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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瓊瑤] 彩雲飛【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06:41     標題: [瓊瑤] 彩雲飛【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3-11 23:08 編輯

 
李白《宮中行樂詞八首》其一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
山花插寶髻,石竹繡羅衣。
每出深宮裏,常隨步輦歸。
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07:03

【第一章】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
  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
  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納蘭性德
  冬夜的臺北市。孟雲樓在街上茫無目的的走著,雨絲飄墜在他的頭髮上、面頰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濕,霓虹燈在寒空中閃爍。他走著,走著,走著——踩進了水潭,踩過了一條
條濕濕的街道。車子在他的身邊穿梭,行人掠過了他的肩頭,汽車在他身畔狂鳴——他渾然不覺,那被雨淋濕的面龐上毫無表情,咬緊了牙,他只是一個勁兒的向前走著,向前走著,
向前走著——仿佛要這樣子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
  車聲、人聲、雨聲、風聲——全輕飄飄的從他耳邊掠過去了,街燈、行人、飛馳的車輛——在他眼中只是一些交織的光與影,沒有絲毫的意義。他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在他全部
的意識和思維中,都只有一個人影:涵妮。都只有一種聲音:琴聲。一連串的音符,清脆的,叮叮咚咚的流瀉了出來,一雙白皙纖瘦的小手從琴鍵上飛掠過去,韓德爾的快樂的鐵匠,
德伏紮克的幽默曲,杜布西的棕髮女郎,李斯特的鐘,馬斯內的悲歌——一連串的音符,一連串的音符,疊印著涵妮的臉,涵妮的笑,涵妮的淚,涵妮的歌,涵妮的輕言細語——琴聲
,涵妮,涵妮,琴聲——交織著,重疊著,交織著,重疊著,交織著,重疊著,交織著,重疊著——
  「哦,涵妮!」他咬著牙喊,用他整個燒灼著的心靈來喊。「哦,涵妮!」他一頭撞在一個行人的身上,那人拉了他一把,咒罵著說:「怎麼了?喝醉了酒?」
  他是喝了酒,但是他沒醉,涵妮的影像如此清晰,他醉不了。涵妮,涵妮,涵妮——他走著,跌跌衝衝的走著,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兩道強烈
的燈光對他直射了過來,刺痛了他的眼睛,一聲尖銳的煞車聲,他愕然的站住,瞪視著他面前的一輛計程車,那司機在嘰哩咕嚕的說些什麼?他不知道。他腦子裏只有琴聲和涵妮。人
群圍了過來,有人拉住了他。
  「送他去警察局,他喝醉了酒。」
  這些人是做什麼的?他掙脫了那人的掌握,衝開了人群,有人在喊,他開始奔跑,茫無目的的奔跑,沒有意識的奔跑。
  「抓住他!那個醉鬼!」
  有人在嚷著,有人在追他,他拚命的跑,一片汽車喇叭聲,警笛狂鳴,人聲嘈雜,他衝開了面前攔阻的人群,琴聲奏得好響,是一陣快拍子的樂章,匈牙利狂想曲,那雙小手忙碌
的掠過了琴鍵,叮叮咚咚的,叮叮咚咚的——他跑著,雨淋著,他滿頭的水,不知是雨還是汗,跑吧,跑吧,那琴聲好響好響——他撞在一堵牆上,眼前猛然湧起一團黑霧,遮住了他
的視線,遮住了涵妮,他摔了摔頭,摔不掉那團黑霧,他的腳軟而無力,慢慢的倒了下去。人群包圍了過來,有人在推他,他的面頰貼著濕而冷的地面,冰冰的,涼涼的,雨淋著他,
卻熄滅不了他心頭那盆燃燒著的烈火。他的嘴唇碰著濕濡的地,睜開眼睛,他瞪視著地面那些水光和倒影,五彩繽紛的,七顏六色的,閃閃爍爍的。他想喊一句什麼,張開嘴,他卻是
發出一聲啜泣的低喚:「涵妮!」涵妮?涵妮在哪兒?像是有人給了他當頭一棒,他掙扎著站了起來,驚慌的茫然四顧,這才又爆發出一聲令人心魂俱碎的狂喊:「涵——妮!」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07:26

【第二章】
  一九六三年,夏天。經過了驗關,檢查行李,核對護照各種繁複的手續,孟雲樓終於走出了機場那間隔絕的檢驗室,跟隨著推行李的小車,他從人堆裏穿了出去,抬頭看看,松山
機場的大廳裏到處都是人,形形色色的,鬧哄哄的佈滿在每個角落裏,顯出一片擁擠而嘈雜的氣象。這麼多人中,沒有一張熟識的面孔,沒有一個熟悉的聲音。想想看,僅僅在一小時
之前,他還被親友們包圍在啟德機場,他那多愁善感的、軟心腸的母親竟哭得個唏哩嘩啦,好像生離死別一般,父親卻一直皺著個眉頭在旁邊叫:「這是怎麼的?兒子不過是到臺灣去
念大學,寒假暑假都要回來的,又不是一去不回了,你這樣哭個不停幹嘛?總共只是一小時的飛行,你以為他是到月亮裏去嗎?」
  「我知道,我知道,」母親仍然哭著說:「只是,這總是雲樓長成二十歲以來,第一次離開家呀!」
  「孩子總是要離開家到外面去闖的,你不能讓他在家裏待一輩子呀!」「我知道,我知道,」母親還是哭個不住:「只是,只是——我捨不得呀!」哎,母親實在是個典型的母親
!那麼多眼淚,使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站在母親身邊的妹妹雲霓卻一個勁兒的對他作鬼臉,在他耳邊低低的說:
  「記住幫我辦手續,明年我和美萱都要去!」
  美萱,她一直靜靜的站在一旁,帶著個微微的笑。奇怪,兩年的交往,他一直對美萱沒有什麼特別深的感情,但是,在這離別前的一剎那,他反而感到一份淡淡的離愁,或者,是
由於她眼底那抹憂鬱,那抹關懷,又或者,是因為離別的場合中,人的感情總是要脆弱一些。
  「記住,去了之後要多寫信回家,要用功念書,住在楊伯伯家要懂得禮貌,別給人家笑話!」
  父親嚴肅的叮囑著,仿佛他是個三歲的孩子,他有些不耐。母親的淚,父親的叮囑——這種局面讓他覺得尷尬而難挨,因此,上了飛機,他反而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而今,他站在臺北的陽光之下了,九月的午後,陽光灼熱的曝曬著街道,閃爍得人睜不開眼睛來。他站在松山機場的門口,從口袋裏摸出父親寫給他的,楊家的地址,仁愛路!仁
愛路在何方?楊家是不是準備好了他的到來?他們真的像信中寫的那麼歡迎他嗎?他有些懷疑,雖然每次楊伯伯到香港都住在他們家,但那只是小住幾天而已,不像他要在楊家長住。
這個時代,「友情」似乎薄弱得很,儘管楊伯伯古道熱腸,那位從未謀面的楊伯母又會怎樣呢?收起了地址,他挺了挺背脊,別管他了!第一步,他要先到了楊家再說。
  招手叫來了一輛計程車,他正準備把箱子搬進車中,一輛黑色的轎車忽然風馳電掣的駛了過來,車門立即開了,他一眼看到楊子明——楊伯伯——從車中跨了出來,同時,楊子明
也看到了他,對他招了一下手,楊子明帶著滿臉真摯的喜悅,叫著說:「雲樓,幸好你還沒走,我來晚了。」
  「楊伯伯,」雲樓彎了一下腰,高興的笑著,他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有熟人來接他,總比要他在陌生的城市裏找街道好些。「我沒想到您會來接我。」
  「不來接你怎麼行?你第一次來臺北,又不認得路。」楊子明笑著說,拍拍雲樓的肩膀:「你長高了,雲樓,穿上西裝完全是個大人樣子了。」「本來就是大人了嘛!」雲樓笑著
,奇怪所有的長輩,都要把晚輩當孩子看待。「上車吧!」楊子明先打開了車子後面的行李箱,雲樓把箱子放了進去。一面問:「楊伯伯,您自己開車?」
  「是的,」楊子明說:「你呢?會不會開?」
  「我有國際駕駛執照,」雲樓有點得意:「要不要我來開?」
  「改天吧!等你把路認熟了之後,臺北的文通最亂,開車很難開。」坐進了車子,楊子明向仁愛路的寓所駛去,雲樓望著車窗外面,帶著濃厚的興趣,看著街道上那些形形色色的
交通工具,板車、三輪車、腳踏車、摩托車——你簡直計算不出來有多少種不同的車子,而且就這麼彼此穿梭縱橫的交馳著,怪不得楊子明說車子難開呢!抬頭看看街兩邊的建築,和
香港也大大不同,尤其車子開到新生南路以後,這兒居然林立著不少獨門獨院的小洋房,看樣子,在臺北住家要比在香港舒服得多呢!楊子明一邊駕駛著車子,一邊暗暗的打量著坐在
身邊的年輕人,寬寬的額角,明朗的大眼睛,沉思起來像個哲人,而微笑起來卻不脫稚氣。孟振寰居然有這麼個出色的兒子!他心頭掠過一陣複雜的情緒,模糊的感到一層朦朧的不安
,約他住在自己家裏,這到底是智還是不智?
  「爸爸媽媽好嗎?」他忽然想起這個早就該問的問題。「你媽捨得你到臺灣來?」「呵,哭得個一塌糊塗,」雲樓不加思索的答覆,許多時候,母親的愛對孩子反而是一種拘束,
但是,母親們卻很少能體會到這一點。「雲霓說她明年也要來。」他接著說,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答話與楊子明的回話不符,他是經常這樣心不在焉的。「雲霓嗎?」楊子明微笑的望著
前面的街道。「明年來了,讓她也住在我們家,我們屋子大人少,不知多久沒有聽到過年輕人的笑鬧之聲了,你們都來,讓我們家也熱鬧熱鬧。」
  「可是,您不是也有位小姐嗎?」雲樓看了他一眼,不經心的問。「你是指涵妮?」楊子明的語氣有些特別,眉頭迅速的皺攏在一起,什麼東西把他臉上的陽光全帶走了?雲樓有
些訝異,自己說錯了什麼嗎?「她是——」楊子明把下面的話嚥住了,要現在告訴他嗎?何必驚嚇了剛來的客人?他輕咬了一下嘴唇,底下的話化為一聲無聲的歎息。車子轉了個彎,
駛進一條寬闊的巷子,停在一扇紅漆的大門前面。
  「我們到了。」楊子明按了按汽車喇叭。「你先進去,我把車子開進車房裏去。」孟雲樓下了車,打量著那長長的圍牆,和圍牆上面伸出的榕樹枝椏,看樣子楊子明的生活必定十
分富裕。大門開了,開門的是個十八、九歲,面目清秀的下女,楊子明在車內伸頭喊:「秀蘭,把孟少爺帶到客廳裏坐,然後給我把車房門打開。」「好的,先生。」秀蘭答應著,孟
雲樓奇怪著臺灣的稱呼,傭人稱男主人是「先生」而不是「老爺」。跟著秀蘭,他來到一個占地頗廣的花園裏,園內有一條碎石子路通向房子,路的兩邊整齊的種著兩排玫瑰,靠圍牆
邊有著榕樹和夾竹桃。在那幢二層樓房的左側,還有一個小小的荷花池,荷花池上架著個紅欄杆的小木橋,池邊種植著幾棵柳樹和木槿花。整個說起來,這花園的佈置融合了中式、西
式,和日式三種風格,倒也別有情調。沿著碎石子路,他走進了一間有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廳,垂著綠色的窗簾,迎面就是一層迷濛的綠。從大太陽下猛然走進這間綠蔭蔭的客廳,帶給
他一陣說不出的舒適與清涼。綠,這間客廳一切的色調都是綠的,綠色的壁布,綠色的窗簾,綠色的沙發套,和綠色的靠墊、桌布。他帶著幾分驚訝,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很少看到
有人用單色調來佈置房間,但是那份情調卻是那樣雅雅的,幽幽的,靜靜的。給人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仿佛並不是置身在一間房間裏,而是在綠樹濃蔭之中,或是什麼綠色的海浪裏
,有那份沁人心脾的清涼。那個名叫秀蘭的下女已經退出了,室內很靜,靜得聽不到絲毫聲響。雲樓正好用這段時間來打量這間房間。客廳裏有個寬寬的樓梯直通樓上,欄杆是綠色為
主,嵌著金色的雕花,樓梯下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客廳的一個角落裏,有座小巧玲瓏的鋼琴,上面罩著一塊淺綠色的罩巾。上面還有個綠色燈罩的小臺燈。臺燈旁邊有個細磁
花瓶,裏面並沒有插花,卻插著幾根長長的孔雀毛,孔雀羽毛也是綠色與金色的。這一切佈置何其太雅!雲樓模糊的想著,雅得不雜一絲人間的煙火味,和香港家中的情調完全是兩個
世界。他簡直不敢相信,僅僅在一個多小時以前,他還在香港那紊亂嘈雜的家中,聽那些親友們雜亂煩囂的叮囑。
  一聲門響,楊子明走了進來,他身後緊跟著秀蘭,手裏拎著雲樓那兩口皮箱。雲樓感到一陣赧然,他把皮箱已經忘到九霄雲外了。「秀蘭,」楊子明吩咐著。「把孟少爺的箱子送
到樓上給孟少爺準備的房間裏去,同時請太太下來。」
  「我來提箱子吧!」雲樓慌忙站起來說,儘管秀蘭是傭人,提箱子仍然應該是男孩子的工作。
  「讓她提吧,她提得動。」楊子明說,看看雲樓。「你坐你的,到我家來不是作客,別拘束才好。」
  雲樓又坐下身子,楊子明點燃了一支煙,抬頭看看樓上,樓上靜悄悄的,怎麼回事?雅筠為什麼不下來?是不知道他回來了?還是——他皺皺眉,揚著聲音喊:
  「雅筠!」樓梯上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雲樓本能的抬起頭來,一個中年婦人正步下樓來,穿著件黑色的旗袍,頭髮鬆鬆的在腦後挽了一個髻,淡施脂粉,身段高而苗條。雲樓不禁
在心中暗暗的喝了一聲彩,他知道這一定就是楊子明的太太,卻不知道楊伯母如此高貴雅致,怪不得室內佈置得這麼清幽呢!
  「雅筠,」楊子明說著:「你瞧,這就是孟振寰的兒子孟雲樓!」雲樓又站起了身子,雅筠並沒有招呼他,卻很快的對楊子明拋了一個眼色,低低的說了句:
  「輕聲一點,才睡了。」
  「又不好了?」楊子明的眉目間掠過一抹憂愁。
  「嗯,」雅筠輕哼了一聲,掉轉頭來望著雲樓,她臉上迅速的浮上個奇異的表情,一對清亮而黝黑的眼睛率直的打量著面前這個年輕人,眼底浮動著某種難解的、生動而易感的神
色。雲樓困惑而迷惘了,怎樣的眼神!被人這樣率直的逼視是難堪的。他彎了彎腰,試探的問:
  「是楊伯母?」他並不敢確定,到現在為止,並沒有人給他介紹過眼前這個女人。「他長得像振寰年輕時候,不是嗎?」雅筠沒有答覆他,卻先轉頭對子明說。「唔。」子明含糊
的應了一聲。
  「噢,」雅筠重新望著雲樓,唇邊浮起一個溫柔的笑,她那清朗的眼睛裏有著冬日陽光般的溫暖。「歡迎你到我們家裏來,雲樓。你得原諒我直呼你的名字,你母親懷你的時候本
來答應把你給我作乾兒子呢!」她笑了,又看著子明說:「他比他父親漂亮,沒那股學究樣子。」
  「你別老盯著他看,」楊子明笑著說:「你把他弄得不好意思了。坐吧,雲樓,女人總是那麼婆婆媽媽的讓人吃不消。」
  「是嗎?」雅筠掉過頭來,揚起眉毛對楊子明說。
  「哦,算了,我投降。」楊子明慌忙說。
  雅筠笑了,楊子明也笑了,雲樓也不由自主的跟著笑了起來。他心裏有股模糊的欣羡,在自己家裏,父母間從不會這樣開玩笑的,父親終日道貌岸然的板著臉,母親只是個好脾氣
、沒個性的典型中國女性,丈夫就是天,是世界,是宇宙,是一切的權威。父母之間永遠沒有笑謔,家中也就缺乏一份溫情,更別說這種談談笑笑的氣氛了。他望著雅筠,已經開始喜
歡她了,這是個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正像她懂得室內佈置一樣。「好了,我不惹人討厭,子明,你待會兒帶雲樓去他房間裏看看缺什麼不缺,我去廚房看看菜,今天給雲樓接風,咱
們要吃好一點。」「伯母,您別為我忙。」雲樓急急的說。
  「才不為你呢!」雅筠笑容可掬。「我自己饞了,想弄點好的吃,拉了你來作藉口。」
  「你別先誇口,」子明說:「什麼好的吃,人家孟太太的菜是有名的,等下端出來的菜不夠漂亮,惹雲樓笑話。」
  「入鄉隨俗啊,」雅筠仍然微笑著。「到了我們家,我們家算好菜就是好菜,可不能跟你媽做的菜比。」「我媽的菜我已經吃膩了,您的菜一定好。」
  「聽到沒有?」雅筠勝利的看了子明一眼。
  「雲樓,」子明笑著。「瞧不出你的嘴倒滿甜的,你爸爸和你媽都不是這樣的,你這是誰的遺傳?」
  雲樓微笑著沒有答話,雅筠已經嫣然一笑的轉過身子,走到後面去了。子明也站起身來,拍拍雲樓的肩膀說:
  「來吧,看看你的房間。」
  跟著楊子明,雲樓上了樓,這才發現樓上也有一個小小的休息室,放著一套藤編的,十分細緻的桌椅。以這間休息室為中心,三面都有門,通到三間臥室,另一面通走廊。子明推
開了樓梯對面的一扇門,說:
  「這兒,希望你滿意。」
  雲樓確實很滿意,這是間光線充足的房間,裏面桌椅床帳都齊全,窗子上是全新的,米色的窗簾,一張大大的書桌上面,有盞米色罩子的臺燈,有案頭日曆,有墨水,還有一套精
緻的筆插。「這都是你伯母給你佈置的。」子明說。
  「我說不出我的感激。」雲樓由衷的說,環視著四周,一雙能幹的、女性的手是能造成怎樣的奇蹟啊!
  「我想,你或者需要休息一下,我也要去公司轉一轉,吃晚飯的時候我讓秀蘭來叫你。」
  「好的,楊伯伯。」「那麼,待會兒見,還有,浴室在走廊那邊。」楊子明指指休息室延伸出去的一條走廊,那走廊的兩邊也各有兩扇門,看樣子這幢房子的房間實在不少。「好
的。您去忙吧!」楊子明轉身走了,雲樓關上了房門,再一次打量他的房間,他感謝楊子明把他單獨留在這裏了,和長輩在一起無論如何是件不很舒服的事。他在書桌前的轉椅裏坐了
一會兒,又在窗前小立了片刻,從他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荷花池和小木橋,這正是盛夏,荷花池裏亭亭玉立的開著好幾朵荷花。離開了窗子,他打開他的皮箱,把衣服掛進壁櫥,
再把父母讓他帶給楊家的禮物取了出來,以便下樓吃飯的時候帶下去。禮物是父親和母親包紮好的,上面分別寫著名字,楊子明先生,楊太太,楊涵妮小姐。楊涵妮小姐?那應該是楊
子明的女兒,怎麼沒見到她?是了,這並不是星期天,她一定還在學校裏念書。她有多大?他聳聳肩,吃飯的時候就知道了,現在,想這些幹嘛?
  東西整理好了,他開始感到幾分倦意,本來嗎,昨晚一夜都沒睡,雲霓她們給他開什麼餞別派對,接著母親又叮囑到天亮。現在,他是真的倦了,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著頭,看
著天花板上的吊燈,朦朧的想著父母,雲霓,美萱,還有他的這份新生活,楊伯伯,楊伯母,楊涵妮——涵妮,這個名字很美,想必人也很美,是嗎?他翻了一個身,床很軟,新的被
單和枕頭套有著新布的芬芳,他闔上眼睛,朦朦朧朧的睡著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07:50

【第三章】
  孟雲樓被一陣敲門聲所驚醒了,睜開眼睛來,陽光不知道何時已經隱沒了,室內堆積著暗沉沉的暮色,他坐起身子,用手揉揉眼睛,不由自主的又打了個哈欠,好一個小睡!睡得
可真香。門外,秀蘭正在輕聲喚著:
  「孟少爺!吃晚飯了!孟少爺!」
  「來了!」他叫,一翻身下了床,隨便的用手攏了攏睡得亂蓬蓬的頭髮,衣服也縐了,算了,這時候難道還換了衣服去吃飯嗎?打開房門,他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出去,三級並作兩
級的跑下樓梯。樓下餐廳裏,楊子明夫婦正在等待著。他看了楊子明夫婦一眼,不好意思的微笑了起來。
  「對不起,」他倉猝的說:「讓你們等我,我睡了一大覺。」
  「睡得好嗎?」雅筠深深的注視了他一下,溫和的問。雲樓那略帶孩子氣的笑,那對睡足了而顯得神采奕奕的眼睛,那年輕而富有生命力的舉動,以及那不修邊幅的馬虎勁兒——
都引起她一種特殊的感情,一種屬於母性的柔情和激賞。這孩子多強壯呵!她欣羡的想,咽下了一聲不明所以的歎息。
  「好極了,」雲樓吸了吸鼻子,室內瀰漫著菜香,這引起他的好胃口,他發現自己餓了。抬起頭來,他掃了飯桌一眼,這才看見一個陌生的少女,正坐在一張椅子中,帶著個置身
事外似的微笑,滿不在乎的看著他。涵妮!他想,這就是楊子明夫婦的女兒,一想起這個名字,他就又猛的想起忘了把父母送給楊家的禮物帶下樓來了。沒有經過思索,他立刻掉轉身
子,想跑回樓上去拿禮物。雅筠驚異的喊:
  「雲樓!你幹嘛?」「去拿禮物,我忘了把禮物帶下樓了,是爸爸送你們的!」
  「哦,算了,這也要急沖沖的?」雅筠失笑的說,「先坐下來吃飯吧,菜都要涼了。」她忽然注意到桌前的少女了,又笑著說:「瞧,我都忘了給你們介紹——」
  「我知道,」雲樓很快的說,望著那少女,她有張很勻淨的圓臉,有對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一張厚嘟嘟的,挺豐滿的嘴唇,年紀不會超過二十歲。她並不怎麼特別美,但是,她身
上發射著某種屬於女性的、青春的熱力,而且還給人種灑脫的,無拘無束的感覺,看來是清新可喜的。「我知道,」他重複的說,盯著眼前的少女。「你是楊小姐,楊——涵妮。」
  「噗哧」一聲,那位少女毫不掩飾的笑了起來,眼睛裏閃過一絲調皮的笑意,含糊的說:
  「唔,我是涵妮,你呢?」
  「得了,」雅筠瞪了那少女一眼。「又調皮了!」轉頭對著雲樓,她解圍的說:「這不是涵妮,這是我的外甥女兒,涵妮的表姐,周翠薇小姐。」我是多麼莽撞啊!雲樓想,臉孔
陡的發熱了,尤其周翠薇那對充滿了頑皮和好奇的眼睛正笑謔的盯著他,更讓他感到一層薄薄的難堪和尷尬。對周翠薇微微的彎了一下腰,他口吃的說:「哦,對不起。」「這有什麼
,」楊子明插進來說,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坐下來,快吃飯吧!今天是你伯母親自下廚的呢,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雲樓坐了下來,環席看看,除了楊氏夫婦和周翠薇之外,他
沒有看到別人了,端起飯碗,他遲疑的說:
  「楊——小姐呢?」「涵妮?」雅筠愣了愣,眉頭很快的鎖攏在一起,眼睛立刻黯淡了。「她——有些不舒服,在樓上吃飯,不下來了。」
  「哦。」雲樓泛泛的應了一聲,涵妮下不下樓吃飯與他毫無關係,他一點都不在意那個從未謀面的女孩子。端著飯碗,他的好胃口被那桌十分豐盛的菜所引起了,忘記了客套,他
那不拘小節的本性立即回復了,大口大口的吃著菜和飯,他由衷的讚美著,「唔,好極了。」
  他的好胃口使雅筠高興。他吃得那麼踴躍,不枉費她在廚房裏忙了半天了。她用一種幾乎是欣賞的眼光,看著雲樓那副「吃相」。周翠薇好奇的掃了雅筠一眼,這男孩子為什麼使
雅筠如此關懷?雅筠對雲樓的關懷同樣沒有逃過楊子明的注意,他悄悄的對雅筠注視了一會兒,又掉過眼光來看著雲樓,後者那張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生氣與光彩,這實在是個漂亮的
孩子!他咽下一口飯,對雲樓說:「九月底才開學,你還有十幾天的空閒,怎樣?要不要利用這段時間去旅行一下?到日月潭、阿里山,或者橫貫公路去玩玩?到一趟臺灣,這些地方
你是非去不可的,只是,可惜我沒時間陪你。」「您別管我吧,楊伯伯,我要在臺灣讀四年大學呢,有的是時間去玩。」雲樓說。「要不然,讓翠薇帶你到臺北附近跑跑,」雅筠說:
「碧潭啦,陽明山啦,野柳啦——對了,還可以到金山海濱浴場去游泳。你會游泳嗎?」「會的。」雲樓笑笑。「而且遊得很好。」
  「怎樣?翠薇?」雅筠看著翠薇。「你這次在我們家多住幾天,幫我招待招待客人,好不?」
  「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翠薇微笑的說:「我倒沒關係,反正我沒事。」「涵妮?」雅筠的睫毛垂了下來,笑意沒有了,半天,才慢慢的說:「是的,你陪陪涵妮也好,她是——
」她的聲音降低了,低得幾乎聽不出來。「太寂寞了。」
  楊子明的眉毛又緊緊的蹙了起來,飯桌上的空氣突然變得沉悶了,室內蕩漾著一種奇異的,不安的氣氛。雲樓警覺的看看楊子明又看看雅筠,怎麼回事?自己的到來是不是擾亂了
這一家人的生活秩序?他猶豫了一會兒,用遲疑的口氣說:「楊伯伯,楊伯母,你們實在不必為我操心的,我可以自己管自己。明天我想去街上逛逛,你們不必陪我,我又不是孩子,
不會迷路。」「不,我們一點都沒有為你麻煩,」雅筠說,臉上又恢愎了笑意。「好吧,明天再計畫明天的事吧!」「其實,我可以陪孟——孟什麼?」翠薇仰著頭問,她坦率的眸子
直射在雲樓的臉上。
  「雲樓。」雲樓應著。「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的話。」她轉頭望著雅筠,誠懇的說:「說實話,涵妮並不見得需要我,姨媽,她有她自己的世界。」
  「她不會說的,即使她需要。」雅筠憂鬱的說,忽然歎了一口氣。雲樓不解的看看雅筠,涵妮,這是怎樣一個女孩?他們為什麼要把她藏起來?這家庭中有著什麼?似乎並不像外
表那樣平靜單純呵!他咽了一大口飯,天生灑脫的個性使他立刻拋開了這個困擾著他的問題。管他呢!他望著翠薇,他多幸運,剛到臺灣的第一天,就有一個女孩自告奮勇的願意陪伴
他。尤其,還是個很出色的女孩子!
  「你在讀什麼學校?」他問。
  「我沒讀大學,」她輕聲的說,有些赧然,接著卻又自我解嘲的笑了。「我沒考上。所以,整天東混西混,沒事幹。姨媽讓我來陪陪涵妮,我就常跑到姨媽家來住,在家裏,我爸
爸太凶了,你知道?」她笑著,很好玩的聳了聳鼻子。「我怕爸爸,他一來就教訓我,正好逃到姨媽家來住。」看著雲樓,她怪天真的挑著眉梢。「你呢?來讀什麼?」
  「師大,藝術系。」「藝術?」她揚揚眉毛,很高興的。「我也喜歡藝術,但是爸爸反對,他要我學化學或者是建築。結果弄得我根本沒考上。」「為什麼?」他問。「出路好呀
!」她聳聳肩,無可奈何的又飄了楊子明一眼。「老一輩的比我們還現實,是不?」
  「你儘管批評你老子,可別把我扯進去!」楊子明笑著說。
  雲樓也笑了笑,翠薇的這位父親和自己的父親倒很像,看著翠薇,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正好雅筠把他的碗裏夾滿了菜,他也就乘此機會,老實不客氣的大吃起來。
  飯後,雅筠親自煮了一壺咖啡,大家坐在客廳裏談著天,慢慢的啜飲著咖啡。在一屋子靜幽幽的綠籠罩之下,室內有股說不出來的靜謐與安詳,那氣氛是迷人的,薰人欲醉的。雲
樓對雅筠的感覺更深刻了,她是個多麼善於協調人與人的關係,又多麼善於培養氣氛的女人!楊子明是有福了。他飲著咖啡,咖啡煮得很好,不濃不淡,很香又很夠味,煮咖啡是種藝
術,他也能煮一手好咖啡。
  翠薇斜靠在沙發上,伸著長長的腿,她穿著件紅白條條相間的洋裝,剪裁得很合身,大領口,頗有青春氣息,一目了然她也是出自一個經濟環境很好的家庭。一屋子綠色之中,她
很有種調和與點綴的作用,她那身紅,她那種調皮樣兒,她那生動的眉毛和眼睛,使房間裏增加了不少生氣。如果沒有她,這房間就太幽靜了,一定會幽靜得寂寞。
  「姨媽,」翠薇開了口。「你們應該買個唱機。」
  「我們家裏並不缺少音樂。」雅筠微笑著說。
  「那——那是不同的。」翠薇說,望向雲樓,問:「你會不會跳舞?」「不,」雲樓回答。「不大會,只能勉強跳跳三步四步。」「我不相信,香港來的男孩子不會跳舞?」翠薇
又揚起了她那相當美麗的眉梢。「並不見得每個香港的年輕人都是愛玩的,」雲樓微笑著說。「雲霓她們也都常常笑我。」
  「你應該學會跳舞,」翠薇說,對他鼓勵的笑笑。「臺北有好幾家夜總會,你有興趣,我們可以去玩玩,看看臺北是不是比不上香港。」楊子明坐在那兒,默默的抽著煙,飲著咖
啡,他顯得很沉默,似乎有滿腹心事。他不時抬起眼睛來,對樓梯上悄悄的掃上一眼。他在擔憂什麼嗎?雲樓有些狐疑。忽然,他又想起了禮物,站起身來,他向樓梯走。
  「做什麼?」楊子明問。
  「去拿禮物。」他跑上了樓梯。
  「這孩子!」雅筠微笑著。
  他上了樓,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取了禮物。他走出房間,剛剛帶上房門,就一眼看到休息室的窗前,佇立著一個白色的人影。那人影聽到背後的聲響,立即像個受驚的小動物般
向走廊遁去,就那麼驚鴻一瞥,那人影已迅速的隱進走廊的一扇門裏去了。他只看清那人影的一襲白紗衣服,和一頭美好的長髮。他怔了幾秒鐘,心頭湧起一陣難解的迷霧,這是誰,
她為什麼要藏起來?涵妮嗎?他搖搖頭,這幢靜謐而安詳的房子裏隱藏了一些什麼呢?抱著禮物,他走下樓,剛走了一半,就聽到楊子明在低聲的說:
  「——你該讓她出來,這樣對她更不好——」「她不肯,」是雅筠的聲音。「她膽小——你就隨她去吧!」
  他走下了樓梯,夫婦兩個都閉住了嘴。怎麼了?他看看楊子明夫婦,捧上了他的禮物。但是,他的心並不在禮物上面,他相信楊氏夫婦對禮物也沒有多大興趣,父親買的東西全是
最古板的,楊子明是一對豪華的鋼筆,雅筠是一件衣料,涵妮的是一個綴著亮珠珠的小皮包。
  「噢,好漂亮的小皮包,」雅筠拿著那小皮包,讚美的說,接著就是一聲長長的歎息。「可惜,涵妮是用不著的。」望著翠薇,她說:「轉送給你吧。好嗎?」
  「給我?」翠薇猶豫了一下:「——涵妮——?」
  「涵妮?」雅筠笑得好淒涼:「你想,她用得著嗎?」
  雲樓驚異的看著這一切。涵妮?涵妮?涵妮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她是真的存在著,還只是一個虛無的影子?涵妮,她在哪裡呢?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08:13

【第四章】
  夜裏,孟雲樓失眠了。
  午後睡了那麼一大覺,晚上又喝了一大杯濃咖啡,再加上新來乍到的環境,都造成他失眠的原因。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著頭,在黑暗中靜靜的躺著,眼睛望著那有一片迷濛的灰
白的窗子。他並不急於入睡,也沒有焦灼或不安的情緒,相反的,他覺得夜色中有一種柔和而恬靜的氣氛,正是讓人用思想的大好時間。思想,這是人類最順從的朋友,可以怎樣安排
它。他不知道在黑暗中躺了多久,也不知道時間,他的思想朦朦朧朧的,一種對未來的揣測,一些對過去的回憶,還有對目前這新環境的好奇——他的思想並不集中,散漫的、隨意的
在夜色中遊移,然後,忽然的,他聽到了一些什麼聲音,使他的耳朵警覺,神經敏銳。側著頭,他傾聽著,門外拂過了輕微而細碎的聲響,是什麼?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分,有什麼東西
是在夜裏活動著的?一隻貓?或是一隻小老鼠?他再聽,聲音消失了,夜空裏有著玫瑰和茉莉混合的淡淡的的香味,還有幾隻不知名的小蟲在窗外的花園中低鳴。夜是恬靜、安詳,而
美好的。他翻了一個身,把頭埋進了枕頭,準備要入睡了。但是,一陣清晰的聲音重新震動了他,使他不由自主的集中了注意力,帶著幾分不能相信的驚愕,側耳傾聽那在夜色裏流瀉
著的聲浪。那是一串鋼琴的琴聲,叮叮咚咚的,敲擊著夜,如一串滾珠走玉,玲玲琅琅的散播開來。他下意識的坐起身子,更加專心的聽著那琴聲。在家裏,他雖然不能算一個古典樂
的愛好者,但是卻很喜歡聽一些古典或半古典的小曲子,鋼琴獨奏一向在他的感覺中,遠不及小提琴的獨奏來得悠揚動人。但是,今夜這琴聲中,有著什麼東西深深的撼動了他,那彈
奏的人手法顯然十分嫺熟,一個接一個的音浪生動的跳躍在夜色裏,把夜彈醉了,把夜彈活了。
  那是支柴可夫斯基的小曲子,如歌似的行板,輕快、生動,而活潑。一曲既終,孟雲樓竟有鼓掌的衝動。接著,很快的,一支新的曲子又響了起來,是韋伯的邀舞曲,然後,是支
不知名的曲子,再下來,卻是英國民謠,夏日最後的玫瑰。孟雲樓按捺不住了,一股強烈的好奇,和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使他輕輕的站起身來,披上一件晨衣慢慢的打開了房門。
琴聲更響了,是從樓下傳來的,這立即使孟雲樓記起客廳中那架鋼琴,彈奏的人會是誰?雅筠?翠薇?還是那神秘的——涵泥?他不知不覺的步出了房門,在一種半催眠狀態下走下樓
梯,他的腳步很輕很輕,沒有弄出一點聲音來,他不想驚動那彈琴的人。下了樓,他立即看到那彈琴的人了,他覺得心中有陣奇異的悸動,這是那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他站在樓梯腳
,只能看到這女孩大半個後背和一點點的側面。那盞綠色燈罩的臺燈亮著,大廳內沒有再開其他的燈。那女孩披著一頭烏黑的長髮,穿著件白色輕紗的睡袍,沐浴在那一圈淡綠色的燈
暈之中。她的手迅速而輕快的從鋼琴上飛掠過去,帶出一串令人不能置信的、美妙的聲音。室內在僅有的一盞燈光之下,靜幽幽的仿佛灑上一層綠色的迷霧,那女孩神往的奏著她的琴
,似乎全心靈都溶化在那些音符之中。整個的房間、鋼琴、燈,和女孩合起來,像一個虛幻的、神仙的境界。像一幅充滿了迷濛的美的畫。那是誘人的,令人眩惑的,完全不真實的一
種感覺,孟雲樓呆住了。
  好半天,他才輕輕的在樓梯上的階梯上坐了下來,用手托著腮,他就這樣靜悄悄的坐著,凝視著那少女的背影,傾聽著那一曲又一曲的琴聲。蕭邦的幻想即興曲,蝴蝶練習曲,葛
塞克的嘉禾舞曲,然後是約納遜的杜鵑鳥圓舞曲——彈琴的人完全彈得入了迷,傾聽的人也完全聽得入了迷了。
  時間不知道流過去了多少,孟雲樓聽得那麼癡,已不知身之所在。他的入迷並不完全是因為那琴聲,這演奏當然不會趕得上那些鋼琴獨奏曲的唱片,何況他也不是一個音樂的狂好
者,那女孩彈的許多曲子他根本就不知名,他只聽得出一些較通俗的小曲子。讓他入迷的是這種氣氛,這燈光,這夜色,這夢幻似的女孩,和她本身沉迷在音樂中的那份狂熱。這種狂
熱是極具有感染性的,他看著那女孩聳動著的瘦削的肩頭,和那隱隱約約藏在輕紗衣服下的單薄的軀體,感到自己全心都充塞著某種強烈的、難言的情緒。
  然後,終於,當一支曲子結束之後,那女孩停止了彈奏。面對著鋼琴,她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像是滿足,又像是依戀,她的手輕輕的撫摩著那些琴鍵,就像一個溺愛的母親撫摸
她的嬰兒一般。接著,她蓋上了琴蓋,帶著種發洩後的疲倦,她無限慵散的、毫不做作的伸了個懶腰,慢慢的站起身來。孟雲樓突然驚覺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來不及思索,也來不及遁
形,那女孩已經轉過身來,面對著他了。在這一剎那間,他有種奇異的、虛飄的感覺,他想他一生都無法忘記這一瞬間的感覺,那樣強烈的震撼著他。他面對著一張年輕的、少女的臉
龐,蒼白、瘦削,卻有著那樣一對炯炯然燃燒著的眸子。這是張奇異的臉,融匯著一切屬於性靈的美的臉,一張不很真實的臉。那瘦瘦的小下巴,那小小的、薄薄的唇,那弧度柔和的
鼻子——她美嗎?以世俗評論女性的眼光來看,她不美。但是,在這綠幽幽的燈光下,在她那放射著光彩的眼睛的襯托中,她美,她有說不出來的一種美,是孟雲樓從未在任何一個女
性身上找到過的。他驚愕了,也眩惑了。
  那少女也一眼看到了他,她迅速的瑟縮了一下,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驚嚇,她用手抓住胸前的衣服,想退避,但是,鋼琴攔阻了她。於是,她站定了,開始靜靜的凝視著他,那驚嚇
的情緒很快的從她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孩子氣的驚奇。「你是誰?」她輕輕的問,聲音是柔和而悅耳的。
  「孟雲樓。」他回答,也是輕輕的,他害怕自己會驚嚇了她,因為她看起來像個怯怯的小生物,一個完全需要保護的小生物。「哦,」她應了一聲,「你是那個從香港來讀書的人
,是嗎?」
  「是的,你呢?」他反問。
  「涵妮。」她低低的說。
  涵妮?孟雲樓在口腔裏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事實上,他早就料到這是涵妮了。涵妮,這名字對他似乎已那麼熟悉,熟悉得他可以直呼不諱。「你在這兒做什麼?」涵妮問,她不
再畏懼他了,相反的,她臉上有著單純的親切。她向他走了過來,在他面前的一張矮凳上坐下來。用手抱住膝,她開始好奇的注視他,他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坐在樓梯的臺階上,像個傻
子般動也不動。
  「我在聽你彈琴。」「你聽了很久嗎?」「是的,幾乎是你剛剛開始彈,我就坐在這兒聽了。」他說,盯著她看,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臉上移開。
  「哦,」她發出一聲輕哼,臉陡的發紅了。看到那過分蒼白的面頰上湧上了紅暈,竟使孟雲樓有陣心旌震盪的激動。「你笑我了?」她問。「我彈錯了很多地方。」
  「是嗎?」孟雲樓說:「我聽不出來。」這倒是真話,他的音樂修養絕對無法挑出她的錯誤來。
  「如果我知道你在聽,我會彈得好一些,」她微笑了,忽然有些羞澀。「不過,如果我知道你在聽,我就不會彈了。」
  「為什麼呢?」她抿著嘴角一笑,那樣子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不諳世事的,楚楚可憐的。「我從不彈給別人聽,我是說彈給——客人聽。」「我不是客人,」孟雲樓的聲調竟
有些急促,他發現自己急於要獲得這女孩的信任和友誼。「我要長住在這兒,你看我會變成你們家的一份子。」
  她又笑了笑,不勝嬌怯的。然後,她站了起來,用手抱著裸露著的手臂,瑟縮了一下說:
  「我冷了。」真的,窗子開著,夜風正不受拘束的吹了進來,帶著點涼意。冷嗎?應該不會,夏季的夜風是令人舒適的。但是,他看了看對方裸露在外的、瘦弱的手臂,就有些代
她不勝寒怯起來。「要不要披上我的衣服?」他問,站起身來,解下晨衣想給她披上去。她迅速的後退了,退得那麼急,使他嚇了一跳。她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顯出一股驚慌失措的樣
子來,她的手又習慣性的握住胸前的衣服,囁嚅的說:
  「你——你幹嘛?」「對不起,」他收回了衣服,為了自己讓她受驚而感到非常不安,他從沒有看過像這樣柔弱和容易受驚的人。「我只是想給你披一下衣服。」「哦,哦,」她
鎮定了自己,可是,剛剛那種柔和與親切的友誼已經沒有了,她抬起眼睛來,悄悄的掃了樓梯一眼,以一種淡漠的語氣說:「我要上樓了。」
  孟雲樓仍然站在樓梯口,換言之,他擋住了涵妮的路。他想讓開,讓她走去,但,另外有種不情願的情緒,近乎依戀的情緒卻阻止了他。他的手按在扶手上,無形間攔住了她。「
為什麼到現在才見到你?」他問,凝視著她。「為什麼他們要把你藏起來?」「藏起來?」她仰視他,眸子裏帶著天真和不解。「什麼藏起來?」「你。你看,我到你家大半天了,你
沒有下樓吃晚飯,又沒有來喝咖啡。」「我在睡覺。」她輕輕說:「我睡了一天,所以現在睡不著了。」「我也跟你一樣,下午睡了一大覺,現在睡不著了。既然睡不著,何必急著走
呢?在房裏沒事幹,不是很無聊嗎?」
  「真的,是很無聊,」涵妮點著頭,他似乎說中了她最怕的事,因而也瓦解了她臉上的淡漠。「非常非常無聊,有時,一整天又一整天的,就這樣子過著,除了彈琴,我不知道做
什麼。翠薇只是偶然來住一兩天,她很耐心的陪我,但是,她那麼活潑,一定會覺得厭氣的。」
  「你沒有念書嗎?」雲樓驚異的問,這女孩在過一種怎樣的生活呢?他奇怪楊子明夫婦是在做些什麼,要把一個女兒深深的關閉起來。「念書?」涵妮微側著頭,欣羡的低語,然
後低低的歎息了。「很多年前念過,很多年了。」她微微的眯起眼睛,似乎在回憶那很多年前的日子。接著,她輕輕一笑,在樓梯上坐了下來,弓起了膝,她把面頰倚在膝上,樣子嬌
柔動人而可愛。「我也過不慣那種日子,人多的地方會讓我頭暈。」
  孟雲樓審視著她,帶著不能自已的好奇與關懷,她的皮膚那樣白皙,白得沒有絲毫血色,那對眼睛又那樣黑,黑得像夜,這是怎樣一個女孩?孟雲樓有一些明白了,這根本不像一
個實在的生命,倒像是一股煙,風一吹就會散掉的一股煙。看她倚著欄杆,靜靜的坐在那兒,蜷曲著小小的身體,看起來是弱不禁風的。她怎樣了?最起碼,她不是個正常的少女,她
可能在一種神經衰弱的狀況中。
  「你多少歲了?」他問,也在樓梯上坐了下來。
  「十八,不,十九了。」她望著他:「你呢?」
  「二十,我比你大。」他微笑著,事實上,他覺得自己比她大得很多,幾乎不可能只比她大一歲。
  「你要住在我家嗎?」「是的。」「那很好,」一層喜悅染上了她的眉梢。「住久一點,我可以彈琴給你聽。」她熱情的說,眼裏有著期盼的光彩。他忽然領略到她的寂寞了,她
像個孤獨的孩子,渴求著伴侶,而又怕別人不接受她似的。她擔憂的抬起眼睛來。「你愛聽我彈琴嗎?」「非常愛,所以我才會跑到樓下來聽呀!」
  她笑了,立即對他有種單純的信賴。
  「胡老師很久沒有來教我了,要不然我可以彈得更好一些,媽媽要我暫時停止學琴,她說我會太累了。」她歪著頭,注視著他的眼睛。忽然輕輕的說:「你知道我的情形嗎?」
  「你的情形?」他困惑的望著她。「什麼情形?」
  「我在生病,」她悄悄的說,近乎耳語。「媽媽爸爸費盡心來瞞我,他們不要我知道,但是我知道了。李大夫常常來看我,給我打針,你不明白我多怕打針!他們告訴我,打針是
因為我的身體太弱了。不過,我知道的,」她把手壓在胸口上。「我這裏面有問題。有時,裏面會痛得很可怕,痛得我昏過去。」
  「是嗎?」他憐惜的望著她。
  「這是秘密,嗯?」她的黑眼珠信任的停在他臉上。「你不要讓爸爸媽媽知道我知道了。好嗎?」
  「好的。」「一言為定?」她孩子氣的揚著眉。
  「一言為定!」「那麼,勾勾小指頭。」
  她伸出了她那纖細的、瘦弱的小手指,那手指是可憐兮兮的。他也伸出了小手指,他們像孩子般的勾了手指。然後,她笑了,笑得很開心,很高興,仿佛由於跟他有了共同的秘密
,而把他引為知己了。她看看他那張健康的、被陽光曬成微褐色的大手,又看看他那高大的身子,和伸得長長的腿,羡慕的說:「你多麼高大呵!」「我是男人,男人比女人天生是要
高大的。」他說,安慰的拍拍她的小手。「你應該多曬曬太陽,那麼,你就不會這樣蒼白了。」她立即敏感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頰,毫不掩飾的問:
  「我很難看嗎?」「不,不,」他慌忙的說:「你很美,我從沒看過比你更美的女孩。」「真的?」她不信任的問。「你撒謊。」
  「真的。」他嚴肅的說。「我發誓。」
  她又笑了,要換得她的喜悅是件相當容易的事。拉了拉衣角,她把身子倚在欄杆上,愉快的說:
  「告訴我一些你的事。」
  「我的事?」他有些不解。
  「你的事,你的生活,你的家庭——告訴我香港是怎樣的?你有弟弟妹妹嗎?」於是,他開始述說起來,他說得很多,他的童年,他的家庭,他的抱負及興趣——她津津有味的傾
聽著,很少插口,每當他停頓下來,她就揚起睫毛,發出一聲詢問的聲音:
  「哦?」於是,他又說了下去,為她而說了下去,因為她是那樣有興味的傾聽著。其實,他並不認為自己的敘述有什麼新奇之處,他的一切都太平凡了,典型的家庭,按部就班的
讀書——可是,她的目光使他無法終止。就這樣,他們並坐在樓梯的梯階上,在這夏季的深夜裏,一直傾談了下去。
  夜,越來越深了,他們已不知談了多久,孟雲樓已經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這是他到楊家的第一天,面前這個少女還是他第一次謀面的陌生女孩,他述說著,說起了他和父親的爭
執,為了學藝術而引起的反對,涵妮用一對充滿了同情的眸子注視著他,那樣的代他憂愁和委屈,讓他感到滿腹溫柔的感動。然後知道他的爭執獲得了勝利,她是那樣由衷的為他喜悅
,更使他充塞了滿懷的激情。
  就這樣,他們談著,談著——直到有個聲音驚動了他們,在樓梯頂,一串細碎的腳步聲奔跑了過來,他們同時抬起了頭,雅筠正站在樓梯頂,驚異的望著他們,用一種不贊同和責
備的語氣喊:「哦!涵妮!」「媽媽,」涵妮仰著頭,滿臉的喜悅和興奮。「我們談得非常開心!」「你應該睡覺,涵妮,」雅筠說,詢問的把眼光投向雲樓。「怎麼回事?」「我聽
到琴聲,」雲樓解釋的說,猛然發現這樣深更半夜和涵妮並坐在樓梯上談天確實有些不妥當,難怪雅筠要用這樣煩惱的眼神望著他了。「被琴音吸引著下了樓,我們就——
  認識了。」「你又半夜裏跑下樓來彈琴了,涵妮!」雅筠帶有輕微的埋怨,卻帶著更多的關懷。「瞧你,等會兒又要感冒了,衣服也不加一件。」「我睡不著,我白天睡得太多了
。」涵妮輕聲的說。
  「來吧,去睡吧!」雅筠走下樓梯,挽著涵妮那單薄的肩頭。「我送你回房去,去睡吧。」望向雲樓,她終於溫和的笑了。「我一覺睡醒,聽到樓下有聲音,就知道是涵妮又睡不
著了,卻沒有料到你也在這兒。」她看看涵妮,又看看雲樓,忽然驚奇的說:「你們倒自己認識了,嗯?」
  「我們談得很開心。」涵妮重複的說了一句,對雲樓悄悄微笑著。「是嗎?」雅筠驚奇的神色更重了,注視著雲樓,她不解的搖了搖頭。「你一定很有辦法的,」她似笑非笑的說
:「我這個女兒是很怕羞的呢,我希望你沒有嚇著她才好。」
  「他沒有,媽媽。」涵妮代他回答了。「那就好了,去睡去,」雅筠說,對著雲樓,她又說:「你也該睡了吧!雲樓。」「是的,伯母。」雲樓有些不安。「抱歉驚動了您。」
  「算了,與你無關。」雅筠說著,攬住涵妮的肩膀,把她帶上樓去。雲樓在她臉上看到那種強烈的母性,她顯然用著全心靈在關愛著涵妮的。「再見!」涵妮回過頭來對他說:「
我怎麼叫你?」
  「雲樓。」「再見!雲樓。」她依戀的說。
  「明天見!涵妮!」他衝口呼出她的名字。
  雅筠迅速的掉頭看了他一眼,立即,那層煩惱又飛進了她的眼睛,她很快的皺了一下眉頭,帶著涵妮,隱沒在樓梯的盡頭了。雲樓在樓下又佇立了片刻,然後,他走到鋼琴前面,
代涵妮熄滅了那盞臺燈。在黑暗中,他仍然站了很久,依稀能感到夜空之中,涵妮所留下的衣香。一個多麼奇異的女孩!他搖了搖頭,有滿懷說不出來的,眩惑的情緒。這是他有生以
來的二十年中,從來沒有過的。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08:37

【第五章】
  孟雲樓一向是個心智健全的青年,雖然對藝術的狂熱,造成了他個性中比較軟弱的一面;重感情,愛幻想,而且或多或少帶點浪漫氣息。但是,他是個無神論者,他堅強而自信,
他相信自己遠超過相信天或命運。因此,他也絕不相信奇蹟,他的一生是刻板而規律化的,也從未發生過奇蹟——直到走進楊家來。在他的感覺中,這第一夜就是個不可置信的奇蹟,
因為,當他回到臥室之後,他無法把涵妮從他腦中剔除了。
  他幾乎徹夜失眠,這令他自己都感覺驚奇和不解。當黎明來臨的時候,他就起床了。整幢房子裏的人都還在沉睡著。涵妮,她一定也還沒有起床,昨晚上床那麼晚,現在必然還在
夢鄉吧。他胡思亂想的揣測著,不安的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等待著吃早餐的時間。他希望能在早餐桌上看到涵妮,但是,他失望了。涵妮沒有下樓來吃早餐。翠薇穿著件相當漂亮而觸
目的紅色洋裝,神采奕奕的坐在那兒,對他高高的揚起了眉毛。
  「早!」她說,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活力,顯得容光煥發。「夜裏睡得好嗎?」「謝謝你。」他迴避的回答,奇怪昨夜的琴聲並沒有驚醒這些人,可能他們對於午夜的琴聲已經聽
慣了。
  「你早餐吃什麼?」雅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你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他笑著說,看了餐桌一角,桌上放著幾碟小菜,楊家的早餐是稀飯。「好的,我就吃稀飯。」
  「你在家裏吃什麼?」雅筠追問。
  「麵包。」「那麼,我叫他們給你準備麵包。」
  「不要,伯母,」雲樓急急的說:「我高興吃稀飯,換換口味,麵包早就吃膩了。」「真的?」雅筠微笑的看著他。「吃不慣你要說呵,在這兒不是作客,你要是客氣就自己倒楣
。」
  「我沒有把自己當客,」雲樓說,坐下身來,才顧到對楊子明打招呼:「早,楊伯伯。」
  「吃飯吧,雲樓。」楊子明說:「飯後讓翠薇帶你去走走。翠薇,沒問題吧?」「隨便。」翠薇笑著說,看了雲樓一眼。
  雲樓沒說什麼,他倒並不想出去走走,但是也不忍辜負楊子明的安排,端起飯碗,四面望望,不禁猶豫了一下,雅筠立即說:「你不必管涵妮,她經常不下來吃飯的,秀蘭會送東
西到她屋裏去。」雲樓低下頭吃起飯來,他很想問問涵妮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楊子明夫婦既然沒有說起,他也不好主動的提出問題,到底,他只是到這兒來借住的,他沒有資格去過
問別人家庭的事情。
  早餐很快就結束了。飯後,楊子明靠在沙發裏,點燃了一支煙,對翠薇和雲樓說:
  「可惜我不能把車子讓給你們,我要去公司,但是我可以送你們到衡陽路。雲樓,你身上有錢嗎?」
  「是美金。」「你跟伯母折換成台幣吧。臺北街上這兩年變化不少,值得去看看。」「中午得回來吃午餐,」雅筠說,微笑的望著他們。
  於是,他們搭了楊子明的便車,到了臺北的市中心區。楊子明是一個化工廠的總經理,他原是留德專攻化學的,二十幾年前,在德國和雲樓的父親是同校同學。目前這個化工廠,
楊子明也有相當大的股份,他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在事業上小有成就的中年人,有個賢慧的妻子,有個美滿的家庭。雲樓坐在楊子明身邊時,就一直模糊的想著這些,楊子明顯然比
父親成功,不論在事業上,或是在家庭上。
  他和翠薇在衡陽路下了車,雖然並非星期天,街上仍然佈滿了熙來攘往的人群,到處都呈現出一片繁榮景象。商店林立,而商品琳立滿目。「這兒好像比香港還熱鬧,」雲樓說。
「除了商店以外,有什麼特別可看的嗎?」「你指什麼?」翠薇很熱心的問。
  「有什麼代表文化特色的東西沒有?」
  翠薇好奇的看了雲樓一眼,香港來的男孩子!在街道上找文化特色!這真是奇怪的人呢!不過倒滿討人喜歡的,她很少看到這種典型的男孩子,有一份灑脫,卻也有份書卷味兒。
「有個博物館,假若你有興趣!」她說。
  「我有興趣,」雲樓很快的說。「在哪兒?」
  他們去了博物館,雲樓倒真的對每一樣東西都發生興趣,足足在裏面逛了一個半小時,翠薇耐心的陪伴著他,兩人在博物館內細細流覽。從博物館出來,他們繞到了重慶南路,雲
樓又對書店大感興趣,他逛每家書店,買了不少的書。然後,他們再繞回衡陽路,翠薇走得相當疲倦了,尤其是在這樣的大太陽下。她歎了口氣說:
  「我們繞了一個大圈子。」
  「對不起,」雲樓說,看到她額上的汗珠,才驚覺到自己的糊塗。「我總是這樣只顧自己,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喝點冷飲,怎樣?」他們去了國際,坐定之後,雲樓叫了杯霜淇淋
咖啡,翠薇叫了橘子汁。因為走多了路,翠薇的臉頰紅灩灩的,額上有著細細的汗珠。雲樓凝視著她,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涵妮,這兩個女孩有多大的不同!雲樓想著,翠薇的容光煥
發,涵妮的嬌柔怯弱,她們像兩個天地中的產物。
  「你看什麼?」翠薇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
  「哦,沒什麼。」雲樓調開了眼光,不由自主的臉紅了。
  翠薇微笑了起來,笑得好頑皮。她喜歡看到這個漂亮的男孩子臉紅,這滿足了她愛捉弄人的脾氣,許多時候,她仍然童心未泯。「你在香港有沒有女朋友?」她笑著問。
  「有。」他簡單的回答,想到美萱,奇怪,他自到楊家以來,好像就沒有想到過美萱了。
  「你們很好嗎?」「並不,很普通的朋友。」
  傻氣,翠薇想,誰問他普通的女朋友呢?她注視著雲樓,他的眉毛生得很挺,很有男兒氣概,眼睛大大的,也滿漂亮。帶那麼點兒傻氣更好,她想著,男孩子總是有點傻氣的。她
對他的好感更加重了。「你常住在楊家嗎?」雲樓開口了。
  「偶然而已,為了陪涵妮。」
  「涵妮,」雲樓掩飾不住他的關懷。「她怎樣了?」
  翠薇皺起了眉毛。「她只是個人影。」「人影?」雲樓不解的問。
  「這是姨父說的,他常常歎著氣說,涵妮只是個影子,是不實在的,是隨時會幻滅的。」
  「怎麼說?」「她從小就不對頭,醫生說她隨時可以死掉!」
  「什麼?」雲樓一震,幾乎潑翻了咖啡杯子,翠薇詫異的看著他,從沒見過面的女孩子,竟讓他這樣緊張?他是個感情豐沛而富同情心的男人啊!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只是過一天算一天,」翠薇憂愁的說,提起涵妮,使她心酸而難過,涵妮,那是沒有人能不喜歡她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一直以為自己僅僅是身體
衰弱而已。」「什麼病?」雲樓近乎軟弱的問。「大概是心臟還是肺動脈怎麼的,我也弄不清楚,是生下來就有的病。事實上,她不能上學,不能讀書,不能出門,不能看電影,不能
旅行——這個也不能,那個也不能,如果我是她,我真寧願死掉!唉!」她歎了口氣,那份頑皮不知不覺的收斂了。原來是這樣的!雲樓握著咖啡杯子,帶著種痛苦的恍然的情緒,想
著那個孤獨寂寞而蒼白的小女孩。涵妮那張瘦小的臉龐和那渴望著友情的眸子立即浮到他的眼前,他感到心中有一陣抽搐般的悸動,就覺得再也坐不下去了。
  「其實,陪伴涵妮是一件很難的事,」翠薇說,慢慢的啜了一口橘子汁。「她整日關在家裏,對許多事都不太瞭解,你很難跟她談話,她只能彈彈鋼琴,還不能彈太久,太久會使
她疲倦。但是,她又渴望著朋友,她好孤獨,好寂寞,有時我說笑話給她聽,她笑得什麼似的。你不知道,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我是知道的!雲樓想著,猝然的站起身來,他對
於自己佔據了翠薇而難過。他想著涵妮,那小小的身子,那怯怯的笑,那祈求似的聲音:「住久一點,我可以彈琴給你聽。」
  她多寂寞!他瞭解了。而他竟讓翠薇來陪伴他了,把寂寞留給那個孤獨的小女孩。舉起杯子,他一口咽掉了杯裏剩餘的咖啡,命令似的說:「我們回去吧!」「急什麼。」翠薇有
些驚奇。「還早呀!」
  「我們答應回去吃午飯的,我也還要寫幾封信。」「給你的女朋友嗎?」翠薇唇邊又帶著那頑皮的笑。
  「唔,哼。或者。」雲樓哼了一聲,臉上也浮起一個狡黠的笑,他開始瞭解翠薇的調皮了,也開始學會對付她的辦法了。果然,他的答話使翠薇無辭以答了。
  不到十一點,雲樓和翠薇就回到了楊家。走進客廳,翠薇把自己拋在沙發上,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說:
  「熱死了!」客廳裏有冷氣,涼涼的,從正午燠熱的陽光下走進這間綠蔭蔭,涼沁沁的房間,確實有說不出來的舒服。但,雲樓沒有心情休息,他四面張望著,沒看到涵妮的影子
,他的潛意識及明意識裏幾乎都充滿了涵妮,尤其在聽到翠薇說出涵妮的情況以後。她在那兒?又躲在她的小房間裏嗎?她生活的圈子多麼狹小!雅筠聽到聲音,從樓上下來了,看到
他們,她笑著說:
  「怎麼就回來了?」「沒什麼好玩的,」翠薇說:「熱死了!」
  「夏天還是待在家裏最舒服。」雅筠說,看看雲樓,這孩子為什麼滿面沉重?他和翠薇處得不好嗎?玩得不愉快嗎?雲樓正拾級而上。「去了些什麼地方?」她問雲樓,後者臉上
那深重的愁苦使她驚異。「隨便逛逛。」雲樓心不在焉的回答。
  忽然,雲樓站定了,他的眼睛直直的落在樓梯頂上,呆呆的裏望著。什麼事?雅筠跟隨著他的視線,回過身子,向樓梯頂上看去。涵妮!在樓梯頂,涵妮正輕悄悄的走了過來。
  走到樓梯頂端,她也站定了,倚著欄杆,她唇邊浮上一個怯怯的笑,靜靜的看著雲樓。她一隻纖瘦的手扶著欄杆,穿著件套頭的白色洋裝。她的眼睛清幽而有神,她的笑溫存而細
緻。雅筠大惑不解的看著這張小小的臉龐,她顯得多麼特別!又多麼美!「嗨!涵妮!」好半天,雲樓才吐出一聲招呼,他的目光定定的停在她身上,怎樣的女孩子!輕靈如夢,而飄
逸如仙。
  「你真的沒走?」涵妮問,毫不掩飾她的喜悅之情。
  「我說過要住在這兒的,不是嗎?」雲樓溫和的說。
  涵妮點了點頭,慢慢的走下了樓梯,她含笑的眸子一直沒有離開雲樓的臉,她的腳步輕靈,衣袂飄然。雅筠愕然的看著這一切,僅僅是頭一夜的邂逅,就能造成奇蹟般的感情嗎?
她心中湧上了一股難言的憂鬱和近乎恐懼的感覺,這絕不可能!絕不可能!「哦,涵妮,」雅筠振作了一下,說:「怎麼不睡了?你怕不怕冷?要不要把冷氣關掉?」
  「不要,媽媽,我不冷。」涵妮溫溫柔柔的說,停在雲樓的面前,仰頭看著雲樓,她比雲樓矮了一大截。「你熱嗎?你在出汗。」「我剛剛從外面回來。」雲樓說,努力想擠出一
個微笑來。面對著這張年輕的臉龐,他不敢相信她壽命不永。她太年輕,她應該還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假如像翠薇所說,那就太殘忍了。上帝既然賦與了人生命,就應該對這些生命
負責呀!他近乎痛苦的想著,忘了自己是個無神論者。
  「從外面回來?」涵妮看了看窗外陽光明亮的花園,自語似的說:「我也想出去走走呢!外面好玩嗎?」「沒有家裏好,」雲樓很快的說。「外面太熱。」
  「你說我應該曬曬太陽。」涵妮用手撫摸著面頰說。
  她竟記在心裏!雲樓滿腹怛惻的望著她。
  「不,你曬不曬太陽都一樣,你夠美了!」插進嘴來的是雅筠,拉著涵妮的手,她急於要把她從雲樓身邊帶開。怎麼了?他們之間會發生什麼?這是可怕的!「涵妮,」她說:「
到翠薇這邊來坐坐吧!你真的不會冷嗎?」
  「不會,媽媽。」涵妮順從的走過去,眼睛仍然微笑的望著雲樓。「怎麼,你和孟雲樓已經認得了?」翠薇一直用種驚異的態度在旁觀看,這時才開口對涵妮說。
  「昨夜,他聽了我彈琴,」涵妮說,靜悄悄的微笑著,帶著份偷偷的愉悅。再看了雲樓一眼,她說:「你真的愛聽我彈琴嗎?」「真的。」雲樓一本正經的說。
  「沒有騙我?」「絕對沒有。」喜悅滿布在涵妮的眼睛裏和面頰上,人類幾乎是從孩提的時候開始,就需要讚美、友情,和欣賞。她的眼睛發著光,蒼白的面頰上竟染上了紅暈。
雅筠憂喜參半的望著涵妮那反常的、煥發著光彩的臉,多久以來,這孩子沒有這樣愉快的笑容了!翠薇坐在一邊,用一對聰明的眸子,靜靜的看著這一切。「你現在要聽我彈琴嗎?」
涵妮問雲樓,仿佛在這間屋子裏,沒有雅筠,沒有翠薇,只有雲樓一個人。「如果你不累。」「我不累,」涵妮高興的說,走向鋼琴。「我還會唱歌呢,你知道嗎?」「不,不知道。
」於是,涵妮打開了琴蓋,開始彈起了一支古老的情歌,一面彈,一面唱著,她的歌喉細緻而富於磁性,咬字清晰,聲調裏充滿了真實的感情。那歌詞是:
  「昨夜,那夜鶯的歌聲,將我從夢中驚醒,
  皓夜當空,夜已深沉,
  遠山遠樹有無中。我輕輕的倚在我的窗邊,
  看露光點點晶瑩。那夜鶯,哦,那可愛的夜鶯,
  它訴說著你的事情。——」
  她唱得那麼好,帶著那麼豐沛的感情,孟雲樓完全被它所震懾住了。他不知不覺的走到鋼琴旁邊,把身子倚在琴上,愣愣的看著涵妮,涵妮注視著他,眼睛更亮了,聲音更美了,
唱著下面的一段:
  「白天我時常思念你,夜晚我夢見你,
  夢中醒來,卻不見你,
  淚珠在枕邊暗滴,我聽到微風在樹林裏,
  輕輕的歎息,歎息。那微風,哦,那柔和的微風,
  它是否在為我悲泣?——」
  孟雲樓深深的望著涵妮,深深深深的,看著那發光的小臉,聽著那歌詞的最後幾句,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潮濕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09:01

【第六章】
  夜裏,孟雲樓獨自坐在書桌前面。桌上,攤開著一本傑克·倫敦的海狼,但是,他並沒有看。他曾經嘗試閱讀了好幾次,卻總是心不在焉的想到了別的事情。今夜,涵妮不會再去
彈琴了,白天她已經彈夠了琴,他怕她會過分疲勞了。他不應該讓她一直彈下去的,整個下午,她坐在鋼琴前面,彈著,唱著,笑著,好像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個比她更快樂的生命。每
當雅筠上前阻止她彈奏的時候,她就以那樣可愛的笑容來回答她的母親。「媽媽,我不累呀,我真的不累。我彈得好開心!」
  於是,雅筠不忍再阻止了,她也就繼續的彈了下去。她會不會太累了?看著她那樣充滿了精力和歡樂,使孟雲樓對翠薇的話懷疑了起來,她不會有什麼病,只是身體衰弱一點而已
,她缺乏的是陽光和友情,許多獨生女兒都是這樣。假若讓她過一般少女的正常生活,有適當的運動,適當的休息,適當的飲食調護,說不定她反而會健康起來。她除了蒼白瘦弱之外
,也看不出有任何病態呀!
  「我要啟明她,」他想著。「幫她過正常生活,幫她恢復健康。我相信一定能做到!」
  他的自信又來了,他一向相信「人定勝天」的。站起身來,他繞著房間行走,一面揣測著如何將他的計畫付諸實行。
  門外有聲音,然後,有人輕輕的敲了敲他的房門。
  涵妮!他立刻想。走到門邊去,他低問:
  「誰?」「是我。」那是雅筠的聲音。
  他開了房門,驚訝的望著雅筠,快午夜十二點了,什麼事使她深夜來敲門?「伯母?」他疑問的說。
  「噓!」雅筠把手指按在唇上,警告的噓了一聲,走進屋來,她反手關上了房門。低聲的說:「我有話要跟你單獨談談,我不想讓涵妮知道。」雲樓狐疑的轉過身子,把椅子推到
雅筠的面前,雅筠坐了下來,說:「我看到你屋裏還有燈光,我希望沒有打擾你睡覺。」
  「我沒睡,我正在看書。」雲樓說,坐在書桌旁邊。「有什麼事?」「關於涵妮。」雅筠深深的鎖起了眉頭。
  「涵妮?」雲樓注視著雅筠。
  「你有沒有知道一點她的情形?」
  「您是指她的病?我聽翠薇說起一些,」雲樓說:「我想她誇張了病情,應該不很嚴重吧?」
  雅筠用一對沉痛而悲哀的眸子望著雲樓,慢慢的搖了搖頭。「不,很嚴重。非常非常嚴重。」她的聲音低而沉重。「她隨時有失去生命的可能。」
  「真的?」雲樓問,覺得胃部起了一陣痙攣。「是什麼病?」
  「先天性的心臟血管畸形,這個病的學名叫肺動脈瓣膜狹窄。」「肺動脈瓣膜狹窄,」雲樓機械化的重複了一遍這個名稱,那是個多麼拗口而又複雜的病名,他心中有些兒恍惚,
涵妮,僅僅是個虛設的生命?隨時都可以從這世界上隱沒?他不相信,不能相信。「這病不能治療嗎?」他近乎軟弱的問。
  「如果僅僅是肺動脈瓣膜狹窄,我們可以嘗試給她動心臟矯正的手術,雖然危險,卻有希望治好。但是,」雅筠長長的歎息了一聲,雲樓可以看出她那屬於母性的悲痛,和她肩上
、心上、情感上的那層重重的負荷。「她的情況很複雜,她的右心室漏斗部狹窄,整個肺動脈瓣孔環也變狹窄,在心插管檢查中顯示出不宜於動手術,因此,雖然在她童年我們就發現
了她的病,一來那時的醫學還不發達,二來也沒有這個勇氣嘗試開刀,就只有用營養照護和藥物來幫助她。等到我們想冒險開刀的時候,她已經不能開刀了——」她停頓了一下,眼睛
裏盛滿了深重的憂愁。「哦?」雲樓詢問的望著雅筠,那些醫學名詞對於他陌生而遙遠,他一點也不懂,唯一懂得的事情,就是這些陌生的名詞卻將帶走一條美好的生命!
  「她的病情已經造成了嚴重的貧血,右心衰竭,而且引起了心內膜炎的併發症,她不能動手術,藥物對她也沒有太大的幫助,多年以來,我們對她的病,就只能希望奇蹟出現了。
」她望著雲樓,悲哀的說:「你懂了嗎?」「這是殘忍的。」雲樓喃喃的說,深深的抽了口氣。「她是那樣一個美好的女孩。」「唉!」雅筠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為了她,你不知
道我們做父母的受了多少煎熬,子明還罷了,他是男人,男人總灑脫一點,他認了命。而我呢,我那麼那麼喜歡她,涵妮,她是我的寶貝!在她嬰兒的時候,我抱著她,望著她嬌嬌嫩
嫩的小臉,我說,我要她好好的長大,長成一個最美最快樂的女孩!結果——」她嚥住了,一陣突來的激動,使她的語音哽塞。「這難道是我的命嗎?是命中註定的嗎?」
  「或者,我們還能期望奇蹟。」雲樓由衷的說,期盼的說。「她現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對了,這就是我來看你的原因,」雅筠挺了挺背脊,一層希望的光芒又燃亮了她的眼睛。「五年前,醫生就說她隨時會死亡,可是,五年過去了,她還活著,假若能再延個五年
、十年或十五年,說不定那時候的醫藥更進步了,說不定那時的心臟病已不再構成人類的威脅了,說不定根本就可以換個心臟了,那她就不成問題了。誰知道呢?科學進步這麼快,許
多以前我們認為不可能的事,現在都可能了,人類都已經向太空發展了,還有什麼做不到的事呢?」
  「是的,確實不錯。」雲樓應著,感染了雅筠那份屬於母性的勇氣。「所以,我們目前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是讓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深深的凝視著雲樓。「是嗎?」
  雲樓微蹙著眉梢,望著雅筠,她的眼神裏有著一些什麼,好像能不能讓涵妮好好活下去的關鍵在他身上似的。「當然。」他回答。「涵妮不能受刺激,不能太興奮,不能過勞,不
能運動——這些都可以送掉涵妮的命,你明白嗎?我們甚至不敢帶她看電影,怕電影的情節刺激了她,不敢對她說一句責備或重話,怕會刺激她。她有時看了比較動人的、悲劇性的小
說,都會不舒服,會胸口疼痛。我們只有小心翼翼的避免一切能觸發她發病的因素,讓她的生命能延續下去。」
  雲樓注意的傾聽著。「所以——」雅筠突然有些礙口,似乎很難於措辭。「我必須請你幫助我們。」「我能怎樣幫忙?伯母?」雲樓熱心的問。
  「是這樣——是這樣——」雅筠困難的說:「我們要讓她避免一切感情上的困擾——」
  「哦?」雲樓緊緊的盯著雅筠,他有些明白了。
  「換言之,」雅筠終於坦率的說了出來。「我希望你跟她疏遠一點。」雲樓望著雅筠,雅筠的眼睛裏含滿了抱歉的、祈諒的、無奈的神情,這把雲樓折服了。世上不可能有第二種
愛能和母愛相比。「您是不是擔心得太早了一些?」他低低的說:「我和涵妮不過剛剛才認識一天。」「未雨綢繆,」雅筠淒涼的微笑起來。「這是我一貫防備問題發生的辦法。」「
不過,您認為您的方法對嗎?」雲樓深思的問。「您不認為她太孤獨?友誼或者對她有益而無害?」「友誼,是可能的,」雅筠慢慢的說。「可是,愛情就不然了。而友誼是很容易轉
變為愛情的。」
  雲樓感到一陣燥熱,窗外沒有風,天氣是燠熱的。
  「您何以見得,愛情對她是有害的呢?」他問。
  「世界上沒有一份愛情裏,是沒有驚濤駭浪和痛苦的。」雅筠深沉的說:「而且,涵妮不能結婚。她不能過婚姻生活,也不能生兒育女。」雲樓站起身來,在室內走了一圈,然後
他停在窗子前面。倚著窗子,他站了好一會兒,窗外的天空,璀粲著無數的星星,草裏有著露光閃爍。他想起涵妮唱的歌:
  「我輕輕的倚在我的窗邊,
  看露光點點晶瑩。那夜鶯,哦,那可愛的夜鶯,
  它訴說著你的事情。」
  他從心底深深的歎息了。回過身子,他面對著雅筠,許諾的說:「您放心,伯母,我不會做任何傷害涵妮的事。」
  雅筠注視著雲樓,後者那張堅決的,而又充滿了感情的臉那麼深的撼動了她!她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去,用誠懇而熱烈的語氣說:
  「你要知道,雲樓,假若涵妮是個正常而健康的孩子,我真會用全心靈來期望你和她——」
  「我瞭解的,伯母。」雲樓很快的說,打斷了雅筠沒有說完的話。他用一對坦率而真誠的眼睛直視著雅筠。「我將儘量避免給你們家帶來麻煩,或給涵妮帶來不幸。」
  雅筠從雲樓眼裏看出了真正的瞭解,她放心了。長長的歎了口氣,她說:「好了,我耽誤了你不少的時間,夜已經深了,你也該睡了,再見吧!」「再見!伯母。」雲樓送雅筠到
了房門口,打開房門,雅筠輕悄悄的退了出去,臨時又回過頭來,叮囑了一句:「還有,雲樓,你別在涵妮面前露出口風來,這孩子至今還糊裏糊塗的蒙在鼓裏呢!」「我知道,伯母
。」目送雅筠走了,他關上房門,靠在門上,他佇立了好一會兒。涵妮真的被蒙在鼓裏嗎?他想起昨夜和涵妮的談話,她顯然已略有所知了,噢,這樣的生命豈不太苦!走到床邊,他
躺了下來,瞪視著天花板。和昨夜一樣,了無睡意,雅筠的談話完全混亂了他。到這時,他才懵懂的感覺到,他對涵妮竟有一份強烈的感情。他是不相信什麼一見鍾情這類話的,他討
厭一些小說家筆下安排的莫名其妙的愛情,可是,他拂不掉涵妮的影子!這個僅僅認識了一天的小女孩!這個隨時會幻滅掉的生命!這個根本不能面對世界的少女。一種強烈的、悲劇
性的感覺深深的銘刻進了他的心中。
  「從明天起,我要離開她遠一點,真的,楊伯母是個聰明的女人!」他想著,關掉燈,準備要睡了。但是,涵妮的面容浮了上來,充滿在黑暗的空間,比雅筠來訪前更生動,更鮮
明,更清晰。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09:24

【第七章】
  接連三天,孟雲樓都是早出晚歸,一來由於楊子明熱心的建議,要讓他在開學之前,好好的把臺北附近的名勝地區玩一玩;二來由於翠薇自告奮勇的陪伴,拒絕女孩子總是件不禮
貌的事;三來——這大概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想避開涵妮。於是,他和翠薇暢遊了陽明山、碧潭、金山、野柳、北投、觀音山等地區,在香港,難得看到一點綠顏色的山野。這三天
的暢遊,倒也確實帶給他相當的愉快。而且,翠薇是個好的遊伴,她活潑、愉快、年輕,而又吸引遊人的注意,所以,他們這一對很引起一些羡慕的眼光。雲樓對這些眼光雖不在意,
翠薇卻有份下意識的滿足。
  每天倦遊歸來,往往都是晚飯以後了,所以,一連三天,雲樓都幾乎沒有見到過涵妮。只有一天早上,她目送他和翠薇出門,坐在那兒,她安安靜靜的望著他們,什麼話都沒有說
。當大門在雲樓身後闔攏的時候,雲樓才怛惻的感到,這門裏面關住了幾許寂寞。第四天的深夜,孟雲樓突然被琴聲所驚醒了,那琴聲從樓下清晰的傳來,彈的是匈牙利狂想曲第二號
,琴聲急驟如狂風暴雨,彈奏的人顯然心情零亂,錯了很多地方,竟連孟雲樓都可以聽出來。涵妮,她怎麼了?雲樓詫異的坐起身子,她的琴從來不像這樣的,她不像是彈琴,倒像是
在發洩什麼的敲擊著琴鍵。這是涵妮嗎?當然,這幢房子裏不可能有第二個人在深夜時彈琴,而且,也只有涵妮能彈得這麼好。她怎麼了呢?她今夜為什麼一反常態,不彈一些優美的
小曲子?
  孟雲樓用了極大的克制力,制止自己想下樓的衝動,雅筠那天晚上對他說的話言猶在耳,他不能下去,他無法保證自己能夠不對這蒼白怯弱的小女孩用情,事實上,他已經對她動
了感情,很深很深的。他必須躲避,躲得遠遠的,他不能再陷下去了,否則,即使涵妮沒有怎樣,他卻將感到痛苦了。痛苦,這兩個字一進入到他思想中,他就猛然覺得心底抽過了一
陣刺痛和酸楚。他無法分析這刺痛是怎麼回事,倒回床上,他把頭埋進枕頭中,對自己說:
  「睡吧!就當你沒有聽到這琴聲!」
  像是回答他的話,那琴聲卻戛然而止了,他不禁吃了一驚,因為那曲子只彈了一半,涵妮從不會半途而廢的。他豎起了耳朵,下意識的等待著那琴聲繼續下去,可是,再也沒有了
。這突然的岑寂比琴聲更震動他,他睡不穩了,重新坐起身子,他側耳傾聽,沒有腳步聲,也沒有人上樓的聲音,涵妮在做什麼?沉默繼續著,靜,一切都那麼靜,聽不到任何聲音。
他全神貫注的坐在床上,又傾聽了好一會兒,岑寂充塞了整幢房子裏。終於,他再也按捺不住了,翻身下了床,他找著自己的拖鞋,走到門邊,他打開了房門。
  他看到樓梯上的燈光,這證明樓下確實有人,剛剛的琴聲不會是出自他的幻覺了。他無法制止自己強烈的好奇和不安,走出房門,他迅速的向樓下走去。
  下了樓梯,他一眼看到涵妮了,涵妮,果然是涵妮,仍然穿著她那件白紗的睡袍,她坐在鋼琴的前面,琴蓋已經闔了起來,她的頭卻匍伏在琴蓋上面,一動也不動,像是睡著了,
或是昏倒了。「涵妮!」孟雲樓驚呼著,飛奔了過去。她昏倒了?發病了?還是——死神的手已伸過來了?他幾乎是一跳就跳到了她的身邊,用雙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蹲下身子恐
慌的喊著:
  「涵妮!涵妮!」出乎意料的,她的頭迅速的抬了起來,望著雲樓,她蹙起眉頭說:「你嚇了我一跳!」「你才嚇了我一跳呢!」雲樓說,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可是,立即,一
種新的驚嚇又讓他震動了,他看到涵妮那蒼白而瘦小的面龐上,竟滿是亮晶晶的淚痕,那長而黑的睫毛上,也仍然掛著晶瑩的淚珠。「涵妮!」他低喊:「怎麼了?你?」
  涵妮沒有回答,只用一對楚楚可憐的眸子,呆呆的凝望著他,睫毛上的淚珠,映著燈光閃爍。
  「涵妮!」他感到心中猛然充塞進了一股惻然的柔情,涵妮那孤獨無助,而又淚眼凝咽的神情絞痛了他的神經。「你怎麼了?涵妮?誰欺侮了你?誰讓你不高興了。告訴我!涵妮
!」他用充滿了感情的口吻,誠摯的說著,他的手仍然緊握著她那瘦小的胳膊。涵妮依然默默無語,依然用那對含淚含愁的眸子靜靜的瞅著他。「你說話呀,涵妮!」雲樓說,深深的
凝視著她,帶著不由自主的憐惜和關懷。「你為什麼流淚?為什麼一個人躲在這兒哭?」涵妮的睫毛輕輕的閃動了一下,眼瞼垂了下去,掩蓋了那對烏黑的眸子。好半天,她重新揚起
睫毛來,帶著股畏縮的神情,望著雲樓。終於低低的開了口:
  「她又美,又好,又健康,是嗎?」
  「誰?」雲樓困惑了一下。
  「翠薇。」她輕輕輕輕的說。
  雲樓猛的一震,他緊盯著面前這個女孩,她是為了這個而在這兒哭嗎?他望著她,她的眼睛深幽幽的閃著淚光,她那小小的嘴唇帶著輕微的顫動,她的神情是寂寞的,淒苦的,而
又謙卑的。「涵妮,」他輕喚著,感到自己的聲音澀澀的。「沒有人比你更美,更好,你懂嗎?」
  她可憐兮兮的搖搖頭。
  「我不懂。」她說。「我但願有翠薇一半的活力。」
  雲樓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他振作了一下,掏出手帕來,出於本能的,他為她拭去了臉上的淚痕。然後,用故意的、輕快的口氣說:「你不要羡慕翠薇,涵妮。你有許許多多地
方都比她強,你看,你能彈那麼好的鋼琴,能唱那麼好的歌,她還要羡慕你呢!來吧,振作起來,彈一支曲子給我聽聽。還有,記住不要流淚,眼淚會傷害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你的眼
睛有多美。」
  涵妮望著他,一層紅暈湧上了她的面頰。
  「你在哄我。」她說。「真的,不哄你。」他站起身來,倚在鋼琴上面。「你不願彈給我聽?」「願意的!」她輕喊著,眼睛裏閃著光彩,打開了琴蓋,她仰著頭望著他。「你要
聽什麼?」
  「夢幻曲。」他說,修曼的這支曲子一直對他有極深的感應力。「多彈兩遍,我喜歡聽。」
  她彈了起來,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臉。她的手熟練的拂著琴鍵,那纖細的手指,在琴鍵上飛掠過去,帶出一串串柔美的叮咚之聲。她重複著夢幻曲,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不忍心
的抓住了她那兩隻忙碌的小手。
  「夠了!」他叫。「你累了。」
  「我不累。」她的眼睛清亮如水,而又熱烈似火,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我不累,如果你要聽。」
  他瞪視著她,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從沒有一個女孩這樣震動他,這樣弄得他全心酸楚。
  「我要你休息。」他說,聲音喑啞。「你應該去睡覺,夜已經很深了,是不?去睡,好嗎?」
  「如果你要我去睡,我就去。」她說,像個聽話的、要人讚美的孩子。「我要你去,」雲樓說,溫柔的凝視著她,她那兩隻瘦小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掌中。「你知道,充足的睡
眠可以使你強壯起來,強壯得像翠薇一樣。」
  「到那時候,你也帶我出去玩?」她問,很孩子氣的,帶著滿臉的期盼。「一定!」他許諾的說。
  「好的,那麼我就去睡。」她順從的站起身來,依依的把手從他掌中抽出來。闔上了琴蓋,她轉過身子,真的向樓梯那兒走去。他情不自禁的跟著她到樓梯口,她忽然站住了,抬
起頭來看著他,低低的,急促的,而又祈求似的說:「明天你不出去,好嗎?」在他沒回答以前,她又很快的說:「我彈琴給你聽,彈夢幻曲,很多遍很多遍。好嗎?」
  他的心痙攣了一下,這女孩祈求的眸子使他悸動。
  「好的。」他說。「我留在家裏,聽你彈琴。」
  喜悅飛進了她的眼睛,她對他做了個非常可愛的笑容。這句話帶給她的喜悅竟那麼大,那麼多,使他深深的為這一連幾天的外出抱歉起來。她那樣渴望著朋友呵!雅筠的方策是錯
誤的。「你真好!」她說,望著他的臉,好半天,她才掉轉頭,快樂的說:「我去睡了!」她幾乎是「奔」上了樓梯,腳步輕快而活潑,到了樓梯頂,她又站住了,回頭對他含笑的擺
了擺手,說:
  「明天見!」「明天見!」他也擺了擺手。
  她走了。雲樓關了燈,慢慢的走上樓,回進自己的臥房裏。躺在床上,他又久久不能入睡。
  早晨,當他下樓吃早餐的時候,很意外的,涵妮竟精神奕奕的坐在早餐桌上。他們很快的交換了一瞥,也很快的交換了一個微笑。他覺得,他和涵妮之間有一種微妙的瞭解,所謂
「心有靈犀一點通」也不過如此。涵妮的笑裏包含了很多東西:期盼,快樂,欣慰,和一份含蓄的柔情。
  「早呵,」他對涵妮說:「難得在早餐桌上看到你。你看來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我以後都要下樓來吃早餐。」涵妮微笑著說。
  「算了,」雅筠說:「我寧願你多睡一下呢!」
  「早,」翠薇向雲樓打著招呼。「今天的計畫如何?」
  「計畫?」雲樓愣了愣。
  涵妮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雲樓。
  「我們可以去指南宮,」翠薇咬了一口雞蛋,口齒不清的說:「那是一個大廟,包你喜歡。」
  「不,今天不出去了,」雲樓說:「今天我想留在家裏,」他看了涵妮一眼,涵妮正低下頭去,臉埋在飯碗上,在那兒悄悄的笑著。「連天出去跑,曬得太厲害,今天想在家裏涼
快涼快。」「要涼快,我們去游泳,」翠薇心無城府的說:「去金山,姨父,您今天要用車嗎?」
  「假若你們要用,我可以讓給你們一天,」楊子明笑著說:「不過,不許翠薇開,你沒駕駛執照,讓雲樓開。」他望著雲樓:「我相信你的駕駛技術。」
  「好呵!」翠薇歡呼著。「雲樓,你有游泳褲嗎?沒有的話,我們先去衡陽路買一件。」
  微笑從涵妮的唇邊迅速的隱沒了,她的頭垂得更低,陽光沒有了,歡樂消失了,她輕輕的啜著稀飯,眼睛茫然的望著飯碗。「不用了,」雲樓很快的說,再看了涵妮一眼,「我今
天那兒都不想去,而且,我也要準備一下功課,馬上就要開學了。楊伯伯,您還是自己用車子吧!」
  翠薇驚奇的看了雲樓一眼,困惑的鎖起了眉頭,雲樓投給了她抱歉似的一瞥,她笑笑,不再說話了。
  楊子明看看雲樓,沒有說什麼。他對於他們出不出去,並不怎麼關心。涵妮的眼光從雲樓臉上溜過去,微笑又飛進她的眼睛中,而且,莫名其妙的,她的臉紅了。紅得那麼好看,
雲樓費了大力才能把自己的眼光從涵妮臉上調開。雅筠放下了飯碗,她的敏感和直覺已經讓她懷疑到了什麼,看看涵妮,再看看雲樓,她的眉峰輕輕的聚攏了。
  飯吃完了,涵妮拋下了她的飯碗,徑直走進客廳裏,立即,雲樓聽到鋼琴的聲音,夢幻曲!琴聲悠揚的在清晨的空氣中播送。他不知不覺的走進了客廳,在沙發中坐了下來。涵妮
回過頭來,對他很快的微笑了一下,就又掉頭奏著她的琴,她的手指生動而活潑的在琴鍵上移動。
  雅筠也走過來了,坐在雲樓的對面,她審視著面前這個男孩子。雲樓,你錯了!她想著,卻說不出口。你竟不知道愛之適以害之,雲樓,你這善良、多情、而魯莽的孩子,你錯了
!雲樓抬起眼睛來,和雅筠的眼光接觸了,他無語的又垂下頭去,他在雅筠眼中讀出了詢問和責備,他用手支著頭,望著涵妮的背影,那單薄的、瘦弱的身子,那可憐兮兮的肩膀,那
在琴鍵上飛掠著的小手——我只有這樣做,他想。傷這個少女的心是件殘忍的事!我不能傷她的心!我要幫助她,保護她,給她快樂,這些,是不會要她的命的!
  一曲既終,涵妮轉過身子來,她充滿了喜悅和快樂的眸子在雲樓臉上停留了片刻,雲樓也用含笑的眸子回望著她,於是,她又轉過身子,開始再一遍彈起夢幻曲來。
  琴聲抑揚而柔和的擴散,雲樓專注傾聽著,顯然心神如醉。雅筠呆呆的望著這一切,有什麼事要發生了!有什麼事要來臨了!她恐懼的想著,仰首望向窗外的天空,她不知未來的
命運會是怎樣的。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09:49

【第八章】
  雲樓開學了,剛上課帶來了一陣忙碌,接著就又空閒了下來。一年級的課程並不重,學的都是基本的東西,這些雲樓是勝任愉快的。每天除了上課以外,雲樓差不多的時間都停留
在家裏,他沒有參加很多課外活動,也不喜歡在外逗留,這,更嚴重的困擾了雅筠。
  翠薇回家去住了,不知從何時開始,涵妮已不需要翠薇的陪伴了,她倆在一起,兩人都無事可做,也無話可談,顯得說不出來的格格不入。翠薇走了,涵妮反而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好像擺脫了一份羈絆似的。
  近來,雅筠時時刻刻都懷著心事,她常常在午夜驚醒,感到一陣心驚肉跳,也常常席不安枕,徹夜失眠。她總覺得有什麼可怕的事要發生了,那隱憂追隨著她,時時刻刻都不放鬆
她。她很快的憔悴了,蒼白了。楊子明眼看著這一切的發展,常勸解的說:「雅筠,你實在犯不著為了涵妮而糟蹋自己,你要知道,我們為這孩子已經盡了全力了。」
  「我要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淒苦的說。
  「誰不要她好好的活下去呢?」楊子明說,憂愁的看著雅筠。「但是你在我心中的份量比涵妮更重,我不要你為了她而傷了自己的身體。」「你不喜歡她!」雅筠輕喊著,帶著點
神經質。「你一直不喜歡涵妮!」「你這樣說是不公平的,雅筠,」楊子明深蹙著眉說。「你明知道我也很關懷她,我給她請醫生,給她治療,用盡一切我能用的辦法——」「但是你
並不愛她,我知道的,」雅筠失神的歎息了。「假若當初——」「算了,雅筠,」子明打斷了她。「過去的事還提它幹嘛?我們聽命吧!看命運怎樣安排吧!」
  「我們不該把雲樓留在家裏住的,我知道有什麼事要發生了!一定會發生!」「留雲樓住是你的意思,是不?」子明溫和的說。
  「是的,是我的意思,我本以為——我怎會料到現在這種局面呢!我一定要想辦法分開這兩個孩子!」
  「你何不聽其自然呢?」子明說。「該來的一定會來,你避免也避免不了。你又焉知道戀愛對涵妮絕對有害呢?許多人力沒有辦法治療的病症在愛情的力量下反而會不治而愈,這
種例子也不少呀!」「但是——但是——她根本不能結婚呀!而且,這太冒險——」「讓他們去吧!雅筠。」
  「不行!你不關心涵妮,你寧可讓她——」
  「停住!雅筠!」子明抓住了雅筠的胳膊,瞪視著她。「別說傷感情的話,你明知道這孩子在我心中的份量,我們只有這一個女兒,是嗎?我和你一樣希望她健康,希望她活得好
,是嗎?如果有風暴要來臨,我們要一齊來對付它,是不是?我們曾經共同對付過許多風暴,是不是?別故意歪曲我,雅筠!」
  「子明!」雅筠撲在子明肩上,含淚喊。「我那麼擔心!那麼擔心!」「好吧,我和雲樓談談,好不?或者,乾脆讓他搬到宿舍去住,怎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知道要
阻止他們兩個的接近!」
  「那麼,這事交給我辦吧,你能不能不再煩惱了?」
  雅筠拭去了淚痕,子明深深的望著她,多少年了,涵妮的陰影籠罩著這個家,這是懲罰!是的,這是懲罰!雅筠,這比淩遲處死還痛苦,它在一點點的割裂著這顆母性的心。這是
懲罰,是嗎?多年以前,那個淩厲的老太太指著雅筠詛咒的話依稀在耳:「你要得到報應!你要得到報應!」
  這樣的報應豈不太殘忍!他想著,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雲樓,涵妮,雅筠——一些紛雜的思想困擾著他。是的,留雲樓在家裏住是不智的事,很不智的事,涵妮生活中幾乎根
本接觸不到男孩子,她又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萬一墜入情網,就註定是個悲劇,絕不可能有好的結局,雅筠是對的。他想著,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煩惱,是的,這事必須及時制止!
但是,人類有許許多多的事,何嘗是人力所能制止的呢?楊子明還來不及對雲樓說什麼,愛神卻已經先一步張起了它的弓箭了。這天,雲樓的課比較重,晚上又有系裏籌備的一個迎新
舞會,因此,他早上出門之後就沒有再回楊家,晚上直接去參加了舞會。等到舞會散會之後,已經是深夜了。好在楊子明為了使他方便起見,給他配了一份大門鑰匙,所以他不必擔心
回家太晚會叫不開門。從舞會會場出來,他看到滿天繁星,街上的空氣又那樣清新,他就決定安步當車,慢慢的散步回去。他走了將近一小時,才回到楊家。深夜的空氣讓他神清氣爽
,心情愉快。開了大門,他輕輕的吹著口哨,穿過花園,客廳的燈還亮著,誰沒睡?他愣了愣,涵妮嗎?那夜遊慣了的小女神?不會,他沒有聽到琴聲。那麼,是雅筠了?楊子明是一
向早睡的。輕輕推開客廳的門,他的目光先習慣性的掃向鋼琴前面,那位子空著,涵妮不在。轉過身子,他卻猛的吃了一驚,在長沙發上,蜷臥著一團白色的東西,是什麼?他走過去
,看清楚了,那竟是涵妮!她蜷在那兒,已經睡著了,黑色的長髮鋪在一個紅色的靠墊上,襯得那張小臉尤其蒼白,睫毛靜靜的垂著,眉峰微蹙,似乎睡得並不很安寧。那件白色的睡
袍裹著她,那樣瘦瘦小小的,蜷在那兒像一隻小波斯貓,動人楚楚的,可憐兮兮的。雲樓站在那兒,好長一段時間,就這樣呆呆的看著她。剛剛從一個舞會回來,看到許多妝扮入時的
、活潑豔麗的少女,現在再和涵妮相對,他有種模糊的,不真實的感覺。涵妮,她像是不屬於人間的,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渾身竟不雜一絲一毫的世俗味。夜風從敞開的視窗裏吹
進來,拂動了她的衣衫和頭髮,她蠕動了一下,沙發那樣窄,她顯然睡得很不舒服。她的頭側向裏面,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然後,忽然間,她醒了,張開了眼睛,她轉過頭,直視著
雲樓,有好幾秒鐘,她就直望著他,不動也不說話。接著,她發出一聲輕喊,從沙發裏直跳了起來。「噢!你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
  雲樓蹲下身子,審視著她,問:
  「你怎麼在這兒睡覺?為什麼不在房裏睡?當心吹了風又要咳嗽。」「我在等你嘛!」涵妮說,大大的眼睛坦白的望著他,眼裏還餘存著驚懼和不安。「我以為你回香港去了,再
也不來了。」「回香港?」雲樓一愣,這孩子在說些什麼?等他?等得這樣三更半夜?涵妮,你多傻氣!
  「是的,媽媽告訴我,說你可能要回香港了,」她凝視著他,嘴唇微微的發著顫,她顯然在克制著自己。「我知道,你準備要不告而別了。」「楊伯母對你說的?我要回香港?」
雲樓驚問,接著,他立即明白了。他並不笨,他是敏感而聰明的,他懂得這句話的背後藏著些什麼了。換言之,楊家對他的接待已成過去,他們馬上會對他提出來,讓他搬出去。為了
什麼?涵妮。必然的,他們在防備他。那天晚上,雅筠和他的談話還句句清晰。為了保護涵妮,他們不惜趕他走,並且已經向涵妮謊稱他要回香港了。他的眉頭不知不覺的鎖了起來,
為了保護涵妮,真是為了保護涵妮嗎?還是有其他的原因?
  看到他緊鎖的眉頭,和沉吟的臉色,涵妮更加蒼白了。她用一隻微微發熱的手抓住了他。
  「你真的要走?是不是?」
  「涵妮,」他望著她,那熱切的眸子每次都令他心痛。他覺得很難措辭了,假若楊家不歡迎他,他是沒有道理賴在這兒的。他可以去住宿舍,可以去租房子住,楊家到底不是他的
家啊!「涵妮,」他再喊了一聲,終於答非所問的說:「你該上樓睡覺了。」「我不睡,」涵妮說,緊盯住他,盯得那麼固執而熱烈。然後,她的眼睛潮濕了,潮濕了,她的嘴唇顫抖
著,猛然間,她把頭埋進弓起的膝上的睡袍裏,開始沉痛的啜泣起來。
  「涵妮!」雲樓吃驚了,抓住她的手臂,他喊著:「涵妮!你不要哭,千萬別哭!」「我什麼都沒有,」涵妮悲悲切切的說,聲音從睡袍中壓抑的透了出來。「你也要走了,於是
,我什麼都沒有了。」
  「涵妮!」雲樓焦灼的喊著,涵妮的眼淚絞痛了他的五臟六腑,他迫切的說:「我從沒說過我要走,是不是?我說過嗎?我從沒說過啊!」涵妮抬起了頭來,被眼淚浸過的眼睛顯
得更大了,更亮了。她癡癡的望著他,說:
  「那麼,你不走了,是不?請你不要走,」她懇求的注視著他。「請不要走,雲樓,我可以為你做許多事情,我彈琴給你聽,唱歌給你聽,你畫畫的時候我給你作模特兒,我還可
以幫你洗畫筆,幫你裁畫紙,你上課的時候我就在家裏等你回來——」「涵妮!」他喊,聲音啞而澀,他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濕了。「涵妮。」他重複的喊著。「你不要走,」涵妮繼續
說:「記得你第一天來的時候,夜裏坐在樓梯上聽我彈琴嗎?我那天彈琴的時候,你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我想,如果有個人能夠聽我彈琴,能夠欣賞我的琴,能夠跟我談談說說,我就
再也沒有可求的了。我願意為他做一切的事情,為他彈一輩子的琴——我一面彈,我就一面想著這些,然後,我站起身子,一回頭,你就坐在那兒,坐在那樓梯上,睜大了眼睛看著我
,我那麼吃驚,但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你是神仙派來的,派給我的。我知道,我要為你彈一輩子琴了,不是別人,就是你!我多高興,高興得睡不著覺。哦,雲樓!」她潮濕的眼睛
深深的望著他,一直望到他內心深處去。「翠薇不能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你是我的!這些天來,我只是為你生存著的,為你吃,為你睡,為你彈琴,為你唱歌——可是——可是——」
她重新啜泣起來:「你要走了!你要不聲不響的走了!為什麼呢?我對你不好嗎?爸爸媽媽對你不好嗎?你——你——」她的喉嚨哽塞,淚把聲音遮住了,她無法再繼續說下去,用手
蒙住臉,她泣不成聲。
  這一篇敘述把雲樓折倒了,他呆呆的瞪視著涵妮,這樣坦白的一篇敘述,這樣強烈的、一廂情願的一份感情!誰能抗拒?誰生下來是泥塑木雕的?涵妮,她能把鐵熔成水,冰化為
火。涵妮,這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他捉住了她的手,想把它從她臉上拉下去,但她緊按住臉不放。他喊著:「涵妮!你看我!涵妮!」
  「不!不!」涵妮哭著。「你好壞!你沒有良心!你忘恩負義!你欺侮人!」「涵妮!」他喊著,終於拉下了她的手,那蒼白的小臉淚痕遍佈,那對浸著淚水的眸子哀楚的望著他
,使他每根神經都痛楚起來。雅筠的警告從窗口飛走了,他瞪著她,喃喃的說:「涵妮,我不走,我永不走,沒有人能把我從你身邊趕走了!」她發出一聲低喊,忽然用手抱住了他脖
子,他愣了愣,立即,有股熱流竄進了他的身體,他猛的抱緊了她,那身子那樣瘦,那樣小,他覺得一陣心痛。乾脆把她抱了起來,他站直身子,她躺在他的懷中,輕得像一片小羽毛
,他望著她的臉,那勻勻淨淨的小臉,那熱烈如火的眼睛,那微顫著的、可憐兮兮的小嘴唇。「我要吻你。」他說,喉嚨喑啞。「閉上你的眼睛,別這樣瞪著我。」她順從的閉上了眼
睛,於是,他的嘴唇輕輕的蓋上了她的唇。好一會兒,他抬起了頭,她的睫毛揚起了,定定的看著他,雙眸如醉。「我愛你。」他低語。「你——?」她瞪著他,不解似的蹙起了眉,
仿佛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我愛你,涵妮。」他重複的說。
  她仍然蹙著眉,愣愣的看著他。
  「你懂了嗎?涵妮,」他注視著她,然後一連串的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她重新閉上眼睛,再張開來的時候,她的眼裏又漾著淚,什麼話都不說,她只是長長久久的看著他。
  「你怎麼了?你為什麼不說話?」雲樓問,把她放在沙發上,自己跪在她的面前,握著她的雙手。「你怪我了嗎?我不該說嗎?我冒犯了你嗎?」
  「噓!輕聲一點!」她把一個手指頭按在他的唇上,滿面湧起了紅暈,像做夢一般的,她低聲的說:「讓我再陶醉一下。你再說一遍好嗎?」「說什麼?」「你剛剛說的。」「我
愛你。」這次,她的神志像是清楚了,她好像到這時才聽清雲樓說的是什麼,她喊了一聲,喊得那麼響,他猜樓上的人一定都被驚醒了。「噢!雲樓!」她喊著。「雲樓!你不可以哄
我,我會認真的呢!」「哄你?涵妮?」雲樓全心靈都被感情充滿了,他熱烈而激動的說:「我哄你嗎?涵妮?你看著我,我像是開玩笑嗎?我像是逢場作戲嗎?我告訴你,我愛你,
從第一夜在這客廳看到你的時候就開始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會有這樣強烈而奔放的感情!涵妮,涵妮,我不能欺騙你,我愛你,愛你,愛你!」「哦,」涵妮的手握住了胸前的衣
服,她紅暈的臉龐又變得蒼白了。「我會暈倒,」她喘著氣說:「我會高興得暈倒!我告訴你,我會暈倒!」說著,她的身子一陣痙攣,她的頭向後仰,身子搖搖欲墜,雲樓扶住了她
,大叫著說:
  「涵妮!涵妮!涵妮!」
  但是,她的眼睛閉了下來,嘴唇變成了灰紫色,她再痙攣了一下,終於昏倒在沙發上了。雲樓大驚失色,他抱著她,狂呼著喊:「涵妮!涵妮!涵妮!」
  一陣腳步響,雅筠像旋風一樣衝下了樓梯,站在他們面前了。看到這一切,她馬上明白發生了什麼,衝到電話機旁邊,她迫不及待的撥了李醫生的號,一面對雲樓喊著:
  「不要動她,讓她躺平!」
  雲樓昏亂的看著涵妮,他立即瞭解了情況的嚴重性,放平了涵妮的身子,他瞪著她,腦中一片零亂雜遝的思潮,血液凝結,神思昏然。怎麼會這樣的呢?怎麼會呢?他做錯了什麼
?他那樣愛她,他告訴她的都是他內心深處的言語,卻怎麼會造成這樣的局面?雅筠接通了電話,李大夫是涵妮多年的醫師,接到電話後,答應立即就來。掛斷了電話,雅筠又衝到雲
樓的面前,瞪視著雲樓,她激動的喊著說:
  「你對她做了些什麼?你?」
  「我?」雲樓愕然的說,他已經驚慌失措,神志迷惘了,雅筠嚴重的、責備的語氣使他更加昏亂。望著涵妮,他痛苦的說:「我沒料到,我完全沒料到會這樣!」
  「我警告過你!我叫你離開她!」雅筠繼續喊,眼淚奪眶而出。「你會殺了她!你會殺了她!」
  楊子明也聞聲而至,跑了過來,他先拿起涵妮的手腕,按了按她的脈搏,然後,他放下她的手,對雅筠安慰的說:
  「鎮靜一點,雅筠,她的脈搏還好,或者沒什麼關係。雲樓,你站起來吧!」雲樓這才發現自己還脆在涵妮的面前,他被動的站起身子,仍然傻愣愣的瞪視著涵妮。雅筠走過去,
坐在涵妮的身邊,她一會兒握握她的手,一會兒握握她的腳,流著淚說:
  「我知道會出事,我就知道會出事!」抬起頭來,她銳利的盯著雲樓說:「你這傻瓜!你跟她說了些什麼?你這魯莽的,不懂事的傻瓜!你何苦招惹她呢?你何苦?你何苦?」
  雲樓緊咬了一下牙,在目前這個局面之下,不是他申辯的時候,何況,他也無心於申辯,他全心都在涵妮身上。涵妮,你一定要沒事才行,涵妮,我愛你,我沒想到會害你!涵妮
!涵妮!醒來吧!涵妮!
  醫生終於來了,李大夫是專門研究心臟病的專家,十幾年來,他給涵妮診斷、治療,因而與楊家也成了朋友,他眼見著涵妮從一個小姑娘長成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對這女孩,他也
有份父親般的憐愛之情。尤其,只有他最清楚這女孩的身體情況,像風雨飄搖中的一點燭光,誰知道她將在那一分鐘熄滅?到了楊家,他立即展開診斷,還好,脈搏並不太弱,他取出
了針藥,給她馬上注射了兩針。雅筠在旁邊緊張的問:
  「她怎樣?她會好嗎?」
  「沒關係,她會好,」李大夫說:「她馬上就會醒來,但是,你們最好避免讓她再發病,要知道每一次昏倒,她都可能不再醒來了!」「哦!」雅筠神經崩潰的用手蒙住臉:「我
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已經那麼小心!我每天擔心得什麼事都做不下去。哦!李大夫,你一定要想辦法治好她!你一定要想辦法!」
  「楊太太,鎮靜一點吧!她並不到絕望的地步,是不?」李大夫只能空泛的安慰著。「我們還可以希望一些奇蹟。給她多吃點好的,讓她多休息,別刺激她,除了小心調護之外,
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他看著雅筠,可以看到她身心雙方面的負荷。「還有,楊太太,你也得注意自己,你這樣長時間的神經緊張會生病,我開一點鎮定劑給你吧!」
  「你確定涵妮現在沒關係嗎?」雅筠問。
  「她會好的。」李大夫站起身來,看了看躺在那兒的涵妮。「給她蓋點東西,保持她手腳的暖和,暫時別移動她。她醒來後可能會很疲倦。」李大夫這時才想起來:「怎麼發生的
?」
  楊子明夫婦不約而同的把眼光落在雲樓身上,雲樓抬起眼睛來,看了楊子明一眼,他感覺到室內那種壓力,一剎那間,他覺得自己像個兇手,望著涵妮,他咬緊了牙,一種痛楚的
、無奈的、委屈的感覺像潮水般洶湧而至。在這一瞬間,他面對的是自己的自尊、感情,和涵妮的生命。於是,他毅然的一摔頭,說:「楊伯伯,如果您認為我應該離開這兒,我可以
馬上就搬走!」李大夫明白了。他們可以防止涵妮生病,可以增加她的營養,可以注意她的生活,卻無法讓她不戀愛!他歎了口氣,上帝對它製造的生命都有良好的安排,這已不是人
力可以解決的事情了。提起了醫藥箱,他告辭了。
  楊氏夫婦送李大夫出了門,這兒,雲樓解下他的西裝上衣,蓋在涵妮的身上,他就坐在沙發旁邊,淒苦的、哀愁的看著涵妮那張蒼白的小臉。閉上眼睛,他低低的,默禱似的說:
「涵妮,我該怎麼辦?」
  楊子明和雅筠折了回來,同一時間,涵妮呻吟了一聲,慢慢的張開了眼睛。雅筠立即撲過去,握住了她的手,含著淚望著她,問:「你怎樣了?涵妮?你把我嚇死了。」
  涵妮揚起了睫毛,望著雅筠,她的眸子裏閃過了一絲昏暈後的恍惚,接著,她就突然振奮了,她緊張的想支起身子來,雅筠按住了她,急急的問:
  「你幹嘛?你暫時躺著,不要動。」
  「他呢?」涵妮問。「誰?」雅筠不解的問。
  但是,涵妮沒有再回答,她已經看見雲樓了。兩人的眼光一旦接觸,就再也分不開來了。她定定的望著雲樓,望得那樣癡,那樣熱烈,那樣長久。雲樓也呆呆的看著她,他心中充
滿了酸甜苦辣,各種滋味,嘴裏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深深的凝視著她。好半天好半天好半天,他們兩人就這樣彼此注視著,完全忘記了這屋裏除了他們還有其他的人,他們彼此
看得呆了,看得傻了,看得癡了。楊子明夫婦目睹這一幕,不禁也看得呆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涵妮才輕輕的開了口,仍然望著雲樓,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對不起,雲樓,我抱歉
我昏過去了。我要告訴你,我沒有什麼,只是太高興了。」
  雲樓默然不語。「你生氣了嗎?」涵妮擔憂的說。「你不要生我的氣,我以後不再昏倒了,我保證。」她說得那麼傻氣,但卻是一本正經的,好像昏不昏倒都可以由她控制似的。
「你不要生氣,好嗎?」
  「別傻,涵妮,」雲樓的聲音喑啞,帶著點兒魯莽,他覺得有眼淚往自己的眼眶裏沖。「沒有人會跟你生氣的,涵妮。」
  「那你為什麼這樣皺起眉頭來呢?」涵妮問,關懷的看著他,帶著股小心的、討好的神情。「你為什麼這樣憂愁?為什麼呢?」「沒有什麼,涵妮。」雲樓不得已的掉轉了頭,去
看著窗外。他怕會無法控制自己,而在楊子明及雅筠面前失態。他的冷淡卻嚴重的刺傷了涵妮。她驚疑的回過頭來,望著雅筠。在他們對話這段時間內,雅筠早就看得出神了。
  「媽,」涵妮喊著,帶著份敏感。「你說他了,是嗎?媽,我暈倒不是他的過失,真的。」她又熱烈的望向雲樓:「你不會走吧?」她提心吊膽的問:「你不會離開我吧,雲樓?

  雲樓很快的看了雅筠一眼,對於雅筠剛才對他那些嚴厲的責備,他很有些耿耿於懷,而且,這問題是難以答覆的,他剛剛已對楊子明示過離去的意思。他痛苦的看了看涵妮,狠下
心來一語不發。涵妮驚惶了,失措了。她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衣服,慌亂的說:「媽,媽,他是什麼意思?媽?媽?」她像個無助的孩子,碰到問題向母親求救一般,緊揉著雅筠的衣服

  「他會留在這兒。」楊子明堅定的說,走上前去,把手按在涵妮的額上。「你好好的休息吧,我告訴你,他會留在這兒!」
  「可是,他在生氣呢!」涵妮帶著淚說:「他不理人呢!」
  雲樓再也按捺不住了,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他拂開了楊子明和雅筠,一下子跪在涵妮面前的地毯上,用雙手捧住了她的臉,他深深的凝視著她,眼光裏帶著狂野的、不顧一切的熱
情,他急促的說:「聽著,涵妮,我會留在這裏!我會永遠跟你在一起!我會照顧你,愛你,不離開你!那怕我帶給你的是噩運和不幸!」
  雅筠瞪大了眼睛,望著雲樓,滿臉凍結著恐慌和驚怖,彷佛聽到的是個死亡的宣判。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0:13

【第九章】
  黎明來臨了。涵妮已經被送進臥室,在複病後的疲倦下睡著了。雲樓也退回了自己的房間。坐在窗前的靠椅裏,他看著曙色逐漸的染白了窗子,看著黎明的光亮一點點的透窗而入
,他不想再睡了,腦中只是迴圈的、反覆的想著涵妮。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第二件類似的戀愛,那個被你深愛著的人,可能會因你的愛情而死。他幾乎懊惱著愛上了涵妮,但是,一
想起涵妮那份柔弱,那份孤獨,和那份她絲毫不加以掩飾的熱情,他就又覺得滿懷充滿了對涵妮的痛楚的愛。涵妮,那是個多麼特別的女孩!她的愛情那樣專注、強烈,和一廂情願!
一句溫和的話都可以讓她高興致死,而一句冷淡的話卻可以讓她傷心致死!他怎能不愛上這女孩子呢!她能使鐵石心腸,也為之淚下!有人敲門,驚散了雲樓的思潮,在他還沒有答覆
之前,門開了,雅筠很快的走了進來。反手關上了房門,她靠在門上,眼光直視著雲樓,用一種哀愁的、怨憤的語氣說:
  「雲樓,你一定要置她於死地才放手嗎?」
  雲樓跳了起來,他以堅定的眼光迎接著雅筠,覺得自己的血液在翻滾,沸騰。「伯母!」他喊:「你這是什麼話?」
  「你不知道你在殺她嗎?」雅筠急促的說,緊緊的盯著雲樓的臉:「如果她再昏倒一次,天知道她還會不會醒來?雲樓,你這是愛她嗎?你這是在殺她!你知道嗎?她不是一個正
常的孩子,你別把你那些羅曼蒂克的夢系在她的身上!你要找尋愛情,到你的女同學身上去找,到翠薇身上去找!但是,你放掉涵妮吧!」「伯母,」雲樓激動了,有股怒氣沖進了他
的胸腔。「你說這話,好像你從沒有戀愛過!」
  雅筠一愣,雲樓像是狠狠的打了她一棒,使她整個呆住了。是的,她的責備是毫無道理的事!這男孩子做錯了什麼?他愛上了涵妮,這不是他的過失呀!愛情原是那樣不可理喻的
東西,她有什麼權利指責他不該愛涵妮呢?假若這樣的愛是該被指責的,那麼當初的自己呢?她昏亂了,茫然了,但是,母性保護幼雛的本能讓她不肯撤退。她軟化了,望著雲樓,她
的聲音裏帶著祈求:
  「雲樓,我知道我不該責備你,但是,你忍心讓她死嗎?」
  「伯母!」雲樓憤然的喊,血湧進了他的腦子裏,一夜未睡使他的眼睛裏佈滿了紅絲。「我要她活著!活得好!活得快樂!活著愛人也被人愛!您懂嗎?愛情不是毒藥!我不是兇
手!」「愛情是毒藥!」雅筠痛苦的說:「你不瞭解的,你還太年輕!」「伯母,」雲樓深深的望著雅筠,緊鎖著眉頭說:「無論如何,你現在讓我不要愛涵妮,已經太遲了!即使我
做得到,涵妮會受不了!您明白嗎?你一直不給我解釋的機會,你知道今晚的事故怎樣發生的?你知道涵妮在樓下等我回來嗎?你知道她如何哭著責備我要走嗎?如何求我留下來嗎?
伯母,您的謊言把我們拴起來了!你現在無法趕我走,我留下來,涵妮死不了,我走了,涵妮才真的會活不下去。你相信嗎?」
  雅筠注視著雲樓,這是第一次,她正視他,不再把他看成一個孩子。他不是孩子了,他是個成熟的男人,他每句話都有著份量,他的臉堅決而自信。這個男人會得到他所要的,他
是堅定不移的,他是不輕易退縮的。
  「那麼,」雅筠咬了咬牙:「你愛她?」
  「是的,伯母。」雲樓肯定的說。
  「你真心愛她?」雅筠再逼問了一句。
  「是的,伯母。」雲樓迎視著雅筠的目光。
  「你愛她什麼地方?」雅筠追問,語氣中帶著咄咄逼人的力量。「她並不很美,她沒有受過高深的學校教育,她有病而瘦弱,她不懂得一切人情事故,她不能過正常生活——你到
底愛她什麼地方?」「她美不美,這是個人的觀點問題,美與醜,一向都沒有絕對的標準,在我眼光裏,涵妮很美。」雲樓說:「至於其他各點,我承認她是很特別的,」望著雅筠,
他深思的說:「或者,我就愛她這一份與眾不同。愛她的沒有一些虛偽與矯飾,愛她的單純,愛她的稚弱。」
  「或者,那不是愛,只是憐憫,」雅筠繼續盯著他。「許多時候,愛與憐憫是很難分野的。」「憐憫中沒有渴求與需要,」雲樓說:「我對她不止有憐惜,還有渴求與需要。」「
好吧!」雅筠深吸了口氣:「你的意思是說你愛定了她,決不放棄,是嗎?」「是的,伯母。」雲樓堅決而有力的回答。
  「你準備愛她多久呢?」
  「伯母!」雲樓抗議的喊:「您似乎不必一定要侮辱我,恕我直說,您反對我和涵妮戀愛,除了涵妮的病之外,還有其他的原因嗎?」他的句子清晰而有力的吐了出來,他的目光
也直視著雅筠,那神情是堅強、魯莽,而略帶敵意的。
  雅筠再一次被他的話逼愣了,有別的原因嗎?或者也有一些,她自己從沒有分析過。經雲樓這樣一問,她倒頓時有種特別的感覺。看著雲樓,這是個可愛的男孩子,這在她第一次
見他的時候就發現了,如果有別的原因,就是她太喜歡他了。她曾覺得他對涵妮不利,事實上,涵妮又焉能帶給他幸福與快樂?這樣的戀愛,是對雙方面的戕害,但是,在戀愛中的孩
子是不會承認這個的,他們把所有的反對者都當作敵人。而且,壓力越高,反抗的力量越強,她明白自己是完全無能為力了。「你不用懷疑我,」她傷感的說:「我說過,假若涵妮是
個健康而正常的孩子,我是巴不得你能喜歡她的。」凝視著雲樓,她失去了那份咄咄逼人的氣勢,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軟弱的、無力的感覺。「好了,雲樓,我對你沒什麼話好說了,
既然你認為你對涵妮的感情終身不會改變,那麼,你準備娶她嗎?」
  「當我有能力結婚的時候,我會娶她的。」雲樓說。「可是,她不能結婚,我告訴過你的。」
  「但是,您也說過,她的病有希望治好,是不?」雲樓直視著雅筠。「你要等到那一天嗎?」雅筠問:「等到她能結婚的時候再娶她?」「我要等。」「好,」雅筠點了一下頭。
「如果她一輩子不能結婚呢?」
  「我等一輩子!」「雲樓,」雅筠的目光非常深沉,語音鄭重。「年輕人,你對你自己說的話要負責任,你知道嗎?你剛剛所說的幾個字是不應該輕易出口的,你可能要用一生的
生命來對你這幾個字負責,你知道嗎?」「我會對我的話負責,你放心。」雲樓說,坦率的瞪著雅筠,帶著幾分惱怒。雅筠慢慢的搖了搖頭,還沒什麼呢?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
做馬牛!一切聽天由命吧!轉過身子,她打開了房門,準備出去。臨行,她忽然又轉回身子來,喊了一聲:
  「雲樓!」雲樓望著她,她站在那兒,眼中含滿了淚。
  「保護她,」她懇求似的說:「好好愛她,不要傷害她,她像一粒小水珠一樣容易破碎。」
  「伯母,」雲樓臉上的怒意迅速的融解了,他看到的是一個被哀愁折磨得即將崩潰的母親。「我會的,我跟您一樣渴求她健康快樂。您如果知道我對她的感情,您就能明白,她的
生命也關乎著我的生命。」
  雅筠點了點頭,她的目光透過了雲樓,落在窗外一個虛空的地方。窗外有霧,她在霧裏看不到光明,看得到的只是陰影與不幸。「唉!」她長歎了一聲。「也罷,隨你們去吧。但
是,寫信告訴你父親,我不相信他會同意這件事。」
  雅筠走了。雲樓斜倚著窗子,站在那兒,看著陽光逐漸明朗起來,荷花池的欄杆映著陽光,紅得耀眼。寫信告訴你父親!父親會同意這事嗎?他同樣的不相信!但是,管他呢!目
前什麼都不必管,來日方長,且等以後再說吧!
  陽光射進了窗子,室內慢慢的熱了起來,他深呼吸了一下,到這時才覺得疲倦。走到床前,他和衣倒了下去,伸展著四肢,他對自己說,我只是稍微躺一躺。他有種經過了一番大
戰似的感覺,說不出來的鬆散,說不出來的乏力。楊伯母,你為什麼反對我?他模糊的想著,我有什麼不好?何以我一定會給涵妮帶來不幸?何以?何以?涵妮,涵妮——所有腦中的
句子都化成了涵妮,無數個涵妮,他闔上眼睛,睡著了。他睡得很不安穩,一直做著惡夢,一忽兒是涵妮昏倒在地上,一忽兒是雅筠指責著說他是兇手,一忽兒又是父親嚴厲的臉,責
備他在臺灣不務正業——他翻騰著,喘息著,不安的蠕動著身子,嘴裏不住的,模糊的輕喚:
  「涵妮,涵妮。」一隻清涼的小手按在他的額上,有人用條小手帕拭去了他額上的汗珠,手帕上帶著淡淡的幽香,他陡的清醒了過來,睜大了眼睛,他一眼看到了涵妮!她坐在床
前的一張椅子裏,膝上放著一本他前幾天才買回來的「納蘭詞」,顯然她已經在這兒坐了好一會兒了。她正俯身向他,小心翼翼的為他拭去汗珠。「涵妮!」他喊著,坐起身來。「你
怎麼在這兒?」
  「我來看你,你睡著了,我就坐在這兒等你。」涵妮說,臉上帶著個溫溫柔柔,恬恬靜靜的笑。「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你一直說夢話,出了好多汗。」
  「天氣太熱了。」雲樓說,坐正了身子。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仔細的審視她。「你好了嗎?怎麼就爬起來了?你應該多睡一下。」她怯怯的望著他,羞澀的笑了笑。
  「我怕你走了。」她說。
  「走了?走到哪兒?」「回香港了。」「傻東西!」他儘量裝出呵責的口吻來。「你居然不信任我,嗯?」她從睫毛底下悄悄的望著他,臉上帶著更多的不安和羞澀,她低低的說
:「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我自己。」
  「不信任你自己?怎麼講?」
  「我以為——我以為——」她吞吞吐吐的說著,臉紅了。「我以為那只是我的一個夢,昨天晚上的事都是一個夢,我不大敢相信那是真的。」雲樓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凝視著
她,凝視得好長久好長久。然後,他輕輕的湊過去,輕輕的吻了她的唇,再輕輕的把她擁在胸前。他的嘴貼在她的耳際,低聲的、歎息的說:「你這個古怪的小東西,你把我每根腸子
都弄碎了。你為什麼愛我呢?我有那一點值得你這麼喜歡,嗯?」
  涵妮沒有說話。雲樓抬起頭來,他重新捧著她的面頰,深愛的、憐惜的看著她。「嗯?為什麼愛我?」他繼續問:「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涵妮幽幽的說,深湛似水的眸子靜靜的望著他。「我就是愛你,愛你——因為你是你,不是別人,就是你!」她辭不達意,接著,卻為自己的笨拙而臉紅了。「
我說得很傻,是不是?你會不會嫌我笨?嫌我——什麼都不懂!」
  「這就是你可愛的地方,」雲樓說,手指撫摩著她的頭髮,「你這麼可愛,從頭到腳。你的頭髮,你的小鼻子,你的嘴,你的一切的一切,」他喘息,低喊:「呵!涵妮!」他把
頭埋在她胸前,雙手緊攬著她,聲音壓抑的從她胸前的衣服裏透出來。「你使我變得多瘋狂呵!涵妮!你一定要為我活得好好的!涵妮!」「我會的,」涵妮細聲的說。「你不要害怕
,我沒有怎麼樣,只是身體弱一點,李大夫開的藥,我都乖乖的吃,我會好起來,我保證。」雲樓看著她,看著那張被愛情燃亮了的小臉,那張帶著單純的信念的小臉。忽然,他覺得
心中猛烈抽搐了一下,說不出來有多疼痛。他不能失去這個女孩!他絕不能!閉了一下眼睛,他說:「記住,你跟我保證了的!涵妮!」
  「是的,我保證。」涵妮微笑著,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你變得跟我一樣傻了。」她說,揉著他那粗糙的頭髮。「我們下樓去,好嗎?屋裏好熱,你又出汗了。下樓去,我
彈琴給你聽。」「我喜歡聽你唱歌。」「那我就唱給你聽。」他們下了樓,客廳裏空無一人,楊子明上班去了,雅筠也因為連夜忙碌,留在自己的臥室裏睡了。客廳中籠罩著一室靜悄
悄的綠。世界是他們的。
  涵妮彈起琴來,一面彈,一面輕輕的唱起一支歌:
  「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信我莫疑。願兩情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藍色花一叢叢,名叫做勿忘儂,願你手摘一枝,永佩心中

  花雖好有時死,只有愛能不移,我和你共始終,信我莫疑。願今生化作鳥,飛向你暮和朝,將不避鷹追逐,不怕路遙。遭獵網將我捕,寧可死傍你足,縱然是恨難消,我亦無苦。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0:38

【第十章】
  雲樓剛剛把鑰匙插進大門的鎖孔裏,大門就被人從裏面豁然打開,涵妮那張焦灼的、期待的臉龐立刻出現在門口。雲樓迅速的把雙手藏在背後,用帶笑的眼光瞪視著涵妮,嘴裏責
備似的喊著說:「好呵!跑到院子裏來曬太陽!中了暑就好了!看我告訴你媽去!」「別!好人!」涵妮用手指按在嘴唇上,笑容可掬。「你遲了二十分鐘回家,我等得急死了!」她
看著他。「你藏什麼東西?」「閉上眼睛,有東西送你!」雲樓說。
  涵妮閉上了眼睛,微仰著頭,睫毛還在那兒扇啊扇的。雲樓看著她,忍不住俯下身子,在她唇上飛快的吻一下,涵妮張開眼睛來,噘噘嘴說:「你壞!就會捉弄人!」
  「進屋裏去,給你一樣東西!」
  進到屋子裏,涵妮好奇的看著他。
  「你在搗什麼鬼?」她問。「你跑過路嗎?臉那麼紅,又一頭的汗。」「坐下來,涵妮!」涵妮順從的坐在一張躺椅中,椅子是坐臥兩用的,草綠色的椅套。涵妮這天穿了件淺黃
色的洋裝,領口和袖口有著咖啡色的邊,坐在那椅子裏,說不出來的柔和和飄逸,雲樓目不轉睛的瞪著她,感歎的喊:
  「呵,涵妮,你一天比一天美!」
  「你取笑我!」涵妮說,悄悄的微笑著。一份羞澀的喜悅染紅了她的雙頰。「你要給我什麼東西呢?」
  雲樓的手從背後拿到前面來了,出乎意料的,那手裏竟拎著一個小籃子。涵妮瞪大了眼睛,驚異的瞧著,不知道雲樓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接著,她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因為,雲
樓竟從那籃子裏抱出一隻白色長毛的,活生生的,純種北京小狗來。那小狗周身純白,卻有一個小黑鼻頭和一對滾圓的、烏溜溜轉著的小黑眼珠,帶著幾分好奇似的神情,它側著頭四
面張望著,卻乖乖的伏在雲樓手上,不叫也不掙扎。那白色的毛長而微捲,鬆鬆軟軟的,看起來像個玩具狗,也像個白色的絨球。涵妮驚呼了一聲,叫著說:
  「你那兒弄來的?我生平沒看過比這個更可愛的東西!」
  「我知道你會喜歡!」雲樓高興的說,把那只小狗放在涵妮的懷裏,涵妮立即喜悅的抱住了它,那小狗也奇怪,到了涵妮懷裏之後,竟嗅了嗅涵妮的手,伸出小舌頭來,舔了舔她
,然後就伏在涵妮身上,伸長了前面兩個爪子,把頭放在爪子上,滿愜意的睡起覺來了。涵妮高興得大叫了起來:
  「它舔我!它舔我呢!你看!雲樓!你看它那副小樣子!它喜歡我呢!你看!雲樓,你看呀!」「它知道你是它的主人。」雲樓笑著說。
  「我是它的主人!」涵妮喘了口氣。「你是說,我可以養它嗎?我可以要它嗎?」「當然啦!」雲樓望著涵妮那副高興得不知怎樣才好的樣子,禁不住也沾染了她的喜悅。「我原
是買了來送給你的呀!這樣,當我去上課的時候,你就有個伴了,你就有事做了!不會寂寞了,是不是?」「哦,雲樓,」涵妮緊抱著那只小狗,眼睛卻深深的瞅著雲樓。「你怎麼對
我這樣好!你怎麼對我這樣好呢!你什麼事都代我想到了,你一定會慣壞我的,真的!」她閃動的眼裏有了淚光。「哦!雲樓!」「好了,別傻,涵妮!」雲樓努力做出呵責的樣子來
,因為那多情而易感的孩子顯然又激動了。「快一點,你要幫它想一個名字,它還沒名字呢!」
  「我幫它想名字嗎?」涵妮低著頭,撫弄著那只小狗,又側著頭,看看窗外,一股深思的神情。那正是黃昏的時分,落日的光從視窗透了進來,在涵妮的鼻樑上、額前、衣服上,
和手上鑲上了一道金邊。她抱著狗,滿臉寧靜的、溫柔的表情,坐在那落日餘暉之中,像一幅畫,像一首詩,像一個夢。
  「我叫它潔兒好嗎?它那麼白,那麼乾淨,那麼純潔。」涵妮說,徵求的看著雲樓。雲樓的心思在別的地方,瞪視著涵妮,他嚷著說:
  「別動,就這個樣子!不要動!」
  拋下了手裏的書本,他轉身奔上樓去,涵妮愕然的看著他,不知他在忙些什麼。只一忽兒,雲樓又奔了下來,手裏拿著畫架和畫筆。站在涵妮面前,他支起了畫架,釘上了畫布,
他說:「你別動,我要把你畫下來!」
  涵妮微笑著,不敢移動,她懷裏的小狗也乖乖的伏著和它的主人同樣的聽話。雲樓迅速的在畫布上勾畫著,從沒有一個時刻,他覺得創作的衝動這樣強烈的賓士在他的血管中,涵
妮那副姿態,那種表情,再加上黃昏的光線的陪襯,使他急切的想把這一剎那的形象抓住。他畫著,畫著,畫得那麼出神和忘我,直到光線暗了,暮色慢慢的遊來了,小狗也不耐的蠕
動了。「乖,」涵妮悄悄的對小狗說著話:「別動,潔兒,我們的雲樓在畫畫呢!乖,別動,等會兒沖牛奶給你吃,乖呵!潔兒。」雅筠從樓上下來了,看到這一幕,她吃了一驚。
  「你們在幹嘛?」「噓!」涵妮說:「他在畫畫呢!」
  光線已經不對了,雲樓拋下了畫筆。
  「好了,休息吧。」他笑了笑,走到涵妮面前,俯身望著她。「累了嗎?我不該讓你坐這樣久!」
  「不累,」涵妮站了起來:「我要看你把我畫成什麼慢樣子!」抱著小狗,她站到畫架前面。那是張巨幅油畫,雖然只勾了一個輪廓,卻是那麼傳神,那麼逼真,又那麼美!涵妮
喘了口氣。「你把我畫得太美了,我沒有這樣美!」
  雅筠也走了過來,開亮了燈,她審視著這張畫。她對藝術一向不是外行,看了這張起草的稿子,她已經掩飾不住心中的讚美,這會成為一張傑出的畫,一個藝術家一生可能只畫出
一張的那種畫!畫的本身不止乎技巧,還有靈氣。
  「很不錯,雲樓。」她由衷的說。
  「我們明天再繼續。」雲樓笑著,把畫筆浸在油中,收拾著那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油彩。「你快去飽你的潔兒吧,它顯然餓極了。」涵妮捧起小狗來,給雅筠看,笑著說:
  「媽!你看雲樓送給我的!不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一隻小狗嗎?」雅筠望著那個美麗的小動物,心中有點訝異,怎麼自己就從沒有想起過讓涵妮養個小動物呢?
  「是的,好可愛!」雅筠說。
  「我帶它去廚房找吃的!」涵妮笑著,抱著小狗到廚房裏去了。這兒,雅筠和雲樓對視了一眼,自從上次他們談過一次話之後,雅筠和雲樓之間就一直有種隔閡,有一道牆,有一
道鴻溝,有一段距離。這是難以彌補的,雅筠深深瞭解,在一段戀愛中扮演阻撓者是多可惡的事!她不由自主的歎息了一聲。「伯母,」雲樓警覺的看了看雅筠。「您不必太煩惱,過
去一個月以來,涵妮的體重增加了一公斤。」
  「我知道,」雅筠說,深深的注視著雲樓。「或者你是對的,對許多病症,醫藥是人力,愛情卻是神力!」
  雲樓笑了。抬起畫架,他把它送進樓上自己的房間中,再回來收拾了畫筆和水彩。涵妮從廚房裏跑出來了,她身後緊跟著潔兒,移動著肥肥胖胖的小腳,那小東西像個小白球般在
地毯上滾動。涵妮一邊跑著,一面笑不可仰,她衝到雲樓身邊,抓著雲樓的手說:「你瞧它,它跟我跑,我到哪兒它就到哪兒!」
  雲樓凝視著涵妮那張白皙柔潤的臉龐,咳了一聲,清清喉嚨說:「唔,我想我不該弄這個小狗來給你!」
  「怎麼?」涵妮驚愕的問。
  「我已經開始跟它吃醋了。」雲樓一本正經的說。
  「哦!」涵妮輕喊,臉紅了。揚起睫毛,她的眼睛天真而生動的盯著雲樓,她小小的手劃著雲樓的臉,從雲樓的眉毛上劃下來,落在他臉上,落在他唇邊拉長了的嘴角上,落在他
多日未剃鬍子的下巴上。她的聲音嬌嬌柔柔的響了起來:「哦!你常說我傻,我看,你比我還傻呢!」
  雅筠悄悄的退出了房間,這兒是一對愛人的天地,這兩個年輕人都是在任何場合中,都絕不掩飾他們的情感的。她退走了。把世界留給他們吧。
  雲樓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看到雅筠退走了。
  「你在幹嘛?」「我要把你臉上這些皺紋弄弄平,」涵妮說,抽出手來,繼續在他眉心和唇角處劃著。「好人,別皺眉頭呵,好人,別垮著臉呵!」她的聲音那樣軟軟的,那樣討
好的,那樣哄孩子一般的,雲樓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再捉住了她的手,他把她一拉,她就整個傾倒在他懷裏了,他們兩人都笑著,笑得好開心,她倒在他懷中,頭倚著他的胳膊,一
直咯咯的笑個不停。雲樓緊攬住她,瞪視著她那姣柔不勝的臉龐,笑從他唇邊消失了,他的下巴貼著她的額,他說:
  「別笑了!」她仍然在笑,他說:「我要吻你了!」她依然在笑,於是他把她抱到沙發上,讓她躺下來,他貼上去,一下子用唇堵住了那愛笑的小嘴,她的胳膊攬住了他的脖子,
他吻她,纏綿的,熱烈的,細膩的。她喘不過氣來了,掙開了他的懷抱,她笑著說:
  「我要窒息了。」他在沙發前的地毯上躺了下來,拖了一個靠墊枕著頭,她俯伏在沙發上,從上面望著他。潔兒跑過來了,好奇的用肥胖小爪子撥了撥雲樓的頭髮。涵妮又笑了起
來,笑得好開心好開心。用手撫弄著雲樓那滿頭亂髮,她說:
  「你該理髮了。鬍子也不剃,你把藝術家不修邊幅的勁兒全學會了。」雲樓仰望著她,她的頭伸在沙發外面,長髮垂了下來,像個簾子,靜幽幽的罩著一張美好的臉龐。他伸手碰
碰她的面頰,說:「涵妮!」「嗯?」她輕輕的答應了一聲。
  「我好愛你。」他說。她望著他,面頰貼在沙發的邊緣上,笑意沒有了,她的手撫摩著他的衣領,她那烏黑的眼珠深沉而迷濛的望著他。好半天,她才低聲的說:「雲樓,答應我
一件事。」
  「什麼?」「帶我去醫院,好好的檢查一次。」
  「涵妮?」他一驚,愕然的瞪著她。
  「我要知道我到底怎麼了?」她說。「我要把那個病治好。」她凝視著他。「我不要死,雲樓,我要為你而活著。」
  雲樓咬了一下牙,他的手停在她的下巴上。
  「誰說你有病?」他掩飾的問。「你不是好好的嗎?只是生來就身體弱,有點貧血,你要多吃一點,多休息,就會慢慢的好起來,你知道嗎?」她搖了搖頭。「不是的,你們在瞞
我,我知道。」她的目光搜索的望進他的眼底。「雲樓,我以前對生死並不怎麼在意,我很早就知道我有病,但是,我想,生死有命,我活著,是給父母增加負擔,我並不快樂,我寂
寞而孤苦,死亡對我不是件很可怕的事。但是,現在不同了,我要為你而活著,我要跟你過正常的生活,我不要你因為我而整天關在家裏,我要嫁給你,我要——」她毫不畏縮的,一
口氣的說了出來:「給你生兒育女。」
  雲樓呆住了。涵妮這一串話引起他內心一陣強大的震動。自從和涵妮戀愛以來,他一直對涵妮的病避諱著,他不敢去想,也拒絕去想這個問題。現在,涵妮把它拉到眼前來了,這
刺痛了他。「別胡思亂想,涵妮,」他強忍著內心的一股尖銳的痛楚,勉強的說:「我告訴你你很好,你就不要再亂想吧!等我畢業了,等我有了工作,我們可以結婚,到那時候,你
的身體也好了——」他忽然說不下去了,一種不幸的預感使他顫慄了一下,他坐起身子來,天知道!這些會是空中樓閣的夢話嗎?望著涵妮,他喊:「涵妮!」
  涵妮看著他,然後,她也坐起身子,一把抱住了他的頭,她揉著他的頭髮,溫和的,帶笑的說:
  「好了,好了,我們不談這個。再談你要生氣了!」推開他的身子,她打量著他,皺了皺眉。「你為什麼又垮著臉了?來!潔兒!」她俯身從地上抱起潔兒,把它放到雲樓的眼前
,嘻笑的說:「潔兒,你看他把眉頭皺起來,多難看呵!你看他垮著一張臉,好凶呵!你看他把嘴唇拉長了,像個驢子——」「涵妮!」雲樓喊著,把小狗從她手上奪下,放到地板上
去。他一把抱緊了她,抱得那麼緊,好像怕她會飛了。他沉痛的喊著:「聽著!涵妮!你會活得好好的,會跟我生活一輩子,會——」他說不下去了,捧著她的臉,他顫慄的望著她:
「涵妮!」她笑著,笑得好美好甜。
  「雲樓,當然我會的,」她做出一股天真的表情來。「你幹嘛這樣瞪著我呀!」「我愛你,涵妮,你不知道有多深。」他近乎痛苦的說。
  「我知道,」她迅速的說,不再笑了,她深深的望著他。「別煩惱,雲樓,我告訴你一句話,活著,我是你的人,死了,我變做鬼也跟著你!」「涵妮!」他喊著。「涵妮,涵妮
,涵妮。」他吻著她,她的頭髮,她的額,她的面頰,她的唇。他吻著,帶著深深的、顫慄的歎息:「涵妮!」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1:01

【第十一章】
  推開了雲樓的房門,涵妮輕悄悄的走了進去。一面回頭對走廊裏低喊:「潔兒!到這兒來!」潔兒連滾帶爬的奔跑了過來,它已經不再是一隻可以抱在懷裏的小狗了,兩個月來,
它長得非常之快,足足比剛抱來的時候大了四、五倍。跟在涵妮腳下,他們一起走進雲樓的房間。這正是早上,窗簾垂著,房裏的光線很暗,雲樓睡在床上,顯然還高臥未醒。涵妮站
了幾秒鐘,對床上悄悄的窺探著,然後,她蹲下身子來,對潔兒警告的伸出一個手指,低聲的說:「我們要輕輕的,不要出聲音,別把他吵醒了,知道嗎?」
  潔兒從喉嚨裏哼了幾聲,像是對涵妮的答覆。涵妮環室四顧,又好氣又好笑的對潔兒擠了擠眼睛,歎息的說:
  「他真亂,可不是嗎?昨天才幫他收乾淨的屋子,現在又變成這樣了!他可真不會照顧自己呵,是不是?潔兒?」
  真的,房間是夠亂的,地上丟著換下來的襪子和襯衫,椅背上搭著毛衣和長褲。桌子上:畫紙、鉛筆、油彩、顏料散得到處都是。牆角堆著好幾張未完成的油畫。在書桌旁邊,涵
妮那張巨幅的畫像仍然豎在畫架上,用一塊布罩著。涵妮走過去,掀起了那塊布,對自己畫像看了好一會兒,這張畫像進展得很慢,但是,現在終於完工了。畫像中的少女,有那麼一
份柔弱的、楚楚可人的美,臉上帶著一種難以描敘的、超凡的恬靜。涵妮歎了口氣,重新罩好了畫,她俯身對潔兒說:
  「他是個天才,不是嗎?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不是嗎?」走到桌邊,她開始幫雲樓收拾起桌子來,把畫筆集中在一塊兒,把揉縐了的紙團丟進字紙簍,把顏料收進盒子裏—
—她忙碌的工作著,收拾完了桌子,她又開始整理雲樓的衣服,該收的掛進了衣櫥,該穿的放在椅子上,該洗的堆在門口——她工作得勤勞而迅速,而且,是小心翼翼的,不出聲息的
。不時還對床上投去關懷的一瞥。接著,她發現潔兒叼著雲樓的一條領帶滿屋子亂跑,她跑了過去,抓著潔兒,要把領帶從它嘴裏抽出來。「給我!潔兒!」她輕叱著。「別跟我頑皮
哩!潔兒!快鬆口!」潔兒以為涵妮在跟它玩呢,一面高興的搖著尾巴,一面緊叼著那條領帶滿屋子亂轉,喉嚨裏還不住發出嗚嗚的聲音。涵妮追逐著它,不住口的叫著:
  「給我呀!潔兒!你這頑皮的壞東西!你把領帶弄髒了!快給我!」她抓住領帶的一頭,死命的一拉,潔兒沒叼牢,領帶被拉走了,它開始不服氣的叫了起來,伏在地上對那條領
帶狺狺作勢,彷佛那是它的敵人一般。涵妮慌忙撲了過去,一把握住了潔兒的嘴巴,嘴裏喃喃的、央告似的低語著:
  「別叫!別叫!好乖,別叫!你要把他吵醒了!潔兒!你這個壞東西!別叫呀!」一面說著,她一面擔憂的望向床上。雲樓似乎被驚擾了,可是,他並沒有醒,翻了一個身,他嘴
裏模糊的唔了一聲,又睡著了。涵妮悄悄的微笑了起來,對著潔兒,她忍俊不禁的說:「瞧!那個懶人睡得多香呀!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會知道呢!」站起身來,她走到床邊,用無限
深愛的眸子,望著雲樓那張熟睡的臉龐,他睡著的臉多平和呀!多寧靜呀!棉被只搭了一個角在身上,他像個孩子般會踢被呢!也不管現在是什麼季節了,中秋節都過了,夜裏和清晨
是相當涼的呢!她伸出手去,小心的拉起了棉被,輕輕的蓋在他的身上。可是,突然間,她的手被一把抓住了,雲樓睜開了一對清醒白醒的眼睛,帶笑的瞪視著她,說:
  「那個懶人可真會睡呀!是不是?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知道呢!」涵妮吃了一驚,接著就叫著說:
  「好呀!原來你在裝睡哄我呢!你實在是個壞人!害我一點聲音都不敢弄出來!你真壞!」說著,她用拳頭輕輕的擂擊著他的肩膀他笑著抓住了她的拳頭,把她拉進了懷裏,用手
臂圈住她,他說:「我的小婦人,你忙夠了嗎?」
  「你醒了多久了?」涵妮問。「在你進房之前。」「哦!」涵妮瞪著他:「你躺在那兒,看我像個傻瓜似的踮著腳做事,是嗎?」「我躺在這兒,」雲樓溫柔的望著她。「傾聽著
你的聲音,你的腳步,你收拾屋子的聲音,你的輕言細語,這是享受,你知道嗎?」她凝視著他,微笑而不語,有點兒含羞帶怯的。
  「累了嗎?」他問。「不。」她說,「我要練習。」
  「練習作一個小妻子嗎?」
  她臉紅了。「你不會照顧自己嘛!」她避重就輕的說。
  他翻身下了床,一眼看到潔兒正和那條領帶纏在一起,又咬又抓的,鬧得個不亦樂乎。雲樓笑著說:
  「瞧你的潔兒在幹嘛?」
  「啊呀!這個壞東西!」涵妮趕過去,救下了那條領帶,早被潔兒咬破了。望著領帶,涵妮默然良久,半晌都不說話,雲樓看了她一眼,說:「怎麼了?一條領帶也值得難過嗎?

  「不是,」涵妮幽幽的說。「我想上一趟街,我要去買一樣東西送給你。」雲樓怔了怔,凝視著她。
  「你到底有多久沒有上過街了?涵妮?」
  「大概有一年多了。」涵妮說:「我最後一次上街,看到街上的人那麼多,車子那麼多,我越看頭越昏,越看頭越昏,後來就昏倒在街上了。醒來後在醫院裏,一直住了一個星期
的醫院才出院,以後媽媽就不讓我上街了。」
  雲樓沉吟了片刻,然後下決心似的說:
  「我要帶你出去玩一趟。」
  「真的?」涵妮興奮的看著他:「你不可以騙我的!你說真的?」「真的!」雲樓穿上晨衣,沉思了一會兒。「今天別等我,涵妮。我一整天的課,下課之後還有點事,要很晚才
回家。」
  「不回來吃晚飯嗎?」「不回來吃晚飯了。」涵妮滿臉失望的顏色。然後,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天真的說:「我還是等你,你儘量想辦法回來吃晚飯。」
  「不要,涵妮,」雲樓托起了她的下巴,溫和的望著她。「我決不可能趕回來吃晚飯,你非但不能等我吃飯,而且,也別等我回家再睡覺,我不一定幾點才能回來,知道嗎?你要
早點睡,睡眠對你是很重要的!」
  她怪委屈的注視著他。
  「你要到哪裡去呢?」「跟一個同學約好了,要去拜訪一個教授。」雲樓支吾著。
  「很重要嗎?非去不可嗎?」涵妮問。
  「是的。」涵妮點了點頭,然後,她故作灑脫的摔了摔頭髮,唇邊浮起了一個近乎「勇敢」的笑,說:
  「好的,你去辦事,別牽掛著我,我有潔兒陪我呢,你知道。我不會很悶的,你知道。」
  雲樓微笑了,看到涵妮那假裝的愉快,比看到她的憂愁更讓他感到老大的不忍,但是,他今晚的事非做不可,事實上,早就該做了。拍了拍涵妮的面頰,他像哄孩子似的說:
  「那麼你答應我了,晚上早早的睡覺,不等我,是嗎?如果我回來你還沒睡,我會生氣的。」
  「你到底要幾點鐘才回來?」涵妮擔憂了。「你不是想逃跑吧?我一天到晚這樣黏你,你是不是對我厭煩了?」
  「傻瓜!」雲樓故意呵責著。「別說傻話了!」打開房門,他向浴室走去。「我要趕快了,九點鐘的課,看樣子我會遲到了!」
  「我去幫你盛一碗稀飯涼一涼!」涵妮說,帶著潔兒往樓下跑。「算了!我不吃早飯了,來不及吃了!」
  「不行不吃的!」涵妮嚷著:「人家特地叫秀蘭給你煎了兩個荷包蛋!」雲樓搖了搖頭,歎口氣,看著涵妮急急的趕下樓去。涵妮,涵妮,他想著,你能照顧別人,怎麼不多照顧
自己一些呢!但願你能強壯一些兒,可以減少人多少的威脅,帶來多大的快樂呵!吃完了早飯,雲樓上課去了。近來,為了上課方便,減少搭公共汽車的麻煩,雲樓買了一輛90CC
的摩托車。涵妮倚著大門,目送雲樓的摩托車去遠,還兀自在門邊伸長了脖子喊:「騎車小心一點呵!別騎得太快呵!」
  雲樓騎著摩托車的影子越來越小了,終於消失在巷子轉彎的地方。涵妮歎了口氣,關上了大門,一種百無聊賴的感覺立即對她包圍了過來。抬頭看看天,好藍好藍,藍得耀眼,有
幾片雲,薄薄的、高高的、輕緩的移動著。陽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有種懶洋洋的感覺。這是秋天,不冷不熱的季節,花園裏的菊花開了。她慢慢的移動著步子,在花園中走來走去,有
兩盆開紅色小菊花的盆景,是雲樓前幾天買來的,他說這種菊花名叫作「滿天星」,滿天星,好美的名字!幾乎一切涉及雲樓的事物都是美的,好的。她再歎了口氣,自己也不明白為
什麼歎氣,只覺得心中充滿了那種發洩不盡的柔情。望著客廳的門,她不想進去,怕那門裏盛滿的寂寞,沒有雲樓的每一秒鐘都是寂寞的。轉過身子,她向荷花池走去,荷花盛開的季
節已經過了,本來還有著四五朵,前幾天下了一場雨,又凋零了好幾朵,現在,就只剩下了兩朵殘荷,顏色也不鮮豔了,花瓣也殘敗了。她坐在小橋的欄杆上,呆呆的凝望著,不禁想
起紅樓夢中,黛玉喜歡李義山的詩:「留得殘荷聽雨聲」的事來。又聯想起前幾天在雲樓房裏看到的一闋納蘭詞,其中有句子說:「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
瓣,記前生。」她猛的打了個寒顫,莫名其妙的覺得心頭一冷。抬起頭來,她迅速的擺脫了有關殘荷的思想。她的目光向上看,正好看到雲樓臥室的窗子,她就坐在那兒,對著雲樓的
窗子癡癡的發起呆來。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潔兒衝開了客廳的紗門,對她奔跑了過來。一直跑到她的面前,它跳上來,把兩個前爪放在她的膝上,對她討好的叫著,拚命搖著它那
多毛的尾巴。涵妮笑了,一把抱住潔兒的頭,她撫弄著它的耳朵,對它說:
  「你可想他嗎?你可想他嗎?他才出門幾分鐘,我就想他了,這樣怎麼好呢?你說!這樣怎麼辦呢?你說!」
  潔兒「汪汪」的叫了兩聲,算是答覆,涵妮又笑了。站起身來,她伸了個懶腰,覺得渾身慵慵懶懶的。帶著潔兒,她走進了客廳,向樓上走去。在雲樓的門前,她又站了好一會兒
,才依依的退向自己的房間。
  經過父母的臥室時,她忽然聽到室內有壓低的、爭執的聲音,她愣了愣,父母是很少爭吵的,怎麼了?她伸出手來,正想敲門,就聽到楊子明的一句話:
  「你何必生這麼大氣?聲音小一聲,當心給涵妮聽見!」
  什麼事是需要瞞她的?她愕然了。縮回手來,她不再敲門,佇立在那兒,她呆呆的傾聽著。
  「涵妮不會聽見,她在荷花池邊曬太陽,我剛剛看過了。」這是雅筠的聲音,帶著反常的急促和怒意。「你別和我打岔,你說這事現在怎麼辦?」「我們能怎麼辦?」子明的語氣
裏含著一種深切的無可奈何。「這事我們根本沒辦法呀!」
  「可是,孟家在怪我們呢!你看振寰信裏這一段,句句話都是責備我們處理得不得當,我當初就說該讓雲樓搬到宿舍去住的!振寰的脾氣,我還有什麼不瞭解的!你看他這句話,
他說:『既然有這樣一個女兒,為什麼要讓雲樓和她接近?』這話不是太不講理嗎?」「他一向是這樣說話的,」楊子明長籲了一聲。「我看,我需要去一趟香港。」「你去香港也沒
用!他怪我們怪定了,我看,長痛不如短痛,還是讓雲樓——」「投鼠忌器呵!」楊子明說得很大聲:「你千萬不能輕舉妄動!稍微不慎,傷害的是涵妮。」
  「那麼,怎麼辦呢?你說,怎麼辦呢?」
  「我回來再研究,好吧?我必須去公司了!」楊子明的腳步向門口走來。涵妮忘記了迴避,她所聽到的零星片語,已經使她驚呆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這事竟是牽涉到她和雲
樓的!雲樓家裏不贊成嗎?他們反對她嗎?他們不要雲樓跟她接近嗎?他們不願接受她嗎?她站在那兒,驚惶和恐懼使她的血液變冷。房門開了,楊子明一下子愣住了,他驚喊:
  「涵妮!」雅筠趕到門口來,她的臉色變白了。
  「涵妮!你在這兒幹嘛?」她緊張的問,看來比涵妮更驚惶和不安。「我聽到你們在吵架,」涵妮的神志恢復了,望望楊子明又望望雅筠,她狐疑的說:「你們在吵什麼?我聽到
你們提起我和雲樓。」「哦,」雅筠迅速的冷靜了下來,「我們沒吵架,涵妮,我們在討論事情。」「討論什麼?我做錯了什麼嗎?」
  「沒有,涵妮,沒有。」雅筠很快的說:「我們談的是爸爸去不去香港的事,與你們沒什麼關係。」
  但是,他們談的確與涵妮有關係,涵妮知道。看了看雅筠,既然雅筠如此迫切的要掩飾,涵妮也就不再追問了。帶著潔兒,她退到自己的臥室裏,內心中充滿了困擾與驚懼的感覺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她不住自問著,為什麼母親和父親談話時的語氣那樣嚴重?抱著潔兒,她喃喃的說:
  「他們在瞞我,潔兒,他們有件事情在瞞著我,我要問雲樓去。」於是,涵妮有一整天神思不屬的日子。每當門鈴響,她總以為是雲樓提前回來了,他以前也曾經這樣過,說是要
晚回來,結果很早就回來了,為了帶給她一份意外的驚喜。但是,今天,這個意外一直沒有來到,等待的時間變得特別的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樣滯重的拖過去的。晚飯後,她
彈了一會兒琴,沒有雲樓倚在琴上望著她,她發現自己就不會彈琴了。她總是要習慣性的抬頭去找雲樓,等到看不見人之後,失意和落寞的感覺就使她興致索然。這樣,只彈了一會兒
,她就彈不下去了。闔上琴蓋,她懶洋洋的倚在沙發中,用一條項鏈逗弄著潔兒。雅筠望著她,關懷的問:
  「你怎麼了?」「沒有什麼,媽媽。」她溫溫柔柔的說。
  雅筠看著那張在平靜中帶著緊張,熱情中帶著期待的臉龐,她知道她是怎麼回事。暗中歎息了一聲,她用畫報遮住了臉,愛情,誰能解釋這是個什麼神秘的東西?能使人生,亦能
使人死。它帶給涵妮的,又將是什麼呢?生?還是死?
  晚上九點鐘,電話鈴響了,出於本能,涵妮猜到準是雲樓打來的,跳起身子,她一把抓住電話筒,果然,雲樓的聲音傳了過來:「喂!涵妮?」「是的,雲樓,我在這兒。」
  「你怎麼還沒睡?」雲樓的聲音裏帶著輕微的責備。
  「我馬上就去睡。」涵妮柔順的說。
  「那才好。我回來的時候不許看到你還沒睡!」
  「你還要很久才回來嗎?」涵妮關心的。
  「不要很久,但是你該睡了。」
  「好的。」「你一整天做了些什麼?」雲樓溫柔的問著。
  「想你。」涵妮癡癡的答覆。
  「傻東西!」雲樓的責備裏帶著無盡的柔情。「好了,掛上電話就上樓去睡吧!嗯?」
  「好!」「再見!」「再見。」涵妮依依不捨的握著聽筒,直到對面掛斷電話的哢嗒聲傳了過來,她才慢慢的把聽筒掛好。靠在小茶几上,她眼裏流轉著盈盈的醉意,半天才懶懶
的歎了口氣,慢吞吞的走上樓,回到臥室去睡了。躺在床上,她開亮了床頭的小臺燈,臺燈下,一張雲樓的四張照片,嵌在一個精緻玲瓏的小鏡框裏,她凝視著那張照片,低低的說:
  「雲樓,你在哪裡呢?為什麼不回來陪我?為什麼?為什麼?你會對我厭倦嗎?會嗎?會嗎?」拿起那個鏡框,她把它抱在胸前,閉上眼睛,她做夢般輕聲低語:「雲樓,你要多
愛我一些,因為我好愛好愛你!」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1:25

【第十二章】
  同一時間,雲樓正坐在李大夫的客廳中,跟李大夫做一番懇切的長談。他來李家已經很久了,但是,李大夫白天在某公立醫院上班看病,晚上,自己家裏也有許多病人前來應診,
所以非常忙碌。雲樓一直等到李大夫送走了最後一個病人,才有機會和李大夫談話。坐在那兒,雲樓滿面憂愁的凝視著對方。李大夫卻是溫和而帶著鼓勵性的。
  「你希望知道些什麼?」他望著雲樓問。
  「涵妮。她到底有希望好嗎?」雲樓開門見山的問。
  李大夫深深的看著雲樓,沉吟了好一會兒。
  「你要聽實話?」「當然,我要坦白的,最沒有保留的,最真實的情形。」
  李大夫點燃了一支煙,連抽了好幾口,然後,他提起精神來,直望著雲樓說:「如果我是你,我寧願不探究真相。」
  「怎麼?」「因為真相是殘忍的。」李大夫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說坦白話,她幾乎沒有希望痊癒,除非——」
  「除非什麼?」「除非我們的醫學有驚人的進步。進步到可以換一個心臟或是什麼的。但,這希望太渺茫了。涵妮的情形是,不繼續惡化就是最好的情況。換言之,我們能幫助她
的,就是讓她維持現狀。」雲樓深吸了口氣。「那麼,她的生命能維持多久呢?」他鼓起勇氣問。
  「心臟病患者的生命是最難講的,」李大夫深思的說。「可能拖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在任何一剎那間就結束了。涵妮的病況也是這樣,但她的病情有先天的缺陷,又有後天的併
發症,所以更加嚴重一些,我認為——」他頓住了,有些猶豫。「怎麼?」雲樓焦灼的追問著。
  「我認為,」李大夫坦白的看著他。「她隨時可以死亡。她的生命太脆弱了,你要瞭解。」
  雲樓沉默了,雖然他一開始就知道涵妮的情形,但是,現在從涵妮的醫生嘴裏再證實一次,這就變成不容人抗拒的真實了。咬著牙,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死亡的陰影像個巨魔之
掌,伸張在那兒,隨時可以抓走他的幸福、快樂和一切。
  「不過,」李大夫看出他的陰沉及痛苦,又安慰的說:「我們也可以希望一些奇蹟,是吧?在記載上,也有許多不治之症,在一些不可思議的、神奇的力量下突然不治而愈。這世
界上還是有許多科學不能解釋的事的,我們還犯不著就此絕望,是不是?」雲樓抬頭看了李大夫一眼,多空泛的句子!換言之,科學對於涵妮已經沒有幫助了,現在需要的是神力而不
是人力。他下意識的望瞭望窗外黑暗的天空,神,你在哪兒?你在哪兒?「請告訴我,」他壓抑著那份痛楚的情緒,低聲的說:「我能帶她出去玩嗎?看看電影,逛逛街,到郊外走走
,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可以嗎?」李大夫沉吟良久,然後說:
  「應該是可以的,但是,記住,她幾乎是沒有抵抗力的,她很容易感染一切病症,所以公共場合最好少去。以前,她曾經在街上昏倒過,必須避免她再有類似的情形發生。再加上
冷啦暖啦都要特別小心——」他定住了,歎了口氣。「何必要帶她出去呢?」「她像一隻關在籠子裏的小鳥。」雲樓淒然的說。
  「她已經被關了很久了,」李大夫語重心長。「別忘了,關久了的鳥就不會飛了,別冒險讓她學飛。」
  「你的意思是,她根本不適宜出門,是嗎?」雲樓凝視著醫生。「我很難回答你這個問題,」李大夫深吸了一口煙,又重重的噴了出來。「我看著涵妮長大,當她的醫生當了十幾
年,從許多年以前,我就擔心著有一天她會長睡不醒。可是,她熬到現在了,她身上似乎有股精神力量支持著她,尤其最近,她體重增加,貧血現象也有進步,我想,這是你的功勞。
」他望著雲樓,笑了笑。「所以我說,說不定會有種神奇的力量讓她度過難關。至於她能不能出門的問題,以醫學觀點來論,最好是避免,因為舟車勞頓,風吹日曬,都可能引起她別
的病,而她身體的狀況,是任何小病症,對她都可能造成大的不幸。可是,也說不定你帶她出去走走,對她反而有利,這就不是醫學範圍之內的事了,誰知道呢?」
  「我懂了,」雲樓點了點頭。「就像她母親說的,她是一粒小水珠,碰一碰就會碎掉。」
  「是的,」李大夫又噴了一口煙。「我們只能盡人力,聽天命。」「那麼,她也不能結婚的了?」
  「當然,」李大夫的目光嚴重而銳利。「她決不能過夫婦生活,所以,我還要警告你,必要的時候,要疏遠一點,否則,你不是愛她,而是害她了。」
  雲樓閉了閉眼睛,耳畔,清晰的浮起涵妮的聲音:
  「我要嫁給你,我要跟你生兒育女!」
  像一根鞭子,對他兜心的猛抽了一下,他疼得跳了起來。呵,涵妮,涵妮,涵妮!從李大夫家出來,夜已經深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天空中竟飄著些兒細雨,冷冷的,涼涼的
,帶著深秋的寒意。他騎上摩托車,一種急需發洩的痛楚壓迫著他,他不想回家,發動了馬達,他向著冷雨寒風的街頭衝了過去。加快了速度,他不辨方向的在大街小巷中飛馳。雨淋
濕了他的頭髮,淋濕了他的面頰,淋濕了他的毛衣,好涼好涼,他一連打了兩個寒顫。寒夜中的賓士無法減少他心中鬱積的悽惶和哀愁,他把速度加得更快,更快,不住的飛馳,飛馳
——在雨中,在深夜,在惻惻的秋風裏。前面來了一輛計程車,他閃向一邊,幾乎撞到一根電杆木上,他緊急煞車,車子發出驚人的「嗤」的尖響,他幾乎摔倒,腿在車上刮了一下,
撐在地面上,好不容易的維持了身子的平衡,他摔了摔頭,雨珠從頭髮上摔落了下來。用手摸摸濕漉漉的頭髮,他清醒了。站在街燈下面,他看著自己的影子,瘦瘦長長的投在地面的
雨水中。
  「涵妮,但願你在這兒,我能和你在雨霧中,從黑夜走到天明。」他喃喃的說著。近來,他發現自己常有對一切東西呼喚涵妮的習慣。涵妮,這名字掠過他的心頭,帶著溫暖,帶
著悽楚,帶著疼痛的深情。跨上了車子,他想發動馬達,這才發現腿上有一陣痛楚,翻開褲管,腿上有一條大口子,正流著血,褲管也破了。皺了皺眉,他用手帕系住傷口,騎上車子
,向歸途駛去。走進大門,客廳的燈光使他緊鎖了一下眉,誰?不會是涵妮吧?自己的模樣一定相當狼狽。把車子推進了車房,正向客廳走去,客廳的門開了,一個細嫩的、嬌柔的聲
音怯怯的喊著:「雲樓,是你嗎?」涵妮!雲樓的眉毛立即虹結在一起,心中掠過一陣激動的怒意,叫你睡,你就不睡!這樣身體怎麼可能好!怎麼可能有健康的一日!這樣單薄的身
子,怎禁得起三天兩頭的熬夜!他大踏步的跨進了客廳,怒意明顯的燃燒在他的眼睛裏,涵妮正倚門站著,睡衣外面罩了件自色紅邊的晨褸,在夜風中仍然不勝瑟縮。看到雲樓,她高
興的呼叫著:
  「你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我急死了,我以為你——」她猛然住了口,驚愕而恐慌的望著他:「你怎麼了?你渾身都是水,你——」「為什麼不去睡覺?」雲樓打斷了她,憤憤的
問,語氣裏含著嚴重的責備和不滿。「我——哦,我——」涵妮被他嚴厲的神態驚呆了,驚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她那清湛的眸子怯怯的望著他,帶著股委屈的、畏縮的,和祈求的神情
。「我——我本來睡了,一直睡不著,後——後來,我聽到下雨了,想起你沒帶雨衣,就——就——就更睡不著了,所——所以,我就——就爬起來了——」她困難而艱澀的解釋著,
隨著這解釋,她的聲音顫抖了,眼圈紅了,眼珠濕潤了。
  「我告訴過你不要等我!」雲樓餘怒未息,看到涵妮那小小的身子,在寒夜中不勝瑟縮的模樣,他就有說不出來的心疼,跟這心疼同時而來的,是更大的怒氣。「我告訴過你要早
睡覺!你為什麼不肯聽話?衣服也不多加一件,難道你不知道秋天的夜有多涼嗎?你真——」他瞪著他,「真讓人操心!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涵妮的睫毛垂了下來,眼睛閉上了,
兩顆大大的淚珠沿著那好蒼白好蒼白的面頰上滾落了下來。她用手一把蒙住了自己的嘴,阻止自己哭出聲來,那纖細的手指和她的面頰同樣的蒼白。她的身子顫慄著,在遏止的哭泣中
顫慄,抖動得像秋風中枝頭的黃葉。雲樓愣住了,涵妮的眼淚使他大大的一震,把他的怒氣震消了,把他的理智震醒了。你在幹什麼?他自問著,你要殺了她了!你責備她!只為了她
在寒夜中等待你回來!你這個無情的,愚蠢的笨蛋!他衝過去,一把抱住了涵妮,把她那顫動著的、小小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前,喊著說:「涵妮!涵妮!不要!別哭,別哭!是我不
好,都是我不好,晚回來讓你著急,又說話讓你傷心,都是我不好,涵妮,別哭了,你罰我吧!」涵妮啜泣得更加厲害,雲樓用手捧住她的臉,深深的望著那張被淚所浸濕了的臉龐,
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纏絞了起來。「涵妮,」他說著,眼睛裏蒙上了一層霧氣。「你要原諒我,我責備你,是因為太愛你了,我怕你受涼,又怕你睡眠不夠,你知道嗎?因為你身體
不好,我很焦急,你知道嗎?」他用大拇指拭去她面頰上的淚。「原諒我,喂?別哭了,喂?你要怎麼罰我,就怎麼罰我,好吧?」
  涵妮仰望著他,眼睛好亮好亮,好清好清,黑色的眼珠像浸在潭水中的黑寶石,深湛的放著光采。
  「我——我沒有怪你,」她低低的說,聲音柔弱而無力。「我只是覺得,我好笨,好傻,什麼都不會做,又常惹你生氣,我一定——一定——」她抽噎著。「是很無用的,是惹你
討厭的,所以——所以——」她說不下去了,喉中梗塞著一個大硬塊,氣喘不過來,引起了一陣猛烈的咳嗽。
  雲樓慌忙攬著她,拍撫著她的背脊,讓她把氣緩過了。聽了她的言語,看到她的嬌怯,他又是急,又是疼,又是難過,又是傷感,一時心中紛紛亂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扶她坐
在沙發上,他緊緊握著她的雙手,說:
  「你決不能這樣想,涵妮,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份量,你不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有多深,有多重,噢,涵妮!」他覺得沒有言語可以說出自己的感覺,沒有一個適當的字可以形容
出他那份瘋狂的熱情和刻骨刻心的疼痛,拿起她的兩隻手,他把臉埋在她的掌心之中。呵,涵妮,你必須好好的活著!呵!涵妮,你必須!他說不出口來,他顫抖著,而且流淚了。
  「哦,雲樓,你怎樣了?」涵妮驚慌的說,忘了自己的難過了。「你流淚了?男孩子是不能流淚的呢!雲樓!是我惹你傷心嗎?是我惹你生氣嗎?你不要和我計較呵,你說過的,
我只是個很傻很傻的小傻瓜——」
  雲樓一把攬過她來,用嘴唇瘋狂的蓋在她唇上,他吻著她,吮著她,帶著壓抑著的痛楚的熱情。哦,是的,他想著,你是個小傻瓜,很傻很傻的小傻瓜,讓人疼的小傻瓜,讓人愛
的小傻瓜,讓人心碎的小傻瓜!
  抬起頭來,雲樓審視著她的臉,她的那張小臉煥發著多麼美麗的光采呵!「你從晚上到現在還沒有睡過嗎?」他憐惜的問。
  「我——我睡過,但是——但是——但是睡不著,」她結舌的說,一面小心的、偷偷的從睫毛下面窺探他,似采怕他再生氣。「我——我一直胡思亂想,」她忽然揚起睫毛來,直
視著他,說:「你家裏反對我,是不是?」
  雲樓猛的一震,瞪大了眼睛,他說:
  「誰說的?」「我聽到媽媽在跟爸爸說,好像——好像說你爸爸反對我,是嗎?」雲樓心中又一陣翻攪,眉頭就再度緊鎖了起來,是的,前兩天父親來過一封長信,洋洋灑灑五大
張信紙,一篇又一篇的大道理,讓你到臺灣來是念書的,不是來鬧戀愛的!尤其和一個有病的女孩子!你是孟家唯一的男孩子,要知道自己身上的責任,美萱下學期高中就畢業了,她
配你再合適也沒有,為什麼你偏偏要去愛一個根本活不長的女孩?假若你不馬上放棄她,下學期你就不要去臺灣了——父親,他幾乎可以看到父親那張終日不苟言笑的臉,聽到他那嚴
肅的責備,他知道,他永不可能讓父親瞭解自己這份感情,永不可能!
  「是嗎?雲樓,是嗎?」涵妮追問著,關懷而擔憂的眸子直射著他的臉。他醒悟了過來,勉強的振作了一下,他急急的說:
  「沒有,涵妮,你一定聽錯了,爸爸只是怕我為戀愛而耽誤了功課,並不是反對你——」他倉卒的編著謊言。「他希望我大學畢業之後再戀愛,認為我戀愛得太早了,他根本沒見
過你,怎麼會反對你呢?你別胡思亂想,把身體弄——」他一句話沒有說完,鼻子裏突然一陣癢,轉開頭去,他接連打了兩個噴嚏,這才感到濕衣服貼著身體,寒意直侵到骨髓裏去。
這噴嚏把涵妮也驚動了,跳起身來,她嚷著說:
  「你受涼了!你的濕衣服一直沒換下來!」從上到下的看著他,她又大大的震動了。「你受了傷!你在流血!」
  「別嚷!」雲樓蒙住了她的嘴。「不要吵醒了你爸爸媽媽。我沒有什麼,只是摔了一跤,天下雨,路太滑。」
  「我就怕你摔!」涵妮壓低了聲音喊:「你總是喜歡騎快車!以後不可以騎車去學校了,報上每天都有車禍的新聞,我天天在家裏擔心!」「你就是心事擔得太多了,所以胖不起
來!」雲樓說。「算了,你別管那個傷口!」但是,涵妮跪在他面前,已經解下了那條染著血和泥的手帕,注視著那個傷口,她的臉色變白了,低呼著說:
  「天哪,你流了很多血!」
  「根本沒有什麼,」雲樓說:「你該去睡了,涵妮。」
  「我要去弄一點硼酸水來給你消消毒,」涵妮說,「我房裏有一瓶,上次牙齒發炎買來漱口用的。我去拿,你趕快回房去換掉濕衣服。」「涵妮!」雲樓忍耐的說:「你該睡覺了
。」
  「我給你包好傷口,我就睡,好嗎?」她祈求的說:「否則,我會睡不著,那不是和不睡一樣嗎?」
  雲樓望著那張懇求似的小臉,他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那麼,快去拿吧!」涵妮向樓上跑去,一面回頭對他說:
  「你回房去換衣服,我拿到你房裏來弄!」
  雲樓回到房裏,剛剛換掉了潮濕的衣服,涵妮已經捧著硼酸水和紗布藥棉進來了。雲樓坐在椅子裏,涵妮跪在他面前,很細心的,很細心的給他消著毒,不時抬起眼睛來,擔心的
看他一眼,問:「我弄痛了你嗎?」「沒有,你是最好的護士。」
  涵妮悄悄的微笑著。包紮好了傷口,她歎了口氣。
  「你明天應該去看醫生。」她說。
  「不用了,經過了你的手包紮,我不再需要醫生了。你就是最好的醫生。」
  涵妮仰頭看著他,然後,她發出一聲熱情的低喊,把頭伏在他的膝上,她說:「我要學習幫你做事,幫你做很多很多的事。」
  雲樓撫摸著她的頭髮。
  「你現在最該幫我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睡覺,你知道嗎?」雲樓溫柔的說。「是的,我知道。」涵妮動也不動。
  「怎麼還不去?」「別急急的趕我走,好人。」涵妮熱烈的說:「期待了一整天,就為了這幾分鐘呀!」
  雲樓還能說什麼呢?這小女孩的萬斛柔情,已經把他纏得緊緊的了。他們就這樣依偎的坐著,一任夜深,一任夜沉。直到房門口一陣腳步聲,他們同時抬起頭來,在敞開的門口,
雅筠正滿面驚愕的站著。「涵妮!」她驚喊。涵妮站起身來,帶著些兒羞澀。
  「他受傷了,我幫他包紮。」她低聲的說。
  「回房去睡吧,涵妮。」雅筠說:「你應該學習自己照顧自己,我不能每夜看著你。快去吧!」
  涵妮對雲樓投去深情的一瞥,然後,轉過身子,她走出房間,在雅筠的注視之下,回房間去了。
  這兒,雅筠和雲樓面面相對了,一層敵意很快的在他們之間升起,雅筠的目光是尖銳的,嚴肅的,責備的。
  「你必須搬走,雲樓。」她簡捷了當的說。
  雲樓迎視著她的目光,有股熱氣從他胸中冒出來,他覺得頭痛欲裂,而渾身發冷。
  「如果你要我這麼做。」他說。
  「是的,為了涵妮。」「為了涵妮?」雲樓笑了笑,頭痛得更厲害了。「你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收住了笑,他銳利的看著雅筠。「如果你要殺她,這是最好的一把刀!」
  「雲樓!」雅筠喊:「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可以走,」他簡單的說:「但是,伯母,你對涵妮瞭解得太少了!」雅筠呆住了,瞪視著雲樓,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眼前這個年輕人把她擊倒了,她一時之間,茫然失措,好
半天,她才抬起眼睛來,緊緊的盯著雲樓:
  「但願你是真瞭解涵妮的!」她說。「但願你帶給她的是幸運而不是不幸!假若有一天,涵妮有任何不幸,記住,你是劊子手!」說完,掉轉了頭,她走了。
  雲樓關上了房門,雅筠這幾句話,像一把尖刀般刺痛了他,倒在床上,他痛苦的閉緊了眼睛,覺得腦子中像有人灑下了一萬支針,紮得每根神經都疼痛無比。咬緊了牙,他喃喃的
說:「涵妮,你不會有任何不幸,你不會!永不會!永不會!永不會!」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1:48

【第十三章】
  天氣漸漸冷了。接連幾個寒流,帶來了隆冬的凜冽。楊家每間屋子裏幾乎都生了火,仍然覺得冷颼颼的。這樣冷的日子,彈鋼琴不見得是享受,手指凍得僵僵的,琴鍵冷而硬,敲
上去有疼痛的感覺。可是,涵妮看了坐在沙發裏的雲樓一眼,他既然顯出那麼一副滿足而享受的樣子來,她就不願停止彈奏了,一曲又一曲,她彈了下去。雲樓坐在一邊,手裏拿著一
個畫板,畫板上釘著畫紙,正在那兒給涵妮畫一張鉛筆的素描。鋼琴旁邊,爐火熊熊的燃燒著,潔兒伏在火爐旁,伸長了爪子在打盹。室內靜謐而安詳,除了鋼琴的叮咚聲之外,幾乎
沒有別的聲響。門鈴聲突然響了起來,雜在鋼琴聲中幾乎讓人聽不清楚,可是,潔兒已經豎起了耳朵,敏感的傾聽著。雲樓本能的皺了一下眉,這麼冷的天,誰來了?楊氏夫婦都沒有
出門,這顯然是來客了。下意識的他對於來客不怎麼歡迎,室內這份溫馨和安詳將被打破了。秀蘭從花園裏繞過去開了大門,他們聽到了人聲,接著,客廳的門被衝開了,一個年輕的
、充滿了活力的少女像一陣風般的卷了進來,嘴裏高聲的嚷著:
  「嗨!你們都在家!」雲樓抬起頭來,涵妮也從鋼琴上轉過了身子。來的人是翠薇,穿著件鶴黃色的、厚嘟嘟的套頭毛衣,一條橘紅色的長褲,披著件黑絲絨的短披風,頭上還戴
了頂白色的小絨帽子,顯得非常的俏皮和出色。在屋子中一站,她解下了披風,有股說不出來的、煥發的熱力,竟使滿屋子一亮。雲樓望著她,由衷的讚美了一聲:「好漂亮!從哪兒
來?」
  「榮星保齡球館!」翠薇笑著說,把手裏一個信封丟到雲樓面前來。「我幫你帶了一封信來!」
  「你?」雲樓詫異的問:「怎麼會!」
  「哈,剛剛進門的時候在信箱裏拿到的,」翠薇笑著說:「難道有人會把給你的信寄給我嗎?」走到鋼琴旁邊,她帶著滿臉的笑,審視著涵妮說:「嗨!你好像胖了些呢!愛情的
力量不小呵!」涵妮帶著點兒羞澀的微笑了,伸出手去,她扶正了翠薇領子上的一個別針,安安靜靜的說:
  「你好美呵!翠薇。」翠薇爽朗的笑了,摸了摸涵妮的面頰說:
  「你才美呢!」掉過頭來,她大聲喊:「姨媽!你在家嗎?」
  「她在睡午覺!」雲樓笑著說:「瞧!你一進門,就好像來了千軍萬馬似的!」「嫌我呵!」翠薇挑了挑眉毛。「我打擾了你們,是不,要不要趕我走?」
  雲樓拆著信,一張少女的照片突然從信封中落了出來,翠薇眼尖,一把搶了過去,高高的擎在手上說:
  「女朋友的照片呵!涵妮,這個男人不老實,你得管嚴一點!」涵妮偷愉的看了那張照片一眼,不敢表示關懷。雲樓卻淡淡的笑了笑,一句話也沒有說,看完了信,他把信紙放回
信封,臉上的歡樂氣息卻在一剎那間消失了。翠薇把照片還給他,一面問:「是誰?你妹妹嗎?」「不是。」雲樓簡短的說,把照片收了起來,一眼都沒看。站起身來,他向樓上走去
,臉上罩了一層凝重的濃霜。涵妮狐疑的看著他,他的神色使她驚惶而不安。
  「你去哪兒?」她問。「我馬上就來!」雲樓說,一直上了樓,走進自己的臥室裏,把那封信丟進抽屜,他坐在桌前,用手支著頭,沉思了好久,多幼稚呵!雲霓!他想著,一張
美萱的照片就能讓我愛上她嗎?即使她本人也未見得能使我入迷呀!父親要你一放寒假就急速返港!返港之後呢?被扣留?還是被責備?為什麼他要去愛一個根本不能結婚的女孩子?
為什麼?父親說如果你寒假不回來,他就要親自到臺灣來把你捉回去!雲霓,雲霓,難道你不能幫我說說話嗎?難道你也不能瞭解我這份感情嗎?一聲門響,他回過頭來,涵妮正站在
門口。
  「什麼事?誰來的信?」她驚悸的問。
  「沒什麼,」他慌忙說,站起身來。「是雲霓寫來的,問我寒假回不回去。」「你要回去嗎?」涵妮的面色更加驚慌了,仿佛大難臨頭的樣子。沒等雲樓回答,她就又急急的說:
「你不要回去,好嗎?」她攀住他的衣袖,懇求的望著他:「如果你回去了,我一定會死掉!」「胡說!」雲樓喊,本能的渾身掠過了一陣震顫。然後,他攬住了她的肩頭,安慰的說
:「我不回去,你放心,即使我回去,兩三天我就趕回來!」
  「兩三天!」涵妮喊:「那也夠長久了!」
  「傻東西!」雲樓說。「我們下去陪陪翠薇吧,別讓她笑話我們。」樓下,翠薇正拿著雲樓給涵妮畫的那張速寫,津津有味的看著。放下畫像,她對踱下樓梯的雲樓說:
  「這是第幾幅涵妮畫像?」
  「不知道第幾幅?第一百多幅,或是兩百多幅。」雲樓笑著說。「你的題材只有這一種嗎?」翠薇滿臉的調皮相,對他作了個鬼臉:「什麼時候也幫我畫張像,行不行?」
  「假若你坐得住。我看呀,你沒有一秒鐘能夠手腳不動的。」翠薇「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眉飛色舞的說:
  「你對我的觀察倒很正確,叫我坐上幾小時不動,那才要我的命呢!」收住了笑,她忽然露出一副難得見到的正經相,說:「說真的,我今天來,有事請你幫忙。」
  「請我?」雲樓詫異的說。「是的。」「什麼事?」「後天是耶誕節,我在家裏開一個舞會,要你幫我去佈置會場,你這個藝術家,佈置出來的一定比較特別,行不行?」
  雲樓猶豫了一下,問:
  「佈置房間的東西你都買了嗎?」
  「你看需要什麼,我陪你去買。」翠薇說,「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弄。」看了涵妮一眼,她溫柔的、請求的對涵妮說:「我要借一借你的愛人,可以嗎?」
  涵妮羞澀的嫣然一笑,把臉轉到一邊去了。雲樓再一次驚異的發現,這兩個女孩的差異竟如此之大!一個的靦腆沉靜,和另一個的鮮明活潑,簡直是兩個極端的對比。翠薇笑著轉
過頭來對他說:「你看!我已經幫你請准假了。」
  「你是說,現在就要去買嗎?」雲樓問。
  「當然啦,時間已經很迫切了,是不是?」
  雲樓無可奈何的聳了聳肩。涵妮微笑的回過頭來,望著他們,輕言細語的說:「你們去買吧,別顧著我,我有潔兒陪我呢!」
  「只一會兒。」翠薇說。
  「沒關係的,」涵妮笑得好溫柔,好恬靜。「多穿點衣服,雲樓。」翠薇調侃的對涵妮笑了笑,什麼話都沒說,涵妮卻再度不好意思的羞紅了臉。像是需要解釋什麼,她嬌怯怯的
說:
  「你不知道他,從不會照顧自己的,上次淋了一身雨回來,結果發了好幾天燒。」「好了,」雲樓笑著。「你又何嘗會照顧自己呢!」
  翠薇挑著眉毛,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然後,她故意的咳了一聲,嘲謔的說:
  「告別式完了沒有?」「好!走吧!我要趕回來吃晚飯!早去早回!」雲樓說,走向了門口。涵妮目送他們並肩步出去。翠薇披上了披風,顯得更加的容光煥發,英挺活潑。雲樓
的個子高,翠薇也不矮,兩人站在一塊兒,說不出來的相襯。涵妮望著翠薇那吹過冷風,又被火一烘,烤得紅撲撲的面頰,和那健康的,纖穠合度的身材,不禁看得呆了。等他們一起
出了門,涵妮才愣愣的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半天都一動也不動。
  潔兒跳上了沙發,把頭放在她的膝上,似乎想安慰她的寂寞。她攬住了潔兒,這才覺得一種特別的、酸楚的感覺沖進了她的鼻子,她俯下頭去,把臉依偎在潔兒毛茸茸的背脊上,
低聲的說:「他們是多麼漂亮的一對呵!」
  閉上眼睛,她覺得那種酸楚的感覺在心頭擴大。第一次,她如此迫切而強烈的希望自己是個健康的、正常的女孩。對於她自己的身體情況,她一直懵懵懂懂,並不十分清楚是怎麼
回事,她明白自己有先天不足的病症,卻不知道是什麼病症,也不知道它的嚴重性到底到什麼地步。以前,她對這一切都不太關懷,她生性好靜而不好動,無欲也無求。所以,她也很
能安於自己那份單調而寂寞的生活。但是,自從雲樓走進了她的生命,一切都改變了。她不再能漠視那病痛了,顯然的,這病已經威脅到她的愛情和幸福。
  「我要健康起來,我一定要健康起來!」
  她喃喃的自語著,拿起雲樓給她畫的那張像,她蹙著眉凝視著,對畫像搖了搖頭,憂愁的說:
  「你好瘦呵!你一點也不好看,沒有翠薇的一半美!真的!」賭氣似的擲掉了畫像,她把頭依靠在沙發背上,半晌不言也不動。當雅筠午睡醒來,走下樓的時候,就看到涵妮這樣
呆呆的坐著。雅筠驚異的叫:「涵妮!怎麼你一個人在這兒?雲樓呢?」
  「他——」涵妮受驚的抬起頭來。「他出去了。翠薇來找他幫忙佈置耶誕舞會。」「哦,是嗎?」雅筠納悶的皺了一下眉。「就剩你一個人在這兒嗎?噢,這屋裏真冷,怎麼,火
都要滅了,你也忘了加炭。」拿了火鉗,雅筠加上兩塊炭,回過頭來,她審視著涵妮,忽然驚異的說:「怎麼了?涵妮,你哭過了!」
  「沒有,媽媽,」涵妮掩飾著:「是煙熏的,剛剛有一塊煙炭。」「胡說!火都快滅了,那兒來的煙炭!」雅筠走過去,坐在她身邊,仔細的審視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告訴我
!雲樓欺侮了你嗎?」「沒有,沒有,媽媽。」涵妮拚命的搖著頭,搖得那麼猛烈,好像要藉機搖掉許許多多的困擾。
  「那麼,你為什麼哭?」
  「我沒哭,我不知道。」涵妮煩亂的說,緊顰著眉,眼眶裏的淚珠又呼之欲出了。雅筠沉默了片刻,然後,她溫柔的攬住了涵妮,撫弄著她那柔軟的長髮,說:「告訴我,涵妮,
你很愛很愛雲樓嗎?」
  涵妮用一對悽楚的眸子望著她。
  「你明知道的,媽媽。」她低聲說。
  「有多愛?」「媽媽!」涵妮的眼光是祈求的,哀哀欲訴的,無可奈何的。「我不知道。我想,從來沒有一種度量衡可以衡量愛情的。但是,媽媽,沒有他,我會死掉。」
  雅筠痙攣了一下。「唉!」她長歎了一聲。「傻孩子!」
  「媽媽!」涵妮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熱烈而急促的說:「你不可以再瞞我了,你要告訴我,我害的是什麼病?媽媽!」
  雅筠大大的吃了一驚,涵妮的神色裏有種強烈的固執,她的眼睛是熱切的,燃燒著的,她的手心發燙而顫抖。
  「涵妮!」雅筠迴避著。「你怎麼了?」
  「告訴我,媽媽,告訴我!」涵妮哀求著,用手緊緊的抓住了雅筠。她的身子往前傾,忽然跪在雅筠的面前了。她的頭伏在雅筠的膝上,揉搓著雅筠,不住的,哀哀的說著:「你
必須告訴我,媽媽,我有權知道自己的情形,是嗎?媽媽?」
  雅筠驚慌失措了,若干年來,涵妮聽天由命,從來沒有對自己的病情詰問過。可是,現在,她有份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決心,有種不得真相就不甘休的堅決。雅筠只覺得心亂如麻。
「涵妮,」她困難的說:「你並沒有什麼嚴重的病,你只是——只是——」她咽了一口口水,語音艱澀。「只是有些兒先天不足,當初,你出世的時候不足月,所以內臟的發育不好,
所以——所以需要特別調養——」她語無倫次。「你懂了嗎?」
  涵妮緊緊的盯著她。「我不懂,媽媽。你只答覆我一句話,我的病有危險性嗎?」
  雅筠像挨了一棍,瞪視著涵妮,她張口結舌,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於是,涵妮一下子站起身來了,她的臉色比紙還白,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我懂了。」她說。「我明白了。」
  「不,不,你不懂,」雅筠慌忙說。「你不會有危險的,不會有危險,只要你多休息,好好吃,好好睡,少用腦筋,你會很快就和一個健康人一樣了。」
  「媽,」涵妮凝視她。「你在騙我,我知道的,你在騙我!」
  說完,她掉轉頭,走上樓去了。雅筠呆立了片刻,然後,她追上了樓。她發現涵妮和衣躺在她自己的床上,閉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雅筠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握著涵妮的手,她
焦慮而痛苦的喊:「涵妮。」「媽,」涵妮睜開眼睛來,安安靜靜的說:「你不要為我發愁,告訴我真相比讓我蒙在鼓裏好得多。我不會怎樣難過的,生死有命,是不?」「但是,」
雅筠急促的說:「事實並不像你所想的,只要你的情況不惡化,你就總有健康的一天,你知道嗎?我不要你胡思亂想——」「媽,」涵妮重新閉上了眼睛。「我想睡覺。」
  雅筠住了口,望著涵妮,她默然久之,然後,她長歎了一聲,轉身走出去了。在房門口,她碰到子明,他正呆呆的站在那兒,抽著香煙。「她怎麼了?」他問:「又發病了嗎?」
  「不是,」雅筠滿面憂愁,那憂愁似乎已經壓得她透不過氣來了。「她似乎知道一些了,唉!都是雲樓,從他一來,就什麼都不對了。」「別怪雲樓,」楊子明深沉的說:「該來
的總是會來的,假如當初我們沒有把涵妮——」
  「別說那個!」雅筠打斷了他,用手抱著自己的頭。「好上帝!我要崩潰了!」她叫著。
  楊子明一把扶住了她,他的語氣嚴肅而鄭重。
  「你不會崩潰,你是我見過的女性裏最勇敢的一個!以前是,現在是,永遠都是!」
  雅筠抬起眼睛來,深深的望著楊子明,楊子明也同樣深深的望著她,於是,她投進他懷裏,嚷著說:
  「給我力量!給我力量!」
  「我永遠站在你旁邊,雅筠。這句話我說了二十幾年了。」
  他們彼此凝視著,就在這樣的凝視中,他們曾經共度過多少的患難和風波。未來的呢?還有患難和風波嗎?未來是誰也無法預料的。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2:12

【第十四章】
  涵妮似乎變了。這天早上,天氣出奇的好,陽光明朗的照耀著,是冬季少見的。花園裏一片燦爛,陽光在樹葉上閃著光采,潔兒一清早就跑到花園的石子路上去曬太陽,伸長著腿
,閉著眼睛,一股說不出來的舒服的樣子。早餐桌上,涵妮對著窗外的陽光發愣,臉上的神色是奇異的。飯後,她忽然對雲樓說:
  「你今天只有一節課?」
  「是的。」「蹺課好嗎?別去上了。」
  「為什麼?」雲樓有些驚奇,涵妮向來對他的功課看得很重,從不輕易讓他蹺課的。
  「天氣很好,你答應過要帶我出去玩的。」
  雲樓更加驚異了,他很快的和雅筠交換了一個眼光,坐在一邊看報的楊子明也放下了報紙,警覺的抬起頭來。
  「哦,是的,」雲樓猶豫的說,自從和李大夫談過之後,他實在沒有勇氣帶涵妮出門。「不過——」
  「不要『不過』了!」涵妮打斷了他,走到他面前來,用發亮的眸子盯著他。「帶我出去!帶我到郊外去,到海邊去,到山上去都可以,反正我要出去!你答應過的,你不能對我
失信!——」雲樓求助的把眼光投向雅筠。
  「涵妮,」雅筠走了過來,語氣裏帶著濃重的不安。「你的身體並不很好,你知道。雖然今天有太陽,但是外面還是很冷的,風又很大,萬一感冒了就不好了。我認為——還是在
家裏玩玩吧,好嗎?」「媽,」涵妮凝視著雅筠:「讓我多看看這個世界吧,不要總是把我關起來。」回過頭來,她直視著雲樓,一反常態,她用不太平和的聲調說:「你不願帶我出
去嗎?我會變成你的累贅嗎?」「涵妮!」雲樓說:「你明知道不是的——」
  「那麼,」涵妮挺直了身子:「帶我出去!」
  雲樓沉吟著還沒有回答,坐在一邊,始終沒有說話的楊子明站起身來了,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他丟在雲樓的身上說:「這是我車子的鑰匙,開我的車去,帶涵妮到郊外去走走
。」「子明!」雅筠喊。「涵妮說得對,她該出去多看看這個世界,」子明說,含笑的望著涵妮:「好了,你還不到樓上去換衣服,總不能穿了睡袍去玩吧!多穿一點,別著了涼回來
!」
  涵妮眼睛一亮,唇邊飛上一個驚喜交集的笑,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就轉身奔上了樓梯。這兒,雅筠用一對責備而擔憂的眸子,盯著楊子明說:「你認為你這樣做對嗎?」
  「一個沒有歡樂的生命,比死亡好不了多少。」楊子明輕輕的說。把目光投向雲樓:「要好好照顧她,你知道你身上的重任。」「我知道,楊伯伯。」雲樓握著鑰匙。「你們別太
擔心,我會好好照顧她,說不定,出門對她是有利的呢!」
  「但願如此!」雅筠不快的說,皺攏了眉頭,默默的走向窗子旁邊。涵妮很快的換好衣服,走下樓來了,她穿了件白色套頭的毛衣,墨綠色的長褲,外面罩了一件白色長毛、帶帽
子的短外套,頭髮用條綠色的緞帶紮著,說不出來的飄逸和輕靈。她的臉上煥發著光采,眼睛清亮而有神,站在那兒,像一朵彩色的、變幻的雲。「好美!涵妮。」雲樓目不轉睛的望
著她。
  「走吧!雲樓。」涵妮跑過去,先對雅筠安慰似的笑了笑。「媽媽,別為我擔心,我會好好的!」
  「好吧,去吧!」雅筠含愁的微笑了。「但是,別累著了哦!晚上早一點回來!」「好的,再見,媽媽!再見,爸爸!」
  挽著雲樓的手,他們走了出來,坐上車子,雲樓發動了馬達,開了出去。駛出了巷子,轉上了大街,涵妮像個小孩第一次出門般開心,不住的左顧右盼。雲樓笑著問:
  「到哪兒去?」「隨便,要人少的地方。」
  「好,我們先去買一份野餐。」雲樓說:「然後,我們開到海邊去,如何?」「好的,一切隨你安排。」涵妮帶笑的說。
  雲樓扶著方向盤,轉頭看了涵妮一眼,她帶著怎樣一份孩子氣的喜悅呵!這確實是一隻關久了的小鳥,世界對她已變得那樣新奇。買了野餐,他們向淡水的方向開去。陽光美好的
照耀著,公路平坦的伸展著。公路兩邊種植的木麻黃聳立在陽光裏,一望無垠的稻田都已收割過了,一叢又一叢的稻草堆積得像一個個的寶塔。稻田中阡陌縱橫,間或有一叢修竹,圍
繞著一椽小小的農家,涵妮打開了車窗,一任窗外掠過的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她只是一個勁兒的眺望著,不住口的發出讚歎的呼聲:「好美呵,一切都那麼美!」深深的歎息了一聲,
她把盈盈的眸子轉向他。「雲樓,你早就該帶我出來了!」
  雲樓微笑著,望著眼前的道路,涵妮再看了他一眼,他那挺直的鼻子,那專注的眼神,那堅定的嘴角,和那扶著方向盤的、穩定的手——她心中湧起一陣近乎崇拜的激情,雲樓,
雲樓,她想著,我配得上你嗎?我能帶給你幸福和快樂嗎?未來又會怎樣呢?萬一——萬一有那麼一天——她猛的打了個冷顫。他立即敏感的轉過頭來,用一隻手攬著她。
  「怎麼了?冷了嗎?把窗子關上吧。」
  「我不冷,」涵妮說,順著雲樓的一攬,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歎息的說:「雲樓,我好愛好愛你。」
  雲樓心中通過一陣帶著酸楚的柔情。「我也是,涵妮。」他說著,情不自禁的用面頰在她的頭髮上輕輕的摩擦了一下。「我會影響你開車嗎?」她想坐正身子。
  「不,不,別動,」雲樓說:「就這樣靠著我,別動,別離開。」她繼續依偎著他,那黑髮的頭貼著他的肩膀,頭髮輕拂著他的面頰。這是雲樓第一次帶她出門,坐在那兒,他的
雙手穩定的扶著方向盤,眼睛固定的凝視著窗外的道路,心裏卻充塞著某種又迷惘,又甜蜜,又酸楚,又淒涼的混合的滋味。這小小的身子依偎著他,帶著種單純的信賴,彷佛雲樓就
是她的天,就是她的上帝,就是她的命運,——可是,未來呢?未來會怎樣?這小小的身子能依偎他一輩子嗎?感受著她身體的溫熱,聞著她衣服和發際的芬芳,他心神如醉。就這樣
靠著我吧!涵妮!別離開我吧!涵妮!我們就這樣一直駛到世界的盡頭去,到月亮裏去!到星星上去,到天邊的雲彩裏去吧!涵妮!就這樣依偎著,車子在公路上疾馳。他們都很少說
話,涵妮扭開了收音機,於是,一陣抑揚頓挫的小提琴聲飄送了出來,是貝多芬的羅曼史。她闔上了眼睛,陽光透過了玻璃窗,照射著她,暖洋洋的。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陽光!從
來沒有過這樣醉意醺然的一刻。未來?不不,現在不想未來,未來是未可知的,「現在」卻握在手裏。
  未來?雲樓同樣在想著:不,不,不想未來!讓未來先躲在遠山的那一面吧!我要「現在」,最起碼,我有著「現在」,不是嗎?不是嗎?讓未來先匿藏著吧!別來驚動我們,別
來困擾我們!車子到了海邊,在沿海的公路上駛著,海浪的澎湃和海風的呼嘯使涵妮驚醒了過來,坐正了身子,她眺望著窗外的海,蔚藍蔚藍的,無窮無窮的,一望無垠的,她喘了口
氣,歡呼著說:「海!」「多久沒看到海了?」雲樓問。
  「不知道有多久,」涵妮微蹙著眉:「可能是前輩子看到過的了。」「可憐可憐的涵妮!」雲樓低聲的說。
  「這是什麼地方?」「白沙灣。」「白沙灣?」涵妮閉了一下眼睛:「好美的名字。」
  雲樓把車子停了下來,熄了火,關掉了唱機。
  「來,我們去玩玩吧!」
  涵妮下了車,海邊的風好大,掀起了她的頭髮,她迎風而立,喜悅的呼吸著海風,眺望著海面,她閃亮的眸子比海面的陽光還亮。雲樓走過去,幫她戴上了大衣上附帶的小帽子,
但是,一陣風來,帽子又被吹翻了,涵妮抓住了他的手:
  「別管那帽子!」她叫著。「我喜歡這風!好美好美的風呵!」
  雲樓被她的喜悅感染著,不自禁的望著她,好美好美的風呵!他從沒聽說過風可以用美字來形容的,但是被她這樣一說,他就覺得再沒有一個字形容這風比美字更好的了。挽著涵
妮,他們走向了沙灘。路邊的岩石縫裏,開著一朵朵黃色的小花,涵妮邊走邊采,采了一大把,舉著小花,她又喜悅的喊著:「好美好美的花呵!」海邊靜靜的,沒有一個人影,陽光
照射在白色沙礫上,反射著,璀璨著,每一粒細沙都像一粒小星星,涵妮跑上了沙灘,伸展雙臂,她仰頭看著陽光,旋轉著身子,叫著說:
  「好美好美的太陽呵!」
  太陽曬紅了她的雙頰,她把喜悅的眸子投向雲樓,給了他嫣然的一瞥。然後,她跑開,彎腰握了一大把沙子,再鬆開手指,讓沙子從她的指縫裏流瀉下去,她望著沙子,笑得好開
心好開心,再度嚷著:
  「好美好美的沙呵!」站在海浪的邊緣上,她新奇的望著那海浪湧上來,又退下去,新奇的看著那成千成萬的、白色的小泡沫,喧囂著,擁擠著,再一個個的破碎,幻滅——然後
,新的海浪又來了,製造了無數新的泡沫,再度的破碎,幻滅,然後又是新的,她看呆了,喃喃的說著:「好美好美的海浪呵!」
  雲樓走了過來,一把攬住了她,他扶起她的臉來,審視著她,那勻勻淨淨的小臉,那清清亮亮的眼睛,那小小巧巧的鼻子,那秀秀氣氣的嘴唇,以及那溫溫柔柔的神情,他按捺不
住一陣突發的激情,抱緊了她,他嚷著:
  「好美好美的你呵!」俯下頭去,他吻住了她,他的胳膊纏著她小小的身子,這樣纖弱的一個小東西呵!涵妮!涵妮!涵妮!他吻著她,吻著,吻著,從她的唇,到她的面頰,到
她那小小的耳垂,到她那細細膩膩的頸項,把頭埋在她的衣領裏,他顫慄的喊著:
  「涵妮!我多愛你呵!我每根血管裏,每根神經裏,每根纖維裏,都充滿了你,涵妮,涵妮呵!」
  涵妮的身子緊貼著他,她的手纏繞著他的脖子,一句話也沒說,她發出一聲滿足的、悠長的歎息。
  他抬起頭來,她的眼裏閃著淚光。
  「怎麼了?涵妮?」他問。
  她癡癡的仰望著他,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他再問:「為什麼又眼淚汪汪的了?我做錯什麼了嗎?」「不,不,雲樓。」她說,用一對淒惻而深情的眸子深深的望著他。「雲樓,」她慢吞吞的說:「你不能這
樣愛我,我怕沒福消受呢!」「胡說!」雲樓震動了一下,臉色變了。「你這個傻東西,以後你再說這種話,我會生氣的!」
  「別!別生氣!」涵妮立即抱住他,把面頰緊貼在他的胸口,急急的說:「你不要跟我生氣,我只是隨便說說的。」抬起頭來,她對他撒嬌似的一笑。「你瞧,我只是個很傻很傻
的小東西嗎!」雲樓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好,你笑了,」涵妮喜悅的說:「就不許再生氣了!」
  雲樓握住了她的手。「沒有人能跟你生氣的,涵妮,」他歎口氣。「你真是個很傻很傻的小東西!」沿著綿邈不斷的海岸,他們肩並著肩,緩緩的向前面走去。他的手攬著她的腰
,她的手也攬著他的。在沙灘上留下了一長串的足印。她的頭依著他的肩,一層幸福的光彩燃亮了她的臉,低低的,她說:
  「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如果能這樣過一星期,我就死而無憾了!」他的手蒙住了她的嘴。
  「你又來了!」他說:「我們會這樣過一輩子,你知道嗎?」
  「好的,我不再說傻話了!」她說,笑著,用一對嫣然的、美好的眸子注視著他。走到岩石邊上,他們走不過去了。太陽把兩個人身上都曬得熱烘烘的。雲樓解下了他的大衣,鋪
在沙灘上,然後,他們在沙灘上坐了下來。涵妮順勢一躺,頭枕在雲樓的腿上,她眯著眼睛,正視著太陽,說:
  「太陽有好多種顏色,紅的,黃的,藍的——我可以看到好多條光線,不同顏色的!」收回目光,她看著雲樓,再一次說:「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搖搖頭,她微笑著。
「我不知道我的幸福有多少,比海水還多!世界上還會有人比我更幸福嗎?」閉上眼睛,她傾聽著。「聽那海浪的聲音,它好像在呼喊著:雲樓——雲樓——雲樓——」
  「不是,它在呼喊著:涵妮——涵妮——涵妮!」
  他們兩人都笑了,笑做一堆。然後,涵妮開始唱起她深愛的那支歌:「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
  你常在我心頭,信我莫疑。願兩情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她忽然停止了唱歌,凝視著雲樓,說:
  「我問你一個問題,雲樓。」
  「嗯?」雲樓正陶醉在這溫馨如夢的氣氛中。
  「你覺得翠薇美嗎?」「哦?」雲樓詫異的看著涵妮。「你怎麼忽然想起這樣一個問題?」「回答我!」她說,一本正經的。
  「說實話,相當不錯。」他坦白的說。
  「假如——我是說假如,」她微笑的望著他:「假如沒有我的話,你會愛上她嗎?」「傻話!」他說。「回答我。」她固執的說。
  「假如——」雲樓笑著:「假如根本沒有你的話,可能我會愛上她的。」涵妮笑了笑,坐起身來,她的笑很含蓄,帶點兒深思的神情,她這種樣子是雲樓很少看到的。用雙手抱著
膝,她望著海浪的此起彼落,半晌不言也不語。雲樓望著她,他在她臉上看到一種新的東西,一種近乎成熟的憂鬱。他有些驚奇,也有些不安。「想什麼?」他問。「我在想——」她
深思的說:「那些海浪帶來的小泡沫。」
  「怎樣呢?」「那些小泡沫,你仔細看過了嗎?它們好美,像一粒小珍珠一樣,映著太陽光,五彩繽紛的。可是,每個小泡沫都很快就破碎了,幻滅了,然後,就有新的泡沫取而
代之。」
  雲樓迷惑的凝視著涵妮,有些神思恍惚,她在說些什麼?為什麼她那張小小的臉孔顯得那麼深沉,那麼莊嚴,那麼鄭重,那麼不尋常?「怎樣呢?」他再問。「我只是告訴你,」
涵妮低低的說:「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握著一個泡沫,卻以為握著的是一顆珍珠。」她揚起睫毛來,清明如水的眸子靜靜的望著他的臉。「假若有一天,你手裏的那個泡沫破碎了,別灰
心哦,你還可以找到第二個的,說不定第二個卻是一粒真的珍珠。」
  雲樓輕輕的蹙起了眉頭。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他說:「你變得不像你了。」
  她跳了起來,笑著奔向水邊,嚷著說:
  「好了,不談那些,我們來玩水,好嗎?」
  「不好,」雲樓趕過去,挽著她。「海水很涼,你會生病。」
  「我不會,我想脫掉鞋子到水邊去玩玩。」
  「不可以,」雲樓拉著她,故意沉著臉:「你不聽話,我以後不帶你出來了。」「好人,」她央求著,笑容可掬。「讓我踩一下水,就踩一下。」「不行!」她對他翻翻眼睛,噘
著嘴,有股孩子撒賴的樣子。跺跺腳,她說:「我偏要!」「不行!」「我一定要!」「不行!」「我——」「你說什麼都不行!」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用手攬著他的脖子,她笑著
,笑得好美好美,好甜好甜,好溫柔好溫柔。
  「你把我管得好嚴呵,」她笑著說:「我逗你呢!」
  「你也學壞了!」雲樓說,用兩隻胳膊圈著她的腰。「學得頑皮了!當心我報復你!」
  他對她瞪大了眼睛,扮出一股凶相來,她又笑了,笑得好開心好開心,笑得咯咯不停,笑得倒在他懷裏。他抱住了她,說:「看那潭水裏!」在他們身邊,有一塊凹下的岩石,積
了一潭漲潮時留下的海水,好清澈好清澈,碧綠得像一潭翡翠。他們兩個的影子,正清楚的反映在水中。涵妮不笑了,和雲樓並肩站著,他們俯身看著那水中的倒影,那相依相偎的一
對,那如詩如夢的一對。水中除了他們,還有雲,有天,有廣漠的穹蒼。她靠了過來,把頭依他的肩上。水中的影子也重疊了,她開始輕輕的唱了起來:「願今生長相守,在一處永綢
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倒在他懷中,她的眼睛清亮如水,用手緊抱著他的腰,她整個身子都貼著他,熱情的,激動的,奔放的,她嚷著說:
  「噢,雲樓,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好愛好愛你!如果有一天我會死,我願意死在你的腳下!」
  於是,她又唱:「願今生化作鳥,飛向你暮和朝,將不避鷹追逐,不怕路遙。遭獵網將我捕,寧可死傍你足,縱然是恨難消,我亦無苦。」「哦,涵妮,涵妮。」雲樓抱緊了她,
心中漲滿了酸楚的柔情。「涵妮!」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2:37

【第十五章】
  從這次的出遊之後,雲樓和涵妮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轉變,他們不再局限於家裏,也偶然出去走走了。有時,他們開車去郊外,度過一整天歡樂的日子,也有時,他們漫步于街邊,
度過一兩個美麗的黃昏。生活是甜蜜的,是悠然的,是帶著深深的醉意的。假若沒有那層時時威脅著他們的那份陰影,他們就幾乎是無憂無慮的了。時間在情人的手中是易逝的,是不
經用的,是如飛般的奔竄著的。就在這種如醉如癡的情況中,寒假來臨了。孟振寰從香港寄來了一封十分嚴厲的信,命令雲樓接信後立即返港,信中有句子說:
  「——父母待子女,劬勞養育,不辭勞苦,兒女苟一長成,即將父母置於腦後,吾兒撫心自問,對得起父母?對得起良心?對得起二十年的養育劬勞否?楊家之女,姑不論其自幼
殘疾,不能成婚,即使健康,亦非婚姻之良配——我兒接信後,速速返港,以免傷父子之感情,家庭之和睦,若仍然執迷不悟,延滯歸期,則父子之情從茲斷絕——」
  雲樓接到這封信之後,好幾天莫知所措,然後,他寫了一封長信回家,把自己跟涵妮這份感情坦白陳述,懇求父母讓他留下。信寫得真摯而淒涼,幾乎是一字一淚,信中關於涵妮
,他寫著:
  「——涵妮雖然病弱,但是最近已經很有起色,醫生一再表示,精神的力量對她勝過醫藥,我留在這兒,她才有生存的機會,我走了,她可能懨懨至死!父親母親,人孰無情?請
體諒我,請為涵妮發一線惻隱之心。要知道我對涵妮,早已一往情深,涵妮活著,我才有生趣,涵妮萬一不幸,也就是我的末日!我知道父母愛我良深,一定不會忍心看著我和涵妮雙
雙毀滅,請答允我今年寒假,姑且停留,等明年暑假,我一定偕涵妮返港——」
  和這封信同時,他還寫了一封信給雲霓,年輕人總是比較瞭解年輕人的,他請雲霓幫他在父母面前說說情。信寄出一星期後,雲霓寫了一封信來,父母卻隻字俱無。雲霓的信上說

  「——哥哥,爸爸接到你的信之後大發脾氣,媽媽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這幾天家裏的氣氛低極了,連我都覺得透不過氣來。對於你和涵妮的事,我和媽媽都不敢講話,媽媽也嘗
試過幫你說情,結果爸爸和她大吵了一架,媽媽氣得血壓驟然升高,差點暈倒過去。據我看來,你和涵妮的事絕難得到爸爸的同意,這之間可能還另有內幕,因為爸爸連楊伯伯和楊伯
母一起罵了進去,說楊伯母什麼水性楊花,女兒一定也不是好東西,什麼來路不明之類,又後悔不該把你安排在楊家,說他們一家都是壞蛋——總之,情況惡劣極了。哥哥,我看你還
是先回來吧!反正回來還可以再去的,爸爸總不能不顧你的學業,把你關起來的,如果你堅持不回來,恐怕我們家和楊家會傷和氣,同時,爸爸會斷絕你的經濟,甚至跟你斷絕父子關
係,爸爸的個性你瞭解,他是說得到做得對的,這樣一來,媽媽首先會受不了,你在楊家也會很難處,所以,你還是先回來,回來了一切都可以面談,說不定反而有轉圜的可能——」
  看完了雲霓這封信,雲樓徹夜無眠,躺在那兒,用手枕著頭,他瞪著天花板,一直到天亮。父親,你何苦?他想著,痛苦的在枕上搖著他的頭。楊家怎麼得罪你了?涵妮不幸而病
,她本身又有何辜?父親,你何等忍心!何等忍心!可是,事已至此,他將何以自處呢?回去?怎麼丟得下涵妮?不回去?難道真的不顧父子之情?涵妮和家庭,變成不能並存的兩件
事,在這兩者之間,你何從抉擇?
  清晨,他帶著份無眠後的疲倦出現在餐桌上,頭是昏暈的,眼光是模糊的,面容是憔悴的,情緒是零亂的,涵妮以一份愛人的敏感盯著他,直覺到發生了什麼事情,雅筠也微蹙著
眉,研究的看著他。他默默無言的吃著早餐,一直神思不屬。終於,涵妮忍耐不住的問:「你有什麼心事嗎?雲樓?」
  「哦,」雲樓驚悟了過來:「沒有,什麼都沒有。」
  「那你為什麼愁眉苦臉?」涵妮追問。
  「真的沒什麼,我只是沒睡好。」他支吾著。
  「怎麼會呢?棉被不夠厚嗎?」涵妮關懷的問。
  雲樓搖了搖頭,無言的苦笑了一下,算是答覆。飯後,涵妮坐在鋼琴前面,熱心的彈著夢幻曲,揚起睫毛,不住用討好的、帶笑的眸子注視著雲樓。當她發現雲樓根本沒有在聽她
彈琴,也沒有注意到她的眼光,他倚在窗子前面,只是一個勁的對著窗外無邊無際的細雨出神。她感到受了傷了,感到委屈了,還感到更多的驚惶和不安。停止了彈琴,她一下子從鋼
琴前面轉過身子來,嚷著說:
  「你怎麼了嗎?為什麼變得這樣陰陽怪氣的?」
  「哦!」雲樓如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急急的走到涵妮身邊,他說:「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涵妮嚷著:「你就會說沒什麼!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你瞞著我!」
  「沒有,涵妮,你別多心,」他勉強的解釋著。
  「我要知道,你告訴我,我要知道是什麼事!」涵妮固執的緊盯著雲樓。「涵妮,」雲樓的臉因痛苦而扭曲,凝視著涵妮,他忽然想試探一下。「我在想——我可能回香港去過舊
曆年,一星期就回來,好嗎?」涵妮的臉一下子變得雪白雪白,她瞪大了烏黑的眼睛,喃喃的說:「你要走了!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要走的,你走了就不再會回來了,我知道的!」仰
頭看著天,她的眼光呆定而悽惶。「你要離開我了!你終於要離開了!」
  她的神情像個被判決死刑的人,那樣的無助和絕望,淒涼而倉皇。坐在那兒,她的身子搖搖欲墜,雲樓發出一聲喊,趕過去,他一把扶住了她。她倒在他懷裏,眼睛仍然大大的睜
著,定定的凝視著他。雲樓恐慌而尖銳的喊:
  「涵妮!涵妮!我騙你的,我跟你開玩笑,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望著他,虛弱的呼出一口氣來,無力的說:
  「我沒有暈倒,我只是很乏力。」
  「涵妮,我在跟你開玩笑,你懂嗎?我在跟你開玩笑。」雲樓一迭連聲的說著,滿頭冷汗,渾身顫慄。「涵妮!涵妮!」把頭埋在她衣服裏,他抖動得非常厲害。「涵妮,我再也
不離開你!我永遠不離開你!涵妮!」
  雅筠被雲樓的呼聲所驚動,急急的跑了過來。一看這情況,她尖聲叫:「她怎樣了?你又對她怎樣了?」
  「媽媽,」涵妮虛弱的說:「我沒有什麼,我只是突然有些發暈。」知道涵妮並未昏倒,雅筠長長的透出一口氣來。
  「噢,涵妮,你嚇了我一跳。」望著雲樓,她的目光含著敵意:「你又對她胡說了些什麼?你!」
  「我——」雲樓痛苦的咬了一下嘴唇。「我只是和她開開玩笑,說是可能回一趟香港。」
  雅筠默然不語了。這兒,雲樓把涵妮一把抱了起來,說:
  「我送她回房間去休息。」
  涵妮看來十分軟弱,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是紫色的,用手握緊了胸前的衣服,她顯然在忍耐著某種痛苦。看到自己造成的這種後果,看到涵妮的不勝痛楚,不勝柔弱,雲樓覺
得心如刀絞。抱著她,他走上了樓,她那輕如羽毛的小小的身子緊倚在他懷中,顯得那樣嬌小,那樣無助。他把她抱進了她的臥房,放在床上,用棉被裹緊了她。然後,他坐在床沿上
凝視著她,眼淚充塞在他的眼眶裏。
  「涵妮!」他低低的呼叫。
  「我好冷。」涵妮蜷臥在棉被中,仍然不勝瑟縮。
  「我幫你灌一個熱水袋來。」
  雲樓取了熱水袋,走下樓去灌熱水,雅筠正拿了涵妮的藥和開水走上樓,望著他,雅筠問:
  「她怎樣?」「她在發冷。」雅筠直視著雲樓。「現在不能讓你自由了,雲樓,」她說:「你得留在我們家裏,你不能回香港,一天都不能!涵妮的生命在你手裏!」
  「我不會回香港了!」雲樓堅定的回答。「我要留在這兒,不顧一切後果!」下了樓,他到廚房裏去灌了熱水袋,回到涵妮的臥房。涵妮剛剛吃了藥,躺在那兒,面色仍然十分難
看,雅筠憂愁的站在床邊望著她。雲樓把熱水袋放在涵妮的腳下,再用棉被把她蓋好,她的手腳都像冰一樣的冷,渾身發著寒顫。雲樓對雅筠看了一眼:「要請李大夫來嗎?」「不,
不要,」涵妮在床上搖著頭。「我很好,我不要醫生。」她一向畏懼著診視和打針。
  「好吧!看看情形再說。」雅筠把涵妮的棉被掖了掖。「我們出去,讓她休息一下吧!」
  「別走,雲樓。」涵妮軟弱的說。
  雲樓留了下來。雅筠望著這一對年輕人,搖搖頭,她歎了口氣,走出了房間。這兒,雲樓在涵妮的床沿上坐下來,彼此深深的凝視著對方。涵妮的眼睛裏,帶著份柔弱的、乞憐的
光采,看起來是楚楚可憐的。蠕動著那起先發紫,現在蒼白的嘴唇,她祈求似的說:「雲樓,你別離開我!如果你回香港,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真的,雲樓。」雲樓的心臟被絞緊,
壓碎了。撫摸著涵妮的面頰,他拚命的搖著他的頭,含淚說:
  「涵妮,我決不離開你!我發誓!沒有人能分開我們,沒有人!」於是,這天晚上,他寫了封最堅決,最懇摯的信回家,信中有這樣的句子:「——我寧可做父母不孝之兒,不能
讓涵妮為我而死,今冬實在無法返港,唯有求父母原諒——」
  這封信在香港引起的是怎樣的風潮,雲樓不知道。但是,數天之後的一個晚上,雲樓和涵妮全家都坐在客廳中烤火。涵妮病後才起床,更加消瘦,更加蒼白,更加的楚楚可憐。雅
筠坐在沙發上,正在給涵妮織一件毛衣,楊子明在看一本剛寄到的科學雜誌,雲樓和涵妮正帶著深深的醉意,彼此默默的凝視著。室內爐火熊熊,充滿了一種靜謐而安詳的氣氛。儘管
窗外朔風凜冽,寒意正深,室內卻是溫暖而舒適的。
  門鈴忽然響了起來,驚動了每一個人,大家都抬起頭來,好奇的看著門口。秀蘭進來了,手裏拿著一個信封。
  「先生,掛號信!」楊子明接過了信封,看了看,很快的,他抬頭掃了雲樓一眼,這一眼似乎並不單純,雲樓立即對那信封望過去,航空信封,香港郵票,他馬上明白此信的來源
了。一層不安的情緒立即對他包圍了過來,坐在那兒,他卻不敢表示出任何關懷。雅筠乘楊子明拿收條去蓋章的當兒,接過了信封,笑嘻嘻的說:「誰來的信?」一看信封,笑容在她
的唇上凍結了,她也抬頭掃了雲樓一眼,寒意似乎突然間鑽進了屋裏,充塞在每個角落裏了。雅筠蹙起了眉頭,毫不考慮的,她很快就拆了信,抽出信箋。雲樓悄悄的注視著她的臉色
,隨著信中的句子,她的臉色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難看,越來越憤懣——接著,她陡的放下了信箋,喊著說:「這未免太過分了!」雲樓從來沒有看到過雅筠像這一刻這樣憤怒的臉色
,不止憤怒,還有悲哀和昏亂。楊子明趕了過來,急急的問:
  「怎麼?他說些什麼?」
  「你看!」雅筠把信箋拋在楊子明身上。「你看看!這像話嗎?這像話嗎?」一層淚霧忽然迷糊了她的眼睛,她猛的整個崩潰了,用手蒙住了自己的嘴,她轉身奔上了樓梯,啜泣
著向臥室跑去。「雅筠!雅筠!」楊子明喊著,握著信箋,他緊緊的跟在雅筠身後,追上樓去。這一幕使涵妮受驚了,站起身來,她惶恐喊著:「爸爸!什麼事?什麼事?」
  「不關你的事,涵妮,」楊子明在樓梯頂上停頓了一下,回過頭來說:「你該睡覺了!」說完,他轉身就奔向了臥室。
  客廳中只剩下涵妮和雲樓了,他們兩人面面相覷,雲樓是略有所知,因此更覺得惶惶不安,父親的脾氣暴躁易怒,天知道他會在信中寫些什麼句子!想來是決不會給人留餘地的。
涵妮卻完全莫名其妙,只是睜大了眼睛,看著雲樓,半天才說:「你想,這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雲樓勉強的搖了搖頭。「不關我們的事,你別操心吧!」他言不由衷的說:「可能是你父親生意上的事!」
  「不會,」涵妮不安的說:「父親生意上的信件從不會寄到家裏來的!」「反正,我們操心也沒用,是嗎?」雲樓問。「別去傷腦筋吧,大人有許多事是我們無法過問的。」
  「我覺得——」涵妮擔憂的望著他。「一定有什麼不好的事——」「別胡思亂想,」雲樓打斷她,聳了聳肩。「彈一支曲子給我聽,涵妮。」「你要聽什麼?」「印度之歌。」涵
妮彈奏了起來,雲樓沉坐在沙發裏,他的心思並不在琴上,腦中風車似的轉著幾百種念頭。他忽然發現在他和涵妮之間,竟橫亙著怎樣的汪洋大海,他們都在努力的遊,努力的向彼此
遊去。但是,他們都已經快要力竭了,而隔著的距離仍然是那樣遙遠!他們能遊到一起嗎?遊到一起之後呢?可有一隻平安的小船來搭救他們,載送他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還是兩人
一起沉向那黑暗的,深不可測的海底?
  一曲既終,涵妮回過頭來。
  「還要聽什麼?」她問。
  「不,涵妮。」他站起身來。「你剛剛病好,別累著,你該去睡了,我送你回房間去!」
  她揚起睫毛來,瞅著他。
  「你又要趕我走!」她噘著嘴說。
  「我不要你像現在這樣蒼白,」雲樓說,凝視著她,深深的。「我要你紅潤起來,為我紅潤起來!」
  涵妮順從的走上了樓梯,走進了臥室。
  深夜,雲樓確信涵妮已經熟睡了之後,他走到楊子明夫婦的臥室前面,輕輕的叩了叩房門。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3:00

  「誰?」楊子明的聲音。
  「我,孟雲樓。」
  室內沉寂了一下,然後,楊子明的聲音說:
  「你進來吧!」他推開門,走了進去。他幾乎從未進過楊子明夫婦的臥室,這是間寬敞的大房間,除了床與梳粧檯之外,還有張大書桌和一套三件頭的小沙發,楊子明是經常留在
這房間裏看書與工作的。這時,雅筠正坐在床沿上,臉色沉重而淒涼,眼睛紅腫著,顯然是哭過了。楊子明坐在書桌前面的轉椅裏,深深的抽著煙,室內煙霧瀰漫,有種說不出來的凝
重的氣氛。看到他走進來,雅筠抬起一對無神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問:
  「涵妮呢?」「早就睡了。」「把房門關好。」楊子明說,語氣莊重而帶點命令意味。「到這邊沙發上來坐下!」雲樓聽命關好了門,走過去坐了下來。他看出楊子明夫婦那莊嚴
而鄭重的神色。不安和恐慌的感覺在他心中越積越重,他看看雅筠又看看楊子明,忐忑的說:
  「是我父親寫來的信?」
  「是的,」楊子明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他不看雲樓,只是瞪著那團煙霧擴散,語音冷而澀。「雲樓,我對你很抱歉,你必須離開我們家了!」雲樓驚跳了起來。「楊伯伯!」他
驚喊。「坐下!」楊子明說,再噴了一口煙,他的聲音是莊重的,權威性的。「當初我留你住在我家,就是一個錯誤,接著又一錯再錯的讓你和涵妮戀愛,現在,我們不能繼續錯下去
了,你必須走!」「楊伯伯,」雲樓鎖著眉,凝視著楊子明。「您認為這樣做就妥當了?您甚至不顧涵妮?」
  楊子明迅速的調過眼光來,盯著雲樓,雲樓第一次發現他的眼光是這樣銳利而有神的,是這樣能看穿一切,能洞察一切的。「是的,我們一直顧慮著涵妮,就因為顧慮著涵妮,才
會造成現在這個局面,到目前,我們無法再顧慮涵妮了,你一定得離開我們家。」雲樓迎視著楊子明的目光,他的背脊挺直了。
  「您可以不顧慮涵妮,但是我不能不顧慮涵妮,楊伯伯!」他冷冷的說:「好,你們要我走,已經不是第一次,我如果不是為了涵妮,也早就走了!現在,我走!但是,我帶涵妮
一起走!」他站起身來。「坐下!」楊子明再度說:「年輕人,你是多麼魯莽而不負責任的?你帶涵妮去?你帶她到哪兒去?」
  「我可以租一間房子給她住,我可以跟她結婚,只要不實行夫婦生活,就不至於傷害她,我可以養活她——」
  「哼!」楊子明冷笑了。「你拿什麼養活她?涵妮每個月的醫藥費就要兩三千,她不能工作,不能勞累,不能受刺激,她要人保護著,侍候著,甚至寸步不離——你怎樣養活她?
別寄望于你的父親,他說了,你不回香港,他就斷絕你的經濟!年輕人,別說空洞而不負責任的話!別做魯莽而不切實際的事!你要學習的太多了!」
  雲樓被打倒了,站在那兒,他瞪大了眼睛望著楊子明,忽然發現對面這個男人是那麼堅定,那麼高大的,而自己卻又渺小,又寒傖!他開始感到侷促不安了,手足失措了,雖然是
嚴寒的天氣,他卻額汗涔涔了。
  「好了,用用思想吧,別太衝動。」楊子明緩和了下來,他的語氣忽然又變得溫和而帶點鼓勵性了。「你最好坐下來,聽我把話說完!」雲樓凝視著楊子明,這個人是多麼深邃、
難測呵!但是,雲樓覺得自己喜歡他,除了喜歡以外,對他還有一份敬服,這是他對自己的父親都沒有的情緒。他坐了下來,用一種被動而無奈的神色望著他。楊子明同樣在衡量著眼
前這個年輕人,多魯莽呵!多容易衝動,又多麼不理智,正像自己年輕的時候,你無法責備他的,目前,他唯一能運用的東西,只是那份充沛的、發洩不盡的熱情!而「熱情」這樣東
西,往往卻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雲樓,」他又吸了一口煙,深思的說:「如果你多運用一下思想,你就不必對我這樣暴跳如雷了。想想看,你和涵妮的戀愛,我們一開始雖然
反對過,但那完全是為了涵妮的健康問題,以及你未來的幸福問題,絕非我們不喜歡你,假若我不是那麼喜歡你,我也不會向你父親自告奮勇的要接你住在我家了!學校裏有宿舍,你
盡可以去住宿舍的,你想,是不是?」雲樓默默無語,楊子明的語氣多麼真摯,他覺得自己被撼動了。「既然你和涵妮的戀愛發展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楊子明繼續說了下去。「我們
做父母的還能怎樣期望呢?只期望涵妮終有健康之一日,你們也能夠達到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一天。涵妮自幼就被關在家裏,從沒有嘗過戀愛滋味,對於你,她是癡情千縷,我想她這份
感情,你比我們還清楚,如果你離開,很可能置涵妮於死地,涵妮是我們的獨生女兒,你也明白她在我們心中的份量,我們難道願意把她置於死地嗎?雲樓!你想想看!」雲樓瞪大了
眼睛,在這一瞬間,忽然感到惶悚而無地自容了。楊子明的話是對的,自己只是個莽撞的傻瓜!
  「今天我對你說,要你離開我們家,難道是我甘願的嗎?」子明緊盯著雲樓的臉。「我之所以這麼做,完全因為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應該猜到的,你的父親在逼迫我們!這不是我
們的意思,是你那不通情理的父親!」他的聲音抬高了,臉色突然因激動而發紅了,雲樓從未見過他如此不能克制自己,他額上的青筋在跳動著,握著香煙的手在顫抖。好一會兒,他
才重新穩定了自己的情緒。大口大口的抽著煙,他望著虛空裏的煙霧說:「原諒我們,雲樓,我們鬥不過你的父親,他一直是個強悍的人。回去吧!雲樓,我們會盡全力來保護涵妮,
等到你能娶她的那一天,也等到她能嫁你的那一天來臨。」
  「不,楊伯伯,」雲樓緊緊的咬了一下牙。「我不能回去!坦白說,我離不開涵妮,涵妮也離不開我,我寧可對父親抗命,不能讓涵妮面臨危險,涵妮上次不過聽說我可能要走,
就病倒了三四天,她脆弱得像一縷煙,風吹一吹就會散的。我必須留下來,楊伯伯,」他懇切的看著楊子明:「您一定要支持我,為了我,也為了涵妮!」
  楊子明看著雲樓那張近乎痛苦的臉,他感染了這個孩子的熱情與無奈。抬起眼睛來,他看了看雅筠,雅筠坐在那兒,滿臉的淒苦與無助,二十幾年來,他第一次看到她這樣悽惶,
這使他的心臟痙攣了起來。
  「雲樓,」他沉吟的說,「我也希望我能支持你,不瞞你說,我曾經寫過一封很懇切的長信給你的父親,但你的父親不能瞭解你這種感情,正如同他以前——」他把下面的話嚥住
了,半晌,才又說:「你父親是個執拗而頑固的人,雖然他是個留學生,他的思想卻很守舊,他有幾千種非常充分的理由來反對你和涵妮的戀愛,認為這是件荒謬之至的事情!你是一
家唯一的男孩子,你負有傳宗接代的責任,你的妻子必須宜子宜孫!」他苦笑了一下。「何況,涵妮根本不能結婚,這事就更荒謬了!他指責我們,認為我們當初接你來住是一個圈套
,要給我們那『嫁不出去的女兒找一個傀儡丈夫』,是要『奪人之子』。他狠狠的噴出一口煙霧。「雲樓,你瞭解了吧,你必須回去!否則,我們擔當不起種種罪名!」
  「不!」雲樓堅決的看著楊子明。「爸爸不該這樣說,他越是這樣固執,我越是不能回去,如果我回去了,他就不會再放我到臺灣來了!我決不回去!」
  「你必須回去!」楊子明說。
  「決不!決不!」雲樓斬釘截鐵的。
  「你知道你父親信裏寫了多少難聽的話!」楊子明又激動了。「你知道——」忽然間,他住了口,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雲樓。「好吧,這件事你遲早會知道的,我告訴你吧!你知
道我和你父親的關係嗎?」
  雲樓詫異的看著他。「你和爸爸是留德的同學。」他說。
  「是的,是留德的同學,」楊子明抬頭看看屋頂的吊燈,聲音像是從一個很深遠的地方透了過來。「租了一個閣樓,兩人同住在一間屋子裏,飲食起居都在一起,情同兄弟。你父
親有一個未婚妻在國內,雖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訂的婚姻,但因沾著一些親戚關係,你父親和她自幼就常在一起玩,所以並不像一般舊式婚姻那樣隔閡和陌生。在德國時,他的未
婚妻也時常來信,偶然還寄一兩張照片來,她長得很美,文筆流暢,你父親深引為傲。接著,由於戰爭的關係,我提前回國,你父親因學業未成,由德國轉往美國,繼續求學。我回國
前,他鄭重將未婚妻託付給我,因為他那未婚妻本是母女相依,那時剛好喪母,孑然無依。再加上戰亂,他很不放心,要我照顧她,好好的照顧她。我照顧了,」他停住了,看著雲樓
,苦笑了一下。「下面的故事不用講了,那未婚妻就是雅筠。」雲樓驚愕的看著楊子明,又掉頭看看雅筠,這是他從來沒有聽過的一個故事,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一個故事。怪不得!
怪不得父親對楊家餘恨重重。他呆呆的看著雅筠,她正顯出一副淒然而莊重的表情來,那樣子是令人感動的。
  「現在你明白兩家的恩怨了吧?」楊子明看著雲樓,帶著份苦澀的惘然。「剛開始,日子真難過,那時,你的祖母還沒有去世,那是個嚴苛的老婦人,指著我們,她曾經咒罵過多
少難聽的話,然後,你父親回國了,他很快就結了婚,有好幾年,我們兩家不相來往,直到你和你妹妹相繼出世,我們也有了涵妮,大家才恢復了友誼。」望著雲樓,他深刻的說:「
那時我就和你現在一樣,如瘋如狂的,不顧一切阻力的,我和你楊伯母,度過了許多困厄和艱鉅,因此,我們能瞭解你這份感情的,不是不能瞭解,真正不瞭解的,是你的父親!他一
生也沒有瞭解過什麼叫愛情!」
  雲樓深深的注視著楊子明,他很瞭解楊子明這句話,真的,父親不是個很重感情的人,他刻板而嚴肅。望著雅筠,他忽然覺得她從父親身邊轉向楊子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他根本
無法把雅筠和自己的父親聯想在一起,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物。而雅筠和楊子明,卻是屬於同一類型的。
  「最近許多年來,」楊子明繼續說:「我和你父親都維持著很好的關係,往事已經過去太多年了,你父親也不再介意了,直到你走入我們的家庭,和涵妮相戀,這一份友情又整個
瓦解了。你父親的信寫得很刻薄,很冷酷,你懂嗎?二十幾年後再來提舊事是讓人難堪的,你父親指責我『既奪人妻,複奪人子』,咳,」他無法解嘲的苦笑了:「真不知從何說起!
」既奪人妻,複奪人子?信中豈止這幾句話?「涵妮是怎樣的女孩,我雖不知,但憑她在半年之內,即能蠱惑人心,令雲樓背父背母,其秉性可知!想必幼承母訓,家學淵源矣!」諸
如此類的句子,比比皆是,令人孰可忍?孰不可忍?二十幾年前的舊帳,現在似乎還要來一次總結算!他和雅筠,要還債還到那一天為止?站起身來,他長歎了一聲,在室內走了一圈
,他停在雲樓的面前。「現在,雲樓,你明白了吧?你必須回去,否則我和你伯母,是罪孽深重,萬劫不復了!雲樓,我們甘願冒涵妮死亡之險,不能再背負一層重擔了。」
  雲樓坐在那兒,深鎖著眉,他一時覺得心中紛紛亂亂,一點頭緒都理不出來。好半天,他忽然想清楚了,想明白了!站起身來,他以一副堅決的神情,直視著楊子明和雅筠說:
  「楊伯伯,楊伯母,我現在瞭解了很多事情,是我以前完全不瞭解的。你們的事,我不知誰是誰非,或者,愛情是很難定是非的!但是,我覺得,你們是世界上最相配的一對!關
於我和涵妮,爸爸一開始就沒有用公平的心來衡量過我們的愛情,他只是挾舊怨,盲目的反對,涵妮的病,又給了他最好的藉口,事實上,涵妮不病,他恐怕也會一樣的反對!所以,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決定了,我決不回去!假以時日,我想,爸爸會諒解我的。至於爸爸給你們的那封信,我可以想像它的內容,」他看了看楊子明,又看了看雅筠。「我想,你們
即使重新來一遍,依然會結合的,那麼,你們該不會後悔二十幾年前的抉擇,既然如此,現在,又何必在意這信中所說的呢?」楊子明深深的看著面前這個男孩子,這是誰?孟振寰的
兒子!孟振寰竟有這樣一個兒子!他覺得自己對他的欣賞和喜愛正在擴大。他看看雅筠,他在雅筠的神色中看出同樣的情緒。「再有,」雲樓接著說下去:「你們當初有勇氣為了愛情
而戰鬥,現在你們卻要我不顧涵妮,就這樣撤退了嗎?你們還說你們瞭解愛情?我父親的一封信,就足以讓你們決定犧牲我和涵妮了,你們豈不太自私?」
  「哦,住口!」沉默已久的雅筠突然跳了起來,命令的說:「你這個大膽的、讓人煩惱的孩子!」她叱責的說著,但她那感動的眼神卻說了相反的話。掉過頭來,她看著楊子明說
:「我們怎麼辦呢?」「怎麼辦?」楊子明瞪著雅筠說:「你沒有聽到那個討厭的孩子說,他怎麼都不回去嗎?他既然不肯回去,我們總不能把他抬回香港去呀!那麼,還能怎麼辦呢
?我們只有跟著這兩個傻孩子一起下地獄吧!」
  「哦,子明!」雅筠含愁,含顰,又含笑的看著楊子明。「只能這樣辦嗎?」「我看,只好這樣了!」
  雲樓對那夫婦兩個深深的注視著,然後,他覺得自己的眼眶裏充滿了淚水。對他們微微的彎了彎腰,他覺得沒有一句言語能表示出自己這一剎那間的感覺和感觸,轉過身子,他無
言的退出了房間。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3:25

【第十六章】
  但是,事情並沒完。第二天黃昏,雲樓收到了一個來自香港的電報,電報中只有幾個字:
  「母病危,速返。父」
  握著這電報,雲樓始而驚,再而悲,繼而疑。背著涵妮,他拿這封電報和楊子明夫婦研究,他說:
  「如果媽真的病了,我是非回去不可了,但是,我怕這只是陷阱,為的是騙我回去。」
  雅筠對著這電報,沉吟久之。然後,她注視著雲樓,深思的說:「我看,目前這情況,不管你母親是真病還是假病,你都必須回去一趟了。我們鼓勵你為愛情而戰鬥,但是,不能
鼓勵你作個不孝的兒子!」「我覺得,」雲樓囁嚅的說:「這事百分之八十是假的,一個人怎會好端端的就病危了呢?」「你伯母的話是對的,雲樓。」楊子明也鄭重的說:「既然有
這樣一個電報,你還是回去一趟吧!假若是真的,你說什麼也該回去,假若是假的,你可馬上再飛回來!不管愛情是多麼偉大,你別忘了還有人子的責任!」
  「可是,涵妮怎麼辦呢?」
  「涵妮——」雅筠愣住了。「我們或者可以想一個辦法——或者,你偷偷的走,別給她知道,我們瞞她一陣,你再儘快的趕回來。」「我覺得不妥當,」雲樓說:「這是瞞不住的
事情,越瞞她,她可能想像得越嚴重——」
  「可是,決不能告訴她,」雅筠急促的說:「別忘了上次的事情,前車之鑒,這事千萬別莽撞。」
  「我看,我還是先打個電報回家,問問情況再說,」雲樓思索著。「我總覺得這裏面還有問題。」
  「這樣也好,」楊子明說:「不過,你即使打電報去詢問,也不會問出結果來的,假若他們是騙你的,他們一定會繼續騙下去,假若是真的,你反正得回去。」
  但,雲樓猶豫不決,回去?不回去?他簡直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本來,他是堅決不願回去的,但是,母親病了,這事就當別論,他不能置母病於不顧!坐在楊家的客廳裏,他坐立
不安,儘管涵妮在鋼琴前面一曲一曲的彈著,他卻完全無心欣賞。就在這時,香港的第二通電報來了,這電報比先前的詳細得多,是雲霓打來的,寫著:
  「母為你和涵妮之事與父爭執,血壓驟升昏迷,現已病危,兄宜速返!
                     霓」
  接到這個電報,雲樓才真的相信了,也真的昏亂了,母親!母親!那一生善良,相夫教子,永無怨言的母親!為了他的事!他知道母親是怎樣疼他寵他的!她從來對父親是一味的
忍讓,這次竟再三和父親衝突,直至昏迷病危!噢,他是怎樣的糊塗!怎樣的不可原諒!怎樣的不孝!怎樣的可惡!竟懷疑先前那個電報是陷阱,是假的!否則,他說不定今晚已經在
母親病榻之前了!現在已快夜裏十點,絕對沒有飛機了,最快,他要明天才能趕回去!噢!母親!母親!他握著電報,衝上了樓,把自己關在臥室裏。
  雅筠立即跟上了樓,推開門,她看著雲樓,雲樓一語不發的把電報遞給她,就沉坐在椅子裏,用雙手緊緊的蒙住了臉,痛苦的搖著頭。「我是個傻瓜!是個混蛋!」他自責著,沉
痛而有力的啜泣起來。「別急,我去幫你打聽飛機班次,冷靜一點,涵妮來了!」雅筠急急的說,握著電報奔下了樓梯。
  這兒,涵妮恐慌而驚嚇的跑了過來,一把抱住雲樓的頭,她嚷著說:「怎麼了?雲樓?發生了什麼事?」
  雲樓把臉埋進了她的衣服裏,他用全力克制著自己的啜泣,卻不能禁止渾身的顫慄。涵妮更慌了,她不住的喊著:
  「雲樓!雲樓!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沒什麼,涵妮,」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我只是忽然間頭痛,痛得不得了。」
  「頭痛!」涵妮驚喊:「你病了。」
  「別緊張,我一會兒就好,」他抱緊了她,不敢把頭從她的衣服裏抬起來。「讓我靜一靜,我過一會兒就好了。你讓我靜一靜。」「我打電話去請李大夫,好嗎?」涵妮焦灼的說
,用她那溫暖的小手撫摩著他的後頸。
  「不要,什麼都不要。」
  雅筠折回到樓上來了,涵妮抬起一對驚惶的眸子看著她的母親。「媽,你打電話請了醫生嗎?他病了,他在發抖。」
  「涵妮,」雅筠說:「你到樓下倒杯溫開水來,我們先給他吃一粒止痛藥,醫生說沒有關係,休息一夜就好了。你去倒水吧!」「好的!」涵妮迅速的放開雲樓,轉身走出房間,
往樓下跑去。看到涵妮退走了,雅筠立即走到雲樓的身邊,急急的說:
  「最早的一班飛機是明天早上八點起飛,你楊伯伯已經去給你買機票了,你先別著急,這兒有粒鎮定劑,等涵妮拿水來後,你把它吃下去。在涵妮前面,你一個字也不要提,明天
你走的時候,她一定還沒有起床,你悄悄的走,我會慢慢的告訴她。你如果現在對她說,她一定會受不了,假若她再發病,就更麻煩了。你不要牽掛涵妮,我會用全力來保護她的。你
去了,如果情況不嚴重,你就儘快趕回來,萬一你母親——」她頓了頓,改口說:「萬一你要耽擱一段時間,可打長途電話或電報到楊伯伯的公司裏去,千萬別——」
  涵妮捧了水進來了,雅筠嚥住了說了一半的話,拿出藥丸,雲樓吃了藥,已經比先前鎮定多了,也能運用思想來考慮當前的局面了。他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只有按雅筠所安排的
去做,他無法再顧慮涵妮了。抬頭看了雅筠一眼,他用自己的眼色表示了說不出口的、許許多多的感激。雅筠推推涵妮說:「涵妮,我們出去吧,讓雲樓早些睡。」
  「我——」涵妮囁嚅著說:「我在這兒陪他,他睡著了,我就走。」「你在這兒他睡不好。」雅筠急於要打發開涵妮。「而且,你也該睡了。」「我不吵他,」涵妮說:「我只是
看著他,他病了,說不定會要水喝的。」雅筠無語的看看雲樓,對他悄悄的使了個眼色,說:
  「那麼,雲樓,你就睡了吧。」
  雲樓只得躺在床上,蓋上棉被。雅筠退出了房間,涵妮坐在床前的一張椅子裏,潔兒躺在她的腳前。她就坐在那兒,靜靜的看著雲樓。雲樓也凝視著她,帶著深深的淒苦。那張白
皙的小臉那樣沉靜,那樣溫柔,那樣細緻——噢,涵妮!我能夠馬上再見到你嗎?萬一——萬一母親——噢,不會的!不會的!決不會的!他猛烈的搖著他的頭,涵妮立即受驚的俯了
過來:「還痛嗎?我給你揉揉好嗎?」
  「不要,」雲樓捉住了她的手,喉中梗著一個硬塊,語音是模糊的。「我想聽你唱歌,唱那支『我怎能離開你』。」
  於是,她開始唱了,坐在床邊,她低低的、溫柔的,反覆的唱著那支歌:「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信我莫疑!願今生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
誰?和我為偶!——」噢!涵妮,涵妮,他閉著眼睛,心裏在呼喊著;這歌詞是為我而寫的,每一句話,都正是我要告訴你的!信任我!涵妮!等待我!涵妮!當明天你發現我走了之
後,別哭呵,涵妮,別傷心呵,涵妮,別胡思亂想呵,涵妮,我會回來的,我必定會回來的!但願母親沒事!但願我很快就能回來!但願再看到你的時候,你沒有消瘦,沒有蒼白!但
願——哦,但願!「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
  信我莫疑!——」涵妮仍然在反覆的低唱著,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然後,當她看到他闔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她以為他睡著了。她輕輕的站起身來,俯身看他,幫
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她在床前又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她俯下頭來,在他額上輕輕的吻了一下,低聲的說:
  「好好睡呵!雲樓!做一個甜甜的夢呵,雲樓,明天頭就不痛了,再見呵!雲樓!」
  她走了。他聽著她細碎的腳步聲移向門口,突然間,他覺得如同萬箭鑽心,心中掠過一陣劇痛,倒好像她這樣一走,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似的。他用了極大的力量克制住自己要叫
她回來的衝動。然後,他聽到她在門外,細聲細氣的呼喚潔兒出去,再然後,她幫他熄滅了電燈,關上了門,一切都岑寂了。他睜開眼睛來,瞪視著黑暗的夜空,他就這樣躺著,好半
天一動都不動,直到有人輕叩著房門,他才跳了起來。扭亮了電燈,開了門,楊子明夫婦正站在門口,楊子明立即遞上了飛機票,說:「你的機票,明天八點鐘起飛,機位都給人預訂
了,好不容易才弄到這張機票,幸好我有熟人在航空公司。你的護照都在吧?」他淒苦的點了點頭,喑啞的說:
  「謝謝你,楊伯伯,這麼晚了,讓你為我跑。」「我路過郵政總局,已經代你拍了一份電報回去,告訴你家裏明天的飛機班次,讓你母親也早點知道,假如她——」他把下面的話
嚥住了,他原想說假如她還有知覺的話。「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東西,隨身帶幾件衣服就可以了,大部份的東西就留在這兒吧,反正你還要回來的。」
  「我知道,」雲樓低低的說:「其實沒什麼可帶的,衣服家裏都還有。」抬起眼睛來,他哀苦不勝的凝望著楊氏夫婦,覺得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才說:「楊伯伯
,楊伯母,我這次回去,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知道會逗留多久,假如運氣好,媽媽的病很快就能痊癒,我自然儘快趕回來,萬一事與願違,」他哽塞的說:「我就不知道會拖到哪一天
——」「別太悲觀,雲樓,」楊子明安慰的說:「吉人天相,你母親的樣子,不像是會遭遇不幸的,說不定你趕去已經沒事了。」
  「反正,我說不出我心裏的感覺,」雲樓昏亂的說:「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總之,我想你們瞭解,關於涵妮,我總覺得我不該這樣不告而別,明天她發現我走了,不知要恐慌成什
麼樣子——」「現在,你先把涵妮擱在一邊吧,」雅筠說:「我也明白,你走了之後的局面是很難辦的,但是,我會慢慢的向她解釋,明天你走之後,我預備守在她房裏,等她醒來,
就緩和的告訴她,你回去兩三天就來,她一向很信任我的,或者不至於怎樣。」「為什麼不能坦白告訴她呢?」雲樓懊喪的說:「我該坦白告訴她的,她會瞭解我的不得已。」「能不
能瞭解是一回事,」雅筠深刻的說:「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能瞭解的,怕的是她脆弱的神經和身體不能接受這件事。而且,雲樓,人生最苦的,莫過於離別前的那段時間。如
果你坦白告訴她了,從今晚到明晨,你叫她如何挨過去。」雲樓垂下了頭,他知道雅筠的深思熟慮是對的,他只是拋不開涵妮而已。拋不開這份牽掛,拋不開這份擔憂,拋不開這份刻
骨銘心的深情。「好了,雲樓,」楊子明說,「你大概的收拾一下東西,也早點睡吧,多少總要睡一下的,明天之後恐怕會很忙碌。涵妮,你放心,交給我們吧,總是我們的女兒,我
們不會不疼的。」「我知道。」雲樓苦澀的說。睡,今夜還能睡嗎?一方面是對涵妮牽腸掛肚的離別之苦,一方面是母病垂危的切膚之痛。睡,怎能睡呢?這是最漫長的一夜,這也是
最短暫的一夜。雲樓好幾次打開房門,凝望著走廊裏涵妮的房間,多少欲訴的言語,多少內心深處的叮嚀,卻只能這樣偷偷的凝望!又有多少次,他佇立窗前。遙望雲天,恨不得插翅
飛回香港,「父母在,不遠遊。」他到這時才能體會這句話有多深刻的道理!十月懷胎,三年哺乳,母親呵,母親!
  黎明終於來臨了,一清早,雅筠就起身了,叮嚀廚房裏給雲樓準備早餐。雲樓的隨身行李,只有一個小旅行袋。他房內的東西完全沒有動,那些畫幅,依舊散亂的堆積著,大部份
都是涵妮畫像,他最得意的那幅涵妮的油畫像,早就掛在涵妮的臥室裏了。在畫桌上,他留了一張紙條,上面輕鬆的寫著:「涵妮,在我回來之前,請幫我把那些畫整理一下,好嗎?
  別讓它積上灰塵呵!我會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分分秒秒想你!樓」
  給涵妮一點工作做做,會讓她稍減離別之苦,他想。把紙條壓在書桌上的鎮尺底下,他下了樓。楊子明和雅筠都在樓下了,雅筠想勉強他吃一點東西,但是他面對著那份豐富的早
餐,卻一點食欲也沒有。推開了飯碗,他站起身來,滿眼含著淚水。「楊伯伯,楊伯母——」他艱難的開了口。
  「不用說了,我都瞭解,」雅筠說:「你多少吃一點吧!」
  「我實在吃不下。」他抬頭看了看樓上。「涵妮?」
  「我剛剛去看了一下,她睡得很好,」雅筠說。「現在幾點了?」「七點十分。」「那你也該走了,還要驗關、檢查行李呢!」
  「我開車送你去,雲樓。」楊子明說。
  「不了,楊伯伯,我可以叫計程車。」
  「我送你,雲樓,」楊子明簡短的說:「別忘了,你對我有半子之份呢,只怕涵妮沒這福氣。」
  雲樓再看了樓上一眼,咫尺天涯,竟無法飛渡,隔著這層樓板,千般離情,萬般別苦,都無從傾訴!再見!涵妮,我必歸來!再見!涵妮,再見!
  「快一點吧,雲樓,要遲到了,趕不上這班飛機就慘了,年底機位都沒空,這班趕不上,就不知道要延遲多久才有飛機了。」楊子明催促著。「我知道,」雲樓說,穿上了大衣,
提起了旅行袋,他淒苦的看著雅筠。「涵妮醒來,請告訴她,我不是安心要不告而別的,我本想給她留一封信,但是我心情太亂,寫不出來,請告訴她,」他深深的看著雅筠。「我愛
她。」
  「是的,雲樓,我會說的,你好好去吧!」
  雲樓不能再不走了,跟在楊子明的身後,他向大門口走去,雅筠目送著他們。就在這時,樓上發出一聲尖銳的慘呼,使他們三個人都驚呆了,然後,雲樓立即扔下了他的旅行袋,
折回到房裏來,下意識的向樓上奔去。可是,才奔到樓梯口,樓梯頂上傳來一聲強烈的呼喊:
  「雲樓!」他抬起頭,涵妮正站在樓梯頂上,臉色慘白如蠟,雙目炯炯的緊盯著他,她手中緊握著一張紙,渾身如狂風中的落葉般顫慄著。「雲樓!」她舞動著手裏的紙條,狂喊
著說:「你瞞著我!你什麼都瞞著我!你要走了!你——好——狠——心!」喊完,她的身子一軟,就整個倒了下來。雲樓狂叫著:
  「涵妮!」他想奔上去扶住她,但,已經來不及了,她從樓梯頂骨碌骨碌的一直翻滾了下來,倒在雲樓的腳前。雲樓魂飛魄散,萬念俱消,一把抱起涵妮,他尖著喉嚨極喊著:
  「涵妮!涵妮!涵妮!」
  雅筠趕了過來,她一度被涵妮的出現完全驚呆了,現在,她在半有意識半無意識的昏迷狀態中喊:
  「放下她,請醫生!請醫生!」
  雲樓昏亂的、被動的把涵妮放在沙發上,楊子明已經奔到電話機旁去打電話給李大夫,掛上電話,他跑到涵妮的身邊來:「李大夫說他在十分鐘之內趕到,叫我們不要慌,保持她
的溫暖!」一句話提醒了雲樓,他脫下大衣裹住他,跪在沙發前面,他執著她那冷冷的小手,不住搖著,喊著:
  「涵妮!涵妮!涵妮!」
  那張紙條從她無力的手裏落出來了,並不是雲樓的留箋,卻是一直被他們疏忽了的,雲霓拍來的那份電報!楊子明站在涵妮面前,俯身仔細審視她,他是全家唯一還能保持冷靜的
人。涵妮的頭無力的垂著,那樣蒼白的,毫無生氣的。楊子明挺直了身子,忽然命令似的說:
  「雲樓!我叫車送你去飛機場!我不送你了!」
  「現在?」雲樓驚愕的抬起頭來:「我不走了!這種情況下,我怎能走?」「胡說!」楊子明幾乎是憤怒的。「你母親現在可能更需要你!是母親對你比較重要還是涵妮對你比較
重要?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毫無孝心的孩子!」
  這幾句話像鞭子一樣抽在雲樓的心上。涵妮,母親,母親,涵妮,他何從選擇?就在他的昏亂和迷失中,楊子明打電話叫來的計程車已經到了,提起他的旅行袋,楊子明嚴厲的說
:「快走!你要趕不上飛機了!」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雲樓痛苦的搖著他的頭,絕望的看著涵妮。「我不能走!」
  「走!」楊子明抓住他的肩膀。「像個男子漢!雲樓!涵妮會度過她的危險的,這不是她第一次發病,每次她都能度過,這次還是能度過!你快走!你的母親需要你,知道嗎?雲
樓!」他厲聲說:「你是個男子漢嗎?你知道為人子的責任嗎?快走呀!」雲樓額上冒著冷汗,在楊子明嚴厲的喊聲中,他機械化的站起身子來,茫然的,迷亂的,昏沉的,他被楊子
明推向房門口,他完全喪了思考的能力,幾乎是麻木的邁出了大門,迎著室外的冷風,他打了個冷顫,突然清醒了。掉過頭來,他喊:「楊伯伯!」「去吧!」楊子明深深的望著他,
眼光一直看透了他,看進他的靈魂深處去。「人活著,除了愛情以外,還有許多東西,是你需要的!你現在離開涵妮,沒有人責備你寡情寡義,如果你不回家,你卻是不孝不忠!」
  雲樓閉上了眼睛,咬緊了牙齒,他有些明白楊子明的意思了。一摔頭,他毅然的坐進了車裏,楊子明遞上了他的行李和機票,迅速的關照司機說:
  「到飛機場!」
  雲樓扶著車窗,喊著說:
  「給我電報,告訴我一切情形!」
  「你放心!」楊子明說。
  車子發動了,往前疾馳而去。
  半小時後,雲樓置身在飛往香港的飛機中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3:50

【第十七章】
  雲樓大踏步的走向雲霓,將近一小時的飛行,並不能讓他的腦筋清醒,他仍然是昏昏沉沉的。
  「媽怎樣了?」他急急的問。
  「回家再說吧!」雲霓支吾著,偷偷的看了他一眼。「哥哥,你的臉色好難看!」「媽怎樣了?」雲樓大聲說,一層不幸的陰影罩住了他。難道他已經回來晚了?「是不是——?

  「不,不,」雲霓慌忙說,「已經好些了!回去再談吧!」
  雲樓狐疑的看了雲霓一眼,直覺的感到她在隱瞞著他,情況一定很壞,所以雲霓神色那樣倉皇和不安。坐進了計程車,他一語不發,緊咬著牙,看著車窗外面。離家越近,他的心
情越沉重,越畏懼。涵妮正生死未卜,難道母親也——他掉頭看著雲霓,大聲說:「到底媽媽怎樣了?」雲霓嚇了一跳,她倉皇失措的瞪著他,從沒有看到哥哥這種樣子,像一隻掙扎
在籠子裏的,瀕臨絕望的野獸。他的樣子驚嚇了她,她更不敢說話,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她說:
  「馬上到家了,你就知道了!」
  她的眼睛裏有著淚光,雲樓不再問了,他的心往下沉,往下沉,沉進了幾千幾萬尺的深淵裏。
  終於到了家門口,他下了車,奔進了家門,一直衝進客廳裏,迎頭撞進一個人懷中,他抬起頭,是滿臉寒霜的父親,他挺立在那兒,厲聲的說:
  「你總算回來了!你這個大逆不孝的兒子!」
  「爸爸,」雲樓哀懇的望著他:「媽呢?」
  「媽?」父親用一對怒目瞪著他:「你心裏還有媽?你心裏還有父母?」「請原諒我,爸爸,」雲樓痛苦的說:「但是,告訴我,媽媽在哪兒?」忽然,他呆住了,他看到母親了
!她正從內室走出來,沒有病容,沒有消瘦,她正帶著個一如往日的、慈祥的、溫柔的,而略帶哀愁的笑,對他伸過手來說:
  「噢!雲樓,你怎麼又瘦又蒼白,媽為你操了好多心哦!」
  雲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視著母親,他不相信的,疑問的,驚異的,訥訥的說:
  「媽,你?是你?你的病——」
  「噢,雲樓,」母親微笑著,急急的,安慰的說:「我沒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那是你爸爸他們要哄你回來,故意騙你的呀!」像是一個巨雷,轟然一聲在雲樓的面前爆炸了
,震得他頭暈目眩,搖搖欲墜。他瞪大了眼睛,扶著身邊的桌子,喘息著,顫慄著,輪流的望著父親、母親、和雲霓,不肯相信的說:「你們——你們騙我的?這是騙我的?這是一個
圈套?一個圈套?」眼淚沖進了他的眼眶,蒙住了他的視線,他狂喊著:「一個圈套?」他的樣子驚嚇了母親,她拉住了他的衣袖,驚慌失措的說:「雲樓,你怎樣了?你怎樣了?」
  雲樓掙開了母親,忽然間,他掉轉了頭,對門外狂奔而去,嘴裏爆發出一聲裂人心弦的狂呼:
  「涵妮!」他並沒有跑到房門口,一陣突發的暈眩把他擊倒了,從昨天黃昏到現在,他沒有吃,沒有睡,卻遭遇到那麼多猝然的變故,到這時候,他再也支援不住了,雙腿一軟,
他昏倒在房門口。醒來的時候,他正躺在自己臥室的床上,母親和雲霓都圍在床邊,母親正用一條冷手巾壓在他的額上,看到他醒來,那善良的好母親滿眼含著淚水俯向他,顫顫抖抖
的撫摩著他的面頰,說:「哦,雲樓,半年多沒看到你,怎麼一進家門就把我嚇了這麼一大跳!好一點了嗎?雲樓,那兒不舒服?」
  雲樓望著母親,他眼裏盛滿了深深切切的悲痛和無奈,好半天,他才虛弱的說:「媽,你們不該騙我,真不該騙我!」掉轉眼光,他責備的,痛苦的看著雲霓。「你也加入一份,
雲霓,如果沒有你的電報,我不會相信的!你們聯合起來,」他搖搖頭,咽了一口口水:「太狠了!」「哥哥,」雲霓急急的俯過來。「不是我!那電報是爸爸去發的,他說只有這樣
你才會回來!」
  「可是,一個女孩子為了這個電報幾乎死掉了!」雲樓從床上坐起來,激動的叫著。然後,他突然拉住了雲霓的手,迫切的說:「雲霓,你去打電話問問飛機場,最快的一班飛機
飛臺北的是幾點鐘起飛?我要馬上趕回臺北去!」
  「沒有用,哥哥,」雲霓的眼光是同情而歉疚的。「爸爸把你的護照和臺灣的出入境證都拿走了。」
  「雲樓,」那好心腸的母親急急的說:「既然回來都已經回來了,又何必急著走呢?瞧你,又瘦又蒼白,我要好好的給你把身體補一補,等過了年,我再求你爸放你回臺北,好吧
?」
  「媽!」雲樓喊著:「那兒有一個女孩子因為我的走而病倒了,人事不知的躺著,說不定現在已經死掉了!你們還不放我嗎?還不放我嗎?」「噢!雲樓,你別急呀!」那個好母
親手足失措了。「都是你爸爸呀!」「我要問爸爸去!」雲樓翻身下了床,向外就走。
  「哦,哦,雲樓,加件衣服呀!別和你爸吵呀!有話慢慢談呀!噢,雲霓,你快去看看,待會兒別讓這老牛和小牛鬥起角來了!」母親在後面一迭連聲的嚷著。
  雲樓衝進了孟振寰的書房,果然,孟振寰正坐在書桌前面寫信,看到雲樓,他放下了筆,直視著他,問:
  「有什麼事?」孟振寰的臉色是不怒而威的,雲樓本能的收斂了自己的激動和怒氣。從小,父親就是家庭裏的權威,他的言語和命令幾乎是無人可以反駁的。
  「爸爸,」他垂手而立,壓抑的說:「請您讓我回臺北去吧!」
  孟振寰緊盯著他,目光冷峻而嚴厲。
  「兒子,」他慢吞吞的說:「你到家才一小時,嗯?你又要求離開了?你的翅膀是長成了,可以飛了。」
  「爸爸!」雲樓懇求而祈諒的。「涵妮快要死了!」
  「涵妮的力量比父母大,是嗎?」孟振寰靠進椅子裏,仔細的審視著他的兒子。「過來,在這邊坐下!」他指指書桌對面的椅子。雲樓被動的坐下了,被動的看著父親。孟振寰埋
在濃眉下的眼睛是深邃的,莫測高深的。
  「涵妮不是你世界的全部,你懂嗎?」
  「爸爸!」雲樓喊,痛苦的咬了咬牙,他說不出口,爸爸,是你不懂,涵妮正是我世界的全部呢!
  「為什麼你要自討苦吃?」孟振寰問:「戀愛是最無稽的玩意兒,除了讓你變得瘋瘋癲癲的之外,沒有別的好處!假若你愛的是個正常的女孩子倒也罷了,偏偏去愛一個根本活不
長的女孩子!你這不是自己往苦惱的深淵裏跳?你以為我叫你回來是害你嗎?我正是救你呢!」
  「爸爸,你不瞭解,」雲樓苦澀而艱難的說:「如果這是個苦惱的深淵,我已經跳進去了——」
  「所以我要把你拉出來呀!」
  「爸爸!」雲樓爆發的喊:「你以為你是上帝嗎?」
  「啪」!的一聲,孟振寰猛拍了一下桌子,跳起來,怒吼著說:「我雖不是上帝,我卻是你的父親!」
  「你雖是我的父親!你卻不是我的主宰!你無法控制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靈魂!」雲樓也喊著,憤怒的喊著,激動的喊著:「你只是自私!偏激!因為你自己一生沒有得到過
愛情,所以你反對別人戀愛!因為楊伯母曾經背叛過你,所以你反對她的女兒——」「住口!」孟振寰大叫:「你給我滾出去!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你休想回臺北!我永不許你再
去臺北!」
  雲樓的母親急急的趕來了,拉住雲樓的手,她含著眼淚說:「你們這父子兩人是怎樣了?才見面就這樣鬥雞似的!雲樓,跟我來吧!跟我來!這麼冷的天,你怎麼弄了一頭的汗呢
!手又這樣冰冰的,你要弄出大病來了!來吧!跟我來!」
  死拖活拉的,她把雲樓拉出了書房,雲樓跟著她到了臥房裏。忽然間,他崩潰了,往地下一跪,他抱住了母親的腿,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啜泣起來。
  「媽!你要啟明我!」他喊著。「你要啟明我,讓我回臺北去!」「哦哦,雲樓,你這是怎麼了嘛?」那軟心腸的母親慌亂了。「你起來,你起來吧,我一定想辦法幫你,好嗎?
我一定想辦法!」可是,這個母親的力量並不大,許多天過去了,她依然一籌莫展,那個固執的父親是無法說服的,那個癡心的兒子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焦躁。而臺北方
面,是一片沉寂,沒有信來,沒有電報,沒有一點兒消息。雲樓一連打了四五個電報到楊家,全如石沉大海。這使雲樓更加恐慌和焦灼了。「一定涵妮出了問題,」他像個困獸般在室
內走來走去。「一定涵妮的情況很危險,否則,他們不會不給我電報的!」於是,他哀求的望著母親:「幫幫我!媽!請你幫幫我吧!」
  接著,舊曆新年來了。這是雲樓生命裏最沒有意義的一個春節,在一片鞭炮聲中,他想著的只是涵妮。終於,在年初三的黃昏,那個好母親總算偷到了雲樓的護照和出入境證。握
著兒子的手,她含著滿眼的淚說:
  「去吧!孩子,不過這樣一去,等於跟你父親斷絕關係了,一切要靠自己了,可別忘了媽呀!」
  像是幾百個世紀過去了,像是地球經過了幾千萬年沉睡後又得到再生。雲樓終於置身於飛往臺北的飛機上了。屈指算來,他離開臺北不過十一天!
  計程汽車在街燈和雨霧交織的街道上向仁愛路疾馳著。雲樓坐在車裏,全心靈都在震顫。哦,涵妮!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哦,涵妮!涵妮!再也沒有力量可以把我
們分開了!再也沒有!再也沒有!涵妮!涵妮!涵妮!不許瘦了,不許蒼白了!不許用淚眼見我哦!涵妮!
  車子停了,他丟下了車款,那樣急不及待的按著門鈴,猛敲著門鈴,猛擊著門鈴,等待了不知道多少個世紀,門開了,他推開了秀蘭,衝進了客廳,大聲喊著:
  「涵妮!」客廳中冷冷的,清清的,靜靜的——有什麼不對了,他猛然縮住步子,愕然的站著。於是,他看到楊子明瞭,他正從沙發深處慢慢的站了起來,不信任似的看著雲樓,
猶疑的問:「你——回來了?你媽怎樣?」
  「再談吧,楊伯伯!」他急促的說:「涵妮呢?在她房裏嗎?我找她去!」他轉身就向樓上跑。
  「站住!雲樓!」楊子明喊。
  雲樓站住了,詫異的看著楊子明。楊子明臉上有著什麼東西,什麼使人顫慄的東西,使人恐慌的東西——他驚嚇了,張大了嘴,他囁嚅的說:「楊伯伯?」「涵妮,」楊子明慢慢
的,清晰的說:「她死了!在你抱她起來,放在沙發上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雲樓呆愣愣的站著,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什麼,接著,他發出一聲撕裂般的狂喊:
  「不!涵妮!」他奔上了樓,奔向涵妮的臥室,衝開了門,他叫著:
  「涵妮!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室內空空的,沒有人,床帳、桌椅、陳設都和以前一樣,雲樓畫的那張涵妮的油畫像,也掛在牆上;涵妮帶著個幸福恬靜的微笑,抱著潔兒,坐在窗前落日的餘暉中。一切依舊,
只是沒有涵妮。他四面環顧,號叫著說:
  「涵妮!你在哪兒?你出來!你別和我開玩笑!你別躲起來!涵妮!你出來!涵妮!涵妮!涵妮!」
  他背後有父的聲音,他猛然車轉身子,大叫:
  「涵妮!」
  那不是涵妮!挺立在那兒,顯得無比莊嚴,無比沉痛的,是雅筠。她用一隻溫柔的手,按在他的肩上,輕輕的說:
  「孩子,她去了!」「不!」雲樓喊著,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肩膀,他搖著她,嚷著:「告訴我,楊伯母,你把她藏到哪兒去了?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你一直反對我,一定是
你把她藏起來了!你告訴我!她在哪兒?」「住手!雲樓!」楊子明趕上樓來,拉開了雲樓的手。他直望著他,一字一字的說:「接受真實,雲樓,我們每個人都要接受真實。涵妮已
經死了。」
  「沒有!」雲樓大吼:「她沒有死!她不會死!她答應過我!她陪我一輩子!她不會死!她不會!不會!」轉過身子,他衝開了楊子明和雅筠,開始在每個房間中搜尋,一間屋子
一間屋子的叫:「涵妮!你在哪兒?涵妮!你在哪兒?你出來!我求你!求你!」沒有人,沒有涵妮。然後,他看到潔兒了,它從走廊的盡頭對他連滾帶爬的奔了過來,嘴裏嗚嗚的叫
著。他如獲至寶,當潔兒撲上他身子的時候,他一把抱住了它,懇求的說:
  「潔兒!你帶我找涵妮去!你帶我找她去!你不會告訴我她死掉了,走!我們找她去!走!」
  「雲樓!」楊子明抓住了他的手腕,堅定的喊。「面對現實吧!你這個傻孩子!我告訴你,她死了!葬在北投的山上,要我帶你去看她的墳嗎?」雲樓定定的看著楊子明,他開始
有些明白了,接著,他狂叫了一聲,拋掉了潔兒,他轉身奔下了樓,奔出了大門,奔上了街道,茫無目的的向雨霧迷濛的街上跑去。
  「追他去!子明!」雅筠說,拭去了頰上縱橫的淚。「追他去!」楊子明也奔出了大門,但是,雲樓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不知跑了多久,雲樓放慢了步子,在街上茫無目的的走著,雨絲飄墜在他的頭髮上、面頰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濕,霓虹燈在寒空中閃爍。他走著,走著,走著——踩進了水潭,
踩過了一條條濕濕的街道。車子在他身邊穿梭,行人掠過了他的肩頭,汽車在他身畔狂鳴——他渾然不覺,那被雨淋濕的面頰上毫無表情,咬緊了牙,他只是一個勁兒的向前走著,向
前走著,向前走著——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4:16

【第十八章】
  一年的日子無聲無息的溜過去了,又到了細雨紛飛,寒風惻惻的季節。商店的櫥窗裏又掛出了琳琅滿目的耶誕裝飾品,街道上也湧滿了一年一度置辦冬裝,及購買禮物的人群,霓
虹燈閃爍著,街車穿梭著,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著燈光及人影,流動著喜悅的光采,夜是活的,是充滿了生氣的。唯一不受這些燈光和櫥窗引誘的人是雲樓,翻起了皮夾克的
領子,脅下夾著他的設計圖,他大踏步的在雨霧中走著。周遭的一切對他絲毫不發生作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沉思的、沉默的、沉著的邁著步子。走過了大街,走過了小巷,從
鬧區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區,然後,他停在信義路一間簡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鑰匙,他打開了門。
  一屋子的陰冷和黑暗迎接著他,扭亮了電燈,他把設計圖拋在書桌上,在一張籐椅中沉坐了下來。疲倦的呼出一口氣,他抬起頭,無意識的看著窗外的雨霧。然後,他站起身子,
走到牆角的小茶几邊,拿起熱水瓶,他搖了搖,還有一點水,倒了杯水,他深深的啜了一口,再長長的歎息一聲,握著茶杯,他慢吞吞的走到一個畫架前面,抓起了畫架上罩著的布,
那是張未完工的油畫像,他對畫像舉了舉杯子,低低的說:「涵妮,好長的一年!」
  畫像上的女郎無語的望著他。這是雲樓最近畫的,畫得並不成功,一年來,他幾乎沒有畫成功過一張畫。這張是一半根據著記憶,一半根據著幻想,畫中的女郎穿著一襲白衣,半
隱半現的飄浮在一層濃霧裏,那恬靜而溫柔的臉上,帶著個超然的,若有若無的微笑。
  「涵妮!」他低低的喚著,凝視著那張畫像。然後,他轉過身子,環視四周,再度輕喚:「涵妮!」這是間大約八席大的房間,四面的牆上,幾乎掛滿了涵妮的畫像,大的、小的
、油畫的、水彩的、鉛筆的、粉蠟筆的,應有盡有。不止牆上,書桌上、小茶几上、窗臺上,也都是涵妮的畫像。從簡單的,一兩筆勾出來的速寫,到精緻的、費工的油畫全有。只少
了涵妮抱著潔兒坐在落日餘暉中的那張。當雲樓搬出楊家的時候,他把那張畫像送給楊氏夫婦作紀念了。搬出楊家!他還記得為了這個和楊氏夫婦起了多大的爭執。雅筠含著淚,一再
的喊:
  「為什麼?為什麼你一定要搬走?難道你現在還對我記恨嗎?你要知道,當初反對你和涵妮戀愛,我是不得已呀——」
  為什麼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對雅筠也有份潛意識的反抗,當涵妮在的時候,她曾三番兩次要趕走他,為了涵妮,他忍耐的住了下去,現在,涵妮去了,他沒
有理由再留在楊家了。又或者,是為了自尊的問題,自己絕然的離港返台,和家裏等於斷絕了關係,父親一怒之下,來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給他的生活費,這樣,他如果
住在楊家,等於是倚賴楊氏夫婦,他不願做一個寄生蟲。再或者,是逃避楊家那個熟悉的環境,室內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讓他觸景生情。於是,他堅決的搬出來了,租了
這間屋子,雖然屋子小而簡陋,且喜有獨立的門戶,和專用的衛生設備。一年以來,他就住在這兒,不是他一個人,還有涵妮。畫中的涵妮,他心裏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侶——涵妮
。他習慣於在空屋子裏和涵妮說話,習慣於對著任何一張涵妮的畫像傾訴。在他的潛意識裏,他不承認涵妮死了,涵妮還活著,不知活在世界的那一個角落裏,或者,是「活在另外一
個世界裏」,反正,涵妮還「活」著。
  這一年的生活是艱苦的,難熬的,謝絕了楊家的經濟支援,賣掉了摩托車,經過楊子明的介紹,他在一家廣告公司謀到一份設計的工作,幸好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裏來做的,於是
,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繼續讀書,他的生活相當忙碌和緊湊。但是,每當夜深人靜,他能感到小屋子裏盛滿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標標準準的「畫中愛寵」,是虛無的,飄渺的,不實
際的一個影子,於是,他想狂歌,想吶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麼都沒做,只是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回想著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
  「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
  你怎能?涵妮?他默默的問著,沉痛的問著,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氣。
  就這樣,送走了一年的日子,而現在,冬天又來了,雲樓幾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閉上眼睛,涵妮彈琴的樣子如在目前,還是那樣嬌柔的,那樣順從的,那樣楚楚可憐的,帶
著那份強烈的癡情,對他說:
  「記住,我活著是你的人,死了,變作鬼也跟著你!」
  但是,她正「魂」飛何處呢?如果她能再出現,那怕是鬼魂也好!可是,殘忍呵!「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涵妮,」他搖搖頭,對牆上的一張畫像說:「你不守
信用,你是殘忍的!」喝幹了杯子裏的水,他走到書桌前面,開亮了一盞可伸縮的、立地的工具燈,他鋪開了設計圖,開始研究起來。夜,冷而靜,窗外,雨滴正單調的、細碎的打擊
著窗子,冷冷淒淒的,如泣如訴的。他埋著頭,開始專心的工作起來。
  不知工作了多久,窗外有一陣風掠過,雨滴變大了。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在窗玻璃上輕叩了兩下,他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一閃,站起身來,他打開了窗子,大聲問
:「誰?」撲面是一陣夾著雨絲的冷風,窗外是一片迷濛的黑暗,空落落的什麼人都沒有。他搖搖頭,歎息了一聲,準是剛剛想著涵妮的緣故,看來他是有些神經質了,總不可能涵妮
的魂真會跑來拜訪的!關好了窗子,他剛剛坐下來,就又聽到門上有剝啄之聲,這次很清晰,很實在,他驚跳了起來,涵妮!難道她真的來了?難道一念之誠,可動天地!他衝到門邊
去,大聲喊:「涵妮!」一把拉開了房門,門外果真亭亭玉立的站著一個少女,滿面笑吟吟的。他一愣,接著就整個神經都鬆懈了下來。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來訪的幽靈,不是聊齋
裏的人物,而是個活生生的、真真實實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說,多多少少帶著點失望的味道。
  「你以為是——」翠薇沒有說完她的話。何必刺激他呢?這時代,居然還有像他這樣癡,這樣傻的男人!
  「進來吧!」雲樓說:「你淋濕了。走來的嗎?」
  「是的!」翠薇摔了摔頭髮,摔落了不少水珠。
  「從你家裏?」雲樓詫異的問。
  「不,從姨媽家,這兩天我都住在姨媽家裏。」
  楊子明的家離這兒很近,只要穿過一條新生南路就行了。雲樓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過的、年輕而充滿生氣的臉龐是動人的,眼睛黑而亮,臉頰紅撲撲的,嘴裏呵著氣,鼻頭被
凍紅了。雲樓把籐椅推到她身邊,說:
  「是你姨媽叫你來的?」「唔,」翠薇含混的哼了一聲:「她問你在忙些什麼?」看著他,她忽然說:「雲樓,你忘恩負義!」
  「嗯?」雲樓皺了皺眉。
  「你看,我姨媽待你可真不壞,就說當初反對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於惡意的,是沒辦法呀!再說你生病的時候,姨媽天天守在你床邊,對親生兒子也不過這樣了,她是把
對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來了,而你呢,搬出來之後,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看,對還是不對?」
  雲樓愣了愣。生病的時候,那是在乍聽到涵妮噩耗之後,他曾昏倒在街頭,被路人送進醫院裏。接著,就狠狠的大病了一場,發高熱,昏迷不醒,那時,確實是雅筠衣不解帶的守
在病床前面。不止雅筠,還有翠薇,每當他狂呼著涵妮的名字,從夢中驚醒過來,總有只溫柔的手給他拭去額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後來,當他出了院,住在楊家調養的時候,有個女
孩一天到晚說著笑話,把青春的喜悅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負義!與其說他對雅筠忘恩負義,不如說他對翠薇負疚得更深。凝視著翠薇,那個穿著一身紅衣服,冒雨來訪
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邊對他說過的話了。當一個泡沫消失的時候,必有新的泡沫繼之而起。她那時是否已預知自己即將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著,不禁對著
翠薇呆住了。「怎麼了?」翠薇笑著問:「發什麼呆?」
  雲樓醒悟了過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說:
  「我在想,你是對的,我該去看看楊伯伯楊伯母了,只是,那兒讓我——」「觸景傷情?」翠薇坦率的接了口。
  雲樓苦笑了一下。翠薇脫掉了大衣,在室內東張西望的走了一圈,然後停在畫架前面,她對那畫像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後,她來到書桌前面,俯身看著雲樓的設計圖,推開了設計
圖,在書桌的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涵妮的鉛筆畫像,畫得並不很真實,不很相像,顯然是涵妮死後雲樓憑記憶畫的。在畫像下面,雲樓抄錄了一闋納蘭詞:
  「淚咽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
  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
  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前夜雨鈴。」
  翠薇不太懂得詩詞,但她懂得那份傷感,抬起頭來,她凝視著雲樓,率直而誠懇的說:
  「別總是生活在過去裏,雲樓,過去的總是過去了,你再也找不回來了。」雲樓望著翠薇,一個好女孩!他想。如果當初不認識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現在,涵妮是那樣深
的嵌進了他的靈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裏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瞭解,翠薇。」他勉強的說。
  「我瞭解,」翠薇很快的說,深深的看著他:「涵妮是讓人難以忘懷的,是嗎?不止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經死了,總覺得她還活著,還活在我們的身邊。」她的眼睛裏
閃著光采,有份令人感動的溫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雲樓啞然失笑的問,用手拂去了翠薇額前的短髮,然後他驚覺的說:「你的頭髮濕了,去擦擦乾吧,當心受涼。」「沒關係,」翠薇滿不在乎的說:「我倒是想要
一杯開水。」
  「開水?」雲樓歉然的說:「我來燒一點吧!」
  「算了,我來燒。」翠薇說,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樣生活的!她在室內找了半天,才在一堆顏料和畫布中間找到了一個髒兮兮的電開水壺,壺蓋上又是灰塵又是顏料。她
拿去洗乾淨了,灌滿水,拿到屋裏的電插頭上插了起來。環視著室內,她笑著說:「這麼髒,這麼亂,虧你能生活!」
  出於本能,她開始整理起這間零亂的房間來,床上堆滿了髒衣服和棉被,她折疊著,清理著,把地上的廢紙和破報紙都收集起來,丟進字紙簍。雲樓看著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
乎所有女性的手,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使男性安適。
  「再過幾天,就是耶誕節了。」翠薇一邊收拾一邊泛泛的說著。「唔。」雲樓應了一聲。
  「記得去年你幫我佈置耶誕舞會的事嗎?今年還有沒有情緒?姨媽說,假若我們高興,她可以把客廳借給我們,讓我們好好的玩一玩。怎樣?你可以請你學校裏的同學,男的女的
都可以,我也有一些朋友,每年都在我家瘋的,拉了來,我們開一個盛大的舞會,好不好?」
  雲樓沉思著沒有說話。
  「怎樣呢?雲樓?姨媽說,因為涵妮的緣故,家裏從沒有聽過年輕人熱鬧的玩樂聲,她希望讓家裏的空氣也變化一下。假若你同意,我們就到姨媽家去商量商量。」
  雲樓凝視著翠薇。「這是你來的目的?」他問。
  「噢,雲樓!」翠薇拋掉了手中的掃帚,直視著雲樓,突然被觸怒了,她瞪著眼睛,率直的說:「是的,這是我來的目的!別以為姨媽真想聽年輕人的笑聲,她是為了你,千方百
計的想為你安排,想讓你振作,讓你快樂起來!你不要一直陰陽怪氣的,好像別人欠了你債!姨媽和姨父待你都沒話可說了,姨媽愛屋及烏,涵妮既去,她願意你重獲快樂,世界上還
有比姨媽更好的人嗎?而你搬出來,躲著楊家,好像大家都對不起你似的!你想想看,你有道理沒有?」
  「翠薇,」雲樓瞪著她,帶著份苦惱的無奈。「別連珠炮似的說個沒完,你不懂,你不懂我那份心情,我但願我快樂得起來,我但願我能和年輕人一起瘋,一起玩,一起樂!可是
,我不能!我——」他忽然住了口,環室四顧,他的神態是奇異的,眼睛裏燃燒著熾烈的熱情。「我寧願待在這屋裏,不是我一個人,是——和涵妮在一起。」
  翠薇驚異的看著他,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好一會兒,她才錯愕的說:「你何必自己騙自己呢?這屋裏只有涵妮的畫像而已!你不能永遠伴著涵妮的畫像生活呀!」
  「不止是畫像!還有涵妮本人!」雲樓魯莽的喊,帶著幾分怒氣。「她還活著,別說她死了,她活著,最起碼,她活在我的心裏,活在我的四周,剛剛你來以前,我還看見她站在
我的窗外。」「你瘋了!」翠薇嚷著說:「那是我呀!我怕你不在家,在窗口看了看,還敲了你的窗子,什麼涵妮?你不要永遠拒絕接受涵妮死亡的事實,我看,你簡直要去看看心理
科醫生了!」
  「你少管我吧!」雲樓不快的說:「讓我過我自己的日子,我高興怎麼想就怎麼想!」
  翠薇結舌了,半晌,她才走到雲樓身邊,熱心的望著他,急切的說:「可是,你在逃避現實呀!你這樣會把自己弄出神經病來的!何苦呢?涵妮已經死了,你為什麼要陪葬進去呢
?理智一點吧,雲樓,接受姨媽和姨父的好意,我們來過一個熱熱鬧鬧的耶誕節,說不定,你在耶誕節裏會有什麼奇遇呢!」
  「哼!」雲樓冷笑了一聲。「奇遇?除非是涵妮復活了!」他突然怔了一下,瞪著翠薇說:「是嗎?或者涵妮根本沒死,你姨媽把她藏起來了,現在,想要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
讓她重新出現在我眼前,是嗎?」
  「你真正是瘋了!」翠薇廢然的叫。
  「那麼,還可能有什麼奇遇呢?」雲樓無精打采的說。看到翠薇那滿臉失望的、難過的神情,他已有些於心不忍了。振作了一下,他凝視著翠薇,用鄭重的,嚴肅的,誠懇的語氣
說:「我告訴你,翠薇,並不是我不識好歹,也不是我執迷不悟,只是——只是因為我忘不了涵妮,我實在忘不了她。我也用過種種辦法,我酗酒,我玩樂,但是我還是忘不了涵妮。
舞會啦,耶誕節啦,對我都是沒有意義的,除了涵妮,而涵妮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眼睛模糊而朦朧。「不要勸我,不要說服我,翠薇。說不定有一天我自己會從這繭裏解脫出來
,說不定會有那麼一天,但,不是現在。你回去告訴楊伯伯楊伯母,我明天晚上去看他們,讓他們不要為我操心,也不要為我安排什麼,我是——」他頓了頓,眼裏有一層霧氣,聲音
是沉痛而令人感動的。「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翠薇注視著他,他的神態,他的語氣,他的眼光——都使她感動了,深深的感動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發熱而濕潤
,這男孩何等令人心折!涵妮,能獲得這樣一份感情,你死而何恨?於是,她想起涵妮常為雲樓所唱的那支歌中的幾句:
  「——遭獵網將我捕,寧可死傍你足,縱然是恨難消,我亦無苦。」涵妮,你應該無苦了,只是,別人卻如何承受這一份苦呢!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雲樓,」她酸澀的微笑著。「我懂得你了,我會去告訴姨媽,但願——」她停了停,但願什麼呢?「但願涵妮能為你而復活!」「但願!」雲樓也微笑了,笑得更酸澀,更淒苦
,更無奈。然後,他驚跳了起來,嚷著說:「開水都要滾幹了!」
  真的,那電壺裏的水正不住的從壺蓋及壺嘴裏衝出來,發出嗤嗤的響聲。翠薇驚喊了一聲,跑過去拔掉插頭,壺裏的水已經所剩無幾了。她掉過頭來看看雲樓,兩人都莫名所以的
微笑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4:42

【第十九章】
  雲樓在熱鬧的衡陽路走著,不住的打量著身邊那些五花八門的櫥窗,今晚答應去楊家,好久沒去了,總應該買一點東西帶去。可是,那些商店櫥窗看得他眼花撩亂,買什麼呢?吃
的?穿的?用的?對了,還是買兩罐咖啡吧,許久沒有嘗過雅筠煮的咖啡了。走進一家大的食品店,店中擠滿了人,幾個店員手忙腳亂的應付著顧客,真不知道臺北怎麼有這樣多的人
。他站在店中,好半天也沒有店員來理他,他不耐的喊著:
  「喂喂!兩罐咖啡!」「就來就來!」一個店員匆忙的應著,從他身邊掠過去,給另外一個女顧客拿了一盒巧克力糖。
  他煩躁的東張西望著,買東西是他最不耐煩的事。前面那個買巧克力糖的女顧客正背對著他站著,穿著件黑絲絨的旗袍,同色的小外套,頭髮盤在頭頂上,梳成滿好看的髮髻,露
出修長的後頸。雲樓下意識的打量著她的背影,以一種藝術家的眼光衡量著那苗條的、纖穠合度的身材,模糊的想著,她的面容不知是不是和身段同樣的美好。
  「我要送人的,你給我包紮得漂亮一點!」前面那女人說著,聲音清脆悅耳。「是的,小姐。」店員把包好的巧克力糖遞給了那個女郎,同時,那女郎回過身子來,無意識的流覽
著架子上的罐頭食品,雲樓猛的一怔,好熟悉的一張臉!接著,他就像中了魔似的,一動也不能動了!呆站在那兒,他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望著前面。那女郎已握著包好的巧克力糖
,走出去了。店員對他走過來:
  「先生,你要什麼?」他仍然呆愣愣的站著,在這一瞬間,他沒有思想,沒有意識,也沒有感覺,仿佛整個人都化成了虛無,整個世界都已消失,整個宇宙都已變色。
  「喂喂!先生,你到底要什麼?」那店員不耐煩的喊,詫異的望著他。雲樓猛的醒悟了過來,立即,像箭一般,他推開了店員,對門外直射了出去,跑到大街上,他左右看著,那
穿黑衣服的女郎正向成都路的方向走去,她那華麗的服裝和優美的身段在人群中是醒目的。他奔過去,忘形的,慌張的,顫慄的喊:「涵妮!涵妮!涵妮!」
  他喊得那樣響,那樣帶著靈魂深處的顫慄,許多行人都回過頭來,詫異的望著他。那女郎也回過頭來了,他瞪視著,覺得自己的呼吸停止,整個胸腔都收縮了起來,手腳冰冷,而
身子搖搖欲墜。他怕自己會昏倒,在這一刻,他絕不能暈倒,但是,他的心跳得那麼猛烈,猛烈得仿佛馬上就會跳出胸腔來,他喘不過氣來,他拚命想喊,但是喉嚨仿佛被壓縮著,扼
緊著,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一個路人扶住了他,熱心的問:
  「先生,你怎麼了?」那黑衣服的女郎帶著股好奇,卻帶著更多的漠然看了他一眼,就重新轉過身子。自顧自的走向成都路去了。雲樓渾身一震,感到心上有陣尖銳的刺痛,痛得
他直跳了起來,擺脫開那個扶住他的路人,他對前面直衝過去,沙啞的、用力的喊:「涵妮!」那女人沒有回頭,只是向前面一個勁兒的走著,動作是從容不迫的,嫋嫋娜娜的。雲樓
覺得冷汗已經濕透了自己的內衣,那是涵妮!那絕對是涵妮!雖然是不同的服飾,雖然是不同的妝扮,但,那是涵妮!百分之百的是涵妮!世界上儘管有相像的人,但不可能有同樣的
兩張面貌!那是涵妮!他追上去,推開了路人,帶翻了路邊書攤的書籍,他追過去,一把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喘息著喊:
  「涵妮!」那女人猛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她愕然的瞪視著雲樓,那清亮的眼睛,那小巧的鼻子和嘴,那白皙的皮膚——涵妮!毫無疑問的是涵妮!脂粉無法改變一個人的相貌,
她在適度的妝扮下,比以前更美了,雲樓大大的吸了一口氣,他劇烈的顫抖著,喘息著,在巨大的激動和驚喜下幾乎喪失了說話的能力,涵妮,我早知道你還活著,我早知道!他瞪視
著她,眼睛裏蓄滿了淚。那女人受驚了,她掙扎著要把手臂從他的掌握裏抽出來,一面嚷著說:「你幹嘛?」「涵妮!」他喊著,帶著驚喜,帶著祈求,帶著顫慄。「我是雲樓呀!你
的雲樓呀!」
  「我不認識你!」那女人抽出手來,驚異的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轉過身子,她又準備走。
  「等一等,」他慌忙的攔住了她,哀懇的瞪著她:「涵妮,我知道你是涵妮,你再改變裝束,你還是涵妮,我一眼就能認出你,你別逃避我,涵妮,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我還要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呢!」那女人不耐而帶點怒容的說:「我不是什麼涵什麼妮的,你認錯了人!讓開!讓我走!」「不,涵妮,」雲樓仍然攔在她前面。「我已經認出
來了,你不要再掩飾了,我們找地方談談,好嗎?」
  那女郎瞪視著他,憔悴而不失清秀的面容,挺秀的眉毛下有對燃燒著痛苦的眼睛,那神態不像是開玩笑,也並不輕浮,服裝雖不考究,也不襤褸,有種書卷味兒,年紀很輕,像個
大學生。她是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的,但是很少遇到這一種,她遭遇過種種追求她或結識她的方式,但也沒有遇到過這樣奇怪的。這使她感到幾分興味和好奇了。注視著他,她說:「
好了,別對我玩花樣了,你聽過我唱歌,是嗎?」
  「唱歌?」雲樓一怔,接著,喜悅飛上了他的眉梢:「當然,涵妮,我記得每一支歌。」
  那女郎微笑了,原來如此!這些奇異的大學生呵!
  「那麼,別攔住我,」她微笑的說:「你知道我要遲到了,明晚你到青雲來好了,我看能不能勻出點時間來跟你談談。」
  「青雲?」雲樓又怔了一下。「青雲是什麼地方?」
  那女郎怫然變色了,簡直胡鬧!她冷笑了一聲說:
  「你是在跟我開什麼玩笑?」
  轉過身子,她迅速的向街邊跑去,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雲樓驚慌的追過去,喊著說:
  「涵妮!你等一等!涵妮!涵妮!涵妮!」
  但是,那女郎已經鑽進了車子,他奔過去,車子已絕塵而去了。剩下他呆呆的站在街邊,如同經過了一場大夢。好半天,他就呆愣愣的木立在街頭,望著那輛計程車消失的方向。
這一切是真?是夢?是幻?他不知道。他的心神那樣恍惚,那樣癡迷,那樣悽惶。涵妮?那明明是涵妮,絕沒有疑問的是涵妮,可是,她為什麼不認他?楊家為什麼說她死了?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或者,那真的並不是涵妮?不,不,世界上絕不可能有這樣湊巧的事,竟有兩張一模一樣的臉龐!而且,年齡也是符合的,剛剛這女郎也不過是二十歲的樣子!一
切絕無疑問,那是涵妮!但是——這是怎麼回事呢?這之間有什麼問題?有什麼神秘?
  一輛計程車緩緩的開到他身邊來,司機猛按著喇叭,把頭伸出車窗,兜攬生意的問:
  「要車嗎?」一句話提醒了他,問楊家去!是的,問楊家去!鑽進了車子,他說:「到仁愛路,快!」車子停在楊子明住宅的門口,他付了錢,下了車,急急的按著門鈴,秀蘭來
開了門。他跑進去,一下子衝進了客廳。楊子明夫婦和翠薇都在客廳裏,看到了他,雅筠高興的從沙發裏站了起來說:「總算來了,雲樓,正等你呢!特別給你煮了咖啡,快來喝吧。
外面冷嗎?」雲樓站在房子中間,挺立著,像一尊石像,滿臉敵意的、質問的神情。他直視著雅筠,面色是蒼白的,眼睛裏噴著火,嘴唇顫抖著。「告訴我,楊伯母,」他冷冷的說:
「涵妮在哪兒?」
  雅筠驚愕得渾身一震,瞪視著雲樓,她不相信的說:
  「你在說些什麼?」「涵——妮。」雲樓咬著牙,一字一字的說:「我知道她沒死,她在哪兒?」「你瘋了!」說話的是楊子明,他走過來,詫異的看著雲樓:「你是怎麼回事?
」「別對我玩花樣了!別欺騙我了!」雲樓大聲說:「涵妮!她在哪兒?」翠薇走過去,攬住了雅筠的手,低低的說:
  「你看!姨媽,我告訴你的吧,他的神經真的有問題了!應該請醫生給他看看。」雲樓望著雅筠、楊子明,和翠薇,他們都用一種悲哀的、憐憫的,和同情的眼光注視他,仿佛他
是個病入膏肓的人,這使他更加憤怒,更加難以忍受。眯著眼睛,他從睫毛下狠狠的盯著楊子明和雅筠,喑啞的說:
  「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涵妮了。」
  雅筠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她對他走了過來,溫柔而關懷的說:「好了,雲樓,你先坐下體息休息吧!喝杯咖啡,嗯?剛煮好,還很熱呢!」她的聲調像是在哄孩子,雲樓憤然
的看看雅筠,再看看楊子明,大聲的說:「我不要喝咖啡!我只要知道你們在玩什麼花樣?告訴你們!我沒有瘋,我的神智非常清楚,我的精神完全正常,我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麼。今
晚,就是半小時之前,我看到了涵妮,我們還談過話,真真實實的!」
  「你看到了涵妮?」楊子明把香煙從嘴裏拿出來,仔細的盯著他問:「你確信沒有看錯?」
  「不可能!難道我連涵妮都不認識嗎?雖然她化了妝,穿上了旗袍,但是,她仍然是涵妮!」
  「她承認她是涵妮嗎?」楊子明問。
  「當然她不會承認!你們串通好了的!她乘我不備就溜走了,如果給我時間,我會逼她承認的!現在,你們告訴我,到底你們在搞什麼鬼?」「我們什麼鬼都沒有搞,」雅筠無力
而淒涼的說:「涵妮確實死了!」「確實沒死!」雲樓大叫著說:「我親眼看到了她!梳著髮髻,穿著旗袍,我親眼看到了!」
  「你一定看錯了!」翠薇插進來說:「涵妮從來不穿旗袍,也從來不梳髮髻!」「你們改變了她!」雲樓喘息著說:「你們故意給她穿上旗袍,梳起髮髻,抹上脂粉,故意要讓人
認不出她來!故意把她藏起來!」「目的何在呢?」楊子明問。
  「我就是要問你們目的何在?」雲樓幾乎是在吼叫著,感到熱血往腦子裏沖,而頭痛欲裂。
  「你看到的女人和涵妮完全一模一樣嗎?」楊子明問。
  「除了裝束之外,完全一模一樣!」
  「高矮肥瘦也都一模一樣?」
  「高矮肥瘦?」雲樓有些恍惚。「她可能比涵妮豐滿,比涵妮胖,但是,一年了,涵妮可以長胖呀!」
  「口音呢?」楊子明冷靜的追問:「也一模一樣?」
  「口音?」雲樓更恍惚了,是的,那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口音,他想起來了,涵妮的聲音嬌柔細嫩,那女郎卻是清脆響亮的。可是——可是——人的聲音也可能變的!他用手扶住額
,覺得一陣暈眩,頭痛得更厲害了。他呻吟著說:「口音——雖然不像,但是——但是——」
  「好了,雲樓,」楊子明打斷了他,溫和的說:「你坐下吧,別那麼激動,」扶他坐進了沙發裏,楊子明對雅筠說:「給他倒杯熱咖啡來吧,翠薇,你把火盆給移近一點兒,外面
冷,讓他暖和一下。」雅筠遞了咖啡過來,雲樓無可奈何的接到手中,咖啡的香氣繞鼻而來,帶來一份屬於家庭的溫暖。翠薇把火盆移近了,帶著個安慰的微笑說:
  「烤烤火,雲樓,好好的休息休息,你最近工作得太累了。」
  在這種殷勤之下,要再發脾氣是不可能的。而且,雲樓開始對於自己的信心有些動搖了,再加上那劇烈的頭痛,使他喪失思考的能力。他啜了一口咖啡,覺得眼睛前面朦朦朧朧的
。望著爐火,他依稀想起和涵妮圍爐相對的那份情趣,一種軟弱和無力的感覺征服了他,他的眼睛潮濕了。
  「涵妮,」他痛苦的,低低的說:「我確實看到她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雲樓,」雅筠坐到他身邊來,把一隻手放在他寬闊的肩膀上,誠懇而真摯的說:「你知道我多
愛涵妮,但是我也必須接受她死亡的事實,雲樓,你也接受了吧。我以我的生命和名譽向你發誓,涵妮確確實實是死了。她像她所願望的,死在你的腳下,當你抱她到沙發上的時候,
她已經死了。也就是因為看出她已經死了,你楊伯伯才逼你回去,一來要成全你的孝心,二來要讓你避開那份慘痛的局面,你瞭解了嗎?」
  雲樓抬起眼睛來,看著楊子明,楊子明的神情是和雅筠同樣真摯而誠懇的。雲樓無力的垂下了頭去,頹然的對著爐火,喃喃的說:「可是,我看到的是誰呢?」
  「你可能是精神恍惚了,這種現象每個人都會有的,」雅筠溫柔的說:「我一直到現在,還經常聽到涵妮在叫媽媽,午夜醒來,也常常覺得聽到了琴聲,等到跑到樓下來一看,才
知道什麼都是空的。」雅筠歎了口氣。「答應我,雲樓,你搬回來住吧!看你把自己折騰成什麼樣子了,你需要有人照顧。我們——自從涵妮走了之後,也——真寂寞。你——就搬回
來吧!」雲樓慢慢的搖了搖頭。「不,我也需要學習一下獨立了。」
  「無論如何,今晚住在這兒吧,」雅筠說:「你的房間還為你留著呢!」雲樓沒有再說話了,住在這兒也好,他有份虛弱的、無力的感覺,在爐火及溫情的包圍之下,想到自己那
間小屋,就覺得太冷了。深夜,躺在床上,雲樓睡得很不安穩。這間熟悉的房間,這間一度充滿了涵妮的笑語歌聲的房間,而今,顯得如此的空漠。涵妮,你在哪裡?輾轉反側,他一
直呻吟的呼喚著涵妮,然後,他睡著了。他幾乎立即就夢到了涵妮,穿著白衣服,飄飄蕩蕩的浮在雲霧裏,她在唱著歌,並不是她經常唱的那支「我怎能離開你」,卻是另一支,另一
支他不熟悉的歌,歌詞卻唱得非常清晰:
  「夜幕初張,天光翳翳,
  陰影飄浮,忽東忽西,
  往還輕悄無聲息,風吹嫋漾,越樹穿枝,
  若有幽怨泣欷吁,你我情深,山盟海誓,
  奈何卻有別離時!苦憶當初,耳鬢廝磨,
  別時容易聚無多!
  憐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緣再續勿蹉跎!相思似搗,望隔山河,
  悲愴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願君珍重,
  忍淚吞聲為君歌。」
  唱完,雲霧遮蓋了過來,她的身子和雲霧糅合在一起,幻化成一朵彩色的雲,向虛渺的穹蒼中飄走了,飛走了。他驚惶的掙扎著,大聲的喊著:
  「別走!涵妮!別離開我!涵妮!」
  於是,他醒了,室內一屋子空蕩蕩的冷寂,曙色已經照亮了窗子,透進來一片迷迷濛濛的灰白。他從床上坐了起來,腦子裏昏昏沉沉的,真實和夢境糅合在一起,他一時竟無法把
它們分剖開來。奇怪的是,涵妮在夢中唱的那支歌竟非常清晰的一再在他腦中迴響,每一個字都那麼清楚,這歌聲蓋過了涵妮的容貌,蓋過了許許多多的東西,在室內各處迴蕩著,迴
蕩著,迴蕩著——他就這樣坐在床上,坐了好久好久,直到門上有著響聲,他才驚醒過來,望著門口,他問:
  「誰?」沒有回答,門上繼續響著撲打的聲音,誰?難道是涵妮?他跳下床,奔到門邊去打開了房門,一個毛茸茸的東西一下子撲了過來,撲進了雲樓的懷裏,是潔兒!雲樓一把
抱住了它,把頭靠在它毛茸茸的背脊上,他才驟然感到一陣說不出來的悽楚。喃喃的,他說:
  「原來是你,潔兒。」撫摩著潔兒的毛,他望著潔兒,不禁深深的歎息了一聲,「潔兒,」他說:「我想,涵妮可能真的是離我們而去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5:05

【第二十章】
  雲樓站在那幢大建築前面,抬頭看著那高懸在三樓上的霓虹燈「青雲歌廳」四個大字,就是這個地方嗎?他不敢肯定,今天,當他詢問廣告公司裏的同事時,答覆有好幾種:
  「青雲?是的,有個青雲酒家。」
  「青雲嗎?誰不知道?青雲歌廳呀!」
  「好像有家青雲咖啡館,我可不知道在那條街。」
  「青雲舞廳,在××路的地下室。」
  這麼多不同的「青雲」,而他獨獨的選擇了青雲歌廳,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者,因為那女郎的一句:「你聽過我唱歌?」也或者,因為這兒離廣告公司最近,吃了晚飯,很
容易的就按圖索驥的摸到這兒來了。但是,現在,當他仰望著「青雲歌廳」那幾個霓虹燈字在夜空中明明滅滅的閃爍時,他突然失去探索的勇氣了!他來這兒找尋什麼呢?涵妮的影子
?他是無論如何沒有辦法把涵妮和歌廳聯想在一起的。就為了那個酷似涵妮的女人說了一句青雲,自己就摸索到這兒來,也未免有點兒太傻氣了!但是,「酷似」?豈止是酷似而已?
他回憶著昨日那乍然的相逢,那是涵妮,那明明是涵妮!他必須要弄弄清楚,必須要再見到她,問個明白!否則,自己是怎麼樣也不能甘心的,怎麼樣也不肯放棄的!
  走到售票口,他猶疑著要不要買票,生平他沒有進過什麼歌廳,而且有一大堆的工作正等著自己去做,放下正經的工作不做,到歌廳來聽歌,多少有點兒荒謬!何況,那女郎所說
的「青雲」,又不見得是指的這個青雲!還是算了吧!他正舉棋不定,卻一眼看到售票口的櫥窗裏,懸掛了一大排的駐唱歌星的照片和名字,他下意識的打量著這些照片,並沒有安心
想在這些照片裏找尋什麼。可是,一剎那間,他被那些照片中的一張所吸引了,所震動了,所驚愕了!
  那是涵妮,他心中的那尊神祉;涵妮!同樣的眼睛,同樣的眉毛,同樣的鼻子和嘴,所不同的,是裝束,是表情。當然,照這張照片之前,她是經過了濃妝的,畫了很重的眼線,
誇張了嘴唇的弧度,高梳的髮髻上,簪著亮亮的發飾,耳朵上垂著兩串長長的耳墜。這樣的打扮,襯著那張清秀的臉龐,看來是並不諧調的,難怪她臉上要帶著那份倨傲的,自我解嘲
似的微笑了。他抽了口氣,涵妮,這是你嗎?這不是你嗎?是你?為什麼不像你?不是你?又為什麼像你?他呆呆的瞪著這張照片,然後,他看到照片底下的介紹了:「本歌廳駐唱歌
星——玉女歌星唐小眉小姐。」
  唐小眉!那麼,不是涵妮了!卻生就一副和涵妮一模一樣的臉龐,豈不滑稽!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巧合,寫到小說裏別人都會嘲笑你杜撰得荒謬!那麼,唯一的解釋是:這就是涵妮
!他不再猶疑了,到了售票口,那兒已排著一長排人,比電影院門口還要擁擠,沒有料到竟有那麼多愛好「音樂」的人!好不容易,他才買到了一張票,看看開始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
,他走上了樓梯。他走進一間光線幽暗的大廳裏,像電影院一樣排著一列列的椅子,椅子前面有著放食品及茶杯的小臺子。他被帶票員帶到一個很旁邊的位子上,他四面看看,三四百
個位子幾乎全滿,「音樂」的魔力不小!
  他坐著,不知為什麼,有種強烈的,如坐針氈的感覺,侍應的小姐送來了一杯茶,他輕輕的啜一了口,茶是濃濃的苦苦的,有一股煙味。他望著前面,那兒有一個伸出來的舞臺,
垂著厚厚的簾幔。然後,表演開始了,室內的光線更暗了,有一道強烈的、玫瑰紅色的燈光一直打到臺子上。從簾幔後面走出來一個化妝得十分濃豔的、身材豐滿的報幕小姐,穿著件
紅色袒胸的夜禮服,在紅色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更紅了,像一團燃燒著的火焰。在一段簡短的報告和介紹之後,她隱了進去,換了一個穿綠衣服的歌女出來,高高的個子,冶豔的長相
,一出場就贏得了一片爆發似的掌聲。
  她開始唱了,一面唱,一面款擺著腰肢,跟隨著韻律扭動,她的歌喉啞啞的,滿有磁性,唱的時候眉毛眼睛都會動,滿場的聽眾都受她的影響,一曲既終,掌聲如狂。她一連唱了
三支歌,然後,由於不斷的掌聲,她又唱了一支,接著,再唱了一支,她退下去了。第二個歌女登場了,雲樓不耐的伸長了他的腳,碰到了前面的椅子,他覺得自己的腳沒有地方放,
渾身都有侷促的感覺。這第二個歌女是個身材瘦小的女孩子,年紀很輕,歌喉還很稚嫩,看樣子不超過十八歲,打扮得卻十分妖豔。她唱了幾支扭扭,很賣力的扭動著自己那瘦小的腰
肢,但,聽眾的反應並不熱烈,只在一個角落中,有幾個太保兮兮的男孩子吹了幾聲響亮的口哨。
  然後,是一段舞蹈的節目,一個披掛了一身羽毛的女孩子隨著擊鼓聲抖動著出來了,觀眾的情緒非常激動,雲樓身邊的一位紳士挺直了背脊,伸長了脖子在觀看。於是,雲樓發現
了,這是夜總會中都不易見的節目,那女孩不是在「舞」,而是在「脫」,怪不得這歌廳的生意如此好呢!這是另一個世界。舞蹈節目之後,又有好幾個歌女陸續出來唱了歌,接著,
又是一段舞蹈。雲樓相當的不耐了,感到自己坐在這兒完全是「謀殺時間」,他幾乎想站起身來走了,可是,簾幔一掀,唐小眉出來了!唐小眉!她的名字是唐小眉嗎?她穿了件淺藍
色輕紗的洋裝,脖子上掛了一串閃亮的項鏈,頭髮仍然盤在頭頂上,梳成挺好看的髮髻,耳朵上有兩個藍寶石的耳墜。她緩步走上前來,從容不迫的彎腰行禮,氣質的高貴,颱風的優
雅,使人精神一振。涵妮!這不是涵妮嗎?只有涵妮能有這份高貴的氣質,這份大家閨秀的儀態!他坐直了身子,目不轉睛的盯著臺上,屏息著,等待著她的歌聲。
  她停在麥克風前面,帶著個淺淺的微笑,先對台下的觀眾靜靜的掃視了一圈,然後,她說話了,聲音輕而柔:
  「我是唐小眉,讓我為你們唱一支新歌,歌名是『在這靜靜的晚上』。」
  於是,她開始唱了,歌喉是圓潤動人,而中氣充足的,一聽就可聽出來,她一定受過良好的聲樂訓練。那是一支很美的歌,一支格調很高的歌:
  「在這靜靜的晚上,讓我倆共度一段安閒的時光,
  別說,別動,別想!就這樣靜靜的,靜靜的,
  把世界都遺忘!在這靜靜的晚上,樹蔭裏篩落了夢似的月光,
  別說,別動,別想,就這樣靜靜的,靜靜的,
  相對著凝望!——」
  她唱得很美很美,她的表情跟她的歌詞一樣,像個夢,不過,聽眾的反應並不熱烈,掌聲是疏疏落落的。雲樓覺得滿心的迷惘和困惑,這不是涵妮的歌聲,涵妮無法把聲調提得那
麼高,也無法唱得這樣響亮和力量充沛。涵妮的歌是甜甜的,低而柔的。他目不轉睛的緊盯著唐小眉,她開始唱第二支了,那可能是支老歌:
  「心兒冷靜,夜兒淒清,
  魂兒不定,燈兒半明,
  欲哭無淚,欲訴無聲,
  茫茫人海,何處知音?——」
  她唱得很蒼涼,雲樓幾乎可以感覺出來,她確有那份「茫茫人海,何處知音?」的感慨。她的歌聲裏充滿了一種真摯的感情,這是他在其他歌女身上所找不到的。可是,奇怪的是
她並不太受歡迎,沒有熱烈的掌聲,沒有叫好聲,也沒有喊「安可」的聲音。大概因為她並不扭動,不滿場飛著媚眼。她渾身上下,幾乎找不出一絲一毫的風塵味,她不是一個賣唱的
歌女,倒像個演唱的女聲樂家,這大概就是她不受歡迎的主要原因。對四周的聽眾打量了一番,雲樓心底湧上了無限的感慨:「涵妮,」他在心裏自語著:「你的歌不該在這種場合裏
來唱的!」涵妮?這是涵妮嗎?不,涵妮已經死了。這是唐小眉,一個離奇的、長著一張涵妮的臉孔的女人!他望著舞臺上,那罩在藍色燈光下的女人,不!這是涵妮!這明明是涵妮
!他用手支著頤,感到一陣迷糊的暈眩。
  唱了三支歌,唐小眉微微鞠躬,在那些零落的掌聲中退了下去。雲樓驚跳了起來,這兒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他走出邊門,向後臺的方向走去,他必須找著唐小眉,和她談一談
。在後臺門口,他被一個服務生模樣的女孩攔住了。
  「你找誰?對不起,後臺不能進去。」
  他急忙從口袋裏摸出了紙筆,說:
  「你能幫我轉一張紙條給唐小眉小姐嗎?」
  「好的。」他把紙條壓在牆上,匆匆忙忙的寫:
  「唐小姐:
  急欲一見,萬請勿卻!
  昨日和你在街上一度相遇的人
                      孟雲樓」
  那服務生拿著紙條進去了,一會兒,她重新拿著這紙條走了出來,抱歉的說:「對不起,唐小姐已經走了!」
  這是托詞!雲樓立即明白了,換言之,唐小眉不願意見他!撕碎了那張紙條,他走出了後臺旁的一道邊門,默默的靠在門邊,這兒是一條走廊,幽幽暗暗的。他站著,微仰著頭,
無意識的看著對面牆上的一盞壁燈。為什麼呢?為什麼她不願見他?以為他是個攔街追逐女孩子的太保?還是——還是不願重拾一段已經埋葬的記憶?他站著,滿懷充塞著淒涼與落寞
,一層孤獨的、悵惘的、抑鬱的情緒抓住了他,涵妮,他想著,不管那唐小眉和你是不是同一個人,你都是已經死了!確確實實的死了!
  站直了身子,他想離開了。可是,一陣高跟鞋的聲音傳來,接著,唐小眉從邊門走了出來,他下意識的回頭,和唐小眉正好打了個照面。唐小眉似乎吃了一驚,禁不住的「哦」了
一聲,雲樓卻又感到那種心靈深處的震動。
  「涵妮!」他脫口而出的呼喚著。
  「你——你要幹嘛?」唐小眉仿佛有些驚恐。
  「哦,」雲樓省悟了過來,不能再莽撞行事了,不能再驚走了她。他盯著她,囁嚅的說:「唐——唐小姐,我能跟你談談嗎?」看到她有退避的意思,他祈求的加了一句:「請你
!請求你!」唐小眉望著眼前這年輕人,這人是怎麼回事?是個輕浮的登徒子,還是個神經病?為什麼對她這樣糾纏不休?但是,那種誠懇的神情卻是讓人難以抗拒的。
  「你為什麼選擇了我?」她帶著種嘲弄的意味說:「你弄錯了,我不是那種女人。」「我知道,唐小姐,我很知道!」雲樓急促的說:「我沒有惡意,我只是要跟你談談。」
  「可是我還要去金聲唱一場,這兒九點鐘還有一場。要不然,你送我去金聲。」「金聲是什麼地方?」他率直的問。
  「你——」唐小眉鎖起了眉頭,瞪視著他。「你裝什麼糊塗?」「真的,我不是裝糊塗,我跟你發誓,今天到青雲來,還是我第一次走進歌廳。」「哦?」唐小眉詫異的望著他,
那坦白的神態不像是在裝假,這是個多麼奇異的怪人!「可是,昨天你說你聽過我唱歌!」
  「是——的,是——」雲樓望著她,在濃厚的舞臺化妝之下,她仿佛距離涵妮又很遠了。「我——以為你是另外一個人。」「是嗎?」唐小眉揚起眉毛,對他看了一眼。「這是個
笨拙的解釋。」雲樓苦笑了一下。是的,這是個笨拙的解釋!假若她與涵妮完全無關,自己才真笨得厲害呢!到底,自己是在找尋什麼呢?下了樓,唐小眉看了看手錶。
  「這樣吧,離我金聲的表演還有五十分鐘,我們就在這樓下的咖啡座裏坐坐吧!」他們走了進去。那是個佈置得很雅致的咖啡館,名叫「雅憩」,只要聽這名字,也知道是個不俗
的所在了。頂上垂著的吊燈是玲瓏的,牆上的壁畫是頗有水準的。他們選了一個靠牆的位子坐下來。唐小眉要了一杯果汁,雲樓叫了杯咖啡。他們靜靜相對的坐著,好一會兒,雲樓都
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唐小眉握著杯子,帶著種研究的神情,注視著雲樓。她自己也有些恍惚,為什麼接受了這男孩子的邀請呢?她曾經拒絕過那麼多的追求者。「怎樣?你不是要『談
談』嗎?」她說,輕輕的旋轉著手裏的杯子。「哦,是的,」雲樓一怔,注視著她,他猝然的說:「你認識一個人叫楊子明的嗎?」
  「楊子明?」小眉歪了歪頭,想了想。「不認識,我應該認識這個人嗎?」「不,」雲樓嗒然若失。「你住在哪裡?」「廣州街。」「最近搬去的?」「住了快十年了。」「你一
個人住嗎?」「跟我爸爸。」「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小眉放下了杯子,她的眼睛頗不友善的盯著雲樓。
  「你要幹什麼?家庭訪問?戶口調查?我從沒有碰到過像你這樣的人,再下去,你該要我背祖宗八代的名字了!」
  「哦,」雲樓有些失措。「對不起,我只是——隨便問問。」垂下頭,他看著自己手裏的咖啡杯,感到自己的心情比這咖啡還苦澀。涵妮,世界上竟會有一個長得和你一模一樣的
人,你相信嗎?涵妮!抬起頭來,他看著小眉,覺得自己的眼睛裏有著霧氣。「為什麼要出來唱歌?」他不由自主的又問了一句。「生活呀!」小眉說,自我解嘲的笑了笑。「生存的
方式有許許多多種,這是其中的一種。」
  「歌是唱給能欣賞的人聽的,」雲樓自語似的說:「所有的歌都是美的、好的、感情的。但是,那個環境裏沒有歌,根本沒有歌。」小眉震動了一下,她迅速的盯著雲樓,深深的
望著他,這個奇異的男孩子是誰?這是從他的嘴裏吐出來的句子嗎?是的,就是這幾句話!從到青雲以來,這也是自己所感到的,所痛苦的,所迷惘的。青雲並非第一流的歌廳,作風
一向都不高級,自己早就厭倦了,而他,竟這樣輕輕的吐出來了,吐出她的心聲來了!這豈不奇妙?
  「你說在今晚以前,你從沒進過歌廳?」她問。
  「是的。」「那麼,今晚又為什麼要來呢?」
  「為了你。」他輕聲的說,近乎苦澀的。
  「你把我弄糊塗了。」小眉困惑的搖了搖頭。
  「我也同樣糊塗,」雲樓說,恍惚的望著小眉。「給我點時間,我有個故事說給你聽。」
  「我該聽你的故事嗎?」小眉眩惑的問。
  「我也不知道。」小眉凝視著雲樓,那深沉的眸子裏盛載著多少的痛苦,多少的熱情啊!她被他撼動了,被他身上那種特殊的氣質所撼動了,被一種自己也不瞭解的因素所撼動了
。她深吸了口氣:
  「好吧!明天下午三點鐘,我們還在這兒見面,你告訴我你的故事。」「我會準時到。」雲樓說:「你也別失信。」
  「我不會失信,」小眉說,望著他。「不過,你難道不該先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嗎?」
  「孟雲樓,師大藝術系二年級的學生,你——從沒聽過我的名字嗎?」「沒有,我該知道你的名字嗎?」
  雲樓失意的苦笑了。「你很喜歡問:我該怎樣怎樣嗎?」他說。
  小眉笑了,她的笑容甜而溫柔,淡淡的帶點羞澀,這笑容使雲樓迷失,這是涵妮的笑。「我的脾氣很壞,動作也僵硬,唱得也不夠味兒,這是他們說的,所以我紅不起來。」她說
,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說這些,尤其在一個陌生的男孩子面前。
  「你幹這一行幹了多久了?」
  「只有三個月。」「三個月,夠長了!」雲樓望著她,像是在凝視著一塊墮落在泥沼裏的寶石。「那些人,何嘗真的是要聽歌呢?他們的生活裏,何嘗有歌呢?歌廳!」他歎息了
一聲:「這是個奇怪的世界!」「你有點憤世嫉俗,」小眉說,看了看手錶:「我,我該走了!」「我送你去!」雲樓站起來。
  「不必了,」小眉很快的說:「我們明天見吧!」
  「不要失信!」「不會的!再見!」「再見!」雲樓跟到了門口,目送她跳上一輛計程車,計程車很快的開走了,揚起了一股灰塵。他茫然的站在那兒,好長的一段時間,他都精
神恍惚,神志迷茫。小眉,這是怎樣一個女孩?第二個涵妮?可能嗎?仰首望著天,他奇怪著,這冥冥之中,有什麼神奇的力量,在操縱著人間許多奇異的遇合,造成許多不可思議的
故事?天空廣漠的伸展著,璀璨著無數閃爍的星光。冥冥中那位操縱者,居住在什麼地方?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5:29

【第二十一章】
  離下午三點鐘還很遠,雲樓已經坐在「雅憩」那個老位子裏了,他深深的靠在高背的沙發椅中,手裏緊握著一大卷畫束,注視著面前的咖啡杯子。咖啡不斷的冒著熱氣,那熱氣像
一縷縷的輕煙,升騰著,擴散著,消失著,直至咖啡變成了冰冷。他沉坐著,神志和意識似乎都陷在一種虛無的狀態裏,像是在專心的想著什麼,又像是什麼都不想。他的面色憔悴而
蒼白,眼睛周圍有著明顯的黑圈,顯然的,他嚴重的缺乏著睡眠。不知是什麼時候起,唱機裏的爵士樂換成了一張鋼琴獨奏曲的唱片,一曲「印度之歌」清脆悠揚的播送開來。雲樓仿
佛震動了一下。把頭靠在沙發靠背上,他近乎痛苦的閉上了眼睛,聆聽著那熟悉的鋼琴曲子。那每一下琴鍵的叮咚聲,都像是一根鐵錘在敲擊著他的心臟,那樣沉重的、痛楚的,敲擊
下來,敲擊得他渾身軟弱而無力。
  「涵妮,」他閉緊了眼睛,無聲的低喚著,他的頭疲乏的在靠背上搖動。「天呵!慈悲一點吧!」他在心中呼喊著,一股熱氣從他心裏升起,升進他的頭腦,升進他的眼睛,在這
一刻,他不再感到自己的堅強,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自信,他茫然,他失措,他迷失,他是只飄蕩在黑暗的大海中的小船,脆弱而單薄。有高跟鞋的聲音走進來,停在他的身邊,他吸
了口氣,慢慢的張開眼睛來。於是,他渾身通過了一陣劇烈的顫慄,他迅速的再閉上眼睛,怕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個幻象,那琴鍵聲仍然在室內迴蕩,呵,涵妮,別捉弄我!別讓我在死
亡的心靈中再開出希望的花朵來!呵,涵妮,別捉弄我!我會受不了,我沒有那樣強韌的神經,來支持一次又一次的絕望!呵,涵妮!「喂!你怎麼了?」他身邊響起了清脆的聲浪,
他一驚,被迫的張開了眼睛,搖搖頭,他勇敢的面對著旁邊的女郎。不再是盤在頭頂的髮髻,不再濃妝豔抹,不再掛滿了閃亮的裝飾品,他身邊亭亭玉立著的,是個長髮垂肩,淡妝素
服的少女,一件淺藍色的洋裝,披了件白色的大衣,束了條湖色的發帶。她站著,柔和的臉上掛了個寧靜的微笑,盈盈的大眼中閃耀著一種特殊的光芒。涵妮!他緊咬著自己的嘴唇,
阻止住自己要衝出口來的那聲靈魂深處的呼喚。這是涵妮,這一定是涵妮!洗去鉛華之後,這是張不折不扣的涵妮的臉孔,每一分,每一厘,每一寸!「怎麼?你不請我坐?」小眉詫
異的問,望著雲樓那張憔悴的、奇異的、被某種強烈的痛苦所折磨著的臉。
  「哦,」雲樓吐出一口長氣,用手指壓著自己疼痛欲裂的額角。「原諒我的失態,」他的聲音低沉而苦楚。「我該怎樣稱呼你?」「你昨天叫我唐小姐,如果你願意喊我小眉,我
也不反對。」小眉坐了下來,叫了杯咖啡,微笑著說。「你這個人多奇怪!每句談話都叫人摸不著頭腦。」
  「小眉,」雲樓苦澀的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你堅持你的名字叫小眉,沒有第二個名字嗎?」
  「你是什麼意思?我該有第二個名字嗎?」小眉詫異的問。
  「該的,你該有。」雲樓固執而苦惱的盯著她。
  「為什麼?」「你該有另外一個名字,另外一個姓!」
  「荒謬!」小眉說:「你怎麼了?你完全語無倫次!」
  「我很清楚,」雲樓繼續盯著她,他的眼睛是燃燒著的。「你不叫唐小眉,你的真名字是楊涵妮!」
  「滑稽!」小眉叫著說:「我看你這人神經有問題,我真後悔跟你在這兒浪費時間,好了,假如你沒有故事講給我聽,我要走了!」「噢,別走!」雲樓緊張的撲過去,忘形的一
把抓住了她的手。「請求你別再逃開!」
  「你——?」小眉吃驚的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你嚇了我,孟先生。」她怔忡的說,真的受了驚嚇。
  「哦,對不起,」雲樓慌忙說。「請原諒我。」他望著她,她那受驚的樣子和涵妮更像了,他搖了搖頭。「我是真的被你弄糊塗了。」「我才被你弄糊塗了呢!」小眉叫:「你不
是說有故事要講給我聽嗎?」「是的。」「那麼講吧!」雲樓無語的,用一種痛楚的、深思的、熾烈的眸子,癡癡的望著她。「怎麼了?你到底講不講呢?」小眉皺起了眉頭。
  「是的,我要講,只是不知從何講起,」雲樓說,揉著額角,覺得整個頭部像要迸裂似的疼痛著。「或者,你願意先看一些東西!」他拿起帶來的那一束畫,遞過去給小眉。「打
開它,看一看!」小眉詫異的接過了那厚厚的一卷東西,奇怪的看了雲樓一眼。然後,她鋪開了那束畫,立即,她像被催眠似的呆住了。這是一卷畫像,大約有十幾張,包括水彩、素
描,和油畫,畫中全是同一個女孩子,一個長髮垂肩,有張恬靜的、脫俗的、楚楚動人的面孔的少女。畫的筆觸那樣生前,那樣傳神,那樣細膩,這是出於一個畫家的手呵。她不能抑
制自己胸中湧上的一股驚佩與敬服。她一張一張看過去,越來越困惑,越來越驚愕,越來越迷惘。然後,她抬起眼睛來,滿面驚疑的說:「你畫的?」雲樓點點頭。「你畫的是我嗎?
」她問,瞪大了眼睛。「你什麼時候畫的?我怎麼不知道?」「我畫過一百多張,大的、小的都有,這十幾張是比較寫實的作品。」雲樓說,深深的望著她:「你認為這畫的是你嗎?

  「很像,」小眉說,不解的凝視著他:「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畫裏的女孩子名叫涵妮,」雲樓深沉的說,他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緊盯著她。「這能喚醒你的記憶嗎?」
  「我的記憶?」小眉困惑的搖了搖頭。「你是什麼意思?」
  「你記得半夜裏彈琴,我坐在樓梯上聽的事嗎?你記得你常為我唱的那支『我怎能離開你』的歌嗎?你記得我帶你到海邊去,在潭水邊許願的事嗎?你記得我們共有的許許多多的
黃昏、夜晚,和清晨嗎?你記得你發誓永不離開我,說活著是我的人,死了變鬼也跟著我的話嗎?你記得為我彈夢幻曲,一遍一遍又一遍的事嗎?你記得——」
  「哦!我明白了!」小眉愕然的瞪著他,打斷了他那一長串急促的語聲。「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是不?」雲樓驚喜的盯著她:「你想起來了?是不?你就是涵妮!是不?」
  「不,不,」小眉搖著頭:「我不是涵妮!我不是!可能我長得像你那個涵妮,但我不是的,你認錯人了,孟先生!」
  「我不可能認錯人!」雲樓喊著,熱烈的抓住她的手,徒勞的想捉回一個消失了的影子。「想想看,涵妮,你可能在一次大病之後喪失了記憶,這種事情並不是沒有,至於你怎麼
會變成唐小眉的,我們慢慢探索,總會找出原因來的!你想想看,你用心想想看,難道對以前的事一點都不記得嗎?涵妮——」「孟先生!」小眉冷靜的望著他,清楚的說:「我不是
什麼涵妮!絕對不是!我從沒有喪失過我的記憶,我記得我從四歲以來的每件大事。我也沒生過什麼大病,從小,我的身體就健康得連傷風感冒都很少有的。我的父親也不姓楊,他名
叫唐文謙,是個很不得意的作曲家。你懂了嗎?孟先生,別再把我當作你那個涵妮了,這是我生平碰到的最荒謬的一件事!」她把那些畫像卷好,放回到雲樓的面前,她臉上的神情是
抑鬱而不快的。」好了,孟先生,這事就這樣結束了,希望你別再來糾纏我。」「等一下!涵——唐小姐!」雲樓嚷著,滿臉的哀懇和祈求。「再談一談,好不好?」
  小眉靠回到沙發裏,研究的看著雲樓。這整個的事件讓她感到荒唐,感到可笑,感到滑稽和不耐。但是,雲樓那種懇切的、痛苦的、祈求的神情卻使她不忍遽去。端起了咖啡,她
輕輕的啜了一口,歎口氣說:
  「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是的,」雲樓說,固執的盯著她:「你會不會彈鋼琴?」
  「會的,會一點點!」雲樓的眼睛裏閃出了光采。
  「瞧!你也會彈鋼琴!」他喊著。
  「這並不稀奇呀,」小眉說:「那還是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學的,我家裏太窮,買不起鋼琴,本來還有一架破破爛爛的,也給爸爸賣掉了,我在學校學,一直學了四、五年,利用
下課的時間去彈。但是,我彈得並不好,鋼琴是需要長時間練習的。自己沒有琴,學起來太苦了。」
  「你以前念什麼學校?」
  「××女中,高中畢業,我畢業只有兩年,假若你對我的身世還有問題,很可以去學校打聽一下,我在那學校念了六年,一向的名字都叫唐小眉。或者,你的女朋友也在那學校念
過書?」「不,」雲樓眼裏的陽光消失了,頹然的垂下頭去,他無力的說:「她沒有。」「你看!」小眉笑了笑。「我絕不可能是你的女朋友了!我奇怪你怎麼會有這樣荒唐的誤會。

  「你長得和她一模一樣。」雲樓說,凝視著她:「簡直一模一樣。」「世界上不可能會有兩個完全一模一樣的人,」小眉說:「你可能是想念太深,所以發生錯覺了。」望著他,
她感到一股惻然的情緒,一種屬於女性的憐憫和同情。「她怎樣了?」
  「誰?」「你的女朋友,她離開你了嗎?」
  「是的,離開我了。」雲樓仰靠進沙發裏,望著天花板,那上面裱著深紅帶金點的壁布,嵌著許多彩色的小燈,像黑夜天空中璀璨的星光。「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你找不到她了嗎
?」
  「找不到了。」雲樓閉上了眼睛,聲音低而沉。「他們告訴我她死了。」「哦!」小眉的臉色變了,這男孩子身上有種固執的熱情,令人感動,令人愴惻。「這就是你的故事?」
她溫柔的問。
  他的眼睛睜開了,靜靜的看著她,那種激動的情緒已經平息了,他開始接受了目前的真實,這是小眉,不是涵妮!這只是上帝創造的一個巧妙的偶合!同一張臉譜竟錯誤的用了兩
次!他看著她,淒涼而失意的微笑了。
  「是的,這就是我的故事,」他揉了揉額角。「一個很簡單的故事,但是,我常常希望這故事不會完結,希望一些奇蹟出現,把這故事再繼續下去——」
  「於是,你發現了我,」小眉說:「你以為是奇蹟出現了。」
  雲樓苦笑了一下。「人在絕望的時候往往會祈禱奇蹟,至今我仍然對於你的存在覺得是個謎。」他歎口氣。「正像你說的,世界上不會有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孔,何況你們沒有絲毫
血統關係,這是不可解的!」「你看走眼了。」小眉笑著。
  「你願意跟我去見見涵妮的母親嗎?看看是我神志錯亂,還是你真像涵妮。」「哦,不,」小眉的笑容收斂了。「這事到目前已經可以告一段落了,我不想捲進你的故事裏去。你
別再把我和你的女友纏在一起,記住我是唐小眉,一個歌女!一個社會的裝飾品!不是你心目裏的那個女神!涵妮,她必定出身於一個良好的家庭吧?」「是的。」「而我呢?你知道
我出身在什麼環境裏嗎?我母親是在生我的時候難產去世的,我父親是音樂家,他自封的音樂家,沒有人欣賞的音樂家,他給了我一份對音樂的狂熱,和對生活的認識,我七、八歲的
時候,就做全體的家務,侍候一個永遠在酒醉狀態下的父親——」她笑了,淒涼而帶點嘲諷的。「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看她的畫像我就知道了,她該是那種玻璃屋子裏培植出來的
名貴的花朵,我呢?我只是暴風雨裏的一棵小草,從小就知道我的命運,是被人踐踏的!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我不知道你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錯誤!」
  雲樓注視著她,深深的注視著她,是的,這不是涵妮,這完全不是涵妮!從她那坦白的敘述裏,從她那堅定的眼神裏,他看出她是如何在生活的煎熬下,掙扎著長大的。她和涵妮
完全不同,涵妮柔弱纖細,她卻是堅強茁壯的!他坐正了身子,點了點頭,說:「當然,如果你不願意去,我不會勉強你!」
  「那麼,這事就這樣結束了。既然已經證實了我不是涵妮,我希望你也別再來打擾我,好嗎?」
  雲樓凝視著她,沒有說話。
  「好嗎?」她再問。「我尊重你的意見。」雲樓低沉的說。「如果我使你厭煩,我不會去打擾你的。」小眉笑了笑。「並不是厭煩,」她寧靜的說:「只是沒有意義,我不習慣於
讓人在我身上去找別人的影子。」
  雲樓瞭解了,一種激賞的情緒從他心頭升了起來,這是個倔強的靈魂呵!儘管生活在那種半沉淪的狀態裏,她卻還竭力維持著她的自尊。「我明白,」他點點頭,鄭重的說:「我
答應你,我不會讓你感到任何不快。」小眉看著他,她立即聽出他的言外之意,這個男人瞭解她!她想,他瞭解的不止她嘴裏所說的,還有她心裏所想的,甚至於她那份埋藏在心底的
自卑。她握著咖啡杯子,深深的啜了一口,突然,她有些懊悔了,懊悔剛剛對他說得那麼絕情。她勉強的笑了笑,掩飾什麼似的說:「那種地方你也不該常去,如同你說的,真正的歌
不在那兒。」「你卻在那兒唱呵!」雲樓歎息的說。
  「人生有的是無可奈何!是不?」小眉悵惘的笑笑。「我也曾經一度幻想自己會成為一個聲樂家,我練過好幾年的唱,每晚閉上眼睛,夢想自己的歌聲會到達世界的每個角落裏。
現在,我站在臺上唱了。」她放下杯子,歎口長氣。「現實總是殘忍的!是不?好了,孟先生,我也該走了。晚上還要唱三場呢!」雲樓看著她。「在你離去以前,我還有幾句話要說
。」他說:「因為你不願我打擾你,所以,我以後可能不會再去找你,但是,我必須告訴你,關於涵妮,」他困難的咽了一口口水:「那是一個我用全生命來熱愛著的女孩,我可以犧
牲一切來換得她的一下微笑,一個眼光,或一句輕言細語。可是,她死了。你呢?你有一張和她相像到極點的臉孔,雖然我們素昧平生,我卻不能不覺得,你像我的一個深知的朋友—
—」他頓住了,覺得很難措辭。「怎樣呢?」她動容的問。
  「我說了,你不要覺得我交淺言深,」他誠摯的望著她:「當你唱的時候,用你的心靈去唱吧!不要怕沒有人欣賞,不要屈服於那個環境,還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
你的人;真摯而高貴。」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她必須遮掩住自己那突然潮濕了的眼珠,好一會兒,她才重新揚起睫毛來,她的眼睛是晶瑩的,是清亮的,是水盈盈的。
  「謝謝你。」她喉嚨喑啞的說,匆匆的站起來,她一定要趕快離去,因為她的心已被一種酸楚的激情所漲滿了。「我走了,別送我。」他真的沒有送她,坐在那兒,他目送她匆忙
的離去,他的眼睛是朦朧的,裏面凝聚著一團霧氣。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5:53

【第二十二章】
  「這種生活是讓人厭倦的!」唐小眉低低的,詛咒的說,把眉筆擲在梳粧檯上,注視著鏡子裏的自己。她剛剛換上登臺的服裝,一件自己設計的,紫蘿蘭色的軟緞夜禮服,腰上綴
著一圈閃亮的小銀片,從鏡子裏看來,她是纖穠合度的,那些銀片強調了她那纖細的腰肢,使她看起來有些兒弱不勝衣。她撫摩了一下自己的面頰,獻唱的幾個月來,她實在是瘦了不
少。「這根本不是人過的生活,」她繼續嘀咕著,用小刷子刷勻臉上的脂粉。「我唱,生活裏卻沒有詩也沒有歌。」她不知不覺的引用了雲樓的話,雖然,她自從在雅憩和他分手後,
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但,這男孩給她的一些印象,卻是她不容易忘懷的。「你在嘰哩咕嚕些什麼?」剛下場的一個名叫安琪的歌女問。「還不趕快準備上場。馬上就輪到你了。」
  「好沒意思!」小眉說。
  「你知道他們要些什麼,」安琪說,她出來唱歌已經好幾年了,和小眉比起來,她是老大姐。「你多扭幾下,他們就高興了,看看吧,場內的聽眾,百分之八十都是男性,他們要
的不是歌,是人!」「更沒意思了。」「你要學得圓一點,」安琪一面卸著裝,一面說:「像昨晚邢經理請你去宵夜,你就該接受,他在商業界是很有點勢力的,你這樣一天到晚得罪
人,怎麼可能唱紅呢?別總是天真得把這兒當學校裏的歌唱比賽,以為僅僅憑唱得好,就可以博得掌聲。那些人花錢是來買享受的,不是來欣賞藝術的!」
  「可悲!」小眉低聲說。
  「這是生活呀!誰叫我們走上這條路呢!不過,你又怎麼知道別一行就比我們這行好呢?反正,幹那行都得應酬,都得圓滑!雖然也有不少根本不肯應酬而唱紅了的歌女,但她們
的本錢一定比我們好,我們都不是絕世美人呀,是不?」
  小眉淡淡的笑了。負責節目安排的小李敲了敲門,在外面叫著說:
  「小眉,該你了!」「來了!」小眉提起了衣角,走出化粧室。到了前臺的簾幔後面,報幕的劉小姐正掀起了簾幔的一角,對外面張望著,臺上,一個新來的歌女正唱到了尾聲。
看到小眉過來,劉小姐輕輕的拉了拉她的衣服,低聲說:
  「你注意到了沒有?最近有個很奇怪的男孩子,每到你唱的時候就來了,你一唱完他就走了!現在,他又來了。花一張票價聽你一個人唱,他是你的男朋友嗎?」
  「是嗎?」小眉的心臟猛跳了兩下,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呼吸忽然急促了。「在哪兒?」
  「你看!第三排最旁邊那個位子。」
  小眉從簾幔後面窺探過去,由於燈光集中打到臺上,台下的觀眾是很難看清楚的,尤其他又坐在靠邊的位置。她無法辨清那人的面貌,但是,一種直覺,一種第六感,使她猜到了
那是誰。「我看不清楚。」她含糊的說:「不會只聽我一個人唱,恐怕你弄錯了。」「才不會呢!我本來也沒注意到他,只因為他總是中途進場,又中途出場,怪特別的,所以我就留
心了。你不信,唱完你別走,在這簾幔後面看著他,他一定是在你唱完後就走。」
  「他天天都來嗎?」小眉遲疑的問。
  「並不是天天,不過,最近是經常來的,你不認得他嗎?」
  「不——不知道。」小眉說:「我看不清,我想,沒這麼荒謬的事!」「我見多了,」劉小姐微笑著說:「怎麼樣荒謬的事都有!」頓了頓,她說:「好了,該你了。」
  臺上的那位歌星退了下來,於是,小眉出場了。
  燈光對她集中的射了過來,那麼強烈,刺得她看不清任何東西,但她知道台下的人卻能看清楚自己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她不能隨便,她不能疏忽,每夜,她站在這兒,接
受著考驗。在一段例行的自我介紹之後,她開始唱了,她唱了一支「回想曲」。一曲既終,掌聲並不熱烈。掌聲,這曾經是她努力想爭取的東西。世界上最悅耳的音樂是歌嗎?是鋼琴
嗎?是小提琴?小喇叭?鼓?或任何一種樂器嗎?不!都不是!世界上最悅耳的音樂是掌聲,人人愛聽的,人人需要的,它能把人送入雲端,製造出最大的愉悅和滿足。但是,幾個月
的獻唱生涯,使她知道了,在這兒博取掌聲是困難的,永遠重複唱那幾支歌也是令人厭倦的,可是,聽眾喜歡聽他們熟悉的歌。於是,她唱,每晚唱,唱了又唱,她疲倦了,她不再希
冀在這兒獲得掌聲了。每次唱完之後,她對自己說:
  「我孤獨,我寂寞,我不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不屬於我。」這是自我解嘲?還是自我安慰?她無法分析,也不想分析,卻在這種心情底下,送走了每一個「歌唱」著的夜。
但是,今晚不同了,她感到有種不尋常的、熱烈的情緒,流動在自己的血管中,激盪在自己的胸腔裏,她忽然想唱了,真正的想唱了,想好好的唱,高聲的唱,唱出一些埋藏在自己心
靈深處的東西。於是,當回想曲唱完之後,她臨時更改了預定的歌,和樂隊取得了聯繫,她改唱了另外一支:
  「我是一片流雲,終日飄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駐,何處是我歸程?風來吹我流蕩,風去攜我飄揚,也曾祈望停駐,何處是我家鄉?
  飄過海角天涯,看盡人世浮華;多少貪欲癡妄,多少虛虛假假!飄過山海江河,看盡人世坎坷,多少淒涼寂寞,多少無可奈何!我是一片流雲,終日飄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駐,何
處是我歸程?」她唱得非常用心,貫注了自己全部真實的感情。她自認從踏進歌廳以來,從沒有這樣唱過。這支歌是從她心靈深處唱出來的,有她的感歎,有她的迷惘,有她的淒涼,
有她的無助和落寞。但是,掌聲依然是零落的,這不是聽眾喜歡聽的那種歌。她不由自主的對第三排最旁邊的位子看過去,燈光閃爍著,阻擋了她的視線。她忍不住心頭湧上的一股愴
惻之情,茫茫人海,是不是真能找到一個知音?停頓了一下,她開始唱第三支歌:「我最愛唱的一支歌,
  是你的詩,說的是我——」
  唱完了三支歌,她的這場演唱算結束了,微微的彎了彎腰,她再度對那個位子投去很快的一瞥,轉過身子,她退到簾幔後面去了。到了後面,劉小姐很快的說:
  「瞧!那個人走了!」她看過去,真的,那位子上的一個年輕人正站起身來,走出去了。她心底掠過了一聲不明所以的歎息,感到有份難以描述的感覺,把她給抓住了。這個人,
是為她的歌而來?還是仍然在找尋他女友的影子?回到化粧室,她慢吞吞的走到鏡子前面,呆呆的審視著自己,鏡中的那張臉孔是茫然若失的。安琪還沒有走,坐在那兒,她正在抽煙
,一面等待著她的男朋友來接她。看到小眉,她說:
  「你不該唱那兩支歌,你應該唱『午夜香吻』,或者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要不然,唱『桃花江』或者是『月下情歌』都好些。」小眉悵惘的笑了笑,坐下來,她一句話也沒
有說,開始慢慢的摘下耳環和項鏈。安琪仍然在發揮著她的看法和意見,給了小眉無數的忠告和指導。小眉始終帶著她那個迷惘的微笑,不置可否的聽著。收好了項鏈和耳環,她到屏
風後面去換了衣服。幾個表演歌舞的女孩進來了,嘻嘻哈哈的喧鬧著,匆匆忙忙的換著衣服,彼此打鬧,夾雜著一些輕浮的取笑。小眉看著這一切,心底的迷惘在擴大,在瀰漫。到底
,這世界需要些什麼?
  有人敲著化粧室的門,一位侍應小姐嚷著說:
  「唐小姐,有你的信!」
  小眉打開了門,那侍應小姐遞上了一張折疊著的紙,說:
  「有位先生要我把這個給你!」
  「哦!」小眉狐疑的接過了紙條,心裏在嘀咕著,別是那個刑經理才好!打開紙條,她不禁呆住了!那張紙上沒有任何一句話,只用畫圖鉛筆,隨便的畫著一枝蓮花,含苞欲放的
,亭亭玉立的,雖然只是簡單的幾筆,卻畫得栩栩如生。在紙張的右下角,簽著「雲樓」兩個字,除此而外,沒有其他的東西了。小眉愕然的望著這朵蓮花,詫異的問:
  「那個人呢?」「走了。」侍應小姐說:「他叫我交給你,他就走了。」
  「哦!」小眉有些失望,卻有更多的困惑。退回屋裏,她對這張紙條反覆研究,什麼意思呢?孟雲樓,他真是個奇怪的男孩子!把紙張鋪在梳粧檯上,她心神恍惚的望著那朵蓮花
。忽然,她腦子裏靈光一閃,猛的想起在學校裏讀過的一課國文,周敦頤所著的「愛蓮說」中仿佛有這麼幾句話:
  「世人甚愛牡丹,吾獨愛蓮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濂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勁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也。」是這樣的意思嗎?他是這個意思嗎?她瞪視著那
張紙,只覺得心裏湧滿了一種特殊的激情,竟讓她眼眶發熱,鼻中酸楚。好半天,她才疊起了那張畫,收進了皮包裏。站起身來,她走出去了,腳步是輕飄飄的,好像是踏著一團雲彩

  接著的日子裏,小眉發現自己竟期待著青雲演唱的那一刻了,而且熱心的計畫著第二天要演唱的歌。她踏上唱台的腳步不再滯重,心情不再抑鬱,歌聲不再晦澀。她忽然覺得自己
的歌有了意義,有了生命,有了價值。每晚,當她走上台去的時候,她總習慣性的要問問劉小姐了:
  「那個人又來了嗎?」當答案是肯定的時候,她的歌聲就特別的柔潤,特別的悠揚,她的眼睛特別的亮,特別的有神,她的心情也特別的歡愉,特別的喜悅。她唱,熱烈的唱,她
的心和她的嘴一起唱著。當答案是否定的時候,她的歌聲就變得那麼淒涼而無奈了,大廳裏也黯然無光了,她的心也閉塞了。她唱,機械的唱,不再用她的心靈,僅僅用她的嘴和喉嚨

  日子就這樣流過去了。在歌聲裏,小眉送走了一個又一個的夜,冬天消逝,春天來了。小眉也感染了那份春的喜悅,和這種嶄新的、溫暖的季節帶來的一份希望。她正年輕,她正
擁有著讓人欣羡的年齡,她發現自己常常幻想了。幻想離開歌廳,幻想她的歌不再在那種大庭廣眾裏作機械化的獻唱,她願意她的歌是屬於某一個人的。某一個人!誰呢?她沒有一定
的概念,只是,她覺得自己像一朵沐浴在春風裏的花,每一個花瓣都綻放著,欣然的渴求著雨露和陽光,但是,雨露和陽光在那兒呢?每晚,她唱完了最後一場,在深夜的寒風中回到
她那簡陋的、小小的家裏。家,這是讓許多人得到舒適和安慰的所在,讓許多人在工作之餘消除疲勞和得到溫暖的所在。可是,對小眉而言,這個「家」裏有什麼呢?三間簡簡單單的
、日式的房子,原來是榻榻米和紙門的,小眉在一年前雇工人把它改裝成地板和木板門了,這樣,最起碼可以整潔一些,也免得父親在醉酒之後拿紙門來出氣,撕成一條一條或打出無
數的大窟窿。三間屋子,小眉和父親各住一間,另一間是客廳——很少有客人來,它最大的功用是讓父女二人作片刻的相聚,或者是讓父親在那兒獨斟獨酌以及發發酒瘋。父親,這個
和她相依為命的親人,這個確實非常疼愛女兒,也確實很想振作的男人,給予她的卻是無盡的憂愁、淒苦,和負擔。唐文謙在不喝酒的時候,腦筋清楚的時候,他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
,他會握著小眉的手,痛心疾首的說:
  「女兒,我告訴你,我會戒酒的,我要好好的振作起來,好好的工作賺錢,讓你能過一份正常的、幸福的生活!女兒,我允諾你!從明天起,我再也不喝酒,我要從頭開始!」
  小眉淒然的望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她知道,這種允諾是維持不了幾分鐘的。果然,沒多久,他就會拎著酒瓶,唱著歌從外面回來,一面打著酒呃,一面拉著她的衣袖,高聲的喊
著說:「小眉,你瞧你爸爸,他是個大——大——大音樂家!你——你看,多少人在演奏他的曲子,交響樂,朔拿大,小——
  小夜曲——你,你聽哪!」
  於是,他開始演奏了起來,一會兒自己是鼓手,一會兒是鋼琴師,一會兒又拉小提琴——忙得個不亦樂乎,用嘴模仿著各種樂器的聲音,演奏他自己的「名曲」,直至酒意和疲倦
征服了他,倒頭入睡為止。
  他就這樣生活在夢境裏,和酒精造成的自我陶醉之中。酒醒了,他懊惱,他難過,他慚愧,他痛苦,他會自己捶打自己的頭,抱著小眉的身子痛哭流涕,說自己是個一無用處的廢
物,說小眉不該投生做他的女兒,跟著他受苦,又自怨自艾他的遭時不遇,又埋怨著小眉的母親死得太早,說小眉怎麼這樣可憐,從小沒有母親疼,母親愛,又碰著這樣個不爭氣的父
親,直鬧到小眉也傷心起來,和父親相對抱頭痛哭才算完了。這樣的家裏有慰藉嗎?有溫暖嗎?是個良好的休憩的所在嗎?每晚小眉回到家裏,有時父親已經在酒後入睡了,有時正在
家裏發著酒瘋,有時根本在外喝酒沒有回家。不管怎樣的情形,小眉總是「逃避」的躲進自己的小房間裏,關上房門,企圖把家裏的混亂或是寂寞都關在門外,但是,關在門裏的,卻
是無邊的淒苦,和說不出來的一份無可奈何。
  春天來了,窗前的一株梔子花開了,充塞在屋裏的香味是小眉家中唯一的「春」的氣息。小眉喜歡在靜靜的深夜裏,倚窗站著,深深的呼吸著夜空中那縷繞鼻而來的梔子花香。她
會沉醉的把頭倚在窗櫺上,閉上眼睛,讓夜風輕拂著自己的面頰,享受著那一瞬間包圍住她的,「春」的氣氛。同時,幻想一些虛無縹緲的事情,那些虛無縹緲的煙霧之中,總是隱隱
約約浮著一張臉孔,一張年輕的,男性的,有對熱烈而愁苦的眸子的臉孔,和這臉孔同時存在的,仿佛是一些畫,一些畫像,和一株亭亭玉立的蓮花。
  這種幻想和沉醉總是結束得很快的,然後,睜開眼睛來,屋裏那份寂寞和無奈就又對她四面八方的湧來了,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全被吞噬了。她會發現,她手中掌握著的,只是一
些拼不攏的、破碎的夢,和一些壓迫著她的、殘酷的現實。於是,她歎息一聲,輕輕的唱了:
  「心兒冷靜,夜兒淒清,
  魂兒不定,燈兒半明,
  欲哭無淚,欲訴無聲,
  茫茫人海,何處知音?」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6:18

【第二十三章】
  好幾天沒有去過青雲了。雲樓曾經一再告訴自己,他去青雲是沒有意義的事情,那兒找不到他所尋覓的東西。但是,他仍然很難抵制青雲對他的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尤其,夜晚常
常是那樣的冷清,那樣的寂寞,那樣的孤苦和漫長。於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去了青雲,算準了小眉歌唱的時間,去聆聽她的幾支歌。小眉,這女孩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微妙的,他自己也
說不出來對她是怎樣的一種感覺,看著她在那兒唱,他有時依稀恍惚的把她當作涵妮,感到一份自欺的安慰,有時他清楚的知道她不是涵妮,只是小眉,卻覺得她的歌對他有種神奇的
力量,它撼動他,她的人也撼動他。看著她每次挺直了背脊,貫注了全部的精神和感情,唱著「我是一片流雲,終日飄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駐,何處是我歸程?」他就覺得心裏酸酸楚
楚的湧滿了某種感動的情緒,他可以看出她那份倔強,她那份剛直,和她那份感懷自傷的無奈。尤其,他以前常把涵妮看成一朵小小的雲彩,如今,這朵雲彩是飛走了,卻另有一個女
孩唱著「我是一片流雲」出現了,這片燦爛的、美麗的、旖旎的彩雲也會飛嗎?將飛向何處呢?於是,他會想起納蘭詞中的兩句「惆悵彩雲飛,碧落知何許?」而感到一份難言的愴惻
。又於是,他會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他和小眉之間是溝通的,覺得小眉知道他在這兒,而在唱給他聽。就在這種吸引力之下,整個寒假,他幾乎天天去青雲,直到春天來了。新的學
期開始了,生活驟然忙碌了起來,與忙碌一起來臨的,是經濟的拮据。他幾乎忽略了每次去歌廳的二十五元票價並不是一個小數字。開學後,需要添置大量的油彩、畫筆,和畫布,他
才明白自己在寒假裏浪費了太多的金錢。「青雲是不能再去了。」他再度告訴自己,這次是鄭重而堅決的。於是,好多天過去了,他真的沒有再去青雲。
  可是,他有種恍然若失的感覺,每晚,躺在床上,他瞪視著滿房間涵妮的畫像,開始強烈的覺得孤獨,那些畫像栩栩如生的凝視著他,他竟往往把那些畫像看成小眉了。只為了涵
妮已經死了,而小眉是活生生的。那些畫像是涵妮,也是小眉,他的潛意識裏仍然無法把這兩個人分開來。
  一天又一天,他迷失在自己抑鬱的情緒中。每天去廣告公司之後,他必須和自己作一番鬥爭,去青雲?還是不去青雲?他常常幻覺聽到小眉在唱歌,這歌聲一會兒就幻變成了涵妮
的,再一會兒又變成小眉的,再一會兒又是涵妮的——他無法擺脫開這兩個影子,強烈的想抓住其中的一個,涵妮已經抓不回來了,而小眉呢?小眉呢?他掙扎著;不,不,不能再去
青雲了,小眉畢竟不是涵妮哦!
  這晚,他離開廣告公司,吃了晚餐之後,他不想回家,在街上,他漫無目的的流連著。天氣很好,白天出了一整天的太陽,晚上空氣中仍然餘留著白晝的暖意,不很冷,夜風是和
緩的,輕柔的。天上有星星,疏疏落落的,把一片黑暗而廣漠的穹蒼點綴得華麗高雅,像一塊黑絲絨上綴著的小亮片,像——小眉的衣服。小眉的衣服?這天空和小眉的衣服有什麼相
干?他自嘲的微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不自禁的又想起涵妮,曾經有許多個晚上,他也曾和涵妮在這種夜色中散步,聽涵妮在他耳邊低唱:「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曾幾何
時,伊人已杳!他再搖了搖頭,這次搖得很猛烈。抬起頭來,他發現自己正停在一家電影院的門口,買票的人寥寥無幾,正要放映七點鐘的一場。
  他沉吟了一下,與其去青雲,不如看場電影。他買了票。這是部文藝舊片,他根本沒看片名,也不知道是誰主演,但是,一看之下,卻很被那故事所吸引。電影是黑白片,可能是
二十年前的老片子,演技卻精湛而動人,敘述一段烽火中的愛情,演員是亨弗萊保嘉和英格麗褒曼。他幾乎一開始就沉迷的陷進男女主角那份無奈而強烈的愛情裏去了,片中有個黑人
,常為男女主角而唱一支歌,每當他唱的時候,雲樓就覺得自己熱淚盈眶。看完電影出來,雲樓才注意到片名是「北非諜影」。看完這場電影,雲樓更不想回自己那寂寞的小屋裏去了
。他覺得滿胸腔充塞著某種激動的、酸楚的感情。這是他每次看到任何令人感動的事物時都會有的現象,一幅好畫,一首好詩,一本好書,一部好電影,一支好歌曲——,都會讓他滿
懷激動。他覺得有些熱,敞開了胸前夾克的拉鏈,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裏,沿著街道,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一定走了很久,因為,最後,他發現很多商店的板門都拉上了,燈光都熄滅了。而且,自己的腿也隱隱的感到酸痛。他停了下來,四面打量著,好熟悉的地方!然後,他驚奇的
發現,自己正站在青雲的門口。
  青雲那塊高高的霓虹燈還亮著,顯然,最後一場還沒散場,可是,售票口早就關閉了。現在還能進場嗎?一定不行了,何況他並不知道小眉晚場獻唱的時間,說不定她的表演早就
結束了。他把雙手插在口袋中,斜靠在人行道的柱子上,開始無意識的凝視著櫥窗裏懸掛著的小眉的照片。
  他注視了多少時間?他不知道。直到有高跟鞋的聲音驚動了他,他回過頭來,一眼看到小眉,正從青雲的出口處走出來。她正像他所想的,穿了件黑絲絨的旗袍,襟上別了個亮晶
晶的別針,閃爍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立即看到了他,似乎受了大大的震動,她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呆呆的望著他,她停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他也沒有動,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他斜靠在柱子上,靜靜的看著她。他們兩人相對凝視,好半天,誰也沒有說話。然後,她醒悟了過來,用舌尖潤了潤嘴唇,她輕輕的說: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到青雲來了。」
  「是嗎?」他問,仍然沒有動,眼睛深深的望著她。
  「為什麼這麼久不來?」她走向他,眸子是燃燒著的,是灼熱的,是激動的。「有那麼多人在聽你唱,不夠嗎?」他問。
  「沒有,」她搖搖頭,眼睛清亮如水。「沒有很多人聽我唱,只有你一個,你不來,就連一個也沒有了。」
  「小眉!」他低低的呼喚了一聲,這一聲裏有發自內心深處的憐恤及關懷。他從沒有這樣稱呼過她,但他喊得那樣自然,那樣溫柔,竟使她忽然間熱淚盈眶了。
  「你在這兒幹嘛?」好半天,她才穩定了自己,低聲的問。
  「我也不知道,」他說,仍然深深的注視著她。「看到了你,我才想,大概是在等你。」
  「是嗎?」她瞅著他,眸子裏有一些祈盼,有一些感動,還有一些不信任。「來多久了?」
  他搖搖頭。「不知道。」他說。「從哪兒來?」他再搖搖頭。「不知道,我在街上走過很久。」
  「現在呢?要到哪兒去?」
  「不知道。」他第三次說,望著她。「要看你。」
  「到雅憩坐坐,好嗎?」她問,輕輕的揚起了眉梢。
  「好的。」他說,站直了身子,挽住了她。
  於是,他們走進了雅憩,在靠角落的一個僻靜的座位裏坐了下來,兩人都要了咖啡。這兒是可以吃宵夜的,所以生意通常都要做到深夜一兩點鐘。在他們的座位旁邊,有一棵棕櫚
樣的植物,大大的綠葉如傘般伸展著,成為一個綠色的屏風,把他們隔絕在一個小小的天地裏。唱機中在播放著古典的輕音樂,正放著核桃鉗組曲。音樂聲柔和而輕快的流瀉在靜幽幽
的夜色裏。咖啡送來了。雲樓代小眉倒了牛奶,又放下了三塊方糖,小眉看了他一眼,問:「為什麼放三塊糖?」「我想你會怕苦。」「怎麼見得?」「因為我怕苦。」小眉笑了。凝
視著他,多麼武斷的男孩子!拿起小匙,她攪動著咖啡,攪出了無數的回漩。他們頂上垂著一串彩色的小燈,燈光在咖啡杯裏反射出一些小光點,像寒夜中的星光。她注視著咖啡杯,
然後慢慢的抬起頭來,她接觸到了他的眼光,那樣專注的、深邃的停駐在她的臉上。她不由自主的震顫了一下,這眼光是可以誘人的靈魂的呵!
  「為什麼好久不來了?」她問。
  「開學了,很忙。」他說,啜了一口咖啡,坦率的望著她。「而且,我並不富有。」她立即瞭解了他的意思。
  「你跟父母住一起嗎?」她問,這時才驟然想起,他們之間原是如此陌生的。「不,我的家在香港,我一個人在臺灣讀書。」
  「哦。」她望著他,那年輕的臉上刻畫著風霜及疲憊的痕跡,那眼神裏有著深刻的寥落及孤獨。這勾起了她一種屬於母性的柔情。「你家境不好嗎?」她關懷的說。
  「不,很好。」他落寞的笑了笑。「我和父親不和,所以,我沒有用家裏的錢。」「和父親不和?怎麼呢?」
  他再度苦笑了一下,握著咖啡杯,他望著那裏面褐色的液體,他又想起了涵妮。好半天,他才揚起眼睛來,他的眼裏浮動著霧氣,小眉的臉龐在霧中飄動,他心中一陣絞痛,不自
禁的抽了口冷氣。低低的說:
  「別問了,好嗎?」她有些惶惑,他的眉梢眼底,有多麼深重的愁苦和痛楚!這男孩子到底遭遇過一些什麼呢?她不敢再問下去了,靠在沙發中,她說:「既然如此,以後別再到
青雲來了,花二十五塊錢聽三支歌,豈不太冤?」「不,你錯了,小眉。」他說,語音是不輕不重的,從從容容的,卻有著極大的分量。「你低估了自己,你的歌是無價的,二十五元
,太委屈你了!」
  她盯著他,那樣誠懇的眸子裏是不會有虛偽的,那樣真摯的神情中也沒有阿諛的成分。她心裏掠過一陣奇妙的痙攣,臉色就變得蒼白了。「你在說應酬話。」她低語。
  他搖了搖頭,凝視著她。
  「如果我是恭維你,你會看得出來,你並不麻木,你的感應力那麼強,觀察力那麼敏銳。」
  她的心情激盪得那麼厲害,她必須垂下眼簾,以免自己的眸子洩露了心底的秘密,好一會兒,她才說:
  「如果你真的覺得我的歌是無價的,那麼,別再到廉價市場去購買它了。隨時隨地,我可以為你唱,不在歌廳裏,在歌廳以外的地方。」「是嗎?」他問,眼光定定的停駐在她的
臉上。「你不再怕我『打擾』你嗎?」
  她的臉紅了。「唔,」她含糊的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怕我會養成一種嗜好,有一天,我會離不開你的歌了。」「你真的那麼喜歡我的歌?」
  「不止是歌,」他說。「還有你其他的一些東西。」
  「什麼呢?」她又垂下了睫毛。
  「你的倔強,你的掙扎,你的無可奈何,和——你那份驕傲。」「驕傲?」她愣了愣。「你怎麼知道我驕傲?」
  「你是驕傲的,」他說:「你有一身的傲骨,這在你唱歌的時候就看得出來,你是不屑於現在的環境的,所以你在掙扎,在驕傲與自卑中掙扎。」她震動了一下,端起咖啡杯,她
掩飾什麼似的啜了一大口。她的眸子裏有點兒驚惶,有點兒失措,也有點兒煩惱。很快的掃了雲樓一眼,她有種急欲遮掩自己的感覺,這男人!他是大膽的,他是放肆的,他憑什麼去
扯開別人的外衣?她本能的挺起了背脊,武裝了自己,她的表情嚴肅了,冷漠了。她的語氣僵硬而嘲諷:「你是很會自作聰明的呵。」
  他深深的靠在椅子中,沒有被她突然的冷淡所擊倒。扶著咖啡杯子,他仍然用他那深沉而熱烈的眸子看著她。
  「如果我說錯了,我抱歉。」他靜靜的說,微微的蹙了一下眉。「但是,別板起臉孔來,這使我覺得很陌生,很——不認識你。」「我們本來就是陌生的,不是嗎?」她說,帶著
幾分自己也不明白的怒氣。「你根本就不認識我,你也不想『認識』我!」
  「我認識你,小眉。」他說:「我不會對於有你這樣一張臉孔的人感到陌生。」「為什麼?」她加重語氣的問:「因為我長了一張和涵妮相似的臉孔嗎?」他的眉峰迅速的虹結了
起來,那層平靜的外衣被硬給剝掉了。他挺直了身子,臉上的線條拉直了。
  「別提涵妮,」他沙啞的說。「你才是自作聰明的!是的,你長了一張和涵妮相同的臉,但是,誘使我每晚走入青雲的並不僅僅是這張臉!你應該明白的!為什麼一定要說些殘忍
的話去破壞原有的氣氛,我不懂!」
  「但是,」小眉緊逼著說:「如果我長得和涵妮絲毫沒有相似的地方,你也會每晚去青雲聽我唱歌嗎?」
  「這——」雲樓被打倒了,深鎖著眉,他看著小眉那張倔強的臉,一時竟答不出話來了。半晌,他才說:「你也明白的,我認識你,是因為你和涵妮相像。」
  「是的,你去青雲,也是為了找涵妮!」她冷冷的接著說。
  「你不該這樣說!」他惱怒而煩躁。
  「這卻是事實!」她的聲音堅定而生硬。
  他不說話了,瞪著她,他的臉色是蒼白的,眼神是憤怒的。原來在他們之間那種心靈相會的默契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是生疏,是懊惱和怒氣。好一會兒,空氣僵著
,他們誰也不說話,只是用防備和冷淡的眼光彼此看著。夜,越來越深,他們的咖啡冷了。「好吧!」終於,他說話了。推開了咖啡杯,他直視著她。「你是對的,我們根本就是陌生
的,我不認識你。」他搖了搖頭。「抱歉我沒有守信用,『打擾』了你,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了,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你放心吧。」
  她呆呆的坐著,聽著他那冷冰冰的言語。她心底掠過了一陣刺痛,很尖銳,很鮮明。有一股熱浪從她胸腔中往上沖,沖進了頭腦裏,沖進了眼眶中,她看不清楚面前的咖啡杯了。
這是何苦呢?她模糊的想著,為什麼會這樣呢?而她,曾經那樣期盼著他的,那樣強烈的期盼著他的!每晚,在簾幔後面偷看他是不是來了?是不是走了?他一連數日不來,她精神恍
惚,嗒然若失,什麼歌唱的情緒都沒有了。而現在,他們相對坐著,講的卻是這樣冷淡絕情的言語。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原來不是談得滿投機的嗎?怎麼會變成這
種局面的呢?怎麼會呢?
  「好了,」他冷冷的聲音在繼續著。「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她抬起頭來,勇敢的直視著他。
  「不,不必了,」她發現自己的聲音比他還冷淡。「我自己回去。」「我應該送你,」他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帳單。「夜很深,你又是個單身女子。」「這是禮貌?」她嘲諷的
問。
  「是的,是禮貌!」他皺著眉說,語氣重濁。
  「你倒是禮節周到!」她嘲諷的成分更重了。「只是,我向來不喜歡這些多餘的禮貌,我經常在深夜一個人回家,也從來沒有迷過路!」「那麼,隨便你!」他簡單的說。
  於是,一切都結束了。小眉驚愕而痛楚的發現,再也沒有時間和餘地來彌補他們之間那道鴻溝了,再也沒有了。付了帳,他們機械化的走出了雅憩,迎面而來的,是春天夜晚輕輕
柔柔的微風,和那種帶著夜露的涼涼的空氣,他們站定在街邊上,兩人相對而視,心底都有份難言的痛楚,和恍然若失的淒苦。但是,兩人的表情卻都是冷靜的、淡漠的、滿不在乎的
。一輛計程車戛然一聲停在他們的前面。雲樓代小眉打開了車門。「再見。」他低低的說。
  「再見。」小眉鑽進了車子。
  車門砰然一聲闔上了,接著,車子絕塵而去。雲樓目送那車子消失了。把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裏,他開始向自己住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的,他緩慢的走著。街燈把他的影子投在
地下,好瘦,好長,好孤獨。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6:42

【第二十四章】
  一連串蒼白的日子。小眉每天按時去歌廳唱歌,按時回家,生活單調而刻板。儘管許多同行的女孩生活都是多采多姿的,她卻在歲月中找不到絲毫的樂趣。歌,對她已經失去了意
義,她覺得自己像一張唱片,每天,每天,她播放一次。機械化的,重複的,不帶感情的。她獲得的掌聲越來越零落,她的心情也越來越蕭索。雲樓是真的不再出現了,她每晚也多少
還期待一些奇蹟,可是,劉小姐再也沒有情報給她了,那個神秘出現又神秘離開的男孩子已經失蹤,她也將他忘懷了。不能忘懷的是小眉。她無法克制自己對雲樓的那種奇異的思念,
真的不來了嗎?她有些不信任,每晚站在臺上,她耳邊就響起雲樓說過的話:
  「當你唱的時候,用你的心靈去唱吧,不要怕沒有人欣賞,不要屈服於那個環境,還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摯而高貴!」
  人的一生,能得到幾次如此真摯的欣賞?能得到幾句這樣出自肺腑的讚美?可是,那個男孩子不來了!只為了她的倔強!她幾乎懊悔於在雅憩和他產生的摩擦。何苦呢?小眉?她
對自己說:你為什麼對一切事物都要那麼認真?糊塗一點,隨和一點,你不是就可以握住你手中的幸福了嗎?但是,你讓那幸福流走了,那可能來到的幸福!如今,握在手裏的卻只有
空虛與寂寞!來吧!孟雲樓!她在內心深處,輕輕的呼喚著。你將不再被拒絕,不再被拒絕了。來吧!孟雲樓,我將不慚愧的承認我對你的期盼。來吧。孟雲樓,我要為你歌唱,為你
打開那一向封鎖著的心靈。來吧,孟雲樓。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了。孟雲樓始終不再出現。小眉在自己孤寂與期盼的情緒中消瘦了,與消瘦同時而來的,是脾氣的暴躁和不穩定。她那麼煩躁,那麼不安,那麼件件事情
都不對勁。她自己也無法分析自己是怎麼了,但是,她迅速的消瘦和蒼白,這蒼白連她那終日醉醺醺的父親都注意到了。一天晚上,那喝了很多酒的父親睜著一對醉眼,凝視著女兒說
:「你怎麼了?小眉?」「什麼怎麼了?」「你很不開心嗎?小眉?有人欺侮你了嗎?」
  「沒有,什麼都沒有。」小眉煩躁的說。
  「呃,女兒!」唐文謙打了個酒呃,把手壓在小眉的肩上,「你要快樂一點,女兒!去尋些快樂去!不要太認真了,人生就這麼回事,要——要——及時行樂!呃!」他又打了個
酒呃。「你那麼年輕,不要——不要這麼愁眉苦臉,要——要及時行樂!呃,來來,喝點酒,陪老爸爸喝點酒,酒——酒會讓你的臉頰紅潤起來!來,來!」
  她真的喝了,喝得很多,夜裏,她吐了,哭了,不知為什麼而哭,哭得好傷心好傷心。第二天她去青雲的時候,突然強烈的渴望雲樓會來,那渴望的強烈,使她自己都感到驚奇和
不解,她渴望,說不出來的渴望。她覺得有許多話想對他說,許多心靈深處的言語,許多從未對人傾吐過的哀愁——她想他!但是,他沒有來。唱完了最後一支歌,她退回到化粧室裏
,一種近乎痛苦的絕望把她擊倒了。生命有什麼意義呢?每晚站在臺上,像個被人玩弄的洋娃娃,肚子裏裝著音樂的齒輪,開動了發條,她就在臺上唱——呵,她多麼厭倦!多麼厭倦
!多麼厭倦!
  有人敲門,小李的頭伸了進來,滿臉的笑。
  「唐小姐!你有客人。」
  「誰?」她一驚,心臟不明所以的猛跳了兩下,臉色立即在期盼中變得蒼白。「邢經理。」小李笑容可掬。
  「哦!」小眉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閉了閉眼睛,渾身的肌肉都鬆懈了。正想讓小李去打發掉他,耳邊卻猛然想起父親的醉語:「女兒,你那麼年輕,要——要及時行樂!」
  及時行樂!對了,及時行樂!認什麼真?做什麼淑女?這世界上沒有人在乎她,沒有人關懷她!她有種和誰嘔氣似的情緒,有種自暴自棄的心理,望著小李,她很快的說:
  「好的,請他等一等,我馬上就好!」
  於是,這天晚上,她和邢經理去了中央酒店。她跳了很多支舞,吃了很多的東西,發出了很多的笑。她仿佛很開心,她儘量要讓自己開心,她甚至嘗試著抽了一支邢經理的「黑貓
」,嗆得大咳了一陣,咳完了,她拚命的笑,笑得說不出來的高興。這是一個開始,接著,她就常常跟邢經理一起出遊了。邢經理是個很奇特的人,年輕的時候他的環境很不好,他吃
過許多苦,才創下了一番事業,現在,他是好多家公司的實際負責人,家貲萬貫。他的年齡已經將近五十,兒女都已成人,在兒女未成長以前,他很少涉獵於聲色場所,兒女既經長成
,他就開始充分的享受起自己生活來。他不是個庸俗的人,他幽默,他風趣,他也懂得生活,懂得享受,再加上他有充分的金錢,所以,他是個最好的遊伴。不過,對於女孩子,他有
他的選擇和眼光,他去歌廳,他也去舞廳,卻專門邀請那些不該屬於聲色場所的女孩子,他常對她們一擲千金,卻決不想換取什麼。他帶她們玩,逗她們笑,和她們共度一段閒暇的時
光,他就覺得很高興了。他也不會對女孩子糾纏不清,拒絕他的邀請,他也不生氣,他的哲學是:
  「要玩,就要彼此都覺得快樂,這不是交易,也不該勉強。」
  小眉在和他出遊之前,並不瞭解他,和他去了一次中央酒店之後,才驚訝於他的風趣,和他對她那份尊重。她常常跟他一起出去了,他們跳舞,吃宵夜,談天,吃飯,他喜歡她那
種特殊的雅致和清麗,更喜歡她那份飄逸。他常用自己的車子接她去歌廳,也常送她回家,因此,他也知道一點她家庭的情況,當他想接濟她一點金錢的時候,她卻很嚴肅的拒絕了。
「別讓我看輕了自己。」她說。「跟你一起玩,是我高興,我不出賣我的時間。」他欣賞她的倔強,對她更加尊重了,他們來往得更密切,小眉對於和他的出遊,不再看成一種墮落邊
緣的麻醉,反而是一種心靈的休憩。他像個父親般照顧她,也像個摯友般關懷她。有時,他問她:「你沒有要好的男朋友嗎?」
  她想起了雲樓,淒苦的笑了笑。
  「沒有。」「我要幫你注意,給你物色一個好青年,你值得最好的青年來愛你。」這就是她和邢經理之間的情形。但是,儘管他們之間沒有絲毫不可告人的事,青雲裏的人卻都盛
傳她找到了「大老闆」了。甚至說她和邢經理「同居」了,歌場舞榭,這種緋聞是層出不窮的。她也聽到了這些閒言閒語,卻只是置之一笑說:「管他呢!人為自己而活著!不是嗎?

  她繼續和邢經理交遊,然後,那天晚上來臨了。
  那晚,她和邢經理又到了中央酒店。
  他們去得已經很晚了,因為小眉唱完了晚場的歌才去的。那晚的客人並不多,他們在靠舞池不遠的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叫了一些吃的,小眉就和邢經理跳起舞來。
  邢經理的舞跳得很好,小眉跳得也不錯。那是一支扭扭,小眉盡情的跳著,跳得很起勁,很開心。接著,是支華爾滋,她一向喜歡圓舞曲,她輕快的旋轉著,像只小蛺蝶。跳完了
兩支舞,折回到座位上,邢經理不知道講了一句什麼笑話,小眉笑了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完了,邢經理看著不遠處的一張桌子說:「那邊桌上的一個年輕人,你認識嗎?從我
們進來,他就一直盯著你看。」「是嗎?」小眉好奇的說,跟隨著邢經理的眼光看過去,立即,她呆住了,笑容凍結在她的唇上,她的心臟猛的一沉,臉色就變得好蒼白,好蒼白。那
兒,坐在那兒直盯著她的是雲樓,是她從未忘懷過的那個男孩子——孟雲樓!而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也不是很多人來的,是兩個人!他身邊另有一個衣飾豔麗的女孩子!她和雲樓的
眼光接觸了幾秒鐘,在那暗淡的燈光下,她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但她知道他已經明白她發現他了。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打招呼,可是,她卻能感覺出來他的目光的銳利和冷酷。接
著,他站起身來了,一時間,她以為他是要向她走來,但是,她錯了。他只是彎下身子去請他的女伴跳舞,於是,他們走入舞池去了。
  那是支慢四步,樂隊的奏樂柔和而旖旎。小眉不由自主的用眼光跟蹤著他們,雲樓緊攬著他的舞伴,那女孩的頭倚著他的面頰,輕柔的滑著步子,兩人顯得無比親昵。小眉痙攣了
一下,垂下頭去,她很快的啜了一口茶,怪不得!怪不得他真的不來了,他並不寂寞呵!
  「怎麼?認得嗎?」邢經理問,深深的看著小眉。
  「是的,」她倉卒的回答。「見過一兩面,他常來聽我的歌。」她不願再談下去了,站起身來,她挑起了眉梢,用誇張的輕快的態度說:「我們為什麼不去跳舞?」
  他們也滑入了舞池,不知道出於怎樣一種心理,她一反平日「保持距離」的作風,而緊倚在邢經理的肩頭。她笑著,說著,嘴裏哼著歌,沒有片刻的寧可靜,像一隻善鳴的小金絲
雀。好幾次,她和雲樓擦身而過,好幾次,他們的目光相遇而又分開,雲樓緊閉著嘴,臉上毫無表情,就在他們目光相遇的時候,他臉上的肌肉也不牽動一下,仿佛他根本不認識她。
倚在他懷裏的那個少女有對靈慧的大眼睛,有兩道挺而俏的眉毛,和一張滿好看的嘴。雖然不算怎麼美麗,卻是很亮,很引人,很出色的。一曲既終,雲樓和那少女退回到位子上了。
小眉和邢經理卻接跳了下面的一支恰恰。小眉的身子靈活而有韻律的動著,舞動得美妙而自然,她似乎全心融化在那音樂的旋律裏,跳得又專心,又美好,又高興。
  雲樓截住了在場中走來走去的女侍,買了一包香煙。
  「你抽煙?」他的舞伴詫異的問,那是翠薇。
  「唔,」雲樓鼻子裏模糊的應了一聲,目光繼續追逐著在場中活躍舞動著的小眉。「那女孩長得很像涵妮,」翠薇靜靜的說:「猛一看,幾乎可以弄錯,當作就是涵妮呢!」
  「涵妮可不會對一個老頭子做出那副妖裏妖氣的樣子來!」雲樓憤憤的說,燃起煙,抽了一大口,引起了一串咳嗽。翠薇注視著他,說:「不會抽煙,何苦去抽呢?煙又不是酒,
可以用來澆愁的!」
  雲樓瞪了翠薇一眼。「你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我幹嘛要澆愁?」他再抽了一口煙,這次,他沒有咳,但是臉色變得非常蒼白。他握著香煙的手是震顫的。「你認識她嗎?」翠薇問

  「認識誰?」「那個像涵妮的女孩子!」
  「我幹嘛要認識她?」雲樓沒好氣的說。
  「哦,你今天的火氣可大得很,」翠薇說。「早知道拖你出來玩,反而把你的情緒弄得更壞,我就不拉你出來玩了。」
  雲樓深抽了口氣,突然對翠薇感到一份歉意。
  「對不起,」他低低的說:「我不知道怎麼了。」
  「我知道,」翠薇說,看了看在場中跳舞的小眉。「我沒看過這麼像涵妮的人,或者,她就是你在街上碰到過的那個女孩子?」「或者。」雲樓打鼻子裏說,緊盯著小眉。小眉正
退回座位來,她的身子幾乎倚在邢經理的懷裏。「哼!」雲樓哼了一聲。「別弄錯了,雲樓,」翠薇說:「那又不是涵妮!」
  「管她是誰!」雲樓深鎖著眉說,開亮了桌上那盞叫人的紅燈。「你要幹嘛?」翠薇問。
  「叫他們算帳,我們回去了。」
  「不跳舞了?」「不跳了!」
  翠薇看了雲樓一眼,沒有說話。雲樓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本記事冊,在上面匆匆的塗了一些什麼,撕下來,他交給了那來算帳的侍者,對他指了指小眉。付了帳,他拉著翠薇的手腕
,簡單的說:「我們走吧!」翠薇沉默的站起身來,跟著雲樓走出了中央酒店,一直來到街道上,翠薇才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怎麼?為什麼歎氣?」雲樓心不在焉的問。
  「為你。」「為我?」翠薇看著前面,這是暮春時節,幾枝晚開的杜鵑,在安全島上綻放著,月光下,顏色嬌豔欲滴。翠薇再歎了口氣,低低的說:「春心莫與花爭發,一寸相思
一寸灰!」
  雲樓呆住了,看著月光下的花朵,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心緒飄渺而零亂,許許多多的影像在他腦海中交疊,有涵妮,有小眉,每個影像都帶來一陣心靈的刺痛,他悼念涵妮的
早逝,他痛心小眉的沉淪。咬住牙,他的滿腔鬱憤都化為一片辛酸了。這兒,小眉目送雲樓和翠薇的離去,忽然間,她覺得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再也振作不起來了。邢經理一連和她說
了兩句話,她都沒有聽清楚,坐在那兒,她茫然的看著表演臺上的一個歌女,那歌女正唱著「不了情」。她閉了閉眼睛,心裏恍惚而迷惘。然後,一個侍者走到她身邊來,遞上了雲樓
那張紙條。
  她的心猛然狂跳,出於第六感,她立即知道是誰寫的條子了。打開來,上面只有寥寥數字:
  「何堪比作青蓮性,原是楊花處處飛!」她一把揉縐了紙條,蒼白的臉色在一剎那間漲紅了,咬緊了牙齒,她渾身掠過了一陣顫慄。孟雲樓,我恨你!她在心裏喊著,我恨你!恨
你!恨你!你侮辱吧,你輕視吧!你這個自命清高,扮演癡情的偽君子!
  「什麼事?小眉?」邢經理問。
  「沒有!」小眉咬著牙說,語氣生硬。摔了一下頭,她一把抓住邢經理的手,她的手心是冰冷的。「我們再去跳舞!」
  「不。」邢經理拉住了她。「我們離開這兒吧,你需要休息了。」「我不休息,」小眉說:「我們今天去玩一個通宵!我不想回家!」邢經理深深的注視她,靜靜的問:
  「那是你的男朋友?是吧?」
  「他?」小眉的聲調高亢。「去他的男朋友!我才不要他這樣的男朋友呢!」望著邢經理,她的兩頰因激怒而紅暈,眼光是煩惱而痛楚的。「我想喝一點酒。」
  「起來,小眉,」邢經理說:「我送你回家!」
  「怎麼,你不願跟我一起玩?」小眉挑戰似的揚起了眉梢。
  「小眉,」邢經理拍了拍她的手背。「理智一些,你年紀太輕,還不瞭解男人,世界上的男人都不足以信任,包括我在內。」他笑笑,笑得沉著而真摯。「但是,我不想占你便宜
,尤其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回去吧,小眉,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千萬別做出錯事來!」
  小眉垂下了頭,好半天,她一語不發,等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滿眼都含著淚水,輕輕的,哽咽的,她說:
  「我懂了,請送我回去。」
  於是,他們走出了中央酒店,到了邢經理的車子裏。邢經理一面開車,一面安靜而鎮定的問:
  「你愛他?」愛?這是小眉從沒想過的一個字,她思念過他,她關懷過他,她同情過他,她恨過他!但是,她不知道她愛不愛他?
  「我不知道,」她迷惘的說,喃喃的說。接著,她又憤然的接了一句:「我恨他!我討厭他!」
  邢經理嘴邊飄過一個難以覺察的微笑,回過頭來,他看了看小眉,語重心長的說:
  「多少年輕人,是多情反被多情誤!小眉,你要收斂一點傲氣才好!」小眉怔住了。看著車窗外的街道,她心底充塞著一片淒苦與迷茫。接著,她突然用手蒙住臉,哭起來了。她
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哭,只覺得滿腹酸楚、委屈,和難言的悲痛,她哭得好傷心好傷心。邢經理迅速的把車子停在街邊,用手攬住她,急急的問:「怎麼了?小眉?怎麼了?」
  於是,小眉一面哭,一面述說了她與孟雲樓相識的經過及一切,夾帶著淚,夾帶著嗚咽,夾帶著咒罵,她敘述出了一份無奈的,多波折的,懵懵懂懂的愛情。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7:07

【第二十五章】
  從中央酒店回到家裏,雲樓徹夜無眠,躺在床上,他瞪視著那懸掛在牆上的涵妮的畫像,心裏像一鍋煮沸了的水,那樣起伏不定的、沸騰的、煎熬的燒灼著。在枕上翻騰又翻騰,
他擺脫不開中央酒店裏所看到的那一幕。小眉,她畢竟不是涵妮,她畢竟只是歡場中的一個女子!那樣不知羞的倚在那個中年男子的懷中,那樣的不知羞!他焦躁的掀開了棉被,燥熱
的把面頰倚在冰涼的床沿上。拿起床頭櫃上的一個涵妮畫像的鏡框,他凝視著,固執而熱烈的凝視著,畫像中的女孩在他眼中擴大了,擴大了,模糊了,模糊了,她隱隱約約的浮在一
層濃霧裏,臉上帶著個飄逸的、倔強的、孤傲的笑。雲樓把鏡框扣在胸前,嘴裏喃喃的呼喚著:
  「小眉!小眉!」這名字一旦脫口而出,他就吃驚的愣住了。為什麼他喊的是小眉呢?他想著的應該是涵妮啊!把鏡框放回到床頭櫃上,他又翻了一個身,對涵妮感到一份不忠的
、抱歉的情緒,涵妮,涵妮,你屍骨未寒,我呼喚的已經是另一個女孩的名字了!涵妮,涵妮!卿本多情,郎何薄倖!閉上眼睛,他的情緒更加混亂了。
  就這樣折騰著,一直到了黎明,他才朦朦朧朧的進入了神志恍惚的狀態中,似乎是睡著了,又似乎根本沒有睡著。就在這種依稀恍惚裏,他又看到了小眉,不,不是小眉,是涵妮
。她靜靜的瞅著他,眉目間一片憐恤的深情,她的嘴唇蠕動著,正在唱一支歌,一支他以前在夢裏也曾聽她唱過的歌,裏面有這樣的句子:「苦憶當初,耳鬢廝磨,
  別時容易聚無多!憐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緣再續勿蹉跎!」她唱得婉轉低回,歌聲中似乎大有深意,那瞅著他的眼神無限哀憐。雲樓掙扎著,涵妮!他想呼喚,卻喊不出絲毫的聲音,胸部像有重物壓著。涵妮!他想對
她奔過去,卻無法移動自己的身子。涵妮!涵妮!涵妮!他在心底輾轉的呼喊,緊緊的盯著她。她繼續唱著,那眉目間的神情逐漸有了變化,他仔細一看,原來不是涵妮,卻是小眉,
她帶著一臉的寥落和孤傲,在反覆唱著:
  「我是一片流雲,終日飄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駐,何處是我歸程?」
  她唱得那樣蕭索,那樣充滿了內心深處的悽惶,使雲樓渾身每根纖維都被她絞痛了。他對她伸出手去;小眉,他喊著,騰雲駕霧似的向她走去,但她立即幻變成一朵彩色的雲,飄
走了,飄走了,眼看就失去她的蹤跡,他急了,大聲喊:
  「小眉!」他喊得那麼響,把他自己喊醒了,睜開眼睛來,在他怔忡的眼光裏,他看到的是一屋子的陽光,天已經大亮了。
  從床上坐起來,他用雙手抱住膝,好半天不知身之所在。然後,他下了床,迷離恍惚的去梳洗過了。今天有一整天的課,他整理了上課要用的畫板畫筆,精神一直在恍惚不安的情
況中。離開了小屋,他慢吞吞的走去搭公共汽車,腦子裏全是夜裏夢中的影像,涵妮的歌,小眉的歌,涵妮的悽楚,小眉的寥落——他的心臟酸楚的收縮著,痙攣著,滿胸懷充塞著難
言的苦澀。一整天的課程都不知道怎樣度過的,他的頭昏昏然,沉沉然。下午上完了課,他去了廣告公司,仍然是心神恍惚的。公司中幾個同事在大談「泡舞廳」的經驗,一個同事高
談闊論的說:「別看輕了那些女孩子,她們好多都出身在上等的家庭裏,只為了一些不得已的因素才走入歡場中。許多人都認為她們的私生活一定很隨便,其實,潔身自好的大有人在
!」
  雲樓呆了呆,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小眉,潔身自好!她何嘗潔身自好呢?中央酒店的一幕又出現在他眼前了,他感到一陣煩躁。收好了設計的資料,他走出了廣告公司,望著街車縱
橫的街道,哪兒去呢?
  到沅陵街吃了一碗牛肉麵,算是晚餐。他該回去工作了,可是,他不想回去。漫無目的的在街上逛著,他逗留在每一個櫥窗外面,看到的卻都不是櫥窗裏的東西,而是一張臉,小
眉的臉!他閉眼睛,他摔頭,他掙扎,但他躲不開小眉的臉,他忽然有個強烈的欲望,想抓過小眉來,好好的責備她一頓,你為什麼不自愛?你為什麼自甘墮落?可是,他有什麼資格
責備她呢?他有什麼資格?
  走過一條街,又走過一條街,他走了好久好久,然後,他忽然站住了,驚愕的發現自己正走向青雲。不,不,你決不能去青雲,他對自己說。你再去,就太沒有骨氣了!你是個男
子漢,你提得起,放得下,向後轉吧,回家去!但是,他停在那兒,沒有移動,向後轉嗎?他的腳仿佛有一千斤重,重得提不起來,他無法向後轉,他渾身每個細胞都在背叛他,拒絕
向後轉的命令,他心底有個小聲音低低的說:
  「也罷!就再去聽她唱一次吧!最後一次!」
  於是,他又糊裏糊塗的買了票,糊裏糊塗的走進青雲了。這是九點鐘的一場,他進場得比較早,還沒有輪到小眉唱。用手支著頤,他悶悶的看著臺上,一面在跟自己生著氣。為什
麼要進來呢?難道經過了昨晚的局面,還不能忘懷小眉嗎?孟雲樓,你沒出息!可是,小眉出場了!所有反抗的意識,都離開他的身子飛走了。小眉!她今天穿著一件純白的晚禮服,
沒有戴任何的裝飾品,頭髮也沒有梳上去,而是自然的披垂著。輕盈嫋娜的走向台前,她對台下微微彎腰,態度大方而高貴,像個飄在雲層中的仙子!她今晚竟一反往常,根本沒經過
舞臺化妝,只淡淡的施了一些脂粉,顯得有些憔悴,有些消瘦,卻比往日更覺動人。站在台前,她握著麥克風,眼波盈盈的望著台下,輕聲的說:「我是唐小眉。今晚,是我在青雲獻
唱的最後一晚,我願為各位來賓唱兩支我心愛的歌,算是和各位告別,並謝謝各位對我的愛護。」雲樓的血液猛的加速了運行,心臟也狂跳了兩下。最後一晚,為什麼?小眉開始唱了
,是那支「我是一片流雲」。正像雲樓夢中所見的,她帶著滿臉的寥落和孤高。她那神態,她那歌聲,她那氣質,如此深重的撼動了雲樓,他覺得胸腔佇立即被某種強烈的、迫切的、
渴求的感情所漲滿了。小眉蕭索的唱著:
  「——飄過海角天涯,看盡人世浮華,多少貪欲癡妄,多少虛虛假假!飄過山海江河,看盡人世坎坷,多少淒涼寂寞,多少無可奈何!——」
  哦,小眉!雲樓在心底呼喚著,這是你的自喻麼?他覺得眼眶潤濕了。哦,小眉!我不該對你挑剔的,我也沒有權責備你!置身於歡場中,你有多少的無可奈何呵!他咬住了嘴唇
,熱烈的看著小眉。我錯了。他想著,我不該寫那張紙條給你,我不該侮辱你!那張紙條是殘忍而愚蠢的!
  小眉唱完了第一支歌,場中竟掌聲雷動。雲樓驚奇的聽著那些掌聲,人類是多麼奇怪呵,永遠惋惜著即將失去的東西!小眉又接唱第二支了,是那支「心兒冷靜」,唱完,她退了
下去。而場中卻極度熱烈,掌聲一直不斷,於是,小眉又出來了,她的眼眶中有著淚。噙著淚,她唱了第三支歌,唱的是「珍重再見」。然後,她進去了,儘管掌聲依然熱烈,她卻不
再出來。雲樓低低的歎息了一聲。站起身來,他走出了歌廳的邊門。在這一刻,他心裏已沒有爭執和矛盾了,他一直走向了後臺的化粧室門口,站在那兒,他沒有讓人傳訊,也沒有寫
紙條進去,只是站在那兒靜靜的等待著。
  然後,小眉出來了,她已經換上了一件樸素的、藍色的旗袍,頭髮用一個大髮夾束在腦後,露出整個勻淨而白皙的臉龐,她瘦了,幾乎沒有施脂粉的臉龐顯得有三分憔悴,卻有七
分落寞。跨出了化粧室的門,她一看到雲樓就呆住了,血色離開了她的嘴唇,她烏黑的眼珠睜得大大的,瞪視著雲樓。
  雲樓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他覺得有許多話想說,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他想表達他心中激動的感情,他想祈求原諒,但他只是愣愣的看著她,半天也沒有開口。於是,他發現她的
臉色變了,變得生硬而冷漠,她的眼光敵意的停在他的臉上。「哦,是你,」她嘲弄的說:「你來幹什麼?」
  「等你!」雲樓低聲的,聲調有些苦澀。
  「等我?」她冷笑了,那笑容使她的臉充滿了揶揄和冷酷。「等我幹嘛?」「小眉,」他低喚了一聲,她的神態使他的心絞痛了,使他的意志退縮了,使他的熱情冰冷了。「我能
不能和你談一談?」「談一談?」小眉嗤之以鼻。「我為什麼要和你談?你這個上流社會的君子!你不知道我只是個歡場中的歌女嗎?和我談一談?你不怕辱沒了你高貴的身分?」
  雲樓像挨了當頭一棒,頓時覺得渾身痛楚。儘管有千言萬語,這時卻一句也說不出口了。凝視著小眉,他沉重的呼吸著,胸部劇烈的起伏。小眉卻不再顧及他了,堅決的一摔頭,
她向樓梯口走去,雲樓一怔,大聲喊:
  「小眉!」小眉站住了,回過頭來,她高高的挑著眉梢。
  「你還有什麼事?」她冷冰冰的問。
  「小眉,你這是何苦?」雲樓急促的說,語氣已經不再平靜。走到她面前,他攔在樓梯前面。「我只請你給我幾分鐘好不好?」「幾分鐘?我沒有。」小眉搖了搖頭,多日的等待
、期盼,以及昨晚所受的屈辱、輕視,和一夜的輾轉無眠,在心中堆積的悲痛和憤怒,全化為一股怨氣,從她嘴中沖出來了。「對不起,我沒時間陪你,孟先生。雖然我們這種女孩子
像楊花一樣不值錢,但是還不見得會飛到你那兒去呢!」
  「你這樣說豈不殘忍?」雲樓咽下了一股酸楚,忍耐的說:「我道歉,好嗎?」「犯不著,」小眉挺直了背脊,高高的昂著頭,一臉無法解凍的寒霜。「請你讓開,樓下還有人在
等我,我沒時間跟你在這兒辦交涉。」「那個老頭子嗎?」雲樓脫口而出的說,無法按捺自己了,怒氣和痛楚同時在他胸腔裏爆炸,震得他自己頭昏眼花。他的臉漲紅了,青筋在額上
跳動,咬著牙,他從齒縫裏說:「他有錢,是嗎?你的每小時要出賣多少錢?不見得我就買不起,你開價吧!」小眉顫慄了一下,臉色頓時變得雪白雪白,她大睜著眼睛,直視著雲樓
,她的臉色那樣難看,以至於雲樓嚇了一跳,以為她會昏過去。但是,她沒有昏,只是呼吸反常的沉重。她那帶著受傷的神情的眼光像兩把冰冷的刀,直刺進他的心臟裏去。他不自禁
的心頭一凜,立刻發現自己犯了多大錯誤。倉卒間,他想解釋,他想收回這幾句話,可是,來不及了。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看著腳下的樓梯,她自語似的,輕輕的說:「人類是世界
上最殘忍的動物!」
  她不再看雲樓,自顧自的向樓下走去。雲樓急切之間,又攔在她前面,他站在低兩級的樓梯上,祈求似的仰望著她,急迫的說了一句:「小眉,再聽我兩句話!」
  「讓開!」她的聲音低而無力,卻比剛剛的冷漠尖刻更讓人難以抗拒。「你說得還不夠嗎?孟雲樓?要怎樣你才能滿意?你放手吧!我下賤,我是出賣色相的女人,我水性楊花—
—隨你怎麼講,我可並沒有要高攀上你呀!憑什麼我該在這兒受你侮辱呢?你讓開吧!夠了,孟雲樓!已經夠了!」
  雲樓咽了一口口水,心裏又痛又急又懊惱。她這篇話說得緩慢而清晰,帶著濃重的感懷和自傷,這比她的發脾氣或爭吵都更使他難受。看著她那蒼白的臉色,看著她那受了傷而仍
然倔強的眼神,他心底的痛楚就更擴大了。他抓著樓梯的扶手,額上在冒著汗珠,他的聲音是從內心深處絞出來的:
  「小眉,請不要這樣說,我今天來,不是想來跟你吵架的,是想對你道歉。我們不要再彼此傷害了,好不好?我承認我愚蠢而魯莽——」「別說了。」小眉打斷了他,她的臉色依
然蒼白而冷淡。「我說過我沒時間了,有人在樓下等我。」
  她想向樓下走,但是,雲樓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別去!」他厲聲說。小眉嚇了一跳,驚訝的說:
  「你這是幹嘛?」「不要去!」雲樓的臉漲紅了,他的聲音是命令性的。「尊重你自己吧!你不許去!」
  「不許去?」小眉挑高了眉毛。「你有什麼資格命令我不許去?你算什麼人?」撇了撇嘴角,她冷笑了。「尊重我自己!不陪別人,陪你,是不是?你就比別人高一級呵!你放手
吧,這是公共場所,別惹我叫起來!」
  「好吧!你去!」雲樓憤然的鬆了手,咬牙切齒的說:「你告別歌壇,是因為他準備金屋藏嬌嗎?他到底給了你多少錢?你非應酬他不可?」小眉看著雲樓,她渾身顫慄。
  「你滾開!」她沙啞的說:「希望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到你!」「我也同樣希望!」雲樓也憤怒的喊,轉過身子,他不再回顧,大踏步的,他從樓梯上一直衝了下去,像旋風
般卷到樓下,在樓下的出口處,他和一個人幾乎撞了一個滿懷。他收住了步子,抬起頭來,卻正是中央酒店的那個中年男人!血往他的腦子裏沖,一時間,他很想揍這個男人一拳,他
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對這個男人仇視得如此厲害。那男人卻對他很含蓄的一笑,說:「你來找小眉的嗎?」他一愣,魯莽的說:「你管我找誰!」那男人聳了聳肩,滿不在乎的笑了笑
。好可惡的笑!雲樓想,你認為你是勝利者嗎?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正要走開,那男人攔住了他。「等一等,孟先生。」雲樓又一愣,他怎麼會知道他姓孟?他站住了,瞪視著那個
男人。「別和小眉嘔氣。」那男人收起了笑,滿臉嚴肅而誠懇的表情,他的聲音是沉著、穩重,而能夠深入人心的。「不要辜負了她,孟先生。她很愛你。」
  雲樓愕然了,深深的望著這男人,他問:「你是誰?」「我是小眉的朋友,我像父親般關心她。你很難碰到像她這樣的女孩,這樣一心向上,不肯屈服於惡劣的環境,這樣純潔而
又好強的女孩。錯過了她,你會後悔!」
  雲樓的呼吸急促了,血液在他體內迅速的奔竄,他覺得自己的心像蚌殼的殼一般張開了,急於要容納許許多多的東西。他張大了眼睛,注視著面前這個男人。你是上帝派來的使者
,他想。人,是多麼容易被自己的偏見所欺騙呵!深吸了口氣,他問:「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君子有成人之美!」邢經理說,他又笑了,轉過身子。他說:「你願意代我轉告小眉嗎?我有事,不等她了,我要先走一步。」他真的轉身走了,雲樓追過去問:
  「喂!您貴姓?」「我姓邢。」邢經理微笑的轉過頭來。「一個愛管閒事的老頭子。三天後,你會謝我。」
  「不要三天後,」雲樓誠摯的說:「我現在就謝謝你。」
  邢經理笑了,沒有再說話,他轉身大踏步的走了。
  這兒,雲樓目送他的離去,然後他站在樓梯出口的外面,斜靠著牆,懷著滿胸腔熱烈的、期待的情緒,等著小眉出來。在這一刻,他的心緒是複雜的,忐忑的,憂喜參半的。對小
眉,他有歉疚,有慚愧,還有更多激動的感情。又怕小眉不會輕易的再接受他,她原有那樣一個倔強的靈魂,何況他們已經把情況弄得那麼僵!他就這樣站著,情緒起伏不定,目光定
定的停在樓梯的出口處。
  好一會兒,他才聽到高跟鞋走下樓梯的聲音,他閉住呼吸,心臟狂跳,可是,出來的不是小眉,是另一個歌女。再一會兒,小眉出來了。她一直走到街邊上,因為雲樓靠牆站著,
她沒有看見雲樓。她顯然哭過了,眼睛還是紅紅的,雖然她又重勻過了脂粉,但是卻掩飾不住她臉上的淚痕。這使雲樓重新感到那種內心深處的絞痛和愧悔。她站在那兒,眼光搜尋的
四顧著。於是,雲樓跨上了一步,停在她的面前。
  「這一生一世已經過去了,現在是第二生第二世了。」他低聲的說,帶著滿臉抱歉的、祈諒的神情,嘴邊有個懇求似的笑容。「你?」小眉又吃了一驚,接著,暴怒的神色就飛進
了她的眼底。「你到底要幹什麼?為什麼這樣陰魂不散的跟著我?難道你對我的侮辱還不夠嗎?你還要做什麼?你要糾纏我到什麼時候為止?」「如果你允許,這糾纏將無休無止。」
雲樓低而沉的說,拉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眼睛熱烈的盯著她,他的語音裏有股讓人不能抗拒的力量,那麼誠摯,那麼迫切。「讓我們去雅憩坐坐。」「我不!」小眉摔開了他,往街邊
上走,找尋著邢經理。
  「邢先生已經走了。」雲樓說。
  「你讓他走的?」小眉怒氣沖沖的回過頭來,直視著雲樓。「你憑什麼讓他走?」「他自己走的,他要我幫他問候你。」雲樓說著,深深的望著她。「小眉,收起你的敵意好不好
?」
  「哦,你們談過了!」小眉的怒氣更重,覺得被邢經理出賣了,一種微妙的、自尊受傷的感覺使她更加武裝了自己,狠狠的瞪了雲樓一眼,她嚷著說:「好了!請你不要再來煩我
!你讓開!」雲樓攔在她的前面,他的目光堅定不移的停在她的臉上。
  「我永遠都不會讓開!」他低而有力的說。
  「你——」小眉驚愕而憤怒的抬起頭來,一瞬間,她愣住了,他接觸到一對男性熱烈而癡狂的眸子,那眼神是堅定的,果決的,狂熱的,完全讓人不能抗拒的。他在這目光下瑟縮
了,融解了,一層無力的、軟弱的感覺像浪潮一樣對她湧了過來,把她深深的淹沒住了。敵意從她的臉上消失,憤怒從她的心底隱沒。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那兒好無力好無力的說:
「你——你要幹什麼呢?」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他說。
  「到哪兒去?」她軟弱的問。
  「走到哪兒算哪兒。」「現在嗎?」「是的!」她無法抗拒,完全無法抗拒,望著他,她的眼裏有著一份可憐的、被動的、楚楚動人的柔順。她的嘴唇輕輕的嚅動著,語音像一聲
難以辨識的歎息。
  「那麼,我們走吧。」他立即挽住了她。他們走向了中正路,又轉向了中山北路,兩人都不說話,只默默的向前走著。她的手指接觸到了他那光滑的夾克,一陣溫暖的,奇妙的感
覺忽然貫穿了她的全身。奇怪,僅僅半小時以前,她還怨恨著他,詛咒著他,責罵著他,恨不得他死掉!可是,現在呢?她那朦朦朧朧的心境裏為何有那樣震顫的歡樂,和窒息般的狂
喜?為何仿佛等待了他幾百幾千幾萬個世紀?為何?為何呢?
  沿著中山北路,他們一直走了下去,忘記了這條路有多麼長,忘記了疲倦和時間。他們走著,走著,走著。他們滿心充塞著激動的、熱烈的狂喜。她是陷在恍惚如夢的、迷離的境
界,他們竟一直走到了圓山。
  過了橋,他們走向了圓山忠烈祠,從那條上山的路上拾級而上,兩人仍然是默默無語,包圍著他們的是一片靜幽幽的夜,一縷縷柔和的夜風,和那一株株聳立在夜色裏的樹木。遠
處有著松濤,天邊閃爍著幾點寒星。有只不知名的鳥兒,在林中深處低低的鳴叫。他們停在一棵大樹下面。
  他用雙手扶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轉過來,讓她面對著自己。深深的,他凝視著他,眼光是那樣專注的帶著痛楚的激情。她悸動了一下,渾身酥軟,心神如醉。
  「小眉。」他輕輕的喊,喉嚨沙啞。
  她靜靜的望著他。「你能原諒我嗎?能嗎?」他問,他嘴中熱熱的氣息吹在她的臉上。「如果我曾經有地方傷害過你,我願用一生的時間來彌補那些過失,你給我機會嗎?給我嗎
?」
  她不語,仍然靜靜的看著他,但是,逐漸的,那烏黑的大眼珠被水浸透了,被水浸亮了,被水浸沒了,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微的顫動著,像兩瓣在風中搖曳的花瓣。
  「我早就想對你說一句話,只是,我不信任我自己,」他喃喃的,低低的說。「我一度以為我的感情已經死亡了,埋葬了,永遠不可能再復活了。可是,認識你以後——哦,小眉
!」他說不下去,千般思緒,萬般言語,只化為一聲心靈深處的呼喚:「我要你!小眉!」他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身子,他那男性的胳膊在她身上強而有力的緊壓著,他凝視她,那炙熱
的、深邃的眸子可以融化整個的世界,吞噬整個的世界。她完全癱瘓了,迷惘了,眩惑了。她的心飄向了雲端,飄向那高高的天空,一直飄到星星上面去了。於是,他的頭對她俯了下
來,他的嘴唇一下子捉住了她的。她呻吟了一聲,沒有掙扎,她無力於掙扎,也無心於掙扎。她渾身軟綿綿的,輕飄飄的,騰雲駕霧一般的。他的吻細膩而溫存,輾轉而纏綿。她的頭
昏昏然,整個神志都陷進了一種虛無的境界裏。她忘記了對他曾有過的懷恨,忘記了曾詛咒他,責罵他,她只覺得自己滿心懷充滿了狂喜和感激的情緒。她需要,她渴求,她熱愛著眼
前所來臨的事物。
  好一會兒,他抬起頭來了,仍然緊緊的抱著她,他癡癡的望著她的臉。她的睫毛也輕輕的、慢慢的揚了起來,在那昏暗的街燈下,她那對烏黑的眼珠放射著夢似的光彩,使她整個
的臉龐都煥發得異樣的美麗。他看著她,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接著,他就又埋下頭來,吻住她了。這次,他的吻是猛烈的,炙熱的,狂暴的,如驟雨急風,如驕陽烈日,那樣帶著靈
魂深處的饑渴及需求。她喘息,呻吟,整個身子貼住了他,雙手緊緊的攬住了他的脖子。「還恨我嗎?」他一面吻著一面問。
  「不,」她被催眠似的回答。
  「原諒我了?」「唔。」「可有一些些喜歡我?」他不敢看她的臉。
  她不語。他的心停頓了。
  「有一些嗎?有嗎?」他追問,抬起頭來,他懷疑的、不安的搜尋著她的眼睛,那對眼睛是迷濛的,霧樣的,恍恍惚惚的。「小眉!」他喊,撫摩她的面頰,「答覆我,別折磨我
!」
  「你明知道的。」她輕輕的說。
  「知道什麼?」「不是一些些,是全部!」她幾乎是喊出來的,她的眸子裏燃燒著火焰,透過了那層迷濛的霧氣,直射在他臉上。「整個的人,全部的心!」「哦,小眉!」他喊
了一聲,熱烈的抱住了她,他的頭又俯了下來,輾轉的吻著她的嘴唇、面頰,和頸項。
  夜,很深很深了。夜風拂著他們,沐浴著他們,這樣的夜是屬於情人們的,月亮隱進雲層裏去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7:34

【第二十六章】
  雲樓驚奇的發現,這一段嶄新的愛情竟比舊有的那段帶著更深的感動和激情。第二天早上,他睜開了眼睛,第一件想起的就是小眉。望著牆上涵妮的畫像,他奇怪自己對涵妮並沒
有抱歉的情緒,相反的,他覺得很自然,很安慰。站在涵妮的一幅巨幅畫像的前面,他對她喃喃的說:
  「是你的安排嗎?涵妮?這一切是你的安排嗎?」
  於是,他又想起夢裏涵妮唱的歌:
  「憐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緣再續勿蹉跎!」
  是的,這是涵妮的安排!他固執的相信這一點,忘了自己的無神論。本來,他和小眉的相遇及相愛,都帶著那麼濃重的傳奇意味,那樣包涵著不可置信的神秘。涵妮死了,竟會有
個長得和涵妮一模一樣的女孩突然出現,再和他相戀。「奇緣再續勿蹉跎!」這是怎樣的奇緣!舉首向天,他以狂喜的、感激的情緒望著那高不可測的雲端。他服了!向那冥冥中的萬
物之神敬服了!
  整天,他都是輕飄飄的,上課的時候都不自禁的吹著口哨。這天只有上午有課,他迫不及待的等著下課的時間。上完了最後一節課,他立即搭上公共汽車,直赴廣州街,他等不及
的要見小眉。昨晚他曾送小眉回家,分手不過十幾小時,可是,在他的感覺上,這十幾小時已漫長得讓人難以忍耐,再有,他對昨晚的一切,還有點模模糊糊的不敢信任,他必須再見
到小眉,證實昨晚的一切是事實,並不是一個夢。
  找到了小眉的家,那簡陋的、油漆剝落的大門,那矮矮的短籬,都和昨晚街燈下所見到的相同,這加深了他的信心。小眉總不會是聊齋裏的人物了。可是——可是——假若他按了
門鈴,出來的不是小眉,是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婆,張開一張缺牙的嘴,對他說:「唐小眉?什麼唐小眉?這是一幢空屋子,空了幾十年了,我是看房子的,這房裏從沒住過什麼唐小眉
!」
  那麼,他將怎麼辦呢?他胡亂的想著,一面伸手按著門鈴,心裏不自禁的湧起一陣忐忑不安的情緒。他聽到門鈴在裏面響,半天都沒有人來開門,他的不安加強了,再連連的按了
幾下門鈴,他緊張的等待著,怎麼了?別真的根本沒有一個唐小眉!那他會發瘋,會發狂,會死掉!
  他正想著,吱呀一聲,門開了,雲樓嚇了一跳,悚然而驚。門裏,真的不是小眉,正是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婆,用一塊布包著疏落的頭髮。她對雲樓露出了殘缺不全的牙齒,口齒不
清的問:「你找啥郎?」
  雲樓張大了嘴,喃喃的,結舌的說:
  「請——請問,有一位唐——唐小姐,是不是住在這裏?」
  那老太婆瞪著雲樓,她似乎和雲樓同樣的驚訝,嘰哩咕嚕的,她用臺灣話說了一大串,雲樓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楚,他更加不安了,正想和那老太婆再解釋一下他的意思,屋子裏傳
來一聲清脆的呼喚:「阿巴桑,是誰來了?」
  接著,一陣腳步聲,小眉出現了,看見了雲樓,她歡呼著跑了過來,高興的嚷著說:
  「雲樓!是你!快進來,阿巴桑耳朵不好,別跟她說了,快進來吧!」雲樓走進了院子(那窄小的泥地如果能叫「院子」的話),瞪視著小眉,他還無法消除他那怔忡的神情,和
那滿腹不安。小眉望著他,詫異的說:
  「怎麼了?雲樓?你的臉色好壞!」
  「我——我以為——」雲樓說著,突然間,他的恐懼消失了,他的意識回復了,他不禁大笑了起來。「我以為你是根本不存在的呢!還以為昨晚是夢呢!」
  小眉也笑了,看著他,她說:
  「傻瓜!」「那老太婆是誰?」「請來燒飯洗衣服的。」
  「哦!」雲樓失笑的應了一聲,跟著小眉走進了房間。小眉一邊走一邊說:「爸爸一清早就出去了,你到我屋裏來坐吧。我家好小好亂,你別笑。」「如果你看到我所住的地方,
你就不會說這句話了。」雲樓說。「真的,什麼時候帶我去你那兒?」
  「隨便,你高興,今天下午就去!」
  走進了小眉的房間,小眉反手關上了房門,立即投身到雲樓的懷裏,她用手勾住雲樓的頸項,熱烈如火的眸子燒灼般的盯著他。她整個人都像一團火,那樣燃燒著,熊熊的燃燒著
,滿臉的光亮的熱情。望著他,她低低的、熱烈的說:
  「我一夜都沒有睡好,一直想你,一直想你!」
  「我也是,小眉。」他說著,她身上的火焰立刻傳到了他的身上,彎下腰,他吻住了她。她那柔軟的、纖小的身子緊緊的依偎著他。雲樓再一次感到她和涵妮的不同,涵妮是水,
是一條涓涓不斷的溪流。她是火,具有強大的熱力的火。她的唇濕而熱,她的吻令人心跳,令人昏眩。
  「噢,小眉!」他喘息著抬起頭來,看著她那對被熱情燃亮了的眼睛。「你是個小妖魔,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了,你使我全身的血液都奔騰起來,使我忽而發熱,忽而發
冷,使我變得像個傻瓜一樣。噢,小眉,你實在是個小妖魔,一個又讓人疼,又讓人氣的小妖魔!」
  「我讓你氣嗎?」小眉微笑的問。
  「是的。」「我何嘗氣你呢?」「你才氣我呢!」雲樓說,用手指劃著她的面頰。「你惹得我整日心神不寧,卻又逃避得快,像個逗弄著老鼠的小壞貓!」
  他的比喻使小眉啞然失笑。
  「你是那只老鼠嗎?」她問。
  「是的。」他一本正經的回答。
  「我才是那只老鼠呢!」小眉說,笑容突然從她的臉上收斂了,凝視著雲樓,她的眼底有一絲痛楚與怨恨。「你知道嗎?我等了你那麼久,每天在簾幔後面偷看你有沒有來,又偷
看你有沒有走,每晚為了你而計畫第二天唱什麼歌,為了你而期待青雲演唱的時間。而你呢?冷淡我,僵我,諷刺我,甚至於欺侮——」「不許說了!」雲樓叫,猛然用嘴唇堵住了她
的嘴。然後,他抬頭望著她說:「我們是一對傻瓜,是嗎?我們浪費了多少時間,噢,小眉!你說的可是真的?你等待過我嗎?真的嗎?真的嗎?」「你不信?」她瞅著他。
  「不敢相信。」「喔!雲樓!」她低喚著,把面頰埋在他寬闊的胸前。「其實,你是明明知道的!」「那麼,為什麼每次見面以後,你都要板著臉像一塊寒冰?把我的滿腹熱情都
凍得冰冷,為什麼?為什麼?」他追問著,想把她的臉孔從懷中扳起來,他急於要看到她的表情。
  「是你嗎!是你先板起臉來的嗎!」小眉含糊的說著,把頭更深的埋進他的懷中,不肯抬起頭來。「誰要你總是刺傷我?」「是誰刺傷誰?不害羞呵!小眉!一開始我可沒傷害你
,是嗎?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這個強詞奪理的小東西臉紅了沒有?」「我不!」她逃開了。「看你往哪兒跑?」雲樓追了過去,一把捉住了她,於是,她格格的笑著,重新滾倒在他
的懷裏。雲樓忍不住又吻了她,吻了又吻。然後,他不笑了。鄭重的,嚴肅的,他捧著她的臉,深深的注視著她說:「以前的那些誤會、波折都過去了。小眉,以後我們要珍視我們所
獲得的。答應我,我們永不吵架,好嗎?」
  「只要你不伸出你的爪子來!」小眉嘟著嘴說。
  「爪子?」「你是那只小壞貓呀!」
  雲樓笑了。小眉也笑了。離開雲樓的身邊,小眉走到梳粧檯前面,整理了一下頭髮,說:
  「有什麼計畫嗎?」「頭一件事情,請你出去吃中飯!」
  「其實,阿巴桑已經做了中飯,爸爸又不知道跑到那兒去了,我們何不在家吃了再出去呢?」
  「為什麼不願出去吃?」
  「可以省一點錢。」雲樓默然了,片刻之後,才勉強的笑了笑說:
  「我雖然很窮,請你吃一頓還請得起呢!」
  「你可別多心!」小眉從鏡子裏看著他。「你現在還在讀書,又沒有家庭的接濟,你也說過你並不富有,能省一點總是省一點好!是嗎?」
  雲樓笑了笑,沒說話。到這時候才有心來打量這間房間,房間很小,大約只有六席大,放了一張床、一張梳粧檯,和一個小書桌,除此之外,幾乎就沒有別的傢俱了。你很難相信
這就是每晚站在臺上,打扮得珠光寶氣,服飾華麗的女孩的房間!小眉在鏡子裏看出他的表情,轉過身子來,她歎口氣說:「幹我們這一行,很多女孩都是這樣的,賺的錢可能只夠做
衣服,買化妝品!而我呢,」她壓低了聲音。「還要負擔一個家庭,當然什麼都談不上了。」
  雲樓望著她。「什麼原因使你決心離開青雲呢?」他問。
  小眉垂下睫毛,沉默了好一會兒,再揚起睫毛的時候,她眼裏有著隱隱的淚光。「你那張紙條。」她低低的說。「那晚,我哭了一整夜,我發現,要讓人尊重是那麼難那麼難的一
件事情!在歌廳,我因為太自愛而不受歡迎,在歌廳以外的地方,還要被人輕視——」「哦,小眉!」他的心又絞痛了起來。
  「別打斷我,」小眉說:「我忽然發現,一切都沒有價值,沒有意義,何況,有那麼長一段時間,我的歌都只為了唱給一個人聽,如今,這個人非但不再聽我的歌,反而侮辱我。
對於我,歌廳還有什麼意思呢?」
  「噢,小眉!」雲樓走過去,把她圈進自己的臂彎裏。「你也有錯,你那晚在故意捉弄我,你和那個邢經理弄得我要發瘋——」「你呢?」小眉盯著他:「那個女孩是誰?」
  「翠薇。」雲樓沉吟了一下。「將來再告訴你吧!」
  「唔,」小眉繼續盯著他:「你的故事倒不少!涵妮,翠薇,還有沒有別的女孩子?」「你呢?」雲樓反問。「當然你不可能希望我一個男朋友都沒有的。」小眉掀了掀睫毛,輕
聲的說。「哦!」雲樓本能的痙攣了一下。「是嗎?有幾個?有很要好的嗎?」他的聲音頗不自在。
  「嗯,」小眉垂下了頭。聲音更低了。「有一個。」
  「哦!」雲樓喉嚨裏仿佛哽下了一個雞蛋。「很——很要好?」「還——很不錯。」「他做什麼的?」「讀書,讀大學。」「漂亮嗎?」「唔——還不錯。」「他愛你嗎?」「唔
——相當愛。」他的手臂變硬了。「他——一定是個流氓吧!你對他一定看不順眼吧!是嗎?」「不,正相反,他很正派,我也很欣賞他。」
  「哦!」他鬆開了手,推開她的身子。「那麼,你幹嘛來惹我呢?你為什麼不到他身邊去?」「我不是正在他身邊嗎?」
  「噢,小眉!」雲樓叫著。「你這個壞東西!壞透了的東西!看我來收拾你!」他對她衝過去,作勢要呵她的癢。
  小眉格格的笑著,笑彎了腰。一面笑,一面逃,雲樓在後面追她,屋子小,地方窄,小眉沒地方可跑,打開房門,她衝進了客廳裏,雲樓也追進了客廳,兩人在客廳中繞著,跑著
,追著。直到玄關處陡的冒出了一個人來,他坐在牆角的水泥地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那兒了,手裏抱著一個酒瓶,一直不聲不響的看著他們追。這時,他從牆角猛的站了起來,搖
搖晃晃的,笑嘻嘻的說:
  「咦咦,這——這好玩,我——我也——參加一個!參加一個!」小眉大吃了一驚,頓時,她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她瞪大了眼睛,喊著說:「爸爸!你又喝醉了!」
  「沒——沒醉,沒醉,」唐文謙口齒不清的說,走進了房間,腳步歪歪斜斜的,他幾乎一跤栽倒在雲樓的身上,雲樓慌忙扶住了他。他眯著眼睛,醉眼朦朧的看著雲樓,大著舌頭
說:「你——你這個小夥子,從——從那兒來的?哦,好呀!」他大發現似的拍了一下雲樓的肩膀,回頭對小眉高聲的叫著說:「這——這是你的男——男朋友,是嗎?」
  「爸爸!」小眉忍耐的喊一聲:「你又喝得這樣醉,你還是回房裏去睡睡吧!」「怎麼?女兒!」唐文謙瞪大了眼睛。「你有了——男——
  男朋友,就——就——要趕老爸爸走?」「爸爸!你——」小眉說不下去,看到唐文謙身子搖搖晃晃的,只得走過去把他扶到沙發椅子上坐下。一面把那個酒瓶從父親懷裏搶下來
,一看,酒瓶早就空了,她就忍不住的喊了起來:「你又喝了這麼多!爸爸呀,你這樣怎麼辦呢?別說把身體弄壞了又要看醫生,我們欠盛芳的酒飯錢算都算不清了!」唐文謙似乎挨
了一棍,頓時頹喪了下來,垂著頭,他像個打敗了仗的鬥雞,充滿了自憐與自怨自艾,喃喃的,傷感的,他說:「哦哦,小眉,你爸爸——不——不好,拖累你——跟著受——受罪,
可憐的,沒——沒娘的孩子!你爸爸沒出息,成不了——名,只有——吃——吃女兒的,讓你——拋——拋頭露面的去——去歌廳唱——唱——唱流行曲兒,我——可憐的學聲——聲
樂的女兒——」
  「爸爸!」小眉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唐文謙的幾句話,又弄得她泫然欲涕了。「我已經離開青雲了!」
  「離——離開青雲?」唐文謙吃了一驚,睜著那佈滿紅絲的眼睛,猶疑的看著小眉,接著,他的眼光轉到雲樓身上,立即恍然大悟的說:「哦哦,你們——你們要——要結婚,是
——
  是嗎?」看著雲樓,他乜斜著眼說:「你——你弄走了我——
  我女兒,可也——也要養活我這——老——老丈人嗎?我——」「爸爸!」小眉叫著,又難堪,又氣憤,又羞愧。「你別說了!誰要結婚呢?」「不——不結婚?」唐文謙嚷了起
來。「小——小眉,你可別——別糊塗了!你到底是好人家的女兒——這——這小子要是占——占了你的便宜,我揍——揍他——」
  「爸爸!」小眉更無地自容了。「你在說些什麼呀?你醉了!你去睡吧!」「我不——不——不醉!不醉!」唐文謙仍然嚷著,可是,他的身子已經歪倒在那沙發上了。
  「到房裏睡去!別在這兒睡!」小眉喊著,卻推不動唐文謙的身子,他已經闔著眼,睡意朦朧,嘴裏還在那兒模模糊糊的說個不停。雲樓走了過來,看著他,說:
  「你拿條棉被來給他蓋一蓋好了,這樣子是無法移動他了!」小眉看了雲樓一眼,她的眼光是抱歉的,可憐兮兮的,無可奈何的。走進父親的臥房,她拿了一條棉被出來,給唐文
謙蓋上。然後,她抬起頭來,看著雲樓說:
  「我去告訴阿巴桑,我們不在家吃午飯了,還是出去吃吧!」雲樓點了點頭。於是,一會兒之後,他們已經走到大街上了。好半天,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向西門町的方向
走去。雲樓的沉默使小眉更加不安了,悄悄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臉色是嚴肅的,深思的,看不透的。小眉又覺得受了傷了,他在輕視她嗎?因為她有這樣一個父親,這樣一個家庭!深
吸了口氣,她解釋似的說:
  「爸爸不喝酒的時候是很好的,他今天實在是醉了,你不要對他的話——」「小眉!」雲樓站住了,打斷了她。他的眼睛嚴肅而鄭重的盯著她,清晰有力的說:「不要對我解釋什
麼,我看得很清楚,因此,我更佩服你,更愛你了!我從沒料到,你這瘦瘦小小的肩上會有這樣重的擔子!以後,小眉,這擔子應該由我來挑了!」「哦,雲樓!」小眉低喊了一聲,
語音裏充塞著那麼多的熱情和感動,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她就又要投身到他懷裏去了。「你是好人,雲樓。」她說,覺得沒有言語可以表示自己的感情。「不過,我不會讓你來挑我家
的擔子,我不要用你的錢。」「為什麼?」他們繼續往前走,他責備的說。「還要跟我分彼此嗎?」「不,不是,」小眉急急的說:「因為你也很窮,你還要讀書。」「我念的學校是
公費。」
  「可是,你的錢還是不夠用,我知道。」
  「我可以再找一個兼職!」
  「不,雲樓,你已經夠忙了,與其你去找工作,不如我去找工作!」「你去找什麼工作呢?我決不願意你再回到歌廳裏去!」
  「我找邢經理,或者他能幫我在他公司中安排一個位置!」
  「不,別去找他!」「怎麼?」「我吃醋。」「雲樓!」小眉啼笑皆非的。「你明知道他對我像父親一般的!」「可是,他不是你父親,男女間的關係微妙到極點,他現在對你雖
然只是關懷,焉知道朝夕相處不會演變成愛情呢?我不許你去他的公司!」「你——真專制!」小眉笑著說:「人家還幫了你忙呢!你這不知感恩的人!」「我感恩的,所以更要保護
我的愛情!」
  「強詞奪理!」小眉說:「那麼,你的意見呢?」
  雲樓深思了一下,忽然,像靈光一閃,一個念頭閃電似的飛入他的腦海中,他興奮的喊:
  「有了!」「怎麼?」「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他一定能為你想出辦法來!」
  「誰?」「涵妮的父親!」小眉愣住了,好半天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她的思緒有些紛亂,有些茫然,有些困惑。涵妮,涵妮,自從和雲樓認識以來,這名字就糾纏在她和雲樓之間
,難道她永遠無法擺脫開這個名字嗎?「怎樣?」雲樓追問:「你會使他嚇一大跳!」
  「我真的那麼像涵妮?」她不信任的問。
  「神情、態度、舉止、個性都不像,但是,你的臉和她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這成了電視裏的奇幻人間了!」小眉說。
  「真的,是奇幻人間!」他看著她:「怎樣?去嗎?」
  「如果你要我去。」她柔順的。「我希望你去!」「好吧!」她歎息了一聲。「我去!」
  「好女孩!」雲樓讚美的。「吃完午飯,你先到我住的地方去坐坐,到四五點鐘,我們再去楊家,楊伯伯恐怕要五點以後才在家。」小眉默然不語。「怎麼了?小眉?不高興?」
雲樓問。
  「不,不是的,只是,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什麼感覺呢?」「我說不出來,好像——好像——」她抬頭看了看天。「我不知道人的世界裏,怎麼會有一些不可解釋的神秘,而我,竟卷在這種神秘裏面,這使我有點心寒,
有點害怕。」
  「不要胡思亂想。」小眉停住了,她審視著雲樓。
  「你愛上我,並不完全因為我長得像涵妮嗎?」她擔憂的問。「小眉!」他低喊:「構成一個愛情的因素並不僅僅是相貌呀!」「我——嫉妒她!」小眉低語。
  「別傻吧!小眉。」小眉看了雲樓一眼,嫣然的笑了。拋開了這個問題,她大聲的說:「我們快找一個地方吃飯!我餓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8:00

【第二十七章】
  午後,小眉跟著雲樓來到雲樓的住宅。
  一走進雲樓那間小屋,小眉就被一種異樣的感覺所抓住了,一開始,她不知道這種感覺的來源在什麼地方,接著,她就發現了,是那些畫像!是那些琳琅滿目的畫像。她站在屋子
中間,愕然四顧,那些畫像都靜靜的望著她,另一個小眉的臉譜!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覺得有股奇異的寒流從她的背脊裏鑽了進去。那些畫畫得那麼好,那麼傳神,那麼栩栩如
生,竟使她覺得那每張臉都是活的,都會從畫紙上走下來一般。她面前靠窗子的地方,還有個畫架,畫架上釘著畫紙,上面有張水彩人像,依然是同一個人,涵妮!她慢慢的走過去,
望著那水彩畫像出神,她被這屋子裏的氣氛所震懾住了。「像不像?」雲樓問,一面給她倒了杯開水。
  小眉怔了怔。「像不像什麼?」她心神不寧的說。
  「你呀!」「是——是的,」小眉結舌的說。「她確實很像我,尤其這張水彩,連神態都——都像。」「她?」雲樓一愣:「你在說什麼?小眉?這畫的是你呀!我昨夜回來之後
才畫的,我無法睡覺,就畫了這張畫,你以為我畫的是涵妮嗎?」「哦!」小眉哦了一聲,再凝視那張水彩,又掉頭打量了一下牆上所掛的。「別人會以為你是同一個模特兒!」她說
,更加不安了,她有迷失的感覺,覺得自己被涵妮所吞噬了,覺得涵妮的影子充塞在這屋子的每一個角落裏,連自己都仿佛變成了涵妮!她走到書桌前面,無力的在書桌前面的籐椅裏
坐了下來,這才又看到玻璃板下壓著的畫像和詞:
  「淚咽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
  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
  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前夜雨鈴。」
  她深抽了一口氣,用手支住頤,她呆呆的望著玻璃板下那張畫像,越看越像自己,越看越是自己,她的頭有些暈,她的心境迷茫而微帶恐懼。雲樓走了過來,用手扶住她的肩膀,
他說:「你怎麼了?臉色好蒼白!」
  「沒有,只是有點頭暈。」她勉強的說,抬起頭來看著雲樓,她忽然下定了決心,坐正身子,她挺了挺肩膀,抓住雲樓的手說:「你告訴我你和涵妮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詳詳細細
的告訴我,我從沒有弄清楚過。」
  雲樓的眼睛暗了一下。「你真要聽?」他問。「是的。」她堅決的回答。
  「好吧,我說給你聽。」雲樓點了點頭,拉了一張椅子,他坐在小眉的身邊,他們面對著面,她的手被他闔在他的大手掌之中。於是,他開始敘述那個故事,詳詳細細的敘述,從
初到楊家,午夜聽琴說起,一直說到父母逼令回港,涵妮竟香消玉殞為止,他足足說了兩小時,每個細節,每個片段,都沒有漏過。小眉仔細的聽著,隨著雲樓的敘述,她仿佛看到了
涵妮,那個酷肖自己的女孩!她動容了,她為這個故事而動容了,她忘了自己,忘了那份醋意,她融化進了雲樓和涵妮這份淒苦無奈的戀情之中。當雲樓說完,她已經含著滿眼眶的淚
,和滿心靈的激動與柔情。望著雲樓,她憐恤的,關懷的,惋惜的說:「哦,雲樓,我為你們難過,我——想哭呢!」她真的想哭,一種她自己也不瞭解的感動震撼了她,她突然那麼
熱愛起涵妮來了,她何止容貌和小眉相似,那種一往情癡,不也和她一樣?涵妮,涵妮,到底她和她之間,有什麼隱秘的關聯嗎?「故事還沒有完,」雲樓繼續說下去。「涵妮死後,
我發現我自己不能畫了,我畫什麼都畫不好,畫涵妮都畫不像,你看玻璃板下那張,連神韻都不是涵妮的,我畫不好了,我失去了靈感。」小眉不自禁的又看了看玻璃板下那張畫像,
怪不得他說:「一片傷心畫不成」呢!忽然,她驚跳了一下。「這張畫像像我!」她喃喃的說。
  「是嗎?」雲樓問,俯身看了看那畫像,再看看小眉,他愣住了。一時間,他們兩人靜靜相窺,都被一種神秘的、難解的力量所控制了。冥冥中真有神靈嗎?有第二個世界嗎?有
操縱這人世間一切事物的大力量嗎?有第六感嗎?他們驚愕了,困惑了,迷失了。只是彼此望著彼此。
  好一會兒,小眉才恢復過來,說:
  「說下去吧!」雲樓凝視著她,半晌,喘了口氣。
  「好,我說下去。涵妮死後一年,我在街上碰到了你,你還記得那晚的事吧?」「是的,」小眉說:「我以為你不是瘋狂,就是個瞎捧歌女的輕薄子,可是,我又覺得對你有份莫
名其妙的好感,覺得不忍也不能拒絕你。所以我約你去青雲。」
  「對我呢,那晚的一切像夢,我以為我看到的是涵妮,我簡直要發瘋了!我衝到楊家去大吵大鬧,直到楊伯伯楊伯母都對我指天誓日的發誓為止。然後,那晚我住在楊家,夜裏,
我竟夢到了涵妮,她對我唱了一支奇怪的歌。」
  「什麼歌?」小眉著迷的問。
  「我不會唱,只記得一部份的歌詞,有這樣的句子,」於是,他念:
  「苦憶當初,耳鬢廝磨,
  別時容易聚無多!憐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緣再續勿蹉跎!相思似搗,望隔山河,
  悲愴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願君珍重,
  忍淚吞聲為君歌!」
  小眉斂眉凝思,然後問:
  「你能哼哼調子嗎?」「我試試看。」雲樓哼了兩句,小眉點著頭說:
  「我知道了!這是一支老歌,原名叫『IntheGeoaming』,中文名字是憶別離,但是,歌詞更改了一些!」
  「你也會唱?」「是的,還有那支『我怎能離開你』!這些都是老歌。」
  「你看!」雲樓眩惑的望著她:「你們都會唱相同的歌!這豈不奇怪!」「不過,很多人都會唱這幾支歌的,只是——」她想著「憐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緣再續勿蹉跎」的句子
,有些說不下去了。「你再繼續說吧!」
  「醒來我很迷糊,」雲樓接著說:「老是反覆的想著這幾句話,然後,我和你就陷進那段忽冷忽熱的情況裏,到前天晚上,我從中央酒店回來,幾乎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去找你了,
結果,夜裏我又夢到了涵妮,她仍然在唱這支收,唱著唱著,卻變成了你,在唱那支『我是一片流雲』,於是,我忍不住,終於昨晚又去了青雲。」故事完了。小眉看著雲樓,小眉被
涵妮的影子所占滿了,再抬頭看涵妮的那些畫像,一張一張的,那些滿臉充滿了恬靜的溫柔,滿眼含著癡迷的深情,滿身帶著飄逸的輕靈的那個少女,她著迷了。被這個女孩所迷住了
。把眼光從牆上收回來,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雲樓。
  「我怕——我沒有她那麼好。」
  「小眉!」他把她的手拿到了唇邊,輕輕的吻了那雙柔軟的小手。「你和她的個性完全不同,她柔弱,你堅強,她畏怯,你勇敢,她像火焰尖端上那點藍色的光焰,你卻是火焰的
本身。整個說起來,你像一個實在的物體,她像一個虛幻的影子,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嗎?」
  小眉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再告訴你一件事,昨夜我回家後,突然渴望畫畫,我畫了那張水彩人像,把記憶中的你畫出來,這是我一年來畫得最成功的一張畫——我的靈感回來了,甚至沒有用模特兒。」
  小眉唇邊湧上一個微笑。
  雲樓凝視著她,突然握起她的手來,緊壓在他的唇上,用力的用嘴唇揉擦著她的手,他低喊著:
  「喔,小眉,你重新創造了我!你知道嗎?給了我新的意志,新的靈感,新的生命!」他拉她過來,擁住了她,他的嘴唇探索著她的,帶著如饑似渴的需索與熱情。「喔,小眉!
我全身每根纖維都在需要你!」
  「噢,雲樓,」小眉掙扎的說:「你不怕涵妮在悄悄的看我們嗎?」「她會看到,她會歡笑。」雲樓模糊的說。
  是嗎?小眉從雲樓的頭後面看過去,望著牆上的畫像,忽然,她覺得那些畫像真的在笑,欣慰而讚美的笑,她吃驚了,慌忙閉上了眼睛,一心一意的獻上自己的唇和整個的心。
  下午四點多鐘,雲樓和小眉來到了楊家的門口。
  按門鈴之前,雲樓打量著小眉說:
  「看吧!他們也會和我第一次看到你一樣,嚇得跳起來!」
  小眉笑笑,沒說話,她有點兒隱隱的不安,她不知道來這兒是智還是不智?也不知道這扇門裏迎接著自己的是什麼。雲樓按了門鈴,仍然在打量著小眉,她今天沒有經過濃妝,只
擦了點口紅,長髮垂肩,丰姿嫣然。穿了件鵝黃色的一件頭的洋裝,她乍一看來,和涵妮幾乎一模一樣。世界上竟會有這樣難解的偶合!門開了,秀蘭的臉孔露了出來,看到雲樓,她
高興的說:
  「孟少爺!先生在公司還沒回來呢,快——」她一眼看到了小眉,像中了魔,她張大了嘴,愕然的盯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雲樓怕她發出驚喊或怪叫,慌忙說:
  「秀蘭,這是唐小姐,你看她長得真像涵妮小姐吧!」
  「唐——唐小姐?」秀蘭張口結舌的說,接著就猛烈的搖了搖頭,嘴裏喃喃的嚷著說:「不,不,不,不對!不對!」接著,她像見了魔鬼,喊了一聲,掉轉頭,就沿著房子旁邊
的小路,跑到後面廚房裏去了。
  「她嚇昏了!」雲樓說:「小眉,我們進去吧!」
  小眉十分不安,她的臉色有些蒼白。
  「我真的這麼像涵妮嗎?」她不信任的問。
  「我說過,幾乎一模一樣。」雲樓說。
  走進了楊家的客廳,那一屋子靜幽幽的綠就又對雲樓包圍過來了。偌大一間客廳,好冷清好安靜,沒有一個人影,雅筠顯然在樓上。雲樓四面張望著,看著那沙發、那鋼琴、那窗
簾、那室內一切的佈置,再看看小眉,他依稀恍惚的覺得,那往日的時光又回來了。小眉仍然沒有消除她的不安,那一屋子的靜有股懾人的力量,她走到雲樓的身邊,輕輕的說:
  「這屋子佈置得好雅致!」
  「是楊伯母設計的。」雲樓說,指指那架鋼琴:「涵妮就經常坐在那兒彈夢幻曲。」「夢幻曲?」小眉歪了歪頭。「我也會彈,如果我有架鋼琴就好了!」「為什麼不試試?」雲
樓走過去,打開了琴蓋。「這琴好久沒有人彈過了,來吧,小眉。」
  小眉走到鋼琴前面,猶疑的看看雲樓。
  「這樣不會不妥當嗎?」
  「有什麼不妥當呢?彈吧!小眉,我急於想聽!」
  門口有一陣抓爬的聲音,夾雜著嗚嗚的低鳴,雲樓回過頭去,一眼看到潔兒正爬在紗門上面,伸長著頭,拚命搖尾巴,急於想進來。雲樓高興的喊著:
  「潔兒!」開了紗門,潔兒一衝就衝了進來,撲在雲樓身上,又抓又舔又低鳴,小眉驚喜交集的低喊:
  「好漂亮的狗,那麼白,那麼可愛!」
  幾乎所有的女性,對小動物都有天生的好感。小眉伸出手去,撫弄著潔兒的耳朵,潔兒畏縮了一下,也就舔了舔小眉的手,算是回禮,小眉興奮了,像涵妮第一次看到潔兒一樣,
她高興的喊著:「它舔我呢!它舔我呢!」
  雲樓望著潔兒和小眉,一陣心神恍惚。拍了拍琴蓋,他說:「你不彈彈嗎?」小眉坐了下來,立即,她開始彈了,一連串的音符從她手指下流瀉了出來,夢幻曲!涵妮生前曾為雲
樓一遍又一遍的彈過的曲子,小眉對鋼琴並不很嫺熟,彈得有些生疏,但是,聽到這同一支曲子再流動在這間室內,由一個和涵妮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彈來,雲樓覺得自己的心跳得狂
猛而迅速,覺得一切像個夢境。連潔兒也似乎震動了,它不安的豎起了耳朵,又聞了聞周遭的空氣,然後,它竟熟練的伏下了身子,躺在小眉的腳下了,一如它在一年前所做的一樣。
  琴聲流動著,擴散著,雲樓癡癡的看著。忽然間,樓梯上傳來一聲驚呼。雲樓迅速的回過頭去,一眼看到雅筠正扶著樓梯,慢慢的走下來,眼睛緊盯著小眉的背影。雲樓跨上了一
步,正要解釋,小眉聽到了人聲,停止彈琴,她回過身子來了。於是,雅筠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用手迅速的捂住了嘴,她啞著嗓子喊了一聲:
  「涵妮!」接著,她用手扶著頭,身子就搖搖欲墜。小眉大叫了一聲:「快!雲樓!她要昏倒了!」
  雲樓搶前一步,一把扶住了雅筠,把她扶到了沙發上面。雅筠躺在那兒,呻吟著說:「給我一點水,給我一點水!」
  雲樓迅速的跑去倒了一杯水來,扶著雅筠喝,一面急急的解釋:「我很抱歉沒有先通知你,楊伯母。這不是涵妮,是唐小眉,我跟你提過的,我曾在街上碰到的那個女孩子!」
  「不,不,」雅筠無力的搖著頭,她一向是堅強的,是有絕大的克制力的,但是,今天這件突來的事故把她完全擊倒了。她本來正在睡覺,琴聲驚醒了她,她以為自己又是想涵妮
想出來的幻覺,她披衣下床,走出房間,琴聲更加清晰實在,她下樓,一眼看到室內的景象,雲樓坐在那兒,一個長髮垂肩的女孩正彈著琴,潔兒睡在她的腳下。她已經受驚了,心跳
了,喘息了,而涵妮卻從鋼琴前面回過身子來——「不,不,」她繼續呻吟著,用手遮住了眼睛。「我在做夢。我睡糊塗了。」「不,楊伯母,」雲樓大聲說:「您沒有做夢,這是一
個長得和涵妮一模一樣的女孩,是我帶她來的,帶她來見你的,楊伯母!你仔細看看她,就知道她和涵妮的神態舉止還是有出入的,你看呀!她姓唐,叫唐小眉。」
  雅筠的神志恢復了一些,雲樓的話逐漸的在她腦海裏發生作用,她終於慢慢的放下了遮著眼睛的手,勇敢的挺起背脊來了。小眉正站在她的面前,由於自己的來訪竟引起了這麼大
的驚恐和震動,而深感不安。看到雅筠的目光轉向了自己,她勉強的笑了笑,彎彎腰輕聲的叫:
  「楊伯母。」雅筠閉了一下眼睛,楊伯母!這多麼滑稽,這明明是涵妮呀!她再張開眼睛,仔細的看看面前這個女孩子,同樣的眉毛,同樣的眼睛,同樣的鼻子和嘴!只是,涵妮
比她消瘦,比她蒼白,比她多一份柔弱與稚氣。不過,世界上怎會有這樣相像的人?怎會?怎會?她不信任的抬起頭來,看著雲樓說:「雲樓,你從哪兒找到她的?」
  「我在街上碰到,後來還到你們這兒來吵,你和楊伯伯都咬定我是眼花了,你忘了嗎?」雲樓說。
  「哦,是了。」雅筠想了起來,再看著小眉,她不由自主的眼眶發熱,如果涵妮也像她這樣健康——她搖搖頭,歎了口氣,對小眉伸出手去。「過來,孩子,讓我看看你!」
  小眉不由自主的走向前來,坐在沙發前的一張擱腳凳上,把手給了雅筠。她自幼失母,雅筠又天生具有那種讓人感到親切和溫情的氣質,何況,她曾有個酷肖小眉的女兒!小眉對
她就本能的產生出一份近乎依戀的好感。她自己也無法解釋,只是,看雅筠那含淚的眼睛,和那又驚、又喜、又懷疑、又淒惻的神情,她那顆熱烈的心就被感動了,被深深的感動了。
雅筠緊握住小眉的手,她那帶淚的眸子,不住的在小眉臉上逡巡著。然後,她問:
  「你姓———?」「唐。」「唐!」雅筠震動了一下,臉色變得十分奇怪,她的眼睛深邃而迷濛,眉峰微蹙,似乎陷進了記憶的底層。她的嘴唇蠕動著,喃喃的重複著那個姓氏。
「唐?唐?是了!是唐!」她驚異的看著小眉:「你父親叫什麼名字?」
  「唐文謙。」「唐文謙?」雅筠驚跳了起來,再看著小眉,她的嘴唇毫無血色。「天哪,多多少少奇怪的事情!原來你是——你是——你竟然是——」「我是什麼?」小眉不解的
問,看著雅筠。
  「再告訴我一句,」雅筠奇異的看著小眉說:「你的生日是那一天?」「陰曆四月十七。」「四月十七!」這次,驚呼的是雲樓,他的臉色也變了。「涵妮也是四月十七!」「民
國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雅筠低低的說。「是不是?你出生在四川重慶,你的母親——死于難產,是不是?」
  「哦!」小眉喊著:「你怎麼知道?楊伯母?」
  「楊伯母!」雲樓也同樣吃驚,他緊緊的盯著雅筠。「這是怎麼回事?小眉和涵妮,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雅筠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她的臉色仍然是
奇異而蒼白的。「豈止是同年同月同日?」她幽幽的說:「而且是同時同分,同一個母親生的,她們原是一對孿生姐妹呀!」
  「什麼?」雲樓大叫:「難道——難道——小眉也是您的女兒?」「不,不,不,」雅筠猛烈的搖著頭,眼睛模糊的看著虛幻的空間。「世界上一切的事多麼不可思議呀!天意是
多麼難以預測!二十年來的秘密就這樣揭穿了!」
  「楊伯母!」雲樓喊著。「你說吧!說吧,小眉和涵妮到底是怎樣的關係?我早就覺得世界上沒有這樣的偶合!孿生姐妹!楊伯母!」雅筠虛眯著眼睛,又仔細的看著小眉,慢慢
的,她微笑了,笑得好淒涼好落寞。「好吧!我講給你們聽,涵妮已經死了,這秘密早也就沒有保持的必要了。」她摩挲著小眉的手,就像當初摩挲著涵妮的,她帶淚的眸子裏含滿了
某種屬於慈母的摯情,仍然一瞬也不瞬的停在小眉臉上。「在我講給你們聽以前,先告訴我,唐小姐,你父親好嗎?」「是的。」小眉猶疑的回答。
  「跟你住一起嗎?」「是的。」「哦,」雅筠徘徊在她記憶的深處。「他——還喝酒嗎?」
  「噢!您也知道他喝酒嗎?」小眉驚歎的。「他整天都在醉鄉裏,很少有清醒的時候。」
  「唉,是嗎?」雅筠歎口氣,憐惜的看著小眉。「那麼他如何養活你呢?」「剛到臺灣的時候,他還工作,他在一個中學教音樂,教了好幾年,而且,那時他手上還有一點錢,一
到臺灣就曾以低價買了幢房子,後來他喝酒,教書教不成,就把房子賣了,租了廣州街現在的房子住,房子的價錢賣得很好,這樣,總算好勉強好勉強的支持我到中學畢業,畢業以後
,我就——」她看雲樓一眼,低低的說:「出去做事了。」「在那兒做事?」雅筠追問著。
  「我——」小眉有些羞慚。
  「她在一家歌廳唱歌。」雲樓代她回答。
  「哦!」雅筠深長的歎息了一聲。「多麼不同的命運!」
  「伯母,」雲樓急了。「您還沒有說出來,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是的,我要說,」雅筠有些神思恍惚,她還沒有從激動中完全恢復過來,而且,要揭穿一件二十年來的秘密
對她是件很困難的事。她又沉默了很久,終於,她振作起來了,挺直了背脊,她喝了一口水,下定了決心的說:「好吧,這事並沒有什麼神秘性,我就從頭說起吧!雲樓,你記得我告
訴過你,我當初是受過你祖母的詛咒的——」
  雲樓不解的望著雅筠,不知道該如何介面。
  「是的,這詛咒立即應驗了,」雅筠說了下去,並沒有等雲樓回答。「我和你楊伯伯結婚後,兩人都希望能有孩子,我們熱愛孩子,可是,我一連小產了兩次,而你家卻有了你,
我們仍然沒有孩子。到民國三十四年,我第三次懷孕了,你們可以知道我有多麼歡喜,我們用盡了全力來保護這個胎兒,居然順利的到了足月,那是民國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我在重
慶某家產科醫院生產——」
  「你生下了涵妮和小眉!」雲樓插口。
  「不,不是的!」雅筠拚命的搖頭。「我生下了一個女孩,陣痛了四十八小時之久,那女孩漂亮極了,可是,我是受過詛咒的,我沒有做母親的那種幸運,那孩子生下地就死了。
而且,醫生判定我終生不能再生孩子!」雅筠頓了頓,雲樓和小眉都定定的望著她。「這使我幾乎發瘋發狂,幾乎自殺,楊伯伯終日寸步不離的守在我身邊,怕我尋死。而這時,一件
意外的事情竟把我救了。」她停住了,眼睛癡癡的看著小眉,唇角又浮起她那個淒婉的微笑。「怎麼呢?」雲樓追問。
  「原來,同一日,四月十七日,」雅筠接下去說:「有一個產婦也在那家醫院生產,那年輕的丈夫是個窮苦而落拓的、音樂學院的學生,那產婦送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昏迷不
醒了,醫生為了挽救胎兒,破腹取胎,取出一對雙胞胎,一對粉妝玉琢的小嬰兒,那就是涵妮和——小眉。」
  「哦!」小眉到這時才吐出一口氣來。
  「那產婦在生產後只活了兩小時。兩個嬰兒都很瘦小,尤其其中一個,生下來還不足五磅,像個小老鼠,醫生聽過那嬰兒後,認為她發育不全,根本帶不大。另一個比較大,也比
較健康,兩個孩子的長相都一模一樣。那年輕的父親呢,在產婦死後就發瘋一般的狂吼狂叫,他詛咒嬰兒,也不管嬰兒,終日喝得爛醉如泥,呼天搶地的哭他那死去的妻子。」
  「哦!」小眉又哦了一聲,眼睛裏已蓄滿了淚。
  「那正是抗戰的末期,奶粉的價錢很貴,那兩個孩子沒有母親,只好吃奶粉。但是,那父親拿不出錢來買奶粉,情況很尷尬,於是,一天,一個護士抱了那較小的嬰兒來找我,我
那時的奶已經來了,卻沒有孩子可喂,她問我肯不肯喂一喂那個失母的,可憐的孩子!」
  室內好安靜,雲樓和小眉都聽得出神了。「我答應了,護士把那孩子交給了我,一個又瘦又小的小東西,可是,當那孩子躺在我的懷中,吸吮著我的乳汁,用她那烏溜溜的小眼睛
對我望著的時候,所有母性的喜悅都重新來到我的心裏了,我說不出我的高興和狂喜,我熱愛上了那孩子,甚至超過了一個母親對親生子女的愛,我再也捨不得讓人把她從我懷中抱走
。於是,我們找來了那個年輕的音樂家,懇求他把這孩子讓給我們。」
  「噢,我懂了。」雲樓低低的說。
  「那時,那父親已經心碎了,而且他的境況很壞,他是流亡學生,學業既未完成,工作又無著落,再加上失去了妻子,一來就是兩個嬰兒,讓他手足失措。何況,醫生已經斷定那
個小的嬰兒是無法帶大的,即使要帶,也需要大量的補品和醫藥。所以,那父親在喝醉的時候就狂歌當哭,不醉的時候就對著嬰兒流淚,說她們投錯了胎,來錯了時間。當我們的提議
提出來的時候,那父親起先很不願意,但是,後來發現我們確實是真心愛著那孩子,家庭環境和經濟情況又不壞,他終於歎息著同意了。那就是我的孩子——涵妮。」
  「哦!」小眉再一次驚歎。「我從不知道我有個孿生姐妹!爸爸一個字也沒提過!」「涵妮也不知道,我們像撫養親生女兒一樣撫養涵妮,同時,我們也一直和——」雅筠注視著
小眉。「你的父親保持聯繫,關心著你的一切,我們用各種藉口,給你的父親許多經濟的支援,希望他能振作起來,但是,他始終沉溺於酒。抗戰勝利了,接著又是打內戰,我們離開
了四川,從此,也就和你父親斷了音訊,不過,臨走,我們還給你父親留下了一大筆錢。然後,輾輾轉轉的,我們到了臺灣,以為你一定留在大陸了,再也沒有料到——」她不信任的
搖著頭:「今天會又見著了你!」「噢,伯母!」雲樓喊著:「我實在沒有料到是這樣的!我只是覺得小眉和涵妮像得奇怪,卻從沒猜想過她們是同父同母的雙生姐妹!怪不得她們兩
個都愛音樂,怪不得她們都會唱!哦,現在,一切的謎都解開了!」
  小眉深深的陷進這故事裏,一時竟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好一會兒,她才眩惑的說:
  「我竟有一個雙生姐妹!假若涵妮還活著,我們能夠見面——噢!那有多好!哦,雲樓,」她看著雲樓。「我們兩姐妹生長在不同的環境和家庭裏,卻都偏偏碰到了你,這豈不奇
怪嗎?」「這是天意。」雲樓喃喃的說,臉上煥發著光采。
  雅筠看看雲樓,又看看小眉,她立即知道這一對年輕人之間發生了什麼。是的,天意真奇怪!你完全不能料到它有怎樣的安排!她忽然心頭掠過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欣喜,站起身來
,她興奮的說:「你們得留在這兒吃晚飯,我去告訴秀蘭!噢,」她用手撫摩了一下胸口,深吸了口氣,眼中閃著光。「雲樓,我覺得,過去的時光又回來了。」雲樓默然不語,他的
眼睛深情一片的停在小眉的身上。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8:25

【第二十八章】
  人間有無數無數的秘密,每一樁秘密揭穿的時候,往往跟隨著就是一個悲劇的開始。但是,對雲樓和小眉以及整個的楊宅而言,涵妮的身世之謎一旦揭曉,隨之而來的卻是喜悅。
對小眉來說,一經發現涵妮是自己的雙生姐妹,她立即對涵妮產生了一種屬於同根並蒂的姐妹之情,消除了以往那份微妙的醋意和嫉妒,反而關懷她,憐惜她,嗟歎她。對雲樓來說,
失去了涵妮,得到了小眉,而她們竟是兩朵同根之花,他更無法描述自己那份失而復得的欣喜。對楊氏夫婦來說,涵妮既去,不可複回,卻偏偏在這時出現了小眉,同樣的長相,同樣
的秀氣,卻是健康的,茁壯的,充滿了生命力的。他們也有那種奇妙的失而復得的感覺,不自禁的憐愛著小眉,仿佛是涵妮死而復生了。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接踵而來的日子裏就有無盡的歡樂和欣喜。楊子明開始熱心的給小眉找工作,可是,小眉既不會打字,也不會會計,對商業方面的事務更完全是外行,她唯一
的特長是歌唱,楊子明的公司裏卻無法用歌唱的人才。所以,小眉的工作遲遲沒有著落。經過一番研討,楊子明曾對小眉鄭重的提議:「小眉,你的姐妹是我的女兒,那麼,你也跟我
的女兒一樣,如果你不見外,讓我負擔你的家庭,並且拿出一筆錢來,你乾脆去學聲樂,怎麼樣?」
  這提議被小眉很嚴肅的否決了,這倔強的孩子很堅決的說:「我當初決心作歌女,就為了要自力更生。如果我接受了你們經濟上的幫忙,我會不安,我會不快樂,即使我學聲樂,
我也會學得很勉強。楊伯伯楊伯母,你們以前已經幫過我們家很多忙了,連爸爸帶到臺灣來買房子的錢,恐怕都是你們的,這筆錢竟支持到我高中畢業,等於說我的教育都是你們完成
的,現在我滿了二十歲,應該可以獨立了,我不能再用你們的錢。」「你這孩子,」雅筠歎息的說:「怎麼這樣子認死扣呢!」
  但是,楊子明欣賞小眉這種個性,他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只是暗暗的注意和留心有沒有小眉適宜的機會。雅筠呢?她對小眉有份比母愛更強烈的感情,她巴不得小眉天天在她的
眼前,巴不得小眉搬到楊家來,住在涵妮的房間裏,可是,她知道小眉不會同意,小眉與涵妮,在個性上是不相同的,涵妮很柔順,小眉的性格裏卻充滿了棱角和尖刺。不過,小眉倒
真心的愛上了雅筠,她自幼失母,很容易就融化在雅筠那種真摯的、熱烈的、母性的感情裏。她經常到楊家來,練鋼琴,也練唱,雅筠就坐在旁邊做著針線,唇邊帶著個滿足的笑容。
連秀蘭都會呆呆的站在一邊看,詫異著涵妮的復活。
  可是,生活的壓力仍然存在,小眉離開歌廳以後,減少了一大筆收入,唐文謙又終日離不開酒,日用並非一個小數字,雲樓雖然堅持著拿出一些錢給小眉,但他的收入畢竟有限,
維持他一個人都不見得夠,這樣,就弄得很拮据了。雅筠和楊子明瞭解這一切的情形,也瞭解這兩個孩子那渾身的硬骨頭,他們沒有表示什麼。只是,有一天,楊子明夫婦到了小眉的
家裏,正式拜會了唐文謙。唐文謙早已從小眉嘴中知道了涵妮的故事,他也曾惋惜過,但是,他從未奢望過這孩子能長大成人,何況涵妮出生三日,就給了楊氏夫婦,他自然對涵妮沒
什麼印象,所以,歎息一陣之後,他也就算了,照樣出去酗酒買醉,當楊子明夫婦來的時候,他正巧爛醉如泥,隨小眉怎樣叫喚,他躺在那兒動也不動。小眉也沒辦法,只好隨他去。
雅筠參觀了一下小眉的臥室,眼看著這個破破爛爛的小家,那個終日不知人事的父親,她又心疼又難受,卻沒有說什麼。可是,楊氏夫婦告辭之後,小眉卻在枕頭底下發現了一大疊鈔
票,和一張短柬:
  「小眉:金錢何價?感情又何價?我留下的不是金錢,是我
  對你的疼愛,如果你退回來,你是存心要打擊一個母性
  的愛心,相信你不至於如此無情。楊伯母」
  握著這筆錢和短箋,小眉哭了,她僕在雲樓的肩上,哭得好傷心。雲樓拍撫著她,深沉的說:
  「收下吧!小眉,你如何能拒絕一個母親的愛呢?」
  從此,小眉和雅筠間,倒真的滋生出一份母女般的摯情。小眉在雅筠面前,沒有任何秘密,她告訴她一切的事情,告訴她她對雲樓的愛,告訴她她對未來的抱負和理想,告訴她那
些只有女兒可以對母親說的事。
  至於雲樓和小眉呢,這一段日子裏充寒著的是無窮無盡的愛和無窮無盡的甜蜜。再也沒有陰影,再也沒有顧慮,他們只是相愛。生活裏的點點滴滴都是由愛情堆積起來的,他們的
笑裏有愛,他們的淚裏有愛,他們的一下顰眉,一下沉思,一下注視裏都有愛。他們為愛而活著,為愛而生存,為愛而計畫未來。小眉常常到雲樓的小屋裏,為他洗衣服,為他收拾房
間,為他做飯吃。他們很窮,不能常吃小館子,所以常常買一點肉,買一點菜和米,兩個人忙著弄東西吃,一餐飯做上一兩小時,弄得滿屋子煙,滿臉黑灰,滿地的菜葉——小眉做飯
並不外行,無奈雲樓總不肯歇著,於是越幫越忙。但是,這樣做出來的飯,卻是那樣的香,那樣的甜,那樣的美味無窮。
  他們也常到郊外去,花間,小徑,池畔,水邊——他們把愛情抖落在任何一個地方,也把歡笑抖落在任何一個地方。那正是初夏的季節,陽光終日燦爛的照耀著,他們覺得連陽光
裏都流動著他們的愛。他們腳步所經之處,常常連一朵小野花,一株小羊齒植物,一顆小石子,他們都會收集起來,作為愛情的紀念品。雲樓常說:
  「等我們兒女成群的時候,我一定要把這些小東西拿給他們看,讓他們知道他們的父母是如何如何的相愛!」
  小眉微笑著垂下頭去,談到兒女,再怎麼灑脫的女孩子也禁不起那份差澀。於是,雲樓會自顧自的說:「小眉,你說,我們將來要多少個兒女?」
  小眉繼續微笑不語。「我最愛孩子,」雲樓興高采烈的。「我們要一打,好不好?」
  「胡說八道!」小眉終於開了口。「又不是養小豬,還論打算呢!」「你不知道,小眉,」雲樓笑嘻嘻的。「雙胞胎是遺傳的,所以十二個孩子你只要生六胎就行了。」
  「越說越不像話了!」雲樓笑得好開心,笑停了,他忽然正色的看著小眉,鄭重的說:「真的,小眉,我希望你能生一對雙胞胎的女孩子,長得像你和涵妮,我要給她們取名字叫
再眉和再涵。」握著小眉的手,他深深的凝視著她的眼睛,低低的、沉沉的、熱烈的問:「你可願意嫁給我嗎?你可願意給我生兒育女嗎?你可願意和我廝守一生一世嗎?」小眉用癡
癡的眸子回望著他,從唇間輕輕的吐出幾個字來:「還問什麼呢?」於是,她掉轉頭,開始唱一支歌,一支美麗的歌,一支充滿了柔情與蜜意的歌,一支讓雲樓心跳,讓雲樓如癡如醉
的歌:「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
  信我莫疑。願今生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這是怎樣的愛情!那樣濃濃的、深深的、熱熱的、沉沉迷迷的!連他們周遭的人都會不由自主的感染
上他們的喜悅,分沾上他們的熱情。不止楊氏夫婦,還有翠薇。這灑脫的女孩和小眉在個性上有不少相似之點,稍一接近,她們就成了閨中膩友。私下裏,翠薇曾含著感動的淚,對小
眉坦白的說:
  「說實話,我第一次見雲樓,就覺得他和一般男孩子不同,不知道怎樣的女孩子才能配上他。後來他和涵妮戀愛了,我才覺得這配合是那樣的恰當,那樣的自然,我祝福他們。可
是,涵妮不幸早逝,姨媽一再要我去安撫雲樓,不瞞你說,我對雲樓也有——」她嚥住了,眼中閃著淚光,唇邊卻帶著笑,歎口氣,她熱烈的握住小眉的手。「上天有它的意旨和安排
,是嗎?這是最好最好的結局,是嗎?不過,不管怎樣,小眉!你們結婚的時候我要作伴娘,好嗎?好嗎?」
  小眉差澀的垂下頭去,心底卻堆積著多少難言的喜悅及柔情呵!夏季來臨了,天氣漸漸的熱了。雲樓一方面準備著期終考試,一面熱中於一幅巨幅油畫,雲樓自己給這幅畫題名叫
「疊影」。畫的前方是小眉的像,後方卻在一片隱約朦朧的色彩裏,飄浮著涵妮的影子。雲樓畫得很用功,很細心,很狂熱。小眉給他足足做了一個月的模特兒。當這幅畫完成的時候
,已經是暑假了。剛好法國有個藝術沙龍在徵求世界各地的藝術品,入選的獎金額很高,雲樓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就把這張「疊影」寄去了。碰巧,雅筠也看到了報紙上這個徵求作
品的消息,沒有得到雲樓的同意,她就自作主張的把涵妮抱著潔兒的那張油畫也寄去了,題名為「微笑」。雲樓知道之後,笑著說:「人家一定以為我窮極了,參加了兩幅畫像,卻都
是一張臉譜。」「沒有人會知道,這兩幅畫像裏包括了怎樣曲折離奇的一個故事。」雅筠說。暑假帶給了雲樓大量的時間,利用這份時間,他接了更多的廣告設計,因為生活的壓力始
終在逼迫著他們。他並不空閒,他很忙碌,但是忙得很開心。他知道自己必須要有一些積蓄,才能和小眉談到婚姻,他常把小眉攬在懷裏,用面頰貼著她的鬢髮,低低的、允諾的說:
  「我要給你塑造一個最美麗的未來。告訴你,小眉,我的畫,你的歌,都不見得是什麼至高無上的藝術,但是一份有愛,有光,有熱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藝術!」
  「何況,這份生活裏還有畫,又有歌!」小眉笑著說,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這樣的愛情裏還能有陰影嗎?還會有陰影嗎?還允許有陰影嗎?可是,夏季的天空是常變的,萬
里晴空也會陡的飛來幾片烏雲,帶來一陣暴雨。這天,雲樓正和小眉在小屋裏工作,雲樓在設計著一張廣告圖樣,小眉在一邊整理著房間,哼著歌,輕快的移動著她那嬌小的身軀,她
穿著一件白色的洋裝,在室內閃來閃去像只白蝴蝶。雲樓一面工作,一面不時的抬起眼睛來偷偷的看她,於是,她會停下來,警告的把手指按在唇上說:「工作的時候工作,不許分心
!」
  「不行,」雲樓說:「我已經分心了,我想吻你!」
  「不可以!」她又笑又要板臉。
  「那我不做了!」雲樓推開設計。
  「那你會交不了卷!」「交不了卷就交不了卷!誰叫你不給我靈感!」
  「你賴皮!」於是,他把她拖進了懷裏,他的吻纏纏綿綿的蓋在她的唇上和面頰上。門口突然傳來汽車的煞車聲,接著又是車門的開闔聲,他們並不在意,在雲樓這間小屋裏,是
難得有客人來拜訪的。可是,一陣急促的打門聲使他們驚動了。雲樓和小眉交換了詫異的一瞥,站起身來,打開了房門。
  門外站著的竟是楊子明。他大踏步的跨進門來,反手關上了房門。他滿臉凝重的神氣,直盯著雲樓說:
  「你父親到臺灣來了!」
  「什麼?」雲樓真真正正的嚇了一大跳。
  「看看這個!」楊子明遞給他一張紙,「雲霓打來要我轉給你的電報!剛剛收到的。」
  雲樓打開那張電報,上面是這樣寫著的:
  「父乘今午國泰班機赴台,為兄在台狎昵歌女之事,
  兄速作準備為要。
                    霓。」
  雲樓一把握縐了這張電文,臉色頓時變得慘白,挺直了背脊,他的眼睛噴著反叛的火焰,咬緊了牙說:
  「他又來了!他已經不認我這個兒子了,他憑什麼又要來破壞我?」小眉沒有看到電報的內容,並不知道電文中涉及了自己,看到雲樓的臉色變得那樣壞,她只認為雲樓仍然為涵
妮的事和他父親記恨,就走上前去,用手扶住雲樓的手臂,勸解的說:「算了,雲樓,沒有人能和自己父母嘔一輩子氣的,怎麼說,他也是你父親,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別再放在心
裏吧!」
  「你知道什麼!」雲樓大聲說,摔開了小眉的手,心裏又急又氣又痛苦。「怎麼了?」小眉勉強的笑著。「跟我也生氣了?」
  「不,不是,小眉,」雲樓急急的說,額上冒出了汗珠,他的眼神痛苦的停在小眉的臉上。「不是跟你生氣,我是急了。」
  「怎樣呢?雲樓?」楊子明說:「你去不去飛機場接他?現在兩點十分,飛機兩點三十五分就到了!」
  「我不去!」雲樓很快的說。
  「雲樓!」小眉忍不住又插口了。「你就去一下吧!他到臺灣來,百分之八十還是為了你,如果他真不想要你這個兒子,他也不來了。你現在去接他,父子間的一切不快就算過去
了,這不是一個解除誤會的大好機會嗎?」
  「你不知道,小眉!」雲樓苦惱的咬了一下牙:「你太善良了,你根本不瞭解我父親!」
  「再不瞭解,我也知道他是個父親,」小眉微笑著。「他的出發點還是為了愛兒子!」
  「小眉!」雲樓有苦說不出。「母貓為了愛小貓,有時會把小貓咬碎了吃掉呢!這種愛你也歌頌,你也讚美嗎?」
  「你父親又不是母貓!」小眉噘著嘴說。
  「好了,別拌嘴了,」楊子明看著雲樓。「我們沒有多餘的時間討論,我看這樣吧,小眉先回家去。雲樓,你到我家去等,我去接你父親來談。」
  「我不見他!」雲樓憤憤的喊:「這一年我沒有用他的錢——」「雲樓!」楊子明打斷了他。「小眉說得對,父親總是父親,你不能因為一年沒有用他的錢,就不算他的兒子了—
—」
  「他害死了涵妮!」雲樓無法控制的叫了起來:「現在他又要——」「雲樓!」楊子明喝住了他,暗示的看了小眉一眼。「你這樣說是不對的,涵妮不是你父親害死的,如果沒有
你父親叫你回去的事,她一樣會死,她是死於先天性的心臟病。你現在就聽我安排的去做吧,你放心,」他深深的,含蓄的看著他:「一切有我和你楊伯母,你父親不會跟你為難的!

  「雲樓,」小眉也在一邊說:「你就聽楊伯伯的話吧!」
  雲樓軟化了,垂下頭去,他沉思了片刻,終於咬了咬嘴唇,抬頭對小眉說:「好吧,我就到楊伯伯家去。小眉,你先回家,我晚上再去看你。」「你忙你的,別顧著我,」小眉說
,「晚上還是陪你爸爸多談談,明天再來找我。好了,我先走!」她對雲樓笑著揮揮手,又揚著眉毛加了一句:「好好的,雲樓,可不許和你爸爸吵架呵!再見!雲樓。再見!楊伯伯
!」
  雲樓看著小眉笑嘻嘻的跑出去,依然帶著滿臉的天真和摯情,渾然不知即將來臨的風暴,不禁滿懷漲滿了難言的苦澀,直等到小眉的影子都看不見了,他仍然站在那兒發愣,還是
楊子明喊了一聲:「快走吧!雲樓!我先送你到家再去飛機場!」
  雲樓坐進了車子裏,看著前面遙遠的天空,他看到的不是燦爛的陽光,而是一片厚重的,堆積著洶湧而來的陰霾。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8:49

【第二十九章】
  在楊家的客廳裏,雲樓坐立不安的在室內走來走去,滿臉罩著濃重的抑鬱和憂憤。對父親,一年前的積恨未消,而新的打擊顯然又要跟隨著父親一起到來。為什麼呢?為什麼身為
父母,卻常常要斷送兒女的幸福,漠視兒女的感情和自尊!是誰賦予了父親掠奪子女快樂的權利?是誰?是誰?是誰?一年多以前,當他正被甜蜜與幸福重重包圍的時候,這個父親竟
殘酷的將他的一切都撕得粉碎,踐踏得鮮血淋漓。現在,好不容易,他重新找回了那份幸福,父親就又出現了,就又要來踐踏,來蹂躪,來撕裂,來破壞——為什麼?為什麼?
  「他真是我愛情上的剋星!」他突然大聲的、衝口而出的喊,喊得那麼響,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坐在一邊的雅筠抬頭看了看他,她正在打一件毛衣,一件小眉的毛衣,夏天打毛衣
是她的習慣,她喜歡「未雨綢繆」。她顯得很安詳,很冷靜,只是,她手指的動作卻比往常快速。
  「我看你坐下來吧,雲樓,」她的語氣裏有著安慰和鼓勵。「你走來走去把屋子裏的空氣都攪熱了。」
  「他一定派了人監視我!」雲樓自顧自的說,仍然在室內走來走去。「否則他怎麼知道小眉的事!」「那倒很可能,他總之是你父親呀,他無法真對你置之不顧的。」「我巴不得
他對我置之不顧呢!」雲樓喊著說。
  「雲樓!」雅筠責備的:「怎麼這樣說話呢!」
  「你不知道,楊伯母,」雲樓急促的嚷著:「你不知道他那個脾氣——」「我不知道?」雅筠笑笑。「我才知道呢!」
  雲樓想起了雅筠和父親的那段往事,他不再說了,但他仍然像只困獸一樣在室內兜著圈子,鼻子裏沉重的呼著氣,兩隻手一會兒放在身子前面,一會兒放在身子後面。雅筠悄悄的
注視著他,敏感的嗅到了空氣中的火藥味,她認識孟振寰,熟知孟振寰,她也認識孟雲樓,熟知孟雲樓,她可以預料這父子兩人一旦衝突起來會成為怎樣的局面。但是,她是向著雲樓
的,她覺得自己也像只想保護幼雛的母雞,已經展開了翅膀,豎起了背脊上的羽毛,準備作戰了。把毛衣放在膝上,她深深的吸了口氣。「雲樓,你放心,」她說:「這一次,他不會
再剝奪掉你的幸福了。」「你怎麼知道?」雲樓問。
  「我知道。」她看著窗外的天空。「我知道,」她的聲音低低的,沉沉的,卻具有著信心和力量。「我知道世界上的許多事都該順手自然,不能橫加遏阻,我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君子有成人之美。」「對我父親而言,這些道理可能全體不適用!」雲樓憤憤的說。「他一直認為他是主宰,他是神,他是全能——」
  門口一陣喇叭聲,打斷了雲樓憤怒的語句,雅筠的毛線針停在半空,她側耳傾聽,說:
  「他們來了。」是的,他們來了,楊子明走在前面,手裏提著孟振寰的旅行袋,首先走進了客廳。孟振寰緊跟在後面,他那碩大的身軀遮住了門口的陽光,室內似乎突然陰暗了。
雅筠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她的目光和孟振寰接觸了,許多年沒有見過面,雅筠驚奇的發現孟振寰那份冷漠、倨傲、自信的神態一如當年,只是,他胖了,老了,鬢邊有了白髮,看來
卻更具有威嚴和權威性了,那張臉孔和銳利的眸子頗讓人生畏的。
  「振寰!」她迎上前去,微笑的對他伸出手來。「好多年沒見了。」孟振寰的目光停在她的臉上,他看到的是個高貴、儒雅的婦人,那份清麗、那份秀氣、那份韻致都不減當初,
歲月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什麼殘酷的痕跡,反而給她增添了幾分雍容華貴的氣質,顯然她這些年來,跟著楊子明過得並不太壞。這使他覺得有種微妙的不滿和近乎嫉妒的情緒。因此,他
漠視了那只伸過來的、友誼的手,只是淡淡的點了一下頭說:
  「你還是很漂亮,雅筠。這兩年雲樓常在你家打擾你,讓你費心了。」雅筠尷尬的縮回了那只不受歡迎的手,唇邊的微笑變得十分勉強了,向室內深處退了兩步,她的言語也銳利
了起來:
  「那裏,你明知道雲樓這一年並不住在這兒,而住在這裏的時候,似乎反而讓你不高興呢!」
  「我看彼此彼此吧!」孟振寰皺了皺眉。「全是這孩子不懂事,才造成這麼多莫名其妙的事件!」他的目光對雲樓直射了過去,是兩道森冷的寒光。拋開了雅筠,他厲聲的喊:「
雲樓!」
  雲樓自從孟振寰走進門的一刻起,就悶悶的站在窗子前面,斜倚著窗子,不動也不說話。父親在他的眼裏像個巨石,是頑強的,龐大的,帶著壓迫力的。而且,這巨石眼看就要把
他的幸福、前途、愛情,和所有的那種溫馨的生活都要一起砸碎了,他靠在那兒,正屏息以待風暴的降臨。這時,隨著孟振寰的怒吼和目光,他身子震動了一下,不自禁的叫了一聲:
「爸爸!」「爸爸?你還知道叫我一聲爸爸?嗯?」孟振寰嚴厲的盯著他:「你這個目無尊長,胡作非為的混帳!」
  「喂喂,振寰,」楊子明急急的攔在孟振寰的面前。「要管兒子,也慢慢來好吧?別剛進門坐都沒坐就發脾氣!來來,坐一下,坐一下,你要喝點什麼?冷的還是熱的?天熱,要
不要喝點冰西瓜汁?」「他從不喝冷飲的。」雅筠說,一面高聲叫秀蘭泡茶。掉轉頭,她看著孟振寰。「香片,行嗎?」
  「隨便。」孟振寰坐進了沙發裏,拭去了額上的汗珠,楊子明坐在他的對面,遞上了一支煙,燃起了煙,他噴了一口,這才打量了一下房間,室內那份陰涼和冷氣對他顯然很有緩
和作用,他的火氣似乎平息了一些。喝了茶,他竟歎了口氣。「子明,你不知道雲樓這孩子讓我操多少心。」抬起頭,他又用怒目掃了雲樓一眼。「別人家也有兒子,可沒像我們家這
個這樣可惡的!」「別動肝火,振寰,」雅筠插進來說:「或者你們父子間有誤會,大家解釋清楚了就沒事了。雲樓,你別盡站在那兒,過來坐下和你父親談談呀!」
  「什麼誤會!」孟振寰氣沖沖的。「這孩子從小就跟我彆扭,我要他幹這個,他就要幹那個,我要他學科學,他去學什麼鬼藝術,我看中了美萱那孩子做兒媳婦,他偏偏攪上了涵
妮,涵妮也罷了,怎麼現在又鬧出個下三濫的歌女來了——」
  「爸爸!」雲樓大聲喊著,背脊挺得筆直筆直,離開了視窗,他一直走向孟振寰前面,他的臉色蒼白,眼睛裏冒的火不減于他的父親,咬著牙,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別侮辱小
眉,她能唱,她用她的能力換取她的生活,這沒有什麼可恥的地方!她清雅純真,她潔身自好,她比許多大家閨秀還高貴呢!」「好呀!」孟振寰叫著。「我還沒說什麼呢,你就先吼
叫起來了,你的眼中到底有沒有父親?」
  「好好談吧,振寰,」雅筠不由自主的又插了進來。「雲樓,你怎麼了?有話好好說,別吼別叫呀!」
  「我怎麼跟他好好說呢?」雲樓看著雅筠。「他根本否決了小眉的人格和一切,我再怎麼說呢?」
  「振寰,」雅筠被雲樓那痛苦的眼神所撼動了,她急於想緩和那份緊張的空氣。「或者你見見小眉再說吧,今天就別談了,晚上我們請你去第一酒店吃飯接風,一切等明天再談好
嗎?」「我幹嘛要見那個女孩子?」孟振寰質問似的望著雅筠。「難道你也參與了這件事情?雲樓自從到臺灣之後,好像受你的影響不小呢!」「哦,振寰,」雅筠有些激動了。「二
十幾年了,你的脾氣還是不改!對事物的成見和固執也完全一樣。不是我幫雲樓說話,只是,你最起碼該見見小眉,那女孩並不像你想像的是個風塵女郎,她是值得人愛的!你該信任
你的兒子,他有極高的欣賞眼光和判斷力!」
  「好,我懂了!」孟振寰氣得臉孔發白,緊盯著雅筠說:「我當初把兒子託付給你們真是找到了好地方,你們教會了他忤逆父母,教會了他出入歌台舞榭,教會了他花天酒地和墮
落沉淪——」「振寰!」楊子明按捺不住了,站起身來,他語氣沉重的說:「你別含血噴人!我對得起你!問問你兒子,我們是怎樣待他的?你自己造成了多少悲劇,關於涵妮那一段
,我們已經略而不談了,你今天怎麼能說這種話呢?我和你已經算二三十年的朋友了——」「真是好朋友!」孟振寰冷笑了一聲。
  「好了,別說了!」雅筠也站起身來了,她的臉色十分難看。「看樣子,振寰,你這次來並不是來管教兒子的,倒是來跟我們吵架的了?」「我並不是來跟你們吵架的,」孟振寰
稍微緩和了一點。「只是,我把雲樓託付給了你們,你們就應該像是他的父母一樣,要代我管教他。怎麼允許他泡歌廳,捧歌女!我現在自己到臺灣來解決這件事,你們非但不幫我教
訓他,反而袒護他,這是做朋友的道理嗎?」
  「我們袒護他,是因為他沒錯!」雅筠激動的說。「如果你冷靜一點,肯用你的心靈和感情去體諒一下年輕的孩子們,你也會發現他們是值得同情,值得諒解的——」
  「他泡歌廳是值得同情的嗎?」孟振寰大聲說:「他在臺灣是讀書?還是墮落?」「我並沒有荒廢學業!」雲樓辯解的說:「我在學校的成續一直不錯,你不信可以去學校查分數
,而且,我最近也沒有去歌廳了,小眉早就離開歌廳了!」
  「好了,好了,」孟振寰從鼻子裏噴出一大口煙來,用一副息事寧人的態度說:「關於你的荒唐,我就算不追究了,你倒說說,你現在跟這個歌女的事情,你預備怎麼辦?」
  雲樓的背脊挺得更直了,他的臉上有種不顧一切的果斷和堅決。直視著孟振寰,他清清楚楚的說:
  「我娶她。」「什麼?」孟振寰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坐正了身子,豎起了耳朵,盯著雲樓問:「你說什麼?」
  「我說——」雲樓迎視著他的目光,毫不退縮的說:「我要娶她,我要和她結婚。」
  「你——」孟振寰的眼光陰鷙而兇猛,鼻孔裏氣息咻咻,好半天,才冒出一句大吼:「你瘋了!你這個混帳!你想氣死我!娶她?娶一個歌女?你居然敢說出口來!」
  「我還敢做出來呢!」雲樓頂撞的說,被父親那種輕視的語氣所激怒了。「難道歌女就不是人嗎?你這種觀念還是一百年前士大夫的觀念!」「這是你在對我說話?」孟振寰幾乎
直問到雲樓的臉上來。「你荒謬得一塌糊塗,簡直不可思議!我絕不允許這件事情,絕不允許!你馬上跟我回香港去!」
  「爸爸,」雲樓冷靜的說:「我早已超過了法定年齡,我可以決定我自己的事情,做我自己的主了!」
  「好呀!」孟振寰氣得渾身發抖。「你大了,你長成了,你獨立了!我管不著你了!好,我告訴你,假如你不和這個歌女斷絕來往,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從此,你休想進我家的
門,休想用我一毛錢——」
  「爸爸,這一年多以來,我並沒有用你的錢!」雲樓抬高了頭說。「哈哈!」孟振寰冷笑了,笑得尖刻而嘲諷。「你沒有用我的錢,你自立了,你會賺錢了,你在廣告公司做事,
是嗎?你問問你楊伯伯吧!到廣告公司是他給你寫的介紹信,是不是?」
  「振寰!」楊子明焦灼而不安的喊:「你——何苦呢?」
  雲樓的背脊發冷了,他的額上冒出了汗珠,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他明白了,他立即明白了,怪不得自己一搬出了楊家就找到了工作,怪不得廣告公司不要他上班又對他處處將就
,怪不得他設計的作品雖多,用出來的卻少而又少!原來——原來——他倒抽了一口冷氣,瞪視著父親,喉嚨沙啞的說:「是——是你安排的?」
  「哈哈!」孟振寰笑得好得意。「你現在算是明白了,你以為找工作是那麼容易的事!你要在我的面前說大話!你知不知道這家廣告公司跟我的關係,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賺錢從
哪兒來的,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雲樓咬住了嘴唇,一時間,他有暈眩的感覺,父親的臉在他的眼前擴大,父親的聲音在他的耳邊激盪的、反覆的迴響,他突然覺得渾身發冷,無地自容。站在那兒,他一句話也說
不出來。他聽到雅筠的聲音,在激憤的喊:
  「振寰!你太殘酷!你太殘酷!」
  雲樓猛的掉轉了頭,直視著雅筠和楊子明,他的眼裏沖進了淚,顫抖的嚷著說:「楊伯伯,楊伯母,你們參加了這件事情!你們也欺騙我,隱瞞我——」「雲樓!」楊子明喊著:
「你不要激動,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這樣,廣告公司當初用你確實是看你父親的面子,但是近來你的工作已經足以值得你所賺的,你設計的圖樣很得客戶的欣賞,廣告公司也很器重你—
—」
  「不!我都知道了!」雲樓絕望的叫著:「好,爸爸!從今天起我就不再去廣告公司,我也不用你的錢,你看我會不會餓死!」「你的意思是——」孟振寰蹙起了眉頭,濃眉下的
眼睛銳利的盯著他。「你一定不放棄那個女人?」
  「不放棄!」雲樓堅定的說。
  「你要娶她?」「要娶她!」孟振寰緊緊的盯著雲樓,好一會兒,他才惱怒的點了一下頭,說:「好,算你有個性!不過,你就擔保那個歌女會願意嫁給你嗎?」「是的!」「當
她知道你不會從我這兒拿到一毛錢的時候,她還會願意嫁給你嗎?」「哼!爸爸!」雲樓冷笑了。「你以為她是拜金主義?你低估了小眉了!她從來就知道我一貧如洗!」
  「恐怕她並不知道吧!」孟振寰的嘴角牽動了一下,目光是森冷的。「這種歌場舞榭中的女孩子,我知道得才清楚呢!」
  「那麼,你看著吧!爸爸!」雲樓充滿信心的說。
  「是的,我就看著!」孟振寰氣沖沖的站起身來了。「我就看著你和她的下場!我等著瞧!」他走向了門口。
  「喂,振寰,你去哪兒?」楊子明叫。
  「去旅社!」孟振寰提起了他的旅行袋。
  「怎麼,」楊子明拉住了他。「你到臺灣來,難道還有住旅社的道理?我們家多的是房間,你留下來,和雲樓再多談談。關於雲樓和小眉的故事,你還一點都不清楚呢,等你都弄
清楚了,說不定你會對這事另有看法!」
  「我不想弄清楚,我也不要住在這兒!」孟振寰繼續向門口走去。「這孩子既然不可理喻,我還和他有什麼可談?」
  「無論如何,你得住在這兒!」楊子明說。
  「別勉強我,子明!」孟振寰緊蹙著眉。「我住旅館方便得多!」「好了,」雅筠走了過來,「子明,你就開車送振寰去統一吧!」楊子明不再說話了,沉默的送孟振寰走出大門
,孟振寰始終怒氣沖沖的緊板著臉,不帶一絲笑容,到了門口,他回頭對雲樓再狠狠的瞪了一眼,大聲的說:「我就看你的!看你的愛情能維持幾天!」
  雲樓挺立在那兒,滿臉的憤怒與倔強,看著父親走出去,他不動也不說話,挺立得像一塊石頭。雅筠追到了大門口,看到孟振寰坐進了車子,她才突然伏在車窗上,用充滿了感情
的、溫柔的、深刻的語氣說:
  「振寰!你有個好兒子,別因為任性和固執而失去了他!你一生失去的東西已經夠多了,別再失去這個兒子,真的,振寰,別再失去他!」孟振寰一時有些發愣,雅筠這幾句話竟
奇蹟似的撼動了他,可能因為和雅筠往日那段情感,也可能因為雅筠這幾句話觸著了他的隱痛,他那頑強的心竟被絞痛了。當車子發動之後,他一直都愣愣的坐著,像個被魔杖點成了
化石的人物。
  這兒,雅筠退到屋子裏來,她一眼看到雲樓正沉坐在沙發裏,痛苦的把臉埋在手心中。手指深深的陷進那零亂的濃發裏。她走了過去,站在沙發後面,把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低
低的說:「生命的路程好崎嶇哪,雲樓,你要拿起勇氣來走下去呀!」「我並不缺乏勇氣,」雲樓的聲音沉重的從手指中透了出來。「我永遠不會缺乏勇氣!我難過的是,人與人之間
,怎麼如此難以溝通呢?」怎麼如此難以溝通呢?雅筠也有同樣的問題,多少父母子女之間橫亙著巨石,為什麼不能把它除去呢?為什麼呢?

作者: edvx    時間: 2013-3-11 23:19:13

【第三十章】
  對小眉來說,這個晚上真是難熬的。唐文謙突然間病了,又發冷又發熱,滿頭冷汗,渾身抽搐,在床上翻滾著狂吼狂叫狂歌狂笑,又嘔吐,又胡言亂語。小眉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以前也已經發生過,醫生說是酒精中毒的現象,並說總有一天,他要把命送在酒上。現在,小眉只好再請醫生來,給他打了針,他仍然無法安靜,醫生表示最好送醫院徹底治療。可是
,小眉手邊的餘款有限,她根本不敢夢想送醫院的事。只是和阿巴桑兩人守在床邊,輪流的用冷毛巾壓在他的額上,飽他喝一些濃咖啡,他又喝又吐,又鬧著還要酒,小眉在床邊手足
失措,忙得滿頭大汗,正在這個慌亂的時候,門鈴響了。小眉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
  「是雲樓!」她對阿巴桑說,把手裏的冷毛巾交在阿巴桑手裏,匆匆的跑向門口。人在急難之中,總是最期盼自己的愛人,在小眉心中,仿佛無論什麼困難,只要雲樓出現,就都
可以解決了。她一面開著門,一面喊著說:「幸虧你還是來了,雲樓,我急死了——」
  忽然間,她住了口,愕然的瞪視著站在門口的人,那不是雲樓,那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紳士,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用一對冷靜的、銳利的眼睛瞪著她。
  「哦,」她結舌的說:「請問,你,你找誰?」
  「唐小姐,唐小眉,是住在這兒嗎?」那紳士望著她問,臉上毫無表情。「是——是的,我就是,」小眉詫異的說:「您有什麼事嗎?」
  「我是雲樓的父親。」「哦!」小眉大大的吃了一驚,立即有些手足失措起來,怎麼雲樓沒有跟他一起來呢?而自己又正在這麼狼狽的時候!家裏那份零亂的局面怎麼好請他進來
坐?他此來又是什麼用意呢?特地要看看未來的兒媳嗎?她滿腹的驚疑,滿心的張惶,不禁就呆呆的站在那兒愣住了。
  「怎麼,」孟振寰蹙了一下眉頭,暗中打量著小眉,未施脂粉的臉龐不失清秀,大大的眸子也頗有幾分靈氣,但是,並不見得有什麼奪人的美,為什麼雲樓竟對她如此著迷?「你
不願意我進去坐坐嗎?」他問,這女孩的待人接物也似乎並不高明呵!「哦哦,」小眉恍然的回過神來,慌忙把門大大的打開,有些緊張的說:「請、請進。」
  孟振寰才走進了客廳,就聽到室內傳來的一聲近乎獸類似的號叫,他驚愕的回轉頭,小眉正滿臉尷尬和焦灼的站在那兒,一籌莫展的絞扭著雙手,顫顫抖抖的說:
  「對不起,孟伯伯,您請坐,那是我爸爸,他病了,病得很厲害。」「病了?」孟振寰詫異的挑起眉毛。「什麼病?」
  「他——他喝了太多酒,」小眉坦率的說,看了看父親的臥室。「您先坐坐,我去看一看。」
  孟振寰立刻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發酒瘋,他看著小眉慌慌張張的跑進去。再打量了一下這破破爛爛的房子,簡簡陋陋的傢俱,和零零亂亂的陳設。心中的不滿在越來越擴大,何
況,隔室的號叫一聲聲的傳來,更加深了他的嫌惡。原來,這女孩不僅自己是個歌女,父親還是個酒鬼,雲樓倒真會挑選!他暗中咬緊了牙,無論如何,這婚姻一定要阻止!
  好半天,那隔室的號叫漸漸的輕了,微了,消失了,小眉才匆匆的走出來,帶著滿臉的抱歉。
  「真對不起,讓您等了半天。」她勉強的笑著。「總算他睡著了。」「唔,」孟振寰坐在那兒,冷冷的看了看小眉,掏出一支煙,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小眉忙碌的給他倒了杯茶,
又好不容易的找出一個煙灰缸來,放在他手邊的茶几上。她多麼急於想給他個良好的印象,但是,這不苟言笑的人看來多麼冷漠呵!「好了,唐小姐,你坐下來吧,別忙著招呼我,我
有話想和你談談。」小眉有些忐忑不安,在孟振寰對面坐了下來,她以一副被動的神態看著孟振寰,等待著他開口。孟振寰又深抽了兩口煙,對室內環顧了一下,才慢吞吞的說:
  「你的環境似乎不太好。」
  「是的,」小眉坦白的承認。「爸爸失業了很久,生活就有些艱難了。不過,好在我已經大了——」
  「可以賺錢了?」孟振寰介面問。唇邊有抹難以覺察的笑意,微帶點嘲諷的味道。「唔,」小眉含糊的應了一聲,不太明白孟振寰說這句話的用意,她那明慧的眸子研究的停在孟
振寰的臉上,到這時候,她才敏感的覺得孟振寰的來意似乎不善。而且——而且——雲樓為什麼不一起來?「雲樓怎麼沒來?」她忍不住的問。
  「他沒來,」孟振寰答非所問,然後,突然間,他挺直了背脊,開門見山的說:「好了,唐小姐,給你多少錢可以讓你和雲樓斷絕來往?」小眉像挨了一棍,身子不由自主的痙攣
了一下,接著,她就高高的昂起頭來,直視著孟振寰,她的臉色白得像一塊大理石,對比之下,那對眼珠就又黑又亮,而且是灼灼逼人的。
  「哦,」她喃喃的說:「這是你的來意?」
  「是的,」孟振寰點了點頭,迎視著她的目光。「你看,你顯然很需要錢用。」「你開口吧!你要多少錢?」
  「哈,」小眉陡然的笑了。「你預備給我多少錢?」
  「一百億美金。」「開玩笑!」孟振寰勃然大怒。「你是什麼意思?」
  「開玩笑?」小眉站起身來,笑容從她的唇邊隱去,她的身子筆直的站著,挺著背脊,像一隻被激怒了的小母獅。「我沒跟您開玩笑,是您在跟我開玩笑!您憑什麼認為我會出賣
我的愛情?您又憑那一點能要求我出賣我的愛情?」
  「憑我是雲樓的父親!」孟振寰也激怒了,他萬萬料不到這個外表柔弱的小女孩竟會有如此犀利的口舌,而且膽敢用這種態度來頂撞他。「父親就能剝奪兒子的幸福嗎?」小眉繼
續質問:「而且,您並不是我的父親,您要用錢去收買,何不先收買您的兒子呢?」「你明知道我那個兒子的牛脾氣!」孟振寰在憤怒之餘,又有份無可奈何,他發現這個女孩絕不是
容易對付的了。「如果我能說服他,也不來找你了。」
  「您會發現我比您的兒子更難說服!」小眉昂著頭說,兩道眉毛抬得高高的。「我不會放棄雲樓,我覺得,我有權取得我自己的幸福,而幸福是無價的,您買不起,孟先生!」
  孟振寰被擊倒了,一時間,他竟想不出該如何來對答,只能氣沖沖的瞪大了眼睛,怒視著小眉。好一會,他的怒氣平服了一些,他才重新開了口。
  「你有權取得你的幸福,但是,唐小姐,你沒有權毀掉雲樓的幸福!」「毀掉雲樓的幸福!」小眉嚷著。「為什麼我會毀掉雲樓的幸福?」「因為你和雲樓的身分不相當!」
  小眉蹙起了眉頭。「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你不懂嗎?」孟振寰直視著她。「我們孟家的兒媳婦一定要有良好的身世,我不能允許他娶一個歌女!而且,他的前途還遠大得很,他需要有個能幹的,能幫助他事業前途的妻
子。如果他跟你結婚,會有批評,會有物議,你會拖累得他抬不起頭來!」小眉的臉色更白了,眼睛更黑了,她的身子簌簌的震顫了起來。「你以為一個歌女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怪物?
」她問,嘴唇顫抖著,以至於聲音也跟著顫抖。「是的,我是個歌女,我用我的歌聲去賺錢,這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你以為凡是歌女舞女就都不正經嗎?就都不純潔嗎?殊不知道
我們裏面有多少女孩子都潔身自好,都清白純真,都比你們這些穿著西裝,扮成道貌岸然的上流紳士更純潔,更乾淨!而且,這社會上有歌女,有舞女,還都是因為你們這些上流紳士
的需求而產生的呢!你覺得我可恥嗎?我可不認為我自己有什麼可恥的地方!你看不起我,我可看得起我自己!站在你面前,我不認為自己比你矮一截!你不要我這樣的兒媳婦,我也
不希奇你這位公公!但是,你要我離開雲樓,我是說什麼也不幹!」
  孟振寰被小眉這一番話所驚呆了,這是怎樣一個女孩!那高昂著的頭,那冒著火的眼睛,那渾身的倨傲和倔強!那些話雖然在極度的激動和憤怒下吐出來的,卻每一句都有每一句
的力量,竟使人難以反駁。孟振寰有些明白雲樓為她著迷的原因了。這女孩是一團火,她敢愛,她敢恨,她也勇於作戰,而不輕言退縮。孟振寰怕自己對她已毫無辦法了。
  「你竟不為雲樓的前途著想嗎?」他在為自己的目的作最後的一番努力。「不管這社會對待你是不是公平的,這社會卻不用正常的眼光來看你們這種女孩子,你懂嗎?你會拖累了
雲樓的前途,你懂嗎?因為雲樓必須在這個社會上混!」
  「我告訴你,」小眉用一副無比的堅決的神態說:「我不會拖累雲樓,我會幫助他,我會鼓勵他!相反的,如果我離開了他,他才真的會面臨毀滅!」她頓了頓,她的目光深深的
望著孟振寰。「你瞭解你的兒子嗎?如果你不瞭解,我卻十分瞭解。一年多以前,你已經幾乎毀掉了他,難道你還要讓舊事重演?不要口口聲聲的用雲樓的前途來壓我,來逼迫我,茶
花女的時代早已過去了,你別來對我扮演茶花女裏的父親。我告訴你了,我不會離開雲樓,說什麼也不會離開他!說社會會因為我而輕視雲樓,這只是你的看法,憑什麼社會要輕視我
呢?我沒偷過,沒搶過,沒犯過法,沒做過任何不可告人的事情,憑什麼我該被輕視?即使社會真的輕視我,只要雲樓不輕視我,我還在乎什麼呢?」
  「可是雲樓會在乎的!當他在社會上混不下去的時候,他會在乎的!」孟振寰大聲的說。
  「您用錯了一個字,」小眉也大聲的說,聲調高亢而激動。「您用了一個『混』字,要知道,真正的前途不是靠『混』出來的,是靠努力與恒心!我和雲樓都還年輕,我們肯吃苦
,肯耐勞,肯努力,我們有兩雙堅強的手,我們不必在社會上『混』,前途握在我們自己的手裏!」
  「你在強詞奪理!」孟振寰惱怒的吼著,卻由於無法反駁她的話而更加憤怒。「你明知道人是不能離開社會而獨居的!」
  「人不能離開的東西多著呢,不能離開水,不能離開陽光,不能離開空氣——這些對人都比『社會』更重要,而對我和雲樓來言,愛情就是我們的水、陽光,和空氣!您瞭解了嗎
?」
  「反正,你的意思是,你絕不肯和雲樓斷絕來往,是不是?」孟振寰站起身來,再釘了一句。
  「是的!」「你要知道,如果他娶了你,我勢必要和他斷絕父子關係,那他會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您又錯了!」小眉打斷了孟振寰的話,下巴抬得高高的,她的臉上有
著驕傲,有著自信,有著愛情的光采。「他永遠不會是個窮光蛋,他富有,他比您更富有,更富有得多!他有才華,有能力,有熱情,有智慧和信心!他具有這麼多的美德,怎麼可能
是窮光蛋呢?他富有,他太富有了,即使他身邊沒有一毛錢,即使跟著他只能喝米湯,我都跟著他,跟定了他!因為在他身邊,我的精神永不會饑渴,我的心靈永不會空虛!生活苦一
點,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成功了,我和他共用光榮,他失敗了,我和他分擔痛苦。你別想拆開我們!永遠別想拆開我們!我不是涵妮,我有一顆堅強的心,我不會輕易的倒下去!你也
別想收買我,如果我重視金錢,我早就可以找到比你還有錢的物件!我願意嫁給雲樓,是因為我愛他,我欣賞他,我崇拜他!這份感情可能是你不瞭解的,可能是你終身沒有得到過的
,因此你不能明白它強烈的程度和具有的力量!你說他會沒有錢,我豈怕他沒有錢呢?他上天,我跟他上天,他入地,我跟他入地,他討飯,我幫他拿棍子打狗!」她這番話是像倒水
一樣倒出來的,她的聲調高而急促,她那起先蒼白的臉頰現在因激動而發紅了,她的眼睛又清亮,又有神,又閃動著光采,使她整個臉龐都現出一種非凡的美麗。這把孟振寰給折倒了
,給驚呆了,給嚇怔了。而更讓他吃驚的,是在她這番話剛說完之後,玄關處就突然冒出一個人來,用比小眉更激動、更狂熱的聲調大喊了一聲:
  「呵!小眉!」那是雲樓,誰也沒有注意到他按門鈴的聲音,誰也沒有注意到阿巴桑去給他開門,也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但是,他顯然在玄關處已經悄悄的站了很久
了,這時,他衝了出來,一直衝到小眉的身邊,他的手臂大大的張著,他的臉孔也發著紅,他的眼睛也發著光,他的聲音顫抖而帶著哽噎:「呵,小眉,你可願意嫁給我嗎?嫁給一個
剛剛失業的、一無所有的窮學生?」「噢!雲樓!」小眉驚喜交集。「你什麼時候來的?你在說些什麼呀?」「我在正式求婚呢!」雲樓嚷著:「不過,在答應以前,先考慮一下,因
為我剛剛失去了廣告公司的工作,我現在是真正的貧無立錐之地了!你說吧!你可願意嫁給我嗎?」
  「是的,是的,是的!」小眉一迭連聲的喊著:「我嫁你,明天,今天,或者,馬上!」
  於是,這一對年輕人擁抱在一起了,完全不顧那站在一邊發愣的老人。老人?是的,孟振寰突然覺得自己老了,無力了。而在無力的感覺以外,他還有份奇異的、幾乎感動的情緒
。望著那對擁著的年輕人,他忽然在這對年輕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份光,一份熱,一份新的希望——他呆愣愣的站著,鼻子裏酸酸楚楚的,閃動著眼簾,他的眼睛竟莫名其妙的潮濕了

尾聲
  故事可以結束了。但是,讓我們把時間跳過兩年,到一個小家庭裏去看一看吧!這是一幢小小的公寓房子,位於三層樓上,四房兩廳,房子雖不大,佈置得卻雅潔可喜。客廳的牆
上,裱著米色帶金線的壁布,一進客廳,你就可以看到對面牆上所懸掛的一張巨幅油畫,畫中是兩個女郎,一個飄浮在一片隱約的色彩中,像一朵彩色的雲。另一個女郎卻是清晰的,
幽靜的,臉上帶著個朦朦朧朧的微笑。如果你常常看報紙,一定不會對這幅畫感到陌生,因為這幅題名為「疊影」的畫,曾在一年前大出風頭,被法國舉辦的一個藝術展覽中列為最佳
作品之一,那年輕的畫家還獲得了一筆為數可觀的獎金,報紙上曾大登特登過。與這幅疊影同時入選的,還有一幅「微笑」,現在,這幅微笑就懸掛在另一邊的牆上。在「微笑」的下
面,是一架鋼琴,這架鋼琴,我們也不會對它陌生的,因為涵妮曾多次坐在前面彈著各種各樣的曲子。鋼琴的下面,躺著一隻白色的北京狗,我們對這只狗更不會陌生了,在「微笑」
那張畫裏還有著它呢!現在,這鋼琴前面也坐著人,你可能猜不著那是誰?那是個年約五十的老人,整潔的、清爽的、專心的,彈著一支他自己剛完成的曲子,那人的名字叫唐文謙。
  除了鋼琴以外,這客廳裏有一套三件頭的墨綠色的沙發,落地的玻璃窗垂著淺綠色的紗簾,你會發現屋子的主人對綠色調的佈置有份強烈的偏愛,這房間綠陰陰的給你一份好清涼
好清涼的感覺,尤其這正是臺灣最炎熱的季節。整個房間都是綠的,只是在鋼琴上面,卻有一瓶新鮮的玫瑰花,紅色與黃色的花朵嬌豔而玲瓏,沖淡了綠色調的那份「冷」的感覺,而
把房間裏點綴得生氣勃勃。
  這是個夏天的下午,窗外的陽光好明亮,好燦爛,好絢麗。唐文謙坐在鋼琴前面樂而忘疲的彈著,反覆的彈,一再的彈。然後,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從裏面出來了,穿著件綠色滾黃
邊的洋裝,頭髮上束著黃色的發帶,她看來清麗而明朗。走到鋼琴旁邊來,她笑著說:
  「爸,你還不累嗎?」「你聽這曲子怎麼樣?小眉。」唐文謙問。「第二段的音會不會太高了一些?」「我覺得很好。」小眉親切的看著她的父親,喜悅明顯的流露在她的臉上。
謝謝天!那難挨的時光都過去了,她還記得當她和雲樓堅持把唐文謙送到醫院去戒酒時所遭受的困難,和唐文謙在醫院裏狂吼狂叫的那份恐怖。但是,現在,唐文謙居然戒掉了酒,而
且作起曲來了。他作的曲子雖然並不見得很受歡迎,但也有好幾支被配上了歌詞,在各電臺唱起來了。最近,還有一家電影公司,要請他去作電影配樂的工作呢!對一生潦倒的唐文謙
來說,這是怎樣一段嶄新的開始!難怪他工作得那麼狂熱,那麼沉迷呢!
  「雲樓今天什麼時候回來?」唐文謙停止了彈琴,伸了個懶腰裝成滿不在乎的樣子問。
  「他說要早一點,大概三點多鐘就回來——」小眉頓了頓,突然狐疑的看著唐文謙說:「爸,你知道今天大家在搞什麼鬼嗎?」「唔——搞什麼鬼?」唐文謙含糊的支吾著。
  「你瞧,一大早翠薇就跑來,把雲霓拉到一邊,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雲霓就連課也不上就跟著翠薇跑出去了,楊伯伯和楊伯母又接二連三的打電話來問雲樓今天回家的時
間,你也釘著問,到底大家在搞什麼?」
  「我——我也不知道呀!」唐文謙說,迴避的把臉轉向一邊,臉上卻帶著個隱匿的微笑。
  「唔,你們準有事瞞著我——」小眉研究的看著唐文謙。
  「什麼事瞞著你?」大門口傳來一個笑嘻嘻的聲音,雲樓正打開門,大踏步的跨進來,手裏捧著一大堆的紙卷。他現在不再是個窮學生了,他已經成了忙人,不但是設計界的寵兒
,而且每幅油畫都被高價搶購,何況,他還在一家中學教圖畫,忙得個不亦樂乎。但是,他反而胖了,臉色也紅潤了,顯得更年輕,更灑脫了。「你們在談什麼?」他問。
  「沒什麼,」小眉笑著。「翠薇一早就把雲霓拉出去了,我奇怪她們在幹什麼?」「準是玩去了。」雲樓笑了笑。「她們兩個倒親熱得厲害!」
  「翠薇的個性好,和誰都和得來,」小眉看了雲樓一眼。「奇怪你會沒有和她戀愛,我是男人,準愛上她!」「幸好你不是男人!」雲樓往臥室走去。「小涵呢?睡了嗎?」
  「你別去親她,」小眉追在後面喊:「她最怕你的鬍子!瞧瞧,你又親她了,你會弄痛她!」
  「好,我不親女兒,就得親親媽媽!」
  「別——雲樓——唔——瞧你——」
  在客廳裏聽著的唐文謙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來。多麼親愛的一對小夫妻呀,都做了爸爸媽媽了,仍然親愛得像才結婚三天似的。人世間的姻緣多麼奇妙!
  一陣急促的門鈴聲,小眉抱著孩子從裏面跑出來了,那個孩子才只有五個月大,是個粉妝玉琢般的小東西,雲樓十分遺憾這不是一對雙胞胎。他們給她取名字叫「思涵」,為了紀
念涵妮。但是,雲樓並不放棄生雙胞胎的機會,他對小眉開玩笑的說:「你得爭氣一些,非生對雙生女兒不可,否則只好一個一個的生下去,生到有了雙胞胎為止!」
  「胡說八道!」小眉笑著罵。
  走到門邊,小眉打開了大門,雲樓也跑出來了,一邊問著:「誰來了?是雲霓嗎?」
  雲霓在一年前就到臺灣來讀書了,一直和哥哥嫂嫂住在一起。是的,門外是雲霓,但是,不止雲霓一個人,卻是一大批人,有楊子明、雅筠、翠薇,還有——那站在最前面的一對
老年夫婦,帶著滿臉愷切慈祥與興奮的笑容的老年夫婦——孟振寰和他的妻子。
  小眉呆住了,雲樓也呆住了,只有知情的唐文謙含笑的站在後面。接著,雲樓就大叫了一聲:
  「爸爸!媽!你們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告訴我,我都沒去飛機場接!」「我們早上就到了,特地要給你們小夫妻一個驚喜!」孟振寰笑著說:「快點吧,你媽想見兒媳婦和孫女
兒想得要發瘋了!」小眉醒悟了過來,搶上前去,她高高的舉起了懷裏的小嬰兒,送到那已經滿眼淚水的老婦人手中,嘴裏長長的喊了一聲:「媽!」於是,大家一哄而入了。雲樓這
才發現,翠薇和雲霓正捧著一個大大的、三層的、白色的結婚蛋糕,上面插著兩根紅色的蠟燭。雲樓愕然的說:
  「這——這又是做什麼?」
  「你這糊塗蛋!」孟振寰笑著罵:「今天是你和小眉結婚兩周年的紀念日呀!否則我們為什麼單單選今天飛臺灣呀!」
  「哦!」雲樓拉長了聲音應了一聲,回頭去看小眉,小眉正站在涵妮的畫像底下,滿眼蓄滿了淚,唇邊卻帶著個激動的笑。雲樓走了過去,伸出了他的雙手,把小眉的手緊緊的握
在他的手掌之中。翠薇和雲霓鼓起掌來了,接著,大家都鼓起掌來了,連那五個月大的小嬰兒也不甘寂寞的鼓起她的小手來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退出這幢房子了,讓歡樂和幸福留在那兒,讓甜蜜與溫馨留在那兒。誰說人間缺乏愛與溫情呢?這世界是由愛所堆積起來的!
  如果你還捨不得離開,晚上,你可以再到那視窗去傾聽一下,你可以聽到一陣鋼琴的叮咚,和小眉那甜蜜的、熱情的歌聲:「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信我
莫疑。願今生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





  【全文完】
  一九六八年三月九日黃昏於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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