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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 翦翦風【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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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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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3-7 23:04:53
標題:
[瓊瑤] 翦翦風【全文完】
韓偓《寒食夜》
惻惻輕寒翦翦風,小梅飄雪杏花紅。
夜深斜搭秋千索,樓閣朦朧煙雨中。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05:15
【第一章】
不知怎麼,我們這一群人居然又都聚集在一塊兒了,鬧哄哄的擠滿了我的小書房,竟比下帖子請來的還齊全。大概將近有十年沒有這樣的盛會了,十年間,我搬過七、八次家,難
得他們還找得到我的住址,更難得他們會不請自來。何況,這還是個下著毛毛雨的、冷颼颼的冬夜!
我在房間中生了一盆炭火,不為了怕冷,就為了喜歡那份「圍爐」的情調。爐火燒得很旺,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再加上大家興奮的談話和笑鬧,使我這間平日冷冷清清的小房間
突然增加了不少的生氣。紫雲和彤雲這一對姐妹仍然是形影不離,相親相愛的。當初祖望和她們姐妹二人的三角故事早已成為過去,現在祖望和紫雲都已結婚七年了,彤雲也嫁了一個
「圈外人」,不屬於我們這個圈圈裡的。還好,今天她沒有把那個「圈外人」帶來,否則總有一份生疏和尷尬。祖望坐在一邊,還是那份笑吟吟、好脾氣的樣兒,只是,鼻梁上多了一
副近視眼鏡,顯得深沉了許多,本來嗎,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了。小張、小俞、小何是一道來的,這三劍客在十年後的今天,依然是三劍客,而且依然打著光桿,聽說幾個月前,
他們還在一塊兒做「當街追女孩子」的遊戲,看來要「老天真」到底了。本來我們當初都希望紉蘭能夠和他們之間的一個結合,誰知這三劍客友誼勝過愛情,竟然你推我讓的推了兩三
年,直到紉蘭也嫁了個「圈外人」,他們才跌足捶胸的互相抱怨不已。現在,紉蘭已經有個六歲大的女兒了,人也發胖了,卻比以前多了一份成熟的美,坐在我們之中,還是那麼文文
靜靜的不愛說話。她是被懷冰拉來的,懷冰和谷風這一對理想夫妻,該是我們這個圈圈裡最沒經過風暴,最一帆風順,也最恩愛的一對了。
忽然間來了這麼多客人,確實使我有些手忙腳亂,倒茶倒水、瓜子、牛肉乾的忙個不停。偏偏大家雖然都是超過三十歲的人了,吃起東西來依然不減當年,使我這個主人簡直忙不
完。最後還是懷冰拉了我一把說:
「你就坐下吧!你真要張羅吃的,就是有十個貯藏室也不夠,三劍客吃起東西來那股窮兇極惡勁兒,我是領教夠了!」
「怎麼,」小俞立即對懷冰瞪了瞪眼:「在你家吃過幾頓飯,你就嫌我們了,是不是?再怎麼窮兇極惡,也沒把你家吃窮呀!你和谷風是越發達,反倒越小氣了!」
「好了好了!」谷風插進來說:「別人說一句,小俞總要拉扯上一大堆——」「瞧,幫兇的來了,」小俞嚷著:「不是婦唱夫隨,就是夫唱婦隨,你們這一對呀,真是——」
「天造地設!」小張接口說。
「別吵了吧!」紫雲提高嗓子說:「就是三劍客頂要命,走到那兒就吵到那兒,每次要談正經事都是被他們吵混掉了,說有多討厭就有多討厭——」
「怎麼了?」小何用手抓抓頭,還是他那副毛手毛腳的老樣子。「看來我們很不受歡迎嘛,乾脆咱們走吧!」
「不許走!」彤雲喊:「事情沒討論完誰也不許走!」她環室看了一眼,問:「人都到齊了沒有?」
「還少了水孩兒和無事忙!」祖望慢條斯理的說。
「有沒有人通知過他們?」
「我通知過。」小俞舉了舉手。
「那麼我們再等一等吧!」紉蘭說。
「等一等?等誰?」一個聲音在書房門口響起,我抬起頭來,無事忙正披著件濕淋淋的雨衣,神氣活現的站在那兒,他的後面,我那個傻好人般的小下女秀子笑態可掬的報告著:
「小姐,又有客人。」秀子在我這兒做了兩年,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場面,她顯然有點興奮得過了頭。迎進了無事忙,小何劈頭就是一句:
「你這人怎麼了?總是遲到!難道你太太又進了產房了?」
無事忙原名是吳士良,只為了他永遠慌慌張張,像個大頭蒼蠅般飛來飛去,卻忙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大家給了他個綽號叫無事忙。六年前他結了婚,娶了個農村小姐,他該是我
們這一群裡最勇於「生產」的一個,婚後,他的夫人在六年間給他一連生了五個孩子。據說,從此他就和尿布、奶瓶什麼的結了不解之緣,無事忙早就應該改作「有事忙」了。
「別挖苦人,行不行?」無事忙脫下雨衣,摔了一屋子的水,爐火也沾了幾滴,發出「嗤嗤」的輕響,他這才看見了爐火,大發現似的叫著:「好呀!好火!外面冷得可夠受!」
望著我,他說:「藍采,你還是我們中間最懂得生活的一個!」
「坐下吧!別站在那兒弄得人心慌!」懷冰推了一張椅子給他。問:「你太太好嗎?」
「不好。」無事忙坐了下來,毫不考慮的說。
「怎麼?」懷冰皺皺眉。
「流產了一個孩子。」「啊呀,我的天!」彤雲叫著:「你怎麼還要孩子呀!」
「增產報國呀!」無事忙苦著臉說。
「呸!見鬼!」彤雲咒了一句。
「言歸正傳,」無事忙說:「你們不是叫我來討論怎麼歡迎柯夢南的嗎?柯夢南這小子真『神』起來了,今天整個報紙的第三版都是他要回國的消息嘛!」
「當然啦,」小俞說:「他現在是出了名的聲樂家了!」
「我早就知道他會有今天的,」祖望接了口:「他始終是我們這圈圈裡最不平凡的一個。」
「不要扯得太遠,」無事忙一股緊張的樣子,「到底我們準備怎樣歡迎他?」「別忙,」小張說:「水孩兒怎麼還沒來?」
像是答覆小張的問話,秀子在門口高叫著:
「小姐,又有客人!」水孩兒輕輕盈盈的走了進來,十年間她的變化最大,結過婚,離過婚,出了國,又回了國。但是,她仍然如水般清靈秀氣,一襲全黑的絲絨旗袍,薄施脂粉
,沒有戴任何裝飾品,卻使滿屋子一亮。「怎麼,」她向滿屋掃了一眼。「都到齊了?」「可不是,」祖望說:「除去出了國的小魏和老蔡,結了婚就失去消息的美玲——」「還有就
是——」紉蘭慢吞吞的說:「柯夢南。」
「還有——」祖望的聲音更輕:「何飛飛。」
柯夢南?何飛飛?時間要倒退到十二年前。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05:38
【第二章】
我們畢業於同一所男女合校的中學。
我還記得在畢業典禮上,我們大家所唱的畢業歌:
「歌聲淒,琴聲低,無言訴心跡,數年聚,深相契,一朝遠別離,遠別離,莫唏噓,身雖別,心相依——」
我們含著淚唱,帶著滿懷的迷茫和淒惻來唱。對於前途,我們的困惑多於興奮,因為我們不是一所著名的中學,換言之,不是一個升學率很高的中學,但是,對於別離,我們都不
勝愴惻,我想,沒有比我們這個班級更合作的班級,也沒有比我們感情更好的班級了。當畢業典禮結束之後,我們散在操場和走廊上,大家都淒淒惶惶的,沒有喜悅,沒有興奮,只有
空虛和哀愁。在班上,我和懷冰的感情最好,那天,坐在操場旁的大榕樹下面,我們默默相對,想得很多,想得很遠。三年的高中生活,苦多於樂,大家都期望早些畢業,但是,一旦
畢業了,卻又都不願意接受畢業的事實。就在我們相對無言的時候,何飛飛來了,跨著輕快的步子,她連蹦帶跳的走到我們身邊,臉頰被太陽曬得緋紅,額上掛著汗珠,眼睛裡流露著
興奮和愉快,她渾身找不著一點兒頹喪的氣息,無論是什麼時候,她永遠是那樣無憂無慮!站在我們面前,她叫著說:
「懷冰,藍采,別那麼長吁短嘆的,快站起來,我有一個偉大的提議!」「什麼提議?」我不大帶勁兒,何飛飛的提議絕對不會「偉大」,如果不是要捉弄人,就是要開玩笑,她
彷佛一生都沒有正經過。「我提議我們永遠不要分開!」
「啊!」懷冰喊了一聲:「你的提議確實偉大!」
「真是!你們別那樣陰陽怪氣!」何飛飛急了,圓圓的臉脹得更紅。「我告訴你們,我們徵求大家的意見,以後不論我們考到什麼學校,我們要永遠取得聯繫,盡量利用假日,大
家聚在一塊兒,郊遊也好,談天也好,野餐也好,反正,每隔十天八天,我們就聚會一次,這樣,我們不是永遠不會分開了嗎?」「好計劃!」谷風走了過來,叫著說:「我加入一個
!」
「我也加入!」祖望伸出了手:「大家握手吧!」
「別漏掉我們!」是外號叫三劍客的小俞、小張、和小何,他們也伸出了手,搭在我們的手上面。
「還有我!」是無事忙。「還有我們!」是紫雲和彤雲。
「還有我!」「還有我!」「還有我!」頓時,人從各個角落裡湧了過來,一隻隻的手搭了上去,疊成高高的一疊。就這樣,我們這個「圈圈」成立了。剛開始,我們擁有三十幾
個人,幾乎全班都加入了。但是,大專聯考之後,有的考到南部去了,有的沒有考上大學,就不願意再和舊日同學見面了,有的自然而然的就失去了聯絡。到最後,我們這個圈圈維持
了固定的人數,大約一共有十五、六個人。
那是最不知道憂愁的年齡,那也是憂愁最多的年齡,那是不知天高地厚卻妄想征服宇宙的時期。我們已經屬於不同的大學,也有的失學在家,但是每次只要招呼一聲下次聚會的時
間地點,大家就會準時的來了。我們在一塊兒瘋,一塊兒笑,一塊兒鬧,一塊兒遊山玩水,談天說地,嬉笑怒罵,也一塊兒「捉捉戀愛的迷藏」。
「捉捉戀愛的迷藏」這句話,是何飛飛發明的,我總覺得這句話在文法上有點問題。但是,何飛飛發明的話,十句有八句在文法上都講不通,在意思上卻表達得再貼切也沒有,於
是,久而久之,大家也不挑她的毛病了,反而都順理成章的引用起「何飛飛」式語法來。「捉捉戀愛的迷藏」是指那時的情況,十五、六個男男女女的青年在一塊兒玩,總有點微妙,
今天,甲對乙獻了殷勤,明天,乙又和丙特別親熱,後天,丙說不定又和丁來往密切。何飛飛常私下對我說:「瞧,整個就像演戲,誰知道若干年後,咱們這場戲會演成個什麼局面?
」當然,誰知道呢?我們誰都不會知道,我們也不想知道,我們只是盡情享受著屬於我們的歡樂。至今,我仍然懷疑,當初何飛飛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不是已有某種預感?是不是她自
己已知道她將扮演的角色?當時,她是我們這一群裡最會鬧,最無憂無慮,最愛笑愛吵的一個,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她在,老遠就可以聽到她旁若無人的笑聲和叫聲:
「哈哈,真滑稽,滑稽得要死掉了!」
「真滑稽」,和「要死掉了」都是她的口頭語,就不知道她怎麼會有那麼多事情「真滑稽」和「要死掉了」。她看到水裡有條魚也是「真滑稽」,看到一個老農夫也是「真滑稽」
,看到一朵花開得很漂亮也是「真滑稽」,反正,一切需要用感嘆詞的句子,到她那兒就變成了「真滑稽」。尤其,後來她發現「滑稽」兩個字在古時正確的發音應該念作「骨稽」的
,她就左一聲「真骨稽」,右一聲「真骨稽」的,聽得我們可真是「骨(滑)稽」極了。水孩兒常常對她說:
「你就別骨(滑)稽了吧!還是滑稽吧!」
她會把大圓眼睛一瞪,鼻子皺成了一堆,嚷著說:
「真骨稽!你這個滑稽才真骨稽透了呢!以錯的來改對的,簡直骨稽!」這幾個「滑稽」「骨稽」,弄得我們可真又「骨稽」又「滑稽」,每次都笑得肚子痛。何飛飛還有個特別
本領,就是別人不笑的時候她笑得開心,別人都笑的時候她反而緊繃著個臉兒一點也不笑。每次我們好不容易笑停了,一看到她那張實在正經不起來,卻又一本正經的「骨稽」樣子,
就又忍不住的要笑。看我們笑得前俯後仰的,她倒經常納悶的用手托著腮,百思不解的說:「怎麼就那麼好笑呢?真骨稽!」
何飛飛就是這樣一個人,老實說,她是我們大家的寵兒,有她在,空氣永遠不會沉悶,有她在,人人都覺得開心。男孩子們喜歡她,女孩子們也喜歡她。但是,對於她的調皮搗蛋
,卻常常叫人吃不消,尤其是想追求她的男孩子,常被她捉弄得下不來台。有一次,小魏在她耳邊不知道講了一句什麼,她一個勁兒的點頭,也在小魏的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那一整
天,小魏始終興奮得眉飛色舞,眼光就繞著何飛飛轉。而我們,都分別得到了何飛飛的暗示:
「晚上小魏請看電影,國際戲院門口集合,大家一起去!」
我們都是愛開玩笑的,也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因此,當小魏興沖沖的趕到國際戲院門口時,他看到的是黑壓壓的一大群人,足足有十五、六個。再也沒有一個時刻小魏的臉色是那
樣尷尬的,瞪大了眼睛,他吶吶的說:
「這——這——這是怎麼?」
「你不是請看電影嗎?」何飛飛作出一股詫異的樣子來:「難道你忘記買票了?我已經幫你約了大家,一共十六個人,你趕快買票吧!」「這——這——」小魏急得說不出話來,
只是用手抓著頭,但是何飛飛卻一臉正經,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樣子,因此他也不敢冒昧,半天才可憐兮兮的說:「我請了大家嗎?」
「你是的,」何飛飛板著臉說:「你還不買票,在等什麼?你叫我通知大家的。」「你——你沒有聽錯嗎?」小魏結舌的問。
「胡說八道!」何飛飛豎起了眉毛,很可怕的樣子:「難道你想冤大家白跑一趟嗎?做人不能這樣做的。都快開演了,你到底是買票還是不買票?」
「好,好,好,我買,我買,我買。」小魏一迭連聲的說,慌忙去買了票(據說,用掉了他一個月的零用錢。)而何飛飛呢?早躲到一邊,笑了個前俯後仰。事後,小魏咬牙切齒
的說:「這個鬼丫頭,總有一天,她也被人捉弄一下才好呢!」
可是,何飛飛是不容易被人捉弄的,她太機伶了,太靈巧了,而她又是那樣一派天真和惹人喜愛,誰會忍心去捉弄她呢?除非是命運。我們就是這樣愛鬧的一群,但是,柯夢南並
不屬於我們這一群,他是後來才加入的。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06:01
【第三章】
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們全體到谷風家裡去玩。
谷風可以說是一個天之驕子,他有個身跨政教兩界的、有名的父親,和一個慈祥而好脾氣的母親,在他上面有三個姐姐,都已經出嫁,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又是最小的,得寵
的情況就可想而知了。家庭的環境好,他口袋裡常有用不完的錢,他又慷慨好客,所以特別得人緣。我們最喜歡到他家裡聚會,為了他家那無人干涉的大客廳,和那些準備充足的零食
。那天的天氣很熱,氣壓很低,他們預料會有一場豪雨,可是一直到晚上,雨都沒有下下來。幸好谷風家的客廳裡有冷氣,這比瓜子牛肉乾更受歡迎。我和懷冰坐在一塊兒,人差不多
都到齊了,室內一片笑語喧嘩,這使我有些感觸,從小我就怕寂寞,喜歡人多的地方,但是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又會有種莫名其妙的、想逃避的感覺。這應該和我的家庭環境有關,媽
媽在我六歲那年和爸爸離婚,爸爸帶走了哥哥,媽媽帶著我。一直到現在,我們就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媽媽始終沒有再婚,並不是沒有機會,而是為了我,她常說:
「沒有人會和我一樣愛你,藍采。」
媽媽為我而不再結婚,而我大了,開始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歡樂,我沒有很多的時間去陪伴媽媽。因此,每當我在人群中歡笑的時候,我會想起媽媽,想起家中那簡單而燠熱的
小鬥室,想起那一屋子的寂寞。懷冰常說我看起來很深沉,很穩重,但又是最心軟的人,因為我很容易流淚,任何一點小事,都會讓我掉眼淚的。她總說:
「藍采,你外表很堅強,其實你是我們裡面最女性的一個,比水孩兒還女性。」水孩兒原名叫陳琳,但是沒人叫她名字,大家都叫她綽號,這綽號也是何飛飛叫出來的。在我們這
一群中,水孩兒是長得最美的一個,她的皮膚最好,又細又嫩,像掐得出水來,再加上,她有一對「水汪汪」的眼睛,有一份「水汪汪」的笑,和「水汪汪」的說話。這一連三個「水
汪汪」都是「何飛飛式」的形容詞,那還是遠在高中的時候,一次旅行中,何飛飛說過的:「奇怪,陳琳的眼睛是水汪汪的,笑也是水汪汪的,說話也是水汪汪的,簡直就像個水孩兒
!」
從此,「水孩兒」這個綽號就叫出來了。她也是我們這個小團體中的寵兒,但她的「得寵」和何飛飛完全不同,何飛飛是被大家當作一件很好玩很稀奇的玩意兒一樣喜愛著的,水
孩兒呢,男孩子對她都懷著一種敬慕的情愫,女孩子則把她當作個小玻璃人般保護著,怕把她碰壞了,怕把她碰碎了。
她們兩人的情形,現在在客廳中就可以看出來,大家幾乎分成了兩組,一組以水孩兒為中心,一組以何飛飛為中心。水孩兒的那組安安靜靜的圍著唱機聽音樂,何飛飛這組卻高談
闊論,指手劃腳的討論著什麼,中間夾著何飛飛尖聲大叫:
「我說我行!我就是行!」
「什麼事情她行?」我問懷冰。
「三劍客說用單腳站著,一面打圈圈,一面蹲下來很難做到,她硬說她行!」懷冰笑著說。「瞧吧,她一天不耍寶,一天就不舒服,我打賭她又要有精采表演了。」
「你要是做得到呀,」三劍客之一的小俞喊著:「我就在地上滾,從客廳裡一直滾到大街上去!」他是動不動就要和人打賭,一打賭就是要「滾」的。
「你說話算不算話?」何飛飛用手扠著腰問。
「不算話的在地下滾!」他還是「滾」。
「好吧!大家作證啊!他要是不滾的話我把他捺在地下讓他滾!」何飛飛嚷著:「讓開一點,看我來!我才不信這有什麼難的!」大家笑著讓開了,何飛飛跑到客廳中間的地毯上
站著,伸直了一條腿,金雞獨立,慢慢的轉著圈子,慢慢的往下蹲,小俞在一邊直著喉嚨喊:「要蹲慢一點,蹲快了不算數!」
還沒有蹲到一半,何飛飛的臉已經漲紅了,眼珠也突出來了,額上的汗直往眉毛上淌。她還要逞能繼續蹲下去,紉蘭在我身邊叫著說:「叫她別做了吧,這是何苦呢!」
「我能做!我能做!」何飛飛喘著氣喊:「你看我這就完成了!」她真的「接近」完成了,但是,在那一剎那,我們就聽見何飛飛「哎唷」的一聲尖叫,接著「噗通」一聲,她整
個人都滾倒在地毯上了。大家哄然大笑了起來,小俞長長的吹了聲響亮的口哨,笑著喊:
「精采!精采!真精采!」
我趕過去扶何飛飛,可是她起不來了,躺在地上,她用手按著腿叫:「哎唷,我的腿抽筋了!哎唷!」
她的腿有抽筋的老毛病。紉蘭、水孩兒、彤雲、紫雲都跑了過來,大家圍著她,又幫她按摩,又幫她拉扯,她則聳著鼻子,皺著眉頭,一臉滑稽兮兮的苦相,嘴裡不停的哼哼。紉
蘭又笑又憐的說:「叫你不要試嘛,你偏要試,你瞧這是何苦!」
「哎唷,難過死了!哎唷,哎唷!」何飛飛最不能忍疼,齜牙咧嘴的叫個不停,懷冰捧了一瓶酒精來,谷風又忙著去找藥棉,想用酒精擦拭。大家圍著她,七嘴八舌的出著主意,
又都忍不住要笑,就在這亂成一團的時候,門開了,祖望帶著一個陌生人走了進來。「嗨!我給你們帶來了一個新朋友,他是——」祖望一進門就嚷著,接著,他的話就嚥住了,詫異
的瞪著眼睛說:「怎麼,出了命案了嗎?」「何飛飛淘氣,」谷風說:「腳又抽筋了!」
「用酒精試了沒有?」祖望問。
「這不就在試嗎?」小魏說。
「用力拉一拉說不定就好了!」小俞說。
「我來抱住她的身子,小俞來拉她的腿。」小何說,存心想討便宜。「你敢!」何飛飛大叫,惡狠狠的瞪著小何。「你們三劍客沒有一個是好東西!」說著,她咧咧嘴,大概賭輸
了就夠不服氣了,腿抽筋又相當難受,再加上被大家嘲笑,她竟然要哭了。水孩兒慌忙攬住她,一迭連聲的說:
「別哭呀,可別哭呀,哭了就不好意思了!」
「瞧!」彤雲對三劍客跺了跺腳:「就是你們鬧的!」
「開玩笑也要有個分寸,」紫雲接了口,紫雲和彤雲這對姐妹感情出名的好,無論幹什麼都站在一條陣線上。「人家已經抽筋了你們還要開玩笑!」
「好,好,」小何說:「算我說錯了,怎麼樣?」他看出事態鬧嚴重了,有些緊張:「其實都是小俞不好!」
何飛飛的嘴咧得更厲害了,想哭又不好意思哭,勉勉強強的忍著,大家一面安慰她,一面罵小俞,小俞被罵急了,嚷著說:「好了,何飛飛,就算我輸了,我在地上滾怎麼樣?」
「要一直滾到大街上。」何飛飛噘著嘴說,小俞這句話對她的安撫作用顯然很大。「這——個——」小俞面有難色,紫雲狠狠的踩了他一腳,他痛得大叫了一聲,連忙說:「好,
好,好,就滾到大街上。」
「好啊!大家作證,你可不許賴!」何飛飛歡呼著,從地上一躍而起,笑嘻嘻的說。她的什麼抽筋啦,眼淚啦,都不知去向了。小俞瞪著眼睛喊:
「什麼?你的抽筋是假的呀!」
我們大家面面相覷,想不到都被何飛飛唬住了,接著,我們就爆發般的大笑了起來,指著何飛飛又笑又罵。而何飛飛呢,她正一臉正經,毫不客氣的揪著小俞的衣服,一迭連聲的
說:「滾!滾!滾!你滾!馬上滾!」
「這不行!」小俞氣得吹鬍子瞪眼睛:「這簡直賴皮!」
「你才賴皮呢!」何飛飛喊:「大家都聽到你說要滾的,不管!你今天非滾不可!」「小俞,你就滾吧!」紉蘭說:「看樣子,你不滾是無法交帳了。」於是,小俞在大家的起哄
之下,真的滾了,他用手抱著頭,從客廳中一路滾到客廳門口,大家笑得彎腰駝背,氣喘不已,何飛飛倒在沙發上喊:
「哎唷!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
小俞從地上跳起來,對何飛飛彎彎腰說:
「小姐,希望有一天你真的抽筋抽死掉才好呢!」
「謝謝你的祝福。」何飛飛也彎彎腰說。
大家又笑了起來。我看看何飛飛,不知道怎麼,對於她和小俞的玩笑感到有點不舒服。回過頭去,我的眼光無意的接觸到一個人,一個陌生的人,他站在那兒,高高的個子,略嫌
瘦削的臉龐,有對很深沉的眼睛。他正在微笑,望著這亂成一團的人群微笑,他的笑容裡有種感動的、熱情的、和欣羨的味道。於是,我說:「祖望,我們忽略了你帶來的客人了。」
大家都止住了笑鬧,不由自主的抬起頭來,望著那個陌生人,室內有一瞬間的寂靜,那個陌生人彷佛成為了一個要人一般,變成大家注意的目標。但是,他站在那兒,有種從容不
迫的安詳,有份控制全局的力量,他還帶著他那個微笑,對大家輕輕的點了點頭,說:
「我的名字叫柯夢南,是南柯一夢其中的三個字。」
「南柯一夢?」何飛飛歪了歪頭,望著他說:「你一定有個很詩意的,很有學問的爸爸。」
「正相反,」他笑著,笑得很含蓄。「我的父親是個醫生。」
「他一定把人生『透視』過了,也『解剖』過了,才會給你取這樣的名字。」我衝口而出的說。
「是嗎?」他凝視了我一下,有股深思的神情:「不過,我並不認為如此,他是個好醫生,透視和解剖的都是人體,不是人生。」他又微笑了,不知怎麼,我覺得他的笑容裡有一
絲悲哀的味道。「天啦,藍采,」何飛飛打斷了我:「你們總不至於要討論人生吧,那可太殺風景了。我們來玩吧,」她站起來,伸手給柯夢南:「歡迎你加入,柯一夢。」
「不,是柯夢南。」柯夢南更正著。
「柯夢南?」何飛飛聳了聳肩:「好,就算是柯夢南吧,我們也一樣歡迎,」她回頭望著大家說:「不是嗎?」
當然啦。我們是唯恐沒有人參加呢!就這樣,柯夢南加入了我們。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06:24
【第四章】
柯夢南是祖望的同學,同校而不同系,祖望學的是文學,柯夢南學的是音樂,兩個人所學不同,性格也不同,真不知道怎麼會成為好朋友的。柯夢南剛到我們這個圈圈裡來的時候
,和我們並不見得很合得來。他不太愛講話,總是微笑的坐在一邊,靜靜的望著別人笑和鬧,彷佛他只是一個觀眾,一個與大家無關的人物。何飛飛曾經扮著鬼臉對我說:
「柯夢南這人可以去演偵探片,你看他那副莫測高深的樣子,好像他超人一等似的。」
柯夢南確實有點與眾不同,他不像別的男孩子那樣衣著隨便,拖拖拉拉,他總是穿得整整潔潔的。他也不會在大庭廣眾裡旁若無人的高談闊論。總之,他和我們之間有段距離,我
們都知道他家的經濟情況非常好,他又是獨子,所以,他的生活態度就過分「上流」了。人的習慣是很難打破的,他無法很快的被我們同化,我們也無法很快的喜歡他,直到有一天,
一切都改觀了。那是個月夜,夏天的晚上,城市裡燠熱得像個大蒸籠。於是,我們一齊跑到碧潭去划船。柯夢南也去了。水面上涼爽極了,月亮又好,有如詩如畫的情調。我們包了一
條大船,四條小船,一共大約有十五、六個人,在水面組成了一支龐大的隊伍。我們讓大船在前面走,四條小船用繩子連在一塊兒,只有兩邊兩條船的人負責劃,緩緩的跟在後面。月
明星稀,槳聲打擊著水面,聲音規律的響著。我們沒有喝酒,但是都有了醉意。那模糊的山影,那閃著月光、星光的潭水,那份說不出來的靜謐和安詳的氣氛,我們不知不覺的安靜了
,不笑了,也不鬧了。就在這時,柯夢南忽然輕輕的吹起口哨來,他的口哨吹得非常好,悠長、綿邈、而高低起伏,他吹的是一個陌生的調子,我們都沒聽過,但是非常悅耳。那晚的
月光、山影、樹影、船聲、槳聲,都已經具有魔幻的色彩,他的口哨就更具有催眠般的力量。那麼悠雅抑揚,那麼寧靜瀟灑,那麼無拘無束。他吹了很久,最後一聲長而高亢的音調之
後,他停止了。一切都靜靜的,包括山、樹、月光、和我們。沒有人說什麼,我們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口哨,也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停止。船走進了一片山的暗影中,船頭搖槳的
老頭子扶著槳睡著了。不知道靜了多久,祖望打破了岑寂,他安安靜靜的說:
「柯夢南,唱支歌吧!」
柯夢南沒有答覆,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於是,祖望又說:「唱一支吧!為了我們。」
他輕輕的哼了起來,哼了幾聲,他又停了。船篷上懸著一盞燈,是個玻璃罩子,裡面燃著一支小小的蠟燭。他抬起頭來,凝視著那盞小燈。燈光微弱的射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炯
炯的發著光,臉上帶著種生動的、易感的神情,燈影在他的臉上搖晃,造成一份朦朧的感覺。我們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望著他,並非期盼他的歌,只是下意識的。他的面容看起來非常動
人,充滿了感情,充滿了靈性,充滿了某種不尋常的溫柔。接著,他就引吭高歌了起來,在這以前,我們從不知道他有這麼好的歌喉,那支歌我們都沒有聽過,動人極了,有撼人心魂
的力量,一開始就把我們都震懾住了。歌詞是這樣的: 「有人告訴我,這世界屬於我,在浩瀚的人海中,我卻失落了我。有人告訴我,歡樂屬於我,走遍了天涯海角,所有的笑痕
裡都沒有我。
有人告訴我,陽光普照著我,我尋找了又尋找,陽光下也沒有我。
我在何處?何處有我?
誰能告訴我?我在何處?如何尋覓?
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
他的歌聲裡帶著那麼強烈的感情和衝激的力量,我們都聽呆了。最後那一連三聲「誰能告訴我?」一聲比一聲的力量強,一聲比一聲的聲調高亢,那樣豪邁,又那樣蒼涼的在水面
盪開來,又在山谷間迴盪。我們屏住氣息,誰也說不出話來,彷佛他的歌是什麼魔法,把我們都禁住了,好半天,無事忙才迸出一聲大叫:「好歌!」於是,我們都鼓起掌來,叫著,
喊著,有一種大發現般的興奮,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動,整個人群都陷在騷動中,小船上的人往大船上爬,大船上的人跑前跑後,把柯夢南包圍在人群中間。這一場騷動足足持續了十
分鐘,大家才逐漸安靜了。柯夢南擺脫了我們的圍繞,一個人走到船頭去坐了下來,船已經飄出了山的陰影,而暴露在月光下,他整個人都浴在月光之中,面容有激動後的平靜,幾乎
是一種肅穆的表情。那時,他在我們的眼光中,已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神了。何飛飛擠到前面去,滿臉感動的問:「誰教你唱這支歌?」「沒有人教我。」柯夢南輕輕的說。
「誰作的詞?」紫雲問。
「我。」他簡單的回答。
「誰作的曲?」何飛飛問。
「也是我。」大家靜了靜,有點懷疑,有點不信任,卻有更多的崇拜。而他坐在那兒,很安詳,很寧靜,臉上沒有絲毫的驕矜,彷佛他自己作詞和作曲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月
光在他面龐的凸出部份上鑲了一道銀邊,他渾身都帶著感情,這感情充沛得似乎他一身都容納不了,而從他的眼底唇邊滿溢了出來。
我悄悄的走開了,那歌詞和歌聲那麼令我激動,這月光和夜色又如此令我感動,我不知怎麼竟想流淚,非常想流淚。我獨自走向船尾,坐在那兒,呆呆的望著水面星星點點的反光
,眼睛裡濕漉漉的。我的身後,大家仍然圍繞著柯夢南問長問短,是一片喜悅的、熱情的、激動的喧嘩之聲。
然後,柯夢南又開始唱歌了,這次是一支很纏綿,很溫柔的歌,他的歌喉很富磁性,咬字也很清楚,唱起來特別動聽,歌詞中有幾句是這樣的:
「我曾有數不清的夢,
每個夢中都有你,我曾有數不清的幻想,
每個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幾百度祈禱,
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
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
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只是啊,只是——你在那裡?」
我輕輕的拭去了滾落在頰上的一顆淚珠。誰是他歌中的那個「你」?誰是?那該是個幸運兒,該是個值得羨慕,值得嫉妒的人,不是嗎?只是啊,只是——她在那裡?
柯夢南的歌贏得了一片瘋狂的掌聲,大家的熱情都被他勾了起來,大家叫著、喊著、鬧著,一直到撐船的老船夫嚴重的提出抗議,說我們要把船弄翻了。
那晚接下來的時光都充滿了歡愉,充滿了熱情和喜悅。柯夢南唱出了癮,何況又有那麼多的知音在欣賞,在鼓掌,在期盼,他唱了許多支歌,有現成的,有他自己編的。後來我們
知道他有多方面的音樂天才,除了唱以外,他還會鋼琴、吉他,和口琴。那晚他唱得非常開心,唱得山都醉了,月都醉了,水都醉了。最後,碧潭的遊人都散了,水面上就剩下我們這
一組人,我們也唱起來了,唱了一支非常孩子氣的歌:
「當我們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當我們同在一起,其快樂無比!你對著我笑嘻嘻,我對著你笑哈哈,
當我們同在一起,其快樂無比!——」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06:47
【第五章】
每次在歡愉的倦遊之後回到家裡,總對媽媽有種抱歉的情緒,我是那樣的怕孤獨和寂寞,難道媽媽不怕?尤其是晚上回家的時候,不論多晚,媽媽總在燈下等著,永遠是那樣一幅
畫面,書桌上一燈熒熒,媽媽戴著她的近視眼鏡,在燈下批改她學生的作業本。一本,一本,又一本,紅墨水、筆記簿、教科書,就這樣的帶走媽媽的歲月,一年,一年,又一年。童
年的時期,我是懵懂的,我不大能體會媽媽的寂寞和悲哀。而今,我大了,我雖能體會,卻無法彌補媽媽生活裡的空虛,甚至於,連多留一點陪伴她的時間都很難,只為了我的自私,
世界上沒有幾個兒女的愛是可以和母親的愛來對比的。「媽!」走進媽的房間,拋下了手提包,我有歡愉後的疲倦。「你在等我?」「不,」媽媽望望我,帶著股省察的味道。「我有
這麼多本子要改,反正不能早睡。」
「等我畢業了,媽就別教書了,我做事來奉養你。」我笑著說。「那我做什麼呢?」媽淡淡的問:「不做事在家當老廢物嗎?我可不願意。」「媽是勞苦命,永遠閑不下來。」我
說,滾倒在媽的床上,慵懶和困倦立即從四肢往身體上爬,眼睛沉重得睜不開來。伸展著雙手和雙腿,我瞇著眼睛注視著天花板,那上面有著吊燈的影子,模糊而朦朧。「玩得開心嗎
?」媽走了過來,坐在床邊上,摩挲著我的手,深深的望著我。「很開心,媽媽。」「有知心的男朋友了?」媽不在意似的問,把我額前的一綹短髮拂到後面去。「有。」「告訴我。
」「有好多。」「傻瓜!」媽說。我跳起來,攬住媽的脖子,親她,吻她。
「媽,」我說:「我好愛好愛你,你愛我嗎?」
「傻瓜!」媽又說。「在外面人模人樣的,回到家裡來就變成只有三歲大了。」「你寵的,媽。你慣壞了我,你知道?」
「怎麼?」我坐起來,曲起膝,用手抱住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沉思了一會兒,我說:「我想我不會戀愛。」「為什麼?」媽似乎有些吃驚。
「我夢想得太多,我需要全心全意的關懷。我理想中的男人是個很不可能有的人物,是要有深度的,又要風趣的,要是解人的,又不乏味的,而且,還要他是瘋狂的愛我的,還要
是——有才氣的!」「太貪了,藍采。」媽說:「你常玩的那一群裡有這樣的人嗎?」「沒有——」我忽然頓了一下,真的沒有嗎?我有點困惑,有點迷茫。「我是說——多半沒有。
」
「那麼,或者也有了?」媽問,凝視著我的臉。
「我不知道,媽。」我忽然有些心煩意亂起來,為什麼?我似乎失去了一向的平靜和安詳。「媽,你為什麼和爸爸離婚?」
「哦,」媽有些意外,彷佛遭遇到一下突然的攻擊。「因為我和他在一起不快樂。」她停了停,輕輕的咬了一下嘴唇,她的眼睛裡突然飛來兩片陰影。好半天,她才文不對題的說
了一句:「藍采,什麼都是不重要的,只要你跟他在一起快樂,只要他是真心愛你,你也真心愛他,這就是一個最好的婚姻對象了。記住我一句話,藍采,婚姻中最忌諱的,是第三者
的影子。你的愛人必須整個是你的,你們才可能有幸福,懂嗎?」「不太懂,媽。」媽媽站起身來,走到桌邊去翻弄著未改的練習本,沒有看我,她輕輕的說:「你爸爸心裡始終有另
外一個女人。」
我怔住,媽很少和我談爸爸的事,這是一個我所不知道的故事。「告訴我,媽媽。」「你該去睡了。」媽抬起頭來,匆匆的說:「你明天早上不是還有課嗎?」「但是,告訴我,
媽媽,那個女人是誰?」
媽媽望了望我,欲言又止,我靜靜的看著她,終於,她說了出來:「是你的阿姨,我的親姐姐。」
「那他為什麼當初不娶她呢?」
「因為她死了,」媽媽注視著台燈:「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很簡單的婚姻悲劇。我呆呆的坐在那兒,媽媽的影子被燈光射在牆上,瘦長而孤獨,我
心中湧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情緒,酸酸的,澀澀的。好一會兒,媽媽忽然回過頭來望著我:「你怎麼還不去睡覺?藍采?快去吧!」
我從床上站了起來,順從的走向門口,到了房門口,我又站住了,回過頭來,我問:
「還有一句話,媽媽,你愛不愛爸爸?」
媽媽望著我,眼光裡有著深刻的悲哀。
「我如果不愛他,怎會嫁給他呢?」
「可是——」我愣愣的說:「那你為什麼要離婚?」
「你不懂,藍采,長期去和一個看不見的第三者競爭是太苦了,而且,同床異夢的生活比離婚更悲哀。婚姻是不能錯的,一開始錯了,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可是——媽媽!——」
「你這孩子今天怎麼了?」媽媽忽然醒悟到什麼似的說:「幹嘛一直問個不停?」她探索的研究著我:「你們今晚到那兒去玩了,還是那個姓谷的家裡嗎?」
「你說谷風?不是的,我們到碧潭去了。」
「怎麼玩的?」「划船,唱歌。」「那——那個谷風,人很風趣吧?」
「噢!」我叫了起來:「好媽媽,你想到那兒去了?谷風和懷冰才是一對呢,我打包票他們今年會訂婚。」
「那麼,那個祖——祖什麼?」
「祖望!」我打鼻子裡哼出一口長氣:「他正在追求彤雲,不過,紫雲好像也滿喜歡他的!」
「那麼,那個瘦瘦的,姓吳的呢?」媽媽挖空心機思索著我們那個圈圈中的名單。「是無事忙嗎?」我笑了:「他倒滿好玩的,就是有點像個小醜!」「那麼,你們有什麼新朋友
加入了嗎?」
「噢!」我喉嚨裡哽了一下,跑過去,我親了親媽媽,笑著說:「好媽媽,你想發掘什麼秘密嗎?你像審犯人似的!再見,媽媽,我可真要睡了。」
抓起我丟在媽媽桌上的手提包,我向門口跑去,媽媽帶著個深思的微笑目送著我。我帶上了媽媽的房門,走向自己的臥室。扭亮了台燈,我開始換睡衣,一面換,一面輕輕的哼著
歌兒,哼了好半天,我才發現我哼得很不成調兒,而且,發現我哼的句子居然是:
「我曾有數不清的夢,
每個夢中都有你,我曾有數不清的幻想,
每個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幾百度祈禱,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
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
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只是啊,只是——你在那裡?」
我猛然停住了口,從鏡子中瞪視著自己,我看到一張困惑的臉,有著驚愕迷茫的眼睛,和傻愣愣的、微張著的嘴。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07:11
【第六章】
秋天不知不覺的來了。
那天,我們又在谷風家裡聚會。我到晚了,我到的時候全體的人都到齊了。何飛飛正在人群中間,不知道為什麼笑得前俯後仰。柯夢南坐在一個角落裡在彈吉他,水孩兒坐在他身
邊和他低低的談著什麼。三劍客他們跟紉蘭、美玲、紫雲、祖望等正談得高興,到處都是鬧哄哄的,充滿了一片歡愉。我一走進去,彤雲就對我走了過來,拉拉我的衣服說:
「藍采,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我們走出了客廳,來到花園裡的噴水池旁,彤雲低垂著頭,顯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半天,才說:
「藍采,你幫我拿拿主意,祖望最近纏我纏得很緊,你說怎麼辦好?」「恭喜恭喜,」我笑著說:「什麼怎麼辦?你請我們吃糖不就好了!」「別說笑話,人家跟你談正經的,」
彤雲皺了皺眉頭。「你一定知道的,我對祖望——」她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才好,坐在噴水池的邊緣上,她看來非常煩惱。「我想我並不愛他。」
「怎樣?」「事實上,紫雲比我喜歡他。」
我心頭一震,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媽媽的故事,拉著彤雲的手,我說:「別把戀愛當兒戲,你們姐妹一定要把感情弄弄清楚,愛人不像衣服一樣,姐妹兩個可以混著穿的。」
「我知道,」彤雲急急的說:「所以我很煩。」
「但是,你也不必因為紫雲喜歡他,你就想避開呀,」我說:「那可能造成更大的悲劇。」
「你不懂,」彤雲說:「我真的並不愛祖望,他是個老實人,是個忠厚人,但並不是我理想中的愛人。他太溫文了,不夠活潑,不夠出眾。你明白嗎?」她望著我,眼睛裡充滿了
複雜的感情。「我想,我很膚淺,我比較崇拜英雄。」
「你肯定你不愛祖望?」我問:「你以前不是說過還喜歡他嗎?」「那是以前,」她垂下了眼窗,低低的說:「而且,喜歡和戀愛是不同的,那完全是兩種感情。」
「那麼,」我說:「你還是坦白告訴祖望,絕了他的念頭吧!」我忽然醒悟到什麼,望著彤雲,我問:「你是不是另外愛上了誰?」她彷佛震動了一下,瞪了我一眼說:
「別胡扯了!那有那麼容易就愛上人呢!」從噴水池邊站了起來,我們向客廳門口走去,一邊走,彤雲一邊問:「你說,藍采,我要不要告訴紫雲?」
「我想——」我沉思了一下:「你就告訴她你不愛祖望就行了!別讓她誤解你是因為她而怎麼樣的。假若你和祖望真的吹了,我希望紫雲和祖望能夠成功,其實他們也是滿好的一
對,紫雲很溫柔,又很多情。」
「我也是這樣想。」彤雲說。
我們回到了客廳裡,在人群中坐了下來,祖望的眼光已經敏銳的掃向了我們,顯然他在人群中搜尋彤雲已經很久了。紫雲在和三劍客開玩笑,但,她的眼光也對我們轉了轉,又很
快的飄向祖望,這是一幕無聲的啞劇,我目睹這一切,心中浮起一股說不出來的隱憂。真的,像何飛飛所說,誰知道若干年後,咱們的戲會演成怎樣的局面?
三劍客之一的小張正在室內高談闊論,談他追求一個女孩子的經過情形,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已經敘述到最高潮:
「——我最後一次去找她,心想不能像以前那種方式了,必須出奇制勝,誰知仍然出師不利,我見了她之後,兩個人總共只講了三句話——」他嚥住了,兩條向下垮的眉毛皺攏在
一起,剛好是個規規矩矩的「八」字。何飛飛催著說:
「那三句話?別賣關子,快說。然後讓我們幫你檢討一下,錯誤出在什麼地方?」「我第一句話呀,」小張慢吞吞的說:「是用眼睛說的,我給了她一個深情的注視。我第二句話
呀,是用嘴唇說的,我給了她閃電的一吻。她回覆了我第三句話,是用手說的——」他拉長了聲調,愁眉苦臉的說:「她給了我狠狠的一個耳光!」大家哄堂大笑起來,笑得腰都彎了
,笑得肚子痛,笑得眼淚直流。只有小張自己和何飛飛兩個人不笑,小張是故意做出一股失意的樣子來,何飛飛則一本正經的追問:「然後呢?然後呢?」「然後?還有然後呀?」小
張吼著說:「然後我就捂著臉跑了!難道還站在那兒等她的第四句話嗎?」
大家又笑了起來,笑得個天翻地覆,笑得個不亦樂乎,小張在大家的笑聲中,直著喉嚨喊:
「我告訴你們這麼悲慘的故事,你們怎麼絲毫不同情,反而笑個不停呢?簡直不是朋友!簡直不是朋友!」
他越喊,大家就越笑,好不容易才笑停了。何飛飛已經在轉著眼珠想新花樣了:「別笑了,別笑了,我們來玩個什麼遊戲好吧?」
「我們來接故事吧,」柯夢南說,仍然撥弄著吉他,伸長著腿,有股悠閒自在的味兒。
接故事是由一個人起句,然後繞著圈子輪流接下去,一人說一句,接成一個故事,這是我們常玩的一個遊戲,常常會接出許多意料之外的故事來。何飛飛歪著頭想了想,說:
「變點花樣吧,我們這次接故事,每句話的最後一個字要和前一句最後一個字吶韻,像作詩一樣,否則太簡單了,也玩膩了。」「我退出,」小俞首先反對:「什麼叫『韻』我都
不懂,這不是遊戲,簡直是難人嘛!」
「我也退出,」無事忙說:「我學的是數學,不是文學。」
「這倒很別致的。」水孩兒說:「我覺得不妨接一個試試,不必太嚴格,只要吶口韻就行了。」
「我也贊成,說不定很有趣。」紫雲說。
「不成,不成,我退出。」小俞喊。「什麼退出?」何飛飛兇巴巴的瞪著他:「不許退出,誰要退出就開除他!」「姑且接一個試試看吧!」柯夢南打圓場,他的聲音不高不低的
,從從容容的,卻平息了滿屋子的爭論。
「誰開始第一句?」彤雲說:「藍采,你起頭吧,最後一個字注意一下,要選同韻的字多的才行。」
我看看窗外,有風,秋天的晚上,還有點涼意,於是,我起了第一句:「窗外吹起了秋風。」我下面輪到小張接,他脹紅了臉,抓耳撓腮的念著:
「風,風,風,什麼字跟風字是吶韻的?有了!」他如獲至寶的大聲念:「我看到一隻蜜蜂。」「胡鬧!」何飛飛叫:「秋天那裡有蜜蜂?而且和頭一句完全接不到一塊兒。」「
就算他可以吧,」祖望說:「下面是彤雲了。」
彤雲想了想,說:「嗡嗡嗡。」「這是什麼玩意兒?」小俞問。
「蜜蜂叫呀!」彤雲說:「該何飛飛了。」
「震得我耳朵發聾。」何飛飛笑著說。
「什麼,一隻蜜蜂就把你的耳朵震得發聾了?」小魏大叫:「你這是什麼耳朵?」「特別敏感的耳朵。」何飛飛邊笑邊說:「別打岔,該無事忙接了。」「我投降,」無事忙說:
「我接不出來!」
「不許投降!」何飛飛叫,「非接不可!」
「那麼——那麼——那麼——」無事忙翻著白眼,面對著天花板,突然靈感來了,大聲說:
「我就運起了內功。」「噗」一聲,小魏正喝了一口茶,噴了一地毯的水,大家都笑了起來,小魏被水嗆著了,一邊笑,一邊咳,一邊說:
「我的天呀,被一隻蜜蜂震得耳朵發聾,還要運起內功來抵抗,這個人可真有出息。」
「你別笑,就該你接了。」何飛飛說。
「脹得我滿臉發紅,」小魏說。
「氣得我發瘋。」小何接。
大家又笑了,七嘴八舌的研究這隻蜜蜂怎麼會如此厲害,下面該水孩兒接,不料她竟接出一句:
「於是我大喊公公。」「什麼?」何飛飛問:「喊公公幹嘛?」
「幫忙對付大蜜蜂呀!」水孩兒說。
大家已經笑成了一團了,笑得氣都出不來,一邊笑,一邊接了下去:「公公說:『原來只是一隻小蟲,你真是飯桶!』老蔡接的。
「我一聽,氣得全身抖動,大叫『不通!不通!』」祖望接著說。該柯夢南了,他慢慢的在吉他上撥了撥,說:
「『公公,你怎麼幫小蟲?你居然比小蟲還兇!』」
「哎唷,不行不行,我笑得出不來氣了,」紉蘭叫著,滾倒在水孩兒身上,水孩兒抱著她,把頭埋在她衣服裡,兩人笑成了一堆。何飛飛笑得摔倒在地毯上了,彤雲弄翻了茶杯,
祖望打翻了瓜子盤,一時間,摔了的,折了腰的,叫肚子痛的,喘不過氣來的,亂成了一團,叫成了一團,笑成了一團。好不容易,大家笑停了,下面該小俞接,他面紅耳赤的說:
「『我要把你一刀送終!』」
「把誰送終?」祖望問。
「公公呀!」小俞說:「他比小蟲還兇嘛!」
大家又笑,何飛飛嚷著說:
「我不行了,我笑得肚子痛了,誰有散利痛,我受不了!骨稽得要死掉了!」大概是這句話給了紉蘭靈感,她接著說:
「公公說:『慢來,慢來,讓我先吃片散利痛!』」
「什麼?」小俞喊:「我看這一老一小都是神經病院裡逃出來的呢!居然要先吃散利痛再來挨刀子!」
大家都已經笑得話都說不清楚了,一面笑,一面胡亂的接了下去:「我發現公公原來是個老顛東。」
「真是太沒用。」「我就向前衝。」「只聽到一片聲音:『碰碰碰!』」
「我的刀子不管用。」「反而被公公打得渾身發痛。」
「還大罵我是不良兒童。」
「我只好跪在地當中。」「哭得個淚眼朦朧。」「那時候天色忽然變得煙雨濛濛。」
該何飛飛了,她邊笑,邊喘氣,邊說:
「從窗口爬進了一條大恐龍!」
「胡鬧!胡鬧!胡鬧!」大家笑著叫:「這是什麼故事,簡直不像話!亂接一氣,真是亂接一氣,原來的蜜蜂到那兒去了?現在怎麼恐龍也出來了!」
這故事接到這兒已經完全不像話了,真冤枉我一開始起的頭,「窗外吹起了秋風」會帶出這麼一個荒謬的故事,真是出人意表。何飛飛這隻恐龍一出來,大家更接不下去了,結果
,還是柯夢南不慌不忙的接了一句:
「這一驚嚇醒了我的南柯一夢!」
誰都沒想到他會接出這麼一句來,很技巧的結束了這個故事,而把整個荒謬的情節都變成了一個夢。更技巧的是,他把自己的名字嵌了進去,大家會過意來,不禁都拍著手叫好。
柯夢南笑了笑,沒說什麼,他開始彈起吉他,唱起一支歌來。
那是一支很細緻很纏綿的抒情歌,大家本來都笑得過了火,是很需要調劑一下了,他的歌把我們帶進了另外一個境界,大家都自然而然的安靜了。坐在那兒,入迷的聽著他的歌聲
,他唱得那樣的生動,那樣的富有情感,我們都聽得出神了。他的歌唱完了,大家爆發的響起一陣掌聲。水孩兒不聲不響的走到我的身邊坐下,對我低低的說:
「藍采,你覺不覺得,我們這圈圈裡有一半的女孩子都對柯夢南著迷了?」
我心裡一動,望著水孩兒那張姣好的臉,如果有一半女孩子傾心於柯夢南,恐怕也起碼有一半男孩子傾心於水孩兒吧!「包括你嗎?」我笑著問。
「我?」水孩兒對我笑笑,反問了一句:「你看像嗎?」
「有一點兒。」我說。「算了吧!」她搖了搖頭。「我不愛湊熱鬧!」
「什麼熱鬧?」何飛飛抓住了一個話尾巴,大聲的插進來問:「我可最愛湊熱鬧了,有什麼熱鬧,告訴我,讓我去湊!」
我和水孩兒都笑了,水孩兒拉過何飛飛來,擰了擰她的臉說:「你要湊嗎?這熱鬧可是你最不愛湊的!」
「真骨稽!」何飛飛大叫:「任何熱鬧我都要湊,連癩蛤蟆打架我都愛看!」「你真要湊這個熱鬧嗎?那麼我告訴你吧!」水孩兒拉下何飛飛的身子,在她的耳朵邊嘰咕了兩句,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何飛飛的一聲大吼:「胡說八道!」水孩兒笑彎了腰,大家都注意到我們了,柯夢南放下吉他,抬起頭來問:「你們在笑什麼?」「水孩兒告訴我說——」何飛飛
大聲的說著,水孩兒急得喊了一聲:「何飛飛!別十三點了!」
「好呀!」無事忙叫:「你們有秘密,那可不成,趕快公開來,水孩兒說些什麼?」「她說——她說——」何飛飛故意賣關子,一邊笑,一邊拉長了聲音:「她說——她愛上了一
個人!」
水孩兒跳了起來,做夢也沒想到何飛飛表演了這樣一手,不禁脹得滿臉通紅,又急又氣,嘴裡嚷著:
「何飛飛,你少鬼扯!」
但是,男孩子們開始起哄了,翻天了,又叫又嚷,要逼何飛飛說出是誰來。何飛飛則笑得翻天覆地,捧著肚子叫:
「哎唷!真骨稽,骨稽得要死掉了!」
「你別死掉,」無事忙說:「先告訴我們她愛上的是誰?」
「是——是——」何飛飛邊笑邊說。
「何飛飛,」水孩兒越急越顯得好看,臉紅得像谷風花園中的玫瑰。「你再要胡說八道,我可真要生氣了。」
男孩子們起哄得更厲害,逼著何飛飛說,何飛飛笑得上氣接不了下氣,終於說了出來:
「是——是——是她爸爸!」
水孩兒吐出了一口長氣,一臉的啼笑皆非。男孩子們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指著何飛飛又笑又罵,整個客廳裡亂成一團,何飛飛又滾倒在地毯上了,抱著個靠墊直叫哎唷,一迭連聲
的喊:「哎唷,真骨稽!哎唷,真骨稽!哎唷,真骨稽!」
「什麼中國雞,外國雞,烏骨雞的!」無事忙罵著說:「何飛飛,你這樣捉弄人可不行,非罰你一下不可!」他回頭望著大家說:「大家的意見怎麼樣?」
「對!對!對!」大家吼著。「罰我什麼?」何飛飛平躺在地下,滿臉的不在乎。
「隨你,」無事忙說:「爬三圈,接個吻,都可以!」
「接個吻,和誰?」何飛飛從地上一躍而起,大感興趣的問。「和我!」無事忙存心要佔便宜。
「好呀!」何飛飛真的跑過去,一把攬住他的脖子,卻歪著頭先打量了一下他說:「奇怪,你怎麼長得不像個人呀,我從來不和動物接吻的!」「去你的!」無事忙氣得大罵著推
開她。
何飛飛笑著一個旋轉轉了開去,她剛好轉到柯夢南身邊,停了下來,她彎下腰,毫不考慮的在柯夢南的面頰上吻了一下,抬起頭來說:「還是你長得像個人樣!」
大家鼓起掌來,柯夢南有些發窘,他仍然不習慣於過分的開玩笑。望著何飛飛,他搖搖頭說:
「何飛飛,什麼時候你才能有點穩重樣子呢!」
「等你向我求婚的時候!」何飛飛嘻皮笑臉的說。
大家都笑了,柯夢南也笑了,一面笑一面不以為然的搖著頭。何飛飛早已一個旋轉又轉開了,跑去和紫雲、彤雲搶牛肉乾吃。就是這樣,我們在一塊兒,有數不清的歡笑和快樂,
但是,誰又能知道,在歡笑的背後藏著些什麼?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07:36
【第七章】
媽媽總說我是個夢想太多的女孩,虛幻而不務實際。我自己也有這種感覺,我常常會陷進一種空漠的冥想裡,一坐數小時,不想動也不想說話。那年冬天,這種陷入冥想的情況更
多了,我發覺我有些消沉,對什麼都提不起勁來。我無法確知自己是怎麼回事,一切都令我心煩,令我厭倦,連圈圈裡的聚會,都不能引起我的興趣了。
我把這種消沉歸之於天氣不好和下雨,那正是雨季,雨已經一連下了一個多月了,我自稱這是「情緒的低潮」,認為過一陣就會好了,可是,過了一陣,我還是很不快樂。媽媽為
我非常擔憂,不止一次,她望著我說:
「你是怎麼了?藍采?」
「沒有什麼,媽媽,只是因為天下雨。」
「天下雨會讓你蒼白嗎?」媽媽說:「告訴我吧,你有什麼心事?」「真的沒有,媽媽。」「可是,我好久都沒有看你笑過了。」媽媽憂愁的說:「而且,你也不對我撒嬌了,我
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你瞞著我。」「我發誓沒有,媽媽。」我說,勉強的笑了笑。「你看我不是笑得滿好嗎?」「你笑得比哭還難看呢!」媽媽凝視著我:「我覺得你是想
哭一場呢!」不知怎麼,給媽媽這麼一講,我倒真的有些想哭了,眼圈熱熱的,沒緣由的眼淚直往眼眶裡衝。我咬了咬嘴唇,蹙緊了眉頭,說:「別說了,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
事,我只是有些心煩,你別管我吧,媽媽。」
「我怎麼能不管你呢!」媽媽看來比我還煩惱:「除了你我還有什麼,我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你過得快樂呀!」
「噢,媽媽!」我喊,眼淚終於衝出了眼眶,用手揉著眼睛,我跺了一下腳說:「你幹嘛一定要逗我哭呢!」
「好了,好了,是我不好,」媽拍著我的肩膀說:「又變成小娃娃了,別哭了,去休息吧,我只是希望你快快活活的。好了,好了。」給媽媽一安慰,我反而哭得更兇了,把頭埋
在媽媽懷裡,我像個小孩一般哭得淚眼婆娑,媽媽也像哄孩子一樣拍撫著我,不斷的,喃喃的說些勸慰的話。好半天,我才停止了哭,坐在媽媽的膝前,我仰望著她,她的臉在我潮濕
的眼光裡仍然是朦朦朧朧的,但她的眼睛卻是那樣清亮和溫柔。我忽然為自己的哭不好意思起來,畢竟我已經二十歲了呢!於是,我又帶著些慚愧和抱歉的心情笑了起來。
我的哭和笑顯然把媽媽都弄糊塗了,她撫摩著我的臉,帶著個啼笑皆非的表情說:「你這孩子是怎麼了嗎,又哭又笑的!」
是怎麼了?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一段時間裡。就是那樣沒緣由的煩惱,沒緣由的流淚,沒緣由的消沉,沒緣由的要哭又要笑。一連兩次,圈圈裡的聚會我都沒有參加,沒什麼原因
,只是提不起興致。然後,懷冰來了,一進門,她就拉著我的手,仔細的審視著我的臉說:「你怎麼了?」怎麼又是「怎麼了」?怎麼人人都問我「怎麼了」?
「沒什麼呀!」我笑笑說。
「那麼幹嘛兩次都不來?你不來,有人要失望呢!」
「別胡說。」「真的有人失望呢,」懷冰笑著,在我臥室的床沿上坐下來。「有人一直向我問起你。」
「誰?」我問。「你關心了?」懷冰挑起了眉毛。
「別開玩笑,愛說不說!」我皺皺眉:「你也跟著何飛飛學壞了。」「那麼你不想知道是誰問起你呀!」
「是你不想說呀!」「告訴你吧,」懷冰歪了歪頭:「是柯夢南。」
我的心臟突然不受控制的亂蹦了幾下,我想我的臉色一定變白了。「亂講!」我本能的說。
「亂講的不是人。」懷冰說。「他——怎麼問的?」我望著窗子,從齒縫裡低低的說。
「你『又』關心了?」懷冰的語氣裡充滿了調侃。
「不說拉倒!」我站起來,想走。
「別跑!」她拉住我。「他呀,他一直問,藍采到那裡去了?藍采怎麼不來?藍采是不是生病了?他還問我你的地址呢!」
我看著窗子,我的心還是跳得那麼猛,使我必須控制我的語調。輕描淡寫的,我說:
「這也沒有什麼呀,值得你這麼大驚小怪!」
「好,好,沒什麼,」懷冰仰躺在我床上說:「算我多管閒事!簡直是狗咬呂洞賓!」沉默了一下,她又叫:「藍采!」
「怎麼?」我走過去,坐在床沿上望著她。
「谷風說希望和我先訂婚,你覺得怎樣?」她望著天花板說。「好呀!」我叫:「什麼時候訂婚?」
「別忙,」她說:「我還沒答應呢。」
「為什麼?」我有些詫異:「你們從高中的時候就相愛了,依我說,早就該訂婚了。」
「本來是這樣——」她怔了怔,說:「不過,這段婚姻會不會幸福呢?」「你是怎麼了?」我納悶的說:「難道你不愛他?」
「我不愛他!」她叫,眼睛裡閃著光采,臉頰因激動而發紅。「我怎麼會不愛他?從十五歲起,我心裡就只有他一個人了,我怎麼可能不愛他呢!」
「那麼,你擔心些什麼?」
「我媽媽總對我說,選一個你愛的人做朋友,選一個愛你的人做丈夫。」她慢吞吞的說。
我噗一聲笑了出來,拉著她的手說:
「原來你有了丈夫還不夠,還想要個男朋友!」
「別鬼扯了!」她打斷我:「人家來跟你談正事嗎!」
「你的事根本沒什麼可談的,你愛谷風,谷風愛你,性情相投,門當戶對,我不知道你在考慮些什麼。」
「我只怕我太愛他了,將來反而不幸福,」她說,面頰紅灩灩的,說不出來有多好看。她並非擔心不幸,她是太幸福了,急得要找人分享。「你瞧,我平常對他千依百順,一點也
不忍心違逆他——」「他對你又何嘗不是!」我說。
「是嗎?」她望著我,眼睛裡的光采在流轉。
「你自己最清楚了,反而要來問我,」我笑著說,攬住了她的肩。「別傻了吧,懷冰,你選的這個人又是你愛的,又是愛你的,你正可以讓他做你的丈夫,又做你的朋友,這不更
理想了嗎?」「真的,」她凝視著我,帶著個興奮的微笑。「你是個聰明人,藍采。」「是嗎?」我笑笑。「好了,給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她開心的說:「但願每個人都能得
到每個人的那份愛情,藍采,你可別失去你的那一份呀!」「我沒有愛上誰呀!」我說。
「你會愛上誰的,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呢!」「我知道。」她站起身來。「我要走了,藍采。告訴你一句話,別躲著大家,我們都想你呢!」
「真的嗎?」「怎麼不是真的,我們前幾天還談起呢,大家公認你是最奇怪的一個人,外表很沉默,可是,誰跟你接近了,就很容易的要把你引為知己。柯夢南說,你像一支紅頭
火柴,碰到了誰都會發光發熱。」我一震,身體裡似乎奔竄過一陣熱流。懷冰走向了房門口,我機械化的跟著她走過去。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
「下星期日下午,我們在谷風家碰頭!」
她走了。我倚著窗子站在那兒,窗外還是飄著雨絲,薄暮蒼茫,雨霧迷濛。我站了好久好久,忽然覺得雨並不那麼討厭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07:59
【第八章】
星期日,我準時到了谷風家裡。
天還是下著雨,而且冷得怕人,可是谷風家裡仍然高朋滿座。最吸引人的,是客廳中那個大壁爐,正熊熊的燒著一爐好火,幾乎二分之一的人都坐在壁爐前的地毯上,完全是一幅
「冬日行樂圖」。我一走進去,何飛飛就跳了起來說:
「哈,藍采,你成了稀客了。」
「怎麼回事?」紫雲也走過來問:「生病了?」
「是好像瘦了一點。」小俞說。
「而且臉色也不好,」祖望接口。
「坐到這兒來,藍采,靠著火暖一點。」紉蘭丟了一個靠墊在壁爐前,不由分說的拉著我過去。
「也別太靠近火,有炭氣。」彤雲說。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包圍著我,簡直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頭一次,我發現大家對我這麼好,這麼關懷,竟使我感動得又有些想流淚了。他們擁著我,七嘴八舌的問候我,儼然我
生了場大病似的,我私心裡不禁喊了聲慚愧,甚至很為自己沒有真的病一場而遺憾。好不容易,我總算坐定了,水孩兒又拿了條毯子來,堅持要蓋在我膝上,我不停的向她解說:「我
根本沒有什麼,我實在沒生什麼病——」
「別說了,」水孩兒打斷我:「看你那麼蒼白,還要逞強呢!還不趁早給我乖乖的坐著。」
看樣子,我生病早已經是「既成事實」,完全「不容分辯」了。我只好聽憑他們安排,靠墊、毛毯、熱水袋全來了,半天才弄清爽。我捧著熱水袋,蓋著毯子坐在那兒,渾身的不
自在,何飛飛笑著說:「這可像個病西施了。」
一直沒有聽到一個人的聲音,我抬起頭來,不由自主的在人群裡搜尋,立即,像觸電一般,我接觸到了他的眼光,他坐在較遠的沙發裡,伸長著腿,一動也不動。但是,他那對炯
炯有神的眸子卻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我。
我在那灼熱的注視下低垂了頭,大概坐得離火太近了,又加上熱水袋和毯子什麼的,我的臉開始可怕的發起燒來。我聽到室內笑語喧嘩,我聽到何飛飛在鼓動大家做什麼「三隻腳
」的遊戲,但是我的腦子裡昏昏沉沉的,對這一切都無法關心,腦子裡只浮動著那對炯炯有神的眸子。
何飛飛和小俞他們開始玩起「三隻腳」來,他們兩個人站在一排,何飛飛的右腳和小俞的左腳綁在一起,成為一組,另一組是谷風和懷冰。站在客廳一堵牆邊,他們兩組開始比賽
,向另一堵牆走去。大家歡呼著,叫著,吼著,給他們兩組加油,但是,都沒有走到一半,不知怎麼,兩組竟相撞了,只聽到一片摔跤之聲,大家摔成了一團,而旁觀者笑成了一團。
接著,大家都參加了遊戲,變成五六組同時比賽。但,柯夢南還坐在那兒,他的眼光空空茫茫的望著窗外。
像一陣風般,何飛飛捲到柯夢南的身邊,不由分說的拉著他的手:「站起來,你這個大男人!坐在這兒幹嘛,起來!跟我一組,小俞不行,笨得像個豬!」
柯夢南無可奈何的站了起來,參加了遊戲,滿屋子的笑鬧、尖叫、撲倒的聲音。我默默的望著爐火,火燄在跳動著,木柴發出「啪」的響聲,我有些神思恍惚,不知不覺的又陷進
了空漠的冥想之中。「還不舒服嗎?」水孩兒走到我旁邊坐下。
「根本沒有不舒服。」我說。
「現在你的臉紅了,有沒有發燒?」
「火烤的。」她看看正在遊戲的人群,用手托著腮,也不知不覺的看得出神了,好半天,她輕輕的說:
「他多帥啊!」「你說誰?」我問。「柯夢南。」我看看她,她也看著我,她的眼睛裡有著笑意,彷佛她知道了什麼秘密一般,我有些不自在起來。
「你愛上他了?」我問。
她聳聳肩,對我含蓄的一笑。
「記得嗎?」她說:「我說過的,我不愛湊熱鬧。」
一聲尖叫,我們都抬起頭來,是何飛飛,她已經整個摔倒在地上,正好撲在柯夢南身上,兩個人的腿綁在一起,誰都無法站起來。大家起哄了,都不肯去扶他們,反而鼓著掌叫好
,何飛飛大罵著說:「混蛋!沒一個好東西!」
「柯夢南,」小張說:「什麼滋味?軟玉溫香抱滿懷?」
何飛飛已經坐了起來,把綁著腿的繩子解開了,聽到這句話,她手裡的繩子「唰」的一聲就掃向小張的臉,小張捧著臉大叫哎喲,這一鞭顯然「貨真價實」,小張的手好半天都放
不下來。而何飛飛呢?她笑嘻嘻的把臉湊近小張,唱起一支歌來:
「我手裡拿著一條神鞭,好像是女王,
輕輕打在你身上,聽你喃喃歌唱!」
這是支牧羊女的歌,小張挨了打不算,還變成了羊了。他氣呼呼的把手放了下來,逼近何飛飛,似乎想大罵一番。但是,他面對的是何飛飛那張笑吟吟的臉,甜蜜蜜的小嘴唇,和
那對亮晶晶、動人楚楚的眸子,他罵不出口了,嘆了一口氣,他掉轉頭說:「何飛飛,你真是個最調皮、最可惡、最要命的人!」
「要誰的命啊?」何飛飛問。
「我的命,」小張愁眉苦臉的說:「我發現我愛上你了。」
「好呀!」何飛飛開心的說:「愛我的人也還不少呢!藍采,」她望著我:「你說我不是值得驕傲嗎?」然後,她興高采烈的叫:「我倒要統計一下,愛我的人舉手!」
一下子,不管男男女女,大家的手都舉了起來,一個也不缺。何飛飛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輕輕的說:
「我要哭呢,我真的會哭呢!」
我站了起來,把她拉到我身邊坐下,因為她的眼圈紅了,這小妮子動了感情,我怕她真的會「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以前也表演過這麼一次,突然動了感情就控制不住了。她順
從的坐在我身邊,把頭靠在我肩上,一時之間,竟變成個安安靜靜的小姑娘了。室內有了幾秒鐘的寂靜,大家都有些動感情。爐火燒得很旺,一室的溫暖,一室的溫情。然後,柯夢南
開始唱起歌來,他是最能體會什麼時候該唱的人,他唱得柔和生動,細緻纏綿,大家都為之悠然神往。
他唱完了,室內又恢復了活潑。小俞開始大聲吹起他追女朋友的笑話了。他們三劍客是經常在外面攔街追女孩子的,對於這個,他們還編了一首中英合璧的小詩:
「在家沒意思,出門找Miss,Miss Miss Please,
Shut your eyes,Open your mouth,
Give me a kiss!」
何飛飛從我身邊跳起來,她動感情的時間已經過去,她又加入大家的高談闊論了。我也站起身來,走到唱機旁邊去選唱片,我選了一張火鳥組曲,坐在唱機邊靜靜的聽著。好一會
兒,有個人影忽然遮在我面前,我抬起頭,是柯夢南。
我們對看了片刻,然後,他說:
「你喜歡音樂?」「我喜歡一切美好的東西。」我說。「尤其是能令我感動的東西,一幅畫,一首詩,或是一支歌。」
他點了點頭,他的眼睛深沉而熱烈。半晌,他又默默的走開了。他走到沙發邊,拿起了他的吉他,大家都圍過來了,知道他要唱,於是,他唱了:
「有多久沒有聽到過你的聲音?
有多久沒有見到過你的笑影?
有多久沒有接觸到你明亮的眼睛?
說不出我的思念,說不出我的痴情,說不出我的魂牽與夢縈。
暮暮、朝朝、深夜、黎明,
為你祝福,為你歌唱,為你低吟——」
我悄悄的關掉了唱機,靜靜的聽著他的歌聲,我受不了,我的眼淚已經湧出了眼眶。怎樣的一支歌!但是,他為誰而唱?為誰?為誰?為誰?他的歌聲仍然在室內迴盪著:
「為你祝福,為你歌唱,為你低吟,
暮暮、朝朝、深夜、黎明!」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08:23
【第九章】
春天來臨的時候,懷冰和谷風終於宣布要訂婚了。
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樁喜訊,帶給全體的人一陣狂飆似的振奮,戀愛也是具有傳染性的,我們不但分潤了懷冰和谷風的喜悅,也彷佛分潤了他們的戀愛。那一陣子,女孩子們顯得
特別的嫵媚動人,打扮得特別的明艷,男孩子們也圍繞著女孩子轉,眼光盯著女孩子們不放。一次,水孩兒對我說:
「你知道男生們在搞什麼鬼嗎?」
「怎麼?」我問。「他們有了秘密協定,把我們女生作了一個分配!」
「怎麼講?」我聽不懂。
「他們規定出誰屬於誰的,別人就不可以追,例如紉蘭屬於三劍客,彤雲屬於祖望,美玲屬於老蔡——全給規定好了。他們還很團結呢,講明了不屬於自己的不追之外,還要幫別
人忙呢!」「哦?」我笑了:「你屬於誰呢?」
水孩兒的臉紅了紅,她是動不動就要臉紅的。
「我還沒講完呢,」她說:「他們還定出三個例外的人來,這三個例外的人是誰都可以追的,只要有本事追得上。」「那三個?」我感興趣的問。
「何飛飛,我,和你。」水孩兒說。
我有些失笑,想了想,我說:
「他們的意思是,認為我們三個最難對付?」
「不至於此吧!」水孩兒的臉又紅了。「你知道在背後他們稱我們三個作什麼?」「我不知道。」「三顆小珍珠。」我的臉也發起燒來,她們兩個倒也罷了,我居然也會忝為其中
一份,實在有些慚愧呢!頓了頓,我說: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的?」
「柯夢南告訴我的。」「哦?」我怔了怔:「他把男孩子們的秘密都洩露給你嗎?他豈不成了男生裡的叛徒了。」
「他也不是有意的,只是閑談的時候談起來。」水孩兒的眼睛裡汪著一潭水,有著流轉的醉意。
「哦,是嗎?」我淡淡的問,我明白了,懂了。柯夢南和水孩兒,上帝安排得很好,沒有比他們更合適的一對了。以柯夢南的飄逸,配水孩兒的雅麗,誰也不會配不上誰。我說不
出心中的感覺,冥冥中必定有神靈在安排人世間的姻緣,我服了。只是,我曾經有那麼一個很可憐很可憐的夢哩!我該醒了,該醒了。谷風和懷冰的訂婚典禮決定在三月一日,那正是
杜鵑盛放的季節。那天中午,他們預定是男女雙方家長款待親友,至於晚上,谷風說:「那是屬於我們圈圈裡的,我們要舉行一個狂歡舞會!」
「隨便怎麼瘋,怎麼鬧都可以!」懷冰接口。
「通宵嗎?」小俞問。「好,就通宵!」谷風豪放的說。
「地點呢?」小張問。「就在我家客廳裡。」谷風說。
「我主張要特別一點才好,」祖望說:「平平凡凡的舞會沒有意思。」「來個化裝舞會,怎麼樣?」何飛飛興奮的嚷著說:「我每次在電影裡看到化裝舞會,都羨慕得要死,我們
也來舉行一個!想想看,大家穿得怪模怪樣的,彼此誰都認不出誰是誰來,那才真骨稽呢!」「化裝舞會?」紉蘭說:「聽起來倒不錯,只是不太容易吧!服裝啦,面具啦,那兒去找
?」
「嗨!好主意!化裝舞會!」小何嚷著:「衣服簡單,大家自己管自己的就行了,面具呢——」
「完全由我供應!」谷風說:「我準備幾十個不同的面具,先來的人先挑選!」「如果願意自備面具的也可以!」懷冰說。
「好呀!化裝舞會!」無事忙喊:「這才過癮呢,我要化裝成——」「一隻大蒼蠅!」何飛飛接口。
「什麼話!」無事忙對何飛飛瞪瞪眼睛:「你還化裝成大蚊子呢!」「我呀!」何飛飛興致衝衝的轉著眼珠:「我要化裝成一個青面獠牙的——」「母夜叉!」柯夢南衝口而出的
說。
「怎麼?柯夢南!」何飛飛大叫著:「你也學會開玩笑了?好吧,我就化裝成母夜叉,假若你肯化裝成無常鬼的話!」
「如果你們一個化裝成母夜叉,一個化裝成無常鬼,我就化裝成牛魔王!」無事忙說。
「那我們三劍客可以化裝成牛頭馬面和——」小何也開了口。「閻羅王!」小俞說。「哈!」柯夢南笑了:「我來作一個妖魔進行曲,我們也別叫化裝舞會了,就叫作魔鬼大會串
吧!」
大家都笑了,一邊笑,一邊討論,越討論越興奮,越討論越開心,都恨不得第二天就是谷風訂婚的日子。最後,舉行化裝舞會是毫無異議的通過了。谷風要求大家要化裝得認不出
本來面目,「越新奇越好」。舞會結束之前,要選舉出「化裝得最成功」的人來,由未婚夫婦致贈一件特別獎品。
於是,這件事就成了定案,那一陣時間,我們都陷在化裝舞會的興奮裡,大家見了面不談別的,就談化裝舞會,但是大家都對自己要化裝成什麼樣子保密,而熱心的試探別人的裝
束,以避免雷同。這件事對我而言,是非常傷腦筋的,以我的家庭環境和經濟情況來論,一個化裝舞會是太奢侈了。我考慮了很久,仍然沒有決定自己要化裝成什麼,無論怎樣化裝,
都需要一筆不太小的款項,而我總不能為了自己的娛樂,再增加媽媽的負擔呀!
可是,媽媽主動的來為我解決問題了。
「你在煩惱些什麼?藍采?」媽媽問我。
「沒有。媽媽。」我不想使媽媽為我操心。
「化裝舞會,是嗎?」媽媽笑吟吟的說。
「哦,你怎麼知道?」我詫異的問。
「怎麼會不知道呢?」媽媽笑得好溫柔好溫柔。「那天你的那個同學,什麼水孩兒還是火孩兒的來了,和你關在房間裡討論了一個下午,左一聲化裝舞會,右一聲化裝舞會,叫得
那麼響,難道我聽不見嗎?」
「哦,」我眨了眨眼睛:「那麼你都知道了?」
「當然。」「那麼我怎麼辦?」我開始求援了。
媽媽把我拉到她身邊坐下,仔細的打量著我,過了好一會兒,她點點頭,胸有成竹的說:
「你長得太秀氣,不適合艷裝,應該配合你的臉型和體態來化裝。」「怎樣呢?」「化裝成一個天使吧,白色的袍子,銀色的冠冕!」
「衣料呢?」我問。「我們不缺少白窗紗呀!」媽媽笑著說:「再買點兒白緞子做邊,買點銀紙和假珍珠假水鑽做皇冠,我們不用花什麼錢呀,這不就成了嗎?」「噢!媽媽!」
我會過意來,高興的喊:「你在學『飄』裡的郝思嘉呢!」「我們的窗紗還是全新的,取下一副就夠了,這件事交給媽媽吧,一定會給你安排得好好的!」
我凝視著媽媽,她也微笑著凝視我,我們對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我攬住了她的脖子,把臉頰貼著她的,說:
「噢,媽媽,你早就計劃好了的,不是嗎?」
「怎麼,藍采,你可不許流淚呵,這麼大的人了。」她拍著我的背脊:「你還是個愛哭的小娃娃。」
「你是個偉大的好媽媽。」我說。
抬起頭來,我含著淚望著媽媽,又忍不住的和媽媽相視而笑。我的服裝做好了,當我頭一次試穿那身服裝,站在穿衣鏡前,我被自己的模樣所震驚。媽媽說得對,白色對我非常合
適,那頂亮晶晶的冠冕扣在我的頭上,披著一肩長髮,白紗的長袍,白色的緞帶,胸前和下襬上都綴著閃亮的小星星,我看來飄逸輕靈,高貴雅潔,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就是我。媽媽
從鏡子裡望著我,她的眼睛裡漾著淚水,聲音哽塞的說:
「哦,藍采,我沒想到你這樣的美!」
「媽媽!」我叫。「你是個仙女,藍采,」媽媽說:「在母親的心裡,你永遠是個小仙女,但願在別人的心目裡,你也永遠是個小仙女!」她拉著我的手,前前後後的看著我。
是嗎?會嗎?我會是小仙女嗎?我迷人嗎?我可愛嗎?我在鏡子前面旋轉,讓我的白紗全飄飛起來,像是天使的翅膀,我幾乎想飛出窗外去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08:47
【第十章】
那偉大的一夜終於來臨了。
我準時到達了谷風的家裡,被他們家的下女帶進一間特別的更衣室裡,換上我的仙女衣服,戴上冠冕,再在成打的面具裡選了一個洋娃娃臉的面具戴上。對著鏡子,我不認得自己
了,那個面具有張笑嘻嘻的嘴,我彷佛是個從天而降的,專為散布快樂的仙子。我忍不住在鏡子前面再旋轉了幾圈,我滿足於自己的裝扮,滿足於自己的長髮,雖然這長髮很可能洩露
出我的真實面目來。走進客廳,一時間,我覺得眼花撩亂,滿屋子那麼多稀奇古怪的人物,形形色色的服裝,和陌生的、滑稽的面具,使我如置身在一個夢幻的境界,或者是誤跑進了
什麼馬戲班的後台裡了。在那一剎那,我竟呆呆的愣在門口。就在我發愣時,一個小醜猛然一跳跳到我面前,把一個大大的氣球往我眼前一遞,說:「歡迎!雲裳仙子!」我嚇了一跳
,機械化的接過了氣球,然後,我就明白過來了,他的聲音暴露了他的身分。
「你是小俞!」我說。「那麼,你是藍采!」他也高興的說:「如果我猜得不對,我在地下滾!」「你不用滾,你猜對了。」我說。
「哈!又來了一個!」他拋開了我,蹦蹦跳跳的把另一個氣球往我身後的人遞去,我回過頭去,不禁驚得冒了一身冷汗,原來我後面正站著個印第安紅人,面部畫得五顏六色,圓
睜著一對兇惡猙獰的怒目,背上背著弓箭,頭上插著羽毛,手裡還高舉著一把亮晃晃的斧頭,眼看著就要對我當頭劈下來了。我本能的驚呼了一聲,閃在一邊,小俞的小醜已經笑嘻嘻
的獻上了他的氣球,嘴裡嚷著:
「歡迎,好一個印第安鬥士!」
誰知那土人竟一把格開了小俞,操著怪腔怪調、沙嘎粗魯的聲音,直奔我而來:「什麼氣球?我不要氣球,我要人頭!」他吼著,仍然高舉著他的斧頭,大踏步的對我衝來:「我
要人頭,要這個怪漂亮的小姑娘的人頭!」他那怪聲音唬住了我,我聽不出他是誰,而他那殘暴猙獰的面目還真的嚇住了我,我喊著,掉頭就跑,他卻一把抓住了我的長髮,斧頭對著
我的脖子就砍了下來,完全不像是「假戲」了。我大喊,一個人陡的竄了出來,一把攔住了印第安人的斧子,也操著怪腔怪調的聲音吼著說: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怎麼,你不許老子割人頭?」印第安人揮舞著斧子,暴跳著叫。我慌忙去看我的救護者,誰知不看則已,一看大驚,原來那也是個土人,是個非洲土人,也畫著臉,帶著象牙耳
環,裸露著的上身掛滿了動物牙齒組成的項圈和飾物,身上塗滿了黑亮的油彩,像一座鐵塔般挺立在那兒,其殘暴猙獰的樣子完全不減於印第安人,手中還象著把長刀。也揮舞著長刀
,他吼叫著,怪腔怪調的說:
「這個小姑娘的頭我也要!」
「什麼?你要?老子先發現的老子要!」印第安人說。
「我說我要!你不給我我先割你的頭!」非洲土人說。
「我先割你的頭!」印第安人吼了回去。
「我先割你的!」非洲土人。
「我先割你的!」印第安人。
我聽出來了,印第安人是無事忙,非洲土人是小魏,現在,他們兩個都揮刀弄斧起來,其實刀和斧都是銀紙貼的,但在暗紅色的燈光下,還真是挺逼真的。我想,我的頭總算保住
了,乘他們彼此要彼此的頭的時候,我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悄悄的向旁邊溜開了,不料竟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抬起頭來,我發現我闖了禍。在我面前,一個穿著長袍馬
褂,留著山羊鬍子,道貌岸然的老學究氣呼呼的用手撫著眼睛,原來我把他的眼鏡撞掉了,他滿地摸索著他的眼鏡,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戴了回去,對我很不滿意的,搖頭擺腦的說:
「小女子走路不長眼睛乎?有長者在前,不施禮乎?撞人之後,不道歉乎?」原來是祖望,他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和那一連幾個「乎乎乎」使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卻絲毫不笑
,繼續搖著腦袋說:「不知羞恥,尚且嬉笑乎?真是世風不古呀,世風不古!」
「老夫子,你又在發什麼牢騷?」一個山地姑娘活活潑潑的跳了過來問,她手腕上腳踝上都戴著鈴鐺,一走動起來,叮鈴噹的非常好聽。這是紫雲。
「瞧,」老夫子指指她裸露的手臂和及膝的短裙,以及那赤著的腳,大搖其頭:「奇裝異服,招搖過市,試問成何體統?豈不氣煞人乎?」紫雲笑彎了腰。把我拉到一邊說:
「水孩兒?」我搖搖頭,不說話。「紉蘭?」她再猜。我還是搖頭。「那麼,你是藍采!」我點頭。她說:「那麼,水孩兒和紉蘭還沒有來。」
那個小醜又蹦過來了,拿一個喇叭「叭」的一聲在我耳邊一吹,我嚇了一跳,那小醜鼓著掌,擺著頭,做歡天喜地狀,我罵著說:「又是你,小俞!」「我不是小魚,我是小貓!
」那小醜說,接著就「喵喵喵」的連叫了三聲,我這才發現,他真的不是小俞,是小張。等我仔細再一研究,原來三劍客都化裝成了小醜,不是「三劍客」了,而成了「三小醜」了。
我說:
「你們該化裝成三劍客才對!」
「服裝太難找了!」小張說,打量著我:「你很出色,藍采,比仙女更像仙女。」「謝謝你,你也很出色,比小醜更像小醜。」我說。
「哼!」他打鼻子裡哼了一聲,「好好的恭維你,你倒挖苦起人來了。你們女孩子就是嘴巴最壞。」
有個奇怪的人物向我們走過來了。他高大結實,滿頭烏黑的亂髮,穿著件褐色的衣服,從領子到下面釘著些陳舊的金扣子。(天,那件衣服看起來也夠陳舊了。)他的面具是特製
的,一張土紅色寬大的臉,額角寬闊而隆起,下唇比上唇突出,左邊下巴上還有個酒窩。一時之間,我有些眩惑,不大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化裝,只覺得這張面具「似曾相識」。他停
在我面前了,對我深深的一鞠躬,然後一連串的說: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頭裝滿了和你說不盡的話,不論我在哪裡,你總和我同在——啊!天哪,沒有了你是怎樣的生活啊!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愛人,我
的思想一齊奔向你——」我簡直被他這篇話驚呆了,尤其,從他的聲音裡,我已經聽出他是柯夢南。但是,這是什麼意思?他為什麼對我說這些?還是他認錯了人?我錯愕得不知道該
如何回答了,而他,還在一口氣的說個不停:
「——我只能同你在一起過活,否則我就活不了,永遠無人再能佔有我的心,永遠——永遠——」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這些句子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讀到過。我瞪視著他,這服裝,這面容,這些句子——我恍然大悟,他裝扮的是貝多芬,背頌的是貝多芬寫給他的愛人甘蘭士的情
書。我該早就猜出來的,他一直最崇拜貝多芬。但是,我又何幸而作甘蘭士!「你錯了,貝多芬先生,」我對他彎彎腰。「我並不是你的甘蘭士!」「我沒錯,」他含糊的說:「你就
是我的甘蘭士,藍采。」
大廳裡是多熱呵,我感到我的臉在面具後面發著燒,我的心臟在不規律的跳動,我的血液在渾身上下奔流,怎樣的玩笑!柯夢南!你不該拿我來尋開心呵,我只是個傻氣的孩子!
很傻很傻的!我無法回答出任何話,我的舌頭僵住了,我開始感到尷尬的氣氛在我們之間醞釀。還好,有人來打破我們的僵局了!那是童話「玻璃鞋」裡的人物,辛德麗娜和她的王子
,他們雙雙走到我們面前,端著盤糖果的水晶盤子,於是,不用他們開口,我也知道這是懷冰和谷風。我抓了一把糖,高聲的說:「恭喜恭喜,辛德麗娜和她的王子!」
「也恭喜你們!貝多芬和甘蘭士!」懷冰說,她顯然已聽到我們剛才的對白。我轉開身子,玩笑要開得過分了。一個山地姑娘在對我招手,我跑過去,笑著說:
「老夫子呢?紫雲?」「我不是紫雲。」她笑得很開心:「我是彤雲。」
「噢,你們姐妹連化裝舞會都化裝成一個樣兒,」我說:「連面具都一樣,誰分得出來?」
「這樣才夠熱鬧呀,三個小醜,兩個山地姑娘——噢,水孩兒來了,她化裝得真可愛,不是嗎?」
水孩兒化裝成了白雪公主,和卡通影片裡的白雪公主一模一樣的打扮,倒真的惟妙惟肖。接著,紉蘭也來了,她化裝成中國的古裝美人,她本來就帶點古典美,這樣一裝扮,更加
裊娜風流了。美玲是歌劇裡的蝴蝶夫人,老蔡是阿拉伯酋長——人差不多都到齊了,我們統計了一下,獨獨缺少了何飛飛。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們決定不再等何飛飛,大家把啤酒、果
汁、新鮮什錦水果調在一起,加上冰塊當作飲料,一齊向谷風和懷冰舉杯祝賀。然後,音樂響了,一闋輕快的「維也納森林」,谷風和懷冰旋進了客廳的中間,大家都紛紛的準備起舞
,但是,突然間,全體的人都呆住了。
先是客廳的門「砰」的大響了一聲,接著,從客廳外面一蹦一跳的跑進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來,那是一隻兔子和袋鼠的混合物,高矮和人差不多,一身灰灰白白的毛,有兩個長長
的耳朵和短短的尾巴,還有一個尖尖的,半像老鼠,半像狐貍的嘴巴,嘴巴上還有好長好長的幾根鬍鬚呢!
「好上帝!」小俞首先驚呼了一聲:「我打賭這是從非洲叢林地帶鑽出來的東西!」那怪物早已目中無人的,直立著「漫步」到谷風和懷冰的面前,居然還彎腰行了個禮呢,大聲
的說:
「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啊呀,我的天,」紉蘭低聲的說:「是何飛飛呢!」
「真的是何飛飛,」紫雲抽了口冷氣:「我簡直不能相信,她怎麼想得出來的!又打那兒弄來這樣一張皮的呀?」
懷冰和谷風顯然也被面前這個怪物驚呆了,震驚得連舞也忘記跳,好半天,懷冰才吐出一句話來:
「何飛飛,你這化裝的是個什麼玩意呀!」
「這是世界的主人,名叫『三位一體』。」何飛飛說。
「三位一體?你指天主教裡的聖母、聖子,聖靈嗎?」谷風問。「才不是呢!所謂三位一體呀,是人、神、獸三位的混合體,這世界不是就由這三位所組成的嗎?」
「你這模樣就像人、神、獸的混合體嗎?」谷風說:「我看獸味很足,別的兩種顯然遺傳的成分不夠呢!」
大家哄堂大笑了起來,何飛飛就在笑聲中又蹦又跳又罵:
「胡鬧!見鬼!缺德帶冒煙!」
她那副形狀,再加上蹦跳的樣子,逗得大家捧腹不已。拋開了谷風和懷冰,她跳著一個一個去辨認化裝下的面孔,立即,她被那三個小醜所包圍了,只聽到一片嬉笑怒罵的聲音,
接著就是那只大袋鼠舞著爪子叫:
「哎喲,多好玩啊!真骨稽,骨稽得要死掉了!」
彤雲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
「說實話,這可真是骨稽呢!」
「維也納的森林」被何飛飛擾亂了一陣,現在又重新響了起來,男女主人開始跳舞了。接著,大家一對一對的都紛紛起舞,印第安人和白雪公主,非洲土人和中國古代美女,阿拉
伯酋長和蝴蝶夫人,老夫子和山地姑娘——多麼奇怪的組合啊!在幽柔的燈光下,在美妙的旋律中,構成多麼離奇的一幅畫面!我站在那兒,不禁看得出神了!
有個人走到我面前來,打斷了我的「欣賞」:「我能不能請你跳舞?我的天使?」
是化裝成貝多芬的柯夢南。我的心跳次數突然增快了。把手伸給了他,我一聲不響的跟他滑進了客廳中央。我的腦子有些混混沌沌,混沌得使我無法運轉我的舌頭,我不知道該說
些什麼好。「為什麼不說話?」他問。
「你使我轉了太多的圈圈,我的頭昏了!」我說。
「我比你昏得更厲害,」他很快的說:「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昏了。」「你在賣弄外交辭令嗎?」我說,又是一個旋轉。
「你認為我在賣弄外交辭令嗎?是你真不知道?還是你裝不知道?」他的語氣有些不穩定。
「真不知道什麼?又裝不知道什麼?」
「你是殘忍的,藍采!」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應該懂的,」他攬緊我,旋轉了又旋轉,他的聲音急促而帶著喘息。「除非你是沒有心的。你不要以為你永遠默默的坐在一邊就逃開了別人的注意,我
等待一個對你表白的機會已經很久了。」我的心猛跳著。「逢場作戲吧!」我含糊的說:「這原是化裝舞會。」
「我們可以化裝外表,但是沒有人能化裝感情!」他的語氣激動了,面具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那對火灼般的眼睛。我燃燒了,被他的眼睛燃燒,被他的語氣燃燒,被那
夜的燈光和音樂所燃燒。「散會後讓我送你回去。」他說。
「你太突然了,」我繼續旋轉著:「你使我毫無準備。」
「愛情不需要準備,只需要接受!」
「我不知道——」我語音模糊而不肯定。
「別說!」他迅速的打斷我。「假如你是要拒絕我,也在散會以後告訴我,現在別說!讓我作幾小時的夢吧!我的心已經快迸出我的胸腔了,你不知道我一向是多麼靦腆的,我必
須感謝這個面具,使我有勇氣對你訴說。但是,你現在別告訴我什麼,好人!」那是怎樣一種語氣,那是怎樣一種不容人懷疑的熱情!他的呼吸是灼熱的,他的手心是滾燙的——我不
再說什麼,我旋轉又旋轉——瘋狂呵,我的心在整個大廳中飛翔,到這時,我才恍然的自覺,我已經愛了他那麼長久,那麼長久了。
音樂停了,他挽著我走向窗前的位子,我坐在那兒,在那種狂熱的情緒之下,反而默默無言。音樂又響了,是一支吉特巴,他問了一聲:「要跳嗎?」我搖了搖頭。我必須穩定一
下我的情緒,緩和一下我的激動,整理一下我的思想。我們就這樣坐著,直到一隻大袋鼠跳到我們的面前來。「哈!柯夢南!我知道化裝成貝多芬的,除了你不會有別人!來,不要躲
在這兒,難道男孩子還擺測字攤,等人請嗎?趕快來陪我跳舞!三劍客壞死了,都不肯跟我跳,他們硬說分不清我的性別。」她一連串的喊著,完全不給別人插嘴的機會,一邊喊,一
邊不由分說的拉起柯夢南,一個勁兒的往客廳中間拉。柯夢南無可奈何的站起來,被動的跟著她往前走,一面回過頭來對我說:「下一支舞等我,藍采。」
「別理他,藍采,」何飛飛也對我喊著說:「我要他陪我跳一個夠才放他呢!」他們跳起來了,我坐在那兒,心裡迷迷糊糊的,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抓住了我,這是真的嗎?這是可
能的嗎?他愛的是我嗎?不是水孩兒?不是其他的什麼人?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嗎?一支舞曲完了,何飛飛果然沒有放開柯夢南,下一支他們又跳起來了,再下一支舞我和谷風跳的,
再下一支是那個要割我的頭的印第安紅人。
「我不敢跟你跳,」我說:「怕保不住我的頭。」
「沒有人敢動你的頭,藍采,」印第安人說:「你這個頭太好了,太美了。」再下一支是小何,接下去小俞又拉住我不放。我不知道柯夢南換了舞伴沒有,我已經眼花撩亂了。好
不容易,我休息了下來,溜出客廳,我跑到陽台上去透透氣,又熱又喘息。有個山地姑娘也站在那兒,我問:
「是紫雲?還是彤雲?」
「紫雲。」「怎麼不跳?」「我要休息一下,裡面太鬧了。」
我們站了好一會兒,然後,我又回進客廳,在客廳門口,我碰到扮成老夫子的祖望,他問我:
「那個山地姑娘在陽台上嗎?」
「是的。」我不經思索的說。
他往陽台去了,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對,他是在找彤雲?還是紫雲?可是,沒有時間讓我再來考慮他的事了,柯夢南迎著我走了過來。「你在躲我嗎?藍采?」他有些激動和不安。
「沒有呀,是你一直不空嗎。」我說。
「那麼,現在能跟我跳嗎?甘蘭士。」
「你叫我什麼?」「甘蘭士。」他很快的說:「當我扮作貝多芬的時候,請你扮一扮甘蘭士吧,如果你要否認,也等散會以後。」
「可是——」他一把蒙住了我的嘴,幾乎把面具壓碎在我的嘴唇上。
「別說什麼,跳舞吧。」
那是一支慢四步,他攬住了我,音樂溫柔而纏綿,他的胳臂溫存而有力。我靠著他,這是一個男性的懷抱,一個男性的手臂,我又昏了,我又醉了。
一舞既終,他低低的說:
「取下你的面具,我想看看你。」
「不,」我說:「現在還是戴面具的時候。」
祖望匆匆忙忙的跑了過來,慌張的樣子非常可笑,一把抓住了我,他說:「彤雲呢?」「我不知道。」我說。「糟了,藍采,」他慌張的說:「我表錯了情。」
「不,你表對了情了。」一個聲音插進來說。我們抬起頭來,又是個山地姑娘,這是彤雲。
「你什麼意思?彤雲?」祖望的聲音可憐巴巴的。
「你一直表錯了情,今天才表對了。」彤雲說。
「彤雲!」祖望喊。「別說了,我們先來跳舞吧!」彤雲挽住了他,把他拖進舞池裡去了。「他們在說些什麼?」柯夢南不解的問我。
「一些很複雜的話,」我說:「這是個很複雜的人生。」
「我們也是群很複雜的人,不是嗎?」
「最起碼,並不簡單。」
我們在靠窗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柯夢南為我取來一杯「混合果汁」,他對我舉舉杯子,在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低聲的說:「為我們這一群祝福吧!為我們的夢想和愛情祝福吧
!」
我們都慨然的飲乾了杯子。大概因為果汁中摻和了酒,一杯就使我醉意盎然了。接下去,我都像在夢中飄浮遊蕩,我跳了許許多多支舞,和柯夢南,也和其他的人。舞會到後來變
得又熱鬧,又亂,又瘋狂,大家都把面具取下來了,排成一個長條,大跳「兔子舞」,接著又跳了「請看看我的新鞋」。跳完了,大家就笑成了一團,也不知怎麼會那麼好笑,笑得喘
不過氣來,笑得肚子痛。
那晚的舞會裡還發生了好多滑稽事,何飛飛不知怎麼摔了一跤,把尾巴也摔掉了,爬在地下到處找她的尾巴。祖望一直可憐兮兮的追在兩個山地姑娘後面,不住的把紫雲喊成彤雲
,又把彤雲喊成紫雲。小俞和水孩兒不知道為什麼打賭賭輸了,在地上一連滾了三個圈子。然後,柯夢南又成為大家包圍的中心,大家把他舉在桌子上,要他唱歌,他唱了,帶著醉意
,帶著狂放,帶著痴情,帶著控制不住的熱力,唱了那支貝多芬曾為甘蘭士彈奏過的「琪奧伐尼之歌」,其中的幾句是這樣的:
「若願素心相贈,不妨悄悄相傳,兩情脈脈,勿為人知。」大家鼓掌,叫好,吹口哨,柯夢南熱情奔放,唱了好多支好多支的歌,唱一切他會唱的歌,唱一切大家要他唱的歌,唱
得滿屋子都熱烘烘的。然後,大家把他舉了起來,繞著房間走,嘴裡喊著:
「柯夢南好,柯夢南妙,柯夢南刮刮叫!」
我不由自主的流淚了。何飛飛站在我的旁邊,也用手揉著鼻子,不斷的說:「我要哭呢!我真的會哭呢!」
最後,天亮了,曙色把窗子都染白了,大家也都已經筋疲力盡,有的人倒在沙發上睡著了,有的躺在地上動彈不得,音樂還在響著,但是已沒有人再有力氣跳舞。我們結束了最後
一個節目,選出我們認為化裝得最成功的人——何飛飛。谷風和懷冰送了她一個大大的玩具兔子,和她所化裝的模樣居然有些不謀而合,又贏得大家一陣哄堂大笑。然後,在曙色朦朧
中,在新的一天的黎明裡,在修曼的夢幻曲的音樂聲下,谷風和懷冰站在客廳中間,深深的當眾擁吻。
大廳中掌聲雷動,一片叫好和恭喜之聲,然後,舞會結束了。大家換回原來的服裝,紛紛告辭。
是柯夢南送我回家。天才微微亮,街上冷冷清清的沒有一個行人,有些薄霧,街道和建築都罩在晨霧裡,朦朦朧朧的。春天的早晨,有露水,還有濃重的寒意。他把他的外衣披在
我肩上,低聲說:
「散散步,好嗎?」我點點頭。我們沿著長長的街道向前走,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他先開口:
「藍采。」「嗯?」「我現在準備好了,你告訴我吧!」
我望著他,他的臉發紅,眼睛中流轉著期待的不安,薄薄的嘴唇緊緊的抿在一起。那神情仿佛他是個待決的囚犯,正在等待宣判似的。我望著他,深深的,長長的,一瞬也不瞬的
。「別苦我吧!」他祈求的說:「你再不說話,我會在你的注視下死去。」「你不需要我告訴你什麼。」我低低的說。
「我需要。」「告訴你什麼呢?」「你愛我嗎?回答我!快!」他急促的。
「你為什麼不去問問懷冰愛不愛谷風?」我說。
他站住,拉住了我,我們停在街邊上,春風吹起了我的頭髮和衣角,吹進了我們的心胸深處。他緊緊的盯著我,喘了一口長長的氣,然後,他的頭俯向我,我熱烈的迎上前去,閉
上我的眼睛。從此,我的生命開始了另外的一頁。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09:10
【第十一章】
從舞會回到家裡,媽媽還沒有起床,我躡手躡腳的回到我的房間,立即就合衣的倒上了床。
我很疲倦,但是並沒有立即入睡,仰躺在那兒,我望著天花板,望著窗櫺,望著窗外的雲和天,心裡甜蜜蜜的、昏沉沉的,又是醉意深深的。我的眼前還浮著柯夢南的影子,他的
笑,他的沉思,和他的歌。好久好久,我就那樣一動也不動的躺著,讓那層懶洋洋的醉意在我四肢間擴散,讓柯夢南的一切佔據我全部的思維,直到我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我睡著了,夢到許多光怪陸離的東西,一會兒我是在個遊樂園裡,一會兒我又在碧潭水畔,接著又變成化裝舞會——柯夢南始終在我前面,不住的回頭叫我,我拚命的向他跑去,
可是總跑不到他那兒,跑呀跑的,跑得我好累,跑得我腰酸背痛,可是他還是距我那麼遠,我急了,大喊著:
「過來吧!柯夢南!」於是,我醒了,一室懶洋洋的陽光,斜斜的照射在床前。媽媽正坐在床沿上,微笑的望著我。
「怎麼了,作惡夢?」媽媽問。
「噢,沒有,」我怔忡的說,揉了揉眼睛。「什麼時間了?」「你睡得可真好,」媽媽笑著說:「看看窗子外面吧,太陽都快下山了。」可不是嗎?一窗斜陽,正閃爍著誘人的金
色光線,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大大的伸了個懶腰,夢裡的一切早已遁了形,我渾身輕鬆而充滿了活力。
「舞會怎麼樣?」媽媽關懷的問。
我的臉突然發起熱來,噢,舞會!噢,神奇的時光!噢,柯夢南!「好極了,媽媽。太好了。」
媽媽深深的注視著我。
「舞會中發生了什麼事嗎?」她敏銳的問。
「媽媽!」我喊,有一些驚奇,有更多的腆。「能發生什麼事呢?」我說著,一面側耳傾聽,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嗎?何處傳來了口哨之聲?「那可多著呢!」媽媽說,走到窗子
前面去,拉開窗窗,她注視著窗子外面,好半天,她回過頭來,皺皺眉說:「有個傻子,今天一天都在我們家門口走來走去。」
「哪兒?」我從床上跳了起來。
「你自己看嘛!」我衝到窗子前面去,哦!果然,是柯夢南,他正靠在大門口的老榕樹上面,倒好像滿悠閒的,正在低低的吹著口哨呢!「哦,媽媽!」我喊:「那不是傻子呀!
」
「不是傻子是什麼?就這樣吹了一個下午的口哨了!」
「哦,媽媽!」我叫著,來不及說什麼,我就向門口衝去了,媽媽在我後面直著喉嚨喊:
「跑慢一點兒,當心摔了!他一個下午都等了,不在乎這幾分鐘的!」「哦,媽媽!」我再喊了一聲,顧不得和媽媽多說了,也顧不得她的調侃,我一直衝出了大門,喘著氣停在
柯夢南面前,他的眼睛一亮,身子站直了。「藍采!」他喊。「你在幹嘛呀?」我問。
「等你嘛。」「為什麼不按門鈴?」「我想,你可能在睡覺,我不願意吵醒你。」
「你沒有睡一下嗎?」「睡了兩小時,滿腦子都是你,就來了。」
我們對視著,好半天,我說:
「你真傻,柯夢南!」他笑笑,不說話,只是呆呆的望著我。
我拉住他的手腕,說:
「進來吧,柯夢南,見見我的媽媽。」
我們走進了屋裡,媽媽微笑的站在桌子旁邊,桌上,兩杯牛奶正冒著熱氣,一盤蛋糕,一盤西點,放得好好的,不等我開口,媽媽對我和柯夢南說:
「坐下吧,藍采,你睡了一天,還沒吃東西呢,至於你的朋友,好像也很餓了。」她把牛奶分別放在我和柯夢南的面前。
「媽,」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低的說:「這是柯夢南。」
柯夢南對媽媽彎了彎腰,他也有些侷促。
「伯母。」他喊。「坐下吧,坐下,」媽溫柔的笑著,注視著柯夢南。「先吃點東西,我最喜歡看孩子們吃東西的樣子。」
我拉著柯夢南坐了下來,我確實餓了,何況那些點心正散發著誘人的香味。柯夢南也沒有客氣,我們吃了起來,吃得好香好香,柯夢南的胃口比我更好。媽媽坐在一邊,笑吟吟的
望著我們,她那副滿足和愉快的樣子,仿佛享受著這餐點心的是她而不是我們,一邊看我們吃,她一邊不停的打量著柯夢南,等我們吃得差不多了,她才問柯夢南:
「你家住在哪兒?」「南京東路,離這兒並不遠。」
我們住在新生南路。「你父親在哪兒做事?」
「他開了一家醫院,不過我們家和診所是分開的。」
「哦,」媽媽關心的望著他:「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這個,」他的臉色頓時變了,眼睛裡閃過了一絲陰鬱的光,那張漂亮的臉孔突然黯淡了。「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他輕聲的說:「同父異母的。」
「哦,」媽有些窘迫,我也有些驚異,對於柯夢南的家世,我根本不知道。「你的生母呢?」媽媽繼續問,她的眼光溫柔而關懷的停在柯夢南的臉上。
柯夢南的頭垂下去了,他的牙齒緊緊的咬了一下嘴唇,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睛裡有著燒灼般的痛苦。
「她死了!」他僵硬的說:「她原是我父親的護士,愛上了我父親,結了婚,生了我。可是,沒多少年,我父親又愛上了他的一個女病人,他和那個女病人同居,和我們分開了,
每個月他供給我們大量的金錢,讓我們生活得非常豪華,就算盡了他的責任,結果,我母親在我十五歲那年自殺了,她吞了安眠藥,藥還是我父親的處方,因為我母親患失眠症已經很
久了。」室內沉靜了一會兒,他又低下了頭,一語不發的喝光了杯中的牛奶,好半天,媽媽歉然的說:
「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些。」
他很快的抬起頭來,振作了一下說:
「沒關係,伯母。我現在已經比較能淡然處之了,以前我曾經渡過一段很痛苦的日子,痛苦極了,我就狂喊,狂歌,狂叫,在各種樂器上亂撥亂敲,用來發洩。現在,我好多了,
自從——和藍采他們接近以後。」
媽媽點了點頭,她的眼光更溫柔了。
「那麼,你現在跟父親住在一起嗎?」
「不,」他堅決的搖搖頭:「我自己一個人住,有個老傭人跟著我,我永不可能跟我父親住在一起,盡管他用各種方法想挽回我。」「或者——他也有苦衷?」媽媽試探的說。
「別為他講話,伯母!」柯夢南顯得有些激動。「他是個劊子手,他殺掉了我的母親!」
「好,我們不談這個,談點別的吧!」媽說,端起了我們吃空了的碟子,送到廚房去,一面問:「你學什麼?」
「音樂。」
話題轉了,我們開始談起音樂來,這比剛才那個題目輕鬆多了,室內的空氣立即變得活潑而融洽。我們談了很久,柯夢南在我們家吃的晚餐,我發現媽媽幾乎是一見到他就喜歡他
了,這使我滿心充滿了興奮和愉快。
飯後,我和柯夢南去看了一場電影,散場後,我們在街上慢慢的散著步,我說:「我從來不知道你家庭的故事。」
「一段醜惡的故事,」他痛心的說:「我非常愛我的母親,她能彈一手好鋼琴,又能作曲,又能唱。而且,她是感情最豐富的,最善良的,她一生,都寧可傷害自己,而不願傷害
別人。」「我可以想像她,」我說:「你一定在許多地方都有她的遺傳。」「確實,」他點點頭,「不過,我比她堅強。」
「那因為她是女人,」我說:「女性總比男性脆弱一些,尤其在感情上。」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問:
「藍采,你的父親呢?」
「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和我母親離婚了。」我說。
他靜靜的凝視著我,街燈下,我們兩個的影子長長的投在地上,忽而在前,忽而在後。好半天,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相依偎的走著。然後,他輕輕的嘆息了一聲,感慨的說:
「我們都有一個不幸的家庭,或者,每個家庭中都有一些不幸。」他頓了頓,說:「藍采!」
「嗯?」「我們以後的家庭,不能允許有絲毫的不幸,你說是嗎?我們的兒女必須在充滿了愛的環境裡長大,沒有殘缺,沒有痛苦!你說是嗎?」「噢,柯夢南,」我說:「你扯
得多遠!」
「你說是嗎?」他逼問著我,盯著我的眼睛裡帶著火灼與固執,期盼與祈求。「你說是嗎?你說是嗎?藍采,是嗎?你說!」在他那樣的注視下呵,我還有什麼可矜持的呢?我還
有什麼可保留的呢?「是的,是的,是的。」我一迭連聲的說。
他站住了,用雙手緊握著我的手,他的臉色嚴肅而鄭重,他的聲音誠懇而熱烈:「我們將永不分開,藍采。」
我望著他,在這一刻,沒有言語可以說出我的心情和感覺,我只能定定的望著他,含著滿眼的淚。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09:33
【第十二章】
說不出來那種日子有多沉醉,說不出來那種感覺有多瘋狂,也說不出那份喜悅和那份痴迷。我和柯夢南,都溶化在一種嶄新而神奇的境界裡,這種境界中沒有第三者,沒有天和地
,沒有世界上的任何東西,只有彼此。一會兒的凝視,一剎那的微笑,一下輕輕的皺眉,或一段短時間的沉思,都有它特別的意義,都會引起對方心靈的共鳴。然後,我們又驚奇的享
受著那心靈共鳴的一瞬。
我們喜歡在清晨或是黃昏,手攜手的漫步在初升的陽光或是落日之下。我們喜歡迎著拂面而來的、帶著涼意的那些微風。我們還喜歡春天那份「惻惻輕寒翦翦風」的韻味。一切都
讓我們興奮,一切都讓我們滿足。當我們漫步的時候,我喜歡聽他輕輕的哼著歌。一次,我說:
「記得你第一次在我們面前唱的歌嗎?在碧潭划船的那一次?」「記得,」他微笑的說:「是那支『有人告訴我』嗎?我作那支歌的時候情緒真壞,滿腔無法發洩的積鬱和怨憤,
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不知道我活著是為了什麼,我迷失,我苦悶,我就寫了那一支歌。但是,現在,那一支歌應該改一改歌詞了。」於是,他低聲唱了起來:
「有人告訴我,這世界屬於我,因為在浩瀚的人海中,
有個人兒的心裡有我。
有人告訴我,歡樂屬於我,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在你的笑痕裡找到了我。
有人告訴我,陽光普照我,自從與你相遇,陽光下才真正有個我。
我在何處?何處有我?
你可曾知道?我在何處?聽我訴說:
你的笑裡有我!你的眼底有我!你的心裡有我!」
我們依偎著,那麼寧靜,那麼甜蜜,那麼兩心相許,兩情相悅。連那冷清清的街道上都彷佛洋溢著溫暖,充滿了柔情,穿梭的風帶來的是無數喜悅的音符,這正是春天哪!
「惻惻輕寒翦翦風!」柯夢南說,緊握著我的手,注視著我的眼睛:「這是我們的春天,藍采!」
是我們的。接連而來的所有的春天,都應該是我們的。不是嗎?我挽著他的手,斜靠在他的肩上。
「你不再失落了?」我問。
「失落是一個年輕人的通病,」他說:「最大的原因是寂寞。生命沒有目的,心靈沒有寄託。現在,我不會再失落了,我有了你。我應該積極一點,為了我,為了你——」
「為了我們這一代吧!」我說:「你將來要做什麼?」
「我要學音樂,我要成為一個大的聲樂家,或是作曲家,你不知道我對音樂有多狂,藍采。」
「我知道。」我說:「畢業後準備出國嗎?」
「是的,」他點點頭:「國內沒有學音樂的環境,我想去義大利。你願意跟我一齊去嗎?」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我不願意離開媽媽。」
「我們還會回來的,」他說:「我們一定會回來的,出國只是去學習,不是去生根哪,這兒到底是我們的土地嗎!」
「那麼,你去,我等你回來!」我說。
「不,」他攬緊了我:「如果你不和我一齊去,我寧可不去了,我離不開你。」「為了一個女孩子放棄你的前途嗎?」我說。
「是的。」「你傻!」我說。「是的。」「你笨!」我說。「是的。」「你糊塗!」我說。「是的。」我們站住了,他望著我,我望著他,我們彼此望著彼此,然後,他笑了,重
新挽住我,他說:
「別談這個了,藍采。在我們相聚的時光,不要提起別離。反正,還早呢!」「暑假你就畢業了,早什麼?」
「還有預備軍官訓練呢!」
「也帶著我一起去受訓嗎?」我瞪著他。
「是的,我把你藏在我的背包裡。」
我們對視著,都笑了起來,他說:
「你的笑好美好美,藍采。」
「告訴我你以前那個愛人的故事?」我說。
「我以前的愛人?」他一愣:「我以前有什麼愛人?」
「別賴,你唱過的歌,忘了?」於是,我輕哼著:
「我曾有數不清的夢,每個夢中都有你,我曾有數不清的幻想,每個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幾百度祈禱——」
他打斷了我,接下去唱:
「而今命運創造出神奇,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讓我訴出了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我瞪著他。「你是什麼意思?」我問。
「你就是那個『你』嗎!」他說。
「別滑頭,我打賭你作這支歌的時候根本不認得我。」
「確實。」他點點頭。「那麼——?」「但是那確實是你!」「解釋!」「這支歌的題目叫『給我夢想中的愛人』,一個我心目中理想的女性,我夢寐所求的那種女孩,你就是,
藍采。」
「真的?」我問。「真的。」他嚴肅的說。
我不再說話了,靠在他的肩頭,我那麼滿足,滿足得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麼希求了。街道很長很長,我們並著肩走著。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我堅信,我們就要這樣並著肩
向前走一輩子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09:56
【第十三章】
這樣的戀愛是無法瞞人的,何況,我們也不想瞞人,舞會的第二天,柯夢南就急著要向全世界宣布他的戀愛了。最初知道這件事的是懷冰和谷風,而整個圈圈裡都知道卻是在舞會
後的一星期。那是一個假日,我們一起到鷺鷥潭吃烤肉去。
這是舞會之後,大家的第一次聚會。我們帶了一鍋切好了的肉,帶了幾十根鐵簽子,預備用最原始的方式,穿了肉邊烤邊吃。這種吃法是柯夢南同校的一位藝術系的學生教他的,
據說是新疆遊牧民族的烤肉法,烤的都是牛羊肉。
我們到了水邊已經快中午了,男孩子們負責架爐子生火,女孩子們負責穿肉掌廚,但是,經過了將近兩小時的步行才到目的地,大家都很累,把扛來的肉、簽子、鍋子往地下一放
,就都紛紛的奔向水邊,去舀了水洗手洗臉,誰也不管預先分配的工作了。何飛飛乾脆脫了鞋,踩在水中,發瘋似的亂跳亂叫,把水濺得到處都是。剛好小俞從她身邊走過,被濺了一
頭一臉的水,小俞一面用手擋,一面嚷著說:
「你這是幹嘛?瘋丫頭!」
「你叫我什麼?」何飛飛停了下來,伸過頭去問。「瘋丫頭!」「滾你的蛋!」何飛飛不經思索的罵著說:「我是瘋鴨頭,你還是瘋雞頭呢!」「哈!」小俞開心了,大笑著說:
「你是瘋鴨頭,我是瘋雞頭,可不剛好配上對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這次何飛飛顯然是吃了虧,可是,笑聲還沒有完,就聽到一聲「噗通」的大響,和小俞的高聲大叫。原來,何飛飛趁他不注意,用手把他一拉,又用腳把他的腳
一踢,竟讓他整個栽進了水裡。小俞在水中大喊大叫,掙扎著爬起來,渾身從上到下的滴著水,頭髮濕淋淋貼在額上,水珠在睫毛上和眉毛上閃著亮光,真是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何飛飛拊掌大笑,邊笑邊指著他說:
「哈!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你這下子不是瘋雞頭了,是落湯雞頭了!」我們笑得可真厲害,笑得都喘不過氣來。小俞就在我們笑聲中,一面渾身滴著水,一面吹鬍子瞪眼
睛,摩拳擦掌,他越是那副咬牙切齒的怪樣子,我們就越是笑個不停。終於,他大吼了一聲:「何飛飛,我今天不好好的整你一下,我就在地下滾,一直滾回台北去!」吼著,他就對
何飛飛衝了過來,何飛飛眼看情況不妙,回頭拔腳就跑,小俞也拔腳就追。何飛飛一直跑向我的身邊,柯夢南正站在那兒,笑嘻嘻的觀望著。何飛飛往柯夢南身後一躲,抓著柯夢南,
把他像擋箭牌似的擋在自己面前,嘴裡嚷著說:「柯夢南,趕快救我!」
「我為什麼要救你呢?」柯夢南笑著問。
「你是好人嗎,你不像他們那麼壞!好人應該幫好人的忙!」何飛飛說。「哦?你還是好人呀?」柯夢南滿臉的笑,對我做了個鬼臉。「我當然是,你別看我外表愛胡鬧,我內心
最好,最善良,最溫柔不過了,你不信問藍采。」
「我可不敢擔保!」我笑著說。
小俞已經衝到柯夢南面前了,何飛飛跳前跳後的躲著他,把柯夢南像車轂轆似的轉過來轉過去,於是,柯夢南成為小俞和何飛飛的軸心,三個人開始捉迷藏似的兜起圈子來。
「柯夢南,」小俞吼著說,「你護著她幹嘛?她又不是你太太!」「柯夢南,」何飛飛也喊著:「別聽他亂扯,你揍他,趕他走!」柯夢南顯然被他們轉昏了,他討饒的嚷著:
「好了!好了!我怎麼會捲進你們的戰圈的?現在雙方停火如何?」「我才不乾呢!」小俞叫著:「我今天非把她撳在水裡,讓她喝幾口水才甘心!」「你敢!」何飛飛喊。「我
為什麼不敢?」「好了。看我的面子,小俞,你就饒了她吧!」柯夢南說,急於想擺脫這場是非。「也行,」小俞說:「你既然出面調停,我就聽你,不過有條件的!」「什麼條件?
」柯夢南問。
「宣布你的秘密!」「我有什麼秘密?」柯夢南詫異的問。
「好,你不肯承認有秘密,就算它不是秘密吧,那麼,你當眾和藍采接個吻吧!」大家嘩然大叫了起來,驚詫聲,奇怪聲,詢問聲,議論聲全響了起來,我也大吃一驚,接著就滿
臉都發起熱來,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感到心臟亂跳,血液加快,不由自主就低下了頭。耳中只聽到小俞的呵呵大笑,和高聲說話的聲音:
「我是個通天曉,你敢不承認嗎?柯夢南?舞會那天我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對不對?柯夢南?你摘走了我們的一顆珍珠,從今起,不知有多少人因為你要害失戀病,你也非彌補一
下我們的損失不可!你先和藍采當眾接個吻,然後為我們唱支歌,大家說對不對?」
接著是一片亂七八糟的叫嚷之聲,我的頭都昏了,也聽不出來大家在說些什麼。小俞和何飛飛的「戰爭」顯然已不了了之,全體的目標都轉移到我和柯夢南的身上。女孩子們把我
包圍了起來,七嘴八舌的問:
「這是真的嗎?藍采?」
「你怎麼一點也不告訴我們?藍采?」
「你什麼時候和他好起來的?藍采?」
「你可真會保密啊,藍采!」
我被那些數不清的問題所淹沒了,躲不開,也逃不掉,大家把我圍得緊緊的。我既無法否認,只得一語不發的低垂著頭。在我旁邊,柯夢南也被男孩子所包圍著。接著,不知怎麼
一回事,我和柯夢南被推到了一塊兒,周圍全繞著人,一片吼叫聲:「表演一下,柯夢南!像個男子漢,吻吻你的愛人!」
我的臉已經燒得像火一般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滋味。可是,我心中卻充塞著溫暖和感動,從那些吼叫裡,我可以聽出大家的熱情,和那份善意。顯然,
他們也在分沾著我們的喜悅和愛情啊!
柯夢南站在我的面前,終於向那些吼叫低頭了。他用手扶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邊低低的說:
「怎麼辦?不敷衍一下無法脫身了!」
說完,他很快的在我面頰上吻了一下,全體的人又吼叫了,拍掌的拍掌,提抗議的提抗議,說我們這個「吻」太「偷工減料」了。柯夢南微笑的看著大家,然後,他不顧那些吵鬧
,開始唱起歌來,他的歌一向有鎮壓紊亂的功效,果然,大家都安靜了下去。柯夢南唱得那麼好,那麼生動,是那支我所心愛的「給我夢想中的愛人」。
他唱完了,大家用怪聲叫好,吹口哨,並且纏著他不停的問:「這支歌是你為藍采寫的嗎?」
「這個『你』是藍采嗎?」
「你訴過了你的心曲,和你的痴迷了吧?」
他們纏著他鬧,他卻只是好脾氣的微笑著,聽憑他們起哄,直到祖望喊了一聲:「我們到底還吃不吃烤肉呀?」
大家在笑聲中散開了,找磚頭乾爐子的去找磚頭,找木柴的去找木柴,生火的去生火,我也走到放東西的地方,把簽子拿到水邊去洗。水孩兒跟到我身邊來幫我洗,一面凝視著我
說:「藍采,我早就猜到會這樣的,你跟他是最完美的一對,上帝不可能有更好的安排了。」
我望著她,有些訝異,這句話多熟悉呀!不久以前,我還這樣猜測過她和柯夢南呢,她的眼睛清亮的閃爍,唇邊帶著個溫溫柔柔的微笑:「恭喜你,藍采。」「水孩兒,說實話,
我——一度以為——」我結舌的說。
「你想到那兒去了?藍采?」水孩兒很快的打斷我,停了停,她又說:「我說過我不愛湊熱鬧的,對不?」她揚起了睫毛,唇邊的笑容灑脫而可愛,站起身來,她用手按了按我的
肩膀:「改天告訴你我的故事,我愛上了一個圈外人。」
「真的?」我驚異的問。
她笑著點點頭,走開了。我拿起簽子,到草地上去坐下來,開始把肉穿到簽子上去,懷冰也和我一起穿,注視著我,她說:「藍采,你真幸福。」「你何嘗不是?」我說。
我們相對而視,都忍不住的微笑了。
火燒旺了,大家都圍了過來,一邊烤著肉,一旁吃著。肉香瀰漫在山谷之中,瀰漫在水面上,歡樂也瀰漫在山谷中,瀰漫在水面上。大家吃了半天,才發現少了一個人,是何飛飛
,而且好半天都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祖望說:
「我敢打賭,她又有了什麼花樣。一向吃起東西來,她都是『當人不讓』的,現在躲在一邊幹嘛?」
「我找她去!」我說,站起身來,走到水邊去張望著,找了半天,才看到她一個人坐在水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呆呆的望著天空發愣,我喊了一聲說:
「何飛飛,你在做什麼?」
「我在看那些鳥兒呢!」她說,繼續的看著天空,天上有好幾只鳥在飛來飛去。「它們飛呀飛的好快活!我在想,我的名字叫做何飛飛,我何不也去飛飛呢?」
她那認真的模樣和那些傻話使我笑了起來,我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說:「你別想飛了,你再不去吃烤肉呀,那些肉都要『飛』進他們的肚子裡了,那你就什麼都吃不著了!」
「我不想吃,」她悶悶的說,「我想飛,飛得高高的,飛得遠遠的,飛到另外一個世界裡去!」
「你這是怎麼了?」我詫異的望著她。
「我嗎?」她咧了咧嘴,聳了聳眉,又是她那副調皮的怪樣子。凝視著我,她用一種誇張的悲哀的態度說:「藍采,我失戀了。」「好了,好了,」我說:「你的玩笑開夠了沒有
?」
「你居然不同情我嗎?」她瞪大了眼睛問。
「好,很同情,」我抱住手一站,看樣子她一時間還不想吃烤肉呢!「告訴我,你愛上的是誰吧!」「柯夢南。」她咧著嘴說。「你讓給我好嗎?」
我啼笑皆非的望著她,禁不住從鼻子裡哼出一口長氣,這個促狹的小鬼!怎麼永遠沒有一句正經話的呢!看到我的尷尬,她笑了,打地上一躍而起,叫著說:
「放心!沒人要搶你的柯夢南!唔!好香,我要去搶烤肉了!」我們走回到爐子旁邊,大家正吃得開心,何飛飛從爐子上搶了一串肉就往嘴裡塞,剛剛離火的肉又燙又有油,她大
叫了一聲,燙得蹲下身子,眼淚都滾出來了,大家圍過去,又是要笑,又是要安慰她。她呢?一面慌忙用手捂著被燙了的嘴巴,一面又慌忙用手去揉眼睛,誰知她的眼睛不揉則已,這
一揉眼淚就撲簌簌的掉個不停了。我和懷冰一邊一個的攬著她,我急急的問:「這是怎麼了?怎麼回事?」
「人家燙得好厲害嗎!」她帶著哭音說:「不信你瞧!」
她把嘴唇湊近我,真的,沿著唇邊已經燙起了一溜小水泡,想必是痛不可忍的。懷冰也急了,說:
「誰帶了治燙傷的藥?油膏也可以!」
誰也沒帶。紅藥水、紫藥水、消炎藥都有,就是沒有治燙傷的。大家看到她那副眼淚汪汪的噘著個嘴巴的樣子,手裡還緊握著那串闖禍的肉,就又都忍不住想笑。小俞把一串剛烤
好的肉吹涼了,送到她面前去,一面笑著說:
「別哭了,瘋丫頭,誰叫你這樣毛手毛腳呢!快吃一點吧,你還什麼都沒吃呢!不過,你燙這一下也是活該,你心眼壞,老天在懲罰你呢!」「滾你的!」何飛飛氣呼呼的推開他
:「別人燙了你還罵人!沒良心,你們全沒有良心!」說著,不知怎的,她竟「哇」的大哭起來了。我們全慌了手腳,摟著她問:
「怎麼了?怎麼了?」「又是你,小俞!」彤雲狠狠的瞪了小俞一眼:「人家燙了,你還拿她開玩笑!你們男孩子沒一個是好東西!」
「我又做錯了?」小俞愕然的瞪著眼睛:「這才是好心沒好報呢!」「你還不道歉?」紫雲推了他一把。
「我道歉?」小俞叫:「我幹嘛道歉?」
「你把何飛飛都弄哭了,你還不道歉?」彤雲罵著說:「快呀!去呀!」「好,好,好,我道歉,我道歉,」小俞用手抓抓腦袋,垂頭喪氣的站在何飛飛面前,對她鞠了一躬,像
背書一般的說:「小姐,我對不起,得罪了小姐,一不該讓火神燙傷你,再不該讓烤肉發燙,三不該好心送肉給你吃,四不該說笑話想討你開心,五不該——不該——」他眨巴著眼睛
,想不出話來了,最後才猛然想出來說:「不該讓那串發燙的肉,那麼快的跑到你嘴裡去!」何飛飛眼淚還沒乾呢,聽了這一串話,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從地上一躍而起,她攬
著小俞,親親熱熱的說:
「你是好人,他們都壞!」
我們大家面面相覷,好生生的,我們又都「壞」起來了!小俞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是,總算何飛飛不哭了,一件「燙嘴」的公案也過去了。我們又歡天喜地的吃起烤
肉來。那一整天,何飛飛都跟小俞親親熱熱的在一塊兒,我們甚至於背後議論,春風起兮,恐怕又要有一段佳話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10:20
【第十四章】
夏天將來臨的時候,大家都很忙,聚會的時間自然而然就減少了。主要是因為期終考馬上就要到了,而我們大部分都已是大三的學生,柯夢南比我們高一班,暑假就要畢業。別看
我們這一群又瘋又愛玩,對於功課,我們也都挺認真的,所以,那一陣我們只是私下來往,整個圈圈的團聚就暫時停止了。這並不影響我和柯夢南的見面,我們幾乎天天都要抽時間在
一塊兒談談,走走,玩玩。尤其因為暑假裡他要去受軍訓,我們即將面臨小別的局面,所以我們就更珍惜我們可以相聚的時間了。日子裡是摻和著蜜的,說不出來有多甜,說不出來有
多喜悅。我們沉浸在一種幸福的浪潮裡,載沉載浮,悠遊自在,把許多我們身外的事都忘了,把世界和宇宙也都忘了。許久沒有見到懷冰他們,也沒有人來通知我聚會的時間,我呢,
在忙碌的功課中,在戀愛的幸福裡,也無暇主動的去和他們聯絡。因此,我好久都沒有大家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懷冰突然氣急敗壞的來找我:
「藍采,你知不知道祖望出了事?」「怎麼?」我驚愕的問。
「他喝醉了酒,騎著自行車,從淡水河堤上翻到堤底下去,摔斷了一條腿!」「什麼?」我大驚:「這是多久以前的事?」
「兩天以前,現在在××醫院。」
「你去看過他沒有?」「沒有,我正來找你一起去。」
「等我一下。」我跑進去和媽媽說了一聲,立即走了出來。我和懷冰一面走向公共汽車站,一面談著。我問:
「祖望從不喝酒的,怎麼會去喝酒呢?而且,他一向做任何事都是小心翼翼的,會騎著自行車翻下河堤,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假如是無事忙或者三劍客,都還有可能,祖望怎會
如此糊塗?」「還不是受了刺激!祖望就是那麼傻裡傻氣的!」
「你是說彤雲?」我問。
懷冰點了點頭,嘆口氣說:
「有那麼傻的姐姐,又有那麼傻的愛人!」
「你是什麼意思?」我怔了一下。
「彤雲完全是為了紫雲,你看不出來嗎?藍采?她對妹妹的感情好到連愛人都要相讓,結果,祖望卻受不了她的拒絕,一個人跑去喝酒,當晚就出了事!」
「我不認為彤雲完全是為了紫雲,」我說:「彤雲不會那麼傻,愛情又不是糖果或玩具,可以送給別人的!」
「事實是如此!」懷冰說:「我問你,假若你的一個親密到極點的好友,也愛上了柯夢南,你會讓嗎?」
我望著懷冰。「不!」我說:「絕不可能!你呢?你會讓掉谷風嗎?」
她想了想,也搖搖頭。
「所以,」她說:「我們都沒有彤雲偉大。」
「不能這麼說,」我不贊同的說:「你忽略了人性,彤雲這麼做是不合理的,如果這其中沒有別的隱情,彤雲就是個大傻瓜!」「人有的時候就是很傻的。」
「但是,彤雲是個聰明人。」
「就因為是聰明人,才會做傻事呢!」
我愣了愣,懷冰這句話仿佛哲理很深,粗聽很不合理,仔細一想,卻有她的道理在。我不說話了,我們默默的走向車站,我心裡恍惚不定的想著,我們這一群人都不笨,都是聰明
人,是不是也都會做些傻事呢?
我們到了醫院,祖望住的是二等病房,一間房間兩個床位,但是另一個床位空著,所以就等於是一個人一間。我們去的時候,谷風已經先在那兒了,無事忙和水孩兒也在,另外,
就是彤雲和紫雲姐妹。祖望的父母反而不在,大概因為我們人多,他們又要上班,就不來了。我們一進去,就把一間小房間擠得滿滿的了。祖望躺在床上,腿已經上了石膏,頭也綁了
紗布,手臂上也纏著繃帶,看樣子這一跤摔得非常厲害。好在沒有腦震盪什麼的,他的眼睛大大的睜著,神志十分清醒。
「瞧!又來了兩個!」無事忙看到我們就嚷著:「祖望,你簡直門庭若市呢!剛剛一個護士小姐抓著我問,你是不是交遊滿天下,怎麼朋友川流不斷的!」
我們走到床邊上,我問:
「怎麼搞的?祖望?」祖望苦笑了一下,笑得淒涼,笑得苦澀。
「天太黑,我看不清楚路。」他低聲說。
紫雲坐在床沿上,痴痴的望著祖望,聽到這句話,她眼圈陡的一紅,忍不住的說:
「什麼天太黑?好好的去喝酒,又不會喝,自己找罪受嗎!何苦呢?」她的眼睛閉了閉,再揚起睫毛時,已經滿眶淚水,祖望注視著她,他的臉色變了,用牙齒輕輕的咬了咬嘴唇
,他的眼光溫柔的停在她的臉上。然後,他拍了拍她放在床沿上的手,像安慰孩子似的說:「我根本沒什麼關係,紫雲,我很快就會好的,真的,紫雲。」經他這樣一安慰,紫雲完全
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猛然間撲倒在他床邊上,「哇」的大哭了起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似乎把她所有的痴情,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焦慮和擔憂,都藉這一哭而發洩無遺了。祖望大大
的動了容,費力的支起了身子,他撫摩著她的頭髮,一迭連聲的說:
「怎麼了?怎麼了?紫雲?我真的沒什麼呀,你看,我只不過傷了點皮肉呀!噢,紫雲!」
他的手攬住了她的頭,眼眶也不由自主的濕潤了。彤雲站在床邊上,目睹這一幕,也不住的用手擦著眼淚,但是她的唇邊帶著笑,分不出是喜悅還是悲哀。然後,我們忽然醒悟到
應該退出這間房間了,我對懷冰和水孩兒使了個眼色,拉著彤雲、谷風、和無事忙,一起悄悄的退出了房間,留下紫雲和祖望,讓他們好好的哭一哭,好好的訴一訴。無事忙為他們關
上了房門,站在門口說:
「我要守在這兒,幫他們擋駕別的客人。」
一個護士被哭聲引來了,急衝衝的要衝進病房裡去,無事忙一把攔在前面,笑著說:
「別去,小姐,裡面沒事!」
「有人哭呢!」護士小姐說。
「你沒聽過哭聲嗎?」無事忙笑著問:「別去打斷她,這眼淚是可以治傷口的,比你們的特效藥還好!」
那護士莫名其妙的望著我們,搖了搖頭,又莫名其妙的走開了。我們大家彼此對望了一下,都禁不住的微笑了起來。我拉了拉彤雲的袖子,低低的說:
「我要審你,彤雲。」我和她離開了大伙,走下醫院的樓梯,來到醫院前的大花園裡,站在噴水池前,我說:
「你想做聖人嗎?彤雲?」
「想做凡人。」她說,安安靜靜的望著水池中的荷葉。
「你真不愛祖望?」「我告訴過你。」「你確定?你不會弄錯自己的感情?」
她抬起頭來,深深的望著我,好一會兒,她說:
「最起碼,我沒有紫雲那麼愛他,我對他的感情早就不忠實了。」「我不懂。」我說。「我告訴你吧,」她深吸了一口氣:「我確實跟祖望好過一陣,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想,我
會愛上他的,會跟他結婚,會跟他過一輩子。可是,當有個男孩子闖進來的時候,我馬上就變了。這證明我對祖望的感情沒有生根,也禁不起考驗。而紫雲不同,她從高中的時候起,
眼睛裡就只有祖望一個人,從沒有對其他任何一個男孩子動過一點點心。所以,她才是祖望所該愛的人,她才是能給祖望幸福的人。你懂了嗎?藍采?」
「還是不太懂,」我凝視她,她的眼光熱情而坦白。「你是說,你和另外一個人戀愛了?」
「不是我和另外一個人戀愛了,是我愛上了另外一個人,但是,這已經是過去了。」
「圈圈外的?」「圈圈裡的。」「誰?」「你難道不知道?」我們相對注視,好半天,兩人誰也不說話。然後,她灑脫的一笑,用手拍撫著我的肩膀,故作輕鬆的說:
「別放在心裡,藍采,這事早就成為過去了,每個女孩子都會做一些傻氣的夢的,是不是?何況,在我們這個圈圈裡,有幾個女孩沒有為他動過心呢?除去一片痴情的紫雲,和永
不會戀愛的何飛飛以外。」
我垂下頭,水池裡的一片大荷葉上面,滾動著一粒晶瑩的小水珠,映著日光,那小水珠閃爍出五顏六色的光線。彤雲碰了碰我,說:「你對我的話介意了?」
「不,只是有點難過。」
「為了我?」她問,笑了。「別傻了,藍采。每個人有屬於每個人自己的幸福,你焉知道有一天,我不會比你更幸福?」
我抬起頭來,誠懇的望著她那對閃亮的眸子,握緊了她的手,我由衷的說:「但願你會!我祝福你!彤雲。無論如何,你在我的眼睛裡是偉大的。」「別輕易用偉大兩個字。」她
說:「我們都很平凡。不過,生命多複雜呵!假若我們每個人都像何飛飛一樣單純就好了!」她嘆息了一聲。是的,生命多麼複雜,像荷葉上那粒滾動的小水珠,閃爍出那麼多五顏六
色的光采。但是,它是美麗的!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10:44
【第十五章】
當祖望完全復元的時候,已經是柯夢南入伍的前夕了。為了慶祝祖望的康復,為了歡送柯夢南,我們在谷風家裡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晚宴。因為人太多,我們採取了自助餐的形式,
飯後,大家散在客廳裡。不知怎麼,竟失去了往日的那份歡樂和高談闊論的情緒,我和柯夢南是離愁萬斛,祖望和紫雲是兩情脈脈,彤雲的心情一定很複雜,水孩兒和紉蘭一向就比較
沉默。最奇怪的,是連何飛飛都提不起勁來,一個人縮在客廳的角落裡,安靜得出奇。客廳人那麼多,大家都不說話,就顯得特別的沉悶和別扭。最後,還是小俞忍不住了,站在房子
中間,他大聲的說:「今天是怎麼回事?大家都變成啞巴了?」
「來玩點什麼吧!」小張說。
沒有人接腔,小何走去開了唱機,放上一張探戈舞曲的唱片,音樂聲衝淡了室內的嚴肅,又增加了幾分羅曼蒂克的情調。小何走到何飛飛的面前,彎了彎腰說:
「請你跳支舞好嗎?」「不好!」何飛飛乾脆的回答。「你怎麼了?」小何問:「吃了炸藥嗎?」
「砰!」何飛飛說。「爆炸過了,就跳支舞吧!」小何好脾氣的說。
何飛飛不帶勁的站了起來,谷風和懷冰已經跳起舞來了,探戈舞曲就有那麼一種輕快優雅的浪漫氣息,柯夢南看了看我,我們一語不發的站了起來,滑進了客廳的中央。紫雲和祖
望也跳起來了,一時間,大家都紛紛起舞。
我依偎在柯夢南的身邊,舞動著滿懷柔情,也舞動著滿懷愁緒。整整跳完一支曲子,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許多時候,沉默是最好的語言。探戈舞曲結束之後,不知是誰換上了一
張慢華爾滋。又不知是誰把客廳的大燈關了,就留下一盞小壁燈,室內光線幽暗,音樂輕柔。我的頭倚靠在柯夢南的肩上,他的下巴輕輕的擦著我的額,我們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旋轉著——「藍采。」他輕輕的喚我。
「嗯?」「藍采。」他再喚了一聲。
「嗯?」「藍采,藍采,藍采!」他不停的喚著,聲音溫柔得像一聲嘆息。我們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我入伍以後你要做些什麼?」他問。
「想你。」我說。「還有呢?」「還是想你!」「還有呢?」「想你,想你,想你!」我不停的說著,像是夢中的囈語。「一直想到你回來。」「藍采!」「嗯?」「我愛你。」
他輕輕輕輕的說。
我閉上眼睛,淚水充溢在我的眼眶裡,依偎著他,我不敢張開眼睛,怕他的面容在我的淚眼中變得太模糊,我不敢說話,怕我已經緊逼的喉嚨會不受控制,我也不敢思想,怕那成
千上萬的離愁會把我絞死。
我們繼續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突然間,音樂停了,突然間,客廳中燈光大亮,我們驚愕的停住,我張開眼睛,這才發現整個客廳中只有我們一對在跳舞,跟隨著燈光的明亮,周圍爆發了一陣掌聲和笑聲,中間
夾著小俞的叫嚷:「多麼美!多麼好!多麼羅曼蒂克!」
我的臉一定燒得通紅了,這些人多惡作劇啊!可是,這些惡作劇又多麼親切,多麼善良呵!
燈光重新轉暗,何飛飛走到我們面前來:
「藍采,把你的舞伴借我一下好嗎?」
「當然好,」我笑著讓開。
「你知道,藍采,他一直欠我一舞,」何飛飛說:「在化裝舞會的時候,他說好要陪我跳最後一支舞,但是他陪你跳了,你不知道我吃醋得多厲害。」
「是嗎?」我問。「真的,」她誇張的嘆息了一聲:「我回家去後一直哭到天亮呢!」「記住,那天散會的時候已經天亮了。」柯夢南提醒她。
「那麼,我是一直哭到天黑。」
「我很同情。」我笑著說。
「你嘲笑,藍采,」她板起臉來:「你多殘忍!只因為你是勝利者,你就這麼欺侮我,其實,我覺得我比你可愛,就不知道柯夢南怎麼會愛上你而不愛我?」她掉頭瞪視著柯夢南
:「為什麼?」「誰說我不愛你?」柯夢南笑吟吟的:「我才愛你呢!」
「真的?」何飛飛揚起了睫毛,閃爍的大眼睛向他逼近了。「真的?真的?」「真的,像愛我家那只小哈巴狗一樣。」
「哼!」何飛飛氣呼呼的說:「柯夢南,你變壞了。」
「都是跟你學的。」柯夢南繼續笑著。
「好吧!不跟許多囉嗦了!」何飛飛拉住了他:「陪我跳支舞吧,跳完了這支舞,就算我們之間的帳結了,我就不再為你傷心了。」轉向了我,她說:「藍采!你不會吃醋吧?」
「保證不會!」我說。「那我就放心了,」她說:「不過,假如他是我的愛人啊,我連他看別的女人一眼都不許!」
「你不是別的女人,你是哈巴狗嗎!」我說。
「噢,藍采!」她瞪大了眼睛:「你們聯合起來欺侮我,你們是恩恩愛愛的,我是你們的玩意兒,給你們消遣找趣兒的!噢,藍采,你多殘忍!你是我平生碰到的最殘忍的人,不
止你,還有你!」她望著柯夢南。
「好了,你的牢騷發夠了沒有?」柯夢南問。
音樂已經又響起來了,是一支快華爾滋,何飛飛不說話,他們開始跳起舞來。我正預備退下去,谷風接住了我,笑著說:「跟我跳一曲吧,藍采,懷冰被三劍客搶走了。」
我們跳著,谷風說:「你們什麼時候訂婚?藍采?」
「還不知道,等他受完軍訓再說吧!」
「紫雲和祖望要訂婚了!」
「是嗎?」我並不驚異。「多好!又是一對!」
「你幫幫小俞的忙吧!」谷風說:「他對何飛飛著迷了!」
「真糟!偏偏是何飛飛!」
「怎麼?」「她是不會戀愛的!她還是個小孩子,沒開竅呢!」
「小俞也知道,」谷風說:「但是,總要有一個人幫助她長大呀!」「何必呢?」我說:「她多快樂呀!」
真的,我望過去,她正和柯夢南酣舞著,她的上半身微向後仰,小小的鼻子美好的翹著,她仿佛跳得很開心,旋轉得像一個展開翅膀的小銀蝴蝶。她是會享受生活的,不是嗎?她
不必和某一個人戀愛,卻擁有每一個人的喜愛,這也夠了,不是嗎?一曲既終,柯夢南回到我身邊來,拭去了額前的兩粒汗珠,他對我苦笑著搖搖頭:「這個小妮子,我拿她真沒辦法
!」他說。
「誰拿她有辦法呢?」我笑著說。「她又跟你開玩笑了?」
「可不是!」他說,握住了我的手。「藍采,我們溜到花園裡去,好嗎?」我們溜了。室內燈光暗淡,音樂喧騰,大家都在酣舞之中,沒有人注意到我們溜走。我們到了花園裡,
園中玫瑰正盛開著,滿園花香,滿園月影,花木參差。我們肩並著肩,一直走到水池前面。水池中有月亮的倒影,有花樹的倒影,還有我們的倒影。「看到嗎?」他低低的問我。
「什麼?」「水裡,」他指指我們的影子:「我們就要這樣並肩,永遠站在一塊兒。」晚風輕拂著,水面漾起無數的波紋,一瓣石榴花的花瓣輕輕的飄落在水池裡,我們的影子盪
漾著,盪漾著,好半天才平息。兩個頭,聚在一塊兒,重疊著花影、樹影、雲影。
我們抬起頭來,長長久久的對視著。
「我愛你,藍采。」他低低的說:「我每一根纖維都愛你。」
我靠近了他,他俯下頭來,他的嘴唇灼熱而濕潤。我緊攬著他的頭,意識從我的胸腔裡飛走,飛走,飛走——飛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飛得那麼遙遠,那麼遙遠,似乎永遠不再回
到我的身體裡了。然後,我恍恍惚惚的聽到一個歌聲,很遠很遠,很細微很細微,唱的是:
「我曾有數不清的夢,
每個夢中都有你,我曾有數不清的幻想,
每個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幾百度祈禱,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
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
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只是啊,只是——你在哪裡?」
我的意識還沒有回復,那歌聲消失了,並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好一會兒,我們分開了,我才神思恍惚的說:
「聽到了嗎?」「什麼?」「有人在唱歌。」「是客廳裡傳來的吧!別管它!」
我們繼續留在花園裡,直到客廳的燈光大亮,我們不能不回到人群裡去了。懷冰迎著我們。「何飛飛呢?」她問。「何飛飛?」我一怔:「我不知道呀!」
「她不是和你們一起到花園裡去了?」
「沒有呀,我們沒看到。」
「這鬼丫頭不知溜到哪兒去了。」懷冰說:「八成她又要耍花樣。隨她去吧!來,你們剛好趕上吃消夜,我和彤雲合作,煮了一鍋蓮子湯。」我們跑了過去,跟著大家吃喝起來,
夜已經深了,我們吃了很多很多。而何飛飛呢,那晚她沒有再出現,直到大家都追查她的下落時,谷風家的下女才報告說,她早已經悄悄的、一個人走掉了。為什麼?沒有人問,她原
是個鬼神莫測的瘋丫頭嗎!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11:08
【第十六章】
我們犯了多大的錯誤!我們是多麼的幼稚和疏忽,經常只憑自己的直覺,而肯定一切的事與物,我們只是一群不懂事的孩子,一群自作聰明的傻瓜!
等我們了解過來的時候,往往什麼都遲了。
一年很快的過去了,這一年,柯夢南在南部受訓,我又即將畢業,生活就在書信往返和繁重的功課重壓下渡過。懷冰他們也都是大四了,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像往年那樣輕鬆,因此
,圈圈裡的聚會停止了,變成大家私下來往,即使是私下來往,也都不太多。我和懷冰、彤雲姐妹比較接近,至於水孩兒和何飛飛,這一年幾乎都沒有見到過。
「何飛飛還是老樣子,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沒個正經樣,」懷冰有時告訴我一些她的情形。「而且越來越瘋瘋癲癲了。現在人人都管她叫瘋丫頭了。」
「小俞追到她沒有?」「早就吹了,何飛飛這人呀,恐怕一輩子也不會戀愛,她眼睛裡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好像都沒有什麼分別的!」
「水孩兒呢?」「要結婚了!」「真的?」「對象是個商人,經營塑膠加工的,比水孩兒大了二十歲,而且是續弦。」「什麼?」我驚異的問:「她幹嘛要嫁這樣一個人?」
「那人是個華僑,可以帶她到美國去,現在去美國變成一窩蜂了!」「可是,水孩兒不是這樣的人,」我肯定的說:「她一向就是個純情派,既沒有崇洋心理,也不愛虛榮,她是
最不可能為金錢或物質繁榮而出賣自己的!」
「世界上的事沒有絕對的,地球每秒鐘都在轉動,什麼都在變。藍采,你對人生又了解多少?」
真的,我對人生又了解多少?在接下來的那件大變故中,我才明白我實在一無所知!
又是暑假了。柯夢南被調回台北某單位中受訓了,這比我的畢業帶來了更大的喜悅,一連好幾個晚上,我都和柯夢南在一起,訴不完的思念之情,說不盡的相思之苦,歡樂中糅和
著歡樂,喜悅中摻和著喜悅,我們又幾乎把天地和日月都忘了。
整個圈圈裡都知道柯夢南調回台北了,這個暑假是很特別的,大家都畢業了,男孩子們馬上就要受軍訓,不知道會被分發到什麼地方去,女孩子們呢,有的準備要出國,有的準備
要結婚,有的要到外埠去工作,我們這個小團體,眼看著就要各地分飛,風流雲散了。如果我們還想聚會一下,這暑假最初的幾天就是最後的機會了。剛好柯夢南有三天的休假,於是
,谷風和懷冰發起了一趟旅行,決定大家一起去福隆海濱露營。這是我們圈圈裡最後一次的聚會。
我們全體都去了,浩浩蕩蕩的一大群人,帶了四個帳篷,男生住兩個,女生住兩個。鍋、盆、碗、壺都帶全了,還有毛毯、被褥、游泳衣等。柯夢南還帶著他的吉他。小何帶了口
琴。我們預計要在海邊住兩夜,玩三天。白天可以游泳,吃野餐。晚上可以賞月,聽潮聲。
海邊美極了,藍的海,藍的天,白的浪,白的雲,還有那些帶著鹹味的沙,和在淺海中游來游去的、五顏六色的熱帶魚。我們把帳篷架好之後,就有一半的人都換上游泳衣,竄進
了海浪裡。離開了都市的煩囂,我們開心得像一群小孩子,不斷的在海邊和水裡呼叫著,嬉笑著,打鬧著,追逐著。水孩兒和何飛飛在海浪中大打出手,彼此用海水潑洒著對方,然後
又彼此去捉對方的腳,最後兩個人都灌了好幾口海水,把旁邊的我們都笑彎了腰。海邊的第一天簡直是醉人的,我們都被太陽曬得鼻尖脫皮,背脊發痛,都因為游泳過多而四肢酸軟無
力。但是,當落日被海浪所吞噬,當晚霞映紅了海水,當晚風掠過海面,涼爽的撲面而來,我們又忘記疲倦了。海上的景致竟是千變萬化的,我們神往的站在沙灘上,望著遠天的雲彩
由白色轉為金黃,由金黃轉為橘紅,由橘紅轉為絳紫,由絳紫而轉為蒼灰——。海水的顏色也跟著雲彩的變幻而變幻,美得使我們喘不過氣來。然後,一下子,黑夜來了,天空閃爍出
無數的小星星,海面變成了一片黑暗,閃耀著萬道粼光,夾雜著海浪洶湧的、聲勢雄壯的呼嘯、怒吼,和高歌之聲。
我們把毯子舖在沙灘上,大家浴著星光月光,坐在毯子上面。冥想的冥想,談天的談天。柯夢南懷抱著他的吉他,跟我坐在一塊兒,有一聲沒一聲的撥弄著琴弦。我的頭倚在他的
肩上,用全心靈在領會著生命的那份美,那份神奇。
接著,漁船出海了,一點一點的漁火,像無數的螢火蟲,遍布在黑暗的海面上,把海面點綴得像夢境一般。漁火閃閃爍爍,明明暗暗,和天上的星光相映。我們眩惑了,迷醉了。
瞪視著海面,大家都無法說話,無法喘息,美呵!我們一生也沒有領略過這種美。塵市所有的困擾都遠離我們而去,我們的生命是嶄新的,我們的感情是醒覺的。這份美使我們不止感
動,而且激動。漁火慢慢的飄遠了,飄遠了,飄遠了,終於被那茫茫的大海所吞噬了。當最後一點漁火消失之後,我禁不住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柯夢南也不知所以的嘆息了一聲,重
新撥弄起他的琴弦,小何也吹起了口琴。
何飛飛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我們的身邊,用手抱著膝,她把下巴放在膝頭上,安安靜靜的坐在那兒。她的大眼睛對柯夢南閃了閃,輕聲的說:
「柯夢南,為我唱支歌吧!」
「為你嗎?」柯夢南不經心的問。
「是的,為我,你的每支歌都讓我著迷呢!」何飛飛說著,我不由自主的看了她一眼,忽然有某種異樣的感覺,是我神經過敏嗎?我覺得她的聲音在顫抖。
「好吧,我唱一支,你喜歡聽什麼?」
「那支『給我夢想中的愛人』吧!」何飛飛說。
柯夢南撥弄著吉他,開始唱起那支歌來,歌聲纏綿而輕柔的隨著海風飄送,海浪拍擊的聲音成為他的伴奏。這歌有那麼深的感人的力量,盡管我已經聽了幾百次,它仍然引發我胸
中強烈的激情。 「——我曾幾百度祈禱,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
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
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他唱完了,我們都那麼感動。沒有人鼓掌,怕掌聲破壞了這份情調。大家靜了好一會兒,四周只有風聲、潮聲,和柯夢南吉他的吱嚓聲。然後,何飛飛悄悄的站了起來,一股腦兒
鑽進帳篷裡去了。夜漸漸的深了,但是,大家都了無睡意,躺在毯子上,懷冰建議我們做竟夜之談。我們談著星星,談著月亮,談著海浪,談著我們那些不著邊際的夢想,論著談著,
有些人就這樣睡著了。海風逐漸加強,我開始感到涼意,站起身來,我想去帳篷裡拿一件毛衣,柯夢南一把拉住了我,說:
「別走,藍采。」「去帳篷裡拿一件衣服,馬上來!」我說。
「一定要來呵,藍采,我們一生都不會再碰到這麼美的夜!」他說。我怔了怔,這話何其不祥,但是,這是什麼年代了,那兒跑來這些迷信?我向帳篷走去,一面說:
「一定就來。」鑽進了帳篷,我吃了一驚,帳篷頂上掛著一盞燈,燈下,何飛飛正孤獨的睡在帳篷裡,她的臉朝著帳篷的門口,眼睛清亮的睜著,滿臉都是縱縱橫橫的淚痕。我喊
了一聲:
「何飛飛!」她也猛然吃了一驚,似乎沒有料到我的闖入,一骨碌從地上坐起來,她慌張的拭著淚痕,我跪下去,用手按住她的肩膀,我說:「怎麼了?何飛飛?」「什麼怎麼了
?」她作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反問了我一句。「我沒事呀!」「告訴我,何飛飛,」我說:「到底是什麼事?」
她對我扮了個鬼臉,笑著說:
「怎麼我一定該有事呢?難道你以為我失戀了?」
我心裡怦然一動,緊盯著她,我說:
「是嗎?」「什麼是嗎?」她裝糊塗。
「你自己說的。」「失戀?」她大笑,握著我的手說:「是呀,我告訴過你的嗎,我愛上柯夢南了。」我繼續緊盯著她。「是嗎?」我再問。「哎呀,藍采!」她叫了起來:「你
以為全天下的女人都和你一樣,會對柯夢南發狂的呀!」「那麼,你幹嘛要哭?」
「哭?誰說我哭來著?」她挑著眉梢,瞪視著我,嘻皮笑臉的。「告訴你吧,我在海水裡泡得太久了,海水跑到眼睛裡去了,當時我不覺得疼,現在眼睛越來越不舒服,風一吹就
要流眼淚,所以我就到帳篷裡來躺躺,剛剛滴了眼藥水,你以為是什麼?我在哭嗎?」她嘆了口氣:「你們學文學的人呀,就是喜歡把任何事情都小說化!趕明兒你還會對人說,何飛
飛失戀了,一個人躲在帳篷裡哭呢!」
我凝視著她,是這樣的嗎?她那明朗的臉龐上,確實找不到什麼烏雲呢!顯然又是我神經過敏了,何飛飛本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嗎。我釋然的站起身來,說:
「那就好了,你還是多躺躺吧!外面風好大,當心眼睛發炎,別吹風吧。我來拿件毛衣。」
取了毛衣,我重新回到沙灘上,在柯夢南身邊坐下來。柯夢南問:「怎麼去了這麼久?」「何飛飛的眼睛不舒服,跟她談了幾句。」
「怎麼了?」「大概進了海水。」我們不再關心何飛飛的事了,望著那像黑色緞子般反射著光亮的海水,望著那無邊無際的閃爍著星星的天空,我們靜靜的依偎著,有談不完的話
,計劃不完的未來。
「藍采,跟我一起出國吧!我已經申請到三個學校的獎學金,僅僅靠獎學金,也夠我們在國外的生活。」他說。
「我丟不開媽媽,」我說:「她只有我一個女兒!」「和她商量商量看!」「如果和她商量,她會鼓勵我跟你去,她是只為我的幸福著想的,我們不能太自私,是不?夢南?」
他沉吟了,我仰躺下來,用手枕著頭,望著天空。
「如果你要去,什麼時候走?」我問。
「明年春天,我結訓以後。不過,這還要看你,你不去,我也不去。」「傻話!」我說:「你該去,我們可以先訂婚,等你學成歸國,我們再結婚!」「誰知道我要去幾年?」他
說:「任何一種成功的引誘,都抵不上和你片刻的相聚,別說了,藍采,你不去,我也不去。」
「你真是孩子氣。」我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是詩人的自欺之言,藍采,」柯夢南說:「兩情相知,就在於朝朝暮暮呢!假若愛人們都不在乎朝朝暮暮
,那麼也不必結婚,也不必因分別而痛苦了。總之,我是俗人,藍采,我要爭取能跟你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不但朝朝,而且暮暮!」「你傻!柯夢南。」我說。
「是的,我把感情看得重於一切,名利,前途!這該是我母親的遺傳。」
「你很久沒去看你父親了吧?」我不經心的問。
「別提他!藍采!」「你不該和你父親記恨,」我說:「他總歸是你父親!」
「他是個劊子手,他殺了我母親!我永遠不會原諒他,你別幫他說話I」他煩躁了起來。
「或者他是無意的,或者他不能自已,或者他有苦衷,你該給他解釋的機會,不該拒絕他!例如我,雖然我的父母離婚了,但我不恨我的父親,假若他有一天回來了,我會投進他
的懷裡去!」「我們的情況不同,不要相提並論,」他打斷了我,又冷冷的加了一句:「你辜負這麼好的夜晚了,藍采。」
我不再說了,我了解他,別看他外表很溫柔,固執起來的時候,他是毫不講理的。然後,我們又談起別的來,談起即將來到的黎明,談起我們無數無數個明天。一直談得我們那麼
疲倦,那麼盡興,那麼銷魂,然後,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就這樣睡著了。睡在天幕的底下,睡在大海的旁邊。海,不斷的洶湧著,喧鬧著,歌唱著——是一曲最好的催眠曲。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11:32
【第十七章】
我被強烈的太陽光所照醒了,迎著陽光,我睜不開眼睛,支起身子來,我滿頭髮裡,滿衣襟裡都是沙。好不容易張開了眼睛,柯夢南正站在我面前,對著我微笑。
「早,」他說:「我的睡美人。」
「幾點了?」我懶洋洋的問。
「不到七點。」「太陽出得真早呀!」「太陽五點鐘就出來了,你錯過了日出,又錯過了漁船的歸航。」「你一夜都沒有睡麼?」我問。
「睡不著,看你睡比什麼都好,像一幅最美的畫。」
我有些靦腆,生平第一次,就這樣在露天之下睡著了。何況,還在一個男人的注視之下。站起身來,我掠了掠頭髮,又撲掉滿衣服的沙子。這才發現自己渾身都是沙,連睫毛上,
眉毛中,和嘴巴裡都是。撲了半天,也弄不清爽,我說:
「我要去泡泡海水。」「去吧!換游泳衣去,我等你!」
我向四面看了看,一半的人都已經換了游泳衣,鑽進海浪裡去了,還有幾個猶在睡夢之中。柯夢南說:
「你去換衣服,我去給你買點吃的來,空著肚子游泳最不衛生!」「好!」我說著,跑進帳篷裡去了。
帳篷中很陰暗,但是也很悶熱,何飛飛已經不在了,大概早就跑去游泳了。帳篷裡只有水孩兒,也在翻找著游泳衣。
「你先換吧,我幫你看著門。」我說。
她換起衣服來,我說:
「聽說你要結婚了。」「是的。」她說。「準備請大家吃喜酒嗎?」
「恐怕沒辦法,他在美國,我要到美國去結婚。」
我望著她。「水孩兒。」我喊。「嗯?」「你為什麼要嫁這樣一個人?你愛他嗎?」
她愣了愣,用牙齒輕咬著嘴唇,注視著我。然後,她又繼續換著衣服。「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和你一樣幸運,可以得到愛情的,藍采。」她說。「我不懂。」「我想,我和他談不上
愛情,」她說:「他需要一個妻子,看中了我的容貌,我呢——」她頓住了。
「你呢?」我追問:「你所為何來?」
她深深的注視著我,接著卻不知所以的笑了笑,說:「就這麼回事,嫁一個丈夫,有一個安定的家就行了,他的年紀比較大,可以保護我,我一向是需要人保護的,我很女性,我
承認。」「沒有愛情的婚姻是可怕的!」我說。
「別武斷!」她站到前面來:「幫我繫一繫帶子!」
我幫她繫好游泳衣的帶子,她說:
「我來幫你看門,你換衣服吧。」
我換著衣服,一面說:
「我還是不懂你為什麼要嫁給他?」
「藍采,」她靜靜的說:「你一定要問,我就告訴你吧!我一度愛過一個人,柯夢南——噢,你別插口,聽我說完,我很為他神魂顛倒過一陣,直到他和你戀愛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恍然若失,然後,我碰到了這個人,他回國來物色一個太太,對我很溫柔,很體貼,很細心,於是,我想,我還有什麼可求的呢?世界上只有一個柯夢南,不是嗎?噢,別說,藍
采!就這樣,我答應了他的求婚,不過,你放心,我會幸福的,結了婚,我就會竭盡心力去做一個好妻子,你懂嗎?藍采!你決不許為我擔心,我今天會把這件事告訴你,就表示我對
這事不在乎了,從今天開始,我們都把這件事拋開,誰都不要再提了,好不?」我望著她,對她搖了搖頭。
「水孩兒,」我想說什麼,但我說不出來,只能呆呆的凝視著她。「別煩惱,藍采,我告訴你一句話,好嗎?」她走過來,為我拉好游泳衣的拉煉,攬住了我的腰:「我很快樂。
」「是真心話?」「我發誓,百分之百的真實,我的那個他並不羅曼蒂克,但他很實在,對我,這樣配合最好,因為我太愛做夢了。好了,別發呆了,你的他在叫你呢!」
真的,柯夢南正在外面直著喉嚨喊:
「藍采,你好了沒有?藍采!」
「去吧!」水孩兒拉了我一把:「我也要去游泳了!」
我們一起鑽出帳篷,柯夢南正從遠處走來。水孩兒對我和柯夢南拋下了一個微笑,就對著海浪衝過去了,我注視著她,直到她跑進了海水之中。柯夢南用手腕碰了碰我,說:
「你在幹嘛?這兩杯牛奶都快要被太陽曬滾了!」
原來他一手端了一杯牛奶,穿過了遼闊的、太陽照射著的沙灘,又要維持牛奶不潑洒,又要注意腳下高低起伏的沙丘,已經走得滿頭滿臉的汗珠,顯得傻瓜兮兮的。我看著他,禁
不住噗哧一笑。接過牛奶,我說:
「我真不知道你什麼地方迷人!」
他一怔,說:「好說,藍采,你從哪兒跑來這麼一句話?」
「可是,」我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我愛你,柯夢南。」
他挽住了我,用手拍拍我的背脊。
「傻藍采!」他說。「快喝牛奶吧。」
我們喝完了牛奶,放下杯子,他拉住我的手。
「走!我們游泳去!我要跟你比一下蛙式。」
我們手牽著手,向著大海跑去,海水淹沒了我們的足踝、小腿、膝——我們繼續跑著,一個大浪湧上來,一直撲到我們的下巴上,我大叫,他拉著我,把我拉倒下來,跟著海浪,
我們淌出去了。「游吧!」他說。我們開始游了起來,像兩條魚,在水裡穿梭不停。他潛在水中,捉住了我,把我拉到他的身邊去,然後,在深深的水裡,他吻住了我,我喘不過氣來
了,我們一起衝出水面,長長的透了一口氣,拂掉滿臉的水,我們注視著,相對大笑。
有個人穿了一身全紅的游泳衣,像一支箭一般從水裡射向我們,從我和柯夢南之間穿過去,把我們給分開了。那人從水裡冒了出來,是何飛飛。
「噢,是你,何飛飛,」我笑著說:「你還是個冒失鬼,差點把我撞摔了。」她抹去了滿臉的水,微笑的看著我和柯夢南,她的氣色不好,眼睛紅紅腫腫的。柯夢南說:
「你的眼睛沒好,怎麼又跑來游泳了?再給海水泡泡,待會兒又要叫疼了。」「謝謝你的關心,」何飛飛笑著說,聲音非常特別:「我的眼睛沒病,病在這裡,」她用手指指胸口
,然後對我們嫣然一笑,擺擺手說:「好了,不打擾你們,剛剛水裡那一幕太動人了!拜拜!」一頭栽進了水裡,她攪起無數白色的泡沫,又濺起好多的水珠,像條人魚般一竄就竄得
好遠好遠。我們目送她游遠了,柯夢南望了望我,聳聳肩說:
「何飛飛是怎麼回事?」「她本來就是瘋瘋癲癲的嗎。」
柯夢南搖了搖頭。「不對,」他說:「她有些不對勁。」
柯夢南的話使我有種不安的感覺,但是,這份不安立即被柯夢南所分散了,他拉住我的手,說:
「來吧,別管她了,我們游泳吧!」
我們又重新游了起來,在水中又是追逐,又是嬉笑,玩得好不開心。游累了,我就躺在沙灘上的遮陽傘底下,他坐在我的身邊,靜靜的看著我,用手指在我的皮膚上輕輕的劃著,
我張開眼睛來,我們深深的注視,痴痴迷迷的相對而笑。
沙灘上突然有一陣騷動,我們看到人群向同一個方向跑去,我坐起身來,問:「出了什麼事?」然後,我看到三劍客從水中走上沙灘來,周圍簇擁著一大堆人,小俞手裡抱著一團
紅色。我直跳了起來,喘著氣喊:
「是何飛飛!」柯夢南也跳了起來,我們向那邊飛跑而去,一大群人圍在那兒,我抓住了彤雲,問:
「怎麼了?怎麼了?」「我也剛跑來,是何飛飛,不知道怎麼了?」
我鑽進人堆裡,何飛飛正躺在地下,小俞在搓揉著她的腿,她卻好好的,只是蹙著眉,咧著嘴叫哎唷,我問:
「什麼事?怎麼了?」「沒什麼,」小俞笑嘻嘻的說:「她淘氣嗎,腿又抽筋了!」
「噢,何飛飛,」彤雲用手拍著胸口說:「你真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來了條大鯊魚,吃掉了你的一隻腳呢!」
「哎唷,哎唷,好難受,」何飛飛一個勁兒的叫著:「你們別站在那兒笑嗎,幫我想想辦法呀!」
「去帳篷裡躺躺吧,」小俞說:「抽筋沒什麼好辦法,我看你少游一點吧,這次旅行對你來說真不順利,一會兒眼睛出毛病,一會兒腿又出毛病。」
「去帳篷吧,」懷冰說:「我的旅行袋裡有松節油,擦一擦試試看。」「我們扶著何飛飛走進帳篷,」男孩子們看看沒什麼事,立即就散開了,我對柯夢南說:
「我陪陪何飛飛,你去幫我們弄幾瓶汽水來好不好?我口乾了。」柯夢南走了。我鑽進帳篷,人都散光了,只有懷冰在給何飛飛擦松節油,一面揉擦著她的腿,以增加血液的循環
。我走過去說:「讓我來吧,我游了一個上午,也要休息一下了。」
「好,」懷冰把松節油和藥棉遞在我手裡:「那就把她交給你吧!我還要去泡泡水。」
我接過了松節油和藥棉,坐在何飛飛身邊,幫她揉擦了起來,懷冰鑽出了帳篷,回過頭來交代了一句:
「何飛飛,多休息一下,別馬上又去游泳,腿抽一次筋就很容易抽第二次,好了,我等會兒再來。」
她走了,我搓著何飛飛的腿說:
「你倒真會嚇人,遠看著小俞把你抱上岸來,我還以為你淹死了呢!」
她突然長嘆了一聲,把頭轉向一邊說:
「淹死倒也罷了!」我愣了愣,說:「這是怎麼了?你這兩天怎麼一直怪裡怪氣的?」
她猛的轉過身子來面對著我,我從沒有看過她這樣的神情,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裡面燃燒著炙熱的火燄,臉色卻蒼白得像一張紙,連嘴唇都失去了顏色。她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手指是冰冷而顫慄的,她喘著氣,胸部劇烈的起伏著,口齒不清的說:「藍采,你救救我,我真的要死掉了。」
「這——這——這——」我大驚失色:「你怎麼了?何飛飛?這是怎麼回事?」她的手緊握住我的手腕,手指都陷進我的肌肉裡,接著,她渾身都像發瘧疾般顫抖起來。她的大眼
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微仰著頭,她像個跋涉於沙漠之中的垂死者,在期待一口水喝那樣,哀懇的說:
「藍采,你救救我吧,只有你能救我!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要死掉了。我寧可死掉!」
「慢慢說,好不好?」我急急的說:「只要我能幫你的忙。」
「我愛上了柯夢南。」「什麼?」我驚呼。「你聽到了嗎?藍采?」她用手掩住了臉,陡的大哭了起來:「我愛上了你的愛人!愛了好多年了!我為他要發瘋要發狂,我用各種方
法來逃避,我用一切嬉笑的面孔來掩飾自己,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已經無法自拔,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我要為他死掉了!噢!藍采!藍采!藍采!」
我嚇呆了,嚇怔了,嚇得無法說話了。她跪在地上,用手搖撼著我,神經質的哭喊著說:
「你聽到了嗎?藍采?我愛他!從他在碧潭唱歌的那一天起,我就為他發瘋了!我沒有辦法忘記他,我用了各種方法,各種方法!但是我忘不掉他呀!我不能再對你掩飾了,藍采
,你不知道我對他的那種感情,那種狂熱,」她大大的喘著氣:「我要死了!藍采!」她繼續抓緊了我,我不由自主的向後退縮,嘴裡喃喃的說著一些自己也不了解的話:
「你嚇住了我——何飛飛,你嚇住了我——你——你——別開玩笑吧!」「開玩笑?我開玩笑?」她大叫了起來,臉色更加蒼白了,她瞪著我的眼睛裡噴著火,然後,她的牙齒緊
咬住了嘴唇,她的頭轉向了一邊,她咬得那麼重,我看到鮮紅的血液從她的嘴唇上滴了下來。放開了我,她背轉身子去,用一種我從沒有聽過的那麼淒楚的聲音說:「為什麼我每次說
出心中的話,別人都要當作我是開玩笑?」
我縮在那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還沒有從那份驚嚇中蘇醒過來,帳篷中有了一陣短時間的岑寂,然後,她重重的摔了一下頭,把頭髮摔向腦後,她的嘴唇還在流血,她的眼睛
裡閃耀著一種狂熱的光采,使她整個臉龐上都充滿了某種瘋狂的、野性的美麗。「毫無用處的,是嗎?」她對我說,聲音顯得無力而柔弱。「你無法救我的,是嗎?」
我沉默了片刻,我的嘴唇乾燥,喉嚨枯澀。
「何飛飛,」我困難的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能怎樣幫助你呢?何飛飛?你——你明白,愛情——
並不是禮物,你——你懂嗎?」
她對我緩慢的點了點頭。
「我想,我懂,」她輕聲的說:「我懂,我早就懂了,沒有人能幫助我,沒有!」她又咬住了嘴唇,舊的創口滴出了新的血,她轉過身子,向帳篷外走。
「你去哪兒?」我本能的追問。
「去游泳,我的腿已經好了,海水可以沖掉一切,可以淹沒一切!」她回過頭來,對我淒淒楚楚的微笑,那微笑那麼美,那麼動人,那麼孤苦,又那麼無助,我一生都忘記不了那
個微笑!「我去游泳,說不定海水可以澆滅我心頭的火燄。忘記我對你說的話吧;我說了好多傻話,是不是?我真滑稽?是不是?」「何飛飛!」我叫。「再見!」她「」的一聲,掀
開帳篷的門,衝出去了。我也追到帳篷外面,這才看到,柯夢南抱著好幾瓶汽水,像一根木樁般挺立在那兒,他一定聽到了我和何飛飛的全部對白,他的臉色已經表明一切了。驀然看
到他,何飛飛也大吃了一驚,但是,她並沒有遲疑一秒鐘,就對著大海跑過去了。柯夢南大喊了一聲:
「何飛飛!」接著,他的手一鬆,汽水瓶全體跌落在地下,汽水湧了出來,在沙子上冒著泡泡。他沒有顧慮汽水,放開腳,他對著何飛飛追了過去,一面不停的喊著:
「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
一種鋒利的、異樣的感覺,尖銳的刺痛了我,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嚴厲的喊:「柯夢南!站住!」他站住了,茫然的回過頭來,瞪視著我。
「你要做什麼?」我問。
「我——我——」他錯愕的說:「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要追她?」我問,喉嚨更乾了。「你聽到她對我說的話了?」他點點頭。「追到她以後,你要對她說什麼?」我問,那尖銳的刺痛越來越厲害。「我——我不知道。」
他顯得困惑而迷茫。「我只覺得應該去追她。」我心裡像燒著一盆火,有兩股發熱而潮濕的東西衝進我的眼眶裡了,我望著面前這個男人,這個使多少女孩子魂牽夢縈的男人!我是個
幸運者,不是嗎?
「我為什麼會和你戀愛?為什麼?」我啜泣著說:「我背著多大的重負!先有彤雲,又有水孩兒,現在又是何飛飛,我——我為什麼要愛上你?」
「哦,藍采,」他的聲音顯得輕飄飄的。「你別哭,藍采。」
我真的哭了起來,因為那聲音,那聲音突然對我顯得陌生了起來。某種直覺告訴我,何飛飛要得到他了。他不再是我的柯夢南了,他雖然站在我的身邊,但是他的心已經不在這兒
了。「別哭,別哭,藍采!」他重複的說著,他的手拍撫著我的肩,但是,他的眼睛正搜索著海面。
「你愛上她了。」我說。
「別傻!藍采!」「說不定你早就愛上她了,而你自己不知道。」
「別說傻話吧!藍采!」他有些煩躁的跺了一下腳:「我應該追她去!」「是的,你應該!」我尖刻的說:「去吧!你去吧!」
「藍采!」他停了下來,用手捧住我的臉,他深深的注視我,然後,他嘆息了一聲。「好吧,藍采,我那兒都不去,陪你在這兒坐坐,好不好?」他拉著我坐在帳篷的陰影裡。「
別哭了,好嗎?擦擦眼淚吧,好嗎?最起碼,這並不是我的過失,是不是?」我擦乾了眼淚,我們坐在那兒,有好半天都沒有說話,我心中有種模糊的恐懼,悄悄的注視著他,我覺得
他跟我之間的距離越變越遠了。他的手無意識的掬著沙子,他的眼睛仍然迷茫的投向海面。我們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然後,我聽到三劍客在大聲呼叫,我聽到許許多多的人聲,看到
所有的人群在往海邊跑,我本能的站起身來,但是,我的腿在發抖,這種顫抖又立即由我的腿蔓延到我的四肢,我想跑出去,卻無法移動我的腳,我看到柯夢南抓住了飛跑過來的無事
忙。
「出了什麼事?」是柯夢南緊張的聲音。「何飛飛,她的腿又抽筋了,我們來不及救她!我要找一點酒精!」「她怎樣了?」柯夢南大聲吼叫著問。
「在那邊沙灘上,救生員和三劍客在給她施人工呼吸!」
柯夢南拉著我向那邊奔過去,我跌倒,又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就這樣跌跌衝衝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跑到海邊的。一大群人包圍在那兒,卻是死一般的寂靜,我聽到柯
夢南在尖聲的問:「她怎樣?」「死了!」不知是誰的回答。
我聽到一聲可怕的尖叫,劃破了寂靜的空氣,衝破了洶湧的潮聲,最後,才知道那聲音竟發自我的口中。我用手蒙住了臉,狂叫著說:「不!不!不!不!不!不要!不要!不要
!——」
有人扶住了我,我的頭左右轉側著,不停的,瘋狂的哭喊著說:「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何飛飛,求你,求你,求你!——」接著,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倒了下去,失去
了知覺。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12:01
【第十八章】
接著,我病了。一連三天,我都是昏昏沉沉的,我腦海裡一直浮著何飛飛的影子,不論是醒著,或是睡夢中,我都看到何飛飛,用一對燃燒著的眸子瞪著我,用一雙冰冷的手抓緊
了我,哀懇的喊:「藍采!你救救我吧!我要死了!你救救我!」
哦!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叫著,喊著,哭著,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哭得喘不過氣來,掙扎著要抬起身子來,於是,有一雙溫暖的手按倒了我,一個細緻的、輕柔
的、而又焦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藍采,別動,好好的躺著,你在發燒呢!」
那是媽媽,我張開眼睛,一把抓住了媽媽的手,我喘息的,哭喊著說:「媽媽!你知道我做了些什麼?我殺了何飛飛了!媽媽!」我尖聲的狂叫著:「我殺了何飛飛了!我殺死了
她!我殺死了她!你知道嗎?媽媽!媽媽!媽媽!」
「噢,藍采,別哭,別哭,別哭!」媽媽拍撫著我,用冷毛巾壓在我的額上,不斷的拭去我臉上的汗。「那不是你的錯,藍采,那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是我的!是我的!
」我大喊著,死命的扯住媽媽的衣服:「我拒絕幫助她!我讓她心碎的跑開,又阻止柯夢南去追她!我害死她了!我殺死她了!媽媽!是我的錯呀!媽媽!媽媽!」我周身淌著汗,汗
濕透了我的衣服、被單、和枕套。我不停的哭喊著,哭喊著,哭喊著——但是,我再也喊不回何飛飛了!那個天真可人的女孩子!那個時時刻刻把歡樂播散給大家的女孩子!噢!何飛
飛!何飛飛!何飛飛!我每呼喚一聲,這名字就像一把刀一樣從我心臟劃過去。於是,我忽然停止了哭喊,像彈簧一般從床上坐起來,拉住媽媽的手說:
「媽媽,我在做惡夢嗎?根本沒有福隆啦,露營啦,游泳啦這些事,是不是?何飛飛還好好的,是不是?媽媽,是不是?是不是?」媽媽用悲哀的眼光看著我,我搖撼著她,大喊
:
「是不是?是不是?媽媽!你告訴我!何飛飛在哪兒?何飛飛在哪兒?」媽媽拭去了眼中的淚水,用手抱著我,一迭連聲的說:
「孩子,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於是,我大哭,哭倒在媽媽的懷裡,媽媽也哭,我們哭成了一團。可是,我們哭不醒何飛飛,哭不回何飛飛。
三天後,我的燒退了,人也清醒了,只是軟弱、無力,而滿懷悲痛。我已經無法記憶我是怎麼被送回家的,也無法記憶何飛飛是怎樣被運回台北的。我最後的印象,就是沙灘上的
一幕,何飛飛穿著火紅的游泳衣,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兒。
對我而言,這三天的日子,比三百個世紀還長久。奇怪的是,三天中,柯夢南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我也幾乎沒有想到過他。我了解,他現在的心情一定比我更複雜,更慘痛。或
者,他還會有些怨我,恨我。我是該被怨的,被恨的,經過了這件事,我知道,我跟柯夢南之間,一切都不同了,不單純了,也不美了。但是,我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思索我和柯夢南的
關係,我全部思想都還停留在何飛飛身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幻想整個的事件只是個夢,徒勞的渴求著醒來,醒來,醒來——醒來後一睜開眼睛,能看到何飛飛就在我面前,咧著嘴
大笑著說:「哎唷,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我是逗你玩的呢!冤你的呢!」如果她並沒有淹死,如果整個只是她開的玩笑,我決不會和她生氣,我會抱住她,親她,吻她。只要
——只要——只要這不是真的!第四天,懷冰來了,坐在我的床邊,我們相對無言,接著,兩人就抱頭痛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幫我擦著眼淚,一邊說:「藍采,你決不可以為這
件事情怪你自己,決不可以太傷心!」「是我殺了她!懷冰,是我殺了她!」我哭著說,固執的說。「你不知道,是我殺了她!她來向我求救,你猜我怎麼回答她?我說:『你要我怎
麼幫助你?愛情又不是禮物!』噢,懷冰,我殺了她了!她是安心去死的,我知道!」
「不,不,不是這樣的,」懷冰也哭著,緊攬住我說:「你聽我說,藍采,你不可以這樣想!出事的時候我也在,她是腿抽筋了,我聽到她喊哎唷,也聽到她呼救,可是那時候大
家距離她都太遠,她一向就是任性的,你知道,我們拚命游過去,她已經淌到警界線外面去了,她還冒起來過兩次,等無事忙抓住她的時候,已經晚了。總之,藍采,這一切都是意外
,你決不可以那樣想,你懂嗎?」
「是我殺她的!」我說:「怎麼講都是我殺她的!我曾經阻止柯夢南去追她,假若柯夢南追到了她,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你怎麼知道呢?藍采?」懷冰說:「說不定追到之後,悲劇發生得更大,你怎麼知道呢?藍采,別自責了,說起來,我也要負責任,假若我不發起這一趟旅行,噢,藍采!」她
掩住臉,泣不成聲。「假如我們能預卜未來的不幸就好了!假如我們能阻止人生的悲劇——噢,藍采,我們是人,不是神哪!」
我們相對痛哭,哭得無法說話,媽媽也在一邊陪著我們流淚。哭了好久好久之後,我問:
「何飛飛呢?葬了嗎?」
「沒有,明天開弔,開弔之後就下葬。」
「明天?」我咬咬嘴唇:「我要去!」
「你別去吧!」懷冰說:「你還在生病!你會受不了的,別去了,藍采!」「我要去!我一定要去!」我堅定的說。「明天幾點鐘?」
「早上九點。」我沉吟了一會兒,輕輕的問:
「她的父母說過什麼?」
「兩位老人家,噢!」懷冰又哭了。「他們不會說話了,他們呆了,傻了,何飛飛是他們的獨生女兒,好不容易巴望著讀大學畢業——噢!藍采!」
我們又痛哭不止,手握著手,我們哭得肝腸寸斷。啊,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們的何飛飛!
人怎麼會死呢?我一直想不明白。一個活生生的、能哭、能笑、能說、能鬧的人,怎麼會在一剎那間就從世間消失?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當我站在何飛飛的靈前,注視著她那
巨幅的遺容,我這種感覺就更重了。她那張照片還是那麼「骨稽」,笑得好美好美,露著一口整齊的白牙齒,眉飛色舞的。她是那樣富有活力,是那樣一個生命力強而旺的人,她怎會
死去?她怎能死去?我們整個圈圈裡的人都到了,默默的站在何飛飛的靈柩之前,這是我們最淒慘的一次聚會,沒有一點笑聲,沒有一點喧鬧,大家都哭得眼睛紅紅的,而仍然抑制不
住唏噓和嗚咽。柯夢南呆呆的站在那兒,像一座塑像,他蒼白憔悴得找不出絲毫往日的風采。我和他幾乎沒有交談,除了當我剛走進靈房,他曾迎過來,低低的喊了一聲:
「藍采!」我望著他,徒勞的嚅動著嘴唇,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也立即轉開了頭,因為眼淚已經充塞在他的眼眶裡了。我們沒有再說什麼,就一直走到何飛飛的遺容前面,我行
不完禮,已經泣不成聲。懷冰走上來,把我扶了下去,我嘴裡還喃喃的、不停的自語著說:「這是假的,這是夢,我馬上會醒過來的!」
但是我沒醒過來,我一直在夢中,在這個醒不了的惡夢之中!何飛飛的父母親都沒有在靈前答禮,想必他們都已經太哀痛了,哀痛得無法出來面對我們了。在靈前答禮的是他們的
親屬。直到吊祭將完畢的時候,何飛飛的母親才走出來。她沒有淚,沒有表情,像個喪失了思想能力和一切意志的人,蒼老、疲倦,而麻木。她手裡捧著一疊厚厚的本子,一直走向我
們,用平平板板的聲音說:
「你們之中,誰是柯夢南?」
柯夢南一驚,本能的迎了上去,說:
「是我,伯母。」何老太太抬起乾枯而無神的眼睛來,打量著柯夢南,然後,她安安靜靜的說:「你殺了我的女兒了!柯夢南。」她把懷裡的本子遞到柯夢南手裡,再說:「這是
她生前的日記,我留著它也沒有用了,幾年來,這些本子裡都幾乎只有你一個人的名字,我把它送給你,拿去吧!」她搖搖頭,深深的望著柯夢南,重複的說:「你殺了她了,我知道
她是怎麼死的,你殺了她了!」
柯夢南捧著那些本子,定定的站在那兒,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他那時臉上的表情,他的面色死灰,嘴唇蒼白,眼光驚痛而絕望。那位哀傷過度的老太太不再說話,也不再看我們,
就掉轉頭走到後面去了。柯夢南仍然站在那兒,頭上冒著汗珠,嘴唇顫抖,面色如死。
谷風走上前去,輕輕的拍撫著他的背脊,安慰的說:
「別在意,柯夢南,老太太是太傷心了!」
柯夢南一語不發的掉過頭來,捧著那些日記本向門口走去,他經過我的身邊,站住了,他用哀痛欲絕的眼光望著我,低低的說:「我們做了些什麼?藍采?」
我咬住了嘴唇,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柯夢南已經走到門口了,我下意識的追到了門口,抓住門框,我惶然無主的問:
「你——要到哪裡去?」
他回過頭來看著我,他的眼光突然變得那麼陌生了。
「我——要去看一個人。」
「誰?」「我父親。」他唇角牽動著,忽然淒苦的微笑了起來:「我該去看看他了。」他轉身要走,我忍不住的喊:
「柯夢南!」他再度站住,我們相對注視,好半天,他才輕輕的說:
「藍采,你知道,從今之後,對於我——」他停頓了一下,眼光茫然淒惻。「——生活裡是無夢也無歌了,你懂嗎?藍采?」
我凝視著他,感到五臟六腑都被搗碎了。我懂嗎?我當然懂。從今後,生活裡是無夢也無歌了,豈止是他?我更是無夢也無歌了。我沒有再說話,只對他點了點頭。
他走了,捧著那疊日記本,捧著一顆少女的心。
他走了。何飛飛在當天下午,被葬在碧潭之側。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12:24
【第十九章】
這就是我們的故事。我常回憶起何飛飛的話:「瞧,整個就像演戲,誰知道若干年後,咱們這場戲會演成個什麼局面?」
演成個什麼局面?我們是一群多麼笨拙的演員!還能演得更糟嗎?還能演得更慘嗎?到此為止,這場戲也該閉幕了。
那年冬天,水孩兒出國去結婚了,接著,美玲、小魏、老蔡——也紛紛出國。至於柯夢南,他是第二年的初春走的。
柯夢南離台的前夕,我和他曾經漫步在冷清清的街道上,做過一次長談。自從何飛飛死後,我很少和他見面,這是葬禮之後我們的第一次傾談,也是最後一次。我們走了很多很多
的路,一直走到夜深。那又是個「惻惻輕寒翦翦風」的季節,天上還飄著些毛毛雨,夜風帶著瑟瑟的涼意。我們肩並著肩,慢慢的踱著步子,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步行於細雨霏微
之中。從化裝舞會那夜開始,我就不知有多少次這樣依偎著他,在街道上漫步談天,訴說著我們的過去未來。但是,這一次和以前卻是大大的不同了。我們都不再是以前的我們了,宇
宙經過了一次爆炸後再重新組合,一切都已不復舊時形狀。我們談著,走著,都那麼冷靜,那麼客觀,又那麼淡然,就像兩個多年相處的老友,閑來無事,在談他們的狗和高爾夫球似
的。「這次去義大利,是學聲樂?還是作曲?」我問。
「主要是聲樂,但是也要兼修作曲和管弦樂。」他說。
「要學幾年?」「學到學成為止。」「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他沒有答話,他的眼睛望著雨霧迷濛的前方,嘴邊浮起一個飄忽的微笑,這微笑刺痛了我,我發現我說的話毫無意義。我們沉默了很久,輕風翦翦,涼意深深,而細雨朦朧。好一
會兒,他說:「藍采。」「嗯?」「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很美麗的時光,是不是?」
「唔,」我模糊的應了一聲,不太了解他這句話的用意。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段日子!」他輕聲的說:「那是我生命裡最美好的一部份。不過,藍采,」他看了我一眼:「你一向最崇拜真實,我必須告訴你,假若何飛飛復活——」
「我知道,」我打斷他:「你會愛上她。」
他低下了頭,沒有說話。我看看黑濛濛的天空,又看看那長而空的街頭。心裡十分明白,我的話說得還不夠貼切,事實上,他已經愛上何飛飛了。
「那是一個好女孩。」好半天之後,他輕聲的說:「假若你看過她的日記,那麼深情,那麼痴狂——噢!」他的喉嚨塞住了,他沒有說完他的話,他的眼光又投向空漠的雨霧了。
仿佛那雨霧中有著他尋找的什麼東西。
「她不該把這份感情隱藏起來。」我低聲自語。
」她沒有隱藏,她一再表示,表示了又表示,我們卻從不重視她的話。」柯夢南嘆了口氣:「我是個傻瓜!」
我的心臟絞痛了起來,我已經沒有地位了!往昔多少恩情,現在皆成泡影。我畢竟沒有跟他遠渡重洋,跟著他去的,是何飛飛的影子。「藍采。」他又叫了一聲。
「嗯。」我茫然的應著。
「你會不會怪我?」「我?怪你?」我望著他,他的眼光已從雨霧中收回來了,關注的凝視著我,那眼光非常溫柔,溫柔得使我不能不幻覺往日那個他又回來了。但,我並不糊塗
,他的關注中有著濃厚的友情,卻絕非愛情。「不,柯夢南,」我語音含糊的說:「別提了,我想,我們有生之年,都會想念一個人,何飛飛。經過了這件事,我們不可能再重尋那段
感情了,一切都已經變了,是不是?」「是的,」他點點頭,深深的望著我。「不過,藍采,你仍然讓我心折。」我淒苦的笑了笑。「答應我一件事,藍采。」他振作了一下,說。
「什麼?」「和我通信,把你的情況隨時告訴我。」
「我會的。」
他站住了,我們彼此凝視著,雨霧飄在我們臉上,涼涼的,風捲起了我的衣角,吹亂了我的頭髮。他幫我拉起了風衣的衣襟,扣上大襟前的扣子。在這一剎那間,我們覺得彼此很
接近,很了解,但,往日的一切,也從那翦翦微風中溜走了,我們彼此了解,彼此欣賞,卻不是愛情!
「你真好,藍采。」他說:「我走了之後,會想念你的。」
「我也會。」我微笑的說。「還會回來嗎?」
「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他堅決的說。「這兒是我的土地呀!」「你回來的時候,我要去飛機場接你。」我說。
「一言為定!」他說,也微笑著。「不論是多少年後,你一定要到飛機場來!」「一定!」「勾勾小指頭吧!」他伸出小手指,我也伸出小手指,我們在雨霧中勾緊了手指頭,他
笑著說:「好了,這下可說定了,不許賴,也不許忘!」我們凝視著,都笑了起來,笑得像一對小孩子,一對無憂無慮的小孩子,好開心好開心似的。可是,當我回到了家裡,我卻哭
了起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我為所有我失去的歡樂而哭,為死去的何飛飛而哭,為那段隨風而去的愛情而哭——媽媽攬住了我,不停的低喚著:
「藍采,藍采,藍采,藍采。」
「媽媽,」我哭著,緊抱著她,把我的眼淚揉在她的身上。「為什麼人生是這樣的?為什麼我要遭遇這些事情?」「別哭了,孩子,」媽媽擦拭著我的眼淚說:「沒有人的生命裡
是沒有眼淚的,看開一點吧!你還年輕呢,在繼起的歲月裡去製造歡笑吧!」「可是,媽媽,」我哭著說:「失去的是不會再回來了。」
「誰沒有『失去』的東西呢?」媽媽說:「有的人比你失去的更多!擦乾眼淚吧,藍采,讓我們一起來等待吧!等待一個充滿歡笑的日子!」「即使有那個日子,也和逝去的不同
了!」我啜泣著。
是的,絕不可能再有這樣日子了,那些瘋狂的、歡笑的、做夢的歲月!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12:49
【第二十章】
日與夜其遷逝兮,春與秋其代序。歲月的輪子不停的轉著,轉著,轉著——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季節如飛的更遞,一年,一年,又一年——就這樣,十年的日子滑過去了。
十年間,一切都不同了,我們有多少變化!當年瘋瘋癲癲的一群,現在都相繼為人父或為人母了。結婚的結婚,出國的出國,奔波於事業的奔波於事業,忙碌於家庭的忙碌於家庭
,再也沒有圈圈裡的聚會了。非但沒有聚會,即使是私下來往,也並不太多。可是,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爐火仍然燒得很旺,水孩兒坐在火邊,沉思的握著火鉗,下意識的撥弄著爐火。她的臉被火光映紅了,依舊有「水汪汪」的皮膚,和「水汪汪」的眸子。懷冰用手托著腮,依偎著
谷風,眼睛迷茫的瞪著天花板上的吊燈。紫雲彤雲兩姐妹也安安靜靜的斜靠在沙發中,三劍客、無事忙、紉蘭都沒有說話,室內顯得那樣靜,只有爐火發出輕微的爆裂之聲,和窗外那
翦翦微風拂動著窗櫺的聲響。我們都無法說話,都沉浸在十年前的往事裡,那些瘋狂的、歡笑的、做夢的歲月!
是的,十年,好漫長的一段時間!這十年的歲月對於我是殘忍的。首先,自柯夢南走後,我就神思恍惚了達一年之久。一年後,我振作起來了,也獲得一份待遇不錯的工作,在一
個私人的商業機構裡當英文秘書。我正以為新的生命從此開始,媽媽就病倒了。那是一段長時間的掙扎,媽媽患的是肝癌,輾轉病榻整整三年,三年中,我要工作,我要侍候媽媽,我
要應付龐大的醫藥費,而媽媽終於不治。當媽媽去了,我認為我也完了,媽媽臨終的時候,曾經握著我的手說:「你多少歲了?藍采?」「二十五。」我啜泣著回答。
「都這麼大了!」媽媽唇邊浮起一個滿足的微笑,說:「還記得你小時候,膽子那麼小,一直不肯學走路,每次摔了都要哭,我用一根皮帶綁著你,牽著你走,你仍然學不會,後
來我拿掉了皮帶,不管你,你反而很快就會走了。」她笑著凝視我,慢慢的說:「二十五,你不需要皮帶了,你會走得很穩。」
她去了。好久好久,我總是回憶著她的話,每當我午夜從睡夢中哭醒過來,或絕望得不想生存的時候,我就想著她的話。是的,我該走得很穩了,我不能再摔了。咬著牙,我忍受
了許多坎坷的命運,孤獨的在這人生的旅程上走了下去。
可是,生命裡是無夢也無歌了。我這一生,只有一次驚心動魄的戀愛。此後,這一章裡就是一片空白。柯夢南剛走的時候,我們還通過幾封信,等到媽媽臥病之後,我再也沒有情
緒和時間給他寫信了。他接連給了我兩封信,我都沒有回覆,他也不再來信了。接著,我又幾度搬家,當媽媽去世後,我也嘗試的給他寫過一封信,這封信卻以「收信人已遷移」的理
由被退了回來。從此,我和他失去了聯絡,事實上,整個圈圈裡都沒有他的消息了。
但,十年後的今天,他要回來了,不再是當年那個默默無名的男孩子,而成為在國際上享有盛譽的聲樂家。整個報章上都是他的消息,他將回國演唱一個星期,然後繼續去義大利
學習。報章上一再強調著:
「名聲樂家柯夢南先生不但年輕即享有盛譽,且至今尚未成婚,這對國內的名媛閨秀,將是一大喜訊,據可靠人士稱,柯先生此次回國,也與婚事有關。」
是嗎?誰知道呢?還沒有結婚,為什麼?在海外沒有合適的對象嗎?忘不掉十年前的一段往事嗎?當然,我不能否認,他回國的消息給我帶來不小的震撼,往事依稀,舊夢如煙,
回首前塵,我能不感慨?!
「好了,我們研究研究吧!」無事忙打破了室內的寂靜,把我們從十年前拉回到現實。「我們到底怎樣歡迎柯夢南?」
「為他舉行一個宴會如何?」小俞說。
「他這一回來,參加的宴會一定不會少,」懷冰說:「而且,他總免不了要吃我們幾頓的,這還用說嗎?我覺得,總該有點特別的花樣才好,想想看,我們原是怎樣的朋友!」
「起碼我們要舉行一次郊遊,」谷風說:「像以前一樣的,找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去吃吃烤肉。」
「再到谷風家去瘋一瘋,鬧一鬧,跳一跳舞,」小張接口:「當然,他免不了要為我們唱幾支舊歌,這是不收門票的,你們還記得他最愛唱的那支『有人告訴我』嗎?」
我們怎會忘記呢?怎能忘記呢?太家都興奮起來了,提起舊事,又給我們帶來了當年的熱情,大家開始七嘴八舌的作各種建議,關於如何去歡迎那位天涯歸客,如何重拾當年的歌
聲笑痕。大家都說得很多,要再舉行郊遊,要去碧潭划船,要吃烤肉,要舉行舞會——要這個,要那個,要做幾千幾百件以前做過的事情——談得熱鬧極了。只有我和水孩兒說得最少
,我是心中充滿了亂七八糟的感觸,簡直分不清楚是怎樣一種感覺,酸、甜、苦、辣、咸各種滋味都有,再加上幾分喜悅,幾分惶惑,和幾分感傷,把我整個胸懷都脹得滿滿的,再也
沒有心思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至於水孩兒呢?她的沉默應該也不簡單吧。五年前,她從美國回來,離了婚,淡妝素服的來探訪我,那時我剛剛喪母,正是心情最壞的時候,坐
在我的小書房裡,我問她:
「你為什麼回來?」「水土不服,」她淡淡的笑著,笑得好淒涼:「我過慣了亞熱帶的氣候,那兒太冷了。」
於是,我沒有再問什麼,我們默默的並坐在窗前,坐了一整個下午,迎接著暮色和黃昏。
而今,她沉默的面龐不僅喚回我五年前的回憶,也喚回我十年前的回憶,在福隆海濱的帳篷裡,她曾無巧不巧的和何飛飛先後向我述說她的隱情。現在,何飛飛墓草已青,屍骨已
寒,我再也無法喚回她。而水孩兒卻風姿楚楚,不減當年!或者,我可以為她做一些什麼,柯夢南尚未結婚,不是嗎?「想什麼?藍采?」彤雲打斷了我的思想:「你怎麼一直不說話
?你同意我們的提議嗎?」
「當然,」我說:「我沒什麼意見。」
「記住,」水孩兒安安靜靜的插了一句:「節目單裡別忘記一件事,我們要去何飛飛的墓前憑弔一下。」
「是的,」懷冰說:「我們是應該集體去一次了,假若——」她沒有說完她的話,但是,我們都明白她要說的是什麼,假若何飛飛還活著有多好!那麼,今晚的討論就不知道會熱
鬧多少。可是,如果何飛飛還活著,一切又怎會是今天這樣的局面呢?「我們來具體研究一下吧,」祖望一向是我們之中最有條理的人。「報上說他是明天下午五時半的飛機抵達,我
們當然要去飛機場接接他,要不要準備一束花?」
「準備一束菊花吧,」懷冰說:「台灣特產的萬壽菊,有家鄉風味。」「好,那就這樣吧,花交給我來辦,當天晚上,我們就請他去吃一頓,怎樣?」祖望繼續說。
「這要看柯夢南了,」紫雲接口:「你怎麼知道他當天晚上的時間可以給我們?人家還有父母在台灣呢!」
「我打包票他寧願跟我們在一起而不願和他父母在一起,他母親又不是生母,而且——想想看,我們當初是怎麼樣的朋友!」懷冰又說了一次,有意無意的看了我一眼。
「好,算他可以和我們聚餐,晚上,我們一定有許許多多話要談。那就別提了,一塊兒到谷風家去吧,怎樣?」祖望望著谷風。「當然,」谷風馬上應口:「一定到我家去!和以
前一樣!多久沒有這樣的盛會了,我和懷冰準備消夜請客!」
「第一晚去谷風家,第二、三、四晚他要在藝術館演唱,當然我們每場都要去聽的,是不?」祖望問。
「我負責買票的事好了。」小俞說:「聽說票已經都訂完了,我要去想想辦法。」「第五天到第七天他都沒事,我們一天去情人谷吃烤肉,一天去烏來,一天——」「別太打如意
算盤,」小張說:「他現在回來是名人了,難道就只陪著我們瘋!」「我打賭他這一個星期都會跟我們在一起,他那人又重感情又念舊,說不定一星期後,他根本不回意大利了。」小
俞說,「瞧吧,假若我的話不靈,我寧願在地下滾。」十年過去了,他那動不動就「滾」的毛病依然不改。
「那麼,我們明天是不是分頭去機場?」小何問。
「還是到藍采家集合了一塊兒去吧!」谷風說:「我們這支歡迎隊伍要浩浩蕩蕩的開了去才過癮,也給柯夢南壯壯聲勢!」「你們猜他看到我們會不會很意外?」紉蘭問。
「說不定,」紫雲說:「他一定沒料到我們會有這麼多人去!」「我真希望馬上就是明天下午,」彤雲說:「真希望看看出了名的柯夢南是副什麼樣子!」
「我打賭他不會有什麼改變,」小俞說:「一定還是那樣溫溫和和的,親切而又熱情的!」「我真想聽他唱!」紉蘭說:「等不及的想聽他唱!藍采,你猜他會不會在演唱會裡唱
那支『有人告訴我』?」
「我們建議他唱,好不好?」彤雲興奮的喊著:「為我們而唱!」「他一定會唱的!我打賭!」小俞叫著說。
「我也猜他會唱!」小何說:「還有那支『給我夢想中的愛人』!」噢!明天!明天!明天!等不及的明天!柯夢南,他可曾知道我們今夜的種種安排嗎?他可曾知道空間和時間
都沒有隔開他的友人們嗎?柯夢南,柯夢南,你多幸運!
夜深了,我們的討論也都有了結果,一切要等明天見了柯夢南再作進一步的計劃。我的客人們紛紛起身告辭,我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離去,在他們興奮而熱情的臉上,我彷佛找回
了一部份失去的歡樂和青春。望著那飄著細雨的夜空,我的情緒恍惚而朦朧。水孩兒留了下來,我們坐在火爐旁邊,靜靜的凝視著對方。「藍采!」好半天,她輕喚著我。
「嗯?」「想什麼?」「沒什麼。」我搖搖頭。
「我希望——藍采,」她深深的望著我:「你能重拾往日的感情,這幕戲——應該是喜劇結束。」
「你不懂,」我再搖搖頭:「水孩兒,你別忘了,十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很多的東西,我已經不是當年心情,也不是當年的我了。」「可是,你並沒有忘懷他。」她靜靜的說。
「你呢?」我問。「我?」她淡淡的一笑。「我早就把什麼都看開了。對人生,我的態度是『淡然處之』。」
「我也是。」我說。我們對視著,良久良久,她笑了,說:
「無論如何,藍采,我祝福你,誠心誠意的!」
「我也祝福你!」我們都笑了,爐火熊熊的燃燒著,窗外有風,低幽而輕柔。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13:12
【第二十一章】
我們準時到了飛機場。
飛機還沒有到達,但是機場已經擠滿了人潮,人多得遠超過我們的預料,彷佛都是來接柯夢南的。整個一個松山機場的大廳裡,有採訪記者,有攝影記者,有教育界和政界的代表
,還有舉著歡迎旗子的各音樂團體,什麼音樂學會,交響樂團,合唱團,國樂團——等等。我們十幾個人一走進機場大廳,都被那些人潮所湮沒了。沒有歡迎旗子,沒有劃一的服裝,
又沒有背在背上很引人矚目的攝影機,我們這一群一點也不像我們預料的那麼「浩浩蕩蕩」,反而顯得很渺小。不過,我們也有份意外的驕傲和驚喜,小俞首先就嚷著說:
「哈,這麼多的人!咱們的柯夢南畢竟不凡啊!」
我們四面張望著,在人群裡鑽來鑽去,三劍客和無事忙等都高高的昂著頭,大有要向全世界宣布我們和柯夢南的關係似的。人們都在議論著柯夢南,每聽到他的名字被提起一次。
我們就更增加一份驕傲和喜悅。懷冰捧著一大束萬壽菊和黃玫瑰,笑得好得意好開心。拉著我,她不斷的說:
「藍采,你想得到嗎?柯夢南會轟動成這樣子!」
人群熙攘著,把我們往前往後的擠來擠去,雖然外面還在下著雨,大廳裡卻熱烘烘的。我心中的情緒複雜到了極點,越接近柯夢南抵達的時間,我心裡就越亂。我想,隔著衣服,
都可以看到我心臟的跳動。柯夢南,柯夢南,他畢竟要回來了!衣錦榮歸,他還是以前那個他嗎?見了我的第一句話,他會說什麼?我又會說什麼?十年前他離台的前夕,我說過:
「你回來的時候,我要去飛機場接你!」
現在,我站在飛機場了,我沒有失信,我和他勾過小指頭,一言為定!見了他,我怎樣說呢?或者,我該淡淡的說一句:「我沒有失信吧?柯夢南?」
他會怎樣呢?他還有那對深沉而動人的眸子嗎?他還有那個從容不迫的微笑嗎?他還是那樣親切而熱情嗎,在這麼多這麼多人的面前,我們將說些什麼呢?
機場的麥克風裡突然播出×××號班機低達的消息,人潮一陣騷動,全體的人向海關的門口擠去,我們差點被擠散了,懷冰緊抓著我的手,嚷著說:
「來了嗎?來了嗎?藍采,這束花可得由你送上去呀!」
「不行!」我很快的回答,心臟已快從口腔裡跳出來了,我的臉在可怕的發著熱。「我不幹!還是你送去自然一點!」
人群擁擠著,呼叫著,成群的人跑到我們前面去了,三劍客在人堆裡徒勞的推攘,警察在前面維持著秩序。我們無法擠到前面去,攝影記者、採訪記者、電視記者、和廣播記者簇
擁著幾個政、教界的知名之士,站在最前面,我們要踮著腳才能越過無數的人頭,看到海關的出口處。接著,又是一陣大大的騷動,我只聽到耳邊一片亂七八糟的喊聲:「來了!來了
!穿灰色西裝的就是!」
「在那兒?在那兒?那個外國人是誰?」
「還有個外國女人呢!是他太太嗎?」
我踮著腳,腦中昏昏沉沉的,眼前全是人頭,什麼都看不清楚。懷冰高舉著花束,就怕把花碰壞了。無事忙像刨土似的用手把人往後刨,惹來一片咒罵聲。小俞個子最高,踮著腳
,他嚷著說:「我看到他了,比以前更帥了,好神氣的樣子!他身邊都圍著人,好多好多人,那個高個子的外國人大概是他的經理人,有個外國小姐,一定是報上登的那位史密斯小姐
,是幫他鋼琴伴奏的——」我伸長了脖子,只看到一片閃爍的鎂光燈,和擁擠的人群。小俞又在叫了:「好了!好了!他走過來了!」
「哪兒?哪兒?」彤雲在叫著:「我看不到呀!」
「我也看不到!」紫雲跟著喊。
「他也沒看到我們!」祖望在說:「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過來了!過來了!」小俞繼續叫著:「他走過來了!」
人群讓出了一條路來,於是,我看到他了。我的心跳得多麼猛,我的視線多麼模糊,我滿胸腔都在發燒。他穿著件淺灰色西裝,一條紅色的領帶,微微向上昂的頭。我看不清楚他
的眉目和表情,只恍惚的感到他變得很多,他沒有笑,似乎有些冷冰冰。他的經理人高大而結實,像個守護神般保護著他,遮前遮後的為他擋開那些過分熱心的人群。
已經有好多人送上花束了,劍蘭、玫瑰、百合,應有盡有,他卻一束也沒有拿,全是他的經理人幫他捧著,一路被人群擠過去,那些花就一朵朵的散落下來。許多學生擁上前去,
拿著簽名冊,都被那個經理人推開了。那幾個政、教二界的知名之士,正圍繞在他身邊,不住的對圍過去的人群喊:
「柯先生累了,需要休息,請大家不要打擾他!」
廣播記者的麥克風也被擋駕了:
「對不起,今天晚上我們有記者招待會,柯先生很疲倦,現在無法發表談話,請各位晚上再來!」
他走得比較近了,我可以看清他的臉,他緊閉著嘴,漠然的望著那些人群。穿得挺拔、考究、而整潔,神情嚴肅、孤高,而不可侵犯。完全是個成名的音樂家的樣子,漂亮,自信
,高傲,冷峻。我的心臟不再狂跳,我的血液不再奔騰,我望著他,多遙遠哪,隔了十年的時間!
「柯夢南!柯夢南!柯夢南!」三劍客喊起來了。
「柯夢南!柯夢南!柯夢南!」祖望和紫雲也喊起來了。
「柯夢南!柯夢南!柯夢南!」無事忙也叫著。
他沒有聽到,喊他的人太多了,他的目光空漠的從我們這邊掃過去,沒有注意到我們,他嚴肅的臉上毫無表情。
「他聽不見我們,」無事忙徒勞的在人群中擠。「這樣吧,我們數一二三,然後一起叫他!」
於是,我們高聲數著一二三,然後齊聲大叫:
「柯夢南!」一二三!柯夢南!一二三!柯夢南!一二三!柯夢南!我們周遭的人群對我們嫌惡的皺著眉頭,甚至發出噓聲。大家依然叫著;一二三!柯夢南!一二三!柯夢南!
一二三!柯夢南!他聽見了!他的眼光轉向了我們,我屏住了呼吸,他看見我了!但是,很快的,他的眼光又調向了別處,他沒有認出我們嗎?他沒有認出我們嗎?他的那個伴奏的小
姐緊偎著他,他的目光冷峻的望著前方,他走過去了,沒有再對我們注視一眼。頓時間,我們誰也喊不出來了。
人群跟在他後面跑,我們也下意識的跟著跑過去,懷冰手裡還緊握著那束始終沒有機會獻上去的花束。我們跑到了大廳門口,攝影記者還圍繞在他身邊搶鏡頭,他周圍全是人,我
們拚命擠著,擠著——直到他被簇擁進了一輛豪華的小汽車,直到那小汽車很神氣的開走了,直到一連串跟隨著的車子也開走了,直到人群散了——
我們站在大廳門口,人群散了之後,才感到周圍是這樣的空曠。風對我們撲面吹來,卷來了不少的雨絲,我忍不住的打了個寒戰。懷冰手裡那束花,已經被人群擠得七零八落了,
花瓣早已散落在各處,她手中緊握的只是一束光沖沖的桿子。我們大家面面相覷,好半天,沒有一個人說得出話來。最後,還是谷風聳了聳肩,勉強的笑了笑說:
「畢竟他不再是那個跟著我們瘋呀鬧呀的柯夢南了,他現在是個大人物了!」他的話裡帶著濃厚的、自我解嘲的味兒。聽了讓人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觸。小俞猶豫的說:
「或者他太疲倦,根本沒發現我們,他住在圓山飯店,我們要不要去圓山飯店找他?」
懷冰把手裡那束光沖的花桿扔進了垃圾箱裡,意態索然的說:「我要回家了,要去,你們去吧!」
「我也要回去了。」我慢吞吞的說,看了看雨霧迷濛的天空,心裡空空蕩蕩的,酸酸楚楚的。
「我也不想去,」水孩兒說:「別打擾他了吧!人家晚上還有記者招待會呢,反正不能出席我們的招待會。」
「那麼,」小俞無可奈何的說:「我們明晚見吧,明天晚上演唱會的票我已經買了,無論如何,我們總要去聽他唱一次的,是不是?」「好吧!那我們就散了,明晚藝術館見吧!
」谷風說。
就這樣,我們散了。我慢慢的沿著敦化北路向前走,走進了暮色和雨霧揉成的一片昏濛之中。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7 23:13:35
【第二十二章】
那是一個成功的演唱會,從各方面來講,都是成功的。聽眾擠滿了演唱會場,座無虛席。花籃從大門口、走廊,一直排列到台前、台上、和台後。許多政界、學術界、音樂界的名
人都出席了,攝影記者的鎂光燈從開始閃到結束。所有的廣播電台都在做實況錄音,電視台也在做實況轉播。掌聲熱烈而持久,場面是偉大的,動人的。
我們的座位幾乎是最後幾排了,因為我們的經濟力量都無法購買前排的位子,而且,那些位子在開始賣票的一小時後,就早被人訂完了,我們也買不著那些位子。坐在後面,我們
傾聽著他的歌,一支又一支,他唱得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倍,音量、音色、音質都好。顯然,這十年的時間他沒有浪費,也沒有虛度,他是經過了一番苦練的!他的歌聲比他的人對我
們而言,是熟悉多了,那歌聲依然充滿了感情,依然有動人心魄的力量。當他引吭而歌的時候,他的臉脹紅了,他的眼睛閃爍發光,他的面部又是那麼激動的、易感的、充滿了靈性的
,我們感動的望著他,噙著滿眼眶的淚,噢!我們的柯夢南!可是,歌聲一完,他在掌聲中徐徐彎腰,那魔術一般的靈光一閃消失了,他又變得那麼冷漠、孤高、而陌生,又距離我們
好遙遠好遙遠了。
他唱了十幾支歌,幾乎全是各國的民歌,也唱了幾支歌劇中的名曲。我們帶著強烈的期盼,希望能聽到一支我們所熟悉的,他往常所常唱的曲子。但是,我們失望了,他一句也沒
有唱。演唱會將結束的時候,無事忙按捺不住了,拿了一張紙,他在上面寫:
「柯夢南:我們都在後面幾排坐著,昨天,我們也曾在機場等待,但是,你仿佛不再是以前那樣容易接觸了。假若你沒有把舊日的朋友都忘乾淨,願意為我們唱一支『有人告訴我
』嗎?散會後,可否在後台『接見』我們?圈圈裡的一群即刻」
他把紙條給我們傳觀,我低聲問:
「你要怎樣遞給他?」「我現在就送到後台去。」
他送去了,我們都滿懷希望的等待著,片刻,他又溜了回來,懷冰問:「送到了嗎?」「他經理人接過去了。說等他到後台就給他。」
每唱兩支曲子,柯夢南就要回到後台去休息一會兒,當他再回到後台的時候,我們都興奮極了,他將要看到我們的紙條了,他會怎樣?他會唱那支歌嗎?他總不至於把十年前的往
事都遺忘了吧?他再度出場了,微微的彎了彎腰,他開始唱了起來,不是我們希望中的歌,接著,他再唱的,仍然不是。他的眼光有意無意的向後座掃了掃,沒有帶出絲毫的感情。怎
麼回事?他沒有收到我們的紙條嗎?
散會了,他在成千成萬的掌聲中退入後台,我們彼此注視著,說不出心頭是怎樣一種滋味,他仍舊沒有唱那一支歌。無事忙嘆了口氣,說:「他不是我們的柯夢南了。」
是的,他不是了。我們都有這種感覺,強烈而深切的感覺。祖望抬了抬眉毛。「不管怎樣,我們總要到後台去吧!」
「或者,他的經理沒有把紙條交給他!」小俞說。
「別幫他解釋了,」小張滿臉的不耐煩:「他變了!他現在是名人了,是大人物了,咱們這些老朋友那裡還在他眼睛裡!別去惹人討厭了!」「好歹要去後台看看!」紉蘭說:「
假若他在後台等我們呢!」我們去了,剛好趕上他在經理人的護持下,和那位伴奏小姐殺出歌迷的重圍,走出後台的邊門,鑽進一輛黑色的轎車裡。車中,他那白髮蕭蕭的父親正在那
兒等他。或者,那位父親要見到這位兒子也不容易吧!他是不是也等得和我們一樣長久?我們目送那輛車子走遠了,消失了,無影無痕了。大家在街邊站著,呆呆愣愣的,淋了一頭一
臉的雨水,然後,小俞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好乾好澀:
「哈哈,好一個柯夢南,和當年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哼!」小張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我們是自討沒趣!瞎熱心,瞎起勁!」「他被名利鎖住了,」祖望輕聲的說:「台灣出了一個青年音樂家,而我們呢?失去了一個好朋友。」
「走吧!」谷風說:「我想,我們用不著再計劃什麼歡迎他的節目了。」是的,我們用不著了,那個和我們一起瘋,一起鬧,一起唱,一起玩,一起做夢的柯夢南早已消失了,這
是另外一個,成了名的、有了地位的、不可一世的柯夢南!接連下來好幾天,報紙上全是柯夢南的名字,我們只在報章上看到他的消息,參加宴會,和家庭團聚,演唱會,以及他一舉
一動的照片,那位美麗的伴奏小姐始終跟在他身邊,於是,記者們好奇了:「史密斯小姐和你的私交如何?」
「我們是好朋友。」這是答覆。
就這麼簡單嗎?我倚著窗子,望著窗外迷濛的雨霧,我想念起何飛飛來了,強烈的想念她。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對著窗外低喚——我們當初都發狂一般的愛上的那個人
是誰?如今又在何處?
一星期很快的過去了,柯夢南也結束了他一週的來台訪問,他又要離去了。他走的那一天,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去送行。當然,他也用不著我們去送行,他有的是給他送行的人。
可是,晚上,大家又不約而同的到我家來了。來談論這次的事件,來憑弔一段逝去的友誼。還是水孩兒來得最晚,帶著滿頭髮的雨珠,帶著滿身的雨水,帶著滿臉特殊的溫柔和激情,
她手裡拿著一朵嬌艷欲滴的長莖紅玫瑰,站在房子中間說:「你們猜我到哪兒去了?」
「飛機場?」懷冰問。「不是,我到何飛飛的墓上去了。」她說,眼睛裡漾著一層水霧,亮晶晶的閃著光。「我在她的墓前發現了這個,」她舉著紅玫瑰:「大大的一束。」
「怎麼?」小俞問:「她家的人去過了?」
水孩兒搖了搖頭。「不,」她輕輕的說:「紅玫瑰代表的是愛情,是嗎?她家的人也不會帶這麼貴重的花去,何況連天下雨,墓邊泥地上的足跡非常清晰,那是一個孤獨的、男人
的腳印,他去過了——柯夢南。」我們很安靜,安靜得聽不到一點聲音。一剎那間,我們心頭都充滿了激動,充滿了說不出來的一種感情。幾百種思想在我腦際閃過,幾千種感觸在我
心頭掠過,我舉頭向著窗外,淚水不由自主的升進了我的眼眶,可是,我想笑,很想笑——噢,是他嗎?是他嗎?我們的柯夢南!
有人按門鈴,秀子拿著一封信走到我面前來:
「小姐,限時專送信!」
我握著信封,多熟悉的筆跡!大家都圍了過來,顧不得去研究他如何獲知了我的住址,我抽出了信箋,上面沒有上下款,只用他那瀟灑的筆跡,遒勁有力的寫著一支歌:
「有人告訴我,這世界屬於我,在浩瀚的人海中,我卻失落了我。有人告訴我,歡樂屬於我,走遍了天涯海角,遺失的笑痕裡才有我!
有人告訴我,陽光普照著我,我尋找了又尋找,陽光下也沒有我。我在何處?何處有我?
誰能告訴我?我在何處?如何尋覓?
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
信箋從我的手上落下去,別人又把它拾了起來,我滿面淚痕,又抑制不住的笑了。啊,我們的柯夢南,他畢竟唱給我們聽了,不用他的嘴,而用他的心!噢,柯夢南!他何曾遺忘
過去?他是記得太深了!他何曾失去了感情,他是用情太重了!噢,柯夢南!柯夢南!柯夢南!
「我們錯了,」懷冰低聲的說:「我們該去送行的!」
「我早說過,柯夢南不是那樣的人!」小俞說。
「我要給他寫信,」祖望說:「我們一定要給他寫信,每個人都要寫!我們要幫助他把那個失落的自己再找回來!」
「我要寫的,」彤雲說:「今天晚上回去就寫!」
「沒看到我們去機場,他一定很難過!」紉蘭嘆息著。
「電視!」谷風說:「打開電視看看,新聞裡會不會放出他離台的新聞片!」我扭開了電視,片刻後,新聞播放的時間到了,果然,有一小段柯夢南離台的新聞,他站在機場,向
成千成萬送行的人揮手,臉上仍然是肅穆的,莊重的,不苟言笑的。他的眼睛裡有著難解的、深思的表情,神態落寞而孤高,像一隻正要掠空飛走的孤雁。新聞報播員正用清晰的聲音
在報告著:
「名聲樂家柯夢南先生於今日下午三時離台飛意大利,繼續他的音樂課程,臨行的時候,他一再說,他還要回來的,這兒有他的朋友,家人,和許多他難以忘記的東西,他一定要
在最短期間,學成歸國!讓我們等待他吧!」
讓我們等待他吧!關掉了電視,我們默默相對。都有滿胸懷的感情和思念,對柯夢南,對何飛飛,對逝去的那一段美好的時光。半晌,祖望輕聲的說:
「這正像前人的兩句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是的,無可奈何花落去,這是何飛飛。似曾相識燕歸來,這是柯夢南。我握著茶杯走到窗前,推開了窗子,我迎風
而立。望著那無邊無際的細雨,我下意識的對窗外舉了舉杯子,在心中低低的說:「祝福你!」祝福誰?我自己也不清楚。祝福一切有血有肉的人吧!祝福一切有情有義的人吧!風吹
著我,帶著幾絲涼意,我忽然發現,這又是「惻惻輕寒翦翦風」的季節了。春天又到了。
【全文完】
一九六七、五、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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