊了傅小棠的手,傅小棠正昏睡著。他一語不發的把這隻手拿起來,貼在自己的面頰上。
「潔漪怎麼辦?」紹泉問。
宗堯愁苦而哀懇的望了紹泉一眼。
「既然這樣,」紹泉說,深深的望著宗堯:「我也不願意潔漪的孩子沒有父親,宗堯,你願意把那孩子給我嗎?」
宗堯驚異的望著他。「紹泉,你的意思是?」他囁嚅的問。
「我到成都去,如果潔漪答應的話,我想在陰曆年前和她結婚。」紹泉寧靜的說。「紹泉,」宗堯激動的說:「我謝謝你。」
「別謝我,」紹泉微笑了一下。「我第一次見到潔漪,就深深的愛上了她,但,那時候她是你的,我心裡也還有……」他望了床上的傅小棠一眼,歎了一口氣。「命運真是件奇怪
的東西。」「無論如何,我還是謝你。」宗堯說,又輕輕加了一句:「好好待潔漪。還有——那個孩子。」
「你放心,宗堯。」於是,兩個男人的手緊緊的握住了。
第二天,紹泉搭車去了成都。
這年除夕,紹泉在成都和潔漪結了婚。宗堯卻先一日偕同傅小棠從重慶飛了昆明。此後,宗堯和傅小棠就失去了蹤跡,有人說,他們在山間隱居了起來,也有人說,他們雙雙飛了
美國。反正,他們再也沒有消息了,或者,在他們兩人的天地裡,是不需要有第三者存在了。
那年五月,潔漪生了一個女孩子。那是她和紹泉唯一的一個孩子,因為,從生產之後,潔漪就纏綿病榻。她死於一九四二年底,那時她的小女兒才剛會走路。
紹泉明白,潔漪只是宗堯的一個影子,失去了宗堯之後,這影子就在逐漸渙散中,最後,終於幻滅了。紹泉記得自己以前講過的話:「影子失去了,形是不能單獨存在的。」
而今,影子終於消失了。宗堯拋開了他的影子,紹泉只抓住了一個影痕。他埋葬了潔漪,帶著小女兒離開了成都。
從此,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蹤影。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6 22:53:45
【第二章】
晚晴
午後,天空是一片暗沉沉的灰色,無邊的細雨,輕輕的敲著玻璃窗,聲音單調而落寞。
靄如坐在梳妝台前面,用手托著下巴,無意識的凝視著前面那片鏡子,室內是昏暗的。鏡子裡只反映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她的眼光穿透了鏡子裡的人影。落在不知道什麼地方。室
內靜靜的,靜得使人窒息。早上,她才得到子凱已經在日本和一個日本女人同居的消息。雖然她並不愛子凱,但這消息仍然攪亂了她的心情。這事好像遲早會發生的。子凱,這名字對
她似生疏而又熟悉,她幾乎無法相信這就是她結縭五載的丈夫,她腦子裡是一片空白,甚至不能把子凱這名字和他的臉湊在一起。結婚五年來,她讓子凱把她安排在這棟華麗的房子裡
,卻像一個遁世者一樣蟄伏著。她拒絕參加子凱商業上的應酬,也不出席任何宴會,像一條春蠶,用絲把自己緊緊的纏住。子凱,她知道自己也有對不起他的地方,雖然他風流成性,
但她的冷漠也促使他另找對象。現在,他從她身邊走開,把自己安排在另一個女人身邊,她只覺得這事非常的自然,也非常的合理。只是,在這種春雨綿綿的長日裡,她更添上了一份
莫名其妙的哀愁,這哀愁壓迫著她,使她惶惑,也使她慌亂。靠著梳妝台,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時間彷彿走得很慢。她聽到門鈴響,也聽到樓下下女走去開門的聲音。她沒有動,她知
道子凱在一兩個月內還不會回來,這一定是送信的,或者是子凱的朋友。這些下女會打發的。可是,她聽到下女的腳步走上了樓梯,同時,下女的尖嗓子擾亂了她的寧靜。
「太太,有人找你!」靄如在鏡子裡對自己匆匆的瞥了一眼,沒有施脂粉的臉顯得有些蒼白,眼神是迷茫而寂寞的。打開了門,下女阿英正站在門外。靄如不經心的問:
「是誰?男的還是女的?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先生不在家,讓他改天來?」「我跟他講過啦。他說他是來找太太的!」
「找我?」靄如有點詫異的問,一面向樓梯走去,她沒有朋友,也不愛應酬,子凱的朋友她更懶得周旋,這會是誰?
下了樓梯,她一眼看到客廳的窗子前面,站著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他正背對著她,注視著窗外的細雨。他身上仍然穿著雨衣,連雨帽都沒有摘下,雨衣的領子豎著,遮住了脖子
。靄如感到一陣迷惑中又混進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她扶著樓梯的扶手,手心微微有點出汗。這男人,他明明聽到了她下樓的聲音,但是他卻並不回頭。靄如揚著聲問:
「請問——」那男人驀的轉過了身子,雨帽壓得很低,但那對閃亮的眼睛卻從帽簷下敏銳的盯著她。靄如覺得渾身一震:豎起的衣領,壓低的帽簷,那對敏銳而深沉的眼睛:靄如
張著嘴,一剎那間,什麼話都講不出來。只感到渾身的血液加速了運行,心臟跳進了口腔。這情形,這姿態,依稀是十幾年前那個下雪的晚上。一個名字在她腦子裡,心裡,和口腔裡
徊旋,但卻喊不出口。「靄如,不認得我了?」那男人取下了帽子,一張漂亮的,熟悉的臉龐出現在她面前。依然是當年那樣深邃的眼睛,依然是當年那兩道濃眉,連那嘴角的兩道弧
線,也依然如舊!只是,時間沒有饒過他,鬢邊已有了幾許白髮,額上也添上了幾道皺紋。但,這些並不影響他的漂亮,靄如仍然可以感到他身上的磁力。她定定的望著他,他也怔怔
的注視著她,經過了一段相當長的沉默。靄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像是剛從夢中醒過來。「孟雷,是你嗎?你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意外!」她說,竭力放鬆自己的情緒。「我剛從美國回
來,第一件事就是找尋你!」孟雷說。繼續注視著她,似乎想看穿她臉上的每一個細胞是如何組織的。
「啊!孟雷,脫下你的雨衣,你請坐,我叫阿英給你倒杯茶!」靄如有點慌亂的說。
孟雷脫下了雨衣,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靄如跑出跑進的忙了好一會,倒了兩杯茶,又端出幾盤西點。她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端茶的手劇烈的顫抖著,以致茶潑出了杯子。終於,
她在孟雷的對面坐下來。孟雷的眼光始終在她臉上打轉,他的眼睛裡包含了過多的愛情與憐惜。靄如看了他一眼,立即逃避似的把眼光調回窗外。
「台灣的天氣真壞,忽晴忽雨,昨天還是大晴天,今天就變成這個樣子!」靄如說,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是的,下雨天使人沉悶。」他不經心的應了一句。
「你在美國住在什麼地方?」她問,客套的。像對一個陌生的客人。「洛杉磯!」「那兒的天氣好嗎?」「很好,像現在這個季節,洛杉磯比這裡還要暖和。」
「那裡不像台北這樣多雨吧?哦,你在洛杉磯,一定也參觀了好萊塢?」「是的!」「那些電影明星可愛嗎?——我是說,你也見到不少電影明星吧!」靄如一連串的問著問題。
「並沒有見到什麼明星,我很少到那兒去,事實上,僑居美國十年,我只去過一次。」
「哦——」靄如望著面前的茶杯,竭力想找話題。「如果我去那兒,我一定要設法見幾個明星,像葛麗亞嘉遜、蘇珊海華……哦,你常看電影嗎?」
「不,很少看!」「我也很少看。」靄如說。然後,再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講,空氣顯得有些沉悶,半晌之後,靄如突然跳了起來。
「你在美國住了那麼久,一定喝不慣茶,我讓她們煮點咖啡去!」「慢點!不要走!」孟雷說,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站住了,孟雷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的。她覺得呼吸急促,眼
光模糊,心臟在劇烈的跳動著。孟雷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輕的溫柔的響了起來:「告訴我,你好嗎?你過得快樂嗎?」
靄如迅速的抬起了頭,直視著孟雷的臉,十年來的憤怒抑鬱和悲哀在一剎那間齊湧心頭。她從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峻的說:「你到底來做什麼?你又想知道些什麼?」
「我來,為了想見見你,想知道的,只是你過得是不是幸福?」「這與你又有什麼關係?你憑什麼資格來過問我的幸福?」靄如犀利的說,臉上罩著一層寒霜。
「靄如,還和十年前一樣,那麼倔強,任性!」孟雷平靜的望著她,兩道眉微微的鎖著。
靄如猛然洩了氣,她無力的坐回沙發裡,端起了自己的茶,把茶杯在手上旋轉著。火氣過去了,代而有之的,是一抹淒涼。她歎了口氣說:「不!十年給我的變化很大,我不再是
以前的我了。」她看了孟雷一眼:「你太太好嗎?」
「她死了!」孟雷簡短的說:「去年春天,死於胃癌!」
「哦!」靄如大大的震動了一下,接著又問:「孩子呢?」
「在美國讀書。」「你來台灣,有什麼事嗎?」
「只有一件,找你!」靄如望著他,握著茶杯的手微微有點顫抖。
「你難道忘了,我曾經發過誓,這一輩子再也不要見你!」她說。「我沒有忘,就因為你這一句話,所以我又來了。」
靄如不再說話,只注視著自己手裡的茶杯,茶杯裡浮著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白花,小小的雪花。是的,雪花,那漫天漫野的雪,那堆滿了門前的雪,那一望
無際的雪——北國的冬天,朔風帶來了酷寒和大雪。
晚上,靄如點燃了煤油燈,罩上燈罩。晚飯是提早吃了,從現在到睡覺,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她該怎樣度過?剛剛過了農曆年沒有多久,往常,家裡這個時候是很熱鬧的。但今
年不同,哥哥的突然去世使全家陷入了最大的悲哀,所謂全家也只是兩個人,她和年老的父親。父親已六十幾歲,哥哥是他承繼香煙的唯一個人,驟然棄世,給他的打擊是不可思議的
大。因此,哥哥的喪事剛辦完,父親就病倒了,靄如才高中畢業,正在北平準備考大學,接到消息立即回到鄉下的農莊裡來服侍老父。現在兩三個月過去了,父親的病雖不嚴重,但也
一直沒有痊癒。
靄如歎了口氣,在火盆裡加上兩塊炭,泡上一杯香片,在書桌前坐了下來。順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看看封面,是本《唐詩別裁》。隨便一翻,正好是李白的《花間獨酌》。靄
如輕輕的念了兩句:「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就把書往桌上一放,對著燈默默出神。夜是寧靜的,只有穿過原野的風聲,和窗欞被風刮動的聲音。
靄如傾聽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卻感到有點莫名其妙的煩躁。父親房裡沒有聲音,大概已經睡熟了。家裡除了她和父親之外,只有一個耳朵有毛病的老周媽,現在一定也在廚房灶
前打盹。靄如忽然覺得一陣淒惶和寂寞,重新翻開了《唐詩別裁》,她不禁自言自語的說:「李白還可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今天晚上這麼大的風雪,大概也無月可邀,我
連這樣的三個人都湊不起來呢!」於是她忽然想起另一闋清人的詞:
「誰伴明窗獨坐?我和影兒兩個。
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
無那無那,好個淒惶的我!」
她看看燈下自己的影子,不由啞然失笑。但,突然間,她拋下書,站了起來。在窗外的風雪聲中,她聽到另一種踏在雪地上的腳步聲。她知道這附近只有他們這一家,再過去,要
走五里路,才是趙家的農莊。這樣的深夜,這會是誰?她側耳傾聽,腳步聲似乎消失了,除了呼嘯的風聲外,什麼聲音都沒有。「大概是我神經過敏。」靄如想。但經過這樣一來,靄
如卻有點不放心起來,最近這一帶的治安聽說不大好,家裡只有病弱的老人和婦女,不能不特別小心。提起了煤油燈,她走出了自己的臥房,穿過了中間的堂屋,四面檢查了一下門窗
,然後走到大門前面。大門是閂好的,但她卻聽到門外有聲音,為了放心起見,她拉開了門閂,打開大門,一陣凜冽的寒風夾著大片的雪花對她迎面撲了過來,她退後一步,猛然呆住
了。門外,一個高高個子,手提著旅行袋的男人正站在屋簷下,穿著一件長大衣,衣領向上翻,遮住了下巴,氈帽壓得低低的,一對銳利的眼光從帽簷下向她注視著。「啊!」靄如驚
呼了一聲,不由自主的向後面退了一步。「你是誰?」在她心中,這一定是鬼魅和強盜之流。
「對不起,小姐,我能請求在這兒借住一夜嗎?」那男人禮貌的問。從措辭和語調來判斷,顯然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你是誰?」靄如戒備的問,仍然攔在門口,沒有歡迎的
意思。「我姓孟,我叫孟雷,從李莊來,預備到前面鎮裡去,沒想到遇到這場大雪,在路上耽擱了。不知你父親在不在家?我可以請求借住一夜嗎?」那男人耐心的解釋著,肩上和帽
子上積滿了雪,每說一句話,嘴裡的熱氣就在空中凝成一團白霧。
靄如提著燈,依然擋著門,如果是往常,她不會拒絕一個風雪中的客人。可是,現在情況不同,父親病著,家裡除了父親之外沒有第二個男人。這人她不知道他的底細,她也不敢
做主請他進來。而且,在目前的情況下,老周媽耳目不靈,收容一個陌生人實在有許多不便。於是,她搖搖頭說:
「對不起,我父親不在家。你想借住的話,向北再走五里路,有一個農莊,他們一定會歡迎你的。」
那男人望了她幾秒鐘,然後冷冷的說:
「請原諒我,我已經和風雪奮鬥了一整天,實在沒有勇氣再去走那五里路。」靄如有點冒火,這人總不能強迫別人收留他呀!於是也冷冷的說:「也請原諒我,家裡沒有男人,不
便於留你!」
但,就在這時,父親蒼老的聲音傳來了:「靄如呀,你在和誰說話?」
孟雷狠狠的盯了她一眼,靄如立即尷尬得面紅耳赤,正想再找理由來拒絕這人,孟雷已經一腳跨進門檻,反手關上了大門,對她微微一笑,調侃的說:
「我能見見剛才說話的那位不是男人的老先生嗎?」
靄如咬住下嘴唇,憤憤的說:
「你說話客氣一點,那是我父親。」
「是嗎?我以為你父親不在家呢!」孟雷淡淡的說,一面脫下了氈帽,抖落上面的雪。
靄如氣得狠狠的跺了一下腳,可是,她立即發現孟雷的眼光裡有幾分欣賞的意味,而且,她也頗被這男人漂亮的儀表所驚異。她正預備找幾句刻薄的話來罵罵這個不受歡迎的客人
,父親又在裡面喊了:
「靄如,到底是誰呀?」
「是一個過路的人,他『一定』要在我們家借住一晚!」靄如揚著聲音回答,特別強調那「一定」兩個字。
「外面不是下著雪嗎?請他進來吧!叫周媽打掃間房子給他睡!」父親說。靄如頗不情願的看了孟雷一眼,氣呼呼的說:
「好吧!請進!」靄如在前面,把孟雷帶進了堂屋,把燈放在桌子上,對孟雷冷冰冰的說:「你請先坐一下,我叫人去打掃一間房間!」
「我能拜見令尊嗎?」孟雷文質彬彬的問。
「你能,可是你不能!我父親有病,早就睡了!」靄如挑著眉毛說,接著又問一句:「你還有什麼『能不能』的事要請問?」「是的,還有一件,能不能給我一個火?」
經他這麼一說,靄如才發現孟雷的大衣早被雪水濕透了,雖然他在克制著,但他仍然禁不住的在發抖。他的嘴唇已凍紫了,經房裡暖氣一烘而驟然溶化的雪水正沿著袖管滴下來。
靄如一語不發的走出去,先到哥哥的房裡,在衣櫥中找出一件哥哥的厚大衣,然後到自己房裡,把自己常用的一個烤籃裡加上紅炭,一齊拿到堂屋裡,先把大衣丟給孟雷說:
「脫下你的濕大衣,換上這件干的。這裡有個烤籃,你先拿去用,我去叫周媽給你倒盆熱水來,你可以洗洗手腳,等會兒我再給你弄個火盆來!」
孟雷接過大衣,默默的換掉了自己的濕衣,又接過了烤籃,在靄如要退出去的時候,他叫住了她:
「我怎麼稱呼你?」「我姓李,叫靄如,雲靄的靄,如果的如。」
「謝謝你,李小姐。」靄如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出房子。在廚房中,她叫醒了正在打盹的老周媽。周媽從夢裡驚醒過來,一面端熱水出去,一面嘰嘰咕咕的詛咒著這位不速之客。
靄如沉思了一會兒,走到自己房裡,把火盆加旺了,然後到堂屋裡對孟雷說:
「如果你不介意,你就住我哥哥的房子吧,只有這間房子被褥一切都現成。不過,火盆必須你自己來搬,我們都搬不動。」「你哥哥不在家嗎?」「他——死了,才去世四個月,
你怕嗎?」
「怕什麼?」「我哥哥。」「不!我不怕!」孟雷微微一笑。
「那麼,你來搬火盆吧!」
孟雷跟著靄如走進靄如的房間,他看了看地上那盆熊熊的火,又打量了房子一眼問:
「這是你的房間?」「是的,你快搬吧!」「不用了,有這個烤籃已經足夠了,這火盆還是你用吧!」
靄如靜靜的看著孟雷,挑了挑眉毛說:「你在逞能嗎?你的牙齒已經在和牙齒打戰了,快搬去吧,這些客套最好收起來!」孟雷望著靄如,眼睛裡有著欣賞和迷惑的神情。然後一
語不發的搬起了火盆。靄如帶著他走進了哥哥的房間,把桌上的煤油燈捻大了一點,說:
「我猜你還沒有吃晚飯,周媽正在給你蒸饅頭,只有臘肉可以配,你隨便吃一點吧。我想你也累了,吃完東西早些睡,這邊書架上是我哥哥的書,他是學哲學的,如果你不睏,看
看書也可以,你佔據了我哥哥的房間,萬一夜裡哥哥回來了,你還可以和他談談叔本華。好,我不打擾你,我還要去看看爸爸。等下周媽會給你送吃的來,還有什麼事,你叫她做好了
。好,再見!」「等一下,李小姐!」「還有什麼?」靄如站住問。
孟雷默默的望了靄如好一會,臉上帶著一個奇異的表情,半天才輕輕的說:「謝謝你!謝謝你的一切。」
靄如聳聳肩,微微一笑說:「不要謝謝我,你並不是一個被歡迎的客人,但既然你已經進來了,我只好盡盡地主之誼。再見!」轉過身子,她輕快的走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半夜,靄如被一陣呻吟聲所驚醒了,豎起了耳朵,她立即辨出聲音是從哥哥的房裡傳出來的。在一剎那間,她感到汗毛直立,以為是哥哥真的回來了。她不相信鬼魂,但這是什麼
聲音?她側耳傾聽,呻吟聲停了,可是,沒有多久,又響了起來。她披上衣服,從枕頭邊摸到火柴,點燃了煤油燈。提著燈,她勉強抑制著自己的膽怯,走到哥哥的房門前,輕輕的扣
了兩下門,一面喊:
「孟先生!」沒有人答應,但呻吟卻繼續著。靄如試著推門,門並沒有閂,立即就打開了。靄如舉著燈走進去,孟雷躺在床上,正在輾轉反側。她走到床邊,燈光下,孟雷兩頰如
火,眉頭緊鎖,彷彿在強忍著莫大的痛苦。靄如用手推了推他,一面叫:
「孟先生,你怎麼了?」
孟雷「哎」了一聲,睜開了眼睛,望了望披著一件小棉襖,卻冷得發抖的靄如,歉然的說:
「我想我是病了,我在大雪中走了太久——真抱歉,你去睡吧,我想沒什麼關係。」
靄如把手放在他的額上,禁不住嚇了一大跳,皺著眉說:「你燒得很高,你等一下,我去看看有沒有藥?」提著燈,她又跑回自己房裡,翻了半天,才找到兩粒阿斯匹靈,倒了一
杯開水,她拿著藥走回孟雷床邊,把燈放在桌上,然後對孟雷說:「家裡只有阿斯匹靈,先吃一粒試試吧,明天早上看看,如果燒不退再想辦法!」孟雷試著支撐自己坐起來,卻又無
可奈何的搖了搖頭,靄如伸過手扶住他,讓他吃了藥,又扶他躺下。孟雷望著她,深深的歎口氣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真對不起你!」
「別說了,睡吧,或者明天就好了!」
孟雷闔上了眼睛,靄如卻對著他那英俊的臉龐,發了幾秒鐘呆,才提著燈輕輕走出去。
第二天早上,靄如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孟雷床邊,她不禁大大的皺起了眉頭,孟雷昏昏沉沉的躺著,燒得火燙火燙,嘴裡喃喃的囈語著。靄如試著推他,他卻並不醒來。靄如緊緊的
皺著眉,到父親房裡說:
「爸爸,昨天那個客人病了,昏迷不醒,看樣子病得很重,我只好到鎮上去請個醫生來,順便給您也看看。恐怕要中午才能趕回來。有什麼事您叫周媽好了,也讓周媽常常去看那
個客人。」「那客人病了嗎?你去吧,出門的人碰到三災兩病最可憐了。只是你要來回走十五里路,盡快回來。」
「我知道,我會租條毛驢騎回來。」
經過一段跋涉,中午總算和醫生一齊趕回了家裡。孟雷仍然昏迷不醒,似乎燒得更高了。醫生診斷之下,判定是急性肺炎,留下了一星期的藥量,並交代靄如小心照料,如果燒得
太高,必須經常用冷手巾壓在他的額上。預計完全康復,起碼要三星期。醫生走了之後,靄如對著孟雷怔怔的發了好久的愣,才自言自語地說:
「這算怎麼回事,憑空從天上掉下來這麼一個病人讓我服侍!」可是,父親卻慈悲為懷,認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所以對這位病人還特別關心。也因為這件突如其來的事一
打岔,使父親喪子之痛淡忘了好多,那因抑鬱而發的病也減輕了,居然還經常來探望孟雷。孟雷高燒足足一星期,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靄如守在床邊,喂開水,餵藥,換冷手巾,常
忙得沒有時間梳頭洗臉。孟雷有時醒來,總是歎口氣說:
「我對你講一切的道謝話都是多餘,沒想到我會給你帶來這麼多的事!」靄如總是笑笑,什麼話都不說。第七天,孟雷的燒退了。早上,靄如給孟雷試了溫度,滿意的笑著說:
「恭喜你,逃出病魔的手掌!」
「我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
靄如對他做了個鬼臉,笑著說:
「或者我該謝謝你,你這一病倒把我父親的病治好了,他現在全心都在你這個『可憐的出門人』身上,把我哥哥都忘了。——啊,你在我們家住一星期,我都沒有辦法通知你家裡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6 22:54:08
的人,你家在哪兒?」「北平。」「你到鄉下來幹嘛?」「看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撲了一個空,碰巧他到北平去了,結果還遇上一場大雪,害一場病。」
「冬天看朋友,興致不小。」
「只為了他來信說,『園中蠟梅盛開,香傳十里,頗思故友,願花下品茗,夜間抵足而眠。』我這一發雅興,差點把命送掉,但能因此而結識你,卻是意外的收穫。」
「哼!別忘了,你並不是一個被歡迎的客人,如果不是爸爸拆穿了我的謊言,你恐怕早倒斃在雪地裡了。你想欣賞蠟梅,我們家後面就有好幾棵,等你病好了,可以大大的欣賞一
番,也免得此行冤枉!」
「此行再也不會冤枉了!」孟雷低聲說,彷彿說給自己聽似的。「好,你專心養病,我不打擾你,再見!」靄如對他揮揮手,向門外步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說:「我忘了問
你,你家有些什麼人?要不要我寫封信通知他們?」
「哦,不用了!」孟雷說。
靄如走出了屋子,關上了門。孟雷卻對著她的背影長長的歎了口氣。三個星期過得很快,孟雷的病好了,春天也來了。枝頭野外,一片鳥啼聲。靄如在這三星期內,和孟雷談遍所
有的天文地理,音樂藝術,詩詞歌賦。春天感染著她,一棟房子裡就聽到她的笑語聲,屋前屋後,就看到她輕盈的影子在穿出穿進。她影響著全屋子裡的人,父親的笑容增多了,孟雷
的眼睛比以前更深更亮,連老周媽都瞇著她視線模糊的老花眼,望著靄如的背影呵呵的笑個不停。這天早上,靄如從屋外跑進了孟雷的房間,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封口毛衣,墨綠的西裝
褲,頭上紮著塊彩色圍巾。手也握著一大把梅花,一面跑,一面高聲的唱著:
「雪霽天晴朗,蠟梅處處香,
騎驢灞橋過,鈴兒響叮噹,
響叮噹,響叮噹,響叮噹,響叮噹,
好花採得瓶供養,伴我書聲琴韻,共度好時光!」
唱完,一眼看見孟雷懶洋洋的靠在床上,手裡拿著本《花間集》。就把梅花對著孟雷的頭砸了過去,一面喊:
「你還不起來,你不是要看蠟梅嗎?趕快跟我去,滿山遍野都是!」孟雷無法抗拒的站了起來,跟著靄如走到屋外。外面的雪早已化完了,陽光在大地上灑下一片金黃。孟雷深深
的吸了一口氣,靄如已經向後面山坡跑了過去,孟雷在後面追著,靄如回頭笑著喊:「看你追不追得上我?」
她的圍巾迎著風飛舞著,一面跑一面笑。山坡上果然有著好幾棵梅花,靄如在梅花中穿梭奔跑,孟雷在後面追趕,受她的傳染,也不由自主的笑著。忽然,靄如在一棵梅花下面停
住了,微笑的望著他。孟雷趕過去,也微笑的望著她。然後,她的笑容收住了,用手玩弄著他領子上的一顆鈕扣,輕輕的說:「累嗎?病後這樣跑?」
孟雷深深的注視著她,她的面頰散佈著紅暈,長長的睫毛微微向上翹,一對深而黑的眼睛正從睫毛下向他窺視著。他低低的說:「靄如,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嗯?」她沒有動。「我結過婚,有太太,而且有一個兩歲大的孩子。」
他等著她的反應,但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
「我是在父母之命下結的婚,但她是個好太太。」
她仍然沒有說話,只移開了身子,用手指輕輕的劃著樹幹。沉默在他們中間蔓延著,好一會,他問:
「你在想什麼?」「我在想,三星期以前,我正在燈下念『誰伴明窗獨坐,我和影兒兩個』呢!」「現在呢?」他問。「現在該念『只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了!」
他不說話,又沉默了好一會,她猛然抬起頭來說:
「風太大了,該回去了。」
說完,沒有等他回答,靄如一溜煙跑開了。
第二天,孟雷辭別了靄如父女,回北平去了。臨行,他沒有和靄如說任何一句話,只輕輕說了聲「再見」。靄如也一語不發,靠在門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她手裡握著他留給她的
地址,等到他的背影看不見了,她就拋掉了手裡的紙條。但,紙條是拋掉了,拋不掉的,是無盡的離愁和一份沒有希望的戀情。半個月後,靄如也來到北平,考進了北大的春季班。因
為女生宿舍住滿了,她在校外租了一間屋子,房東是個老太太,帶著兒子兒媳婦住在一起。她開學一個多月後的一天,她剛回到家裡,房東老太太就對她神秘的一笑說:
「有位先生來看你,正在你房裡等你呢!」
靄如推開了門,孟雷正坐在書桌前面。她關上門,背靠在門上。他們彼此默默的注視著,她先開口:
「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在北大錄取名單上看到你的名字,地址是到學校去問的。」她不語,又沉默了一會兒,他說:
「你瘦了!」「你也是。」她說。他站起身來,走了她面前,用手捧住了她的臉,深深的注視著她的眼睛,低沉的喊:
「靄如。」然後又一疊連聲喊:「靄如,靄如,靄如。」
靄如閉上眼睛,淚珠在睫毛上顫動,嘴裡喃喃的說:
「不要對我說什麼,我不管明天,也不管以後,在我可以把握住今天的時候,我只要今天。」
就這樣,在「不管明天」、「不管以後」的情況下,他們密切的來往著。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他們到西山看過紅葉,到北海劃過小船,生活彷彿是甜蜜而溫馨的。靄如從不提
起孟雷的妻子和孩子,孟雷自己也避免談起。經常,孟雷在晚飯後來到她的小房裡,和她共度一段安寧的時間,深夜,才怏怏而去。房東老太太常笑著對靄如說:
「李小姐,什麼時候吃你的喜酒呀?」
可是,每當孟雷走了,靄如卻多半是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等天亮。這一份淒苦的戀情咬噬著她,但她卻決不能、也不願擺脫這份感情。秋天,父親去世了,這消息大大的打擊了
靄如,比哥哥的死更使她傷心。接著信之後,她像個孩子似的大哭了起來,她感到命運太不公平,在一年內奪走她的兩個親人,而現在,她是完全的孤獨了。在她的小屋內,她瘋狂的
砸碎了一切可以碎的東西。哥哥的死,父親的死,和孟雷那份不會有結果的愛情,這一切都打擊著她。房東老太太企圖勸解她,卻毫無用處。正巧孟雷來了,從房東老太太那兒,他知
道了事情的原因,他關上房門,想要安慰她。靄如卻把所有的悲哀、憤怒、痛苦都一股腦的傾倒在他身上,她爆發的對他大喊:
「孟雷,你來了!你來做什麼呢?不要想安慰我,不要想勸解我,回到你太太身邊去吧!我討厭你,我不願見到你!你為什麼不離婚?一方面你擁有一個『好太太』,一方面你和
我談情說愛,你想把我置於什麼地位?你自私,你卑鄙,我不要見你!你走吧,快走!」
孟雷臉色蒼白的站在門口,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靄如提起他太太,第一次聽到她的指責。由於這些話雖刻毒但卻是實情,他不能辯白。轉過身子,他預備走出去,靄如卻尖聲的叫:
「孟雷!」孟雷站住了,靄如撲進了他的懷裡,把頭埋在他胸前,哭著說:「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孟雷攬住她,用手撫摸著她的頭髮,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靄如靠在他的懷裡,盡情的痛哭著。足足哭了有半小時,一切的悲哀痛苦似乎都發洩完了。她抬起了頭,孟雷用手絹拭去
了她的淚痕,她潮濕的眼睛看起來是孤苦無告的。像個剛受過委屈的孩子,她幽幽的說:
「明天我要下鄉去辦爸爸的後事,大概要一星期才能回來。」「要不要我陪你到鄉下去?」孟雷同。
「不!」她簡短的說。一星期後,靄如從鄉下回來,她變了。她不再歡笑,也不喜歡說話,每天除上課外,就沉默的守在自己的小屋子裡。她雖然照樣接待孟雷,卻失去了往日那
種欣喜和愉快。孟雷也沉默了許多,常常,他們只是默然相對。一天晚上,孟雷握住她的手,沉痛的說:「靄如,看著你一天比一天憔悴使我難過,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告訴我,我該
怎麼做?」
「不要問我,」靄如把頭轉開:「我沒有權干涉你的一切。」
「靄如,我從沒有跟你談過我太太,你不瞭解她,她完全是個舊式女人。對於我,她像一隻狗一樣的忠實。我曾經考慮過離婚,但是我開不了口。如果我說了,她的世界就完全毀
滅了,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我沒有辦法提出,這是道義的問題。」靄如點點頭,淡淡的說:「是的,你沒有辦法提出,你怕傷了她的心,但是,你並不怕傷我的心,你怕她痛苦,你
就看不到我的痛苦——」「靄如,」孟雷喊:「你這樣說是不公平的!」
「好了,」靄如望著窗外說:「我們最好不要談這個問題——最近,爸爸一死,我好像變得脆弱了,我怕失去一切的東西,事實上,我根本什麼都沒有。——我一定要挺起腰,要
使自己勇敢起來!」她挺了一下背脊,眼淚卻奪眶而出,她悄悄的擦掉它,抬起頭來,淒涼的笑了笑說:「我沒有意思要你離婚,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可是,我們這種交往必須結束!
」
孟雷不說話,只握緊了靄如的手,握得她發痛。
「孟雷,我想離開這兒,時局這麼亂,學校裡一天到晚鬧學潮,根本上不了課。我想到香港或台灣去。
「我也想到台灣,我們可以一起走!」孟雷說。
「不!我不會和你一起走,我不願見你的太太和孩子,我們各走各的,趁此機會,大家分手!」
「靄如,你真想分手?」孟雷咬著牙問。
「難道你想要我做你的情婦?做你的地下夫人?孟雷,我不是那樣的女人,你找錯對象了!」
「靄如,你瘋了,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孟雷臉色蒼白,搖著靄如的肩膀說。「或者我是瘋了,孟雷,你正眼看過我的生活嗎?你知不知道每晚你走後我流過多少淚?你知不知
道我夜夜不能成眠,睜著眼睛到天亮?——哦,孟雷,」她猛然拉住他的手,望著他的臉,近乎懇求的說:「和她離婚,孟雷,和她離婚,我們一起走,走得遠遠的。」孟雷看著她的
臉,他的手在微微的顫抖,但卻木然的說:「不!我不能!我不能丟下她,我不能這樣做!」
靄如廢然的站起身來,走到窗口,臉向著窗外說:
「再見,孟雷!」「靄如!」「再見,孟雷!」靄如重複的說:「三天之內,不要來找我,我們彼此都需要思索一番!」
「好,靄如,我過三天再來看你,希望那時我們都冷靜一些,可以得到一個合理的解決方法!再見,靄如!」
「再——見。」靄如低低的說。
三天之內,孟雷果然沒有來。第四天一清早,靄如就悄悄搭上了火車,告別了北平,也告別了孟雷。經過一段跋涉,輾轉到了台灣。在台灣,她找到一個教書的工作,安靜的過了
兩年。這兩年,她像一隻怕冷的鳥,把頭藏在自己的翅膀裡,靜靜的蟄居著。她沒有朋友,沒有親戚,除了給學生上課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沉思和回憶中度過。雖然她還年輕,但
卻已經像一個入定的老僧。但這種生活卻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天,當她在報上的尋人啟事裡看到自己的名字的時候,她立即知道那份安寧又被打碎了。她無法抗拒那個簡簡單單的「雷
」字,啟事刊出的第三天,她就和孟雷在一家咖啡館裡見面了。在咖啡室裡暗淡的燈光下,他們彼此凝視,默默無語。兩人都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半天之後,他問:
「生活怎樣?好嗎?」「我在教書。」她答。「一個人?」他問。「假如你是問我結婚了沒有,那麼,還沒有。你呢?」
「老行業,在×公司裡做工程師。」「你太太——」「跟我在一起。」她沉默了,對著咖啡杯子出神。
「我知道你不諒解我,靄如。可是,我有我的苦衷,和她離婚,她一定會自殺。這是道義和責任的問題,我不能那樣做,你明白嗎?」「是的。」靄如毫無表情的說。
「唉!」孟雷看著她,長長的歎了口氣。接著說:「靄如,你在北平表演的那一手不告而別把我害慘了,我始終不能相信你是真的走了,我以為你只是躲起來,遲早還會回來的。
足足有三個月,我每晚到你住的那幢房子外面去等你。冬天來了,雪埋沒了我的腿,差一點又害一場肺炎。然後,我以為你搬了家,幾乎沒有把整個北平城都抖散。靄如,你走得真干
跪,連一張紙條都沒有留下。」
靄如苦笑了一笑,淚珠在眼眶裡打轉。
「我雖然走了,把自己從你身邊拉開,但是,我仍然是個失敗者,我並沒有把我的心從你心邊拉開。」她說。
「靄如,」他握住她的手,低低說:「靄如。」
「好吧,」靄如舉起了手裡的咖啡杯,像喝酒似的一仰而盡,豪放的說:「我不管明天,不管以後,孟雷,把你的今天給我,我們跳舞去!」「跳舞?」「是的,為什麼不跳舞?
我要享受一切年輕人所享受的!起來,我們走吧!」兩年的時間,又在這「不管明天,不管以後」的情況下度過。靄如變了很多,她學會跳舞、喝酒、抽煙,甚至賭錢。她放縱自己,
連以前自己所珍視的,也不再矜持,她曾經對孟雷說:「這裡是我,一個清清白白的靄如,如果你要,你就拿去!」
但是,孟雷卻從沒有「拿」過。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捧住她的臉,深深的注視她的眼睛說:
「我愛你,就因為太愛你,我不能傷害你!」
「有一天,我會和別人結婚,那時,你會後悔的!」
孟雷打了一個冷戰。「我知道,我不能限制你,不許你結婚。」「孟雷,」靄如拉著他:「離婚吧,給她一筆錢。」
「不!」孟雷掙脫了她的手,「我不能!」
「你滾吧!孟雷,」靄如喊:「我再也不要見你!再也不要!你滾吧!」孟雷看看她,輕輕的在她額上印下一吻,無言的走出了房間。第二天,靄如會打電話給他,只簡單的說:
「晚上,我等你!」就這樣,兩年的時間過去了。第三年,孟雷奉派到美國工作,他對靄如說:「我幫你辦手續,你跟我們一起去美國!」
「孟雷,這麼久了,你還不瞭解我,我不會跟你去的!」靄如搖搖頭說。「靄如,我請你——」
「不要說,我決不會去。這樣也好,每次只有靠遠別,才能把我們分開。你走吧!你去了,我也要重把自己振作起來,這種無望的愛情使人痛苦,我到底還只是個俗人,不能做到
毫無所求的地步。」「靄如,不要堅持,到美國你可以繼續讀書……」
「不!我不去!除非——」
「除非什麼?」「除非你離婚!」「靄如,」孟雷望著她:「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做對不起人的事,請為我設身處地的想一想!」
「哼!」靄如冷笑了一聲。「你曾經為我設身處地的想過嗎?你的道義觀、責任感,使你根本看不到我的痛苦,你處處為她想,你為什麼不為我想一想?我不能一輩子跟著你,做
你無聊時消遣的對象!這麼久以來,我已經受夠了,你每天離開我之後,立即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你以為我沒有心、沒有思想、不會嫉妒、不會難過的嗎?現在,算我求你,放開
我,發發慈悲!」「靄如,」孟雷痛苦的喊:「我願意離婚!」
靄如瞪大眼睛,望著孟雷。孟雷倒在沙發裡,用手蒙住了臉。靄如走過去,把他的頭攬在懷裡,用手捂著他的頭髮,平靜的說:「雷,我不願使你為難,你並不是真想離婚,與其
讓你離了婚再負疚一輩子,不如根本不要離。孟雷,你哪一天去美國?我們好好聚幾天,以後,我要發誓不再見你。寧可讓我心碎,不願你做個負義之人。」
孟雷終於走了,帶著他的妻子和孩子走了,也帶走了靄如的一顆心。靄如再度蟄居了起來,像怕冷的鳥似的把頭藏在翅膀裡。五年後,她和子凱結了婚,她嫁子凱,為的是子凱的
金錢,她已倦於為生活奮鬥了。子凱娶她,為的是她的美麗和那與眾不同的冷漠而高貴的氣質。結婚之初,彼此還能維持一種相敬如賓的客氣,可是現在,子凱對這位冷冰冰的太太早
已失去了興趣,靄如也經常獨自守著一棟空蕩蕩的房子。她已習慣了寂寞,習慣了用回憶麻醉自己。對於孟雷,她始終分不清到底是愛多於恨,還是恨多於愛。分別十年之後的今天,
他重新出現在她面前,她完全被這意外的重逢所震動了。杯子裡的茉莉花在水面蕩漾著,茶已經完全冷了。靄如抬起頭來,孟雷正沉思的注視著她。她站起身,把兩人的茶杯裡都換上
熱開水,輕輕的問: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
「十年來,我並沒有放鬆你的一舉一動。」
「何苦呢!」靄如說,感到眼眶在發熱。
「看樣子,你的環境還不錯。」孟雷打量著那設備豪華的客廳說。「是的,有用不完的錢和時間。」
「他——」孟雷深深的望著她,「對你好嗎?」
「誰?」靄如明知故問。
「你的丈夫!」「怎麼不好,」靄如轉開了頭,注視著那落地的紅絨窗簾。「我要什麼有什麼,首飾、衣服、汽車、洋房……」
「靄如,」孟雷打斷她,「你知道我在問什麼,他——愛你嗎?」「愛又怎樣?不愛又怎樣?」
「愛的話我為你慶幸,不愛的話我希望我們許多年來的夢想可以獲得實現。」「你倒是一廂情願,你怎麼不問問我的感情呢?你深信我還在愛你?十年以來,我受盡了感情的煎熬
,現在,我已不再想追求任何的情感生活了。我曾經愛過你,也曾經恨過你,可是,現在我不愛也不恨。十年前,我渴望嫁給你,如今——
我只想有份安定的生活。」
「靄如,或者我也可以給你一份安定的生活。」
「你忘了,我已經是有夫之婦,不再是自由之身了!」
「但是,他並不愛你!」
「你怎麼知道?」「從你蒼白的臉上,從你寂寞的眼神裡,從你憔悴的形容上知道!」靄如低下頭,望著地毯上的花紋出神。孟雷的聲音有力的撼動著她。想起子凱,那已和一個
日本女人同居的子凱。擺脫子凱並不是一件難事,但,她卻感到什麼地方有點不對頭,她懇求他離婚,他不肯。而現在,當他的妻子死了,他們的局面掉了一個頭,憑什麼在他三言兩
語之下,她就該擺脫子凱嫁給他?她沉思著,孟雷卻說話了:
「或者我沒有資格請求你和他離婚來嫁給我,但是我不能忍受眼看著你獨自寂寞的生活,而你的丈夫卻流連在日本的脂粉陣中。靄如,來吧,我要你,我要了你整整十五年了!」
靄如迅速的抬起頭來:
「你怎麼知道子凱的事?」「我知道你一切的事!」
靄如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垂下眼簾,輕聲的說:「十五年,我們認識到現在,有十五年了嗎?」
「更正確一點,是十五年兩個月零十八天!」
靄如望著孟雷,她的眼睛濕潤而明亮,蒼白的臉上染上了紅暈,嘴唇抖動著,半天之後,才喃喃的說了一句:
「哦,孟雷!」孟雷站起來,走到她身邊,猛然彎下腰,把她拉進了自己的懷裡。她不能抗拒,只定定的,被催眠似的望著他。孟雷的嘴唇瘋狂的落在她頭髮上、面頰上、和嘴唇
上。他的聲音在她耳邊迫切的響著:「嫁給我,靄如,這是我第一次向你求婚。答應我,說你願意嫁給我!說!」「是的,是的,是的,我願意,我願意。」靄如像做夢似的一疊連聲
的說。眼淚從她閉著的眼睛裡滾出來,沿著面頰滴落在地毯上。房裡靜悄悄的,一切言語都成了多餘。
窗外,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落日的光芒穿出了雲層,晚霞已染紅了半個天空。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6 22:54:31
【第三章】
徊旋
一
下午六點鐘左右,我剛剛煮好了牧之每天下班回來都不可缺的咖啡,連壺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正準備去做晚餐,電話鈴響了,拿起了聽筒,我立即聽出是牧之的聲音,他用一種很
特殊的聲調問:「憶秋,是你嗎?」「是的,牧之,有什麼事?」我詫異的問。
「沒什麼,憶秋,我要告訴你……」他的聲音停住了。
「告訴我什麼,牧之?喂,牧之,你在聽嗎?」
「是的,我在。沒什麼,我只是要告訴你,今天晚上我要加班,恐怕會回來得很晚,不回來吃飯了,晚上也不能陪你去看電影了。」「哦,」我說,心裡多少有點失望。但是,這
是無可奈何的事。「沒關係,電影明天再看好了,不過,你盡量早點回來。」
「我知道,」他說著,又停了一會兒,再說:「憶秋……」
「怎麼,還有什麼?」我問。「沒……沒什麼,再見吧!」他掛斷了電話。
「再見!」我對著空的電話筒,輕輕的說了一聲,把電話機放好,心裡卻感到有點不大對勁,牧之向來不是這樣吞吞吐吐的,他口氣中好像有什麼事似的,會是什麼呢?我沉思的
在沙發中坐了下來,他既不回來吃飯,我也失去了做飯的興趣。望著桌上的咖啡壺,我皺了一下眉,早知道他要加班,何必煮咖啡呢?喝咖啡是他在法國留學時養成的習慣,我總覺得
平常以咖啡為飲料未免太貴族化,也太洋化了。但是,一個男人總應該有一點小嗜好,他既不喝酒,又不抽煙,只喜歡喝兩杯咖啡,似乎並不算過份。我自己對咖啡卻沒有興趣,我寧
願喝茶,茶的香味清邃淡雅,不像咖啡那樣濃郁。現在,他既然不回來了,我就倒了杯咖啡,慢慢的喝下去,然後,我站起身來,解下了圍裙,走進廚房,把沒做的生菜全收進了冰箱
。女人做飯天生是為了男人和孩子,我是從不願為我自己而下廚房的。收拾好廚房,我切了兩片白麵包,抹點果醬,走回客廳裡坐下,就著咖啡,吃完麵包,就算結束了我的晚餐。靠
在沙發中,四周的沉寂對我包圍了過來,我向來怕孤獨和寂寞,看樣子,這又將是一個寂寞的晚上。原來計劃好和牧之去看電影,現在卻只能獨守著窗兒,做什麼都無情無緒。沒有了
他,時間好像就變得非常難捱了。牧之總說我像個小娃娃,一個離不開大人的小娃娃,事實上,我也真有點像個小娃娃,結婚三年,彷彿並沒有使我長大,使我成熟,反因為他的嬌寵
而使我的依賴心更重了,離開他一會兒就心神不屬。
寥落的坐了一陣,心裡有點莫名其妙的不安。站起身來,我走進臥室,在梳妝台前梳了梳頭髮,鏡子裡反映出我臃腫的身段,我屏住呼吸,打量著自己,想用全心去體會在我腹內
的那個小生命的動態。可是,我沒有覺得什麼,算算日子,這小東西將在兩個月之後出世,那時候應該是深秋了。牧之常常揉著我的頭髮說:「我真無法想像,你這個小女孩怎麼能做
媽媽?」
但,我畢竟要做媽媽了,結婚三年來,這已經是我第三次懷孕,前兩次都在我不留心的顛躓和神經質的驚悸中宣告流產。醫生說我太敏感,太容易受驚,所以不易度過十個月的懷
孕期。而今,我總算保全了一個,我相信他會安全出世的,因為我正全心全意的期待著。並且,我知道牧之也多麼渴望家裡有個蹦蹦跳跳的小東西。
洗了澡,換上睡衣,我坐在客廳裡,開始給我未出世的孩子織一件小毛衣。這樣文文靜靜的坐著,牧之看到了一定會取笑我這個「小母親」,想到這兒,我就微笑了。小母親!多
奇妙的三個字!我吸了口氣,對我手中的編織物微笑,我似乎已經看到那小東西穿著這件毛衣在地板上爬了,他是個小男孩,有牧之的寬額角和高鼻子,有我的眼睛和嘴。
時間緩緩的滑過去,我看看表,已經晚上十點鐘了。我知道牧之加班從不會超過十點鐘,就放下毛衣,把剩下的半壺咖啡放在電爐上去熱了熱,準備他臨睡前喝一杯。又把浴盆裡
放好半缸水,我做這一切的時候,心裡充滿了喜悅和驕傲,自覺是一個很盡職的好妻子。
十點半了,他還沒有回來,我有些不安。十一點了,他仍然沒有回來,我變得煩躁而緊張了。走到電話機旁邊,我撥了一個電話到牧之的辦公廳,那邊有人接電話了,我緊張的說
:「請何牧之先生聽電話!」
「何牧之?他不在!」「喂喂,」我叫住了對方:「你們今晚不是加班嗎?」
「是的,加班,」對方不耐煩的說:「但是,何先生今天下午就請假沒來上班!」「喂喂!」我再要說,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我慢慢的放下聽筒,慢慢的在椅子裡坐下去,呆呆的望著那黑色的電話機,我的腦子還一時不能轉過來,牧之從來沒有欺騙過我,一下午沒上班,這是怎麼回事?一定是接電話的
人弄錯了,一定!我取下聽筒,想再撥一個電話過去,剛轉了兩個號碼,門鈴尖銳的響了起來,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裡,又在我正專心一致的時候,這門鈴聲嚇了我一大跳,接著,我就
領悟到是牧之回來了,丟下聽筒,我跑向大門,很快的打開門,一面埋怨的叫:「牧之,你怎麼回事?讓我等到這麼晚!」
話才說完,我就大吃了一驚,門外站著的,並不是牧之,卻是一個黑黝黝的女人!我恐怖的退後一步,心驚肉跳的問:
「你……你……你是誰?」
那女人站在門外的暗影裡,我看不清她,但我卻站在門裡的光圈中,我相信她已經看清了我。她立刻開了口,聲音是清脆而悅耳的:「請問,這兒是不是張公館?」
「張公館?」我驚魂甫定,明白這不過是個找錯門的女人,不禁暗笑自己的膽怯和懦弱。「不,你找錯了,我們這兒姓何,不姓張。」「哦,那麼,對不起,打擾了你。」她說,
很禮貌,很優雅。「沒關係。」我說,望著她轉身走開,在她走開的一剎那,我看清了她穿著件黑色的洋裝,大領口,戴了副珍珠項煉,頭髮長長的披垂著,和黑衣服揉成一片,細小
的腰肢,完美的身段,還有一張完美的臉,濃郁的眉毛,烏黑的眼睛,很迷人。我關上門,退回到房裡。一個找錯門的女人,卻使我那樣緊張,我有些為自己的神經質而失笑了,走回
臥室,我才又憂慮起牧之的行蹤來。對著鏡子,我模糊的想著那個女人,深夜去拜訪別人,不是有一些怪嗎?但是,這世界上怪的事情多著呢,我不瞭解的事情也多著呢,牧之就總說
我天真得像個孩子。不過,那女人確實美。我羨慕一切的「美」,也熱愛一切的「美」。攬鏡自照,我拂了拂滿頭短髮,試著想像自己長髮披肩的樣子。暗暗和剛才那女人去對比,不
禁自歎弗如。美麗是上帝給予女人的好禮物,但不是每一個女人都可以獲得的。
十一點半,十二點……牧之仍然沒有回來。我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在室內大兜起圈子,是什麼事情耽誤了他?發生了什麼?我再撥一個電話到他的辦公廳,對方已經沒有人來接
聽,顯然辦公室裡的人都已走了。握著聽筒,聽著對方的鈴聲,我心亂如麻。逐漸的,我感到恐怖了起來,幾百種不測的猜想全湧進了我的腦子裡,他出了事,一定出了事,給汽車撞
了,在路上發了急病……種種種種。我似乎已經看到他滿身的鮮血,看到他掙扎喘息,我心狂跳著,手心裡沁著冷汗,等待著門鈴響,等得我神志恍惚,每當有汽車聲從我門前經過,
我就驚惶的想著:「來了,來了,警察來通知我他出事了!」車子過去了,拋下了一片寂靜,我喘口氣,頭昏昏然,又失望著不是帶來他的消息的。我昏亂的在室內亂繞,側耳傾聽任
何一點小動靜。他不賭錢,不喝酒,是什麼因素使他深夜不歸?何況這是三年來從沒有過的事!不用說,他一定出事了,說不定現在已經死了!死了,躺在街道上,警察們圍繞著,翻
著他的口袋,想找出他是何許人,是了,這兒有一張名片,何牧之,住在信義路三段,要通知他家裡的人去收屍……門鈴驀的大鳴起來,我驚跳的站著,目瞪口呆,不敢走去開門,來
了!警察終於來了,我即將看到他血淋淋的屍體……門鈴又響,我再度震動一下,抬起腳來,機械化的挨到門口,鼓足勇氣,拉開了門。立即,我閉上眼睛,晃了一晃,就歇斯底里的
叫了起來:「啊,牧之,你是怎麼回事?你把我嚇死了,我以為你死掉了,啊,牧之,你怎麼回來這麼晚?你真該死!你真糊塗,你到哪裡去了?你……」牧之走了進來,我關上門,
仍然跟在他後面又叫又嚷。可是,猛然間,我住了嘴,牧之不大對,他始終沒有說話,而且,他步履蹣跚,還有股什麼味道,那麼濃,那麼刺鼻子,是了,是酒味!他喝了酒!為什麼
?我知道他是不喝酒的!他倒進了一張沙發裡,我追過去,跪在地板上望著他,詫異而帶著怯意的說:「牧之,你怎麼了?你在哪裡喝的酒?你為什麼喝酒?」
牧之轉頭看看我,咧嘴對我一笑,用手揉揉我的頭髮,朗朗的說:「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需傾三百杯!」
「你在說什麼?」我皺著眉說。在這一刻,他對我而言,是那麼陌生,我覺得我幾乎不認得他了。「你今晚是怎麼回事?你到什麼地方去過了?」他又對我笑了,這次,他笑得那
麼開心,就像個心無城府的孩子,他坐起來,拉著我的手搖擺著,高興的,激動的說:「到一個好地方去!是的,好地方!有醇酒、美人、跳舞、歌唱……世界上還有比這個地方還好
的地方嗎?狐步、華爾滋、探戈、恰恰、倫巴……哈哈,多年以來,我沒有這樣玩過了,這樣縱情……」他笑著,又唱了起來:「世間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愛喲!……你知道,任
我溜溜的愛,任我愛!你明白嗎?……」「牧之,牧之!」我慌亂的說:「你喝醉了嗎?你為什麼要喝酒?」「我醉了?」他疑問的說,皺起了眉頭,似乎在思索。然後他又豪放的說
:「醉一醉又有什麼關係?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他又倒回在沙發上,把一隻腳架在沙發扶手上,莫名其妙的笑著。笑著,笑著。
他又唱起歌來,尖著嗓子,怪腔怪調的,唱得那麼滑稽可笑:
「昨夜我為你失眠,
淚珠兒滴落腮邊。………………」
我搖著他,手足失措的說:
「牧之,別唱,你要把整條街的人都唱醒了!」
事實上,他已經不唱了,他的臉轉向沙發的裡面,一點聲音也沒有,我俯過去看他,於是,我駭然的發現兩滴亮晶晶的淚珠正沿著他的眼角滾下去。我愣住了,茫然不知身之所在
,他流淚了!他!牧之?為什麼?他是從不流淚的!我用手摸摸他的手,囁嚅的說:
「牧之,你遇到了些什麼事情嗎?」
他沒有說話,我再俯過去看他,他的眼睛閉著,鼻子裡微微的打著鼾,他已經睡著了。我呆呆的跪在那兒,好久好久,腦子裡空洞迷茫,簡直無法把今夜各種反常的事聯繫起來。
許久之後,我才站起身,拿了一床毯子,蓋住了他,蓋了一半,才想起來應該先給他脫掉鞋子和西裝上衣。於是,我先給他脫去鞋子,再吃力的給他剝下那件上衣來,好不容易,總算
把那件衣服脫了下來,又把他的身子扳正,讓他仰天躺著,但是,他躺正之後,我就又嚇了一跳,在他雪白的襯衣領子上,我看到一個清清楚楚的口紅印,我俯下身子,想看清楚一些
,於是,我發現,口紅的痕跡並不限於衣領,在他胸前和面頰各處,幾乎遍佈紅痕,尤其是胸前的襯衫上,除非有一個女性的面頰和嘴唇,在這襯衫上揉擦過,否則絕對不會造成這樣
驚人的局面。我雙腿發軟,就勢坐在地板上,我的頭恰恰俯在他的胸前,於是,我又聞到酒氣之外的一種香味,淡淡的,清幽的。雖然我對香水不熟悉,但我也能肯定這是一種高級的
香水。我癱瘓了,四肢乏力,不能動彈。我的世界在一剎那間變了顏色,這打擊來得這樣突然,這樣強烈,我是完全昏亂了。
二
早上,我醒了過來,發現我躺在床上,蓋著薄被,一時,我腦子裡混混沌沌,還不能把發生過的事情回想起來,仰視著天花板,我努力搜索著腦中的記憶,於是,昨夜的事逐漸回
到我的腦中:加班的電話,午夜找錯門的女人,醉酒的牧之,口紅印,香水……我把眼睛轉向牧之躺著的沙發,沙發上已空無一人,那麼,他已經起來了?我記得昨夜我是坐在他沙發
前的地板上,靠在他沙發上的,大概我就那樣子睡著了,是他把我搬到床上來的嗎?他已經酒醒了嗎?昨夜,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在室內搜尋他的蹤跡,一會兒,他就從廚房裡
走了出來,他已換了乾淨的襯衣,剃過鬍子,看起來乾淨清爽,他手裡拿著咖啡壺,把壺放在桌子上,他走到我的床邊來,我注視著他,等著他開口,等著他解釋。他在床沿上坐下來
,對我歉疚的笑了笑,卻咬著嘴唇,微鎖著眉,一語不發。
「牧之,」還是我先開了口:「昨天是怎麼回事?」
「昨天,」他思索著,濕潤了一下嘴唇說:「在街上碰到一個老朋友,一起去喝了幾杯酒。」
就這麼簡單?我狐疑的望著他,可是,顯然的,他並不想多說。我坐起身子來,用手托住下巴,愣愣的說:
「你那個朋友大概很喜歡用深色的口紅。」
他一怔,接著就笑了,他捧起我的臉來說:
「你已經成了一個害疑心病的小妻子了,是的,昨夜,我們曾到舞廳去跳過舞,舞女都喜歡用深紅的口紅,你知道。」
但是,舞女並不見得會把口紅染在舞客的面頰上,也不見得會用那種名貴的香水。我想說,可是我並沒有說,如果他不想對我說實話,我追問又有什麼用呢?我凝視著他,就這樣
一夜之間,我覺得他距離我已經非常非常的遙遠了,他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牧之了,這使我心中隱隱酸痛,因為我那樣怕失去他!「為什麼你告訴我你是加班?」我問。
「為了——」他考慮著:「怕你阻止我!不讓我去跳舞!」
「為什麼不把你的朋友帶到家裡來?」
「為了——怕給你帶來麻煩!」
多麼冠冕堂皇的話!我搜索他的眼睛,立刻發現他在逃避我,我知道,再問也沒有用了。我轉開了頭,稚氣的淚珠迅速的溢出了我的眼眶,我愛他!我不願失去他!他是我的一切
!多年以來,我依賴他而生,我為他而生,我從沒有考慮過有一天他會離開我,更沒有想到他會欺騙我,我明白在欺騙、夜歸、醉酒、唇印、香味這些東西的後面,所隱藏的會是什麼
。我不能想,我不敢想,這一切,對我而言,是太可怕了!
牧之坐近了我,他的手繞在我的脖子上,扳過我的臉來,讓我面對著他。他皺攏了眉,說:
「怎麼了?憶秋?」「沒有什麼。」我說,要再轉開頭去,但他一把攬住了我的頭,把我的頭撳在他的胸口,他的面頰倚在我的頭髮上,用很溫存而懇摯的聲音說:「憶秋,我保
證,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夜遊不歸,以後,我再不會這樣晚回來,讓你擔心。」
「真的嗎?」我問。「當然。」我抬起頭來,對他欣慰的一笑。我不想再去追尋昨夜事情的真相了,我信任他,只要以後沒有這種事,那麼管他昨夜做了些什麼呢!在他不安的眼
神裡,我看出一份歉疚,有了這份歉疚,也足以抵掉我昨夜為他付出的焦灼和期待了,不是嗎?何必再去逼他呢?讓他擁有他那一點小小的秘密吧!可是,當我眼波一轉之間,卻看到
剛剛我把臉埋在他胸前而留在他襯衫上的一抹唇痕,我怔了怔,這一絲紅印又引起了我強烈的不安和疑惑,難道昨夜曾有一個女人,也像我一樣把頭緊壓在他的胸口?他是我的丈夫,
一個不容任何一個女人分佔的私有物!除了我之外,誰又有這種權利用嘴唇染紅他的衣服和面頰?還有,昨夜他曾流淚,他!流淚!還有,那首小歌:「昨夜我為你失眠,淚珠兒滴落
腮邊……」
這一切不會是偶然的!不會是一件小事!我翻身下床,他按住我說:「起來做什麼?」「給你弄早餐。」我說。
「你再睡一下,別忙,我自己來弄。」
「不,我該起床了。」做好了早餐,我食不知味的吃著,我發現他也吃得很少,卻不住用眼睛打量我,我們彼此悄悄窺探,飯桌上的空氣和往常完全不同了,那種沉寂和嚴肅,又
散佈著說不出來的一種陰沉,像風暴之前的天空。吃完了飯,他要趕去上班,我和平常一樣把他送到房門口。
「多多休息,憶秋。」他也和平常一樣的叮囑著。
「希望你今天晚上沒有加班。」我說。他每天中午是不回家午餐的,因為往返奔波太累,而在公司裡包一頓中飯,下午下了班才回家。所以每天早上他去上班,我們就會有一日漫
長的別離。他笑了笑,我覺得他的笑容中含滿了苦澀和無奈,這使我滿心迷惑。然後,他低聲說:
「你放心,今天晚上不會再加班了。」
說完,他在我額角上吻了一下,轉身走了。我倚門而立,目送他向巷口走去,他走到巷口,轉了一個彎,立即消失了蹤影。我又一怔,他忘了一件事,每次他在巷口都要再回頭對
我揮揮手,這才算是晨間的送別儀式完全結束。但是,今天他沒有對我揮手!一件平常做慣了的事,他今天居然會忘記!我轉身回房,關上大門,面對著空蕩蕩的房子,一層陰影由我
心底逐漸升起,逐漸擴大,而瀰漫在整個空間裡。
一整天,我都陷在昏亂和迷惑中。我努力思索,希望想出一點端倪來。我揣測他昨夜的行蹤,猜想發生過什麼事情。整日心神不屬的在室內踱著步子,做什麼事都做不下去,那件
小毛衣只織了幾針,就被拋在沙發椅上,好幾次我又心不在焉的坐上去,而讓針扎得跳起來,我敏感的覺得,我的世界在一夜之間忽然動搖了,我正像坐在一個活火山的頂端,心驚肉
跳的擔心著火山的爆發。
午後,我收到卜居在台中的母親的來信,像一切的母親一樣,她有那麼多那麼多嚕囌而親愛的叮囑。尤其對於我未出世的孩子,她有一大套該注意的事項,並且反覆告訴我,我分
娩前她一定會到台北來照顧我。這使我十分寬慰,因為我一直怕我會難產死掉。有母親在,我就可以放心了,最起碼她有平安生產三個孩子的經驗。
看完了信,我在書桌前坐下,想給母親寫一封回信。可是,只寫下「親愛的媽媽」幾個字,我就不知該寫些什麼了,昨夜的事又浮上腦際,我要不要告訴母親?咬住了鋼筆的上端
,我沉思了起來。想起許多以前的事,想起我和牧之的認識,戀愛,以至於結合牧之比我大十三歲。十三,這是個不吉利的數字,可是,我從不考慮這些迷信,中國人說夫婦之間差六
歲不吉,外國人盲目的忌諱十三,我對這些完全不管。認識牧之那年,我剛滿十七歲,他已三十。那是在父親一個朋友的宴會中,我還是首次穿起大領口的衣服,首次搽口紅,而且,
是首次參加社交場合。宴會之後,有一個小型的家庭舞會,女主人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牧之的面前,笑著說:
「牧之,教教這位小妹妹跳舞,她是第一次參加舞會,注意,不許讓她覺得我們這兒無聊啊!」
我羞紅了臉,我不喜歡別人叫我小妹妹,尤其我已穿上大領口的衣服,搽了口紅,我就覺得自己是個完全的大人了。牧之對我微笑,教我跳舞,整晚,他安閒的照顧著我,好像他
在照顧一個小妹妹。他的沉著、灑脫、和寧靜的微笑讓我心折,僅此一晚,他就撞進我的心裡,使我再也無法擺脫了!
我們戀愛的時候,與其說他愛上我,不如說我愛上他,我固執的纏繞在他身邊,直到他被我迷惑。然後,我們的生命卷在一起,我是永不可能離開他了。和他結婚之前,母親和我
詳談過一次,她歎口氣說:
「憶秋,你決心嫁他,我無話可說。但是,你不覺得你們年齡相差太遠嗎?你還只是個孩子呢,你能瞭解他多少?你敢斷定你們以後會幸福?」
「我斷定的,媽媽。」「別太有把握,」母親苦笑了一下:「你知道他的身世?你知道他的過去?」「我知道,」我說:「他的父母家人都淪陷在大陸,他隻身來到台灣,完成了
大學教育,然後留學法國學化學……」
「還有呢?」「沒有了。」「知道得太少了!」母親說:「你應該再考慮一下。」
「我不用考慮了,」我說:「如果我不能嫁給他,我寧願死!」
於是,我們結了婚。結婚那年,我十九歲,他卅二歲。婚後三年,日子是由一連串歡笑和幸福堆積起來的,我從沒想過,生活裡會有任何波折和不幸。母親一年前遷居台中時,還
曾對我說:「假若發生了任何事情,千萬寫信告訴我!」
難道母親已預測到我們之間會有問題?難道她已憑母性的本能而猜到我要遭遇困難?我握筆尋思,心中如亂麻糾結,越想越紊亂不清了。一封信寫了兩小時,仍然只有起頭那幾個
字,收起了信封信紙,我站起身來,倚著窗子站了一會兒,看看手錶,是下午四點半。忽然,我想打個電話給牧之,沒有任何事情,只是想聽聽他的聲音,以平定我的情緒,也驅走室
內這份孤寂。
對方的鈴聲響了,有人來接,我說:
「請何牧之先生聽電話!」
「何牧之?他下午請了病假,你是那一位?」
我腦中轟然一響,茫然的放下了聽筒,就倚著桌子站著,瞪著電話機。請病假,請病假?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又沒有上班?今晚,大概又不會回家!為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昨
夜以前,一切都是正常的。但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我木然的呆立著,越是要思想,就越想不清,直到雙腿發軟,我才摸索的坐到沙發上去。靠在沙發裡,我坐了不知道多久,當門
鈴突然響起來的時候,我大大的嚇了一跳。昏亂而神志恍惚的開了門,門外,卻出乎意外的是牧之,我詫異的說:
「怎麼,是你?」「怎麼了?」他好像比我更詫異:「當然是我,不是我是誰呢?我下班就回來了,不是每天都這樣的嗎?」
不是每天都這樣的嗎?我看看手錶,可不是,已經六點鐘了,正是他每天下班回家的時間!我看了他一眼,從他的臉上,我看不出什麼特別來,假如我不打那個電話,我決不會懷
疑到什麼。可是,現在,我的心抽緊了,刺痛了。我轉身走進房裡,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臉色。他跟了進來,換上拖鞋,走到桌子旁邊,伸手去拿咖啡壺,我才猛然想起今天竟忘了
煮咖啡!我「哦」了一聲說:
「真糟!我沒有煮咖啡!」
「咖啡用完了嗎?」他問。
「不是,是我忘了!」「哦,」他望望我,眼睛裡有抹刺探的神色:「沒關係,等下再煮好了!」我走進廚房,圍上圍裙,想開始做晚飯,今天已經開始得太遲了!把冰箱裡的生
肉拿出來,才又想起竟忘了出去買一點蔬菜,扶著桌子,對著菜板菜刀,我突然意興索然,而精神崩潰了。我順勢在一張小凳子上坐下來,用手托住頭,心慌意亂,而且有一種要大哭
一場的衝動。牧之走了進來,有點吃驚的說:「你怎麼了?憶秋?」「沒什麼,」我有些神經質的說:「我頭痛,今天什麼都不對勁,我不知道。我覺得有什麼事發生似的!」
他俯下身來看我,輕輕的用手按在我的肩上,安慰的說:
「別胡思亂想,會有什麼事呢?起來,我們出去吃一頓吧!你也太累了,該好好休息,明天我到介紹所去找一個下女來,再過兩個月你也要分娩了。」
我沒有動,他把我拉起來,吻吻我的額角說:
「來,別孩子氣,出去吃晚飯去!」
我一愣,我又聞到那股淡淡的香味!我把面頰貼近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一點都沒錯,那股香味!我下意識的用眼睛搜尋他的衣領和前胸,沒有口紅印!但是,香味是不會錯的
。我轉開頭,藉著解圍裙的動作,掩飾了我的懷疑、恐懼、和失望。和牧之走出家門,我習慣性的把手插進他的手腕裡,我的手無意間插進了他的西裝口袋,手指觸到了一樣冷冰冰的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6 22:54:54
東西,我心中一動,就不動聲色的握住了那樣東西。趁他不注意,我抽出手來,悄悄的看了一下,觸目所及,竟是一隻黑色大珍珠的耳環,我震了震,一切已經無需懷疑了,我把那耳
環依然悄悄的送回了他的口袋,心卻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一直沉到一個無底的深淵裡。
這天夜裡,當牧之在我身邊睡熟之後,我偷偷的溜下床來,找到了他的西裝上衣,我像個小偷一般掏空了他每一個口袋,怕燈光驚醒了他,我拿著那些東西走進客廳裡,開亮了燈
仔細檢查。那只黑耳環原來是一對,一對耳環!在一個男人的口袋裡,為什麼?或者是開關太緊了,戴的人不舒服而拿下來,順手放在她同伴的口袋裡。我自己不是也曾把太緊的耳環
取下來,放在牧之口袋裡嗎?或者因為它礙事而取下來,礙事!礙什麼事?我渾身發熱了!放下這副耳環,我再去看別的東西,全是些不關緊要的,可是,內中卻有一張揉縐了的小紙
條,我打開來,在檯燈昏黃的光線下,看出是一個女性娟秀的筆跡,潦草的寫著幾行字:
「牧:
仔細思量,還是從此不見好些,相見也是徒然,反增加數不盡的困擾和痛苦。今天,請不要再來找我,讓我好好的想一想。牧,人生為什麼是這樣子的呢?為什麼?為什麼?我該
責備誰?命運嗎?牧,我們彼此鍾情,彼此深愛,為何竟無緣至此?
昨夜你走後,我縱酒直到天亮,暗想過去未來,和茫茫前途,不禁繞室徘徊,狂歌當哭。酒,真是一樣好東西,但真正醉後的滋味卻太苦太苦!
文」
我握著這張紙條,昏昏然的挨著桌子坐下,把前額抵在桌子邊緣上,靜靜的坐著,一動也不動。這張紙條向我揭露一切,證實一切,我的天地已失去了顏色,我的世界已經粉碎,
沒有什麼話好說了,沒有什麼事好做了,當你在一夜之間,突然失去了整個世界,你還能做些什麼呢?
牧之在臥室裡翻身,怕驚動了他,我滅掉了燈,我就在黑暗中呆呆的坐著,一任我的心被絞緊,被壓搾,被揉碎……我無法思想,無法行動,只感到那種刺骨的內心的創痛正在我
渾身每個細胞裡擴散。我不知道別的女人做了我會怎麼辦?我向來缺乏應付事情的能力,婚前,任何事情都有父母為我做主,婚後,我又一切依賴著牧之。以前母親常說我沒有獨立精
神,是個永不成熟的孩子。而今,這件事突如其來的落在我頭上,頓時讓我不知所措。最初的激動和刺傷之後,我開始冷靜了下來,我知道我不能和牧之爭吵,雖然我並不聰明,但我
知道一件事:「爭吵」決不會挽回一樁瀕臨破裂的婚姻。而我,是絕對無法揣想將牧之拱手讓人的滋味。於是,在各種矛盾的思潮中,最先到我腦中的思想就是:找出那個女人來!至
於找到那個女人之後,我該做些什麼,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我度過了神經質的三天,三天中我做錯了任何一件事,每到下午,我就情不自禁的要打電話去找牧之,三天中有兩天他都在,有一天不在,而那天我又敏感的聞到那股香水味,於
是,我開始覺得,室內到處都染上了那股香味,甚至連廚房用具上都有,這股香味迫得我要發瘋。第四天中午,我衝出了家門,一口氣跑到牧之公司的門口,在公司對面的一個小食堂
裡坐下,蓄意要等牧之出來,要跟蹤他到那個女人那裡。可是,我白等了,他並沒有離開公司。
我等了四天,終於把他等出來了。看到他瘦長的個子走出公司的玻璃大門,猶疑的站在太陽光下,我緊張得心臟都要跳出了胸腔。他立定在那兒,左右看了看,招手叫了一輛三輪
車,我拋了十塊錢在餐桌上,衝出食堂,立即跳上一輛流動車子,對車伕指指牧之的車子說:
「跟住那一輛,不要給他們發現!」
車伕對我好奇的看了一眼,就踩動了車子。我們兩輛車一前一後的走著,由衡陽街到重慶南路,一直走向杭州南路的住宅區,最後,停在一棟小小的日式房子前面。我目送牧之走
進了那棟房子,才付了錢跨下車來。
這棟房子是標準的日式建築,外面一道只有三尺高的圍牆,可以從牆外一直看到裡面,牆內有個小院子,堆著幾塊山子石,石邊栽著幾蓬棕櫚樹,從棕櫚樹闊大而稀疏的葉子的隙
縫中看進去,就可一目瞭然的看到這房子的客廳,客廳臨院子的大窗是完全敞開的。我倚牆而立,緊張的注視著裡面,生平我沒有做過這樣奇怪的事,不安和激動使我渾身發軟。我看
到牧之走進客廳,一個下女裝束的女人給他倒了杯茶,立即,有個女人從裡面閃了出來,牧之迅速的回轉身,和她面對面站著,他們隔得很遠,兩人都不移動,只默默凝視。我屏息而
立,竭力想看清那個女人,但距離太遠,我只能看到她披著長髮,穿著一襲黑衣,這裝束給我一個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我知道我不可能見過她。他們相對凝視,我覺得他們已經凝視了
一個世紀那麼長久,我站得兩腿發酸,而他們的凝視似手永無結束的時候。那女的一隻手拿著一柄發刷,另一隻手扶著紙門,像生根一般佇立在那兒。然後,我看到牧之突然跌坐在一
張椅子裡,俯下了頭,用雙手緊緊的蒙住了臉。我雖站在牆外,都可聽到他的啜泣聲,一種男人的啜泣,那麼有力,那麼沉痛,那麼充滿了窒息和掙扎。我為之駭然,因為我從沒想到
牧之會哭泣,這哭聲使我顫慄痙攣。然後,我看到那女人的發刷落在地上,她對他跑過去,跪在他面前,一把攬住了他的頭,他們兩顆黑色的頭顱相並相偎,卻各自沉默著不發一語。
我的呼吸變得那麼侷促,手心裡濕漉漉的全是冷汗。我無法再看下去,轉過身子,我像患了重病般把自己的身子挪出了巷口,叫了一輛車,勉強支持著回到家裡。
家,這還是我的家麼?我的丈夫正繾綣在另一個女人的身邊!我在床上平躺下去,用一條冷毛巾覆在額上,我週身發著熱,頭痛欲裂。我努力要禁止自己去思想,但各種思想仍然
紛至沓來。看他們的情況,相戀如此之深,決非一日半日所能造成,唯一的解釋,是他們原是一對舊情侶,卻突然重逢而舊情復熾。牧之的啜泣聲蕩漾在我耳邊,敲擊在我心上,一個
男人的眼淚是珍貴的,除非他的心在流血,要不然他不會淚流,而他的流淚向另一個女人,不為我!我心中如刀絞般痛楚起來,我開始看清了自己既可悲又可憐的地位,守著一個名義
上的「何太太」的頭銜,佔有了牧之一個空空的軀殼,如此而已,牧之,牧之,這名字原是那麼親切,現在對我已變得疏遠而陌生了。
我一直躺到牧之回家的時候,他的氣色很壞,我相信我的也一樣。他身上的香水味使我頭暈,我逃避的走進臥室裡,他揚著聲音問:「憶秋,咖啡呢?」「我忘了!」我生硬的說
,語氣裡帶著點反叛的味道,這是我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情緒,我想到他在那個女人的屋裡,她倒茶給他喝,他不是也照喝嗎?回到家裡就要認定喝咖啡了!
牧之走了進來,用他的眼睛搜尋著我的眼睛。
「憶秋,怎麼回事?」他問。
「沒什麼,就是我忘了!」我在床沿上坐下來,徊避著他的視線,彷彿是我犯了什麼過失而被他抓到似的。
「好吧!」他聲音裡有一絲不滿,卻明顯的在壓制著。「我自己來煮!」
他走出屋子,我心中慘痛,失去他的悲切中還混雜了更多被欺騙的憤怒。他愛那個女人,我知道,他從沒有像凝視那個女人那樣凝視過我,從沒有!這使我感到無法忍耐的憤恨和
嫉妒,我坐在床沿上,咬著嘴唇和自己的痛楚掙扎,牧之又折了回來,不耐的說:
「憶秋,你沒有做晚餐嗎?」
「我忘了。」我有氣無力說。
牧之凝視著我,他的眼睛裡滿佈猜疑。
「你病了嗎?」他問。「沒有。」「有什麼不對?」我直視著他,我要聽他親口告訴我!
「今天下午你沒有上班,你到那裡去了?」我問。
「上班?」他皺眉。「哦,你打過電話去?」
「是的。」「最近你好像對打電話發生興趣了!」他冷冷的說。
「只是對你的行蹤發生興趣!」我大聲說,被他的態度所刺傷了。「我的行蹤?」他一怔,立即說:「哈,憶秋,你什麼時候害上疑心病的?」「你別想唬我,」我生氣的說:「
你自己的行動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的行動?我的什麼行動?」他板著臉問,但不安卻明寫在他的臉上。「我知道你有一個女人,」我乾脆拆穿了說:「我要知道那是誰?」「一個
女人!」他喊,喘了口氣。「憶秋,你別瞎疑心!」
「我不是瞎疑心!」我叫:「我要知道那個女人是誰?那個不要臉的霸佔別人丈夫的女人!那個風騷而無恥的女人!她是誰?是舞女?妓女?還是交際花?……」
牧之對我衝過來,在我還沒有來得及辨明他的來意前,他反手給了我狠狠的一耳光,他抽得我頭發昏,耳鳴心跳,眼前發黑,我踉蹌的抓住床柱,以免跌下去,吸了一大口氣,我
抬起頭來,牧之卻一轉身向室外走,我聽到他走出大門,和門砰然碰上的聲音,我知道他走了!走出了我的生活和生命。我仆倒在床上,頭埋進枕頭裡,用牙齒咬緊枕頭,以阻住我絕
望的喊聲。牧之深夜時分回來了,帶著一身的酒氣,帶著蹌踉的醉步,和滿嘴的胡言亂語。我躺在床上,看著他仆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我沒有理他。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已是上
午九點鐘,他去上班了,桌上有他留的一張紙條:
「憶秋,請原諒我。十點鐘我打電話和你談。」
我沒有等他的電話,在經過半小時左右的思索和傷心之後,我決心要採取一項行動。是的,我一直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而今,我必須獨自去解決這個問題!我必須訓練自己成長,
訓練自己面對現實!梳洗之後,我換了一件乾淨的「孕婦裝」,鏡子裡反映出我浮腫而無神的眼睛,臉色是蒼白的,神情卻是使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落寞。我在鏡子前面站了一段很長
的時間,暗中計劃見到那個女人之後要說些什麼?責備她?罵她霸佔別人的丈夫?還是乞求她?乞求她把我的丈夫還給我?頭一項我可能行不通,因為我從不善於吵架,第二項就更行
不通,因為我天性倔強,不輕易向人低頭的。但是,無論如何,我還是先見見她再說,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叫了一輛三輪車,我來到了那棟坐落在杭州南路的小
巷中的日式房子面前。壓制自己激動的情緒,我按了門鈴,是昨天那個下女開的門,她打量著我問:
「你找誰?」我愣住了,只得說:「小姐在不在?」「小姐還沒起來。」我看看表,已經是十點鐘,真會睡呀!我一腳跨進院子,不知是從那兒跑出來的一股衝勁和怒氣,我直向
室內走,一面昂著頭說:「告訴你們小姐,有人要見她!」
我不待她回答,就脫掉鞋子,走上了榻榻米,又一直走進了客廳。客廳中的陳設雅致潔淨,一套紫紅色的沙發,一個玻璃門的書架,書架上放著一盆早菊。牆上掛著幾張印刷精美
的藝術畫片,有一張裸婦顯然是雷諾的,看樣子這並不像一個歡場女人的房子。我在沙發上坐下來,那下女狐疑的望望我,就走進了裡間。我靠在椅子中,雖然有一股盛氣,卻感到忐
忑不安。直覺中也自認為我的行動有些魯莽,我到底憑什麼來責問別人?如果她一口否認,我又怎麼辦呢?
一陣熟悉的香味繞鼻而來,我迅速的抬起頭,頓時眼前一亮,我面前亭亭的站著一個黑衣服的女人,長髮垂肩,苗條裊娜,正用一對晶瑩的眼睛凝視著我。我一時之間神志恍惚,
努力在我記憶中搜索,我可以肯定自己見過這個女人,但想不出來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卻對我輕盈的笑了笑,笑容中含有一抹說不出來的憂鬱,然後她說:
「何太太,你的來意我明白,讓您跑一趟,我實在很抱歉。」
何太太!她居然知道我是誰!我目瞪口呆的望著她,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何太太,」她在我對面坐下來,又淒然的一笑,頗為寥落的說:「我們見過一次。你忘了?那天
夜裡,有一個找錯門的女人!」我大大的一震,對了!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女人,那個找錯門的女人,看樣子,那天是有意的安排,而不是真的找錯了門!果然,她自己承認了:
「那天,我是有意去看看你的。何太太,你比我想像裡更年輕,更純潔,更寧靜。我相信你會是一個很溫柔很可愛的妻子。」我愕然。一開始,我好像就處在被動的地位了。她的
神情語氣控制了我。尤其,她身上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一種儒雅的風味,我立即明白了,我不可能和她競爭,因為她比我強得太多!她一定會勝利的,我已經完了!我知道,知道
得太清楚,我將永無希望把牧之從她的手裡搶回來,永不可能!認清了這一點之後,我心中就泛起一股酸楚,酸楚得使我全身發冷,使我額上冷汗涔涔,而眼中淚光模糊了。我想說話
,說幾句大大方方的話,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我不願意表現得這麼怯弱。可是,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了,眼淚沿著我的面頰滾滾落下去,我無措的交疊著雙手,像個被老師責罵了的
小學生。她迅速的走到我面前,像昨天我看到她安慰牧之時那樣在我面前的榻榻米上跪下來,用雙手環抱住了我,急迫而懇切的說:「何太太,請不要!我不是有意要傷你的心!真的
,我不是有意……只是,這個時代……這個……」
突然間,她哭了起來,哭得比我更傷心,她跪在我面前,用手掩住了臉,哭得肝腸寸斷。這哭聲帶著那麼深的一層慘痛,使我決不可能懷疑到她在演戲。她這一哭倒把我哭得愣住
了,我惶惑的說:「你……你……你怎麼……」
她揚起了臉來,臉上一片淚痕,帶淚的眼睛裡卻狂熱的燃燒著一抹怨恨。她激烈的說:「你到這兒來,我知道,你要責備我搶了你的丈夫,責備我和有婦之夫戀愛!但是,我要責
備誰呢?我能責備誰呢?你看得到你身上的創傷,誰看得到我身上的創傷呢?如果是我對不起你,那麼誰對不起我呢?誰呢?誰該負責?這世界上的許許多多悲劇誰該負責?你說!你
說!你怪我,我怪誰?」我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她跳了起來,衝進內室,我聽到她開壁櫥在翻東西的聲音。一會兒,她拿了一個小鏡框出來,走到我面前,把那個鏡框遞在我手上。
我錯愕的接了過來。拿起來一看,我就像一下子被扔進了一個冰窖裡,渾身肌肉全收縮了起來。這是張陳舊的照片,雖然陳舊,卻依舊清晰。照片裡是一個披著婚紗的少女,捧著新娘
的花束,臉上有個夢般的微笑,不用細看,我也知道這就是她!這個正坐在我對面的女人!而這照片裡的新郎,那個既年輕又漂亮的新郎,那寬寬的額和嫌大的嘴,那挺直的鼻樑……
給他換上任何裝束,我都決不會認錯——那是何牧之!我的丈夫!照片下角有一行:
「一九四九年春於上海」
照片從我手裡滑落到地下,我呆呆的望著她,所有的思想意識都從我軀殼裡飛去,我是完全被這件事實所驚呆了!她從地下拾起了那張照片,輕輕的撫摸著鏡框上的玻璃,她已恢
復了平靜,嘴角浮起了那個淒惻而無奈的微笑。她沒有注視我,只望著那鏡框,像述說一件漠不相關的事情那樣說:
「我們結婚的時候,上海已經很亂了,就因為太亂,我們才決定早早結婚。婚後只在一起住了一個月,他就要我先離開上海,回到他的家鄉湖南,那時都有一種苟且心理,認為往
鄉下跑就安全。他留在上海處理一些事情,然後到長沙來和我團聚。可是,我剛離開上海,上海淪陷了,我到了湖南,等不到他的消息,而湖南岌岌可危,我只有再往南面跑,這樣,
我就到了香港,和他完全失去了聯絡。」她頓了頓,看了我一眼,繼續說:「我在香港一住五年,總以為他如果逃出來,一定先到香港,我登過尋人啟事,卻毫無消息。後來我到了台
灣,也登過尋人啟事,大概我找尋他的時候,他正好去了法國,反正陰錯陽差,我們就沒碰到面。直到一星期以前,我在衡陽街閒逛,看到他從公司裡出來,到書攤去買一本雜誌……
」不用她再說下去,我知道以後的事了,那就是牧之醉酒回家,又哭又唱的那天。我注視著她,她依然淒惻的微笑著望著我。我心內一片混亂,這個女人!她才是牧之的妻子!人生的
事多可笑,多滑稽!我責備這個女人搶了我的丈夫,殊不知是我搶了她的丈夫!哦,這種夫妻離散的故事,我聽過太多了,在這個動亂的大時代裡,悲歡離合簡直不當一回事。但是,
我何曾料到自己會在這種故事裡扮演一個角色!
我們默然良久,然後我掙扎著說:「牧之不應該不告訴我,我一直不知道他曾經結過婚。」
「他告訴過你的母親!當然你母親並沒料到我們會再重逢。」啊!原來母親是知道的!怪不得母親總含著隱憂!我站起身來,勉強支持著向門口走,我腦子裡仍然是混沌一片,只
覺得我已無權來質問這個女人,我要回家去。走到門口,她也跟了過來,她用一隻手扶著門,吞吞吐吐的說:
「何太太,我……」何太太!我立即抬起頭來說:
「你不用這樣稱呼我,這個頭銜應該是你的。」
她淒然一笑,對我微微的搖搖頭,低低的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們已經過得很好,而且你已快做媽媽了……」她望了我的肚子一眼,又說:「你不知道,這麼多年來,我先做交際花,後淪為舞女,在你們面前,我實在
自慚形穢……我知道,我已配不上……」她的聲音哽住,突然轉過身子,奔向室內。我默立片刻,就機械的移轉腳步,離開了這棟房子。室外的陽光仍然那麼好,它每日照耀著這個世
界,照著美好的事物,也照著醜惡的事物,照著歡笑的人們,也照著流淚的人們。世間多少的人,匆忙的扮演著自己可悲的角色!我在陽光下哭了,又笑了。哭人類的悲哀,笑人類的
愚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裡的,一進家門,我就倒在地板上,昏沉沉的躺著。躺了一會兒,我掙扎的站起身來,走進臥室,從壁櫥裡搬出一口小皮箱,倒空了裡面的東西,開始
把衣櫥裡我的衣物放進皮箱裡去。我忙碌而機械的做這份工作,腦子裡只有一個單純的思想,牧之是屬於那個女人的,我無權和她爭奪牧之,現在,他們一個找到了失去的妻子,一個
獲得了離散的丈夫,這兒沒有我停留的位子了,我應該離去,盡快的離去。我的箱子只收拾了一半,一陣尖銳的痛楚使我彎下了腰,我抓住了椅子,咬緊嘴唇,讓那陣痛苦過去。痛苦
剛剛度過,另一陣痛楚又對我襲來,我體內像要分裂似的撕扯著,背脊上冒出了冷汗。我向客廳走,預備打電話給牧之,可是,才走到臥室門口,一股巨大的痛楚使我倒在地下,我本
能的捧住了肚子,發出一聲絕望的喊聲,我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的孩子又完了,痛苦使我滿地翻滾,除了痛之外,我什麼都無法體會了。就在這時,有人衝進了屋裡,一隻有力的手托
住了我的頭,我看到牧之驚惶失色的眼睛:「憶秋,你怎麼了?我打了一個上午的電話都沒有人接,你怎麼樣?你收拾箱子做什麼?」
「成全你們!」我從齒縫裡迸出了這四個字,就在痛苦的浪潮裡失去了知覺。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裡,四周是一片乾乾淨淨的白色。牧之坐在我床邊的椅子裡,看
到我醒來,他對我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我試著想移動自己,想體會出我身體上的變化,主要是想知道我有沒有保住那個孩子。牧之迅速的按住了我說:「別動,憶秋,他們剛剛給你
動過手術,取出了孩子,是個小男孩。」我沒說話,眼淚滑出了我的眼睛,他們取掉了我的孩子,我又失去了我的小嬰兒!我是多麼渴望他的來到,期待著他的降生,但是,他們取掉
了他!我的孩子!我早已擔憂著的孩子!有他父親的寬額角和高鼻子的小男孩,我轉開頭,低低的啜泣起來。「憶秋,」牧之俯下身來,他的嘴唇輕輕的在我的面頰上摩擦。「別哭,
憶秋,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我向你保證,以後一切都會好轉了。」我望著他,他的眼睛和我的一樣潮濕,他的聲調裡震顫著痛苦的音浪。我幾乎已忘記了那回事。現在,我才記起
那個女人,和我們間錯綜複雜的糾葛。我閉上眼睛,新的淚又湧了出來,我低低的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不告訴我她是你的妻子。」
「我不能。」他說:「我不能驚嚇你,你是那樣柔弱的一個小女孩。我應該好好的保護你,愛惜你,我怎麼忍心把這事告訴你呢?」「那麼,你……」我想問他預備怎麼辦,他顯
然已明白我未問出的話,他立刻用雙手握住我的手,緊緊的把我的手闔在他兩手之間,含著淚說:
「別擔心,憶秋,她已經走了。」
我一驚。我知道他說的「她」是指誰。我問:
「走了?走到哪裡?」他搖搖頭,不勝惻然。
「我不知道。」他輕輕的說。
我望著他,他緊咬著唇,顯然在克制自己。痛苦燃在他的眼睛,悲愁使他的嘴角向下扯,我知道他的心在流血。那天他在她那兒的啜泣聲猶蕩漾在我的耳邊,他愛她!我知道!我
用舌頭舔舔嘴唇,說:「她不會離開台灣,台灣小得很,你可以找到她!」
他注視我,眼光是奇異的。
「不要這樣說,」他握緊我的手。「離開你,對你是不公平的!」但是,這樣對她又是公平的嗎?這世界上哪兒有公平呢?到處都是被命運播弄著的人。
「憶秋,別胡思亂想了,好好的把身體養好,我們再開始過一段新生活。」我不語,心中淒然的想著那個悄然而去的女人,想著她的悲哀,我的悲哀,和牧之的悲哀,也想著在這
動亂的時代中每一個人的悲哀。我特別的同情我自己一些,因為我剛剛失去一個孩子,和半個丈夫。
一聲「呱呱」的兒啼使我一驚,抬起眼睛,我看到一個白衣護士抱著一個小嬰兒走了進來,那護士走到我床前,把嬰兒放在我的身邊,撫摸著我的頭說:
「一切都很正常,沒有熱度了,也該讓孩子和媽媽見見面了!」孩子!誰的孩子?我驚愕的望著我身邊那個蠕動的小東西,囁囁嚅嚅的說:「這孩子……是……是誰的?」
「怎麼?」牧之詫異的說:「這就是我們的兒子呀,我不是告訴你了,醫生動手術給你取出了一個男孩子!」
「什麼!」我叫了起來:「他是活的嗎?我以為……我以為……哦,你沒有告訴我他是好好的!」我說著哭了起來,哭完了又笑,笑完了又哭,牧之拍著我的手,讓我安靜下來,
但他自己也是眼淚汪汪的。我轉頭凝視著我的兒子,這個提前了兩個月出世的小傢伙看來十分瘦小,但那對骨碌碌轉著的大眼珠卻清亮有神。他確實有牧之的寬額角和高鼻子,有我的
眼睛和嘴,我望著他,又想哭了。「憶秋,他長得真漂亮,是不是?」牧之說。
我望著他,憐憫而熱愛的望著他。在我的兒子面前,我忽然覺得我自己一下子成熟起來了。我知道,我們的故事還沒有完結,這個矛盾還沒有打開。那個女人仍然生活在他的心底
,啃噬著他的心靈,痛苦還會延續下去……不過,我已經有了兒子,對於一個女人,有什麼事能比做了母親更驕傲呢?而那個女人,仍然是孤獨而一無所有的……命運待她比我更不公
平!如今,我已經是母親了,我長大了,成熟了,許多事我也該有決斷力了!我抱緊了懷裡的嬰兒,含淚注視著牧之黑髮的頭——他正俯頭凝視著孩子——我知道我該怎麼辦了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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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3-6 22:55:17
【第四章】
燭光
我認識何詩怡是在我到××國校教書的時候,我教的是三年級甲班,她教的是三年級乙班。大概由於教的東西類似,遭遇的許多問題也類似,而且,在教員辦公室我們又有兩張貼
鄰的書桌,所以,我們的友誼很快的建立了。我們以談學生,談課本編排,談兒童心理,談教育法開始,立即成了莫逆之交。同事們稱我們作兩姐妹,許多學生弄不清楚,還真以為我
是她的妹妹呢!何詩怡是個沉靜蒼白的女孩子,很少說話,而且總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她給人最初的印象,彷彿是冷冰冰、十分難接近的。可是,事實上滿不是那麼回事,和她相處
久了,就會發現她是非常熱情的,尤其喜歡幫別人的忙。記得我剛到校沒多久,就盲腸開刀住進了醫院,她義務的代下了我全部的課程,事後還不容我道謝。她長得並不美,但有一對
憂鬱而動人的眼睛,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她個子比我高,修長苗條,有玉樹臨風之概。我總覺得她心裡有一份秘密,這秘密一定是很令人傷心的,所以她才會那麼憂鬱沉靜,肩膀
上總像背著許多無形的負荷。果然,沒多久,這秘密就在我眼前揭開了,使我對她不能不另眼相看。
那天黃昏,降完了旗,我和她一起走出校門。她問我願不願意到她家裡去坐坐,我欣然答應。於是,我們沿著街道緩步而行,她的家距離學校不遠,在廈門街的一條巷子裡。到了
房門口,她欲言又止的看看我,終於說:
「我父親在我兩歲的時候就過世了,現在我和母親住在一起。」她敲敲門,過了半天,門才打開了。開門的是個白髮皤皤的老太太。何詩怡向我介紹說:
「這是我母親,」一面對老太太說:「這是唐小姐,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位唐小姐,在學校裡,他們說她像我的妹妹呢!」
我彎彎腰叫了聲伯母。老太太微笑的盯著我看,我發現她的眼睛十分清亮。雖然背脊已經佝僂,行動也已顯得呆滯,但,仍可看出她年輕的時候是個很精明幹練的女人。我們走進
大門,這是棟小小的日式房子,進了玄關,就是間八席的小客廳。從客廳裡的陳設看,她們家庭的境況相當清苦,除了四張破舊的籐椅和一張小茶几之外,真可說是四壁蕭然。屋角有
張書桌,書桌上有張年輕男人的照片,另外,牆上還掛了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從照片的發黃和照片人物的服裝看,這張照片起碼有二十年的歷史了。坐定之後,老太太十分熱心的說:
「詩怡,去泡杯茶來,用那個綠罐子裡的香片茶葉吧!」
「啊,伯母,您別把我當客人吧!」我說,有點兒不安,因為老太太那對眼睛一直笑瞇瞇的望著我,在慈祥之外,似乎還另含著深意。「你知道嗎?瓊,」何詩怡喊著我說,一面
望著我笑:「綠罐子的茶葉是媽留著招待貴賓用的呢!」
我更加不安了,對於應酬,我向來最害怕,別人和我一客氣,我就有手足無措之感。老太太笑了,說:
「詩怡,你說得唐小姐不好意思了!」然後,她關切的問我:「唐小姐年紀還很小嘛,已經做老師了?」
「不小了,已經滿了二十歲。」我有點靦腆的說。
「哦,比我們詩怡小了三歲,比詩傑整整小了八歲!」
何詩怡端了茶出來,微笑的向我解釋:
「詩傑是我三哥,喏,就是書桌上那張照片裡的人。」
我下意識的望了那張照片一眼,是個非常漂亮的男人,濃眉英挺,眼睛奕奕有神。老太太眼睛立即亮了起來,有點激動的說:「哦,詩怡,把照片拿過來給唐小姐看看。」
「哎,媽媽,人家又不是看不見。」何詩怡噘噘嘴說,帶著點撒嬌的味兒,一面瞥了我一眼,眼光裡有點無可奈何。奇怪,我覺得在家裡的何詩怡和在學校裡的何詩怡像兩個人,
學校裡的她憂鬱沉靜,家裡的她卻活潑輕快。她又看了我一眼,說:「三哥是媽媽的寶貝,不管誰來了,她就要把三哥搬出來,媽媽只愛兒子不愛女兒!」
「誰說的!」老太太笑了:「我待你們還不都是一樣!」
「總之,稍微偏心兒子一點。」何詩怡對我擠擠眼睛:「來生我們都投生做男孩子!」
我笑了,老太太和何詩怡也笑了。只是,何詩怡笑得不太自然,我暗中詫異,她好像真在和她的哥哥吃醋呢!
「詩傑現在在高雄一個什麼機械公司做事,」老太太向我解釋:「他去年才從成大電機系畢業,畢業之後馬上就做了事,連家都來不及回一趟。」老太太搖搖頭,似乎有點不滿:
「我叫詩怡寫信要他回來,他說回來工作就沒有了。詩傑這孩子!就是事業心重!不過,男兒志在四方,他能看重事業也是好事!」老太太又點點頭,頗有讚許的意味。
「他沒有受軍訓?」我問,奇怪!怎麼大學畢業就能做事。
「什麼軍訓?」老太太不解的問。
「他不必受軍訓的,」何詩怡急忙插進來說,一面瞪了我一眼,好像我說錯了話。馬上又說:「瓊,你來看看我們這張全家福的照片,找找看哪一個是我?」
我跟著她走到牆上那張照片底下,老太太也哆哆嗦嗦的走了過來。那張照片正中坐著一對大約四十幾歲的夫婦,不難認出那個女的就是何老太太。後面站著兩個男孩子,大的十五
、六歲,小的十二、三歲。前面呢,男的抱著個小男孩,女的摟著個小女孩。何詩怡指著那個小女孩,對我說:
「這就是我,才只一歲半,這是我爸爸,他抱的就是三哥。」
「後面是我的兩個大孩子,」老太太說,歎了口氣:「可憐,那麼年輕,倒都死在我前面!」
「媽媽,您又傷心了!」何詩怡喊:「那麼多年前的事,還提他做什麼!」她轉頭對我說:「我大哥是空軍,死在抗戰的時候,我二哥從小身體不好,死於肺病。我爸爸,」她停
頓了一下:「死於照這張照片後的三個月。」她回過頭來,熱情的望著老太太:「哦,瓊,我有個最偉大的媽媽。」
我站著,不知說什麼好,從一進門起,我心中一直有種異樣的感覺,現在,這感覺變得強烈而具體。我望著面前這個白髮皤皤、老態龍鍾的老人,在她的眼底額前,我看出許多坎
坷的命運,也看出她那份堅毅和果決。她又歎了口氣,說:
「我對不起他們的父親,他留給我四個孩子,可是我只帶大兩個,他爸爸臨死的時候,對我說,田地可以賣,房產可以賣,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好好養育成人……」
「哦,媽,你已經盡了全力了!」何詩怡說:「想想看,你現在有三哥,還有我呢。」
老太太爽朗的笑了,摸摸何詩怡的頭說:
「是的,我還有詩傑和你!」她眼中的那一份哀傷迅速的隱退了,挺了挺已經彎曲的背脊,一種令人感動的堅強升進了她的眼睛。她看著我,轉變了話題:
「唐小姐兄弟姐妹幾個?」
「三個。」我說。我們很快的談起了許多別的事,包括我的家庭和學校的趣事。老太太對我非常關心,堅持要我在她家裡吃晚飯。飯後,老太太仍然精神很好,話題又轉到她那個
在高雄做事的兒子身上。她講了許多他小時候的趣事,和每個老太太一樣,何老太太也有一份嘮叨和說重複話的毛病,但是,我聽起來卻很親切有趣。當我告辭時,老太太一再叮囑著
:
「唐小姐要常來玩呀!我要詩怡寫信給詩傑,要他近來回家一趟,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對交女朋友一點也不關心,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女朋友呢!」
老太太的話說得太露骨,我的臉驀地發起燒來,何詩怡跺了一下腳說:「媽,您怎麼的嘛。」
老太太有點不好意思的呵呵笑了。何詩怡對我說:
「天太黑,路不好走,我送你一段!」
我們走出門,老太太還在身後叮囑著我去玩。帶上了房門,我們走出巷子,到了廈門街上,何詩怡一直沉默著,沉默得出奇。廈門街擁擠嘈雜,燈光刺眼,我要何詩怡回去,她才
突然說:「我們到河堤上去走走吧!」
看樣子她有話要和我談,於是,我跟她走到螢橋的河堤上。堤邊涼風輕拂,夜寒如水。我們默默的走了一大段路,又下了堤,在水邊走著,水面星星點點的反射著星光,別有一種
安靜淒涼的味道。因為不是夏天,水邊沒有什麼人,也沒有設茶座,幽靜得讓人心慌。
「醫生說,我母親度不過今年夏天。」何詩怡突然說,她的聲音在這靜謐的環境裡顯得特別森涼。
「什麼?」我嚇了一大跳,那個精神矍鑠的老太太?
「她有嚴重的心臟病,醫生說,最多,她只有半年的壽命了!可是,她自己並不知道。」何詩怡靜靜的說,在水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我身不由己的坐在她身邊。
「那麼,你三哥知道嗎?」我問。
突然間,她把頭撲進了掌心裡,哭了起來。我用手撫住她的肩,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半天之後,還是她自己克制住了,她用手帕擦擦眼睛,怔怔的望著河水,夜色裡,她的眼睛亮
得出奇。「我沒有三哥。」她輕輕的說:「三哥,去年夏天已經死了!死在高雄西子灣。」「什麼?」我張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我所聽到的。
「他們幾個要好的同學去旅行,他本來很善於游泳,可是,仍然出了事,淹死的單單是我三哥!」她彷彿在笑,月光下,她的臉蒼白得像一尊石膏像。「瓊,冥冥中真有神嗎?命
運又是什麼?我母親守了二十幾年寡,沒有帶大一個兒子!」
我愣在那兒,被這件事所震撼住,不能回答一句話。
「他的同學打電報給我,」她繼續說:「我騙媽媽要去環島旅行,獨自料理了三哥的後事,感謝天,半年了,我還沒有露出破綻,媽媽不識字,我每星期造一封假信,寄到高雄,
再從高雄寄回來給她,她把信全放在枕頭底下,有朋友來就要翻出來給人看。哦,媽媽,她一直在希望三哥早點結婚,她想抱孫兒!」她把頭埋在手心裡,不再說話,我坐在旁邊,用
手環住她的腰,也說不出話來,風從水面掠過,吹縐了靜靜的河面,月亮在天空中緩緩移動,我呆呆的注視著月亮,想著何詩怡剛剛的話:「冥冥中真有神嗎?」
從這一夜起,我參與了何詩怡的秘密。我成了何家的常客,幾乎每天都要在何家待上一兩個小時。何老太太對我憐愛備至,把她從嫁到何家,到丈夫的死,長子、次子的死,以及
一件件她所遭遇的事,都搬出來講給我聽。這裡面有眼淚,也有驕傲。每次講完,她都要歎口氣說:
「好,現在總算熬到詩傑大學畢業,詩怡也做事了,現在,我只有一件心事,就是這兩個孩子的婚事,我真想看到孫子輩出世呀!」可憐的老太太,她永遠也看不到她的孫子了!
那天,在學校裡,何詩怡問我:
「瓊,能借我一點錢嗎?」
「好,」我說:「有什麼事?要多少?」
「我想,三哥做了這麼久的事,也該寄點錢給媽了,否則未免不合情理,我積了五百元,我想湊足一千元,寄到高雄,再請那邊的朋友匯了來。」
我拿了五百塊錢給她。三天後,我到何家去,才進門,何老太太就興奮的叫著說:「瓊,」最近何老太太已經改口叫我名字了:「快來看,詩傑給我寄了一千塊錢,你來看呀!還
有這封信,詩怡已經念給我聽過了,你再念一遍給我聽聽!」
我憐憫的望著何老太太,她高興得就像個得到了糖吃的小娃娃。那天,整個晚上,何老太太就捧著那封信和匯票跑來跑去,一刻不停的述說詩傑是如何如何孝順,如何如何能幹。
那封信,雖然她不識字,卻翻過來倒過去看個沒完。最後,她突然說:「對了,我要請一次客,拿這筆錢請一次客。」
「哦,媽媽?」何詩怡不解的望著她母親。
「你看,詩怡,我總算熬出來了,我要請一次客,把你姨媽姨夫,周伯伯周伯母,還有王老先生和趙老太太都請來,他們都是看著我熬了這麼多年,看著詩傑長大的,我要讓他們
都為我高興高興!詩怡,快點安排一下,就這個星期六請客吧,瓊,你也要來!」老太太眼睛裡閃著光,手舞足蹈的拿著那張匯票。「哦,媽媽,」何詩怡吞吞吐吐的說:「我看,算
了吧……」「怎麼,」老太太立即嚴厲的望著女兒:「我又不用你的錢,你三哥拿來孝敬我,我又不要花什麼錢,請一次客你都不願意……」「哦,好吧。」何詩怡無可奈何的看了我
一眼:「只是,您別累著,菜都到館子裡去叫吧!」
這之後的兩天,何詩怡就忙著到要請的人家去通知,並且叮囑不要露出馬腳來。星期六晚上,我提前到何家去幫忙,才跨上玄關,就被客廳中書桌上的一對紅色喜燭吸引了視線。
那對喜燭上描著金色的龍和鳳,龍鳳之間,有一個古寫的壽字,兩支喜燭都燃得高高的,顯得非常的刺目。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壽」字說不出來的令人不舒服,好像在那兒冷冷
的諷刺著什麼。客廳中間,臨時架了一張圓桌子,使這小房間變得更小了。何詩怡對我悄悄的搖搖頭,低聲說:
「媽一定還要燃一對喜燭,我真怕那些客人會不小心洩露出三哥的消息來。」客人陸續的來了,都是些五十歲以上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何老太太大聲的笑著,周旋其間,挺著她佝
僂的背脊,向每一個客人解釋這次她請客的原因。主人是說不出的熱情,客人卻說不出的沉默。何詩怡不住的對人遞眼色,王老先生是客人中最自然的一個,他指著喜燭說:
「今天是誰的生日嗎?」
「哪裡呀!」何老太太有點忸怩:「點一對喜燭,沾一點兒喜氣嘛!你看,我苦了二十年,總算苦出頭了,還不該點一對喜燭慶祝慶祝嗎?等詩傑結了婚,我能抱個孫子,我就一
無所求了!」何老太太滿足的歎了口氣,還對我瞄了一眼,向王老先生眨眼睛,似乎在暗示王老先生,我可能會做她的兒媳似的。菜來了,何老太太熱心的向每一個人敬酒,敬著敬著
,她的老話又來了:「唉,記得嗎?他們爸爸臨死的時候對我說,田地可以賣,房產可以賣,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
這些話,我聽了起碼有二十遍了,在座的每個客人,大概也起碼聽了二十遍了,大家都默默的喝著悶酒,空氣十分沉悶,何老太太似乎驚覺了,笑著說:
「來來,吃菜,不談那些老話了,今天大家一定要好好的樂一樂,等詩傑回來了,我還要請你們來玩呢!」
我望著杯裡的酒,勉強的跟著大家湊趣,從沒有一頓飯,我覺得像那頓飯那樣冗長,好像一輩子吃不完似的。何老太太一直在唱著獨腳戲,滿桌子只聽到她一個人的聲音,響亮,
愉快,充滿了自信和驕傲。我的目光轉到那對喜燭上,燭光的上方,就掛著那張全家福的照片,照片裡的何老太太,正展開著一個寧靜安詳的微笑。
「時間真快,」何老太太笑吟吟的環視著她的客人:「孩子們大了,我們的頭髮也白了!」
大家都有點感慨,我看著這些老先生老太太們,他們,都有一大把年紀,也有許多人生的經驗,這裡面,有多少歡笑又有多少淚痕呢?飯吃完了,客人們散得很早,我被留下來幫
忙收拾。何老太太似乎很疲倦了,在過度的興奮之後,她有點精神不濟,何詩怡服侍她母親去睡覺。然後,她走了出來,我們撤掉了中間的大圓桌,室內立即空曠了起來。何詩怡在椅
子裡坐下來,崩潰的把頭埋在手心裡,竭力遏止住啜泣,從齒縫中喃喃的念著:「哦,媽媽,媽媽。」我們都明白,何老太太的時間已經沒有多久了。我把何詩怡的頭攬在我懷裡,使
她不至於哭出聲音來。在那個書桌上,那對喜燭已經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但卻依然明亮的燃燒著,我順著那喜燭的火苗往上看,在那張陳舊的照片裡,何老太太整個的臉,都籠罩在那
對喜燭的光圈裡。忽然間,我覺得心地透明,神志清爽。
「有些人是不會死的,永遠不會死的!」我低低的,自言自語的說,一面肅穆的望著那燭光,和燭光照耀下的那張寧靜安詳的臉。何詩怡悸動了一下,把頭抬了起來,順著我的目
光,她也望著那張照片。她眼中的淚光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種嚴肅的神情。我握住了她的手,在這一刻,我們彼此瞭解,也同時領悟,死亡並非人生的終站。
一星期後,何老太太在睡夢裡逝世了。我始終忘不掉那頓晚宴,和那對燭光。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6 22:55:41
【第五章】
晨霧
曙色慢慢的爬上了窗子,天,開始亮了。
睡在我身邊的子嘉終於有了動靜,我閉上眼睛,竭力維持著呼吸的均勻,一面用我的全心去體察他的動態。他掀開棉被,躡手躡腳的下了床,輕悄而迅速的換掉睡衣,這一切,我
就像親眼看到的一樣清楚。然後,他曾俯身向我,那突然罩到我臉上的陰影一定使我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他退開床邊,試著輕聲低喚我的名字:「美芸!」我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
心臟卻因過份緊張而加快了速度。他不再懷疑了,我聽到他輕輕拉開壁櫥的聲音,在那壁櫥裡,他昨天偷偷收拾好的衣箱正藏在頂層。我聽到他取下它,然後,浴室的門響了,他在裡
面匆忙的梳洗。接著,他的腳步那樣輕輕的越過房間,那樣小心翼翼的走向客廳……我豎著耳朵,等待著另一扇門響,果然,它響了,有人在客廳中和他會合。他們的腳步向大門口移
去,我手腳冰冷而額汗涔涔了。他們終於走了嗎?這一對我深愛著的人?兩小時後,他們應該雙雙坐在飛往香港的班機上了。我的手指在棉被中握緊了拳,四肢肌肉僵硬而緊張。如果
我現在跑出去,他們會怎麼樣?但,我是不能,也不會跑出去的。門口的腳步突然折回了。一陣細碎的步子迅速的向我臥室跑來。我渾身緊張,心臟提升到了喉嚨口。他們回來了?難
道在這最後一刻,他們竟然改變初衷?我瞇起眼睛,從睫毛的縫隙裡向外偷窺,一個小巧的黑影出現在房門口,接著是子嘉高大的影子,他正抓住她的手臂,我可以聽到他急促而壓低
著的聲音:
「不要,小恬,你會把她驚醒!」
「我要看看她,」是小恬的聲音,細細的,那樣好聽。我的小恬!「我一定要看看她。」
她走進來了,我聽得到她的腳步,感覺得到她貼近床邊的身體的溫熱。然後,她跪下了,跪在我的床前。我不敢轉動眼珠,不敢移動身子,怕她發現我是醒著的。於是,她開始禱
告般低低的說了:「姐姐,你原諒我,我不能不這麼做。」
她哭了嗎?我聽得出啜泣的聲音,掠奪者在憐憫被掠奪的人,多麼可笑!「小恬!快走吧,你要弄醒她了!」
是子嘉在催促?當然。那麼,他竟對我連憐恤之情都沒有了。「我不忍心,子嘉,我不忍心。」小恬帶淚的聲音使我顫慄,她不忍心?多善良的小女孩!可是,她的憐憫讓我憤怒
,我恨別人的憐憫,寧可他們對我殘忍的遺棄,不願他們對我流一滴憐憫的眼淚。「我們走了,有誰能照顧她?」小恬淒楚的說著。好妹妹,難道你還真的關心著我嗎?「小恬,別再
遲疑了,我已經給她留下了足夠的錢,還有阿英會照顧她。」足夠的錢!是了,十年的夫妻最後只剩下了一些金錢的關係,一筆錢足以報銷所有夫婦之情!還好,子嘉不能算是無情的
丈夫,最起碼,他還知道給我留下足夠的錢!我想笑,或者,我已經笑了。「快走!快!小恬!她要醒了。」
子嘉催促得多急呀!小恬站了起來。
「姐姐,原諒我,原諒,原諒我……」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是子嘉把她拉出去了?
他們還是走了!我張開酸澀的眼睛,曉色正映滿窗子,室內由朦朧而轉為清晰。我仰臥床上,仍然保持他們沒走前同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我伸手按了按床
前的叫人鈴。阿英披著衣服,打著呵欠走進來。
「阿英,幫我起床,我想到院子裡去透透氣。」我說,聲調那麼平靜自然,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咦,先生呢?」阿英驚異的問。
「先生和二小姐有事情,到高雄去了,一清早走的。大概要過三四天才回來。」我泰然自若的說。
阿英點點頭,那愚笨的腦袋竟然絲毫也想不到這事的不合情理。推過了我的輪椅,她扶我坐上去,用一條毛毯蓋住我的腿。「我去給你倒洗臉水來。」
洗臉水送來了,我胡亂的擦了一把。阿英把我推進了花園。園內,晨霧正堆積在每一個角落中,掛在每一條枝椏上。我打發走了阿英,把輪椅沿著花園的小徑推去。晨霧迎面而來
,迷迷濛濛,層層疊疊的包圍了我。
「你是我的哈安瑙,我是白理察。」他說過,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記住,哈安瑙永遠沒有答應嫁給理察。」
「你會答應,是不?」「不,我和安瑙一樣。」
「你不會和安瑙一樣,你將嫁給我,過正常的夫妻生活,安瑙太傻了。」「她不傻!她是聰明。如果結了婚,他們會成為一對怨偶,就因為她不肯嫁給他,理察才愛了哈安瑙一輩
子。」
「也痛苦了一輩子。」他說。
於是,我終於沒有做哈安瑙。我們在玫瑰盛開的季節結婚,他推著我進入結婚禮堂。我那才八歲大的小妹妹走在前面,提著小花籃,不停的把玫瑰花撒下,那條長長的,鋪著地毯
的走廊上,有他的足跡,有小恬的足跡,但是沒有我的足跡——我坐在輪椅裡。「我會給你過最舒適的生活,撫養你的小妹妹長大成人,你再無需和貧窮困苦奮鬥。」他說過,那又是
多少年前的事了?
一個守信的男人!我被安置在精緻富麗的洋房裡,望著那稚齡的小妹妹驚人的成長!
「姐夫,我們學校裡要開母姐會,我沒有媽媽,姐姐又不能去,你陪我去吧!」小妹妹穿著白紗的短裙子,爬上了姐夫的膝頭,小胖胳膊攬著姐夫的脖子。
「哦,當然,我陪你去。」他對她擠眼睛,向我微笑。
然後,我坐在輪椅中望著他牽著她的小手,隱沒在道路的盡頭。一個親愛的丈夫,一個親愛的小妹妹!倚著門目送他們消失,你能不感動而流淚嗎?
「姐夫!我們學校演話劇,我被選上了,我演茱麗葉,你一定要來看哦!」「當然,我會去的。」「不遲到?」「不遲到!」「不行,你一定會遲到!乾脆陪我一起去,你到後台
來幫我化妝!馬上走!」一個愛撒嬌的小妹妹,不容分說的拉走了她的姐夫,留給我的是寂寞而空虛的夜晚。但是,他的脾氣那樣好,代替了你去做長姐兼母親的責任,你能夠不感激
他?
「姐夫!來,到花園裡來打羽毛球,拍子給你!接好了!快!」接住了拋過來的拍子,他斜著眼睛看她,皺起眉頭。
「不許皺眉!」小恬警告的喊:「我們比賽,誰失的球多,誰請客看電影!」推著輪椅,我停在落地的大玻璃窗前,望著花園裡那兩個跳蹦奔跑的人影,望著那忽上忽下的球拍,
望著那像只大白蝴蝶般翻飛著的羽毛球。他一拍打重了,球飛進了玫瑰花叢中。小恬大笑著跑進花叢去拾球,接著卻驚呼了一聲,跳了出來。「什麼?」那個「姐夫」關心的迎了過去
。
「刺。」小恬簡潔的說,舉起了手。
「痛嗎?」「姐夫」握住了它。
「沒什麼。」但,「姐夫」的手卻沒有放開,妹妹也沒有縮回,然後,妹妹臉紅了。跳開了去說:
「來!我們繼續!」球拍子又舞起來了,羽毛球又開始了翻飛。但是,一個打得那麼零亂,一個接得那樣無心。不到一會兒,妹妹把拍子往地下一頓,揚著頭說:
「你輸了!請客!」「當然。哪一家?」「新生大戲院的電影,青龍的咖啡!」
「還有沒有?」「不錯!」腦袋歪了歪,再加上一句:「中央酒店的冰淇淋!」
「太多了!應該……」
「不許還價!」小妹妹挑著眉,聲勢洶洶。「姐夫」苦笑笑,無可奈何。然後,妹妹跑進屋來換衣服,大領口,窄裙子,成熟的胸脯在衣服中起伏。你望著她,不肯相信她已經長
大了,仍然堅信她還是個提著花籃撒玫瑰花的八歲小女孩。望著她挽著「姐夫」的手並肩而去,你竟看不出她已長得和「姐夫」的眼睛一樣高。「姐夫,教我跳舞!」「姐夫,溜冰去
不去?」
「姐夫,到福隆海濱浴場去游泳,如何?」
姐夫這個,姐夫那個,你卻充耳不聞,只因為她是小妹妹,永遠長不大的小妹妹。
於是,有一天,小妹妹躲在房裡不肯出來了,她的雙頰失去顏色,眼睛黯然無光,行動恍恍惚惚,做事昏頭昏腦。深夜,我推著輪椅到她門口,可以聽到她低低的、不能抑制的啜
泣。而那個「姐夫」,卻整日整夜,坐在客廳中抽煙,一支接一支,抽得面色發黃,容顏憔悴。生活一下子就變得那麼煩悶,那麼緊張,而又充塞著那麼令人窒息的壓力。他變得暴躁
易怒和難以接近。家中像個埋藏著火藥的倉庫,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不出去玩?」飯後,我望著他問。
「你陪我嗎?」他冷冷的望我,殘酷的再加上一句:「或者我們可以去跳舞。」我把毯子拉到下巴上,冷得發抖。我沒有做哈安瑙,妄以為婚姻可以拴住白理察,多傻。他跳起來
,不安的皺皺眉頭:「對不起,我隨便說的。」
他走出房間,關上門,把一個寒冷淒涼和痛楚的夜留給了我。然後小恬跑出她的「殼」,用她溫暖的手攬住我,蹙著眉說:「別和姐夫生氣,他胡說八道!」
憑什麼她該為他的話道歉?憑什麼她要因他的壞脾氣不安?可是,你竟看不出燃在她眼睛裡的愛情之光,只為了她是個小妹妹,逗人憐愛而又永遠長不大的那個小妹妹!
她高中畢了業,留起一頭長髮。馬尾巴上紮著綠色的綢結,穿上一襲淺綠色的薄綢洋裝,活躍在春光之中,花園的石頭上,只要她坐著,立刻群芳失色。那位「姐夫」如癡如呆,
竟日凝眸,目光不能從她的身上移開。小妹妹長成了,到這時,我才能勉強自己相信。然後,她開始晚歸,他的應酬也越來越多,有那麼多時候,他們會「巧合」的碰到一起,再結伴
歸來。一天深夜,我坐在花園的暗影裡,他們雙雙走入大門,她的小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當那門廊掩護著他們的時候,他的嘴唇落在她的發上。
「跟我去。」他低低的聲音。
「到哪兒去?」「去香港。」「不。」「請你。」「我不能對不起姐姐。」
「我已經為她埋葬了十年的幸福,你知道她是什麼?她只是我的累贅!」累贊!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說。我在寒夜中顫抖,身邊的小灌木叢都發出簌簌的響聲。
「啪!」的一聲,「姐夫」的面頰上挨了一記,我那親愛的小妹妹啜泣了起來:「你怎能這樣說?你太殘忍,你對不起姐姐!是你當初求她嫁給你的。」「一個人,如果當他『做
』的時候,就能知道他未來該『受』的是什麼就好了。可是,他不會知道,而當他知道自己做錯了的時候,他已經來不及挽回了。」他的聲調那麼蒼涼,那對我是個太陌生的聲音,糅
合著痛苦和絕望。「她是你的妻子,你每天面對著她,但她不能陪伴你,不能和你出入公共場合,不能一起遊戲、探友、娛樂!她使你必須放棄許多東西,陪著她過一份不正常的生活
。日積月累,當年的幻想成空,美夢消失,留下的只是沉重的負荷。」他停止了,把頭埋在手掌心中。我的心臟收緊,澈骨澈心的寒冷使我哆嗦得像風中的枯葉。「姐夫!」一聲低喚
,帶進了數不清的柔情。
「你去嗎?」「什麼?」「香港。」「不行!我不能!」她摔開了他,走進屋裡去了。他獨自站在門邊,燃著一支煙,默默的吸著。寒夜裡,煙蒂上的火光淒涼落寞的閃著。我不
恨他了,我同情他,只因為我愛他太深。十年,我佔據他的時間已經太長了。小恬。媽媽臨終的時候,握著我和她的手說:
「彼此照應,彼此照應!」
那是媽媽說的最後一句話。小恬,她確曾照顧過我,推著我在街頭散步,念小說給我聽。不憚其煩的告訴我她在學校中的瑣事。小恬,那是個甜蜜的小妹妹。但是,她健康,她年
輕,她美麗,她可以找到任何一個男人,為什麼她卻偏偏選中她的姐夫?這個男人不會成為她生命中的全部,因為她還擁有那麼多令人羨慕的東西!可是,這個男人卻是我整個的世界
!小恬,她居然成了我的掠奪者,一個親愛而又殘忍的掠奪者。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我眼看著他們在「道義」和「私情」中掙扎,眼看著小恬日益憔悴,眼看著子嘉形容枯槁。但,
我自己所受的煎熬卻百倍於他們!有無數次,我坐在輪椅中,默默的看著小恬在室內蹣跚而行,我竟會有著撲上前去,捉住她,撕打她,唾罵她的衝動。又有多少次,我想拉住她,哀
懇她,祈求她,請她把丈夫還給我!可是,我竟什麼都沒有做,只是下意識的壓抑著自己,等待著那最後一日的來臨。我無權去爭取我的丈夫,只為了老天沒有給我如常人一般的健全
!那麼,當我已比一般人可憐,我就該失去更多?這世界是多麼的不平和殘酷!終於,那一天來了,我在他們的不安裡看出,我在小恬歉意的,盈盈欲涕的眼神中看出。奇怪,我竟然
冷靜了,如果必然要如此發展,那麼,就讓一切該來的都來吧。我寧靜得像一隻偃臥在冬日陽光下的小貓,卻又警覺得如同伺守在鼠穴之前的小貓,冷冷的望著他們進行一切。當我在
子嘉外出時,找出了藏匿在抽屜中的飛機票,所有的事,就明顯而清楚的擺在我的面前了。我的妹妹,將和一個男人私奔,而這男人,竟是我的丈夫。霧在擴散,我在園中清冷的空氣
裡已坐得太久了。把毯子裹緊了一些,我開始瑟縮顫抖起來。現在,他們應該已經在松山機場了,他們知道我不會追尋他們,知道我無法採取行動!這一對光明正大的男女呀!難道必
須要私奔才能解決問題嗎?我用手支著頤,靜靜的哭泣起來。哭泣在這晨霧之中,哭泣在陰寒惻惻的春光裡。長年的殘廢早已訓練得我堅強不屈,但現在,我可以哭了,反正,世界上
已只遺留下我一個人,讓我好好的哭一場吧!
「太太!太太!」阿英跑了過來。
「什麼事?」我拭去了淚痕。
「有一封信,在書桌上。」
望著那信封,我早已知道那是什麼。我笑笑:
「還放在書桌上吧,我等一下再看。」
阿英把信封拿回去了。我繼續坐在薄霧濛濛的花園裡。霧散得很快,扶桑花的枝子上,已沒有那沉甸甸白茫茫的霧氣了。我閉上眼睛,希望能就這樣睡去,沉酣不醒。
一陣飛機聲從我頭上掠過,我仰頭向天,睜開眼睛,望著那破空而去的飛機,太陽正撥開雲霧,在機翼上閃耀,漸漸的,飛機去遠了,消失了。我的眼睛酸澀,而心底空茫。這飛
機上有他們麼?在海的彼端,他們會快樂幸福嗎?我又微笑了,我知道他們永不會快樂,無論他們走向何方,我的陰影將永遠站在他們的中間。只為了他們兩個都不夠「壞」,他們真
正的負荷不是我,是他們自己的「良心」。
門外有汽車聲,誰來了?反正不是來看我的,我再也沒有朋友和親人。可是,大門開了,一個綠色的影子閃進了花園,我愣了愣,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恬!你遺忘了東西了嗎
?你沒有趕上班機嗎?接著,子嘉出現了,他們看來如同一對迷失的小兔子。「怎麼了?你們?」我喃喃的問。
「姐姐,」小妹妹閃動著大眼睛,嘴角浮起一個美麗淒涼而無助的微笑。「我們在霧裡散步,走得太遠了,只好叫汽車回來。」是嗎?只是一次霧裡的散步嗎?我看看子嘉,他正
靜靜的、惻然的、求恕的望著我。小恬向我走過來,把手扶在我的輪椅上,幽幽的說:「回來真好。姐姐,要我推你去散步嗎?」
我的眼睛濕潤了,有個硬塊堵住了我的喉嚨。到底,我那小妹妹還是太善良了。「良心」竟然連你上飛機都阻止了嗎?我嚥了一口口水,微笑的說:
「是的,推我去看看霧。」
「霧已經散了。」小恬說,推我走向後花園。我知道,我必須給子嘉一段時間,去運進那口箱子,和毀掉那封信。我真慶幸我沒有拆閱那封信。
真的,霧已經散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6 22:56:04
【第六章】
亂線
第一次,他送來一盆蘭花。
第二次,他捧來一缸金魚。
第三次,他抱來一隻小貓。
而今,在這慵慵懶懶,寥寥落落的春日的暮色裡,蘭花佇立在窗台上,由窗口射進的黃昏的光線,把蘭花瘦長的影子投在靠窗而放的書桌上面。金魚缸靜靜的坐落在屋角的茶几上
,透明的水被暮色染成灰褐,兩條大尾巴的金魚正載沉載浮的在水中緩慢而笨拙的移動。小貓呢?許久沒有聽到它輕柔的低喚,也沒有感到它溫暖毛茸的小腦袋在腳下摩擦,哪兒去了
?是了,它正蜷伏在茶几邊籐椅上的坐墊裡,睡得那麼沉酣,我可以看清它背脊上豎著的小茸毛隨著呼吸而起伏波動。室內這樣靜。蘭花、金魚、貓!都繞在我的四周,只要抬起眼睛
來,對室內瀏覽一下,三樣東西都在眼底,蘭花、金魚、貓!他說:「希望你被我送的東西所包圍,那麼,你的生活裡就少不了我,你會睹物而思人。」
睹物而思人?我深深的靠進椅子裡,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是冰冷的,不知是多久以前灌的開水了。事實上,室內也冷得夠受,寒流滯留不去,雖是春天卻有冬的意味,窗外那綿
密的細雨也依舊漠漠無邊的飄灑,雨季似乎還沒有過去。
再啜一口茶,冷氣由心底向外冒,寒意在加重。室內盛滿了濃濃的暮色,濃得化不開來。蘭花成了聳立的陰影,金魚缸裡已看不出魚的蹤跡。小貓,好好的睡吧,我喜歡聽它熟睡
時的呼嚕聲,這起伏有致的聲音最起碼可以衝破室內的寂靜,還可以提醒我並不孤獨。並不孤獨,不是嗎?有蘭花、金魚,和貓的陪伴,怎能說是孤獨呢?他說:
「每一樣東西上都有我!」
都有他嗎?我微微的瞇起眼睛去注視那蜷縮而臥的小貓,無法在那漆黑一團的小身子上找到他!蘭花上有嗎?金魚上又有嗎?「有」不是一個虛字,在這兒卻成了一個虛字。閉上
眼睛,我反倒可以看到他了,穿著他那件咖啡色的夾大衣,脅下夾滿了他的設計,計劃,和各種藍圖,匆匆忙忙的攔門而立:「我只能停二十分鐘,馬上要趕去開會。」
永遠如此匆忙!是的,他只能在工作的空隙中來看我,儘管為他泡上一杯茶,卻無法等茶涼到合適的溫度,他已經該離去了。然後,留下的是一杯沒喝過的茶,一間空蕩的屋子,
和一份被擾亂的感情。睜開眼睛,他的幻影消失,室內已經昏暗沉沉。開亮了桌上的檯燈,淺藍的燈罩下發出柔和如夢的光線。握起一支筆,攤開了一張白紙,我想寫點什麼,或塗點
什麼。鉛筆在紙上無意識的移動,直線,曲線,縱縱橫橫,重重疊疊,一會兒時間,紙上已被亂七八糟的線條所佈滿,找不出一丁點兒空隙。那樣亂糟糟的一片,象徵著什麼?我的情
緒嗎?那些線條,我還能理出哪一條是我第一次畫上的嗎?情感上的線條呢?那最初的,濃濃的一筆!這個男人曾執著我的手:
「嫁我吧,我們在月下駕一條小船,去捕捉水裡的月亮,好嗎?清晨,到山間去數露珠吧。黃昏,你可以去編撰你『落葉的悼辭』,讓我醉臥松樹之下!」
好美,是嗎?但,一剎那間,什麼都變了,那個人對他的朋友說:「噢,那個小女孩嗎?幼稚得什麼都不懂,滿腦子的夢啦詩啦,誰娶了她才倒霉呢,幸好我不是那個倒楣的人,
天知道,要假裝對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感興趣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於是,那濃濃的一筆帶著它被斫傷砍斷的痕跡,瑟縮的躲在心底。有那麼長一段時間,這一筆所劃下的傷口無法
癒合,也無法淡薄。然後,那第二筆線條悠悠然的畫了下來,那個大男孩子,秀逸,挺拔,超然脫俗!大家誇他聰明漂亮。但,我獨愛他那對若有所訴的眼睛,和那手出眾的鋼琴技術
。
「我猜我知道你愛聽什麼?」他說,手指在琴鍵上熟練的移動,眼光脈脈的注視著我:「門德爾松的春之聲,德伏札克的幽默曲,修曼的夢幻曲,還有柴可夫斯基和蕭斯塔可維其
!」
噢!蕭斯塔可維其!在他的前奏曲中,送走了那樣美的一個夏天!我在琴韻中煥發,他在琴韻中成長。成長,是的,那時,他還只是個大男孩子,倚在我的身邊,他曾低低訴說他
那音樂家的夢想,一闋德布西的月光曲可以感動得他淚光瑩然。倚著鋼琴,他狂放的叫:「音樂!音樂!有什麼能代替你!」
那份狂熱,何等讓人心折!凝視著我的眼睛,他曾為我彈奏一曲黑人的聖樂《深深河流》,用夢似的聲調對我說:
「你就像一條深深河流,沉緩的流動,清澈得照透人的靈魂深處,你,本身就是音樂!看到你,彷彿就聽到溪水流動的聲音,琳琳朗朗,低柔細緻。哦,但願你永不離開我,你是
我的音樂,我的夢想!」
好美,是嗎?但,兩年後,他完成了大學教育後,來看我,長成了,不再是孩子,下巴上有了鬍子碴,眼睛裡也失去了夢。當我提起他的音樂家之夢,他爆發了一串輕蔑的笑:
「哦,那是孩子時的幼稚想法!音樂家!做音樂家有什麼用?世界上幾乎每個音樂家都潦倒窮困!我才不做音樂家呢!我要發財,要過最豪華的生活,你想,如果能擁有一百萬美
金的財產,生活得豈不像個王子?所以,我想做個大企業家!」
大企業家?一百萬美金的財產?噢!那失去的夏天!失去的音樂!失去的柴可夫斯基和蕭斯塔可維其!還有,那失去的《深深河流》!第二條斫傷的線又被收藏在心底,我不知道
那小小的「心」中能容納多少條斷線?媽媽說:
「不要再去『尋夢』了,世界上沒有你夢想中的東西!」
是嗎?我的母親?但願你能使我成熟!讓我把頭埋在你的懷裡,不再受任何傷害!但願你能給我保護,使我遠離那些必定會碎的「夢」!可是,你不能!你也曾尋過夢,是嗎?好
母親?你也有一大口袋的碎夢,是嗎?好母親?但,你卻沒有辦法不讓我去走你走過的路!你說:「我知道你會摔跤,我只能站在你的旁邊,等你摔下時扶住你,而不能因怕你摔跤,
而不讓你走路!」
噢!好母親!我需要摔多少跤,才能走得平穩?
第三條線又畫了下來,哦,第三條線!我不能接受嗎?這是怎樣的一條線呢?細而長?柔而韌?我怎能知道它會不會像前面兩條那樣斷掉碎掉?接受它嗎?用生命來作賭注!媽媽
說:「向前走吧,握牢線頭,別讓它斷掉!」
別讓它斷掉?噢,好母親!
籐椅一陣「咯吱」的輕響,小貓正弓起了背,伸了個大懶腰,張開了迷糊的睡眼,不經心的對我看了看,舔舔爪子,洗了洗臉,一翻身,換了個姿勢又睡了!哦,多麼貪睡的小貓
!他把你抱來,是希望你能解除我的幾分寂寞,但你也有你的世界,竟吝於對我的陪伴!好,你睡吧,但願你有個完整的好夢!我剛剛正在想什麼?對了,那第三條線!
那個男人,捲進我的生活正像一股旋風,那樣纏繞著使人無法喘息,你不得不跟著他旋轉,轉得昏昏沉沉,不辨東西!你問媽媽:「他行了嗎?他可以嗎?」
媽媽凝視我,多麼深沉的眼光!
「變平凡一點,他已經行了!」
行了!抓牢這條線!於是,帶著那樣朦朧如夢的心境,披上那如煙似霧的婚紗,踩上了紅色的氍毹,挽著那個男人的手臂,走向不可知的命運!那個人說:
「我將用我的生命去裝飾你的生命!既然得到了你,從今,我將為你而活著,而呼吸,而做一切!」
好美,是嗎?還記得那件淺藍色軟綢的繡花睡衣?小小的領子上鑲著碎碎的花邊,這是我親自設計的,淡藍的軟羅像湖水,穿著它,如同被一層藍色的湖水所包圍,心靈深處,都
可感到那湖水的微波輕拂,和柔緩的激盪。你含羞帶怯的站在他面前,睡衣的帶子在腰際打著蝴蝶結,結得那麼整齊細心。你自覺腳下踩著的是輕煙輕霧,周圍環繞著你的是詩情夢意
。你不敢說話,怕多餘的言語會破壞了那份美。但,他說:「為什麼選擇藍色?多麼不夠刺激!新婚時應該穿紅的!」他伸手撥了撥領子上的小花邊:「真保守!睡衣把你捆得這麼嚴
密!」他拉過你來,輕輕一扯,腰帶被抽了出去。噢!我細心結的蝴蝶結!還記得那小小的梳妝台和那面小小的鏡子?還記得你如何在鏡子前面,試著把長髮盤在頭頂,以打量自己是
否已從少女變成婦人?還記得鏡子裡那對迷濛的眼睛,和那滿鏡的紅潮?還記得你怎樣在鏡子前面輕輕旋轉,讓藍色的睡衣下擺鋪開,像起伏的湖波?然後,他在床上喊:
「為什麼起得這麼早?來,再睡一下!」
突然的聲音打斷了你的冥想,由於吃了一驚,手裡的發刷掉落在地下,刷子的柄斷了。噢,多麼的不吉利,新婚的第一個早晨就跌斷了梳子!你嗒然若失,悵然佇立。他不耐的喊
:「怎麼了?來吧,梳子明天再去買一把就是了!」
新梳子買來了,不久,用成了舊的。湖色的睡衣褪了色,變成了淡淡的灰濛濛的顏色,不再有夢似的感覺,詩似的情意。你在他越來越暴躁的神態下惘然迷失,終日茫茫的尋覓著
失落了的幻想。他說:「什麼時候你可以成熟?什麼時候你才能變成個完全的婦人?什麼時候你能不再對著落日沉思,對星星凝視?什麼時候你才不會像夢遊病患者那樣精神恍惚?」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那麼多的什麼時候!你瞠目結舌,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地方?但,他的眉毛糾結的時間越來越長,雙眉間的直線皺紋越來越多。你變成了個礙事的東
西,彷彿手腳放的都不是地方。他說:
「別人的妻子都解風情,你怎麼永遠像一塊寒冰?」
我?像一塊寒冰?我衝到鏡子前面去打量自己,看不出毛病之所在。我?像一塊寒冰?但我有那麼多、那麼多無法傾吐的熱情!我的細心熨貼,無法讓他放開眉頭,我的軟語聲低
,徒然引起他的不耐。寒冰,是我?還是他?噢,人生的事如此複雜,我怎能弄清楚?我怎知該如何去做?噢,告訴我,好母親,什麼叫「妻子」?這兩個字中包含了多少種不同的學
問?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倚窗等待成了你每日的主要工作,斜倚著窗子,看著暮色爬滿窗欄,看著夜幕緩緩的張開,再看著星星東昇,月亮西沉。然後,黎明在你酸澀的眼睛前來到,
紅日在你淒苦的心情中高懸。他,回來了,帶著滿身的酒氣和廉價的香水味。你茫然的接待他,含淚拭去他面頰上的唇印,癡心的想著他說過的話:
「我將為你而活著,而呼吸,而做一切!」
有這一句話,什麼都可以原諒,不是嗎?但,他和一個舞女的穢聞傳遍四方時,你才如大夢初醒。你費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來哭泣,又費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去買了件粉紅色的睡衣。
深夜,你穿著新睡衣在冰冷的床上顫抖啜泣。你把所有的夢都排列在枕邊,用淚珠各個擊破,和著淚,你對自己發誓:「從今後,要做一個最平凡的女人!」
但,已來不及了。他含著淚向你告別,數年的夫妻生活黯然結束,他取走了他的東西,站在門口淒涼的說:
「你太美,你太好,是我配不上你,我不能和你恩愛相處,是我沒有福氣。你是那麼的不凡!」
「向前走吧,握牢線頭,別讓它斷掉!」媽媽說過。第三條線,別讓它斷掉。噢!好母親!
一陣潑剌剌的水響,兩條金魚在魚缸中追逐嬉戲。小貓仍然酣睡未醒。蘭花淡淡的香味瀰漫全室。蘭花,金魚,貓!他說:「我要你被我送的東西所包圍。」
第四條線嗎?媽媽說:「你已經摔了那麼多次跤,怎麼還長不大呢?為什麼又要去『尋夢』?難道想再摔一次?」
哦,好母親!如果我必須再摔,我就只有摔下去。你不知道他是多麼的不平凡!你不知道我對「夢境」追求的狂熱!這又是一個必須會碎的夢嗎?當然,它會碎的,只是不知在那
一天?但,當它還沒有碎的時候,讓我擁有它吧!不過,我又如何去擁有呢?命運是何等的奇妙!冥冥中是誰在支配著人的遇合?是誰在操縱著人生的離合悲歡?是誰在導演著世界上
那些接踵發生連環上演的戲劇?假若那個冬天小秋夫婦不約我去她家小住,假若不是因為我的情緒過於低沉而渴望與好友一敘,假若小秋不那麼熱情,把我扣留到春天,假若……哦,
如果沒有那些假若,我怎會認識那個——他!
那是什麼時候?對了,晚上。小秋好意的要給我介紹一個男友。「不再結婚是不對的,女人天生屬於家庭,你必須從那些打擊中恢復過來,找一個好的對象。」小秋說。
於是,那晚,小秋的丈夫帶來了一個「博士」,是什麼「博士」不得而知,但,那禿得發光的頭顱足以證明他資格老到。在小秋的客廳裡,大家尷尬的枯坐著,「博士」除了眨眼
和乾咳外,似乎不大會其他的事情。對了,他還會一件,就是把別人說的話重複一遍。
「我們聽音樂吧!」小秋說。
「聽音樂吧!」博士說。
「喜歡誰的唱片?普裡斯萊?強尼賀頓?保羅安卡?還是蓓蒂佩姬?」小秋說。「誰的唱片?保羅安卡?蓓蒂佩姬?」博士說。
「我看還是保羅安卡吧,他的曲子有股特別味道,很過癮!」小秋的丈夫說。「保羅安卡吧,很過癮!」博士說。
於是,保羅安卡那副娘娘腔的喉嚨所唱的歌曲就一支支的出籠了,博士伸長了脖子「恭聽」。小秋和她的丈夫無可奈何的交換著眉語。我凝視著紗窗,那上面正有一隻蜘蛛在捕捉
蚊子。空氣僵著,門鈴響了,室內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
一襲咖啡色的大衣,勉強算梳過了的頭髮,舒展的眉毛下有對充滿靈氣的眼睛,端正的鼻子下是張過份堅定的嘴,嘴角掛滿了倔強、自負和堅毅。脅下夾滿了卷宗夾子、繪圖紙,
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匆匆忙忙的在門垠上一站。
「哈!是你這個大忙人!」小秋叫著說,「這次可以停幾分鐘?」「二十分!」「噢,難得難得!」小秋的丈夫說。
「你知道他是誰嗎?」小秋問我,「××廣告公司的——」她掉過頭去看她丈夫,「——的什麼?該怎麼說?」
「創辦人,總經理,董事長,業務主任,設計部主任……反正,大部份都由他一手包辦!」
我看他一眼,出於好奇。
他鎖眉,沒注意到我,我想。走到唱機旁邊,他逕自取下了那張保羅安卡,換上一張《悲愴》。回過頭來,他看著我,微笑。「是不是比保羅安卡好些?」
為什麼要問我?為什麼偏選中《悲愴》?難道你知道我的內心?知道這是我最愛的一張?「比保羅安卡好些。」博士說,我吃了一驚,他彷彿也是,望望博士,又望望我,他眼中
有著困惑。糊塗的小秋,竟沒有把我介紹清楚,但是,又何必要介紹清楚呢?我把眼光調向地面。磨石子的地上有五顏六色的小石子,黑的、白的、藍的、紅的。「你最近忙些什麼?
」小秋問。
「我有份新的計劃,」他打開一份草圖,「假若發展了,一定大有可為。」「又是新計劃,」小秋的丈夫問,「你要賺多少錢才滿意?」
「錢?」他笑笑,像是自嘲,也像在嘲笑別人:「我只是想做事,想把許多的夢想變成事實。至於錢,我的看法是:我不要貧窮,也不要豪富。所以,我像流水一樣的賺錢,也像
流水一樣的花錢,只要賺得心安理得,花得也心安理得就行了。」「你還有未竟的夢想?」小秋說,「我認為你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事業,家庭,什麼都有!」她轉向我,解釋的說:
「他的太太是公認的美人,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美得不得了。」
「小秋就會幫我吹牛,」他笑著說,把草圖捲成一卷,扔在一邊,「不談生意上的事。」
「談什麼?」小秋開玩笑的說,「音樂?藝術?文學?」她又轉向我:「任何一門,他都是行家。」
我凝視他,可能嗎?他也凝視我。《悲愴》完了,二十分鐘早已過去,他卻沒有即時離開。走到唱機邊,他問我:
「換一張什麼?」他拿起一張,徵求的給我看,是《新世界》!我點頭。德伏札克!多年以前,有個大男孩子,曾彈奏他的曲子給我聽,唱片旋轉,樂曲輕揚,而我泫然了。
他走了。我若有所思,唱片轉不走我淡淡的感觸和哀愁。小秋送客到門外,退回來,坐在我身邊說:
「是個很奇特的人,是嗎?」
「是個很出眾的人。」我說。
「哦,是嗎?」她深深的注視我,「剛剛在門外,他問我:『那個不會用嘴說話,卻會用眼睛說話的女孩子是誰?』」
我微顫了一下。「對他的感想如何?」小秋問。
「哦,」我望望窗外,繁星正在黑暗的天際閃爍。「像一顆跌落人間的星星。」我說。
「怎麼講?」「星星掛在天空,光熠燦爛,跌落人間,就只是一塊頑石。如果你不去研究他的本質,你很可能誤把他看成一塊在名利場中打滾的頑石。」「一塊頑石。」許久沒有
說話的博士突然開了口。我被他嚇了一跳,小秋顯然也吃了一驚,她大概早已忘記這位博士的存在了。一塊頑石?我望著那光禿禿的頭顱,傻愣愣的神態,一塊頑石?噢,好一塊頑石
!我忍不住要笑了,站起身來,我衝進浴室,爆發了一串大笑。小秋追進來,搖著我:
「你瘋了?幹什麼?」「只是笑笑,」我說,「一個晚上認識了兩塊頑石!」
兩塊頑石?一塊在客廳裡,另一塊呢?我仰首看著窗外的夜空,星光璀璨。你,掛在天空吧,何必跌落人間?染上一身凡塵俗氣!小貓醒了。在坐墊上伸懶腰,「喵!」的一聲,
跳落在地下,腳步那麼輕。來吧,小貓,我正寒苦,你何不分一些溫暖給我?彎腰捉住了它,放在膝上,輕輕的撫摸它的頭和背脊。別鬧,小貓,稍安勿躁,我不會倒著摸你的毛。乖
一些,小貓!靜靜的躺著吧!第四條線嗎?他說:「你說我像一顆星星,跌落人間,卻只是頑石,我也有這份自知之明,在商業圈子裡打滾,如果真還具有苦幹『靈性』,也難免不受
磨損。星星的燦爛,在於有光源的照耀,你,是我的光源!在認識你以前,我早就成了一塊頑石,既然你發現了我的本質是星星,請幫助我,不要讓我再變得暗淡無光!」噢!你會是
光源嗎?以前三度受傷,早已使你成為驚弓之鳥,但,你怎麼又去「尋夢」了呢?隨著日子的消逝,你發現他的光芒與日俱增,像一粒多面的鑽石,面面都發著光。常常閃耀得你睜不
開眼睛,使你滿心流動著喜悅之情,而與喜悅俱來,是不能得到的酸楚!
「我只能停留二十分鐘!」
每次他來,你知道,那只是他的「空隙」時間。下一分鐘,他要去奔波於他的事業,保護著他的家庭。噢,他是星星,是鑽石,我是光源,他卻不屬於我!可是,何必苛求呢?二
十分鐘也好,兩分鐘也好,兩秒鐘也好,最起碼,這短暫的一瞬是你的,你看著他在你面前璀璨發光,感受著你內心絞痛的柔情,夠了!何必苛求!這也是一份美,一個夢。噢,好母
親,別告訴我,這個夢也會碎掉!我已經有那麼多夢的碎片,別讓這一個我所戰戰兢兢堆積起來的夢也化成虛無!噢,好母親,別告訴我什麼是現實,我已經對現實那麼厭倦和恐懼。
讓我生活在我的肥皂泡中,但願這肥皂泡永遠不破!
夜深了嗎?鄰居的燈光已紛紛暗滅。多寂靜的夜,多擾人的雨聲!窗外的芭蕉正迎著雨,點點滴滴。噢,真冷!那雨不像打著芭蕉,倒像打著我。「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
晚也瀟瀟!」明天,我要剪掉那幾匹芭蕉葉。再也不受這雨聲的困擾!噢,這間小屋何等空寂!
蘭花的香味繞鼻而來,你陪著我嗎?蘭花?還有金魚,還有貓。「每一樣東西上都有我。」
他說過。可是,他在哪兒?花瓣上沒有他的笑,金魚吐不出他的聲音。小貓,告訴我,他在哪兒?他正混跡於名利場中嗎?現在的他,是頑石還是星星?
哦,好母親,我明白了。不是我不屬於這世界,就是這世界不屬於我!我只能擁著小貓,枯坐燈前,讓夢想馳騁於窗外。假若我能在牌桌上磨去青春,豈不是比現在快樂得多?許
多年前,母親,你說過:
「真正的愛情與痛苦俱存,真正的庸俗卻藏著快樂。」
噢!母親!人必須走多少路才能體會一些哲理,而體會之後又如何呢?上次,他說:
「認識你之前,每日只知追逐名利,事業和工作是生活中唯一的目標。認識你之後,思想佔據了每日大部份的時間,反而越想越空越痛苦,這份生活,已成為無可奈何的負荷!」
噢,我是光源!帶給他的卻是痛苦!仔細思量,他不是做頑石比做星星更幸福?噢!這是人生嗎?「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桌上的白紙,已塗上這麼多的線條
,濃的淡的,我還要繼續塗抹下去嗎?聽!門在響,是他來了嗎?不,那只是風聲。夜,那麼寂靜,我,那麼孤獨!不,我並不孤獨,我有那麼多記憶中紛亂的線條,我還有蘭花、金
魚、和貓!
但是,別告訴我,我所有的都是空的。噢,好母親!讓我再尋這最後一個夢。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6 22:56:28
【第七章】
前夜
天漸漸的黑了,暮色像一層灰色的濃霧,從窗口、門外向室內湧了進來,充塞在每一個空間和隙縫裡。鄭季波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雙手抱住膝,凝視著窗外的一棵鳳凰木沉思。雖
然已經到了冬天:鳳凰木的葉子好像還是綠的,但是,現在什麼都看不清楚了!那模糊的枝椏上,彷彿也籠罩著一層厚而重的霧,使那一片片由細碎的葉子集合而成的大葉,只顯出一
個朦朧的、如雲片似的輪廓。天確實已經昏黑:一陣風吹過來,玻璃窗發出叮噹的響聲,鄭季波驚醒的站起身來,扭亮了電燈,下意識的看了看手錶,表上的長短針正重疊在六字上,
六點半,已不早了!
「怎麼還不回來?」鄭季波自言自語的問了一句。事實上,這句話他在一小時前就說過一次了,從五點鐘起,他就在期望著女兒的歸來。其實,平常還不是天天見面,他不瞭解為
什麼今天這麼渴望著見到她?或者,因為這是她最後一晚做他的女兒了。門鈴響了,他急急的跑去開門,快到門口的時候,他又本能的放慢了步子,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讓女兒發現自己
正在等她。打開了門,出乎意料的只是一個郵差,是從台南寄來的匯票,又是給絮潔的禮金!鄭季波收了匯票,有點失望的關上大門,走上榻榻米。鄭太太從廚房裡跑了出來,手裡拿
著一個鍋鏟,帶著點不由自主的興奮問:
「是絮潔回來了嗎?」「不是,是郵差送匯票來,四弟給絮潔寄了兩百塊錢禮金!」「啊!」這聲「啊」用著一種拉長的聲調,微微的帶著幾分失望的味道。鄭季波望著太太那矮
矮胖胖的身子,那很善良而缺乏智慧的臉孔,以及那倒提著鍋鏟,邁著八字步退回廚房的神態,忽然對她生出一種憐憫的心情。不禁跟著她走到廚房門口。廚房桌子上堆滿了做好的菜
,預防冷掉和灰塵,上面都另外蓋著一個盤子。鍋裡正好燒著一條大鯉魚,香味和蒸氣瀰漫在整個廚房裡,鄭太太忙碌的在鍋裡下著作料,一面抬頭看看他,有點不自然的笑了笑,似
乎需要找點解釋似的說:「紅燒鯉魚,絮潔頂喜歡吃的菜,孩子們都像你,個個愛吃魚!」他感到沒有什麼話好說,也勉強的笑了笑,依然站在廚房門口,看看太太老練而熟悉的操作
。魚的香味衝進他的鼻子裡,帶著幾分誘惑性,他覺得肚子有點餓了,鄭太太把魚盛進了碟子裡。魚在碟子裡冒著熱氣,皮燒得焦焦的,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來,彷彿在對人冷冷的瞠
視著。
「幾點了?」鄭太太把煤油爐的火撥小了,在爐上燒了一壺水,有點焦急的問。「快七點了!」鄭季波回答,望著桌子上堆滿的菜。那種憐憫的情緒更具體而深切。
鄭季波幫著太太把菜一樣一樣的拿到飯廳裡。一共有六個菜一個湯,都是絮潔平日最愛吃的菜,黑壓壓的放了一桌子。鄭季波笑笑說:「其實也不必做這麼多菜,三個人怎樣吃得
了?」
「都是絮潔愛吃的,明天就是別人的人了,還能吃幾次我做的菜呢?」鄭季波沒有接話,只看了她一眼。鄭太太低垂著頭、花白的頭髮在腦後束了一個髮髻,使她看起來比實際的
年齡還要老些。她在桌子的四周不住的摸索著,彷彿在專心一致的安放著碗筷,其實一共只有三副碗筷,實在沒有什麼好放的。鄭季波默默的走出了飯廳,回到客廳裡,在沙發上坐了
下來。要辦的事早在前幾天都辦完了,現在倒有點空蕩蕩的閒得慌。伸手在茶几的盒裡取了一支煙,他開始靜靜的抽起煙來,其實,他並沒有抽煙的習慣,只在情緒不安定的時候才偶
爾抽一兩支。明天絮潔就要出嫁了,這原是一定會發生的事,不是嗎?天下沒有女兒會陪著父母過一輩子的。先是絮菲,再是絮如,現在輪到絮潔,這將是最後一次為女兒辦喜事了,
以後再也沒有女兒可以出嫁了。像是三張卷子,一張一張的答好了交出去,這最後的一張也答完了。原可以好好的鬆一口氣,享受一下以後沒有兒女之累的生活。但是,不知為了什麼
,鄭季波感到一陣模糊的、空虛的感覺。這感覺正像煙蒂那縷輕煙一樣:縹緲、虛無、而難以捉摸。「還沒有回來嗎?」鄭太太走過來問,當然,她自己也明知道絮潔還沒有回來,只
是問一句而已。鄭季波搖了搖頭,茫然的望著鄭太太那雙改造派的腳,和那搖搖擺擺的走路姿勢,隱約的記起自己和鄭太太新婚的時候,每當他注視到她這一雙腳的時候,她就會手足
失措的把腳藏到椅子底下去,好像有一個莫大的缺點被人發現了似的。那時她很年輕,很容易臉紅,喜歡用那對秀麗而溫柔的大眼睛悄悄的注視著別人,當別人發現了她的注視時,她
就會馬上羞紅了臉把頭低下去。這一切都別有一種惹人憐愛的韻致,可是,當時他卻並不這麼想,他只覺得她很幼稚、很愚昧、又很土氣。
「是不是所有的事都辦好了?照相館接過頭了嗎?出租汽車訂好了沒有?花籃和花都要最新鮮的,你有沒有告訴花店幾點鐘送花來?」鄭季波點了點頭,表示全都辦好了。他倒有
一點希望現在什麼都沒有弄好,那他就可以忙忙碌碌的有事可幹了。就像絮菲結婚那次一樣,一直到走進結婚禮堂,他都還在忙著。但,現在到底是第三個女兒結婚了,一切要準備的
事都駕輕就熟,再也不會像第一個女兒結婚時那樣手忙腳亂了。鄭太太搓了搓手,似乎想再找點問題來問問,但卻沒有找出來,於是走到書架旁邊,把書架上的一瓶花拿了下來,自言
自語的說:「兩天沒有換水了,花都要謝了,我去換換水去!」
鄭季波想提醒她那是今天早上才換的水,卻沒有說出口,目送著她那臃腫的身子,抱著花瓶蹣跚的走出去,不禁搖搖頭說:「老了,不是嗎?結婚都三十幾年了!」
年輕時代的鄭太太並不胖,她身材很小巧、很苗條,臉龐也很秀麗,但是,鄭季波並不喜歡她。當他在北平讀書,被父親騙回來舉行婚禮時,他對她只有一肚子的怨恨。婚前他沒
有見過她,舉行婚禮時他更連正眼都沒有看過她一眼,進了洞房之後,她低垂著頭坐在床沿上,他很快的掠了她一眼,連眼睛、鼻子、眉毛都沒有看清楚,就自管自的衝到床前,把自
己的一份被褥抱到外面書房裡,鋪在椅子上睡了一夜。他不知道她的新婚之夜是怎麼過的,只是,第二天早晨,當他醒來的時候,出乎意料的她竟站在他的面前,靜靜的捧著洗臉水和
毛巾。他抬起頭來,首先接觸的就是她那對大而黑的眼睛:脈脈的、溫馴的、歉然的望望他,他的心軟了,到底錯誤並不在她,不是嗎?於是他接受了這個被硬擲入他懷裡的妻子。但
,由於她沒有受過教育,更由於她是父母之命而娶的女子,他輕視她、討厭她、變著花樣的找她發脾氣。起先,他的母親站在兒媳婦的一邊,總幫她講話,漸漸的,母親卻偏向他這一
邊來了,有一天,他聽到母親在房裡對她說:
「一個妻子如果不能博得丈夫的歡心,那她根本就不配做一個妻子,我們鄭家從沒有過像你這樣無用的媳婦!」
她忍耐了這一切,從沒有出過怨言。
「那時太年輕了,也太孩子氣了!」
鄭季波對自己搖了搖頭,香煙的火焰幾乎燒到了手指,他驚覺的滅掉了煙蒂,手錶上已經七點半,望了望大門,仍然毫無動靜。習慣性的,他用手抱住膝,沉思的望著窗外。月亮
已升起來了,那棵鳳凰木反而清晰了許多,雲一樣的葉片在風中微微的顫動著。鄭太太抱著花瓶走了進來,有點吃力的想把它放回原處去,鄭季波站起身來,從她手裡接過花瓶,放回
到書架上。這種少有的慇勤使鄭太太稍感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他坐回沙發裡,掩飾什麼似的咳了一聲嗽,鄭太太看了看天色問:
「怎麼還不回來?再不回來,菜都要冷了!」
「她除了燙頭髮之外還要做什麼?為什麼在外面逗留得這麼晚?」鄭季波問。「要把租好的禮服取回來,還要取裁縫店裡的衣服,另外恐怕她還要買些小東西!」
「為什麼不早一點把這些雜事辦完呢?」
「本來衣服早就可以取了,絮潔總是認為那件水紅色的旗袍做得不合身,一連拿回去改了三次。」
「何必那麼注意小地方?」鄭季波有點不滿。
「這也難怪,女孩子把結婚的服裝總看得非常嚴重的,尤其是新婚之夜的衣服,記得我結婚的時候……」鄭太太猛然住了口,鄭季波看了看她,努力的想記起她結婚那晚穿的是一
身什麼樣的衣服,但卻完全記不起來了。
八點十分,絮潔總算回來了,新燙的頭髮柔軟而鬈曲的披在背上,懷裡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一進門就嚷著:
「媽!你看我燙的頭髮怎麼樣?好看嗎?」
本來絮潔就是三個女兒中最美的一個,把頭髮一燙似乎顯得更美,也更成熟了。但,不知為了什麼,鄭季波卻感到今晚的絮潔和平常拖著兩條小辮子時完全不一樣了,好像變得陌
生了許多。鄭太太卻拉著女兒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讚不絕口,絮潔興奮的說:「我還要把禮服試給你們看看,媽,我又買了兩副耳環,你看看那一副好?」「我看先吃飯吧,吃了
飯再試好了,菜都冷了!」鄭太太帶著無法抑制的興奮說。鄭季波想到飯廳桌上那滿桌子的菜,知道太太想給絮潔一個意外的驚喜,不禁讚歎的、暗暗的點了點頭。「喔,你們還沒有
吃飯嗎?」絮潔詫異的望了望父母:「我已經在外面吃過了。你們快去吃吧,我到房裡試衣服去!」
絮潔撒嬌的對鄭太太笑了笑,跑上去勾住鄭太太的脖子,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又回過頭對鄭季波拋來一個可愛的笑靨,就匆匆忙忙的抱住她那些大包小包的東西往自己的房裡跑去
。鄭太太愣了一下,接著立即抱著一線希望喊:
「再吃一點吧,好嗎?」
「不吃了,我已經飽得很!」
鄭太太呆呆的望著女兒的背影,像生根一樣的站在那兒,屋裡在一剎那間變得非常的沉寂。鄭季波碰了碰鄭太太,用溫柔得出奇的語調說:「走吧,玉環,我們吃飯去!」
鄭太太驚覺的望了望鄭季波,嘴邊掠過了一絲淡淡的苦笑,搖著頭說:「可愛的孩子,她是太快樂了呢!」
鄭季波沒有說話,走進了飯廳,在桌前坐了下來,鄭太太歉然的望著他問:「菜都冷了,要熱一熱再吃嗎?」
「算了!隨便吃一點就行了!」
桌上堆滿了菜,雞鴨魚肉一應俱全。那盤紅燒鯉魚被觸目的放在最中間,直挺挺的躺在那兒,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來,好像在冷冷的嘲弄著什麼。鄭季波想起他和鄭太太婚後不久
,她第一次下廚房做菜,顯然她已經知道他最愛吃魚,所以也燒了一個紅燒鯉魚。那次的魚確實非常好吃,他還記得每當他把筷子伸進那盤魚的時候,鄭太太總是以她那對溫柔的大眼
睛熱切的望著他,彷彿渴望著他的讚美,但他自始至終沒有誇過她一句,他不瞭解自己何以竟如此吝嗇?
他應該已經很餓了,可是,對著這滿桌子豐盛的菜餚,他卻有點提不起食慾來。但,雖然提不起食慾,他仍然努力的做出一副饕餮的樣子來:大口大口的扒著飯,拚命的吃著菜,
好像恨不得把這一桌子的菜都一口嚥下去似的。一抬頭,他發現鄭太太正在看著他,猛然,他衝口而出的說:
「這魚好吃極了!」「是嗎?」鄭太太注視著他,一抹興奮的紅潮竟染紅了她的雙頰,鄭季波詫異的發現這一句讚美竟能帶給她如此大的快樂。這才想起來,這一句可能是他生平
給她的唯一的一句讚美。離開了餐桌,他默默的想:「這句話早該在三十二年前就說了,為什麼那時候不說呢?」
回到客廳裡,鄭季波緩緩的踱到窗口。窗外的月光很好,這應該是一個美好而靜謐的晚上,夜晚總帶著幾分神秘性,尤其是有月亮的夜。這該是屬於年輕的情侶們的,躲在樹葉的
陰影下喁喁傾談,望著星星編織著夢幻……可是,這一切與他都沒有關係了,他已經老了,在他這一生中,從沒有戀愛過,年輕時代的光陰完全虛擲了。
「爸爸!」鄭季波轉過身來,呆住了。絮潔垂著手站在客廳門口:穿著一件白緞子拖地的禮服,大大的裙子襯托出她那細小的腰肢,低低的領口露出她豐滿圓潤的脖子,頭上扣著
一圈花環,底下披著一塊霧一樣的輕紗,黑而亮的頭髮像瀑布一般披在肩上,耳環和項煉在她耳際和脖子上閃爍。但,這一切外在的打扮仍然抵不住她臉上那一層煥發的光輝,一種無
比聖潔而熱情的火焰燃燒在她微微濕潤的眼睛裡,嘴角帶著個幸福而甜蜜的微笑。鄭季波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那跳跳蹦蹦,愛鬧愛撒嬌的小女兒。「我美嗎?爸?」「是的,美極了
!」鄭季波由衷的回答,想到明天她將離開這個家而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不禁感到一陣難言的、酸澀的味道。是的,小燕子的羽毛已經長成了,你能夠不讓她飛嗎?門鈴忽然響了
起來,鄭季波望著女兒說:
「我去開門,你不要動,當心把衣服弄髒了,大概又是送禮的,或者是郵差送匯票來!」
「不是,一定是立康,他說過那邊房子完全佈置好之後還要接我去看一次!」絮潔說。
「可是,」鄭季波站住了:「絮潔,我以為你今天晚上要留在家裡和爸爸媽媽一起過的,你知道,這是……」他本來想說「這是最後一個晚上了!」但覺得「最後」兩個字有點不
吉利,就又嚥了下去。「喔,真對不起,爸,我們還有許多零碎事情要辦呢!」絮潔有點歉然的望著鄭季波。
這個「我們」當然是指她和立康,鄭季波忽然覺得自己在和這未來的女婿吃起醋來,不禁自嘲的搖搖頭。開了門,果然是立康,鄭季波望著這一對年輕愛人間的凝眸微笑,脈脈含
情的樣子,目送著他們雙雙走出大門,猛然感到說不出的疲乏和虛弱,他身不由己的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三十年來,這一付擔子是何等的沉重啊!
鄭太太關上了大門,走回客廳裡。客廳好像比平常空曠了許多,鄭季波無聊的又點燃一支煙,狠狠的吸了一口,把嘴做成一個弧形,想吐出一個煙圈。但是,煙圈並沒有成形,只
吐出了一團擴散的煙霧。鄭太太找出了一個沒有繡完的枕頭,開始坐在他對面一針一線的繡了起來,空氣中有點不自然的沉寂,鄭太太不安的咳了一聲,笑笑說:
「他們不是滿恩愛嗎?絮潔一定過得很快樂的!」
鄭季波的視線轉向了鄭太太,他知道她又在給絮潔繡枕頭了。她老了!時間在她的鬢邊眼角已刻下了許許多多殘酷的痕跡,那對昔日明亮而可愛的眼睛現在也變得呆滯了,嘴角旁
邊也總是習慣性的帶著那抹善良的、被動的微笑。「可憐的女人,她這一輩子到底得到了些什麼?」鄭季波想。於是,他又模糊的記起,當鄭太太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女兒絮菲的時候
,曾經臉色蒼白的望著他,含著淚,祈諒的說:
「我很抱歉,季波!」她覺得抱歉,只為了沒有給他生一個兒子,其實,這又怎能怪她呢?鄭季波又何嘗希望有兒子,他對於兒子或女兒根本沒有絲毫的偏見,只是,因為對她有
著過多的不滿,因為恨她永遠是他的包袱和絆腳石,所以,沒有生兒子也成為他責怪她的理由了。「那時是多麼的不懂事啊!」他想。
「記得我們剛來台灣的時候,覺得這幢房子太小了,現在,房子卻又太大了!」鄭太太環顧著房子說,嘴邊依然帶著那抹溫馴的微笑。鄭季波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三個
女兒,三個饒舌的小婦人,常常吵得他什麼事都做不下去,現在,一個個的走了、飛了,留下一幢空房子、一桌沒有吃的菜,和許多零零碎碎的回憶。「我應該給你生一個兒子的,季
波!」
鄭太太注視著鄭季波,眼光裡含著無限的歉意。忽然,鄭季波感到有許多話想對鄭太太說,這些話有的早該在三十年前就說了的。他望著鄭太太那花白的頭髮,那額上纍纍的皺紋
,那凝視著他的、一度非常美麗的眼睛。他覺得自己的情緒變得有點紊亂了,太多片段的記憶,太多複雜的感情,使他感到迷惑,感到暈眩。滅掉了煙蒂,他不由自主的坐到鄭太太的
身邊,衝動的、喃喃的說:
「玉環,我從沒有想要過兒子,女兒比兒子好,尤其因為……」他感到說話有點困難,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停了半天,才又囁嚅的接下去,「因為女兒是我們的,我和你的…
…」他感到辭不能達意,不知道為了什麼,他覺得有點緊張、有點慌亂,這種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過的。但是,顯然鄭太太已經瞭解了他的意思,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眶有一點兒濕
潤,裡面閃耀著一種奇異的光輝。這表情他剛剛也曾看過,那是絮潔年輕的臉上,充滿了對幸福的憧憬與渴望。鄭太太低低的、猶疑的問:「那麼,你並不因為我生了三個女兒而生我
的氣嗎?」
「生你的氣嗎?玉環,為什麼要生你的氣呢?」
「女兒是要走的呢!」鄭太太有點不安的說。
「兒子長大了也是要走的,孩子們長成了,總是要去追求他們自己的幸福的,這樣也好,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鄭季波凝視著鄭太太,當他說「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的時候,忽然心中掠過了一抹前所未有的甜蜜又淒涼的感覺,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捏緊了他的心臟,酸酸的、甜甜的
。他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垂下了眼睛,他又看到了鄭太太那雙改造派的腳,隨著他的視線,鄭太太忽然羞怯的把腳往椅子底下藏去,鄭季波詫異結婚這麼多年後,鄭太太還會做這個她
在新婚時常做的,惹人憐愛的舉動。
「你為什麼要把腳藏起來呢?」他問。
鄭太太瞬了他一眼,像年輕時代般羞紅了臉,接著又微笑了起來,有點靦腆的說:
「我本來裹了小腳,和你訂婚沒有多久,他們告訴我,你堅持要退婚,說我是小腳,又沒有讀過書,我就哭著把腳放了,只是不能放得像天足那樣大,我怕你看了不喜歡。本來我
想在婚前唸書的,可是來不及了!」
鄭季波靜靜的凝視著她,好像直到這一瞬間,他才第一次瞭解了她,認識了她,她那溫柔的眼睛,她那馴服的微笑,她那花白的頭髮,這一切是多麼的動人啊!鄭季波覺得他的心
像一張鼓滿風的帆,被熱情所塞滿了!他不知不覺的握住了她的手,那雙手並不柔軟光滑,那是一雙做過許多粗事的手,上面應該和她那善良的心一樣受盡了刺傷和折磨,他吶吶的、
不清楚的、吃力的說:
「玉環,我愛你!」感到婚後這麼多年再來講這話未免有點可羞,他的臉微微的紅了起來,又結結巴巴的補了一句:「現在……講這話……不是……太遲嗎?」
「遲嗎?」鄭太太像喝醉了酒一般,眼睛裡模糊的薄霧,兩頰因激動而發紅,嘴唇微微的張著,呼吸變得急促而緊張了:「遲嗎?我等這句話足足等了三十二年了!」
夜彷彿已經很深了,風從開著的窗子裡吹進來,掀起了窗上那薄薄的窗紗。小桌上的時鐘滴答滴答的響著,牆上的日曆捲起了一角,似乎在等待著被撕去。
窗外,鳳凰木舞動著它雲一樣的葉片,在風中微微的點著頭。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6 22:56:51
【第八章】
藍裙子
孟思齊捧著一大堆書,沿走廊向校園走,腦子裡還在想著剛才和康教授所討論的一個歷史問題:「從天災看朝代之興亡」。真的,每個朝代將亡的時候,一定先發生天災,繼而是
饑民造反,然後英雄豪傑群起,接著就是一次大革命。
「有道理!有道理!」孟思齊一面想著,一面點頭晃腦的自言自語。「喂!」一個聲音在他面前響了起來,「請問一聲,三○九號教室在哪裡?」孟思齊吃了一驚,連忙抬起頭來
,只感到眼前一亮,一個女孩子正站在他面前。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有點意亂神迷似的看著這個女孩子。一件鑲著小花邊的白襯衫,底下繫著天藍色的大闊裙,小圓臉,嵌著一對
清澈如水的眼睛,微微向上翹的小鼻子,底下配著道小巧玲瓏的嘴巴,烏黑的頭髮,紮著兩根辮子垂在胸前。孟思齊欣賞而詫異的看著她,心裡在自問:「哪裡跑來這樣一個超凡脫俗
的女孩子?我才不信我們學校裡會有這麼漂亮的女同學!」
「喂!」那女孩微微的摔了一下頭:「請問,三○九號教室在那裡?」「哦,哦!」孟思齊這才大夢初醒似的說:「在二樓,從這邊樓梯上去!」他給她指著路。
「謝謝!」小圓臉上浮過一個淺笑,藍裙子輕輕的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度,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了。
孟思齊愣愣的站著,什麼朝代興亡、天災人禍都從他腦子裡飛走了。他覺得在這一瞬間,他已經獲得了一種新的靈感,不,不是靈感,而是一種奇異的感應,不,也不對!反正那
是一種特殊的感覺,是他二十幾年來從來沒有感到過的。這種奇異的感覺瀰漫在他心裡,充塞在他的每個毛孔中,他呆呆的佇立著,努力想抓住這份虛渺的感受。
「嗨,老孟!」一個聲音喊著,一位同學跑了過來,是同班的何子平。他看了看孟思齊,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怎麼,老夫子,一個假期不見面,你竟變得更呆了!大概又和康
教授討論了什麼大問題吧!」
孟思齊訕訕的笑了笑,若是在平日,他一定馬上把他和康教授討論的內容說出來,現在他卻並不這樣做,他只覺得今天不適宜談學問。本來嘛!開學第一天就埋在書本裡,一定要
讓何子平他們更取笑他是老夫子了。他把書本抱在懷裡,和何子平向校園裡走,何子平繼續說:
「你真是康教授的得意門生,碰在一起就是談不完,剛才我找不到你,就猜你是去找康教授了!」
「找我?你找我做什麼?」孟思齊問。
「有件小事,今年的迎新會要你做主席。」
「我做主席?」孟思齊把眼鏡扶正,仔細的望望何子平,想看出他是不是開玩笑。何子平嘻笑的望著他,一臉淘氣,使孟思齊莫測高深。「我做主席?」他只得再重複一句話:「
你開什麼玩笑?」「誰開玩笑,」何子平說:「你是大家公推的。」
「我讓給你。」孟思齊說:「我只想做個打雜的!」
「那麼,」何子平聳聳肩,用一種商量的語氣說:「你得參加一個表演節目。」「我?」孟思齊又推推眼鏡片:「除非要我學貓叫。」
「隨便你表演什麼都行,」何子平忍住笑說:「反正我給你登記下來,你答允一個節目,到時可不許賴賬!」
「那,那不成,我不會表演!」孟思齊吶吶的說。
「那麼你還是做主席吧!」
「我還是表演好了!朗誦詩行不行?」孟思齊皺眉問。
「行!」「好,我就朗誦一首『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要命!」何子平跺跺腳說:「規定要朗誦新詩!」
「那不成!」孟思齊正要說,何子平已揮了揮手,自顧自走了。孟思齊站定在校園裡,望著何子平的背影消失。他不喜歡何子平,覺得何子平油頭粉臉,整天都是忙些什麼同樂會
、迎新會、舞會……等玩意,唸書只是名義上的,考試時作弊,居然也混到了大學三年級!他生平看不起這種「混」的人,他的人生觀,是要腳踏實地,苦幹!可是,今日的青年,抱
著像他這種觀念的實在太少了!他搖了搖頭,自嘲的笑笑,抱緊了懷裡的書本,向教室走去。
迎新會在校內大禮堂裡舉行,時間是星期六晚上七時。禮堂裡擠滿了人,台上掛著一個紅布條,寫著「史地系迎新晚會」等字樣。何子平穿著一身嶄新的西裝,才理過的頭髮油光
閃閃,在台上台下穿梭不停,極力要顯出他的「忙碌」和「重要」。孟思齊倚門而立,依然穿著他那身破舊的黃卡其布制服,蓬著滿頭亂髮,腋下還夾著一本書,以一種不耐煩的神情
看著台上一個同學在表演魔術。
「喂,請讓一讓好嗎?」
一個聲音清脆的說,孟思齊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自己正一隻手撐在門上,成了個攔門而立的姿勢,他慌忙放下手來,站正身子說:「哦,對不起,請進請進。」
一個少女對他嫣然一笑,跨進門來,他一愣,怎麼又是她!那藍裙子裊裊娜娜的走進了禮堂,他仍然呆呆的站在門口,忘了自己胸前正掛著「招待」的紅條子,忘了去給她找一個
位子坐,忘了請她在門口的簽名綢上簽下名字,只是呆立著看那藍裙子向裡面擺動。然後,一個人影一陣風似的捲到她面前,一張嘻笑的臉彎向她,一連串客氣的聲音飄過來:
「哦,周小姐,請坐,這裡這裡!」
又是何子平!像個大頭蒼蠅,見不得花和蜜!孟思齊感到打從心底冒出一股厭惡,掉開了頭,他不想去看那諂媚的一幕,卻又不由自主的追蹤著那個藍影子,看到她在第一排的左
邊坐下,這是何子平費了大勁給她空出的位子。
「下一個節目是孟思齊同學的朗誦詩!」
麥克風突然播出的聲音嚇了他一跳,這才明白是自己的節目到了。整了整衣服,他大踏步的跨上台去,在麥克風前面一站,用手推了推眼鏡,輕輕的咳了一聲,還沒有開始朗誦,
台下已爆發了一片笑聲。等他皺皺眉頭,再清清嗓子,底下的笑聲更大了。他不明白為什麼別人看到他都要發笑,他覺得自己十分嚴肅,實在沒有什麼值得可笑的地方。可是,看他們
那發笑的樣子,好像他簡直是個大滑稽。
他有些惱怒的掃了台下一眼,開始朗誦一首劉半農翻譯的新詩《惡郵差》。「你為什麼靜悄悄的坐在地板上,告訴我吧,好母親!
雨從窗裡打進來,打得你渾身濕了,你也不管。
你聽見那鍾已打了四下麼?是哥哥放學回來的時候了。
究竟為著什麼?你面貌這樣希奇?
是今天沒有接到父親的信麼?
我看見郵差的,他背了一袋信,送給鎮上人,人人都送
到。只有父親的信,給他留去自己看了,我說那郵差,定是
個惡人……」這首詩是描寫一個孩子看到母親為等信而憂愁,就責備那不送信來的「惡郵差」。孟思齊音韻抑揚的念著,自認為這是一首很動人的詩,但台下笑得更厲害,好像他
在台上耍猴子戲似的。他眼波一轉之間,正好看到何子平正俯身和那個藍裙子的少女說話,一面說,一面指著台上的自己笑,那少女則微笑的凝視著自己。他頓時感到臉上一陣熱,他
能容忍別人取笑自己,但不能容忍何子平!尤其在「她」的面前!他開始覺得今天的朗誦是何子平故意安排好來拿他開玩笑,這使他怒不可遏,但他仍然念完了那首詩,當他念到:
「父親寫的信,我都能寫的,你可以一個錯處也找不出。
我來從A字寫起,直寫到K。
但是,母親,你為什麼笑?
你不信,我寫得和父親一樣好嗎?……」
他看到台下的她,動容的收斂了笑,用一隻手托著下巴,靜靜的望著他。她那善意的表情,支持他把全詩念完。下了台,同學們笑著拍打他的肩膀,假意的恭維他。他哼了一聲,
冷淡的走向禮堂門口,才預備跨出禮堂門,聽到身後一陣掌聲,本能的他回頭望了一眼,原來是她!她正站在麥克風前面,代表新生客串一個節目。他站住了,她唱一首歌,是「跑馬
溜溜的山上」。孟思齊靠在宿舍的窗子旁邊,聽著同宿舍的兩個同學的談話,他手裡拿著本中國近代史,另一隻手握著筆,卻全神貫注在那兩個同學的談話中。
「你知道,何子平這學期完全被一年級那個藍裙子弄瘋了!」一個說。藍裙子,這是大家給她取的外號,因為她永遠都是穿著藍裙子,深藍、淺藍、天藍、翠藍……各式各樣的藍
。
「何子平,」另一個說:「他是見一個追一個!昨天我還在萬國舞廳碰到他,他正窮追那個叫什麼小玲的舞女!」「聽說藍裙子對何子平也滿有意思呢!」
「你怎麼知道?」「有人看見他們從植物園的濃蔭裡走出來!」
孟思齊把手裡的書狠狠的往床上一扔,不要臉!他想著,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罵誰。反正這時代的青年都是一塌糊塗,何子平這該死的傢伙!總有一天,他要揍何子平一頓,你玩舞
女可以,玩藍裙子就不行!但是,吹縐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他憤憤的走出宿舍,發誓不再去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操心,人生什麼都是假的,唯有充實自己才是真的!這樣大好的光陰
,還是研究學問好些,他大踏步的向康教授的家走去。
在康教授的客廳裡,一坐兩小時,不知怎麼,卻沒有以前那種高談闊論的情致。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康太太從室內出來,堅決留他吃晚飯。他只好留下,雖然全心掛念著女生宿舍
,他想把藍裙子約出來,告訴她和別人玩,可以!和何子平玩則不可以!明知道自己管不著,卻就是心慌意亂的想管。走進康家的飯廳,眼前一亮,不禁呆了一呆。飯桌邊亭亭玉立的
站著一個少女,是她!藍裙子!怎麼會是她?她怎麼會在康教授家裡?或者是自己想得太多,竟生出幻覺來吧!他推推眼鏡片,把眼睛睜大了一點,再看,不錯,依然站在那兒,正抿
著嘴角對他笑,看樣子不像是幻影了。康太太走過來,笑著對他說:「你認得吧?她是我的侄女兒,現在和你同學,她總對我說你的學問好,還會朗誦什麼詩歌,難得你們今天都在這
兒,彼此見見,以後有個照應。」
怎麼!她提起過他?學問好!她怎麼知道?此後有個照應,誰照應誰?他覺得滿腦子暈陶陶的,那對大眼睛看得他渾身無力,筷子在湯碗裡亂挾。她看著,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他猛悟到自己的失儀,用筷子挾了一筷子湯往嘴裡送,她噗哧一笑,慌忙低下頭。他銜著筷子,直發呆,你笑,笑什麼?你笑得真好看,有誰告訴過你嗎?
晚上,康太太讓他送她回學校宿舍,他受寵若驚,和她緩步在人行道上,夜色如水,繁星滿天,他卻訥訥無言,她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發出清脆的聲音,藍裙子不住碰著他的腿。
好半天,誰也不說話,校門卻已在望了,這是個好機會,不應該失去,應該告訴她,告訴她什麼?對了,告訴她不要再和何子平出去玩,何子平那傢伙不是好東西!
「喂,」他一驚,以為是自己在說話,卻原來是她在說。
「怎麼?」他問。「沒什麼,只是,你那天朗誦得非常好!」
「真的嗎?」「當然!」他望著她,她那夜色中的側影多美!他們在校門口站著,彼此望著彼此,卻都無言可說。然後,一陣鈴響,一輛腳踏車衝到他們面前,停了下來,車上跳
下一個人來,他定睛一看,是何子平!何子平望也不望他,就衝向藍裙子咧嘴一笑說:
「等了你一個晚上,你到哪裡去了?」
「去玩。」她輕輕說,對何子平微笑。
「去玩?」何子平問,轉過頭來看孟思齊了:「和他嗎?」他不信任的問。孟思齊一肚子氣,何子平,我總有一天要揍你!他想著,一面和那微笑著的藍裙子生氣。那麼可愛的微
笑,應該吝嗇一點,送給何子平,實在太可惜!何子平又開口了,對她說:
「現在還早,我請你去凱莉吃一點冷飲吧,怎樣?」
不要答應!不許答應!孟思齊想著,但是,她卻笑吟吟的說:「好啊!」說著,她對他揮揮手:「孟思齊!再見!」
再見?誰和你再見?你居然和這個小流氓出去!你別糊塗!他跨前一步,想阻止,但,何子平已把她弄上了自行車前的橫槓,帶著她如飛而去。臨行,何子平還對他拋過來充滿調
侃意味的一聲:「再見吧,孟同學!」「我一定著了魔了!」孟思齊想著,靠在一棵榆樹幹上,怔怔的望著前面的女生宿舍。那幢兩層樓的建築聳立在黑暗的夜色裡,窗口射出點點昏
黃色的光線。他不知道她住在那一間,因此,對每一個窗口都覺得怪親切,又怪刺心的。他就這樣站著,直到女生宿舍的燈光紛紛熄滅,他才歎了口氣,怏怏不樂的離開了那棵老榆樹
。
「明天晚上決不到這兒來了!」他想,但,第二天,夜色一來臨,他又癡立在榆樹下了。
就這樣,許多日過去了,許多夜也過去了。他忘了他的書本,忘了天災人禍與國家興亡的關係,忘了康教授,忘了許許多多東西,他的筆記本裡縱縱橫橫的寫滿了:「藍裙子!大
眼睛!」「該死的何子平!」「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喲,張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喲!」最後那一條是《跑馬溜溜的山上》裡的歌詞,他生平不會唱歌,但偏偏對這首歌的每一句,他想把它忘記都忘不了。
這天夜裡,他站在榆樹下,眼望著何子平把藍裙子送回女生宿舍。他看看手錶,已將近十一點。哼!你居然和這流氓玩到十一點才回來,你怎麼如此不自重!他渾身冒火,氣得鼻
子裡冒煙,悻悻然回到自己的宿舍裡。同寢室的都已入睡,只有何子平還沒有回來,他一面打開被褥,一面咬牙切齒。一會兒,何子平吹著口哨進來了,松領帶,脫皮鞋,弄得滿室聲
音,一股旁若無人的勁兒。躺在床上,還不肯安靜,得意忘形的說:「老孟,你看藍裙子怎麼樣?」
「哼!」孟思齊哼了一聲,算是答案。
「藍裙子長得還不錯,就是趕不上小玲的豐滿……」
你居然拿藍裙子和舞女相比!孟思齊氣得牙齒都磨出了響聲。好,何子平,如果你不尊重她,我一定要好好的教訓教訓你……「老子玩女孩子,經驗多極了,」何子平仍然在大吹
大擂:「像藍裙子這種小嫩苗似的女娃娃,我只要小施手腕,她就逃不出我的掌心……」一句話沒說完,孟思齊跳了起來,衝到何子平的床前,一隻手拉起了何子平,另一隻手握了拳
就對著何子平的鼻子打下去。何子平驚喊了一聲,掙扎著站起來,孟思齊的第二拳又當胸打到,何子平大叫:
「老孟,你瘋了!」叫著,就跳起身,一頭撞向孟思齊,孟思齊向後跌倒,撞翻了書桌。於是,全寢室都震動了,孟思齊打架,這簡直是天字第一號的大新聞。在大家把他們拉開
以前,他們已打了個落花流水,何子平鼻青臉腫,孟思齊的眉毛上給眼鏡片劃了個大口子,血流了滿臉,兩人都狼狽不堪。但是,這次打架的原因,卻沒有一個人瞭解,包括何子平在
內。
打架的第三天,孟思齊在走廊上碰到了康教授,康教授看著他頭上扎的繃帶,笑笑說:
「孟思齊,今天晚上到我家裡來便飯,我有點歷史上的問題要和你談談。」慚愧!這麼久沒有和康教授研究學問了。晚上,孟思齊到了康教授家裡,和康教授對坐在客廳裡,康教
授卻久久不發一語。最後才笑笑說:「求學問雖然重要,可是,我總覺得人生大事也是應該解決的,思齊,你這份書獃子脾氣簡直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我以前追求你師母的時候,給
她寫了三年情書,一天一封,沒有間斷過,但是,怕她知道信是誰寫的,見了面不好意思,我居然不簽名,所以,你師母收了我三年情書,還不知道信是誰寫的!」孟思齊笑了,正好
師母走進來,也噗哧一笑說:
「真是書獃子!我收到第三封信的時候,已經猜到是他的傑作了,他還以為我不知道,真不知道的話,怎麼他家一遣人來說媒,我家就馬上答應了呢!」
康教授和孟思齊都笑了出來。康師母說:
「來吃飯吧!」孟思齊一跨進飯廳,立即又呆住了!她!藍裙子!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康教授和康師母直對他笑,藍裙子卻低俯著頭,臉上紅紅的,眼梢帶著一抹嬌羞怯
怯的微笑。
飯後,又是他和藍裙子一起告辭出來,走在寬寬的人行道上,兩人都默默無言,結果還是她先開口,低聲說:
「為什麼和人打架?」他訕訕一笑,不知如何回答,她接著說:
「昨晚你沒有到榆樹下來,我好擔心,以為你病了,後來才知道你在前晚和何子平打架。」
原來他到榆樹下去癡立的事,她竟然知道!他呆住了,停了腳步愣愣的望著她,她也回視著他,眼睛是熱烈的,水汪汪的。他們注視了好長一段時間,她才輕輕說:
「我從沒有和何子平怎麼樣,他只是單相思罷了!」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臂,微一用力,她的頭就靠在他的胸前。她深深的歎息了一聲,偎緊了他,問:
「我們現在到哪裡去?」
「植物園,怎樣?」他說,這是他唯一想得出來的,適宜於談情說愛的地方,雖然他從來沒有試驗過,但他知道那兒的濃蔭深處,是多麼有利於兩心的接近。
他們依偎著向植物園走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6 22:57:13
【第九章】
斯人獨憔悴
第一次見到他好像還是昨天的事一樣。那時,我是個靦腆的小女孩子,他是個靦腆的大男孩子。在大哥的那一群朋友裡,就是他最沉默、最安靜,總是靜靜的睜著一對恍恍惚惚的
眼睛,若有所思的望著談話的人群,或是凝視著天際的一朵游移的白雲。那次還是我初次參加大哥的朋友們的聚會,拘束得如同見不得陽光的冬蟄的昆蟲。大哥和他的朋友們那種豪邁
的作風,爽朗的談笑,以及不羈的追逐取鬧,對於我是既陌生又惶恐。私下裡,我稱他們這一群作「野人團」,而他,卻像野人團中唯一的一個文明人。
那天,我們去碧潭玩,大家都叫我小妹,取笑我,捉弄我,也呵護我。只有他,靜靜的看我,以平等的地位和我說話,好像我是和他們一樣的年紀,這使我衷心安慰。因而,對他
就生出一種特別的好感來,而且,他那對若有所思的眼睛令我感動,他說話時那種專注的神情也使我喜愛。當我們兩人落在一群人的後面,緩緩的向空軍公墓走去時,他問我:
「小妹,你將來要做一個怎麼樣的人?」
「我?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還屬於懵懂無知的年紀,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計劃未來。因為他問話時的那種誠摯,使我反問了他一句:「你呢?」
「我?」他笑笑:「做一個與世無爭的人,過一份平平穩穩寧靜無憂的歲月。」他望望天,好像那份歲月正藏在雲天深處。「世俗繁華,如過眼雲煙,何足羨慕追求?人,如能擺
脫庸庸碌碌雜雜沓沓的世事糾纏,就是大解脫了。」
我茫然的注視著他,他的話,對我來說,是太深了些,但他說話的那種深沉的態度讓我感動。他對我笑笑,彷彿是笑他自己。然後,他不再談這個。我們跑上前去,追上了大哥他
們,大哥笑著拍拍我的頭說:
「哈,小妹,『詩人』和你談了些什麼?」
「他有沒有跟你談人生的大道理呀?」另一個綽號叫「瘦子」的人嘲弄的問。「他告訴了你雲和天的美嗎?花和草的香嗎?」再一個說。
於是,他們爆發了一陣哄笑。聽到他們如此嘲弄他,我暗暗的為他不平,我並不覺得他有什麼值得笑的地方,雖然他有點與眾不同。我不高興大家這種態度,於是,我走近他,他
看我,笑笑,似乎對那些嘲弄毫不在意。看他臉上那種神情,倒好像被嘲弄的不是他,而是大哥他們。他的滿不在乎和遺世獨立的勁兒,使我為之心折。
那時,我才剛滿十五歲。
然後,有一段時間,他這個文明人雜在野人團裡面,經常出入我的家,我也常常和他們一起出遊。不過,那段時間很短暫,沒兩年,野人團就隨著大哥的大學畢業,隨著他們要受
預備軍官訓練而宣告解散。大哥受完軍訓後,野人團中的一些人雖然又恢復到我家走動,他卻始終沒有再露面過。有時,我想,他或者已找到了他的境界,而隱居在什麼深山幽谷之中
,度那與世無爭的寧靜歲月。不過,在我那稚弱懵懂的年齡,還確曾為他耗費過不少精神,徒勞的浪費了不少的懷念。最後,在我逐漸的成長和時光如水的流逝中,我終於埋葬了對他
的這段不成形的、朦朧的、幼稚的感情。
此後,一年一年的過去,他在我記憶中逐漸模糊,終至消失。到底十五、六歲還是個幼小的年齡,而接踵而來的生活中又充滿了太多絢麗的色彩,我度過了一段光輝燦爛的少女時
期,然後,和野人團中一個雖平凡,卻穩重的青年結了婚,人人都滿意這個婚姻,包括我自己。
再和他見面,距離初次見到他,已經是整整十年了。十年,給每一個人的變化都很大,大哥已經做了兩個孩子的父親,我也不但已為人妻,且將為人母了。
當外子帶我出席他們的校友會時,我是再也想不到會和他見面的。校友會在外子母校的大禮堂舉行,人很多很亂,主要就是大家聚聚,聯絡聯絡感情。有個規模不小的聚餐,聚餐
之後是舞會。我因為正害喜,對於室內那混濁的空氣和嘈雜的音樂感到不耐。而外子與幾個舊日的好友碰到了頭,立即聚在窗邊,高談闊論了起來。聽他們談了一些彼此的事業,年紀
輕輕的就唏噓著年華的老大,我是越來越不耐煩了。但外子正談得高興,看樣子並沒有告辭的意思,我只得悄悄的溜出了大禮堂,到外面清新的夜色中去透透氣。
禮堂外面幾步之遙,有個小小的噴水池。我踏著月色,向噴水池走去,站在池邊,看著那噴出的水珠在月光下閃爍,看著平靜的水面被粒粒落下的水珠擊破,別有一種幽靜的美。
我不知不覺的在池邊坐下,凝視著自己的影子在水波中蕩漾。我是那樣出神,竟沒有發覺有人走到我的身邊,直到一個聲音突如其來的嚇了我一跳:「小妹,你好?」我迅速的抬起頭
來,面前站著的男人使我不能辨識,一襲破舊的夾克,敞著拉煉,裡面是件骯髒的襯衫,和一條灰色卡其布的褲子。亂蓬蓬的頭髮下有張被鬍鬚掩埋的臉,只看得見在夜色中閃爍著異
樣神采的一對眼睛。衣領敞開,翻起的夾克領子半遮著下巴。瘦瘦長長的身子挺立在月光下,像個幽靈。我遲疑著,比遲疑更多的,是膽怯。
「不認得我了?」他的聲音平平靜靜的,沒有高低之分。「以前你大哥他們叫我詩人,記得嗎?」
「詩人?」我一驚,實在沒料到當年那個沉默靦腆的大男孩子竟是面前這個落拓潦倒的中年人,難道十年的光陰竟能把一個人改變得如此之大!我正錯愕之間,他已自自然然的在
我身邊坐下,從夾克口袋裡摸出一包煙,問我:
「抽煙嗎?」我搖搖頭,他自顧自的燃起了煙,然後靜靜審視著我。現在距離近了,我更可以看出時間在他身上所刻下的痕跡,他雙頰下陷,顳骨突出,憔悴得幾無人形。再加上
那奕奕有神的眼睛,顯得十分怪異。這突然的見面使我口拙,尤其是他那驚人的改變,令我簡直不知說些什麼好。
「這些年好吧?你長大了。」他說,聲音依然那樣平板,沒有帶出一絲情感來。「我已經結了婚……」我說。「我知道。」他打斷了我:「很幸福吧?」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恢復了平靜,望著他說:
「你呢?這些年躲在哪裡?我們都看不到你。是不是已經找到了你希望的那種與世無爭的生活?」
他凝視我,雙眼灼灼逼人的燃著異樣的光,但我直覺的感到他並沒有看見我,他的眼光透過了我的身子,望著的是虛無縹緲的夜色,和虛無縹緲的世界。
「我幾乎找到了,」他說,嗒然若失的。「可是,我又失去了。」「怎麼回事?」他深深的抽了一口煙,再把煙噴出來,煙霧在寒夜裡很快的擴散了。他注視煙蒂上的火光,沉默
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輕輕的問:「要聽故事嗎?」我沒有說話,只用手抱著膝,做出準備傾聽的姿態來。他望著我,這次他是真的在看我,好半天,他說:
「你好像還和以前一樣,喜歡聽而不喜歡說。好久以前,我覺得你和我是同類的,現在也這麼覺得。那麼,你真的幸福嗎?你的丈夫能使你獲得寧靜和快樂嗎?」
我皺皺眉,我不想去分析,於是我說:
「告訴我你的故事。」他說了,用那種平板而沒有高低的聲調。
「我一直渴望著一種境界,你知道。」他說,微仰著頭,注視著寒空裡的星光。「我想找一個安靜而幽美的所在,我厭倦都市的繁華和一般人追逐名利的生活。因而,當我受完了
預備軍官的訓練,而湊巧知道東部山區中出了一個國校教員的缺時,我竟毫不考慮的接受了這個工作。」他看了我一眼:「你會奇怪嗎?一個大學畢業生到山地裡去教小學?」
「不。」我說。「可是,我的家人卻覺得很奇怪,在這兒,我必須先告訴你我的家庭。我父親是早年留德的學生,學工程,然後一直在大學中執教。我母親出自名門望族,畢業於
杭州藝專,是個薄負微名的女畫家。我有三個姐姐,兩個妹妹,我是家裡唯一的一個男孩子。我父親學的既是科學,受的又是新式教育,所以,總力言他是個男女一視同仁的父親,但
是,他卻是個最重男輕女的父親,他寵愛我,優待我視我如同瑰寶。母親就更不用說了。我在家裡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父親讓我受最好的教育,期望我能出國留學,然後出人頭地。
他那望子成龍的苦心,為人子者,也真當感激了。所以,當我決定到山地去教書時,他如同挨了一記悶棍,整整三天三夜,他和我母親,還有我的姐妹,苦口婆心的勸我放棄我這荒謬
得『不可思議』的計劃。母親和我的姐妹甚至淚下。但是,我終於不顧一切,提著一口小皮箱,走入了山區。
「那學校坐落在半山的一個村落裡,簡陋到極點,那地區荒涼貧瘠,我實在不懂為什麼有人願意定居在這兒。所有的居民,都貧苦到衣不蔽體,六七歲的孩童,赤身露體都是常事
。學校中一共只有五個人管理,一個是校長,一個算術教員,一個常識教員,加我這個國語教員,另外還有個管理灑掃的校工。校長姓林,年約四十幾歲,是本省人,能說一口很好的
日語。對於我的來到,他表現了適度的歡迎,然後將我安插在一間半新舊的屋中。
「我負擔了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全部國語課程,事實上,每年級只有一班,班級越高,人數就越少,因為一般十二、三歲的孩子,都要幫家裡做事,家長就不肯放他們出來讀
書了。功課看起來忙,事實上並不太忙,只是,學生程度之低,和天資的愚魯,使我一上來就大失所望。我置身於一群破破爛爛,毫無天份的孩子之中,看著的只是山脊和梯田,竟有
種被欺騙似的感覺,這與我幻想中那寧靜幽美的神仙境地,簡直相差得太遠太遠了。可是,逐漸的,我開始安於我的新環境了,因為我發現這兒的孩子有一份特殊的淳樸,而生活在簡
單中,也有他的人情味。何況我還有很多空餘的時間,可以在深山幽谷之中去探索一些奧秘,凝思一些真理。於是,我也就心安理得的待下來了。
「是我到山地的第二星期,我曾托一個老太太幫我物色一個上班制的下女,因為學校沒有包伙,而我又從無烹飪訓練,再加上整理房間,洗衣,灑掃,在在都需要一個人幫忙——
(在這兒,你可看出我的公子哥兒脾氣仍然未改,我常想,我只是個理想主義者,而不是個實行主義者。)——所以,一天早上,維娜被帶到了我的房間裡。
「維娜是個小小巧巧的女孩子,大約十八九歲,棕色的皮膚,苗條而結實的身子。有一對大大的,帶著點疑問味道的眼睛,好像對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和追尋謎底的欲望
。鼻子挺直而有稜角,嘴唇厚實富於性感,我不知道為什麼把她看得那麼仔細,大概因為在這窮鄉僻壤中,生活太單調了,有一個人讓你研究研究總是好的。不管怎樣,我喜歡這個女
孩子,我接受了她。這,竟然影響到了我整個的一生。」
他停頓了敘述,重新燃起了一支煙。黑暗裡,煙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中的跳動。他吸了一口煙,繼續說下去:
「維娜是她的漢名,據說是我的前任給她取的名字,事實上,大家都叫她阿諾,我不知道諾是不是娜字的發音,但,我喜歡叫她維娜。維娜每天一清早就到我的房裡,灑掃,整理
,把衣服抱到溪邊去洗。她在屋後的一塊小空地上煮飯,每天當我起床時,我會發現室內早已纖塵不染,而桌上陳列著碗筷和我的早餐。為了方便起見,我給了她一把我房門的鑰匙,
使她可以在我未起身時進房裡來工作。她每次來,輕悄得像一隻黑夜行路的小貓,居然從沒有驚醒過我。因而,她來的頭一兩天,當我早上醒來,看到室內井然有序,而桌上的飯菜熱
氣騰騰,竟驚異的以為我像童話中的樵夫,拾回家一個田螺,夜裡,田螺中會走出一個美女,為他灑掃煮飯。我起床後,吃過飯,她立即又輕悄的走了回來,鋪床疊被,然後就吃著我
吃剩的飯菜,很快的吃上幾大碗飯。她做事時沉默寡言,可是動作迅速優美。沒幾天,我就發現她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的一環。「一天早上,我被雨聲驚醒,睜開眼睛來,天才微微有
點濛濛亮,我翻身想再睡,卻聽到鑰匙輕輕的在鎖孔中轉動的聲音。我知道是維娜來了,只為了好奇,我假裝熟睡未醒,卻偷偷的窺視著她進房後的工作情形。她走進室內,頭髮上滴
著雨水,身上,她慣穿的一件灰白色的連衣裙已經濕透,貼在她豐滿而小巧的身體上,看起來竟出奇的動人,她看了看床上的我,拾起我換下來的一件襯衫,用來抹拭頭髮上的雨水。
然後,她輕快的在室內移動,整理著一切,身子轉動的線條優美而自然,我忘了裝睡,禁不住呆呆的凝視著她,於是,她一下子就停住了,看著我,試著對我微笑。
「『早,先生。』她說,她的國語很生硬。
「『早,維娜。』我說。
「『下雨了。』她說。「『到房裡來煮飯吧!』
「她把炊具搬進房裡,鼓著腮幫子吹那已濕了的木柴,火光映著她的雙頰,帶著一份原始的自然的美。
「『你家裡有些什麼人?』我沒話找話說。
「『婆婆、爸爸、媽媽、弟弟、妹妹。』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十二個。』「哦,天呀!十二個!在山地裡,女人生孩子就像母豬生小豬一般簡單。「『你是第幾個?』「『最大的。』她回頭看著我。突然反問了我一個問題:『先生,你
是平地人,為什麼要到山上來?』
「她把我問住了,我怎麼能向她這樣的女孩子解釋我上山的動機?怎能告訴她我那些人生的哲理?於是,我好久都沒說話,最後,我勉強的說:
「『因為山上比平地美麗。』
「她的眼睛看來懷疑而不信任,還帶著幾分被愚弄了似的表情。但是,她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表示什麼。我反倒有些不安,我渴望能讓她明白我並沒有欺騙她。於是,第二天,
我竟荒謬的把她帶到山裡。在山中的谷地裡,到處都開著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還有蒲公英。我像一個傻子一樣的,費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告訴她那花是多麼的美,草是多麼的美
,岩石又是多麼的美……我又熱切的向她形容城市,繁忙的人群,擁擠的車輛,嘈雜的噪音,那些庸俗的追逐著名利的人,彼此傾軋,彼此傷害……我告訴她人心的險惡,訴說著社會
的百態,一直說個不停,她靜靜的傾聽著,用她無邪的眸子關切而憐恤的注視著我。那神情就彷彿我是個發著熱病的孩子。終於,我停了下來,因為我發現我想令她瞭解我的意境,這
念頭的本身就實在荒唐!她根本就無法體會,她是個既無邪又無知的孩子,和那山、那草、那岩石一樣的單純,一樣的只屬於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又何必要把這樣的一個單純的腦筋中
灌輸進去『思想』,徒然使原有的簡單變成複雜呢?我一停止說話,她就對我綻開一個溫柔的微笑,然後跳蹦著在山谷中收集著野花,她奔跑的小身子在山谷的暮色中移動,恍如一個
森林的女妖,我感到被眩惑了。
「從這一天開始,她每日清晨來的時候,都要給我帶來一大束山谷中的野花。她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狂熱的愛著這些花朵。她把花束插在瓶中,上面經常還帶著露珠,我
知道她為了採這些花,必須多繞一大段路。往往,我會對這些花沉思,幻想著維娜赤著腳,奔跑在曉霧朦朧的山谷中,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面。「隨著日子的流逝,我和維娜就越來越熟
悉,越來越不拘禮了。她開始和我同桌吃飯,開始為我做一些不屬於她工作範圍之內的工作。她為我補衣服,補襪子……在她該回去的時間,她還盡量的逗留在我的室內。晚上,我們
常用一盞煤油燈(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告訴你山中是沒有電燈的)。我在燈下批改作業,她在燈下為我補綴衣服。往往,我從作業上抬起頭來,就可以看到她黑髮的頭,映著燈光的明艷
的雙頰,微微起伏著的胸部,和裸露在短衫外的棕褐色渾圓的手臂。這時,我會幻覺她是我的,幻覺她是個仙子和幽靈的混合品……因而竟忘了工作,對她怔怔的凝想起來。於是,她
會抬起頭來,給我一個既高興又羞怯的笑,吶吶的用她所特有的那種不純熟的國語說:「『看什麼呀?先生?』
「我對她微笑,她也對我微笑,逐漸的,我們會對笑得很長久,笑得忘記了許多事情,笑得天和地都醉醺醺的,笑得精神朦朧恍惚。然後,我會突然想起工作,而回到我的作業裡
,她就會俯下頭去,輕輕的吐出一聲,像是惋惜,又像失望的輕歎。「山中的歲月千篇一律,難免會有些枯寂。林校長是有家眷的人,他有個日本籍的妻子,和兩個小孩,在山中頗得
人望,山胞們大都說山地話和日語,小部分年輕人會說國語。日子一久,我就發現大家很尊敬林校長,但是對我和另外的教員,卻有點『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我很難和他們打成一
片。而我本人也不長於交友,再加上言語不通,更不易和他們相處,因而,我顯得孤僻落寞。在寂寞中的人,是十分容易和對他親近的人交友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和維娜的友誼與日俱
增的原因。「我發現維娜的縫紉工作越來越多了,她在燈下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久。終日面對著她,我早忘記她只是個村姑,我開始在她身上發掘,而發掘出來的東西,竟多過了我
所意料的。「一天晚上,我厭倦了作業本,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我接觸到她關懷的眼睛,我放下筆問:
「『維娜,你從來沒有下過山嗎?』
「她搖搖頭。「『你的父親呢?』「『很早以前,爸爸下山去賣鹿角鹿骨,回來的時候,沒有帶回一毛錢,連鹿角鹿骨都沒有了。』
「『怎麼回事呢?』「『不知道,不過,他從此不肯再下山,而且提起平地人就恨得要死。』「『維娜,你想下山嗎?』
「她注視著我,彷彿在思索,終於,她搖了搖頭,對自己微笑,笑得十分稚弱動人。
「『不。』她說:『我下山做什麼呢?平地人都很聰明,我太笨了,只能留在山上,到平地去,大家會笑我的。』
「她說出了一份真實,當我審視她的時候,我不由自主的拿她和桌上的那瓶她採來的蒲公英相比較,她就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淳樸自然,應該屬於曠野和山谷,而不能屬於高樓
大廈。「山中的冬天來得比平地早,陽曆十二月初,天氣已經寒陰陰的了。我穿上了毛衣,清晨和深夜,還禁不住有些瑟縮。可是,維娜依然裸露著她微褐色的手臂,在清晨的寒風中
來到,赤著的腳踏過冰冷的朝露,似乎絲毫不覺寒冷。一天,我在溪邊看到她,捲著高高的裙子,裸著大腿,站在冰冷的溪水裡給我洗衣服,一面洗著,一面還高興的唱著歌。她的歌
喉低柔而富有磁性,唱起來頗能令人心動。當時,在溪邊還有別的女人在洗衣服,我只遠遠的看著她,並不想驚動她,但她一定憑她的第六感發現了我,她抬起頭來,用眼光搜索到了
我,於是,她給了我一個悄悄的微笑,眼睛裡煥發著光彩,唱得更加高興了。猛然間,我心中微微一動,我覺得我與她之間,已經有了一份默契似的情感,這情感隱密而微妙,但它顯
然是存在著。這發現使我有點兒不安,不過並不嚴重。當天晚上,當我們又坐在燈下工作時,我問:
「『維娜,今天你在河邊唱的歌是什麼意思?』那歌詞是艱澀難懂的山地話。「『噢,』她微笑著停止縫紉:『我不會說,我不知道用國語該怎麼說。』「『試試看。』「她微笑
沉思,一層紅暈在她面頰上散佈開來,她用眼尾悄悄的注視我,臉上有種朦朧的、幸福的光彩。然後,她試著翻譯那歌詞的意思給我聽:
「『那歌的意思是說,有一朵小小的雲,頂在我的頭上,也頂在你的頭上,一朵雲下的兩個人,有兩顆不同的心,哪一天,兩顆心變成一顆,你知道了我的心,我就不用再躲躲藏
藏,擔驚害怕……噢,我不會說了!』她笑著結束了那對她很困難的翻譯工作,漲紅的臉和含羞的眼睛,流轉著盈盈的醉意。我望著她,呆住了。「『你看什麼啦?先生?』
「我收回了視線,但,我改不下本子了,作業簿上的字在我眼前跳動,越過練習本,我可以看到她放在桌上的胳膊,渾圓的手臂帶著女性的魅力,我有衝上前去握住它的衝動。可
是,我克制了自己,隱隱的,我感到這份感情已經過份了,過份則充滿危機。我到山上來是尋求寧靜,不是製造問題。幸好,這時候,寒假的來臨結束了這危險的一刻,放寒假的第二
天,我就束裝下山了。」
他停了下來,天際有星光在閃爍,大禮堂裡的音樂隱約可聞,不遠處的草堆裡,有個不知名的蟲子在低唱著,我們身後的噴水池中,水珠紛紛濺落發出細碎的輕響,彷彿有人在喁
喁的訴說著什麼。他滅掉了手裡的煙蒂,用手抱住膝,微微的仰起頭,凝視著天邊的星星。好一會,他才繼續了他平板的聲調的敘述……
「我回到台北,回到我熱鬧的家庭裡,我的父母和姐妹包圍住我,想找出我身上有沒有野人的氣息,母親說我黑了,卻結實了,父親用探索的眼光研究我,想發掘出我內心深處的
東西,他一直不能瞭解為什麼我會願意待在山上。短短的三個星期中,也發生了許多事情,我的大姐在陰曆年後出嫁。我的二姐正整理行裝,準備出國。我的三姐想說服我寒假之後留
在台北,她振振有辭的說:
「『爸爸媽媽只有你這樣一個男孩子,好不容易巴望到你大學畢業,你既不承歡於膝下,又不準備出國深造,更不找個有前途的好工作,居然跑到深山裡去和野人為伍,簡直是荒
唐。留在台北,我保證你可以在洋機關裡謀到一個差事,每月兩三千的收入,豈不比在山野裡賺那幾百塊錢強!』
「我只能對她們苦笑,我發現,全天下的人竟然都不瞭解我,我變成父母的哀傷,姐妹們的失望,好像我是個病入膏肓而不可救藥的人。兩個妹妹把握住一個寒假,拖著我進入繁
華的中心,去追逐享樂。我們到過最大的餐廳,跳過舞,看過數不清的電影。每晚,霓虹燈閃耀得我睜不開眼睛,街頭巷尾播放的熱門音樂震耳欲聾,來往穿梭的汽車使我神經緊張,
而那忙忙碌碌陶醉於酒綠燈紅的人徒然讓我覺得他們可憐。於是,當夜深人靜,我拖著滿身的疲乏躺在床上時,我會那麼深切的懷念著山上那份簡單而寧靜的時光,懷念我那間只能聊
蔽風雨的小屋,懷念那群無憂無慮的孩子,懷念山谷中蔓生的蒲公英和紫色的花串,還有——懷念在煤油燈下為我縫紉的那個小小的女孩。
「一個寒假,我家人為我做的努力算是完全白費。寒假剛結束,我就又僕僕風塵的回到了山上。
「我回到小屋的時候,正是日暮時分,山谷中暮靄騰騰,空氣在曠野中堆積。我停在屋前,想找鑰匙開門,但是,我立即發現,門是虛掩著的。帶著幾分詫異,我推開了門,頓時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6 22:57:36
間,我呆住了。「室內整理得井井有條,纖塵不染,我沒有帶下山的書,都整齊的擺在書架上,床上鋪著新鮮的稻草,屋角的小几上,放著一盆清水,繩子上搭著我的毛巾,這一切,
就像我只剛剛離開了十分鐘一樣。而最讓我心動的是書桌上的小瓶中,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正生動的迎風點頭,彷彿是才從枝椏上採下來的。我跨進室內,把箱子放在地下,環室注視
,下意識的以為我那森林中的小妖女會躲在什麼隱密的角落,可是,她並不在室內。我走到桌邊,用手撥弄那串紫色的小花,感到一層溫暖正由花朵上輸進我的手心,又由我的手心輸
進我的心底。像一個飄泊在外的遊子,驟然回到了家裡一般,我有種類似解脫的歡愉和滿足。閉上了眼睛,我靜靜的站著,靜靜的體會這種由心底向四肢擴散的安詳和和平感。直到一
聲驚喊由門邊傳來。「我回過頭去,維娜正目瞪口呆的站在門口,她手中捧著一束枯枝,顯然準備引火。她的長髮零亂而自然的飄垂著,穿著件破舊不合身的黑色短外衣,外衣裡面依
然是她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連衣裙,裸露著腿,赤著腳。她那無邪的大眼睛張得大大的,用種不信任似的神情看著我,一瞬間,我竟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可是,接著,她的手一張,枯
枝從她懷裡散落,她喊了一聲,向我跑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激動的對我嚷著一大串的山地話,我雖然聽不懂,但我明白自己是如何在被期待著,這使我眼眶濕潤而情緒激盪了。
「她喊了好一陣之後,才猛的縮了口。她退後一步,注視我,突然的羞怯起來,漲紅了臉。她吶吶的用國語說:
「『哦,先生,你回來,真好。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內心被柔情所漲滿了,不能不對她溫柔的微笑,我鼓勵的拍拍她的手,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整理呀,你不定哪天會回來的,總不能讓這裡亂七八糟的,我天天都來,以為你很快就回來,你一直不來,我就以為你不來了。』「我笑著,指指枯枝說:『做什麼?』
「『燒開水呀!』說著,她又發出一聲驚呼,匆匆忙忙的拾起枯枝說:『我還沒有燒呢,你要沒水喝了!』然後,她跑到屋外空地上,頓時生起火來。空地上風很大,火很快的燃
著了,在辟啪的木柴聲中,在火舌跳躍的照射之下,在暮色蒼茫的背景裡,她渾身散發著一種原始的美,她偷偷的注視我,在火焰下對自己悄悄的微笑。提了水來,她把水壺放在爐子
上,又輕快的攏著火,撥著枯枝,然後,她唱起歌來,那支她曾在溪邊唱過的山地歌曲。她的活力使我振奮,使我動心,望著她赤著腳在火光中來回走動,我更感到她像個森林的小女
神了。「開學了,一切又恢復了以前的情況。早晨,維娜悄悄的走進我的房間,給我整理一切。晚上,我們共用著一盞煤油燈。她不時從燈下對我送過一個癡癡的微笑。我常會莫名其
妙的忘記我的工作,而對著她黑髮的頭沉思。日子一天天過去,五月裡,剛剛來臨的夏季就帶來了當年第一次的颱風。」
他又一次停頓了敘述,再度燃起一支煙。在煙霧裡,他安靜的沉思了一會兒,回憶使他的眼睛暗幽幽的,看起來深邃難測。「那次颱風,我忘了她叫什麼名字,反正,有個很美的
女性的名字,卻有極潑辣的性格。當風力逐漸加強的時候,我正在上課,林校長來通知我停課,讓學童們在暴風雨來臨前趕回家去。停了課,我回到小屋裡,維娜正忙著給我那不太堅
固的木板窗子釘上釘子。
「『維娜,』我說:『你回去吧,當心風大了回不去!』「她看看我,不在意的笑笑,然後說:
「『沒有風雨會讓我害怕!』
「我知道她說的是實情。豈只沒有風雨會讓她害怕,似乎沒有任何事會讓她害怕,寒冷、黑暗、酷熱,對她都一樣的不足重視。我常懷疑她的人體構造是不是與別人不同,否則她
怎麼那樣禁得起風霜。「窗子釘好了,她把爐子搬進了房裡,關好房門,一面給我做晚餐,一面唱著歌。雨來了,狂風穿過了山谷,呼嘯著,搖撼著我的小屋,大滴大滴的雨點,喧囂
嘈雜的擊打著門窗。我側耳傾聽,山谷中萬馬奔騰,風吼之聲如雷鳴般響著。我十分不安,怕維娜會回不去,但,維娜對那風雨恍如未覺,仍然輕快的擺著碗筷,輕快的唱著她那支美
麗的小歌。
「我們一起吃過晚餐,燃上了煤油燈。屋外的風聲是更加可怕了。維娜把門開了一條小縫,想看看屋外的情形,風從小縫中直撲進來,煤油燈立即滅了。狂風向室內怒卷而來,門
似乎關不上了,我跑過去,幫助維娜把門重新闔上,費了大力和風掙扎,才把門扣上。維娜摸索著燃起煤油燈,我才發現我的手臂上被釘子劃破了一塊,正流著血,她趕過來,一看到
我的傷口,她的臉就變白了,她俯下頭,用嘴吸吮傷口,她的嘴唇清涼柔軟,一經接觸到我的皮膚,就使我全身掠過一陣輕微的顫慄。她抬起頭注視我,我在她的大眼睛裡看到原始的
,野性的火焰,她的嘴唇上沾染了一滴我手臂上的血,鮮紅而刺目。我凝視著她,直到煤油燈的火焰終於被窗縫中的風撲滅,我覺得自己拉了她一下,然後,她柔軟的身子緊貼著我,
小小的,結實的身體在我懷中如一塊燒紅的烙鐵……窗外,風雨是更加大了。「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颱風早已過去,窗子大開著,室內和往日一樣,整理得清清爽爽,桌上放
著早餐。我起了床,她從門外進來,對我展顏微笑。她沒有提昨夜的事,好像那件事根本沒有發生過,我們一塊兒吃早餐,然後我去上課,她去洗衣服。看她的樣子,那件發生的事似
乎毫無關係,我不大明了他們山地人對貞操的看法,我想,可能他們是不重視的,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在這方面竟比文明人更加保守。「維娜依然早來晚歸,安分守己的做著她自己
的工作,她從不向我提起未來的保證,更沒有和我談過『愛情』,只是,她顯得更加歡快活潑,她那支小歌,變得刻不離口,每次,當我聽到她磁性的歌喉,總會引起一種朦朧的、幸
福的感覺,隱居在這深山幽谷之中,有維娜這樣的少女相伴,人生,還要渴求什麼呢?我幾乎已找到了我一直尋求的境界,那種與世無爭的安詳歲月。可是,接著,暑假來臨了。
「當我下山的前夕,維娜給我燒了一隻雞送行,還偷來了一瓶她家裡自製的米酒。她的酒量比我好,但我們都喝得醺醺然。那是第一次,她對我說了幾句情話,她說:
「『你走了,我每天到這裡來等你,你不會不回來吧?』
「『你放心!』我說,撫摸她的頭髮、面頰。於是,她縱身投入我的懷裡,她的胳膊如兩條有力的籐蔓,她渾身都燃著火,炙熱而激烈……「我下山後,剛好趕上我三姐的婚禮,
她嫁了一個年輕的工程師。由於三姐的結婚,我成了親友們矚目和關心的對象,父親鼓勵我早日成家,妹妹們竟然為我大作起媒,整整一個暑假,我就陷在大家好意的安排裡,我被動
的認識了好幾個女孩子,還幾乎被其中一個所捕捉。但我實在不想談婚姻,我怕負擔家庭,也怕生兒育女。所以,暑假一完,我就逃難似的回到了山上。「重回到山上,維娜果然在我
的小屋中等我,兩個月不見,她看來蒼白憔悴。猛一見到我,她對我撲來,把她的頭埋在我懷裡,她在我懷中揉擦、喊叫、反覆的說: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等她平靜下去,然後托起她的頭來,她竟淚眼婆娑。她凝視我,又哭又笑,又說又叫,然後,她跳開去
,為我起火煮飯,她工作著,唱著歌,像個突然從冬眠中醒過來的昆蟲,一睜眼發現有那麼好的陽光,必須活動歡唱一番,以表示其內心的興奮。「到山上的第二天,林校長出其不意
的來看我,維娜恰好不在屋裡,林校長坐定後,竟對我提出一個大大出我意外的問題:「『聽說,你有意思要娶維娜,是嗎?』
「我大吃了一驚,老實說,我從沒有轉過要娶維娜的念頭。我抗議的說:「『誰說的?』「『維娜。』「『維娜?』我皺起了眉:『她說了些什麼?』
「『她堅信你會娶她。』林校長說,深沉的望著我,接著,他歎口氣說:『你知不知道你走後發生的事?維娜有了孕,她的父親鞭打她,一直鞭打到她流產,她父親討厭平地人,
認為你佔了維娜的便宜。維娜卻堅信你會回來,會娶她。』他看著我,搖了搖頭說:『老實說,如果我是你,我這次就不回到山上來了!』「我瞿然而驚,當然,我不可能娶維娜,無
論如何,維娜只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山地村姑,我怎能娶她為妻子呢?如果我這樣做了,我的父母會怎樣說?我的姐妹又會怎樣說?而且,我也從沒有想到要娶她,娶一個山地女孩子!
這未免太荒謬了!「『林校長,』我勉強的說:『關於這件事,我想我願意給她家裡一點錢,至於婚姻,不瞞您說,這是不大可能的。』
「『我瞭解,』林校長說:『我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會娶她的,問題是,這山上的人並不像平地上那樣講理,他們多少還遺留了祖先傳下來的野性,我怕這件事不是錢所能解決的…
…』「『您的意思是?』我不安的問。
「『我怕他們會對你用武力。』
「『什麼?』我又吃了一驚:『武力?難道他們要強迫我娶維娜?』「林校長苦笑笑,搖搖頭說:
「『他們不會強迫你娶維娜,事實上,你要娶維娜都不簡單,他們還未見得肯把維娜嫁給你,他們的地域觀念十分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有心娶維娜,我願意盡量幫你調停,
為你做一次媒。』「『如果我不想娶她呢?』我問。
「『那麼,』林校長嚴肅的說:『下山吧!偷偷的下山去,以後也不要再到山上來。』
「我開始明白事態的嚴重性,而認真的考慮起來。就在這時,維娜進來了,看到林校長,她有些錯愕。接著,就莫名其妙的羞紅了臉,顯然她以為校長是為了談婚事而來。林校長
也沒有再坐下去,只對我含意很深的看了一眼,就起身告辭了。「林校長走了之後,維娜在室內不住的東摸摸西摸摸,她很明顯是想知道林校長的來意,卻又不敢直問。我冷靜的注視
她,打量她。奇怪,在以前,我對她那棕褐色的皮膚,赤裸的腳,披散的長髮,都曾認為是原始的美的象徵,可是,在林校長提起婚姻問題之後,我再來衡量她,這往日的優點卻一變
而為缺點。我看到她的無知、愚魯、土氣和粗野。暗中,我把她和山下那幾個幾幾乎引動了我的女孩子比較,其中的差異竟不可以道里計,和這樣一個無知的土女結婚?我打了個寒顫
,這簡直是不容考慮的!
「維娜在我的眼光下瑟縮,終於,她抬起頭來望著我,紅暈在她面頰上擴散,羞怯在她的眼底流轉,無論如何,她依然姣美動人。她走近了我,大膽的仰視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
胸前,玩弄我襯衣上的鈕扣。然後,她怯怯的,像述夢似的說:「『我們可以到你喜歡的那個山谷中,造一間房子,我曾經造過,可以造得比這一間更好。你說過,你喜歡那些小花,
那些小草,還有那山,那石頭,我們把房子造在那裡,我幫你煮飯,洗衣,讓孩子在草地上玩……你不喜歡我家裡的人,我就不和他們來往,就我們兩個,我們可以有許多許多的小孩
,你教他們念漢字,念你書架上那些厚厚的書……』
「聽起來似乎不錯,這些話竟吐自一個村姑嘴中,不是很奇妙嗎?我有些眩惑了,望著前面這張醺然如醉的臉,我被她所勾出的畫面所吸引,這種境界不正是我所渴求的嗎?可惜
,我只是個理想家,而不是個實行家,我依然無法容納她為妻的念頭。人,往往就這樣可笑。儘管我嘴中說得冠冕堂皇,卻仍然屈服在庸俗的、世俗的觀念之下,一個堂堂的大學生怎
能娶個無知的村姑?就這樣,我竟把掬在手中的幸福硬給潑灑掉!「她倚在我胸前,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的話,許多超過她的智慧的話,許多空中樓閣似的幻想……而我,一直像個傻
瓜般佇立著,腦子裡紛忙想著的,只是怎樣向她開口解釋,我不能娶她的原因,解釋我要離開她的原因。她說得越熱烈,我就越難開口,然後,一件突然的事變發生了。
「就在她倚在我懷裡述說的時候,房門忽然砰然而開,維娜跳了起來,同時三四個大漢從門外一擁而入。領頭的一個有張長長的臉,上面畫著斑駁的花紋,一進門就用山地話大聲
的吆喝咒罵。他們都赤手空拳,並沒有帶任何武器,我看這一局面,就明白不大好辦,但我仍然企圖能和平解決。可是,還沒有等我開口,維娜就驚呼了一聲,對著那花臉的男人撲過
去,她抱住他的腳,急切的訴說著,嚷著。這顯然更激發了那男人的火氣,他摔開她,對我衝了過來,另外幾個人也分幾面對我夾攻,急迫中,我聽到維娜哀號的狂叫了一聲:「『先
生,跑呀!快跑呀。』
「我沒有跑,並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沒有機會讓我跑,我的下顎挨了一拳,接著,更多的拳頭對我身上各處如雨點般落下,我倒在地上,有人用膝頭頂住我的胸口,打我的面頰,
在撕裂似的痛楚中,我只聽得到維娜發瘋般的狂呼哀號,然後,我失去了知覺。「醒來的時候,我正躺在地上,維娜蹲在我的身邊,細心的用水在洗滌我的傷口,我想坐起來,可是,
渾身上下竟無一處不痛,維娜按住我,把我的枕頭墊在我的頭下。她看起來居然十分平靜,雖然她的衣服撕破了,臉上也有著青腫的痕跡,可是,她對我微笑,輕輕的撫摸我臉上的傷
痕,好像一個母親在照顧她的孩子。我沙啞的問:
「『那個畫了臉的人是誰?』
「『我的父親。』她低柔的說,接著,她揉著我的手臂,我相信那隻手臂一定脫臼了。她在我的關節處按了按,放心的拍拍我,說:『他們只輕輕的打打你,林校長一定去說過了
,現在,他們不會再打你了,我們好了,沒有人會管我們了。』
「『你是什麼意思?』我不解的問。
「維娜的臉紅了,她那帶著青紫和污泥的臉使她像個小丑,她輕輕的說:「『爸爸對我說,如果我喜歡你,就跟了你吧!他這樣說,就是答應了。』「我悚然而驚,和這種野蠻人
聯婚!簡直荒謬,太荒謬了,這種只會用拳頭的野人的女兒,竟想做我的妻子!我試著坐起來,尖銳的痛楚和強烈的憤怒使我掀牙咧嘴,我抓住維娜胸前的衣服,冷笑著說:「『告訴
你,維娜,我不會和你結婚,我是個文明人,你是個野人,我們根本就沒有辦法結合,你應該嫁一個你的同類,不是我!』「她睜大了那對無邪的眼睛,莫名其妙的望著我,顯然她無
法明瞭我話中的意思。我對她重說了一次,她仍然怔怔的望著我。然後,她撫摸我,哄孩子似的說:
「『你睡吧,先生,明天就不痛了。』
「我洩了氣,在她純真的眼光下,我感到無法再說拒絕她的話。此後一星期,我就躺在小屋內養傷,她,維娜,像個忠實的小妻子,寸步不移的侍候在我床前,任何時候,我睜開
眼睛,都可以接觸到她深情款款的注視。無時無刻,都可聽到愉快的,磁性的歌聲,唱著那支浣衣時唱過的山地小歌。
「這一星期內,我也認真的思考過和她結合的事,但終於斷定是不可能,我不會永遠生活在山上,我還有家,有父母和姐妹。可是,望著她歡快的在室內操作,聽著她單純悅耳的
歌聲,我實在不忍心告訴她。當我身體康復後,我去找一次林校長,我把現實的問題分析給林校長聽,林校長以瞭解的神態望著我。於是,我留了一筆錢在林校長那兒,請他在我離去
之後轉交給維娜。「第二天早上,當維娜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我收拾了我的東西,悄悄的走了。我沒有留下紙條和任何說明,因為她是看不懂的。我曾繞道河邊,對她的背影凝視了
一會兒,陽光在她赤裸的手臂上反射,流水從她的腿中流過去,烏黑的髮絲在微風裡飄拂,她彎著腰,把衣服在水中漾著,又提起來——那是我的一件襯衫,她站直身子,嘴裡唱著歌
……」
他的敘述停頓了,煙霧把他整個的臉都遮了起來,那對亮晶晶的眼睛在煙霧裡閃熠。大禮堂裡正播放著一張圓舞曲,音樂如水般在黑夜中輕瀉。他拋掉了手裡的煙,站起身來,俯
身注視著噴水池中的水,那些紛墜的小水珠把水面漾開了一個個小漣漪,幾點寒星在水波中反射。
「故事可以結束了,」他的聲音幽冷深遠,彷彿是從遙遠的山谷中傳來。「我下了山,找到一個收入很高的工作,投身於熙熙攘攘的人群,重去做一個正常的人。一切好像已納入
正軌,山上的一段荒唐的日子似乎已成過去。可是,這故事還有一個小小的尾巴。」他站直身子,眼睛凝視著遠方的一點。
「數年後,我沒有在繁華中找到我所尋求的真實,我感到自己的心彷徨無依,像個遊魂般飄泊而無定所。我終日失魂落魄,午夜思維,我開始懷念起山間的歲月,懷念我那小小的
,純真的女孩,而這種懷念,竟一日比一日強烈。到最後,幾乎一閉上眼睛,我就會幻覺自己正和維娜生活在蒲公英花叢中的小屋裡,孩子們在谷中爬著玩,維娜握著一串串紫色的小
草花,赤著腳,唱著那支簡單而悅耳的山地歌曲,對著我嫣然微笑。這種幻覺擾得我無法工作,無法成眠,於是,一個冬日的黃昏,我又回到了山上。」
他再燃起一支煙,猛吸了一口。
「我回到山上,沒有直接去我的小屋,我先去找了林校長,林校長驚愕的望著我,然後,他告訴了我那故事的結局。維娜在我走後,固執的死守著那間小屋,無論誰的勸告都不肯
出來,她堅信我會回去,一年後,她絕瞭望,於是,她開始絕食,她的絕食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他們曾經設法救活她,但她只是搖頭,臨終時指著山谷的方向,因而,他們
把她葬在那開滿蒲公英和紫色花串的山谷裡。
「我曾回到我的小屋,做過最後一番巡視,自從維娜死後,這房子就沒人再住過。灰塵滿佈和蛛網密結的房間裡,有我的幾本書,整齊的放在桌子上,我那件未帶走的襯衫,靜靜
的躺在床邊,我又到了她的墳前去憑弔,墳上已遍佈青草,無數紫色的花串,在初冬的暮色裡,迎著風前後擺動。」
他說完了。站在哪兒,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我被他這故事的氣氛所緊壓著,覺得無法透氣。我們沉默的待在夜色裡,誰也不說話。最後,還是他先打破了沉寂:
「怎樣?小妹,你聽了一個故事,慘嗎?美嗎?維娜是個多美的靈魂,是嗎?希望這個故事不會影響你快樂的心情。你看,有誰從大禮堂裡出來了?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那是你
的丈夫和他的朋友,他們好像正在尋找你呢!好吧,我不打擾你們了,請原諒我先走一步。再見,小妹。」
果然,外子正和他的朋友向水池邊走了過來,我站起身,想叫他別忙著先走,可是,他已經大踏步的走遠了。他向著龍柏夾道的小徑走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只一會兒
,那孤獨的影子就消失在小徑的盡頭了。
外子和朋友們走了過來,外子說:
「哈,你在和誰說話?害我們找了你半天!」
真難得,他竟發現了我的失蹤。
他的一個朋友說:「怎麼,剛才在這兒的好像是詩人嘛!」
「詩人?」另一個說:「他是個可憐人,心理不正常,聽說他家裡預備把他送瘋人院。」
瘋人院?我渾身一震,外子說:
「他和你談些什麼呀?想想看,你竟和一個瘋人待在一起,多可怕!」「他告訴了我一個故事,」我輕輕的說:「一個很動人的故事。」「什麼故事?」「關於一個山地女孩子,
他和一個山地女孩子的戀情,以及那個女孩子的死。」「死?」外子的朋友驚詫的說:「誰死了?」
「那個女孩子。」我說。
「哦,」那朋友哦了一聲,接著就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在這靜夜中顯得異樣的可憎,我有些生氣了。他終於止住笑說:「那女孩子並沒有死。」「沒有死?」輪到我來驚異了。
「他告訴了你些什麼?」那朋友說:「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娶了那女孩子?」「他說他回到山上去找她,但那女孩子已經死掉了。」
「哼,」外子的朋友冷笑了一聲,帶著種了然一切的沾沾自喜的神情:「事實並不是這樣。他上了山,那女孩子居然還在他的屋裡等他,於是,他娶了她。可是,他犯了一件錯,
他把這女孩子帶到山下來了,結果,這女孩子學會了打扮,學會了穿旗袍,學會了穿高跟鞋,也學會了看電影,坐汽車,抽煙,喝酒,以及交男朋友,……她再也不肯回山上去了。」
「然後呢?」我問。「他失去了這個女孩子,她跟人跑了。他到處找尋她,最後,終於找到了。」「在那兒?」外子問。「寶斗裡。」那朋友又縱聲大笑了起來,拍著外子的肩膀
說:「要去找她嗎?十五塊錢就可以和她睡一次。噢,在嫂夫人面前說這個話,太粗了,該打,該打!」
「找到之後怎麼樣呢?」外子問。
「怎麼樣?」那朋友聳聳肩:「詩人哀求那女孩跟他回到山上去,可是,那女孩子叫流氓把他給窮揍了一頓,叫他以後不許來找她,所以,」他又聳聳肩:「詩人就完了,瘋了,
這是他找尋真善美的結果。哈哈哈!」
我跑開去,一陣反胃,想吐。外子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打了個哈欠說:「怎麼?又害喜了?醫生說懷孕三個月之後就不會嘔吐了。」我沒說什麼,夜已經深了,我們和外子的
朋友告了別,緩步走出校園。外子挽著我,哈欠連聲,但卻精神愉快,他招手叫了一輛三輪車,一面說:
「唔,一個很好的晚上,不是嗎?和老朋友聚聚,談談,真不錯。老周告訴我,××公司的股票要漲,趁現在下跌的時候,應該撈一筆,明天要去看看行情……」
我坐在車裡,外子的聲音從我耳邊飄過。車子駛進了熱鬧的街道,霓虹燈滿街耀眼的閃爍著,三輪車在汽車群中爭路,一片喇叭和車鈴聲。面對著一明一滅的霓虹燈廣告,想著剛
剛「詩人」寂寞而孤獨的影子,我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我喃喃的念。
「你在說什麼?」外子問我。
「哦,沒什麼,」我說:「我累了。」
我向他靠近,悄悄的拭了拭眼角。人,糊塗平庸的是有福了。我閉上眼睛,把頭靠在外子的肩膀上,什麼都不想去思索,只一任車子在夜霧和霓虹燈交織的街頭上向前滑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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