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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于晴]一花一世界[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6:39:21     標題: [于晴]一花一世界[全文完]

一花一世界 作者:于晴

「我可以揹妳的。妳都能揹著那樣的我走過千山萬水,  
以後,我也能承受妳所有的重量。」  

她就是個傻瓜蠢蛋吧?
費心營救已經失去價值的他,不索求任何利益。
他不過是個在官場鬥爭中身敗名裂的喪家犬啊……
幼時的情分能代表什麼?他早就不是昔日的他了。
青梅竹馬,情同家人……
唔,或許吧。
他這輩子就是個記仇的人,只要有機會一報還一報,絕不放過,
只有她是唯一的例外,他無論如何都不忍傷害,也捨不下她;
而她無論怎麼惱他,都還是會回頭救他……
這不是家人還會是什麼?世上就只有他們互屬了。
所以他要讓她知道,像他這種「人渣」也有可取之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6:41:19

第一章

     林明遠這個名字,將至末路。

  不管是前程、身體或者他未來的所有所有。

  「午時遊街者有……」年輕官員念著相關罪犯的姓名,每念到一人,獄卒便架出一人,念到罪犯林明遠時,有獄卒進入鐵柵裏,將他拖了出去。

  他寸步難行,因爲他的雙腿早折了。

  他被拽過昭告的年輕官員時,那官員連眼皮也不眨地,彷佛過去那段稱兄道弟的日子根本是平空虛造。

  「好了,午時遊街,繞城一周,好教百姓仔細看看這些貪去民脂民膏的罪人生得何等模樣,竟在天子腳下瞞天過海,意圖謀私。」官員朗聲說著。

  「嘻……」

  年輕官員眼皮一跳,下意識地看向發出那嘲笑聲的罪人。那罪人,雙腿已廢,滿面污垢,完全看不出曾是個五官秀美的男人。

  他眉頭挑起,掩住口鼻,湊了過去,輕聲問:「林……明遠吧?本官差點認不出你來了。你這個罪孽深重的家夥,可是對聖上旨意不滿?」

  「……聖上旨意,罪民豈敢不滿……」他聲音粗粗啞啞,黑漆漆的眼眸有抹異樣光采。「孫兄弟……聽說你一躍韓門,將成韓家婿啊,兄弟!」說到最後「兄弟」兩字,加重語氣,充滿惡意。

  孫德臉色遽變,一腳將他踹飛出去。

  「嘻嘻……」

  「林明遠,你不過是個喪家犬罷了。你就這麼一張嘴能用,除此外你什麼都完了!都完了!林家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敢在遊街後收你……哼,聽說你本不姓林,是林家收養你,是不?原來,林家是百年世家,卻出了你這個敗類,是因爲你本就是肮髒下作的東西!」孫德靠了過去,幾乎與林明遠面對面地貼上。他咬牙切齒低語道:

  「姓林的,遊完街後你走著瞧,你這張爛嘴,實在該永遠地封了。」語畢,他直起身,大喝道:「拖出去!」

  罪犯一個個被架了出去,林明遠也在其中。午時已到,這場遊街,由東門起,百姓早已圍在路上等著看好戲。

  連同林明遠一塊的貪官汙吏,共計十二人;這次案件在曆史記錄中屬於最輕微、最不爲人惦記的一件,卻在當下徹底毀去這十二人的未來。

  事已至此,林明遠倒是沒有什麼好辯解的。貪汙?他確實幹了。人嘛,當了官,不同流合污一下,枉他十年寒窗。朝堂好友?有這種東西嗎?這是什麼啊?他也沒當人是朋友過,自他入了牢,誰來見過他一面?

  在牢裏,他唯一幹過的蠢事就是自牢中向韓冬求助,結局是被人打斷雙腿,差點丟了性命。

  韓冬是他的恩師,韓朝香是韓冬許配給他的未婚妻,雖未及成婚,但在花前月下氛圍正好時,他把人家女兒給先上了,也算是一家人了,照道理說,無論如何韓冬是該救一救他這個現成女婿,哪知竟換來一雙斷腿。

  朝堂之上,哪裏來的理字?

  迷霧一揭露,他頓時徹悟。果然沒有多久,二小姐韓朝香許給了他的兄弟……嘿嘿,真是兄弟啊。

  那姓孫的還歡喜地接了下來,因爲可以少奮鬥三十年;不,根本是享受一輩子,就跟他當初的想法相同,他能理解。

  朝堂上,不但無理,還無恥。

  他早該明白的;因爲,他也挺無恥的。像他這樣無恥的人都能順利進入朝堂了,那不用說,人不無恥是進不了這扇門的。

  一把青菜先是擊中他的臉,隨即四周靜默下來,人人都悄悄往差爺看去;領罪犯遊街的差爺不動如山、事不關已,下一刻,一把把碎石自四面八方擊向他與其他罪犯。

  要是在以前那段錦衣玉食的日子裏,他就痛叫了;現在……他早麻木了。

  「不要臉!不知羞恥!」

  「丟了讀書人的臉……」

  「都是百姓的血汗錢啊!他們還有心嗎?打死他們!打死他們……」

  差爺暗地得到上頭的吩咐,任百姓擠過來也不阻止,好幾個百姓拳打腳踢,林明遠雙腿已斷,根本沒有避開的能力,就這麼被飽揍著。

  「我認識他!他姓林!他來過我東家的首飾樓。他哪來的錢啊?準是貪來的!報應啊報應!不要臉不要臉!」

  林明遠完全無動於衷。這種詞窮到只會用「不要臉」來表達憤怒不齒的,他也沒什麼好說的。

  今日正逢秋老虎,空氣悶熱地面滾燙,他就這樣一直被拖著拉著,石礫不住刮著他的腰與大腿,漸漸地,滲出了血……

  由於他是仰著被拖曳,所以他清楚地看見了那些百姓憤怒、痛恨的臉孔,以及……經過的高級酒樓上,有扇窗開著,一名蒙著面紗的高貴女子俯著臉看著這頭,那雙眼如看死人般,跟那花前月下的嬌媚大不相同呢。

  林明遠輕輕笑了一下,無由來地高興。至少他沒有白來這一遭;至少,他曾經的恩師,也會下了一著爛棋將他的女兒許了他。這對父女都看錯了人啊。至少他那個好兄弟就算少奮鬥三十年,也會有一生的隔閡……也許,這幾年朝堂生活他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在那個花前月下,順應韓家的暗示……說到底,他勉強算是賺到了。

  這場遊街,至西門結尾,結結實實兩個時辰。當時間流過大半,他意識早已模糊,同罪的官員有不少比他更慘,幾乎是頭破血流了。

  忽然間,一棟眼熟的房子躍進他眼簾。京師他熟得很,各地許多稀奇古怪的建築都會在京師生根,他正想著眼熟的原因時……大門猛地打開了。

  他心髒猛地跳了下,終於想起來了。

  這裏是江湖的記事處,叫什麼雲家莊的。他新官上任時來看過一眼,那時他還想著……

  這時,七、八名道姑自大門出來,清一色的寬袖直腰,衣色爲清綠;都是年輕的道姑,每一個道姑都面無表情交頭接耳著,唯有最後那一個,微微駝著背,背著背簍,一臉沒精打采。

  他心跳更爲劇烈,要撇開臉時,最後的那個小道姑察覺了這頭的熱鬧,往這裏投來一眼,就這麼一眼,及時與他打了個照面。

  不打緊,不打緊,他蓬頭垢臉,不會被識得,不會被發現,都這麼多年沒見了……不會被發現。他如此安慰自己,假裝自然地撇過頭去。

  他心跳仍然沒有平複。她……怎麼會在這裏?是了,那些江湖人會上雲家莊記錄江湖事,想來她的門派今年終於派出她了……都幾年了,她怎麼還混得這麼糟?不該早就是一家掌門了嗎?

  原來,姬家的後人也不過如此嘛……他很滿意,真的很滿意。

  「老丈,請問這是怎麼回事啊?這些人是……」女子的聲音自吵雜中清楚傳遞到他耳裏。

  他眼角一瞥。那些道姑都好奇地跟著他們走,問話的女子就在他的身側。

  「都是貪汙的官員啊!小道姑,你看看,這些人沒有良知,現在有多少人吃不飽,他們居然合夥貪汙,要臉不要?簡直丟了他們祖先的臉!」

  「是啊是啊!想想就氣!不是有那麼一句……凍死狗的話……」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背著背簍的小道姑走在最後,補充道。

  「是是,小道姑念過書,比起這些寒窗苦讀的假大人要有良知啊……來來,一塊罵他們不要臉!」

  「不要臉!」小道姑罵道。

  林明遠迅速轉過頭,瞪向她。

  「哇,這雙眼有點眼熟啊……」小道姑嚇了一跳。

  「來來,跟著一塊打……」

  小道姑接過一掌心的碎石。她又對上林明遠的眼睛,嘴形這次很清楚地說著:「真不要臉。」

  一顆石頭用力打在他的肩上。

  「太不要臉了!」

  再一顆擊在他的額上。

  「真是讓人太生氣了!」

  再丟!

  林明遠憤怒地不肯移開目光。

  她一路跟著丟石頭,丟到最後,發現石頭沒了,消失了一會兒,又跑回來,這一次她手裏拿的是拳頭大小的石頭。

  「我真是……感到滿腔的火,就要從我的嘴裏噴出來了,不洩不行啊!這種人,怎麼可以被原諒呢?一想到有這種人的存在,我就感覺到我沒有未來我的人生就這麼枯萎了……」

  「姬師妹,冷靜、冷靜。你真是太沒見過世面了!快冷靜!我們還要趕著上路呢。」道姑們爭先恐後地阻止她。雖然沒有再跟著遊行的隊伍走了,但她還是及時丟出那顆拳頭大的石頭。

  石頭擦過他額際,疼痛立刻蔓延開來。

  人群一直丟著石頭,他理都不理,死死瞪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視野範圍內。這也是……最後一眼了吧!他內心惱怒,怨恨上天不公平,怎能在他人生的最後,被她看見他最慘的一面。她怎麼不在三年前出現?那時他光彩煥發,人人稱羨,她該在那時看見他才對啊。

  若在三年前相遇,他一定要讓她看看他的風光,然後……然後……

  秋天的天氣說變就變,行到西門外時,已經刮風下起雨來。官差將人扔下地,有的家眷偷偷摸摸擡了轎子,塞給官差好幾張銀票,將人迅速地扛走了,到最後只剩下林明遠一人。

  這些罪犯,永不錄用,永不得入京,甚至,有些人將會被「封口」,以後再也沒法翻身,因此這些坐在小職位上的官差向他們獅子大開口也不用怕。

  他們掃視過躺在地上的林明遠一眼,有意無意地在旁站著,來回摸著刀鞘。

  「說不定啊,待會有小老百姓看不過去,捅上幾刀也不意外……」

  「我們看見了就當沒看見吧,這也是爲百姓積福……你看你看,雨愈下愈大,蒼天有淚啊,連老天都不容這種人吧……」

  大雨如豆,啪嗒啪嗒的,林明遠就躺在那裏,發呆地看著天空落下的雨珠。

  雨勢過大,路上早不見一人,四周起了淡淡的水霧,讓人看不真切,刀身出鞘的輕微摩擦聲也無法讓他轉移視線。

  要殺他的人太多了,他早有心理準備。腿斷了能去哪?所謂的家勢背景與他根本不親,他一出事立刻被揮刀斷絕關系,在這一刻,不哭不求饒就是他所能維護的最後自尊。

  咚的一聲,巨物倒地。

  「是誰……」

  接著又一聲。

  隨即,一個戴著鬥笠穿著蓑衣的小胖子走了過來,一張普通到讓他印象深刻的小臉湊近他的臉。

  還用袖子擦乾他的臉。

  「真是你啊……林明遠?叫林明遠,對吧?」

  「……姬憐憐?真是你啊……叫姬憐憐,對吧?」他聲音沙啞,譏誚地說著。

  她歎氣。「真是好麻煩啊。」她活動一下筋骨,一把拉起他的手臂。

  「做什麼你……」他猛地天旋地轉,下一刻整個人已經負在她的背上。

  她又歎氣。「帶你走啊。相識的人,不能見死不救,這就是江湖道義啊。怎樣?贊美我吧,這些年我在江湖學得很好,不是白混的。」

  「你……」

  碰的一聲,林明遠才感到下沉得厲害,就發現她雙膝已經跪在地上。

  「林明遠,你是不是太胖了點?」

  「……」

  她奮力站起來,走了三步,碰的一聲,又毫不猶豫地跪拜天地。

  「……你……真的練過武嗎?」他遲疑地問。他想問的是,怎麼連個人都背不動?這真的是江湖人嗎?這是個廢物吧。

  「林家表哥,你放心,我九歲入青門,至今已經榮升爲師姐的身分,一身武藝,笑傲江湖。」話才說完,她好不容易再走了三步,雙腿一軟差點又跪在地上,幸而這次她雙手死命撐在地上。

  林明遠開始懷疑,她打算三跪九叩一路逃亡。

  「林家表哥……商量一下好不好?拿出你的意志力,用你自己的雙腿跟著我走吧。」

  「……」

遙想當年,姬憐憐出生時,小小的身軀像小貓一樣大小,發出的哭聲也像小貓一樣喵嗚喵嗚。

  第一個抱過她的長者歎息地說:這真是一個令人憐惜的小娃兒啊。

  第二個抱過她的長者說:這真是一個可憐的小家夥啊……

  以此類推,第三個、第四個……只要是在她出生後的那一、二年看過她的人,都會輪番上陣來這麼一句;也因此,大槌一落,她的閨名就叫憐憐;至於「憐」這個字,到底意指憐惜或者可憐,那就很值得玩味了。

  姬姓,是一個大家族。正確地來說,所謂的大家族是以姬姓爲首,其餘秋山鳳家、世族林家皆隱含其中。

  在約三百年前,三姓互不相識,直至世家子弟林鳳歌入贅青門掌門姬滿,其後代因故分佈在江湖青門姬家、江湖秋山鳳家以及世家林姓;長久下來隱性的互助與利益,令得這三家有不言明的驚喜與認知——既然三家在檯面下合一能夠得到最大的利益,那爲什麼不能抱在一塊呢?

  三姓皆出於青門掌門姬滿與世家林鳳歌之後,要說親如兄弟姐妹,那絕對是正確的;於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三姓一家人有了共識,小孩在幼年時就要找對方向,一生才不會浪費太多時間在走錯路上,對三姓成就只有利而無害。

  於是,凡是怙恃已失的娃兒在大家族的扶持下,選定未來後,安排進三姓各家,開始他們順利而精采的一生;當然,如果是非本家不受重視的小孩也有意向尋找自己的未來之路,大家族照樣支持——反正都是林鳳歌的後代,三百年前本是一家生。

  而姬憐憐就是幼年找方向的其中一名。

  她七歲那年,就很清楚自己未來的家是三選一,江湖青門、江湖秋山派以及百年世家。

  足有一年的光陰,姬憐憐猶如沉思中的雕像,不管她在哪裏,總是會因爲煩惱自己未來的人生而發著呆,最後她還是猶豫不決——要窩一輩子的地方,誰會不猶豫,她的頭就給誰踢。

  本來她是傾向林家,但經過她明察暗訪,世家女子其實挺辛苦,光是基本的讀書習字她就頭痛,更別說是琴棋書畫都要有一定的成就,將來還得要以林家女孩身分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到時不是像一般婦人操持家務、倚門望夫歸就好,因爲世家子弟的女人絕不會只有一個,說不定還要在內院勾心鬥角?

  光是在三姓的孩子群裏,她就是被鬥掉的那一個;更不用說,若爲世家妻,她絕對是最先陣亡的那一個。

  ……或者爲人小妾?當時年幼的姬憐憐,其實並不是那麼精準地明白正室與小妾的差別,反正都是吃丈夫飯的,只是大碗跟小碗的差。那,如果能夠嫁給世家弟子,當個躲在後院好乘涼的小妾也是可以?

  「別傻了,人家小妾不是靠才情就是靠臉蛋,你哪位?人家賢妻一看你這個小妾說臉皮沒臉皮,說才情沒才情,自家相公還會納入房,那表示你在他心上地位太崇高,這危險性過大,保證你一懷胎,雙屍命案等著你,仵作替你開膛驗屍,讓你全屍也留不得。」

  當時,有位長者這樣告訴姬憐憐。那時她年紀小,雖然對懷胎生子還很懵懂,但大體上她是明白了——如果爲人小妾,她很快就會成爲再也說不出話的姬憐憐,這可把她驚壞了。

  姬家的長者對姬憐憐的評語是:頭腦簡單,四肢不發達。

  而她自認她最難能可貴的,就是明白自己頭腦簡單,所以絕不會去做超乎自己才智之上的事情。

  她只想守在自己的一方之地,安安靜靜地,沒有任何危險性,也沒有任何困難度,所有的人把她當擺設就好;而如果可以的話,她想一輩子不識字,讀書真是太銷魂了她捱不住。

  「……既然沒有野心,那就進江湖吧。」長者安慰她:「只有江湖適合你了。秋山鳳家適合你,江湖習武不習字,不錯吧?還有不少男弟子,肯定疼師妹疼得緊,你要是進去了準是威風一把,也不枉你是姬家之後了。至於青門,都是女人,十年不換新,必是三家最先沒落,你不去也罷。」

  江湖青門,江湖秋山,百年世家林家,三選一。

  在姬憐憐九歲那一年,終於做出選擇,她最後選擇的是江湖青門。

  一個只有女人的門派。

  她還記得,那一年她與其他兩姓的小孩一塊離開大家族,各奔前程時,因爲林家的子弟難得回來一趟,大家族裏的人都去迎接他們,因此她的離去算是……默默地,不被人注意地。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她姬憐憐並不是家族裏值得被注意的那個。當時她還回頭看了一眼那扇大門的貴客們。

  高門子弟、鮮衣怒馬,與她真是兩個世界的人啊……

  恰好,馬上有人回頭看向這一頭。那人,一身雪衣白袍,風采挺好。

  她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很聰明的林明遠。看來,他混得不錯,以後要再見面很難了。

  然後,她拉下車簾,一門心思地前往青門。

  再然後……姬憐憐有生以來首次爆發怒氣。

  「天殺的王八蛋!天殺的王八蛋!究竟是哪個王八蛋騙我江湖習武不習字!我恨這個人!毀了我人生的人,我無法原諒,我要日日夜夜詛咒你!」

  *

  殘破的廟外嘩啦啦地,大雨已經下到看不清外頭的情況。

  廟裏,青袍道姑們分坐兩旁,一頭五、六個道姑圍火堆共坐,對著另一頭躺在雜草堆上渾身髒垢的年輕男人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年輕男人充耳不聞。

  事實上,他的耳力也沒那麼好,只當是無數麻雀吱吱叫;他半垂著眼皮,淡漠的黑色眼珠盯著廟門口正在接水的小道姑。

  小道姑就是那個他叫姬憐憐的家夥。她脫下蓑衣,身體仍然鼓鼓胖胖的,他探究半天才發現她穿了好幾件衣服,以緻胖得像一顆球……實在太沒有美感了,這在世家小姐裏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他想。

  姬憐憐蹲到他的身邊,用帕子擦著他的髒臉。他一直沒有說話,她湊到他頸間嗅了嗅,自言自語說了一聲:好臭。

  突然間,她毫不害羞地扯開他的衣襟,露出他赤裸的胸膛;本來沒有表情的林明遠霎時風雲變色,聲音略略高昂:「姬憐憐,你做什麼你?」

  「林明遠,你多久沒擦澡了?真臭。」她歎氣。「真麻煩。」她脫下他髒兮兮的衣衫,幫他擦著身,嘴裏不停嘮叨著:「怎麼這麼髒呢?真是惡心啊!我的天,林明遠,你怎麼能忍受呢?你是跳進糞坑還是有人朝你潑糞了?」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林明遠本來忍氣吞聲,任她清潔,但聽到最後,他抿起的嘴終于掀起,沙啞道:「是有人潑糞,如何?」

  姬憐憐小臉剎那扭曲,捏著鼻子,拎著那件髒衣衫走到門口去讓大雨沖刷。

  遠遠地,仍然傳來斷斷續續地抱怨:真惡心,真惡心……這是大便啊,黃色的大便啊……

  用五穀雜糧下的殘渣來形容不是更好?這等粗人就是詞窮,說話難聽是他們的本性,狗改不了吃屎,他林明遠要跟她計較的話就是降低自身格調,是以,他悶不吭聲,隨她去。

  陰影籠罩下來,他眼皮一掀,一名美貌道姑就站在他的身邊。

  「蒼天有淚啊……」她挑高眉。「聽說是貪汙犯人吧?相貌堂堂,五髒六腑都爛了吧……呿。」

  姬憐憐那顆球趕忙滾回來。「趙師姐,你爲這種人生氣真的太不值得了!」

  「姬師妹,救這種人,太浪費時間了。你救他,說不定將來他反咬你一口,這世上的男人都是狼心狗肺呢。」

  「趙師姐放心,我家表哥的腿已經不能動了,現在他就跟個廢物沒兩樣,你看,是不?」她用力拍著林明遠的雙腿,林明遠的雙腿抽搐了下。「他敢咬我,我就打死他,不會替青門帶來麻煩的。」

  美麗的道姑唇畔隱有冷笑,居高臨下地看著姬憐憐,道:「姬師妹,你心裏有底便好。」又掃過他一眼,才走回另一頭。

  姬憐憐繼續忙碌著;忙著曬他的衣衫,清理他手腳長期銬著的流膿傷口,嘴裏也忙著喊:好麻煩好麻煩……林明遠你就是個麻煩你知不知道……

  等到告一段落,她終於可以喘口氣,一屁股坐在林明遠身邊。她先喝了一口水,才從包袱裏拿出大餅,折了一半,本來要塞到他手裏,但看見他滿手都是包紮……她改剝了一小口送到他嘴前。

  他緊緊閉著嘴。

  「林明遠,在生氣啊?趙師姐最看不慣偷雞摸狗的人了,你犯了錯,被她念念也就算了。」

  「……你的趙師姐,在伸張正義的時候,一直看著我的胸膛,片刻不離。」

  姬憐憐哦了一聲,也跟著看過去。不知道他是半個月?一個月?甚至更久連擦澡都沒有,以緻髒得不得了;還是她剛才奮力洗刷刷,才能還他一個潔白的胸膛。她伸出手摸了摸,不由得面露吃驚,又戀戀不舍摸上好幾回。

  「姬憐憐!」林明遠狠狠瞪著她,低聲罵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手很冷?」

  「知道啊,所以才一直摸你。林明遠你好暖耶。對了,你心跳是不是快了點?」

  「被任何一個女人這樣無恥地摸著,不氣到心跳加快才見鬼了……姬憐憐,你在看什麼?」其實他更想精準地用詞:姬憐憐,爲什麼你在看我的下半身?

  這下半身又有分,以膝頭爲界分上下,姬憐憐的目光正落在膝頭以上,約莫……大腿根部前後的位置。

  她投來的目光,可不會讓林明遠感到害羞或得意,他只感到羞憤欲絕。居然讓這個女人這樣的侮辱他,若在平時……若在平時他一定會……

  忽然間,她卷起他的褲管,卷啊卷啊,竟直往上,露出了他的小腿、膝蓋,大腿……

  「姬憐憐,你做什麼你!」

  他的咆哮實在太像負傷的野獸了,另一頭的青衣道姑們紛紛轉過頭來,看見姬憐憐的舉動,皆是一怔。

  「姬師妹,你在做什麼?」趙靈娃,也就是那位趙師姐問道。

  姬憐憐又歎氣。「真麻煩。我表哥的腿也傷著了,可能是在遊街時磨破的。如果不是看見他的褲子有血,我還不會發現呢。」她只幫他清潔上半身,沒想過替他清下面,所以他一直穿著那條黑漆抹烏的長褲,要不是她眼尖,她懷疑再拖個幾天,傷勢一重,看大夫就要花大錢了。她最缺的,就是錢,哪有錢給他看好大夫啊。

  「姬師妹,你這樣不行,看男人的大腿,要讓人知道了還得了!」

  姬憐憐朝她們一笑,林明遠從側面都能看清楚她潔白如雪的小牙。「不傳出去不就行了嗎?」

  林明遠發現自己的嘴角居然在抽搐,尤其當他聽見那一頭傳來——

  「是啊,姬師妹說得對,不傳出去不就沒人知道了嗎!」

  於是,他眼睜睜看著那一頭的青衣道姑,紛紛起身。

  下一刻,他被團團圍住了……他可以確定他被圍觀了。有的視線落在他光裸的胸,有的落在他難得被人一見的大腿,沒有一個人在看他的臉或眼……從小到大他的大腿只有自己見過……他掐死姬憐憐的心都有了。

  「男人的腿怎麼像竹杆一樣?好醜。」

  「這還是人的腿嗎?扭來扭去的。」

  姬憐憐頭也不擡,擦著他沒剩幾兩肉的大腿。她毫不在意地笑:「因爲斷腿了嘛。」

  林明遠死死盯著她的後腦勺,雙手慢慢成拳。

  「朝廷的處罰還真輕,只是打斷腿啊……」道姑們七嘴八舌的。

  其中一名年輕道姑跟著蹲下來,研究這雙不甚好看的腿半天,說道:「姬師妹,這雙腿說不定有救喲,藥廬的姬大夫不是照顧著山裏的狗嗎?她連山下的狗都要幹涉,去山下賣藥時,有小狗被打斷腿,她扛了回來,沒有幾個月我看見那條狗居然能走路了,就是姬大夫給治好的。」

  林明遠眼底燃起明亮的光采,期待地往姬憐憐的後腦勺看去。

  姬憐憐還是沒擡頭,替他包紮著腿上的傷口,笑著:「姬大夫人這麼好,一定會治的。」她忽然轉過頭朝他笑咪咪地。「只要表哥學學狗叫,姬大夫這麼愛狗,一定會治的。」

  啪的一聲,姬憐憐挨了一巴掌。

  林明遠沒有多大力氣,且手掌包紮得厚實,因此她並沒有感到多少疼痛。

  林明遠沒有料到自己會打女人,只有粗人才會打女人,他本質上還是那個墨客文人,典型的動口不動手,尤其是不打女人的觀念根深柢固,連他自己都是打了後才回過神,但他不後悔,只有暢快。

  「……你當我是狗?」他沙啞問著。

  姬憐憐沒生氣,卻也沒了笑容。她摸摸自己的臉,嚴肅地說道:「對不起,林表哥,我不該拿你比作狗的。你跟狗,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是道歉?林明遠一時拿捏不住。她看起來很誠懇,語氣也很認真,但他總覺不對勁。也許,他不該這麼沖動,現在他的雙腿還有救治的希望,能帶他到青門的,只有她,他只能仰賴這個女人……

  青門的道姑很有眼色,很自覺地回到另一頭。

  廟外的天色黑沉沉的,幾人合力才將破敗的門給擋在正中,但冷風還是直灌進來。清完他大腿的傷口,她又拿著小塊的餅問道:

  「林明遠,還吃嗎?」

  「……」

  「不吃啊,真麻煩。」她歎氣。「我吃了十年耶……你不吃,會餓死的,我背個屍體上青門做什麼?」

  林明遠沉默一下,沒有接過來,反而湊上嘴咬了一口,悶悶地啃著。

  姬憐憐明白了。原來是有力氣打人,但沒力氣吃,要人喂;她索性用力撕下一小塊,塞進他嘴裏,趁著他在撕咬的當口,她也忙著狼吞虎嚥,沒注意他投來嫌棄的眼神。

  「……爲什麼要救我?」他低聲問。

  「……因爲林家托我救你?」

  林明遠一臉嘲諷。「少來了!姬憐憐,你這是在同情我嗎?林家與我本無關系,我一朝榮華,他們定不舍我,如今我成狗屎,他們避之不及,會救我?這種謊言也只有你以爲能騙成功。」

  姬憐憐攤攤手。「連我都明白的事,那你還問?你一定要逼我說出實話就是了。不過就是我不想認識的人就這麼死掉嘛,因爲我善良啊。真是,這也要問。林明遠,你是笨蛋嗎?」

  「你要是男人就好了。」他咬牙道,可以讓他揍上五拳十拳。

  「我覺得我當女人挺好的。」

  林明遠抿起嘴,合上眼,不理她了。

  姬憐憐也不勉強,把剩下的大餅收拾好了。那一頭的師姐們都已入睡,她不想守夜,考慮了一下,捨不得地脫下最外層的青色長袍蓋在他的身上。

  然後,她躲到他的身後,縮成一團迅速睡著。

  林明遠從來沒有看過這麼不要臉的女人。他眼沒張開,微微挪動了一下身體,哪知她的背又靠過來,硬要賴在他身邊取暖。

  他內心充滿憤怒。這簡直是天鵝落在野鴨群中,任這粗人爲所欲爲了……林明遠對這等粗鄙的事情向來是厭惡的,但此時此刻他除了忍氣吞聲,還能做什麼?

  滑天下之大稽。只有一個人……肯救他……他嘴角隱約出現自嘲的笑。算不錯了,他原以爲,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會伸出手……

  出乎意料地,他本以爲自己睡不著,但也許是終於擺脫了數月的牢獄生活,有了那麼一點微亮的生機,他的軀體有了放鬆的跡象,就算姬憐憐厚顔無恥地在旁睡著,他也扛不住睡意,漸漸睡去。

  迷迷糊糊裏,他來到那一晚的花前月下,床上是韓冬的二女兒韓朝香,你情我願,滿口情話,他意氣揚揚,不可一世……當日韓冬與對頭王革正爲朝堂勢力爭奪,雙方都有意收他到門下,韓冬送出韓朝香這個女兒當籌碼,算是十分看重他,他焉能不動心?偏韓朝香母家有喪,這婚事尚須數月後方能結成,韓冬多疑,篤定他是個牆頭草,這才給了他暗示……

  他推了必讓韓冬猜忌,還不如順水推舟啊。反正都是要成親的對象,先有肌膚之親又如何?他早不是青澀小子,世家子弟該擁有的他都有了,在青樓裏他也有紅顔知己,哪會不知道女人美妙之處?韓朝香比其他女子猶勝三分,因爲她的背後有著韓冬滔天的權勢,對他貴不可言。

  但,他對韓冬多了那麼點不齒。他林明遠是牆頭草,可骨子裏仍有讀書人的迂腐,這樣提前洞房花燭,是在侮辱自家女兒;但既然他女兒只在乎朝堂權勢,他還端什麼清高架子?反正他只要順著這條大道走下去,將來必會成爲第二個韓冬,那時他應該也會利用自己與韓朝香的女兒吧……這都很正常的。

  他一掀開被,床上的女人朝他嫵媚一笑,隨即化爲巨大的蛇頭撲了過來……

  他一個激靈,猛地張開墨眸。首入眼簾的,是躺在他身邊的姬憐憐,像顆球似地縮成一團。他手指動了動,輕輕碰觸她露在袖外的指腹,冰冰涼涼的,卻讓他暗鬆口氣。

  他又合上眼,慢慢睡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6:42:16

第二章

     當韓朝香與韓冬再度化爲巨蛇朝他撲來時,他又驚醒,確定姬憐憐還在身邊,他猶豫片刻,五指探向她的手,隨即握住。

  姬憐憐迷迷糊糊地醒來,他閉上眼裝睡,等了一會兒,沒見她抽手,他才又睡去。一晚上就這樣反反覆覆夜驚,一旦被驚醒,下意識尋求手上那份冰涼的溫度,當他不知第幾次又被惡夢驚醒時,聽見一個聲音清楚地低語:

  「有人往這裏行來。」

  那個姓趙的道姑在說話,林明遠醒悟;廟裏的道姑一一轉醒,他身邊的姬憐憐也跟著醒來。

  姬憐憐的動作極快。她一睜眼時,林明遠看見她眼裏的清醒,她連個賴床的混沌時間都沒有,下一刻她已經收起曬在一角的男衫,緊接著她扶起他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將他負在她背後。

  全副動作流暢,不過三息時間,林明遠還不及說什麼,姬憐憐背著他,借力爬上供奉的桌上,躲到破損的佛像之後。

  林明遠目光一直追隨著她。

  突然間,她轉頭對上他的目光,食指擋在唇間,一雙黑色眼珠裏並沒有那種「放心吧,有我在」或者「我一定會救你,林明遠」的執念;然後她垂下臉,注意著外頭的動靜。

  她的頭發紮成一顆包子髻,細白的頸子畢露無遺;她的臉骨細緻,以緻臉也是小小的,身體也是小小的,哪怕現在穿得像個胖子,仍然很容易感覺到她身骨上的纖細。

  最後一次看見姬憐憐,她的臉尚未張開,就是小孩臉;現在張開了,也只是個普通相貌的姑娘而已,走在路上他不會注意到,那他是怎麼一眼就認出姬憐憐?

  透過現在的她,他想起小時候開始習字,描著寫可以寫得極好,但要當衆念卻害怕到字字念錯的姬家小憐憐。

  這樣一個連當衆念書都容易怕的姬憐憐,哪來的膽子救他?

  ……爲什麼要救他?

  這是自他被救後,心裏一直盤旋不去的疑惑。

  大雨還在下,卻來了不速之客。

  來人咦了一聲。

  「廟裏有人啊……都是女人……原來是江湖同道。」

  「在下青門子弟,趙姓。正逢大雨,暫避破廟,不知閣下何方門派?」趙靈娃落落大方,接過了主導杈。

  林明遠轉頭看了姬憐憐一眼,他老早就看出來了,這一支道姑隊伍,領頭的正是趙靈娃。看來,就算姬憐憐姓姬,也沒有在青門混得有多好。

  「原來是青門子弟,在下同姓趙,單名舍字,在朝中孫侍郎門下做事……既然趙姑娘等在此避雨已久,趙某想打聽一事。」

  「請說。」

  「趙姑娘可看過一名青年,滿身髒汙,不,或許有人將他精心喬裝過,但不變的是他雙腿已斷。」

  林明遠下意識握緊姬憐憐的手。

  姬憐憐連頭也沒有擡,就隨便他握了。

  「斷腿的男人?」

  「正是,說起來,他本是朝中官員,因罪遊街,沒想到被人救了去……」

  「遊街?」青門其他師姐妹插嘴:「不就是今天的罪犯遊街嗎?我們還跟著丟石頭,對不?」

  趙靈娃瞪她一眼。

  「閉嘴。」她又轉向趙舍。

  「我們一路行來,沒有見到什麼人帶著斷腿的男人。趙兄弟,請恕我冒昧一句,今日罪犯遊街,也算清算了他的罪過。你這樣追看他,是爲了……」

  「趙姑娘有所不知,此人爲官時,曾玷辱良家女子,當日我們孫侍郎無法爲民除害,今曰若不趁機將他除去,難保不會再有無辜女子受害,你們都是姑娘家,應該明白這等禍害的可怕。」

  林明遠眼皮一跳。

  廟裏一陣沉默,有青門子弟叫道:「好壞!這種人,人人得而誅之,大師姐,我們也幫忙吧,要是看見此人,不如也……」

  趙靈娃容色微冷道:「你管這麼多,孫大人與趙兄弟要爲民除害,你搶人家事做什麼?趙兄弟,如今雨大,不如你也在廟裏避雨,等雨停了再去追吧,我想救那淫賊的人,定會因爲這場雨而不得不停下腳步,對了,趙兄弟,雨停之後你將往何處追,可一併告訴我們,如果在路上見著這樣的人,我們也好通知你。」

  「這……」

  「青門規矩向來獨善其身,但同是女子,對這種淫賊自是深惡痛絕。趙兄弟在孫大人門下做事,就算滿腹壯志,也需要做出事來;我們青門賣個好,將來有什麼事,還望趙兄弟對青門子弟行個方便。」

  趙舍點頭。

  「正是此理。」

  「大雨一時半刻停不了,不如先到火旁取暖。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想來你不介意與我們這些女子同待一廟吧。」

  趙舍還是點頭,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開口:「……在此之前,我想請問趙姑娘一事。」

  「請問」

  「……在佛像後,躲的是誰?」林明遠心一震,手心驀然出汗。

  「……」趙靈娃一時無語。

  「不是我要懷疑諸位,而是這姓林的淫賊,外表太容易欺騙女人了,就連他的嘴,也可以把死人說成活的,所以佛像後面的人……可以出來一下嗎?」

  林明遠閉上眼,忽而想起那句「閻王要人三更死,豈會留命到五更」;原來,他被姬憐憐所救,井不是他真的逃過一劫,而是給了他一個極短的時間內跟姬憐憐見上最後一面。

  身邊的人,有了動靜。

  林明遠死心了,談不上絕望;他的生存經驗星,任何好處絕不會從天而降,有利益交換才是真。他被毫無利益關系的姬憐憐所救,已經夠出乎他意料。

  他與韓冬,就是同一類人,他將自己賣給韓冬,而韓冬將女兒易給了他……只是,韓冬輸了尚有後路,而他輸了,只有死路。

  說起來,自見面後,他還沒有正正經經與姬憐憐說過話,他心裏不由得有了幾分懊悔。能見她最後一面,其實他很……一轉頭看去,他怔住。

  她將發上的木簪一把抽去,塞到他手裏,一頭長發披瀉而下;她又將一件件衣服脫下,脫到最後一件青袍吋,她轉向傻住的他,食指放在嘴中間。

  緊跟著,她脫下裏衣。

  細細的腰背,青白色的小肚兜,其餘的,林明遠在事後怎麼回憶也記不起來,他只記得模糊的背影,以及她沉靜的側面。

  沉靜?姬憐憐連當衆念書都會緊張,他怎能讓她做出那種事呢?

  怎麼能……讓別的男人看見她半寸肌膚呢?

  難道她呆到不知道,如此讓一個男人看見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嗎?

  他伸出手,想要將她扯回。就算……就算他死了也無所謂……嗎?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沒有再前進。

  一張普通的小臉,探出佛像之後,令得已經按在刀鞘上的趙舍一呆。

  「……那個,趙師姐,你怎麼不替我解釋一下呢?很丟臉的,好不好。」姬憐憐委屈地說道。

  「要我怎麼解釋?說下大雨,你衣服濕透了,見沒人就脫著烤,哪知有人來了,你沖進後頭躲起來?這多丟青門的顔面!」趙靈娃薄怒著,立即轉向趙舍,嚴厲道:「趙兄弟,請立刻轉頭。」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趙舍回過神,忙撇頭。

  「我什麼都沒看見……真的……真的……」他嘴裏叨念著,由覺地退到廟門附近。

  他真的什麼都看見了,什麼都看見了。

  一張小臉、裸露的小手臂以及光滑雪白的肩頭……佛像後的小道姑確實是沒穿衣服的,但他完全沒有辦法生起旖旎念頭,反而覺得那張臉配上那骨頭似的肩手,實在有那麼點可憐兮兮的味道。

  趙舍納悶,道姑就是道姑嗎?他怎麼一點感覺也沒有呢?

  就在這時,青門弟子匆匆自地上拾起青袍,在趙舍若有似無的目光下,塞給佛像後的姬憐憐。

  「活該,誰叫你亂來。」一青門道姑淡淡往姬憐憐身後的林明遠掃去一眼。

  「陳師姐,我沒臉見人了……嗚嗚……」

  趙舍都能想像那可憐的小臉埋在衣服堆裏痛哭的樣子,他一對上趙靈娃的美目,也只能幹笑,甚至後悔自己幹嘛一定要躲在佛像後面的人出來呢?爲什麼躲在後面的人,不是趙靈娃這種美麗的道姑?那才能一飽眼福,也許還能有豔遇呢。

  姬憐憐退回來,仍是背著林明遠,迅速穿上青色衣袍。

  接著,她轉過身與他面對面,這對發現林明遠一直在瞪著她。

  她從他手裏抽回木簪,又將頭發紮得妥妥當當,恢複成一本正經的小道姑模樣。

  林明遠還在瞪著她,她得意揚揚,嘴巴做了一個口形:不要說出去不就沒人知道了嗎?

  林明遠動了動嘴。

  姬憐憐以爲他要說話,臉色大驚,連忙捂住他的嘴巴。

  他的嘴冰冰涼涼的……說不出半句話來。

  不說出去就沒人知道,就會不存在嗎……但他知道,那個叫趙舍的狗奴才也知道,廟裏所有的道姑都知道,除非,這些人都死了,記憶入土,否則,她哪還有清白可言。清白,對女子來說不是很重要嗎?

  姬憐憐,就是個傻瓜吧?

  從她會救已經失去價值的他看來,她不是一個傻瓜又能怎麼解釋?

  還是說,她對他……

  滿山青草濕熱的味道,是他這幾天唯一聞到的強烈氣味;什麼少女天生的芳香根本沒有,全是彼此的汗臭。

  「喂……傻蛋。」

  回應他的,是細碎的呼吸以及微熱的體溫。

  「喂……姬憐憐,」

  「林明遠,做啥?」

  「……你聾了麼?叫你這麼多次!」

  「你真當我傻了啊,回了你我不就真成傻蛋?」

  「原來你還真不傻……你說說話吧,挺無聊的。」

  「沒什麼好說的啊,你想聽什麼?」姬憐憐力氣消耗過頭,腦子早絞不出什麼水來了。

  這幾日,林明遠還是讓她背著。他換上了青門的青袍,頭發被挽成一個髻,一路上若遇上人,便把臉微微藏起,他人只當青門裏有道姑傷了腿,不會多想什麼。

  林明遠只能安慰自己,青門的袍子男女皆宜,他穿上去也不過像個道人,不是女人。

  這一支道姑隊自破廟出發,與趙舍所說的路線完全不同,專挑荒山野嶺走,他本以爲她們是避開人多,以防有人認出他來,但他心情很微妙地察覺,或許她們選擇人少的地方走原因很單純,就如同姬憐憐這一路上死命背他,卻從來沒有打過雇牛車的心思,也如同餐餐都是咯牙的大餅……一樣單純的原因。

  他的指腹下意識地摸到她頸下跳動點,隨口問道:「青門很窮?」

  「管帳本的不是我,我哪清楚啊……」她喘籲籲的。

  「你是笨蛋嗎?連這都摸不熟,以後怎麼當掌門?」

  「我哪可能當掌門……」

  「你姓姬,青門本就是姬家的,你沒有野心,就等著等死吧……」林明遠一頓,忽然說道:「我想出恭了。」他的手指,由她微溫的頸子松開。

  姬憐憐嗯了一聲.又走了幾步,才在樹後放下他。

  「我也要去脫褲子……」

  林明遠皺起眉頭。

  「去就去,這種事姑娘家私下去做就好,跟個男人說些什麼?文雅點。」

  姬憐憐沒放在心上,只是隨便應上一聲,就往另一頭走去。

  咚的一下,林明遠連忙回頭,看見她跌在草叢裏,他嘴巴對張開要說話,就見她爬了起來,消失在另一頭。

  這已經是幾日來姬憐憐體力比較好的狀況了,剛開始真是三跪一叩,後來習慣他的重量了,才勉強不再拜天,這讓林明遠理解到青門的沒落已經是必然,女子先天上就不如男子,在以武爲尊的世界裏,青門註定被遠遠拋在後頭。

  林明遠目光一掃,盡是青山綠水,白話點,就是荒山野嶺,半年前他還身處在繁華京師、瓊台玉閣間,轉眼落魄至此……說甘於此命,那是假的。但現在,他連一搏的能力都沒有。他垂目盯著自己的軟綿雙腿,用力一擊,隨即悶哼一聲。

  他半垂著眼,陰狠地抓了一把雜草。

  沒過一會兒,姬憐憐轉了回來,林明遠注意到她雙頰比上午更紅了些。他動了動嘴,最後還是選擇沉默。

  她往他的前頭瞄上一眼,抽過他手裏的一根草,對著嘴吹出音來。

  林明遠一臉莫名。

  「姬憐憐,你在做什麼?」

  「林明遠,你解不出來,我幫幫你啊。」

  「......」

  「到底有沒有感覺啊?咱們還要趕路呢。」

  「……走了。」

  姬憐憐也幹脆,丟了草,說道:「好吧,等有感覺了再叫我吧。我隨時助陣。你也真是的,做人婆婆媽媽的,連你的尿也婆婆媽媽的,看我多痛快……」

  林明遠相信此刻自己印堂上定有著濃厚的黑氣,才會招來這婆娘,甚至,他有著片刻的異想一一斯文的韓冬都比她好太多了。他甯願面對千萬個韓冬,也不想看見這一個粗鄙的姬憐憐。

他聲音粗啞地說:「你再不走,天就要黑了。」好男不與女鬥。無知女人,他不當回事的。

  她表示同意。

  「是啊!咱們趕點路,追上趙師姐,晩上也可以早點休息。」她拉他上背,這一次她略略往下撲去,林明遠以爲兩人就要跌在地上了,她卻立刻挺起來。

  「林明遠,你說的對,這路上實在太無聊,咱們來聊聊吧。」她振作著,邊邁步邊道:「就說說小時候吧,其實我對小時候有些記記不是那麼清楚……」

  「可以想見。愈是聰明的人對幼年的記憶愈是清楚。」

  姬憐憐當作不知道他言下譏諷。本來她就只是想分分神,但聽他一說,興緻來了。

  「那我問你一事,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大家族時的所有人?」

  「都記得。不記得的人是笨蛋吧。」

  「裏頭有人說過江湖不習字,只要懂鬥毆就行,對吧?」

  林明遠在他們共有的回憶裏搜尋著。

  「有這個人嗎?」

  「肯定是有的,我記得這個人告訴我,江湖人是不需要學識的,不必讀書,只要拿刀砍來砍去就行了,所以我選擇江湖是最正確不過的了。我還記得……那個人有時會叫我小貓。」

  「哦。」林明遠想了一下。

  「你這樣一說,我倒想起來你小吋候,長老們都愛叫你小貓。」其實現在的姬憐憐不算非常矮,但可能是骨骼細緻,從小時就給人一種嬌小的身體、小巧的臉,連聲音也星細細小小的感覺,確實如小貓似地。

  「林明遠,那時候你也不大吧。」

  「都是少年了,跟當時的你比簡直算大人了,你找這個人做什麼?」

  「他騙我,江湖不必學字,我這才入了江湖,這代價他總是要付一付的。」

  雖然知道她看不見,林明遠還是盡責地點點頭。

  「明白了。我當年對江湖沒興趣,也不知道是誰跟你說的,我盡量想想,想到了一定告訴你。」

  「我也不急,反正只要這家夥還活著,遲早我會翻出他來。」

  林明遠聽她呼吸粗重,都能感覺到她膚下血流的顫動了。她很累了,他知道,可是他絕不會說出那種「你自己走吧」的話。讀書人多是自私輩,這話一點也不假,他雙腿已斷,坐騎不能倒下。

  他尋思片刻,找了一個她比較容易專心、而他也稍稍有點興趣的話題,問著:「姬憐憐,說起來,我還沒有問過你,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林明遠,你從小到大不都一個樣嗎?」

  [一個樣?」

  「人還滿好看的。」

  「這還用說麼!原來你小時候見我,心裏就想著:這人好看?」他有點吃驚,但絕不會蠢到自暴說「我小時第一次見你,只覺厭惡得很」這種傻話。

  她想了一下。

  「還有啊,我當時心裏想著:這人我喜歡的!」

  「……是……嗎?」跟著,就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

  姬憐憐實在沒那個精力去問他又怎麼了,她雙腿發軟,汗如雨下,喉口鼓癢,體溫升高,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好好睡一覺,睡它個天昏地暗。

  等她終於追上趙靈娃等人時,早已夜幕升起,今晚依舊在山野過夜。姬憐憐困到從包袱裏拿出大餅塞到林明遠懷裏,接著就地臥下,轉眼就沉沉睡去。

  其速度之快,著實令林明遠驚了一下。

  「姬憐憐,喂!笨蛋……」

  「哎啊,睡得太快了吧。」趙靈娃剛去溪邊冼臉,一回來準備就眠呢,哪知她這個師妹竟比她還快昏迷。她似笑非笑地說道:「當人表妹的,真是辛苦,也不能把人棄之不理,是不?」

  林明遠瞧了她一眼,心思瞬轉,笑道:「趙仙姑,這一路上幸有你們幫忙,林明遠必銘記在心。」

  他記得此女姓趙,叫靈娃;他之所以印象深刻,是這路上姬憐憐曾歎道「靈娃」這名字好過「憐憐」許多,這點他不只認同,還想加上一句:趙靈娃人如其名,相貌確有幾分靈氣,如果做爲一派之首,倒是極好的門面。

  趙靈娃眉毛一挑,湊近林明遠,其距離之近,林明遠沒有移後,卻也看不起此女過於盂浪。

  她看著他,輕聲吐語:「才沒幾天工夫,就能從蓬頭垢面的將死之人,轉眼笑臉迎人,你這意志力不錯啊,真是姬師妹的表哥?不像啊,滿肚子壞水的,肯定是她偷養的野男人吧?」

  林明遠連眼皮也沒眨。

  她又退回合理距離,義正詞嚴說道:「青門規則向來是各由事各自理,若然理不了,也不必當青門人了.我與其他師妹們沒幫什麼忙,一來是青門規矩,二來是我們與姬師妹交情沒好到可以爲她去救一個貪汙的官員。」說到此處,趙靈娃雙手合十,一臉聖潔。

  「罪孽啊罪孽,我們與罪人共行,但我們絕不會被罪人所迷惑,」她瞟了一眼表情沒有變化的林明遠,踢一踢姬憐憐,低語:「可憐的表妹。」

  這種低語的程度,不只林明遠聽得一潰二楚,連正在收拾行囊或者要入睡的青門道姑們也都聽見這話,紛紛合十,齊聲低語:「可憐的表妹。」

  林明遠的笑容仍保持著,臉色不青不白,彷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要論臉皮厚,這些小道姑又有哪個比得過在官場打混過的他?

  他轉頭去看睡得正熟的姬憐憐。

  「傻瓜蛋,人家在諷你呢。」他推推她。

  她恍若未覺,還發出輕微的唏哩呼嚕。林明遠沒再看向那些已經入睡的青門道姑,逕由伸長手臂撈過她的包袱,一打開,他無語了。

  一眼望去數不完的大餅,被姬憐憐包得妥妥當當,彷如珍寶。青門真是窮透了,他想。

  包袱裏還有替換的寬袍,剩一半的水袋,以及江湖記事的本子,他隨意攤開本子一看,不由得贊歎這姬憐憐字寫得極好,大器到……猶如男子筆風?

  他順勢讀下去,讀得甚是乏味,他不是江湖中人,這道上的紛紛擾擾他毫無興趣。上面寫的是各門派近年事蹟。或者哪兒的江洋大盜伏誅,是何方英雄少年出手,又是以哪一劍式終結大盜,最後再提醒各家門派,近曰又有賊子出沒等諸如此類;林明遠一目十行,過目即忘,反正與他無關,他記這些做什麼?無聊之至。

  他吃著幹巴巴的餅,配著水喝,等到有些微飽足,又蓿巒睡倒在他身邊的姬憐憐。

  「喂!姬憐憐……」他將大餅剝成小塊小塊地,沾了水,遞到她嘴巴,用力拍著她的臉頰。

  「吃點東西!」

  叫了幾次,她才掙紮地張開眼,含糊說著:「吃不下……我要睡覺……」

  她的聲音沙啞,又帶點鼻音,林明遠皺起眉頭。

  「不行,你得要有體力。你要不吃,我就擾得你沒法睡。」

  她聞言,惡狠狠地瞪他,罵著:「林明遠就是個壞蛋!」又閉上眼睛,聽見他低聲說「吃」時,嘴巴才勉強張開,聽見咬下時才咬個兩口就囫圇吞棗,基本上她大部分的神魂已經奔往不知名的天地了,現在她就只是具強屍,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直到林明遠喂得差不多了,才放她去睡。他猶豫片刻,手掌輕輕摸進她袍裏穿著褻褲的小腿肚,用力一捏,見她只是意思意思掙紮一下便繼續呼呼睡,不由得低聲罵道:「姬憐憐,你真是江湖人嗎?就是個廢物吧丨一點警覺心都沒有。」他要是江湖冊上的那個採花賊,她不就輕輕松松被采了?這女人,這些年到底是怎麼活過來的?他替她按摩著小腿肚,確保她明天還能上山下海,不會中途垮下。

  這時,青門的道姑早已入睡多時,四周只剩蟲鳴蛙叫,林明遠也早已不堪負荷。他隨地倒下,本要入睡,又瞄一眼身邊的女人。抿抿嘴,自己湊了過去,將她抱入懷裏。

  他不嫌棄地替她擋住風口,讓她盡量縮蜷在自己懷裏。一匹乾瘦高燒的騾子與一匹轎健的馬兒,誰都知道選哪匹好。是的,他早就發現她發燒了,他對她這麼隨便淋淋雨就得病感到很……不悅不滿,但他不能放掉手上唯一的救命稻草。

  思及此,他又將姬憐憐摟抱得滴水不漏,就怕明口一早她病情加重……

  他壓低聲音,附在她細白的耳側叮嚀著:「姬憐憐,只有我跟你,是自己人。聽見了沒有?其他人,都是外人,再好也星騙你的。青門本是姬家人的,你連個第一弟子的名號都混不到,如何當青門掌門?將來,有顔見你先祖嗎?」

  他半垂著眼睫,往姬憐憐身後不遠處的那些青門道姑瞟去一眼,尤其星趙靈娃那方向。

  趙靈娃盤腿閉目養神,一把長劍就背在身後,要真再少點人味,可真成了佛光普照、衆人膜拜的仙娃了;就連他這個門外人都能看出,這青門大弟子的氣勢已經養成,青門裏若無其他出色人才,她必是下任掌門。

  「……真是麻煩。」他喃喃道。

  啪啦一聲,火堆上的柴火發出輕微的聲音,瞬間閃過的黑喑掩過他的面色,然後,他埋首在姬憐憐溫熱的肩上,合眼睡去。

  卷二

  青門環山而建。

  當年開立門派的姬滿選擇此山,正是相中此地頗有隱世之風;而在當年那被滅門的林小公子的協助下,青門確實有段好風光;但,任何風光若沒有人賣命繼持,衰敗自在眼前,入贅的林小公子有兩把刷子,並不表示接續的掌門也有這種能力;一代接著一代傳承下來,如今的青門仍是隱世獨立,卻隱隱帶了兩分落魄氣息。

  一名青袍弟子快步來到靠山腰的小竹屋,敲了敲窗子,探頭進去說道:「姬師姐,今天輪我們去守書屋啦!」

  姬憐憐正筆直坐在桌前潛心練字帖,聽見這話,嗯了一聲。

  這就是要等等的意思了。小道姑姓何,叫何水兒,她大眼汪汪,隨口問著:「師姐,你在練什麼字啊?」

  姬憐憐連頭也沒有擡,「你不會自己看嗎?」

  她伸長脖子,歪著頭念道:「知足則不辱。知止則不殆。」這什麼意思啊?

  姬憐憐轉頭看她一眼,看得何水兒有些發毛,不明所以。

  何水兒連忙再道:「師姐,你這字寫得真好!」

  見到姬憐憐收回目光,她心裏才悟,原來姬師姐是在等贊美,早說嘛,這姬師姐就是愛賣弄,前陣子姬憐憐將她表哥帶上青門醫治斷腿,這表哥據說肚子塞滿墨汁的,所以現在要表現出姬家一族都很有深度嗎?

  姬憐憐未察覺何水兒嘟起嘴,取傘推門而出,案風枓峭,又逢雨季,姬憐憐都要覺得罩在臉上的不是冷風而是滿面冰霜了。

  她與何水兒走在山間小路,足鞋沾泥,冷風刮人,她哀愁地歎息:「這秋冬,怎麼過?何師妹,這一次守書屋,咱們是一組啊?」

  何水兒扁嘴。

  「上個月就列出名單,你跟我是一組沒錯。姬師姐,你每次都不去看,也虧得我知道你這人大刺刺的,這才主動尋過來提醒你,可是你也不能次次都這樣占我便宜嘛。」

  姬憐憐一臉毫不在意。

  「我在青門算老資曆了,又姓姬,讓師姐妹照顧我一下又會怎樣?」

  何水兒嘴皮子動一動,終於忍不住細聲細語瓸:「姬師姐,我覺得你姓姬這事,大家都明白,但老掛在嘴上也不好,呈說開創青門的是你先祖,但如今的掌門姓張,這下一任篤定是趙師姐,你這樣子不是在她心上打了個結,將來你會有好曰子嗎……姬師姐,書屋往這頭啊,你往那頭做什麼?」

  眼前出現岔路,姬憐憐自行往左邊走去,她回頭笑道:「你太嘮叨,自己先去書屋吧。我去看看我表哥。」

  何水兒想起那條路是通往藥廬的。她們明明是要往書屋做事,姬憐憐卻自顧自地走了,這也太踐了點;……「真是!」她跺跺腳,朝另一條山路走了。

  山間風勢比山下強上許多,姬憐憐縮著肩加快了腳步。愈近藥廬,狗兒愈是結伴成群,但她完全不怕。姬大夫早將它們訓練到只親人不咬人,同吋他爲了讓青門人方便辨認,還在狗兒頸上系著刻有名字的鈴牌……青門的師姐妹老早就能對著這些比她還老資曆的狗娃們喊名字了,唯有她,還是對不上號。

  路的盡頭,就是廬舍,上頭掛著一面老舊的招牌,上頭寫著「人畜百病治」,另一面則寫著「姬家藥廬」,一如往常地,這裏總是十分甯靜,青門子弟除非有傷病在身,是不會主動過來的。

  「姬大夫,我來啦!」姬憐憐在廬舍門口拉了鈴,不等回應,就搓著雙手鑽了進去,撲鼻盡是溫暖的藥香,她滿足地歎口氣,真希望待在這裏不走了。

  不見姬大夫,倒見到她那個斷腿的表哥正在一南的木楊上躺著,薄毯覆在腿上。

  姬憐憐素來怕冷,立刻移到火盆旁取暖,林明遠看著她不夠文雅的舉止,眼裏流露不滿,但沒有嫌惡感,他對她招招手:「姬憐憐,你過來,我有事問你。」

  「林明遠,有之直接問就好了,你沒見我冷得要命嗎?我明白了,你一定見不得我好,是吧?我風寒好轉,你就是想讓我加重就對了。」

  林明遠聞言,臉色微變。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堂堂青門子弟,行走逃亡時連個藥錢都出不起,還得撐回青門看免錢大夫,怪誰呢?」

  這聲音太輕,姬憐憐聽不清,她湊過去問:「你說什麼?」她懷疑他在說她壞話。

  猝不及防地,他手臂一伸,她被拉上前,幾乎止不住要撞上他的臉,還是林明遠動作快,左手掌撐住她的口鼻。

  「你真是江湖人嗎?姬憐憐,嗯?」

  「林明遠你……」

  林明遠壓低聲音,悄悄問看這幾日觀察的疑惑:「姬蓮是男人還女人?」

  她驚詫地瞪圓眼,低聲道:「你傻了啊!姬大夫是男是女你看不出來嗎?」

  「他是個男人吧。」

  姬憐憐拉開他的力道,要笑不笑。

  「林明遠,你不能因爲姬大夫比你高,就當她是男人吧?高個兒也很無辜的。」

  「你也不能因爲你長久待在京城裏,就以爲每個姑娘都得跟京城裏的幹金小姐一樣弱雞巴巴的,有句成語叫坐井觀天。是吧?」她很得意自己記住這成語。

  林明遠冷冷地看著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6:43:32

第三章

     姬憐憐向來懂得適可而止,掩嘴咳了一聲,正經說瓸:「我來時,姬大夫就已經在了。這半個月下來你也早察覺她不太愛說話,個性冷了點,但不失爲一個好人。瞧,你的腿不是很有希望嗎?」

  「就箄治好了,也是個跛子。」他抿起嘴說道。

  「別鬧了,林明遠,你從不能走,到現在能走了卻嫌是跛子,你是不是貪了點?太貪心,好麼?」

  這個「貪」字一脫口,他的目光就掃了過來,如門似地刮著她,極快地他又垂下眼掩飾住剎那的怨毒。

  姬憐憐視而不見,認真道:「林明遠,你要相信,姬大夫就是個女人,她的愛狗之心比你我都深,整座青山中沒有人比得過她的愛。她爲了狗不被趕出青山,時刻都在教導它們不準咬人,只能親人。哎,也的確,她扮起男裝比你好看,你別介意……」

  「姬憐憐,你有病啊你。」他咬牙道。

  「我只是要告訴你,林表哥,你別擔心,姬六夫一定會治好你雙腿的,如果你對我她有意,可以慢慢談……」

  就在此時,林明遠聽見門布簾後響起聲音一一

  「姬姑娘來了?」布簾掀起,一名穿著青色衣袍的高瘦女子進來,這女子,相貌不算細緻,但勝在清秀,雖神色淡泊,但容貌猶勝姬憐憐三分。

  此女正是姬憐憐嘴裏的姬大夫,姬蓮。姬蓮往林明遠掃去一眼。朝姬憐憐點點頭。

  「來接你表哥了嗎?過來坐著,我再替你看看風寒好了沒。」她聲線偏中性,不會特別的冷淡或熱絡。

  「姬大夫真是好人。」姬憐憐走過去坐好,早習慣姬蓮這種堅守大夫立場的態度。

  在青門裏,只有她倆姓姬,就算被師姐妹笑稱大雞與小雞,姬蓮也不因此趨機攀親熱,增加青門對她的好感,她就只是一直住在這裏,不熱不冷,對著青門每個來看病的人保持一定的距離。

  細長有力的指腹輕輕壓在姬憐憐的腕間,姬蓮凝神把脈著。不經意間,姬蓮瞥見另一頭投來的審視目光。

  這目光不是落在她身上,也不是給了姬憐憐。而是……

  姬蓮低頭看著自己指腹碰觸的細白腕間。

  忽然間,姬憐憐湊過來,問道:「姬大夫,你表情很嚴肅,怎了?我有哪不對嗎?」

  姬蓮不習慣與青門子弟太接近,她不動聲色地挪後一點,才要開口,就聽見另一頭平靜地喊著:「姬憐憐。」

  姬憐憐與姬蓮同吋側頭過去,林明遠面無表情地說著:「要走了嗎?要走就快點,這裏的藥味薰得我難受,你想要我馬上吐出來的話,可以繼續閑聊。」

  姬憐憐嘴裏叨念著「真麻煩,真麻煩」,但還是任勞任怨地將他移到特製的竹掎上後,一鼓作氣將竹椅背了起來。

  「哎,林明遠,你胖了點,是不?」

  雖然已經習慣背林明遠了,但姬憐憐還是懷疑有一天她的腰會斷。

  姬蓮掀開布簾,讓這對二局一矮表兄妹出去後,才取來姬憐憐的傘,問道:「這把傘……」

  「交給他吧,讓我表哥替我撐著。」姬憐憐笑道。

  姬蓮嗯了一聲,將傘交給林明遠後,又對她道:「姬姑娘……」

  姬憐憐邊適應肩上這種突如其來的重量,邊隨口回應道:「姬大夫啊,其實你叫我小雞也是可以的,我叫你一聲大雞……」

  「什麼大雞小雞的!雞同妓音,你不知道嗎……姬憐憐你做什麼你?」林明遠連忙扶住把手,穩住身子。

  「真不好意思啊,表哥,我體弱,重心不穩,你大人有大膽,沒被嚇到吧?」

  林明遠冷笑道:「虎落平陽被犬欺。」

  「汪汪,表哥,你不知道在青門裏狗比老虎還受寵嗎?」姬憐憐轉頭朝勉強維持住表情的姬蓮道:「大夫,我走啦!明天再送這隻病老虎過來。」

  姬蓮對這一幕已經麻木了。林明遠在藥廬話少,只要開口,間的都是他的腿傷或藥方作用,除此外他是安靜的,沒有對青門有任何好奇,也沒有追問他表妹在青門的生活,就彷佛他是一個遠道而來看病的外來者一一在姬憐憐來接他之前。

  在姬憐憐來之後,兩人就像是兩頭鬥犬咬個沒完,如果不是聽青門子弟碎嘴,說這個男人在京城貪汙舞弊,姬蓮是看不出這個人腐爛底子的。這人皮相太雅,清風明月、高門子弟的字眼用來形容他再適合不過。

  清風明月的林明遠瞥了姬蓮一眼,後者沒有看向他,反而一直看著姬憐憐。

  林明遠臉色不變,眼神卻不自覺陰喑了些。

  姬蓮說道:姬姑娘,你風寒已經好了,可是每遇秋冬,仍極易受案,這是體質之故,往後稍有風寒跡象時,就過來拿副藥吧。」

  姬憐憐感激地道了謝,背著林明遠走出藥廬。

  林明遠打開傘,注視著在屋門前的姬蓮。兩人視線在空中交會,他不動聲色地探索著,姬蓮不閃不避就這麼坦然迎視著,沒多久,她布簾一掀,轉身回屋去了。

  林明遠沉思地摸著傷腿,開口說道:「姬憐憐,姬蓮什麼時候來的?」

  「你還不死心嗎?她就是個姑娘,卻硬被你說成是男人……她來很久了,早我四、五年吧,她的確星個女子,雖然扮過男人……」

  「扮男人?爲什麼而扮?」

  「聽說姬大夫來到青門前都是扮男裝的。也許是這樣,舉止間都略帶男氣吧。唉,她也是個可憐人,家裏出了事,只能逃到青門來。林明遠,你還記得吧?青門姬滿選擇此山爲開派立宗之地,同時也有其他姓姬的在此建了藥廬,姬大夫就是這人的後代,唯女子可入青山爲醫,這是他們的家訓,」

  林明遠聽著她喏喏叨叨的,他本意只是要問姬蓮的身家背景,哪知她竟對姬蓮家世如數家珍……

  他心裏甚是不舒坦,於是充耳不聞,擡眼看向山景。

  他一眼望去,滿山綠意被細雨淋得迷蒙,如在畫中仙境裏,什麼人間名利都是俗物,可以拋諸腦後。

  恍恍惚惚間,他想起少年時讀過的一則文章,大約是這麼說的,一個平幾樵夫入了山,遇見了個老人家,下了一盤棋,再下山已是百年後。

  也許就連青門裏的人都不知道,青門最初,走的不是江湖路,而是求仙道。林明遠當年爲進三姓大家族,對青門姬姓先祖著實費了一番心血研究,意外得到這個秘密並嗤之以鼻。

  因爲這種虛幻的追求終究失敗了,所以不得不成爲一群執刀動槍的江湖人,那還不如像他一樣,追求一世的顯赫富貴,一世的京城繁華……人間名利正是他畢生追求。可惜……

  他也失敗了。

  他嘴角掀起諷刺的笑。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這話,我怎麼一點動容也沒有呢……」

  「什麼?」

  「我說,我有一隻小毛驢,此刻細雨騎驢入青門。」他哈哈大笑。

  姬憐憐被當小毛驢這話她聽出來了,但她一向寬度很夠,不會爲此生氣,她只慶幸這個表哥沒有在京城被民脂民膏養得腦滿腸肥,不然這些天的折騰她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她甚至看見他惡作劇——將傘微微偏了點,讓她淋個半濕,她暗地翻翻白眼。如果這不叫惡作劇,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形容他這種無聊的行爲?

  在離了藥廬後,這一泥路上陸續都有人走動。有的青門弟子撐著舊傘,有的戴著鬥笠,沒戴的也有,在經過她與林明遠時,雖然沒有指指點點,但目光都不約而同地略停了一下。

  目光不是停在前頭的姬憐憐,而是竹椅上的林明遠。

  小雨中,安安靜靜地,沒有人在交頭接耳,如同一座死墳,他想著。這樣說來,姬憐憐還保有活躍性,那真是走了狗屎運;但或許再過個兩年,她若還待在青門裏,也會跟這些道姑一樣像個死人?思及此,林明遠心裏悶了下。

  「林明遠,你們考上官騎馬遊大街的時候,也是這樣受人注目吧?」姬憐憐笑問。

  她背後椅上的男人沉默著,直到過一會兒,才回著:「姬憐憐,你這是在諷我嗎?也是,我這番落魄,你非但沒有棒打落水狗,還能救上一把,就連我這雙腿,不是看在你面子上,姬蓮是不會救的。說到底,你還是我的再造恩人,這諷上幾句我該承受的。是不?」

  姬憐憐嘀咕兩句:「我哪有諷你啊……我這輩子想騎馬遊大街的機會都沒有呢……」

  她話方落,山坡高處的另一泥道走來一人。正是撐著傘的趙靈娃,趙靈哇一眼就看見她,再看看她背後的「重物」,輕輕一笑彷如春暖花開。直到近處,她才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

  「姬師妹,我還當我看錯了眼,原來真是你。此刻你不是該在書屋嗎?」

  「我馬上就去啦。」

  「帶著你這個表哥去?」

  姬憐憐面不改色地說:「他人總要透透氣,要悶壞了可不好。」

  「也對,腿斷了可以治。腦子壞了,要治好就難了。」趙靈娃看看並不大的雨勢,掃過同樣撐著傘的林明遠。

  「書屋沒有什麼秘密,讓他去了也無妨。可你要心裏有底,誰是外人,誰是自己人。」

  「哎,我明白的。」

  「我相信你明白的。這裏的每一個人,最小五歲,最大的也不過十二歲時就入了青門。在這裏,我們度過了大半人生,甚至,有的師姐妹疊擇終老青門。這裏,是大家的家,不容動搖的。」趙靈娃一臉慈相。

  與她同行的弟子紛紛動容,點頭稱是。

  姬憐憐也是其中之一,她感動道:「趙師姐所言,姬憐憐謹記在心。」

  「你能明白我的用心良苦就好。」趙靈娃輕輕揮了揮手,說道:「去吧。」

  她就立在那裏,山風吹得她青袍飛揚,宛如仙風道骨,山坡上的弟子皆靜立不動,等趙靈娃先行了,她們才一一有了動作。

  林明遠不動聲色,眼眸冷沉,指腹極爲用力地去抹唇瓣,這青門的未來掌門,一臉慈悲地與姬憐憐說話時,目光卻露骨地停在他的嘴上。

  如果親生父母給他帶來了什麼好處,那就是讓他的相貌比一般男子要偏好看些;可在官場上,幹淨的容貌只占三分力,只有女人才須靠美色在官員間被把玩賞人,沒想到趙靈娃竟敢這樣看他……

  ……真令人惡心。

  「姬憐憐,這種人當掌門,青門危矣。」林明遠忽道。

  姬憐憐愣了一下,笑道:「趙師姐當掌門是鐵定的事,至於危不危,我沒法幹涉吧。」

  「難道沒有什麼二師姐,三師姐爭掌門之位麼?」

  她聞言笑出來。

  「林明遠,這可不像你們狀元、探花,照考試來分的,青門的二師姐與三師姐,是師傅早年收留的,只比大師姐晩一點入青門;我們是依入門先後分的,二師姐與世無爭,三師姐資質平平,這都是師傅明點出來的,唯有趙師姐,是青門裏資質最好的,由她當掌門,最合理不過。」

  「姬憐憐,你排行第幾?」

  「唔,青門全數共有一百三十一人,三十人是師叔們,如今不是雲遊四海就是住在青門後山不理事,我排行七十二。」

  「你師傅對你的評語是……」

  姬憐憐歎了口氣。

  「我入門時,師傅年紀已大,都星趙師姐代教的。要評語嘛,趙師姐作風與師傳不一樣,她一向不評。」

  林明遠諷笑:「莫不是見你是姬姓,不願評吧?」一頓,他又道:「難道你就沒有野心嗎,當了掌門要風是風,要雨是雨……」

  「當了掌門,有風要替大家擋風,有雨要替大家遮雨,你不覺得太麻煩了嗎?那還不如安安靜靜地活在一角,來了小風自己擋,來了大雨有人擋。」

  這話說得實在沒有志氣,完全不合林明遠的脾性。他一向愛做個呼風喚雨的人,安安靜靜活在一角?當隱形人麼?就算是再隱形的人,也會有人因爲利益受損而將她掀了出來。青門與三姓大家族在檯面下一向保持隱密而密切關系,但不表示青門掌門不會對青門裏有人姓姬而耿耿於懷。

  姬憐憐就是個傻瓜,不懂內部糾葛,他正想再勸勸她,就聽見有姑娘喊道:「姬師姐,你終於來啦!我以爲你又想貪懶了呢!」

  看來姬憐憐在青門裏的名聲當真是遠不如趙靈哇……林明遠心裏歎著。隨即,他被姬憐憐背入一間小院子裏。

  那說話的姑娘就是何水兒,她瞪大眼,看著姬憐憐將男子背到敞開的門口桌前坐下。

  「姬師姐,這是……」

  姬憐憐拍拍手,籲了口氣。

  「我表哥需要透氣,所以我帶他過來吹吹風,何師妹,今日書屋有幫手,我們輕松多了。他腿不便,就讓他負責抄寫記錄。你呢,就在書屋裏分門別類,我在外頭掃地整理吧。」

  何水兒張口欲言,想說:他是外人耶……但,青門好像也沒有哪個規則說這個外人不能來青門書屋幫忙,她道:「反正這次抄寫工作本就輪到你,你要怎麼做都成,不過趙師姐要有話,你由己受。」

  姬憐憐很滿意何水兒的識相,她笑咪咪地替林明遠整出筆硯,對他說道:「林表哥,你吃住都靠我,寫點字不打緊吧。」又側頭在他耳際威脅他:「你要是不聽話,我就不讓姬大夫治你的腿。」

  林明遠擡頭瞪著她。

  她雙手擦腰,低聲說道:「你要知道,是我救你的。沒有我,就沒有現在的你,你替我做事情是應該的,喏,也沒要你做牛做馬,你是讀書人,這點小事行的。」

  「……你連點人情世故都不懂麼?」

  「嗯?」她戴上鬥笠,準備掃落葉.

  「姬、鳳、林三姓,都是姬滿與林鳳歌之後。據說林鳳歌最疼的,就星最後繼任青門掌門的小女兒,你姬憐憐就是那支姬姓之後,怎麼混到連點人情世故都不懂?你今曰救我,要是好聲好氣,我感恩在心頭,說不定它日就會重金回報你,你現在這種態度不怕我懷恨在心嗎?你是怎麼學的?」他輕蔑地說著。

  姬憐憐微愕了一會兒,笑道:「眼前有飯吃我不吃,去期待以後的?我傻子吧我。乖,林表哥,你忙,我不吵你了。」

  「姬憐憐,你過來!」

  她有點防備地湊過去。

「做什麼?你雙腿不能走,只能乖乖待在這裏,還是聽我的話吧。」

  林明遠朝她一笑,輕聲說道:「你這個粗人,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先祖林鳳歌爲何重女不重男?不疼姓鳳姓林的男孩,唯獨最看重這姓姬的小女兒?」

  她眉頭皺了起來。

  「你想說什麼?」林明遠此時雙眼明亮,她卻十分不喜。

  「據說,這姓姬的小女兒是他與姬滿的妹妹姬錦私通所生,若然屬實,姬憐憐,你這個姬姓,很虛假啊。」

  姬憐憐一臉震驚。

  林明遠拍拍衣袖,鋪開借書冊,心情頗好地磨墨。他說道:「去掃地吧你。」

  「……林明遠,你把這秘密說與我聽,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林明遠擡眼看她。

  她臉色很古檉。

  「你不就是……姬錦的後代嗎?這樣子侮辱你的祖宗好嗎?」她不是讀書人,心裏不怎麼介意祖宗爺爺做了什麼,反正他做了什麼糟心事,丟臉的不是姬滿就是他自己,幹她個屁事。而林明遠是典型的讀書人,重視祖宗十八代,這樣揭露自己祖先的事……是早就不把他那一支當盤菜了吧?

  已經走了歪路,是拉不回來的,姬憐憐想起這一句話,這是當年騙她江湖不必學寫字的長者說的。

  最拉不回的,是明知自己走歪並故意走歪的人,遲早他還是會行上歪路。她記得長者還補上這麼一句。

  姬憐憐猶記當年離開大家族時回頭的那一眼,林明遠一身白衣意氣飛揚,康莊大道就在他的面前,哪知不過數年,他即成了一個貪瀆枉法的罪犯。

  是京城誘惑太多,還是他本身之故?

  姬憐憐面對此刻臉色有些難看的林明遠,不得不承認,或許從一開始,林明遠就是個……人渣.

  姬憐憐心裏很複雜,似乎有股氣堵在胸口上。明知要盡快吐出來,吐個一幹二淨,她就全身舒坦了,再也不必記掛什麼;但此刻她嘴巴緊緊抿著,就是不太想讓那股影響自己的濁氣自眼前消失。

  這吋,有青門弟子進來借書,一見坐在書屋前的是陌生男人,先是一愣,又看見姬憐憐,隨即哦了一聲。

  「姬師姐。」

  「師妹要借書,去找他登記便是。」姬憐憐心裏悶極,拿了掃帚到院子掃落葉去。

  女弟子朝他點點頭,越過他入書屋。

  林明遠聽見書屋裏斷斷續續的低語:「何師妹,那就是姬師姐帶回來的表哥?」

  「是啊……姬師姐工作的份分他,就把他帶來了。」

  「這樣也可以?姬師姐也太懶了點吧……我第一次近距離看見這種人耶……這種沒用的書生,是專門被狐狸妖精吸精血的吧?」

  未久,那女弟子一本正經地拿書出來,等林明遠登記後,連看林明遠一眼都沒有就離去了。

  就這樣,一個下午,青門弟子來來去去,視林明遠如無物。林明遠只提筆,不算累,沒人時,他半垂看眼,狀似看著登記的書名,眼角卻瞥向在院子掃地的瘦小身影。

  一顆包子髻,幹巴巴的身子,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祖宗十八代?他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也正因背得太熟了,才會毫不犰豫地讓人認養去,甯姓林,也不想成爲無能的姬錦之後。

  他輕輕摸著粗筆,這樣粗糙的毛筆,寫下的字也能蒼勁有力;再一細看,字體張揚,本該一朝成鳳凰的人,卻因無能的祖宗,低聲下氣地活著;那,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姬錦是江湖人,其父是姬家莊之主,但成就遠不如自立門派的姬滿。早在百年前,姬家莊就已經完全消失在江湖史上,令得後人無所依從,僅能以外姓之身勉強依附那三姓。地下姬錦該掩面羞愧了,這樣的祖宗要他認,他認不下。

  何水兒在書屋裏收拾得差不多了,出來站在林明遠的身側,瞄一眼他的字跡,不由得驚歎:「好字!」

  林明遠沒理會她。

  何水兒仍是掩不住滿面的佩服。

  「表哥,要是每回你跟我一組守書屋,那我可輕松了,姬師姐字好,但每回都偷懶,不肯寫……」

  「誰是你表哥?」

  「青門子弟都是自家人,姬師姐的表哥也是我的表哥。」何水兒又湊了過去,俯頭看著書目。

  距離過近,林明遠不由得側頭避開。女子單純的香氣都差不多,跟姬憐憐身上的皂香一樣,他卻不喜這何水兒的靠近。

  下意識地,他又看向院子裏的姬憐憐。何水兒驚訝道:「這次師姐們借的書,不是三字經,也不是江湖史。居然十本裏有十一本都是故事集呢。」

  「……十一本?」

  何水兒大氣不喘地自袖裏拿出一本。

  「請表哥登記。」

  林明遠瞟了一眼書名,沒有表情地抄錄下來。

  這一本書與前面十本大同小異,都是他少年時讀過的神聖故事,裏頭不脫愚蠢的書生被女鬼、狐狸精所魅惑。這些小道姑實在無聊之至,個個都被故事所騙。這些書生哪是蠢?不過是有價交換,就如同他與韓朝香之間。

  「多謝表哥,辛苦你了……姬師姐,忙完啦!收工鎖書屋了。」何水兒瞟到林明遠桌上有幾本書,她哎叫一聲,正是下午怕他無趣,姬師姐差她去拿的。

  「我累了,我不管了,喏,鑰匙給你,我先走了,書你收著。」

  「不行,說好了書是你整理……」

  「今天我先來的耶。姬師姐,你再這樣,下次再一組我不跟你幹了,不能每回都我吃虧啊。表哥,再見!師姐,再見!」何水兒腳底抹油溜了。

  姬憐憐一臉憤怒又無奈,最後只能飲恨,一一收起他桌上的書。

  他瞟到其中一本,淡淡提醒她:「對一下書名吧你。」傻瓜。

  「對什麼對?你看的書,又沒登記。」她仍是一一把懷裏的書瞄上一眼,再走到他身側,對著書目。

  「沒錯嘛,我去去就回來,天要黑了走山路麻煩的。」

  他眼皮一跳,輕愣地注視他抄寫下來的書目,再回頭驚異不定地盯著她的背影。

  她忙著將書擺在木質的書櫃上,看起來很像在對類別放書。

  ……真的在分門別類麼?

  林明遠垂下眼,尋思片刻,最後在桌子上做了一個動作。

  姬憐憐跑出來,從他身邊合上抄寫的冊子。

  「林明遠,你等等啊,馬上就可以回去了……」

  「你搞錯了,姬憐憐。」他輕輕地說。

  「什麼搞錯?」

  「剛才你師妹拿錯書了。你剛收進去的一本書,書目抄寫在外借登記冊裏,你沒看見嗎?」

  她臉色不變。

  「哦,林明遠,你也不提醒我,難道現在還要我回去拿?太麻煩了。」她重新攤開冊子,拿過毛筆塞在他手裏。

  「快點。你注寫一下何師妹拿錯的那本,我還要背你回去。」

  林明遠將她招近點,幾乎貼上耳際,對著其中一條書名下說:「寫這可以嗎?」

  「可。」她很專心地在看。

  但他沒有下筆。

  「。。。。。。林明遠?」

  他慢慢地轉頭,嘴角微翹,十足的惡意。

  「姬憐憐,這冊子是上下顛倒的,除非是瞎子才看不見。你眼睛好得很,爲什麼看不見呢?」

  姬憐憐沒有動。

  他輕柔地笑著,拉過她冰涼涼的小手,執著毛筆在她細白的掌心裏龍飛鳳舞寫上黑墨的字體。

  「這個字,你也看不懂吧?這叫姬,三姓之一的姬,姬滿的姬,姬憐憐的姬,我終於明白爲什麼你小時候念起書來結結巴巴了。天啊,姬憐憐,你不識字啊!」

  小雨仍然在下,天色被灰色的雲覆去大半,還沒有入夜,就已經暗了下來,也因此,姬憐憐的小臉顯得格外的蒼白。

  林明遠主動湊上前,幾乎貼上她的臉。

  他微微一笑,笑得極爲得意、極爲張狂。他輕聲道:「姬憐憐,你這個秘密,有誰知道了麼?沒有吧。現在,我是唯一知道的吧?」

  她沒有回答。

  「你啊,居然不識字,羞不羞啊你!」

  天啊,姬憐憐,你不識字啊!

  一如往昔地,她掉入深淵,來不及攀住邊緣。她拼命地揮舞雙手,與她同時掉落深坑裏的青門弟子一一施展內功躍出去,只有她,沒有內功,所以一直掉,一直掉。

  因爲,她不識字。

  她耳邊呼嘯著風聲,還有趙靈娃驚愕地大喊:「姬憐憐,快運內功跳出來啊!」

  「姬師妹!」

  姬憐憐右頰劇痛,緊跟著她聽見林明遠惱怒地叫著:「趙靈娃!你做什麼你?!」

  林明遠!

  她心一跳,猛地張開眼。

  下墜感驀地止住。

  老舊的屋樑就在上方,姬憐憐再一轉頭,趙靈娃坐在楊邊。

  方才的巴掌,就是她打的。

  「……趙師姐……」她低低喘著。

  「醒了就好。姬大夫,麻煩你了。」趙靈娃起身,側讓姬蓮坐下。

  姬憐憐這才發現姬蓮也在場。

  「姬大夫,你怎麼……」

  「姬姑娘莫起身,我先替你把個脈。」

  姬憐憐連忙閉上嘴,往竹屋掃過一眼。

  竹屋是她的,沒錯;而林明遠此刻就坐在床上往這頭看來,她下意識地回避他的目光,一時未覺替她把脈的姬蓮擡眼看她一眼,又轉去看林明遠。

  因爲青門一向各人理各事,不會替前來尋求庇護的青門家卷多給一間屋子或食糧,因此林明遠是跟她同住一屋的……她記得回來後,匆匆吃完飯,怕著涼,就早早上床,再一張眼,就是現在這樣了。

  ……所以,她還是生病了嗎?她心裏歎氣。

  趙靈娃冷冷道:「我下午才想,你背你表哥,明明下了雨,這傘卻撐不到你一半,說不得會受風寒。晚上我福至心靈,想過來考考你武功,才知道叫你也叫不醒,渾身燙得驚人。姬師妹,你在青門練了幾年功?怎地還這般脆弱?這要傳出去,還當青門不會養人。」

  「姬姑娘是身骨如此,與青門無關。」姬蓮插上一句話。

  趙靈娃瞪向她。

  「姬大夫這話說得輕松。青門只功,首重健身,再談招數,她這個姬家人,卻一整個顛倒,這傳出去丟也不丟臉?要有人議論青門掌門有心欺她,置我師博於何地?」趙靈娃明顯怒了。

  姬蓮不擅與人爭論,只得充耳不聞。她轉向姬憐憐,語氣比平日暖了三分:「姬姑娘是受風寒沒錯,我記得去年你一整年都待在青門,是往年裏最少受風寒的一年,是不?」

  「哼,這是要嬌養了?」趙靈娃諷道:「我見不然。就是要她走,不停地走動。四處奔波,這粗粗養,才會改變她身骨。」

  姬憐憐也充耳不聞了。她道:「姬大夫,這吃幾帖藥就能好了吧?」

  「照說,是如此。」姬蓮略帶遺憾。

  「我醫術所限,只能一次又一次冶好你風寒,卻不能讓你徹底養壯身骨。」

  「這樣就好了。」姬憐憐松□氣。

  「我以後會多多照顧自己的。」

  「顧自己都不夠了,還顧別人呢。」趙靈娃等著姬蓮寫下藥方後,又道:「大夫,一塊走吧。明天我差高師妹過去拿藥。」

  姬蓮點點頭,提起藥箱,要先一步離開時,拿出帕子沾過水交給姬憐憐。

  「帕子我多的是,不必還我了,你手上有墨。」

  姬憐憐一楞,下意識攥緊右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6:45:02

第四章

    「多謝姬大夫了。」

  趙靈娃臨走前,往林明遠那頭望去,掃過他略顯淩亂的衣袍,露出不屑的冷笑來。

  然後,屋裏只剩下她與林明遠了。

  她擡眼與林明遠對視。

  她九歲離開大家族,回頭的那一眼,看見了林明遠那一身揚的白衣,光風霽月,瑩徹無瑕的印象太過深刻,以緻他來青門的途上,穿的不過是她在成衣店買的老式衣袍,她仍有那種「林明遠依舊穿著清淨明朗白衣」的錯覺。

  那麼的明亮,那麼的……耀人。

  而此時此刻,她驚奇地發現,現在的林明遠,在她的眼裏,終於褪去了那往昔的明亮風采,就只是一個……一個林明遠而已。

  「……爲什麼這樣看我?」林明遠皺起眉。

  其實……她很慶幸在京城救了林明遠。這個秘密她一沒說出□。

  雖然他不是一個好人,雖然這一路上並不是那麼好受,超出她體能極限,但她就是很高興能及時救下他……

  因爲他叫林明遠,所以她很高興很高興地……

  現在仍然很高興能救到他,但,似乎有什麼不見了,連她自己也沒有辦法詳細描違心頭消失的東西是什麼,只知道這消失的部分曾柔軟地躲在心裏面。

  姬憐憐深吸了□氣,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了那長年積放在胸□的濁氣,驀然間,她眼眶一紅,兩行清淚就這麼滑落了。

  ……終於吐出來了,她想。

  是有那麼點遺憾,但她渾身輕松了起來……甚至心情極好、極好。

  「姬憐憐,你……」林明遠察覺到她的異樣,試埰地問:「你還好吧?」

  她痛快地抹去眼淚,笑咪咪地下了床,有點頭暈差點跌倒,又聽見他喊了一聲「姬憐憐」,她還是輕輕笑著,跳上另一頭本來該是她的床上。沒辦法,林明遠比她高,長榻塞不下他嘛。

  她盤腿坐著,與林明遠面對面。她不經意地垂眼時,瞥見林明遠的衣擺有髒汙,她有點疑惑,想著她睡前沒有看見這抹髒,他也不能走路,怎麼會在地方沾到?

  這想法轉瞬即過,她沒放在心上。她又道:「我開個窗,可以嗎?」

  不等他同意,她開了窗。窗外一片黑漆漆,加上輕微的雨勢,幾乎見不到任何的景色,但她對這裏的一草一木生在哪、在雨中是何等模樣都記得一清一楚。

  「林表哥,幫我保密,好嗎?」她戀戀不舍地從夜色中轉向他。

  「過去我懶了些,不思進取,以後我會努力的。請你幫我保密,別告訴任何人,好嗎?」

  林明遠沒有說話,他一雙細長的眼驚疑不定,似在打量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很喜歡這裏,我已經把青門當作是我的家,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老死在青門裏。」

  「……你想在這種地方當一輩子的道姑?」

  姬憐憐沒仔細聽他的話,自言自語:「學武功啊,真麻煩,不就是打來打去嗎?偏要先學認字讀書,內功心法啊、□訣啊,都要憑個人的悟性;而悟性之中要靠由己融會貫通,沒有讀上兩年書是不會懂的。這點是我不夠聰明,小時貪懶,不懂居安思危這道理,長大了也一直回避這問題。我得正視它了。所以,林明遠,請你,再替我隱瞞一陣子,好不?」

  她雙頰紅撲撲地,添了幾分豔色,在林明遠眼裏看來是異樣的病態,但此刻她精神極好,十分誠懇,沒有絲毫的驚惶失措,就這麼渴望地望著他。

  「學不學字這事……」林明遠想與她解釋不識字也不是那麼嚴重,下午他只是出□惡氣,無關任何的仇恨,心計,只想她求求饒而已,沒其它意思,她別害怕,他害誰都有可能就是不會害她。最後他還是放不下面子去解釋,只道:「在青門裏,我跟你,才是一家人,無論如何,你只能跟我親,我自會替你隱瞞。」頓了下,他又狀似不經意地說道:「不識字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人下一輩子不識字的人多的是,以往偷懶就算,往後你一定要好好學。」

  「嗯。我明白的。」

  在燭光下,她大眼亮晶晶地,小小的唇瓣細緻淡白,與嫣紅的雙頰大不相同.他眉心微攏伸出手,想接觸她臉頰上此時的溫度,她自然地側開,咧嘴一笑,又長歎□氣,低頭擦著掌心的墨汁,輕聲說著:「我一直沒有問過,你是怎麼想將來的事呢?你遲早能行走,到那時,你回大家族吧。」

  「回去大家族?」他嘴角掀起嘲諷的弧度。

  「你比我聰明,看得通透,三姓大家族是會希望你回古的。」

  林明遠面上嘲諷更甚。他確實知道那些老家夥的想法。就拿他與姬憐憐來比吧,姬憐憐鬧出事要回去難,但他卻是容易得很。他淡淡道:「我回去是爲人師博吧,因爲我心腸夠黑,可以教導那些林家子弟走偏路走得順些……你這樣看我做什麼?姬憐憐,你也不是養在溫室的小花,會不知道那些老家夥的心思?沒有利益豈會回收我?從一開始,我們就與他們利益交換了啊,他們就要我如今的黑心腸。」

  「……林明遠,你也知道自己黑心腸,走偏路了啊?」

  「我很明白自己要什麼,在你眼裏走偏了,在我眼裏卻是最該走的一條路。」

  人渣。

  這兩個字,這一次清楚地響在她耳邊。

  姬憐憐歎息。

  「既然如此,等你康複後就回去吧,我找人先送信回去。」她又朝他笑了笑,替他關上窗。

  「林明遠,多謝你替我守秘了,感恩哪。」

  她跳下床,頭有點暈眩,身子一個趔趄,沒有察覺林明遠驚得從她身後想環住她,最後見她穩了才又連忙收起。

  她搖搖擺擺地走回那一頭的榻時,老覺得有人在死盯著。她莫名其眇地回頭,果然是林明遠在注視著她,但一被抓包他就側過臉去,緊跟著又轉回來死死瞪著她……這是在挑釁她嗎?

  人貴自知,她一向明白林明遠有多聰明,而自己的底子又有多淺,所她停止去深究他此時此刻古裏古怪的舉動。

  林明遠雖然走了歪路,但他一直經曆不同的風景;可是她不同,從九歲那一年起她就守著這一道風景,原地不動,可是也正因爲她原地不動太久了,才會對青門深懷感情。

  她跟林明遠從來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他前進的路上,沒有她。

  而她原地不動的景色裏,他只是路過,然後他繼續前進。

  至此,她終於想透了。

  她翻滾上榻,長長歎息一聲。

  「姬憐憐,難道你不知道,歎氣是會把人的運給歎掉?」那一頭傳來林明遠的不滿。一會兒,他又涼薄道:「如果哪兒不舒服,你還是趁神智清明時出去求救吧。你要昏了過去,我可沒法去救你。」

  姬憐憐看著屋樑,沒有注意到他說這話時正下意識地摸著傷腿。

  她輕輕笑道:「我才不是在唉聲歎氣呢。林明遠,我這是在歎濁氣,把不好的、不快樂的……不要的,全都歎掉,那留下來的不就是心裏最想要的嗎?現在我心裏,只剩最想要的。」

  「……不好的、不快樂的、不要的?」

  「嗯。」

  「那……你現在心裏最想的是什麼?」

  「平平安安待在青門一輩子……安安全全的,沒人來找碴。」

  「就這樣?這跟縮頭烏龜有什麼兩樣?你……一定還有其它想要的,是什麼?姬憐憐?」

  「……嗯……」姬憐憐含糊地應了聲,覺得有些冷,把自己蜷成便便蟲後,翻身背著他很快地睡去。

  模模糊糊地,她好像聽見林明遠又叫她兩聲,由言由語著,你這麼容易就受冷……都是這樣一個人麼?誰來照顧你?

  說得她有多可憐似地,以往她將由己保護得好好的,這一次要不是多了一個意外林明遠,她不見得會受寒。

  甚至,若她沒有去京城,就什麼也不會發生……

  雖然心裏深處那藏得最妥當的濁氣吐盡了,可是,他終究還是姓林,是她所認識的那個林明遠,所以,她還是慶幸自己去過京城,爲此得了風寒,換來林明遠一命,也算值了。

  她本以爲林明遠不會放過她,會如往日半夜故意吵她整她,哪知這一次她沒有再聽見任何聲音……當然,也有可能是她睡得太熟,所以他拼命嘶吼拼命咆哮她都聽不見……管他的呢……

  屋子裏,確實是安靜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

  林明遠一直坐在那裏,直盯著她那小有起伏的身形。每一次她微弱的起伏明明只是制那,他在等待時卻會不由自主想著「她怎麼還不呼吸」「會不會斷了呼吸]「平常他受風寒哪有她嚴重,她該不是生了其它病吧」。

  直到兩人中間的燭火燃盡,在夜色席捲竹屋裏的每個角落後,他才回過神,垂下眼沉思半天後,慢慢躺了下去。

  他手背刺痛著,那裏已腫起,是先前跌下床挨的。

  因爲他斷腿了,所以察覺姬憐憐夢囈不對勁的吋候,沒有辦法背她出去求救。他翻床跌落時才有了認知一一他斷腿了,他救不起任何人,包括姬憐憐。

  哦,他想起來了,他斷腿是他在牢裏妄想求救給活生生打斷的,而他入牢裏是他賭輸了前程……如果沒有斷腿,沒有賭輸,那麼,他是不是就能抱起姬憐憐去求救?

  哪怕只是風寒只是惡夢……他也能走到她身邊搖醒她。

  他下意識撫著腫起的手背。又熱又冷地。

  「姬憐憐,你還算是鐵打的江湖人嗎?這麼容易受風寒,到底懂不懂得照顧自己……」他輕輕地自語。

  半天,黑漆漆的屋裏靜悄悄地。不知過了多久,又細微地低喃:「你怎麼能夠……帶著我翻山越嶺,沒有一刻遲疑,你怎麼做到的……」

  「你……是這世上……唯一會救我的人啊……」

  「姬憐憐……姬憐憐……你怎麼可以……沒有索求任何利益就救了我呢……」

  「你敢這樣做……往後,你只能……一直這樣待我,不準與我索討代價……」

  「……我……我……我也可以……」

  黑暗之中,他那帶著又疼又燙的手背,遮住了已然心動的眼。

  卷三

  青山明媚好,寒風撲面倒。

  這一日,是青門喂招的日子,在姬憐憐眼裏是極爲重要的大日子;爲此,她日日重複練招,練到自認行雲流水的地步,卻在第二招時就讓趙靈娃在她臂上劃過三劍,好不丟臉,好不難堪。

  散場後,青門弟子各自靜默地離開,沒有一人如她縮著肩,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了好過冬。

  她一咬牙,隨便在臂上纏上傷布,挺起薄弱的肩頭來;但冷風一吹,她真想淚流滿面。真的真的真的太冷了,難道這就是有內功沒內功的差別嗎?

  「姬師妹,你跟誰有仇?還是昨晚飯菜太苦?你這苦瓜臉最近常見到啊。」圓圓胖胖的高亞男搭上她的肩,快步與她並行。

  「怎了?你表哥給你苦頭吃?」

  姬憐憐的淚水往肚裏吞,有意無意地讓高亞男擋風。她含糊道:「對對,是他給我苦頭吃。」幸與沒人發現她怕冷的秘密。難道青門裏真沒有人覺得,這一開口,舌頭都要凍僵了嗎?萬一哪天僵到縮不回去怎辦?

  「還真的是他啊……他快走了吧?」

  「……」

  「他一定很想快點走吧?我與其他師妹這幾日經過藥廬時,老見到他在練走,這練得也實在勤了點。你要勸勸他,過猶不及這道理他應該比我們還懂。」

  「我會勸的……」姬憐憐歎了口氣。豈止練勤,簡直是一有機會就練,半夜她還會聽見有人揉腿悶聲痛呼呢。這麼想回大家族她不意外,他就是愛風光的性子,現在回到大家族是他最好的路,他不會輕易放棄的。

  她瞟瞟高亞男的衣著,薄料寬袍,一年四季都如此,不畏熱不畏冷。青門武功首健身,只有新來的弟子才會配上略厚冬衣,她最後一件冬衣是五年前做的,她萬分慶幸她十五歲跟二十歲時一樣高,偶爾穿出來是舊了些,但至少禦寒風,還可以騙騙大家她是穿錯了是懷舊了。

  她內心再歎口氣。她喜歡青門,喜歡這裏的一人一草一木,但,有時頁覺得在青門裏生活真不是個輕松活。

  高亞男終於注意到她面如蠟紙。

  「姬師妹,你很冷?」她怪異道。

  「哪有,是上次風寒還沒好吧,回頭我再跟姬大夫拿藥。」她擴胸證明。

  高亞男哦了一聲,拍拍她的肩又縮回。

  「對了,剛才喂招你傷在哪隻手?」都是寬袍寬袖,手一藏,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左臂三刀呢,痛死我了。」

  「趙師姐力道不重,是不?算你倒黴,被趙師姐點名挑了出來,所幸咱們青門練招不動內力,不然依趙師姐那猛勁,你肯定卸了手臂……」高亞男壓低聲音:「你猜,一,趙師姐恨鐵不成鋼。二,因爲你姓姬。三,因爲林明遠。」

  「……關我表哥什麼事?」

  高亞男聳聳肩。

  「青門雖是各人事各人理,但林明遠能藏身於此,未嘗不是青門與三姓一家的利益;但青門不是處在無人聞問的深山,只要趙舍稍後的奸宮不鬆手,遲早趙舍會依著蛛絲馬跡尋上門。所以,姬師妹,你不覺得這是趙師姐友好地提醒你,如果能早送走就送走吧。」她正是當日在京城的一名,也經曆那破廟裏的「驚心動魄」一一青門弟子實戰太少,老實說,那夜破廟發生的一切夠她們刺激回味一整年了。

  姬憐憐聞言,道:「我心裏有數,萬不會累及青門的。」

  青門可以藏林明遠,卻不能久藏,尤其破廟之後趙靈娃差人暗地將前因後果摸個清楚,以防危及青門。

  也因此姬憐憐才知始末。原來是一個叫孫德的讓門客趙舍暗地追殺,而孫德與韓家有了婚約,在此之前曾有傳言,韓家千金口頭上本是許給林明遠的……

  姬憐憐此刻心裏倒是坦蕩,沒有什麼疑似吃醋的情結,爲此,她也覺得自己挺驕傲,值得擡頭挺胸。

  提得起,放得下,正是江湖人該有的胸懷,她終於邁入了江湖。

  ……也或者,她並沒有那麼喜歡林明遠?

  從小一塊在大家族,整日拾頭不見低頭見,當下也許有什麼捨不得,但這麼多年未見,那樣的捨不得還不是被她一口氣給吐掉了?這正能證明她就是豪邁的江湖人啊。

  兩人走到分岔處,本要分道揚鑣,哪知另一頭走來幾人,除了趙靈娃外,是陌生人。

  三男一女,配有長劍。

「高師妹,姬師妹,」趙靈娃點點頭,目光落在姬憐憐身上。

  「我以爲你去找姬大夫了。」

  「正要去呢。」姬憐憐暗自打輋這陌生的三男一女,都是年輕人。這三名男子面有局促之色,顯然一入青門如入女人窩,他們十分不適應。

  相較之下,她與高亞男還顯得落落大方些。

  姬憐憐忽然想到,青門沒有什麼娛樂,夜裏總會互相串門子,林明遠因爲腿不方便,只能忍受著一波又一波的姑娘話題,他沒有任何尷尬,只有滿面忍耐。

  ……因爲他已經習慣待在溫柔鄉裏?哼。

  「這四位是天罡派門人。袁師兄、許師兄、吳師兄與沐鈐師妹。十二月初三天罡派掌門大壽,特送帖子過來,」趙靈娃簡短解釋,拉回了姬憐憐的心思。

  天罡派與青門,因爲地域關系,向來保持友好,每年天罡掌門壽誕,青門都會派人去祝賀;但這兩年天罡派有淩駕之勢,不太將青門放在眼裏,這一次專程讓人來送帖子,還真出乎青門意料之外。思及此,姬憐憐往那幾人面上打量去。

  其中姓袁的年輕人與她對視,隨即一愣。

  趙靈娃說道:「這幾位師兄師妹都會在青門住上一夜。」

  「我看,我與許慎、吳地在鎮上住二儀吧。」

  趙靈娃爽郎一笑道:「哪兒的話,袁師兄不必客氣,都是江湖兒女,該是不拘小節的。」

  她這一笑,三名男子同時眼神發直。

  「是是,這就麻煩趙師妹了。」

  高亞男暗拉了下姬憐憐的袖子,低聲笑:「趙師姐果然就是不同凡響啊,」

  姬憐憐痛縮一下,暗暗叫苦。高師姐就是不分輕重,她都說了傷到左臂了好不好!

  「姬師妹,這一次祝壽,你也去吧。」趙靈娃隨口道。

  「我?」姬憐憐瞪大眼。

  趙靈娃睨她一眼。

  「你也該出去見識見識,不好嗎?」

  「我……我不是去京城的雲家莊抄史過了?這次該讓給其他師姐……」

  「人家搶著要,你卻不要?我不是說過了麼,人要粗養點。」

  「……趙師姐,我姓姬,我該有特權……」她不得不強硬一下。

  趙靈娃含笑道:「我們都知道你姓姬,不只你姓姬,創立責門的掌門也姓姬,正因你姓姬,才要好好磨一磨丨」她來到她面前,扣住姬憐憐受傷的手臂。

  姬憐憐臉色頓時發白,任著趙靈娃輕輕施力。

  「姬師妹,我也是爲你著想啊,你得多出去見識見識,將來我當了掌門,你才能成爲我的助力,是不?」趙靈娃清清淺淺地說著,突地美目擡起,望著前方米字形的分岔路。

  自藥廬而來的那條路上,一名年輕男人就站在那裏。

  天罡派的沭師妹明顯一怔。

  「有男人?」青門裏不都是女人嗎?

  趙靈娃頭也不回地笑道:「是姬師妹的表哥。他來住上幾天,也就要走了。對了,姬師妹,不如讓你表哥跟我們一塊上路吧,嗯?」

  「……我正有這意思。」

  趙靈娃一臉慈相。

  「這就對了。喏,你先跟你表哥回去吧,看他單薄得,要是跟你一樣受了風寒,上不了路那可不行。」

  姬憐憐有怒不敢發,就算要發也不會在外人面前發作,這就是青門人的共識。她轉身看見林明遠果然就站在那,一雙眼打量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後的趙靈娃。

  她慢慢走過去,本以爲林明遠第一句話又要怪她鬥不過趙師姐,哪知他目光終於移到她面上時卻是看了半天,沒有作聲。

  「……怎麼了?」她奇怪地問。

  「你怎麼不叫呢?」

  「叫什麼啊?」

  「也對,早該想到你是連叫都不會叫的。」語畢,他又不說話了。

  這就叫文不對題,牛頭不對馬嘴,風馬牛不相及?姬憐憐一頭霧水。見趙靈娃他們走遠了,自覺該解釋一下,便道:「天罡派弟子送帖子,他們掌門壽誕,我們要去祝賀的……」她繞到林明遠另一側,避風。真是沒天理的太冷了。

  「你也去?你身骨尚未養好,就這麼讓你跟著去?」

  姬憐憐古怪地看他一眼,覺得這林明遠還真的有點文不對題牛頭不對馬嘴馬不知臉長。不意外,他時常走歪路,她導正一下就好,於是她道:「幾年前好像有哪個官員的娃兒到天罡派拜師,天罡派放話說是天資奇才,但未嘗不是背後有了靠山,於是天罡派就不怎麼把其它門派放在眼裏,這一次特地差人送帖,多半不只爲了祝壽……

  「哪隻手?」

  「什麼?」

  林明遠面無表情。

  「你何師妹剛去藥廬包紮,說今口是你們對招的日子,她自誇可以當你師姐,她只傷在手背,而你卻被趙靈娃連中三劍。本來你該與你資質不佳的三師姐對打,趙靈娃卻臨時挑了你名牌,姬蓮說他晩些不在藥廬,就讓我拿藥過來。」

  她一怔,喃喃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到底哪隻手?」

  「左手……」她很莫名其妙地感到喉口鹹鹹的。一開始她有點納悶,但沒一會兒就反應過來原來這叫感動。

  雖然青門是她的家,但平常練招大家多少都會掛傷,習慣成自然了,哪會注意彼此傷在哪呢。

  被關心的感覺還不錯,但自立自強才能讓她好好的活下去,她深吸口氣,試著甩甩左手臂,笑道:「沒事,常有的……」

  「姬憐憐你幹什麼你!傻子嗎!」林明遠罵道,及時穩住她的左臂。他小心翼翼卷起她的袖子,果然傷布已略略帶著赤紅,而且包得還真不怎麼穩妥。

  「姬蓮是男人吧?要不,不會一聽你傷在臂上,便找藉口托你師妹拿藥來,不敢親自替你上藥。」

  姬憐憐看他一眼。

  「表哥啊,我真不明白。你這執念也太深了吧?證明姬大夫是男人,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

  他瞪她一眼。

  「女人堆裏,有一個男人在,你想呢?」

  「……你不也是男人……」她咕噥著。

  「青門這些女人我看在眼裏嗎?」林明遠真想剖開她腦子,看這蠢蛋在想什麼。他小心地放下她袖子,走了兩步。

  「走啊,傻了啊。」

  姬憐憐嗤一聲,跟上前去,見他一跛一跛的,還真有點重心不穩,但很明顯地,比起剛開始需要木棍當拐杖時好上許多,姬大夫神人啊,可惜治了一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這頭白眼狼立志要抄姬大夫的老底。姬憐憐搖頭晃腦,十分感慨。

  這一路上,仍然有青門弟子安安靜靜地往返,每一個弟子都是先看了姬憐憐一眼,再移到林明遠移動的步伐時略略停頓後,才又若無其事地轉開。

  這樣赤裸裸的目光,林明遠彷若未覺。倒是身邊姬憐憐的目不轉睛,讓他微微惱了起來……原本,他走路不該是這樣的,不該這麼狼狽……他咬牙,忍下讓她轉開目光的沖動。

  ……以後,他就是這副模樣了。她就只會看見他這樣了,現在不看,難道以後要她遮著眼?

  直到前頭有漢子與婦人經過,他松了口氣,隨口問著:「他們是誰?」

  姬憐憐果然轉移注意力。

  「那是山下村落裏的人,山腰那頭有塊地,是給他們耕種的,最近另一個村落的人也想討塊地,這些婦人多半是他們的老婆。青門的衣袍都是她們織的。」

  林明遠轉頭看她。

  「兩相抵消?」姬憐憐面色未變,沒有答話。

  林明遠一見她表情,就猜到了七八分。他慢條斯理道:「讓我猜猜,你們身上的衣物都是這些婆子制的,這也不是白做的,你們都是要給錢的。他們窮,你們還白白送地給他們耕,耕到最後,別人見了眼紅,於是也來爭一爭,反正不爭白不爭嘛……」說到最後,他驀然止步,避開她的左手,拉過她的右手。

  本來姬憐憐是可以不動的,但她要不動,林明遠肯定會跌個四腳朝天,她歎了口氣,順勢湊了過去。

  林明遠咬牙道:「看看你穿的是什麼東西!舊又醜的青袍!你多少年沒做新衣了?!」

  「三年了。」

  「青門的女人都沒腦子嗎?連點爭取都不會嗎?」

  「師傅向來心慈。」

  「心慈不會去當尼姑嗎?跑來禍害你們做什麼?都沒有人去告訴她,青門快被她給敗光了嗎?連由己的徒弟都給不上一件好衣裳,她還配爲人師表?」

  姬憐憐就算有同感,也萬萬不會在臉上表現出來,她雖是個不識字的大粗人,但尊師重道這道理她還是懂得。她只是很微妙地歎口氣:「好像是師傅的師傅過過悲痛欲絕的事,因此立下規矩,非心慈之人,是不許當青門掌門的。」

  「所以趙靈娃正是看穿這一點,才僞裝成那樣……」林明遠豁然開朗。姬憐憐怎麼看就是讓人憐惜的模樣,都還需要人保護呢,哪有餘力放送慈悲?

  這青門掌門好廢物,這趙靈娃好心計!林明遠尋思片刻,一回過神,就見姬憐憐像隻小貓直湊過來,就再差那麼一點。兩人就貼上了,他不動聲色退了一步。

  「姬憐憐,你做什麼你?」他輕輕問著。

  她眼睛張得跟貓眼一樣,只逼近一步。

  「林明遠,你真的很暖耶,我光湊近你,都能感覺你的體溫了。你怎麼能這麼暖,教教我吧,我也想往後冬天好過些。」

  林明遠摸上她的手背,果然又冷又冰,不由得眉頭攏起。

  他見她又是一身單薄的青袍,青門人人都穿這樣的舊袍,但其他青門人與他何幹?她從九歲入青門,就只能穿這種破袍子,想想剛才那什麼天地派的女弟子,一身新衣新裙,她這小道姑卻是冷到直發抖。

  驀地,他心緒一頓。

  ……小道姑?

  他對這方面並不熟悉,只知有的道派可論婚嫁,有的卻是不可;當年林鳳歌既然入贅。這表示青門女子可成親,但難保這幾百年來不會有所改變……

  他拉不下臉,問不出口。只是嗤了一聲,道:「不當掌門也好。你本就沒什麼野心。」他頓了下,冒出一句:「脫離青門也許更好。」

  這種話太沒頭沒尾的,她選擇不深問以免暴露她簡單的內心。林明遠的心如海底針,天天不一樣對正常。她只是挑著眉,不發三舀,看著他拉著她的手,往屋子的方向走去。

  ……這家夥開始入境隨俗,不講男女授受不親,改成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管他的呢,反正……是表哥嘛。這麼暖……林明遠怎麼暖成這樣?姬憐憐萬分羨慕,真巴不得狠狠愛憐他的手一番,實在太舒服了,又走了一陣,林明遠驀然停下。

  這一次,姬憐憐倒是明白他停下的原因了。

  大冬天的,他額上竟有熱汗,呼息微沉,根本是走不動偏撐著不說。姬憐憐有點好笑,又有點說不出的滋味。

  「林明遠?」她叫著。

  林明遠臭著臉。

  姬憐憐歎口氣,繞到他前面蹲下。

  「真麻煩。今天你路走太多對腿也不好,反正就剩那麼點路,我背了。」這就是所謂男人的自尊?

  林明遠盯著她的背,再看她被寬袖遮掩的傷臂,抿著嘴,慢慢俯下身去,同時小心避開她的左臂。

  姬憐憐用力背起,吃驚道:「林明遠,你最近壯了不少吧。」

  「你在暗示我搶了你的飯吃嗎?」

  女孩家的香氣,在林明遠來說,都是一樣的,但此刻,他卻是垂下眼,面上淺淺發燙。

  「姬憐憐,你說,在大家族時你就喜歡我了?」他輕聲問。

  「嗯?是啊。」都是很欠以前的事了,現在她可以擡頭挺胸說:不喜歡了。

  「我……我……」他難以啓齒。

  「我什麼啊我?男子漢大丈夫的,說話都不痛快,上回在回青門途中還要我吹給你聽,你才想解手吧……」

  林明遠臉都黑了,這粗鄙的女人!他嗤道:「我偏不說。等你學會識字,你才配知道。」

  「哦,好,我很期待呢。」她本身並不是好奇心非常強烈的人,就隨便敷衍他一下吧。反正他遲早是要離開的。

  而且這個秘密鐵定與她無緣,因爲……

  識字?下輩子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6:46:12

第五章

     [嗯。」姬憐憐猛地張開眼。

  屋樑,蝕光,以及楊邊的人影立刻鑽入她的視線。

  「姬憐憐!」

  不是深淵。她松了口氣,蓿向站在楊邊的林明遠。

  「你……三更半夜看著我睡覺做什麼?人嚇人會嚇死人的好不好!」她沙啞問著。

  林明遠面無表情,跛著腳轉去倒了杯水給她,「你做惡夢?」

  「沒有啊……」她坐起來,喝了一口,立刻打了個冷顫。

  「好冰。」

  「半夜哪來的熱水。」他皺起屆,伸出手要摸她的額,卻發現她避開。

  「你做什麼惡夢都是冷汗?水別喝了。去換件衣服。」

  姬憐憐這才發現自己冷颼颼,汗流浹背,她哀叫一聲,捂著臉。

  「不會吧……我沒衣服換了!」

  這幾日天氣濕冷,衣服不易幹,她身上這一件是打算穿上三五日撐了撐的,若在去年此時,林明遠還沒出現,她直接脫了衣躲在棉被裏就好了……救人果然是要量力而爲的,

  穿著濕衣她不怕,就怕又得風寒,萬一其他師姐起疑就不好了……她心不在焉地看著林明遠一拐拐地去翻找什麼,又走了回來,有點粗的男衣落在她懷裏。

  她定睛一看,是入青門前她替他買的幾件成衣,雖是粗布所制,但這錢也是讓她花得好生肉疼。

  「先換上這件吧。」林明遠淡聲說著,撇開眼一會兒又繞回來。

  「反正江湖人不拘小節,以前我睡過有些江湖女俠還愛女扮男裝,沒什麼大不了的,去換,免得染上風寒又要叫那姓姬的來蓿你。」

  看來她這表面對姬大夫成見很深,她胡思亂想著,應了一聲,拿著衣服就往角落的布簾後鑽去。

  她迅速換上後,發現這件深藍男衣是她怕山上冷,他捱不住時多加的一件,她還特地選質料略厚的……她站在那裏,心裏有點異樣,林明遠在關心她嗎?現在關心她……是不是太晩了點?

  她掀開布簾時,林明遠就坐在楊上垂目思索著,安安靜靜的模樣讓她不由得多看兩眼。

  他察覺她的視線,擡頭一看,微地一愣,笑道:「姬憐憐,就算你換上一身男裝,怎麼看還是個女人啊。」

  姬憐憐也頗覺遺憾。

  「我就這臉,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原來你也知道你這張臉……」他轉開臉,隨意拿過她今晩練的字,轉了話題。

  「你看,只要認真學,不就識字了嗎?這三字經你寫得很好,」姬憐憐嗯了一聲,諂媚道:「是你教得好,這字也是臨蓽你的字帖。林明遠,以前是我貪懶不好學,現在我都努力學了。你千萬別把我不識字的秘密說出去。」

  他沒擡頭。

  「你都在識字了,不識字的秘密已經不存在了,你怕什麼……姬憐憐,你這字仿得真,要不是我親眼見你每日習字,我真以爲這是我寫的,對了,你做什麼惡夢?」

  「……也沒什麼……」

  「你吵到我不能睡,你知道嗎?」

  姬憐憐見他還是反覆看著她寫的字,心想沒有得到答案,或許他會坐在這裏一直看下去。

  「其實也沒有什麼,就是夢見我一直掉進沒有底的洞裏……」

  他終於擡起眼看她。

  姬憐憐嚴陣以待。

  看了半天,她發現他似乎沒有看穿她的秘密,暗鬆口氣,待要張口說話,又見他低頭看著她寫的字。

  她寫的字……真這麼吸引人?是他自戀吧?

  「我小時候也做過同樣的夢,」他道:「一直往下掉,沒有人拉我一把。這個夢做了好幾年,直到我終於有機會改姓林,知道由己有了未來,才不再有這夢。姬憐憐,你心裏有事?」

  「……可能是因爲……我擔心你的事吧。」她找了個理由。

  「擔心我嗎?我是沒法回京了,也不可能官複原職。在大家族裏爲師,是我最好的結局……這有什麼好擔心的。」

  ……她一點也不擔心。只要他一離開青門,她就能守住秘密,她擔心的是被他發現,所以,他能早離開是最好。

  林明遠收起她寫的字紙,又拾起眼看著她。

  「你過來。」

  姬憐憐湊過去。

  他忽然笑了。在燭光下,他笑得略爲明亮。

  「姬憐憐,你表情,真像小貓……」

  她連眼也不眨地。

  他彷佛驚覺自己說漏了什麼,順看再道:「像小狗啊……小豬啊……」

  「你見過豬?」她很深沉地問,深深地看著他。

  「在被接進大家族前,我養過豬,怎會沒見過呢?」他自嘲地笑了一聲。

  「沒想到吧,我林明遠明明就是個讀書的枓子,爲了圖溫飽,得替人放羊喂豬。我的三字經,就是在學舍外頭愉學會的。姬憐憐,其實我最氣的,不是你姓姬,而是你姓姬卻不知好好利用,瞧,你幼年就可以好好讀透三字經,但一直擱在那裏偷懶,你要我怎麼不氣不惱?」雖說氣惱,但此刻他臉色平靜,甚至帶點恍惚的溫柔。

  「姬憐憐,你好好學,我沒要你讀遍四書五經,但基本的一定要有,等你都會了。我就……」

  「我會努力的。」她保證。

  他滿意地笑了笑,輕輕摸了下她涼涼的小手,又迅速收回。尋思片刻,他忽然一跛跛地走回他的床。

  姬憐憐松了口氣。

  他在那頭鼓搗著,姬憐憐對要上榻睡個回籠覺,又聽見他說道:「你過來。」

  姬憐憐瞬間小臉變苦瓜。她懷疑林明遠發現了她不爲人知的個性,人家待她兇她也兇回去,人家要是好聲好氣,她還真的不好意思發火呢。

  算了。反正他就要回大家族了,再給他折騰一下不打緊;想著,她慢慢踱過去。

  林明遠拍拍床,吸引她的視線,這床中間有著枕頭爲界,林明遠這一次仍然沒有看向她。

  「你這樣子也不是辦法,哪有人剛睡醒手腳還是涼的?你不是說我身子暖嗎?我讓一半床給你吧……」

  「我看起來……」很像傻子嗎?姬憐憐正要續說下去,他像是早知她會說什麼,立刻瞪向她。

  「你以爲我有邪念?我是這種人麼?要不是看在你老得風寒的份上,我會這樣犧牲跟你共睡一床?你不是說老做掉落深淵的惡夢嗎?我就在旁,一聽你夢囈,便拉你一把。只要有人拉你一把,以後你就不會再做這種夢了。」

  她臉色古怪。

  「林明遠,我在夢裏到底說了什麼?」

  他挑起眉。

  「你說,拉我。」其實她嘴巴密實得很,明明是惡夢,仍在夢裏咬緊牙兒不露一絲口風,可見這夢真的嚇壞她。她在怕什麼?他實在不明白,現在她習字習得連他都贊歎,還在怕什麼?

  他拉住她,隨卽又放手。

  「看,我很暖吧。」

  她果然動容。

  他又撇開視線,含蓄地低聲說道:「如果真遇見心儀女子,我可不會隨便胡來,洞房花燭夜對新娘子來說意義非凡……」他一頓,因爲瞟到姬憐憐忙著抱她的棉被上床。

  他一時無語。

  「反正不說出去就不會有人知道。表哥,多謝,我睡外頭?」

  「……隨你。姬憐憐,你……你……」

  「嗯?」她跟著上床。

  他挪開位子,往床裏頭靠去,他咬牙,將心裏話說了出來:「我可不管你以前如何,將來你不許再來什麼沒人知道就去做,這是什麼心態啊!姑娘家怎能如此。」

  「嗯嗯,」她自袖裏抽出一本書,笑咪咪地遞給他。

  「表哥,我學識字很認真的,給點獎賞吧。」

  他狐疑地接過那本書,一看書目就是一愣。這書名,跟在書屋時其他青門人借的書大同小異,都是什麼孤狸精與書生的故事;他再瞟向姬憐憐興緻勃勃,沒有半分的諷刺。

  他目光略略流連在她的小臉上,那身深色男衣讓她康納來太過我見猶憐,令他不敢直看……他故作無事地又轉開眼。

  恍恍惚惚地,他翻過第一頁,說了大緻的內容。然後他聽見她道:「不不,不是要你說這書在講什麼,是要你一句一句念給我聽。」

  他嗯了一聲。沒細想太多,一句一句開始念著,心裏卻不由自主想著「她是對任何人沒防心還是太相信他」,又轉念「她是仗著自己手腳靈活,所以認爲危急時可以壓制任何一個男人?她不能有這念,將來肯定會吃到苦頭,有機會得與她說一說」,接著他再想「他的紅顔知己個個是美人,怎麼現在他一點也想不起來她們的長相?紅顔知己?他從不當她們是盤菜,正如他落難時她們立即依附其他男人,這世上也只有姬憐憐這傻子會不離不棄,如果在他富貴時姬憐憐就出現有多好。他定會、定會……」,許多念頭同時模糊地交錯,最後,一個念頭猛然躍出一一

  若在一年以前,姬憐憐出現在他面前,他仍然會選擇韓朝香爲妻,只有韓朝香才能帶給他權勢與富貴,姬憐憐不可能給他這些。

  思及此,他心裏一震,背脊出了一層薄薄冷汗。要論最熟悉林明遠的,不就是他自己嗎?他本就是這樣的人啊,爲了心中的貪欲,是可以舍棄在他眼裏不需要的人,尤其女人更是轉送的好禮物,他就送過,不是嗎?

  姬憐憐能對他不離不棄。他……他卻不見得能……

  她十分認真聽他念看每個句子,手指輕輕動著。這習慣他也有,或許是幼年相處過,許多習慣都是共同培養出來,好比背書時利用手指來增加記記……現在她在背什麼?

  林明遠疑惑,但不認爲這是多重要的事。他念著句子,故意伸出手輕碰她的耳垂,她聽得太專心,沒有注意到。

  冰冰涼涼小小的,就跟她的人一樣。

  她的耳環也是老舊的,怎麼她的周遭都是老舊的東西?老舊的青門,老舊的衣物,老舊的飾品,這些舊物都丟了才好,換上錦衣瑪瑙全都換新的,這小貓一定會比現在這模樣還要好看三分吧?

  「姬師妹!」

  竹屋外,出現不止一人的腳步聲。姬憐憐估量時辰,早過平日師姐妹會串門子的時間,現在來一定有重要事,她連忙翻身下床,前去開門。

  她還來不及問是什麼回事,就見七、八個師姐堵在門口往屋內看來,她心知不對,回頭看見床旁的窗子也是人影浮動,竹屋分明被圍了起來。

  「高師姐,這是怎麼回事?要這麼大陣仗來我這?」

  高亞男攤攤手,朝林明遠那方向努努嘴。

  「今晚天罡派袁許吳三位師兄與沐師妹住在山裏,沐師妹去沐浴,發現有男人偷看。」

  她的聲量大,林明遠聽得此言,下床走了過來。

  姬憐憐嗤之以鼻。

  「別開玩笑了,高師姐,你是跟我表哥有仇嗎?你看他走路跛來跛去的,沭師姐會追不上他?你當沐師姐是廢物?」

  林明遠瞪了她的後腦勺一眼,高亞男也嗤之以鼻。

  「姬師妹,整座青山,就你表哥一個男人,不是他,難道有女人愉看沐師妹?」

  林明遠淡淡地說:「那什麼木的,我連見都沒見過,這樣栽贓我於你有什麼好處?」

  高亞男還是第一次跟讀書人說話,覺得這人說話真有那種慢條斯理。不慍不火的錯覺;她向來就怕這種專找縫子鑽的慢郎中,便謹記趙靈娃的吩咐,道:「見沒見過不重要,重要的是,對男人來說,是女人的身體都好。」

  姬憐憐皺起眉頭。

  「高師姐,不能因爲這樣就賴到我表哥身上,雅道今天來的袁師兄、許師兄跟吳師兄就不是男人嗎?」

  高亞男聞言,眼二見。

  「正是,我也是這樣說……」她被身邊的何水兒一推,改口:「沭師妹沭浴時,他們正與趙師姐在廳裏說話,趙師姐可以作證。」

  何水兒點頭,插話:「我跟好幾個師姐都可以作證,當時我們就在廳外。姬師姐,這回表哥可賴不掉啦,這幾日他在練走路,是不?表哥比袁許吳三位師兄更熟悉青門地形。」她再補一句:「趙師姐說,表哥在京城犯了事,這一時色欲薰心也不意外,還是先到前廳看趙師姐如何處置吧,」她愉愉瞄著姬憐憐身後的林明遠。

  林明遠比姬憐憐高一個頭,但背著光的關系,看不清他的表情,此時他似乎很冷靜?

  姬憐憐面有薄怒。

「這是怎麼了?要抓賊連個證據都沒有嗎?我跟林明遠一直在一塊,他哪來的時間去愉窺沐師姐?長翅膀飛過去嗎?當我是傻瓜蛋嗎?!」

  「姬師妹,你忘啦。今天你也去澡室,這段時間他去哪啦?」姬憐憐頓時啞口。

  青門有固定的日子固定的時間開澡室,她是快關了時去的,那時已沒有什麼人。也因此她確實有看見沐鈐,如果她沒記錯,沐鈐應該是最後離去的。

  她身後的林明遠開了口:「先前你跟那姓木的,同時同間冼?」

  「嗯?是啊。」姬憐憐隨口應著:心裏頗爲納悶,說林明遠是人渣她是信的,但淫賊?那他就是深藏不露。她不信趙靈娃看不出來,趙靈娃的目的是什麼?

  高亞男喊道:「既無人證,那來人,帶走!」

  姬憐憐瞪著她。

  「高亞男,你當你是官府裏的捕快嗎?喊得這麼大聲!」高亞男笑咪咪地。

  「姬憐憐,咱們開天窗說亮話,我就是趙師姐那一派的。再過兩年,趙師姐當了掌門,允我可自由選擇青門裏的職位,你明白吧?光沖看這點,她叫我幹什麼我都願意。求你了,讓表哥跟我走吧。」

  姬憐憐的嘴角抽搐。

  何水兒瞪大眼,現在是公然揭破底,確定趙、姬雙方對立了嗎?那她要選哪邊站?

  「來人,架表哥走!」高亞男叫道。

  「高亞男,你要不要去數一下趙靈娃私下允了多少人好處,你認爲她真能讓你如願……林明遠?」姬憐憐被人拉到身後,被遮得嚴嚴實實地。她有點傻眼,現在是……他挺勢而出?

  林明遠走出陰暗,一臉平靜。

  「不必帶,我自己能走。我也想知道,在青門有守門人的情況下,是哪個男人有本事湊近你們青門澡室的。」

  姬蓮心裏疑惑,大豐夜的,怎麼要她上前廳?

  她長年住在青山,卻不屬於青門的一份子,可以說,她替這些責門弟子看大小病痛以換取一份食宿,但其實感情上並沒有那麼的密切。

  以青門弟子傍晩都會串門子來說,是決計不會到她那裏的,她也不喜歡有人無緣無故靠近藥廬。

  青門裏所發生的任何事件,都與她無關。有江湖人來挑釁青門,她也只會待在藥廬不聞不問,不會有任何人來指責她。在這深夜時分,怎會叫她到前廳?

  爲防萬一,她將藥箱攜著,前廳燈火通明,有弟子看見她,湊上前來道:「姬大夫。趙師姐已在前廳等你。」

  「嗯。」姬蓮猶豫一下,還是沒有問找她有什麼事。她胸懷坦蕩,沒必要預防。要進門前,一名陌生的男子同時走來,一見她勢邊的大黃,面色立時一變,手已撫到劍柄。

  姬蓮連忙道:「俠士莫驚,它不咬人。」

  「它……」袁師兄臉色泛青,小心翼翼道:「姑娘慢慢離開,這狗過於龐大,若伸展開來,比你還高。這要一咬下。非死即重傷。」

  青門弟子走來,掩嘴道:「袁師兄,你誤會了,大黃是姬大夫從小養的……不,是全青山所有的狗都是姬大夫的小孩,它們見人都不會咬的。你看。」她上前蹂躪黃毛大拘一番,黃毛大拘只是嗚嗚地叫看討抓抓。

  袁師兄瞬間如遭雷擊中般,沉默半天,才道:「是我誤會了,我沒想到一個姑娘家能馴養這麼兇惡的狗。」

  姬蓮沒問他是誰。朝他點點頭後,對著黃毛大狗說道:「大黃。你在外頭等著。」隨即跟著青門弟子進入前廳。

  袁師兄本要尾隨而入,經過大狗身邊時,他停頓片刻,迅速伸手碰一碰它的頭毛,內心震驚不已一一這狗,連陌生人都不吠不驚?

  「姬大夫來了,」廳裏的人一時間暫停說話,都朝她看來。

  青門的廳裏,正中央是趙靈娃。高亞男與何水兒;左邊是林明遠與姬憐憐,林明遠腿不便就坐在椅上;而右邊一女二男,臉色都極爲難看。

  似乎壁壘分明?姬蓮一一掃過後,看見外頭那男人跟著進來,走到右邊去。

  「趙姑娘喚我何事?」她問。

  「姬大夫,這四位師兄妹是天罡派的憂秀弟子,他們送帖子過來,哪知沐師妹在青門裏受了點驚嚇……」

  「驚嚇?」沐鈐死死瞪著林明遠,「這種毀人名節的事,趙師姐說只是驚嚇?」

  趙靈娃歎了口氣。

  「這種下三濫的事發生在青門裏,我也十分難受,沐師妹莫急,這淫賊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給翻出來,否則豈只難以面對沭師妹你,連青門弟子都人人自危了。但這種事四處宣揚,鬧得人盡皆知,除對你名聲大壞外,並沒有任何實質幫助。」

  姬蓮聽到「淫賊」兩字。心裏咯瞪一聲,直覺往林明遠面上看去。

  林明遠正意味深長地注視著她。

  她不受控制又回頭,看向門外懶洋洋趴在地上毫無警覺的大黃。

  姬蓮躊躇片刻,輕聲問著:「這到底怎麼回事?淫賊與我有什麼關系?」

  趙靈娃表情無奈,道:「沭師妹在澡室發現有人愉蓿看,想要追出去,卻不甚方便,但她確定此人是個男人。青門除去林公子一人,再無其他男人,姬大夫認同嗎?」

  「這是當然。」

  趙靈娃轉向林明遠。

  「林公子,你堅持要姬大夫在場,現在她來了,你怎麼說?青門上下確定只有你一個男人。」

  沐鈐咬牙切齒道:「青門這是在護短嗎?你們還要他澄清什麼,他說了不是他做的,你們就信?這算什麼?作賊喊捉賊?」

  「正是如此!淫賊人人得而誅之,你們青門不將這淫賊就地正法,反而讓他脫身,莫不是青門上下都是女人,這裏成了銷魂窟,被這淫人給治得服服貼貼了吧?」說話的正是天罡派三人中的許慎。

  在場的青門弟子臉色皆是一變,趙靈娃本是一派溫和面相,也不由得翻了臉。

  此次來青門送帖的弟子裏,就屬許、沭兩人個性沖動,尤其許慎心儀沐鈐師妹,能忍到此時已出平意料之外。袁重與吳地大喊不秒,已經預知許慎下一步,果然--

  許慎出了劍,直逼林明遠而去。

  「許師弟,切莫……」

  袁重與吳地趕忙阻止,同時趙靈娃飛劍而至,打歪了許慎的劍身,非但如此,一股大力逼得許慎脫了手,長劍掠過姬蓮面旁,直入廳門。

  何水兒大叫一聲:「姬師姐!」

  衆人轉頭看去,才知沐鈐在許慎之後也出了疾劍,林明遠身邊的姬憐憐面不改色,橫臂撐住劍身,祗住沐鈐的劍勢。

  沐鈐轉向她,咬開說道:「你犯賤麼?這種人是許了你什麼好處?」

  姬憐憐壓根沒聽清她的話,她冷汗早流滿一缸了,

  沭鈐的內力淺,要換個功力高深的,怕是直接穿透她臂膀。這一次除老天保佑外,也可以歸功於她日夜勤練武技,雖沒有內力但眼力以及機敏反應,她比常人好上許多,才能及時讓她想都不想地出招。

  姬憐憐感動到……決定回竹屋後捂臉哭上一哭,平常她就是個混吃等死的青門小弟子,十年來龜縮在青門無波無浪的,偏自林明遠來後她如在浪裏行舟,太過刺激她承受不起。這更加深林明遠還是走了的好的念頭一一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她想太多遲早是自尋死路,她不要!

  她低頭一看,橫在林明遠面前的袖裏藕臂還輕輕顫著,不知何時林明遠扣住她的手腕,沒推沒拉,就是這麼緊緊扣著。

  他往她這裏看來一眼,眼眶赤紅。以緻面部有些掙獰的錯覺。

  ……同伴?姬憐憐呀了一聲,林明遠就是同伴啊。瞧他嚇的,本來首當其沖的是他啊,她都嚇成這樣了,他更是嚇到肝膽欲裂吧,他是那種最重也只拿得起筆的文人,當然會嚇得屁滾尿流,或許回去後他倆可以抱頭痛哭,慶幸死裏逃生。

  姬憐憐心頭定了定,瞪看沭鈐,豁出去罵道:「什麼犯賤!我表哥是這種人嗎?他要愉看你,我頭給你當球踢!」她典型的人家強她就強,人家罵她就罵,人家軟她就軟,跟看人走總沒錯的。

  「你要臉不要?明明你也被看了。你比我早走一步,離我發現外頭有男人連半盞茶的時間都不到,你會沒被看見?青門是什麼鬼東西!藏了男人,還任這個男人爲所欲爲,我一一」

  「那時候,姬大夫在哪裏?」林明遠忽然問道。

  姬蓮與他們早就保持距離,她離廳門口近些,聽到這話,有點惱怒地看向林明遠。

  「我不在澡堂,林公子莫要誤會人。」

  姬憐憐插上一話:「姬大夫不是青門中人,沭浴不在澡堂。」

  林明遠瞪著她。

  「我問他,你插什麼嘴?」他又看向姬蓮,似在打量什麼。

  姬蓮內心不太舒服,卻硬生生站在那裏強迫自己不得動彈。

  「青山裏只會有青門弟子,但除此外呢?姬大夫想想,這幾日山上還有哪寫人?」林明遠的聲音又響在大廳裏,

  「只有你跟眼前這三位……」姬蓮明顯頓一下,這京城來的男人不會問這麼簡單的事。她再一尋思,恍悟道:「這幾日我還見到山下的莊稼漢上來……」

  「青山有守門人,每日出入多少人都是登記在冊的,」趙靈娃招來弟子,去尋來登記冊。

  「今日傍晩前這些村民都已下山,冊子上都會有記錄。」

  許慎站出來,怒道:「這算什麼?不過是他推託之詞你也信?趙師姐,青門裏有男人。已是大不智之舉……」

  趙靈娃勃然大怒:「就因爲青門都是女子,外人就要以邪淫眼光來看嗎?就因爲有一個男人進入青門,青門女子就二正要被他迷了去嗎?就一定要成爲你眼裏的銷魂窟嗎?你當我們青門女子只要有個男人就骨軟心散了嗎?許師兄,你是個男人,倘若一朝落難,青門是伸不伸手?我不敢伸,我怕有人從此栽贓青門是個淫窟!」

  [你一一」

  趙靈眭垂目撫著額際,再一擡起,一臉和善,她歎息:「我說的是氣話,委實是世人看女子太偏頗,青門女子太委屈,我這才……唉,請許師兄別見怪。此事在青門發生,青門定要給沐師妹一個交代,但,只有抓到真正的犯人,挖出他的雙目,才能還沐師妹一個清白,是不?」

  趙靈娃這番剎那變臉,天罡派四人目瞪口呆,一時情緒轉換不過來,姬憐憐以及其他在場的青門弟子已經習以爲常,故而見怪不怪,甚至廳裏的青門弟子紛紛雙掌合十,齊聲道:「趙師姐明智,青門必還沭師妹一個清白」

  林明遠瞪著站在旁邊一塊雙手合十念台詞的配角一一姬憐憐。

  姬憐憐暗地聳聳肩。她就是一個配角不行麼?能跟所有的弟子站在一塊她已經很努力了,能跟大家一樣,就是她畢生的追求。她無時無刻,希望外人見到她時,都能說上一句:一樣的,姬憐憐,你跟其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嘛。

  林明遠這種追求一枝獨秀的人是無法理解的吧。

  這時,趙靈娃又客客氣氣道:「想必沭師妹也不想抓個人頂罪。」她無視沐鈴,直接對爲首的袁重說道:「這事青門必給一個交代。袁師兄,還請寬限兩日,讓小妹逮出此人,否則青門上上下下難以安寢,若然最後真是林家公子,我也不怕得罪姬師妹,林公子就交給沐師妹處置了。」語畢,朝他抱拳。

  袁重思索片刻,回以同樣禮數。

  「就照趙師姐所言一一」

  許慎插嘴:「師兄!你怎麼一一」

  一你閉嘴!」袁重端起師兄的架子。

  「無論如何青門都會給我們一個交代,你現在急著要人,萬一他真不是呢?你真要讓偷窺的淫賊全身而退嗎?」

  趙靈娃欣慰地點頭,那表情似在說天罡派辨真理明是非,她大手一揮,差人送他們回去,然後心不在焉地朝姬憐憐說道:「姬師妹,前幾個月是你去抄錄江湖史的,裏頭大概有什麼你說一說給我聽。」她身爲一門大師姐,忙得不可開交,去抄江湖史固然是不脫節,但老實說,除非火饒到青門來,趙靈娃還真沒空去理江湖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件。

  姬憐憐鎮定地說:「都幾個月了,我記得不是很清楚,還是我去書屋取來?」

  在趙靈娃瞪過來前,林明遠代爲答道:「在回青門的路上,她與我提過她抄錄的部分,都與青門無關,不過……」他回憶那夜看得無聊至極的江湖事件。

  「今年出現了採花夏君,出沒地點離此甚遠,此人慣用迷藥,」

  「用迷藥?此人功夫定然不高,不足爲忌。」趙靈眭不以爲意。青門弟子或許功夫平平,但論機靈絕對不輸人,趙靈娃多少次爲此感到寬慰。

  「雖是如此,我可不希望江湖史上又出現一個採花賊,而且是在青門發生的。你去,」她一一點廳裏的所有弟子,包括姬憐憐。

  「警示青門所有弟子,嚴加防備,無論是誰,皆得結伴而行,如遇生人,―律扣下,如果扣不下……那就留下屍體。」

  「是。」

  其他弟子一一退出廳門,姬憐憐遲疑了會兒,沒有動作。趙靈娃哼道:「姬師妹,回頭你再回來接你表哥吧,眼下這情況他不能亂走,身邊有人盯著才好。」一頓,她走到姬憐憐面前,上下看了一眼。

  「青門有袍子,你換什麼男裝?青門上下熟你的,都不會想歪,但天罡派的人傳了出去,會說青門男盜女娼,你知不知道?」

  「……濕了。」姬憐憐盯看她,木然道:「天氣濕冷,大師姐,我僅有的三件袍子都濕了,不知道何時可以再增上一件?」

  剎那間,趙靈娃美麗的臉色扭曲一下,她撇開臉,揮揮手。

  「去去,這些事等我當上掌門再說。」

  姬憐憐撇撇嘴,退出大廳。

  林明遠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6:47:43

第六章

     她到廳外時,不知跟姬蓮說了什麼,摸了摸那頭完全不分生熟的大狗,隨與其他人分道揚鑣,脫離他目力所及之處。

  趙靈娃順眼看去,忽然說道:「這姬師妹是藏了什麼秘密吧?老是記不住這些狗的名字,她以爲我沒注意到,遇見這些狗她總是故意比他人晚喊一聲。」她斜眼往林明遠瞟去。

  林明遠十指交疊,沒有答話。

  大廳裏寂靜無聲,趙靈娃輕撩袍擺落坐椅上,遙遙與林明遠對看。她相貌本就偏仙氣。總讓人再三留戀,林明遠直勾勾地望著她,也不避諱。

  許久,趙靈娃按捺不住,先道:「林公子與姬師妹素來感情很好吧?」

  「尚可,」她挑起眉。

  「僅是尚可?那我真松了口氣。老實說,我並不希望姬師妹背後有太過親近的林家或鳳家,這些年來,她也的確很令我滿意,沒有野心,安分守己,知道青門交到誰的手裏,青門才有未來,林公子,你雖是被京城拋出的棄子,但三姓大家族必會讓你回去,不如我們談個買賣?」

  「買賣?」

  「你回去後支持我當掌門。」她直截了當道:「江湖青門、秋山派以及京城林家,可說各取所需,各有圖謀,相互合作;偏你們那裏一些老家夥還自以爲是,認定青門是姬家的,這臉皮也未免太厚實了些,青門早已脫離姬家控制。如何?林公子,我保你無事,護送你回大家族,但你必須支持我。」

  林明遠對此要求不意外。任何身居高位人,沒有可掌控的勢力,是無法撐太久的。趙靈娃言下之意。這是互惠,他在大家族中成爲青門掌門背後的力量,青門何嘗不也是他背後的靠山?不是大家族的靠山,而是他林明遠的靠山。

  他林明遠可以東山再起,不能在朝堂,他可以在江湖裏,以青門爲最基本的籌碼,在江湖裏博弈到他所想要的東西。

  他在江湖裏會想要什麼……

  他微微一笑。

  「我支持我表妹不是更好?照樣得到你所說的一切,卻不用站在大家族的對面。」

  趙靈娃走到他的面前,雙手扶在他椅上兩邊的把手,慢慢湊臉過去。

  林明遠動也不動,只是納悶,原來姬憐憐這動不動就湊過來的習慣是出自青門嗎?

  「我們來個利益交換吧。林明遠,」

  「例如?」

  「你想不想知道,爲什麼青門子弟能夠無視你在京城犯下的重罪,而允你藏匿於此?三姓大家族或許與青門有利益關系,卻不能叫青門的子弟個個容你至此,而不作任何發聲。」趙靈娃輕聲說著。

  林明遠半垂著眼,回以同樣的輕語:「我不需要知道。我只要一個利益交換,姬憐憐脫出青門。」

  趙靈娃看著他,沒有說話。

  林明遠也看著她。

  姬憐憐自廳外進來,目睹這兩人幾乎貼上臉,明顯一怔。

  耳鬢廝磨。

  這四個字突然湧現在她腦海裏。

  雖然她不識字,但她訓練由己強記博學,只會聽,只會說,不會寫,此時此刻,這四字讓她覺得十分貼切,要連成一串字,那就是……

  林明遠與趙靈娃正在耳鬢廝磨。

  這是她平常的習慣。因爲有些字實在不好記,她會將它們連成串,強背下來,下次就很容易套用,不會讓人發現她不識字。

  她沒有說話打擾,就是張著一雙大眼,看著他們。

  這也是她的習慣。因爲怕說鍺錯話,讓人發現她的秘密,以緻她會讓別人先說她再搭話一一也因此,她在青門弟子裏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她們認爲她大部分時刻不是在看就是傾聽。

  趙靈娃是第一個發現姬憐憐站在門口的人,她耳力好,聽見細碎的呼息,再一轉頭,就見那雙大眼看著他們……像貓似的。

  林明遠注意到趙靈娃的視線,跟著看去,也看見了姬憐憐站在那裏。

  姬憐憐臉色不改,等了半天,只等到趙靈娃看著她以及林明遠的目不轉睛,他們不說話她要如何接?她心裏有點煩有點惱,拼命想著什麼樣的話才適當,才不會讓人懷疑她有問題。最後實在想不出來了,只好一笑道:「我是不是打擾你們耳鬢廝磨啦?

  新月當空,星鬥滿天。

  姬憐憐走在山間小道上,林明遠就跟在身後;她不時側頭看一下,以防他走得不穩跌倒。

  摸黑行路,青門弟子早家常便飯,她也不例外;這裏的一草一木她熟得很,但林明遠不是,因此入夜後他不會出去。

  她口鼻呵著白氣,再回頭看時,就見林明遠停下不走了。

  「怎啦?林明遠你累啦?」她歎了口氣,有點無奈。

  「好吧,就剩那麼點路,我就背你回去吧。」背來背去,她習慣了。

  再過一片竹林就是她住的屋子。四周靜悄悄地,已脫離人煙。沭鈴被愉看的事她惦在心裏;如果沐鈴真的沒看錯,那青門的確藏著一個淫賊,她可能也被偷看了,但……都已經被愉看了也就算了,反正沭鈐不會傻到四處宣揚,沒有多少人知道就好,重要的是接下來。

  她不希望有更嚴重的事情發生在她的身上,她心裏斟酌著,回去竹屋後該動什麼手腳來防範呢?一個只會用迷粉的淫賊,表示武功並不高,趙靈娃她們不放在心上,但她自己是很清楚自己底子的。

  她本來要蹲下背他,卻被林明遠拉了一把,撞進他的懷裏。

  ……果然很暖,她想。

  「姬憐憐。」

  「嗯?」她一頭霧水。

  林明遠半垂著眼,拉著她冰涼的手,嘴角上翹,在她掌心寫著一個字。他道:「這字你還沒學,卻已經懂了。你猜這是什麼字?」寫完,他輕輕搓著她的雙手爲她取暖。

  明明就是鬼畫符,她哪蓿得出來是什麼字啊?

  林明遠輕笑一聲,也料想她看不出來,於是俯近她的耳邊,低聲說道:「這是醋字。姬憐憐,你在吃醋。你知道嗎?」

  姬憐憐愣了下,本想大聲答沒有,他的唇瓣又輕輕碰了下她的耳輪,是暖乎乎的,她卻不由自主打個哆嗦。

  「林……」

  「你真知道什麼叫耳鬢廝磨嗎?」他沿著她的耳輪一路吻下來,暖暖的氣息在她耳鬢徘徊。

  「你怎麼這麼冷呢?傻瓜,以後有我在……」

  他輕輕呢喃著,姬憐憐卻如遭雷擊,僵硬地連動都動不了,林明遠發現她的異樣,退了一步,細細看著她的表情,她有點茫然,有點畏懼,有點木然……他眼裏帶笑,嘴上罵道:「姬憐憐,你傻了你,你當我是什麼人?心裏沒有你,怎會對你有這種輕浮舉動?」他轉開臉,耳根略紅,沙啞道:「你自幼在都是女人的青門裏,對這些事自是不明白……」

  「我明白得很。」

  他立即瞪向她。

  「你哪明白的?」

  姬憐憐意味深長地說道:「青門不會有糊裏糊凃被男色所騙的弟子,我剛來青門裏的頭一年。該知道的都得知道。」

  「你那沒用的師傅還算有點腦子……」林明遠喃喃道,又盯著她半天,緊攥著她的手。

  「姬憐憐,你是要跟了我的人,你心裏要知道分寸。」

  她看著他。

  他又移開眼看向夜色,嘴裏帶惱說道:「你這傻子,聽不懂麼?你是我心儀要娶的人,在洞房花燭夜我才會……咳,你明白的,在那之前我不會胡來的。」

  他等了半天,沒有等到她興高采烈的回答,擡眼看去,她還是在看著他,―雙眼兒如貓,有些幽幽。

  他摸著她的眼角,抿嘴一笑,帶點寵。

  「傻了啊,小貓兒。」

  「林明遠,你喜歡我哪兒?」她輕輕問著。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我知道啊,我替你說吧。因爲我救了你,對吧?你差點變成刀下亡魂,我救了你,所你想娶我報恩?」

  林明遠臉色一變。

  「你在扯什麼!」

  她拉過他的手,在他掌心上胡亂畫一下。

  「你說這是什麼字?」

  林明遠眉心微攏。

  「你在鬼畫符什麼?」

  「這是醋。」她又認真地畫了幾下,再問:「這個呢?」

  「姬憐憐,你在耍我?」

  她自顧自地說:「在我眼裏,也是醋字。林明遠,我很納悶呢,你看見的姬憐憐根本不是真實的姬憐憐,那你所心儀的是誰呢?」

  林明遠一愣,沒有跟她對嗆下去,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留在他掌心的鬼畫符。

  姬憐憐想要歎口氣,卻見林明遠快速捂住她的嘴。

  「你歎什麼氣?」他警覺地問。

  ……都已經把你歎掉了,再捂著有什麼用?如果他沒有犯下重罪,如今該跟官家小姐成親了,她路經京城聽聞這消息時會有什麼感受?姬憐憐捫心自問過,結果很簡單,就是會想著「哦,林明遠成親了,祝他一世幸福」吧。

  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跟他有什麼情厭上的糾纏,大家過得好就是了。這人生不就是這樣?他在官場風光,她老守青門,如果哪天他在京城犯了事,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只要她在京城,總會如那一天一樣將他背著跑,然後……等安全了,再把他交給他妻子。這不就好了嗎?

  姬憐憐與林明遠,從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所以,維持這樣淡淡的情誼,不也就成全了兒時那樣青梅竹馬的美好回憶?

  林明遠眼底有了極淺的疑惑,抹去她眼眶下的濕意,道:「你哭什麼?以後別再歎氣,什麼把濁氣都歎掉,我看是把好東西都歎掉,不準再歎了……這醋字,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我心裏明白就好,你別再跟我鬧了,嗯?」

  姬憐憐想要說什麼,突然聽見狗吠聲,她連忙拉下林明遠的手,食指擱在嘴間,警覺四望放眼所及之處。

  過了一會兒,她轉首與他低聲說道:「林明遠,狗在叫。」

  「……每天夜裏狗都在叫。有異?」

  「嗯。你聽。第一次狗叫三長兩短是姬大夫發出的,第二次是山上狗吠。」

  「姬蓮這是在示警我們?」林明遠反應極快。前一刻才知道青門極有可能藏匿一個採花賊,下一刻姬蓮就示警,前後一貫通,不唯想像姬蓮發現了誰。

  姬憐憐應了一聲,低聲解釋:「聽說以前曾有邪教人入中原,經青門聽聞青門掌門是美人,因而夜入青門,幸得那吋掌門功夫極好,將那邪教人埋屍青門後山,杜絕後患。」

  「埋屍?這事你從哪聽來的?」

  「是姬大夫提過。她那一支姬姓,女孩家都在藥廬待過,知道的事比我們這些後代弟子要多上許多。那時候爲防邪教複仇,這事都爛在肚子裏,如今幾代過去了,姬大夫就將這事說開,眼下青門弟子除去幾人外,其餘功夫平平;江湖本是一鍋雜粥,唯保不會有一日,有居心不良的江湖人見我們都是姑娘家,覺得可欺,因此,姬大夫藉這事教我們學口技,如過緊急狀況,可以警告同伴,青山放眼望不盡,因而隱性劃分數區,我這裏與陳師姐、李師姐、藥廬恰恰共處一區,如今姬大夫定是看見深覺危險的人物,是以提示。」說到此處,姬憐憐咬住唇,看著林明遠,道:「姬大夫不會武功,要被發現,那就不好了。」她語氣略爲擔憂,腦中極速運作,一回神,林明遠正灼灼望著她。

  「林明遠,怎了?」

  「姬憐憐,你功夫也很差,你知不知道?」

  她一臉那又怎麼樣的表情。顯然不明白他言下之意。

  「你……」他想要說話。她卻當著他的面。手掌半遼嘴,發出三長兩短的狗吠聲,接著,把長劍塞給他,背著他蹲下。

  「我背你快些。這裏偏遠點,也不知道陳師姐她們能不能及時傳遞出去,姬大夫就發出這麼一次警示,再也沒下文,我怕她出事。你一個人我不放心,我先帶你到李師姐那裏,她那裏靠近另一區,她定會先將這消息傳過去,要趕得及我托她帶你過去……林明遠?」她疑惑回頭,見他臉色十分複雜,直站在那裏看著她。

  「林明遠,別拖拉了!要再晩點,姬大夫出事怎辦?」

  三息後,林明遠慢慢地伏在她的背上。

  她咬住牙,站了起來。

  「好了,你也別怕。有我在。」她深吸口氣,渾身緊繃。

  緊跟著,她跑了起來。

  「……你也只是小釘子……何必……賣命……青門……重要……」

  在掠去的風裏,姬憐憐似平聽見他輕聲說了什麼,但她沒有回頭是問;如果是重要的事。他會大喊而不是近乎自言自語。

  她感覺到他的心跳急促,她很想告訴他,別緊張,有她在;但仔細想想,要論大風大浪,他在京城不知見了多少次,只要將他送到李師姐那,就可以確保他的安全。

  姬憐憐跑得急快,幾乎是豁出去,同時不停注意四處黑影變化,青山就是她家的後花園,要是栽在這裏,她的臉可丟大了。

  她不想過著猶如在驚濤駭浪上行船的生活,她只想成爲住在岸邊的看浪人,青門滿足了她這個需求,讓她成爲裏頭的一份子,青門有難,她自該回報。

  當爲則爲。

那個長者這樣說過,大丈夫當爲則爲:雖然他所做的她不認同,可是她一直牢牢記在心裏。

  迎面而來的是細長的樹枝,姬憐憐要閃過,重心必不穩,她估量那樹枝最多輕輕劃過她頰面。於是身形仍是急沖,沒有停止的跡象。

  忽地,身後伸出手,替她撥開。

  她心裏微地一怔,足下不停。

  過了一會兒,迎面又來,身後的人又伸出手替她用力揮開。

  就這麼來來回回,他撥開好幾次,姬憐憐分不清她胸腔下的心髒跳得慌是因爲她跑得太快還是他每一次伸手一撥,那細尖的枝是會刮出傷口的……

  那一道道,本來應該是在她臉上……江湖的粗人跟京城來的世家子弟是不一樣的吧?

  哪怕是大家族裏的青梅竹馬,但其實她在京城第一眼看見林明遠時,就感覺這人該是屬于細皮嫩肉的女人。她曾摸過他的掌心,確實如此。哪怕他在獄中多月,這些年在京城養成的底子是不會這麼快就廢掉的。

  那樣的光滑細緻……跟她這個江湖人大不相同。她這個粗人臉上受傷好過他手上受傷,她是這麼想的;她不是看輕自己,只是覺得,他那雙手是難能可貴的,可以不必靠字帖就能一筆一劃寫出好字來,萬一受了傷,寫不好了怎麼辦?

  別人或許沒感覺,但她真真正正覺得,能識字,還能寫出一手好字的,其實都是老天爺眷顧的。

  至於她……她的秘密不想讓世上第二人發現。所以,從她選擇青門開始,就已經朝著一人守秘的道路走去。成親?偶爾看看人家新娘子一拜天地,也就夠她樂呵的了。

  姬憐憐太過專心在山道泥地上,而她身後的林明遠,則下意識地不住來回撫著他跛去的那條腿。

  劍影由側面而來。

  林明遠眼尖,低喊:「右面有劍!」

  姬憐憐側勢避開,同吋將林明遠甩了出去。

  「姬師妹?」來人及時收招,

  姬憐憐滾在地上,右手已經放在靴上匕首了,聽見這話,她大鬆口氣。

  「陳師姐!」

  陳冬月上前扶起姬憐憐,往被拋得老遠的男子看去。

  那男子姓林,叫林明遠,是姬師妹的表哥,方才她看得清楚,他跌落地上的同吋,連個叫聲都沒有,翻身半伏在地,長劍他仍緊扣在手,動也不動,藏於黑暗裏。

  這番動作算不上流暢,但由一個手無縛鴉之力的男人做出來不禁讓人眼前一亮,不由得想到這人不當官,入江湖也夠機敏。有一種人,不管最終選擇哪一種未來都能遊刃有餘,說的就是姬憐憐表面這種人?這讓平日只欣賞林明遠俊俏臉龐的陳冬月,今日終於對上他的雙眼。

  這男人的眼睛,黑沉不見底,不是個好控制的人。

  她轉向姬憐憐,說道:「剛對那招投石問路你使錯了,你彎身該將他甩到你前面才是。刀劍無眼,你會首當其沖。」她指向林明遠。

  「你看你表哥,聰明許多,第一時間將自己隱藏在黑暗裏,來的人不管是不是要殺你,所有的注意力都會在你身上,也許他就能避開此劫。」

  姬憐憐沒有替林明遠爭辯什麼,喘著氣道:「陳師姐說的是,師妹受教了。李師姐她……」

  「我剛去李師妹那,要她奔高亞男那裏,一區傳一區。」說到這裏,遠處響起低微的狼叫聲。如果不是青門上下熟透了暗號,必不會認出這是人發出的口技。

  姬憐憐回頭看了一眼正一拐拐走來的林明遠。

  「那……」林明遠就不能去李師姐那閑空竹屋了。

  他一人,終究危險些。

  陳冬月說通:「我首要考慮的,是自己人,不可能留下李師妹只爲護你表哥。姬大夫從剛才那一聲狗吠後,就再也沒有聲響,可能出事了。趙師姐她們再快,也要一炷香的時間,我們得先去尋姬大夫,以防萬一。」

  「我明白了。」姬憐憐神色慎重地說:「我讓我表面往李師姐那方向走應該無事.分頭尋找?」陳冬月點頭.

  「我往這頭,如果尋著姬大夫,能救就救,救不成,記得暗號.」「好.」姬憐憐完全配合.陳冬月沒入黑暗後,姬憐憐要拉過林明遠,反被他擷住手,「姬憐憐,你信不信我?如果我不藏起來,只會拖累你.與其兩個人栽了,還不如保住其中一人,以圖後路,這是兵法之道你懂不懂?」

  姬憐憐一證,往他有些狼狽的面上看去.這種事隱過去也就箄了,說了只會愈描愈黑,難通他不知道?姬憐憐再次懷疑他的智力,但此刻不是談這事的時候,於是她隨口道:「我信你.」她指著陳冬月剛過來的路線.「陳師姐由這裏而來,這條路必然安全,你往前走,會看見一間竹屋,那是李師姐住的地方,屋後有一道人踩出來的泥地,再往前走上一段,就是高師姐住的屋子,如果她不在,你繼續往前走,見屋子就看有沒有人在.她們都看過你,知你是誰.」

  林明遠在極短暫的沉默後,才問:「你呢?」「我?我是青門人啊,」

  「你傻了你,姬憐憐,你武功根本……你別理青門了,」林明遠抓著她不

  放「現在你連發生了什麼事都不知道,就要豁出去,青門不値得你這樣賠上一條命.我們下山吧,直接回大家族,以後都由我護著你.」她表情微妙地看著他.

  「林明遠,我在青門住了十年,它養了我十年,等同我的父母.」「那又如何?不過是父母罷了,比你的命重要嗎?」

  「不過是……父母罷了?」她緩緩念著,笑了一聲,只重複道:「不過是父母吧,」

  她自他手裏輕輕掙脫出來.

  「這就是我跟你的不同啊,林明遠,我們始終就在兩個世界裏.你知道嗎?現在你在我心裏,就是個人渣.」他驀地僵住.

  「人渣.」她再說一次.

  他惡很很地盯著她.

  「姬憐憐,你不就是喜歡我這個人渣?」她瞪大眼.

  「你在說笑話,我怎麼會喜歡上一個人渣?」「……你不是說,你喜歡我?」他從牙縫裏擠出話來.

  「小時候的喜歡,難道能延續一輩子?林明遠,等你能夠做到這點,再來跟我理論.」她答得極快,極爲理所當然.

  她這話一出,林明遠死死瞪著她,面色密白,難看透頂.

  他一身長衫沾了泥土,姬憐憐跟他是半斤八兩,但此時此刻她反而覺得他可憐至極.

  她撇開眼,伸出手.「把劍交給我吧.你要下山我不阻攔,但這種時候你就不要再惹麻煩了.你先照我說的路去避避,明早我再送你下山吧.」

  忽地,她腰後有臂力攏向前,她吃了一驚,直覺要出手一一或許她力道遠不如練武人,但她長年練的警覺性足夠讓她來得及反應.偏眼前的人是林明遠,她猶豫片刻,唇上便硬生生被蹭了去.

  姬憐憐傻了.等她回過味來,止不住想著四個字一一不過爾爾.

  緊跟著.她嘴上劇痛,不由得悶哼一聲.

  林明遠仍是死瞪著她.他的唇瓣間有抹刺目朱紅,姬憐憐摸上由己的嘴,才發現那是她的血.

  他冷冷笑著:姬憐憐,找什麼人渣理由?我在沒有斷腿前,誰不當我是香諄諄地爭?你不過是見我跛了,看不上罷了.你就當我著得上你嗎?我不過是要個爲我做牛做馬的賣命人罷了!姬憐憐面無表情.

  我知道.那個高傲到不行的林明遠,怎麼會喜歡我呢?頓了下,她歎了

  □氣,

  別鬧了,林明遠,你是聰明人,知道怎麼做才是對你最好的,我不能再跟你耗了.說到此處,她突然頓悟.

  是啊,一直以來,林明遠就是一個聰明人,是一個貪欲極重的聰明人,奉行凡事以己爲先,他只選擇對由己有利的,不是嗎?姬憐憐思及此,心安了.他總是懂得爲由己做最好的選擇.那她也不必太過擔憂.

  「記得往那裏走,你保重。她頭也不回地.返身潛入山林.

  此時烏雲掩去新月,僅露些許星光,映得青山黒暗中__帶著不明碎光,蟲鳴蛙叫,偶有狗叫聲,除此外,就是一片死寂的靜.

  碎光反射在濕泥的地面上,落在他的靴旁.

  他來回輕輕撫著左腿,嘴唇抿起時,嘗到腥鹹的苦澀味,與他在牢裏那段歲月裏自身被折磨時沒有味道的鮮血大不相同.

  人的血味,不該都一樣的嗎?爲什麼會不同?是姬憐憐的異于常人?還是他真人渣到連血都跟一般人不一樣了?

  憐……憐憐……姬憐憐……」他輕聲念著這個名字.

  然後,慢慢地,他拾起了赤紅的雙眼.

  其實她的運道不太好,姬憐憐想

  詭異笑聲跟衣物撕裂聲,雖是細微,但在僻靜的夜裏,卻清晰可聞.

  姬憐憐半伏於樹後.遠遠地,枝葉交織的縫隙後,有個男人壓制著另一個青袍人……她眯著眼,確定那青袍人就是姬蓮.

  她內心輕歎□氣.如果是陳師姐過上,那該多好.陳師姐的功夫或許平平,但絕對比她高,救出姬大夫的機會遠比她多,如果她此時轉身去尋陳師姐……等她們回來時,姬大夫恐怕早沒了性命.

  她是青門裏普通的弟子.可是她一直很喜歡這裏.

  不是因爲這裏有多好,而是這裏是她長住的家:她也喜歡每一個在青門的弟子,不是她們有多好,而是她已經習慣她們的存在.不管少掉誰,她心裏都會耿耿於懷一一哪怕少掉一個平常感情沒有多好的姬大夫.

  道路的盡頭,是姬家藥廬.只要經過那裏,一定會蓿看見姬大夫在曬藥或是跟貓拘在玩的她實在不願意有一天,那間藥廬裏失去姬大夫的身影.

  她真的不喜歡變動.

  這是林明遠……無法明白的感情吧.

  她與林明遠都因沒有父母而被送入三姓大家族,他可以一句:不過是父母罷了.他涼薄無情.但她不是.

  她是不知道有父母的感覺,但她想,那一定是跟青門一樣,讓她可以安心窩的地方,可以漸漸習慣的地方,可以害怕時躲藏的地方,可以讓她……抱著巒舊有的人事物不害怕.這些舊有的人事物都是青門給的,等同她的再生父母,她怎能因爲她再生父母不會說話,而任人毀去這裏?

  有東西在蹭她的衣擺,她低頭一看,是一頭黃色的狗親熱地湊過來.

  是六黃?小黃?白黃?黃毛?還是其它黃?青山上的黃毛狗太多了,頸間都有名字,但她真的認不出來.

  她慢慢蹲下身,順著這頭狗的頭毛.因爲怕青門的弟子被狗追,所以姬大夫把這些狗教得不咬人,只親人;教得太好了,以緻現在有人在欺負它們的主人,它們卻以爲兩人在玩耍.

  姬憐憐盯著這頭大狗.江湖史上說淫賊擅用迷藥,足見功夫不夠好,可是連這頭其它黃都沒有被迷倒……難道是點穴?

  她靜靜再觀察一會兒,姬大夫似乎動彈不得.如果用迷藥,姬大夫是長年用藥物的醫者,多少該有點防備才對.她心裏盤算著下意識摸索背上的長劍……她苦笑.劍留在林明遠那裏忘了拿啦.

  她抽掉木簪,任著一頭長發散落,用力咬著嘴,將林明遠殘留在她唇上淺淡氣味咬得爛爛的.

  她對著偏頭看她、拚命搖著尾巴的六黃或者其它黃,食指擱在嘴上,做了一個坐下的動作.

  ?它黃還是一臉無辜,但依著她的指蹲下.

  她収斂表情,起身往前走一步.

  哢的一聲,細枝被踩斷.發出聲響.

  泥地上,本來在扯衣服的男人猛地循聲看去,手已經攥住腰間暗器了,但當他看見一名年輕的青門弟子無所適從地站在那兒,不由得暗地大笑,女人啊!

  姬大夫……她太震驚,以緻說話含糊不清.姬姑娘快走!泥地上的姬蓮用盡力氣,卻只能發出低微的嘶吼.

  姬憐憐退了一步,想要轉身就跑,男人動作極快,疾竄到她的面前,點了她的穴道.

  姬憐憐頓時立在當場,不能動彈.青門?」男人呵呵笑道:果然小門小派,教出來的弟子真是一群廢物.嗯?藉著月光,他看清了姬憐憐的相貌,有點不太滿意.他下旬本來要接功夫不成,倒是鎖魂的美人窟」.但……對著這張可憐兮兮的小臉,他實在說不出美人兩個字.

  「淫賊……你放了她……」姬蓮以爲自己已經聲嘶力竭地喊了,但發出的聲音太低微.低微到連求救都星一種奢侈.

  男人又笑了一眼,摸上姬憐憐驚怯的小臉.

  「這麼可憐的臉,如果不是你這一身男衫今你添了幾分柔軟,我還真……下不了手.這是怎麼搞的?你不是裝的吧?本公子在城裏對一名美麗姑娘驚鴻一幣,一查之下才知她是青門裏的大弟子,這讓我心癢難耐啊!小姑娘,可知我是誰?」等了等,沒聽見姬憐憐的答腔,他搖搖頭歎道:「嚇傻了是不?姑娘家就是讓人疼惜用的,入江湖做什麼?聽說你們前兩個月剛自京城抄江湖事回來,小姑娘可聽過『夏君的大名?沒有?那肯定不是你去抄的.江湖最近赫赫有名的採花夏君就是在下.J

  這男人的手指從她臉上滑到她的頸子,沒理會姬蓮在後頭的f嘶吼j.他輕笑道:「還沒采下趙小姐這朵仙花,先來兩盤小菜嘗嘗滋味也不錯.一個一個都是自投羅網,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少能耐.青門弟子都是一身寬大的袍子,怎能看出你身子的美妙呢.江湖風霜重,再過幾年,你就老成皺了,還不如趨盛開時好好享受一番.你道我說的有沒有理?j

  寬大的密袍,確實沒法感覺到這小姑娘的身腰,但她臉小,肩細,膚感不錯,他一時心癢,上前一步,想順著她衣領滑入感受她的柔軟……呈然姿色不如剛方那藥味女子,但這肌膚真是後頭那位沒得比……那位硬了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6:48:45

第七章

     姬蓮咬牙切齒,尤其一見這淫賊居然想對姬憐憐動手動腳,她拚命想要鬧出聲響,這淫賊卻是無動於衷.

  她只恨自己不習武,到頭來只能眼睜睜看見同住一山的姑娘被玷辱……姬蓮才在激恨中,目光猛地呆滯,傻眼看著走過她面前的男人.

  然後.她迅速反應過來,嘴裏不住發出噪音一一「六黃……六黃,臭拘走開!這裏有壞人,快逃,別在這繞……她喊道.視線隨著男人移動.

  姬憐憐本是暗喜這人夠嘮三叨四,說不得還能等到陳師姐來呢,但她仍是一臉驚慌的模樣.二十年的臉了,她早習慣她面無表情也能被人看成可憐兮兮狀,她要再多流點恐懼,誰都不會有防心.

  本來一切都照她的盤算進行,被吃點豆腐也就算了,反正……就這樣了,姬大夫不說出去誰會知道呢?但,當她越過淫賊的肩後,看見那逼近的身影,她短暫地目瞪□呆,甚至表情瞬間僵化了下,心驀地提得老高.

  這是個傻子吧?他在幹什麼啊?

  她目光立刻回到淫賊身上,一臉驚恐.

  赤裸裸的劍刀就高舉在淫賊身後.

  這淫賊終於察覺不對勁,一條狗怎會有這樣的喘息聲?他想要回頭,姬憐憐舌尖一抵,唇間露出小竹管.

  噗嗤一聲.

  細短的銀針沒入淫賊的頸間.

  淫賊大叫一聲:「你做什麼……」手還沒碰到姬憐憐,就感到力從心,接著,—顆頭就飛了出去.

  姬蓮傻眼了.

  姬憐憐瞪大了眼.

  鮮血濺了姬憐憐半身.

  淫賊的身子被惡很很地踢倒了,路出他身後持劍的男人.

  林明遠.

  細碎的光芒,閃爍在流著鮮血的劍鋒之上.

  夜風拂面而過,帶來濃重的血腥味.

  林明遠還是先前那樣的狼狽,一身的塵土,雙手用力持著長劍,發紅的俊目從頭到尾連看那具無頭屍一眼都沒有,就這麼直直地瞪著姬憐憐.

  姬憐憐被定在當場,被迫與他面對面.她脾氣頑固,抿拫唇地也與他對看,輸人不輸陣.要看就來啊!

  姬蓮自血淋淋的一幕回過神後,張□欲言,但沒有人想起她.

  狗兒聞到血腥味,開始騷動不安,對著斷頭的身子吠叫不斷.

  「六黃,住□,沒事的……林公子,能不能麻煩你遮一下那具屍……j沒人理會姬蓮沙啞的請求.

  姬憐憐被點穴,但皮膚還是能感受到冷熱,尤其之前她太緊張,冷汗濕了背.如今涼風陣陣,她這一回神,才發現冷透了.

  他還星瞪著她,卻開始掃過她沒有血色的小嘴跟顫動的身形.

  突然間.他跨上幾步.

  姬蓮是在林明遠斜後方的,從這角度看去.能看見這男人棄了劍,劍柄也是鮮紅的,他的手朝姬憐憐小臉抓去.姬蓮心裏大驚,啞聲叫道:f林公子,你想做什麼?住手!j就算這人是姬憐憐的表哥,卻是犯過事的.剛才從她面前走過時,她是親眼看見他一臉陰狼,那一劍俐落絕對不是初次殺人砍得出來的!誰知道林明遠是不是發瘋找下一個目標了?

  下一刻,姬蓮覺得或許自己看錯了.

  林明遠的手掌帶著紅色的液體,重重舉起,輕輕落在姬憐憐的臉上.

  蹭去她小臉上別人的血滴.

  「……就算我是個跛的,我也會保護自己喜歡的女人.姬憐憐,你休想看不起我.他狠聲道,她冰涼的臉頰,移到她唇瓣時,停頓一下.

  「把嘴巴張開.j她看著他.

  你以爲我想做什麼?把我當那種下三濫的淫賊了嗎?」他怒聲道:沒姿色的女人.我也不會自取其辱.把嘴張開.j姬憐憐惺惺地張開嘴.

  林明遠取出含在她舌間的小竹管,垂著眼把玩半天.「這就是當日西門外你讓官差倒地的手法?就這小玩意你就想救人……吵死了!連主人都保護不了只會叫,要你做什麼?」狗叫聲實在擾人,他吹了一口竹管.

  銀針沒入毛茸茸的狗身裏.「大黃!」姬蓮驚惶喊道.

  不出一息,毛茸茸的大拘倒地呼呼大睡.

  林明遠微地驚詫,真沒想到這迷藥的威力這麼強大,是防身的好東西.「姬大夫,沒事.」姬憐憐輕聲開口:「只是迷藥,睡一覺起來就沒事.」

  林明遠眉頭一跳,回頭看向那衣衫有點淩亂的姬蓮.

  她正仰躺在泥地上,直往這看來,一頭烏黑長發垂地,掩去她幾分容顔,怎麼看都比姬憐憐美上三分,但他也是怎麼看怎麼認定這根本是一個男人.

  「……你爲了救一個男人,就這樣,讓別的男人隨便摸、隨便碰?你知不知道你是一個女入?」他臉色冷緊,語氣輕輕低低的,咬緊牙關的.

  姬憐憐沉默一會兒,忽然說道:「我知道京城的姑娘都包得緊緊的,連手背都不能教男人看見.有的姑娘還有面紗呢,我在京城都看見過的……」她看見林明遠明顯錯愕,改口道:「有什麼關系^就算被摸了,反正也沒多少人看見嘛.還有,姬大夫是女人,」

  「你一一」林明遠咬開切齒:「你非要讓我、非要讓我……」他一轉身,拐著走到姬蓮身邊.

  姬蓮屏住氣息,「就爲了這男人?嗯?」

  姬憐憐見他彎下身,叫道:「林明遠.你做什麼?」「你們都說他是女人,我偏認定他是男人I現在一揭,就知道是你被騙了還是我雙眼瞎了!你居然這樣爲了他……」姬蓮臉色白了,「林公子,你不要胡來……」

  「林明遠,萬一姬大夫真是女人呢?你這一揭,下場如何呢?你想娶一個你不喜歡的姑娘嗎?」

  林明遠探向姬蓮的動作頓住,

  這時,姬憐憐的穴道已有松軟,她往前晃動了下,凝著臉走過林明遠,蹲下來大刺刺地替姬蓮拉妥衣領,姬蓮一整個僵硬.

  「好了,我替你看,姬大夫就是個姑娘家,你這樣執意說她是男的,要是讓人誤會了,你要她怎麼在青門待下去?」她頭也不回地說著,只朝姬蓮說道:「姬大夫,沒事的,」

  「……嗯,多謝姬姑娘.」姬蓮沙啞道.姬憐憐確定姬蓮寸膚不露了,才不情原地轉向背後的男人.

  「林明遠……」林明遠緊緊盯著她.

  她垂目自他手裏取回竹管,見到他掌心還在流血,眼神恍惚了下,張口想要說什麼,

  林明遠眼底抹過異光,晶後姬憐憐長歎口氣.

  晶後姬憐憐長歎口氣.「林明遠……你這點小傷.疼嗎?」「很疼,」她忽而一笑.

  「這就是你跟我的不同啊.你難得受傷,容易大驚小檉,不像我,這種事,真的太常見了,」她拉開她男衫廣袖,露出先前他小心翼翼替她包好的傷布.

  因爲這一路的奔跑,她的傷口早已迸裂,紅色鮮血擴散在白笆的傷布上,她低頭說道:「看,因爲已經習慣了.所以都不疼.這一路上你沒聽我喊聲疼吧?」她頗爲驕傲地說.

  不喊疼不喊痛,不是因爲自尊,也不是覺得讓這個姓丟臉,而是好走路.在青山裏好走路,在人群裏好走路,在人生裏好走路.江湖人就是這樣,所以她也必須這樣,這就是她給由己的定位.只要她定位好,江湖也可以有一個安放她的位置,讓她不至於無所適從,讓她待得安安心

  她擡眼對上林明遠漸漸失望的目光,心頭如針刺,但有更多的鬆口氣.其實,她是很羨慕林明遠的,他給自己找的定位,或許不爲人所認同,可是他是攉奪的那一方;不像她,妥協再妥協……最後,她競然覺得,妥協後的生活也沒有什麼不好.

  就算她不識字,但她會讀人的眼神,林明遠此時眼底的情緒她一目瞭解.他一向就不是那個會拿熱臉去貼冷屁股的人,她對他既然沒有心思,他就會把曾說過的話全収回,感情也全収回…………感情是可以回収的,是吧?

  姬憐憐是深信這一點的,因爲她就是最好的例子啊.何況人落難時I是很容

  易想要依附身邊親近的人,在那時感情會暴增數倍,卻不耐久,不如長長久久點

  滴而生的情感……林明遠不會是例外的,

  她以前曾聽師姐妹夜裏念書描述大千故事,裏頭有那麼一句話:君既無心我

  便休,完全可以套用在林明遠身上,他就是那樣的人.

  或許,有些絕情事提一次就夠了,姬憐憐想道,彼此心知肚明,就這樣淡淡

  的淡化,其實……是最好的了.

  她走到無頭屍的那一頭,琢磨良久,轉頭問著姬蓮:「姬大夫,他對你也是

  點穴嗎?」

  此時姬蓮已稍稍能活絡彈動了.她狼狽地走到姬憐憐身邊,一見那具無頭屍,想著此人一炷香前還活著……她臉色難看.

  「是點穴沒錯,我回藥廬時發現他,我本以爲我悄聲無息地尾隨,哪知他根本是誘我到這種偏僻的地方,」

  「好怪,我記得採花郎夏君一貫用的是迷藥,怎麼來到我們這裏卻成了點穴?」姬憐憐納悶,

  「是啊,這也是我覺得奇檉的地方……」姬憐憐抱著頭悶想,突然間,她轉向林明遠,揮揮手,

  「你離遠一點,這不是你該看的.」姬蓮一臉妙,人是這位林公子殺的,她居然還說不是他該看的?姬憐憐想到一事,湊到林明遠面前,輕聲問道:「表哥,這人就當是我殺的,好不好?」

  林明遠面色淡漠,但雙目仍微微赤紅,聽見她說這話時,眼皮一顫.

  「我要邀功啊,在青門對更有底氣,總不可能永遠都一事無成吧,好不好,表哥?就這麼說定了,嗯,姬大夫,你會替我保密吧?」她轉頭問看姬蓮.

  林明遠沒有因爲她的靠近而退後幾步,他只是一直盯著她,當她轉向姬蓮時,他的目光移到她的耳輪與黑亮的青絲,因爲還來不及紮成包包頭,所以是被在肩後長至腰間的,如冰涼涼的絲綢,不管誰碰看都可以感覺寒至心頭的涼意,或許連青絲的主人都是冰冷的?他下意識地摸著左腿,

  這一切,全落入姬蓮的眼裏.她小心地問:「林公子,你的腿……」姬憐憐楞了一下,趕緊回過頭.

  「你的腿怎麼了?」頓覺有些靠近,她不動聲色退了一步,她發現林明遠還在看著她,不由得皺起細緻眉,道:「林明遠,你嚇壞了,是不?我就說,你這種人不適合待在這裏.或者,你先回去?」

  ……明明人就是這位林公子殺的啊!姬蓮有種想咆哮的沖動.他哪會不適合?真正不適合的是她跟姬憐憐吧!她比姬憐憐還早來到青門,可以說是看著姬憐憐長大的;姬憐憐單純又識大體,除了偶爾會用姬姓嗆人外,跟其他青門弟子井沒有什麼區別.可是今天,她發現自己不太瞭解這個姑娘.

  林明遠又注視著她半天,看到姬憐憐小臉不快了,才慢慢走到屍體旁邊,「喂.林明遠,不是叫你別靠近嗎……」「不一定是江湖冊上的採花賊.」「什麼?」姬憐憐跟了過去.姬蓮硬著頭皮也過去,

  林明遠,淡淡地說:「你們,江湖冊裏寫這些無聊的事,不就是讓人嫁禍的

  嗎?」

  姬憐憐一證,恍然大悟.

  林明遠又漠不關心道:「凡事一怵體兩面,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們藉著江湖冊瞭解江湖現況,這淫賊未嘗不是借了名號行偷雞摸狗之事,再推到冊上的那採花賊身上,到時他撇得一幹二淨.這世上又有誰知道他愉香竊玉過?」姬憐憐眼珠子一轉.點頭.

  「你說得對.如果是這樣就太好辦了.」……好辦?姬蓮看向她,

  姬憐憐對空學著狗吠,指引同門弟子方向,隨即對著姬蓮道:「姬大夫,你是明白趙師姐性子的,她向來不愛師妹們出鋒頭I待會她若說這淫賊不是冊子上的人,我們就不動聲色地提議她找個地方讓屍體成爲肥枓吧!誰都不知道這個人來過青門.讓他消失在這個世上,反正他也不要自己的名字了,」

  姬蓮臉色青青白白.滅屍這種事她還是第一次做,只要一想到以後青山會有一具屍體她也有份,她覺得……嗯……姬憐憐瞪了她一眼.

  「別孬種了.人都殺了.使點力吧,好過以後被人找上門報仇.」……人,真的是林明遠殺的.姬蓮沉默.

  「希望不是江湖冊上那個什麼夏君的,不然還得去報備一聲,數字公子也會來對一對號,我最怕麻煩了,這功勞我非要不可……」姬憐憐喃喃道,回頭看見林明遠的背影隱入波濤似海的黑喑林裏,她本想叫他等等的,後來想想那是回竹屋的方向,他先回去也好……也好.

  未久,趙靈娃帶著人趕到.「你們都沒事吧?」這是趙靈娃的第一句話,緊跟看她看見泥地上的無頭屍身,連眼都沒眨.「誰殺的?」

  「我.」姬憐憐面有驕色地說著.

  趙靈娃不避諱地上前察看屍身,難得對她贊美道:「切口俐落,下手的人可以說是心狠手辣了,姬師妹,你這種做法,無法讓天罡派信服吧.」

  姬蓮輕聲插話:「姬姑娘也是爲了救我……如果不是姬姑娘及時救了我,只怕……」

  夜色掩去趙靈娃此刻投向姬蓮的玩味眼神,她柔聲道:「我明白了.姬師妹是爲大局著想,沭師妹那裏我會頂著的……你們放心,只要有我在青門的一天,有什麼事我都會替你們頂著.」

  她帶來的青門弟子一一展露感激的臉色,輕叫著:「趙師姐!有你在,我們都安心,」

  姬憐憐本來也該配合一下歌功頌德,但這時她實在沒有什麼心情,

  她擡臉看看明亮的新月,很用力地伸展了一個懶腰.果然,四肢打開,心情就會舒坦呢.

  再過兩天,送走林明遠,她就能回歸正常的生活了,怎能不讓人心情偷悅呢?雖然很想浮一大白,但她不敢,酒醉誤事這種事只能發生在明人身上,他們總有本事挽回一切I但她不行,萬一喝醉說溜了什麼,就前功盡棄了,

  「姬姑娘,你去哪?」姬蓮看見她也走進竹林,那方向卻不是往她的住屋,「……都交給你啦,姬大夫……今日明月甚好,我想賞個月.放鬆一

  下……」姬憐憐沒回頭地說著,每說幾字她就停上一會,花了一會兒工夫才說完全.

  姬蓮聞言,心裏咯瞪一下,盯看她的背影,最後,她輕聲說著:「好,你去吧.這裏我會處理的.」頓了一下,平常與青門弟子保持一定距離的她,再補上一句:「如果晩些想睡了,可以上藥廬眯一下,今晚我不回去,」

  說了這句,她有些後悔.如果可以,她希望一直保持距離,不與任何青門弟子交好的.

  可是當她聽見那沒有回頭的身影飽含感情地應了一句:「謝謝你,姬大夫.」她又覺得她這樣做,是正確的.

  身著男裝的姬憐憐就這麼消失在竹林間,陰影徹底遼去那小臉上的任何表情,包括因爲感激姬蓮而微微翹起的小嘴,以及自頰上滑落的冰涼液體.

  泥地上的雜草承接了透明的液體,而後彈入土間,迅速消失.

  正與腖冬月商討如何處理這屍體的趙靈娃,再多看了無頭屍身的切口兩眼,回過頭也望了一眼那陰陰喑暗的竹林.

在下小雨的陰天下,馬車入了城.

  跟在馬車後面的,是剛入了城牽馬而行的四名男女以及七、八名青袍女子,

  江瑚人中有男有女,這裏的居民都已司空見慣,但,成群結臥都是女子,太少見.

  「……像道姑,衣著不新啊.」

  「怎麼都面無表情?嘖嘖,那爲首的道姑生得比花樓裏的小紅還美呢,睡她背看劍,真是槽踹了……」

  爲首的道姑回頭往說話的百姓看去,眉目確實柔美,同時正派莊嚴,讓人不敢褻瀆,甚至忍不住回避她那訴說「都是無知百姓,原諒你了」的眼神,

  青門一幹弟子紛紛朝那人看去,雙手合十說道:「都是可憐的人.」姬憐憐也在其中合聲.

  她做得還滿順手的,臉不紅氣不喘,因爲有同伴嘛,有同伴,就表示她不突出,這點非常好,都一樣的.

  此刻她嘴裏合音,眼眸卻往馬車瞟去.

  車窗是半掩的,她看不清楚林明遠到底是在車裏睡著了呢還是在看著窗外?沐鈐將馬繩塞到她的手上,說道:「姬師妹.幫我拿。」姬憐憐連句「我跟你有這麼好嗎」都來不及說,就見沐鈐擋住她的視線,走到車窗旁,輕聲說著:「林公子,入城了,再一會兒工夫就到酒樓了,肯定能在下大雨前到的,」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姬憐憐內心不屑地想著,神色間卻不表露.淫賊屍體就埋在青山裏當肥枓,事關天罡派女弟子的清白,趙靈娃與他們協議此事就爛在肚子裏,不再外傳,保了青門的名與沭鈐的清白,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至此,沐鈐對林明遠態度大轉變,從本來的門劍相向,變成一口三頓噓案間暖,讓姬憐憐看得好生瞠目結舌,

  「窈窕君子.沏女好逑.」高亞男也看見了這一幕,下了這句評語,姬憐憐點頭.

  「是啊……窈窕……」她猛地瞪向高亞男.

  「高師姐!你不要亂說話好不好?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不好!」高亞男嚇了一跳.

  「姬師妹,你這麼兇惡做什麼?」她不是兇惡.是緊張,「你說錯是會被笑的,高師姐,尤其你這樣會誤導人……」

  「好好,別激動別激動.」高亞男莫名其妙.「我是故意說錯,何況.就算錯了被笑笑又有什麼關系?」

  有什麼關系?當然有關系!她費了多少工夫才用聽的背下來,現在讓她錯亂

  很好玩嗎?她拳頭下意識緊攥.如果是其它事,她被笑確實無所謂,但她多害怕

  有一天她被人揭了短……那樣的笑聲,她絕對承受不了……此刻心跳還在狂顫.她心裏默念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

  子好逑……這才是正確的,前頭的馬車,車簾被掀起一角,男裝的姬蓮在青門人中搜尋,最後停在姬憐

  憐的面上.沐鈐已經回到她許師兄身邊,顯然剛才林明遠就算有說話也只是一,

  二句.姬憐憐索性將馬繩都塞給何水兒,不動聲色地走過去,她低聲問:「姬大

  夫,怎了?已經入了城.再一會兒工夫就到了,」她頭微微偏著,往姬蓮身後看

  去,

  林明遠就在車裏深處坐看,靠看車牆,好像頗爲疲累,她又往林明遠薄毯下的雙腿看去,躊躇一下,朝姬蓮擠擠眼,姬蓮委婉道:「馬車雖舒坦I但坐久了骨頭也硬.」她實在疑惑,以前存青門裏,她就是局外人,有時這些青門弟子的話題她完全無法融入,但自那一夜起,或許在生死關頭與姬憐憐有了交集,她競然讀出這小妮子在問她林明遠是不是不舒服.

  姬蓮又道:「有小雨.姬姑娘,你拿把傘撐撐?」

  姬憐憐笑道:「除非是暴雨,否則還是算了吧.現在已經入了城,青門弟子的氣勢是要撐一撐的,」

  姬蓮明白她們既在江湖,靠的都是自己,不能輕易展現弱勢.她點頭道:「回頭我去藥鋪抓兩副藥,你煎了喝吧.」

  「多謝多謝.」姬憐憐這一次光明正大,笑咪咪地對著裏頭輕喊:「林明遠表哥.快到了,你忍著點啊,」

  她催促姬蓮放下車簾擋風時,忽地抓抓頭,悄聲問:「姬大夫,考考你,窈窕……」

  「啊?」

  「……好逑……」姬蓮雖覺困惑,仍是答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嗯啊對、對,先淑女後君子,考考姬大夫.」姬憐憐連忙替她拉下車簾.先女後男,所以先沏女後君子;男子讓一側,女子先行.真是,全怪高師姐,害她搞亂前後順序.

  「窈窕沏女,君子好逑?」姬蓮低喃,一擡頭,車裏另一個人的目光正來回巡在她面前.她試著平和道:「下了點小雨,姬姑娘不見得會受風寒.」「她如何,與我何幹?」

  「……」對不起,是我誤會了.先前林明遠一直盯著她看,不就是要她拿把傘給姬憐憐?果然是她的錯覺,自以爲生死交關,也與林明遠有了交集,心靈也相通.算了吧,是她傻了.

  「你穿男衫.挺適合的.」「……多謝.」

  林明遠仍是輕描描地打量他,

  「你上馬車時,天罡派裏有一個男人,一直在盯著你看.」姬蓮愣了下.小心翼翼道:「林公子,你的意思是……」林明遠不甚在意地說:「誰知道呢?聽說有的男人對姑娘沒有感覺.你生得不錯,宜男宜女.」

  姬蓮呆了片刻,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她的臉色終於變了,張口要說話,又聽見林明遠說道:「他再有什麼不雅嗜好,也好過一個男人冒充女人混在女人堆裏好.一群女人,相處多年競還看不穿,全是呆子.姬蓮?如不是假名,就是去了草字的連.躲在青山這麼多年,沒有鬧出事來,你該感謝她們的愚蠹.蓮?花之君子,自許麼?那就盼你住在青山的一日,永遠不忘此名,她是我表妹,哪怕我再怎麼不喜她,你將來動誰都無妨,就是不準動她.」

  姬蓮的臉色再平靜不過,但驚疑的眼神已出賣她此刻的真實心緒.任何一個人精,光看姬蓮這雙黑眸,就知通林明遠已栴她揣刪得八/1不離十了.姬蓮本名姬連,就是個男人.

  呈然林明遠在朝堂失利被打了出來,但跟這些年輕的,工湖人比,他確實就是個人精,他斷然不會讓姬憐憐所住的地方,藏著一個不知底細的男人.就她傻瓜,趙靈娃也是個傻子,一心一意在掌門位置上,卻不知家裏藏了一頭野獸.

  男人如野獸,姬連這野獸他琢磨過,對青門沒有惡意,只是單純躲藏,但誰知將來?總要將這人拖出青門對行……林明遠慢不經心,往車窗外看去,

  姬憐憐就在馬車後斜角,這一角度一目了然.她與其他青門弟子交頭接耳,臉色略蒼白,單薄的身子怎麼看都不像是江湖兒女.

  人前他沒有格外注意,但離別在卽,這一細看,他注意到她說話次數不多,都是其他師姐妹說了兩句,她才笑咪咮地搭上一句,

  對外人倒是沒那麼潑,他想.她總是對他大小聲,要他說,他會說姬憐憐就是個話癆.而且還是個沒腦子的話癆.每次他這麼一說時,還會被她反擊:你們這些讀書人當然覺得我蠹啊,因爲你書讀了很多很多嘛.她一點也不羞慚,好像那是理所當然的事一樣,他本想等她識了基本的三字經就求娶.他林明遠的妻子,本該飽讀詩書,

  但,如果是姬憐憐,那麼……他願意降到最低的標準,識三字經就行了.

  推想到,這家夥不識相,而他也不是個死纏爛打的男人…他摸著薄毯下的左腿.

  這時,他看見天罡派裏的一名男子牽馬靠近姬憐憐那邊,那男子叫吳地,他記得,正是多看姬連兩眼的那人.

  吳地沒有想到自己被人惦記上了.

  他會主動靠向姬憐憐這邊,純梓是這裏青門弟子多,他略帶好奇地問:「那位姬大夫爲何換上男裝?不與你們同穿青袍?」何水兒笑盈盈地.

  「吳師兄,姬大夫不是青門人啊,她下山時都是女扮男裝,方便替入義診,同時也可以幫青門買一些姑娘們不方便去買的東西.她真是一個大好人,可惜話不多.」

  吳地點頭.

  「原來如此……」他倏地一問:「她是男人嗎?」何水兒呆住.

  「天啊!姬大夫才不像吳師兄這麼陽剛,你怎會把她當作男人?」那眼神充

  分表達出「吳師兄啊,您老眼有問題,您行嗎」,

  吳地不信,又往高亞男與姬憐憐看去.這兩人居然沒有糾正何水兒的意圖,除趙靈娃外,這批前來的弟子裏就屬高亞男地位最高,但平常行路閑聊時,姬憐憐一定在裏頭.這表示……她人緣好?他本來的目標就是姬憐憐.人都是先以相貌爲第一判斷,他總覺得美貌的何水兒比這個一臉可憐又柔弱的姬憐憐狡猾些,也不好套話.

  「姬師妹,姬大夫真不是男人?」他索性單門直入,直直望著姬憐憐.姬憐憐好笑道:「吳師兄,你要是想坐馬車當然可以啊,不一定要堅持車上都是男人嘛.」

  「不.我不是這意思……」

  「不然我請姬大夫下來吧.這馬車是沐師姐堅持雇的,她覺得對我表面有愧.姬大夫沒練過武,這一路上對她而言太辛苦才讓她坐車,可是如果你要……」

  「不.我真不是這意思!」姬憐憐臉色一闆,咄咄逼人道:「那你到底什麼意思?你總要說清楚,我才好回答你啊,真是婆婆媽媽的,還是個男人嗎你!」吳地徹底敗了,

  「我是說……沒事.一個姑娘家扮成男人競也能如此好看,我萬萬不如,這就是我想說的,師兄在叫我了,我走了,」他頭也不回地跑了.

  姬憐憐喃喃道:「這個人在幹嘛?我穿男裝不好看嗎?就不見人贊美啊.」高亞男閑閑搭話:「這人,一路上都在偷看姬大夫.」她幣一眼姬憐憐,「姬師妹,裝沒腦子的人裝得很辛苦吧?」

  姬憐憐面無表情地看向她.

  「我真的裝得很辛苦#」高亞男停頓一下,長歎:「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她拍拍姬憐憐瘦弱的肩

  ―「繼續裝吧.我打算堅定信念,支持趙師姐,」

  「嗯,我也忍辱愉生許久了,希望趙師姐別發現我是聰慧的姬憐憐才好.」高亞男見到沭鈐又去馬車前隔著車簾說話,她道:「姬師妹.你表哥生得俊,這本錢夠啊.」圓圓的臉笑得有些春情蕩漾,

  「那是,林明遠本來就生得極好.」姬憐憐一向內舉不避親,被她舉高最多次的,也只有林明遠這號人物了.「你不吃醋?」

  姬憐憐深深看了馬車一眼,意味深遠地說:「醋字怎麼寫,我還真不會呢.」頓了下,她又笑:「何況,表哥有人喜歡,忌比被人僧惡好.希望他以後改邪歸正.娶個好嬌娘才好,」

  這話說來坦蕩蕩,姬憐憐爲此自傲不已,只覺一身舒坦得不得了.這做人,還真的要放得開.

  所以說啊,人世間這種小情小愛,還真的很容易放手呢,她想.平日師姐妹哪有熱鬧她就往哪湊去,對能由她們嘴裏聽見一些只有書上才會出現的典故或者故事;聽久了,連她都能上口兩句,誰會認定她不識字?

  那些故事最常出現的就是生死相許的對子佳人,愛恨糾葛如一出精采好戲,她與林明遠間完全比不上,所以放棄也快,這很合理的……是不?馬車停在酒樓前時,小雨還在下著,

  在天罡派的安排下,青門井非直接入住天罡派,而是宿在酒樓裏,食宿費用都已打點好一一趙靈娃連眼皮都沒有眨地接受.天罡派此次送了不少帖子,自然有分等級,如青門之流的只能住在酒樓I一如送帖人也並非天罡派的一流弟子.青門弟子一向看得開I飯能吃少,裹腹就好,卻不能貪多,要傷了腸胃,損的還是自身。

  姬連下了馬車,姬憐憐連忙湊過去,經過正在打點的袁重時,他拾眼看她一

  眼.

  這位袁師兄很愛愉看人,她已經無數次察覺了,但她當作沒有看見,一到馬車旁,林明遠已掀車簾要下地.

  「我扶你一把吧?」姬憐憐一副大而化之,林明遠是個記仇的人,她絕對不希望兩人最終結局是成仇,至少,以後會不會再相見都難說了,何不留個好印象……普通印象也好啊.

  反正她一向不要臉皮的,主動示好對她來說絕非難事.林明遠淡淡地看她被小雨淋得微濕的小臉一眼,伸出手搭上她的手,使勁下了車,

  姬憐憐正低頭看看他的左腿有沒有因爲長途旅程而不適,沒有見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包子齧上.

  「他一直在看你.你跟他很熟?」林明遠突然問.

  「嗯?他跟趙師姐還比較熟,可能因爲我太美才忍不住多看兩眼?」姬憐憐笑彎眼,擡頭等他贊美,

  他的視線果然在她面上巡著看著,看到她差點扛不住,眼神開咍飄忽了,他才緩緩道:「姬憐憐,我還真沒有見過像你這麼厚顔無恥的姑娘,你要我眛著良心同意你美,我做不到.」

  姬憐憐不以爲意.江湖兒女講什麼美不美的,再過兩年,再美的相貌也會被風霜蝕了去,除非是養在深閨的女子.那,美不美,其實也還好……不過,或許曾與林明遠有過不明言婚約的韓家閨秀很美?

  思及此,姬憐憐心緒一頓,皺著眉審視自己此刻冒出的奇檉念頭.她的心態一向端得正,因此她自認生活過得不錯;談不上順風順水,但,人生不圖享受只求不管過見什麼都能從中找樂子,讓自己的心態不憩不躁,這就是她的生活態度.那,現在是怎樣?她開始往扭曲的道路上狂奔了嗎?不行!她立刻修正.

  一行人陸續進入客棧,姬憐憐稍著長劍,跟在林明遠的勢後,由於盹的目光豐垂著,因此沒有注意到酒樓一角有人不經意拾頭,與林明遠打了個照面,

  那人面色錯愕,林明遠卻是再自然不過地垂下眼,掩去一閃而逝的……驚喜火花.

  姬連默不作聲地站在樓梯陰暗處.

  姬憐憐一出房門,第一眼還沒有認出他就是姬蓮,本能地摸到袖裏竹管,再一細看他的面目,她松了口氣.「姬大夫?」「是我,」

  姬憐憐下了幾階,主動進入陰暗處.「怎麼啦?是找我還是何師妹?」她跟何水兒在樓上共住一間,其他師姐都在樓下,

  姬連面色未變地退了一步.

  「我在等你.是關于林公子的事.」

  「林明遠?他怎了?」姬憐憐語氣很平靜,心神卻奔去林明遠那兒了.林明遠與她們一同離開青山I在此休息兩宿I接著轉向下一個城一一也就是三姓大家族的根據地.他會有什麼事?

  「我住在林公子的對面,晩上我見到他房裏出來一人……」姬憐憐一挑眉,「沭玲?」見他一愕,她笑.

  「我說笑的.你會特別來說,一定是覺得這人有點問題,誰啊?」「我不識得.但,這人與林公子身上某種氣質有點相似……我猜側,是京城來的官員,跟他沒有仇的那種.」

  姬憐憐眼眸微地張大,本是帶笑的臉孔漸漸化爲一片空白,姬連見了她這副模樣,心裏掩不住一聲歎息,如果說,姬憐憐對他而言有什麼特殊的意義,那就是當她入青門時還是個小女娃,那時他已算是個少年,可以說是親眼看著姬憐憐長大的,

  青門的女子會說說笑笑,但大部分時間面無表情.情緒不外露就是她們的保護色.一直以來,他眼裏的姬憐憐感覺是安靜些,但她愛往熱鬧處轉,嘻笑怒罵還是常見的……所以廠現在終於也要有保護色了嗎?「我明白了.姬大夫,還有事嗎?」

  「……那個,我還沒有跟你道謝過,那天如果不是你救我……」「任何一個青門弟子看見了都會義不容辭吧.姬大夫平常替我們治病不収錢,等同我們的恩人呢.」

  「不.我是說,那淫賊再差一點就看穿……你替我拉衣領時應該已經看見……」說著說著,平常性子很淡的姬憐憐頡骨都紅了.「你們在這裏做什麼?」趙靈娃就在階梯下含笑地望看他們姬連眉目鎖定道:「沒什麼.我正告訴姬姑娘,明兒個我寫藥方讓她去抓,喝了藥至少不易受寒,」

  姬憐憐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這讓他稍稍安心點.姬憐憐看起來就是個會守秘的人……吧?如果要說出去早說了,哪會瞞到現在,是……吧?趙靈娃面色柔和,但語氣有些不滿.「我不是說過了嗎?人要粗粗養,姬大夫未免太轎寵姬師妹了,這要讓外人看見.還以爲青門弟子體弱多病呢,」她歎了口氣,揮揮手,「算了,這藥躲著吃吧,省得姬師妹背後的勢力找青門麻煩,姬大夫,我有話與姬師妹說,你的話說完了嗎?」

  姬連點點頭,忍住回頭看姬憐憐的沖動,下樓去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6:49:52

第八章

     此時午夜,樓梯間並沒有其他人,趙靈娃負手主動上階梯,與姬憐憐面對面的.趙靈娃個兒高挑,膚色柔白,不似姬憐憐的白是略顯冰涼的蒼白,她半垂著眼睫.打量著姬憐憐,說道:「跟姬大夫走得近,嗯?」「沒辦法啊,可能是我救了她吧.」「姬師妹,真是愛給我惹麻煩.我提醒你,別惹是生非.」「趙師姐,你真奇檉,我一向守青門規矩,什麼叫惹是生非啊?要論每個月犯上戒律的次數,我絕對排不上號.你這樣盯我,是出於私人偏見吧.」

  「就是你這樣不上不下,不特別出挑也不特別沒用,才讓我懷疑……你遲早會在我背後玩招數.你要知道,青門只有我接任,才有未來可言,」

  「我知道!我絕對支持你!趙師姐!」

  「那就把你的秘密說出來.」趙靈娃明知她定有秘密,卻始終琢磨不出她的秘密來;固然是她不可能時刻觀察姬憐憐,但何嘗不也是姬憐憐藏得太妥當.一個能把秘密藏得極好的人,會只是個普通人嗎?她不信,姬憐憐歎了口氣,很想說:她哪來的秘密啊,但趙靈娃絕對不信,她只好雙手一攤,問通:「你怎麼知道我有秘密的?」照靈娃挑起眉,

  「因爲你與其他師妹格格不入,不像普通入,可以說穩定過了頭.九歲的娃兒,居然懂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要我信你不是個聰明人,那我就真是蠹蛋了.」

  姬憐憐聞言,表情很微妙,心境很百味.

  趙靈娃又道:「但再聰明的娃兒沒有經驗,總是會讓人看穿的.你剛來青門時老掩飾,初時你與人相處,總覺你全身上下包著一層膜,雖然後來你掩飾得更好了,可已在我心裏留下極深的印象.放眼青門,有誰比我更適合掌門?有誰比我更出色?」

  「……我完全同意.」她輕聲道,「那.秘密?姬師妹,只要你一天不說出來,我總懷疑你會有反我的一天.」

  姬憐憐輕歎口氣.

  「不說行不行?」趙靈娃冷笑.

  「你以爲我這次爲什麼帶你出來?我們這番話若在青門裏挑明,隔牆有耳,

  師傳已老,但那些師叔還在,那些老家夥老是無孔不入,你不在這裏明說,回了青門就再也沒有機會讓我消去對你的懷疑,姬師妹,你是我必須愛護的師妹,我絕不願最後鬧出師門醜事來,」

  姬憐憐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青門對我很重要……」

  「掌門之位卻是不能讓給你,論武功論能力,你不如我適合,」姬憐憐沒理她,繼續道:「當年我從三姓大家族來到青門,我很害怕,可是,我內心有個願望,就是希望陌生的青門,能成爲我永遠的家,我不要再搬走了,我會永遠住在這裏,跟這裏的所有人都能好好相處,每天看著青山的日出,每天都在青山的黑夜裏平平安安地睡看,不要讓我出去見識,我不要,我只要待在青門,趙師姐,我告訴你我的秘密吧,這個秘密可以讓我對你失去威脅性,但你必頇允我,你當上掌門後,不可趕我走,我永遠都能待在青門裏.」「……好.你說.你知道我爲人的,一旦承諾是不會改的,」姬憐憐忽而一笑.

  「這秘密我藏很久了,趙師姐,其實我根本沒練內功因爲我不想這麼累,我偷懶,我姓姬呢,好歹也是姬滿之後,她是青門的祖師爺,一定是吃盡幹辛萬苦才建立了青門,青門上下都該供著我這個姬姓,我幹嘛讓由己辛苦.在我眼裏,掌門不過是做牛做馬的人吧,誰要啊!趙師姐,這種位置就給你吧,我來青門是來享福一世的,反正沒有內功,是當不成掌門的,你就供著我在青門好了.」

  趙靈娃難得地傻眼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姬憐憐入青門後,師傳已不管事,由她教這些小師妹武功.她一向在武芝上鑽研,那並不表示她會盡心盡力督促這些小師妹好好練武.練這麼好做什麼?要是裏頭出了個奇才,她還要費心壓

  制,何必?

  她只要知道這些師妹身懷武藝,可以自保就夠了,最好每個人都是普通資質……如今,在她眼下漏了一個姬憐憐,居然……居然自她眼皮下溜過……她這個大師姐未免也太……

  「就這麼說定了喲,」姬憐憐面無表情地說,與動也不動的趙靈娃擦身而過.她一路走下去,轉了個彎,隱進陰暗不明的廊道上,然後她又輕聲収氣了,冰涼的手指輕碰嘴唇,有點好笑地喃喃自語:「不是說,歎氣都是去不好的,留好的嗎?怎麼老覺得這糟心事愈來愈多?難道真如他所言,歎氣都把好運道給歎光了?」她不經意地拾起眼,愣住.

  她正站在人字型大小外七房,正是林明遠夜宿的客房.她盯著房門一會兒,舉起手輕敲.「林明遠!」

  [林明遠,你睡了嗎?」薄門內,沒有回應.

  姬憐憐一臉納悶,自行開門了.在竹屋裏林明遠一向晩睡,他是不適應這段小小旅程嗎?

  天色已黑,房裏已點上燭火,姬憐憐一眼就見到林明遠合目坐在椅上.他身後的窗半掩.夜風微涼,白日的雨氣滲入這房裏.還真有點冷意.

  原來真睡著了,她想.也對,一個文人能有多少體力?林明遠是文人給她的印象實在太深,讓她很容易忽略在青門裏他天天練走的毅力.

  經過方桌時.她深深看了一眼桌上擱置的兩杯茶.杯裏茶水只剩些許,顯然

  先前有人來過了.

  她無聲無息,伸手越過他合上那扇窗.窗外是下午經過的街道,如今三更半夜沒有人煙.也不知道他是在看什麼.

  她彎著身,細細凝視著他的睡容,從他的眉掃過鼻樑,再移到鮮潤的嘴唇,就這樣來回看看.她絕不會承認她這是在賭氣.下午他那樣暖眛不明地看她根本是心懷惡意,一報還一報,她現在可是認認真真地看著巡著……林明遠確實是個俊秀的人,五官生得好,眉色朱紅,眉飛入鬢,有文人之氣卻無文人的柔弱,眉眼間還隱約有抹倔強,完全不似在京城那枯瘦如柴髒汙難辨的模樣.不都是林明遠嗎?怎麼差這麼多?但,不管眼前這人生得何等模樣,她心裏很明白,只要他叫林明遠.她都會去救.

  她無奈地笑了笑,要站直身時,林明遠悠地張開再清明不過的墨眸,一把拉她入懷,她的小臉死死埋在他心口上,兩人緊緊地貼合在一起.

  「……林明遠,」她含糊著,雙手攤開,十指動了又動,最後還是放鬆力道,沒有推開他.

  「……我的腿,對你真這麼重要麼?」林明遠咬開切齒道.

  ……我的人,就比不過我的跛?

  ……就因爲我以後再也不能如旁入般正常行走,所你瞧不起?人渣?這世上誰不是人渣?拿這種理由來搪塞我!偏偏我還對你……

  林明遠從來就不是厚顔無恥卑微低頭求人施捨的人,在官場上低頭是必要,但人都有底線,在官場上他是虛與委蛇,但對姬憐憐,那是付出真感情的,有生以來唯一一次的真感情,卻被擲回他面上.他還有自尊!要他再一次把真心送到她面前,他做不到.

  「林明遠……你在說話?」她聽不真切,只知他語氣不甘.林明遠的懷抱太溫暖,這讓她有點不適應,很久沒有跟人這樣近過身,就連一路扶持的師姐妹也不會這樣親近,

  林明遠合了合眼皮,再張開眼時,已是容顔淡淡他松開手,姬憐憐大喘了口氣,說不出此刻心裏的滋味.她連忙退後站直瞪著他.「林明遠,你做什麼你?」

  「都要分開了,我瞧瞧你有沒有防心,有沒有自保能力.再來一次淫賊,你還有這麼好運麼?」他泰若自然道,

  「天下哪來這麼多淫賊.」姬憐憐一翻袖口,小竹管已在她掌心上,「何況,我不怕,」

  林明遠瞟去一眼,沒說什麼,只道:「這麼晩了,不睡麼?」

  姬憐憐東張西望,看見有文房四寶,微微笑道:「以後再見的機會不多了,我左思右想,總想送份禮給你.」她移過文房四寶,自動自發地攤好組筆,磨起墨來.

  她等了等,沒有等到他的回應,一回頭,林明遠正盯著她看.

  這幾天,林明遠默不作聲看了她許多次,姬憐憐早已練就金鋼不壞身,習慣了.她道:「林明遠,我說要送禮給你,你聽見了沒?」「送什麼?」

  姬憐憐聽見他接話了,連忙笑咪咪道:「來來,你先幫我寫個字.」

  林明遠又看了她一眼,這才起勢緩緩走來,他注意到她一直低頭看著他的左腿,冷淡道:「怎麼?走得很難看,礙你眼嗎?」

  「能走路最重要,還管什難不難看.我說,林明遠啊,你到底是在乎一蜚

  子只能躺在床上還是走路難看?真是!堂堂男人也計較這麼多.」姬憐憐見他坐在桌前了.將毛筆遞給他,

  「……你這樣看我,是想說什麼?」林明遠収回目光,注視看空白的紙.「說.寫什麼,」

  「有句話叫:知足則不辱,知止則不殆.林明遠,你寫給我看吧,」姬憐憐臉色正經地說著,對上他的眼神,

  忽然間,林明遠笑了,隨手在組上留下龍飛鳳舞的墨蹟.「姬憐憐,你聽誰說的?姬連麼?他是愉聽還是看見有人從我這出去?」「那個人是京城官員吧?你跟他有交情?」

  「交情?如果真有交情,也就不會只有你來救我了.說給你聽又何防?與我見面的官員姓文,是韓芩對頭那一派.嗯,你這在江湖渾水摸魚的家夥一定不懂朝堂事吧,舉個淺白例子,你與趙靈娃爭掌門之位,向來水火不容,我被你舍了,但趙靈娃那一派的人認定我有利用價値,便與我來商談,對了,韓芩你不知道是誰吧?他是……」

  「我知道.韓芩的官位很高,他的女兒本來要許配給你,但鬧出貪汙舞弊後,改許給一個姓孫的官員,趙舍就是這姓孫的派出來殺你的.」

  林明遠證了下,看向面無表情的姬憐憐,張口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又諷刺地閉上.

  「林明遠,你要投靠他麼?」「你說呢?」

  姬憐憐低聲歎息,跟著坐在他的身邊,取過另一張紙,小心地將他寫妥的紙

  張墊在下麵,再拿過他手裏的筆,一筆一筆描繪著.

  燭光在她蒼白的臉皮上閃爍著,林明遠目不轉睛盯著她的側顔,順勢看到她細滑膩白的頸子,最後是她端正寫字的姿勢.

  她這姿勢足以誆過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人都會認爲她飽讀詩書,長年寫字才會有這樣的姿態.

  誰會想到她現在三字經才識到一半呢……林明遠隻摸上左腿.

  她収筆,吹乾後,一個字一個字指著:「知足則不辱,知止則不殆.」她小心摺起後,遞給林明遠.

  「林明遠,這就是我送你的禮物.」

  「……適可而止,不要過於貪心麼?姬憐憐,你就這麼篤定,我不回三姓大家族了?」

  「我認識的林明遠是個貪心的人,如果有更好的路,爲什麼不走呢?」姬憐憐直視他,輕聲道:「其實我一點也不能理解,明明你已經跌過一次了,爲什麼還要再往同一條路上撞?但,人各有其志,就像我喜歡待在青門一樣,你也有你的理由,表哥,以後我們不可能再見面了,所以請你好好保重自己吧,」

  林明遠半垂眼睫,最後終於接過她寫的字,

  「……這一條路,走得好,自有榮華富貴,你道,對你而言,比得過我的左腿嗎?」

  「什麼?」

  「不.沒什麼,」他眼底又有譏誚.

  「我以爲你罵我人渣,痛恨我做過的事,如今卻要我在這一路上保重,這不是矛盾嗎?姬憐憐,你真認爲我人渣?」

  她深深看他一眼.

  「不管你是不是人渣,終究是我認識的林明遠.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何況.你根本不在意別人說你什麼,」

  「我已經犯錯過一次,萬萬不會再有第二次,自然會好好活下去.你真是虛情假意,假意嫌棄我是人渣來拒絕我,你要真打從心底不認同我,就該勸阻我,這才是一般人會做的事.你懂麼?傻瓜.」他不以爲然道,「如果我勸阻你,你就會不去了嗎?」林明遠一時沉默.他當然會去,不只會去,還會用榮華富貴誘她一塊走……天底下,誰不會爲富貴迷了眼?他不能再當官,但幕廖的地位遠遠高過回到三姓家族爲人師表;他沒有辦法名揚天下,但杈勢依舊可得,只要他夠步步爲營.他林明遠不會犯上第二次錯,

  姬憐憐心裏輕歎口氣,嘴上卻輕輕笑道:「這不就得了嗎?明知你不會回頭,我幹嘛白做工?我又不傻.」

  他心裏不甘,咬咬牙道:「……我回京之後,等穩定下來,定回來找你……」他終究還是拉下臉皮,

  姬憐憐彷佛沒有感覺到他的低聲下氣,面露得意樣.「難啦,我跟趙師姐談妥,絕不擋她的掌門路,往後我說不出青門就不出青門,再也不幹這種奔波來奔波去的苦差事了,我說了算.」姬憐憐見他一臉怔住,她撇開眼,聲音輕啞:「所以,林明遠,那種什麼救人的事,我再也沒機會做了,你也就別再讓自己陷入險境,書裏都說.人心難測,你防著點吧.」

  聽到最後,林明遠幾乎要失笑了,這種話由她來對他說,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他沒有反駁她的話.

  她起身要離開,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姬憐憐吃驚地看向他,

  「你……難道就不能……」

  「林明遠,如果我一蜚子都識不得三字經,怎麼辦?」她說得快且急,明明面無表情.眼眸卻比往日張得大了些.

  林明遠認定她在故意轉開話題……在他表露從未有過的卑微時,她居然只想逃避.他松了手,冷洌說道:「有心要學,總是會學會的,學不會的我還真沒試過.我林明遠什麼樣的人都見過,就是沒見過傻子,那你說呢?姬憐憐,你要顧左右而言它也得找件騙得過人的事提.」他直接撕了她臨蓽的字.

  「什麼適可而止?我就是個貪婪無厭的人,你這份禮我受不起.你請吧,」姬憐憐定定望著他.在燭光的光影下,她黑墨的眼瞳裏如漾成一層水光,隨即她用力眨了眨,嗯了一聲,収回眼光,沒有再說半個字,就要這麼離開,推開門時,差點撞上外頭正要敲門的店小二.

  店小二也愣了一愣,往裏頭一探,叫道:「公子,姜湯我送到您說的地字型大小上三號房.裏頭沒人應.那位姬姑娘也許是出去了,這湯……」

  林明遠走來,由姬憐憐身後接過薑湯,道:「不用了,就撊我這吧.」店小二退了出去.

  姬憐憐回頭看了林遠一眼,他背著自己,將薑湯端到桌上去,顯然這碗薑湯與她無緣.她苦澀又好笑.一語不發地出了門.

  等掩上門後,她聽見薄薄的木闆後,傳來碎碗的巨響.……這麼容易發脾氣啊?這林明遠到底是天生就愛發火呢,還是只在她面前這樣?她想是後者吧,要不,在官場上他這種易怒個性早被人害死,還輪得到他去貪嗎?

  她半垂黑色的眼睫,站在那裏不動,冰涼的手指碰到抿得死緊的嘴唇,用力掰開後,她揉著喉嚨,試著輕叫了一聲:「啊……」有點哽咽,她再試一次,還是帶點泣音.她不滿葸地來回試幾次後,聲調才勉強如往昔般,她輕聲說著:

  「我叫姬憐憐……」嗯,很好,完全正常,不會讓人察覺出不對勁.她輕輕咳了一聲,再說一次:「我叫姬憐憐,」非常好,再也不會有人做得比她更好了I她鼓勵自己.井爲此驕傲.

  她嘴角淺翹,慢慢上樓回她的地字型大小上三號房.

  「我叫姬憐憐……我是青門弟子姬憐憐……這也挺好的,是不……」陰影逐一吞沒她上樓的青色身影,最後只留全然的黑暗。

  再怎麼晚睡,定時會起床,還是青門養出來的好習慣.一早,姬憐憐跟看高亞男一塊去用裏飯,除了趙靈娃外,其他師姐妹都已在座,於是拼湊成一桌.

  高亞男看看這雅房,再看看桌上早飯,嘖嘖說道:「這天罡派真是有心了.」雅房也不是只有他們,都以長形屏風隔開,但這樣已經夠盡主人之誼了,

  能吃就是福,高亞男圓圓胖胖不是沒有原因,她立刻拿起饅頭,身邊的姬憐憐比她還快的喝粥,她說笑:「姬師妹,你手腳快啊.」

  「那當然.反正不必自己付錢I帳都掛在天罡派上頭嘛.」姬憐憐理所當然地說著,

  「別丟人現眼了.」陳冬月看她一眼.「姬師妹,你身上這件冬衣還留著?」「我念舊,捨不得丟嘛.」

  「好好,你閉上嘴吧.昨天還好好的,今天你的鼻音也重得太好笑了吧.」

  高亞男坐在姬憐憐身邊不怕被染上,她身體壯得不得了,她只怕姬憐憐出去丟人啊,

  「我瞧,上了天罡派你別隨便開口.」姬憐憐從善如流,乖乖閉上嘴,喝上她溫熱的肉粥,青門弟子安安靜靜地吃了一陣後,何水兒動作快,抹了抹嘴巴,放下碗筷,悄聲說:「我打聽到了I那個吳師兄老盯著姬大夫說他是男人,是他小時候認識的一家人;那家裏也姓姬,而且是開藥鋪的,後來毒死人了,一家死得零零落落……」

  姬憐憐猛地擡頭,瞪著何水兒.

  「什麼叫零零落落?你亂用麼?」何水兒嚇了一跳,沒見過姬師姐這麼兇過.

  高亞男連忙安撫:「沒事沒事,你姬師姐一向如此,見不得文字亂用.姬師妹啊,不是我要說你,你不能因爲有個讀書人的表哥,就跟著苛求我們嘛,偶爾用錯有什麼關系.」

  「是啊,」何水兒嘟唸:「姬師姐你文采也沒有多好I這樣嚴格待人,對自己是不是太寬松了呢?」

  姬憐憐垂著頭,沒有說話.

  在桌的青門弟子都以爲她在生悶氣,高亞男卻聽見她嘴裏在反覆念著什麼,高亞男不是很在意,青門這麼多弟子,大家交情都不錯,但各自有各自的習慣,她無意幹涉,她指指何水兒.問著:「然後呢?」

  「沒什麼然後啦.他見到姬大夫很眼熟,忌覺得是那家的孩子……聽說,那家只有男孩,沒有女孩呢.」

  陳冬月插話道:「誰都知道青門藥廬是何時有的.自姬滿創建青門的同時,另一支姬姓也在此落地生根;雖然與姬滿沒有血緣上的關系,姬滿卻是十分重視那位姬兄弟,也虧得這一支姬姓,這些年藥廬斷斷續續都有人在,我們這些弟子才有傷治傷,有病治病,她們功不可沒,那家是男孩或女孩,都與我們無關,我們只要知道姬大夫這些年幫了我們不少,該感謝她才是.」她意味深長地說道.在座的青門弟子紛紛合掌,同時一臉意味深長,齊聲道:「謝謝姬大夫,」高亞男滿意地點頭.

  「正是如此,

  都吃得差不多了,她們打算回房準備時,樓下傳來樂曲聲,有弟子笑道:「在這裏也有說書人在開講鄉野傳奇呢,昨天我下樓聽一聽,正巧是我上回跟書屋借的那本書,就是孤狸精迷了書生那故事,」

  「哎,那姓劉的書生到底被迷了沒?他是二楞子嗎?連對方是人是鬼都摸不

  姬憐憐突然擡頭說道:「前幾日我也看了那本書,可惜只看到劉奇道:

  倒也奇檉,小生自幼無女緣,今日得過小姐身相許,心上亂慌慌,是真是假是迷糊,還請小姐許給幾日醒,』嗯,我看到這裏,後面還來不及看呢.」「姬師妹,你都背起來啦?」

「那當然啦,」姬憐憐一臉自滿,又說道:「不過我也只在這段印象深刻,再要我一個字一個字背出其它,我還真不行呢,這故事我真喜歡,所以一個字一個字讀得慢.」

  「果然表兄妹就是一樣.哪像我I還有幾個生字認不得,改天去問問你,」姬憐憐眼神有些飄忽,仍笑道:「好啊,這有什麼難的?」

  青門弟子相諧走出雅房,還聽得到何水兒問著:「姬師姐,上回我去你竹屋時看見表哥在寫三字經,他都讀過了吧I跑回頭重寫三字經做什麼?」「誰知道呢,說不得他在修身養性?」姬憐憐無所謂地答著,「我覺得表哥寫字好看,請他寫一篇三字經送我,他說改天叫你寫也行^你不用字帖也可以寫得漂亮呢,」

  「他真這麼說?」姬憐憐語氣帶了幾分惱怒.

  「我的字這麼好求嗎?誰理他啊.說好的,你們誰也別來求我寫字啊!」雅房以長屏隔開,另一邊的男人竹筷還在手上,半刻前卻已經停下動作一一從姬憐憐的鼻音開始出現時,一直到她們離開,他都在若有所思,一臉淺淺的疑惑,微微的納悶.帶點不可思議,

  店小二上了樓,清理那一桌時,聽見隔看屏風的這個男人輕聲喃喃看:「我念給她聽的書,她當成自己讀的……愛吹牛的性子,在學了大半的三字經後,也該炫耀才是……她卻不敢不靠字帖寫字……」靈光一現,頓時住口,他一臉錯愕,

  店小二向來有耳無嘴,當沒有聽見.突然間,這個男人溫通:「小二哥,你識字嗎?」

  店小二繽過長屏,來到這一頭,笑道:「識上幾個字,還是掌櫃教的呢,但再深一點我可不行了,」

  「只要教,你就會嗎?」

  「那當然.不過識字行,但要寫,可沒寫得那麼好.」男人應了一聲,店小二見沒事要離開了,又見他道:「有沒有人……怎麼教,都識不了字呢?」

  店小二笑道:「連我這種大字不識的二楞子,都能讓掌櫃教上一、二字,如果怎麼教都不成,不是那人無心學習,就是傻瓜一個啦.」當他說出傻瓜兩個字時,男人攸地看向他,他連忙閉嘴退出雅房,

  林明遠,我很納悶呢,你看見的姬憐憐根本不是真實的姬憐憐I那你所心儀的是誰呢?

  ……真實的姬憐憐?

  林明遠I如果我一蜚子都識不得三字經,怎麼辦?

  ……真實的姬憐憐,瞞過了所有人,她大字不識一個,不是不學,而是怎麼學也學不好.

  仔細一想,他教她識三字經時,她總是一邊背一邊臨蓽他的字,巧妙得讓人有種錯覺一一她確確實實在識字了.

  幼年,她結結巴巴念著書,不是膽小羞怯I而是她根本認不了字,男人.動也不動地,就怔怔坐在那裏.

  「明遠I我記得你還沒娶親,是吧?」約莫三十多的男子走到窗前,他兩撇小鬍子,一身書生袍,正是來自京城的官員文緻思.

  他順著林明遠的目光往下看,對街酒樓門口陸陸續續出現青袍女子,個個背看長劍,一見就知道是,江湖人.

  他向東家打了個手勢,東家親自呈上紅綢裉盤,綢布上擺著貴重的簪子,他笑道:「我在你這年紀,早有娃兒了,哪像你還是孤家寡人,等你回去,恩師定會爲你配上良緣.來來,當兄弟的我,就先給你們夫妻送份禮了,你瞧瞧,合不合意?」這是正大光明的収買I他知道;但,他也很清楚林明遠就是株牆頭草,這株牆頭草不圖恩義,只圖杈勢,好収買得很,也好利用得很,

  他的恩師王革在林明遠此案中說了一句:可惜了,再給此人幾年,在杈勢的鬥爭場上他必是一大助力.

  這時他才知,原來王革打過林明遠的主意,可惜當時林明遠這株牆頭草不識相,攀了韓芩女兒這高枝.

  林明遠取了一支金簪子打量,文緻思看了一眼,贊道:「你眼光好啊,這簪子也正是我看中的.本想你若看不上眼,我便留下它轉贈我夫人.」

  林明遠放回簪子,笑道:「我對這種女入家玩意向來不懂,這簪子旣然好,當然要給嫂夫人.緻思兄,你對夫人感情真好.是媒妁之言麼?」「是恩師牽的紅線啊,」文緻思有點不可思議,「你該明白的,不是嗎?」

  「……是啊.」官場利益結合,不正是如此嗎?密佈的線交織成網I不管是他或將來的妻子,都將成爲網上的一員I一損俱損,一榮共榮.當口他與韓朝香正是以這種方式湊在一玦,怎麼才離開京城幾個月他全忘了?他失笑,

  文緻思笑道:「既然明遠看不上眼,東家你無論如何也要把好東西給拿出來,不然我可饒不了你.」

  「等等I」林明遠突然說道:「東家,這簪子雅緻,卻不夠實用.這城裏來來往的江湖人似乎很多?難道沒有江湖女子來訂作防身的飾物嗎?」

  文緻思愣了一下,往林明遠笑意盈盈的面上看去,卻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東家倒是習以爲常,說道:「公子不是江湖人,不明白是當然的.這簪子確實能做防身飾物,只要從中挖空,可以塞些藥粉,但中原的江湖兒女多是磊落之

  蜚,不會來以這種東西,會來以這種特製首飾的都是些閨秀幹金.」東家去取了另一支簪子回來.

  「公子請看,這簪尾看似一樣,但……」他左手抓住簪尾,右手按下簪花,左手迅速放開,由簪尾劃出尖銳的刀鋒,如果此時有人正攥看簪子不放,必定滿手是血,

  文緻思滿面呆滯.

  「這……」他想到家中美眷滿頭珠花,不知這些珠花中哪些暗藏玄機.有些女人是他威脅利誘得來的,畢競美貌女子不見得都甘願委身,如果她們……忽然間,他覺得他的小命隨時充滿了危機.

  「這都是防身用的.小姐們都喜在飾品上動些手腳,」東家解釋道.林明遠嗯了一聲,垂著眼接過簪子細看,他又間:「女人的飾品中以簪子最易做手腳吧?」東家尋思一陣,

  「確實如此,十有八九小姐們都選擇簪子上動工.」文緻思試探地問:「明遠要這簪子送人……是看中哪家姑娘了?」林明遠又若無其事地將簪子交還,笑道:「也沒有.我只是好奇罷了.這些時日教青門給救去,我曰曰夜夜看著這些大姑娘練武,心裏總想著,這麼費勁,何必?多備些防身的也就是了.」

  「這倒是.多虧那些女人救了你,明遠,不瞞你說,其實那一口,恩師本派人去救你.哪知你先一步被青門救了.」文緻思感慨.

  「要不,你也不必在江湖裏受苦這些時日.」林明遠動容地朝京城方向一握,道:「王大人的恩情,明遠難以回報.」虛

  情假意這一套林明遠十分拿手,完全沒有因爲久離京城而有絲毫生疏感.

  或許,從他到三姓大家族的那一刻起,這樣的情感僞裝,就已深入骨髓了

  吧.

  救他?他不以爲然.他確實貪汙,但逼得韓冬棄車保帥,王革這一派出了多少力,雙方心知肚明,他也絕對相信,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韓冬的對頭會見縫插針地拉他一把,只因他尚有利用價値,雙方重組利益關系罷了.前提是,如果來得及的話.真來不及也就算了.

  他自負自傲,但也很清楚自身立基未穩,目前只是一個讓人捨不得的棋子,而非驚才絕豔的棋手,舍了會惋惜,卻不會後悔莫及,這都不過是同等的利益互換下的選擇罷了……

  ……若是她呢?他心思一頓.如果是她……救不起也會救,背著他走過千山萬水.如果真救不得^真實的姬憐憐也會……也會癰不欲生麼?沒有任何的利益,就只是對一個叫林明遠的人癰不欲生麼……他微微恍惚著,面色卻是不顯,文緻思指著樓下對銜的那些青門弟子.「明遠,呈然這些人救了你,但我也不得不說,女人啊,真是可惜了她們的花容貝貌.咦!那爲首的女人相貌生得真好,就連京中花娘中也少有此等相貌,前幾個月,張佐恩自鄉間買了一批少女,正磨去她們的脾氣呢,等我回京後,就要一玦往上送去,到時,我撥幾人與你,以你名義送上去吧.」他井非討好林明遠,而是讓對方明白他有心交好.

  這種事等同家常便飯,林明遠常做,正要從善如流,卻聽見一句:人渣.東家早已退下,此間首飾店二樓只有他倆,林明遠無意識地往那些青袍女子看去,裏頭並沒有她,但他耳邊卻真真切切聽見那兩個字,

  ……人渣?他嗎?他確實是啊.他笑道:「那就多謝了,」「可惜啊.」文緻思點了點遠方的趙靈娃,

  「這等嬌娘,要能収在府裏,倒是招待貴客的好娘子.明遠這幾月裏在青門沒對她有點心思?」他打趣看.

  林明遠隨口敷衍道:「哪怕有了,這等粗俗的女子帶入京城,也是混不上檯面的.」說完,他又是一頓,心神短暫地不知去了何方.

  「正是如此,這些,工湖人啊,身分地位與我們無法匹配不說.學識也好不到哪去,說起話來怕也是難以溝通吧……明遠?」

  林明遠回過神,笑道:「又何必溝通?不同出身的女人,就註定她們該有不同的地位,有些女人的價值本就不在一張嘴上,難道緻思兄心中有可以說出真心話的女人?」文緻思大笑.

  「這怎麼可能呢!」林明遠微微一笑.

  文緻思挑眉又道:「說起來明遠不重色,你在京城的紅顔知己並不多吧?」「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要我想起她們的容貌,也實在是不深刻了.」「那些青樓裏的紅顔知己都是下品,除去身子勾人外,身分地位實在低下,不記得也就算了.其實,要論真正的上品嘛,韓冬的女兒正是上品中的極品吧.如能娶到韓冬的女兒,地位一翻而上,面上有光不說,傳聞韓二小姐容華若桃李,是京城屬一屬二的美人.明遠,是否真是如此?」

  林明遠坦承道:「京城有詿人,傾城又傾國.」韓朝香確實是美,尤其她稍

  後的杈勢更令她的美添上三分……只是,他手指動了一動,隱隱約約有種冰涼的感覺.

  ……她的體溫總是冰冰涼涼地.在逃亡的路上,有幾次他夢中韓朝香化爲牛鬼蛇神樸面咬他,他一驚醒時,就是緊緊攥著她冰涼的手,才能確認在他身邊的是那個他從少時就認識的姬憐憐,而非韓朝香.

  他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上.

  文緻思來了興緻,笑問:「真如此美麗?唉,卻讓孫德得去好處了,我離京前,孫德剛娶了韓二小姐,那風光不在言下……明遠,恕爲兄冒眛問一句,這韓二小姐嫁與孫德前,你這鎖魂滋味嘗否?」他自認問得算含蓄.

  交官嘛,最利的就是筆下功夫跟嘴皮子了,上青樓喝上兩盞後,言談露骨這叫風流,在溫柔鄉裏點評女子是樂趣,活生生逼死女子也是有的,真要論罪也絕牽不到他們這些有官勢的人上頭.

  他是故意讓林明遠出口惡氣的,或許逼不死韓朝香,但狠狠打了孫德一巴掌,林明遠肯定痛快.他相信林明遠明白他的結交心意,畢競林明遠也曾如他這般去討好過別人.是不?

  林明遠嘴角揚了揚,笑道:「這鎖魂滋味自是……」

  人渣.

  他頓住,面色漸漸沉下了.

  「明遠?」今日的林明遠與昨晚的林明遠沒有什麼不同,但文緻思總覺哪兒不妥當,

  昨晚的林明遠,野心依舊,自負未減.還活下來的幾人裏,除了林明遠外,其餘皆對朝堂灰心,離京另諜安全之處度上殘生,說好聽是灰心,其實都給嚇去

  半條命,成爲破膽的驚目之鳥,

  其實只要有打獵一曰,就有被雁啄的可能,林明遠深諳其理,也無懼怕,這正是他對這林明遠刮目相看的原因之一.只是.今日的林明遠……讓他看不透了,

  文緻思看看他摸著左腿,道:「明遠,腿疼?聽說你在牢裏雙腿被打斷……」

  「治好了,可惜能行走,也成跛子了,姑娘家看了總是生厭,」文緻思驚奇笑道:「你是怎麼了?昨口與你一番言談,是個自信的人啊,怎麼今曰自卑起來?你又不是武將,不上戰場,也不用跟這些,江湖人一樣舞刀動槍,這跛雖跛,但你功成名就時,誰還會嫌你?怕你妻子嫌嗎?哼,一個女人罷了,她若嫌了你便冷了她,美人多得是,怕什麼?」林明遠笑道:「正是如此,」

  文緻思又往窗外看去,繼續說道:「美人多得是,每人眼光不同,明遠,你瞧,那個穿青袍的姑娘……我是指剛出來那個,瞧見了嗎?跟那個藍衫青年出來的小姑娘,乍看相貌普通,但楚楚可憐,是不?面薄眼兒圓,一碰眼淚就會滾出來吧,嘖嘖,真令人想壓在身下啊,壓在我身下,看著她小臉汨痕遍佈,不知是不是有別樣的滋味?」

  林明遠慢慢轉頭看著他.文緻思還真的打起主意.

  「能収攏青門,是再好也不過的……有時候娘們在,江湖裏収買消息反而方便;再不濟,年年訓練一批女弟子轉送出去,替我們掌握朝中消息也是好法子.」他愈想愈可行,不由得又往那讓人看了心軟的女弟子看去^她正跟那藍衫三

  青年先行消失在轉角,他心裏有了盤算,一側身就見到林明遠神色玄妙.

  他還是頭一次見到林明遠如此神色,訝道:「明遠,你對這女子也有興趣?女人如衣服,換了就是……要共穿亦可啊,哈哈,你有興趣,那一起共用?」他說得篤定.彷佛已認定這女子手到擒來,

  「……一起共用?」

  「嗯.以往在京城不都如此?別說你沒做過啊.」林明遠五指松了又緊,緊了又松,反反覆覆.他笑道:「我確實沒做過.往日所謂那些紅顔知己私下轉身要跟了誰,我從未追究過,固然是姐兒無情,但我又何嘗給了真心?各取所需罷了,」語畢,他又下意識地撫著左腿,意味不明地看了文緻思一眼,看得文緻思一頭霧水,

  「明遠,怎了……」

  「我從不覺得人渣有什麼不對,每個人追求的方式不同罷了,無能的人自然就教人欺壓了,怪誰呢?」

  「是沒錯……」

  「我倆像不像入渣?」文緻思著實呆了片刻,他發現他真看不懂林明遠了,林明遠沖他直笑.

  「緻思兄.今日我從你身上才看到,原來我自身是何德性,這還得多謝緻思兄了.」

  「明遠,你這是……」文緻思肅容.

  「連不識字的都罵我是人渣了,可見我就是這種人了,這世上不就是弱肉強食麼?往後也不會改了,將來的高官爵位,有勞緻思兄了,」林明遠作損.

  文緻思一愣,連忙虛扶他一把.

  「什麼人渣不人渣的,明遠,你莫往裏頭鑽去.那種不識字的人能懂多少?那種人活著實令人惱怒,找個原由將他捆了送交官府,我差人去說說,定他要入得出不得.」語氣間甚是不屈.

  林明遠笑著稱謝.兩人又說說笑笑一陣,有志一同回避較爲機密的朝堂話題,林明遠心知有些事得回京後他拿出誠意再說,故天南地北地閑聊,聊得極爲投機.轉眼已成至交.

  文緻思見到街上有一人行來,低聲說道:「明遠,你在這裏盡管挑,挑中了算我的,我有點私事,去去便返.」

  林明遠輕描描地掃過那街上的人,面色不變說:「緻思兄去忙吧.」文緻思走到樓梯口時,林明遠的聲音自他背後不疾不徐響起:「對了,緻思兄,剛對那事我還沒有答你呢,那鎖魂滋味我無福享受,至今遺憾.韓二小姐冰清玉潔,我心裏是想著的,偏二小姐矜持,總與我保持距離,到頭來我兩邊落空.哼,倒讓孫德搶得了好處去.」

  文緻思回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透著幾分古檉,也許,大難過後,人的性格多少是會改變一些.無妨,回京後沒事也讓它傳成有事,孫德本就是代林明遠上位的,將來必成韓冬左右臂,此時先讓這對翁婿起嫌隙,對他們來說有益無害,

  林明遠笑著注視文緻思與那人會合後,消失在街頭.他一眼就猜出那是天罡派被収買的弟子,文緻思路過此城停留,想必也是看見天罡派廣邀各路江湖,想摸清楚它的底子吧.

  他収回目光.面上仍帶著笑,退至窗邊.

  他半垂的眼眸冰冷,捂住嘴悶聲笑著:「青門……要完了啊……」不都是人渣嗎?他完全可以猜到文緻思的心思。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6:50:43

第九章

     女子在世間,本就生存不易;尤其是一群女子,更容易遭熱人覬覦。如是求富貴、想依附的女子也就算了,他在青門數周,所見所聞的弟子無一不是獨立自行,哪怕是她,功夫不好,什麼都不好……可是她連一個沒有生機的男人都義無反顧地救下,又怎會順了文緻思的肮髒心思去爲一群人渣賣身呢……哪怕就算她肯了……他也不肯。

  「……怎麼……到頭來反而是讀聖賢書的人是人渣呢……」他諷刺地笑著,樓梯間傳來聲響,他循聲看去,是這間首飾樓的東家又捧了銀盤上來。

  「林公子,方才文公子離去前,讓我多尋幾件稀罕的首飾上來,這是其它分鋪趕送過來的,」

  林明遠隨意掃過一眼,笑道:「緻思兄定要送,是嫌我身無分文了?」他看一眼這東家。

  「東家與緻思兄相識多久了?」東家照實答道:「文公子初來這裏,留有一金,任憑林公子挑疊。小的也是今日第一次見到文公子。」

  林明遠聞言,若有所思。

  東家擡頭瞄一眼林明遠,恰巧見到林明遠面上有笑,卻隱帶陰狠之色。他裝作沒見到。指著銀盤左邊華麗的簪子。

  「先前小的瞧,公子對防身首飾頗有興緻。愈是繁瑣的首飾愈易暗藏玄機,如果公子中意,小的多拿這類首飾過來。」

  林明遠把玩那把簪子,問道:「若我畫在紙上,做得出來嗎?」

  一只要圖紙沒有大問題,是可真的。

  林明遠應了一聲,將簪子擱回。

  「過兩日我送圖紙來,我有銀子自付,文公子的一金就隨你了。」一頓,他又隨□問道:「這幾日我見城裏熱鬧得很,很多江湖人來往,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東家還在「那一金隨你」的震撼中飄蕩不能自已,眼前這位林公子的意思是,他可以如數退回給文公子,也可以自己暗吃下來……天上掉下的餡餅不撿對不起自己。他也沒有再細想,便道:「林公子莫驚,這是城裏的天罡派掌門壽誕,各方江湖人來祝賀而已,天罡派在本城一向有威望,不會鬧出事的。」

  林明遠挑起眉。

  「真不會?人人配刀動槍的,剛才我還瞧見一群穿著青袍的女子……」

  東家急於討好他,說道……「那是青門的弟子,我識得的。她們一向不主動。如果萬不得已,是不會出劍的,林公子可以放心。」

  「你識得?」林明遠微有驚詫。

  「當然。前陣子小的聽天罡派的弟子……一個姓袁的,提到青門有個姑娘生得可憐,這樣相貌的人,成了江湖女俠,實在讓人無法想像,正巧他要去青門送帖,可以仔細看看到底是怎樣的可憐法呢。」

  林明遠一呆。天罡派那個叫袁重的,確實從—開始就多看姬憐憐幾眼。他本以爲是姬憐憐相貌過於惹人注意,畢竟江湖女子多是英姿爽朗,少有像她一樣,單薄的身子。過于細緻讓人心生憐惜的相貌,哪怕她舉手投足都帶著粗俗爽快,男人的第一眼必會被她的臉所迷惑,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江湖人……

  在袁重去青門前,就已經知道姬憐憐這個女人了?

  姬憐憐出青山的次數屈指可數,是誰看過她,留有如此深的印象……

  天罡派此次出入意表廣邀各門派……出色弟子出身權貴朝廷……朝廷?

  林明遠腦中靈光乍現,驀地想起那一夜,在破廟裏姬憐憐爲了掩護他,曾暴露在一個人面前……

  趙舍。是趙舍!

  趙舍在本城!

  姬憐憐感到不妙了。

  現在她在藥鋪裏喝著一碗黑稠藥汁,明明該是滿室藥味,她用力吸了幾口氣,卻是半點味兒有。

  「姬大夫,我就說是待在青門不容易受風寒吧,這什麼跟什麼啊,我跟青門外的世界有仇吧……看什麼看?」姬憐憐偶爾也要震出一點江湖人的王八氣勢。

  藥童連忙轉身離去。

  姬憐憐往姬連瞪去一眼,姬連掩嘴咳了一聲。

  「這是怎麼了?我看起來很淒慘嗎?」姬憐憐有點惱。

  「這……」也沒有多慘,雙眼泛紅含水,鼻頭紅腫到破壞了一張小臉的正常度,實是可憐之至;可憐兮兮之中,姬連又感到有幾分小小的憐惜是以前所沒有的。他有些疑惑,難道姬憐憐要受風寒,才會讓人産生這種憐惜?姬連將藥方交給藥鋪,囑咐晩上再熬一帖,到時會再過來後,就與姬憐憐出了藥鋪。

  「哎,姬大夫,我已不是小孩,晚上我自個兒來就行。」

  「這裏人多也雜,要是有心人混了藥進去,你不懂藥性,被害了怎辦?我還是陪你一趟吧。」姬連堅持道。

  姬憐憐微地一怔。防人之心不可無,但這姬大夫是不是太對人設防了點?不過是碗冶風寒的藥而已啊……她試探地間:「姬大夫,我從不知你的家底呢。你家以前也是藥家?」

  「……嗯,是藥家。」他遲疑片刻,生澀道:「他們是有醫德的大夫,在一次替官家煎藥的時候,被熟人混入其它毒藥,活活被打死,我當時甚小,逃了出來……」

  姬憐憐聽他開□十分艱澀,回憶這段往事顯然對他相當不易。在青門哪聽過他說自家事啊?都只是幾句「傷在哪裏」「包紮好了」「這狗叫大黃」等等不重要的字眼,說話重心從來不在他自己身上,怎麼今天跟她說這些……姬憐憐還沒琢磨透,又聽他很困難重重地說道:「姬姑娘……那日,真是謝謝你了。我對青門裏的姑娘對沒有任何不軌的心思,當年我逃入青門,是聽先父提過,我們姬家女子在青門有一個藥廬,只要是姬家女人去,青門一定二話不說收下……那日事發,前後進藥鋪的只有街訪鄰居,那吳地正是街訪的孩子……人心難測,我不敢再信他們,所以我想起了青門。我只是……謝謝你替我掩飾,我很感激。你對我而言,就像是個認識很久的舊人,希望你過得好,笑顔常開……或者,這就是有妹妹的感覺?」

  這一個字一個字噎在喉口上,費了好大功夫終於吐了出來。說完之後他滿面是汗,也暗松□氣,看向姬憐憐時,她貓似的大眼望著他。

  「……怎麼了?」姬連小心翼翼地間,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她回過神,輕聲說道:「不,沒什麼。我在想,姬大夫跟我一樣,都是習慣用舊物,喜歡舊人一直存在的人吧。」她心裏酸澀又感慨。姬大夫跟她有那麼點相像,把自己保護得密密實實,不讓自己最真實的情感在外人面前曝光。

  連那句妹妹他都說得磕磕絆絆的,是因爲已經習慣一個人了吧?甚至,已經忘記親人在身邊的感覺了吧?不敢相信人,不願親近人,到最後,滿腔感情全給青山上的貓貓狗狗。姬憐憐抿起嘴,其實她一點兒也不希望自己成爲這樣的人,可星她在姬大夫身上看見了自己。

  姬連微笑道:舊人舊物好啊,他們一直在那裏,令人安心。或許有一天,我們也會成爲誰的舊人,讓對方心安吧。姬姑娘,昨天我太忙了,要是再多點,你風寒就不會太重,如果昨晩先替你熬碗薑湯就好了。」

  一碗熱騰騰的姜湯自姬憐憐腦海掠過,最終被她身後男人的大手接過丟棄。她垂下眼睛,淺淺彎起嘴角,保持著笑容。此時此刻,她並不想讓人看見她的表情;可是,爲了以防萬一,她還是要微笑著,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仍舊層層疊疊地把心底最真實的那一面包裹起來。

  沒辦法啊,她只能這樣才能保護好自己;所以,雖然不太願意成爲像姬大夫這樣的人,可是還是必須成爲這樣的人,才能安於現世,平靜地活下去吧?

  當她整理好情緒,擡起眼時有些暈眩。這次風寒果然重了些,以往她總是盡量避免,哪怕不小心染上,也能在幾天內振作起來;但這一次,是幾年來最嚴重的,爲此她感到苦惱。再怎麼拿姬姓耍威風,她也不可能躺上一個月吧,會露陷的。

  「你還好吧?這是近路,過了這井字小巷,再拐個彎就回酒樓了。」姬連問著。

  「嗯。我很好,沒事。」她笑著再往前走,然後頓住。

  「姬姑娘……」姬連疑惑。

  姬憐憐緩緩地轉頭,朝右邊看去。

  一名男子,正動也不動。陰騖地看著他們。

  姬連沒見過此人,但察覺到姬憐憐渾身倏地緊繃,她寬袖下的左手已移到背後長劍。他心知有異,面色不變地退到姬憐憐的另一側去。

  「好久不見了,姬姑娘。」男子笑道,笑意未達眼裏。

  「哦,一面之緣,差點以爲是仇家,你這一說話,我才認出原來是趙大哥。」姬憐憐吐了一口氣,放鬆了,左手由劍鞘上移開,然後,她再補上一句:「毀了我清白的趙大哥,我可不會忘記呢。」

  頓時,趙舍的臉變了。

  姬連的臉色,也變了。

  姬憐憐真是歎了好大一口氣,很明顯鬆懈下來了,甚至,她朝趙舍的方向走上兩步。

  「趙大哥,你怎麼在這裏?是念念不忘趙師姐嗎?那一夜在破廟裏,我可沒忘記雖然你看見我的……嗯,可是,你目光一直在趙師姐身上打轉。」趙舍不屑地看著她。

  「所以,姬姑娘當日出賣清白,就是爲了遮掩林明遠躲在佛像後的事實?」

  「嗯?林明遠?哪位?」她負手偏首笑看著他。

  姬連就在她的身後,目睹她的袖間慢慢滑出小竹管,同時,她的手指做了個手勢。

  趁機跑。

  一個沒有武功的人,得要走。姬連心頭涼了半截,臉色沒有變,仍是好奇地注視她的背影。

  青袍是很單一的顔色,他有時看久了都覺得乏味;但,就是這樣的顔色,讓他從乏味到安心。現在要這樣丟掉她跑走,知是最好的做法,但他心裏多是不能接受。

  「姬姑娘健忘嗎?昨日在街上,我親眼看見你與林明遠說話,還親身扶他下馬車呢。我尋袁重問過了,原來林明遠是你表哥,當日,我真被你們唬過了。」

  既然然被揭露了,姬憐憐也不裝,她無所謂地笑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嘛,我不想救,誰叫他非要倒在我面前呢。所以?」

  趙舍陰沉通:「亡羊而補牢,未爲遲也。」

  姬憐憐稍稍皺了皺眉,重複念著—次:「亡羊而補牢,未爲遲也。趙大哥,你行!這話用得真好,我學起來了。那你來找我做什麼?你去找林明遠啊,」

  趙舍看著她,如看一個死人。

  「姬姑娘,我不喜歡女人欺我,當日你給的我必定回報。你可以爲林明遠出賣清白,那麼,你說,他會不會爲你自投羅網呢?」

  「不會。」她毫不考慮地說道。

  「他就是個爛渣子,要他自投羅網,不如我重新投胎快些。」她歎了□氣。

  「好麻煩,早知如此,我也就不救他了,替自己惹了一身腥……不然,你放我一馬,我替你誘他過來?」

  趙舍充耳不聞,姬憐憐不死心,又道:「你要知道,我是青門弟子,你敢肆無忌憚,我背後的青門不會不說話的。」

  輕蔑的冷笑明顯由趙舍嘴裏逸出:「青門何嘗放在我眼裏過?不過是無用女子棲身之所罷了。你去了之後,我定回稟孫大人,滅了青門,你且在黃泉路上等一等,說不定可以一門弟子相聚。」他越過她。瞧向姬連。

  「這位公子星……」

  「姬大夫是青門的大夫,一點武功也不懂。」她倒是很坦承。反正趙舍都已經問清楚一切,再遮掩也沒有什麼意義。她再道:「他剛認了我當妹妹。唉,可惜這份兄妹緣分就要斷了,是不?其實,姬大夫啊,全青門的弟子都可以當你的妹妹。以後也別太留戀我了。」

  姬連聞言,先是一愣,等她話一說完,已經完完全全震住了。他有心要認姬憐憐當妹妹,全是感謝她替他掩飾的緣故,以後多看照她些,盡量把她當親人看,這是他報恩的方式。現在她在告訴他……其實,青門裏的弟子,全部都在掩飾他的性別?他徹底傻了。這些年……這些年他小心翼翼,不與任何青門弟子有過逾矩的接觸,就怕哪一日他的身份一揭,對方定會無地自容,被其他師姐妹爭相指責。他自認一直做得極好,現在回頭細想。何嘗不是這些青門弟子在配合他保持距離?

  緊跟著,他心髒狂跳;那,各自瞞得好好的,爲什麼她現在揭露了?因爲……她在說遺言?

  一切。就在瞬間爆發一一姬憐憐眼底殺氣畢露,左手取出了小竹管,趙捨身側長刀一揮,發間木簪剖成兩半,她一頭青絲如瀑翻騰開來,「你以爲我會再受騙?」趙舍喝道。他一見她有動作,認定她要取發簪暗器,但出了手,才發現她根本另有手腳。他眼明手快。疾出第二招,一腳踢中她的左手。

  她悶哼一聲,竹管不受控制脫了手。姬憐憐早知有這麼一天,只要出青門的次數多了,遲早會過上高手,就如同夜路走多會過上鬼一樣,書裏說的滿滿都是道理她很信的。到時這種小暗器就算藏滿身,也絲毫沒有用處,因此這是她的障眼法,她只求能與對方貼身。右手順勢滑出薄如蟬翼的匕首。

  她豁出去了!

  既然趙舍不給她活路走,那就同歸於盡好了。她可沒有那種替林明遠身除障礙的想法……真的沒有!就算有……也是要在保住自己下才行。

  她知道同歸於盡這想法太過一廂情願,憑她對趙舍?算了吧!趙靈娃不與他正面沖突,就是還摸不清這人的功底。但她不得不出手啊!不出手是死,出了手……你死我亡,兩擇一罷了。

  她總是戰戰兢兢過著每一刻,戰戰兢兢掩飾著她與他人的不同,這一次幾乎是瞬間做出這樣的決斷,連她自己都吃驚。

  ……或許是,從看見趙舍那一瞬間,就知道自身的活路渺茫了吧。

  趙舍除去她後,接下來就輪到林明遠,她不認爲林明遠能擋得了他的一招半式;那,反正都是命絕於此,就怎樣也要讓趙舍付出慘重的代價……例如,在林明遠離開這座城前,趙舍重傷無身追去之類。

  她絕對不是爲了林明遠,真不是……她只是,只是反正都是絕路,那至少顯現一點價値吧,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是這樣對吧?

  在第一招裏,姬憐憐匕首僅僅劃破趙舍的衣衫,趙舍就避了開來;她連暗叫可惜都沒有,旋身換手再出招,務必以近身爲主,這種豁出去的殺法,在她展現下如行雲流水,沒有半分累贅動作。

  她不清楚當年開立門派的姬滿先砠到底是什麼樣個性的人,但這幾代的掌門多是慈悲心爲重,正合青門霸氣不足、點到爲止的劍法;趙靈娃每每練下,雖是青門新一代劍法最出色的弟子,但她知道趙靈娃的本性與劍法相違背,終究有屬於趙靈娃自己過不去的那道坎。

  至於姬憐憐自己,別說是坎了,她一直卡在起跑點上,她夠努力了,每天練每天練,甚至她不安心,偷偷簡化了這些招式,只求快,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她沒有內力,但。只要她再快一點,也許哪天就能保住自己。

  身快,以緻必須心狠,心狠,以緻身快。

  完全違背青門的宗旨。

  姬憐憐敬重青門,視它爲再生父母,可是她也會爲了生存去違背青門所謂的宗旨。

  直至三招過後,趙舍終於明白他小看了青門弟子。姬憐憐屨次看似驚險,但一直不離他的身側,如影隨形。如芒刺在背。

  每一次當趙舍以爲自己在玩弄她,讓她以爲有生的機會時,其實她都再貼近他一些。一個女子竟然不顧男女之別,幾乎貼上他的身體,著實出乎他意料之外。當姬憐憐擡起臉沖他一笑時,他清楚地看見她可愛的小虎牙以及……滿溢殺氣的明亮大眼。

  與她楚楚外表竟如此合襯!

  一直被她的外表所迷惑,心裏認定她只是一個混吃等死、唯唯諾諾的小弟子,他從未把她放在心上,直到此刻,他赫然體悟到這女子與其他江湖人沒有什麼不同。

  趙舍心中警鈴大作。姬憐憐一直保持貼身,他無法用刀,遂直接出掌擊向姬憐憐的心□。

  姬憐憐及時側開緻命處,但還是被震飛了出去。

  她滾落地上時,用盡力量翻了個身又暴起,喉口甜意通現,她緊緊抿著嘴,嗯了一聲又壓回去。

  做得太好了!她這樣告訴自己。

眼前的趙舍已然模糊不清,她騙自己那是她風寒太重所緻。如果不是風寒讓她頭暈目眩,她是可以看透他的……一定是要這樣騙自己,她才會相信自己沒事。

  姬憐憐不逃反朝趙舍那裏直疾而去。她沒有看見此時趙舍低頭看著胸□的傷□,也沒有看見趙舍有些吃驚她不逃,她眼裏就只有他那把長刀揮了過來,腦中拼命想著該如何避開,雖然機會渺茫,但哪怕剩下最後一口氣也要試上一試。

  不是爲林明遠,不是爲青門,而是爲她自己。

  不能退縮,不要退縮,雖然先天識不了字,但她在其它地方絕不會比人差,她就是一直這樣過來的。

  她告訴自己,不重挫趙舍她絕不會倒下,所以王八蛋林明遠你看著!不識字的人,才不是傻子!他眼裏的傻子一定讓他順利回京,讓他有機會兒孫滿堂。

  沾了血的匕首,明亮高地起了雪光,她一心一意,只在趙捨身上。

  他的刀、他的殺氣,她都可以感受得到,但她沒有逃避,迎了上去。肩上爆出劇痛,她當作沒有看見長刀砍進自己體內,再近一點,再近一點……

  r趙舍住手!」

  青袍翻身,自姬憐憐身側而出。姬憐憐不受控制地,被這人抓往後扔去,同時,這人背後長劍出鞘,寬劍及時擋住撲面而來的淩厲刀氣。

  是趙靈娃!

  姬憐憐被拋進一個人懷裏,她分不清這個懷抱是誰的,也已經分不清自己是站著跌進這個懷裏還是已經倒下。

  及時抱住她的人說道:「姬姑娘,把血吐出來,別忍回去!」

  「……姬大夫?」她嘴巴一張,嘔出了大量鮮血。

  「我沒做夢麼……真是趙師姐來了?」

  「是!趙姑娘她們都來了!你別怕,沒事,沒事,我抱你上醫館……」

  「都來了。。。。。。」

  「是。趙姑娘、高姑娘、陳姑娘全都來了。」

  姬憐憐緊緊抓著姬連的手,確認這不是出於她的幻覺後,她想仰頭大笑,她孤注一擲的計劃裏最後的一杯終於落了實。

  或許趙靈娃愛出鋒頭,不許其他師妹贏過她,凡事以她爲首,她就愛受人注目等等太多的短處,但,趙靈娃有一個長處讓所有師姐妹願意支持她。

  趙靈娃特別護短。

  護青門的短。

  哪怕再不喜歡她這個姬憐憐,再防她搶掌門之位,趙靈娃也會護住她。不是爲她,而是爲青門的顔面,爲了她所敬重的師尊。

  只要姬連順利逃掉報訊,只要她能重挫趙舍,哪怕她不幸身死,緊接而來的趙靈娃,定能趁著趙舍重傷一劍滅□,保住青門,保住……林明遠。

  她都算到了。所以,她不是笨蛋,對吧?就算以前她是笨蛋,那在這一次,她一定是聰明的,對吧?沒有人可以回答她的問題,可是,她就是信了自己這次做得很好;她可以擡頭挺胸,不必閃躲任何人。

  只是,她沒有想到……在她還活著的時候,趙靈娃就出現了……怎麼她的好運會在要命關鍵爆發呢?是老天爺想要補償她了嗎?

  她被姬連抱起時,悶著直想笑。

  何水兒持著出鞘的劍跟著他們退出巷□。

  「姬大夫,我跟你去,這裏交給趙師姐她們。」她小臉肅殺,掃過姬憐憐一身沾血的青袍,不懼也不慌。清聲說:「姬師姐,有我們在,放心吧。」

  ……有我們在,放心吧。

  姬憐憐嗯了一聲,嘴巴緊緊合著,眼眶驀地湧出水氣。她費了些力氣,才把臉微微的側開,不正對何水兒。

  她意識漸漸渙散,要合上眼之際,眼角忽然晃過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影。

  他就站在大街上的某個小巷道口,動也沒動,彷如一道靜止的風景。

  風景?是啊,林明遠向來就是晝裏風景,看起來一直是很美好的,但真正走進了實境。才發現從一開始就互不合村。

  她嘴角翹起,合上了眼。

  溫熱的手指自她的衣領間滑落,一路往下,肌膚驀然接觸到冰涼的空氣,讓她冷得幾乎起顫。緊跟著,暖氣又迅速地包圍住她全身四肢。

  她的嘴唇被溫暖的柔軟堵住,略燙的汁液自她嘴角溢出,滑下她的心□。

  每當此時,有力的指腹追隨著這些汁液抹去,在她心□處略停後才移去。

  一次又一次。睡睡醒醒中她反複被喂著什麼,喂到後來有幾次,汁液喂完後,她的唇又被輕輕碰觸著,卻不是在喂她。

  迷糊間,她想起林明遠吻她時的不過爾爾……現在仍然是不過爾爾……如果頁要說什麼喜歡,那應該是唇上的暖和……

  ……所以現在是春夢?

  「姬憐憐。你真是一個蠢蛋。」

  不是春夢!

  ……

  姬憐憐倏地張開眼

  昏暗的室內延續著夢境裏的無聲,令人分不清現在是現實還是夢境。

  下一刻,安靜被打破,何水兒進入她的眼簾,嘴上嘟囔「……現在我是幫著照料姬師姐,但我決定向著趙師姐了,這點等姬師姐清醒後可是要說明的。」

  「……你在跟誰說話?」姬憐憐一開□,沙啞無力。

  「啊!」何水兒驚叫一聲,」驚喜道:[姬師姐。你終於醒啦,你嚇壞我了……我在跟……」她看向床頭後面,明顯愣了下,接著道:「在跟我自己說話……不是有一句成語對牛彈琴嗎?我屬牛啊。對不?」

  「那叫自言自語,別讓我混亂。」姬憐憐合著目,又喘了□氣。

  「我很累很痛,動不了……」

  「沒事沒事,」何水兒安慰她:「姬師姐你沒被打殘,多休息就能活蹦亂跳的。不是我說你啊,你這身骨是不是太弱了,我肯定三天就能原地複活了,你呢,都躺上半個月啦……」

  姬憐憐費力地問:「這些天是你喂我藥的?辛苦你了。」

  「不是啊,我只幫你上藥。哎呦,不是我要說,姬師姐,爲了替你上藥,我身上都是臭藥味耶。」她充滿抱怨。

  「嗯?那你剛才在跟誰說話?」

  「不就是……」她慢半拍驚覺這是在套話,姬憐憐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呵呵,不就是姬大夫嗎?姬師姐醒了,姬大夫快來看看啊,老站在那做什麼?」她指著床頭後面。

  床頭後面正是門□,以屏風相隔開來,

  剛推門而入的姬連聞言,連忙湊過來坐在床緣。

  「姬姑娘,你醒了就好,沒事了。」說到最後,他聲音略略沙啞。

  「……你們之中,誰在罵姬憐憐就是一個蠢蛋的?」

  姬連失笑道:「怎麼可能有人罵你蠢蛋呢?姬姑娘,你一定是作夢,這十五日你連醒來一次都沒有,就算有人罵你,你也是聽不見的。現在,只要養好傷,你就能生龍活虎了。」他擡眼看向她床頭後面,忽覺靴上用了力,正是何水兒不動聲色用力踩了他。

  他下意識地看向姬憐憐,姬憐憐正面容無波地盯著他。

  「……這個,我去凃藥膏了。」他覺得還是不要摻合到青門內戰去吧。

  何水兒跟她解釋道:「姬師姐,你內外傷都有。內傷姬大夫冶不了,這藥也是外面大夫開的。姬大夫有詭異的堅持,外面的藥一律要經過他的眼確認才行。誰這麼無聊會下毒害人啊?吃飽沒事幹嗎?」

  「防人之心不可無。」姬連說道,將凃上藥膏的傷布小心遞給何水兒,故作自然道:「我收拾藥渣,包紮就交給你了。」

  「姬大夫,這話天天說你累不累啊,那種藥渣我才不要收呢。你去吧,我挑這簡單的活兒做。」

  姬連頓了一會兒,看著何水兒比他還自然的言行。真的,若不是姬憐憐的暗示,他從沒發現青門弟子已看穿他,偏如今一對比,何水兒確實處處讓他回避任何會看見姬憐憐肌膚的機會,舉止自然到一切就是那麼順勢而爲。沒有半點演戲的痕跡。

  他雖以青山爲家,但對這些生長在青山上的女子能否自保一直有所存疑;偶爾會想,也許有一天,這些長年待在山上的女人有了絕頂功夫,也會因爲單純。不解世事而被這個世間的卑鄙無恥給害了,到那時,他再尋第三個家也不知尋不尋得到,是否能重新習慣新的生活等,現在他……

  突然間,姬連對上姬憐憐的大眼。姬憐憐面色雪白,神情萎靡,慢慢朝他眨了眨眼,彷佛在說:「姬大夫,你確定要看嗎」。他耳根略紅,趕緊背過身去。

  「……著實你們都很好……」姬連輕聲道。

  「什麼?」何水兒頭也不回,忙著包紮。

  「你們說,將來會星誰當掌門呢?」

  「這還用說,當然是我們的趟師姐啊!姬師姐,對不起啦!我決定支持趙師姐了,那天她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相較之下你太弱了……」

  嘶的一聲,姬憐憐悶聲慘叫。她痛得滿面冷汗,咬開切齒道:「何師妹,你要對趙師姐拍馬屁,也不必這樣整我,這麼用力要我死嗎?」她喘得要命,惱怒得要命。

  「被你發現我拍馬屁啦,但我……我真的沒有要整你。真……」何水兒又下意識地往床後頭看一眼。

  姬憐憐沒有回頭。她垂下眼,不知在想什麼,悶著聲說:「我也覺得趙師姐當掌門,是青門之幸。你不必趁機表真心。趙師姐,我就是不明白,你幹嘛躲在我後面?是來套我的真心話嗎?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我就打算在青門裏混吃等死了,何況你爲救我力抗趙舍,多少師姐妹都看見,掌門之位已非你莫屬了。」

  語畢,姬憐憐動也不動。

  一抹青袍出現在姬憐憐眼角時,她內心輕輕歎了□氣,無法控制地生起失望。原來,真的星春夢啊……

  有句話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來她認爲不過爾爾的東西在她心裏其實是很渴望的,但這也沒有辦法啊,她這樣告訴著自己。想如以往的振作起來,卻生不起勁來,現在她只想埋頭再睡上一覺

  睡到天翻地覆,或許在夢境裏,還是有人會罵她蠢蛋,但她不介意;夢境只有她一人,不會有人知道她真的是蠢蛋。

  青袍的主人果然就是趙靈娃。她拉過凳子坐在床邊,溫柔笑道:「姬師妹,你總算醒來了,這十五日我日日夜夜擔心你……」

  「趙師姐,有話就直說了吧,如果因爲姬大夫跟何師妹在,有話不方便說的話,就請他們先出去吧。我很累很痛,想快些休息。」

  趙靈娃看她一眼,頭也不回地笑道:「何師妹,姬大夫,你們先出去吧,我與姬師妹再說幾句。」

  姬連經過趙靈娃身後時,趙靈娃看著姬憐憐,開□:「將來我當掌門,只要藥廬在的一日,就永遠歡迎姬大夫。」

  「多謝趙姑娘心意。」姬連承認通:「我確有永遠留下的意思。」

  「以後諸多地方還要麻煩姬大夫了。其實,從—開始,青門的衣袍本來就是不分男女的,女子穿,男子也行,只是近年都是女弟子,外人就以爲這一身衣袍就是青門女子裝束,將來姬大夫成婚生子,兒子、孫兒要來藥廬也是行的。」

  這分是在暗示他,如果要在青門恢複男子名聲也是行的,身正不怕影子斜,青門並不怕外人指點。姬連低聲道了謝,只看姬憐憐一眼,就出了房門。姬憐憐閉上眼,輕輕哼了一聲。

  「趟師姐倒是賣了個好。」

  趙靈娃不諱言她就是愛做人情愛得不得了,讓青門所有的人都依賴她、臣服于她,外人她還不稀罕呢。

  「當日我沒把趙舍殺死。」

  姬憐憐猛地瞪向她,甚至要坐起來,但傷□一扯,她痛得又倒了下去。

  「你沒將他殺死,那現在他……」

  趙靈娃也不拖拖拉拉,直接說道:「這裏是天罡派的地盤,怎能殺人?」

  「趙舍都能殺我了,爲何不能殺人?」

  趙靈娃上上下下打量她。「姬師妹,莫怪師傅從未在嘴上提過你,她老人家第一眼就看穿了你的本性吧。沒下過山幾次,也沒見過殺人。居然心理上夠狠。大將之才啊,嗯?」

  我這都是讓趙師姐給磨出來的。」姬憐憐冷笑。

  「我就想窩在青門無憂無愁過一生,掌門什麼見鬼的位置,勞碌命的人才幹得起,我偏不愛。你都已經知道我內功全無了,與你爭不起了,你還想怎樣?」

  「我想怎樣?我倒想問你想怎樣。沒有內功就想跟趙舍那種人來生死鬥,你純粹找死!你想當我趙靈娃的恥辱,你作夢!回去之後,你給我練內功!一日不練,你就別想出青門!」趙靈娃難得火大,轉眼她又是一副祥和之貌。

  「姬師妹,你要明白我是爲你好。」

  姬憐憐已經習慣她的變臉。趙靈娃本來就不是慈眉善目的人,一撐就撐了二十年,實屬不易。姬憐憐遲疑片刻,盡量冷靜地問:「那我表哥呢?他人呢?已經安全離開這城了吧?」

  趙靈娃彷佛沒有聽見,繼續說道:「這裏是天罡派的地盤,那日我與趙舍對上十來招,天罡派的袁重來了,所以,和解了。」面對姬憐憐的瞪視,她攤攤手。

  「不能不賣天罡派面子,也必須和解。天罡派裏有弟子來自京城,趙舍也與朝廷有關聯,此次正是來助聲勢的。現在的青門算什麼?不和解,就等著散吧。」

  姬憐憐咬牙,明白趙靈娃這話不假。趙靈娃適合當掌門的原因之一,就是她從不看高青門,也不看輕青門,該委曲求全時絕不會不肯。

  「那我表哥他……」她聲音微顫。早知道。怎樣也要拼著清醒的……

  「老天有眼,在你醒來的前一天,也就是昨天,趙舍殺了人,那個人,正是朝廷官員,姓文,他臨死前用簪子在趙捨身上劃了道小傷□,趙舍來不及逃出房門,僅走七步就倒地而亡。」

  前後的落差讓姬憐憐目瞪□呆。

  「……簪子?」

  「就是女人用的簪子。據說是近年大戶幹金喜歡用來防身的簪子,已經身從首飾樓裏證實是這姓文的官員私買的;只是買時簪子中空,未放毒藥,想來是那姓文的身行抹了毒藥。」趙靈娃不無感慨。

  「趙舍武功不弱,未到最後,我不能確定自己與他誰贏誰輸,哪知,一個計策就這麼輕易……」她一頓,對上姬憐憐懷疑的目光。

  「什麼計策?」趙靈娃忽而輕笑。

  「姬師妹,你道,學了一輩子的武,與動了一輩子的腦,到最後,誰強些?」

  「當然是動腦的人強些。」姬憐憐毫不考慮地說出□。因爲她追尋聰明兩個字太久了,那對她而言,是遙不可及的,自然嚮往。

  趙靈娃嗤之以鼻,她突然湊近姬憐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6:51:47

第十章

     「你喜歡你表哥嗎?」

  「……什麼喜不喜歡。不就是表哥嗎?」姬憐憐淡淡說著。

  趙靈娃揮揮衣袖,似笑非笑。「你九歲入青門,嘴裏提到的故人唯有你表哥。林明遠才高八鬥,林明遠聰明伶俐,林明遠無所不能……我們聽著,都在想,這人真有這麼好?聽了十年,總算能一睹風采……原來是個貪官啊,你嘴裏滿□林明遠的好,到頭來只是個貪官啊……」

  姬憐憐悶著聲說道:「人總有走錯路的時候,我表哥只是太聰明,看到的路太多了,不小心選錯路了,他遲早會明白的。」

  「姬師妹,就因爲你這樣日也說夜也說,那日你救林明遠,我們才默許,我們都想看看你嘴裏說的林明遠有多好,偏偏我只看見他相貌好,比一般男子俊些而已……如今一回想,你不喜歡他,又怎會如此惦記他,如此千辛萬苦負他回來?」

  姬憐憐笑了一聲,盾痛讓她喘了好幾下。她不明白爲何趙靈娃想試探這種事,她現在只想問心底最想知道的。

  「我表哥還好吧?已經順利離開這裏了吧?」以果有事,何水兒那麼多嘴,一定會告訴她;正因一切照著計劃走才會一句不提,所以,林明遠安全離開了吧?

  趙靈娃起身道:「你好好休息吧。天罡派掌門藉著壽誕,想拉江湖勢力入朝堂,青門不做這等事,等壽誕後我們就尋個理由離開。」

  姬憐憐聽見門合上的聲音。她閉上眼,心裏松□氣。趙靈娃故意避而不提,也只是吊吊她的心,會這樣欺她,林明遠必定沒有事,

  人走了啊……很好啊……很好啊……趙舍也解決了,一切可以步回正軌,她很歡喜,真的。

  門被打開,熟悉的藥味飄了進來,她聽見姬連的聲音。

  「藥熬好了。是你要喂……」

  門又關上了,有人慢慢地走過她的床邊……

  忽然間,她忍著肩痛,棉被蒙住頭,不想見人。

  室內靜悄悄地。良久,才有聲音說道:「姬憐憐,躲什麼?不敢見我了麼?連我的腳步聲都聽不出了嗎?」

  「姬憐憐,你真是一個蠢蛋。」

  姬憐憐掀了棉被,一雙泛紅的大眼憤怒地瞪向他,她本想說她哪裏蠢了,但林明遠就坐在床緣,靜靜地看著她。

  沒有往昔的戾氣與怨恨,沒有不肯居於人下的倔強。現在的林明遠,沉靜如水,彷佛過往的鋒芒盡卸。

  姬憐憐微地疑惑,又注意到他一身男衫並不是出自她在成衣店買的,而是墨袍廣袖,上頭隱有邊繡,質料好到連她都看得出非普通貨色。

  「趁藥還溫著,快些喝了吧。」林明遠平靜地說道。

  姬憐憐側身支著,想多坐起來,但沒一會兒就冒出冷汗。她暗罵自己真不中用,都躺了十五天了,還像弱雞一樣……正這麼想的當日,林明遠移了過來,一手抄過她的後腰,另一手環住她的肩,將她半抱半扶地坐起來,姬憐憐悶嗯了一聲。

  林明遠停下動作。「痛了?」

  「沒……我只是沒想到你抱得動我。」

  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味。這藥味她很熟悉,根本就是在夢裏有人喂藥的藥味。驀地。她想起何水兒說的一直照顧她,所以弄得身上全是藥味。

  林明遠瞟她一眼,淡淡說道:「我連劍都拿得動,也殺過人了,會抱不動你?」

  她本來一直垂著臉,回避他的靠近,一聽到這話,立刻面對他……太近了,什麼時候林明遠說話喜歡湊近人?哪學的啊他?她屏住呼吸,瞪大眼嗆他:「林明遠,說好了,那個淫賊算我殺的,我必頇在青門建功,你不能跟我搶的,以後也別提……你能不能遠一點,近到我沒法呼吸了。」

  林明遠依言退了一點,坐在床邊,伸手輕碰她的肩。

  姬憐憐臉色不變,目光追隨著他脩長的手指。她穿的不是青門衣袍,而是一般女子的冬衣,質料身好且厚;但由於她肩上有傷,是以衣領略松,清楚可見她的鎖骨,再扯得用力點,連肩頭也是可以露出來的。

  現在的情況星……

  姬憐憐正考慮著要不要翻臉不認人,卻見他手指將她衣領慢慢拉好,拉得妥妥當當,徹底遮住細緻的鎖骨。

  「你師妹連上個藥也馬虎,明知你身骨弱,怎不注意細節。」

  「……林明遠,我記得。你之前不是跟我……鬧翻了嗎?」

  林明遠揚起一道眉,鎖住她目光。

  「姬憐憐,你對我不也是鬧翻過,我瞧現在你跟我還挺好的。」

  她愣了下,沒想過這問題。

  「……也許星我們從小就相識……」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林明遠就順暢地接了過去。

  「這就是青梅竹馬,隋同……情同家人吧。你我都是無父無母孤伶人,就算你惱我是人渣還是會回頭救我。」他一頓,看著她一字一語說道:「我這輩子就是個記仇的人,我惱了人必會惦在心上,只要有機會我一報還一報,絕不放過,只有姬憐憐你,唯一的例外。我氣你惱你,但絕不會傷你。不論惱了多少次,吵了多少次,我都舍不了你。」他嘴角淺淺彎起。

  「你道,這不是家人還會是什麼?這世上,就只有你我互屬。」

  姬憐憐傻住。

  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又道:「我以爲你換了新衣新裙,理當比以往更明亮,女子的美色七分靠衣裝,怎麼在我眼裏,你穿青袍或新衣都一個樣兒?」說到此處,他面色隱隱溫柔。

  ……這話深具禪意,她想,不知是該發怒還是……

  「藥要涼了,先喝吧。」

  是啊,先喝藥,轉開這話題才是上策。姬憐憐秉持著想不透就跳過的經驗,她要接過藥碗,見到林明遠淺淺喝了一日。然後看著她。

  「……你要喂我?」姬憐憐看他神色自若。好像這種事已做過千萬次一樣。這人怎能厚臉皮至此?她無視之,主動接過碗。但手力不足,最後還是林明遠幫忙扶著,協助她一鼓作氣喝完。

  「看。我自己行的!」姬憐憐強調。

  林明遠沒有表情地咽下嘴裏的藥汁。

  「你也不嫌苦。」

  「習慣成自然,這話你聽過吧?」

  「我就習慣不了,每次喝了這藥,都得吃點東西才行。」

  他這話讓她想起夢境裏的喂藥……她維持鎮定,當作什麼都聽不懂;但,在他真的含了顆糖後,她小臉差點破功。這藥苦得她都快崩潰了,他倒好,原來不是共患難。還把話說得這麼好聽呢。

  姬憐憐差點氣笑了,但氣歸氣,她也不會去問「爲什麼你要喂我藥」、「難道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這種蠢話。她雖不識字,但還不至於會做出那種挖井往下跳的蠢事。

  「林明遠,你何時要回京?」

  「人都死了,我怎麼回去?」見她一臉驚愕,林明遠淡然以對。

  「趙舍殺的官員,就是與我會面的官員,我一一」

  「你沒事吧?趙舍殺那人時,你在哪?」

  林明遠聞言,墨眸頓時明亮。他沙啞道:「那幾日,我自然藏得妥當,哪像你,打不過也不懂得先躲……過去的事我就不提了,但你要記得,以後凡事有我,再不濟,你也算上一份吧,一人計短,兩人計長,總能護住我倆,你又何必像個蠢蛋一樣跟他拼個你死我活?」說到最後,他已有些怨她的不知變通。

  姬憐憐愈聽愈心慌。什麼一人兩人的,雖然說得很含蓄,但她聽懂了。她有聽說過,讀過書的人用詞無比含蓄,但其實已經在表白了。她不是已經拒絕了嗎?怎麼他還不死心?她害怕之中又有些許高興……林明遠喜歡姬憐憐,喜歡這個掩藏住自己缺憾的姬憐憐,這個她有時都會搞混哪一面才是真實自己的姬憐憐。

  但,當她聽到最後一句蠢蛋時,臉皮抽動,很想抗辯那是自己有生以來最聰明的一次了。居然被這混蛋當成蠢事……

  「姬憐憐,你是個傻子嗎?」林明遠想到當時,忍不住又重複—次。

  「林明遠,我才不是傻子呢!」她用了全部的力氣喊著。

  林明遠一愣,垂下眼想了半天,沒有說話。

  姬憐憐心知自己好像小題大作了些,但也無所謂了。

  「林明遠,我累了……現在趙舍死了,能認出你的江湖人不多,你以後也不用擔心了,回三姓大家族吧……我、我……其實一點也……」正所謂快刀斬亂麻,這話必定很有用,要不,也不會被人放在嘴上這麼多年,曆久不衰。她無意給林明遠任何期待,因爲期待之後必是濃濃的失望,所以拜託,到此爲止吧。

  她……很高興了,真的!林明遠喜歡那個僞裝過後的姬憐憐,一個正常的姑娘,雖然功夫不好,但,就是一個普通的姑娘,這樣她就很滿意了;所以別拖著林明遠,讓他誤解了什麼,那對兩人都不是好事。

  她心裏是這麼想的,說起來偏有點結巴,尤其她看見林明遠驀地起身就往床尾走,她一頭霧水,探頭看他在做什麼。

  他走到床尾後,原來有兩張沒把的掎子並著,上頭塞著棉被跟男人的冬衣,分明、分明他一直守在這裏。她昏了十五天……十五天……她緊握著拳頭,大眼不由得微微紅了。

  林明遠翻出略有摺痕的紙,一跛跛又坐回床邊,沉默地遞給她。

  姬憐憐不接不行,她輕顫地接過,紙上有字。她默默數了數,八個字……什麼字?林明遠,姬憐憐?不對,數目不對。三字經裏的字嗎?他給她看是什麼意思?發現什麼了?她腦中不停算著。

  林明遠湊了過來,說道:「你眼睛紅成這樣,怎了?想哭了?」

  「沒……哪有啊……我累了,我想睡……」

  他湊得更近。修長的手指落在第一個字,一個接著一個下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暗松□氣。

  「是……是嗎?」

  他擡起眼,眼瞳隱有燦爛的波光。

  「先前你不是問過姬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麼?」

  「嗯……」林明遠到底從哪學來,怎麼動不動就愛貼近人的臉?

  「所以你明白了麼?我教你念的意思?」他盯著她看。

  姬憐憐嚇得松了手,也虧得林明遠動作快,將飄落的紙及時拿去。

  他蹙起長眉,說道:「姬憐憐,有什麼事我一向不瞞你,你是不是也有車要跟我說呢?」她一怔。

  「不管你藏了什麼心事,我都不嫌棄你。」他一字一語地說著。

  「林明遠……你在說什麼啊……」她的聲音幹巴巴地。

  「你的秘密,是不是該告訴我了?我說了。我不嫌棄你,嗯?姬憐憐的真面目,大字寫不出一個?青門上下沒有一個人發現,唯獨我察覺了,難道你沒想過爲什麼嗎?」

  他說得平和,沒有波瀾起伏,彷佛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轟的一聲,姬憐憐身體裏有什麼猛地炸開,造成她短暫耳嗚,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林明遠沒有說話了,還是她聽不見了。

  忽然間,一顆淚珠就這麼無聲無息蹦了出來。她怔住,不太理解自己怎麼了;緊跟著眼眶裏的淚水;洶湧而出,連連不止,她完全無法控制。

  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這麼瞪著林明遠。看似鎮定地抹去頰上淚水,但抹完了又落,最後,她放棄了,

  林明遠驚得呆了。一你哭什麼。我並沒有……」

  「林明遠,你發現了啊。」她試著輕快地說,聲音卻虛弱又顫抖。原本,她有往最壞處想去,哪天真要青門師姐發現了,她會耍無賴表達她的無所謂;卻從沒有想過事到臨頭,發現的竟是林明遠,而她會如此孬種。

  「這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世上有多少人一生都上不了學堂,我就當我沒上過學堂吧。林明遠,你別說話,這一次就讓我說個夠……終於有人發現了啊,我幾乎要以爲,我可以隱瞞到老呢。我想過,是不是我出生時,誰不小心撞著了我的頭,讓我莫名其妙地不識字。你老嫌你的出身,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我甯願跟你換出身,我不想當姬滿的子孫,不想當那個世家子弟林鳳歌的子孫。所以我說,我最討厭聰明人了,青門裏的人不會發現,可是你們這些讀書人一定遲早會看穿。」她深深歎了□氣,充滿疲累。

  「姬憐憐,你分不清我與青門弟子的差別麼?這根本不是聰明與否的關系。」林明遠心裏惱恨她分不清,但沒有表露出來。他隱隱有所感覺,如果此刻踏錯一步,或許他跟姬憐憐就此擦身而過。

  他垂下目,壓下心裏焦灼,尋思著,只聽見她無所謂地說道:「林明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吧。當你背書這麼輕松朗朗上□時,我躲在學堂聽著你們背,一次又一次。我抱著頭,怎麼也背不完,因爲我不認字,怎麼那些字都瞧我不起,不肯爲我所用。這樣的人,一定是笨蛋吧。」

  「……你不是笨蛋。」

  她笑了下,沒有理會他,繼續說道:「背不起來,我要怎麼辦?不能讓人察覺我是笨蛋,那只好逃課嘍。三姓大家族最後不求我在青門圖謀什麼,不是因爲我是笨蛋,而是我頑劣過分,給我的評語就是孺子不可教,遠遠好過姬憐憐是笨蛋,對吧?」她聲音沙啞,但從頭到尾保持著笑容,從他手裏抽回那張紙,點著上面的字,慢慢念著一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看,我念再多遍,盯其它再久,下一次你再寫給我看,我還是看不懂,」她慢慢撕成碎片。扔了。

  「林明遠,這種話,寫給別人吧,我不要這種東西。你不嫌棄我?這是施捨?我才不要呢。這或許是我的缺慽,但這就是真實的姬憐憐。現在我過得很好,你也不要搞什麼屈就。就這樣……」她聲音低了下來。

「如果你願意繼續爲我保密,我很感激你;如果你想大聲嚷嚷,我也無話可說,是我藏得不夠好。所以就這樣結束吧。」

  「……不是屈就。」他擡起眼,輕聲說著。

  她哈哈笑笑到連肩都痛起來,笑得頭暈眼花,眼淚又流了出來。一林明遠,千萬別告訴我,你沒有想過自己該娶什麼樣的妻子。你飽讀詩書,何時想過自己會娶一個大字不識一個的女人?算了吧!好累。」她輕歎□氣,真是累了。她藏著掖著時,是膽戰心驚,沒想到說了出來,還是全身疲惓,滿嘴的苦澀……絕對是藥味。她不想理他了,只想再眯一下,睡醒了養足精神,可以讓她多些恢複正常步調。她想回到青門,一輩子再也不要出來了。

  她背對著床外躺著,閉上眼,眼裏還有點濕意,又酸又疼的,真是打從心裏累人。真的,還是在青門時好,每天嘻嘻哈哈,小心防備點就行。

  她睡不著,可是很累,恍恍惚惚地,也不知道林明遠走了沒有,但她並不想回頭古看。

  「……不是屈就。」

  她背後,男人的聲音輕輕響起,重複著同樣的話。她緊緊閉著眼睛,就當沒有聽見好了……一個人唱獨腳戲也是會累的。

  「我林明遠,從不屈就。我心甘情願與韓朝香結婚盟,是爲利益交換;我心甘情願殺那淫賊,因他窺視你澡堂沭浴……我心甘情願殺趙舍,只因他在破廟裏看見你的肌膚;我心甘情願殺文緻思那個京官,我不得不除,他居然覬覦青門覬覦你……」

  林明遠緩緩摸上她一頭柔軟的青絲。她仍是沒有動靜,背對著他。

  他凝視許久之後,再度開□一一

  「我的妻子是什麼樣的麼?誰都可以只要能助我功成名就,只要能讓……有一天能讓三姓大家族的姬憐憐看,我不輸她。我配得起她,不只配,還能高高在上看著她,我就是這麼一直只想著自己的男人。」

  他又盯著她的背影半天,微微俯下身,環住她的腦袋,低聲說道:「……我……我真是吃了一驚,你居然認不了字。這世上怎會有這種人?是笨蛋嗎?姬憐憐原來就是個笨蛋嗎?」他驀然感到身下的人緊繃又排斥他。他連忙道:「我這是心裏話。你不想聽麼?我認識的姬憐憐,原來就是個傻瓜蛋嗎?可是我內心……我內心……其實松了□氣,你不是嫌我跛。我出身原就沒你好了。如今又落魄至此,左腿跛了,在你眼裏我還是人渣……如果你真認不了字,也沒比我好上多少……這就是眼裏只有自己的林明遠。現在,你昍白了麼?」

  「……只要你認識三字經,我就求娶,我曾告訴自己這就是我對你的最低要求。」

  「……天罡派的吳地回來說,他見到姬連上藥鋪,趙舍跟在後頭。我是親眼看見你跟姬連離開的,我腦袋一片空白。你不識字算什麼?一輩子也寫不出一篇三字經算什麼?趙舍看了你的肌膚,毀了你的清白算什麼?就算你被看光又怎樣?林明遠只要姬憐憐活著就夠了……」

  「……其他人識不識字,與我何幹?姬憐憐不識字,有林明遠在,別怕。」

  「……我喜歡你跟認不認字有什麼關系?你就是個傻子,我也是個傻子……」他埋在她的頸肩,聽見她從無聲到後來發出低微嗚嗚嗚的小貓似哭聲。

  以往,他總要與她針鋒相對,非占贏面不可。他自傲又自卑,心裏是喜歡她的,但非要高一截,逼她先說出□,他面子才過得去;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心甘情願放下他的驕傲。他的自卑。

  真要說蠢,他才是蠢蛋。他的人生不管重來幾次。沒有走到下一步,他仍會選擇原有的選項,在沒有姬憐憐千水萬水的背負他前,不管重回以前幾次,林明遠還是會選擇與韓冬結盟,與她錯身而過。人生看似無數通路任君選擇,但只要一個人的心志未變,在他面前的,永遠只會是那麼一條路;只要認定了,他就是一個死不回頭的人。

  這一次,如果他不先卸下心防,在往後的日子,他必會後悔莫及一一他隱隱有此感覺。

  卸下心防,將真心話說出來,實在太難……

  再也不會有了。

  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能讓他感到害怕了。

  害怕她不見,害怕她消失,害怕往後的路又錯身而過,而他仍死不回頭……

  林明遠一直是半抱著她的。她哭聲是低微的嗚嗚咽咽,狀似不激烈,但她抽搭得十分厲害以緻身闆震動得兇,他瞟了一眼她的左肩,抿起嘴來。

  「……剛當上官時,我去過京城的雲家莊。一開始我還是有想起你的……甚至想你在青門不好過。頭一年的薪餉存在錢莊裏,不是貪來的,就是存在那裏,怕你哪天在青門裏混不下去來尋我求助,後來……我被權勢迷了眼……就將你忘了……」

  「……你瞧京城裏那個皇宮裏,人人都認字,卻養出了一群人渣。姬憐憐,你是不是想成爲那樣的人?嗯?」

  「……我真的很貪麼?我是很貪很貪的。姬憐憐。我現在所貪的。正是我這輩子本不該有的……我偏要得到她,我非要不可。」

  「……往後我就住在青山上。你不理我也就算了,我就天天理著你就是。」

  「……小貓。你不認字,我替你認;我不懂武,將來你練了內功,就保護著我吧,不準保護旁人去。這種約定。難道你不動心嗎?」

  「……不可能有搭不上話的時候。在青門裏,你哪時見過我跟你搭不上話了?你就是個話癆,還愛跟我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去問姬連做什麼?爲什麼不來問我?我恨得不得了,你須得討好我才行。姬憐憐,我從蛛網裏脫身,往後你我有了孩子,我萬不會將她當籌碼送人,你說,你眼裏的人渣,是不是還有可取之處?」

  高亞男目瞪□呆。

  她摸摸自己圓潤的下巴,再瞅瞅姬憐憐很有骨感的小下巴,最後落在那空空的碗上。

  擺在一旁的兩個光潔大碗,加上姬憐憐手上那一碗,合計三碗粥。

  「姬師妹,昨日你才醒來,今天胃口真是無比強悍……」高亞男瞬間覺得這位師妹是真人不露相。

  姬憐憐滿足地喝完碗裏最後一口粥,得意洋洋地說:「也不知道爲什麼,今早多我一醒來,胃口大開,就連傷口也沒有昨日初醒時痛呢。」她的聲音還是沙沙的,卻不似昨日的氣若遊絲,而是偏向那種大哭一場後聲音被吃掉的感覺。

  高亞男認不出她是哭後失聲。師姐妹間就算再好,也不會特別鑽到對方的心看究竟,就連今早—見姬憐憐一雙兔子眼,她也隻當痛得受不了才哭上一哭。

  「這難道就叫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好漢不怕病來磨啊。」她們用早飯是讓店小二送進房的,高亞男很慶幸自己胃口向來好,預先多叫了兩碗,要不然,她實在不好意思一直叫小二哥來回跑。

  這一次姬憐憐沒有大怒更正那是叫好漢只怕病來磨。反正就算她偶爾說錯……也沒有關系吧。

  「你表哥倒是細心,說你重傷,青袍太單薄,定要讓你換上年衣,否則容易病情加重的。看,這料子夠暖吧,嘖嘖,用錢不少啊。」

  姬憐憐沉默一會兒,輕輕嗯一聲後,問:「他買的麼?哪來的錢啊?」

  「他借來的,跟趙師姐借來的。」

  姬憐憐驚訝了。

  「跟趙師姐?」

  「是。」高亞男雙眼發亮。

  「就是跟揠門的趙師姐借來的,趙師姐還借得一點也不肉痛。姬師妹,你知道趙師姐對青門的每一分錢都十分看重,她自己不藏私,全貢獻在青門上……你也知道師傅的緣故,現在青門愈發的手頭緊,趙師姐當上掌門後,必定會尋人管帳,這事青門人誰也不敢接,接了就是青門的罪人。」

  「沒那麼嚴重吧……」

  「那你來接嗎?」

  「絕不!」誰接了就承認自己是傻子了,她會嗎?她又不傻……她本來就不傻嘛。

  「偏有人自動跳啦!」高亞男笑得連眼都看不見了。

  「你要理解,我支持趙師姐,正是她許我可由由選擇青門職務,這等於默許我不接管帳之職。表哥願意暫代青門管帳的職務。」

  姬憐憐傻眼了。

  「他不是青門人吧……」這什麼跟什麼啊。

  「他不是青門人,但好歹是一個貪官……別這樣瞪我,我們要理性勾通。他絕對比我們懂得鑽營。他居然跟趙師姐說,他願意代管青門賬務,是因爲連自己的女人都吃不好穿不好,他還算男人嗎?姬師妹啊,這明擺著他說青門沒給你好日子啊。當場趙師姐那臉……我都可以看出趙師姐想變臉卻又怕趕跑了自動跳井的呆子……」

  「……」姬憐憐豈只是傻了,簡直是遙想那一幕,萬幸自己不在場。

  「坦白說……青山上下不對師傅懷有敬重的,就只有他一人了。那家夥啊,據說在錢莊還有銀錢,但此刻去取,會被追查到,現在就只能屈就青門了。」

  ……屈就?不,林明遠絕不會屈就。姬憐憐想起昨晩他說的每一字每一句,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已跟趙靈娃談妥條件,要在青山……落地生根了啊。

  昨晩,他說的話實在太多,多到她都想問他真記得住每一句話嗎?他自言自語一晚上,到最後居然是在設計未來的日子,還孩子呢,驚到她的悲傷都自動自發縮回去。偷偷專心聽他說話。聽到最後迷迷糊糊睡著了。

  今早起來,她全身舒暢,彷佛一股暖氣流至四肢百骸,精神也好極。古人果不欺人,把長年積壓在心上的糟心事說出去,就會痛快許多。

  而對方,是林明遠……真是太好了。

  但,她還是不希望青門任何師姐妹會發現她這個秘密,只要林昍遠知道就好了;這世上,只有林明遠知道她的秘密就夠了。

  今天一早趙靈娃帶人去祝壽,高亞男陪姬憐憐用過早飯也要趕去,只有姬憐憐這傷殘人士繼續養傷去;藥錢不怕,全由天罡派出。

  姬憐憐本就對這種熱鬧沒興趣,尤其出鋒頭那種事她敬謝不敏,不到萬不得已,她絕對堅守自身崗位。她陪著高亞男走出酒樓,下樓時她狀似不經意地身過那些用早飯的客人,納悶林明遠去哪了。

  高亞男說道:「好了好了,你再回去躺躺吧。嗯……人逢喜事精神爽,是不?你唇色是白了點,但其它都很好啊。」

  姬憐憐聞言,瞪她一眼。「什麼喜事精神爽的,高師姐,你別亂形容!」

  高亞男揮揮手,背著劍走了。

  姬憐憐低聲說:「哪來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只是心情放鬆了。

  她的肩還是會挺得筆直,因爲不想讓人發現她的遺憾,同時證明自己不比著他人差;只是,以後身邊有那麼一個人在,她有種錯覺,這些年她一直懸空的雙足,終於踏實踩在地面上,可以偶爾說錯,偶爾放鬆,因爲有人會替她圓過去。

  寒風拂面,她縮了縮盾,半眯起眼掃過街通,正要退回酒樓裏,卻見林明遠自—頭一跛跛地走來。

  她瞬間想故作不知,但又覺得這實在不合姬憐憐厚臉皮的本性……不不,其實她一直是薄臉皮的,是生活磨厚她的臉皮。

  她硬著頭皮,直直看向他。他還是昨天那一套墨色廣袖長袍,完全襯出他本有的氣質,也可以說他在青門時穿的那些成衣是在躇踏這個人。

  林明遠自身的氣質本就與青門或江湖格格不入,加上他本性中藏著戾氣與涼薄。哪怕寒窗苦讀十年,也沒有消減過他半分怨氣,身成名就後更是貪權戀貴,除非脫胎換骨,否則林明遠就如同她不認字一樣,一輩子也改不了吧。不是有句話說,江山易改。本性推移嗎?她胡思亂想著。

  等她略略回過神時,發現不知何時,林明遠就停在離她七、八步遠的距離,目光灼灼凝視著她,彷佛看穿她剛才心中想法。

  「姬憐憐!」林明遠聲量略高帶點惱怒。

  她張開□,想說自己聽見了,又聽著他咬開切齒道:「我就是不要臉地喜歡你。」

  她呆住。

  他慢慢地,一步步拐著到她面前。一雙墨色眸子亮得驚人,直盯著她不放。

  「林明遠就是不要臉地。喜歡姬憐憐!你懂了麼?」

  「……」

  「你懂了麼?回我。」

  那麼直白,毫不含蓄,誰都聽見了,誰也都懂了吧。

  「嗯,我懂了。」

  林明遠伸出手,輕輕碰觸她紅成一片的腮面。可能是他手溫太暖了,她半眯著眼下意識地蹭了一下,林明遠耳根略紅地收回手,說道:「天這麼冷,你出來做什麼?要是傷上加病,你以爲我會一直照顧你嗎?」

  他背過身,故作無事地蹲下。

  「好了,快上來,我背你上去吧。」他等了下,沒承受到預期的重量,頭也不回地輕聲說道:「還是你嫌我跛?背不了你?」

  姬憐憐看著他的背,摸上她收在□袋裏摺疊妥當的紙張。今天她一醒來,就見到被她撕成碎片的紙又黏好放在枕邊。

  其實他何必這麼辛苦?重寫一次就好了,偏她不識字,再寫一次這樣放在她床上,她一定會苦思上頭寫了什麼。

  「我可以背你的。你都能背著那樣的我走過幹山萬水,以後,我也能承受你所有的重量。」

  所以這是一種承諾嗎?只要她肯讓他背,就是她回給他的承諾,是這樣吧?林明遠老愛含蓄,每每都要讓人猜,他沒有把她當傻子般地交流啊……也對,這家夥心高氣傲,心裏喜歡的人會差到哪去呢?他喜歡的人就算不認字,但勝在夠機敏。

  姬憐憐抿著笑,慢慢覆上他的背,雙手環住他的頸,她幾乎可以感覺他暗地松了好大一口氣。

  忽然之間,她就是想笑。一直笑善,一直笑著。

  林明遠起身時,因爲一時不平衡,他喊著「別跳下來」。及時雙手撐住地面。他小心翼翼穩著站好,感覺她在他背上悶著笑。

  「有什麼好笑的?熟能生巧你聽過嗎?」

  「林明遠,你真暖和。」姬憐憐滿足地歎□氣。

  「誰怪昨晩我睡了一場好覺,老覺得很暖呢。」

  他沉默一會兒,才輕聲通:「以後都會暖的,你明白的。」

  姬憐憐臉紅了,仍在笑。

  「太深奧的,我聽不懂。林明遠,你得白話點。」

  「姬憐憐,你不要得寸進尺!」他咬牙。

  「林明遠,放我下來吧,幾階梯我還能走的,你這樣走樓梯不好走,這要跌倒,我準成你肉墊的。」

  「不準。我要摔了你也陪著一起!」

  酒樓外,正要回來拿東西的高亞男無比感慨。

  「這就是所謂的不知羞恥。丟人現眼嗎?沒看見這裏裏外外都在看嗎?哎啊,好羞人啊。萬幸姬師妹沒穿著青袍,不然趙師姐肯定掐死她。」她春心蕩漾地笑著,雙手合十:「感謝姬師妹收了表哥,以後青門就靠表哥了。」

  高亞男一身青袍,站在附近的攤位,遠距離偷窺……其實是她臉皮薄,不敢太湊近,以免被人視作同伴。

  正在攤位吃早飯的一名年輕人,往她瞟去一眼。這年頭要一個讀書人在大庭廣衆下說出那種不要臉的俗話,簡直是十個裏一個都找不到;所以那男子一說出□,就讓吃早飯的年輕人注意到了。

  可是,那叫林明遠的一見就知道不是江湖人,身上帶著傷的年輕姑娘也不怎麼像江湖人,因此,他也只是隨意一聽,純看戲。

  如今,這青門女子說那一對男女也是青門人。他尋思片刻,自布袋裏抽出本子,在上頭留下龍飛鳳舞的墨蹟。

  晚點從天罡派回來,再來查個詳細吧。

  然後,收錄在專記江湖史的雲家莊裏。

  《全書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6:53:10

番外一:姬憐憐與林明遠

     「姬小貓,你哭什麼?」躲在角落喵嗚嗚的女娃,本來沒有注意這人在跟她說話,但這人一雙黑靴在她轉了個方向時如影隨形,她不得不擡起眼一一

  這人是背著光的,她看不清長相,但覺得這人好高大,就像那些頭發白白的老長者。

  其實,這個人一點也不高,至少還沒到一般青年的高度,他只是一個少年;她年紀小,身形更小,蹲在地上擡頭看,難免以爲看見巨人一一這是幾年後她的頓悟。

  她抹了抹眼淚,齜牙咧嘴。

  「我不叫姬小貓,我叫姬憐憐。」

  少年嗤笑一聲。

  「你看起來就像小貓,小臉花花。」他彎下身,食指輕輕戳了下她臉上的墨痕。

  「小貓,哭什麼啊?」

  「我……」她緊緊閉著嘴。

  他挑起眉。

  「是被夫子罵了吧?我都瞧見了喔。不過你也不要在意,人嘛,都是這樣的,出身好,不表示才能好,才能好,也不見得出身好。你背書稍得磕磕絆絆的又如何?反正這世間,女子不用活的太認真。」自始至終,他都笑著說,身後輕輕揉著她的腦袋瓜。

  他轉身離開時。低聲說著:「……普通……廢物……不過爾爾嘛……」

  姬憐憐聽不真切,揉揉眼睛,往他背影看去。

  春天的陽光映在他身上,記不清他當時穿了什麼,只知明亮而刺眼一一這就是姬憐憐第一次與他的接觸。

  他叫明遠。

  姬憐憐早就知道這號人物了。遠初入三姓大家族時,跟其他孤兒沒有什麼兩樣;但很快地,他便立於衆人之首,入了三姓家族長老們的眼,因爲他太有聰明瞭,

  ……或者該用身價形容?姬憐憐尚小,字的精準她還不太會拿捏。她只感覺到,書念得好的孤兒,長老們很容易關注,而這個明遠就是大家關注之一。

  至於她介不介意關注?幹萬別,她躲都來不及。她胸無大志,完全不需要誰誰的關注,只要她……會認字就好。

  她到今年……還不會認字。學堂上比她小的都有,人人都會認基本的幾個字了,她卻連一個都不識,這開智也未免太晚了點,還是……

  她躲在窗下,一雙圓眼悄悄看著學堂裏的學子朗讀,暗暗跟著背下;雖然功課不一樣,她聽不懂居多,但現在先弄個眼熟,將來背書好入門。

  東邊學堂裏的學子都是少年的年紀,裏頭正有那個叫明遠的。她往他看去一眼,想看穿這人到底是怎樣聰明的。她偷看了半天,明遠在跟著朗讀時,手指總會彈得十分好看。她想了下,一邊暗自背著,—邊跟他一起彈著;彈著彈著,她眼一亮,這手指彈得很有闆眼的味道耶,她才跟著背兩段她完全不懂的句子,現在居然還能記住幾句,這個明遠果然是聰明透了。

  她再看他的眼神,有了崇拜。

  「那個人就是夫子嘴裏的明遠耶。」

  一塊躲在窗下的小同伴交頭接耳的,都是姬憐憐一張嘴誆來的。她年紀小,卻已懂得「合群」、「同伴」的道理,只要隱在一群人中,不突出不特別,那就不會有人發現她的異樣。

  每次爲了多背點書,她煞費苦心,就求老天快點給她開智,一點就通,不然……不然……

  「快成林明遠了呢。」小男娃羨慕地低聲說:「聽說他入了林家後,要走官路。明明都是孤兒的,他出身比……比姬憐憐還差呢,是不?」

  有得必有失,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姬憐憐混在「合群」裏,要從雜音裏仔細聽學堂裏的朗讀本就不易,一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一臉茫然地轉過頭。

  「什麼?」

  「那個明遠的出身啊。據說他不是姬滿跟林鳳歌的後代,是姬滿妹妹的,到他父母那一代也只是衣戶,早與林鳳歌這一支斷了連系,也不知道他從哪裏聽見三姓大家族,在成孤兒後,自行尋了來。這裏的孩子,哪一個不是長老們帶回來的,偏只有他……厚臉皮呢……」

  厚臉皮?她也是厚臉皮啊……她臉皮很厚很厚的……

  另一個女孩說道:「這叫天資聰穎,他應得的。也不是說長老帶回來的就是好的啊,你們記得沒?上半年不是有個娃兒來了半年,才發現他腦袋瓜子跟常人不同。再後來人就不見了。」

  姬憐憐聞言,手心又發起汗來。這事她也聽說過了。什麼叫腦袋瓜嚴跟常人不同?她打聽了好久,才知道那個娃兒是個傻瓜,不只不會背書,也不會認字……她會背書!真的會,只是不會認字。她並不想讓人指著鼻子喊傻瓜……所以她才說她臉皮比明遠還厚的,霸著這裏不走……

  「嘻,反正都是厚臉皮的啦!這個明遠,臉皮這麼厚,說不定還是脆著求長老讓他進來的呢。只有厚臉皮的人,才會不該在這還硬賴著……」

  姬憐憐炸毛了,用力推那娃一把。

  「什麼叫臉皮厚!明遠人很聰明,聰明人是長老求進來的!才不是他跪著求呢!」她怒道。

  窗外的娃兒們,瞠目結舌。

  夫子采出窗,皺著眉。

  「在做什麼你們?今天的功課都做好了嗎?你們夫子呢?」

  哇的一聲,一群孩兒一哄而散,姬憐憐也混在其中,跑得比誰都快。

  明遠隔桌的少年推推他。低聲笑道:「好像有提到你呢。」

  明遠一臉不以爲然,一雙帶著戾氣的墨眸卻往那群跑得老遠的孩子看去,落在其中一個小小的背影上。

  嗚嗚嗚嗚,細微的,如小貓的叫聲。明遠停了腳步。

  雖有月光,但黑影幢幢,如果不是他心志堅定,不信鬼神,早就逃跑了。他尋了一圈,只有樹影搖曳,哪來的人?但這小貓叫聲實在耳熟……

  他思索片刻,最後仍是循聲而去一一是他平日上課的地方。

  三姓大家族他不喜歡,眼下卻必須仰仗它。現在,他扶其它才能站穩腳步,將來他會踩過它,往上走。

  時值春末,學堂的窗子打開著,月身光微地落在人間,他看身靠近窗邊,坐著一個小姑娘。

  這小姑娘他近距離打量過,生得普通,也沒聽過她有什麼出乎意料的才智,就是出身好一點,她也就這麼點出身拿得出手;他聽過長老想將她往林家送,但還沒有做最後的決定。

  這小貓,送入林家,將來天天看見她,他可不願意。

  他悄無聲息地湊近,近到可以睛見她正抹著眼淚,藉著月光認認真真地寫著字,鼓鼓的臉頰正撐著。像在吃什麼……

  明遠臉色瞬間一變,沖了上去,長臂越過窗子掐住她的下巴。

  「你是傻子嗎?吐出來!」姬憐憐嚇到差點驚聲尖叫。

  「吐出來啊你!」

  姬憐憐緊緊閉著嘴,打著死掐她不放的手臂。

  「你是傻瓜嗎?旁人隨便騙你,你就信?姬憐憐,你太令我失望了!我還當你是什麼三頭六臂呢,也不過如此!人家騙你吃了我寫過字的紙就能變成跟我一樣,你就信了?蠢材!我在你這年齡時,旁人說什麼我都不信!」明遠怒極。今晚偶然聽見有人要戲弄人,存心拿他這個才子寫過字的紙去騙一個小姑娘吃,說是如此才會聰明些,那小姑娘在學堂上背書結結巴巴被夫子嫌了,定會上當。

  也是因爲這鬧劇裏有他的名字,他才特別注意了一下;至於那小姑娘上不上當,從頭到尾不幹他的事;但如今一對,這小姑娘竟是姬憐憐!

  姬憐憐聽見他這話,默默轉頭張開嘴,把饅頭碎屑全吐出來。

  他低頭一看,一怔,松了手。

  「我哪那麼笨!」姬憐憐悶聲說著:「只有傻瓜才會信吃了你寫的字會變聰明。我才不是傻瓜呢。」

  「……那你在這裏做什麼?」

  「要你管!跟掃地的婆子一樣,愛管閑事!八婆!」

  他被她氣笑了。

  「姬憐憐,你說得對,我管你傻子什麼啊!我跟你也不是同一宗!」他轉身就走。

  姬憐憐氣憤地揉了紙團。用力擲到他背後。大叫:「我才不是傻子!臭明遠你這八婆!」

  遠臉色剎那全黑,他氣沖沖地又繞了回來,迅速翻過窗子,臉臭得跟大便一樣。姬憐憐目瞪□呆,這種來勢洶洶的氣勢是來報仇的,她一向篤信先下手爲強,馬上滑下椅,趁他才落地,下了黑手推他一把。

  明遠一時重心不穩,腰間爆開疼痛,他低頭一看,自己撞上尖銳的桌掎,不由得火上心頭,做了一件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

  他惡狠狠地推了回去。

  他比姬憐憐年長,比姬憐憐高,姬憐憐那小身闆,說得誇張點,他當球踢都遊刃有餘,這簡直是一面倒的勝負一一姬憐憐根本沒有抵抗能力地飛了出去。

  所幸,她夠機靈,知道要先護腦袋,全身蜷成蝦球;所幸,明遠轉瞬就回過神,沖上前,用全部力量壓住她,伸手護住她跟自己的頭頂,隨即手臂撞上桌掎,兩人才止住沖勁。

  他一回想,就是一陣膽戰心驚,想罵人,但他以大欺小是事實。他討厭這姬憐憐。不表示他想把她害死。

  「你……你還好吧?」

  姬憐憐一雙大眼瞪得老大,流露出恐懼,卻沒半滴眼淚。

  明遠又戳了戳她的臉。

  「你沒嚇傻吧?」這姓姬的委實怪了點,之前發出小貓似哭聲的就是她,現在被嚇成這樣還不哭不鬧?

  「八婆,我跟你說我不是傻子你不懂嗎……」孤兒早當家,雖然三姓大家族有養他們,但連父母都有大小眼,何況是外人?姬憐憐平日張牙舞爪,可識時務了。她見明遠臉色一變,連忙說道:「先說好,我不叫你八婆,你也不準罵我傻瓜。」

  他冷笑。

  「你很好啊,姬憐憐。」

  「那當然,我跟大家一樣好!」姬憐憐拍拍衣角,爬了起來。她有點遺憾今天練習的時間結束了,正要收拾筆硯,卻見人形陰影籠罩住她。

  「這字……」明遠覺得十分眼熟,一掀開她村在下頭的字帖,不就是他的嗎?他往姬憐憐臨摹的字看去,仿得極好。

  姬憐憐諂媚地說:「臨摹說不定會得到你的聰明寸智,塞到嘴巴裏才是蠢蛋所爲呢。」

  明遠一怔。被自己長期以來看不順眼的人贊美,還真……這等於承認他最引以爲傲的才智。

  「……才智比出身還重要麼?」

  「這不是廢話嗎?要出身好做什麼?還不如聰明呢。」姬憐憐理所當然通。

  「是麼……」明遠心裏挺複雜的。他一進三姓大家族就注意到姬憐憐這號人物,處處盯著她,老覺得她就是占了個好姓。如果他是姬滿之後,不必費盡心血才能進得了三姓家族。現在,他不得不承認,或許她在出身好外,還多了點胸襟廣闊,當然,除此外。沒有其它任何優點了。

  「你被夫子罵沒背好書,來練字做什麼?」

  她心一跳。

  「我練字討好夫子……」

  「你傻……你這年紀沒背好書也不意外,尤其你又是女孩,夫子氣只是氣一陣,但這字是要好好練的,要用心練。喜歡我的字?」

  「喜歡!」喜歡得不得了,尤其是他的聰明才智,全都送給她更好。

  他輕嗯了一聲,忽然說道:「坐回去。」他拿起毛筆蘸墨,鋪好紙。

  「姬憐憐三字會不會?」

  姬憐憐警惕地盯著他。

  「不會。你想幹什麼?」

  「坐上去啊,你這小矮子。」

  明遠把筆塞給她,自她身後握住她的小手。

  「習字要用心。你不用心,怎麼學?喏,姬、憐、憐。」他帶著她一筆一劃寫著。

  姬憐憐張大了眼,無比渴望地看著那三個大黑字。

  他又換了一張紙,帶著她寫上另外三個字。「這……」「林。明。遠,」

  「林?」姬憐憐呀了一聲。

  「你要去林家啊?」

  他略帶自負地。

  「難道要我去粗俗的秋山派?」

  「難道要我去粗俗的秋山派?」

  「是啊,那……林明遠,你這麼聰明,去林家是最好的。你還要當官,是吧?」

  林明遠細細打量她的小臉,依舊是普通的,但她一雙大眼透露出對他的羨慕與崇拜,沒有半分的妒意或不屑。他嘴角微微翹起,說道:「我自是要當官的。這世上最能左右他人命運,也能改變自己命運的,唯有身在高位才能做得到。遲早有一天,我會坐在韓冬那個位置上。」說到這裏,他大笑,韓冬是誰,她哪會知道。

  平日他是不會跟任何人說這種事,這是他內心最深的貪念,在他人眼裏最瘋狂的想法。那些長老多少也察覺了他的欲望,卻默不作聲地支持他,都是想要索求好處的人,還說什麼爲了這些無父無母的孩子著想,爲了三姓著想,哼,在他眼裏看來,不過也是些想要權勢名利的人罷了。

  他又看向她。這姬憐憐以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她小心翼翼地摸著姬憐憐三個字,問他:「林明遠,他們說我名字叫姬憐憐,第一個人看見我憐惜,第二個人卻覺得我很可憐,所以我叫憐憐。爲什麼第一個人不覺得我可憐,第二個人不憐惜我呢?」

  林明遠一怔。

  「你這麼聰明,—定明白的吧?」

  林明遠尋思片刻,皺眉。

  「因爲第一個人是瞎子,第二個人有眼睛吧。」

  「……嘖。」姬憐憐完全不採用這種可笑的答案。她收拾筆墨,準備回去了。

  「別再讓人欺負了啊,傻蛋。」能看不起她的,只有他一人,其他人是什麼東西!

  姬憐憐瞪他一眼。

  「八婆!」她包袱款款,一溜煙地跑了。她總是抓緊私下的每一刻在學習,所以黑夜當空,她也能熟門熟路。她確定林明遠沒有追上來後,小心地拿起剛才寫的紙。她還特地分開,左邊是姬憐憐。右邊是林明遠。

  原來她的名字是這樣寫……她的手在發抖,她在控制自己不要像傻子一樣真的吃進去;但,如果吃進去後就能變聰明呢?說不定真的有這個秘方呢!可是她又怕真的吃了沒有用處,她就變成林明遠嘴裏真正的傻子,她不要。

  她慢慢蹲下來,抱著頭。她很害怕,真的很害怕。誰可以幫她?她不敢跟任何人說,萬一傳出去,確定她真是傻瓜蛋一個,那怎麼辦?她真不想常傻瓜的。

  拜託。讓她好過一點吧……讓她一覺醒來。就能識字了。

  小雨一直下。

  她躲在山壁下僅容一人勉強塞進的凹洞,半合著眼,昏昏欲睡。

  「姬憐憐,你又逃課了?」這質疑的聲音想都不用想是誰的。林明遠將要去京城林家,已經在整頓行李,就在這兩天了。

  「是誰欺負你……不對。你不欺負人就不錯了。這兩年你怎麼這麼不爭氣,老愛逃課?」

  「林明遠,林家、秋山派、青門,你說哪個適合我?林家如何?我想過了,我聽說當人小妾似乎還不錯?只要負責吃飯、打扮就夠了。」

  「……你傻了啊,你是什麼貨色?你以爲你有這個姿色跟才情嗎?沒入兩天就被害死了吧!負責吃飯?你腦袋只想著吃嗎?到時一屍兩命,看誰替你收拾去。」那語氣恨鐵不成鋼。

  姬憐憐畢竟年幼,聽不懂他的一屍兩命,但真的進林家,會躺著出來直接埋入土裏,她倒是明白了。」她默默地從心裏刪掉林姓。突然問道:「你說,有些比較笨的人都不見了,是不是被長老們偷偷殺死啦?」

  「比較笨?你是說白癡嗎?」林明遠不以爲然道:「他們還沒壞到這種地步,那些白癡都送到朝廷辦的公義堂裏。」

  雖然對他嘴裏動不動就說白癡,她心裏不舒服,但聽見那些娃兒有去處,她驚奇地張開眼,看向林明遠。

  「他們有地方去?不是被丟棄了?」那她,是不是可以不用硬撐?

  林明遠撐著傘,奇怪地看著她激動的表情。

  「算是被三姓大家族丟棄了。如果沒有三姓大家族在,我們也會在那裏,但那裏遠不如這裏好。怎了?」

  「沒事……林明遠,你聰明,你替我想想,我不愛讀書……也有一點點笨,去哪才好?青門、秋山派,林家……公義堂?」

  林明遠瞪著她。

  「你有病才去公義堂!好好的人,去那種地方做什麼?」

  「對……對啊,我好好的,去那裏做什麼。那,你說我要去哪好呢?」

  她極度渴望有人給她建議,林明遠這麼聰明,給的一定正確。林明遠遲疑一會兒,他發現自己居然希望她過得好一點。當然,他歸究在他會過得更好,而他不喜歡除他之外的人去壓制姬憐憐。

  「別去林家。林家一點也不適合你。至於青門與秋山派,青門都是女子,女子眼界小,女兒身在江湖太辛苦,青門又閉門造車,不愛出鋒頭,尤其青門幾代掌門都是心慈之人,如此下去,只怕落魄指日可待。你去秋山派吧,秋山派掌門重男不重女,太危險的事不會讓女弟子去做,你去了,也有師兄可以護你。」

  姬憐憐瞪大了眼。怎麼她煩惱這麼久的事,他這麼容易就解決?

  林明遠自認此次是他對姬憐憐最無私的一次,替她選擇她最好的未來。

  「去秋山……可以不用識字嗎?」她細聲間。

  「你這愛逃課的家夥,就只注意這種小事。江湖打打殺殺,只用刀劍,不用筆,你放心吧。」

  「只有打打殺殺啊……嗯,謝謝你,林明遠。我明白了。」姬憐憐朝他笑道:「林明遠,你一定會成功的!」

  林明遠遠撇開臉,嘴角揚起,但嘴裏哼聲:「這還用說!你這娃的嘴什麼時候也懂得拍馬屁了。」

  「怎麼叫我這娃?你也只長我幾歲而已,難道你還想跟那些長老比嗎?白鬍子一堆的。」姬憐憐抗抗議。

  林明遠看她一眼,掩不住笑意,終於笑了出來。

  那一年的那一天,林明遠偕同其他林姓子弟回三姓大家族。

  那一年的那一天,姬憐憐坐著牛車前往青門。

  「青門?」林明遠滿面驚疑。明明是跟她說秋山派的啊!去青門有什麼出路?她身骨看起來不像能練成高手,青門只會讓她悶死在山上,平常她古靈精怪的會連這點都不懂?

  他掉轉馬頭,遙望那愈離愈遠的牛車。

  車棚裏坐滿了人,有個小姑娘采出頭往這頭看來。臉小小的,尚未張開,就是個普通樣……遠到看不清面目,但他就是知道那星姬憐憐。

  他進林家了,他在林家過得很好,林家看上他將有的前程,這是有價交換,彼此互惠,全都在他的預料之中,此次回三姓大家族,他想跟這小貓說……說若她在秋山派,江湖與官場總是互有勾結,說不得哪日再碰了面,他多多照顧她就是。例如將她這個秋山弟子明收爲門客,暗自白養她也就算了。她出身好有什麼用,人也不爭氣……

  至於爲什麼偏偏只照顧她,林明遠此刻心裏尚是模模糊糊的,沒去深究過。

  「這傻子……」怎會傻到選擇青門呢?那種在他眼裏完全沒有前程的地方,是傻瓜才會選的。

  兩年來的片段回憶曆曆在目,尤其她在窗下對著其他人大喊明遠是聰明的,是長老求他來的,不是他跪著求來的。那樣的記憶他一直無法忘懷。

  他自許聰明,只要有人肯給他一條夠長的繩索,他就能直攀而上;但,在最初時卻因出身不得不卑微求人,只有這隻小貓這樣地爲他說話……說他心裏沒感覺是假的。

  他又往那牛車看去一眼,那小貓似的大眼一直在腦海中徘徊不去;他希望她師傅能被她的小臉所迷惑,這麼讓人心生憐惜的小臉應該能在青門通行無阻吧?

  他轉過頭,沒再看著遠去的牛車,任由歲月沖刷去他內心無法理解的心緒一一遺憾。惱怒、不甘以及模糊陌生的感情。

  此時,他還不清楚人的感情是分遠近深淺的。當年第一個抱起姬憐憐說她好生令人憐惜的長者,是深愛她的父親;而第二個說她可憐兮兮的,不過是一個毫無感情的外人,

  而且,他太過年少.更不知道一一有時錯過,就星一別終生。

  林明遠支手托腮半合目.忽地.墨色眼眸猛地張開,

  暈暗的燭光下,他看見足下的木質地闆,不由得心一跳,不是青山那竹屋泥石地,這裏是酒樓!他正要起身,有人走過他面前,這人嘴裏嘮叨著:「林明遠,你看這樣行嗎?方便你指點吧……嗯?」沒等到他的回應,這人微微偏著臉不要臉地湊了過來,青絲如墨披散在她白色裏衣上.

  林明遠怔怔,對上她貓似的大眼,這小臉早已張開,是個大姑娘樣,但在第一眼,他就能認出她是姬憐憐……因爲她這臉就是很容易讓人心生憐惜,別無分號;尤其她身骨纖細,看似弱不禁風,手臂一張就能將她盡納懷裏,骨子裏卻最獨立不過。

  「林明遠,你剛睡著了?」大師在前,姬憐憐自認體貼,以免大師甩手不理。

  「算了,改天再開始吧,」他撇開視線,惱道:「誰說今天不行?姬憐憐,難瓸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到底是誰教你這麼愛靠近人的?」

  她眯一下眼,評估自身度量很寬,不是有一句姬憐憐肚裏能撐船嗎?她行的.她稍稍諂媚道:「也沒人教,因爲你是林明遠嘛,我就忍不住湊近啦.」林明遠沉默了一會兒,掩飾不住嘴線上揚。

  「以後只準你……」

  「我明白了,以後不會隨便湊近的啦.」林明遠轉回來狠狠瞪她一眼。

  「姬憐憐,你不識相!」姬憐憐已經習慣他在她面前動不動就翻臉的舉動,遂問:「那……現在?」她的臉皮很厚的.用罪渴望的目光看著林明遠,她渴望得不得了啊。

  終於有一個人知道她的秘密,現在她心裏松了口氣,以前認爲誰都可以揭穿她,唯獨他不行,現在心境不同了,知道她秘密的是林明遠,真是……太好了。

  林明遠又看她一眼,意味深長道:「你急什麼?我一直在這.又不會跑掉.」他完全不奢望她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他起身,繞了她一圏,又見她滿面的喜悅,真想問她:你這家夥到底是我喜歡你才這麼高興.還是有人能教你練內功了,你喜上眉梢了?但這樣一說,不就顯得他林明遠太小家子氣?

  他拿過先前她背誦、他寫下的口訣再讀了一遍,又看著他畫的人體穴道,右手執起筆蘸墨,抿起嘴,說道:「姬憐憐,我這麼幫你,到底有什麼好處?」滿臉渴望的姬憐憐聞言.愣了下。

  他又撇開臉一會兒,再轉回時又要開口,她湊過來踮起腳尖.親上他的嘴一口。

  兩人同時頓住,林明遠左手拿他書寫的紙,右手拿筆,就僵在那裏.姬憐憐則松了一口氣。

  「林明遠,這樣行吧?我對準了吧?以前我練飛鏢講究的就是眼利手快,這些年可沒落下呢.」

  燭光的陰影令得林明遠的面容隱隱罩著黑氣.他臉色不太好看,低聲道:「這種討好手法也不知道你哪學來的……」

  姬憐憐接過話:「以前師傳爲了讓我們瞭解男子多薄幸,不要隨便就栽了,所以帶我們上青樓看過.我瞧過這一幕,就記下來了.」

  「你師傳……」林明遠咬牙.她師傳也不算做錯,只是他聖賢書讀多了,還是本能地認爲女子不該懂得這些。

  但不懂得這些,也許有一天她就會被男人給蹭踏。

  因爲是姬憐憐,所以他能接受,如果他與姬憐憐永遠錯過……他希望她師博教會她所有保護自身的方式,哪怕得上青樓數百次。

  她承自江瑚的觀念,與他聖賢書下的觀念相違背;既然他入了江湖,勢必要改正自己的想法.所以在外人眼裏他是退了一步又一步,但他心裏卻知,無所謂退或不退.他不過是從一個世界踏入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姬憐憐他萬萬不會踏入的世界,一個因他極度的貪心而踏入的陌生世界。

  林明遠垂下眼,在她的白色裏衣上分別點上好幾圏,一一說明這些穴道,以及配合青門口訣。

  姬憐憐專心聽著.當年她入門吋,師博已年邁,都是趙靈娃教的;趙靈娃本身讀過書,喜歡引經據典,搞得她痛苦萬分,一句口訣可以連到哪本書哪句話,哪怕她再會背,也不可能融會貫通;當她欣喜若狂懂上一句話時,趙靈娃與其他弟子早不知進展到哪了,她就這樣每次落下一點點,落到最後,她一直站在那裏動不了。

  偏她死也不肯讓第二個人知通她的缺憾,咬死她懂得她什麼都懂,就是懶了點,就是愛招搖她的姬姓,也虧得青門近年因爲師傳的老邁,沒有摻入過多的江湖事件,她這才躲躲藏藏了十年.如今她聽著林明遠一句句解說,既耳熟又陌生,許多不懂的她都敢間,甚至問到青門口訣上的疑惑,林明遠居然都面不改色地細細說與她聽.甚至畫著圖做輔助……

  這也未免說得太通暢了點吧,她想.這林明遠到底費了多少工夫在瞭解青門的內功心法上?

  都是爲了她吧……姬憐憐心裏既是感激又是想笑.這陣子,她就是發自內心一直想笑,墨汁忽地點在她臉上,林明遠看她一眼.[專心點.」「是.師傳.」他頭也不擡.

  「嗯?江湖裏師徒可以共結連理的麼?」她一證,「好像沒聽說過……」

  「那以後就別叫我師傳了.」他自然地放下紙筆.姬憐憐自動替他轉白話:林明遠與姬憐憐是要共結連理的,所以什麼師徒閉嘴!原來這麼含蓄的話她也能理解.她還真不笨,她想.男人的手掌輕壓在她白色裏衣下的丹田.「這真麻煩.在衣上凃穴,不夠精準.瞧,感覺到了沒?從這移到這……再從這……」掌心輕輕滑過她的腰肉,讓她又癢又想笑.

  「青門內功心法頗爲有趣,照我理解,與老子的道法自然有異曲同工之妙,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若然如此,青門劍招豈不多餘?無生有,有終無……我見過……你們練劍……雖是門外人……也能見到劍招俐落……劍如人,趙靈娃的劍卻不合青門……自然……」

  姬憐憐聽他愈說愈是斷斷續續,以爲他在思考,聰明人思考總是不一樣,她崇拜得很.

  他忽然拾起頭,一雙亮得驚人的黑眸對上她的大眼,半天.他才沙啞道:「你有在聽麼?」「有.我聽得十分認真!」她只差沒用子弟之禮拜他了,「……嗯.」林明遠自然地收回手,耳根略紅;又停頓一會兒,他道:「我剛摸的方向你記得麼?」「記得.」

  林明遠看她一臉正經,重複摸一輪他剛碰過的地方,自丹田而上,再到腰際幾個穴道.最後停到她柔軟心口上.他撇開臉,掌心似有火焰饒灼著,嘴上說道:「姬憐憐,這不合禮法,我們得重新想個法子.」「什麼?」他瞪她一眼.

  「你要我天天這樣摸你麼?你以爲我摸不到什麼嗎?你當我是木頭人嗎?」她傻眼,瞬間臉紅.「我……很正派也單純,根本沒往那頭想去……」

  「所以我滿腦子淫念麼?」林明遠瞪看她,他捫心自間,他並不是一個:沖動的人.偏偏這家夥就是能拉低他的智力,跟他杠上.

  「林明遠,現在是我的重點戲,你不能想歪啊,那我抱抱你,讓你稍稍滿足一下?」姬憐憐低聲說著,沒擡眼看臉已經全黑的林明遠.她自動自發,主動之至,絕不欲擒故縱欲語還休,她雙臂打開.馬上環住他的腰身.「……姬憐憐!」林明遠連動也沒有動,似有有些僵硬,「哎,林明遠啊,我知道不合你嘴裏的禮法,但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像書裏寫的那種,一被情郎抱,姑娘家魂都到九重天外去,骨頭還會爛成一堆香泥,站也站不住……」

  「……你都從哪聽來的?你這十年來就只有這種不入流的書可以聽麼?」「哪不入流啦?林明遠,青門裏都是女子,對這種故事當然好奇,說的人多了,我聽著聽著也就會背了.我知道你們這種人喜歡含蓄點……」她閉上嘴,因爲被人緊緊回抱住.她滿臉通紅,滿面止不住的笑.

  「姬憐憐,你也算奇葩了,不認字也能背書,以後別亂背,要聽什麼都來問我,我念給你聽,讓你聽到求饒,」「嗯.」她笑.「那.變成爛泥了嗎?」她耳際響起沙啞的聲音.

      「沒有,我變成暖被啦,林明遠,你真暖丨我沒有想到你全身上下真這麼暖,你們讀書人是不是讀了書,身子全都這樣暖呢?」她耳際狠狠被咬了一口.「你要我說,你們女人的身子都是冰冷冷的嗎?姬憐憐,」

       「……」原來她說錯話了.這林明遠真是小家子氣,她想.一股濕熱的氣息沿著耳垂下滑,頸間的肌膚一路火熱,她以爲緊接看該是那個不過爾爾但其實她很喜歡的親嘴,爲此,她的唇間都有些渴望他的熱度,但他及時拐了個彎,肩上的裏衣被揭開,露出她雪白的眉頭,趙舍那一刀就自她肩骨砍下,如今一層層傷布緊緊包裏著,她肩上肌色幾乎要與傷布同色,他垂眸看了半天,最後唇畔小心翼翼碰了下傷布,再擡起一雙閃耀波光的墨眸與她對視。

      接著,他斬釘截鐵地替她拉妥裏衣領,轉開臉,輕聲說道:「別鬧了……」

  姬憐憐一臉微眇.她沒鬧吧?一開始她是十分正經的要練內功好不好,「……其實,也是可以早些成親的,旣然你心急,那一年算是最快了……好麼?夠我們準備了,」

  姬憐憐如鰻在喉,很想問他:這一年到底要準備什麼啊?是要從東邊搬到西邊,還是要從西邊搬到東邊去這麼耗時?最重要的是,是誰心急啊?

  「去把衣服穿上吧.你勢上帶傷,總是要好好養的,練功不急在一時.早點睡,嗯?」他聲音仍是略帶沙啞.

  等到林明遠離開後,姬憐憐一直立在原地沒有動.

  ……所以現在是在避她如蛇蠍嗎?這句話是這樣用的吧?姬憐憐沉思如雕像,沒一會兒她就渾身發冷,十分懷念剛才林明遠的懷抱,她拾起床上厚件衣裙,穿上後躺在床上,又發起呆;她撫著唇瓣,若有所思道:「這家夥是故意的吧?明明知道我這麼急切地想要練內攻他卻怕擦槍走火……」她憋一眼桌上空空的,圖卷都被他帶走了.也是,留在她這裏沒意義,她又看不懂.

  讀書人很看重婚事的吧?其實從兩人同住一屋,他守著禮教就知道在某種程度上他實在迂腐得很;但一年也委實太久.她真的很喜歡林明遠的體溫,那暖乎乎的讓她希望每晩都能抱著睡,若這樣說出口,不知會不會被他嫌不要臉?

  她又摸著冰涼的唇瓣,嘀咕道:「難道他不知道江湖人成親也是可以速戰速決的嗎?怎麼我覺得他是在設一個局,他自己不肯不要臉地破,就要我不要臉地去破呢?林明遠,到底是我把你想得太陰險,還是我自己就這麼陰險呢?」

  「到頭來,舊家、舊物,舊人……原來,舊人一直在那,」姬憐憐有些困盹地合上眼,想到舊人裏有一句話形容回頭燈火就在原地,明天古問問林明遠,那句原話到底怎麼說.

  人前她總是不敢問,怕一問就被人揭穿,只能用盡心機旁敲側擊;她沒有想過有一天,僅僅是多了那麼一個人知道她的秘密,就能讓她這麼地安心,這麼地放鬆,甚至開始覺得她跟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因爲有那個男人在.

  她雙手輕輕捂住臉.良久,她才輕輕喃著:「林明遠,我也是不要臉地喜歡你.」

  --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6:54:03

番外二:雲家莊之記

      咚的幾聲,櫃上的幾冊書落下地,傳尹本來在抄錄舊冊,聽見聲響起身去拾起.所謂舊冊,就是年代過久,爲防紙張出現不可預期的破損,每隔一陣誰有空誰就過來重謄一次,這就星他們數字公子的工作之一,

  雲家莊專門記載江湖史的,汲古閣裏収藏著前前後後連他們都數不清的江湖曆史,有的是小事,有的是大事,有的事件重疊卻由不同數字公子來寫,過程自然不一樣,看了也頗有一番樂趣,至於事件的真相?算了吧,傳尹老早就學到,凡事莫當真,除了一條老命真實外,其它都是可以玩弄的,

  他隨意翻了下掉下來的冊子,寫的正是青門,但不是如今的青門;如今的青門掌門姓嶽,他手裏這冊子的掌門姓趙,離今也有許久,子孫都不知幾代去了,那時青門掌門叫趙靈娃,在她手下青門確實風光幾十年.江湖事不就是這樣嗎?起起伏伏.趙靈娃手下的青門占了「起」這個字,現在的嶽掌門卻是占了「落」由盛轉衰,自然.而他之所以對青門印象深刻,是因青門的青袍太像道姑.道子的衣著,但其實根本不是,也不知道那姬滿是怎麼想的,競讓青門人穿這樣容易被人誤會的衣袍.

  「我想起來了!」傳尹眼一亮,從另一頭抽過更早年的青門冊子.

  「姬滿建派青門,當時江湖上哪來的雲家莊,哪來的江湖記史,皆由口耳相傳事蹟,江湖會寫史,還要歸功在林鳳歌身上啊!」林鳳歌是世家之後,逃入江湖,與青門掌門成爲夫妻,世家出身的他,會想到以文字相傳,實不意外可以說是沒有林鳳歌,江湖絕不會以文字相傳,也就不會有雲家莊;可惜林鳳歌只是起了個頭.到最後卻是與他毫不相幹的雲家莊延續寫史.傳尹一想起林鳳歌,又翻回原本那冊.當時的數字公子在偶然之下記載青門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名讀書人.在酒樓前.對著青門弟子大喊不入流的情話,本來這名數字公子只是隨興記下這樁責門小事,哪知後來因緣巧合,發現這讀書人姓林,當過宮,因貪汙而定罪,傳尹掀開內頁加密的夾層,上頭寫著「朝堂門客趙舍與宦員文緻思,皆死於此人手上.終生未揭.」

  江湖史上若有與朝堂扯上關系,皆是加密,以防意外,終生未揭……表示至今仍是一個秘密.

  這叫林明遠的,厲害啊,

  趙靈娃在任那十幾年,是青門最風光的一代,傳尹本以爲是掌門之功但——

  讀下去赭然發現,那叫林明遠的功不可沒,

  林明遠入住青山,不拜入青門,也不學他祖先林鳳歌入螯青門,而是求娶裏頭一名姓姬的女弟子,

  傳尹特別注意了一下,一直到趙靈娃歿,林明遠的名字對自江湖冊裏消失,江湖史本就如此,一個門派內部杈力交替時,數字公子會在記錄上一併替它們重新換血,趙靈娃的吋代過去了,也就不會再記載林明遠,除非林明遠脫離青門,另起風光.

  但,這也證明,林明遠在入了江湖後.就再也沒有回頭過.傳尹想著,這姓林的貪官,到底是在官場上萬念俱灰後才入青門,還是在青門裏有什麼秘密令得他起了貪念?甚至貪到必須留上一生?

  林明遠三十突入青門,習青門內功心法,終其一生,未習劍招.這句突入傳尹眼底,他微感疑惑.三十才學武,是不是晚了點?林明遠幸在青門時才二十多,怎麼待了這麼欠才有學武之心?既有學武之心,又爲何不學劍招?難道青門的內功心法有其奧妙之處?

  博尹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不想了,反正都是老早的事,就算翻出什麼風浪,也與現在無關,在他合上冊子前,忽然瞄到先前在青門冊上幾次出現的女子名字,在最後與林明遠並列在一塊.

  青門姬憐憐,姬滿之後,三姓大家族之孤兒,不負姬姓,聰穎無雙,雙十入林門.林明遠之幸也,哦,原來,他倆是一對的,林明遠與姬憐憐.

  --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6:54:44

後記 于晴

  嗨,老朋友們,好欠不見.新朋友門,初次見,

    這一次想換個氣氛,想寫個小品文,不需要如四國的大架構,就是單純青梅竹馬的故事.其實一開始,小品文是女大男小的姬滿與林鳳歌……(默默淚)︰但寫了大半,林明遠與姬憐憐忽然出現,於是就成為各位正在讀的這本小說了.至於姬滿與林鳳歌,我們下次再說.

    這個故事的章節僅分四卷,以類單元但同樣主角推進故事的方式呈現,因為是第一次嘗試,所以在切割單元上十分含蓄,井沒有那麼明顯,這是為了避免意外產生,例如被退回來的原因是小說有一定的固定型態、章節之類等等|到時事後再補寫連接劇情,通常會造成廢話過多的狀態,這是我個人所不樂見的.

    這次想用類單元來表達,一方面想在換景時,把可有可無的連結劇情刪除,讓字數別太多,另一方面則是表達主角們心境的不同.例如第一卷約兩章,卷名叫(殺生),隱含林明遠過去已終結……而最終卷(一生,便是一世),並不是單純指林明遠與姬憐憐一蜚子,而是“林明遠在江湖後的重生,就是他的一世了.他的新生始于江湖,生命也止於江湖,再也沒有貪過其它世界的東西了”(本卷名有點隱喻吧),總之每卷連下來就是完整的故事.

    寫小說嘛……其實每個人有各自表達的方式,有時只是微不道的小點,但寫起來特別樂,作家要永遠保有心態上的活躍性一一心靈上活躍度夠,也就不容易在不知不覺中流入一攤死水而不自知.我吋常這樣提醒著囪己.所以時常被人說,我真西是一個小孩心性啊……(我個人覺得用赤子之心更上乘),

    其實,不管姬滿或林明遠,這樣的小品文是出平我意枓的.我還記得剛開始

    寫小說時,是言情小說一個大轉變,時常會聽見“要寫輕松點啊”、“現在市場就是活潑逗趣”、“要輕松要輕松”,後來漸漸的……人變老油條了,開始偷偷用結實度來跟輕松度做魔鬼的交換.

    這兩年接到電話,聊到小說上的間題分析.

    “近年故事愁了點,但架構都沒問題”(對我小說的看法】,在當下,我還在想,沒在提點要輕松了嗎︰那……我忽然想寫小品交了!這就是老油條一生的使命啊(愛作對)!

    總之,雖然不知道言情市場到底如何,但至少,我盡量寫出我想寫的、想表達的意念、想嘗試的手法,這就是我目前寫作上的想法。

    我是一個非常念舊的人,也星一個非常心軟的人.雖然不想承認,不過我想,我就是本書裡趙靈娃那位心慈的師博(對,本次我戲分是佈景板】,這樣的人在背後推了一把青門的衰敗,但同時,她也帶出了對內可以吵可以鬧,但同門需要你了,我們就一致對外的青門女弟子.任何人事都是一體兩面,好壞實在很難分,這一點,當我們漸漸年長時.感觸會很深.

    不知道有沒有朋友發現,其實我不太喜歡“團體戲”,上一本的人跑來這一本,其它本的人跑來這一本,大家來場團圓年夜飯,我對這方面很不擅長,另方面是心理上過不去那道坎,因為人跑來跑古人名容易混亂,我就沒辦法說服自己這是獨立本,單看也行.因此,四國上下數百年,青門也約莫如此,都差幾百年了,我看你們怎麼跑來跑去,或許我該將此視作一個挑戰?讓我好好想想吧.

    我們啊,覺得別人怎麼看我們時,其實我們正以同樣的眼光回報著對方;因為我們想,所以以為對方也這樣想.聰明人林明遠正陷入這種迷田心,因為太多疑,掉進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的陷阱.

    其實本書的書名原名星《林明遠與姬憐憐的故事》,但我想,它是會被打回票的.呈然是最通俗的書名,不過我很喜歡,

    太久沒聊了,不小心寫太多,暫吋告一個段落.下本書再聊.2013年間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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