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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尋]定嫁︰跟妳買晴天[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13 00:38:58     標題: [千尋]定嫁︰跟妳買晴天[全文完]

定嫁︰跟妳買晴天 作者︰千尋

誰能想得到,他這隻狡猾多詐、八面玲瓏的老狐狸居然栽了!
過去他工於心計,算計太子寶座,愛上太子的女人,
結果太子換別人當,女人愛相隨為太子殉葬,兩個他都沒份。
所幸老天爺很公平,他不會永遠是沒糖吃的那個,
失了戀,他才終於找到屬於他的小錢蟲。
看看她,兩回見面她又賣包子、又賣茶葉,
據說不思上進,只為求財汲汲營營,還一心肖想他這塊大招牌,
這樣的女人哪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模樣,如何不得人嫌?
但是……嘿嘿,他就是喜歡,怎麼樣?
除了她,沒人有那樣燦爛的笑容融化他的心,
除了她,沒人有那滿籮筐的鬼點子逗得他大笑,
除了她,沒人將他視為神崇拜,時時宣揚他的好,
沒了她,他不會知道真心易求,世間溫情處處。
所以他決定,用一輩子的幸福跟她買滿心的晴天,
怎知一道無情賜婚聖旨下達,他的晴天從此只能為別人璀璨……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13 00:39:27

楔子

    「終於解決了!」

    一進屋,童女坐上太師椅,蹺著腳,哼著小曲兒,心情好得不得了。她終於搞定了龍儇熙和簡郁楠這對大麻煩,月老肯定會大大嘉獎她一番,嗯……想想,她該討什麼賞才好呢?

    她很得意,非常得意,得意到不行,苦惱月老多時的問題終於讓她完美地處理掉了,瞧,仙界裡有誰比她更能幹?她笑得眉眼瞇瞇。

    提到那個龍儇熙,不是她誇口,她覺得自己真是個天才。

    事情是這樣的,話說某個男人愛上了某個女人,他們愛得死去活來,互相約定一世,眼看就要成就一段好姻緣,可後來因為種種原因,導致兩人最終不能攜手一生、白首到老。

    這本來沒什麼,世間每逃詡有男男女女分手,不能相守終老的大有人在,有什麼好大驚小敝的,可偏偏那男的執念甚深,若非心愛之人,寧願生生世世孤老一生,也不願意愛上其他女人。

    真傻,月老的紅線已經綁好,自己硬要剪斷怪得了誰,還執著什麼除卻巫山不是雲,想要十生十世兩相隨?也罷,您高興就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嘛,他們不過是神仙,哪裡管得了這麼多。

    只是那男的不是普通麻煩,是特級麻煩。自己不要姻緣就算了,偏偏生生世世去當大善人,救貧救病、救苦救難……他以為自己是觀世音菩薩哦,好事做盡、不求回報?

    就因為他的功德做得太圓滿,他的孤獨終老大大地違背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的天庭法則,於是玉皇大帝一聲令下要月老解決這個問題。

    可這難題能怎麼解決?他非要找到那個女的,別的替代品都不行,偏偏兩人又幾生幾世碰不了面。

    就在月老束手無策時,耶!聰明可愛、伶俐活潑的童女,噹噹噹噹,盛裝出現了。她想到了一個其他神仙都想不到的好辦法——穿越,把那女人從現代送回那男人所在的時空不就成了。

    她果真是天才、了不起的天才、偉大的天才!

    於是,她依計畫把二十一世紀的簡郁楠送到龍儇熙的時空,在命運的安排下,一國太子愛上了小爆女,多麼浪漫唯美啊,誰看了都欣羨感動,雖然到最後一死、一殉葬,結局不是太完美,可她補救嘍,她讓龍儇熙附身到二十一世紀、壽命已盡的黎慕易身上,待簡郁楠回到現代,雙雙相遇,再譜愛曲。

    怎樣,是不是很棒、很厲害?

    她就說嘛,月老身邊沒有她這個優秀的小童女怎麼辦?

    她得意張揚,像她這麼有才華的神仙遲早要出「神」頭地,遲早會成為宇宙無敵最高等級的神……

    「你在高興什麼?」月老出聲,打破她的美夢。夢裡,她正在接受玉皇大帝的褒獎表揚。

    她跳起來,勾住月老的手臂,滿臉期盼。「月老,我已經處理好龍儇熙的問題,還處理得超完美,您老人家想要給我什麼獎賞?是王母娘娘的蟠桃酒、太上老君的金丹,還是二郎神送你的那個榆木匣子?」

    「獎賞?你真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他冷哼一聲,木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

    「不好嗎?」是沒有人可以做得比她更好了吧,捨不得賞人就講一聲嘛,她還能把獎品給逼出來?

    「你知不知道,除了儇熙,壢熙、惠熙、閱熙也都愛上那個穿越的簡郁楠?」

    「知道啊,那又怎樣?放心啦,楠楠已經殉葬,人心善變,他們自然會去喜歡別的女人。」

    「你確定?」

    「當然啦!」

    月老歎氣,手指向桌上一銅盆。「去看看吧,看看你做的好事,破壞了多少人的姻緣,造成多少人一世悲苦。」

    「真的有這種事嗎?」她狐疑地走向桌邊一個盛滿水的銅盆,一揮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13 00:40:09

第一章

    大燕王朝,寶元三十七年。

    吳、梁、金三國聯手與燕國大戰,燕國太子龍儇熙領兵二十萬,分別占梁、破吳、掃蕩金國大兵,順利結束這場戰爭。

    然而最終一戰,太子與梁國國主梁皓對壘於易闐縣雁飛山上,因受內奸外敵夾攻,落入陷阱,雖然大燕仍獲得最後勝利,這位神武英明的太子卻死於非命。

    當太子的屍骨被送回大燕國時,舉國百姓都因他的早逝哀慟不已。

    出殯之日送葬隊伍緩緩從宮裡出發,城中百姓沿路設香案、身穿白衣跪地相送,送他們感念的太子爺最後一程。

    太子就躺在那個玄色棺木裡頭,靜靜地傾聽百姓們的低泣所交織而成的哀歌,跟在棺木後頭的是一頂白素大轎,轎簾被風吹起,百姓看見轎中端坐著的忠貞女子,心底敬佩不已。

    她身穿著白嫁衣,衣裳用銀線繡出繁複花紋,頭上、身上所有飾品均是純銀打造,連掩住頭臉的蓋巾也是純白綢緞。這一身的白,在陽光下透著些許溫柔光輝。

    她並不是皇帝為太子選的太子妃,正牌的李荃紫勾結梁皓害死太子,早已失去陪伴在太子身邊的資格。

    聽說這女子不過是個小小爆女,但她的聰慧擄獲了太子的心,兩人互許終身,因此她決定追隨心愛的男人至海角天涯,即便是最危險的戰場,也立誓相伴。太子過逝,她不曾有過半分猶豫,決心為太子殉葬,她的情深意重感動了當今皇帝與皇太后,於是破例給了她太子妃身份,讓她與太子天上人間,永世纏綿。

    兩人的愛情故事迅速在大燕國內流傳,百姓傳誦著他們之間的美好愛情,還有人為他們作詩譜曲,編成動人話本。

    晴兒和雨兒在人潮中引頸翹望,試圖看清楚轎裡的女子,但這會兒距離仍遠,她們只能看見那身教人心碎的純白。

    「小姐,殉葬的太子妃是隨軍出征的李荃紫嗎?」

    雨兒緊抓住晴兒的手,生怕擁擠的人潮衝散兩人,晴兒反手回握,發覺雨兒的手心微微沁著一股涼意,雨兒病了好幾日,對外頭的情況半點不知,今日實在不該拉她出門,也不曉得病懊全了沒。

    只是知道今日太子出殯,晴兒在家便坐不住了,無論如何都想來送一程,也想送送那位人亡情不滅的忠烈女子。

    「不是,李荃紫害太子喪命,朝廷豈會允許她為太子殉葬?」晴兒微低頭,再抬眸時,眼底帶著兩分哀傷。

    「不然呢,那女子是誰?」

    她們的視線齊齊定在遠方的大轎上。

    晴兒輕聲回答:「據說是太子生前最喜愛的女子,叫作楠楠,原本她的身份低下,無法同太子進入皇陵,可她對皇上言道:『生不同衾,死同墳,在天雙飛,在地同枝,天上人間,黃泉路上,心相隨。』這番話感動了皇上,這才破格讓她晉封太子妃,長隨太子身側。」

    「生不同衾,死同墳,在天雙飛,在地同枝,天上人間,黃泉路上,心相隨……是怎樣的堅貞,才能擔待起這樣一份愛情?」雨兒低聲重複著,心悶悶發疼。

    「可不是?一生能擁有這樣的愛情,太子足夠了。」晴兒把頭靠上雨兒的肩膀。

    楠楠,難難……不知是上蒼為難了她的人生,還是她的愛情為難了她的性命?可再多為難,此時此刻,雪白花轎裡的她是幸福的吧。

    「太子此生必然無憾。」雨兒應和。

    送葬隊伍終於打她們眼前經過,有些百姓紛紛雙膝跪地,他們趴在地面哭著、號著,為仁慈的太子、英武的太子、一心為家國百姓的太子,也為天上人間、黃泉路上,心相隨的太子妃。

    哀淒的場面震撼著人心,一片細雪緩緩自逃邙降,落在玄色棺木上,緊接著第二片、第三片……與雪色相輝映的玄黑色棺,那樣涇渭分明的色彩,就像生與死,阻隔了相愛的兩人……

    轎簾微敞,露出楠楠的下半臉,雨兒看見,晴兒也看見了,她們都看見楠楠在笑,笑得滿足而幸福。

    是愛情的力量嗎?愛情讓她勇氣倍增,即使面對死亡也無所畏懼?

    晴兒與雨兒相視一眼,原來,愛情並沒有為難她呢。主僕倆看得發傻,身子被人潮推擠著也恍然不覺。

    她是真的幸福,為心愛男子而活、而死,他們終是天上人間了……

    送葬隊伍已然遠離,人潮逐漸散去,晴兒和雨兒依舊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發一語,她們心底有太多的震撼無法化解。

    雨兒遙望著遠方皇陵的方向,嘴裡喃喃念著,「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我覺得,活著,她心苦,死,或許是種解脫。」

    雨兒旋過身,握住小姐的手。「太子妃勇敢地選擇了自己的歸依,我們不需要為她難受,我想,她更需要的是祝福。」

    「嗯,祝福他們此生愛,來世續,情愛不斷,恩義不絕。」

    「祝福他們,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終有千千結。」

    細雪陣陣,似鵝毛,緩緩飄落,沾了人滿身,今年的雪來得太早,為這段淒美的愛情,添一抹絕麗……

    大街上,往來百姓熱熱鬧鬧地談論著昨天的那場雪,明明還不是下雪的季節,老天偏降下那樣一場雪白,一瞬間,銀裝素裹了整個世界。

    說也怪,那雪說降便降,說停便停,再沒有後續,短短幾個時辰,天空又恢復清朗明淨。

    百姓們對此議論紛紛,有人說,那個祝英台去給梁山伯哭墳的時候,不是雷電交加,刮暴風、下大雨嗎?咱們太子、太子妃的愛情,也一樣動天地、泣鬼神,老天感動得降下瑞雪呢。

    有人言道,那日皇陵大門關起前,有成雙成對的杜鵑鳥從裡頭飛出來。

    有人說,咱們太子不是普通人,他是龍王的兒子,天降瑞雪是為了慶賀太子重歸仙班。

    鎊種強加附會的言論不斷在民間發酵,太子的故事成了小說、成了話本,連皇帝桌上都擺上一本。

    大街東邊有家福客居,那裡賣的白酒還不錯,但下酒菜略嫌差了些。不過,最近福客居的生意倒是火紅了起來,因為老闆聘來一個說書人,他說書的功力出神入化,替店裡招攬來許多新客。

    這個午後,上門的客人很多,全是來捧說書人的場,一張桌子、一副竹板,太子的故事在說書人嘴裡,成了傳奇。

    「話說燕梁大戰,我國太子龍儇熙使計,逼得梁國國主梁皓有家不得歸。而生性狡猾的梁皓勾結太子妃在雁飛山上的最後戰役中,裡應外合,殘殺燕國大軍無數。

    「就在太子與梁國將領激烈交戰之時,殘暴的梁皓竟一聲令下,施放火陣,將太子和梁國軍將一同困於火陣當中。

    「遭熊熊大火圍困的梁國將士們難以置信,追隨多年的主子吶,竟然將他們的性命視為無物,難道為達目的,誰都可以是他手中棄子?

    「而太子雖身處火陣,仍維持著皇家氣度,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心想,這樣的男人,忝為帝君。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堂堂一個國家的君王,豈可輕易背棄為自己出生入死的將領?這樣的人,心太狠!

    「梁皓志得意滿地看著火焰中的殘軍,勝利的喜悅在他臉上張揚,梁國將士卻心灰意冷,再無心戀戰,他們紛紛拋下手中武器,望向同樣受困於火海的大燕太子。死亡,離他們只有一步之距。

    「勝負就此定論,梁皓即將拿回自己的家國,待來日養兵蓄勢、重建聲威,他必定再次舉兵,與燕國對決。然而眾人萬萬料想不到,在生死存亡之際,太子仍能冷靜定心,憑著一股真氣,高舉雙臂,奮力將手中長劍擲出。

    「那瞬間,火圈內的將領們其實是有能力阻止的,但沒人想動這個手,對一個背棄自己的君主,他們已無心為他做更多。於是那柄長劍成了疾發利箭,筆直向梁皓射去。

    「當長刃沒入胸口,梁皓目光猙獰,他死死瞪著太子,滿心訝異。怎麼會?他已經贏了呀,怎會一個轉瞬,勝負逆轉?他緩緩垂下身子,太多的不甘願是他未出口的遺言,他不想死、不想輸,他還有大好的明天……

    「梁皓的雙眼慢慢失焦,知覺一寸寸抽離,原以為這場燦爛的大火之後,迎接自己的是即將到手的勝利,怎知索命閻羅來的速度遠比勝利快。

    「在千萬梁軍眼前,梁皓從馬背上翻摔而下,燕梁大戰,至此正式結束。

    「『這一劍,為你們梁國上下千萬百姓。』這是太子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對象是想置他於死地的梁國人。

    「這時天空射下一道炫目金光,緩緩地籠罩在太子身上,燕梁兵將們都看到這幅異象,他們齊齊仰頭,看見太子雙手負在身後,臉上帶著淡淡笑容回望他們,太子的魂魄緩緩升上天空……

    「太子的死訊尚未傳回梁州,苦苦等候太子歸來的楠楠在夜裡突然驚醒,她聞到一股異香,匆促下床,連鞋子都來不及套。接著一把拉開房門,衝到院子裡頭,竟然發現太子就站在庭院中央。皎潔的月光在他身上落下柔和光暈,眼見心上人歸來,她只覺得快樂得不得了,立刻飛奔向前,沒想到卻撲了個空,她不解地望向太子,只見他蹙著眉頭,輕輕念著: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淒美的故事,透過說書人精湛生動的說唱技巧令顧客們聽得如癡如醉,雨兒悄悄地垂頭,抹去頰邊淚水,晴兒見狀拍拍她的手背,輕笑道:「死,有重於泰山,有輕如鴻毛,太子和楠楠的故事會在大燕百姓心底傳唱千年、萬年。」

    晴兒的話一字一句全傳進惠熙耳裡,他和閱熙就坐在她們身後的座位,這是他們第一次相遇,只是此時此刻,他們四人尚且不曉得,彼此的命運將就此糾纏不清。

    陛熙是大燕朝三皇子,身邊的人都喊他三爺,他是個長袖善舞型的人物,宮裡宮外人人讚他賢明,和五皇子務熙同為宛妃所出。

    陛熙長得相當漂亮,他有股陰柔之美,狹長的眼尾拉出鳳眼的魅態,五官精緻細膩、膚色白晰,比起多數的女子更令人賞心悅目。

    此時的他身穿白色長袍,寬袖大襟,腰間束著一條五彩琉璃帶,下綴紫色流蘇,上半身套了件淡紫色錦緞馬甲,烏溜溜的長髮只用一支銀簪子簪住,形象清秀風雅,儼然是個極具品味的貴公子。

    坐在他身邊的是四皇子閱熙,其與大皇子壢熙同為瑜妃所出。

    閱熙有雙炯亮雙眼,眉峰間英氣颯颯,丰神俊朗,氣宇軒昂,渾身透著股書卷氣,個子挺高。他身上是一襲淺青色長衫外罩靛紫寬袍,腰間繫銀帶,頭繩玉鈕,足蹬青緞涼裡皂靴,襯得他英姿更盛,是那種令女人對他頻頻回顧的男子。

    陛熙反芻著剛聽來的這句話,苦苦地笑著,龍儇熙和楠楠的故事會在百姓心底傳唱千年萬年,那他龍惠熙和楠楠的故事呢?龍閱熙和楠楠的故事呢?龍壢熙和楠楠的故事呢?

    難道他們的故事全然沒有價值,難道他們的故事注定要湮沒在如梭光陰中?

    稗恨地舉杯,他想把自己灌醉。

    這段故事,惠熙已經聽過無數次,明明知道這些故事經過說書人的嘴添入太多的穿鑿附會,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也控制不了自己的雙腿,因此只能天天到此聽著說書人的話,想念著楠楠。

    是的,他喜歡楠楠,非常、非常喜歡。

    雖然喜歡楠楠的人很多,就像眼前有了五分醉意的閱熙,就像那個再也不輕易展露笑顏的壢熙,他們的心,都因為楠楠的殉葬,缺失了一角。

    陛熙擰著眉目,白晰手指端著瓷杯,氣悶地一口口飲下杯中烈酒。

    「她長得又不美麗,不會寫詩、不會填詞、不會彈琴,連女人最基本的溫婉柔順都沒有,這種女子,隨便伸手一撈就是一大把,沒什麼值得誇耀。」閱熙也仰頭飲盡杯中物。

    「說的好,可偏偏,我們無法對她忘情。」

    陛熙敲著自己的額頂,蠢吶、笨吶,明知道楠楠早已選定儇熙,明知道她的愛情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明知她只想成為儇熙的比翼鳥、連理枝……可放手、放心……難吶!

    而今她為了愛情,連命都搭了進去,教他們這些全心維護她的男人,情何以堪?

    「我聽見李荃紫的瘋言瘋語,她說,太子本想放棄江山,帶著熱愛自由的楠楠遠走高飛。因為知道這個計劃,她才會怒火中燒,選擇與梁皓合作。」閱熙說道。

    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相信這樣的說法,江山多嬌、權勢多迷人,堂堂一國儲君的龍儇熙竟然願意為了一個女人全數放棄?

    「這謠言我聽過,我相信女人的嫉妒與瘋狂,但無法想像,我們搶了一輩子的東西,他竟然不屑一顧。」可惜他的計劃與性命,最終都毀在女人的嫉妒裡。

    「是不是因為這樣的絕對真心,他才能打敗我們所有人,贏得楠楠的真情?」

    「贏又如何,他終究是死了,就算楠楠一心追隨又如何,太子再也不會知道、不會感動,不會為她做什麼。」

    「對,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改變不了什麼。來,乾一杯,我們敬、敬……楠丫頭的笨。」

    清脆撞杯後,惠熙又一口飲盡杯中烈酒。「她笨?錯,世間再找不到比她更聰明的女子。知不知道,光是那些包包,替咱們大燕國賺進多少稅收?」

    他輕笑出聲,想起楠楠設計的包包,想他們合力開「飽學齋」賺進大把大把銀子,想她那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賺錢點子……她哪裡笨啊,她聰明得不得了。

    「好好好,她不笨,她聰明,可聰明的女人怎麼會選擇死亡?螻蟻尚且偷生啊,她不是批評過殉葬嗎,說那是野蠻律法,是為了殘害女人而被發明出來的。」

    「是啊,那回我還笑話她說,男人何必殘害女人?男人死了,沒人可依靠,女人自然活不下去。」

    「可不,丫頭聽了狠狠瞪你,滿肚子不平,還回道:『誰說女人非得依靠男人才活下去?誰說女人不能在天地間獨立?說穿了,根本是男人膽子小,害怕死亡後的世界,非要拖女人陪他下地獄,才會感到心安。』」

    卑說出口,閱熙一陣心驚,他怎麼會把那丫頭的話,一字一句給記得這樣牢?

    「這個心口不一的女人,她口口聲聲喊女人要獨立,說看不起男人拉女人殉葬,為什麼還巴巴地把自己的命送上?四弟,你說的對,我同意你了,她絕對、絕對是個笨女人。」

    「三哥……」閱熙抬起眉眼,炯亮的黑瞳裡閃爍著水光。「我很想楠楠。」

    猛地仰頭,閱熙拿起整壺酒,直接往嘴巴裡灌。醉吧、醉吧,一醉解千愁,待酒醒,他又是風光俊朗的四爺。

    「那個沒心肝的丫頭,想她做啥?枉你再想,人家還是不管不顧,笑著進皇陵。」惠熙搶下他的酒壺。

    鋇丫頭、臭丫頭,沒見過比她更揪人心的丫頭,偏偏她到死了,還要狠狠掐他們一把。

    「三哥,我們還能夠遇見一個像她那樣的女子嗎?」閱熙笑問。

    「遇不到了……再也、再也遇不到了。」惠熙搖頭、搖頭,再搖頭。

    世間哪來那麼多靈秀的女子,一個天地錯誤已讓人驚艷不已,怎可能接二連三?

    「如果遇到了呢?這回三哥可不可以把她讓給我?」

    陛熙凝視閱熙,久久不轉開眼,雖然已是醉眼模糊,他仍然認真鄭重回答——

    「不會,如果再遇到一個楠楠,我會牢牢把她抓住,讓她的眼睛裡只看得見我、耳朵只聽得見我、心裡只想得到我,我不會給她任何機會,走到另一個男人身邊。」

    「三哥,你很壞。」閱熙指著他的鼻子罵。

    「對,我壞,所以楠楠老叫我狐狸。」可惜狐狸那麼狡猾、那麼壞,還是無法拐得她的心。

    「三哥,你很自私。」

    「對,我是自私鬼。」可楠楠說過,為愛情自私,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不為情愛自私,天誅地滅。

    「三哥,你這麼壞,若真再碰見一個楠楠,她一定、一定不會愛上你!」閱熙指天畫地,斷言道。

    「那麼……我改,改得不那麼壞、不那麼自私、不那麼狐狸……」改得她會愛上自己,會生死相隨,像楠楠對太子那樣,義無反顧。

    查晴兒是城西查老爺的獨生女。

    查老爺有一妻三妾,祖上是以賣茶起家,幾代下來,累積了不少財富,可惜代代單傳,到了查老爺這一代情況更糟,自從大房生下女兒晴兒之後,肚皮便不再爭氣,十幾年下來,就連其他妾室也全無動靜。

    這下急壞了查老爺,可再急,生不出來就是生不出來,急死也沒用。

    於是他訪遍名醫,又娶進年輕體壯的妾室,而查夫人則經常帶幾個妾室求神問卜,卻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焦急期盼的心也慢慢淡了,只能安慰自己——有兒有女皆是天注定,倘若沒有福份,就算生下來,也難保不夭折。

    就這樣,晴兒成了查家的獨苗。

    查家世代經商,查老爺年輕時還考中進士,求得功名,只不過當了幾年官後,還是覺得商場比較符合自己的志趣,因此對官場漸漸失去雄心,這些年也就補個七品閒缺,和朝廷略略打個交道。

    在對晴兒的教養上,雖然查老爺給她請足了師傅,卻不要求她非得把琴棋書畫樣樣弄通,再加上查家就這麼個千金,捧在掌心疼都來不及了,怎捨得責備。因此晴兒學問不成、才華無幾,倒是承襲了查老爺經商的手段,不僅打了一手好算盤,還養出精明腦袋。

    其實查老爺的私心裡也拿晴兒當男孩養,想等她長大後接手家業,入贅個女婿、生下幾個兒子替查家傳宗接代,以便對得起查家祖先,因此晴兒成天跟著他在鋪子裡進出,全無半分女孩子的模樣。

    而在晴兒十二歲那年,朝廷裡發生一件大事。

    三品官員梁越棋犯了事,遭誅連九族,十五歲以上男子一律處斬,十五歲以下男子發配,而女眷沒入賤籍,或賣、或進宮為奴僕,等等不一。

    查老爺和梁越棋有幾分交情,見梁家自此沒落,救不了故人兒子,便設法從人販子手中買下他的女兒,改名雨兒,帶回家裡,做為女兒的貼身丫鬟。

    雨兒是個真正的官家千金,別說詩詞歌賦,廚藝、刺繡,尤其是那手字啊,更讓人讚不絕口。她會彈琴、會跳舞,還有一副好歌喉,倘若沒遭家變,這樣的人品才氣,肯定能在幾年後的選秀中脫穎而出。可惜,人向來不能與天爭。

    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晴兒在雨兒相伴幾年的薰陶後,行為舉止漸漸有了女孩的模樣,雖說還是喜歡成天在外頭跑,可氣質已和幾年前大不相同。

    這日,天氣有些微涼,來碗典心樓的湯團團再好不過,那熱呼呼的糰子吃在嘴裡的滋味吶……讓人作夢都想來一碗。

    晴兒在茶鋪裡對過帳後,就拉著雨兒沿著大街往典心樓的方向快走。不單是她們,京城裡的女孩幾乎都迷上了典心樓的甜品。

    「雨兒,我有個想法,你聽聽。」

    「是,小姐。」

    「最近京城裡多了幾間買賣茶葉的鋪子,家裡生意冷清不少,雖說咱們家有根底,生意慘澹點也不受影響,可畢竟是祖宗傳下來的家業,不能在爹爹這一代斷了根。」

    「鋪裡生意不好,為什麼這些天老爺還要派下人到別家店裡買茶葉?」雨兒還以為茶葉不夠賣,得向同業批貨。

    「這叫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們得曉得別人的茶葉和咱們的優劣差別在哪裡,才能想出對策。」

    「所以知道差別了嗎?」對於生意,雨兒半點不通。

    「產地差不多、制茶手法差不多,說實話,還真沒差多少。」

    「那可怎麼辦才好,大家都一樣,別人憑什麼要買我們的?」就因為老字號嗎?可聽說有店家正降價求售,有便宜可撿,誰還管得上老交情。

    「我明白,所以心裡正琢磨著該怎麼應對才好。」

    「小姐有想法了嗎?」

    「還沒有,不過……近日聽說嫣紅齋的王老闆病了,急著用錢,想把鋪子盤出去。」

    雨兒瞄了晴兒一眼。不會吧,小姐的心未免太大,茶鋪的麻煩事兒尚未解決,又盤算起別的生意。「小姐想把嫣紅齋頂下來?可咱們又不會做胭脂。」

    經營不熟悉的產業可不是容易的事,倘若沒有貨源,根本不可能撐得了太久。

    「所以咱們不只要嫣紅齋的鋪子,連他們製作胭脂的作坊也得一併盤下來。」

    「王老闆肯嗎?那是他們祖傳的手藝家業,向來傳子不傳女。」

    「王老闆的兒子是個不學無術的傢伙,鋪子、作坊交到他手上,肯定兩個字——完蛋。王老闆不會不知道這點,這是我們可以相談的空間,只是得先擬個讓人心動的好契約才成。」

    晴兒心底忖度,倘若買賣順利,或者可以說動爹爹把家後面那塊地皮拿來蓋作坊,招募更多的人才,擴大產量。

    「知道了,小姐是要雨兒擬契約吧。」雨兒笑道。

    「自然是,這方圓十里,誰的字賽過咱們家雨兒,若非爹爹固執,我就請你當大帳房。」

    「小姐別開玩笑了,成逃讜著那些數字,誰受得了。」與其看帳本,她寧可傷傷眼力,多繡幾朵花。

    看著雨兒避之唯恐不及的表情,晴兒忍不住嗤笑出聲。「你啊,沒出息。」

    「小姐出息,丫頭自然跟著出息,假若丫頭沒出息,自然是……」雨兒斜眼瞄她。

    「是是,是本小姐的問題。」說完,兩人都笑了。

    她們繼續說著、走著,突然看見街邊有兩個賣包子的攤販,兩攤中間隔著一攤賣字畫的。

    左邊那攤生意好得不得了,叫賣的是個俊俏的少年郎,婆婆媽媽們全圍在他身邊,他一面賣包子、一面與顧客們說說笑笑,還不時講些趣聞、故事,讓眾人買完了包子,還捨不得離開。

    相較之下,右邊那攤包子的情形就慘了,吆喝生意的是兩個七、八歲,全身髒兮兮的小孩,他們扯著喉嚨喊了老半天都沒人搭理,小的那個越賣越心酸,喊著喊著,竟掉下眼淚。

    晴兒停下腳步,沉吟半晌後,問:「雨兒,你說,這年輕人一個包子賣三文,小孩只賣兩文,為啥大家全往年輕人那裡擠?」

    「可能是看那娃兒全身髒兮兮的,怕包子不乾淨吧。」

    「是有這個可能。雨兒,你去年輕人那裡買個包子來嘗嘗。」

    「小姐餓了嗎?不過……咱們不是要上典心樓?」

    「別問,去買就是。」

    雨兒頷首,轉身去買包子,回到晴兒身邊時,發覺她也買回了另一攤的包子,她先是掰一口放進嘴裡細細咀嚼之後,又嘗了嘗雨兒手中的包子。之後,她把兩個包子遞給雨兒。「你試試。」

    雨兒依言分別試過兩個包子。

    「你覺得怎樣?」

    「三文錢的不怎樣,倒是兩文錢的不但餡料紮實,面皮也揉得極好。」

    「是啊。可見得大家買東西是看門面、看夥計,就是沒想過要貨比三家。」

    「又不是買古玉還是瓷器,不過是個吃進肚子裡的小東西,誰會花那個心思去貨比三家。」

    「沒錯,就是這個道理。」晴兒率先往那賣包子的小孩跟前走去。

    他們一眼認出她是剛剛買包子的姐姐。

    「姐姐,你還要買包子嗎?我娘是天底下最會做包子的,她的包子會讓人越吃越上癮,大姐姐,要不要多帶上幾個?」年紀稍長的男孩說。

    晴兒笑看對方,他是個會做生意的孩子,可惜人們太重視外在。

    她彎下身,對著一旁的小女娃兒說:「小妹妹,怎麼苦著一張臉?做人吶,當學彌勒,寬容豁達,笑容可掬,自然會有福氣上門。」

    聽見晴兒的話,小女娃卻哭得更起勁。「咱們沒有生意,爹娘還等著我們賣了包子,買米回去。」

    「你爹娘呢,怎會讓小小年紀的孩子上街賣包子?」晴兒皺眉,細細打量著這對骨瘦如柴的兄妹。

    「我爹病了,娘得留在家裡照顧爹爹和妹妹。」

    晴兒翻翻蒸籠,裡面的包子都還在,看來她是他們今天的第一個客人。

    她從袋裡掏出幾錠銀子交給兄妹倆,「聽好,你們現在回家把銀子交給娘,如果家裡還有多的包子就全給送過來。另外,你們得先把頭髮、身子洗乾淨,換上一套過年穿的漂亮衣服,再回到這裡,之後,姐姐教你們賣包子。」

    「姐姐,我們已經賣很久的包子了,不必人教。」男孩躊躇道。

    雨兒牽起男孩的手,柔聲對他說:「聽大姐姐的就是,你們不是很久才賣出一個嗎?大姐姐打算教你們如何在最短的時間裡,把所有的包子賣光光。」

    雨兒的口氣溫柔,一下子就收服了小男孩的心,於是他拉起妹妹,兩人飛也似地跑走了。

    晴兒兩手擦腰,笑問雨兒,「到底你是小姐,還我是小姐啊?你講話他們全聽,我講半天話,說得口乾舌燥,他們卻還是半信半疑。」

    雨兒笑而不應,問:「小姐,接下來要怎麼做?」

    「你去跟隔壁的畫師借筆,寫幾行字。」

    「寫什麼?」

    「包子一個四文,第二個以上半價,買三個還送一個,每人限買四個。」

    「這不是賠本賣嗎?又限制只能買四個……」雨兒不甚苟同地望向自家主子。

    「哪會賠本,你仔細算算。」

    「一個四文、兩個六文、三個八文又送一個,等於四個八文錢,所以一個是兩文……」雨兒扳著指頭細細算,唉,她的腦子遇上數字就是不靈光。

    「是嘍,他們本來一個包子就賣兩文錢,哪裡賠了?且咱們賭的是人們貪小便宜的天性,要是大家一次都買四個,賣掉一籠包子不就是轉眼工夫?」說完,她揚起驕傲笑臉。

    「我懂了,小姐的賣法是要讓買的人動動腦袋,除了能夠勾起他們的購買慾之外,還能讓大家想想,為什麼這家的包子一個要賣四文錢,是不?」雨兒拍拍手,凡是有關賺銀子的事,果然半點難不倒她們家小姐。

    「沒錯,就是要讓大家明白,這家的包子肉多料紮實,本錢比旁人的貴,不過咱們采薄利多銷,大家肯多買幾個,還可以賺些便宜,再加上最後一句——每人限買四個,代表什麼呢?代表……」

    「奇貨可居!」雨兒接話。

    「不錯、不錯,我們雨兒有點長進了。」

    雨兒一哂,走到字畫攤商借紙筆,沒分神注意在攤子上挑選字畫的客人,拿起筆,幾下就寫好晴兒交代的字句,回到包子攤把紙糊在蒸籠旁邊。

    晴兒看了看,忍不住再歎一聲,這字啊……她練十年都練不出這等功力。「來吧,咱們來叫賣。」

    「這我可不成。」雨兒為難地搖搖頭,她臉皮薄,要她在大庭廣眾下大聲吆喝,實在害羞,只好猶豫地望向晴兒。

    「知道了。你呢,就負責給客人打包、算錢,先說好,錢得算精準,少一個銅子兒,我從你月俸裡扣。」晴兒眉開眼笑說道。

    這豈不是為難人嗎?可誰讓她跟了這號小姐,都說啦,近朱者赤,查家小姐有新婢女之後,變得端莊賢淑,那麼身為婢女的她,自然也因小姐多少改變。

    硬著頭皮,上了!

    晴雨雙人組並不曉得這會兒兩人的交談,全進了別人耳裡。

    那別人正是龍惠熙,他正在書畫攤前挑東西,聽著這對主僕的對話,越聽越有趣,索性在書畫攤前坐下,等著看她們的「薄利多銷」,會不會達到目的。

    同時讓惠熙吃驚的是雨兒的那手好字,每個字寫得疏朗勻稱,丰神獨絕,其書風韻飄逸空靈,筆劃清瘦秀逸,若非親眼所見,誰能相信,這樣的字竟是出自一個年輕丫頭之手。他認為,這對主僕絕非常人。

    他不時偷眼望向那對主僕,丫頭雨兒長得清麗秀雅,素肌淡眉,圓潤的面容沒有半點稜角,雖談不上美麗,但身上散發著一股讓人舒服的氣息。她身穿著藕色錦緞侍女服,頭上簪著簡單的雛菊樣小花,看起來俏麗清新。

    而那被喚作小姐的姑娘穿著一襲月白蟬翼紗長衫,外罩敦煌橘海棠吐蕊短袍,發間戴著一柄款式別緻的祥雲半月鑲寶象牙簪,她唇如丹、眉如柳,精緻的五官無一不美,露在外面的肌膚瑩白如玉,十足十是個粉妝玉砌的嬌嫩小丫頭。她的小臉因蒸籠騰出的熱氣暈著緋紅,神情天真,靈活的眼珠似是時時都在想著新主意。

    尤其她說話時古靈精怪的自信表情,像極了楠楠。一個四文,兩個半價……限買四個,那古里古怪的主意也像楠楠那丫頭會出的。

    想到這,他的心一下子被什麼染甜似地,目光再也移轉不去,惠熙看著她的笑、看著她誇張的舉止,不自覺地,臉龐跟著揚起一片燦爛。

    「來來來,大家來買好吃的包子,咱們的包子料多味兒好,大哥、大爺們,買兩個回家嘗嘗,您不吃不知道,一嘗准上癮。今日初開張,一個包子賣四文,第二個打對折,只賣您兩文錢……天底下的便宜全讓您撿了,別猶豫,快靠過來,香噴噴的包子呦……」

    既然少年郎把包子賣給婆婆、媽媽們,那她們自然要把目光放在哥哥、叔叔、大爺身上。果然,兩個嬌俏女子賣包子,很快就有人靠上去。

    晴兒的點子很成功,來的客人幾乎都買四個,比她們預計的更快,兩籠包子沒花多久時間就快售罄了。

    她高興地同雨兒一擊掌,小臉上明明白白寫著:瞧,我說行的吧。

    有人竟可以為這麼簡單的事而開心?她又沒獲利,沒得到好處,怎地可以快樂成這個樣子?他想不透,卻也因為她的快樂而快樂,喜悅而喜悅。

    這時,兩個被晴兒打發回家辦事的小娃兒拉著娘,把要賣的包子全帶來了,遠遠看見自家攤子前面圍著一堆人,立刻搶上來幫忙。

    五個人通力合作,沒花多少時間就把所有包子全賣完了。

    晴兒還教了他們買賣的訣竅,少婦聽完連連點頭,深表感激,掏出腰包,要把她們剛才給孩子的銀錠還給她們。晴兒笑著婉拒,待他們一家快快樂樂推著小車子離開,晴兒帶著雨兒,繼續往典心樓前進。

    做了好事,兩人都感到心情愉悅,神清氣爽,面帶喜色地手拉著手,話說個不停。

    而惠熙望著兩人的背影,唇邊笑意不滅,略略思索,隨即搶到晴兒身邊,在她耳畔低聲講了句話便揚長而去。

    而晴兒卻在聽完他的話之後,傻在當場,臉上浮現一個驚喜笑容,心潮起伏不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13 00:40:49

第二章

    「小姐、小姐……」

    雨兒推著呆愣的晴兒,想把她飛散的魂魄給喚回來,可她仍動也不動,好像被人給定了身。

    是被下蠱?點穴?還是……中了邪?她不禁猜想那個五官柔美得不像男子的人,在對小姐說話同時,究竟做了什麼,怎地小姐會堆起滿臉傻笑,移不開腳?

    這樣不行吶。雨兒不敢隨便同男人打交道的,可眼見她家小姐那副失神樣兒,總不能什麼事都不做,於是一咬唇,她深吸口氣,撇下小姐,急著要去追回那名陌生男子。

    「雨兒!」

    晴兒大叫一聲喚住了雨兒的腳步,她顯得興奮過度,一把扭住雨兒的手臂,卻忘記節制力氣,痛得雨兒齜牙咧嘴。

    不過,疼歸疼,阿彌陀佛,她的小姐總是回過神了。

    「小姐,你解穴啦?」她憂心地拉起晴兒手臂,東看看、西瞧瞧,轉個圈圈、繞三下,還好還好。

    「解什麼穴啊,爹爹的茶鋪有救了!」她甩開雨兒的手,往她肩膀一拍,力氣大得讓雨兒差點跌倒。

    「什麼意思啊,小姐?」晴兒突然冒出的話令她一頭霧水。

    可晴兒沒時間為雨兒解答,連忙跑去追趕前頭那個公子。

    知道他剛剛對她說了什麼嗎?他說:讓那兩個小娃兒,明日送十籠包子到惠王府。

    這句話代表什麼?

    代表一:他是龍惠熙、當今皇上的三皇子,人稱「皇商」的偉大、高貴、聰慧……查晴兒把他當成天神膜拜的三王爺!好吧,這個可能性很低。

    代表二:就算他不是三王爺,至少是王府裡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可以不經王爺同意,決定王府裡的採買雜事。

    代表三:往後小娃兒們可以打著「三王爺最愛的包子」這塊大招牌,別說一個四文,恐怕一個包子八文錢都有人搶破頭要買。

    這年頭風調雨順、國富民安,百姓口袋裡裝滿銀子,誰都想花點錢和宮裡沾點兒關係,就是吃同一款包子也行。

    代表四:如法炮製,倘若她能和那年輕人搭上關係,送幾斤茶葉入惠王府,請三王爺品嚐,那麼運氣好一點,茶葉流進宮裡,他們家的茶可就升了等級,變成貢茶,到時,他們家的買賣還怕什麼競爭。

    代表五:若能真打好這層關係,說不定就有機會也將困脂鋪的生意打進宮裡。

    所有的念頭像竹筒倒豆子似地,劈哩咱啦全從腦袋裡倒出來,她得停下動作,把那些豆子一顆顆給消化掉,所以她方纔的呆愣不是中蠱,更不是被高手點穴。

    就說,好心有好報,這不就是個活生生的現世報?他肯定看見自己和雨兒幫助窮困百姓,才會丟下那句話,太好了,這樣的人豈能不和他交上朋友?

    晴兒飛快衝上前,追著惠熙的背影奔跑。

    身後有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她果然追上來了。

    惠熙隱起嘴邊的一抹笑,他沒猜錯,她是個見錢眼開的傢伙。

    若非見錢眼開,腦袋裡豈會裝那麼多古怪主意;若不是對做生意有濃厚興趣,一個閨女怎可能放下身段,在大庭廣眾下吆喝?

    她……真的像極了楠楠……遇見她莫非是上蒼安排?

    他刻意放慢腳步,緩步轉向旁邊賣玉石的鋪子,等候。

    晴兒終於追上他,拍拍胸口撲撲跳個不停的心,她在他身後兩步處停下,順了順頭髮、整整衣裳,調勻氣息後,才走向前。

    她在他身邊站定,在他耳邊悄聲道:「這家店的老闆不實在,公子喜歡玉石,我可以推薦更好的鋪子。」

    惠熙回身望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跑步而來的她,額頭冒了細汗,兩頰紅通通的,襯得她晶亮靈動的眸子更加誘人,她很漂亮,至少比楠楠美上許多。

    「找我有事嗎?不會只是為了告訴我……」他向前一步,也在她耳邊低語,「這個老闆做生意不實在?」

    當然不是,她怎會做損人不利己之事?「公子善舉,晴兒打心底感激,不知能否撥冗,晴兒請公子喝杯茶水。」

    因為感激而追上來?當慣狐狸的惠熙才不相信。

    不過,他可是等了半天才等到她出現,豈能無功而返?於是他一拱手,相讓身,便由晴兒領著自己走進附近一間茶館,上二樓、挑了個臨窗的座位坐下。

    她點完一壺紅絲線和四色乾果後,發現雨兒匆匆忙忙追上來,正引頸四望,到處找不到主子。

    晴兒吐吐舌頭,她竟然把雨兒給忘在腦後了!她連忙將頭伸出窗外,揮手招呼雨兒上來。

    盯著晴兒的舉止,惠熙抿唇低笑,她這模樣哪像個大家閨秀?

    只不過……他們這群兄弟就是大家閨秀看得太多,所以才讓那個最不閨秀的楠楠,猝不及防地闖入他們的心底。

    男人真是矛盾,處處要求女子循規蹈矩,但到頭來,卻又覺得那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子最吸引人心。

    待雨兒上來,晴兒吩咐她去打聽打聽那兩個小娃娃的家在哪兒,再將惠熙的話帶給他們。

    雨兒哀怨地望了小姐一眼,嘟囔兩聲,最後還是領命而去。

    不多久茶送了上來,晴兒一面為惠熙斟滿杯子,一面笑道:「這茶苦而寒,陰中之陰,最能降火,火為百病,火降則上清矣。公子,你喜歡喝茶嗎?」

    「還好。」

    「你知道這茶為什麼叫做紅絲線?」

    「不知道。」他對茶並不講究,只要不澀口,就能入喉。

    「所謂,猴魁兩頭尖,不散不翹不卷邊。你細瞧,每朵都是兩葉抱一芽,平扁挺直,照是俗稱的兩刀一槍,但因為葉色蒼綠勻潤,葉脈綠中隱紅,因此才稱之為紅絲線。」她打開壺蓋,挑起一朵茶葉對他解釋。

    「姑娘對茶倒是懂得很多。」

    「還好,我家裡是賣茶的。」終於引到她要的話題上,晴兒忍不住得意一笑,偷眼覷他,彷彿看見白花花的銀子在眼前閃耀。

    終於談到正題了吧。惠熙不動聲色,待她繼續往下說。

    不過晴兒倒也沉得住氣,她端起杯子輕啜一口,笑道:「我爹爹常說,雲南普洱茶,湯橙黃明亮,味釅香醇,是茶中極品。可我不這麼認為,我認為君山銀針、六安瓜片都勝過雲南普洱,當然我最喜歡的是洞庭碧螺春,它的茶葉捲曲似螺,白毫畢露,銀綠隱翠,沖泡時白浪翻滾,香氣襲人,光是聞那股香氣,人就醉了。」

    「是嗎?」

    「如果公子想試試,不如改明兒個,我送幾斤碧螺春到惠王府裡,如果公子覺得合意,能再請三王爺也品嚐、品嚐,那就太好了。」

    惠熙聽懂了,原來她也想分分惠王府這塊大招牌,於是狐狸眼一勾,他順著她的話往下說:「三王爺對茶沒什麼特殊喜好……」

    聽到這裡,晴兒的眉頭不自覺向中間推擠,擰出一張俗稱臭臉的表情。

    「不過,我倒是聽說皇上和瑜妃娘娘挺喜歡品茶,不如我替你把茶葉送進宮裡。」

    瞬間,柳眉倏地往上飛揚,她的喜怒哀樂一覽無遺地全寫在臉上。

    「皇、皇、皇上……你、你說、皇……」她杏眼圓瞠、臉皮微顫,兩手緊緊攬在胸前,快樂得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

    「皇上。」惠熙接下話。

    「可、可以嗎?這樣會不會太為難公子?」

    「怎麼會,小事一樁,只不過萬一姑娘送來的是俗品……」她有趣的反應令他忍不住想再逗逗她。

    他不過微微皺眉,她立刻指天誓日,發下重誓。

    「怎麼會是俗品?是極品,絕對絕對的頂級茶葉!我們家鋪子是五代正派經營,若是沒有幾分選茶、挑茶的本事和良好的商譽,早早倒店了……」

    接下來是一段快到讓人難以消化的自吹自擂言語,逗得惠熙抿唇暗笑。

    傻子,宮裡的貢茶豈是一個小小的茶鋪可以拿的出手的。

    「還沒請教姑娘芳名。」他即時打斷她的話,生怕她這樣一路講下去,會把家裡五代祖先陰靈全叫出來掛保證。

    「我叫查晴兒,我爹爹在城東開了家三如茶鋪。三如是哪三如呢?如心、如意、如願,喝了我們家的茶,包管公子事事順心、萬事如意,有空的話,公子可以去鋪子裡坐坐。哦,對了,忘記請教公子貴姓大名。」

    他望著她充滿期盼的臉孔,慢條斯理,吊足了她的胃口才出聲。「我姓龍,龍惠熙。」

    再次,她被下蠱、被點穴,再度撞上各路鬼邪。她的眉頭上挑、雙眼瞠大、臉皮發顫、兩手緊緊攢在胸前……惠熙猜想,她又要結巴了。

    「龍、龍、龍惠熙?」她驚訝之餘,趕忙就要跪下。

    果然猜中了,哈!一個性情簡單、沒有心機卻又絕頂聰明的女子。

    惠熙示意她不需行跪禮,又笑著搖頭,後宮絕對養不出她這樣的女子,後宮女子手段百般、算計千萬,時時相貌妖嬈,步步玄機暗藏,心機早已淬進骨子,修煉成精。

    她們快樂時,不會笑逐顏開、喜形於色;她們惱羞成怒時,不會橫眉相對、撒潑怒罵;她們哀傷時,也不會淚流滿面、揪心喟歎。

    她們深諳籌算智詐之道,講究斯文雅致之舉,就算是光火,也要做出皇家人一貫的淡定。

    哪像她,心喜心急,一目瞭然。

    「外人大多喊我三爺。」惠熙再次接下她的結巴。

    她用力吸一口氣,一拍桌子,大聲道:「我聽過你的故事。」

    故事?他不知道自己也有故事。他以為,只有太子和楠楠,才有那種值得人四處散播,流傳後世的故事。

    「什麼故事?」

    「人人都說三王爺長袖善舞,經商手腕舉國第一,那個飽學齋傳奇,讓所有的商人都佩服得不得了。」

    「傳奇?」他的飽學齋在旁人眼裡竟然是個傳奇?他失笑不已。

    「當然是傳奇。咱們行商的,都是因為有人需要,為了便利百姓的需要,才四處買辦商貨,賣予百姓,從中賺取利潤。」

    「飽學齋不一樣嗎?」

    「不一樣,大大的不一樣。自從三爺的飽學齋做出既便利又好看的包包,京城裡的人便再也不用擔心東西會從包袱裡掉出來。

    「最近那個下面裝著小輪子,可以把所有東西都往裡頭丟,拉著走的大包包,更是讓人大開眼界。我們家裡的老管家年紀大,提不了重物,每每上市集採買,身邊都得帶上兩個人,現在好啦,大包包一帶,再重的東西都難不倒他,一口氣替府裡省下兩個人力。

    「三爺想想,以前家裡只要準備一塊花布巾,就可以把所有東西全包了,現在呢,裝書有裝書的包包、裝衣服有裝衣服的包包,同樣是帶隨身物品出門的包包就有各種不同款式。現在,每個人家裡都有好幾個包,從一塊布巾到好多包包,三爺不是為了滿足百姓的需求而營商,而是創造了百姓的需要。這是商人的最高境界呢。」

    滿肚子的話全倒了出來,她激動不已,一張小臉激動得紅撲撲的。

    龍惠熙於她,是和神仙同等級的人物吶,想想普通人遇見觀世音菩薩會是什麼心情,她現在就有這樣的心情。

    惠熙回望她,發現她眼神當中充滿敬佩。

    是「敬佩」不是「敬畏」,身為高高在上的皇子,多數人面對他,總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生怕一個不小心,便是萬劫不復。

    她卻不一樣,她對他有掩不住的崇拜與讚歎,而那份景仰並非來自他的出生背景,而是因為他正在做的事情。

    她雖沒說出口,但他懂她的滿腔熱血與歡欣,她的目光充份地滿足了他的虛榮感。

    自古以來,以農立國的大燕,重農抑商,凡商人總被冠上奸商二字,連他父皇都曾經罵過他,說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不明德、不修身,枉費堂堂九五之尊竟生出這種不成材的兒子。

    那些反對他,卻支持大皇子壢熙入主東宮的臣子們,便是以他從商之事排擠他。

    「你不會看不起商人?」

    「怎麼會?重農抑商根本是錯錯錯錯錯……這種觀念大大錯誤。沒有商人,怎麼能物暢其流、貨暢其通,怎能利民所便,怎能讓物產盡其所用?商人運通有無,給百姓帶來利益,民有利,則國有稅;國有稅、則兵馬強;兵馬強,則天下平。所以我們非但不能看輕商人,更要尊商、重商,因為商業才是造就國富民強的基本條件。」

    一篇大道理說完,惠熙忍不住想為她拍掌稱好,了不起,一介小小女子竟有這等眼界胸襟。

    她喝空一杯茶,挪了挪椅子,挪到惠熙近身處。「三爺,你怎會想到賣包包這個好點子的?」

    「那點子並非我想出來的。」

    「不然是哪位了不起的大人物想出來的?」晴兒追問。

    楠楠肯定沒想過,別人會當她是大人物。想到這裡,他滿眼淨是溫柔。「包包是楠楠發明的。」

    「楠楠?」

    惠熙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下楠楠二字。

    「原來是這個楠字啊……她和為太子殉葬的女子,是同一人嗎?」

    「對,同一人。」

    「我知道她所有的故事,她是名奇女子,為愛情遠走家鄉,創立典心樓、娃娃屋,還蓋了間大學堂,替朝廷教育人才。可我沒想到,連飽學齋也是她的點子。」

    「這些,你全是從說書人嘴裡聽來的?」

    「是,可精彩的呢,她一個小小宮女,竟不畏強權,膽敢對抗位高權重的皇后娘娘,據理力爭、扞衛愛情。皇后娘娘不喜歡楠楠,硬是替太子挑了李荃紫為妃,想活活拆散兩人,沒想到她撐著一股硬氣……」

    「夠了,全是強加附會,故事隨意聽聽就算,別當真。」惠熙失笑,那些說書人虛構故事的能力未免太厲害,他該找一天約閱熙再去聽聽。

    「所以……是假的?」

    「當然,別說是和皇后娘娘據理力爭了,皇后光一個眼神,就讓楠楠嚇得連話都說不齊全。她只會巴結人,成天跟在瑜妃娘娘屁股後面,誰給她好處,誰當她靠山,她就送上嘻皮笑臉……」

    「停,三爺,你這是在破壞我對楠楠的想像。」

    「你的想像是錯的。」

    「不然,她是個怎樣的女子?」

    「她和你一樣,是個很普通的女子。她不美麗、不懂詩詞,沒有太好的身家背景,但她生性樂觀活潑、古靈精怪,再壞的狀況在她眼裡都不會是絕望。」

    「她說過,成功讓人快樂,但失敗才會讓人成長;她說生命總有自己的出路,與其憂心得不到的,不如想想擁有的。」

    「她有些反骨,硬是要把關著失寵妃子的冷宮變成暖宮。別人踩她、辱她,她說最好的報復手法是笑著、過得快樂,讓她的敵人氣破肚腸……她總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歪理,可細聽之後,卻能聽出深意……」

    講起楠楠,他忍不住多話,忍不住表情變得溫柔,也忍不住嘴裡噙入絲絲的甜。

    晴兒看他,看得很仔細,他的一顰眉、一揚唇,再細微的表情都沒逃過她的眼睛,然而望著他幽深目光,她輕聲歎息。

    「怎麼了?」惠熙側過臉望著她。

    「三爺很喜歡楠楠,對不?」

    話剛出口,晴兒立刻後悔。她這是做什麼,做什麼揭人瘡疤,還交淺言深吶,那是人家的心底事,她有什麼資格挖出來?

    況且喜歡又如何,不喜歡又如何?楠楠已經追隨自己的愛情而去,現下她硬是掏出別人的心肺,除了讓人生氣、哀傷,又有什麼意義?

    懊惱的表情清楚明白地寫在她臉龐,晴兒只差沒拿塊狗皮膏藥封住自己的嘴巴了。

    惠熙一哂,沒關係,他從來都不否認自己的愛情很愚蠢。

    「對不起。」她捂起嘴巴,滿臉愧疚。

    他搖頭,眼底浮起淡淡悲涼。「沒錯,我是喜歡她。」

    他的承認凝結了她的目光,她望著他俊秀雅逸的臉龐忽地蒙上陰霾,心底竟像壓上了大石塊,重得讓她呼吸困難。

    她聽說過,愛上一個人,光是分開一會兒,便是抓心撓肝的思念,恨不得日日膩在一起,日日相好。可無奈三爺喜歡的楠楠有顆忠貞的心,她想日日膩在一起、日日相好的男子不是他……

    「不用同情我,能認識她,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儘管這份愛得不到回應,自己的執著真的蠢到極點。

    他放下杯子,再也坐不住,像逃避似地,急急轉身。

    如果他就此離開,晴兒會以為是自己的多言惹惱了他,破壞了一切,然後他與她,再沒有下文。

    可意外地,惠熙行至樓梯前,竟然忍不住轉身,深深地再望一回她的臉,然後又快步走回她身邊,伸出手掌,溫柔地對她一笑,揉亂她的劉海。

    很早以前他就這麼做過——對楠楠。

    清朗天空,幾朵浮雲,今兒個的天氣好得像晴兒的心情。

    她抱著自家茶葉,踩著輕快腳步,領著雨兒快步往惠王府走去。

    已經過午,朝臣們應該已經下朝,返回各自家中了,這時間三爺應該會待在家裡吧。

    想起惠熙,晴兒忍不住雙頰泛起陣陣潮紅,那親暱到不該對陌生女子做出的舉動,是代表他不討厭她,或者是……他有那麼一點點喜歡她?她原對情愛沒什麼想法,可這陣子惠熙俊逸的身影和那看似不經意的舉動卻令她在意。她本來就很欽佩惠熙的商業奇才,如今那份崇拜卻多了種莫名的情愫。

    光是想起那日兩人相談甚歡的情景,她的一顆心便怦怦跳不停,不知這回再次見面,他會記得她嗎?

    「小姐很開心,是因為老爺的茶葉生意有轉機,還是因為要去見三王爺?」

    看著興致勃勃的晴兒,雨兒忍不住打趣。這幾天小姐成日三爺長、三爺短,三爺的飽學齋如何如何,三爺做生意的手腕,比起范蠡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位「三爺」出現的次數太多,聽得她耳朵幾乎長繭。

    「當然是因為爹爹的……」

    話到一半,晴兒停頓,偏過頭看向含笑的雨兒,才醒悟自己被嘲笑了。她擠眉弄鼻,瞅了這位情同姐妹的貼身丫鬟一眼。哼。有什麼好笑的,那個三爺本來就是個大人物。

    撇開飽學齋不談,他上書朝廷,在大燕境內開闢許多四通八達的商道,讓商人避開山林野盜,減少貨物損失;他為商人請命,統一稅賦,讓商家同一批貨不必再重複繳稅;他開放國與國之間的貿易,讓商人可以自由往來於邊境……提到龍惠熙致力於商業的功績,哪裡說得盡。

    「笑什麼,你知道三爺有多厲害嗎?」晴兒雙手擦腰,杏眉含怒,好似雨兒的笑,輕薄了偉大的三爺。

    「知道知道,他創造百姓的需要、促使商業蓬勃發展、解決商人的困難……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商人們不應該拜財神爺,應該改拜三王爺。」雨兒又笑了晴兒一回。

    她在雨兒腰間掐一把,被嘲弄得臉色益發紅艷。「你儘管笑吧,待我幫爹爹解決眼前難題,到時候再來印證我說的話對不對。」

    雨兒還想頂回去,卻不意瞥見一名年輕婦人當街跪地,她全身素縞,手握一卷白紙,攔住一頂轎子。

    婦人並不曉得轎子裡坐的人是誰,以為挑頂最大、最闊氣的轎子,裡面的官肯定最大。

    她就跪在那裡,雙手將紙卷打開、高舉,偌大的白紙上只有一個血紅的「冤」字。

    「大人,民婦冤啦,求求大人給民婦申冤。」婦人哭得聲嘶力竭,上氣不接下氣,蒼白的臉孔浮上一層不正常的紅暈。

    她的哭喊引來百姓圍觀,大夥兒都好奇發生什麼事,就是晴兒、雨兒,也忍不住向人群處靠攏。

    官轎在婦人身前十步距離處停下,轎簾掀開。

    一名玉冠束髮,濃眉方臉,體態軒昂、丰神俊朗,卻神情肅然的男子下轎,他身著白鋒毛皮褂,綴繡兩正兩行圓形五爪金龍石青色親王禮服,即使不辨官服,光見此人不凡的氣勢也曉得此人身份不尋常。

    見了出轎之人,群眾中便有人低聲道:「糟糕,她攔錯人了。」

    低沉語音傳進晴兒耳裡,她下意識回頭,找到聲音出處,悄聲問:「為什麼攔錯人?」

    「婦人有冤,該攔府尹大人、縣大人,這位是四皇子龍閱熙殿下,根本不會處理這種芝麻綠豆的小事。」

    「你何以知道那是芝麻綠豆的小事?」雨兒反問。

    「不管是不是小事,總之她就是攔錯轎子,哪個皇子會理會小老百姓的冤屈?」男人搖搖頭,退出人群,擺明沒啥好戲可看。

    「是嗎?三爺就會管。」晴兒咕噥一句。

    「大人,求您幫幫民婦,民婦已是求助無門了呀。」

    「你有冤,怎不上衙門提告,卻在這裡攔轎,豈非亂了國家律法?」閱熙凝聲問。

    「大燕國還有律法嗎?不……就算有,那些律法也是用來規範百姓、限制百姓的,對於大官,律法根本不存在。」婦人恨恨說道,眼裡的憤恨不平以及大不敬的言詞看得人心驚。

    「好大的膽子,無知刁婦竟敢放肆批評!」

    「民婦沒說錯呀,朝廷裡官官相護,惡官一手遮天,誰是誰非,端看誰的背景最大,這樣的律法何必存在?」

    她哭趴在地,那張刺目的冤字則靜靜地躺在街心。

    路人紛紛低語,有個膽大的男人深有同感的激忿擊掌大喊,「說的對。」

    閱熙鐵青了臉色,擰起眉頭,眼前這樁可以是普通民婦蒙冤平反的小事,也可能是煽惑民心的大事,倘若不好好處理,怕是會影響朝廷威信。

    「你說說,你蒙受了什麼樣的冤屈,把事情經過一一說來。」

    聽見閱熙的話,知他願意為自己主持公道,婦人破涕為笑,連連叩首。

    「民婦是京城人、林佑福的小妾袁氏。去年民婦與大房杜氏同時懷了身孕,年底夫婿外出營商時,民婦生下了兒子取名林懷書,半月後杜氏早產,生下一名死嬰。沒想到杜氏趁夫婿不在,竟奪走我的孩兒,將民婦趕出林家大門。

    「為此事,我上告縣府,可那秦大人收下杜氏的金銀,連審都不審,就將我趕出衙門。我不甘心,再告進京城府尹,卻遭夾棒刑求,折磨得體無完膚,差點兒死於非命。那時我才聽說,原來杜氏的娘家大哥是個五品官,有他打點,我狀告到何處都無冤情大白之時。」

    「民婦心灰意冷,卻不甘心就此捨棄親兒,這段時日,民婦躲在林家附近,一心想著待夫婿回來,定可為民婦作主,誰知……誰知消息傳來,夫婿被強盜所害,屍骨遍尋不著。民婦連一丁點兒的指望也沒了,民婦不怕半生孤零,只是心疼孩兒,哀恨母子永無再見之日……」

    袁氏字字冤屈、句句哀怨,週遭人們聽得眼眶都紅了,百姓們議論紛紛,個個憤慨,直指那些官員要錢不要理,簡直是枉讀聖賢書。

    有人低聲說道:「你們沒聽過嗎?衙府大門向東開,有理無銀莫進來。」

    也有人說:「看來這袁氏得冤屈一輩子了,丈夫不在、大房朝中有人,不冤,成嗎?」

    聽著那些耳語,閱熙思索半晌,雖說自己插手此事不合律法,但眼下群情激動,且司法不公使百姓含冤之事確實嚴重,因而決定破例來一回大街審案。

    「來人啦,去林府將林懷書、杜氏、管家和丫鬟通通給我帶來。」

    知道閱熙願意親審此事,衰氏感動得涕泗縱橫,一顆頭在地j二磕得叩叩響,那一下下,彷彿全撞在百姓心版上。

    「沒錯,這案子還不簡單,把府裡所有丫頭、婆子、長工、管家通通集合起來一間,不就知道誰是誰非了,怎地那些惡宮個明是非,要銀不要理,太可惡!」人群中的晴兒義憤填膺的說。

    雨兒蹙眉搖頭。「恐怕沒那麼容易,且不說杜氏娘家背景,已經過了那麼長一段時間,為什麼沒人為袁氏出頭?怕是林府上下,早讓杜氏給控制了,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證、物證,案子難辦哪。」

    「照你的意思,那孩子是爭不回來了?」

    「那也未必。」

    雨兒細細尋思了會,又四下張望,轉身走進一家店舖,借來紙筆,振筆疾書。

    待她回到晴兒身邊時,問案狀況果如她所想像的,眾口一致,均說孩子為杜氏所出。還有人指控袁氏,說她生性淫蕩,趁老爺不在家勾搭府里長工,生出來的孩子面容形貌都與長工一致,夫人是為老爺顏面,想要息事寧人,才會悄悄將這對姦夫淫婦給趕出家門,沒想到這惡婦竟做賊喊捉賊反咬一口。

    聽到這些證詞,袁氏心思大亂,放聲怒號,滿口只喊得出冤字。

    杜氏也不惶多讓,抱著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可憐。

    事情發展至此,圍觀的百姓不再一面倒的替袁氏說話,沒人清楚事實真相,只好靜待閱熙定奪。

    「小姐,你敢不敢把這個交給四王爺?」雨兒把寫好的信放到晴兒手中,比起晴兒的大方,面對陌生人這種事,她實在很膽小。

    「有什麼不敢,給我。」打出生到現在,她查晴兒還沒碰過「不敢」的事。

    她想也不想,拿起書信往閱熙身邊走去,可未近身,就讓閱熙身邊的侍衛給攔下,她不理他們,逕自朝著閱熙大叫。

    閱熙發現動靜,循聲向晴兒望去,兩人視線相接時,閱熙一個恍神,竟是將她看成楠楠。

    不對,她不是楠楠,她只是有一雙和楠楠極其相似的靈活大眼;她只是和楠楠一樣,臉上充滿各種表情;她只是和楠楠一樣,見了他卻不畏懼,一派坦然……

    因為這份熟悉感,令他對晴兒的舉動很感興趣,想知道她究竟想幹什麼,於是下令讓侍衛放她進來。

    晴兒走近閱熙身邊,恭敬地將手中信交給他,輕道:「希望它對四王爺有幫助。」

    「得先看看,才知道有沒有幫助。」閱熙當著她的面拆信,逐字讀過。

    晴兒信心滿滿,她們家雨兒別的不敢講,那腦子啊,是個妙思智囊,想出來的法子肯定驚天動地、無人可敵,儘管她尚不曉得裡面究竟寫了什麼。

    不多久,閱熙眼底閃過一抹驚艷,抬起眉眼,仔仔細細打量著晴兒,她不只形似貌像,腦子也和楠楠一樣聰慧!

    撿到寶了,閱熙告訴自己。「請教姑娘尊姓大名。」

    晴兒本不想提的,畢竟為善不欲人知嘛,可又想起自己正欲積極拓展宮廷人脈,多認識一個王爺,總是有好處沒壞處。

    「民女叫查晴兒,爹爹在城西開了間三如茶鋪,那是五代的老店,王爺只消一問,大家都知道的。」

    「我知道了,本王在此多謝姑娘鼎力相助。」

    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晴兒,彷彿身邊幾十幾百人都不存在,他看得晴兒困窘不已,忍不住多舌多嘴。

    「四王爺,晴兒知道自己長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天神造物對我偏心到了極點,可就算如此,您也不能這樣,看得人尷尬。」

    聽見她的話,閱熙回神,不但不生氣,反倒笑瞇了眼。是的,換了楠楠,肯定也會這樣說。

    一拱手,閱熙再次朗聲謝道:「多謝姑娘。」

    「大恩不言謝,得有點實際行動才成。」

    晴兒不過是對自己說話,聲音很小,並不企圖教誰聽見,可閱熙學過武藝,這耳聰目明是基本能力,因此他聽見了,還忍不住發笑,那股笑意從嘴角蔓延到雙眸,逐漸擴大、擴大,像水面漣漪,一圈一圈激盪著他的心。

    他告訴自己,這回,自己定要搶在前頭。

    晴兒福身,退出人潮。她走得瀟灑,並未注意閱熙的目光始終追隨著自己的背影,久久不曾轉移。

    找到雨兒之後,她們繼續往惠王府前進。

    遠離了人潮,晴兒悄聲在雨兒耳畔低問:「雨兒,你在信上寫什麼,四王爺幹麼對我一謝再謝?」

    「我在上面寫了個好法子,解決四王爺的燃眉之急,他自然要對小姐一再道謝。」

    想起閱熙卓爾不群的凜然神態,雨兒不禁微微臉紅,也不知怎麼的;心像被什麼炸過似地,滾燙滾燙,弄不清楚那是什麼感覺,只曉得整個人不對勁到了極點。

    「我當然知道是好法子,但是什麼樣的好法子呢?」晴兒扯扯發怔的雨兒。

    「我讓四王爺把林懷書帶回王府裡幾天,然後讓宮廷御醫為杜氏、袁氏取血。」

    「你想用滴血認親那招?但那會准嗎?」

    「那是掩人耳目的。幾日後,王爺可以把杜氏、袁氏召進王府,告訴她們,林懷書死了。」

    「死了?那還有戲唱?」

    「怎沒戲唱,好戲才要上場呢。借此四王爺可對兩名婦人大發雷霆,痛罵袁氏無知惹事,再責怪杜氏沒把林懷書照顧好,讓他身染疫毒,害得宮廷御醫在取血時不慎,也染上疫病。之後就開始誇大其詞啦,說那名御醫是如何受皇上、皇后娘娘重視,他一死、朝廷痛失英才,而御醫家中數名孩子嗷嗷待哺……

    「最後,四王爺可以把林懷書的屍體交給杜氏帶回去安葬,但條件是林家必須將三分之二的家產贈給御醫,保障御醫家人下半輩子的生活;或者,倘若袁氏想要林懷書的屍體,就必須終生為奴,付出勞力,心力,照料御醫一家。」

    「我懂了,只有真正的母親才會為了兒子,甘願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沒錯。」

    「雨兒,你真聰明,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四王爺看過信後,會高興得連連感激,原來是這麼了不起的計策啊。」

    「這沒什麼,我不過是利用母親心疼兒子的心罷了。」

    「這一回若能和四王爺也搭上線,往後宮廷裡的生意就更穩了。」

    「小姐,你別滿腦子錢,你真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人。」雨兒嘟嘴。

    「我哪裡奇怪?」

    「你啊,分明不缺錢,可一提到生意,就兩眼發亮,好像非得把天底下的銀子全攬進口袋不成。」

    「你不懂,缺不缺錢是一回事,生意是另一回事。我有沒有跟你提過,三爺曾經說……」

    雨兒急忙截下她的話。「提過了、提過了,三王爺的豐功偉業可以寫成一本書,名留青史了。」

    「名留青史?很有可能哦,就像以『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誠信為本』的儒商,端木子貢;或是陶朱公范蠡,他富而行其德,講究三分生意、七分仁義;又或者像自……」

    「行了,小姐饒了我吧。」雨兒重重歎氣,扳過她的身子,指指前方宏偉大宅門上的區額,笑道:「惠王府到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13 00:41:34

第三章

    惠王府緊鄰皇宮宮城而建,與大皇子壢熙的府邸相對望,從惠王府門口到達皇城慧福門不過兩、三里路。

    它的建築和其他王府並無不同,也是由一道東往西的牆隔成內外府。

    外府是平常惠王議事之所,由三殿五亭七樓閣所組成,氣派非凡,隔牆有門直通內府。內府比外府大上許多,主要分為兩個部份,東側是惠王平日生活起居之所,以書房為中心點,左側有清風樓、望月亭、聽雨閣,右側依次是起:承、轉、合四廳,分別是用餐、休閒、內府議事的廳堂,四廳過去則是雜役、侍女等人的用房。

    至於西側部份,也有樓閣亭台,只不過目前都是閒置不用的。

    府中每個廳堂樓閣均以迴廊相連接,基本上,整座惠王府就是個廣闊的園林,處處有花樹,每個柳暗盡處又是一明亮花村。

    晴兒、雨兒在劉公公的引領下,直接往惠熙的書房走去。

    行經處處風景的大宅院,晴兒忍不住嘖舌,低聲對雨兒說:「你老問我,賺那麼多銀子有什麼好處,瞧,這就是好處。」

    即便晴兒從小養尊處優,沒受過半點苦難,吃好穿好住好,所過生活與一般官家千金無異,可今日乍見這麼大一幢宅子,也忍不住驚訝連連。

    雨兒回了句,「要那麼大的屋子作啥,娶一堆鶯鶯燕燕回家,爭寵奪愛、妒嫉較真,這是整誰啊?」

    「那你就不懂了,這是天底下男子都想作的春秋大夢。」

    雨兒一面走,一面拖著個大包包,裡面全是她們自家的產品,有點重,因為要讓它們看起來更具份量,晴兒特地找了上好瓷器來包裝。

    都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那麼要讓東西有看頭,多點兒包裝準沒錯。

    雨兒癟嘴。「所以,那位偉大的三爺也是個風流大少?」

    「才不,他是個專情男子。」晴兒立即為惠熙澄清。

    想起他提及楠楠時的溫柔神情,她不禁有些羨慕,也有兩分嫉妒,能被像他這樣才智不凡、風度翩翩的君子所眷顧,楠楠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女子。

    「小姐又知道了。」見晴兒答得肯定,雨兒忍不住打趣她。

    「他只喜歡一個女子,叫做楠楠。」

    「楠楠……楠楠……」好耳熟,難道是那個太子妃?

    晴兒眼神示意,於是雨兒把說了一半的話給吞下去,卡半天,說不出半句話。

    「我相信上蒼很公平,會賜予太子一個楠楠,就會賜給三爺一個真心愛他的女人。」

    晴兒說得信誓旦旦,好似她已經看見那個上蒼賜給惠熙的女人。

    交頭接耳間,她們來到書房,惠熙已在裡面等候多時,雨兒幫忙把東西送進去後,就待在門外等候召喚。

    惠熙笑著起身相迎。「我以為你會來得更早。」

    「我是算準時辰出門的,可路上碰到一樁不平事,插了手,才來得這麼慢。」

    「你似乎很喜歡多管閒事。」

    「沒辦法,與生俱來的俠女風範,想改也改不了。」

    惠熙莞爾,打開晴兒帶來的包包。這個能在地上拖行的款式,飽學齋賣得相當好,尤其有老人的家庭,幾乎成了必備品。

    他從裡頭拿出幾個楠木盒子,打開盒子,兩個各裝著茶葉的小瓷瓶放在其中,黑色的絨布襯得青白花瓷更加亮眼,瓷瓶的造型讓人愛不釋手,就算不喝茶葉,收到這樣的禮物,也會相當開心。

    「也不掂掂自己有多少份量,處處管閒事,就不怕惹禍上身?」惠熙一邊把玩瓷瓶,一邊說道。

    「這些『閒事』組在一起就是『政事』,我在為朝廷分憂解勞,三爺不獎勵我,還編排我,太沒意思。」她衝著他擠擠鼻子。

    「政事?你也懂得?」惠熙略挑了挑眉,不以為然。

    「小孩賣包子,這代表什麼?代表朝廷政策有問題,沒辦法好好照顧百姓生活,才會使得窮困人家的孩子衣不蔽體、三餐不濟,小小年紀就必須外出營生。倘若朝廷做得夠好,那樣年歲的孩子應該在私塾裡,在夫子的眼皮底下背四書五經,待長大為國家、為朝廷、為社會貢獻自己的能力。」

    「真會說話,哼?」他覷她一眼。

    其實,他喜歡她的振振有詞,喜歡她自信自主,喜歡她不像大多數的女子般,小心翼翼,永遠害怕做錯事。

    「商人嘛,不都是靠兩片嘴皮子討生活。」她調皮地伸伸食指,點點自己的唇。

    「講來講去,你都有理。」他拉開她的手,往她掌心塞進一杯茶,那才是真正的貢茶。

    「如果我的話沒道理,三爺請多多指教。」

    「指教你,豈敢?」

    惠熙笑開,他不笑則已,一笑便是傾國傾城,讓人的心止不住狂跳。

    晴兒凝望他的眉目,心想,怎麼有男人可以笑得這樣好看?

    他上輩子是做多少好事,才會此生投胎,皮相美、腦袋佳,連身份都高人好幾等?他這種人根本是來謀殺「公平」二字存在定義的。

    「怎不說話,我還以為五個字可以引出你一大篇強詞奪理。」

    「因為傻了,腦子亂了,編不出一大篇強詞奪理。」她看著他的笑,看得癡傻,無法轉移的視線,牢牢地釘在他身上。

    「作啥發呆?」他的手指一彈,她的額頭像實心的大西瓜,發出沉沉的撞擊聲。

    「三爺沉魚落雁的容貌,玉樹臨風的姿態,舉手投足間儘是雍容華貴,晴兒既感歎、又自卑。」

    「知不知道,上一個說我長得沉魚落雁的人怎麼了?」

    「他墳前青草長得很高,可以餵飽一大群牛羊?」她知道,批評男人女相,是該得到這種下場,何況那個被批評的正主兒,還是了不起的三皇子。

    「不是。」他淺淺笑著,那笑容牽動眼角,絕對的真心。

    「他的頭眼眉鼻、四肢軀幹,全化成灰,葬身海底魚腹?」海葬是種不錯的死法,至少比起凌遲處死,要文明許多。

    「也不是。」

    「他被懸吊在慧福門,直到頭生瘡、腳長蛆,全身爛肉引來全城蒼蠅?」

    他聚了聚眉心,雙手握住她的肩膀,將她整個人轉過三圈,從頭到腳,細看幾遍。「你腦袋裡面裝的是什麼,怎出口全是血腥暴力?」

    「不然呢?三爺豈會輕易放過那個人,污辱王爺可是大罪。」

    「我就是輕易放過了,不但放過,我還愛上了她。」對,那個膽敢說他長得像女人的是楠楠,天底下,只有她有膽。

    再次,他的眼角溢滿溫柔,一種人看了會心醉的溫柔。

    晴兒忍不住輕歎氣,轉身走往牆邊。那裡有一張畫像,打一進門,她就對它好奇,如今三爺的話讓她有了理由走上前,細細端看。「是她?說三爺長得沉魚落雁的女子。」

    「對,是她。」

    畫中人長得並不特別,如果晴兒和她錯身一百次,恐怕也不會注意這號人物,但她笑起來,眉宇之間好像張揚了生命力,讓人忍不住想隨她起舞。

    晴兒從沒真正認識她,但她已然喜歡上她。

    「為什麼是她,不是別人?」晴兒細聲低問。

    「我從小生長在宮廷,我們的人生城府重重、玄機步步,勾心鬥角是本能,博奕傾軋是日常所需。我們在權謀算計中長大,在腥風血雨的爭鬥中茁壯,婚姻是政治籌碼,親情、愛情是權勢地位的殉葬品,在我們的生活裡,有尊貴、有驕傲、有算計,但……沒有真心。」

    「可楠楠,她用一顆真心在過日子,她對人好,只因為喜歡,而不是因為對方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利益,她對人的感情很純粹,沒有加入一絲雜質,在她的眼光中,我常常覺得自己很乾淨。我從來沒有自覺乾淨過,我喜歡她眼中的龍惠熙。」

    他的話讓晴兒動容,忍不住回身,赫然發現三王爺就在自己身後,距離相當近,差一點點她便撞進他懷中。

    仰起頭,她對他說:「聽起來,當皇子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

    「我們一打出娘胎,便有褓母、乳母、宮女、太監、雜役……幾十個人隨身服侍,我們吃的是山珍海味,飲的是瓊漿玉液,穿綾羅綢緞,住皇宮大院,我們受最好的教育,享受人間最尊貴的生活。可天底下,沒有天經地義的好,也沒有平白無故的壞,所以我們得了這樣的生活,自然要付出代價。」

    「代價是什麼?」

    「被選擇。」他吐出短短一句,語氣卻充滿無奈、悲怨。

    「我不懂。」

    「我們的言行舉止有多少人盯著看,我們在別人的打量裡被定位,不是人人都想當太子,但只要身為皇子不管是被擁、被逼、被教育或者主動,我們的目標都只有一個——成為東宮太子,待來日皇帝大行,成為天底下權力最至高無上的人。」

    「要承擔這樣一個身份,好辛苦。」

    「沒錯,在皇宮生活,有太多事躲不掉、掙脫不掉。皇宮是個成王敗寇的凶險地,所以我們行一步、觀三步,話在舌尖繞三圈,我們得學會喜怒不形於色,否則,一招不慎,滿盤輸。」

    「於是,對我們這群皇子而言,楠楠的存在就更加彌足珍貴,她喜歡便喜歡,痛恨便痛恨了,她的快樂、哀愁、痛苦、畏懼全落在臉上,想騙也騙不了人。她的單純恰恰是我們這群城府極深的皇子,想望卻無法擁有的真實。」

    惠熙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查晴兒訴心,他是話在舌尖吞吐三遍,是喜怒不形於色,成日擔心稍不慎則滿盤輸的三王爺啊,他謹言慎行,對誰都懷著戒心,他戴著面具,從不讓人看見真實的自己,怎會毫不猶豫地對她敞心?

    他憑什麼相信她不會出賣自己,憑什麼認定她能體會自己的心情?憑什麼確信她有義務聽取他的愛情?

    晴兒定定望著他深邃雙眸,這位人前體面的皇子,內心竟是那樣掙扎、那般痛苦嗎?除了無言的愛情之外,還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哀愁。

    她緩緩輕歎、垂下頭,他就這麼喜歡楠楠啊,再沒別的女人可以取代?他的愛情全數贈予那縷幽魂,讓旁人無從覬覦……瞬地,晴兒彷彿墜入迷魂陣裡,摔了個透心涼。

    他勾起她的下巴,微微一抬,他忽然想看她清澈澄淨的雙眸。「在想什麼?」

    「在想青山不老,為雪白頭,綠水無憂,因風皺面。假若愛情帶給人們的不是幸福快樂,為什麼要苦苦追求?」

    「那是因為你不識得情愛,倘若你懂,便會瞭解當中有多少的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真貼切的四個字呵。

    自從那日初相識,她便身不由己地睡不著、身不由己地想他、身不由己地開口閉口全是他,連不能由意志操控的夢,也時時出現他的身影……不過只一次見面,她便全身充滿「身不由己」,這樣的她,有什麼資格說嘴?

    嫣然一笑,強壓下心頭那陣苦悶,她裝得無憂憨傻。「三爺沒騙人?」

    「我何苦騙你。」

    「那往後,我得多和娘上廟裡拜拜。」

    「為什麼?」他感到狐疑,不解話題怎會轉至拜拜。

    「求大羅神仙千萬別讓我遇見愛情,身不由己的感覺肯定不好受,我喜歡事事操控在自己手中。」

    「可人生沒經歷過那樣一段,會枯乏無味。」

    「是嗎?我以為自己的生命只要有銅臭味就足夠。」

    惠熙聽了呵呵大笑,她總有辦法逗得他開心不已。

    「知道了,想要銅臭味是吧?歲末將至,王府裡得四處送禮,你就以這個包裝,給我送一百盒過來。接下來……不用我花心思教你吧,惠王府這塊招牌就隨你使了。」

    「哇,三爺訂單下得這麼慷慨,價錢問都不問?」

    「你有膽子敢坑三爺?」他語帶恐嚇,眼底卻閃過一抹詼諧。

    她皺皺鼻子、擰擰眉,俏皮問:「如果坑了呢,會不會是殺頭大罪?」

    「也許罪不及殺頭,不過我和各府衙門交情還不錯,想隨便把人整死在牢獄裡,怕也不是難事。」

    她慨然歎道:「官場果然黑暗,政治不清明,官官相護,這是腐敗的第一步啊。」

    惠熙瞪她一眼,手指往她額頭戳去,咬牙威脅。「坑騙皇子罪不及死,可剛剛那話是造反、是煽惑民心,罪名就大了,殺頭事小、誅連九族事大,有本事,出了這扇門,到處嚷嚷去。」

    晴兒猛地捂起嘴巴,靈活大眼四下張望兩圈,連忙擺手求饒。

    「不說了、不說了,禍從口出、箭殺出頭鳥,從今爾後我會管緊自己的嘴巴,勤習溫良恭儉,苦讀論語孟子。三爺,您就饒過我這回,留下晴兒這顆頭顱,才能把好處給三爺雙手奉上。」

    惠熙被她鬧笑了。「說,把好處說來參考參考,不成的話,罪名照舊。」

    「我想頂下一間胭脂坊,那是家老店,有許多頗有口碑的胭脂上市,我打算多找些磨製胭脂的師傅和大夫來開發新貨,我的新貨除了塗塗抹抹、增加麗色之外,還要讓皮膚變白,看起來水亮水亮。待產品做出來,三爺的飽學齋可以設計一款專擺胭脂水粉的胭脂包,大撈一筆,還可以和晴兒聯手,齊心合力開拓這個市場……」

    「等等,我為什麼要和你齊心合力開拓市場?」

    「我有作坊,三爺有人脈啊。想想,後宮有多少嬪妃宮女,大臣家裡有多少美婦嬌妻,倘若我們能合夥,還怕東西不大賣?」她一雙眸子閃閃發亮,彷彿金山銀山已在她眼前堆放。

    惠熙再度失笑,不禁伸手擰了她的臉頰,把她從金山夢裡給拉出來。「你啊,茶葉生意還沒賺上手,就想著胭脂生意,別學猴子掰包谷,貪多嚼不爛。」

    「計劃嘛,當然要先做起來放,免得事到臨頭,連個主意都拿不定。何況三爺說錯了,銀子不是用來嚼的,是用來享樂的。」

    惠熙望著晴兒的眉目,眼底帶上寵溺。她雖說得得意俏皮,卻讓人不知不覺間,想要護在胸口寵愛。

    有人說他一提到生意,整個人就變得精神奕奕,渾身上勁,指的是不是就像她這樣?如果是,那她和自己還真像,簡直是小號的龍惠熙。

    第二次見面,惠熙發覺自己很喜歡和她聊天,兩人越聊越起勁,像有說不完的話題,最好就這麼一句一句話搭下去,從天黑搭到天亮。

    「喔,難道你曉得怎麼用銀子來享樂?」就憑她一介商家女也敢跟他這堂堂王爺談花錢享樂?

    「當然曉得,要不三爺……我帶您出去轉一轉,教您見識見識怎麼用銀子來享樂。」

    他就等著瞧她有什麼古靈精怪的主意令自己驚喜,怎麼會反對?自然是一頷首,隨著她往外走。

    晴兒不想讓雨兒跟在後頭,可也沒讓她回家,就怕雨兒回去不好交代,因為爹給雨兒下的指令是——小姐走到哪兒,你就跟到哪兒。

    查老爺管不了女兒兩條腿,只好在她腿上繫起鈴鐺,讓自己安心些。雨兒就是那串鈴鐺,知女莫若父,他很清楚相較起自己的寶貝女兒,雨兒的個性沉穩得多。

    因此,雨兒被留在惠熙的書房裡,並獲准使用房裡的所有東西,而惠熙和晴兒從後門鑽小路上街去。

    雨兒一進書房,就像魚兒游入水裡,滿櫃子的書讓她的呼吸頓時順暢了起來。晴兒常笑話她是書蠹,她認了,能成日在書堆裡鑽,是何等的幸福。

    她尋來兩本書,坐到椅子上,視線卻不由得對上牆頭那幅畫。

    就是她嗎?太子妃,簡郁楠,讓三王爺情有獨鍾的對象……

    一個傳奇女子,一段碎人心腸的愛戀,如今她追尋愛情而去,卻傷了多少好男兒的心。愛情似乎欠缺那麼些許公平,可感情事,從來就不能度量,是吧?

    偏頭想了想,她磨墨、提筆,在紙上落下幾行字。

    葬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

    等閒平地波瀾起,斷腸聲中憶相逢。

    但願世間女子,別在斷腸聲中葬憔悴。

    放下筆,再讀一次,雨兒輕聲歎息。

    她知道自己總是庸人自擾,事前憂心,但她擔憂三爺的專情會敲響小姐的斷腸詩,三爺未了的愛情會葬送小姐的憔悴,但願……但願一切只是她多餘心思。

    搖搖頭,她搖去無緣無故的煩惱,拿起書冊,一頁頁細讀。

    這是本雜書,講的是戰國時代百姓顛沛流離的故事,它將小人物的哀愁憂鬱刻劃得入骨三分,很快地,雨兒跌進故事劇情,隨著裡面的主角或喜或憂。

    此時閱熙在劉公公的帶領下,來到書房前。父皇有事交辦,他得抓緊時辰和三哥討論討論。

    說來也好笑,以往三哥想當太子、大哥也想當太子,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五弟務熙自然是要幫自己的同母哥哥,而他理所當然要站在大哥那邊,兩派對立,平日見了彼此,誰都沒有好臉色。

    可是多虧了楠楠丫頭,拉攏了他和五弟,建立起兄弟感情;一個想要拋棄江山不成,枉送性命的太子,讓大哥、三哥對爭奪東宮之心都淡然了。

    沒競爭、計較,便沒了仇恨,現下朝堂裡還對太子位汲汲營營的,只剩下皇后了。

    「四爺,三爺書房裡有客,請四爺稍等,待老奴先行進去稟報。」

    有客?在內府迎接的客人,必不是朝堂或商場人士,那麼……有什麼客人得在書房裡招待,他促狹一笑,一把抓住劉公公,低聲問:「來訪的是男客還是女客?」

    「是兩名姑娘。」他據實以報。

    姑娘?這可有趣了。「劉公公,你不必稟報,我自己進去得了。」

    「四爺……」他為難地看著閱熙。

    「別擔心,天塌下來有我呢。」話撂下,他一甩袍擺,提足便進了書房。

    劉公公看著閱熙的背影,輕搖頭,嘴角勾起淡淡笑意。

    這,才像親兄弟。皇上知道後,會很高興吧。

    書房裡相當安靜,沒聽見談話聲音,不會吧,三哥和兩個姑娘在「休息」?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他刻意放輕腳步,往內堂走去。

    屋裡沒有別人,只有一個穿著黑領銅鈕扣綠袍的小丫頭。那一身綠,鮮翠得緊,顯得那丫頭一根水蔥兒似地嬌美。

    她正在看書,看得相當認真,他進屋半天了都沒發現。

    閱熙往桌案走去,細細打量,她是個讓人舒心的丫頭,稱不上絕美,但身上散發出來的淡然氣質讓人不自主想親近。她端坐著,飛快地閱讀,也不曉得書上寫了什麼,竟逼出她兩滴晶瑩淚水。

    那書……這麼感動人心?他忽有股衝動,想搶下她手中書冊來看。

    閱熙輕咳兩聲,雨兒這才發現屋裡有人,發現來人是四王爺,她的眼底迅速閃過一抹驚訝。

    慌張起身,羞窘得背對著他,雨兒輕咬貝齒心狂跳,一抹不自覺的紅暈悄悄攀上臉頰,胸口再次浮上那種說不清、理不明的複雜情緒,心鼓噪著,她又不對勁了。

    閱熙坐進雨兒剛剛坐的椅子,右手擱在書案上,手指在桌面輕敲,然後他發現了那張寫著字的白紙。

    真奇怪,這字怎地這樣眼熟?這分明不是三哥的筆跡,可他曾經在哪裡見過嗎?

    「轉過身來。」

    雨兒咬唇,硬著頭皮轉身。閱熙再次上下打量她一回,他確定自己沒見過她。

    「你認得我?」

    她下意識垂眼,用力搖頭。「不認得。」

    「可你的眼光分明是認得。」他抄起紙張,在手上把玩。

    「公子要這麼說,我無從辯駁。」抬起眉眼,鼓起勇氣豁出去,她索性大方迎向閱熙的探索目光。

    「你很緊張?」

    她越是這樣,就越惹得閱熙想逗弄人。他今天心情好,碰到什麼都想弄弄玩玩,即便只是個小丫頭。

    「是。」雨兒據實以答。

    「為什麼,我像吃人老虎?」

    他起身,俊臉往前一湊,距離近得令雨兒臉紅心跳。這人舉止輕佻,哪像堂堂王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輕薄子弟。

    「不是。」

    「那你緊張什麼勁兒?」

    是啊,她緊張什麼?她又不欠他、負他,頂多是心底那莫名亂七八糟的感覺惹得她心跳加速,思緒紊亂……再次深吸氣,她仰起頭、迎上閱熙視線。

    「公子說對了,我不該緊張,只不過小戶女子出門少、見識少,碰到人自然會不由自主發慌。」

    話說得這麼流利,說她見識少?欺人罷了。

    「這字是你寫的?」他揚揚手中白紙。

    「是。」

    「一手好字,師承何處?」

    「爹爹親手所教。」

    「你爹爹是有名大儒?」

    不是,但他的確因為那手好字博得皇帝賞識,進而平步青雲,所以對於子女的字要求甚緊,可是後來……算了,皆是往事,多想何益?

    「我爹爹已經過世,請公子別再問了。」她眉頭深鎖,不願追憶過往。

    別問,那他的好奇心怎麼辦?閱熙一看再看,非要在字跡上追出個子丑寅卯,他肯定見過這個字跡,這字……猛地,他想起來了!

    一個激動,他抓住她的手腕。「你本姓梁對不?你爹爹是梁越棋!」

    那年為討得父皇歡欣,太傅曾經讓眾皇子臨摹梁越棋的字,可惜後來梁越棋犯了事,太傅便不再要求,可梁越棋的字給了他很深的印象。

    雨兒臉色發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死命咬住下唇,想憋住什麼似地。她沒哭,可那故作堅強的表情,讓人看得揪心。

    算了、算了,他幹麼那麼無聊,硬要提人家死去的父親。

    「不問了,本王問問別的。今日你同誰來拜訪我三哥?」

    「我家小姐。」雨兒硬生生嚥下滿腹心酸委屈,可語氣裡有掩不住的哽咽。

    閱熙感到有些罪惡感,看著她那副模樣,他想殺自己的好奇心兩刀,可他的驕傲又不容許他示弱道歉,只好繼續找話題。「他們人呢?」

    「一起出門了。」

    「去哪裡?」

    「不知道,小姐和三王爺有要事待辦,一時半刻怕是回不來。」

    孤男寡女能有什麼「要事」?他惡意地仰頭大笑,笑得雨兒一頭霧水。

    很好,一頭霧水比傷心哽咽來得強。閱熙笑道:「好吧,等我三哥回來,你告訴他,四爺那兒也有『要事待辦』,請他盡快上門一趟。」

    話說完,他大步走出書房,臨出門前又回頭看了雨兒兩眼。這丫頭,不知道是哪里長對了,竟讓他想一看再看。

    不過此刻,他對她的小姐更感興趣,能夠讓三哥領著一起出門,肯定不是泛泛之輩,何況能擁有這樣一個能寫能讀的丫頭,當小姐的,不知道是怎樣一個仙女似的人物……

    倘若三哥和她家小姐有交情,不曉得可不可以透過三哥,向她要了這個丫頭?呵呵,自己臨不出這手字,把她擺在身邊寫字,也挺不錯的嘛……

    他一路走、一路胡思亂想,竟也讓他想得興奮愉悅、開心不已。

    銀子要怎麼花才能買到快樂,知道不?

    晴兒帶著惠熙到街上,買了十袋米、十隻雞、一隻宰殺好的大肥豬、一大桶養在水裡、活蹦亂跳的鮮魚,還買下一大堆餅乾、糖果,以及一籮筐、一籮筐的青菜,讓人用推車一起送到狗子胡同。

    狗子胡同裡住的大多是些落魄貧戶,格局狹小,窄門窄院,不時可聽見雞鴨鳴叫,或娃兒們的哭鬧聲。

    這是惠熙第一次到這裡,他不相信繁榮的京城裡竟然有這樣的地方。看著殘破低矮的屋簷、隨意用幾片爛木頭搭起的圍籬,他心裡頭一陣悶,大燕國確實需要更多繁榮百姓經濟的策略。

    晴兒和惠熙進到狗子胡同的大雜院時,東西已經滿滿擺了一地,看見進門,幾個老婆婆和小孩連忙迎上來。

    「晴兒姐姐,你來了。」

    「是啊,今天給你們帶來一個大哥哥,這些東西全是他買的,你們該跟哥哥說什麼呀?」

    小孩子們乖覺地圍在惠熙身邊跳上跳下。

    「謝謝大哥哥,大哥哥怎麼知道小豆子最愛吃糖?」

    「大哥哥,娘看見魚,一定會高興得發瘋……」

    「奶奶腳不聽使喚,大夫說要多喝豬骨頭熬湯,謝謝大哥哥……」

    大家都有話對他說,這個扯扯他的衣袖,那個拉拉他的手,每張骯髒的小臉上,都有著純真無偽的笑容。

    被他們圍著,惠熙有驚嚇也有喜悅,他從未這樣受歡迎過,對著每一張含笑的臉龐,他忍不住也跟著笑咧了嘴。

    「好啦,你們先幫奶奶把東西給抬進房裡,免得小螞蟻搶了你們的糖。」

    晴兒一聲呼喝,大夥兒分工合作把東西一件件往裡頭扛,那隻豬最麻煩,惠熙捲起袖子,幫了大家一把,又惹得孩子們一句句大哥哥長、大哥哥短,最後他只好祭出糖果、糕餅,引開了孩子們的注意力,才脫身走到院子裡。

    晴兒拍拍手,走到老婦人們面前,笑說:「王奶奶、陳奶奶、趙奶奶,你們好啊,最近身子還好嗎,有沒有哪裡疼痛?」

    「不痛、不痛,晴兒姑娘請的大夫很在行,才幾帖藥,頭都不暈了。」王奶奶說。

    「那就好,嫂子們呢?還沒下工啊。」

    「可不,那個飽學齋最近趕工趕得厲害,她們經常忙到夜裡才能回來。」

    晴兒向惠熙瞅過一眼,她是在大雜院這裡知道飽學齋的,之後,越是探聽,越是佩服這位了不起的三皇子。

    說穿了,當皇子的天生下來不需要吃苦受難,就能過著教人艷羨的日子,可他偏是勞心勞力開了店舖、造福沒工作的百姓;賺了銀子還乖乖給朝廷納稅,那是平民百姓做的事呀,身為皇商哪個不是前勾線、後巴結,每個人銀子賺得油滋滋的,卻半毛錢都不拿出來給朝廷。

    「那最好,多賺點銀子,生活就能改善了。」

    「是啊,聽她們合計著,待存夠銀子就把屋子翻修,免得外頭下大雨,裡面下小雨到處濕答答的。」

    「到時需要幫忙的話,讓小武到三如茶鋪給我捎個信兒。」晴兒聽了自告奮勇要幫忙。

    「那怎麼成,我們受姑娘幫助已經太多了。你們先坐一會兒,我們馬上進去開伙,讓你們嘗嘗我們的手藝。」

    不容晴兒、惠熙推辭,幾個老婦攜手進灶房,不多久,便看見一縷輕煙自煙囪裡冒出來。

    晴兒找了張板凳,和惠熙並肩坐下。

    「聞到沒?」她閉起眼睛,展開雙手深呼吸。「那是家的味道。」

    他學著她的動作,也閉起眼睛,深吸氣,但他記憶裡的家,沒有這樣的味道。

    「你試著想想,幾個女人在廚房裡,又洗菜、又做飯,一面聊天,一面絞盡腦汁想著要怎麼端出好吃的菜餚,讓家人吃得又飽又滿足。」

    惠熙沒搭話,晴兒接續著說,「你一定很難理解,有什麼好絞盡腦汁的,不過是做飯做菜罷了,可在平民百姓家裡,這是每個女主人每天都要傷透腦筋的事兒。想想,你只有兩顆蛋,可家裡大大小小一共十幾口,這時該怎麼辦?」

    「煮熟了,給家裡最辛苦的兩個吃。」他直覺回答。

    晴兒皺鼻子搖頭。「不公平。」

    「切成十幾等份,一人分一口?」

    「這樣吃不飽。」她再次聳肩搖首。

    「上街再多買幾個雞蛋,人人都有份兒。」

    「沒銀子。」

    「好吧,那你說,怎麼辦?」幾個想法接連被駁回,他不禁懊惱起來。

    「加麵粉、加薯粉,想盡辦法讓兩個蛋分進十幾張嘴裡。」

    「果然是難題。」他承認。

    「你說後宮女子手段百般、算計千萬,那是因為她們太無聊、太閒,如果她們每天醒來就得面對這樣的難題,哪還有時間去算計別人。」

    「有兩分道理。」他點頭同意,想像著宮裡娘娘擠在御膳房裡,為一個雞蛋的分配問題傷腦筋,忍不住滿肚子笑意。

    「至於另外的八分是……她們必須共享一個男人,這是一種很殘忍的狀況,不管是對男人或對女人而言都是。」雖然那種殘忍的狀況是男人造就出來的,可他們也深受其害呢。

    「怎麼說?」

    「男人忙國事、忙營生,回到家裡還得忙家事,能不力不從心嗎?女人日日在深閨,總盼著能得到丈夫更多的注目,可就算他再行,終究是一個平凡人,怎能對他期待過深?於是男人厭煩女人的要求,女人傷感男人給的不夠,這樣的家,如何能幸福快樂?」

    說完,她轉頭望他。

    惠熙笑答,「別指望我同意你。」

    「當然不能指望三爺,因為天底下有不少的蠢男人正在不斷地教導同類,告訴他們,女人如衣服,越多越顯富。」

    她努嘴不平,可愛的樣子逗得他大笑,惠熙突然發現,這間小小的大雜院,竟然能讓好潔的自己快樂莫名。

    看見他笑,晴兒跟著開心,倘使能夠天天跟在他身旁,看著他的快意,也是人生一大樂事吧。

    晴兒轉開話題,說:「待會兒,你會看見老奶奶端上滿桌子菜,雞鴨魚肉樣樣不缺,雖然烹調手法比不上王府裡的大廚,但你可得盡力吃飽,別辜負了她們的盛情哦。」

    「他們不是很窮嗎?為什麼不把那些食物留起來,以後慢慢吃?」

    「因為他們沒辦法把一顆真心剖出來,讓你知道他們對你有多麼感激,只能把最好的食物端到你面前,告訴你,他們珍視你,甚過自己。」

    他想了想,淺淺一笑,終於明白了她的用心。「這就是你帶我來這裡的目的?」

    「是,真心並不難尋覓,只要誠以待人,人必以誠相待,或許你成長的世界太複雜,才讓你覺得真心奇貨可居,但我可以告訴你,想遇見真心並不困難。注意到小豆子看你的眼光嗎?看見小武、小玉、棋棋望你的目光嗎?在他們眼底,你不只乾淨,還偉大得讓他們想努力上進,積極地把自己變成你。」

    晴兒的話讓他久久說不出言語,真心呵……他尋尋覓覓,得而復失的東西,在她這裡,竟是多到不勝枚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13 00:42:22

第四章

    他們很熟了,在連續幾日的出遊之後。

    惠熙像被灌了迷魂湯,經常是剛回到家裡,便想著再見面,想見到她那雙崇拜的目光、那一臉敬佩的表情,還有聲聲句句清脆甜蜜的「三爺、三爺」。奇怪,他又不是未經事的少年郎,可心裡那滿腔熱情,就是按捺不住。

    許多人喊他三爺,可沒有人能夠喊得像她那樣好聽,那樣地……動人心弦。

    因此他們一約再約,無法超過十二個時辰不見面,他們都不曉得是什麼控制了自己,可他們被控制得甘之如飴。

    今日惠熙和晴兒又上街,同一條街、同樣的風景,連身邊那個並肩同行的,都是相同的女子,一模一樣的事物,卻每天都給他不同的好心情。

    他愉快地走著,一面聽她清亮的嗓音形容城東那家牛肉麵有多麼好吃,一面看著她誇張的手勢,她整個人,活脫脫就是一幅好風景。

    「大爺,饒了我吧……」一個女子的哭喊,拉走了他們的注意力。

    他們一起往聲音出處走,排開人群,發現幾名惡霸正在欺負一個姑娘。

    那姑娘一身素服,身前立了塊牌子,寫著「賣身葬父」,沒想到沒碰見好人,偏遇上京城裡有名的紈褲子弟李橋,他丟下二兩銀,就要把姑娘帶走,姑娘見他人品不端,退了銀子打死不肯出賣自己,但李橋豈是善罷干休之輩。

    李橋的爹是御史大人李鼎虢,李鼎虢天天在朝廷裡抓朝臣的錯處,卻管不了自家的孩子,任由他在外闖禍惹事。

    前陣子晴兒路見不平才插手教訓過他一回,如今再看到這狀況,愛管閒事的她自然要挺身而出的。

    「放開你的髒手,沒聽見人家姑娘說不要嗎?」

    晴兒大喝一聲,走到李橋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後衣襟,用力往後拉扯,李橋沒防備,差點兒讓她給拉個倒栽蔥。

    他怒吼大叫,身邊的侍衛立刻圍上來,沒幾下工夫便將晴兒的手隔開,人牆將她團團圍住。

    李橋站穩後急轉身,想看看是何方神聖敢招惹到自己頭上。

    他怎麼都沒想到,插手管閒事的,竟是個貌美的年輕女子。

    見到晴兒,他心花怒放,色心立起,瞇了瞇雙眼,淫笑問:「不許我碰那位姑娘,是不是嫉妒呀?乖,我的好妹妹,本大爺不會厚此薄彼的,來來來,都跟大爺回去,大爺帶你們領略一回風花雪月。」

    他在嘴巴上討便宜,氣得晴兒鼓起腮幫子,咬牙切齒。

    「還風花雪月呢,果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張大你的鼠眼,給本姑娘看清楚,姑奶奶是何人!」

    何人?李橋依言睜大眼睛,細看一回,唉呀,竟碰上熟人了,他立刻軟下聲勢,弓著背,笑涎著臉,「女俠,是您啊,怎麼又恰巧碰上了?」

    「哼!做好事沒份兒,齷齪事倒是當仁不讓。你以為我喜歡遇見你這種只知男盜女娼,不懂堯舜禹湯的雜碎?今日我家護衛不在,你最好趁機趕快離開,否則……哼哼,有你吃不完兜著走。」

    聽見護衛沒跟來,李橋望向她身後確認有沒有其他人跟著,似乎沒有?呵呵,既然沒人嘛……如此大好機會,他怎能不戲弄、戲弄。

    於是,李橋立刻囂張了起來,扇子啪地一開,扇緣挑起晴兒的下巴,笑得一臉得意放肆。

    「黑臉大哥不在呀?那敢情好,要不要本公子陪妹妹你四處走走、逛逛,不是我誇口,京城哪裡有好吃、好玩的,沒人比我更清楚。」他改口,女俠又變回妹妹,這塊軟豆腐,他今天吃定了。

    真是個美麗的姑娘,那日一見,害他相思了三日三夜,卻遍尋不著佳人,今日緣份再現,豈不是老天把胛心肉直接送到他嘴邊?

    以為護衛不在,她就沒靠山?錯,今兒個她的那座山大到可以鎮壓孫猴子,想到這,晴兒笑得更加燦爛。

    她雙手環胸,眼看著那只就要碰上自己的骯髒爪子,緩緩說道:「有膽,你就試試。」

    「妹妹,你真瞭解哥哥,哥哥我別的沒有,就是惡膽比人家多一些。」

    見李橋步步進逼,滿臉淫笑,隱身在人群中的惠熙,一團怒火燒上腦,他的五官在狂怒中扭曲,雙手粗暴地排開人群,一記飛身斜踢,碰碰兩聲,不偏不倚,一隻鞋印清清楚楚地貼在李橋臉上。

    李橋被踢飛了,兩手拚命在空中揮動,企圖抓住些什麼,可他所到之處,人群紛紛散開,伴隨著一道完美弧線,一陣驚人慘叫聲……當人們回過神時,他已一屁股重重地摔在街心,連同他的自尊顏面也一併摔得七零八落。

    李橋的侍衛衝上前想對惠熙動手,可一接觸到他嚴厲的目光,竟沒人敢多動一下,那氣勢……根本是招惹不起的人物啊。

    「哪個沒長眼的傢伙,竟敢踢本大爺,想管閒事……」

    李橋掙扎半天,勉強在侍衛的扶持下,從地面爬起來,一站直身就忍不住大聲叫罵。

    可話說到一半,他總算看清楚踢飛自己的人是誰,一張大臉馬上縮成小癟三。

    踢到鐵板了吧!上回讓自家護衛揍他一頓,不過是皮肉痛,這回招惹到三王爺,哪是小小的皮肉傷可以解決,想到這惡棍即將面臨的下場,晴兒滿心樂。

    惠熙的雙眼透著肅殺寒意,望得李橋全身抖如篩糠,喉嚨想擠出幾個音節都辦不到。

    糟啦,他竟不小心動土動到了太歲爺頭上。誰不好碰,竟遇上這位狐狸皇子,此人心機比誰都深,誰惹惱他,他不一定會急著發作,但對方的下場絕對比入地獄還慘烈……冷汗從李橋額間一顆顆往下滑,現在該如何是好……

    「三、三王爺。」他軟了身子,匍匐在地,乞憐的聲音虛弱不已,心中不斷猜想,這位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有這麼大的靠山。

    「你認得我?好得很,省得我多費唇舌。回頭讓李鼎號到惠王府來找本王,就說本王有『大事相商』,倘若李大人今日沒空,也行,就勞煩李公子轉告李大人一聲,就說今兒個沒談的『大事』,咱們留到明日朝堂上再說。」

    丟下話,惠熙甩袖而去。

    那件「大事」是啥還用猜,縱子行兇、當街擄人、欺壓良善,他三爺心情不好的話,還可以多加上幾條莫須有的罪名……這事兒,「今日相商」代表還可以私了,倘若留到明日朝堂……他爹爹的烏紗帽還戴不戴?

    李橋嚇得臉色鐵青,驚惶不定,他雙腳發抖、全身控制不住的顫慄。

    晴兒鄙夷地瞟他一眼,她沒忘記賣身葬父的姑娘,倉促間塞了幾兩銀子給對方,讓她趕緊去埋葬父親,還報了自己的名字,說倘若日後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到三如茶鋪找查姑娘。

    解決賣身葬父的可憐姑娘後,晴兒急忙追趕上惠熙,她跑了好大一段,氣喘吁吁的,他明知道她已經追到身後,卻絲毫沒有慢下腳步的打算。

    她皺眉頭,加緊腳程,不解他做啥生氣。

    是啦,李橋那個人渣真的很讓人火大,可是李橋不是認得三爺,三爺也把他嚇得噤若寒蟬、倒地不起了嗎,幹麼還氣鼓鼓地半句話不說?況且,惹火他的人又不是她,他對自己發這脾氣,可真是半點道理都沒有。

    晴兒歎氣歸歎氣,卻不敢慢下腳程。

    咦,他怎麼往惠王府方向走?

    要回去嗎?可是今天才剛出來一下下……難道是興致壞了?撇撇嘴,她在他背後強拉起笑臉,笑容可掬地跑到他身前,展開雙臂,擋住他的去路。

    「三爺,今兒個不逛街嗎?」

    一聲軟軟、甜甜的三爺,換得他的怒目相視。惠熙恨恨向前疾走兩步,手一抬,勾起她的下巴,讓她的視線與自己相齊。

    他額頭青筋畢露,太陽穴突突地跳著,一臉要將人給生吞活剝了似的表情。

    試問,熊要吃人,如果人對熊表達善意,會不會使它口下留情?

    也許……會吧?於是晴兒再度拉抬嘴角,綻出一個閉月羞花的嬌嫩笑臉討好地說:「三爺……心情不好?」

    「好個頭,你就這麼愛管閒事?」

    他終於爆出第一把怒火,手指放開她的下巴,轉戰她的臉頰,左邊兩指、右邊兩指,把她的臉橫向發展,拉出一張小豬頭。

    想到李橋的惡名昭彰,他就控制不住怒火。這麼壞的男人,她居然還不是第一次招惹,如果她因此被盯上呢?如果下回他不在身旁呢?如果李橋那隻豬手真碰到她身子呢?明明看起來一臉的聰明伶俐,怎麼會做出這種蠢事?

    「我、我……是路見不平……」

    「拔刀相助?你有力氣提刀?哼!你會不會把自己想得太厲害?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少惡行,知不知道多少良家婦女毀在他手上?竟敢去招惹他,你真了不起啊。」

    他的語氣尖酸刻薄,可她也總算明白了他為何生氣。

    「你是為這個生氣哦?」

    他的手捏著她的臉,而她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他手指一鬆,小手包大手,大手捧小臉,她趕緊陪上最可愛的笑臉。

    「不然呢?」他怒目瞪人,可是捧著她臉的雙手不肯放。

    「我以為你在為那個惡霸的行徑發脾氣。」

    「我為一個雜碎生氣,他有幾兩重?」他又重哼一聲。

    「是啊,晴兒明白,三爺自然是為了擔心晴兒才發的脾氣。」她軟軟的語調,貼上他的耳膜,搔動他的心。

    她懂他的擔心?那最好。

    鬆開捧住她臉龐的手,惠熙揉亂她的劉海,怒氣漸消告個段落。

    「不氣了嗎?」晴兒抬眉望他,笑著把自己的小手塞進他的掌心。

    他沒回答,卻問了另一句話。「你上次怎麼招惹他的?」

    「還不是一樣,他當街強搶民婦嘍,他這種行為,官府都不管的嗎?」

    提到這個,晴兒就滿肚子火,還以為上回的教訓會讓他安分守己一些,沒想到狗改不了吃屎,貓改不了鬼叫,李橋改不了男盜女娼。

    「他父親是專門彈劾官員的御史,若非有人主動提告,誰願意去得罪御史?」惠熙冷酷一哂。可是,這回沒人敢碰的御史大人,他龍三爺偏要來好好打個招呼,見識見識其威風。

    「被他欺害的女人那麼多,總有人去告狀的吧?」

    「沒有。」

    「一個都沒有?怎麼可能。」她很驚訝,難道這惡霸真這麼有本事嗎?

    「他有錢能夠解決,錢解決不了的就娶進門,多數女人吃了這種暗虧,都不願意張揚。今天那名女子也一樣,倘使你沒插手,她不是成為他第十三個姨太太,就是拿一筆錢,遠走他鄉。」

    「李橋就這樣吃定女人不願聲張的心理?太過份!」她忿忿不平。

    他淺笑挑眉。「世間有什麼事是公平的?」

    「那你可以幫忙嗎?把那個壞蛋狠狠修理一頓。」

    「我不是已經讓他爹來一趟惠王府嗎?」

    「你一定會讓他很難看,對不對?」她眼底再度出現那種既崇拜又敬佩的目光。

    「對。」摘完爹的烏紗帽,再摘兒子的子孫根,往後李家傳宗接代沒有李橋的份兒。

    嫌他狠?沒錯,他是狠。李橋既然敢輕薄晴兒,他豈能不「認真」教導李橋,教會他,三爺的女人碰、不、得。

    晴兒很開心,因為三爺為她擔心、出氣,她有一點點的感覺,感覺他們之間似乎稍微超越了朋友關係。

    夜深,燭滅燈暗,所有人都入了夢鄉,唯有更夫盡責地敲響更鼓,提醒未入睡的人們,小心火燭。

    晴兒的屋裡還燃著燭火,火光中映出床上兩道窈窕身影,她們並肩坐著,相互依偎。

    晴兒拉住雨兒的手,精神奕奕,一張嘴張張闔闔說不停。

    「你不知道,三爺有多厲害,他就這麼一拉一抽,就把小豆子從壞人手裡搶回來,雙腳一個輕巧橫踢,那個想拐賣小豆子的壞蛋,立刻給打趴在地,你沒當場看見,真是帥氣啊……」

    晴兒的三爺經說完,滿足地長歎一聲,一床棉被被她緊緊摟抱在懷裡。雨兒伸手環住她的肩膀,見她笑得甜孜孜的,好像有人在她嘴裡塞了根糖葫蘆。

    「我想,我好像喜歡上三爺了。」她把頭靠到雨兒肩上。

    雨兒側過臉,審視她的笑顏。傻小姐,她哪裡是「好像」,是「已經」、「早就」喜歡上三爺。沒見過三爺之前,她便是滿心崇拜,見了本人後,還能不把一顆心全給繫上、掛上?

    「小姐,你為什麼知道自己喜歡他,不是別人?」

    晴兒一愣,類似的話,她也問過惠熙,那時惠熙回答,他喜歡楠楠的真心,喜歡她眼底看見的自己。那麼,她是不是也愛上他眼底的自己,以及他真誠的笑意?

    她抬起頭,認真思考,在眼珠子轉兩圈之後,坐正身子。

    「我們上街走著,滿街都是人,可奇怪的是,環顧全場,我看誰都不覺得特別,唯有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鼻,清晰得讓人心驚,教人印象深刻。」

    「分手道別時,才一轉身、眼睛裡失去他的身影,就會覺得一股越來越強烈的孤寂滋生蔓延,密密麻麻地、一層一層裹滿了身子每一寸,然後我的心就會開始喧嚷、吵鬧,發出同一個聲音。」

    「什麼聲音?」雨兒會心一笑,故意問。

    晴兒笑得如夢似幻,好似被人丟進糖水裡漬了一晚,撈起來滿身都是甜蜜氣味。「那個聲音喊著——三爺、三爺、三爺……」

    「可是,小姐不擔心嗎?三爺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能與他匹配的,不是高官千金,便是皇親國戚,再不,也得是選秀中脫穎而出的秀女。之前老爺為了小姐,買通地方官員將小姐的名字自選秀名單中刪去,小姐與三爺……」

    後話未竟,晴兒卻明白雨兒想表達的。

    可不,陰錯陽差啦,不過就算她參與選秀,她又不是雨兒,事事會、樣樣通,最後恐怕也是以落選為收場吧。

    「你擔憂的,我何嘗不知道,況且他心裡還有個楠楠呢。」

    「既然明白,小姐何不離三爺遠一點?」

    晴兒搖頭輕喟。「對我而言,三爺就像一劑毒藥,讓人著迷,也會讓人失了性命,可我無法考慮這麼多,我只能順著心意走,至於以後的事,誰曉得呢。」

    「是毒藥,聰明的人就該拒絕。」雨兒驚訝她的回答,懷疑莫非愛情吞噬了小姐的智慧?

    「雨兒,你知不知道,藥材當中,附子有毒,巴豆、半夏、細辛、天南星、蒼耳子、馬錢子……每樣都帶有毒性,但只要使用得當,就能為人治病。」

    「我也明白我越接近三爺就越危險,可是若上蒼願意襄助一把,或許能給我一些幸福、一點快樂,或者……一段人生中最美麗的記憶啊。」

    她雖然說得振振有詞,但雨兒才不信,難道有了記憶,往後歲月便能心滿意足,不會貪求更多?不,她不是樂觀的女性,在她眼裡,小姐的想法根本是飲鴆止渴。

    只是小姐有句話說對了,未來的事誰曉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就算千忍萬忍,任由金樽對月空歎,誰敢保證,能就此平安一世?

    想想她的爹娘、她的族人,想想他們壓抑過多少悲歡愛恨,到終了,一樣無法完成夢想與心願,人生短暫,何必與自己的慾念抵死抗衡?

    晴兒睨了她一眼。「你那是什麼表情啊?你覺得我配不上三爺?」

    雨兒笑了,握住晴兒的雙手,笑道:「不是,最美的鮮花得插在最臭的牛糞上,三爺恰恰是那坨最臭的屎,配咱家小姐最合適不過。」

    「你,敢偷笑我!」晴兒動手在她胳肢窩裡撓癢癢。

    「不是偷笑,我是光明正大地笑,笑我們家小姐是最美、最鮮的花兒。」

    「你還說、你還說!」

    晴兒把雨兒壓在床上,猛朝她攻擊,雨兒笑得岔氣,連聲求饒,兩人笑鬧成一團,直到都累了,才在床上並肩躺平。

    晴兒仰著頭,看著頂部床帳花紋,嘴邊的殘笑未退。

    「雨兒,我知道你為我擔心,只是……如果我放棄認識他、結交他、欣賞他,此生我一定會後悔。」

    「我只是擔心小姐深陷,無法自拔,而三爺給不起小姐要的感情。」

    「屆時我也許會痛心疾首,可我寧願選擇傷心,也不願意錯過,遺憾終生。」

    「小姐想清楚就好,往後無論處境再困難,我都會陪在小姐的身旁。」

    「那就好……以後要繼續掩護我哦。」

    「那還用說。」

    拉起被子,雨兒將晴兒全身裹個緊密,笑道:「快睡吧,明天不是還要和三爺出去,得養足精神。」

    「是。」晴兒閉上眼睛,雨兒也跟著閉眼。

    過了好一會兒,晴兒柔聲輕喚,「雨兒。」

    「嗯?」

    「有你在我身邊,真好。」

    雨兒沒回話,但嘴角揚起。

    晴兒一身男裝,與惠熙共騎一騎。

    快馬將他們帶離京城,一出城門,惠熙挑了條行人稀少的道路,晴兒仰頭向後,問:「三爺,我們要去哪裡?」

    他笑而不答。

    「說嘛,我好奇著呢。」她戳戳惠熙環在自己腰間的手臂。

    「把你帶去賣。」他空出一手,捏了捏她的臉頰,光滑細緻的肌膚讓他的指尖享受了一番暢快。

    「呵呵。」她仰頭大笑,額頭貼上他的下巴。

    「被賣還那麼開心,要不要順便替我數數銀子?」

    「當然開心,賣掉我,三爺可就成了千萬富豪啦。」

    「你確定自己有那麼高價?」

    「什麼高價?千萬我還估低了呢,就怕三爺太得意,一個不仔細,把我從馬上摔下來,爛泥巴晴兒可就掉價了。」

    這會兒輪到惠熙大笑,好似隨時隨地她都有本領讓他的壞心情轉成好心情,她是他的開心法寶,一個再高價也不肯出讓的寶貝。

    「駕!」惠熙揚鞭催馬,任長風獵獵,掠起衣袂翻捲。

    晴兒長髮飛揚,隨著風打在他臉龐,風中混雜了淡淡清香,那是她的馨香,令他心神俱醉的氣息。

    晴兒靠在他懷裡,兩人是那樣的親近,那樣的甜蜜,好似……好似她與他融為一體,在這天地間,塵世裡,再無人能打擾。

    他們在草原中央下馬,晴兒俯眺這片貧瘠枯黃,彷彿無止境地綿延,仰望天空北雁南飛,眼前一派千里清冷秋無涯的蕭瑟景象,讓人開心不起來。

    「不喜歡嗎?」

    「荒原蕭索,瑟瑟泣冬風,灌木只餘一叢叢枯敗的骨架,衰草淒然,我不喜歡。」她嘟起嘴,搖搖頭。

    「夏天的時候,這裡放眼望去儘是一片綠油油的大草原,處處綠草清香塞滿心肺,耀眼的藍天接連著艷麗的翠綠,美得讓人開懷大笑,忘卻所有煩惱。」

    「有這麼美?」她聽了驚喜,不禁在腦海中想像美景。

    「當然,滿地的鮮綠還夾雜各種顏色。紅的、粉的、黃的、橘的、白的……無數野花怒放,蝴蝶翩翩飛舞,偶爾還可以見到兔子的蹤跡。」

    「好心動哦,等夏季,三爺再帶我來這裡,好不好?」

    他笑著朝她點點頭,可一轉眼,眉頭又迅速緊起。「可惜有許多人,別說明年夏季的大草原,就是連明天的太陽都無緣得見。」

    見惠熙的笑容隱起,晴兒的心底隱隱生憂。

    「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得離開京城一段時間,也許一個月,也許兩個月,也許……再久一點。」

    「三爺要去哪裡?」

    「兩江。」

    「為什麼?」得知他將離去,晴兒的好心情一掃而空,很是落寞。

    「那裡水患連連,數十萬頃良田被淹,幾萬災民痛失家園,顛沛流離,無人可依。奸商賣米貴如珍珠,災民為求生存不惜賣兒鬻女,能吃的全進了肚子,不能吃的一樣進了腸腹,觀音土填肚、樹皮熬湯,全成了維持性命的糧食。」

    兩江成了人間煉獄,滿朝大臣無法可施,大皇子壢熙領了皇命,為治災日夜苦思操勞,勞出疾病,可為千萬百姓,他忍著、撐著,咬牙安頓了所有災民後,直至病體難支,被地方官一頂大轎送回京城。

    父皇遂命他進災區,接下皇兄未完成的差事。眼下雖未出京,他已先著手研究災區問題,這一深究,才曉得災情嚴重。

    「朝廷裡沒有撥糧賑災嗎?」

    「撥了,可是接近歲末,新的稅賦未收上來,能撥出去的不過二十萬兩,又經層層剝削,真正能用到災民身上的,不過區區幾萬兩銀子,皇兄一趟兩江行,殺了狗官十數名,可越查越深,真實的情況越駭人,再這麼一路殺下去,就沒有官員可以辦差了,眼前只好先讓他們戴罪立功。

    「問題是,區區幾萬兩銀子能有什麼用?別說那麼多張嘴要吃飯、那麼多傷病患要醫治,待災民返回家鄉後,還得重整家園、買耕具,買種子,熬到下一次收割……光想到這個,就讓人坐立不安。」

    好個憂國憂民的三皇子,晴兒望著他一臉愁容,恨不得多幫他一把。

    「所以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銀子?」

    「對。」飽學齋能動用的銀子全挪用了,可那些銀子頂不了太久。

    「有沒想過抄貪官的家?」

    「這招是皇兄第一個想到的,本以為可以搜個幾十幾萬兩出來,沒想到竟只刨出三萬多兩。」

    「換句話說,最大的蠹蟲還沒抓到。」

    「或許。」

    「如果請皇帝下一道聖旨,自首無罪,把官銀吐出來,並加倍還給朝廷者,日後被查出涉案的話,不再追究,並保留原官位的話呢?」

    惠熙一笑,這是奸商才想得到的事,所以他也想到了,此刻的燃眉之急是缺銀子,先把銀子給逼出來,解決災民之苦是第一要件,倘若這些官員罪行重大,此回暫不追究,日後派細作埋伏身邊,待下次再犯,重罪處決便是。

    於是,他上折子,卻被皇上給駁了。

    惠熙不知道皇上的用意是因為那只「罪行重大」的蠹蟲,擺明與皇后、皇太后一族有關,怕動一發而牽全身,還是擔心他的法子會養虎為患,總之,行不通。

    「再想想,想個旁人想不出來的好法子。三爺有賞。」

    「還是不行嗎?倘若銀子不能從官家出,那麼必得從民間得,民間……誰的錢多,農民……沒有;讀書人……沒有;工匠……更是想都別想,能夠度日餬口再攬點棺材本就算不錯啦,所以,只能從士農工商的最末流身上想辦法。」

    他聽出她酸溜溜的口氣。沒錯,所有人都看不起商人,可遇著事,就想從商家身上動腦筋,算來算去,朝廷對商戶還真是不仁不義。

    「能想到辦法嗎?」

    「能,可是不願意想。」辦法早已出爐,她不過想逗逗他,只要能逗出他的眉開眼笑,她樂意付出所有代價。

    「為什麼不願意?」

    「我又不是皇子、公主,只是個小小商戶的女兒,朝廷事與我無關,兩江百姓不歸我管,我何必想壞主意侵害自己人的權益,那豈不是損人不利己?」她朝他擠眉弄眼。

    他往她額上敲一個爆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國家滅亡,看你們這些重利輕情的商人,有什麼利益可圖。」

    「說得那麼嚴重,什麼覆巢之下無完卵,難不成不捐銀子國家就沒了嗎?唬我沒見識啊。」晴兒吐舌頭。

    「你就是沒見識,還不承認。想想,倘若流民沒得到良好的安置,會不會四處逃竄?人呢,沒有天生的壞,皆是後天環境所逼,那些飢餓之民難道不會因為貧窮到處劫掠搶奪?不會因此傷害人命?一個國家裡有千百個強盜,不足為懼,倘若一個國家有幾十萬個強盜呢,焉能不覆滅?」

    「所謂官逼民反,朝廷無視於百姓的苦,對於百姓發出的求救聲無動於衷,才會逼得百姓不得不反。今日,我們不想辦法解決災民的困境,明日國家就得面臨動盪危機,別告訴我,在那種情況下,三如茶鋪還開得下去。」

    「行了、行了,我不過兩句話就引來三爺的長篇大論,算我見識短成不成?想辦法就想辦法唄,何必說話嚇人?」她歪了脖子睨他一眼。

    他笑笑,「所以,辦法想出來了?」

    「能不出來嗎?覆巢之下無完卵,我這顆小蛋蛋還想平安孵化呢。」

    「別廢話,說重點。」

    「既然皇上老是看不起商人,咱們就讓皇上當一回商人。」她促狹道。

    「怎麼說?」望著她的俏皮表情,他隱約覺得這個點子,肯定新鮮又惡劣得讓人想大笑。

    「京城附近幾個省應該沒有受到水災波及吧?」

    「是沒有。」

    「所以還是一派國富民安、民生樂利的景象?」

    「當然,有什麼好懷疑的。」

    「那就沒問題了,三爺曉不曉得,人人都喜歡宮裡那塊大招牌,只要是貢品、御用,就會有許多人願意花大錢、搶破頭。」

    「曉得。」

    要不然她怎麼會千方百計想和他搭上關係,三如茶鋪的頂級茶葉誰都不送,偏偏往惠王府裡送?圖的不就是惠王府這塊招牌。

    是他心好人善,才會真如她的意下訂單,順道替她打開宮廷大門,不管這茶好不好,至少大家心知肚明,三如茶鋪,是他三皇子罩的。

    「那就簡單啦,請皇上御筆一揮,寫幾張『樂善好施』、『端木遺風』之類的好話,蓋上御印,交給招牌鋪子刻下幾百面牌區,誰家捐出一萬兩,就可以拿一塊回去當傳家寶。我相信,不需要太多天,就可以替災民募得百萬兩了。」

    「是啊,我怎麼沒想到這招。」惠熙大掌一拍,拍上她的肩膀,力氣之大害她差點兒腿軟。

    「若是讓三爺早早想到這招,商戶們可就倒大楣啦。今兒個啊,查晴兒算是做了一回不肖女,回家得去向父親磕幾個響頭認錯,再進祠堂裡跪上幾個時辰,向列祖列宗誠心誠意謝罪。」

    惠熙大笑,揉亂她的劉海之後,一把將她攬進胸口。「好丫頭,你幫三爺解決這個大難題,說說,要三爺賞什麼?」

    「在三爺賞賜之前,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我希望皇帝解決這次水患之後,要行文天下,一方面承認商人的地位,一方面對這些捐銀子賑災的商家致上深深謝意,讓全國百姓知道,是誰替朝廷解決這回的困局。」

    說到底,就是要拉抬商家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行,他早就想這麼做。

    「這點沒問題。現在可以說說,想要三爺賞什麼了吧?」

    「賞我一個夫婿吧。」

    她只是隨口玩笑,沒想到他當了真。

    「夫婿?」他皺起眉,好看的鳳眼拉出一個不好看的扭曲線條。

    她有點後悔自己的口無遮攔,可話都出口了,總得找台階下。「是啊,夫婿。」

    「說說你的條件。」這回,不只目光扭曲,連聲調都陰沉了好幾分。這丫頭,想嫁人想瘋啦?

    「我的條件可苛了。」

    「真的嗎?說來聽聽。」

    「我要的男人嘛,得禿頂、麻面、斷眉、歪腮、吊眼兼暴牙,駝背、雞胸、肥肥肚再加上一雙蘿蔔腿,長得越醜越好。」

    她的話聽得惠熙噗地爆出一聲笑,臉上那些個彎彎曲曲的扭折子,全拋諸九霄雲外。

    「你要個醜人中的極品做啥,當門神?不怕夜半醒來嚇到。」

    「半夜嚇到,好過嫁個帥男人。」說著,她指指惠熙。

    敢是他被嫌棄了?他這付尊容,從小到大還沒人嫌棄過呢。「怎麼說?」

    「男人太帥,易惹風流,男人太富,易招蜜蜂,男人權位太高,易引蝶,就怕蜂蝶紛紛過牆來,覬覦春色在我家,我可不愛這種成天提心吊膽的麻煩日子。」

    指來指去,就是在說他!

    惠熙瞪她一眼,彎下身,捏住她臉頰肉,往外拉扯。

    「知道了,三爺這回到兩江,定給你尋個極品男人回來,你就乖乖待在家裡,別到處亂逛,要是再惹上李橋那號人物,瞧我回來怎麼修理你。」

    這句話叫做「掛心」,晴兒聽得懂。

    她扯下他的手,握緊拳頭,縮起兩肩,做作得讓人很想扁。「哈!好怕、我好怕啊。」

    話說完,她拔腿就跑,張開雙臂亂揮,扯起喉嚨大叫。哇啦哇啦的,叫什麼沒人知道。

    惠熙望著她在草原上奔跑的快樂背影,笑容不曾褪去,她快樂,他開心,他的喜悅似乎和她掛了鉤,脫離不去。

    楠楠給了他真心,他便將她奉為珍寶;那麼晴兒不但給了他真心,還給他無數人的真心,給他快樂、幸福、喜悅、崇拜……

    贈給他那麼多東西的女孩,他,該如何看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13 00:43:02

第五章

    京城裡鬧過一段時日的選秀終於告一個段落,被選上的秀女名單已經張貼在皇榜上。這些天,走到哪兒都有人在討論哪一戶的千金入選,哪一家的千金榜上無名。

    和男子考進士一樣,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差只差在拿下狀元、榜眼、探花的公子們要騎著高馬游大街,讓百姓膽仰其丰采。

    入選的秀女卻得關進皇宮裡,由王親貴胄慢慢挑、慢慢選,像上大街挑選豬肉那樣,挑色澤、挑肥瘦,再挑挑她們家的背景配不配得上龍王、龍子,之後返家,準備嫁妝、入宮,迎向生命裡另一段旅程。

    再後來呢,或者紅顏未老恩先斷,或者一入宮門深似海、或者雪裡霜裡斗嬋娟,一生一世與其他女人爭妍競艷……終之,宿命已定。

    只有查老爺聰明,他想留著女兒招個能幹女婿接掌家業,享受家人在側、含飴弄孫的幸福,他不願意把女兒送進見不著天日的皇宮裡,於是花了銀子,賄賂地方官,大筆一揮,把女兒的名字從選秀名單上給消去。

    可是閱熙在等,等晴兒入宮。

    他算準了查老爺是七品官員,晴兒必定在選秀行列,憑她的機智聰慧、定能夠獲選入宮,到時他再去求母妃去同父皇要人,便能成事。

    沒想到入選名單出爐,竟沒有查晴兒。

    他首先想到的是,會不會是查家不懂官場的賄賂文化,以至於女兒落選,沒想到東查西查,竟查出來查家根本就很懂得如何賄賂,只是他賄賂的目的是不讓女兒進宮!

    這隻老狐狸!知道這個消息後,他又惱又恨。

    未入選秀女,想要求父皇賜婚,是難上加難,他得想盡辦法才能求得父皇為自己破例。

    只是查老爺不肯讓女兒參加選秀,恐怕是擺明了不願與皇室結親,倘若不願意,他如何能把人家的女兒搶走?

    不管了,他今日先上一趟查家,探探查老爺的口風再說。

    手指輕撥琴弦,一挑一勾,溫柔弦音迴盪在空中,那是雨兒。

    查夫人想盡辦法替晴兒請來畫師、琴師和夫子,想養出一個琴棋書畫樣樣出色的女兒,沒想到晴兒對這些沒有半點興趣,她同查老爺一樣,最愛那閃閃發亮的金錠、銀錠,可見得「父女天性」這話半點不錯。

    結果晴兒所有的才藝都學了個半吊子,反而是旁聽的雨兒學得十足十,晴兒常笑說,兩人該對調一下,雨兒當小姐,晴兒做丫頭,這才合適。

    「雨兒、雨兒,小姐呢?」

    雨兒停下琴聲,走到門邊,問話的是夫人身邊的大丫頭翠兒。

    「小姐讀了一會兒書,倦了,在睡覺。」她下意識望一眼微微隆起的床被。

    「都什麼時辰了還睡,咱們快幫小姐打扮打扮,四皇子來訪,老爺夫人正在前廳接待呢。」說著,翠兒飛快往屋裡走。

    「四皇子?」

    他是為那日大街上的事情而來嗎?為什麼?難道那日匆匆一晤,他便已為小姐傾心?念頭閃過,心不安地跳著,糟糕,她的強出頭,害慘小姐了。

    「是啊,你快點,夫人催著呢。」

    她得趕緊辦好事,那個四王爺俊得很,從沒見過那樣英氣勃發的好看男人,府裡許多丫頭都擠到前廳看呢。

    翠兒加快腳步往內室奔走,走到床邊就要扯開被子,雨兒拽住翠兒,急道:「不行,小姐受了風寒、不能見客,你去回了夫人。」

    「你少唬人,這話連我都騙不過。早上我還見小姐活蹦亂跳,吃個早飯還嘰哩呱啦講不停呢,快快快,手腳麻利點,四王爺可是專程為小姐來的,說不定,小姐會成為將來的王妃呢。」

    想到前日,於家二姑娘入選消息傳來,那家子的奴才、丫頭一個個眼睛全長往頭頂上,見了人那副跩樣,想起來她心裡就有氣,要是她們家小姐能成為王妃,可不讓於家那群囂張的傢伙眼紅死了。

    她急忙推開企圖阻撓的雨兒,一把拉起棉被……

    空的?她轉頭,怒視雨兒。「說!是怎麼回事?」

    唉,能是怎麼回事?就和那個三爺到處遊玩去了啊……

    雨兒隨翠兒進大廳回話,她刻意把頭垂低,不教人看清容貌。

    「雨兒,小姐去了哪裡?」夫人凝聲問。

    查老爺不愛晴兒入宮,查夫人可是樂意得很,當初知道丈夫做的那事兒,她氣得幾日不說話,沒想到今日四王爺親自上門,再度燃起她一線希望。

    「大雜院的奶奶生病,小姐請大夫一起過去看看。」

    「小姐出門,你怎沒跟上?」夫人急得直跳腳。若是碰到壞人可怎麼辦才好,老爺不是要她隨時隨地跟著小姐嗎?

    她問得雨兒語塞,垂首無言。

    查老爺出面緩頰,對閱熙說:「四王爺,真對不住,那個大雜院上上下下二十幾口老弱婦孺,是晴兒給安頓下來的,所以她時常過去探望。」

    「查姑娘能體民所苦,果然是大家風範。」

    「四王爺客氣了,晴兒性子野,成日在外頭跑,哪有什麼大家閨秀模樣,我只指望她,將來招個不管束她的平凡夫婿,平平安安過一輩子罷了。」

    查老爺話中有話,他想表明態度,這出鳳求凰,查家不想陪著四王爺演下去。

    可閱熙豈是好擺平的人物,他淡淡一哂,問:「查老爺便是為此賄賂地方官,將查姑娘自選秀名單上消去的,是不?」

    賄賂?這二字聽得查老爺心驚膽顫,為兩江水患之事,朝裡朝外不曉得處決了多少行賄之人,現在當官的一聽見「賄賂」二字,誰不急急撇清。

    晴兒自選秀名單刪除這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若四王爺成心抖出來,查家哪裡有好果子吃。

    查老爺緊皺眉頭,暗暗叫悔,他早該罷官回家專心當個好商人的,都是為那層風光皮面,捨不下讀書人身份,才會害了女兒……

    他苦著臉,拱手相求閱熙。「請四王爺體恤,晴兒實在不適合進宮啊,她那副火爆脾氣,走到哪裡都要點上幾把火,查家就這麼一個女兒,還指望著她給我們兩老送終,實在、實在不敢盼她……出人頭地啊。」

    閱熙大笑,在查老爺眼裡進宮真是「出人頭地」?在別人眼裡,或許是,在他眼中,未必。

    說到底,查老爺是聰明人,知道皇家飯碗難端捧,想給女兒選條順遂道兒走,若是他沒碰上晴兒便罷,可他就是碰上啦,既是有緣有份的兩個人,他就不能讓查老爺稱心如意。

    「查老爺,你不明白本王的脾氣,本王便是喜歡查姑娘那副火爆的坦率性子,我閱王府地大、屋子牢,用的全是上好的料兒,不怕她到處點火。儘管違背查老爺的心意,我看……查姑娘恐怕還是得出人頭地一回。」他起身笑道:「勞煩查老爺轉告令嬡一聲,五日後未時定然再訪,還請查姑娘撥冗相見。」

    閱熙轉身離開查府,臨行望見了縮在門邊的雨兒,心裡老覺得她熟悉,卻想不出來曾經在哪裡見過。

    查老爺按照禮數送閱熙出府,但一路上憂心忡忡,眉頭打上十個、八個死結,看得閱熙忍不住搖頭。天下父母心吶,查老爺今夜大概要憂心得輾轉難眠了吧。

    閱熙從不討好別人,他是事事只為自己設想、不管他人的四王爺,可是見著查老爺滿臉愁雲慘霧,肯定是很疼愛晴兒,這個想法讓他心軟。

    他停下腳步對查老爺說:「我明白你的擔憂,可我能承諾你一句,事情不會像你想的那麼糟,我便是喜歡查姑娘那直率的仗義性子,我不會試圖改變她、控制她,我會讓她做自己喜歡的事。」

    他的話熨平了查老爺的眉心。喜歡?莫非他們之間已經熟識,甚至許下承諾?

    惠熙即將離京,一大清早晴兒飛奔到惠王府,看見府前已有幾輛馬車整裝完畢,等待出發。

    劉公公發現晴兒,微微一笑,上前招呼一聲便轉身進府,不久,惠熙隨他身後走出門,見到晴兒,又快步跑到她面前。

    他笑,笑得傾國傾城,害得魚沉雁落,白日無艷。

    這種男人放出門,不曉得會沾惹多少桃花上門,會不會待災情穩定,一、二月後回府,王府裡便種滿桃花樹?

    晴兒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半句話不說,彷彿滿樹桃花已在眼前爭艷。

    「你怎麼來了?」他握住她的手,將她帶到角落。

    晴兒勉強扯扯嘴角,拉出一個不算笑的笑。「我有事要告訴你。」

    「什麼事?」

    「我們家附近的於府,大老爺是個七品宮,二老爺是六品官,素日裡,兩房就常常私底下比較,最近大老爺的二女兒選秀選上了。」她的眼睛盯著他,一瞬不瞬,就怕一個別開眼,便是天上人間。

    「很好,然後呢?」他回視她晶亮雙眼,那眼裡飽含著千言萬語。

    「聽說燭花雙蕊必有喜事,那天他們家的喜鵲從早到晚叫不停,果然他們家二老爺的女兒也選上了。」

    「的確是雙喜臨門,然後呢?」

    「然後女兒出宮回府,準備待嫁。昨日兩位姑娘見了面,先是從頭到腳把對方打量一遍,再笑著互相恭維對方有多美麗、多溫良、多賢慧,一人一句輪番講,字字句句都是典故或成語,好像……」

    「在炫耀滿肚子才華?」

    「不,好像兩隻小貓在誇獎對方,誰長得比較像花豹。」

    噗哧,他爆出一聲大笑,雙手搭上她的肩,猛搖兩下。「你腦袋被驢子踢壞了,一大清早跑過來對個即將出遠門的男人講這個。」

    他那麼聰明,當然知道她想說的是:「雲渺渺、水茫茫,良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想說:「那日垂楊紫陌落城東,攜手處,遊遍芳叢,如今琵琶弦上說相思,明月在,彩雲歸」。

    只是這些話太心碎,易教人愁腸百結,淚濕春衫。

    「不能講這個嗎?好,那我講別的。大雜院的奶奶知道你要去災區,有幾件事一定得交代你,可你忙得沒空去大雜院看她們,只好托我轉達。」

    「你說,我聽。」

    「奶奶說,災民會搶紅了眼,不管對方是誰、是何等身份,她曾見過一個高頭大漢被幾個災民圍起來毆打,打得遍體鱗傷,身上的銀子全被搶了。」

    「奶奶要我告訴三爺,進入災區後,千萬別穿得光鮮亮麗,有粗布衣就穿粗布衣,沒粗布衣就在衣服上縫幾個補丁。還有,銀子要貼身帶著,出門在外狀況多,最好把銀票用油布包了,再用布條層層纏在身上,才不會被偷。」

    「另外,災區的水非得煮熟了才能喝,水患後多會發生疫病,藥材一定要隨身帶上,身子有點兒不對勁,要馬上召大夫來看,公事再忙也得吃飽飽,才有體力、風邪不侵。」

    惠熙又聽懂了,那是他用區區幾兩銀子買到的「真心」。這些話,在宮裡、府裡,沒有人對他說,這些話像燒紅的木炭瞬間投入水裡,把他冰涼冰涼的心給熨暖了。

    「放心,我身邊帶很多人,個個都是武功高手,我自己也會多加注意,不會有閃失的。」

    「那就好。」晴兒悠然歎息,很長的一口氣,凝睇他的目光帶著灼熱。「三爺,我有點後悔。」

    「後悔什麼?」

    「沒和師傅好好學畫。我爹爹的銀子全丟進湖裡了,娘請那麼多師傅來教我,沒想到琴棋書畫我無一通曉,幸好雨兒學得不錯,勉強把銀子給撈回本。」

    提到雨兒,惠熙想起自己桌案上,她留下的那幾句詩。

    但願世間女子,別在斷腸聲中葬憔悴……

    她是個忠心護主的女子,不願主子在斷腸聲中葬憔悴,於是用詩詞暗暗提醒著他。晴兒該感激身邊有一個事事為自己謀算的人。

    「學畫做什麼?」

    「把你畫下來。」她用手指架出一個框框,退後兩步,把他收在框框裡、收在心底。

    「為什麼要把我畫下來?」

    「認識你之後,我的眼睛養刁了,沒有俊男可看,會吞不下白米飯。」

    「這樣啊,那往後一輩子你可怎麼辦才好?」

    「什麼?」她被他弄得一頭霧水。

    「你挑夫婿的標準那麼『嚴苛』,可眼睛卻被我給養刁了……那可怎麼辦,以後吞不了白米飯,會瘦的。」

    「沒關係,吞不了白米飯,就吃包子、饅頭,總有別的可吃……」

    晴兒這話說得一點也不坦然,他沒搭腔,兩人的談話在這裡斷掉,四目相望,心中千言萬語凝結在喉頭。

    許久,兩人就這樣對望著,直到劉公公來催促,他們才雙雙回過神。

    「晴兒,好好照顧自己,等我回來,定給你帶回一個好夫婿。」他決定了,決定回京後,面稟父皇,給她一個實實在在的承諾。

    「其實我的條件也沒那麼嚴苛,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可以降低標準。」她頭低低,臉上泛起紅雲。

    「可以降多低?稍微好看一點,行不行?」他跟著俯身,追尋她的眼睛。

    「如果可以讓我吞得下白米飯,好看很多點也無所謂。」她的頭垂得更低了,那紅雲加重了色澤。

    惠熙忍不住大笑,他發覺在她身邊,好像隨時隨地……都很開心,他感激起上蒼,感激它帶走了楠楠,又帶來一個讓他快樂的女子。

    「牢牢記住,我不在京裡,你別胡亂出門招惹那些凶神惡煞。」

    「好。」

    「給你個功課。有空在家裡多想想,那間胭脂鋪子要怎麼經營,才能把招牌打得響亮。這回不准你動用宮裡的大招牌,我要你自己做出大招牌,讓宮裡娘娘曉得它的好,主動上門,成為你的第二塊招牌。」

    「好。」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來府裡找劉公公,他會想辦法幫忙,再不,也會把你的事傳達給我知道。」

    「好。」

    「我不在,你要好好吃飯,別懶得動嘴。」

    「好。」

    「雨兒個性沉穩,你有心事不能讓人知道的,讓她替你分解。」

    「好。」

    「可以想我,但不能太想,要是想得睡不著覺,想得眼眶發黑,我會生氣。」

    「好。」

    臨別之際,惠熙才曉得自己有那麼多話想說,他揉亂她的劉海,捏捏她柔嫩的臉頰,兩個月……真的好久。

    晴兒鼻中微酸,眼皮有些發脹,伸手,不自覺地環上他的腰,她的頭緊緊抵在他胸口,心中五味雜陳,酸甜交錯如雲湧動。

    他沒哄過女人,但她的脆弱讓他心疼,大手拍上她的背,他柔聲道:「乖,不難過,我會盡快回來。」

    近未時,晴兒還沒回來,雨兒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屋裡、門口來回不下千百遍,全無小姐蹤影。

    怎麼辦?小姐明明說去送行,很快就回來的,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眼看時間一點一點過去,雨兒心急如焚。

    「雨兒、雨兒,小姐還沒回來嗎?老爺、夫人已經領著四王爺往這裡過來了!」

    晴兒房裡的丫頭小玉、梅兒連袂從外頭急忙跑進來。

    「還沒回來,你們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嗎?」

    「已經找過,茶鋪子、大雜院,連剛頂下來的胭脂鋪子都去看過,小姐不在那裡。」

    小玉想起有回夫人找不到小姐大怒,氣得罰雨兒跪在門前。

    那天傍晚下起雨來,雨兒就跪在那裡淋雨受凍,可誰也不敢求情,還是直到小姐回來,夫人才肯放人。當時夫人怒斥她們,說下回再有這種事,就要把小姐房裡的丫頭全都趕出查家大門。

    想到這裡,小玉嚇得六神無主,她的小姐到底在哪兒啊,可別讓她們滿屋子人全倒大楣。

    「別急,小玉、梅兒,你們去把小姐的琴搬出來,待會兒什麼都別多說,由我來應付,如果非答話不可,就順著我的話說。」

    「好。」

    她們急急照著雨兒的話,搬來古琴,雨兒一人塞一張白紙給她們,讓她們坐在書案前,要她們畫上各式各樣的瓶子,款式盡量精緻些。

    準備好後,三人各就各位,雨兒深吸氣,手指劃過琴弦,帶出一串樂音。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風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閱熙進門,看見的就是這副光景,一個丫頭在彈琴,兩個丫頭伏在案上,很專心,只是不曉得在做什麼。

    「雨兒,小姐呢?」夫人問話。

    雨兒抬眸,看見閱熙,立刻起來,快步走到夫人面前,滿臉惶恐。

    「咦,未時到了嗎?夫人,小姐去勘察敵情,還沒回來呢。」

    閱熙這才認出了雨兒,那日他在三哥的書房,遇見的就是這個丫頭,所以那日……那日和三哥出門的「小姐」是查晴兒?

    望著雨兒,閱熙臉上驚疑不定,他眉心蹙起豎紋,幽深目光中閃過一道銳利。

    他們兄弟再度看上同一個女人?該死!

    雨兒回望閱熙,那雙深瞳長睫,似乎有了哪裡不同,漆黑的眸子莫測高深,再不復見那日的清澈。

    「胡說八道什麼,勘察什麼敵情。」夫人的聲音將雨兒拉回神。

    「商場如戰場啊,老爺、小姐不是常常這樣說。」小玉接口。

    查老爺輕咳兩聲,問:「別講這個,小姐去哪裡?」

    雨兒正色,對著查老爺福身。

    「小姐上街去了,為即將開張的新鋪子做準備。說是今日要多走訪幾家胭脂鋪子,瞭解一下他們的貨品和我們的有沒有相同,還想比較看看,咱們做出來的胭脂,有沒有比人家的強。我想,小姐是太認真在生意上頭,才會忘記時辰,連我們也是……人忙起來,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就到未時了……」

    雨兒看著夫人怒不可遏的臉孔,越說越小聲,到最後頭低得不能再低,心想,這下子罰跪已經不夠,大概還得挨一頓板子,再逐出家門吧。

    「既然如此,你們怎麼沒有跟出門?」

    「小玉、梅兒在畫圖樣,那是往後要用來裝胭脂的瓶子,上回茶鋪裡的茶換過包裝後,賣得很好,因此小姐想如法炮製。我在編製新曲,配上詩詞。小姐說那鋪子是給女人逛的,得讓女人進門就不想出去,所以招呼的小二得請年輕貌美的姑娘,還得找兩個會唱歌彈琴的,在鋪子裡面彈唱。」

    「看樣子,查姑娘很會做生意。」閱熙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過雨兒身上,看得她有些無措,手腳無處擺放。

    「四王爺說笑了,既然晴兒不在,王爺要不要到前廳坐坐?」查老爺出聲。

    「不必了,查老爺、夫人請自便,我就留在這裡等查姑娘回來。」他不請自入,找了張椅子,氣定神閒地坐下。

    「四王爺,這不合禮數啊……」

    把一個陌生男人留在姑娘的閨房,傳出去像什麼話。

    「查家的家風有這麼嚴謹嗎?前幾日造訪時,府中大小僕役、婢女都擠在門口張望,好似想看看本王頭上有沒有長角……這在家教嚴謹的家裡似乎是不會發生的事吧?」

    一針見血!倘若查家家風夠嚴謹,怎會縱容僕婢對皇親無禮,縱容女兒到處亂跑,成天不見人影。

    查老爺變了臉色,幸幸然道:「既是如此,那麼四王爺請坐,我們就不招呼了。雨兒,好生伺候。」

    「是,老爺、夫人。」

    雨兒送老爺、夫人到門口,卻感覺一道灼熱目光快把她的背脊給燃燒穿洞,她遲遲不敢回身,咬著下唇思忖,該怎麼應付過這一關。

    「你們先下去。」

    閱熙對小玉、梅兒下指令,她們不得不乖乖放下紙筆,略略把桌面收拾過,先後離開屋子。臨行前,她們向雨兒投去一個眼神,要她好自為之。

    雨兒苦笑,她何嘗不想好自為之,可是福不是禍,是禍她怎麼逃得過?

    絞著手指,她替閱熙倒來一盞茶,手未收,便讓他一把抓住。他的手像鐵箍,制得她動彈不得,雨兒不得不抬眼看向他。

    他冷冷笑道:「你們家小姐,是在避著我嗎?」

    「四爺多心了。」她定下心情,決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然逃不過就只能正面迎戰。

    可他帶著熱度的手掌心,彷彿催促著她的心跳,她想理智,但他一個眼神便輕輕鬆鬆把她的沉穩給打得潰不成軍,他這個人……讓她難以應對。

    「是我多心嗎?五天前那個不算,今日似乎太明顯了。」

    她用力閉了閉眼,在心底連喚十聲小姐,才提起勇氣,睜開眼睛,口齒清晰地說明。

    「我們家小姐一貫是這樣的,她是老爺的獨生女,自小老爺就有意思讓小姐接管家業,便時刻帶在身旁。老爺時常與小姐一同琢磨生意,他沒把小姐當女兒養,而是當兒子教導,不信四爺可以去附近探聽探聽,咱們家小姐是不是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家。

    「小姐知道今日四爺要來,絕對無心怠慢,可小姐往往一忙起來便忘記時辰,如果四王爺不忙,便稍作等候,我相信小姐會趕回來的。」雨兒偷偷吁了口氣,說謊真是件天大地大的困難事情。

    她的話消除了閱熙的疑惑,沒錯,他不只探聽過,還徹頭徹尾調查過,查晴兒的確如雨兒所言,是個把生意擺在第一的女子。

    「好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真不簡單。」

    閱熙望住她的眼神中帶有濃濃的欣賞,比起他所認識的富家千金、官家小姐,那些女人見了自己,不是半句話搭不上來,便是只會掩起嘴,像個花癡似地咯咯笑不停。不像她,一出口,思路清楚,頭頭是道,說服人心。

    「行,我問你另一件事,那日,你們怎會出現在惠王府?」

    「做生意。」雨兒直覺回答。

    「又是做生意,你家小姐對生意是不是熱衷過了火?」

    「沒錯。小姐與普通姑娘不同,她畢生最大的心願是使物暢其流、貨暢其通,便民利民,使匠工漁農所出皆能所用。而不是嫁一個好夫婿,相夫教子一輩子。」

    「那口氣像極三爺,看來,他們很熟。」他在套雨兒的話。

    雨兒略一沉思後,回答,「我說過,那日出現在惠王府是為了談生意。三如茶鋪前陣子碰到對手商家削價競爭,對方不知什麼來頭,竟能以低於成本的價錢賣出茶葉,鋪子裡人人都喊著要跟進,唯有小姐極力反對。」

    「於是小姐找了上好的青花瓷器,挑選頂級茶葉,重新做包裝,送到惠王府,心想,若是三爺對此感興趣,從此三如茶鋪就可以打著三爺的名號大做生意。後來生意果真談成,三爺買進了大批茶葉,三如茶鋪才能度過危機。」

    她講的全是實話,只不過實話之後,尚有實情發展,反正未來如何,沒人知曉。小姐說過,愛情是件很任性的事,無法規劃、無法訂下策略,因此未來如何走向,誰也不確定。

    「為什麼獨獨挑上三爺?」

    「三爺是生意人,他比誰都清楚商場規則,自然是小姐的第一人選,倘若當時沒和三爺將生意談成,四爺將是小姐考慮的下一個目標。畢竟,四爺尚欠小姐一回恩情。」雨兒不卑不亢地望向閱熙。

    閱熙也回看她,這樣的女子,這樣的談吐與氣度,淪落為小門戶的丫頭,著實委屈。倘若梁越棋地下有知,必然會痛心疾首吧。

    而晴兒在這個時刻趕回來了。

    她在外頭遇見小玉和梅兒,聽她們把經過大概說了一遍,知道雨兒獨自在屋裡應付閱熙,匆忙進屋。

    她看見閱熙便屈身行禮,簡短道:「四王爺,對不住,我回來晚了,胭脂鋪裡出了點事情。」然後她迅速轉頭,見雨兒神色若定,還好,應付過去了。

    兩人交換一個眼神,晴兒對雨兒說:「提醒我,明兒個貼張紅單子,咱們重新找制胭脂的師傅。」

    「康師傅不成嗎?」

    「那人貪懶、好賭,昨兒個拿了櫃上的銀子去賭,今天要進材料卻沒銀子付,所有工人都停下來。」

    「真是,康師傅怎會做出這種事,當時看他一臉忠厚老實才聘他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生意場上,不能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知道了,我今兒個就備好紅單子,明天一大早交代給下面的人。」

    晴兒和雨兒,一人一句,把謊給圓起,小玉和梅兒端清水進屋,擺明小姐要梳洗,於是留下梅兒在外屋服侍閱熙,小玉和雨兒都進屋為晴兒梳洗整理。

    進屋子後,雨兒低聲飛快地把剛才的對話向晴兒說一遍,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只盼能幫上忙。

    晴兒點頭,誇她做得很好,但她此刻的心情很亂,實在無心與閱熙周旋,待會兒,要雨兒還得幫襯幫襯,雨兒自然點頭應下。

    待晴兒換上新衣,款款從屋裡走出來,閱熙隨即向她迎去。

    「不知道四王爺兩次來訪,所為何事?」她開門見山,想盡快應付過去。

    「我用了姑娘的法子,袁氏與杜氏爭子之事已經水落石出,特地來告訴查姑娘一聲。」

    想起這事,晴兒順口問:「結果呢?孩子是大房杜氏的,還是小妾袁氏所出?」

    最近日子過得太充實,她竟把那回事給徹底忘記了。

    「姑娘心裡不是已經有答案?」

    「是,我認為是小妾袁氏的。」

    「沒錯。但我擔心誤判,還是派了人在附近鄰里暗中探訪,恰巧碰到林家要僱用下人,我讓人混進去,才發覺事情並不簡單。」

    「怎麼說?」

    「林佑福並不是出外經商遇劫而亡,而是遭人謀害。」

    「遭謀害?」晴兒驚呼,沒想到一樁爭子案竟牽扯出這案外案。

    「杜氏與情夫莊圖合謀,拐騙林佑福外出做買賣,並趁機殺害。林佑福一離家,杜氏理所當然掌管家業,先趕走袁氏,再等傳回林佑福已死的消息後,莊圖便得以總管身份打理林家產業。」

    「天啊,那些是你派進去的人探出來的?可有證據?」

    「有,也算是法網恢恢,疏而不露。那日我的手下從莊圖手中救了一名無賴,送回王府,傷勢好轉後,他坦承自己是被莊圖收買、殺害林佑福的兇手。」

    「他因賭博輸掉大筆銀子,所以經常上林家,以此事向杜氏、莊圖勒索銀兩,莊圖不耐,決定殺人滅口,因此所有的事才曝了光。」

    「這件案子因本王插手,鬧得很大,連父皇都有耳聞,杜氏和莊圖已被官府緝拿,而曾經收受杜氏賄賂的官員也已革職,永不敘用。這個結果,查姑娘可還滿意?」

    晴兒微微一笑。「不是我滿意,是百姓滿意、天下人滿意,四王爺的名聲更上一層樓,更加受百姓愛戴。」

    「這麼說來,我確確實實受了姑娘一恩。說說,本王該如何回報姑娘?」

    「好說。往後王府裡若需要茶葉、胭脂,別忘記查家就好。」

    她的回答讓閱熙勾了勾唇角,銜起一抹笑。她果然是事業心強的女子,所以她和三哥之間,應該只是生意往來吧?

    因此這天他花了大把銀子訂茶葉,還投晴兒所好,聽她講講生意經,這回拜訪,算得上是相談甚歡吧。

    閱熙離開查府後,並未回到王府,而是直接上大哥壢熙的府上,拜託他向父皇要求將查晴兒賜婚給自己。

    壢熙不明白閱熙為什麼會看中查晴兒,還堅持娶她不可。選秀過後,父皇早已決定將御史千金和尚書之女分別賜婚給他和惠熙。

    閱熙並沒有作多餘解釋,只不過將晴兒交給他的那封寫著如何解決杜氏、袁氏爭子之案的信遞給壢熙。

    壢熙看過之後大加讚賞,略微明白她確有過人之處,但聰明的女子不少,閱熙實在沒道理在這當頭要求賜婚,這會讓御史薛大人面上無光。

    閱熙並沒有告訴壢熙,他心急,是因為惠熙,他再也不願意眼睜睜地把喜歡的女子送走。

    於是他說:「查晴兒有一雙楠楠的眼睛。」

    壢熙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說:「就算她有一雙楠楠的眼睛,她終究不是她。」

    「就算她不是,我也要她。」

    壢熙深深看著同胞弟弟,望著他的篤定表情。

    小時候,他們的母妃被關進冷宮。後宮是個踩低拜高的現實地方,因此他們兄弟倍受欺凌,他曾經指天立誓,任何閱熙想要的東西,他都會盡最大的力氣為他爭取。而今,他有能力了,他是入主東宮的最佳人選,也是父皇最倚重的兒子……

    壢熙一掌拍上閱熙的肩,笑道:「包在大哥身上,查晴兒是你的人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13 00:43:53

第六章

    晴兒在紙上畫一橫,這是第十筆,她用毛筆將這十筆圈起來,然後數了數,紙上已經有七個圈圈,代表七十——她想起惠熙,第七十次。

    愛情是很任性的事,她說過,她不要考慮後果,就要轟轟烈烈愛上一回,她認真想過了,就算他心裡的那個女子仍舊是楠楠,也無所謂……

    不,這是因為當他不在身邊,她便任性不起來,她的轟轟烈烈就變得傻氣,可是如果楠楠仍然佔滿他心底每一寸,無處可容納查晴兒……她就開始有所謂了。

    偶爾她會猜測,他們日日相見代表什麼意義?他總是衝著她笑,是不是意謂著他也喜歡自己?那個「喜歡」有多少,是喜歡楠楠的十分之一,五分之一或者一半?

    偶爾她會想,如果他們繼續這樣子下去,會不會有一天,他喜歡她甚於楠楠?偶爾她會幻想,幻想她在他心底的位置越爬越高,高到……他每次想起她,也要拿毛筆在紙上圈、在紙上畫,然後一遍遍細數,他想過她多少回。

    這種反反覆覆的「偶爾」,有時帶給她很大的快樂,有時讓她變得鬱鬱寡歡,她的情緒混亂得讓人難以捉摸,但雨兒看在眼裡,全都懂。

    放下筆,晴兒手肘支在桌面,掌心托起下巴,想起那日他有客人,讓她暫且在書房等待,她閒來無事,便在紙上寫下一件件開店的必備事宜。

    當時,他輕手輕腳進門,突然一顆大腦袋出現在她眼前,狠狠地嚇了她一大跳。

    她脫口而出,「哪有人這樣神出鬼沒、來去無蹤,你肯定不是屬龍,是屬貓!」

    「嚇到了?」他笑著揉亂她的劉海。

    「是,嚇到了。」她鼓著腮幫子。

    「不怕、不怕,三爺帶你去吃好吃的,壓壓驚。」他靠得她很近,惹得她又驚又喜,不曉得該做出哪號表情。

    她退開,看他開懷大笑,然後她弄清楚,逗她,會帶給他很多的快樂。

    之後,他帶她去一間從沒去過的飯館。那間店開得很大,聽說沒有特殊身份進不去。

    他點菜,帶她品嚐龍井竹蓀、羅漢大蝦、汆西施舌……許許多多她連聽都沒聽過的菜,在他口中如數家珍。

    於是她明白,他是個很懂得吃的男人。

    有一回,他痛斥一名下人,聽明白後才曉得那下人家裡缺銀子買米,父母老邁殘病,定投無路才偷府裡的東西出去賣。第一、二次沒人發覺,第三次偷了個紙鎮,好死不死,那是惠熙極愛的東西,一下子就被發現。

    查清楚對方的話是真實無偽後,惠熙派人接走那人的雙親,給予安頓,然後把他打了四十大板、趕出王府。

    離開前,惠熙告訴他,「有本事賺錢奉養雙親後,就來把你父母接走。」

    這一走,也許他得在街上乞討為生,或許他再無法見父母最後一面,不管結局是哪一種,都不好。

    晴兒問:「他偷的東西很貴重嗎?」

    「不貴重,前前後後加起來沒幾兩銀子。」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選擇原諒?」至少比替那人奉養雙親要省事得多。

    然而,惠熙回答,他痛恨欺騙與背叛,他的身邊不容許有叛徒存在,還說在宮裡,一個下人的背叛,可能會連累主子一條命。

    因此她明白,雖然他總是神情若定,好似什麼事都能夠掌握在手裡,事實上,他的生活有無數威脅和不為人知的陰暗。

    晴兒越來越認識他,在一次又一次的「親眼所見」中。

    「小姐,在想什麼?」

    雨兒在桌邊放下一杯茶水,抬頭四下看看屋裡的佈置。胭脂鋪子已經整修得差不多,再過一個月,差不多就能開張了,這是小姐的心血,也是她和三爺共有的產業。

    如果每段感情都能留下一些見證,那麼這間鋪子便是小姐和三爺之間的見證。

    晴兒偏過身,笑問:「雨兒,你知道三爺出門多久了嗎?」

    「二十七日。」

    這句話,晴兒每天都問一次,問得她非得跟著細數,細數三爺離京的日子。

    「水患的事,三爺不曉得辦得怎樣?」

    這話問雨兒,是問道於盲了。身為一個小婢女的她怎會知道,不過她還是順著晴兒的心意回答,「三爺應該是歸心似箭,卯足全力辦事吧。」

    「為什麼他要歸心似箭?」晴兒覷她一眼。

    「因為,京城裡有朵最鮮的花,在等待最臭的牛糞啊。」

    「雨兒,適可而止哦,惹毛本小姐……」

    「小姐會用淚珠子摔我?別別別,我今兒個忘記帶帕子出門。」

    「哎,壞丫頭!」晴兒跳起身,一把揪住雨兒,直呵她癢。

    兩人笑鬧一陣後,雨兒拉晴兒坐好,正色問。「小姐,你覺得四王爺怎樣?」

    雨兒每每想起那日閱熙與查老爺的對話,總是膽顫心驚,隱約感覺有大事即將發生。

    「四王爺啊……他是正義、濟弱扶傾的偉岸男子,性子還算開朗,長相嘛,英姿颯颯,卓爾不凡,我想如果媒婆有膽踏進閱王府,怕是不到半年,王府的門檻就給踏破啦。怎麼,我們家雨兒芳心暗動,喜歡上四王爺?」

    喜歡?正如晴兒所說,四王爺閱熙英姿颯颯,卓爾不凡,那樣的男子誰不喜歡?只是當身份懸殊到連想到「喜歡」二字,都覺褻瀆的話,她怎麼能想、敢想?

    「小姐在講什麼呢,說到底,他的父親還是我的殺父仇人。」她便是身為婢女,也有驕傲自尊,仰起小臉,雨兒的笑容裡多了淡淡愁思。

    「雨兒,對不住。」

    「沒的事,小姐別胡思亂想,都過去了。」

    憑她一介小小女子,有資格記仇、報仇嗎?

    明知螞蟻胳臂扭不過大象腿,所以身為螞蟻,千萬別不自量力,非要攬著恨、積著怨,到頭來,欺負的不過是自己。

    「那你怎麼會想問我,關於四王爺的事?」

    雨兒忖度半晌,遲疑著該不該把自己的隱憂說出口時,就見小玉自外面匆忙地衝進鋪子,一看見晴兒,立刻急急說著,「小姐、小姐,老爺要你趕快回去……」

    「別急,有話慢慢講,家裡發生什麼事嗎?」

    雨兒倒了一杯水,遞給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玉,拍拍她的背、替她順氣。

    小玉仰起脖子,把水喝光,喘了口氣才回答,「有個太監公公帶幾個婆子和好多的侍衛到家裡,說是皇帝賜婚,要把小姐嫁給王爺。」

    王爺?是惠熙!

    所以那日分別時,他說:待他回來,定給她找個好夫婿;所以他要她擇婿的標準降低一點點,還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別在外面亂跑……

    所以,他把賑災的事兒辦得很好,對嗎?因此皇帝破例准許他的要求,娶一個沒在選秀中脫穎而出的姑娘?這代表他很快就要回來,說不定,在她的思念湊滿一百劃之前,就會出現她眼前。

    不自主地,她笑彎雙眉,心底的甜全數溢入眼眸。

    見晴兒開心的模樣,明明是美夢成真的好事,雨兒應該摟著她,為她高興的,可雨兒就是覺得不對勁,哪裡不對呢?

    「小姐,你得快點兒回去,那些宮裡派來教小姐規矩的教習宮女想見見小姐。」小玉催促她。

    「好,我們回去。」

    晴兒拉著雨兒走出胭脂鋪子,她不喜歡規矩,光聽見那兩個字,就覺得被綁手綁腳,連呼吸都受制,但如果想嫁給三爺,就得過五關、斬六將,她願意……願意為他無限制妥協。

    腳跨出門檻那刻,雨兒終於想起哪裡不對了,她旋身拉住小玉的手問:「你有沒有聽清楚,皇帝要把小姐賜給哪位王爺?」

    「還有誰,就是那日來我們家裡的四王爺啊,皇上賜薛御史的千金薛羽蝶給四王爺當正妃,我們家小姐當側妃。」

    小玉的回答讓晴兒如墜深淵,火熱的心瞬間被澆了冰水,她全身發冷,從骨頭裡、從血液裡,一寸寸冷上來,凍得她牙齒打顫。

    四王爺?怎麼會是四王爺?他們不過兩面之緣,連朋友都談不上,為什麼皇帝要替她做決定?

    她像極力壓抑著什麼似地,緊緊掐住雨兒的手,像溺水人在茫茫大海中,抓住唯一的救命浮板。

    雨兒吃痛,但不能不再確認一次。「小玉,說清楚,是四王爺,還是三王爺?」

    「自然是四王爺,那日來咱們家裡的四王爺啊,太監公公前腳才離開,四王爺後腳就進門了。他向老爺保證,名份上雖有正妃、側妃之分,但他會公平對待兩個妻子,這會兒四王爺估計還在府裡呢。雨兒,小姐認識三王爺嗎?你怎麼口口聲聲地問三王爺?」小玉被小姐的神情給嚇壞了,疑惑地問。

    雨兒無奈長歎,轉頭望住晴兒,這可怎麼辦才好?

    小玉的話一字字打進晴兒心版,她像被鬼魅吸乾精力似地,再找不到一絲力氣。她渾渾噩噩,恍恍惚惚,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消息。

    一個踉蹌,她及時被雨兒扶住,好半晌,渙散的眼神終於恢復焦距,她反手握住雨兒,問天、問地、也問自己。

    「怎麼會是他,不該是他啊?」

    雨兒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句話,只能哀憐地望著晴兒。

    不懂啊,她的愛情怎地才起了頭,就受風霜雨雪摧折?所有的哀悲苦憂像走馬燈似滑過腦海,苦了她的心、她的唇舌,苦得她緊蹙眉頭,淚珠子啪地,一顆顆摔碎在衣襟。

    賜婚,那是何等大事,便是再沒見識,她也曉得君無戲言,聖旨一下,便再無轉圜。

    怎麼辦?她不要嫁給四王爺,她喜歡的是龍惠熙,皇帝為什麼不懂得各司其職,不明白皇帝有皇帝的活計、月老有月老的差事,何必越俎代庖,亂點鴛鴦譜,毀了她的愛情?

    「雨兒,我該怎麼辦?」

    向來主意比誰都多的晴兒,失了判斷能力,只能一個勁的感到心慌。

    雨兒也不知道怎麼辦,她此刻能想得到的就是「安慰」,只要能安慰得了小姐的心,即便是天大地大的謊言,她也毫不猶豫出口。

    她緊緊抱住晴兒,連聲道:「小姐不怕,等三爺回來就好了,他會去告訴皇上——那個查晴兒啊,與我兩情相悅心相繫,誰也離不開誰的心,就請父皇成全了吧。」

    「這樣就可以了嗎?」

    晴兒傻了、茫了,腦子早已無法思考,如果她還有兩分正常,就會聽得出來,雨兒講的全是不可能發生的笨話。

    「是,這樣就可以。三爺與四爺兄弟情深,他會告訴四爺——哥哥明白晴兒是不可多得的女子,天地之間僅此一人,但哥哥的感情已經深深淪陷,失了她便失了命,求你,把她讓了我吧。小姐不也說,四爺是正義、濟弱扶傾的偉岸男子,怎會壞人感情、奪人所好?」

    「若三王爺並沒有那麼喜歡我呢?也許,他沒有感情深陷,他對於賜婚樂觀其成,那我怎麼辦?」

    「不會的,不會的,若是無心,怎會天天與你見面?若是無情,又怎會對你諄諄叮囑?小姐也說了,三爺為李橋的事有多憤怒,若不是把你擺在心底,他何苦得罪御史?我們去找劉公公,讓他把皇上賜婚的消息傳給三爺,三爺知道後,定會速速趕回來,處理這一切。」

    雨兒的話讓晴兒心裡浮上希冀,一抹失色的笑落在唇角,她用力點頭、再點頭。「是,我們去找劉公公。」

    拉起雨兒,兩人飛快往惠王府方向跑,遠遠地把小玉給落下。

    「小姐,四王爺還在……」

    小玉沒把話說完,她們就沒了蹤影,她隱約知道發生什麼事,可那個三爺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呀?

    接到聖旨,惠熙像被人扯開喉嚨,硬生生灌下一鍋滋滋作響的滾燙熱油,燙得他腸爛心碎、五臟俱焚。

    他沒快樂過,從他出生的那天開始,就不曾曉得快樂是什麼。

    三歲時,他搖頭晃腦地背著三字經,母妃看見開心得不得了,趁著父皇、皇后在的時候,讓他背上一段。他口齒清晰背完後,小眼睛直直地盯著父皇,期待著他的讚美。

    可父皇尚未開口,皇后先笑著說了句,「都已經三歲還背三字經啊,儇熙三歲就背了近百首唐詩呢。」

    然後,皇后讓太子在眾人面前背一段中庸,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太子吸引了過去,看著他搖頭晃腦默書的樣子,每個人都笑臉盈盈……再然後,父皇賜了太子很多東西……

    他拼了命的處處表現,卻怎麼努力都比不過耀眼的太子。

    漸漸他習得心計,學會拉攏群臣替自己抬升聲勢;他帶著一顆狐狸心,卻掛上羊面具,裝出無害表情;他八面玲瓏、手段圓滑,長袖善舞、擅於交際,最後他學得,想要的東西,得自己賺、自己爭取,別去指望父皇的賞賜。

    十幾年宮廷生活,磨掉他的真心,他永遠笑臉迎人,卻不曉得真心大笑是什麼滋味;他討好每個人,不是因為那些人值得討好,而是因為他們身上有他要的利益。

    一個在算計中成長的人,不會得到幸福,只會在權謀裡慢慢腐朽,他沒指望過幸福,所以不介意腐朽,直到遇見楠楠,她是第一個教會他,真心是什麼的女人。

    可是她的心不給他,她寧願追隨愛情、親手埋葬生命。

    失去楠楠,他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想到上天待他優渥,讓他認識了晴兒——一個天天給他大晴天的女人。

    她教他用銀子買真心,告訴他,真心處處有,只是他跑錯鋪子才誤以為真心物稀為貴,其實啊,真心還算平價品。

    她教會他因開心而笑、因快樂而笑、因心情好而笑,再然後,她無條件地把自己的真心奉送給他。

    是的,他知道她喜歡自己,她不是個戴面具的女子,喜怒哀樂,每個點滴都詳盡地表現在臉上。

    她是他的,他有十足把握,他已經打算好,辦好這次差事便要求父皇將晴兒賞賜給自己。這是自從三歲過後,第一次,他希望從父皇手裡得到的恩賜。

    誰知,父皇竟把晴兒給了閱熙,還把王尚書的女兒王可卿許配給他?這算什麼!

    他怎麼也無法理解事情為何會演變成這樣,晴兒的爹爹不是已經賄賂官員,將她的名字從選秀名單刪除?照理說,就算要賜婚也沒有晴兒的份,他搞不清楚是哪個環節出了錯?

    此時賑災之事已近尾聲,他將收尾的工作交給與他同來的欽差大人,自己一人快馬飛奔,趕赴京城。

    他馬不停蹄、夜不宿店,十日的路程硬是縮短成七天,回到京城時,已是風塵僕僕、滿面風霜。

    可他沒回惠王府,直接進宮面聖。

    御書房裡,皇帝端坐在案前。

    三交六碗菱花的窗子斜斜地射進一道日光,在地上暈出一塊金黃,鎏金香爐裡漫出一縷細煙,那是象徵皇帝之尊的龍涎香。

    惠熙靜靜看著皇帝,對於自己,他從來不是一個父親,只是一個將金甌九鼎盡數握在手中,將所有人們當成棋子的皇帝。他曾經說,把棋子放在最明顯的位置,就能看清楚它有什麼作用,以及對手會如何應對。

    太子儇熙就是這樣一枚棋子,因為他,所有皇子卯足全力競爭,他們辦差、他們求表現,他們把所有的心力拿來討好這位父親。

    可惜……他們於他終究只是一把棋。

    皇帝看著好潔的惠熙自災區而返,一身狼狽,衣角沾上點點污泥,他微微一哂,走到兒子面前。

    他不太重視這個兒子,他承認。

    以前他有儇熙,一個文武雙全、充滿智慧、雄才大略的兒子。他寵他、愛他,一心想把自己的大好江山交到他手上,沒想到人算敵不過天算,他死了,留給自己無數愴然。

    沒有儇熙,他還有英勇善戰、能夠安家定邦的壢熙,有已經能夠獨當一面、為朝廷鎮守梁州,打開貿易道路的務熙,還有個長相、性格和自己酷似的閱熙,他們都是他最喜歡的兒子,至於惠熙……他忽略得太久。

    儇熙死後,朝堂大臣分兩派,一派舉薦壢熙,一派薦惠熙為太子。

    他認定惠熙雖務實圓滑,但帝王之術不能光靠收買人心,那只是手段,其根本是制衡駕馭,他缺乏威壓百僚、勵精圖治的魄力和手腕,他雖才華出眾,但其才能卻非帝王韜略。

    何況他對於商人是有那麼幾分看不起的,偏偏惠熙對經商有著無上的熱情,不過這回,他的商道替朝廷解決了大難題,也讓他對這兒子另眼相看。

    「你上的折子我看過了,這回你把差事辦得很好,往後,朕將更倚重於你,你要好自為之。」

    「兒臣遵旨。」

    「回府裡好好休息吧,內務府已經開始操辦你的婚事,聽說準備得差不多了,按禮數,你該先到王大人家裡走一趟,見見你未來的媳婦。可卿姑娘性子溫婉善良、賢淑貞靜,是許多人家心裡中意的好媳婦,這回父皇為兒子自私一回,硬把王可卿搶回來當媳婦,不知背後惹了多埋怨。」皇帝笑說。

    惠熙深吸口氣,凝視著父皇,不知他話裡有幾分真假,可真假於他早已無謂,王可卿再好,都不是他要的女子。

    雙膝一跪,惠熙大禮叩拜。

    「父皇,兒臣有一事要稟。」

    「起來說話。」

    惠熙沒起身,雙膝仍然高跪,他擰著眉目開口,「請父皇收回對兒臣及四弟的賜婚。」

    他的話觸怒了皇帝,但他沒有立時發作,只是微笑著說:「這是什麼話?都已經行文昭告天下,要朕收回成命,你讓朕的威信擺在哪裡?你不喜歡王可卿,待迎她入門之後,再告訴朕你喜歡哪家姑娘,朕替你作主,封她為側妃便是,至於閱熙,他對朕的賜婚,可滿意極了,為何要收回成命?」

    「稟父皇,兒臣與查晴兒情投意合,彼此心裡早已經有了默契,這次向民間募捐的點子,便是她向兒臣建議的,今日賑災有功,父皇該為晴兒記上一筆,倘若父皇要賜婚,懇求父皇將晴兒賜與兒臣。」

    「查晴兒?閱熙的側妃?這女子與閱熙往來,又與你情投意合?天底下竟有這般穢亂無恥的女子!難怪選秀單上沒有她的名字,聽說她出身商戶,莫非如此,才這般缺乏教養。朕……的確想收回成命了,這樣的女子有何資格入我皇家大門。」他目光深沉,惱怒自眼底一閃而過。

    「我不知道晴兒有無和四弟往來,但兒臣與晴兒相知相惜,我知道她本性善良,熱情大方,並非父皇想像的那樣。」

    「惠熙啊,你被騙了,閱熙來求我將查晴兒賜婚予他時,他說查晴兒對他傾心、對他戀慕,她的熱情融化了他的心,此生非她不娶。

    「你說,一個好人家的貞潔女子怎會對男人說這些?我一聽,便曉得此名女子心機深厚,不是個良好匹配,可是壢熙在旁幫腔,而瑜妃寵愛閱熙,一口一聲的替查晴兒說話,我才勉為其難同意閱熙娶她為側妃。」

    「沒想到這會兒她又同你情投意合,看來這個查晴兒真是野心勃勃啦,一個小戶女子竟曉得把目標放在皇子身上,企圖躍上枝頭做鳳凰,果真是好心機、好手段。」他冷冷笑著,望向惠熙,一雙眼睛深邃幽遠,時而精光閃爍,時而內斂沉靜,令人捉摸不透。

    惠熙心思翻湧,父皇對晴兒的第一印象早在今日以前便已深烙,要改變萬萬不可能,既然如此……他再度拱身相拜。

    「既然父皇不待見晴兒,那麼乞求父皇收回成命,別讓晴兒嫁與四弟。」

    皇帝冷冷一笑。他收回成命之後呢,任由惠熙背著自己金屋藏嬌?

    這事終會東窗事發,到最後,除了兄弟閱牆,還能有其他可能?兩兄弟為一名淫蕩女子反目,這不僅僅是皇室蒙羞,更是朝廷之恥。

    皇帝一口拒絕。「不,皇家有皇家的規矩,既然聖旨已下,事成定局,就不會再更改,至於她,等她成了皇家媳婦,自然有人會好好管教。」

    皇帝的拒絕斬斷了他滿心的希望。是啊,拒絕、總是拒絕,他想要的每樣東西到最後都會因為父皇而落到別人手裡。

    身為尊貴的皇子,他到底真正擁有過什麼?

    「兒臣從未求過父皇任何賞賜,僅此一回,求父皇成全。」他咬緊牙關,為晴兒。

    「比起查晴兒,王可卿是更好的賞賜。此事別再討論,你回去吧!」

    皇帝絕然的口氣引得惠熙大怒,他額間青筋畢露,一雙黑漆漆的眸子與父親對視,瞳仁中蓄滿風暴。「父皇!」

    望著兒子蒼白的臉孔,緊抿的薄唇不帶血色,一雙眼睛卻銳利逼人。剎那間,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忽然覺得一股冰涼寒意刺入肌膚。

    這孩子,竟然為了一個女子……對他如此不敬?

    「注意你的態度!」

    惠熙深吸口氣,吞下滿腹委屈。「兒臣明白,在父皇心中,兒臣英武勇猛不如大哥,聰慧才智不如二哥,溫良誠摯不如四弟,但兒臣一生不曾為自己向您要求過什麼,只求父皇允了兒臣,收、回、成、命。」

    說完話,他就地磕三個響頭,再起身,額際已然落下一片紅腫。

    惠熙與皇帝四目相視,整個御書房裡沉靜得嚇人,空氣彷彿有了重量般,沉沉地壓了下來,周圍靜謐得可怕。

    許久,皇帝從齒縫間迸出一句,「若是朕不允呢?」

    他直視皇帝,須臾,冷笑噙上嘴角。「那麼就請父皇當做沒有我這個兒子,我會帶著晴兒遠走高飛。」

    「真孝順啦,你母妃要是知道你說這些,真不知道心裡會怎麼想?」皇帝還他一眼,那目光如蜂刺、如蠍尾、如嘶嘶吐信的毒蛇。

    父子倆就這樣對峙著,誰也不退讓。

    惠熙輕笑一問:「父皇在乎過母妃嗎?關心過她的喜怒哀樂、痛苦與哀慟嗎?她心裡怎麼想……高高在上的父親,您是真的在乎,還是只想以此牽制我?」

    「如果能夠牽制你,是的,朕會在乎她的想法。」

    「可憐。」惠熙一躍起身,再不卑躬屈膝,他退開兩步,與皇帝平視。

    「你說什麼?」他一掌擊向桌面,可憐?誰敢對皇帝說這兩字。

    「我說可憐。可憐父皇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又如何?那麼多的女人,您卻不曾愛過一個,不曾為誰付出,父皇根本就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感情。」

    「您只愛您的江山、您的寶座、您的權勢,最最可笑的是……太子把這些你珍視如生命的東西看得一文不值、棄之如敝屣,他寧願被燒死在那場大火之中,也要想盡辦法逃離這個冷漠的、殘酷的、毫無人性的皇宮,與他真心相愛的女子天涯海角、自由自在!」

    一陣厭惡的冷笑從心中泛起,惠熙當著皇帝的面,除去面具,今天他再不當討好每個人的假狐狸。

    他的話狠狠地刺傷了皇帝。

    是,那些耳語在皇宮裡四處流傳,李荃紫的瘋言瘋語帶出一部份的事實。

    他知道,很早就知道儇熙對他的帝位、對這無上的尊榮與權勢不感興趣,因此他們聯手用儇熙摯愛的女子,逼迫他、抑制他,令他接下他想給的位置。

    誰知最終……儇熙以死亡抗拒這一切……

    現在,惠熙也要傚法儇熙嗎?這群狠心的孩子,枉他生養、教育,到頭來為了一個女子,連家國朝廷都可以不要!

    皇帝滿目驚怒轉為失望。「我不需要明白感情、不需要去愛任何人,只要那群女人一心一意愛我就行。」

    「她們一心一意愛的是父皇,還是她們背後的家族?那些被選進來的年輕女子怎會心甘情願,承歡於一個比自己父親還老的男人?都說爭寵,看清事實吧,她們是爭寵,還是爭奪父皇給得起的利益?

    「父皇可知,因為爭奪、她們必須工於心計,因為無愛,所以她們下手凶殘,因為這群女人,造就了一個人世間最森嚴、最涼薄,也最無情的後宮。在這樣的後宮佳麗懷裡,父皇,您果真幸福?」

    他的話,一字一句像刀、像斧,像最鋒銳的利刃,一下下砍在皇帝的心頭。

    反了!好啊,一個個反,為愛情反、為女人反,真是好志氣!

    「來人!」

    皇帝一聲斥令,外頭進來四個帶刀護衛。

    「把這傢伙給我關進慶和宮,派五十個人給我牢牢看守,告訴宛妃,若是膽敢放了兒子,就讓她帶著人頭來見朕。」

    他猛然轉頭,一雙眸子像蒼鷹,凌厲地瞪著惠熙。「我就讓你看看,你們覺得一文不值、棄如敝屣的權勢,在某些時候有多麼好用!」

    他無視於惠熙的反抗,任由四名帶刀侍衛強施壓力,將他帶往慶和宮。

    「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

    惠熙掙扎著大吼,咆哮聲穿過御書房、穿越巍巍宮殿,穿越單翹雙昂七踩斗栱的房簷,穿越簷角猙獰莊嚴的脊獸,也穿越那流不盡的尊貴奢華。

    皇帝怒視著惠熙遠去的背影,胸口起伏不定,一陣暈眩,所幸一雙手臂及時將他扶住。

    他轉頭一看,是跟了自己幾十年的季公公,他的頭髮都白了,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點點斑駁,是歲月烙上的黑印。

    如果照照鏡子,他會不會在裡面看見一個這樣的自己?真的老了嗎?老得不再受兒子尊崇,受妻子敬愛,他的龍椅再坐不久了嗎?

    她們一心一意愛的是父皇,還是她們背後的家族?那些被選進來的年輕女子怎會心甘情願,承歡於一個比自己父親還老的男人?

    惠熙的話一次次打擊著他的驕傲尊嚴,皇帝恨恨地一捶桌案。「季公公。」

    「老奴在。」

    「宮裡派去查家教導查晴兒的是誰?」

    「是陳姑姑和汪姑姑。」

    「紅顏禍水啦,讓她們把查晴兒給我帶進宮裡,換兩個嚴厲的嬤嬤好好管教,讓她們下手不要留情,倘若日後查晴兒犯下一分毫差錯,我定要她們的性命。」

    他倒要看看,這個查晴兒在他眼皮子底下,還能耍什麼高招。

    「老奴遵命。」季公公拱手低頭,回想三皇子與皇帝的對話,忖度皇上的心思,他明白該怎麼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13 00:44:26

第七章

    惠熙不在,日子像清水一樣索然無味地過去,既無風雨也無晴,唯一的幸福便是幻想著他回來,猜想他是不是也想著自己,這樣的想像總能帶給她一絲安慰。

    但聖旨下達後,剝除了她的想像力,她再抑不住淚意,垂眸,淚濕雙睫。

    當等待一天天落空,哀愁與絕望纏繞得她不見天日,她的生命只剩下一片空洞,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空落落的死寂。

    就這樣成定局了嗎?良人他娶,芳心無依,龍惠熙與查晴兒的故事就此劃下結局?她一次次自問,一次次給自己負面答案,然後逼自己抽去心思,成為稻草人,任人擺佈。

    兩個來教導禮儀的女官,把她關在房裡,日復一日,指導著同樣的事情。

    怎麼走路、怎麼笑、怎麼吃飯、怎麼端坐,好像她活了一輩子,才恍然大悟自己原來連走路都沒學會過。

    她得學會各種宮規禮儀,學會根據對方的穿戴言行來分辨對方的身份,學會見到什麼等級的人要行什麼禮、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講……她學得不認真,經常是一問三錯。

    她每天走路得練上一個時辰、磕頭跪禮重複一個時辰,連吃的東西也得限制,兩天只能吃一頓肉、不能食魚,日日吃薏仁、杏仁,每隔三日吃一碗燕窩……諸如此類。

    晴兒對日日吃相同的食物沒有異議,因她食不知味,思念早已將她折磨得形銷骨立,查老爺捨不得女兒受苦,問清理由,兩位教習女官講了一大串,說是不能發胖、避免身體有異味、使皮膚更白皙、盡速熟悉宮中進食習慣等等。

    幸而,兩位女官為人還算和氣,聽說於家為女兒選秀前做準備,花銀子請的女教習,不但滿臉橫肉、態度兇惡,說話行事還透露著刻薄,相較起來,晴兒算是幸運得多。

    但即便如此,短短幾日,她還是瘦了一大圈,連下巴都尖了,因為即使逼迫自己無心,她還是忍不住想惠熙,很想、很想、很想……想到倘若嫁給他人,她的一生還有沒有能力開心。

    幸而夜深人靜時分,有雨兒在身旁細細安慰,稍稍弭平她的哀愁。

    今日宮裡來了人,兩位女官被叫了出去,晴兒稍稍得到空暇,她望向窗外,想像著那個開滿野花的大草原,這輩子……怕是再無緣得見,承諾,被聖旨謀殺,約定,因賜婚已擦身而過……

    雨兒在門口探頭,確定屋裡除了晴兒外,沒有其他人,她急急進屋、關上門,拉了晴兒坐到床頭。

    「小姐,好消息,三爺接到劉公公的信,飛馬快奔,今日早上已經進京,聽說他連王府都沒回去,就直接進宮面聖,他肯定是要對皇帝提小姐的事。」

    他終於趕回來了,為她、為他們的約定而努力!連日的陰霾在此刻散盡,心再度燃起一絲希冀。

    「劉公公要小姐安心,認真學習禮儀,剩下的全交給三爺處理。」雨兒撫著她蒼白的臉頰,萬般不捨,如今去了心病,小姐會好起來吧。

    淚水滾落頰邊,晴兒用力點頭,會的,從現在開始,她不喊苦、不怨累,再委屈也不掉眼淚,為三爺學習禮儀,她心甘情願。

    彷彿重生似地,她力氣充盈,那顆抽離的心又填回胸口,生意盎然地卜通跳著。

    「聽說三爺這回差事辦得很好,皇帝讚譽有佳,小姐的事肯定沒問題。」

    聽著雨兒的話,晴兒猛點頭,太好了,好到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頻頻點頭,不斷點頭,她的三爺啊,有智慧、有能力,他一出現,再大的難題都能迎刃而解。

    緊繃的心在此刻鬆弛,心中的大石因他的歸來消弭,她突然好想跳舞、好想唱歌,想用世界上最快樂的事來表達自己的快樂。

    「雨兒,我覺得很餓、很想睡一覺。」之後她會打起精神,認真學會女官們所教的禮儀。

    「好,我去準備。」跑開兩步,雨兒回過頭,不好意思說道:「小姐,你只能吃……」

    「薏仁粥?沒關係,我能吃下三大碗呢。」現在就算讓她吞石頭粥、沙子粥,她也會覺得美味可口。她衝著雨兒笑,笑得眼睛發亮,深深吸氣再緩緩吐出胸中郁氣,她又重申一次。「雨兒,我無法形容我有多開心。」

    雨兒點頭。一切都會變好的,三爺回來,他能扭轉局面,能帶給小姐幸福,絕對能夠……

    晴兒被帶進後宮,兩位女官告訴查老爺,「接下來我們得教會查姑娘認識皇宮各處,身為王妃,需要時常進宮、晨昏定省。」

    然後,她就被隔絕了。雨兒不能跟隨,家裡的人一個都不能帶。

    雨兒很不服氣,那根本就是皇帝強搶民女,可這話能跟誰說去?幸而雨兒去了幾趟惠王府,得知三爺也在宮裡,有他在,小姐不至於受到太多的為難吧,她想。

    然,雨兒過度樂觀,情況與她想的有重大出入。

    剛進宮,晴兒就被帶進一個偏僻屋子裡,那屋子破舊不已,蛛網遍佈,讓人無法相信這是皇宮一隅,晴兒住進去後接到的第一個指令,就是把屋子裡外打掃乾淨。

    晴兒不笨,當然知道狀況不對,但三爺回來了,她全心全意信任。

    是皇上要測驗她吧?是皇后想考驗他們的愛情?是代價,三爺讓堂堂皇帝出爾反爾的代價。

    不管是哪一種,她說過了,她會盡心盡力、甘之如飴。

    那天夜裡,她全身酸痛,一沾到床,就睡得迷迷糊糊,一覺到天亮。

    第二天,換了兩個老嬤嬤來教導她,她們和之前的姑姑不同,嚴厲兇惡,刻薄狠毒、每個字句尖酸得讓人無法忍受,但晴兒忍下了,她咬牙告訴自己,不管是考驗還是磨練,放馬過來吧,她不怕,為了她和三爺的未來,再大的苦頭,她吞。

    老嬤嬤還是讓晴兒練習走路、磕頭,還是讓她學說話、學笑,但這回手上多了籐條,一個疏忽,晴兒身上就多出兩道傷。

    尤其是她最生疏的宮廷禮規,腦子清楚的時候都回答得一團糟了,何況是在籐條威逼的狀況下,兩個時辰不到,她就痛得無法思考。

    她一次次鼓舞自己,不害怕,三爺說過,天底下沒有天經地義的好,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壞,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價,所以這個代價,她付得起也樂意付。她咬緊牙根,告訴自己,只要闖過這一關,便是海闊天空。

    兩個嬤嬤冷眼看著晴兒的不屈不撓,暗地裡恨得咬牙切齒。

    上面的命令明明白白,要折磨她、要她忍受不住、自殘性命,可這丫頭骨頭比誰都硬,讓她們沒轍。

    季公公說了,倘若日後她在四王爺府裡鬧出什麼事,她們的腦袋就得摘了。那話根本是明示,讓她在大婚前自我結束,可她……她那樣子肯定是要撐到最後……她們能親自動手嗎?

    假使東窗事發,為了給四王爺一個交代,季公公肯定會把她們給推出去做代罪羔羊,唉,左不是,右不成,讓人左右為難哪。

    都怪她,一條游魚憑什麼進入飛鳥的世界?民間女子不乖乖守份,竟敢誘拐皇家子孫?指了她東,她偏要往西,行!既然硬要嫁,就讓她徹底明白,皇家的飯碗不是人人能端得起。

    看一眼滿桌的繡線,這是她最不在行的細活。

    林嬤嬤的籐條,無預警地打在晴兒背上。晴兒心猛然一驚,眼底帶著畏懼。

    「今兒個,沒把這些繡完,你就準備罰跪吧。」

    那些便是給她三天三夜,她也做不來,晴兒吞下委屈,緩聲輕道:「林嬤嬤、古嬤嬤,我奉旨進宮是為了學禮儀,為嫁進王府做準備,不是為了學習當繡娘,可不可以……」

    古嬤嬤冷笑兩聲。「好張利嘴。你可知女有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擇詞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厭於人,是謂婦言……今日不過在婦功上頭,要求嚴格了些,你便有滿腹怨言,這樣德性,如何於皇家立足?」

    「何況好人家的姑娘,誰不是琴棋書畫樣樣皆通,你呢?高不成、低不就,滿腦只懂得算計別人,雖是小商戶出身的,但嫁予四王爺,便是皇族裡的人了,日後若生下一子半女,說不定有機會進入皇家玉牒……」

    接下來的話在晴兒耳裡模糊了,前半段的話宛如青天霹靂,狠狠地打在她腦袋,她努力消化剛剛聽見的話,咀嚼、反覆,確認了再確認,她沒聽錯,是嫁予四王爺!

    她心裡翻江倒海,再也壓抑不住,瀕臨爆發的臨界點。

    怎麼還是四王爺?三爺不是進宮了嗎?不是去說服皇帝了嗎?怎會經過數日,情況未變?

    她想發出撕心裂肺的吶喊,但卻發不出半點兒聲音,淚水燙得眼睛燒灼,心好似被一隻大掌狠狠揪住,一點一點施加力氣,它越扼越緊、越扼越緊,她的心就快要被擠爆了,難受得她想吐,卻只能嘔出苦澀膽汁……

    她精神恍惚,一把拽住古嬤嬤。「請問,你說我要嫁予四王爺,那三王爺呢?」

    見晴兒這樣問,她們拉起嘴角,咯咯咯掩嘴笑著,「怎麼,吃著碗裡的,還看碗外的,查姑娘,你會不會貪心不足蛇吞象哪?」

    「是,你與三王爺那點破事兒,已鬧得人盡皆知,我不得不誇你一聲好眼光,專挑皇子們。看準三王爺的生意長才,就挑他的軟肋下手;看準四王爺仗義,便在街上替四王爺出主意,不曉得你還招惹過多少皇子?你不會連大皇子都有一腿吧。」

    人盡皆知?怎會人盡皆知?因為三爺求過皇上?因為皇帝對她做了調查?因為三爺拿著兩人的事兒到處說?

    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感襲上,她只覺得耳朵裡嗡嗡嗡的聲音越來越響,她的腦子瞬間麻木得彷彿與神經斷了關係……身子軟若飄絮,心混沌莫名,七葷八素的似在雲霧裡……

    「查姑娘那樣聰明,怎麼會挑上大皇子?人家家裡擺了個王妃,正妃啦,出身顯赫,還是陸丞相的掌上明珠呢。」

    「想當正室,不想當側房?那未免太貪心,也不想想自己的出身。何況就算嫁予四王爺,不也有個正妃壓在上面?」

    「說的也是,所以人家這會兒才盯上三王爺呀。」

    「唉,查姑娘,奉勸你一句,別多想了,這回皇上也為三王爺指婚,他即將迎娶王尚書之女可卿姑娘。可卿姑娘的人品可是一等一的好,宮裡宮外人人說起她,都得豎起大姆指稱讚!」

    「三爺也被指婚?」

    心底猛地一顫,疼痛從心底最深處的角落裡源源不斷地四散開來,週身每寸肌膚都被拉扯、擰扭,彷彿有千萬個小鬼要將她撕成碎片。

    原來與他相識一場,是劫不是緣,是禍不是福,她自以為的情愛不過是一場災難……

    林嬤嬤慢條斯理道:「自然是。三王爺為兄,四王爺為弟,豈有為弟弟指婚卻不幫哥哥指婚的道理?今年選秀,宮裡選進不少溫良淑德的女子,許多王公貴族都給指了婚,人人都滿意,就這四王爺怪,宮裡姣美女子那麼多,怎會相中一個粗俗、不懂規矩的女子?」她鄙夷地望了晴兒一眼。

    因此三爺進宮不是為她,是為了叩謝皇帝賜他一名良妻?所以人生易老情難絕,斗轉星移情不移……全是鬼話?

    她的心,墜跌,跌入無底深淵,她想嘶喊、想哀號,可是心碎得那麼徹底,哪裡還有力氣。

    古嬤嬤見她悲慟欲絕的神情,終於瞭解該挑哪裡下手。

    折磨她的身子,不如折騰她的心啦,看來她一心一意想嫁的是三王爺,總算是讓她們找到正確法子了。

    她冷笑道:「昨兒個我還在御花園碰見三王爺和可卿姑娘呢,兩人可真是郎才女貌,可卿姑娘像仙女一般好模樣,那性子啊,更是溫柔得可以掐出水,咱們三王爺是個有才有德的好人物,這樣的金童玉女配成對兒,誰還會去羨慕神仙。」

    林嬤嬤覷了晴兒一眼,明白古嬤嬤的用意,笑道:「聽說兩人在園子裡念詩呢。」

    「是啊,什麼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什麼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什麼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他們的感情像蜜裡調油,連根針都插不進去,皇太后看見了,都忍不住掩嘴輕笑呢。」

    「聽說他們打小就相識。」

    「也算是青梅竹馬了,可卿姑娘從小就得皇太后喜歡,經常進出宮裡,和三王爺是多年交情,這回有人說,可卿姑娘還是三王爺親自去向皇太后求的人呢。」

    「難怪,我有個賣玉石的表親說,按禮,皇子給女方的聘禮是由內務府操辦的,不需要皇子們操心,但三王爺可慇勤了,從兩江回來後,就不時往我那表親的鋪子裡跑,說要給新王妃挑上好的……」

    既然他身邊千嬌百媚、嫵紫嫣紅,又何苦給她思念、悸動、迷惘?既然他有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良人,何苦欺她遍尋不著真心?莫非民間女子性賤,可以任君狎玩,還是因為她主動送上門,而他剛好日子過得窮極無聊,正巧多了一項娛樂?

    說到底,終究是她不夠莊重,才會承擔這樣的狠心絕情。

    罷了、罷了,就這般花自飄零水自流,鏡花水月一場空夢……

    耳裡聽著嬤嬤們的對話,晴兒像尊木雕似地,再也動彈不得,她渾身僵冷,肩頭微微顫抖,面上眉弓緊鎖、眼神渙散,無助與茫然充滿臉龐。

    古嬤嬤往桌上奮力一拍,「查姑娘,你最好趕快動手,否則夜裡繡不完,就真得罰跪了。」

    林嬤嬤一聲冷笑道:「這跪呢,也得訓練,據說御史家的薛姑娘門風嚴謹,治理下人用的是嚴刑重罰,如果一個不合意,罰跪是小事兒,打斷手腳是常事兒。查姑娘不好好練習,怕是往後要大吃苦頭呢。」

    「那也不一定,倘若她肚子爭氣點,一進門就帶了入門喜,說不定還能過上些好日子。」

    「你傻啦,那個薛姑娘和可卿姑娘是截然不同的性子,豈容得下小妾產子?她不懷孕沒事兒,一懷上孩子,準死。」

    「真的假的,那薛姑娘手段這麼高?」

    「沒辦法,薛大人性好漁色,若非薛夫人治人有術,家裡那麼多小妾,不一個個爬到她頭頂上去?你聽過薛大人家裡哪個小妾有孩子?一懷上,不是一碗紅花葬了命,就是打落胎、趕出府去……」

    她們一句接一句說,說得精彩絕倫,像一齣好戲在她眼前上演,她們不曉得晴兒聽進幾分,只曉得她木然的眼神昭告著,她心已死。

    夜深,晴兒沒完成繡品,她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冰冷的地面冷不過她的心,風靜,裙若凝雲不動,可那心底,一聲聲的歎息,重重滑落。

    宛妃端來摹湯,輕放在兒子手肘邊,眼看著他人在這裡,心已遠離,微微一歎,這是她鍾愛的兒子啊。

    惠熙抬眼,給母親一個勉強的笑容,宛妃拍拍他的肩,眼底有無盡心疼。

    「惠熙,娘知道你有太多委屈,只不過世間人,多是身不由己。」

    他與皇上的爭執早已傳遍後宮,這幾日,宛妃眼睜睜看著兒子因為與外頭斷了訊息而焦心憂慮,坐立不安,心中滿是不捨。

    惠熙放下毛筆,凝目問:「娘,您在後宮,快樂嗎?」

    宛妃不愛兒子喊她母妃,愛他們像平民百姓一樣,親親熱熱地喊她一聲娘。

    「這後宮裡有很多東西,有名利、權勢、富貴、尊榮、虛偽……可就是沒有快樂。」

    「娘,當年你為什麼要進宮?」

    「你問錯了,你該問的是,我有什麼資格不進宮?我沒有資格,因此我得進宮。」幾句話,道盡身為女子的無可奈何。

    「後悔嗎?」他握住母親的手,眼底透露出心憐。

    「娘沒有後悔的資格。我曾經恨過你外公利益熏心,把親生女兒送進來這個暗不見天日的骯髒地方,可罵過一天、一月、一年……又能怎樣?此生,我是再也出不去了呀。生下你和務熙之後,我開始認真思考,我該不該為你們做什麼、爭什麼?權勢、富貴、尊榮……哪個是我真心想要的?」

    「結論呢?」

    「我只要想要後宮裡一項最稀少微薄而珍貴的東西。」

    「幸福?」

    宛妃淺淺一笑,拍了拍兒子的頭,真想說他一聲傻氣。

    「一團和氣中,總是暗潮洶湧,人情練達裡,藏的是勾心鬥角,在這樣的環境裡,誰有權利得到幸福?沒有幸福,只能退而求其次,我要求平安,我要你和務熙平安長大。」

    「可你總是和大皇子、太子相爭,想爭得那九五至尊的寶座,你以為坐上那個位置便可以得到自由、可以隨心所欲?惠熙,你錯了,你父皇並沒有你想像的自在。

    「有競爭便有權謀,權謀所在,危機所至,孩子,你讓娘很操心呢。用心計較般般錯,退後思量步步寬,你要自由自在、要海闊天空、要尋找你一心一意想要的快樂……只有離了這座皇宮才辦得到。」

    這些年,宛妃看得透了,人人嚮往的黃金寶地不過是一座金絲籠,囚著無數身不由己的靈魂。

    「娘,這些話您對我說過千百次,我都聽不進去,但現在我懂了。」

    「真的?是……那個女孩教會你的?」

    「對,她叫做查晴兒,我遍尋不到真心,她卻告訴我真心易求,只要我付出誠懇,別人便會回饋真心。她無權無勢,卻活得自在無憂,娘,她與我見過的許多女子有很大不同。」

    提起晴兒,惠熙臉上不自覺地浮上一層笑意,看得宛妃也忍不住為他開心。

    「你喜歡她?」

    「很喜歡。」她和楠楠不同,雖然都願意對他真心,但她心裡裝的只有三爺,會做生意的三爺、聰明的三爺、了不起的三爺、偉大的三爺,他在她眼底,是獨一無二的神。

    「可你和閱熙的婚禮辦在同一天,怎麼辦?」惠熙要脫困,必得與王可卿拜堂,可那時,木以成舟,還能改變什麼?

    「娘,我會有法子的,只是您……」

    惠熙眼裡透露著堅決,他不會就此屈服,在感情上他已經做了一回輸家,這次便是手段用盡,他也不准自己輸。

    「不要擔心娘,如果你有法子得到自己的幸福,就放手去做,別像娘這樣子,綁手綁腳、恍恍惚惚,一生就這麼過去了。」

    她輕歎,環過兒子的肩,輕輕拍慰,像小時候那樣。

    惠熙沒想到母親竟能理解體諒,心底一陣激動,他緊抱母親,額頭與額頭相碰,在這個後宮,他們習慣彼此相依恃。

    「如果娘願意,待我安全脫身之後,找機會回宮帶娘離開。」

    「不要,太危險了,如果走的掉,你就帶著查姑娘遠走高飛,再也別回京城,知道嗎?娘老了,沒有力氣同你們去冒險,何況,你和務熙都不在京裡,皇后再不會視我為眼中釘,而瑜妃娘娘待我很好,若皇后不暗地使手段,太子之位必然是瑜妃娘娘的壢熙所得,那麼日後,娘也不會受委屈。可是你得答應娘,有機會就給娘一點訊息,讓娘知道你們平安,好嗎?」

    「娘,你別擔心,我計劃帶晴兒到梁州找務熙,京裡的生意有人幫兒子打理,若確定梁州是個好地方,我會讓務熙回京時,想辦法求求父皇,帶娘到梁州,咱們一家人團聚。」

    「看來你心底已經有了計劃,這樣很好。可這一路上,沒有人照料,娘多少還是不放心……」

    「娘別操心,我是商人,走到哪裡都有朋友……」惠熙截下她的話,安撫道。

    這天,母子剖心相見,他們談晴兒的可愛特殊,談她帶給惠熙的快樂與幸福,談惠熙的生意,談兩江賑災,也談後宮歲月無數委屈、童時記趣與未來計劃。

    接下來,直到大婚,母子倆格外珍惜每個日子,相聚已無多,宛妃要將所有祝福裝滿行囊,讓兒子帶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13 00:45:12

第八章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髮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宮裡派來的嬤嬤喃喃地念著吉祥話,一邊為晴兒精心打理髮髻。

    晴兒木然地對著銅鏡,臉上已無喜怒哀樂,她像泥偶般任人擺弄。

    在知道王可卿被指婚給三爺之後,在曉得他們是青梅竹馬、親密恩愛之後,在弄清楚自己不過是一盤甜嘴點心,於三爺無絲毫意義之後……她的心已絞成碎屑再無半分感覺。

    愛情不過是一場南柯夢,醒來才恍然大悟,夢裡的揪心幸福、疼惜與眷戀不悔,不過是幻覺,那些甜得搾得出汁的好日子,只是鴛鴦戲水、遊戲一篇。

    只是……離了她,他可以旁若無人地幸福著;離了他,她卻連呼吸的力氣都被抽得精光。怎麼活呢?好難,每一分、每一刻,麻木吞噬了她每一根神經。

    可她能怎麼辦?死嗎?

    晴兒忍不住冷笑,當不被人放在心上的時候,哭鬧是錯,靜默是錯,活著呼吸是錯,死了也是錯。況且她怎能死,死了便是欺君大罪,死了便是抗旨,查家多少人、多少條命,要為她的任性枉賠?

    可憐啦,紅塵如網,千絲萬縷的劫數織就了她的愛情,將她人生一網打盡,讓她死活都難。

    時辰到,她被帶入喜轎,喜帕下,眼前一片艷紅,她腰間吊著吉祥佩,腕上戴著七寶琉璃珠,滿身的喜氣,壓不住她沉重的哀愁。右手被塞入一顆蘋果、左手拿著玉如意,如意如意,不曉得這場婚事究竟如了誰的意呢?

    隨著轎子晃來蕩去,她的魂魄被盪開了,蕩進那個夏天會開出各色鮮花的大草原……蕩進黃昏陽光會灑下無數金幣的太湖……蕩進他們走過的每條大街小巷……

    眼前一切漸漸虛浮起來,冷汗早已濕透嫁衣,涼涼貼在身上,透骨的冷、刺膚的痛,她極力抗拒著那股徹骨寒冷,儘管胃翻騰得像狂風中飄蕩不定的風箏,她還是咬牙控住顫動的雙手。

    她不能死!至少在走進王府之前,不能死。

    鑼鼓喧天,禮樂齊鳴,人聲鼎沸,鞭炮聲劈哩咱啦響個不停,她渾渾噩噩地下轎,渾渾噩噩走過紅氈、接紅綢、拜堂,她把每件嬤嬤教她的事,都做到最完美。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坐上喜床的,回過神那刻,屋裡只剩一片靜默。

    「小姐。」

    一聲熟悉的輕喚聲傳來,她拉開喜帕,看見久違的雨兒,臉上掛起淡淡笑意。

    喜帕下的小姐……雨兒大吃一驚,衝上前去,捧起她蒼白、凹陷的臉頰,盯著深深的黑眼圈,那是再多的脂粉也掩不住的憔悴,她拉起晴兒瘦骨嶙峋的手臂,那手背上細細的青筋滿佈,天,這段日子,小姐過得是怎樣的非人日子?

    雨兒下意識拉高嫁衣袖子察看,驚呼著。

    「這是怎麼了?他們是怎麼對待你的?不是說宮裡應有盡有,怎麼會把你養得這麼瘦?她們欺負你了、打你了,她們虐待你了,對不對?」雨兒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與眼淚,怎麼可以這樣,那個吃人的地方哪。

    晴兒聽不見雨兒的哀慟,她雙眼空洞茫然,呆呆望著桌上的龍鳳燭,那簇火光小小的,卻燒爛了她所有想望。

    大紅的雙喜字張揚地貼在牆上、窗上,可是,從何而來的喜?她只感覺到深沉悲哀將自己一圈圈環繞。

    今夜,另一問喜房、另一個新娘,是否也和她一樣,愣愣地看著雙喜字?聽說她溫婉賢淑,婉約可人,王可卿一定不會像她這樣大喜大悲,她只會噙著一絲微笑,心喜天賜佳婿,天定良緣。

    王可卿何其幸運呵,她擁有惠熙的一生,而她握在手裡的,只有短暫幾月,然後過去、然後夢醒,然後苦悲一場化為煙絮。

    真不甘心呵,她等了又等、盼過又盼,原以為大紅花轎共一生,誰知道姻緣簿上無名份,原以為鴛鴦喜鵲渡玉橋,誰知曉笙管喧囂催人老……

    揚起修得極細的柳眉,她握住雨兒的手,淡淡一笑,難得有了大家閨秀的模樣。「你怎麼還在這裡?下去休息吧。」

    「雨兒在這裡陪小姐。」她拚命搖頭,把頭搖得像波浪鼓。

    「沒有誰可以陪誰一輩子,宴席罷場終要散,人生不過一場悲歡。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也許這樣就很好了吧,各自舉案齊眉,似戲文上演的一般,人生不就是一出出不同版的戲嗎?日日演、演得久了,自然入戲,旁人看起來如斯情深,唯余自己點滴在心頭。只是這戲……她好像演不下去了……

    「小姐,峰迴路轉又一山,柳暗花明是一村,或許離了三爺,四爺能給您更多愛憐。」雨兒咬得雙唇泛紫,話自唇齒間擠出,小姐心苦,她懂。

    「柳暗花明……」她苦笑,她已柳摧花殘,何來又一村?吞下苦澀,輕言哄道:「雨兒,聽我一回,下去吧,我要好好想想,未來……未來好漫長的一條路呢……」

    聽說薛羽蝶很厲害,手段凶殘,打殘的人比打廢的狗還多,那些爭寵的小把戲千萬別在她眼前上演……

    誰願意當妒婦?若非不得已、若非心太苦,何苦留下一個破敗名聲。

    「小姐……」

    「下去休息吧,今夜四王爺該到正妃房裡,不會過來了,咱們都好好睡一覺,才有力氣應付明日。」

    「是。」雨兒猶豫再三、無奈點頭,蓮步往門邊輕挪,一步三回頭,隱隱地,不祥在心。

    門關起,晴兒靜靜靠在床邊。

    峰迴路轉又一山?胡扯,沒了,沒了山、沒了彎、沒了她想寄托一生的期盼,她沒路了,轉身,那兒等著她的,只剩萬丈谷深……

    她沒有力氣應付一個妒婦,也沒有力氣應付一個不愛的丈夫,她連應付自己的哀傷和思念都沒有力氣了呀。

    幸好啊,她終算撐過來了,她再也不是查家女兒,拜過堂,她已成龍家新婦,之後所做所為與娘家再無關聯。

    拔下髮簪,她深吸一口氣,再望一眼銅鏡裡的自己,真美麗的新娘子,可惜……

    晴兒毫不遲疑地刺向手腕,使出最後一分力氣,橫向劃過,這件事,已經在她腦海裡盤旋無數日,終於到了這個時刻,她沒有恐懼,有的只是放下重擔的輕鬆。

    真好,她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再不會有惱人的哀慟在胸口撕扯,再不會有嚇人的籐條在眼前晃動,真好,路已然走到盡頭,她終於可以放下沉重……

    那血像瀑布,怒奔而出……瞬地噴上她姣美的臉龐。

    她在笑,笑得甜蜜柔美,溫熱的血、溫了她的冰涼心田……真好……

    惠熙裝醉教人扶進喜房,亂七八糟發一頓脾氣,把所有的下人通通趕跑。

    他沒掀開新娘的喜帕,直接走到櫃子邊,打開櫃門,裡面有一隻包袱。

    迅速脫下喜袍換上夜行裝,他的動作很快,快得新娘尚在猶豫,不明白丈夫為何遲遲不來為自己掀開喜帕時,他已經一指點上新娘的穴道。

    她全身動彈不得,明明很害怕,怕得手腳都在發抖,卻還是裝出一張溫柔笑臉,迎合惠熙。這是她所受的教育,以夫為天、以夫為尊,自此,她的生命裡只裝得下這樣一個男人。

    「三爺,您對可卿……」她的聲音嬌甜,一出聲就能酥人心。

    王可卿的確如外傳所言,美得像仙女,眼睛鼻子嘴巴,無一不精緻,可惜……太虛偽,惠熙蹙眉,所有男人都會喜歡的聲音讓他覺得膩味。

    「對不住,你父親失算了,我不打算爭奪太子之位,更不打算繼續當這個惠王爺,我未來的身份無法替你們王家爭取更高的爵位,如果夠聰明的話,明天就帶著你的嫁妝回娘家吧,否則只好守著這個身份,當一輩子寡婦,因為我不會再回來了。」他說得決然。

    「三爺,你不可以這樣待我,今日一場大婚,世間人都知道我已經嫁予三王爺。」她泫然欲泣,豆大的淚珠沿著粉腮一顆顆滑落床邊。

    惠熙抱歉,但她的淚水無法改變什麼。

    「你的確嫁給三王爺,但這個晚上過後,世間就沒了這號人物,你想當高高在上的尊貴王妃就留下吧,這身份終能讓你遂願、享盡一世榮華富貴;如果你要的是自由幸福,就必須想辦法脫離這裡,追求自己所想,這世間有捨才有得,想要收穫就得栽種,沒有平白無故的好,沒有理直氣壯的擁有。」

    像他,便得捨了這份繁華,才能海闊天空,心遂願。

    「不!我絕不會讓你這樣做!」

    瞬地,她臉上閃過一抹與她美麗容顏不相符的凌厲,開啟紅唇要大聲叫嚷,只要叫來了下人、叫來王府裡任何一個人,就能阻止惠熙離開,阻止自己的未來落入一片悲慘。

    惠熙看出她的意圖,飛快點了她的睡穴,不讓她再發出半點聲音。

    放下幃簾,惠熙再望一眼自己住了多年的房間,吹熄蠟燭,他從窗口一躍而出。

    晴兒,我來了!

    同樣的話,他在心底反覆千萬次,他要對她說:辛苦了,這個極品夫婿太難覓,我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找到,晚了些,別生氣。

    他要對她說:有沒有想我、有沒有心碎?對不起,都過去了,以後我們天涯雙飛雁,再沒有人可以拆散我們。

    他要對她說:我娶過別人、你嫁過別人,我們都是不忠貞的男女,這對姦夫淫婦大概沒有別人想要,只好湊合湊合。

    他還要對她說:跟我走吧,以後沒有三爺,只有一個默默無聞的惠熙先生,會不會覺得離開四王爺跟了我,不划算?後悔的話……對不起,你已經沒有機會。

    他一路狂奔,想著所有要對晴兒講的話,光是想著,就甜得不自覺發傻,往後啊,還有長長的幾十年,真不曉得會不會這麼一路傻下去?

    他潛進閱熙的王府,裡頭仍然高朋滿座,熱鬧喧天,他繞過小路,奔竄到喜房前面,他確定自己沒走錯,那間房裡有一個查晴兒,因為她的雨兒就坐在台階上,默默垂淚。

    晴兒想他嗎?當然想、一定想、非常想。因為做丫頭的敢在主子的大婚夜哭得那般無助,只有一個理由——主子比她傷心千百倍。

    他飛身下簷,站到雨兒面前。

    看見他,雨兒驚得闔不攏嘴。

    「三爺……小姐一直在等你,一直等……」雨兒泣不成聲。

    一直等嗎?上了喜轎仍然沒放棄等待嗎?拜過堂、入了門,也沒停止等他來嗎?果然是他的好晴兒,知道她的三爺無論如何都會回到她身邊。

    「我知道,所以我來了。」

    「可為時已晚……」雨兒搖頭,搖下一串晶瑩剔透。

    「不晚,她心裡有我、我心裡有她,就不晚。」他向前跨一步,雨兒直覺擋在房門口。「雨兒,你打算阻止我嗎?」

    該阻止的,可是一想到蒼白無助的小姐,想到她傷痕纍纍的手臂,想到短短幾日她已如一朵枯竭玫瑰,對於未來她已失去期盼,那不是她所認識的小姐……

    「三爺,你要帶小姐回惠王府嗎?」如果是的話,小姐的名聲……小姐要如何面對外人的眼光?

    「不,我要帶她遠走高飛,丟掉身份、丟掉名聲,我要讓她當一個快樂的妻子。」絕對不讓她像母親那樣。

    惠熙的話抹去雨兒最後一層顧慮,她回身,打開房門。

    兩人快步進入喜房,惠熙以為迎接他們的是光明未來,卻沒想到,迎來的竟是徹底絕望……

    那紅、刺目的一片艷紅當中,躺著冰冷的晴兒……

    惠熙怒叫,放聲哭號,他不顧一切抱起晴兒飛身奔跑,用盡所有力氣狂馳,想把所有的殘酷狠狠棄在身後……

    今夜月明星稀,圓盤似的大月亮高掛在天空那端,柔和的月光輕輕撫慰著人們,點點露珠凝結在草尖,像是傷心人的淚水,背著燈火的螢蟲,圍繞著草原上的兩人,緩飛。

    黑衫男子緊緊抱著穿著大紅嫁裳的女子,那紅,紅得燦爛、紅得耀眼,尤其在那片黑的襯映下。

    那是件非常昂貴的吉服,胸口處飾著兩顆稀世廣寒珠,晶輝朗耀,瑩瑩欲流,前後裙擺均有翠玉鎖扣,袖口是三滾三鑲的寬袖,閃著粉色精美繡片,金線滾邊、銀線鑲綴,色彩亮麗,既柔且艷。

    只是穿著吉服的女子一動也不動了,她慘白的臉龐無分毫血色,頭上的珠翠盡除,黑得像墨汁的長髮鋪在她身上,一紅、一黑,在天地間融為一體……

    他在哭,低抑的哭聲裡隱含了太多的無助傷心。但他不知道自己身側坐著一縷新魂,她斜斜地靠在他肩頭,傾聽著他的哀慟。

    「是我的錯,我該相信你的,相信你有太多的無能為力,相信你對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情切意,相信不管如何,你終會排除萬難,來到我身邊。」

    她的唇張張闔闔,他卻聽不見她在說些什麼。

    淚水淌下,她後悔百遍千遍,如果可以重頭來過,她願意承受更多的苦楚,只求再一次相聚。

    她的手指輕輕地劃著他的臉龐、滑過他的淚水,他不知道她,她卻能感受他的體溫,好冷……幽冥世界、另一度空間,冷得讓人縮肩,她眷戀他的體溫,眷戀他的一切,捨不得離去呵,只是黑白無常已經在那裡等待,怎能多待?

    再一下、再一下下就好……

    她跪在他眼前,撫摸著他的手臂。

    「我真笨,有個為愛殉情的楠楠,自然會有個為愛情拋棄一切的龍惠熙,我何苦相信嬤嬤們的胡言亂語,何苦作踐你的心?」

    惠熙還在自言自語,翻來覆去,重複著同樣話語。

    「晴兒,你不要死好不好?我們約好明年的夏季草原之約還沒兌現……」

    「不想死啊……我想和你手牽手,遠眺繁花遍地的大草原,想和你策馬奔馳,衣袖任風翻捲,想靠在你的懷裡,聽你一遍一遍說著愛我。」

    「我要帶你到梁州,認識我的好弟弟,聽說那裡是個好地方,咱們可以在那裡定居……」

    「梁州啊,是不是那個太子和楠楠定下愛情的地方?太好了,我想去,想去那裡標注我們的愛情,想看看你最疼惜的弟弟,不管那裡是不是好地方,只要有你在,必定處處好風景。」

    她說完,淚水滾落,只可惜,不會也不能了,是她親手斷送了他們的好風景,她失去了標注愛情的權利。

    「我娘很喜歡你呢,她等著你給她生很多個小孫子。我娘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娘,為了保全我們兄弟倆,她在後宮受盡冷落折磨,是她鼓勵我帶你遠走高飛,追尋我們的幸福,你一定會喜歡我娘……」

    「喜歡、喜歡,早已經喜歡上了,能孕育出你這樣偉岸男子,她必定是最最出類拔萃的女子。」

    她一句一句應和他的話,可惜他聽不見。

    「兩江的百姓很感激我,我告訴他們,要謝謝一個姓查的姑娘,是她給你們掙得那麼多的救災銀兩……不都說好人有好報嗎?我們的好報在哪裡啊?誰給我們找找……你好殘忍,我們的明天才要開始,你怎麼捨得讓它結束……」

    淚水一顆顆啪答掉在草叢,沿著葉尖墜入泥土,她跪在惠熙跟前,淚流滿面。

    怎麼辦呢?他那樣難受,她不捨得呀,怎麼捨得結束、捨得對他殘忍?只是……可不可以再給她一次機會,讓她重新來過,她發誓、她保證,再不愚蠢……

    天空泛起一抹魚肚白,微微的陽光照在草地上,春天的腳步近了,野草脫去枯黃外衣,冒出點點鮮嫩翠綠。

    黑白無常走到她身後,輕點她的肩膀,提醒她時辰到了。

    時辰到了嗎?可她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話尚未對他說。

    忍不住,她撲到他身上,雙手緊緊扣住他的脖子。他的懷抱呵,一如記憶中溫暖,淚水淌在他胸口,她明白,他心碎……捧起他的臉,吮去他的淚水……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如果有來世,她願意還他一顆真心……

    吞下哽咽,她在他耳畔輕聲說著——

    沒關係的,你做了那樣多的善事,上天必定會再賜你一個姣美女子,她會像我這般愛你、崇拜你,她會善待你的一生一世。

    千萬別頹喪、別失志,你要繼續當個高高在上、人人景仰的三王爺,繼續朝著夢想前進,當一名流傳青史的皇商。

    請你……請你別忘記快樂的感覺,要自在、要樂觀,要努力讓自己幸福,好不?

    黑白無常又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明白,該結束了,弦斷、曲終、場散,他們之間已成過往煙塵……

    她再次握握他的手,旋即起身,臨行,她再三回眸、依依不捨。

    惠熙抬眼,那瞬間……他看見她了!

    他看見晴兒絕麗的容顏,看見她的長髮被風吹亂,裙角微微揚起,他看見她眼底的不捨心疼。

    她也看見他了!四目相對,她對他微笑著,輕輕地對他說一聲,再見……

    他想追上前去,然而下一刻,她的身影消失在金色光芒中。

    一顆淚水滑過童女眼角,她果真做錯了。

    轉過身,她苦著一張臉望向月老。

    「現在還要不要討賞?你想想要王母娘娘的蟠桃酒、太上老君的金丹,還是二郎神送我的那個榆木匣子?」月老嘲諷她。

    她搖搖頭,心底悶得說不出半句話。

    「如果沒有簡郁楠的穿越,龍閱熙不會因為晴兒像楠楠而喜歡上她,更不會有後來的搶奪,龍惠熙和查晴兒他們兩個會幸福終老,成為一對成功的皇商夫妻。」月老緩緩說著他們的原定結局。

    「可不可以下輩子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彌補上輩子的失誤?」說著,她一把搶過月老手中的姻緣簿,分別翻找兩個人的名字。

    可是,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怎麼會沒有?她抓住月老的手,急問:「為什麼他們的下輩子沒有緣份?感情那麼深的兩個人,為什麼……」

    月老手指一戳,戳上她的額頭,他一臉無奈,這丫頭,太感情用事。「童女當那麼多年是當假的嗎?緣份用罄了,自然就強求不來緣份。」

    「完全沒有辦法了嗎?一點補救的機會都沒有?」她把姻緣簿隨手擺在桌案上,抓抓頭髮,開始努力想辦法。

    「有啊。」

    「怎麼辦?」月老的話讓她喜出望外。

    「讓龍惠熙學龍儇熙,世世代代救貧救病、救苦救難,好事做盡,對了……千萬別忘記賭下咒語,除了查晴兒,別的女人都不要,屆時善行累積得夠多,玉皇大帝自然又會下一道命令,你就可以再把二十一世紀的查晴兒給送回古代。」

    童女聽懂了,月老在諷刺她。

    她歎口氣,趴在窗邊,呆呆看著外面的花園,花園、草原,龍惠熙和查晴兒的約定因為她的失誤成了空話……心,澀澀的……

    月老見她那樣,走過去、拍拍她的背,「別想了,各人有各人的緣,強求無益。你才剛回來,今兒個先休息,明天再幫我幹活兒。」

    說完,他拄著枴杖往外頭走去。

    童女又歎氣,轉過身,走回到桌邊,探向那銅盆,看看龍閱熙、龍壢熙那兩個笨蛋的結局吧,希望他們不會像龍惠熙那麼慘。

    這時,她發現月老竟然忘記把姻緣簿給帶走,她看看姻緣簿,再看看桌上的筆墨,笑容,輕輕揚起……

    她不要求太多,只求給他們再見一面的機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13 00:45:36

尾聲

    二0一一年四月。

    今年熱得特別早,太陽當頭高照,曬得人頭昏腦脹。

    男人把西裝外套搭在公文包上,襯衫翻捲到手肘,領口鈕扣已經解開至胸口,仍是滿頭大汗,他習慣夏天待在永遠維持二十五度恆溫的空調室內。

    他叫做方蔚平,是方氏企業的總經理,有能力、有魄力,他的商場嗅覺和目光,常常讓老一輩感到讚佩,年紀輕輕就擔當得起重任,他是方氏企業裡最受矚目的接班人。

    有人說他是工作狂,有人說他的目標是成為亞洲首富,其實都不是,他只是喜歡做生意、熱愛做生意,做生意是讓他感到快樂的事。

    他長得相當高,一百八十幾公分的身量,但身材略瘦,他有張非常漂亮的臉龐,帶著一股陰柔之美,他的五官精緻秀氣、膚色白皙,是那種會讓女孩子嫉妒的長相。

    今天是假日,照理說,他應該待在家裡好好休息的,但是他收到一份很特殊的企劃案,因此決定利用假日,往山區走這一趟,就當是運動吧,他沒有怨言。

    打開企劃案,那張讓他看過無數次仍然看不膩的照片再次出現,照片的背景是在山區,陽光灑在草地上,春天腳步接近,野草脫去枯黃外衣,冒出點點鮮嫩翠綠。照片裡的女孩相當年輕,不知道是誰喊了她,她回眸,長髮被風吹亂,裙角微微揚起,乾淨的臉龐自然而清新,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她明明在微笑著,眼底卻有著濃濃的不捨。

    他不認識照片中的女孩,但她深深吸引了他的視線。她很美,美得不像凡塵女子,在那片綠原的映襯下,她更像山中精靈。

    手機鈴聲忽地響起,是弟弟蔚允,一接通,他就哇啦哇啦講不停。

    「大哥,你在哪裡?你知不知道,今天又有一本雜誌影射你是Gay?」

    方蔚平溫和一笑,這種話題不新鮮了,他長相太過俊美,又從沒有過花邊新聞,身邊走得近的又都是男人……況且這時代的記者跑新聞,沒新聞要挖新聞,要是連挖都挖不到新聞,只好製造新聞了。

    「你別光是笑啊,媽媽為這事很擔心,到處幫你找相親對象,結果那個王嘉俐不是約好下星期三要和你相親嗎,她媽媽不知道哪根神經線不對,竟然把你的生日拿去算命,算命的鐵口直斷,說你注定一生孤苦,所以她剛剛打電話過來,說要取消星期三的約會。」

    「這樣很好。」反正他也沒興趣相親。

    「好個頭,她的事加上今天的雜誌報導,爸火大極了,說今年之內,你一定要娶老婆,不然就要停你的職。」

    這對方蔚平而言,真的是很大、很大的懲罰了,不讓他做生意比剝他一層皮更痛苦。

    見方蔚平久久不語,方蔚允說:「大哥,你怎麼不說話?」

    他笑了笑,問:「如果我出來外面開公司,你和蔚信肯不肯過來幫我?」

    哇塞,有骨氣。他在電話裡喊了聲贊。「哥,我和蔚信無條件挺你。」

    「謝謝。」

    「不過大哥,我想問你,你是不是不懂得什麼叫做心動?」

    「心動?」他失笑,看來連蔚允都被逼急了。

    「是啊,心動,你有過這種經驗嗎?沒關係,我今天會去買一堆愛情小說和電影,總之你今天早點回來,我們好好研究,對了,還可以去……」

    方蔚平一面走,一面講電話,腳步並沒有停。

    不多久,他看見村子口聚集了一些遊客,有幾攤攤販在賣當地上產,突然,他聽見一個清脆的嗓音,「義賣、義賣,義賣高山蘋果,一個四十元,兩個六十元,三個八十元再送一個。」

    這只是很尋常的行銷手法,卻讓他頓住腳步,他緩緩往前幾步,排開人群,在看見孫采晴那刻,他驚呆了……是她,照片中的女子,一個精靈似的女子……

    他望著她的身影,下意識地,嘴角描出一個叫做「幸福」的微笑。

    「哥,我發誓,我一定會讓你知道,什麼叫做心動。」

    他喃喃告訴蔚允。「不用了,我已經知道心動的感覺了。」

    這時孫采晴雙手各抓著一顆蘋果,跑到他面前,問:「客人,要不要買高山蘋果?」

    當兩人目光相觸,他們再也轉移不開彼此的視線。

    他想,是她,她是讓他心動的女子……

    她想,是他,她在夢中等過千百年的男子……

    他們的世界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在他們相遇的這刻,童女正從月老懷裡偷偷摸出姻緣簿,轉身,看一眼正在呼呼大睡的月老,她吐了吐舌頭,小心翼翼地打開姻緣簿。寫著孫采晴和方蔚平的名字下方,悄悄地長出紅色絲線,兩條紅線相遇,緩緩地打成一個同心結。

    她笑了,就說吧,她是最優秀的童女……

    然而,在她發現隔壁頁的方蔚允(閱熙)時,笑容一斂,目光一凝,她深吸口氣,為自己打氣。

    不怕,接下來就搞定你!

    她沒有注意到,熟睡的月老微微張開一咪咪眼睛,笑意成形。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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