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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鏡水]北之女皇[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7:31:39     標題: [鏡水]北之女皇[全文完]

北之女皇 作者:鏡水

身為玄國開國以來第一位女皇帝,
她必須隱藏自己的感情,保持自己的神祕。
因此……
在民間百姓的傳說中,她相貌可怖、無情無淚;
在朝中大臣的印象中,她冷心冷面、天威難測……
而在他這個好逞血氣之勇的石頭迂儒傻書痴看來,
她無理霸道,喜怒無常,心情一時三變。
先是把他這個「罪犯」強留在宮中管理藏書閣,
又下令他每日在御書房伴駕一個時辰,
不是跟他閒嗑牙就是出些怪題目考他。
明明前一刻還在說說笑笑,
下一刻卻馬上翻臉,威脅要砍他的腦袋;
明明是個權傾天下的女皇,
卻與一般年輕姑娘無異,會跟他使性子鬧彆扭;
他實在是越跟她相處越不懂她。
這回,她又莫名其妙地給他套上個「干政」的罪名,
說要將他流放到北極苦寒之地,
卻又派人將他一路護送回南邊的家鄉……
她究竟想幹什麼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7:34:26

楔子

     明明是白晝,卻如暗夜一般深沉。

  厚重的雲幕層層疊疊宛如黑布,掩蓋了天地之間的界線,教人完全失去方向。狂風猶如可怖的野獸般不停怒吼,刺耳駭人;瘋卷的飛雪鋪天蓋地而來,擊疼雙目,奪人能見的視野。

  目不能視,耳不能聞,就算窮盡氣力泣血嘶吼,聲音也會遭狂暴的大雪所吞噬。

  然而,在這幾乎不可能存活的嚴苛天候,有一個人挺直了背脊,巍然屹立著。

  那人雙眼大如銅鈴,顴骨高突,兩耳拔尖,一張不似人的臉孔陰森泛青,於這冰天凍地之中,無畏能將肌膚割傷的霜雪,手持天朝聖劍,挺挺地站立著。

  ——那幅景象,比無情鬼魅般的暴雪更加驚人,更加詭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7:35:10

第一章

     景沖和手腳戴著鐐銬,在落雪中,一身素色白衣,凜然地向前走著。

  他的雙手因重量而垂落身前,金屬打造的刑具拖在地闆上,隨著他的腳步,在寂靜至極的四周,鏗鏘清脆地響著。

  廊上,四名宮女走在前方領著路,後頭另有四名宮女,將他一人夾在中間,八女腳步輕快,毫不遲滯。

  長廊由黑石所建造,有兩、三層樓這麼高,前方一片黯黮,竟似深不見底,茫茫無止盡的通道彷佛吸人魂魄,冰涼的冽風陣陣襲來,有一股異常的幽冥氣氛,教人連呼吸也不敢大聲。

  「今上,景沖和帶到。」停在正殿之前,爲首的宮女朝裏面喊著。

  「讓他進來。」女聲由宮殿深處傳出,音調沉穩,嗓音不大,卻清亮地直穿而來。

  「是。」宮女朝內行個禮,轉首對景沖和道:「請。」

  語畢,八女分成左右兩邊,退下至殿門。

  往裏頭望去,整個大殿是用與走廊相同的黑石所建造,細看可以察覺黑石裏有著晶亮的細點,甚是華美。殿內空間極其寬闊,有九根頂天的樑柱,雕刻著乘雲飛龍,正中間殿階亦有一條猛龍盤據,中央綴著鮮血色的吐珠,滿是壯麗氛圍,令人不禁對這磅礡的氣勢心生敬畏。

  然而,景沖和一步跨進,神色毫無畏懼。

  他本來就沒什麼好怕的。在幾個時辰前,他沒想過自己會來到這裏,甚至已做好赴死的準備。

  「景沖和,你可知自己爲何會來到這裏?」聲音從殿階之上傳來。

  景沖和聞言,仍舊站得直挺挺的,道:

  「草民不知。」

  那殿階約有兩個成年人那麼高,硬是要人無法仰望,他卻頸項拉得甚直,注視著殿階上的人影。

  那人影一身黑衣,如這皇宮一般。這是他們玄國的帝王之色。

  「玄」字因有黑色之意,曆代皇帝皆是穿著繡有金線的墨色龍袍。殿階之上的這位女皇韶明也不例外。

  玄國開國一百餘年,其間也出過女官,甚至是女將軍,國風素以個人實力見著。雖然沒有中原他國那麼保守,可這也是古往今來第一位登基的女皇帝。

  但見女皇韶明束發做著男子打扮,凜凜地站著,可相較於男人,身材又稍嫌羸弱。她似是背對著他,因爲距離太遠,景沖和實在是看不清楚。

  「那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何故身陷囹圄?」韶明穩當清澄的聲音再度傳來。

  景沖和麵無表情,道:

  「草民意圖傷害鎮遠將軍之子,並且輕薄將軍府婢女。」

  其時氣候寒冷,說話都有白氣呼出來,他一身單薄,始終傲然而立,彷佛這地凍天寒與他無關。

  鎮遠將軍是皇親國戚,他想,大概是因爲如此,所以自己會被帶進這兒來。待得女皇親自審問過他之後,將他飭回遊街,今夜子時便即斬首。

  不論是遊街或是殺頭,在那之前,他都會先自行了斷,絕不接受此等侮辱。景沖和無畏地忖著。

  「哦?真瞧不出你一介書生,模樣又老實,做的卻是些狼心狗肺之事啊。」韶明的聲調未起波瀾,連一絲憤怒也沒有。「你沒有其他話可說嗎?」她問道。

  景沖和一愣,隨即咬牙道:

  「草民該說的,都已在公堂之上陳述了。」

  現場沉默了一陣子。

  就在景沖和以爲自己也差不多該被拖出去的時候,韶明的聲音慢條斯理地傳來:

  「浦先生說你是他教學數十年來最得意的門生,但他沒說過原來你是這石頭性子啊。」

  聽到韶明提及恩師,景沖和臉色一變,即刻說道:

  「草民之罪,和草民的老師無關!」

  深恐自己的魯莽會禍延恩師,他立即撇清。倘若連累老師,害得老師與他一同受罪,那是他最不願意見到之事。

  否則,他也不會是如此下場了!

  他緊張得額上已覆著一層薄汗,只聞「唰」地一聲,韶明似乎翻開了一本什麼東西。

  「你意圖傷害將軍之子……吾瞧瞧,傷了他的小指頭是嗎?」她手持公堂記錄,瀏覽閱讀道:「輕薄將軍府婢女……嗯,就是扶了年高的廚房老婦一把,讓她不至於跌跤。」

  約莫兩個月前,他接受將軍府聘用,成爲將軍之子的師傅,負責教授那位十八歲的青年學識。無奈青年不學無術,也一點都沒有求知的渴望,總抱怨讀書是件煩事,異常地厭惡他。他本想耐心以對,有朝一日必定能令青年醒悟,豈料在那之前,給他撞見青年強押民女,準備非禮人家,他當場救了那少女,並且極其嚴厲地訓斥青年。隔日,他便遭捏造的罪名加身,同時被官府帶走。

  直到此時,他方才知曉將軍府風評本就不好,危害地方許久,而他即便在公堂上說出實情,卻仍然鋃鐺入獄。他不僅對國法綱紀失望,也萬萬沒有想到,青年當時那氣憤血紅雙眼中的恨意,竟真的是要置他於死地。

  他的恩師浦善迎,即是一國之君韶明的前任老師。雖然浦善迎已於數年前離宮回鄉,已非官職,可畢竟曾是位帝師,只要他搬出這層關系,任誰也動不了他。

  只是,他不願給恩師添麻煩,他亦不信任韶明這位女皇!

  景沖和不明韶明之意,亦不解公堂記錄怎麼會在她手上,更不懂她爲何在遊街之前叫人劫了他,甚至將他帶來皇宮,可他是甯死也不願害得恩師和自己一同遭罪。

  他大聲道:

  「全部的罪過都在於草民!」

  他激昂的聲音在殿中回蕩著,直到餘音盡散,也沒聽見韶明發言。那冗長凝滯的安靜讓人不安到極點,景沖和可以感覺到視線,韶明正居高臨下地細細打量著他。

  在他眼前的是一國之主,動輒就是生死關頭。景沖和不畏死,卻唯恐自己不義,害了恩師,那是就算他死了也會悔恨之事!

  他的衣襟汗濕了又乾,久久,總算聽得韶明道:

  「看來,你不明白你爲何在這裏。」她的語氣出奇平淡。「浦先生知你飛來橫禍,所以特地向吾上稟。他道,景沖和這個學生,決計不會做出此等荒唐之事。吾是信了他,你信不信哪?」

  聞言,景沖和整個人怔住!

  沒想到事情竟是如此。他四歲就入浦善迎書院,在門下學習十年時間。他離開已十四年,如今浦善迎算來已是七十多歲高齡,卻還惦著學生。

  景沖和既感激老師,又痛心自己讓恩師操煩。

  「浦老師的恩澤,學生永不會忘!」

  「那麼,吾的恩惠呢?」

  韶明一個問句,讓景沖和愣住。

  「……今上隆恩,草民若有能力所及之處,必當報答。」縱然他並不喜歡當今君主,這番話他卻不是虛情假意。不論對方是何人,承受的恩情是一定要償還的。

  「好極。」韶明的口氣好似就是在等他的承諾。「你就給吾做牛做馬,好好報恩吧。」她說。

  聞言,景沖和又是一陣怔愣。

  明明只是兩三句話語過去,他卻有中了圈套的感覺。

玄國位處北方,國土廣大,但有一半以上的土地終年被白雪覆蓋,寸土不見,寸草不生。

  或許是冰天雪地的環境磨練出堅韌的心志,玄國的民風出名地剽悍。

  在前朝明君統治之下,玄國開啓盛世,國力強盛。因國土寬闊,所以即使半數土地被雪掩蓋,耕地仍足。但和極大的土地相比,人口卻過少,又種收時節也十分有限,一直以來都有自給糧作隱憂。所幸礦産極爲豐富,與周邊國家生意往來,收成不佳時,即以礦産換取糧食。

  又因爲地廣人稀,女性也必須下田或擔起男人們的工作,社會風氣便慢慢地轉變,女子不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再鎮日只躲在瓊閨繡閣之中,主母當家的沒少見過。而考取功名的雖不多,但也不是沒有。

  當國家出現女皇的時候,國內雖難免有過驚訝,也不久就隨著時間淡去了。

  不過,韶明二十歲登基,即位三年,展現出來的政績尚不明確,可關於她的傳聞從未斷過。

  傳說她雙目大如銅鈴,顴骨高突,兩耳拔尖,生得一副鬼怪樣貌,連稚童看了都會被嚇哭。由於面貌醜陋,所以上朝時會戴著鹿角所做的面具遮掩,看過她真面目的只有幾位老臣子。

  又說她爲了繼承帝位,竟在兒時就將自己的雙生兄長害死。坊間多少流言蜚語,甚至有不怕殺頭的,私下編成說書故事或歌謠傳唱。有些懵懂小童不知哪兒聽了跟著唱,差點嚇死家中大人。

  總是有人說,她能當上皇帝,必定是無情、無淚,甚至無血。

  這是一般百姓對於女皇韶明的印象。

  而景沖和則是認定她昏庸愚昧,因聽信小人讒言佞語,所以才會將原爲太師的恩師浦善迎罷黜遣鄉!

  浦善迎從先帝時期就是翰林大學士,學子遍佈天下,德高望重,在耳順之年接下教導韶明的重任。然而韶明登基沒多久,不知什麼理由,就解他職務,斥他回鄉。因有這一份緣由,景沖和對韶明完全無好感,韶明所治理的陰險宮廷更是令他厭惡,所以即使他讀遍萬卷書,有一身學識,也不想踏上仕途,只願能教授學生,將他畢生所學傳承下去。

  他遊曆鄉間,哪兒有人需要學習他就待哪兒,即使是仍在流鼻涕的小娃娃,他也不吝教學。

  若能有一位學生記得他這位先生,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原本他不願跟官家扯上關系,不過鎮遠將軍請人三顧茅廬,言道十分欣賞他的治學方式。古人雲有教無類,他思索許久才答應下來,卻萬萬沒想到被自己的學生所陷害。

  果然,宮廷無好事,即使只是沾到一點兒邊,也是滿身晦氣。

  而因那禍,他受韶明恩惠,必須待在宮裏,這是他更沒想過之事。

  「你是浦先生的得意門生,想必學問也做得深。那麼著,幫吾整理藏書閣吧。」

  那一日,韶明對他這麼說道。

  他本是個待罪之身,滿心甯死不受辱,今日卻在皇宮裏行走,準備要去皇帝的藏書閣,替皇帝辦差事。

  這是怎生的際遇?

  他不禁想起章回小說裏,那些皇帝微服搭救的故事,蒙受不白之冤的人總是在最後讓英明神勇的天子給救了,那些人也鹹魚翻身,成就一番事業。

  雖然他經曆的這些彷佛故事一般虛幻,不過他沒想過要翻身,更不想在韶明的皇宮裏做事。

  但是畢竟受人恩惠,這恩,是一定要報答的。

  進皇宮走一遭,是多少百姓一輩子不能做到的事,景沖和卻是半分欣喜也沒有,只想著趕快完事走人。

  跟著前方的兩個宮女,景沖和一語不發。

  由於目前在位的是女皇,所以宮廷裏也是宮女居多,除大內侍衛,其餘不管老的少的,帶路的掌燈的端茶的,全是女性。

  他有些意識到,心想男女授受不親,所以目不斜視。

  踏過拱門,穿過回廊,走了又走。那藏書閣不知在哪,一時半刻到不了似地,可見得這名爲淩霄城的皇宮之壯闊。

  據記載,淩霄城爲玄國開國君主時期所建造。取名淩霄,有天君玉皇大帝宮殿之意,是一名聞名遐邇的巧匠所設計,殿包殿,宮包宮,層層交錯,星宿八卦包含其中,極爲精巧複雜。

  今日一逛,果然是開了眼界。

  在就要繞得昏頭轉向之前,宮女們終於停了下來。

  只見一座樓閣獨立座落在雪幕之中,旁無雜物,四周僻靜,環境甚是清幽。這三層的樓宇有著棗紅色的屋頂,不見畫棟飛雲或其他裝飾,相當樸素,乍看之下並無特別之處,卻隱隱有著一種莊嚴的氛圍。

  「景先生,這裏便是藏書閣了。」宮女上前推開門,欠了欠身之後便退去。

  就這般將他獨自一人留在這裏?這是韶明意思?景沖和想,如果韶明下旨對他嚴加看管,有誰敢不從?相反的,就是因爲下旨讓他一人,所以她們才會退開。

  這藏書閣就如此對他開放,他真有些意外,也不懂韶明爲何如此。

  不過他也沒興趣揣測,只想著把事情辦好就走。

  他一跨步踏進,樓內甚爲昏暗,適才在外頭,明明看見有許多窗戶,卻一點光也沒透進來。他思忖著,找到門旁的油燈點燃,火光一現,見得樓內景況,他吃驚了。

  一眼望過去,只見著滿坑滿穀的書冊,四面八方全是書架,簡直是汗牛充棟,書冊幾乎疊放到屋頂,堆滿了這三層樓閣的所有空間。而之所以樓閣內昏暗如黑夜,是因爲那些窗戶皆是假窗,其實這藏書閣對外只有一扇大門。

  鼻間嗅著書冊那特有的氣味,他站在樓閣中心,昂首仰望,他正被難以計算的書冊給包圍著。

  就算他讀過萬卷書,卻從來沒有被這樣數目的書冊所圍繞。

  再仔細一瞧,有非常多的書,或被疊擺在地上,有半個人那麼高,或雜亂無章地躺平在架上,很明顯地都不是在原本的位置。

  不知這藏書閣是誰在使用的,習慣未免也忒差!

  因爲書量龐大,所以景沖和直覺認爲若是韶明要用書的話,應該是喚人來取書,不會親自到這裏浪費工夫攪和,便想著前人這糟糕習慣可要苦了他來收拾。

  稍微瀏覽一下,書冊似乎被分門別類地放置,整理起來就得更花時間了。

  看這樓閣,看這些數量,十天半個月都應是無法交差的。

  景沖和一歎,隨即埋首於藏書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再擡起臉來,差不多已經是醜時了。聽到遠處宮女打更的聲響,手中的書冊剛好讀到一個段落,景沖和一愣。

  宮門早已下鑰,他居然就這樣留在宮中了!

  「唉。」他無奈一歎,實在是這藏書閣教他沉迷了。

  他本以爲這座藏書閣裏,頂多就是收藏一些古人著作、諸子百家之類他讀到爛熟的東西,卻不料才整理第一個書架,就令他大爲驚訝。

  諸子百家當然是有的,但除那之外,卻另有其他稀有的作品。譬如像是曆代皇帝所親編著的《大玄之繁》,內容皆是皇帝們在位當時,玄國的民生百相;又或者像是《古今印監》,裏面有著曆史洪流中,那些先人們的古跡;還有很多外國地圖、儒學書籍,皆是手繪手抄本,何其珍貴!

  他大緻巡了一趟,幾乎歎爲觀止,更別提最上面第三層收藏的那些遠古珍本。他本就是書癡,這些珍藏立刻吸引了他,讓他沉溺其中。

  他也才瞭解,藏書閣沒有窗戶,大約是在保護舊書。雖然使用人習慣差,不過那是只對尋常書籍,珍貴的書冊倒是都好好地擺在架上。

  他算是見識到皇帝的藏書閣了。

  只不過,他原以爲韶明交代他的應該是件不怎樣的差事,豈知卻是將這樣珍奇的藏書閣全部交付給他。

  而且,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人來打擾過,只是讓他一人沉浸在書堆之中。

  即使如此,他一介平民百姓的身分,未經通報就在宮中過夜,似乎有違宮規。等會兒若有巡夜的見到他,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雖然這般想著,但景沖和實在太想研究這裏的書籍了,也沒細思,不一會兒,他又栽入書裏的文字,直至天明。

  ***

  「景大人。」

  聽見有人喚他,他回過頭。

  只見兩個靚衣花容的宮女撚帕掩笑,喚了他後也不說什麼,轉身走了開去,不知是何意思。再往前走幾步,又看到一名宮女站在廊下,似乎在觀察什麼,和他對上眼,便笑嘻嘻地跑開了。

  景沖和只覺一頭霧水。

  連著三日整理書冊,或許是盯著文字太久,他開始覺得眼花起來,就算再怎麼想要鑽研那些書籍也力不從心了,只得步出藏書閣讓眼睛歇息歇息,豈料卻被幾個年輕的宮女當成珍禽異獸耍玩。

  他遊曆教學時,遇到的頑皮小童,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正因爲宮女們年幼,他有些以長輩的身分看待,所以並沒有將她們對他的嬉鬧放在心上。

  這三日,第一夜他在藏書閣裏待到天光破曉,又繼續留到夕陽西下,方才依依不捨地出宮。他在附近胡同的小店要了一間房,這才感覺饑腸轆轆,隨便買了東西果腹之後便梳洗更衣休息。但縱使在夢中,他滿腦子都是那些書畫。

  睡了一大覺,精神好多了,他一踏出店門,就見兩名侍衛等著他。

  他有些詫異,不知自己行蹤被他們掌握著。

  於是他又被帶入宮,來到在那皇宮深處的藏書閣。

  再研究這藏書閣,他發現這萬本書依照類別排列這件事十分有趣,尤其是那分類的方式,相當細緻且獨到,無論編排者是何人,他都相當欣賞。

  雖然一開始並非自願入宮,但三日過去,他卻想要能多待一些時間,讓他好生挖掘在藏書閣內的驚奇;同樣的,他也料不到,數日前被陷害入獄的他,如今卻進了皇宮,世事竟是如此難以預料。景沖和站在藏書閣前思索著。

  轉念想到皇宮門禁,他不能再不小心留宿了。之前自己應該只是運氣好,照理,沒被抓到打個幾十闆已是萬幸了。

  這麼說來,這皇宮的防衛是否太鬆散了些?居然沒人知曉他在這過夜了,莫不成是因爲藏書閣位置太過偏僻?

  其實他根本不知藏書閣位於皇宮的何處,因爲一進來就被帶得繞昏頭了,他只是推論。而有一些不通的地方他也沒細思,只顧著趁時多翻翻書冊,於是他又耽溺下去了。

  待得醒神過來,想到應該要出宮,又已是烏天黑地了。

  「糟糕。」趕忙將手邊的書放妥,景沖和走出藏書閣。

  遠遠地聽巡夜打更的聲音,已經超過子時了。他先是停住腳步,隨即不禁望天興歎。

  他是真的覺得自己一投入書中就忘我的這個性子實在不好,這樣會誤了許多事。

  既然又出不去了,他索性回到藏書閣,但已沒了閱讀的興緻。這幾天一直在一樓打轉,現下他想上去瞧瞧。

  拎著油燈來到第三層,那些遠古珍籍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架上,他油然生起一種尊敬的情緒,並不打算取下翻閱,只是細細地注視著。

  一會兒,忽然聽得樓下傳來聲響,他一怔,往下看去,只聽有步伐聲經過樓閣門前,並在附近徘徊。他內心疑問,這麼晚了,是誰?又是要做什麼的?

  他很快地走下樓梯,推門出去,見一個人影正在走遠。天上一彎眉月被烏雲所遮掩,因此夜色甚是昏暗,可他不信鬼神的,所以沒想到那去,也完全不怕。他看不清那人,只是隱隱瞧見那人手裏拿著一冊書,於是他立時警覺。

  有賊!

  景沖和一時遺忘自己身在何處,只是下意識地認爲有人竊盜,而他這幾日已對這藏書閣産生愛護的心情,所以想也沒想,就大跨步地趨前追上那人。

  「站住!」他喝道,同時伸手攔下對方,只差一點兒,他的手臂就要碰著對方的胸。

  此時吹起一陣風,正好撥雲見月,在皎潔的月光之下,景沖和終於看清這人的樣貌——

  是一名姑娘。

  但見這個姑娘約莫二十來歲,鵝蛋臉上有雙英氣的眉,底下是烏黑的眼睛,鼻樑小巧,輕輕抿著粉唇,長發隨意地簪著,有幾綹落在頰邊,穿著月白色的衫子,束一條黑紗百襉裙,外面罩著禦寒的氅衣,姿態落落大方。他一呆,趕緊將手放下。

  沒料到竟是個女子,景沖和一時不知如何應對。那姑娘則是睇著他片刻後揚起唇,似笑非笑的模樣。

  這倒使他定下神來了。藏書閣裏擺放的盡是無價珍品,是多少前人的心血,而這賊人竟是這樣輕浮的態度!好手好腳,生得乾乾淨淨的,又爲何要當賊呢?

  他沉著臉,說道:「姑娘,若願把手中的書放下,景某發誓不會跟別人提起。但你也別再做這種勾當了。」他做先生久了,又不由得擺出老師的態度。語畢,他就要從那姑娘手中取回書冊。

  豈料,那姑娘收起笑容,正色輕喝一聲:「放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7:35:46

第二章

     天上的黑雲緩緩踱過,又遮住了月。

  廊下隨看月光,一陣明一陣暗,夜風吹拂看,雖沒下雪,依舊凍人。

  景沖和遭這一喝,頓住動作,和那姑娘對視看。

  他覺得這嗓音很熟悉又很陌生,說不出爲何如此矛盾,應該是最近聽過,且不是熟識的人……

  「景沖和,吾讓你辦事,可沒讓你在皇宮內瞎亂。」那姑娘緩緩地開口說道。

  再聞彼女說話,景沖和頓時驚醒!

  是韶明!

  一時之間,他腦袋空白了。在他眼前這個看來柔弱平凡的女子,就是他們玄國的一國之君。

  什麼雙眼大如銅鈴?什麼顴骨高突、兩耳拔尖、面貌醜陋?又什麼像是鬼怪一般?不就是個尋常的年輕姑娘而已嗎?

  太過震驚,景沖和只是愣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韶明倒是不慌不忙,道:「你準備要盯看吾看多久?」

  景沖和聞言瞼一熱,趕忙退開一大步,移開視線,說道:「失禮了,草民以爲是有賊人出沒,冒犯之處,還請今上見諒。」

  「嗯。吾曉得你是錯認,你剛訓斤吾的話,吾都聽見了。」她一席稍帶諷刺的話,紮得已經很不好意思的景沖和滿瞼通紅。她又故意明顯地打量他一番,道:「不過,那是侍衛的事情,你太多事了。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要強出頭,不怕賊子剁了你?」

  「今上是要草民見義不爲嗎?」景沖和不認同道。他不在乎被看輕,因爲他的確是不會武,但是遇見不對的事情,他是忍不下去的。

  韶明慢騰騰地說道:「吾是要你別逞血氣之勇。」

  景沖和聽她教訓自己。若是其他人,他願虛心接受批評,偏生他不喜歡韶明,於是直接回道:「捉賊怎麼會是血氣之勇?」

  由於韶明並未指正他的言行,他一個尋常百姓,生平第一次面見國君,不懂那些規矩,加上私心,講話很直。

    韶明忽然間一笑,使他有些不看邊際。只聽得她微笑道:

    「你前幾日在殿裏跟吾說的話是不是血氣之勇?你那行舉那言語,以及你在遊街前,心裏正在想又沒說出來的事,是不是血氣之勇?」

    一下子被點破,景沖和啞口無言。韶明甚至猜到了他甯願自裁也絕不受辱。

    他瞼色一陣陰霆。

    「……大丈夫死有重於泰山,輕如鴻毛。」

    韶明挑眉,仍是那樣悠悠的樣子,道:「你若死了,案翻不了,人證沒了,陷害你的那些人,更得意過日子了。吾實在看不出有何重於泰山之處。」

    景沖和心裏雪亮,他十分清楚韶明說的是正確的,可一思及遭她罷默的恩師,他就是壓不下那股反抗之心。

    他忍不住想看,就算如此,那又與她何幹?景沖和不明白她的言論爲何一直針對自己,正想發言,韶明卻邁步越過他,步子輕松地走開了。

    「好生想想吧,你這石頭迂儒。」她邊走邊說,頭也不回。「對了,你擅自留宮,明兒來朝陽殿向吾請罪。」

    她清亮的嗓音徐徐傳來。景沖和愣在原地,她已走遠了去。

    私自留宮的確是他不對,就不知會受怎樣的責罰?思緒紛紛,他在藏書閣裏看了下書後,讀不進腦袋裏,便如同之前那樣和衣睡了。

    因有心事,他輾轉反側,天剛亮就醒了。理理衣衫後,走出藏書閣,就見兩名侍衛站在外頭。

    他頓住。這麼快就要草他治罪?

    才逃過一劫,又來一禍。唉,也罷。心裏一歎,他想看事情早了早好,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怕的,便跨步趨前。

    那侍衛什麼也沒說,只是領著他往前走。離開藏書閣,步上回廊,折個轉角,他觀察看四周,知道自己正往不遠處那群聚的殿堂前進,逐漸接近皇
宮的內部。

    黑石所建造的宮殿,夜晚有看深沉的氣息,白晝間卻是另外一番風景。

    在陽光照耀之下,含有金沙的黑石仿佛會發光一般,璀璨無比;昂首望去,廊簷皆有琉璃裝飾,現在亦是閃閃發光。走廊兩旁欄杆用的是透雕手法
,雕的是火焰及水紋,工藝十分精巧,途經一拱門,上頭雕刻的彩蝶更是栩栩如生,真像是要飛出來似的。

    尚來不及贊歎,面前就出現一座莊嚴的宮殿,金邊紅底的匾額上氣勢磅礡地寫看「朝陽殿」三字。

    兩名侍衛將他帶進,道:「請在此等候,今上早朝之後召見。」語畢,便退出到門口守看。

    聽聞早朝二字,景沖和微怔。是了,她是女皇,自是要上朝的。

    獨自一人站在偌大的宮殿裏,他不太自在,雖有椅子,但誰坐得下去?想看點可以分心的事,於是他開始研究起這座朝陽殿。

    他喜愛看書,看的書也很雜,關於建築之類的書他讀過,不過書冊裏的圖畫卻遠比不上親眼見識。

    此殿面闊五開間,深進也五間,重簷歇山屋頂,銅胎夔金寶頂,黑石玉柱,大門外有一朱紅色影壁,門上亦有琉璃裝飾。皇宮主體爲黑色,但殿內藻並彩畫卻十分鮮豔,莊嚴之外又堂皇富麗。

    綺井含葩,金崛玉箱。景沖和昂首望看,在心裏低吟了兩句。

    見裝飾的琉璃有著青青白白黃黃的顫色,他又在心裏吟道:兩個黃鵬嗚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東瞅瞅,西看看,他的目光落在殿中央的一幅壁畫上。

    那壁畫精細華美是必然的,可看看構圖,景沖和總覺得揉合了一些其他的東西在裏面,像是八卦或易經之類的……他佇立看,眼神移不開,許久過後,看不出端倪,他歎了一聲。

    雖然他悟不透畫師的高明,不過見壁畫用貝用瓦或珍珠妝點,思這宮殿的巧奪天工,他啓唇道:「光閃閃貝閡珠宮,齊臻臻碧瓦朱要。」這次他吟出聲音了。

    豈知他才收口,就聽得身後有人接下去:「寬綽綽羅煒繡攏,郁巍巍畫梁雕棟。」

    是韶明的聲音。

    景沖和登時吃一驚,轉過頭,只見韶明不知何時已坐在殿中,兩名宮女立在她身旁,門外還站看侍衛。

    宮女瞼上明顯含笑,韶明和這幾個人,不知在他後面看了他多久!

    他呆住。

    韶明草起茶杯,悠哉悠哉地og了一口,隨即將茶杯端在手裏取暖,然後才道:「吾嚇到你了嗎?不過吾是想,若吾再不開口,怕要在這裏坐到天黑了。」

    外頭天色大亮,顯早朝已過許久,他這一研究,大概過去了一兩個時辰。景沖和回神過來,滿瞼通紅。

    自己在這殿內發愣的模樣,都給韶明瞧光了。

    不過景沖和雖頑固,卻不是個因小事易怒之人,即使有種被耍弄的感覺,他內心卻不•賡溉。因記得自己來此是要請罪的,於是走向前,拱手作揖,行禮道:「草民景沖和,請今上降罪。」

  說罷,他站了一會兒,卻沒聽韶明開口,只感覺兩名宮女瞅看他。他思忖看自己是否哪裏做不對,躊躇了片刻,又要再行禮,卻聽韶明道:「慢。」

  「咦?」景沖和擡起瞼,停住了動作。

  韶明揮個手,身旁的宮女退下了。

  她一雙漆黑的眼眸睇著他,半晌,啓唇道:「景沖和,你不冷嗎?」

  什麼?景沖和愣了愣,無法理解她的問題。

  順看她審視的目光,他低頭看向自己身上一襲藏青色的布衣,和她黑色的厚棉袍和毛皮披肩儼然是個對比。

  她又是打扮成男子,僅有腰間滾看的金色腰帶,束出了她女性纖細的那一面。景沖和注意到她黑袍上繡的不是金龍,而是一隻凰鳥。

  「今晨是有感覺比前些日子冷些。」不知她問話的含意,他便直接陳述。

  「喔。」韶明放下手中茶杯。茶已冷,不再能暖手。「前些天還能見到日頭,不過現下已接近晌午了,外邊還是白花花的一片,吾看露珠都結成冰了。你不是生於南方嗎?竟能穿著這身衣裳不喊冷。」她瞥著他。

    她怎麼會知道他生於南方?這個疑問一下子掠過他腦中,但他沒去細思。

    「草民自幼就是如此。」他的確出生在玄國南方靠近國境的鄉鎮,那裏不似終年被雪掩蓋的北邊,有百日看得到陽光,有泥土和植物,也能農耕。雖然出生在這樣的地方,他來到北邊卻從沒不適應過,甚至比北方人更不畏寒。

    「看不出你外表文文弱弱的,原來頗身強體壯啊。」韶明說道,打了個呵欠。「嗯,你長得也很高。」她隨口又加了一句。

    總覺得她的話有些不看邊際,對這幾句閑話家常,景沖和也不知回應什麼。

    韶明一笑,杏眼微彎,突兀地道:「景沖和,你是不是對吾不滿?」

    本來還在閑談,如朋友間的寒暄,誰知突然轉了話題,還是一答不好就有可能殺頭的那種,這前後A變使景沖和怔住。爲什麼她要這麼問?她看出來了?多半是他的言行太過明顯。即使惹惱這位國君,景沖和並不後悔。

    韶明似乎也沒想要他的答案,只是又說道:「和你談話,你心裏在想什麼,吾是一目了然。你不服吾,所以吾也不需要你的虛禮。」這一席話,她不冷不熱,聽不出什麼情緒,不過景沖和這才瞭解她阻止他行禮的原因。「不過吾想問問你,你不滿的理由是什麼?讓吾猜猜……可是和浦先生有關?」她注視看他。

    「……是。」他挺直著背骨,老實說了。「我不明白老師辛苦教學一甲子,最後爲何會落得遭到罷黜這個下場!」他回視看韶明的雙眼。

    就算犯上,他也要從韶明這裏討回一個公道。

    「嗯……」她輕輕地發出聲音,意思不明不白。片刻,她說道:「你倒是……十分勇敢哪。」

    「我不是勇敢,我只是不想七十多歲的恩師蒙受不明之冤。」他現在就在始作俑者面前,若忍不吭聲,枉費他也爲人師表。

  韶明凝視看他,一語不發。跟著,她站起身來,等在門外的宮女立即機伶地上前來侍候著。

  見韶明似乎打算要走,沒有得到響應的景沖和,不禁上前一步。

「對了……」韶明開口,好像剛剛才突然想到般,愜意地說道:「你的處罰嘛……你不是不服嗎?一定很想離開這裏吧?那就暫且罰你不能出宮吧。」

    說完,她一笑,留下驚訝的他走了。

    「……微臣以爲,西方的色目人擾亂邊境,此一事該要派兵前往,盡早平定。」

    「去年南方農耕收成不佳,糧食短缺,是要怎麼打仗?」

    「此言差矣。難不成因爲沒有糧食,就如此給色目人占地爲王?沒有糧食,就該讓色目人攻到京城?」

    「我何時有這個意思?色目人的野心的確該要提防,但沒有糧食也是事實。更別論要入夏了,天河融冰,屆時防汛又是一筆開支,又要何處去生?

    「府庫存銀有五千三百萬兩,就是此時該用!」

    「非也,府庫存銀萬萬不可用罄!」

    「那就加稅!」

    「去年收成不佳,今年又再加稅,你不怕引起民變嗎?還是你故意陷今上於不義,讓今上失去民心?」

    「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

    「我胡說?我看你就是這念頭!」

    「你--」

    聽各大臣在早朝中各執一詞地爭辯,已經動了火氣,韶明擡起手。

    「好了。」她出聲制止。夕炎淡地掃一眼,大臣瞼上各有心事,韶明待他們完全安靜下來,方才說道:「諸位說的都有道理;色目人擾亂邊境的事要解決,農收的問題也要解決。讓吾好生想想,退朝吧。」

    她這麼說道。落了個沒有結果,大臣們當然不滿,但最後還是退了出去。

    韶明起身,慢慢地在議事的光明宮裏踱看步。

    她每日天剛亮就上朝,沒有一天例外,先帝也是如此。

    近來大臣們討論得激烈了,常常爭論到午正尚不能休止,而他們所爭執的亦都大同小異。皇叔延王那一派的想要出兵,左宰相只是想跟延王作對;而右宰相悶不吭聲,只冷眼瞧看兩派相鬥。

    這朝中竟如三國鼎立。先帝在世時,他們哪敢如此大膽?

    心裏思量看,忽然間,有人看官服闖了進來。

    「今上!」來者正是剛才在殿上爭論的其中一人,也是先帝的胞弟延王。

    他沒知會就直接闖進,也並未行禮。門口的侍衛跟在他身後,趕緊跪下,惶恐地對韶明道:「微臣護衛不力,請今上恕罪!」

    延王一瞼不悅。

    「護什麼?你的意思是我會加害今上嗎?」

    侍衛嚇得瞼色發青,延王則是一副自己完全無錯的模樣。

    韶明見了,一笑,朝侍衛說道:「沒錯。延王怎會加害於吾?還不快點退下。」她沒降罪,只是在延王借題發揮之前,讓侍衛趕快退出。

    「哼!莫非這朝中上下都覺得我延王是想要篡位的壞蛋了?」延王火大道。

    「不,怎麼會呢?皇叔言重了。」韶明笑笑。

    延王又哼一聲,說:「今上別覺得老臣無禮,老臣也是想保留咱們之間那一點親情,別做了皇帝,從此就只有君臣之分了。」

    「當然,當然。」韶明應道,坐了下來。

    延王也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

    「剛才在朝中不好說,今上,關于色目人,一定要出兵哪!」

    「嗯……」韶明手指輕敲看桌面,狀似沉思。

    「別再想啦!沒什麼好猶豫的!今上資曆尚淺,還是聽老臣一言,色目人一日不平,我玄國西防就岌岌可危!」延王說得慷慨激昂。

    「呢……」韶明依舊思考。

    延王口沫橫飛地講了半個時辰,韶明僅是溫溫地聆聽著,偶爾面帶微笑,偶爾發出一些好像是卻又不是承諾的應聲,虛與委蛇一番,直到延王說夠了,確定她似乎聽進去了,好不容易才自行離開。

    韶明始終悠然從容,很有耐性。盼咐宮女將午膳擺到禦書房,她要邊批閱奏章邊用膳。

    換過常服後,她來到禦書房,案頭上擺看的奏章又是堆積如山,她索性也不用膳了,直接草起朱砂筆,翻開奏本批了起來。

    只因自己是女皇,即位三年來,黨派鬥爭竟在她面前越演越烈。雖說玄國不那麼保守,但女人當皇帝,還是會有人看不過去。

    譬如她的皇叔延王,在先帝病重時,皇叔就有意繼承帝位,只是先帝無視傳統,將皇位傳給了她,這種下了皇叔對她的反對。即便是她已即位三載,皇叔依舊沒有放棄對這個帝位的凱叔,甚至希望他自己的兒子坐上來,他好當個太上皇。

    表面上,皇叔服她,不過實際上就像剛才那樣,嘴裏說看叔侄感情,其實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

    至於左宰相,從先帝開始就與延王積怨甚深,想把他鬥倒,只是昔日還能夠維持和平的假像,如今卻不顧及朝會,不顧及延王皇叔的身分,直接在衆人面前給延王難看,一心鬥爭,想來左宰相的眼裏也沒有她。

    而右宰相,向來喜怒不形於色,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麼。

    延王是皇戚老臣,武將出身,手中握有部分兵權,左右宰相則各有自己的人脈。這三人三派,不顧自己國家棟梁的身分,僅憑一己私欲作亂。

    而她,誰也不信。

    批完最後一本奏章,韶明擡起頭來,外頭已經黑;粼奈的什麼也看不見了。

    她批閱奏章的時候不讓人吵的,近身的宮女都知道。宮女一見她擱筆,連忙上前道:「今上一日未用膳,奴婢再草些熱食來可好?」

    韶明看到桌上還放看她沒吃的午膳,便說:「不用,吾把這些吃了就好。」

    「那些冰涼了。」宮女提醒道。

    韶明笑道:「嗯,冰涼的也別有一番風味。」她離開案前,順手草起一塊點心吃著。

    外邊天寒地凍,點心早已冷硬,她不介意。想到有多少百姓什麼都沒得吃,她怎能浪費?批過的奏章之中,有許多地方官傳達縣內糧食短缺的消息,只要一想到這些,她就有些食不知味。

    不過,她不會讓人看出來。

    一口一個點心,她悠閑自在,吃得津津有味,用完後,就讓宮女收了去。回到寢宮中,她換過衣服梳了發,道:「這裏不用你們侍候了,下去歇著吧。」

    宮女們行禮後退下。韶明躺在床上,沒有什麼睡意。她枕邊放看許多書冊,順手揀了本,起身離開床鋪,拿起發簪,一繞一卷插上,套個衫子再披上保暖的外衣,往外走去。

    夜深人靜。皇宮大內更是靜得出奇,只有巡夜打更的聲音遠遠傳來,雖然所見之處一個大影都沒有,實際上並不是這樣的。

    禁衛們都躲在暗處,一發生什麼就會立刻現身。據傳開國時期,有位公主在皇宮裏被敵國派來的刺客殺害,所以這皇宮建造得如此複雜,教人再也無法輕易進入;從此以後,皇帝近身有了一支大內禁衛,挑選更加嚴格,武功比一般侍衛更高也更忠心。

    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不論在哪裏發生何事,一定能保皇帝平安。這是已仙逝的父皇留給她的唯一武器。

    手裏草看先帝寫給她的《治國論》,她緩緩地在長廊上行走。此書是父皇知道自己得病後,一筆一字寫下的提醒,共三卷七冊,她早已看得滾瓜爛熟,若是心中有疑問,或需要思考,她總拿著這書散步,有時能得到答案,有時只是想要個平靜。

    其實左宰相一語中的,延王凱叔皇位,的確是想方設法,在歲收不佳的時候,用一定要出兵這樣的理由,企圖令她失去民心;然而色目人需得平定也是事實,延王看實給了她一個大難題。

    在登基時,她就清楚延王會有動作,只是不知何時;而如今延王表現得忠貞護國,理由無懈可擊,這是很好的作亂機會。

    可是,延王畢竟是她的叔叔。她沒有什麼親人。

    默默地想看許多事,她走了半個時辰,穿過大半個皇宮,來到皇宮西側的藏書閣。

    從她的寢宮出來,只要遇岔路不走,遇彎不拐,即可到達這裏。所以她每每至此,是一種習慣,也經常從藏書閣裏取書回去閱讀。

    走了這麼遠,終於有點困了。她掩嘴打個呵欠,正要折回去,卻聽得藏書閣裏傳來非常細微的聲響。若不是今夜剛好沒有風,那麼靜,她也不會聽見。

    她挑看眉,慢慢地走近藏書閣,踏了進去。

    一點也不意外,是景沖和在裏面。他正盤腿坐在門邊的書架旁,一見她,立時睜大眼睛站了起來。

    韶明一笑,眼神卻有些淩厲。她是故意擾亂他的。

    「你又待這兒。」她道。稍微瞧看四周,竟是整齊許多。「……吾不是讓你去南側房,跟廚房那些人一道就寢嗎?」

    皇宮南方有一排廂房,專給在皇宮裏工作的百姓歇息用。

    景沖和感覺她在質問自己,雖然笑看,卻又好像有些發怒。雖然搞不清她的心思,仍據實回答:「草民於何處皆可和衣而眠。先前今上命草民整理藏書閣,做了一半放不下。」他也沒料到又在深夜遇見韶明。

    和白天的男裝不同,她又是恢複成姑娘打扮。寒冷深夜男女獨處……他忽然想到了,一下子感覺有些不自在。

    韶明偶爾夜晚有急事還要面見大臣,沒他那之乎者也的禮教心思,只是心忖,浦先生曾談及景沖和是個書癡,如今看來,果然不假。整理藏書閣這件事,她未收回成命,宮女和侍衛們大概以爲景沖和也應該繼續,所以又帶他來了。

  「嗯……」韶明背看手走了一圈,的確是很有成效。再轉過身,發現他盯看她手裏的書冊直瞧,便問:「怎麼?這本書有何問題?」她舉起手中的《治國論》。

    「不……我是想,你怎麼進來的?又是何時取走書,我竟然完全不知道。」他十分介意自己太過入神這件事,心裏無比訝異,甚至忘記自己對皇帝說話時該注意的用詞。

    和上次一樣,他又誤會了。她手裏的書是她從寢宮帶來的。韶明也不說穿,只是感覺他也太天真,若不是她盼咐過侍衛,他沒做出什麼特別危險之事就別管他,默許他的行爲,他怎麼可能留在皇宮過夜而不驚動宮中巡夜?而他竟然一點疑問也沒有,以爲他自己有罪了。

    他一進藏書閣便廢寢忘食,也讓她開了眼界。她心裏琢磨著,仔細地看看他,直到他不自然地移開視線,她一挑眉,明白了這個傻書生心神不甯的原因。

    「……浦先生說你是個正直的人。」她啓唇道。

    「咦?」他重新看看她。

    「不過性格太過頑固,還有十分無謂的勇敢。」她繼續說道。

    「什麼?」他猶墜五裏霧中,完全不懂她爲何講這些。

    她轉過身,往外走去。真的很困了。

    「從今兒個起,你編屬翰林院檢討之下,職名爲秘書郎,吾命你掌管這藏書閣。直到吾允之前,你都不得離開京城。」

    也不管他什麼反應,韶明自顧自地離開,準備回寢宮休息。

    原本,救了景沖和一事,是因爲冤獄,也因爲他可能是個人才;把他留在宮中,也是認爲他或許可用。

    景沖和不服她,卻不至於討厭她、希望她死。

    她的身邊,需要有一個能說真話的人。他不服她,所以會直話直說;而他的真話,又不至於加害她。

    原本甯靜的夜,不知何時起風了,吹得她黑發一飄一落,她手裏還草看那本《治國論》。

    可以利用者,必盡其利用;不能利用而礙事者--

    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7:37:56

第三章

    他得到了一個官位。

    除此之外,還有一間宮外居住的小房,還有幾個監視他的侍衛,還有一塊進宮晉見皇帝時得用的牌子,上面刻著他的官名和姓名。

    他被推看領牌,被推看認識翰林院,被推看在皇宮裏走來走去看東看西,眼花撩亂,活像個土包。負責介紹解說的老伯還道幸好他官小,目前這樣就差不多了。

    他的官位的確不大,小小的管書人。只是他對這一切,都只有莫名其妙四字而已!

    即使景沖和有再多不解無奈和苦惱,他也反抗不了韶明。

    先不論皇帝要誰三更死,誰能活看到五更;韶明對他有恩,所以他欠她。他不知韶明究竟想要如何,卻已親身經曆她的無理和霸道了。

    雖是對她不滿,但她的確對他有救命之恩,他的心情很複雜。

    罷了,他只能想看藏書閣的事情做了一半,能完成也好。

    於是一大清早,他草看牌子,在皇宮南邊的朱雀門候看。前面都是高官顯爵,他排在最後,待守門人一一瞧過牌子放行。

    雖然已不是第一次入宮,不過他還是稍微迷了下路才走到藏書閣。

    多了個秘書郎的身分,他做的事也仍舊一樣。在這藏書閣裏越久,他越發現這樓閣有些蹊蹺。

    這建物外觀方正,裏面卻是環狀的模樣,他沒想錯的話,是按照八卦方位建成的。在四周角落,他都有見到牆壁上刻看些東西,和數字與位置有關。他不知爲何裏外不一,不過能確定這樓閣並不如外表那麼簡單。

    正午,宮女來藏書閣尋他,說是韶明要見,讓他跟看。

    他隨看那領路的宮女來到禦書房,見看韶明就坐在案前。

    他站在門口,僵硬地叩拜道:「草民……微臣……」

    他沒當過官,自然不知官要如何行禮。再說從草民變爲微臣的過程,他也有些不甘願。

    只聽韶明的聲音傳來:「吾說了免你的虛禮,進來吧。」

    不知是不是他多心,韶明讓他免禮,好像都帶看一種調侃他的感覺。

  進入禦書房,他停在書案前約莫五步的距離,韶明沒理他,僅是看看案上一本攤開的卷軸沉思。許久後,他終於感覺自己一直杆在中間相當奇怪,開始尷尬起來,於是他移動腳步,準備小心地把自己挪到旁邊。

  「景沖和。」

  豈料,尚未定位,韶明就喚了他。

  「是。」他停住動作,像是被抓到做什麼壞事,急忙應道。下一撰回過神來,又覺得自己何必如此緊張。

  從他踏進禦書房,到他在自己面前罰站,韶明都一清二楚,她已經習慣這個書生的傻樣了。她擡起瞼來,只道:「吾聽說你最拔尖的,其實是算學。」

  奇怪,爲什麼,韶明會如此熟悉他的事?在此之前,他未曾細思,如今,她對他的瞭解,終於引起他的疑惑。

    「微臣……」

    韶明打斷他,說道:「今有主僕步行遠遊,若僕負米六鬥,主人自攜五日幹糧,每人每天食兩升,若再加一僕,共一石二鬥米。若幹日後,其中一人米已吃完,給他六
日糧回去,餘下的兩人每天共吃四升米,若幹日爲幾日?共吃幾日?」

    這是什麼問題?哪有這麼怪的主僕出遊?路上是沒店了嗎?心裏滿是困惑,可腦袋卻飛快地計算起來。

    「若幹日爲八日。餘下兩人是十八日,若加前八日則是二十六日。」他答。

    韶明說得沒錯。其實他作不出醉人詩詞,最擅長的,是算術。

    聽他幾乎是馬上就解出來,韶明眼神一閃,又問:「若回程如何計?」

    景沖和道:「若計回程便是十三日,前八日,日食六升;後五日及回程,日食四升。」

    韶明睇看他。其實這些並不是多麼艱深的問題,算學有點底子的人,多半想一想,草支筆畫畫也可以算出來;然而,景沖和優於別人的地方,就是在於他計算得飛快,連紙筆也不用。

    這書生,似乎也不是那麼傻。

    韶明眼微目迷,啓唇道:「那麼,若三千六百人共行一百裏,日行五百回,計路二十八裏,日可運米兩百石,一人日食一升,可供給多少人?」

    什麼主人會帶僕三千六百人?雖然問題很多數字,不過重點卻只有兩句。景沖和想也沒想,答道:「兩萬人。」

    「錯。」韶明幾乎是在他答完之後就出聲。

    景沖和一愣,不禁問道:「何錯?何解?」運米兩百石,一人日食一升,的確是兩萬人啊。

    韶明微笑道:「你忘了扣掉運夫的口糧。答案約莫是一萬六千多人。」

    這……他是掉進陷阱了嗎?這題明顯是有漏洞可鑽。景沖和心裏想看那些題目,反省自己的大意。

    韶明見他那認真的模樣,心裏好笑,卻闆起瞼孔,說道:「景沖和,吾知你長年在鄉間遊曆,吾想問問你,世間人對吾這個女皇是何想法?」

    韶明將談話轉了千裏之遠,景沖和一擡起瞼,就看她換了表情。他開始感覺,韶明是個喜怒無常的人。

    怔了一怔回過神,他道:「百姓所求的,就只是個平安罷了。只要有衣穿、有糧吃,日子安順喜樂,在位者是誰,他們不管。」他的家鄉多是農戶,只煩惱收成,煩惱賦稅,別有貪官作惡來搶他們,如此而已。

  他講的這席話,不同于朝中大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平民所言。

  韶明垂下眼眸,喃道:「是嗎……」然而,要讓所有人民有衣穿、有糧吃,那是無法道盡的困難。「……他們不是說吾無血無淚,面貌如同鬼怪一般醜陋嗎?」她忽然挑眉。

    她又扯開了。景沖和當然也聽過那些謠言或歌謠,他未見過韶明之前還多少信。

    「這……只是民間傳說罷7,」他也不知由何而來。

    「呢……」韶明瞅他一眼,跟看擡手,道:「沒事了。你退下吧。」從算學問題到百姓心思,從百姓心思又到民間傳聞,韶明心情一時三變。

    要熟悉一個人,需與對方相處。可景沖和忍不住覺得自己每見韶明一次,就更不理解她一些。

    天微曦,不用誰來喚,她醒了。

    每天這個時候起床,已經變成習慣了。一個嬤嬤先走了進來,身後跟看八名宮女,宮女們端看熱水、草看朝服,整齊地排列在床邊。

    她下床,洗漱過後,讓宮女替她更衣梳發。梳看男子的髻,穿看男人的衣裳,她上朝時總做男人打扮,也許朝臣就比較不會那麼注意她女子的身分,能夠專心國事。

    從起床到更衣完畢,要不了兩刻時。她總是盡量地快,不讓任何事耽擱她上早朝。

    踏出寢宮,一陣冷風迎面而來。她忍不住吸了口氣。

    寢宮的牆壁是空心的,燒得極爲暖和舒適,和外頭的冰天雪地有看極大落差。她總覺得每日早晨來這一下,有助於清醒精神。

    「……今兒個好像比昨天冷。」她講了一句。

    「司天監大人說明兒個就轉暖了,春天要來了。」身旁的宮女細聲回應。

    司天監是個六十來歲的老者,長了一張兇惡的瞼,不過天象倒是算測得奇準無比。

    「嗯。」韶明點點頭,應了一聲。

    坐進皇帝車輦,片刻便載送到光明宮。車葷進到宮裏,聽得司儀中氣十足地聲音喊道:「今上駕到!」

    她下葷落座,底下朝臣立刻拜道:「恭迎今上聖駕!今上萬福!」

    朝臣們雙手作揖拜到膝前,瞼深低,頭頂朝地。玄國面見皇帝其實並無跪拜叩頭之禮,是因爲玄國國界寬廣,鄰接的異邦也多,規矩皆不同。以前似乎曾經硬是讓前來交好的天使叩頭跪拜,種下兩國胡齲,進而引發戰爭,百姓死傷慘重。就此之後,皇帝心憐無辜人民,下旨改變拜禮,記載在宮中,至今已六七十載。

    讓人行個禮行到頭頂朝地,其實也很夠了。

    韶明瞥到延王臉沒低深,心裏一笑。手微擡,道:「平身。」

    語畢,幾十位朝臣站直身,依東西兩班分列站立。

    司儀喊道:「請奏一」

    尾音尚未結束,延王立刻就跳出來,拱手道:「今上!色目人一事得解決!」

    「延王,司儀都未收聲,你有些過急了。」右宰相難得地開口了。

    延王冷瞥右宰相一眼,沒有理他,只是請纓道:「若今上允許,老臣願領軍披掛出征!」

    「等等,糧草哪來?」左宰相跨出一步,加入戰局。

    「當然是由府庫而來。」延王下巴擡得老高。

  「府庫絕不可用罄!」左宰相大聲道。

  「爲何你總要妨礙我?莫不成你是色目人派來的奸細?」

  「你血口噴人!請今上明察!」

    今日也是吵吵吵。

坐在上位的韶明,只覺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出演了又演的老戲,連台詞都跟前幾日相同。

    「這個嘛……」她沉思須臾,擡起眼,問道:「右相,你以爲何?」皇帝在朝會中和大臣討論是常見之事,不過韶明極少點到右宰相,右宰相有點冷不防,遲了一下,方才踏出來,拱手道:「啓享今上,微臣以爲,府庫對國家甚爲重要,斷不能輕易揮霍,今年亦不應加稅,色目人的問題能拖則拖。」

    很好,什麼也沒講。

    韶明眼底一沉,卻微笑道:「所言甚是。」她臉一轉,對看朝臣,開始說:「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於戰爭中,瑙重甚爲重要,可掌握勝敗關鍵。吾粗淺試算了下,若一士卒配一民夫,所攜之糧約莫可走十八日;若一士卒配兩民夫,所攜之糧可走二十六日,尚且未計回程。衆臣瞭解了嗎?」

    底下臣子互看一眼,接看,她又娓娓續道:「這是以人力運量的狀況。當然還有馬或駝、或騾。從這裏到西邊邊境,共是一萬五千多裏,中間有十三個軍糧倉。首先糧草必須到位,接看是行軍,士卒一日快約可走四十裏,慢則三十裏。再說府庫與賦稅,府庫目前約有四千九百萬兩,西線兌州有十萬駐軍,十萬軍一月要耗三十萬兩白銀,這還不含軍餉。我大玄人民戶數有記載的,今年爲兩千一百多萬戶,人口共七千九百多萬人,已開墾的農作之地卻僅有可開墾的五成,一畝稅收兩鬥。然去年收成不佳,要入春了,希望各位一起祈求上天,盼秋收豐富。」

    她這一席長論說得不疾不徐,沒有停頓,最後結在一個無關痛癢的地方。那麼一大堆數字連串兜頭撒下,聽得懂的朝臣自然明白目前西征的困難之處,聽不懂的朝臣也因爲聽不懂而無法多言。

    見底下一片靜默,韶明微微揚起嘴角。

  「退朝!」

    擺平早朝,韶明片刻不歇,直往禦書房批閱奏章。

    全國各地寫來的奏本,有的狀告貪官,有的上報民情,還有與各國的邊境紛擾,一半以上都是報憂報愁。該罰的罰,該開倉濟民的開,奏本批過一本又一本,幸好也是有報喜的。批到東方海上島國所強占的領土已收複,韶明心中甚慰,旨意犒賞有功之將。

    天色暗了,宮女們悄悄地增加照明用的蠟燭,她直到最後一本奏章批完才放下筆。最後,她又打開之前看的卷軸沉思,卷軸裏畫的是玄國的國土,她支頤睇看圖上和玄國鄰接的異邦,許久之後,她寫下一封密件,命人快馬送出。

  回到寢宮,她更衣沐浴,在慣用的香木澡盆裏洗去一身疲憊,舒服地躺上床。大概是早朝時的情緒尚未完全消減,她沒太多睡意,又一直想著國事。

    翻看床頭的書,她披上外衣,又走出寢宮。

    這右宰相今日的表現耐人尋味,其實她大約知曉這幾人都有點利害關系。

    刑部裏有左宰相的人,而延王的兒子鎮遠將軍,在地方上作亂不是一朝一夕,刑部多半壓了下來;換句話說,左宰相手中有延王的把柄,所以於朝中處處針鋒相對,因爲他一點也不怕延王。至於右宰相,前朝左右兩人底下暗鬥,左宰相曾吃過小虧,所以有些忌諱右宰相,右宰相則又不擅長面對延王的氣焰。

    這還真像鬥獸棋。

    雖然延王短期不會再強逼西征色目人一事,那也只到秋收時期而已,她己從西線十萬大軍調派兩萬兵士,保護邊防百姓。她並不是在縱容色目人,也並非害怕戰爭,只是西征茲事體大,戰爭勞民傷財,萬不能草率,糧草的運輸一定得仔細安排,路途遙遠之外,還有天候的問題。是不是一定得出兵也值得商榷。她一直在想,一定有更好的解決方式……

    長廊已到盡頭,腳下踩看雪地。韶明擡起臉,不知不覺,她又走到藏書閣了。

    門未鎖,她當然推門進去。睇見角落放看棉被,昂首在二樓處望見景沖和,她道:「你打算以此爲家了嗎?」

    聽見聲響,景沖和將正照看牆壁的油燈移動,看著下麵。

    「今上。」看見韶明,他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些什麼。「…今上也未就寢?」他僵硬地問。其實他前兩日都有回家,只是不知爲何這麼不巧,或說這麼巧,留下來時皆被她抓到。

  「吾今日好興緻,便散散步……你別下來,待上面做你自個兒的事成了。」韶明找個台階坐了。

  往下望看她彎腰落坐在階梯上,景沖和有點後悔今夜沒有出宮回去睡了。不管他要做什麼,她的存在都令他無法專心。

  不過,不用下去也好,他不善於面對韶明。正確說來,是根本不知如何跟韶明相處。

  韶明掃一眼四周,一樓各架上的書冊排列得整整齊齊,書列中還多了幾塊牌子。她伸長手取了最近的一塊來看,上面毛筆字寫看更爲詳細的分類目別。

  還真有心思。她微勾唇,放了回去。

  出來散步是找睡意的,如今精神卻那麼好。韶明擡起頭,對看上面的景沖和道:「總聽你書看得多,吾想試試你,你就當遊戲好了。」

  「什麼?」遊戲?景沖和停住動作。到底是誰告訴她,他書看得多的?

  韶明不假思索,吟道:「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螢。」

  聽她僅吟一半,景沖和想了一下她是什麼意思,接下去道:「故園煙草色,仍近五門青。」這是詩。

  韶明又道:「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

  「寒鴉棲複驚。」這是詞。

  「興亡千古繁華夢。」

  「詩眼倦天涯。」變成曲了。

  無論詩詞曲,他都能聽上句接下句。他吟完後,聽韶明似乎輕輕地哼了一聲。

  「……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

  「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役處。」這不是詩詞曲了,是《戰國策》。

  韶明續道:「鄉人皆好之,何如?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曰?」

    這是《論語》中的一段。景沖和回道:「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她總說他書看得多,其實她也不少不是嗎?前面幾句詩詞曲,感覺是隨興想到就讀的,後面這兩段,提到爲君和爲人之論,不知爲何,景沖和有種韶明在暗喻自己的感慨。

    下麵沒有聲音了,他想韶明應是不想玩了。眼睛注視看牆上刻有的東西,他猶豫了下,開口道:「這藏書閣有點古怪……」往下看去,韶明身體倚靠看欄杆,模樣放鬆地閉看雙眸,竟是睡著了。

    原本想要詢問韶明的,他住了口。

    他不曉得該怎麼辦。她睡在這裏嚴重不妥,但是喚醒她似乎也不妥。

    無奈地走下樓,景沖和只能杵在她面前,默默地自己煩惱著。她睡看的神情十分柔和,怎麼看都只是個平常的年輕姑娘,哪裏是權傾天下的女皇?

    而且還是個無理霸道、喜怒無常,又讓人煩惱的姑娘。

    思及姑娘二字,他移開了眼不再看她。

    感覺到門口灌進冰冷的夜風,男女共處一室已是大大不該,他無法關門,只得草起角落的棉被,輕輕地給她蓋上。

    韶明卻在他蓋上被時忽然張開了眼,讓他吃了一驚,雙頰頓時發熱。

  她瞅住他泛紅的瞼,說道:「據聞這座藏書閣裏頭有機關,吾允你找找看。」語罷,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擺上的塵。「你若幫吾蓋被時不是單純的好心,此刻你已人頭落地了。」
  她笑一笑,和善地對他說道。

  好像又要下雪了。

  韶明望看窗外。雖然已邁入春天,不過還是會下雪,要到真正暖和,那得等入夏;而有時即便入夏了,地上的雪也不會消融。

  這就是玄國。鄰接的異邦,曾取了「北之雪國」如此一個美麗又冰冷的名字。

  要想看見泥土,只有往南走了。

  一想到南方,她腦中就浮出景沖和的臉。
  那個……出身南方卻老是穿得那麼單薄的書生。韶明端起小方幾上的熱茶,啜了一口,感覺全身通透舒暢。

  今日,難得好好地用了頓午膳,案頭擱看的奏本也少,她在禦書房裏休息著。

    或許待會兒可以練練字,好久沒練字了,不知景沖和的字寫得怎麼樣?前幾夜他好心幫她蓋被,結果被她抓到的那個表情,也未免太害羞了,真是臉皮跟衣衫一樣薄。

    還有,他居然通過她的考試了,下次再想些東西難難他。

    這幾日早朝也沒什麼爭吵,本以爲終於能靜下心,卻被不速之客給擾了。

    「今上,右宰相請見。」宮女在禦書房門口傳達著。

    「嗯。」韶明點頭。

  片刻,右宰相出現在門口,行禮拜道:「拜見今上,今上萬福。」

  韶明微擡手,道:「免禮。」她睇看右宰相,他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她心念一轉,也不睬他,讓他盡情去擺那難開口的表情,到他感覺不對勁了,方才啓唇問道:「右相今日有何事?」 
  
  右宰相終于等到這句,不過還是繼續吞吞吐吐:「這……微臣實在不好說。」

    不好說就甭說了。韶明心裏冷冷一笑,就想看他搞些什麼。

    「有話請直言,吾不會怪你。」

    「今上英明!」右宰相又拱手拜下,詢問道:「能否讓微臣在門外等看的幾位後生進來?」

    「何妨。」韶明允了。

    只見四名年輕男子進入禦書房,排列站在韶明面前。

    她又啜了口茶,微笑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右宰相將頭拜得老低,拱手諫言:「今上已年屆二十三,卻未成婚,甚至無一子嗣。爲了大玄,微臣冒死懇請今上留下血脈,立儲君!」……呢,就是要讓她像隻母豬,快點生下皇太子,連播種的都找了四個來。她掃一眼那四人,瞼皮一個比一個還美,比之女人,更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那還沒有什麼,最詭異的是散發出來的氣質,簡直是妖氣沖天。

    她微微地笑問:「你是讓吾養一群面首或擁個後宮嗎?就像男人當的皇帝一樣。」

    右宰相頭未曾擡起,只道:「太祖先帝皆有難孕之事,爲了大玄著想,微臣冒死也要進言!」

    這一席話,令本來還能當作笑話看看的韶明,眼底徹底黯了下來。

    他說的並沒錯,後宮無數殯妃,太祖卻只有兩個兒子,這還是在補過無數良方的狀況之下。而先帝也是只在五十歲生下一胞龍鳳胎,她的雙生哥哥,在出生十天之後便夭折,自此之後,沒有其他孩子。

    所以她當上了女皇。

  右宰相很聰明,此事的確得冒死,而他先取得免罪符才發言,這番建言也是正確且無法反駁的。

  身爲一國之君,她需要生出後代。若沒有儲君,她一旦有不測,國家便會大亂。

    玄國女子多半十七八歲就嫁人,二十三已屬晚了,那是因爲適合出嫁的那些年,她正在學習要如何當一個好國君。當上女皇後,她每日勤政,再沒有空閑想這些風花雪月之事。
    她或許會婚嫁,會有丈夫,不過,對象絕不會是這些妖孽。這幾個人,多半是右宰相的門客,右宰相是讓這些男子耍狐媚之術,或是控制她,都是妄想。

  「……吾會好生想想。」她僅這麼說。

  「微臣懇請今上留他們在宮中。」右宰相請求。

  是打算要跟她培養感情嗎?韶明勾起嘴角,說:「吾宮中不留無能之人。」

  右宰相狀似回想,道:「今上不是留了一位書生,似乎已成爲秘書郎……」

  聽他暗示知道景沖和的事,韶明眼神一冷。這右相,真的是有備而來的。

  她毫不動搖,仍徐徐溫和道:「是啊。他書讀得不少,吾看他是個人才。」

  右宰相立刻道:「請今上放心,此四人絕不遜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真是滴水不漏。韶明道:「那好吧。」

  達成目的,右宰相再一拱手,示意其他四人也拜道:「謝今上隆恩。」

  待得他們全部退出,韶明手按看方幾,站了起來。

  她沒生氣,真的。

  但是,雖然她不生氣,總可以發洩一下吧!

  韶明對著暗處吩咐道:「吾要出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7:39:10

第四章

     京城。

  作爲玄國的京華之都,此城的繁榮廣勝,自是大玄之最。

  全城對稱佈局,規劃整齊嚴密,分成東市與西市,城內街道如棋盤縱橫交錯,皇帝居住的淩霄城就在北面,於城內任何一處都能見著那恢宏的高牆。

    天子腳下,官多商也多,人更是多得不得了,那些異邦的商人也會來此做生意,除繁華之外,什麼最新的最舊的、最怪奇的最有趣的、最前所未見的,全部都聚集在這裏。

    這回才走過一間一百多年的老店,招牌古色古香,前面就是家新開張的鋪子,擺著新鮮的糕點。街土吃的賣的,有常見的更有少見的。玄國幅員遼闊,有多少家鄉地方上獨特的東西,再加上商人們從異邦帶進來的新奇貨品,整個京城簡直是琳琅滿目,教人眼花撩亂。

    景沖和對逛大街沒有太大興趣,不過京城裏的書鋪子,古書新冊都十分齊全,他也想添些筆墨。

    買齊了東西,他踏出店鋪。遠遠地睇見前頭回家之路有些騷動,他沒想太多,走了過去。

    「這小兔崽子,人模人樣的,竟不學好!」

    「是呀!還帶看妹子幹壞事呢!」

    經過人牆外圍的景沖和,聽聞似乎是兩個小孩子的事,轉身就擠進人群。只見身看粗布衣衫的一對孩子跪在地上,哥哥手裏草看把破扇子,妹妹懷中抱看把二胡,似乎是以賣唱爲生的。

    一個看起來像是酒樓老闆的中年男子正在大聲嚷嚷:「人啊,要有骨氣!看你兩個娃兒出來賣唱,賺頓飽飯,我本來也是好生敬佩,怎麼知道原來你兩個娃兒居然手腳不幹淨,偷我東西!大家瞧瞧啊!」他攤開手掌,掌心有個元寶。

    「那不是我偷的,是人家給的!」那男孩明顯有點怕,卻仍是硬看頸子駁斥。

    酒樓老闆又痛心大喊:「你們聽聽這什麼話!只是賣唱,頂多有幾枚銅錢,運好或有點碎銀,你說掙得一個這樣的元寶,可能嗎?你這小子說謊也不瞼紅!」

    玄國天寒地凍,民間習慣喝酒取暖,所以賣酒的生意特好,利潤也奇高,無論是釀酒的賣酒的都得朝廷發牌子管理,酒家若是招待到出手闊綽的富豪,一天能賺幾個元寶幾張銀票也不稀奇。相較之下,賣唱的有元寶的確比較不可信。

    妹妹已經哭了,眼淚汪汪地,委屈地說:「咱們真的沒有偷,是一個好心人給的……」

    酒樓老闆越說越激動:「好心人?我怎麼就沒遇見這種好心人,每天還得辛苦開店做生意?你兩個娃兒別要再說謊,這一事,我看你倆可憐,也就算了,不草你們上衙門
了。」擺擺手,他歎息一聲,轉身欲走回酒樓內,在場群衆還紛紛贊他寬宏大量。

    景沖和見那男孩氣得渾身發抖,心知那孩子忍耐不住,就要犯事,想著得把他們帶到旁邊安撫。

    正跨出一步,眼角餘光掠過一個身影,比他更快,站得更前面。帶笑的聲音對老闆挑釁地說道:「就算去衙門又怎麼的?」

    聽到這嗓音,景沖和幾乎傻了。他定睛望去,那人身看湖水綠衣裙,長發隨意用根簪子挽住,正是韶明!

    那眼、那聲、嘴角那抹笑,教他連懷疑自己看錯的機會都沒有。

    她怎麼不在皇宮裏?爲何是在大街上?皇帝怎麼會逛大街?景沖和心裏驚訝不已,思緒紛雜,已經混亂得亂七八糟。

    無法再細想,他趕忙沖出去,橫檔在她和兩個孩子前面。

    韶明一見他,便挑眉:「景沖和?」

    景沖和實在是無法分神響應她。衆人的目光停在他們身上,酒樓老闆也已回過頭,眼睛睜得銅鈴大。

    「這位姑娘,是非已分,你莫要強出頭。」他苦口婆心地勸道,仿佛觀世音大發慈悲。

    拉起兩個孩子,韶明笑笑,說道:「是嗎?那錠元寶是我給的。你說是非,在哪兒分的?這天子腳下,豈容你顛倒黑白?」

    景沖和聞言,這才知酒樓老闆惡行。只見酒樓老闆右邊瞼頰一抖,還是那副我佛如來的樣子。

    「我知彌想維護那兩個小娃兒,所以扯謊,不怪你,我其實也不忍心啊!」

    韶明將景沖和推開,往前站一步。

    「你再說下去,我看菩薩都要哭了。」她眼一眯,說道:「而且,我明明是把剩下的兩個元寶全給了這孩子,爲什麼只剩一個呢?你快還來。」

    「他揣在懷裏!」那男孩大喊道。「好心人,我剛有見著,他從妹妹那裏搶了彌給的元寶後,把一個藏在懷裏了。」他對韶明說。

    「原來如此。」韶明朝男孩點點頭,向酒樓老闆道:「你敢不敢拉開兜兒,讓大家瞧瞧你是不是藏了元寶。」

    事情要鬧翻了,景沖和此時卻意外地鎮定下來。他謹慎地注視酒樓老闆,以防對方上前動手。

    圍觀的開始叫喚老闆證明自己的清白,給他們一大兩小難看,殊不知酒樓老闆正滿心後悔自己爲何要將其中一個元寶順手放進懷中。

    「我真的不會跟你們計較,走吧!」他還在假慈悲。

    那男孩已再也忍不住,沖上前先踢了酒樓老闆的小腿一腳,然後用力扯開他的衣襟,一枚銀元寶當場掉了出來。

    全場一片嘩然!

    「唉喲!」酒樓老闆小腿骨被踢,痛得跳腳,眼見東窗事發,惱羞成怒,吆喝看酒樓平常請來對付白吃醉漢的打手,吼道:「還不給我教訓這個小驢蛋!」

    景沖和很快伸臂護住身後的兩個孩子,同時想要拉住韶明。酒樓老闆邊吼邊不忘地上的元寶,正要彎腰去撿,韶明竟揮手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笑道:「你才是大驢蛋呢!」

  這一亂,場面整個炸了。

    景沖和被突然間躁動的人群一下子推離了兩三個人遠,混亂中只見韶明飛快奪回兩個元寶塞給小兄妹,然後推他們逃走,而她自己則往反方向跑。群衆則是強悍地擋住好幾個爲虎作倀的打手,不過還是有兩三個追了過去。酒樓老闆捂看鼻子,看看那早已跑不見的小兄妹,有看看打手追著的韶明,隨即滿臉怒氣地也跟看打手追去了。

    景沖和好不容易奮力擠出亂烘烘的群衆,韶明已經不見人影,他還是趕緊朝那個方向跟了過去。

    流看鼻血的酒樓老闆,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一條死胡同中,看到韶明站在裏面,他滿肚子火,不知自己雇來的打手怎麼不見了,只曉得他要揍死這個壞事的姑娘!

    他大步上前,拳頭掄得老高,韶明卻不躲不閃,瞼上只是好整以暇地含看一抹微笑。

    然後,她眼底一寒。

    「……哼。」

    她冷哼的同時,響起了「喀答」的一聲。

    酒樓老闆不曉得是怎麼發生的,在拳頭快要打上她的瞼時,他親耳聽到,也親眼見到自己的手骨斷了。

    「啊--」他痛得殺豬般地叫著,抱住自己扭曲的手跪了下來。

    小巷內不知何時多了數名打扮成百姓的禁衛。韶明居高臨下地看看酒樓老闆,笑盈盈地道:「在送去衙門前,把他另外一隻手也折斷。」

    讓禁衛去處理,她不管身後又傳來更淒慘的吼叫,從容地走出那條胡同。

    午膳時被那右宰相一攪和的不痛快,現下完全消散了。正想到處再逛逛,卻見有人朝她直沖而來,正是剛才巧遇的景沖和。

    還有追兵嗎?怎麼一瞼嚴肅?僅見景沖和朝她越跑越近,完全沒有準備停下的跡象,韶明一回神,趕緊低聲喝道:「住手!」讓禁衛別過來。

    才收聲,下一撰景沖和就奔至到她面前。他快速地一把捉起她的手,毫不遲疑地拉著她繼續往前跑去。

    「欸?」韶明困惑地給他拉著。

    從小生長在深宮禁苑之內,父皇國事v忙,不是能常常見看,金枝玉葉的她,身旁圍繞的是柔順的宮女、是碰都不敢碰她的侍衛,出生至今,竟是頭一回這樣被人粗魯地拉著跑,而且這人還沒頭沒腦的。她注視看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景沖和拉著她,直沖進一條偏僻的小巷中才停下。背靠看牆,他氣喘籲籲地看看外面,確定都沒有人追來,安全了,終於鬆口氣。

  「景沖和,你名爲沖和,是性情平和之意,可吾總見你十分沖動啊。」而且明明是個文弱書生,竟也敢來攬和。韶明同樣喘看,不過感覺十分有趣一瞼笑意地調侃他。

  一點也不好笑!景沖和瞪著她。

  「你……」

  「對了,你怎麼在這裏?」韶明問。

  那才是他想問的!景沖和不禁有點生氣,說道:「你貴爲女皇,怎可沒帶侍衛便出宮,還如此亂來?」他真是不敢相信!剛才那場混亂裏,要是受傷了怎辦?所以他擔心地追來。
  她既然是女皇,怎麼可能沒帶侍衛出宮?韶明知道他天真,也不解釋,只說:「景沖和,你抓痛吾了。」

  「咦?」景沖和這才發現自己還捉著她的手,趕忙放了。「失禮了。」他臉紅道歉。

  韶明注視看他泛紅的雙頰,半晌,道:「你老是將吾看待成一個姑娘。」所以瞼紅害羞,接近她時表現得束手束腳。

  聞言,景沖和更是面紅耳赤,道:「你……你本來就是一個姑娘。」怎麼也不可能變成公子。

  他說的,是極單純的一件事。可是對于身爲女皇的韶明而言,她沒有想過還有人會這樣看她。

  說不出是什麼,韶明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於是岔開話題道:「你說吾亂來,吾見義勇爲又怎麼不對?難道你要吾見義不爲?」

  聽她草他說過的話來反駁他,景沖和心裏一歎,說道:「你跟我怎麼會一樣?不管怎麼說,我是男人,被打了頂多貼幾塊膏藥,你要是被那些壯漢抓了,那多危險!」

  她明明做了件大快人心之事,卻要被這書生教訓。她怎麼可能被抓?那些人連她一根頭發也碰不看。韶明自己不跟他解釋清楚,卻僅撇過頭,道:「吾不講了。」

  聽她有點賭氣的意味,景沖和微怔。她不僅無理霸道、喜怒無常、讓人煩惱,還十分任性。

  忽然間,滴滴答答地下起雨來。其實降下的是細雪,但熱鬧的城中人多暖和,飄落時便化爲水了。

  他們剛好站在一段石簷下,可以躲躲雨,不過,走不了了。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景沖和心下歎息,想打破這無言的狀態,便說道:「你爲什麼出宮?」先前的一番爭論,已經讓他忘記該稱呼她爲今上了。

  韶明故意不講話。就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她才說道:「吾本就會微服出巡。老是坐在宮裏,怎麼能知真正民情?」雖然京城也不算全部民情就是了。

  言下之意,這不是第一次了。聽她先前跟酒樓老闆說話時,流暢地轉換自稱,應該是很習慣了。景沖和心忖。

  真是太危險了!他忍不住覺得亂來,可想一想,她出發點是好的。

  「你做的是好事,你有善良的一面……」給那小兄妹元寶,站出來打抱不平,都是好的。救了他一命也是。

  ……那又爲什麼要罷默好官呢?

  韶明聞言,微微一笑,說道:「吾善良?吾剛讓人折斷那酒樓老闆的雙手,眼也沒眨過。」

  說完,她見景沖和張大眼睛,有些訝異,隨即又緩下來,對她道:「若真是如此……他欺善使惡,甚至追打你,你可以砍掉他的頭,卻僅折斷他雙手,也不是真的有多壞。」那酒樓老闆觸怒的是當今國君,怎麼說也是殺頭之罪。 
 
    韶明又不說話了。不知怎地,她心裏又怪怪的了。

    坐上帝位時,她早有覺悟。要做大事就不能怕人議論,即使大臣說她壞,她做的事是正確的就足矣。而就算幫助百姓 ,百姓也不會每個都喜歡她。

    「…你不是不滿吾?現在又稱贊吾了。」她哼一聲。

    景沖和默然片刻,道:「你曾救過我一命,可能彌會做錯,但是不壞。今天,我也是就事論事。」

    韶明瞅看他。總覺得心裏有些躁,不覺回嘴:「吾才不會做錯。」

    還說不是姑娘,現在不就像個姑娘跟他鬧彆扭?景沖和正欲開口,卻忽然聽得巷外傳來聲響,他以爲是酒樓老闆率人追來了,謹慎地「噓」了一聲,結果看見是隻野貓翻倒路邊木桶。

  於是他回過頭,想要跟韶明說,卻不知韶明也跟看他探頭看,這一轉首,他的嘴唇便剛好觸到她柔嫩的臉頰。

  那一撰間,他愣住,無法再有動作。

  韶明也是一怔。

  「我……對不住。」景沖和低聲道歉。

  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移開視線,於是四周安靜得只剩下雨聲。

  或許是雨變小,或許是心裏在意,在那滴滴答答不成調的破碎奏響之中,韶明聽到了他的呼吸聲。

  她還注意到,他半邊肩膀濕透了,只因把這短窄的石簷讓給她,不教她也一起淋濕。

  「咳。」

  原本專心用朱砂筆批閱奏章的韶明,冷不防地低咳了一聲。

  雖然聲音很輕很低,不過從小照顧她到大的蘇嬤嬤耳尖聽到了。

  讓宮女撤走晚膳 I蘇嬤嬤走近韶明身邊,關心道:「今上玉體違和,請太醫來看看吧?」

  別的宮女不敢在她批閱奏章的時候出聲,但蘇嬤嬤可不。韶明一笑,對這位情同親娘的老嬤嬤說道:「不礙事,喝些熱茶便好了。」

  「今上日理萬機,老是忘了用膳,還得老嬤嬤來看看。這會兒又要老嬤嬤提醒看注意身體,老嬤嬤快入土爲安了,這可怎麼放心?」蘇嬤嬤念看。

  韶明的母後,在生龍鳳胎時難産了,雖然最後孩子仍舊産出了,可身體傷害十分之大。當時硬是用上好的藥拖了幾天,不過在龍鳳胎之一夭折時,終於也撐不住跟著走了。對韶明而言,這個奶娘,她是當作親娘來尊重的。

  知蘇嬤嬤心疼她,韶明擱下筆,道:「胡說,嬤嬤會長命百歲的。吾年年都要吃嬤嬤做的年糕。」嬤嬤做的鹹年糕彈牙又滋味十足,是嬤嬤家鄉口味,她從小愛吃。

    「這孩子,唉。」蘇嬤嬤笑了笑,又歎息。說道:「嬤嬤希望你多吃、多玩,找個如意郎君嫁了,是個平凡的小姑娘……唉。」

    蘇嬤嬤不知道什麼宮廷心機,也不曉得誰好誰壞。她的感慨,只是來自一個娘的真實心情。從小便帶看疼看的孩子,那樣天真活潑、聰慧過人,本應享受一切的美好,現下卻日夜操勞,只一個勁兒的忙著國事,身旁也無良人。

    生在帝王家,實在有太多身不由己了。待她老嬤嬤走了,誰來提醒她用膳歇息?誰來支持她?

    韶明離開桌案,牽起蘇嬤嬤的手,微笑道:「嬤嬤就是愛操心,吾吃得可多了,前兩日還偷偷上街玩了一趟。嬤嬤開開心心的,吾就也開心,好嗎?」

    「唉,你這娃兒。」蘇嬤嬤對她貼心的舉動和話語感動,知她是在安撫自己。

    又不舍地和韶明說說話,她這才退下了。

    韶明坐回案前,蘇嬤嬤說的話,她都懂得;蘇嬤嬤的關心,也令她感到溫暖;只是,她已經永不會是單純的小姑娘了。

    想到如意郎君和良人,右相帶來的那幾個人,她以「宮中宮女甚多,不妥」爲由,不讓他們亂跑,暫時圈禁在宮中偏僻的某處,而她自己當然探都沒去探過,總之就先這樣了。

    她要想的事情太多了,每一件都比找如意郎君重要。譬如這本奏章裏的,北方的糧食問題;又譬如那本寫的,人頭賦稅的問題;還有許許多多的國事。

    燭火微微晃動著,韶明的影子在牆上搖擺不定。她內心有些想法,很想找誰來討論,只是那些大臣,有幾個會想要和她好好談?

    不知何故,她想到景沖和。

    莫名地,忽然有一種希望他在她身旁的心情。

    這時候,他會在吧?不管了。她喚了宮女,讓宮女去把景沖和找來。

    不一會兒,景沖和來了,站在她的面前。

    「景沖和,今日又留宮?」她問道。

    「……不,微臣正準備離開。」景沖和低聲說。他原本正要離開了,宮女跟他說韶明召見,他只好跟看來。

    自從那個下雨天,兩日過去了。那一瞬的微小接觸,令他更不知該如何跟韶明相處了。

    韶明覺得他有些不俐落,但想他在自己面前經常如此,便無細思,只道:「吾有些事問你。」

    「……什麼事?」

  韶明起身,走至他身邊,背著手,繞著他道:「吾今荷包羞澀,每月總不敷用,該怎生是好?」

  聽她不是要提那個下兩天的事,景沖和放下心。但是她的問題,又教人匪夷所思莫名其妙。畢竟,哪個皇帝會荷包羞澀?

  爲何她總是問他如此奇怪的問題?

  「……不如,開源節流?」景沖和想一想。她繞著他走來走去,教他有些分心。「理財之道,不外乎如此。」他說。

  「是嗎?」韶明眼神微一閃,在他面前停住腳步,說道:「吾也是如此想的。那你一定也知,開源節流出自荀子的《富國》了。」

  她的逼視令他無法直觀,他只得眨了下眼掩飾。

  「是啊……」

  這反而引韶明注意了。雖然他平常總是不對勁,可今日的不對勁,比以前更不對勁些。身爲一國之君,她必須要會洞悉人心,而她也的確時常揣測臣子們的心思。景沖和不是一個城府深的人,相反的,他十分透徹好瞭解,所以,他現在是怎麼了呢?

    韶明心忖著。睇看他的瞼,她才發現,她好像沒有仔細地看看他過。

    他長得不難看。他不健壯,瘦且高,可並不會弱不禁風;他有張溫和的容顔,舉手投足讓人感覺十分爾雅。

    正確地說,他長得是好看的。

    她突然覺得,跟右相送進來的那些妖孽比起來,他好太多了。

    目光停留在他厚薄適中的雙唇上,心驀地一跳,她想起那日意外吻頰之事。

    是了,他定是介意這個而表現如此,她當時也是像現在這樣心跳了一下,但事後卻不覺得應該在意,因爲那只是個意外罷了,所以沒讓自己再去想,可這會兒又因他而憶起了。

    她忽覺被他不小心吻到的地方有些熱。當日回宮更衣時,她看見自己被他捉住的手腕,也留有淡談的痕跡。

    她心裏有看莫名且無法掌握的動搖,而她並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韶明始終瞅看景沖和,而他已經因爲她過久的盯視而不自在透了。

    韶明爲何要這樣注視他?他不曉得,只是非常地不習慣。她是國君,可也是一個姑娘啊,他不曾跟姑娘家如此親近過。

    她無言的審視令他尷尬,想著什麼時候自己先出聲打破這局面,無論如何比這狀況好。正待開口,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他細心地察覺到她似乎有些異樣。

    韶明又覺得有點心浮了,終於撇開瞼,說道:「你退下吧。」

  雖不明白她爲何忽然變臉,但她本就情緒不定,而他能離開,是再好不過了,可是有件事要先講。景沖和道:「今上是否身體有恙?如果請太醫看過了,便當我沒說吧。」那瞼色看起來像是稍微感染風寒了。對了,可能是如此,她才會有先前那奇怪的注視,病看的人總是有時會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麼。「……微臣告退了。」在心裏合理解釋過後,他準備離開。

    可他這一言,卻教韶明又重新看看他。

    ……爲什麼替自己淋雨的他沒事,而自己卻染風寒了呢?也不明白自己介意的究竟是什麼,韶明不自覺地咬了下粉唇,在他踏出禦書房前,將他叫住:「等等。」

    景沖和停下,轉過頭,看見她噠起眼眸,跟看,又難以捉摸地笑了。

    「景沖和,吾命你明日起,午後都到這兒來待一個時辰。」她說。

    景沖和不明白韶明在想些什麼。

    她的言語、行爲,都沒有一個可循的道理存在,令人無所適從。

    午後,景沖和跟看宮女來到禦書房,韶明坐在案前,他進入書房等候看,她卻是頭也沒擡過,於是他只能杵著。左邊的小方幾上有看用過的午膳,那杯盤狼藉的樣子像是被十分胡亂地吃過了。

    他轉動視線,發現韶明案上也相當雜亂,橫七豎八地堆了一大堆書冊和奏本,險險地疊著。

    「景沖和。」

    景沖和正想,那亂,倒是有點像藏書閣一開始的模樣時,韶明突然喚了他。

    「是。」他回過神。

    韶明依舊注視看攤在案上的本子,也沒瞧他一眼,道:「你家鄉是什麼樣的?說來聽聽。」

    景沖和一怔。

  「……比北方溫暖,農耕時節總能見日,花草樹木多,雪季不長。」他不知她要聽什麼,只揀簡單的講。

  韶明又問:「你家也是以農爲業的?」

    「是。」景沖和答。

    「你家明明是農戶,你卻跑去做老師,這對還不對?」

    「我……」

    「吾猜,多半你從小是書癡,家人沒辦法,只得依了你。」

    景沖和的口才向來沒有腦袋靈活,他也不愛吵架,給她一陣搶白,便覺語塞。韶明猜的其實沒錯,他是從小就愛看書,不過,他的家人是十分支持他讀書的。

    他在心裏這麼說著,又聽韶明問:「家裏幾人?」

    「……高堂加一兄一妹,連我共五人。」

    「賦稅如何?」

    「……五口丁稅,田賦一畝兩鬥。」

    「嗯。」韶明應一聲。

    景沖和不知是何意思,她不講話,他就只能再站看。

    一會兒,她又不看邊際地開口:「對了,你餓嗎?」

    「微臣不餓。」他每日午膳吃兩個饅頭,用過才來的。

    「是嗎?」韶明從頭到尾沒看他。「你可以退下了。」最後,她說。景沖和愣住,真的如墜五裏霧中。默默地退出禦書房,他不懂,韶明究竟要他來做什麼?就問這些閑聊的話?

    隔日,韶明卻又不問了,只是丟給他一本書。

    「吾想看你對那本書裏一些段落的解釋,寫個簡單的注本來瞧瞧。就在這兒寫。」她悠然說道,賜他案座。

    那本書是《大學》。翻開來,見到韶明用朱砂筆圈了幾句。景沖和不明白她,只能做,幸好對他而言這不是什麼難事。

    認真地蘸墨書寫著,他沒留意到韶明終於將眼光放在他身上。雍容地寫畢,他呈上給韶明。

    韶明瀏覽一遍,對他說:「你對這格物緻知的見解,倒是挺有趣的。」

    《大學》一文中提及格物緻知,卻未在後面作出解釋,所以許多儒學學者有自己一番看法,而直到今日也沒個定論。韶明正好挑了這段,他只是寫出自己所認爲的。

    「不足掛齒。」他一點也非謙虛,而是實話實說。和前人學者鑽研一輩子比較起來,他真的不算什麼。

    韶明闔上書,對他說道:「天要暗了,你回府去吧。」她也沒想到他會寫這麼久。

    「什麼?」景沖和愕然轉首望看外頭,真的是天暗了!

    韶明見他那驚訝的樣子,先是一怔,跟看禁不住地咯咯一笑。而這一笑,教景沖和也愣了。景沖和實在是個傻書癡。成爲女皇後,韶明頭一回這樣暢笑,但她知自己不該如此,沒一會兒便緩下,收起笑容,她調侃他說:「你埋首書中的專注,吾是歎爲觀止,不過也不稀奇了。」

    那多半是笑他明明老這樣,他自己卻還那麼驚訝,這點言下之意他還是聽得懂的。景沖和臉一熱,只能起身作揖:「微臣告退。」

    「景沖和。」韶明喚看他。他擡起眼來,見她已沒笑容,且一臉冷淡。「你若是敢把剛才吾開懷笑了的事情說出去,吾就砍了你的腦袋。」她對自已的失誤生氣,但這不是遷怒,而是她給自己的警告,她在景沖和面前太鬆懈了。

    而她警覺之後,故意發怒教他難以分辨。

    明明前一刻還在說說笑笑,現在卻又威脅要他的腦袋,景沖和真的困惑。

    是否對權傾天下的君主來說,他們的一言一行都不需要對誰解釋,只要其他人完全聽話就好?

    他以爲她有她的善良,現在卻又領會著她的蠻橫無理。對他而言,韶明太難懂了。

    那麼,幹脆就別去懂吧。

  之後,他仍是每天都到禦書房,有時韶明跟他說些詞句,有時找他算術,有時又會問他問題,或者又給他本書。不管面對的是什麼,他都去應對、去回答,要他做什麼就做,但是放空思考,再也不去深思韶明的用意及想法了。

    敏銳如韶明,怎麼會感覺不出他的變化,只是,她任由他,不上心也無所謂,他每日都有到禦書房就好。

    於是也就這樣,不知不覺,孟春過去了,迎來仲春。

    這日韶明上完朝,經過長廊,見天氣不錯,便賞身旁的宮女一起到花園吃茶點,輕松一下。畢竟她們跟看她,很難休息的。

    幾壺茶和數盤宮點就擺在花園石桌上。那些宮點用料簡單,可手工極好,賞心悅目又細緻,味道更是絕佳。韶明安坐亭中,始終帶笑看,原本嚴謹的宮女們才敢慢慢放開了吃。

    幾個年輕女孩子害羞地在交談著。韶明觀察半晌,感覺有趣l喚她們過來,問問她們聊些什麼。

    「回今上,也沒什麼,就是……紅紗日要到了,咱們說些女孩兒家的心事呢。」彼此看一看,手指絞看帕巾,她們一起紅了臉。

    韶明卻注視著她們,好像第一次聽說般,重複道:「紅紗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7:45:25

第五章

    紅紗日。

    源自玄國東南方的一個小村莊。女孩兒在春季的一日,別上紅色的紗巾,表示自己心有所屬,且送心上人一朵花,藉以表達愛意。

    若男的也有心,便又會將那朵花送回女孩兒手中。

    由於別看紅紗,所以稱作紅紗日。

    這個日子選在春天,因爲春天總是喜氣洋洋,用紅紗也是相同理由,更喻有掀頭蓋之意。當日衆人一起,怕羞的女孩也能鼓起勇氣表示心意,若兩
情相悅便是可喜可賀,可若是一廂情願的情況,男的送回花,對象卻不一定是原先給的那個,畢竟有的太羞,送花送得隱密不看痕跡,哪能確定是誰?
草到花的男子喜孜孜地遞給自個兒鍾情的另一位姑娘,互相無意的兩方落空,還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算是有點考t男女雙方是否合意。

    如此殘酷又如此美好。

    其實景沖和也不知這日子,畢竟這是近年才流傳開來的。他只是出宮想回家,不解爲何大街上像過年那麼熱鬧。

    最怪異的是,到處都是男人,好些人還特別打扮過了,每個瞼上的表情都喜不自勝。

    店家、稗販,也都趁人多來湊個熱鬧,處處可聞叫賣聲,店小二還跑出來招客搶錢,因此人潮洶湧,已經很擁擠的街道更是水洩不通。景沖和想回府,卻被四面八方的人潮推擠看,怎麼也過不去,只有回去淩霄城的方向沒什麼人。

    ……也罷。橫豎以前也常留宮,不如把藏書閣二樓最後的部分給理了吧。

    於是他又遞牌子進去了。今日門口的侍衛也是有點心浮氣躁的模樣。

    終於離開大街,更覺皇宮安靜多了。

    「景大人,你不是出宮了嗎?還以爲見不看你了。」

    在要去藏書閣的途中,他遇見宮女。這幾個宮女是他在宮裏見過幾次的,最年輕的那個,一開始還來藏書閣戲弄他。不過奇怪的是她們別看紅色紗巾,手上的錦帕若有似無地遮看半瞼,好像非常害羞似的。

    他也不好問,僅點點頭,說:「是出宮了。不過外頭……」這怎麼講?他幹脆簡單道:「我還想回藏書閣去辦些事。」

  「是嗎?」宮女們彼此使看眼色,笑嘻嘻的。
  景沖和想看藏書閣,不察她們的神情有別於平常。她們幾人朝他福個身,準備越過他,有人卻在擦肩之際飛快塞了東西在他手裏。

  「......呢」這暗算突襲太意外,景沖和根本來不及反應,甚至也沒看到是其中哪一位做的,宮女們便嘻笑地快步走離了。

  他不解,低頭一看,手裏是兩朵紙做成的花。

  ……什麼?

  他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這是什麼新的戲弄嗎?景沖和忖看,並沒當一回事,只是心想這花也不能亂扔在廊上,便草著,尋思找哪個地方放著好。

    於是他繼續往藏書閣方向走看。日將落,天色微暗,雖已是春季,卻不像他的家鄉開始變暖;沒有花草,也不見絲毫生氣勃勃的模樣,地闆上仍是有一層薄薄的雪,簷角結看冰晶,在甯靜而黑暗的皇宮內,兀自一閃一閃的。

    ……他已在這裏待多少時日了?

    猶記得他栓梏加身,被帶領進宮的那個雪夜,如今他已有了官銜,輕易進出皇宮,還每天在禦書房內和皇帝談天論地。人的際遇,真是不可思議。

    而他之所以會遭遇如此不可思議,全都是因爲韶明。

    想到她,景沖和心裏一歎。

    一開始,他因故而對她不滿,可她又有恩於他,他不得不留在宮中;每回與她相處,就更不懂她,剛看到她好的一面,她又馬上露出壞人的瞼色。

    他每天都得見她,又得讓自己的內心別去理會她。對她的感覺,很是複雜,非三言兩語能厘清。

    一思一想中,他到了藏書閣。發現藏書閣門是半掩的,他吃了一驚。

    自從他成爲秘書郎掌管此閣之後,鑰匙是在他這裏的。每日皆是他親手開關大門,他要離宮時確定是鎖上了,現在怎麼又會是開著的?

    他推門進入,藏書閣內伸手不見五指,點起油燈之後方能視物。

    「你不是出宮了嗎?」

    問句從上方穿來,帶看些回音。景沖和一頓,拎著油燈擡起頭,他見到韶明站在二樓欄杆處,燈火照不清她的瞼,卻將她的身影清楚地映在牆上,隨看火光微微搖晃看。是了,韶明一定有另把鑰匙可以進來。

    他已經是第二次被問了。平常進出宮都沒人會問,今日是怎麼了?

    「是出去了,不過回不了家,又折回了。」

    韶明「嗯」了聲。

  「回不了家是怎麼回事?」

  景沖和道:「不知何故,大街上都是人。』對宮女,他沒花精神解釋;可面對韶明,他還是多一份心。他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或許是日日在禦書房裏與她共處,和她說話是再習慣不過的事了。

    雖然他盡量不去懂她,可是他漸漸感覺,他仍舊把她的一切都看在眼裏。

    像是,她勤政得令人吃驚。在禦書房裏,是他親眼所見。

    韶明安靜了下,才道:「這麼說,你不知今日是什麼節日了?」

    「今日有過節?」他一頓,滿是困惑。腦子裏回想黃曆上的日子,今日什麼節也不是啊?

    韶明似乎哼了一聲,說:「無所謂。吾本也不知今日有過節。」

    那麼究竟是什麼節?跟宮女們的紅紗有關吧?他推論看,只想到或許是女孩兒的節日,便沒有再多琢磨了。

    「……今上怎麼在這裏?」他提出他的疑問。

    韶明又沉默。

    景沖和不解,忽然,聽她道:「這裏是皇宮,吾愛在哪兒就在哪兒。而且,宮裏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吾的……你手上那是宮女給你的是不?」

    「咦?」景沖和見藏書閣門是開看的,分了神,一時忘記將手裏的花處置了。「……是。」他老實回答。

    於是她哼了更大一聲,像土匪一樣說道:「包括宮女們的東西,也是吾的東西。」

    身爲皇帝,就算說天下都是她的也不能稱錯誤,只是,她是什麼原因表現如此強橫?藏書閣太暗,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就算看得見,他也不會明白她在想什麼。一回神,景沖和發現自己又被她擾得必須猜測她的心思了。

    「今上說的是。」他不去想了,隨她。

    「這是什麼意思?」韶明斥一聲,說道:「別以爲吾不知道,你最近老這樣敷衍吾。你不怕殺頭?」

    她近來常草殺頭威脅他。他當然不會以爲她不知道他在敷衍,越跟她相處,他就越發現她的聰明才智不同於一般人。他只是累,她要怎樣就怎樣罷了。

  依看她不行,不依她更不行,或許因爲這裏是藏書閣而不是禦書房,所以他忘記她是女皇。對這個任性至極的姑娘沒有辦法,他忍不住歎了口氣。

    他不曉得韶明是否聽到,韶明只是在默然片刻後,開口道:「你上來。」

    平日韶明常讓他免禮,又兩人經常在禦書房共處,雖然現在沒有宮女在一旁,可他沒再像以前那般計較孤男寡女的禮節。他自己沒察覺,很多地方他都已漸漸地因韶明而影響改變了。

  拾階而上,他踩上二樓,正欲走近她時,她命令道:「把油燈放在樓梯那裏,別帶過來。」

  景沖和不懂,不過只能依言照做。放下油燈,他走至她面前幾步距離停住。

  因爲燈火放得遠,四周又太暗,他還是瞧不清她的瞼,只隱隱見到輪廓,還有她一雙水靈的眼眸。

  像那冰晶,閃閃發亮。

  「拿來。」她說,伸手要。

  「……什麼?」他一頭霧水。

  「那紙花。」她瞅看他。

  這紙花怎麼了?值得她如此在意?他無言遞出。

  她接下,說:「居然還是兩朵。折得這麼漂亮……你不過就是個傻書生而已嗎?」

  景沖和一個字也聽不懂。

  「呃……」該回什麼好?還是別開口了。

  只聽她計較地說:「既然這是吾的東西,就表示是吾給你的。而你現在又給了吾……哼,罷了!」她忽然發脾氣地說了一句,然後從頭上和身上取了什麼下來,接看
是一聲清脆的聲響。「這給你,修好了還給吾。」她說,然後頭也不回地越過他走了。

  這轉變太快了,景沖和怔怔地站在原地,她下階的腳步聲毫不猶豫,他回神往下一看,她已經步出門口。

  外頭的月光,最後照到她飄亂的一頭黑發。

  景沖和低頭一看,自己手中的,是一支折斷的簪子。

  簪子用紅紗巾包看,一端刻看美麗的花。

  這不是一件好事。

  對尋常人來說,那或許值得喜悅;可是對她而言,是糟透了。

  禦書房裏,景沖和正在寫她給的算術。

  而她注視著這樣的景沖和。她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會如此的,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察覺這一切,卻完全制止不了。

  她開始覺得他是很好看的,好看到她要移開視線,也會變得遲疑。他博雅高才,爲人正直,所以,宮女會逗他、傾心於他。而她以前從沒想過這些。

  她自己的眼耳口鼻心,她卻無法控制。這不是很奇怪嗎?

  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在藏書閣裏的那些行爲,韶明心裏又是一陣煩躁。

  她不要想了一能說不想就不想就好了。

  「……今上。」景沖和草看已寫算好的卷子,站在她的案前。

  韶明接過,只看一眼,說:「今有術、哀分術、均輸術和盈不足術,居然沒有一個難倒了你。」

  他沒吭聲,僅是恭敬地站看。最近總這樣,他好像什麼都沒在想,只是辦好她交代的事。

  其實她怎會不知曉。他因爲不懂她,所以也不想懂了。

  藏書閣那一夜,肯定又讓他更胡塗了吧。

  韶明表情淡淡的,又說:「你可知吾給你算的這些是什麼?」

  景沖和微頓,答:「似乎是和賦稅有關的算術。」今天算的是人口,還有前幾日的土地,以及更之前的糧食。

  「嗯。」她點頭,從桌後走出,緩慢地說:「國家終年冰雪,幸國土廣闊,能耕之地亦大,可能夠耕作的地方卻有一半未開墾,自給糧食不足,已非一日之憂。單靠向異邦購買補足是不行的,如此命脈怎可掌握在別人手中?吾需想辦法解決。」

    他在禦書房這麼多日子,韶明從沒跟他講過國事。

    「……是。」他不由得也認真起來。韶明說得很有道理,若有朝一日異邦不賣糧食或以此爲要挾,都是大大危及他們大玄。

    她在室內慢慢走著,續說:「吾以前也想過,幹脆攻打南邊國家,強占現成農地。不過,他們有個非常駱勇善戰的大將軍,不是能輕易動得的。」

    因爲是國君,所以要想的,要考慮的,絕不是單一方面的事。玄國開國一百餘年,老百姓已經過了相當長的平和日子,戰爭很遙遠了,尤其對生在溫暖富庶的南方邊境的景沖和來說。

    她此一言,教他警惕明白自己國家的現狀。大玄的地理位置並不是最好,也因此軍民以剿悍而聞名,不受其他國家侵擾,雖有糧食之慮但有極豐富的礦産,所以能夠生存一百多年仍不動搖,可這並不表示國家無隱憂。

    「戰爭勞民傷財,那麼,究竟該怎麼解決呢?」她自言自語似的說看:「於是吾想,就只能先朝賦稅方面下手了。」

    一開始不懂她爲何好幾個日子給他大量的算術問題,原來竟然是此一用意!

景沖和至此終於恍然大悟,震驚不已!

    「微臣……」他不知該如何說明心中那複雜的感覺。他以爲韶明給他的作業根本沒有意義,而今卻又得知事實並非如此。

  最令他錯愕的是,她是故意的。故意讓他分不清楚真與假。

  她爲什麼要這樣?

  「景沖和,你是個人才。可是,你不適合皇宮。」韶明轉過身,注視著他,道:「你太直、太純,心思太好猜側。」若將他丟入朝中,不出三個月他肯定屍骨無存。

  這些,並不是贊揚。景沖和心知,卻不曉得她爲何講這些。

  他既不適合,她又爲何讓他待在這裏?

  「今上究竟何意?」他很久……沒有去猜想她的心思了。

  韶明微微一笑,只是不語。

  他不禁望住她。她瞼上的笑容是否真的在笑?他本來就無法分辨,而現在,滿心生疑。

  她凝視著他,許久許久。她細細地將他的樣子描繪在自己腦中,然後她移開眼,啓唇道:「你已經再也不會信吾了。」這不是猜測,而是斷定。

  她笑著說。那不知是真還假的笑容,莫名教景沖和心一緊。

  「……若今上同我言明,我會信的。」像剛才那般,好好對他說明,他會相信她。

  對於他的真心,她卻是散漫地回道:「矣,吾不愛解釋的。」

  景沖和當下對她有些失望,可想一想,她不是一直都這樣?此時此刻的她,有可能也因爲什麼原因而正假裝不希罕他的承諾。

  「那麼,便不解釋吧。千言萬語,總有一句會是真的。」他也不知爲何自己會這麼說,可就是說出口了。

  他雖然不懂她,卻從來也沒認爲她騙自己。

  韶明嘴角始終含笑,眼睛重新看看他,沒有移開了。

  「吾忘了,你是個頑固的石頭性子。」

  窗外的夕陽好淒豔,映襯看皚皚白雪,有種孤高的模樣。韶明很久都沒有再說話,好像捨不得破壞這甯靜。

  景沖和耐心等看她。

  待夕陽完全西沉,韶明似乎輕輕地籲一口氣,說:「你知爲什麼你只能草到紙做的花嗎?」不等他回答,她自己接下去說:「因爲這冰雪皇宮寸草不生。皇宮內的花園,也是假山假石,或雕刻的花草樹木,吾至今沒有摸過一把泥土。吾在這裏住久了,吾的心和血都冷了。」

    景沖和想看這些話,低聲道:「我……不那麼認爲。」那對受她幫助的小兄妹,還有她曾在他面前開懷暢笑,都是她有血有肉的事實。

    她一笑。

    「不講這些了。景沖和,吾再問你,你可知你算的那些是什麼?」

    她又扯開話題,而他不明白她怎麼又問一次。

    「和賦稅有關的。」

    「那你覺得吾從賦稅下手可好?」

    「我……」

    他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講,就見韶明臉色冰冷地舉起手。一瞬間,他沒反應過來,只是先聽見「啪」的一聲清脆聲響,隨即他感到自己的瞼頰十分疼痛。

  韶明用力一掌捆在他臉上。

  周遭甯靜得嚇人。

    景沖和不可置信地望看她,只見她辭色俱厲地大聲道:「大膽奴才!吾看中你的才學將你留在宮中,你竟不知好歹,企圖幹政!」

    幹政!景沖和腦子裏嗡嗡作響,他只是單純地回答韶明的問話,卻變成幹政!

    門外的宮女聽見聲響,忙跑了進來;一幹侍衛則已是將景沖和圍住。

    韶明一揮袖,喝道:「來人啊!將這奴才押下,送到大理寺問罪!」

    聖命一下,侍衛反剪景沖和雙手,押他跪下。景沖和膀臂一陣劇痛,只能跪在韶明面前。

    沒有多久前,韶明還和顔悅色地對他說話,現在,卻又拿他問罪。

    她……

    景沖和心裏一片混亂。

    然而,韶明僅是冷冷地對他說:「你對吾已經沒有用處了。不能利用而礙吾事之人,只有殺掉一途,這就是伴君如伴虎。」

    他額際冒出大滴的汗珠,緊緊注視看韶明。

    以往早朝都是在光明宮,可今日韶明卻讓人告知大臣們前往朝陽殿候看。

    雖說皇帝要不要早朝或在哪裏早朝無人可以置喙,可即位三載,天天在光明宮面見臣子的韶明,是頭一次換了地方,所以多多少少還是引起朝臣的關注。

    幾位大臣陸續來到朝陽殿,到了才知被邀請的就這幾人,寒暄過後便開始議論韶明的用意。

    沒一會兒,韶明來了。

    無論對臣子宮女或侍衛,韶明總是按時的,不會讓人候太久。她曾說過玄國天寒地凍,教人久候是折騰人的事,讓一些人感到很窩心。

    只見韶明身著常服,悠悠然地緩步進入。

    「臣等拜見今上!今上萬福!」

    「嗯。免禮了。」韶明微一擡手,自己先在主位落坐,而後盼咐下去道:「賜座,賜茶。」

    一下子,宮僕們伶俐地搬進幾張鵝項椅和小幾放定,還添了熱茶。幾位大臣先是互看幾眼,接看才拱手拜道:「謝今上隆恩!」紛紛坐下。韶明雙手交疊,安放在腿上,溫聲道:「吾今日喚你們來,是有幾件重要的國事想跟衆卿討論。在還沒定下前,先問問大家的意見。」

    所以不在朝會上提出,而是先與衆臣面議看可行不可行。被皇帝認可是心腹大臣,在場諸位都不禁臉色發光。畢竟,這三年來,韶明都表現得似乎不曾特別偏愛哪個臣子過。

    延王率先跳了起來。

    「承蒙今上厚愛!爾等必赴湯蹈火!」

    他雖是王爺,可自小不愛讀書,打仗倒是不錯,也因爲武將出身,用詞激烈了點。左宰相卻白他一眼,仿佛在輕視他是個老粗。

    韶明將這一切看在眼裏。

    「延王言重了,赴湯蹈火倒是不必,若諸位真有那份心,助吾一臂之力即可。」她端起茶,慢騰騰地啜了一口,然後放下茶杯。衆人屏氣凝神注視看她,她啓唇:「關於糧食不足、府庫,還有兵馬糧草,吾想,得先從賦稅下手。」

     聞言,衆臣你看我我看你,延王一瞼喜色,左宰相則是馬上站起來反對。

    「臣以爲萬萬不可!」

    「左相別急,吾話還沒說完。」她慢條斯理,道:「吾想,首先取消農戶丁稅,少了丁稅,百姓便願意生孩子。人口一多,家中勞力增加,生産就會變多。」玄國境內,還有一半的耕地可以開墾,增加人口需要時日,墾地也需要時日,因此眼光要放得長遠,即使只是一小塊地,只要可農耕,就絕不能浪費。

    取消丁稅!衆臣子原以爲韶明是要增加賦稅,不料她卻是想要改變稅制!玄國的丁稅和畝稅兩稅制,行之有年,一下子說要改,改得這麼大,誰也不敢輕易附和。

    「今上此舉,于百姓而言當然是皇恩浩蕩,可……國家賦稅減少,對府庫是一傷害。」右宰相謹慎用詞,小心翼翼地提出疑問。

    「嗯。」韶明還是那樣從容悠哉,啓唇道:「吾剛才說的,是其一。其二,是增稅。增酒商、鹽商,以及海山往來買賣的關賦之稅,府庫缺少的部分,就由這裏來補足。」

    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覷。她說的這三者,衆所皆知是玄國每年賺最多銀兩的巨富財庫,可生意做得好,與官打交道就得更好!要賺銀子,就要勾結官,勾得越緊越深,銀子越多越好入袋。

  官場的人脈加上滿滿的金銀,這些商人的勢力,還不比官小。

  韶明此舉是減平民稅,增富人稅。在此世道,這本是理所當然之事,但其中太多官商糾葛。

  「稟今上!此舉恐會引起不滿。」一人勇敢地站起來,委婉地進言。

  他說的,在場的臣子們都知道,韶明當然也知道。她一睇,講話的人是戶部尚書。

  玄國設有左右宰相與六部,分別抗衡,不讓權力過于集中。戶部尚書此人不貪,可有些怕事,經常知情不報。

    韶明微微一笑,道:「不滿?你是說,那些偷雞摸狗之徒會不滿嗎?」

    大家一呆。

    又有人站起,拱手道:「今上,他們都是些正當的生意人。」

    「正當?」韶明又笑,眼底卻毫無笑意。「他們肥得流油!你以爲吾不知道這些人爲了少納稅給朝廷,每年在賬面上做多少手腳?不提以前,就拿吾即位這三載來計,你要不要猜猜有多少萬兩銀?」

    聞言,衆人皆心一凜!他們日日上早朝見韶明,她講話溫溫慢慢,沒有什麼作爲,只道她頂多是個不做不錯的平庸國君,卻是第一次發現她竟是如此不簡單。

    衆臣豈想得到,她爲何堅持每日親自批閱百官奏本,裏面有多少芝麻綠豆的小事,又有多少大事的蛛絲馬跡,她若不能掌握這些,她如何管理國家?

  就怕韶明下旨徹查,底下人收肮髒錢收不少的工部尚書看急地滾了出來。

  「今上!此事茲事體大,請今上三思!」

  韶明對他很反感,視線移開那張討厭的臉,說:「你別擔心,吾從頭到尾只有說要取消農戶丁稅以及增加商稅而已,此兩事最是要緊。」她稍微安撫衆臣,笑盈盈地道:「放心,待穩定後,吾也不會虧待他們。就當作把以前少給的給清,吾還不算他們利錢。如何?」

    她一席恩威並施的話說得輕松寫意,可誰都聽出她隱藏在其中的威脅。若是不從她,也不用翻天覆地清查,只要稍微攬一塊地方,那就夠雞飛狗跳了,而誰也不想當那個倒黴的,誰也不想被連累。

    宮中近來傳言,韶明身邊終於出現一寵臣,據隨侍她的宮女和侍衛所說,那人日日夜夜在禦書房和她議事。然而,韶明大概是對他膩了,只因那人多嘴說了些話,便下旨降罪,將他流放到玄國極北。

    沒有人能活著到極北。被判此罪的人,幾乎都是在半路就凍死,或被受不了寒冷不想再前進的押解官兵殺死;即使當真走到那裏,一定也是同樣的下場。

  明明相處過那麼多日子,上一刻還帶笑長談,下一刻卻掌摑降罪。她是笑看殺死她身邊的寵臣的。

  韶明的狠毒心腸,教人恐懼。本來對這傳言還有所懷疑的大臣,此時此刻心裏一陣凍寒。

  朝陽殿這一行,居然是韶明設下的鴻門宴!

  六部尚書互望一眼,一起作揖拜道:「今上聖明!爾等謹遵今上旨意!」

  見六部尚書表態,左右宰相只得從善如流。而延王是最後低頭的。

    「好極。吾這裏有一份新稅的調度計算,衆卿拿回去傳閱看了,若有意見還可上奏給吾。退下吧。」

    「是。」領了薄冊,個個眉頭深鎖。

    這些人,現下要煩惱的,就是要怎麼跟那些奸商說明,又怎麼安撫他們。

    而那不關韶明的事。

    她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冷掉的茶,然後睇視看尚未走出殿門的延王,道:「皇叔,你留下來。」

    韶明取消丁稅一事,無疑是天大的恩惠,民心將會往她傾倒,而這是延王最不願見到之事,所以他不高興。延王站住腳步,轉過了身,一如往常,私下就不行禮。

    「……今上有何事?」

    「關于色目人一事,吾有話說。」韶明道。

    「是嗎?」延王凜凜地站著。「老臣洗耳恭聽。」

    韶明緩慢地道:「西南邊有個沙漠之國,每年都需向外買水,因此和大玄有生意上的往來,他們與色目人是世仇。所謂敵之敵爲吾之友,吾已派人和他們談妥,取
得承諾與協議,一起滅了那群色目人。咱們這方,只需要派出三萬士兵即可,如此一來,糧草也足夠了,事半功倍。」

    聞言,延王一瞼震驚!他完全不知道此事!

    她居然能夠在他毫不知情的狀況之下,綿密地安排這許多而不走漏風聲!

    新帝登基那年加開恩科,所有榜上的進士,皆進宮由她一個一個親自面見之後欽點,最小的官也有七品。三年過去了,她極是惜才,有功的絕對不吝賞賜,有一些人已經晉升到高處,而即便仍是個七品官,平日與她奏本往來也沒少過。

    當時朝官私下暗笑她無聊,個個都要面見,浪費工夫,豈知她心裏的打算?

    換句話說,她用自己的識人之慧,靜靜地布下屬於她的人脈,培養了一批忠臣。

    而之所以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全是因爲她有耐心。在棋子到位前,她不下棋,她只是笑看觀看棋局,動也不動地注視棋盤上的胡搞,教人人以爲她什麼也不會做。

    而當她等待到能動手之時,就絕不會留情。

    這個孩子,太可怕了。延王好似今日才終於真正認識她般,震驚地望看她。

    「今上……就明說了吧。」他不愧在宮廷內打滾數十載,縱然是個老粗,也有敏感的心思。

    韶明手中端看茶碗,淡淡地道:「皇叔,你的馬老了,已經不是你想像中的那般有用了,而吾,年年添購新馬。你今日回去,若打算做你長久以來要做的那件事,吾請你想清楚。吾的性子,也不是皇叔原本想的那麼軟的。」

    韶明意指他手上握有的是一批老兵,而若他動手篡位,她絕不容忍!

    延王手中的兵權只是一部分,有威脅可並不足以贏過韶明。他本是想聯合朝中大臣再下手,文攻武嚇,可他和左右宰相一直不合,現在想來,或許韶明是故意放任他們不合,六部尚書如今也是給韶明抓看把柄。更重要的是,韶明並不如想像中無謀,此時肯定已是有把握才跟他撕破瞼,若他背水一戰,換來的很可能只有他全家被誅以及永世罵名,他想要坐上龍椅,已是不可能之事。

    多年來的野心如今成爲泡影。延王顫抖看手,抓起身旁的茶杯,低頭望見茶水中自己蒼老的瞼龐,那些風霜與痕跡,他猛然驚覺,自己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勇猛的將軍一他的黑龍大夢結束了!

    延王沉默許久,最終,道:「老臣……明日即將帥印還交兵部。」

    至此,韶明心中終於鬆口氣!其實,她並不想要叔侄兵戎相見,能夠勸退他,自是最好。

    「皇叔,你還是吾的親皇叔,這點永不會變。」韶明輕聲說道。

    即使她當上女皇,見到他,也總是尊稱她一聲皇叔。延王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還曾騎在他肩膀上玩……韶明既然是有心機之人,還能容忍他這個曾經想要篡位的叛臣嗎?

    今日起,他將永遠活在驚疑之中。

    「……哈哈哈!」他昂首大笑三聲,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老臣真的老了,不再能爲今上效力了,懇求今上讓老臣回家贍養天年。老臣將不再進宮!」

    「……準。」

    得到韶明承諾,他深深一拜,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一拂袖,他走了。

    偌大的朝陽殿內,只有韶明一人。

    剛才險惡至極的暗潮洶湧好像不曾發生過一般,安安靜靜的。

    韶明只是垂看眼眸,注視看手中冰涼的茶碗。

    太祖常德和先帝清元皆是一代明君,只是兩帝晚年,由於年事已高,體力不足,難免怠政,底下小人便趁隙而亂。清元登基時,將常德後期留下的貪官汙吏洗整了一番。然清元晚年,尤其是清元三十一到三十七年,當時清元已七十來歲,很多事情只能眼睜睜看看,管不動了,卻因傳位的問題,遲遲無法退位。

    雖然他最後仍是傳給韶明,但是這並不表示他對此事沒有遲疑和考慮過。在他無法下決定的那六年間,朝政腐化,百弊叢生,韶明即位時,所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情況。

    整傷綱紀,削平亂事,這並非一蹴可幾之事。於是她等,她忍,一步一步,循序漸進,待時機成熟,便是收成之時!

    延王回去之後,積郁成病,他本就年事已高,沒多久便去世了。

    在他離世之後七天,她下旨捉草作惡多端的鎮遠將軍及其子。此舉雖爲百姓除害,可朝中老臣都道她是冷血至極,趕盡殺絕,對她更加畏懼了。

    稅改之事,朝臣無異議,詔令已頒;稅改只是節流,還有開源,這則要從玄國礦産採掘和異邦生意往來下手。

    於是乎,韶明每日早朝後就直奔禦書房處理政事,召見各臣商議,頒布詔令,批閱奏本,經常到寅時仍無法回到寢宮,睡不到兩個時辰便又要朝會。睡得少,吃也是想到才隨便吃,令蘇嬤嬤很是擔心她。

    這夜,忙了很久的韶明,終究抵檔不住蘇嬤嬤的老淚,破天荒在子時就回到寢宮休息。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沒有睡意。

    起身披上外衣,伸手抽出枕邊的書冊,她踱步出了寢宮。

    該處理的問題正在解決,所有事情都按照計劃在走,待這些完成,則要開始肅清貪官汙吏,又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是她得做,她責無旁貨,因爲她是玄國的女皇。

    她想不想當這個皇帝,那並非最重要,父皇將皇位傳給了她,將這片江山以及千千萬萬的人民交給她,便是她的責任,她只能坐穩、做好。

    來到長廊的盡頭,藏書閣矗立在眼前。她昂首靜靜望看,末了,從腰間取出一把鑰匙,上前打開大門後走了進去。

    這座藏書閣,是她父皇的私有物,不是玄國皇帝的,而是僅屬于她父皇這個人的。裏面皆是她父皇收集而來的書冊,他並未全讀完,卻愛收爲己有。

  自小,她就喜歡到這兒找書看。

  她很久沒來了,自從下令將景沖和草住問罪之後。

  書冊特有的氣味撲鼻而來,她慢慢地走看,環視四周,每一處都整整齊齊。

  每個地方,都有景沖和留下的痕跡。

  她信手取出一塊木牌,上面是景沖和寫的書冊簡目,比之前的更詳細也更方便查找。

  他的字很好看,和他的人一樣。

  她再也見不到他了。這個認知令她心一疼,手一松,那塊木牌掉在地上,回聲在樓閣內縈繞。

    當一個皇帝,她不能讓人看出心思,所以她說話前後沒有一個道理可循,態度假假真真,這樣就沒人能知道她的真心。

    當一個皇帝,也不能夠有弱處。

    她的父皇,有很多妻妾,好像每個都愛,又好像每個都不愛,那是因爲他從沒表現出哪個對他而言是特別的,而是全部都可有可無。

    包括她的母後。

    直到死,她的丈夫也不曾說過愛她,更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她自己也曾經認爲父皇是不愛她的。忙於政事的父皇,在她記憶裏,一年也見不到幾次,縱使她去請安,父皇也總是一張嚴肅的臉。

    父皇心裏只有國家。

    在父皇大行之後,她終于瞭解,父皇也許並不是不愛她,而是把愛藏得太深了。

    《治國論》第一冊第一頁,寫道:寡人,非寡德之人,實爲孤寡之寡也!

    不愛她,就不會掙紮該不該把皇位傳給她。他非常清楚做一個皇帝所要犧牲的會是什麼,而他不願意讓他唯一的女兒受罪。

    可是弟弟不適合成爲皇帝,其子也不成材。沒有選擇之下,他做了痛心的決定。

    如果父皇還在,她想問問,她做得好嗎?有沒有讓他放心了?

    韶明走到二樓處停下。這是紅紗日那晚,她所站的位置。

    然而,景沖和已經不在了。

    最初,她留下景沖和,真的只是因爲他的才學,或許可以爲她所利用。那日,在大街上,給他拉看跑,他抓看她的手,像是觸碰她的心,被他誤吻之後,她的心跳得快了。

    生平第一次,她爲一個男子所心跳。而那樣的心情,那樣一心想看他的心情,是什麼時候萌芽的?

    是要他到禦書房那時開始的吧。她是個沒有接觸過情愛的人,所以當時,她並不知道心裏的波動是什麼,只是想看到他,想和他說話,想把他擺在身邊,想每天和他相處。

    即使他敷衍也沒關系,她就只要他來,其他的,她不管。

    直到紅紗日那天,她終於明白,這樣的自己是喜歡上景沖和了。

    就像一個姑娘那樣。

    可她不是姑娘,是一個皇帝。

    因此,她不能夠有弱處。

  只要殺了他,弱處就消失了。所以她在發現到自己對他的情意之後,立刻毫不猶豫地動手了。

  韶明纖細的手指緊緊握著二樓攔杆,她凝望看前面,景沖和卻已不在那裏了。

  她獨自佇立許久許久,仿佛終於能夠開口,啓唇道:「我……是喜歡你的。」

  她的聲音輕輕的,只有她自己一人聽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7:46:14

第六章

      從大理寺離開已經是第二十夭了。雖然押解的官兵說是要將他流放到極北,可景沖和卻感覺夭氣越來越熱,根本不像往北走。

  「休息下唄!」

  外頭有人吆喝一聲,囚車同時停了下來,一個黑臉漢子掀開車帷,笑嘻嘻地對他道:「吃點東西吧,哪。」遞給他一個窩窩頭。

  景沖和雙腕被木枷銬在一起,只能伸兩手去拿。握在手裏,他沒馬上吃,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車廂地闆。

  這台可疑的「囚車」,爲木頭所造,無窗,由兩匹馬拉看,只載了他一個人,從他被押到大理寺的那晚就出發,白日馬不停蹄,大部分時間跑很快,有時也會慢下來走,在驛站換過幾次馬,夜晚一定野營休息。

    押解他的兩個官兵,也一樣可疑。黑瞼的總是笑嘻嘻的,高壯的那個則是可以整天不吭個聲。他們雖然都穿看官服,姿態卻一點也不像做官差的。

    「怎不吃?還是累了?想歇久一會兒?」黑臉漢子關心地問道。

    對了,就是這個特別奇怪。他們異常關切他的狀況,好像很怕他會不小心死了一樣,糧食和水沒有少過,還有保暖的衣服及棉被,沒事還要噓寒問暖-番,他從未聽說哪個囚犯有如此禮遇。

  景沖和垂看眼眸半晌,方道:「現在幾時?」

  「喔,差不多快未時囉。」黑瞼漢子擡起頭。曬了半天熱死人,這日頭怎麼這麼大。

  聞言,景沖和道:「我們根本不是往北走!」他指看黑瞼漢子腳下的影子。「影子方向是反的。」是往南!

  「欸?」黑瞼漢子一呆,往地上一瞧,然後又嘿嘿笑了。「什麼影子什麼方向?老子可是看不懂。唉,這位……嗯……啊,夫子,別爲難小的嘛。」似乎不知該稱呼他爲什麼,黑臉漢子舌頭打結了下。

  「別跟他多說。」一旁的高壯漢子終於出聲。他回過頭看了景沖和一眼,跟看又埋頭吃自己的東西。

  景沖和在這二十天內,起疑無數次,詢問卻沒有結果。一開始,兩人都不跟他開口,約莫第五天,黑瞼漢子似乎忍不住不說話,才跟他講了兩句。之後隨著天數增加,黑瞼漢子也越來越鬆懈,幾次好像有什麼要說溜嘴,高壯的漢子總是馬上截斷他。

    「是是,不說不說。」黑瞼漢子擠眉弄眼的,笑道:「橫豎這差事,再要不了多久就結束啦!」

    聞言,景沖和更是想要知道。

    「什麼?」

    黑瞼漢子一笑,露出不整齊的牙齒,說:「別急,再等等。」

    馬車又開始跑了,從土石路跑到石闆路,喀答喀答的聲響不絕於耳,顯然是進了市鎮。景沖和只能等。之後約莫半個時辰,馬車終於停下,車帷掀開,一陣陽光照射進車廂,又見黑瞼漢子。

    「嘿!這位客官,咱們到啦!」

    景沖和怔愣。黑臉漢子解下他的鐐銬,隨即讓開身。他遲疑了一下才走出馬車。

    溫暖的日陽灑得滿地金黃,外頭天氣正好,眼前便是個市集,叫賣聲和哈喝聲此起彼落,商店小販到處林立,人潮擁擠,熱鬧非凡!

    但見人們個個穿著薄衣,不少人卷著袖子工作還滿頭大汗,文人手裏持看把扇子搖啊搖地好風雅,粗人大刺刺地脫了鞋子就當散熱。

    玄國國土極大,氣候亦千差萬別,而這標準是個南方城鎮的景象,精神抖擻,朝氣蓬勃!

    景沖和愣在原地,耳朵聽看黑臉漢子道:「這二十天來包容了!咱們表兄弟有個恩人,恩人說要把您穩穩當當安安全全地送到南方,掉一根頭發也不行。恩人沒讓咱們多嘴,咱們不過兩個粗人,請多見諒了。」說罷,取來一個包袱遞給他。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景沖和無意識地接過,低頭一瞧,見到幾件幹淨嶄新的衣物,還有個沉甸甸的錦囊,裏面明顯地裝著銀子。

    他回過神,急忙問道:「你說恩人,是誰?」

    高壯漢子正將馬頭調轉,黑瞼漢子聞言,笑得露出白牙,道:「剛才不是說了嗎?恩人不讓咱們多嘴!不過……」

    他搔看頭還想講什麼,只是高壯漢子喝止了他,於是他住了口,腳一挑,俐落地上了馬車。

    見他們要走,景沖和看急上前幾步。

  「你們……」

  「來日方長,永遠不見啦!」黑瞼漢子揮個手,馬車竟是眨眼就飛奔遠走,說完事就真的毫不拖泥帶水。

    景沖和腦子一片混亂,連反應都來不及,只能眼睜睜目送他們離去。望著馬車所卷起的沙塵,他只能長歎一聲。眼下這情況,只能暫時先穩下來,再慢慢思考。

    將錦囊塞進包袱裏,他不打算用那銀子。被押到大理寺時,不知怎地沒搜他身,正確地說,他甚至都沒進到大理寺,囚車就往南走了。景沖和沉默地垂下眼眸,饒是他再平民,再不瞭解宮廷,也知道這不是尋常的狀況。

    猶記得懷中尚有幾枚銅錢,他伸手一掏,不意卻觸到某物。他一頓,深吸口氣,定了定神,往街道走去。

    稍微見識詢問,景沖和知道自己目前身在何處了。這裏無庸置疑是個南邊的城鎮,離他的家鄉並不遠。既然明白這是哪兒了,接下來便是要決定該如何做了。

    他沒個方向地走看,步行到河邊,漸漸地停了下來。河裏幾個小童玩水,好不開心,河水波光粼粼,清澈無比。不久前,他還在北方的冰雪皇宮之內,如今卻恍如隔世。

    他心裏有結,纏死解不開。這二十天來,他不是什麼都沒想的,應該說,他什麼都想了!想得太多了!

    是誰劫他,是誰盼咐將他送到這來?

    他隱隱有個答案,可卻怎樣都想不通是爲了什麼。既然要救他,又爲何要治他的罪?

    怔怔地望看河面,竟是到日落他才回神過來。兩岸商家點起了燈,他一人佇立在黑壓壓的河邊,良久方才移動步伐。

    「客官,天黑了,喝個茶歇息唄?」途經一店,小二攔住他,堆看笑臉招客人。

    站在河岸過去大半天,他不覺得餓,也不冷,更不累。可是確實想要歇息,他的腦袋滿滿的都是理不開的亂。

    木然地跟看小二走進店內,上了一壺茶。他注視看杯上那嫋嫋熱氣,怔怔想起初進淩霄城的那個夜,稍微呼息都是白煙……

    「我說這女皇,忒是心狠手辣啊!」

    忽聽有人提到韶明,景沖和身子一震,擡起臉來,見看是個商人打扮的中年胖子,翹看二郎腿,手裏端看旱煙筒,正大聲嚷嚷著。

    旁邊幾個員外,聽他大聲,嚇了一跳,忙道:「您老這話可不能亂說,要殺頭的。」一人作勢抹了把脖子。

    「就大聲說又怎地?」胖子哈看煙。「叔叔才剛死,就辦堂哥堂侄,她的確是狠毒沒錯啊!」他擺手。

  「小聲點小聲點。」幾個員外忙著擦汗。

  「再說她養了一群面首在宮裏,這像不象話?咱們的女皇好不威風,民風開放到這個程度,嚇壞人了!後世怕不寫本厚厚的宮廷淫亂史?」胖子煙筒熱騰騰的,白霧幾乎蓋住他的瞼。「她成天在皇宮裏飲酒作樂,有沒有想過百姓?咱們也不過辛苦賣個酒,朝廷一聲令下便要多收稅,這還要不要人活?」他越說越激動,口水噴得到處都是,肥胖的臉幾乎要流出油來。

    店裏不少人,都側看耳朵聽,那幾個員外只求他收聲別再講了。

    景沖和則是再也聽不下去。他站起身來,走到那胖子面前,但見那胖子一身華服,指間幾個玉戒金戒,根本沒有他自己說的這麼悲戚。

    「女皇並沒有成天在皇宮裏飲酒作樂。」景沖和平平地道。他日日在禦書房裏陪伴韶明,沒有一天見她飲酒,當然更沒有作樂。「她每日午後處理國政,經常到夜晚也沒歇息過。」那些隨便吃過的膳食,雜亂的桌案,沒有人會比日日陪著她的自已更加瞭解她的勤政。

  至此,景沖和終於發現,自己每天這般注視看韶明,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對她改了觀感。所以那天,他說信她,那不是突然說出來的。

  胖子被他這一堵,滿瞼莫名其妙。

  「瞧瞧你說的,像是親眼見識過似的!」他哈哈大笑。

  景沖和點頭。

  「我是親眼見識過了,所以我知你胡說!她也沒有養面首。」她唯一接近的男色……說不定是他。思及此,他臉一熱。

  那富豪胖子怎容自己被個窮書生找麻煩,他諷刺道:「你這窮布衣多半是作夢!你親眼見識?我還親眼見識玉皇大帝的娘跟爹幹那檔事呢!」

  聽他說得下流,景沖和開始生怒。

  「好,那我問你,你說她多收稅,不要人活,她怎麼多收稅的?」

  他不提還好,一提胖子就發作:「她取消農人丁稅!少的要我們這些酒商鹽商多出!」太不合理啊!

  那日在禦書房,韶明問他家幾口大,景沖和不解,而今聽這胖子一席話,他瞬間明悟了。

    「荀子的《富國》裏寫道:『裕民則民富,民富則田肥以易。』今上是實施政策,令民衆富裕;人民富裕,才能費心耕作農田,糧食會更多,這是最要緊之事。而你們,穿金戴銀,如今幫助國家,有何怨言?」胖子沒有讀過《富國》,怨言是滿肚子,可是被景沖和這樣一講,現在變得不能說了。他們這些商人習慣搞鬼少繳稅,一下子卻又變得要付那麼多,當然怨聲載道,可這又更不能抖出來啊!

    景沖和這一攬和,胖子頭昏腦脹起來。

    「你這個……你這個……」他的短胖手指抖抖抖。

    景沖和不理會他,只是更怒。

    「我再問你,她又怎樣狠毒了?」他信韶明不會亂陷害人,對,就像他一樣!

    胖子趕快反擊:「她將她堂哥堂侄罷爲平民,就那鎮遠將軍和他兒子嘛!」

    事情居然是如此!景沖和心裏無限感慨。

    「……你可知此兩人仗著自己身分,在地方上作惡多久!多少人被他們所害?」他道著,在和對方的一問一答之中,說不上是什麼,他內心對韶明的感覺更深刻了。

    她絕不是個會胡亂爲之的人。

  將他治罪,把他趕出宮,一定有什麼意義。就跟他的老師一樣。

  那胖子惱得要炸了,正吸口氣要吼叫,景沖和完全不察,只是陷入自己的思考中。

  忽聽得一蒼老的聲音道:「聽了半盞茶時分,還想說是哪個沖動小童。原來是你啊,沖和。」

  景沖和聞聲,驚訝地轉過身。

  老者拄著拐杖,一襲青衣,不是恩師浦善迎是誰!

    浦善迎教學多年,學子滿布天下,又身爲前帝師,有看不小的名望。聽聞當地縣令似乎也跟他有點關系,那高談闊論的胖子多少還是識相的,便趁景沖和與他交談之時,急忙地趁隙溜了。

  景沖和乍見許久不見的恩師,心下甚是激動。他拱手一拜,拜得深也拜得長。

  「不肖學生景沖和,拜見老師。老師別來無恙?」

    「呵呵。」老者一頭白發紮得整整齊齊,蓄看長長的白鬍子,精神好得不像七十高齡。「的確是很久不見。你出落成好青年了,可性子還是一樣沖動。」浦善迎一笑。

    店小二伶俐得緊,一旁沒閑看,忙端看椅子給他們坐了,同時還奉上熱茶。

    景沖和慢慢地平靜下來,道:「學生寫了許多信給您,總沒有回音,如今見得老師安好,這就放心了。」自知自己是被浦善迎所救之後,他便立刻寫信謝師,當時人在皇宮,總
是等不到回音,但又想恩師四處遊曆,也許只是沒收到或寄丟了。

    「信,我是收到了。不過我是故意不回的。」浦善迎微笑看,說:「大抵你是不知,今上也有信給我,告訴我她要把你留在宮中磨練一番。於是我想,你信中提及有關今上的事,我不便多說,留給你自己去體會吧。」說罷,似乎感覺十分有趣,他昂首哈哈地笑了。他並不是一個嚴肅的老師,相反的,他的教學活潑,和他的個性有點關系。

    景沖和完全不知道韶明有跟浦善迎通信!最先,韶明的確曾提及浦善迎告知冤獄之事,請韶明救他,可是並沒提過他們之間仍繼續有往來。這樣一來,所有的事情便講得通了,爲何韶明總是知道他的事,總是說聽別人講他如何如何,原來那個別人就是浦善迎!

    他原以爲韶明罷默浦善迎,兩人師生情盡,日後雖曾想到韶明答應恩師救他,卻認爲也許是韶明一時興起,畢竟她喜怒無常,行事總無可循之跡。可現在看來,果然自己一開始的想法是錯的。

    和韶明相處過的那些日子,終於在此時此刻讓他所想的貫通起來。

    他低聲問道:「您……被罷默一事,是有什麼原因的嗎?」

    浦善迎收起笑容,摸一把鬍子,緩緩道:「今上心思細膩……或許說是太細了。在即位之前,她將我找了去。她說話向來迂回,但我知她的意思,她的皇位不會坐得太穩,朝中小人會有動作,她不能留我。」長長地歎一口氣,他像是回到當時的情景:「今上是爲了護我,所以才有罷黜一事。」

    從古到今,因政爭而無辜慘死的忠臣不計其數,他是帝師,是韶明在朝中重要的人,只讓他離宮是不夠的,罷黜他,做出一場韶明對他厭了的戲,昭告他不再重要,才能防止有人尋去。

  景沖和心中震蕩不已。韶明用心良苦,對他亦是。

她爲什麼降他罪,爲什麼又連夜將他放走;她的那一巴掌,也是要打掉他的信任。

  離得近的時候他不懂,現在遠了,他卻終於明白她玲瓏剔透的心思。景沖和放在桌上的手,緊緊地握成拳。

  「我……」一時間,他內心翻騰,說不出話來。

  雖然他什麼都沒說,可浦善迎卻似乎能感覺到他爲何會出現在這裏。

  「我看著今上長大,關於當上國君的一切,皆是先帝教授給她的,因此,她行事也像極先帝。她會是個明君,可,明君又豈是那麼好當的?她小時無邪無慮,極是聰明,可是漸漸地,她沒了孩子那份純真,只有越來越複雜的心思。」他非常感歎,說:「無論她做什麼,你別怪她。」景沖和垂著眼眸。

    「我不會的。」他怎麼可能會怪她!

    浦善迎感慨道:「我老了,沒辦法幫助今上什麼了。爲了不拖累她,也只好走。」又是一聲歎息。接看,像是不願再感傷下去,他問著景沖和的近況。

    景沖和將被救到宮中之後的事簡單地說了,但沒提自己被韶明以降罪之計送來南方一事。浦善迎聽看,時而撚須微笑,談談宮中的見解,又說說如何遊曆到此定居,然而景沖和始終心事重重。兩壺茶喝完,夜深了,浦善迎走前邀景沖和到府上,景沖和應了。

  翌日,景沖和到浦善迎府拜訪,可是只站著,沒準備坐下。

  「老師,學生有要事,必須去了。改日必定和老師好好敘舊。」

  浦善迎坐在廳中,沒問他去哪。

  「由此牽一匹馬去吧。此一行又不知何日能相見,好生保重。」

  「是。謝謝老師。」景沖和又是一拜,隨即頭也不回,步伐堅定地走了。

  浦善迎只是摸看鬍子,輕輕地歎息:「上蒼保佑。這兩個孩子都是很頑固的啊……」

    景沖和牽看馬步出浦府,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根用紅紗巾包看的斷簪。

    他緊緊握在手中,又小心地放回懷裏。接著,他像是一刻也不想再拖延下去,毫無猶豫地搭馬背上馬,調轉馬頭。

    向北!

    初夏的淩霄城依舊下看細細的白雪。

    那甯靜美麗的雪景,和皇宮內肅殺的氛圍形成強烈的對比。

    稅改瀕布詔令之後,朝中和商人勾結的官員們,找來那些商家連連議事,擺看上好的酒菜,談金論銀,結果給殺出的欽差踢了場子,當場捉了個人贓俱獲。本來還以爲這不過是風頭上的事,度過便好了,這才知稅改之事只是個頭,後面連著的莖與根,韶明都要拔得幹幹淨淨!

    韶明指派欽差到各省捉貪,有貪贓枉法罪證確鑿者,一律先打入大牢,缺乏證據的,則要等韶明看過參勃奏本再議。

    而有與官員勾搭且從事不法、不當圖利的商家,朝廷頒發的商令,如鹽引及酒牌全都回收,三代再不得做生意,另等候官府發落罪責。

    一時間,官商人人自危,朝中無處不風聲鶴唳!

    睇著跪在下頭發抖的一名官員,韶明忍不住眯起眼睛。

    「……求今上諒解,微臣也是不得已……不得已……」

    自從她開始清整官吏之後,這還是第一個來見她求情的。因爲有罪的多半在牢裏,可能有罪的則不敢見她,至於無罪的當然更不會過來。

    不過無罪又膽小的,就成天怕自己無故中箭了。

    「如吾所說,沒有做什麼虧心事,吾是不會找麻煩的。下去吧。」世間人百百種,也是有這般膽小到自找事的官。看看那官抖抖抖地退出,韶明心下一陣好笑,又想自己在官員眼中,大概已經跟閻羅王差不多可怕了吧。

    翻開批到一半的奏章,她閱讀過後用朱砂筆下了指示,接看又看下一本,忽然頭有些犯疼,她停住動作。她近來批閱的奏章是以前的兩三倍,每天要寫好幾千字,有時批到後頭,手都握不住筆了,眼花頭暈也不是稀奇的事,多半休息之後會轉好。

    擱下筆,她不禁望了左邊一眼。

    那是景沖和從前在禦書房裏待看的地方。當然現在空無一人,一察覺到自己又看看那裏,韶明就皺眉。

  都已經多久過去了,她還改不掉,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這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她在心裏亂發看脾氣。

  沒多久,蘇嬤嬤帶看晚膳來了。韶明重新打起精神,在蘇嬤嬤面前開心用膳,不讓她老人家擔心,好不容易說服蘇嬤嬤走了。

  坐回案前,奏章草起來沒讀兩行,韶明就瞥見門外有個人正探頭。她一瞪,說道:「進來吧!探頭探腦像什麼樣。」

  聞言,那人俐落地走進來,竟是腳步無聲。

  他長長一拜道:「微臣朱遠,拜見今上。」

  此人身著官服,約莫四十來歲年紀,圓圓的瞼上有著黑豆似的眼,人中左右兩邊撇看八字鬍,是個樣貌身材都極尋常的中年男子,毫無引人注目之處。

    「微臣知今上批閱奏章時不讓人吵,所以等在外頭看狀況呢。」他恭敬地道。

    韶明瞭解他這人,所以沒和他閑聊,只問:「有什麼事?」

    「沒。微臣想問,今上真的不要禁衛添人?」這個貌不驚人的中年男子,原來竟是掌管大內禁衛的人。

    朱遠是先帝時期的人了,人不起眼,言行也不張揚,但腦子裏裝的東西可沒比她少。皇帝的近身禁衛是皇宮內最隱密的一群,多是些曾受皇恩之人,所以他們忠心,個個在危急時都能以生命護主,也因此,禁衛一心只能保護皇帝,要保護皇帝之外其他的什麼人,是辦不到的。

    韶明秀眉一皺,說:「禁衛目前四十七人,有四十七個人能不問原因馬上就爲吾死,這還不夠嗎?」禁衛也多是族傳,家裏有些孩子根本還小,就要他們入宮訓練也太爲難,可朱遠近來老是提這事。「你是要吾造多少孽?」她不悅。

  「最近畢竟不比以前。」朱遠含蓄地說。

  韶明豈會不知他意指什麼。最近這一陣肅清,惹惱多少人,希望她最好明兒個就得病暴斃的人大概可以排到邊境了吧。

  韶明果斷地手一揮,沒得商量道:「吾說不添人就不添人。此事別再問了。」她要處理的事情多看,沒有這一件。

  朱遠也沒什麼反應,好像只是來隨口問問,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微臣知道了。微臣告退。」

  禦書房內又只剩她一人。

  她又盯看左邊瞧了。一察覺,她再也看不下奏章了。

  韶明忍不住伏身,用額頭抵著桌上交疊的雙手。

  她是累了。身體累,心更累。

  原以爲眼不見心就淨,卻斬不斷綿長的思念。到底要如何,還要過多久,她才能不再想起景沖和呢?

  有腳步聲,韶明擡起臉。

  一人氣喘籲籲地快步走了進來。她想,她一定是太累了,或者太思念了,不然怎麼可能?

  在看清對方的臉時,她瞪大了雙眸。

  景沖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7:51:18

第七章

     景沖和白日馬不停蹄,趕回京城只花了十七天。

  在淩霄城門,他卻不得其門而入。

 「景沖和?那是誰?我再說一次,沒有官牌不給進l」門口的侍衛非常盡忠職守,生怕稍有不慎,嚴苛的女皇就會降罪。

  他的官牌在他被送出宮時就給撤了,景沖和知侍衛沒錯,每日遞牌進出官員幾百人,他又不是什麼大臣,哪能一一記看誰是誰。

  從沒想過皇宮竟然是如此難進,他在宮中沒有熟識的官員,要怎樣才能見到韶明?難不成要等韶明又上街而他又能巧遇的那一天?

  佇在朱雀門旁,景沖和注視看宮殿,明明想見的人就已在眼前,卻竟是如此困難!

  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停停。」一輛紅頂馬車從朱雀門出來,在經過他身旁時,裏面傳來叫停的聲音,一名老婦掀開簾子,指著他說道:「咦?你不是那個……那個……那個誰來看?」是蘇嬤嬤。

  景沖和原本沒注意,被蘇嬤嬤指著時方才轉過頭,他見過蘇嬤嬤,可頂多只是數面之緣,他們沒有說過話。

  「在下景沖和。」他對蘇嬤嬤道。

  「是了,我認得你的臉,你先前常跟今上在禦書房裏讀書。」蘇嬤嬤眼睛一亮,拉看他的袖,說:「你來見今上嗎?好、好!快去見!」

  蘇嬤嬤人老,可心是雪亮的,她從小帶大的孩子,有些什麼,她多少還是看得出的。

    可以跟韶明日日在禦書房共處,那是從來沒有人有過的,那點女兒家的小心思,她知道的,蘇媳婕草韶明當親生女兒看待,沒想爲何景沖和忽然不見了,只知自從景沖和消失之後,女兒每天不好好睡覺也不好好吃飯,很是心疼她最近國事繁忙累極了,而女兒的心上人來了,當然是要見上一見,最好還能讓她歇息歇息。

    「我……」

    景沖和還來不及講他沒有官牌之事,一旁的侍衛便插嘴道:「不行!」

    「什麼不行!」蘇嬤嬤聲音比他還大。「嬤嬤說行便行}有事我擔看,你這小兒莫要阻撓月她中氣十足地喝看,威嚴極了。

  她在宮裏服侍皇帝一家子數十載,從少女到白頭,哪個敢跟她端資曆?侍衛雖不認得景沖和,卻識得她,有幾次還見韶明親送她出來。

  再不敢不識相,侍衛讓開身,低頭行禮道:「奴才有眼無珠!」

  蘇嬤嬤這才瞼色和藹下來,轉頭對景沖和道:「好了,跟嬤嬤來!」

  景沖和真不知是該跟這個老婦道謝,還是對侍衛緻歉,他只能作揖行個禮,隨看蘇嬤嬤進宮。

  可以見到韶明瞭!他的心跳得急,靜不下來,他也不知爲何如此,只是想快些見到她。

  來到禦書房前,蘇嬤嬤命宮女退遠一點,不要打擾,這才道:「你去吧。」

  「甚謝。」景沖和一拱手,快步地走過長廊,踏進禦書房。

  韶明坐在案前,晶瑩的眼眸正注視看他。

  僅只是幾十天的分離,相同的景物,相同的人,可一切卻是如此地不同。

  景沖和喘著氣,站定在她面前。

  好像一切都靜止下來了,除了他們兩人之外,什麼都不存在。

  韶明離開桌案,緩慢地走近他,目不轉睛地凝望著他的臉,然後好細好細地,專注地看著他。

  景沖和不知她什麼意思,只是她的盯視教他無法移開眼,他也同樣地看她,低聲道:「我……回來了。」

  這一言,讓韶明猛地清醒過來,原來並不是她累到腦袋不清楚,也非太過思念而産生幻影。這是真的景沖和,活生生的,真的站在她的面前!

  她簡直大怒!

  「你爲什麼會在這裏門她嚴厲氣憤地質問。

  雖然她如此生氣,不過景沖和倒是靜下心來了。

  「……一言難盡。」他籠統地回答。

  什麼一言難盡(韶明氣得七竅生煙,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暴露出真意過了,可現下她實在是忍不住。

  她花了多少心思,下定決心,把他送走,越遠越好,可他卻又自己跑回來!

  「誰…誰來,快把他……」她氣得話都說不好了。

  景沖和看看她冒紅的俏臉,道:「我不會走的,我要留在宮中,或者留在京城。」

  「你說什麼?」韶明不可置信地瞪看他,可她不愧是韶明,雖然剛剛不小心爆發了,警覺之後,又硬是按捺下來。

  暗暗吸幾口氣,她咬著牙,道:「你要留在這裏做什麼?」

  他想了一下。

  「還不知道要做什麼,不過,你爲護我,所做的這些,我不接受。」他很是誠實。

  韶明一怔,他是怎麼知道她的用意的?算了,那已不重要。

  「我可沒護你。」她不再以女皇的身分說話了。

  他也沒當自己在跟女皇交談,他是在跟韶明這個倔強的姑娘講話,景沖和點頭道:「那好,我留在這裏,想必你不會有意見。」

  韶明從不覺得他可以如此伶牙俐齒!

  「你留在這裏要做什麼!」簡直是要氣死她!

  「我剛剛說了,還不知道要做什麼,但我很擔心你的安危。」他溫和地看著她生氣的臉。

  「擔……擔心她?韶明讓自己無情道:「即便是那樣好了,你以爲你又能做什麼!」

  「我不知道。」景沖和將此四字說得鏗鏘有力,跟著,他眼眸柔和,說:「可我就是沒辦法眼睜睜地離開。」

  韶明向來堅強,習慣獨自一人撐著,從不示弱。

  但是望住他,他的這份心,與這樣的溫柔,令她眼眶一紅。

  他是真的關心她,可是,她就是不要他這樣啊}就恨看她,不要再和她見面,才是對他最妥善安全的。

  他這個……笨蛋!

  見看他,她是開心的,可是,卻又是不開心的,心裏好矛盾,根本是一團亂,不知如何才好,喜歡一個人爲什麼會是這樣的?韶明只能指著門口斥喝:「你……你出去!」

    景沖和退一步。

    「好吧,我先告退了……今上若找我,我在藏書閣等你」等她心情緩下來一點,再說吧。

    韶明硬是不瞧他,她不想自己又失態,她對此惱極了,只能先冷靜下來,景沖和於是走了出去,先跟等在外頭的蘇嬤嬤道謝,蘇嬤嬤不知爲何眉開眼笑的,連連囑咐他就先待在宮裏,她蘇嬤嬤會負責,然後蘇嬤嬤便走了。

    景沖和轉身準備去藏書閣,在長廊上,忽聽有人喚住他:「等等。」

    景沖和回過身,一個黑豆眼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無聲無息的。

    他定了定心,問道:「閣下是……」

    中年男子皮笑肉不笑,說:「今上藏心甚深,我從沒見今上如此激動過,你真是好大本事。」

    景沖和認真地睇著他,稍後,他知道了這個人的名字叫朱遠。

    是負責保護韶明的人。

    大內禁衛的武功十分高強。

    不過,禁衛卻不全都是會武的,朱遠是個心思比棉絮更細之人,身爲大內禁衛的頭子,他本身武藝平凡,他有的是無人能及的謹慎,設想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他認爲要保護皇帝,光只是有武功高強的人是絕對不夠的。

    譬如若有萬一,有個願意替皇帝死的替身也是極爲重要的,這並不需要會武,甚至用會武之人是浪費的,替身只需要身形像皇帝,還有一顆至死忠誠的心。

    所以他網羅願意爲皇帝獻命之人,而且,他不會讓皇帝知道詳情,皇帝不是每件事都需要知道的。

    至少,韶明並不需要知道有多少人會如何當她的肉墊。

    朱遠對朝政無感,因爲他所關心的僅有一件事,而他也只對他關皇帝安危之人有興趣,因此,他叫住景沖和。

    景沖和當然不知他心裏如此想法,只是對方是負責保護韶明的人,當對方提出帶路到藏書閣的邀請時,他一心關心韶明的現況,所以也想知道對方會不會跟他說什麼。

    正琢磨著如何開口,朱遠就先道:「今上近來處理政務,惹惱許多狐鼠之徒,的確是令人有點擔憂。」他暗示他已聽到剛才兩人的對話。

    景沖和沒察覺,只是想起那日店內遇上的酒商,不滿她的人,正到處低毀她的名譽,他嚴肅沉默看。

    朱遠腳步一拐,轉了彎。

    「今上總說,要怕得罪人,那就別做事了。」

    是很像她會講的,景沖和既是佩服她的覺悟,又是關懷她的難處,他神色一沉,道:「她……是否真的會有危險?」

    朱遠腳下不停走看,默然須臾,道:「這個嘛……事情沒有發生,誰也料不準,所以,防微社漸,備不虞也。」

    「防微杜漸……」景沖和忽然發現,他們並不是走在要去藏書閣的路上,這淩霄城如迷宮一般,可從禦書房到藏書閣的路,他天天走,不會認錯。

    朱遠雖目不斜視,卻似乎察覺到他的困惑。

    「景先生,我會將你帶到藏書閣的,放心。」

    景沖和一回神,說:「不,我不是擔心那個,我只是在想,朱大人是想要告訴我什麼?」他叫住自己,總有理由的。

    說這個書生遲鈍,他是遲鈍,可又不是那麼遲鈍,朱遠左眉不著痕跡地一挑,道:「剛才講過的,今上近來令人擔憂,讓我頭大了點。」

    景沖和隨著他,來到淩霄城邊緣的一排廂房,中庭內,有幾個人正走動看,景沖和一眼就瞧見當初押送他的黑臉漢子。

    黑瞼漢子本在練功,正稍微歇息看喝水,一和他四目相對,那口水便「噗」地一聲噴了出來。他舉起手臂抹抹嘴,趕緊回頭吆喝,高壯漢子就走了出來。

    「他們……」景沖和訝異。

    朱遠僅道:「他們還不成氣候,得訓練訓練。」

    可忠心足夠了,是他搜羅來的替用人才。

    景沖和大約明白是朱遠的手下了,再往前走幾步路,他竟然見到先前在大街上,韶明微服搭救的那對小兄妹!妹妹穿看韶明上街時穿的那套衣服,頭發也隨便簪著,哥哥則是正在練習武藝。

    景沖和自然是不曉得那兩兄妹在此的理由。

「這……」

    「景先生。」朱遠徑自走看,沒有停留。「我六歲那年,家裏給賊人剿了,幾個賊子綁看我爹,當看我爹和我這六歲小娃兒的面前,姦淫我娘和我姊姊,跟看割喉放血,殺死了我全家,只有我僥幸活了下來,先帝救了我,淩遲了那幾個渣滓,於是我發了血誓忠於我大玄君主,當了禁衛,之後做了禁衛頭子,先帝大行,我便忠於現在的主子,禁衛,就是這樣的一群人。」

    他想探探景沖和,然景沖和一瞼正色,道:「你們都是大忠大義之人。」

    他的反應令朱遠一頓,說:「……我是說笑的,別當真。」

    「是嗎?」景沖和也不生怒,只是松了口氣。

    「太好了。」這麼悲慘的事情不是真的。

    朱遠習慣跟心思複雜的人相處,景沖和這種的,他很久沒碰過了,見景沖和如此,他幹脆直接道:「今上不能有絲毫差錯,希望你能幫忙。」不要扯後腿。若有那萬一,他會毫不猶豫殺了這個書生。

  說罷,他停住腳步。景沖和舉眸一看,繞看繞看,不知何時來到藏書閣了。

  只見朱遠一拱手,慢慢地踱離了。

  景沖和思索著他的話,走近藏書閣門前,當然是鎖上的,而他並沒有鑰匙。

  韶明會不會來?他不曉得,但,就等看吧。

  他踏著藏書閣周圍那片薄薄的雪地。

  自重新進入宮裏,相較於之前待在這裏的時候,自己的心緒變得沉穩了,那是因爲如今已做了決定,有了決心。

  韶明如此對他,他若不知感恩回報,枉他讀那麼多書。

  雖然是這般想看,可景沖和心裏對韶明的感覺,總是有些蕩漾,那只是恩?

  他毫不猶豫地策馬奔回,只是單純地因爲恩情?

  天氣寒冷,他卻胸懷一熱。

  他佇立在藏書閣旁,等看她,想看她,從白日到天黑,就跟那毫不遲疑許回的每個夜晚相同。

  於是,韶明來了。

  她從長廊的那端走過來,穿看月白色的衫子,束一條黑紗百褶裙,就跟他們在這藏書閣初見時一樣。

  冷靜下來後,她思量許久,終究還是過來了。

  望著景沖和在冷夜中等她,她感動,卻又討厭這樣,韶明在他面前幾步之遙停住,看著他,啓唇說:「今夜過後,你就走吧。

  景沖和一頓。

  「走去哪裏?」

  韶明淡淡地說:「隨便你,哪裏都好,總之別在這裏。」

  「我並不想走。」景沖和道。

  「那吾可以馬上叫人再把你押走。」

  聽她口氣變得冷漠,景沖和並不在意,他想了一想,說:「那麼我便會再回來。」

  韶明眯起眼眸。

  「那吾就再把你押走。」

  景沖和仍說:「那麼我就再回來。」

  「你月原本打定主意要平心靜氣,可沒幾句話又微微動怒了。

  韶明深吸一口氣,氣惱問道:「你究竟爲什麼要回來!」

  爲什麼?疑視著她,景沖和道:「因爲我想見你。 」這是一句沒有經過考慮就講出來的話語,可卻是最真實的,他只是這般想著,然後講出口。

  此言令韶明一怔,她望住他,許久,她硬聲道:「想見吾?見吾要做什麼?」

  見她逞強,景沖和心中不禁泛起憐惜之情。他從懷裏拿出一個掌心大的小布袋,以及一樣用紅紗巾包看的物品遞給她。

  「我想把這個給你。 」他說。

  那紅紗巾她認得,韶明將巾布解開,她折斷的簪子,已經用細布條細心捆合了,至於那個小布袋,裏面裝的是一把泥土。

  「活的花……我帶不回來,但是泥土可以。」景沖和溫聲說道。

  那支斷簪,在回來的途中,每到夜裏休息時他便拿出來修著,他的手拙,捆了好幾次都不成,幸好最後還是成功了。

  韶明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如此軟弱,看見的那一瞬間,她的淚水真的差點掉了出來,可是她沒有,忍住了。

  但她卻再也硬不下心拒絕。

  「你……」她的心中有千言萬語,卻是一句也說不出,她也不知道要如何表達,無言地掙紮了許久許久,她咬住唇。「明日起……你回到禦書房來。」

  最後,她終於鬆口這麼說了。

    她有很多事要做。

    這些事會惹惱很多人,那些人若沖著她來,她能夠笑看對付他。

    因爲她無牽無掛,沒有痛處,所以不會畏懼。

    她蟄伏三年,坐在殿階之上,在朝中當個眼瞎耳聾口不語的皇帝,耐心等看手中的棋子到位。然而就要動作之際,出現了景沖和,這個她計劃中唯一的意外。

    於是,她把景沖和送走,這樣她便不用擔心誰,全無顧忌了,她毫不遲疑地做看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她以爲這樣就殺死了在她心裏的他,可是沒有,他好好地活看。

    如今,他更是活生生地回到她的面前。

    她的心,因他而輕易亂了。

    「今上,用膳了。 」

    蘇嬤嬤帶看幾個宮女,如往常一般地送膳過來,後面卻跟看景沖和。

    韶明瞧見,又把眼光移開。

    「……嬤嬤。」她喚著蘇嬤嬤,說道:「你就算不親自送來,吾也是會吃的。」

    「騙人。」蘇嬤嬤先命宮女擺膳,接著瞅住她,道:「嬤嬤還不知道嗎?今上的『會吃』,還不就是膳食放了很久之後才胡亂吃個兩口。」

    她又瞧一眼旁邊的景沖和,問:「小子,你說是不是?」

    見識過韶明忙碌的景沖和,很誠實地應道:「是。」

    雖然問話轉到景沖和身上,可韶明還是不看他,蘇嬤嬤自顧自地對她解釋說:「我去廚子那邊取膳的時候,看見這小子也在那兒,便將他一起帶了過來。」

    昨夜是她盼咐讓景沖和去南邊廂房那裏的,她當然不會不知道他從哪裏來的。韶明淡淡道:「是嗎?」

    「唉,今上用膳吧,嬤嬤不吵你們了。」蘇嬤嬤沒有再多說,只是以前她會盯看韶明用完,今天卻送膳過後直接退下了。

    待蘇嬤嬤和宮女退出禦書房,景沖和遂看看韶明,可她就是低垂看眼睛不瞧他。

    兩人間一陣沉默。

    怎麼會如此彆扭?韶明有生以來沒感覺如此不自在過,心裏又漸漸躁起來,卻忽聽到他溫和的聲音提醒道:「今上用膳吧。」

    「不了。」她轉開臉,說:「吾還有事要做,做完再用。」奏本才開始看呢。

    景沖和想看什麼,婉轉道:「蘇嬤嬤交代我,要看著你吃完才行……」

    韶明聞言,倒是一笑。

    「你要跟個老嬤嬤一樣,把吾當小孩念著嗎?」

    景沖和望看她,說:「不是,不過,今上是真的清減了。」他不過離開一個月餘,再見到她,本就纖細的身形,又消瘦幾分,是太忙了吧,他能理解蘇嬤嬤爲何如此關心她。

    韶明一哼,道:「不用你操心,即便天下人都罵吾,吾也照樣吃得好睡得好。」

    景沖和一怔。

    「天下人都罵你?」

    韶明微笑,道:「因爲吾是一個嚴苛冷血的人,不,或許已經不能稱之爲人了。」她終於把眼睛對上他,冷冷地說道:「吾殺了自己的叔叔,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

    她的臉上罩看寒霜,表情如冰雪般冷漠。

    回途中,他聽聞百姓論她,說她如何又如何,和他所知道的她,總是十分相似又萬分陌生,衆人都只識她的一部分,而不是他所親眼見過的完整的她。

  他當然也聽說她害死她的皇叔,是病的,是逼的,衆說紛紜,雖然他不知其緣由,可若懷疑她,他就不會回來了。

  他之所以站在這裏,就是因爲他信她。景沖和認真地注視她。

  「你是一個好皇帝。」他緩緩地溫聲說,「你會那麼做,一定有你的理由,天下人不是每個都認識你,可是我認識。」

  那句好皇帝,教韶明心中一軟,她不禁安靜了下,而後,她又尖銳地道:「你不也像天下人一般誤解過吾?」

  「是。」景沖和點頭。「幸好我有機會改正我的錯誤。」他道。

  韶明眯起眼眸:「哼,只是說些好聽話來應付吾罷了吧!」

    她始終擺瞼色,景沖和卻是望看她,她爲什麼總要如此倔強?因爲沒有人可以讓她依賴吧,他感覺到在這個年輕姑娘肩上的擔子,實在是無法想像的重,心裏突然一陣不舍,他不由得伸出手,輕輕地拍撫她纖細的肩頭。

    這個無意識的舉動,使兩人皆是一怔。

    「你……你做什麼?」韶明微惱地瞪看他。

    她自己大概沒發現,她無意中流露出女孩兒家的嬌慎。景沖和卻是因此心中一動,手心發熱。

    「這……是我失禮了,對不住。」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事,只能收手認錯。

    兩人又是很有默契地不語,無言對站看。

    景沖和覺得自己對於韶明的感覺越來越奇怪了,這並不是單純的情義,而是更加私人的……他凝視看她,移不開視線。

    韶明不知他在想什麼,只曉得他是在思考,而且一直瞧看她,讓她心裏動搖甚深。

    她不慣這種狀況,眼角瞥見朱遠又在探頭,她立刻道:「進來!」

    這一喝使景沖和回神過來,他轉過臉,就見朱遠屈著身,腳不沾地似地走進來。

    「微臣朱遠,拜見今上。」

    「你來得正好。」韶明睇著他,道:「吾有一事交付你。」

    「是。」朱遠應看。

    韶明擡起手,蔥指指著景沖和,道:「此人交給你了。」

    朱遠聞言,停住動作,而景沖和則是略微訝異地望住韶明。

    禁衛是保護皇帝的,是專屬皇帝的血之護衛,他們無法爲皇帝之外的人捨命,所以韶明不能下令他們保護景沖和,這是曆代皇帝與禁衛間的原則。

    可是即使如此,禁衛所在之處,仍舊是最安全的,他們不需要護衛景沖和,而是她要把景沖和擺在最安全的地方,除此之外,她別無他法。

    只聽朱遠緩緩道:「景先生目前已身無官職,微臣正想替今上安排。」他十分貼心,似乎早就把事情想全了。

  可韶明知曉他這樣的貼心,一定有另外的用意,之前的景沖和已死在極北了,其實景沖和在禦書房那段日子,她有意無意地避人耳目,他在時就不召見大臣,右宰相知曉景沖和的存在,於是她把身邊所有的宮女都換過,眼下暫時沒有人知道現在的景沖和是誰。

    雖然她和朱遠的結論相同,但目的絕不可能是一樣的,韶明揣測著朱遠本來就欲帶走景沖和的想法,準備講些什麼,可一轉念,她秀眉緊蹙,最後啓唇道:「景沖和,你聽到了,跟他去。」她撇開了臉交代。

  無論朱遠想要做什麼,目前只能先這樣了。

  因爲是自己選擇要留下來的,景沖和不能也不應該有意見,他只是對朱遠點點頭。

  「麻煩朱大人了。」事實上,他也是有些事情想要請教朱遠。

  「不麻煩。」朱遠笑著,卻又是皮笑肉不笑。他朝韶明一拜,領看景沖和走了。

  景沖和離去前,回首看著韶明,她只是背對著他,不願再瞧他了。

  廊上,朱遠走在前方,景沖和跟在後面想看事情,半晌,道:「朱大人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地方?」

  之前對他說的那句話,以及現在帶他走,都是有這層含意的吧。雖然,他並不曉得朱遠要將他用在什麼地方。

    似乎明白他在想什麼,朱遠道:「如今瀕布的稅法,有多少人因而受惠了。景先生勿妄自菲薄。」其實他並不認爲景沖和可用,可是這個人絕對對韶明有所影響,他要先安置下來。

    景沖和卻一瞼困惑。

    「稅?」

    原本只是想隨口安慰他的朱遠一頓。

    「你不知現在施行的新稅法?」

    「知道。」他有聽說,不過沒太去瞭解,畢竟回途中十分匆忙。

    「那是名爲『京禾』的一種新稅制。」聽人說,京便是京城,禾是稻作,譬喻京城期許稻作豐收之意。

    朱遠的一雙黑豆眼a著他半晌,他明明說出名稱了,卻沒有發現其名真正的含意,罷了。

    「……總之,你是重要的人。」對今上而言。所以,當他再度選擇踏入這個皇宮時,他朱遠就不可能讓他再走出去了。

    在今上眼裏,他極其重要。蘇嬤嬤雖然也很重要,可是蘇嬤嬤年老且只是下人,並不構成威脅,對政敵來說也不是個下手的對象;可景沖和卻不是,他能牽動今上的心,今上已經和他牽連看了,不論那牽連有多深,終歸是個不確定的可能禍根,他得守著。

    所以他要把景沖和擺在他看得到的地方。

    朱遠能確定韶明和他的想法異同之處,他也相信韶明自己清楚。

    尋思之間,兩人走到禁衛所。那是在淩霄城西北邊的一處地方,很少有人會過來,要進入的話,一定得有人帶領,否則不認識的人是絕對不能踏進來的,不過雖說是禁衛所,可其實在這裏的都是還需要訓練的人,真正的禁衛沒那麼容易見到。

    幾個在院中的漢子往兩人的方向瞧來,朱遠道:「這是景先生,暫時和咱們一起。」

  他轉頭看向景沖和。「咱們都是些粗人,景先生隨意,我就不多介紹了。」

  「多謝。」景沖和向朱遠道謝。那些漢子也不理他,又開始練功。

  景沖和並不介意,他沿看長廊走看,思忖這一切的轉折,自己留在這裏的意義,還能做些什麼……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

  「夫子!」

  一轉頭,黑瞼漢子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後。

  「是你。」景沖和一愣。

  「是我啊!雖然說了永遠不見,不過還是又見了。」黑臉漢子哈哈一笑。

  「說的是。」思及自己被載送到南方,那馬車揚起沙塵遠走,好像只是一眨眼的事。景沖和心裏感慨。

  黑臉漢子手裏握看紙筆,不好意思道:「對了,那個啊,我知你做過夫子,那應該認識很多的字,可不可以幫個忙?」

  景沖和的視線往下,見到那對小兄妹從黑臉漢子身後探出頭來。

  他道:「幫忙?」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7:51:57

第八章

    「……這又是什麼?」

  睇著眼前四名健壯勇猛的男子,韶明微微地笑問。

  一大早,右宰相又請見。又是帶四個人。

  「微臣鬥膽!想上次的四人不夠伶俐,所以又送多一點人來,好侍候今上。」右宰相說得隱晦。

  可聽在韶明耳裏實在是露骨得不得了,上次那四個人,她關了他們一個月後,直接就趕出宮了,原本以爲右宰相會識相點,沒想到他居然又帶人來。

  看這四人樣貌,完全迥異於上次,右宰相該不會以爲她不好之前那味,所以挑了另外一款的來吧?

  韶明一笑。

  「吾宮中不留無能之人。」

 「此四人騎馬射箭樣樣精通。」右宰相說道。

  「那好吧。」韶明揮手,只想打發他走。

  待他們都退出後,韶明坐在位置上,呼出一口長氣。

    處理堆積如山的政事已經夠讓人疲憊,偏生還有這種教她又好氣又好笑的麻煩事。

    她想過嫁人生子的事,是的,她想過,她怎麼會沒想過?

    無論她是不是一個女皇,這都是她必需要去思考的。成爲一國之君以後,她也想過繼位之事,也許她找個看得順眼的男子,也許能生下孩子,也許像父皇一樣難孕,皇位的問題……

    她無法像平凡的女孩兒,只是那麼單純地結婚生子。

    所以她沒有考慮或在意過自己的幸福,也不認爲自己能夠愛上一個人。在景沖和出現之後,這些卻開始改變了,她既然有心儀之人,又怎麼能找一個不喜歡的人嫁?以她的性子,那是絕不可能的。

    可是,景沖和……雖然他常把她當成一個姑娘來看待,雖然他老是直率地說著那些教她心動的話,但那並不代表他一樣會喜歡她。

    她沒喜歡過人,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韶明忍不住揉了揉眉間,又覺得頭疼了。

    外面幾個大臣求見,她暫時不想這些,打起精神議事。

    一直到傍晚,朱遠來了。

    「怎麼?」韶明沒喚他,所以不知他爲何求見。

    「啓享今上,微臣想,今上可能想知道景先生的狀況,所以來報告。」朱遠語氣平平地說。

    皇帝不會去禁衛所,禁衛也盡可能地避免和皇帝有太多互動,因爲那會産生感情,一旦如此,皇帝對禁衛有了心,禁衛就不好辦事。

    所以韶明不會去那裏,當然也不知道已經待在那兩天的景沖和是什麼情形,她其實也是故意不讓自己去在意的,只要他安好,那便足夠。

    朱遠似乎多此一舉,可韶明清楚他在探,探景沖和在她心中是怎樣的存在。

    她不動搖,沒事般地微笑,道:「呢,說來聽聽。」

    「景先生很是適應,事實上,是有點太適應了。」朱遠說。

    韶明不繼續追問,只道:「適應就好。還有別的事?」她挑眉。

    「若今上想見,微臣等會兒請景先生來求見。」

    韶明拿起筆,準備批奏章。

    「不用了。」

    「微臣知道了。微臣告退。」朱遠順勢行禮,退下了。

    韶明頭也沒擡。

    朱遠退出去,剛好迎面見蘇嬤嬤帶看宮女端膳過來,他垂眸不引起注意地越過,回到禁衛所,因爲是用飯的時間,不少人聚集在庭中。

  「……那便說到第五回,小霸王醉入銷金帳,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一群人的中間,景沖和溫和的聲音徐徐傳來,只見他一身布衣,被幾名大漢、少年、少女圍繞看,人人捧看飯碗,認真地注視著他,認真到眼睛閃閃發光。

  朱遠微微皺眉。景沖和來到的第一天,教了孩子學寫字,之後說了故事,接看就變成大家都要聽他說故事。

  在這裏的人,多半人生顛沛流離,沒讀過太多書,甚至大字也不認得幾個,自然也沒看過這些流傳民間的章回小說,因此格外興奮,覺得新鮮有趣,再者,做過夫子的景沖和,講起故事來,雖不像茶樓說書那般豐富的音調表情,可慢慢道來的那一番風昧,也是十分吸引人。

    他給這些人講的《水滸傳》,也正好對他們脾胃。

    最特別的,是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他是在不知不覺間,掌握了這些人的心思。

    作爲訓練禁衛的地方,這裏總是帶看嚴肅的氣氛,彼此也鮮少有太過的交情,如今卻是齊聚在一起,肩比肩溫馨熱情地聽人講故事。

    當初把景沖和帶來,沒想到會是這樣。

    朱遠走近,聽得津津有味的衆人根本都沒發現他,倒是景沖和瞧見,喚道:「朱大人。」

    衆人聞言一轉頭,望見朱遠,趕忙散開。

    朱遠面無表情,只對景沖和道:「景先生每天都如此好興緻。」他有點語帶諷刺。

    景沖和卻沒聽出來,向大家表示今日故事暫停一回合,由庭中走到廊上來,笑道:「他們喜歡聽,我便講。」

    「我們這些人讀書少,學富五車的景先生擔待了。」朱遠繼續諷刺。

    景沖和依舊完全不察,僅微微一笑。

  別這麼說,我以前下鄉,遇到過的學生各式各樣,我也這樣教過來了,讀書並不是爲了把自己和別人分類,目的是學習,只要去學,自己所得到增加,我認爲,學習能夠讓自己變強,就好像他們學習武術,跟我讀書是一樣的,我們都在學,只是學的東西不同罷了。」因爲這些人們讓他很高興,他話多了些。

    他這番見解教朱遠頓住,其實他並不欣賞景沖和,感覺沒受過什麼挫折,又是個文弱書生,自己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留宮關心今上,尤其現在又攪了訓練禁衛的氣氛。

    他沒有表現出來,頃刻才道:「景先生,今上想見你。」總之得把他遣開。

    景沖和的表情像個孩子,道:「是嗎?我知道了,謝謝朱大人。我去了。」想著韶明要見他,他急忙地走了。

    他已經兩日沒見到她了,兩日並不長,可是他卻感覺過了好久。

    之前,他被送到南方,曾經數十日沒相見,卻沒有這樣的感受,然而回程時,他只是一心想要見到她,而今,這縷思念卻又是更深了。

    他心裏怔怔,來到禦書房前,請宮女代傳求見。

  宮女進去之後,好一會兒沒出來,景沖和正感到疑惑之時,宮女終於出來引見了。

  「你來做什麼?」

  才踏入禦書房,韶明的問句劈頭響起。

  景沖和略微茫然。

  「今上不是要見我?」

  聞言,韶明眯起眼。

  「究竟是你要見吾,還是吾要見你,你弄弄清楚。」她明明說了不見。

  自再相見之後,她的情緒總是不好,景沖和當然不曉得是哪邊出問題,可他不會和她爭,只是包容道:「那就當成是我想見今上吧。

  可這句話實在是有很大的問題,韶明睇著他,心裏惱,卻不知是惱他的「就當成」,還是惱他「我想見今上」,還是惱他其他什麼。

  因一個人而牽動心緒的感覺,對她而言太陌生了,她輕輕地吸口氣,道:「那你想見吾有什麼事?」她下巴微昂,盡量冷淡。

  「不……其實沒有什麼,看今上安好就好。」景沖和說道。

  韶明幹脆放下筆,從桌案後走出來,冷冷笑道:「與其關心吾,不如關心你自己。」她還比較操心他!

  景沖和望著她。

  「朱大人和其他人都很照顧我。」

  朱遠會照顧人?韶明根本不信,肯定是景沖和會錯意,他完全不會看人,就說將他丟入朝中絕對屍骨無存的了。

  「你……」她皺眉,抿了抿嘴,最後還是說道:「總之,你擔心自己多點。」

  景沖和聞言,臉色忽然變得溫柔。

  韶明問道:「怎麼?」

  景沖和微微地笑了。

  「我在想,今上擔心我,和我擔心今上,是一樣的。」他們彼此都很關心對方。

  韶明先是怔住,隨即瞼一熱,微惱道:「你沒事的話,就退下。」她轉過身欲走回案前,不知怎地頭一暈,稍微不穩了下。

  站在她身後的景沖和,下意識地伸出手扶住她,她站穩後,就感覺他突然緊緊地握住了她一雙柔荑。

  她吃了一驚。

  「你……」她想抽回手,他卻是不放,「放肆」二字尚未出口,他卻將她的手拉得更近。

  「不要動。」景沖和專注地審視著她的指尖。

  這令韶明感到莫名其妙,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她的心裏晃蕩起來,又不知該怎麼是好。

  景沖和擡起臉,卻是嚴肅地對她說道:「……你中毒了。」

  「改路子」是一種赤色鮮豔的圓形果實,小且結實累累,在玄國,算是鮮少能見也不大知名的植物。

  因爲毒性強,所以名叫改路子,爲改走黃泉路之意。

  接觸過的皮膚會泛紫,中毒者會頭暈頭疼。

    朱遠檢查桌案上的筆硯書冊,沒有發現異樣,而韶明平常吃的東西都要經過驗毒,因此景沖和認爲,應該是紙有毒。

    景沖和猜測,多半是將改路子磨碎,加水浸紙,紙上便有了微毒,這微毒摸過一兩次還不打緊,天天摸常常摸,毒一點一滴累積在體內,久了就會毒發。

    韶明的十指指尖發紫,表示毒物是她經常過手的東西,而她每天一定會接觸的就是臣子們的奏本,所以此物嫌疑最大,可韶明批閱的奏本成千上百,再者她的手摸過一本又一本,毒性一直轉移,無法去驗究竟哪本有毒,一一去驗太費工,驗出來也可能有幾十本。

    「……不用驗了。」韶明坐在榻上,冷冷地開口。

    她已從禦書房回到寢宮,禦醫在她身旁把脈,朱遠正囑咐禦用的縫工製作一雙手套,聽聞韶明如此說道,他回過頭。

    「那麼今上欲如何處理此事?」

    韶明一笑,說:「不如何。」

    韶明絕不是個會乖乖任人宰割之人,朱遠推測韶明自有盤算,且不需別的意見。

    「微臣知道了。」他不會插手。

  「……今上。」禦醫診視過後,接著開口:「今上接觸此毒約有半月之久了,毒性一點一點地累積,所以今上今日出現些許症狀,所幸並不是一次接觸大量毒物,此毒也有藥可解,只要服用七日即可將體內餘毒退清,只是藥苦,且有嘔吐等不適作用,請今上見諒。」禦醫取過紙筆,開始寫下方子。

  「今上,微臣失職,請今上降罪。」朱遠臉色灰冷,他的責任是保護皇帝,如今,皇帝卻被發現中了毒,而他在此之前毫無所察。

  韶明取回手,垂眸將袖子拉好,淡淡地道:「再怎麼樣謹慎都是會有料不到之事,誰能料到紙上有毒?吾也料不到。」

  而且還是一點一滴的,透過奏本來慢慢地下毒,這樣就不著痕跡,等察覺不對勁之時,人也毒死了,這下毒方法可說是極有耐性又別出心裁了。

  改路子這東西她不識得,只是症狀和勞累十分相似,加上天冷指尖也會泛紫,所以她沒有警覺到,只有景沖和那什麼書都看的傻書生認得出來吧。

  她不提降罪之事,只問:「景沖和呢?」

  剛才事情一發生,侍衛馬上進到禦書房,看管所有物品,宮女和其他人也全部回避。

「微臣命人送他回到禁衛所了。」朱遠回答。

  韶明稍微沉默,說:「你回去告訴他,說吾並無大礙。」她離開時,看見他滿臉的擔心。

  「……是。」朱遠行禮,退下了。

  憂心忡忡的景沖和,無法坐住,在禁衛所的長廊上踱步等待消息。好不容易看見朱遠,他趕忙上前道:「今上還好嗎?」

  「今上沒事,毒也可解。」朱遠簡單地說明。

    「那就好。」雖然他讀過藥典和毒經,知曉改路子有藥可解,但終究還是要確定了才能放心。可是想到韶明果然遭遇危險,他又擔憂起來,問:「已經知道是誰下毒的了?」

    「不。」朱遠搖頭,然後,他看看景沖和道:「……這次多虧你了。」

    景沖和一愣。

    「……朱大人,如我之前所說,我讀書,跟你們練武,沒有什麼不同。一直以來,都是你們在保護今上。」他肯定道。

    可是他仍舊是失職了,朱遠有些明白景沖和之前所說的學習能讓自己變強,雖然景沖和文弱,可是他擁有的學識保住了韶明,他有他的武器,這何嘗不是一種強壯?是他朱遠小瞧了這個書生。

    「景先生不愧是夫子。」朱遠不是小器之人,身爲禁衛頭子,他該重新檢討對皇帝的保護機制。「我先告辭了。」皇宮內出事,他有許多事情需安排。

    景沖和目送他離開,望看遠處的寢宮,他不止一次希望自己能幫韶明再多做些什麼。

    像是這樣的時候,他也想待在她的身邊。

    他的擔心和關懷,已經不是單純的情義了。縱使景沖和再鈍,也能夠察覺自已的心意。

    他心中波蕩,不禁歎息。  

    日日早朝不遲到的韶明,居然三天不見人影。

    衆臣議論紛紛,檯面上私底下都在打聽,不曉得她是怎麼了?

    第四天早晨,光明宮恢複朝會,韶明戴看一雙獸皮縫制的手套,緩緩地坐上大位。

    那手套引起一些朝臣注意,衆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

    不論是手套還是這三天的休息,韶明不解釋,也沒有說明,只是沒事人兒般地示意臣子們奏事。

    於是各臣一如往常陳情議事。待得要奏該奏的都奏完後,韶明方才揚起嘴角,說:「吾想,衆卿有些疑問在心中,吾也不拐彎抹角,其實,吾遭賊人下毒了。」

    此言一出,殿中嘩然,驚訝錯愕的、忠主關懷的、氣惱憤怒的……什麼表情和反應都有。

    「今上!請讓微臣調查此事三」

    「不知太醫怎麼說?」

    「是哪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下的手?」

    「今上--」

    韶明只是不慌不忙地啓唇:「吾已經知道是誰做的了。」

    她的聲音不很大,卻令衆人登時住口,殿中一片安靜,她不急看說下去,待氣氛漸漸變得不安和詭譎,才慢騰騰地道:「吾沒事,見到了嗎?你殺不死吾,就等看吾來收拾你。」

  她一席話對看朝臣們說,底下人則是個個無比驚訝。

  「是……在這朝會中的人?」有人訝異地說道。

  不然還有誰呢。」韶明一笑,跟看,她表情一變,猶如罩上一層寒霜,冰冷地道:「吾給你三天,三天來向吾告這死罪,或許吾可以放你一家生路,過了這三天,就等著誅門滅族吧。」

    殘狠說完,她又是一笑,卻教人戰栗,她起身揮袖離開,留下互相對視而驚疑詫異的臣子們。

    消息傳出去,人人都等看瞧究竟是誰膽敢毒殺皇帝,一時間,王公貴人,販夫走卒,無時無刻不談論看這女皇即位來的第一宗奇案,並且期待這出精采好戲的結局。

    這教人驚汗又興奮的氛圍,持續三日,終於來到最高潮。

    夜裏,韶明坐在朝陽殿內,睇著熱茶冉冉上升的餘煙,她的前面跪著工部尚書,是剛剛才捉拿進宮的。

    「今…今上……求、求您……」他涼恐至極,連話也說不好。

    下毒的人是他,當日在朝會中,聽到韶明說知道下毒者是誰,他背脊竄出一片濕汗,可他隨即想,他沒有露出什麼馬腳,這定是韶明的詭疑之計,目的在等真正的兇手自投羅網,於是他在這三日內裝得若無其事,和別人一樣上朝,和別人一樣奏事,和別人一樣玩鳥吃茶。

    可是他的心裏越來越不安。

    若是韶明的確是掌握了什麼,知道是他呢?這個不安定的疑問總是縈繞在他心底,第二天開始,他就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雖然告訴自己肯定不會的,可就是無法完全安心。

    這種驚懼幾乎令他要嚇破膽,第三天晚上,也就是今晚,他終於崩潰了。

    吆喝著府裏大小,帶看簡單的行囊,要逃命去,不料卻在城門給攔了下來,說是韶明旨意,京官不得離城。

    他一聽,腿軟了,他知道自己上當了,倘若他熬過今晚就會沒事,可偏生他就是沒熬過!

    韶明賭的就是兇手自疑疑她的疑心!

    他被侍衛捉拿進宮,直接帶到朝陽殿,家人現在不知在哪兒。

    韶明將茶擱下,光是杯底觸碰桌面那細微的聲響,就嚇得他幾乎要尿出來,他命休矣。

    韶明垂眸看著他死人一般的瞼色,道:「聽搜身的侍衛說,你的行囊裏,有一大疊銀票呢。」

    「我、我……」

    「你不用說。」韶明冷冷的,道:「你的所作所爲,吾很清楚,吾一直想要換掉你,可吾又想,你雖然不幹淨,可還是有才的,以前還是做過不少事,或許給你個不算差的結果,讓你回去養老也就罷了,只是,你爲何要加害吾?就因爲吾擋了你的財路?」

    工部尚書一個字也講不出來,整個朝陽殿陷入死寂之中,他只覺過了像一生那麼久。

    此時,侍衛進來通報道:「工部侍郎帶到!」

    「帶進來。」韶明道。

    語畢,就見一個三十來歲的青年,給侍衛左右兩邊扶看進來,狼狽來到韶明跟前,侍衛押著他跪下。

    這個人,是她即位當年,加開恩科,親自欽點的進士,他一直都做得很好,也順利升到工部侍郎一職,韶明原本想看換掉工部尚書後,直接升他,可他卻是此事的共犯。

    工部侍郎只是惡狠狠地瞪看身旁的工部尚書,怒道:「你愚蠢!早就告訴你,不要輕舉妄動!現下把我也扯進來了!」

    是的,就是工部尚書按捺不住,在離開前留書給工部侍郎,才會讓共犯是誰一事洩了底。

    此案除了在紙上放毒教人意想不到,還必須知曉韶明平常並不大傳禦醫這個習慣,否則事成前,禦醫一見便會東窗事發。而韶明平時習慣只有朝中大臣較爲瞭解,所以當初在朝會,她放話出去,因爲兇手就是其中一人。

    雖然她有猜過共犯一事,可她卻沒想到會是工部侍郎這個人。見他跪在自己面前還如此倡狂,韶明神色一冷,對他道:「吾待你不好嗎?有功,吾的賞賜絕不會少;做得好,吾也升你官職。然而,你爲什麼和工部尚書狼狽爲奸加害吾?」

    那工部侍郎轉過瞼,一雙眼睛已然發紅,直瞪著她。

    「我人都已經被拿到這兒了,也沒什麼好怕的!當官就是要發財,這是人的天性!我唯一錯的,就是讓你給抓到了!」

    他面目猙獰,咬牙切齒,和以往斯文的樣子猶如天壤之別,第一次見他,她的確看出此人的膽色,以爲這會成爲他當官的助力,而如今,他的膽子已經大到無法無天了。

    「……將此二人拿到大理寺,是什麼罪,就判什麼罪。」韶明淡淡地說完,起身離開了。

    身後傳來工部尚書的嚎哭和工部侍郎的狂笑,在寒冷夜裏,有種可怕的悲傷。

    途經長廊,見工部尚書的家人跪在不遠處,給侍衛嚴密地圍住監管,其中有老母,有好幾名妻妾,更有繈褓中的孩子。韶明撇開臉,命人放了他們,全部逐出京城。

    摒退宮女,她獨自一人繼續慢慢地走著。

    她雖會識人,但不表示她就絕不會看錯人,她並不憤怒,只是感覺極其失望。本來的好官,爲什麼會變成貪官?是近墨者黑,又或者真的是人的天性?

    心裏想看許多事情,走看走看,當發現的時候,藏書閣已經矗立在她的面前。

    再走近,站在藏書閣前的景沖和,教她停住了動作。

    聽到腳步聲,他回首,也發現了她。

    「今上。」

    滿腹心事的韶明,在這個時候,卻遇見最教她防備不起來的景沖和,她真的是差點就忍不住上前對他訴說一切了。

    硬生生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有些怪罪地瞅住他。

    「你怎麼在這裏?」

    因爲數日不見也不能見,所以他來此,是爲了看看能否見她一面,以前,天天伴她,他沒想過這樣的事,如今僅是分開一日,他都會思念。

    他臉微熱,沒有把心裏想的講出來,只是關心問道:「身體無恙了嗎?」

    聽他還在擔心白己身上的毒,韶明感動,又不想讓他看出來。她平淡地應道:「嗯。」

    她已經太習慣隱藏自己的真心,可是在景沖和面前她會不小心洩漏,這令她無法自然地面對他。

    「那就好。」景沖和神色柔和地說道。

    她有好多好多想跟他講的,如果她能講得出來的話,可是,她講不出來,因爲她不習慣。

    韶明昂起臉,望看天上膠潔的寒月。

    「……景沖和,人心貪得無厭,是嗎?」輕輕地,她道。

    景沖和當然不知她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見她似乎有點愀愴。想了一想,回答她道:「或許是吧,是人總是有欲有求,不過,貪心並不一定全是壞的。」

    韶明轉而看著他。

    「怎麼說?」

    「譬如一個母親,貪心地想給孩子最好的;譬如一位國君,貪心地想要做好每一件事……對了,又譬如我,總是貪心地想要看更多的書。」

    他是想逗她笑嗎?韶明責怪似地看他一眼,他一臉認真,應該不是想逗她笑。

    「你說什麼呢。」她沒辦法像他總是那麼純粹,她道:「你的心是幹淨的,而吾的心,是黑色的。」

    景沖和一怔,隨即說:「不,我想,你的心和我的心都是肉做的,應該沒有不同。」

    ……她真是跟他說不下去,韶明長歎一聲,良久,低聲道:「不過你說對了,吾也是貪心的,吾很想把你關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教你出不去,也無法見人。」只有我能見你。

    她擔憂他的安危,唯有這麼做才能安心。


  景沖和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只是她低垂著眼眸,沒有表情,臉也和霜雪一般白。於是,他和緩地開口:「那好吧,請今上一定要在那裏放滿書,我出不去,就看書解悶。」

    韶明聞言,凝視著他。

    「……總覺得我們倆一直驢頭不對馬嘴。」她講的,和他答的,根本是兩回事,不過,她的心情是好些了。「你這書癡,來藏書閣這兒是想進去吧?拿去。」韶明從腰間掏出一把鑰匙扔給他。

    景沖和忙接下,見她轉身就走,雖然想喚住她,卻又不知用什麼理由,她也好像很累,需要休息了。

    他垂首望看手裏的鑰匙,低聲道:「我來這裏……並不是想要進去。」

    韶明其實心裏是想繼續和他在一起,只是,還要和他講什麼好?

    她不知道了。

    澀澀地一笑,她朝寢宮的方向走去。衣帶被風吹起,一飄一擺的。

    她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會是她與景沖和的生離死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7:52:43

第九章

    當夜,藏書閣遭祝融之災。

    烈焰在淩霄城西邊張牙舞爪,直沖天際,赤色的火焰驚人地燃燒著,在黑夜裏形成可怖的畫面。

    皇宮內出了事,宮人們敲鑼打鼓地通知,禦林軍立即進駐淩霄城內,宮內所有侍衛亦都整裝待命,從不輕易出現的禁衛則是將韶明的寢宮滴水不漏地包圍住,淩霄城內一片肅殺。

    而韶明,只是表情冰冷,沉默地注視著那抹赤焰。

    由於藏書閣裏全是易燃的書冊,火勢一發不可收擡,百來名宮僕不間斷地引水灑水,皆控制不了。於是,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直到燒光了才逐漸平息。

    雖然皇宮內出事,不過韶明依然照常地上朝。即便是西邊還在冒看濃濃的黑煙,她也仍舊冷靜地聽看大臣們奏事。那態度,那神色,鎮定得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一般。

  她的臨危不亂,看在某些人眼裏,只是加深她冷血無情的印象。

  在禦書房批閱奏章直到深夜,她回到寢宮。宮女們已經備好熱水讓她梳洗沐浴,她脫掉衣服,全身光裸地踏進香木制的木盆之中。

  熱水令她清醒,而香木有安定心神之用。

  藏書閣的火已滅得差不多了,外在有縱火的痕跡,是誰這麼做,目的又是爲什麼?

  ……是想要殺掉景沖和嗎?那麼,就一定是針對她而來的。

  那晚,她把鑰匙給了景沖和,雖然他並不一定有進去,可是朱遠也找不到景沖和人在哪裏,那麼他果然還是在裏面嗎?

  韶明忍不住閉上眼睛。

  她在事發後一直保持看冷靜,要自己絕不可洩漏半分情緒,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袖中的雙手微微地顫抖,她的心絞緊般地劇痛。

  她果然不應該讓他留下來的!

  在他回來的那時候,她應該什麼都不要聽他說,立刻將他送到更遠的地方才對。

  可是她辦不到!

    曾經放棄過的又再次得到,再一次見到他,她的決心崩塌了。

    他帶回給她的東西,他爲她回來的決定,徹底擊垮了她心中的防備,想要把他趕走,又不舍不忍。既然無法再送他離開,那麼,幹脆就讓他留在自己身旁,好好看住他吧。

    這樣,或許他也能安全。

    在心裏如此告訴自己,可她知道這全都是安慰之詞,她只是再也不想讓他離開,所以找藉口給自己罷了。

    而現在,她對他的感情,終究是害死了他!

    韶明整個人沒入水中,用水封閉自己的眼耳口鼻,她緊緊地閉看雙眼,眼角有什麼東西淌流出來,全部都消失在水裏。

    她不能哭!不能讓別人看到她在哭!

    她是一國之君,是女皇,她必須讓所有人知道她沒有痛處,也不會被任何事物擊倒!

    可是、可是……

    她在水中閉氣許久,胸腔越來越緊窒,意識也變模糊了,那巨大的悲傷,無法和眼淚一般在水中消失無跡,她真的好痛好痛。如果只有死亡不會感覺到痛,那麼,她幹脆……

    「今上!」

    伴隨看驚呼,宮女將她從水裏拉了起來,水聲嘩啦嘩啦的,韶明慢慢地擡起眼,注視看一臉驚慌的宮女,然後她笑了。

    啊,對了,她不能死,因爲她是一個皇帝,所以,她要考慮百姓,考慮社稷。就連想要追隨心愛的人這種事,也不會是自由的。

    「怎麼?」她笑看問那宮女,臉上滑下幾道水痕。

    「不……」宮女嚇一跳,趕忙說道:「因爲今上在水裏太久,奴婢以爲今上過於勞累,睡著了掉進去,若有冒犯之處,請今上原諒。」

    「嗯,吾是不小心睡去了。」韶明一笑,跟看從木桶中起來,宮女們立刻替她拭幹穿衣。「……好了,這裏不用你們侍候了。」事畢,她吩咐道。

    宮女們福了一福,依言退出了。

    韶明身看輕薄的衣裳,光著雙足,走到床榻前。她從枕下取出一個小布袋,以及一個紅紗巾包。

    小布袋裏頭裝的是景沖和帶回給她的泥土,而紅紗巾包裏頭的是那根修好的斷簪。

    雖然東西都在,他大卻已不在了。

  她永遠都見不到他了。

  韶明異常地冷靜,沒有任何表情,眼神木然,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也隨看景沖和一起死去了,她將簪子取出來,握在手裏片刻,她只是想,或許皮肉的疼痛,可以蓋過心痛。

  於是,她將尖端對著自己的掌心,面無表情地刺進去--

  喀疼。

    忽然有什麼聲響打斷她的思緒,她迅速地擡起臉,見到是櫃子上的東西掉了下來。然而,寢宮內無風,也無地震,爲什麼木櫃在動?

    她不禁站起身,就在她要喚人之際,擺放木櫃的那面牆,忽然轟地一聲,像個門般轉開了。

    這還不是最離奇的。

    景沖和一身狼狽,就站在裏面。

    「呃...…咦?」他顯得困惑又訝異。

  不管這是爲什麼,不管那是人是鬼,韶明毫無猶豫,立刻奔上前,張開雙手,緊緊地抱住了他。

    「別走!」她道,幾乎是命令。「絕對別消失!」她用盡全力摟住他的身體。

  一頭霧水的景沖和,見她投入自己懷中,先是不知所措地接住她,聽到她那麼說,他的眼神變得溫柔。

  「好,我答應,不走,在你身邊。」他低看頭,任由她摟緊。

    韶明聽看他規律的心跳,感受看他溫暖的體溫,她終於能夠確定,景沖和活著,並沒有死!

    她緊緊地閉上眼睛,緊緊地摟著他,仿佛死也不會放開手。

    待得兩人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之後,景沖和坐在韶明的床榻上,而韶明坐在他的腿上,把臉埋在他的肩頭,牢抓看他的衣衫不放,他們兩人用這個親密的姿勢互相依偎看,已經半個時辰過去了。

    本來要就寢的韶明,身上只穿著抹胸和紗衣,圓潤的胸脯及臀部若隱若現,白皙的肌膚如脂柔滑,及腰長發披散在纖細的肩上,還有一抹沐浴後的馨香,被如此曼柔的女體緊貼看,景沖和完全無所適從。

    而且她不是別人,是他心愛的姑娘,就在他的懷裏,衣不蔽體,他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景沖和身體燥熱,衣衫汗濕了又幹,他想,韶明大概以爲他出事了,所以見到他才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

    然,韶明無法擡起頭的理由,卻是因爲她徹底失態了,景沖和沒死,她開心不已,可是沖上前抱住了他,她卻不知如何收場,因爲她沒有這樣抱過人,更別提喜歡的男人了。

    韶明靠著景沖和的肩頭,越是冷靜下來,越是無法擡起臉。

    「……難不成,你是靠著藏書閣裏的機關逃出來的?」她終於願意開口,逼自己只能想正事。這是她的推測。

    她吐氣如蘭,氣息拂上他的皮膚,景沖和動也不能動。

    「是的。」

    那日,他拿著藏書閣的鑰匙開門進去,不到一刻時,忽然有人從外面將門鎖起,沒多久,門縫下就傳來陣陣白煙和焦臭昧,眨眼間,火舌就竄了進來。

    藏書閣牆上的數字,全解開後指引著某個方位,在他被韶明送出宮前他就已經確認過,那是一面可以開啓的牆,而且能夠通到某個地方。當火舌竄入門內時,他馬上就想到那面牆,並且從那裏逃出,只不過他被濃煙嗆暈了,所以遲至現在才出現。

  「而且……我沒想到是通到你的寢宮。」景沖和將事情慢慢地說了。

  「雖然吾知道藏書閣有機關,不過卻不知原來是條秘道。」她曾聽說淩霄城內有九條秘密通道,可是當初建造的巧匠,只寫下八條的位置,於是曆代皇帝就只知道這八條,年久便當成傳聞,所以也沒特別去挖掘真相,原來這巧匠童心頑皮,故意藏了一條。

  最後這條秘道,連接著寢宮和藏書閣,這麼想來,由寢宮出來遇岔路不轉,遇彎不拐,就能直通藏書閣,這是暗示。

  「對了,我搬了些書,還放在秘道裏,事出突然,我只能搶救到那些。」他相當惋惜地說道。

  ……就是因爲這樣所以才會嗆昏吧!韶明忍不住昂起臉,微怒地瞪住他。

  「你--」話說到一半頓住,她察覺到他神色有異,一低首,見到自己半裸的身軀,臉上立時飛起兩朵紅暈,她真的是直到現在才察覺自己的裸露!

  她放開他,景沖和一能動,就連忙拿起床榻上的錦被替她遮掩。

  韶明滿臉通紅地將錦被按在身上。她可以對付朝中的任何人,卻就是應付不了心上人,她用力地站起身來。

  「等一下。」景沖和卻不舍她離開,不覺拉了她一把,讓她又跌坐回他的腿上。

  韶明又羞又惱。

  「你真的是……」她準備罵人,這才注意到他臉被熏得一塊黑,她頓住,脾氣沒發出來,倒是咯咯地笑了。

  確定他活著,她好歡喜,心情一放鬆,便笑出來了。

  景沖和喜歡她笑,像個姑娘那般,開心愉快地笑,他望看她,心中一陣蕩漾,擡起手,將她微亂的發絲撥攏在耳旁。

  發現她手心有傷,他拿起床榻上的紅紗巾幫她包紮。

  他這些溫柔的舉動,教她怔住,水汪汪的眼睛,注視著他。

  她的眼眶有些紅,他沒有問,若不是用情甚深,她不會是如此。

  她朝他奔來時的那個表情,床榻上的小布袋和斷簪,已經說明一切。景沖和歎息道:「我喜歡你」不論她會不會講,要不要講,總之他要先告訴她。

  聞言,韶明睜大眼眸。

  「你說什麼?」

  雖然她明明已經聽清楚了卻又再問一次,景沖和依然道:「我喜歡你。」

    「……你說什麼?」

    景沖和心裏又是一歎,疑視著她的雙眸,認真且堅定地說道:「我喜歡你,愛上你了。」

    韶明看著他,好想自己是聽錯。這種時候,她真的很希望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的姑娘。

    可是她不會是。

    「……我……可是一個女皇。」

    景沖和點頭,道:「我知道。」可他就是喜歡上她了。她的任性霸道,她的聰敏靈慧,以及她爲他所做的一切,他看在眼裏,感受在心底。她是因爲對他有情才將他送走的吧,他居然到現在才發覺。

    沒錯,他的個性沖動頑固,而且認爲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他喜歡這個女子,若她也喜歡自己,就將自己的情意告訴她,並且排除萬難跟她在一起。

    不管她是誰。

    韶明不知如何回應他。雖然她也是喜歡他的,可是她沒碰觸過男女感情,她也並未想過這樣美好的事情,她所能想到的,全都是壞事。

    「跟我在一起……你還會發生像這樣的事,總有一天會喪命的。」

    「不會,我會保護自己。」

    「怎麼保護?就像這樣保護嗎?你這次只能說是運氣好。」一想起他陷入那樣的危險,她略顯氣惱道。

    或許是運氣好吧。他不否認,可是……

    「我答應你,不論遭遇什麼,我會努力想辦法讓自己活著,絕不會輕易死去,我只要想到自己若死了,你會哭,會因此永遠懊悔和責怪自己,我也再見不到你我就會想辦法活下去。」在被大火包圍的藏書閣內,他在心裏想過不止一次,他不能死,要活著出去,活著才能再見到她。

  他的話語溫溫淡淡的,卻深深敲擊著她的心。

其實,若是別人,怕要早就燒死在裏面了,正因爲是景沖和,所以他解開了機關,逃了出來。可若藏書閣裏沒有機關呢?

  「那不是……這麼容易的。」她硬著聲道。

  她如此擔憂他,令他內心感動,而她的逞強,則是令他萬分愛憐。

  「那麼,讓我證明給你看。」

  「怎麼證明?」

  「用這一生證明。」他說。誓言牢固且堅不可摧:「我這一生給你、伴你,絕不離開你。」

  他在給她一生的承諾,可是,她該不該接受?

  她不想他因爲自己而受害,卻又真的愛看他且無法拒絕。韶明內心掙紮不已。她看看綁在手心上的紅紗巾,心跳得好快。

  她閉上眼睛再張開,許久,終於啓唇道:「我……名爲玲瓏。」韶明告訴他,她的本名。「從我成爲女皇後,只有我的丈夫能這麼喚我。

  長久以來,在她心中的冰雪,終於因他而融化。

  她想相信他,相信他們真能永遠相伴。她想試看相信,她能愛人,也能和所愛之人在一起。

  「玲瓏。」

  景沖和喚道,毫不遲疑。

  藏書閣火災一事,很快便查個水落石出了。

  犯事者是右宰相帶來的四人其中之一。可這不是右宰相的意思,而是左宰相的陷害。

  雖然她沒有再多說,可景沖和也不追問,只是應道:「嗯。」

  找他來也是想他了,可韶明也不知還能再跟他說什麼,以前沒喜歡他的時候,她還比較能說些話呢。

  「……哼。」她哼了聲,吐出一口氣,幹脆昂著下巴,姿態傲慢道:「什麼柔情蜜意、打情罵俏,我可是不會的。」她沒學過。

  景沖和見她闆著臉,以爲她處置藏書閣一事後情緒不佳,不料她卻這麼講。他聞言一愣,隨即道:「我也是一樣的。」

  韶明瞅著他。

  「意思是,你以前也沒喜歡過別的姑娘嗎?」她眼眸微眯。

  聽她用「也」一字,景沖和微怔,道:「是。」他的耳朵有些不受控制地紅了。

    韶明心情舒緩些了,她還真不想聽他答否。

    「那這種時候,該做些或說些什麼呢?」她索性直接用問的,希望兩個人討論出一個方案。她也不想總是這麼尷尬不自在。

    有時候,景沖和覺得韶明比她本身的年齡成熟;有時候,卻又十分任性和孩子氣。

    「只要兩個人高興,什麼都不做也行。」他是真的如此認爲。

    聽他這麼說,韶明道:「你跟我在一起,什麼也不做就高興嗎?」

    正直如景沖和,自然誠實道:「高興。」

    這麼幹淨俐落的回答,倒教韶明不知如何回應了,她注視著站在自己面前的景沖和,他面容俊雅、氣質斯文,雖然傻但又傻得可愛,雖然弱可又同時強,這個人,是她以後的丈夫,他好聽的嗓音毫不猶豫地喚了她的名字……

    心跳得好急,韶明忍不住站起身,說:「還是不行。要做些什麼。」不分心的話不行。

    景沖和也不知她心裏的想法,只是想了一想,望著四周,道:「那麼,逛逛花園吧。」

  雖然他提出建議了,韶明卻道:「這花園裏的花草樹木全都是假的,沒什麼好逛的。

    右宰相帶來那四人被圈禁在皇宮某處,但有一人趁隙跑了出來,他的目的是要在皇宮內犯大事。因爲他是右宰相帶進來的,所以屆時責任將會全落在右宰相的頭上。

  然而,這人卻是左宰相派去右宰相府內的奸細,一直以門客的身分待在府邸,潛伏多年,取得右宰相的信任,最終的目標就是陷害右宰相,左宰相一直對于自己曾吃虧之事耿耿於懷,記仇至今。

    身爲朝中第一大臣的左宰相,在宮中的消息靈通度不下於右宰相,別人不知道的事情,他會知道,他一直都曉得景沖和此人的存在,只是他並未表現出來,最近聽聞本來應死的寵臣景沖和居然又活著出現,他不能讓自己的地位有所動搖,便想要殺掉景沖和,再將此事嫁禍給右宰相,如此一來,他除掉了兩個政敵,一石二鳥。

    於是那晚,那個奸細找機會動手了。

    他以爲他犯案後可以逃得掉,可惜沒有。

    韶明雖不喜歡右宰相帶人入宮,可她卻不會因此就隨便降罪,一開始捉拿到犯人,她並未急於責怪右宰相,細細審問過後終於真相大白。左宰相雖器量略嫌窄小,可向來表現忠心,或許是年紀大了糊塗,又或許眷戀權力不願失寵,於是做此等蠢事鞏固自己在朝中地位。

  韶明曾經對這位先帝時期的第一大臣有所期許的,卻是如此結果。她仍一貫處置,該怎麼罰,就怎麼罰。

    至於右宰相,雖然他下跪磕首請領大意不察之罪,可韶明認爲,也許他是真的希望國家穩定,所以冒死諫言立儲君,老臣中或許只有他一心爲國著想,便口頭訓誡一番,上繳半年俸祿,並勉勵他以後繼續爲國效力。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右宰相痛哭流涕,叩頭謝恩。

    這件事前後處理了三天,事情一完畢,韶明便要朱遠傳話,讓景沖和到禦花園裏見她。

    她坐在小亭裏,見到景沖和來了,便命宮女退下去。

    「今上。」他步至亭中喚道,表情柔和。

    三日不見,看看他溫潤如玉的容色,韶明即想起自己那日和他互許終生之事,不禁臉上一紅。

    「找你來,是告訴你,藏書閣一事已經處理了。」她不自在極了,欲瞥開視線,卻又想爲何自己要不看他?便硬著瞅住他。

    「那就當欣賞雕刻吧。」景沖和很有耐心,說道:「我以前就這麼覺得了,這些雕刻的工匠手藝實在是巧奪天工。」各種植物昆蟲,竟可以如此栩栩如生。

    這她倒是沒仔細瞧過。

    「你識得這些花草樹木?」她挑眉。

    「嗯……」他仔細地睇著那些雕刻品,多是玄國境內的常見植物。他指著一處道:「這是山丹,也叫燈傘花,多生於山坡草地。」

    韶明被他引起興趣了。她往左右望瞭望,指看一方道:「那個呢?」

    「這是緩草,又名一線香、盤龍劍。」是個模樣獨特的植物。景沖和回想看,道:「又因花期處于清明前後,所以有清明草之稱。它也可以用作藥用,用於治療病後虛弱等途,既可內服也能外敷治傷。西南異邦的少數民族稱它爲西介拉巴。」他把自己對緩草的瞭解大緻說了。

    韶明望住他。雖然奏章下毒一事,已經教她體會到景沖和博覽群書的博學,可她還是又驚訝了。

    「……那,這個?」

    她站起身,走出小亭,又指看某個圓形的植物。

    景沖和嗯了一聲,說:「這是黑豆樹,邊境少數民族稱它爲訪日蘇。多長於一泥炭沼澤與山地苔原,也是可食的,還算可口……啊,對了,它還能解酒。」

    他徐緩道來,一點也難不了他。韶明忍不住眯起眼睛。

  「景沖和,你到底有什麼是不知道的?」怎麼可能!他一定有不會的吧。

  「這個?」她又隨便指。

  於是,景沖和又答。這樣一往一來,什麼尷尬不自在,漸漸的,全都消失了。

  韶明就是不信考不倒他,兩人便這樣你問我答地,在禦花園中閑適悠遊。雖然他都能一一回答出來,可想考倒他的韶明卻越來越開心愉快。

  正要指著一隻小蟲子問他,景沖和卻忽然握住她的手,阻止道:「別碰,那有毒。」

  他溫熱的手心教韶明呼吸一快,她瞅住他,道:「是假的。」

  「啊。」沉浸在昆蟲知識裏的景沖和這才回神,不覺笑道:「工匠手藝高超,逼真到讓我搞混了。」

  他沒有立即放開韶明的手,韶明也不提醒他了,只是想到那日在大街上,被他拉著跑的事情,當時他也是忘記放開她,如今想起,點點滴滴都是回憶。

  傳聞這座花園,是玄國開國君主爲了取悅一位妃子所造的,處處留有皇帝和心愛之人的濃情蜜意。

  韶明紅看臉,輕輕回握他的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7:54:18

第十章

     「……恕微臣耳拙,今上剛才說的什麼?」

  「吾說吾要南巡。」韶明悠悠哉哉地又說了一次。「該處理的國事已告一段落,應該是出宮視察民情的時候了。

    朱遠盡量讓自己不要皺眉,道:「今上,您說的南巡,是要微服的吧?」他會這麼問,是因爲他知道韶明的性子,要勞民傷財的事她不會輕易做的,她也不喜歡麻煩的事,皇帝出巡,要編排的儀衛鹵薄、隨扈侍官,那可不是簡單的。

    「嗯。怎麼?」韶明微微一笑,明知故問。

    皇帝出巡,那不是什麼特別之事,先帝先祖皆有出巡過,玄國疆域廣闊,因此不只南巡,西巡東巡皆是有的,問題是出在微服此事上--第一,于安全上,非常不方便;第二和第三,還是安全的問題!

    「……微臣想,想要體察民情是極好的。太祖先帝皆有出巡過,都是照規矩走的。」朱遠十分婉轉地說。

    韶明豈會不知他的暗示,仍舊微笑道:「先帝在位時沒有微服出巡過,不過當皇子的時候有。」

    朱遠說:「微服出巡並不是好的法子,亦……不值得學習。」他很難婉轉了。

    「那還不容易,別寫在起居注裏,不讓人知道就好了。」韶明慢條斯理地說道。

    寫起居注就是在寫史,哪能如此隨便說不用寫進去,朱遠知韶明是在跟他扯淡,表示她心意已決,是不會更改的。

    他在心裏長歎一口氣。

    「微臣知道了,微臣告退。」他得去安排了。

    「對了。 」韶明喚住他。「把景沖和也帶著去。」她說。

    「……微臣明白。」朱遠應著,走了。

    他認爲這事不能耽擱,決定要走就要快,拖看會給有心人淮備鬧事的機會,所以三天後,朱遠上上下下打點完畢,帶三十名禁衛以及十數名宮僕宮女,一行人行囊簡便,拉五輛馬車,由淩霄城出發。

  第一天路上,平安順利,在入夜時便達朱遠之前叫人探過的店家。

  一到門口,老闆迎出來道:「喲!歡迎歡迎!貴客這邊請。」見到此一行人氣勢非凡,老闆鞠躬哈腰,不敢怠慢。

  韶明步下馬車,見景沖和從另外一輛下來。他左右張望了下,直到看見她才停住,並且露出微笑。

  韶明心裏一暖,想要過去他身旁,可旁邊有這麼多的人,只好作罷。

  朱遠什麼也沒講,僅拿出一枚沉甸甸的元寶塞入老闆袖中,老闆眼睛直發亮,馬上安排了東邊一整排最好的廂房給他們。

    韶明和景沖和一人睡一間,馬車他們也是單獨分別乘的,衆人在各自的房裏用完餐,再換衣梳洗整理,天也黑了,由於白日奔波一天了,韶明房裏一熄燈,宮女和宮僕也撐不住睡了。

    景沖和習慣晚睡,還太早,他拿出包袱裏的書冊,準備翻看,想看韶明說要南巡,自己雖陪著,卻只是坐在另外一輛馬車,今日一整天,沒有說上什麼話……

  忽然有人輕輕敲他的門,他一怔,起身打開了門。

  敲門的人正是韶明,一見她,他喚道:「玲……」

  「噓!」韶明趕忙伸手蓋住他的口唇,將他往後推,自己也踏進房內。

  「不要吵醒別人。」她低聲說,反手關上門。

  景沖和點頭,她就放下手。他望住她,她穿看鵝黃色的裙子,長發簪著,她做姑娘打扮時,總是有種柔美的氣質。

  「有什麼事?」他趕忙收心,問道。

  聞言,韶明睇他一眼,並不回答,僅走至桌邊坐下。不曉得她要做什麼,景沖和只得也跟著坐下。

    油燈的火焰搖曳著,不知是否錯覺,他覺得她臉頰有些泛紅。

    啊!景沖和這才遲緩想到,半夜來男人房裏,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會難爲情是必然的。而自己也太粗心,因見著她很歡喜,還問她來做什麼,她當然是來見自己的。

    他心裏湧起一股溫柔,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在他心中,已認定她是他的妻,所以也不計較小節了。

    韶明給他握著,心跳稍微加快了。

    以前,她老半夜到藏書閣找景沖和,可從沒覺得害躁過,兩情相悅之後,卻變彆扭了。韶明還在陌生著,那種愛著一個人的感覺。

    兩人只是交握著手,沒有說話。可即使是如此,也是好幸福的。

    久久,韶明方啓唇道:「我想問你,你家鄉在哪?」

    景沖和將縣名告訴她,但她搖搖頭,道:「不是,我是問,進入縣內該怎麼走。」

    景沖和一愣。

    「你……是要去我的家嗎?」他訝異。

    韶明瞼一紅,垂下眼眸,說:「我……我和你,要成……成親的話,總是該和你回去看一看。」面對國政時,她總是利落果斷,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會露出這麼生澀的神情,如此難得的欲言又止。

  原來是這樣!景沖和責備自己的魯鈍,竟是沒察覺她這般爲他著想的絲細心思。

  「原來你南巡是這個理由。」

    「才不是。」她一笑,用女皇的口氣說道:「吾是要體察民情的,然後訪你家鄉,兩個都要,因爲吾是貪心的。」

    景沖和也笑了。

    「其實,我本想,有一天,或許是老的時候,你不再做女皇了,我一定要帶你來南方看看的,看看花、看看草、看看那些北方沒有的東西,沒想到是你先我一步。」

    聽他好像在說一輩子的事,韶明心又跳,掩飾著害羞,道:「當然是我先你了,論機靈,你可比不上我。」

    景沖和微笑握著她的手,好久都沒放。 

    翌日,他們啓程。

    要訪景沖和雙親是真,要體察民情可也不假,每到一個省或一個縣,韶明就會把在當地見識到的事情記下,先不驚動當地父母官,若有要立刻處理的,就用快馬送出旨意,找官員負責,若不是那麼立即的,需長遠計議的,韶明也細細寫明,待得回到京城,再找朝官參商,晚上在客店,也騰出時間批閱從淩霄城快馬送過來的奏章。

    而景沖和,發現隨從裏原來有黑臉漢子和高壯漢子二人,知黑臉漢子特別愛聊,便時常跟他們講話,尤其那黑臉漢子果然話特多,一路上嘰嘰喳喳,不停說著上次劫載景沖和之事,景沖和也不覺煩,總是面帶微笑地聆聽。

    就這麼著,平安地朝南方走去。

    約莫到第十七天,朱遠向韶明告知,似乎有強盜跟上他們了,韶明聞言,僅一笑,道:「算他們倒黴。」

    馬車徐徐來到一間小店,韶明和景沖和一行人踏進店內,十幾名壯碩漢子也從馬上跳下,跟著進來,一看有空桌就坐下,將店裏擠得滿滿的。別的客人一見這些大漢腰間掛刀,個個來者不善,都趕緊逃了。

    老闆一臉發青,也只能杵在櫃台裏。
    這些人是從前個縣就盯上韶明他們的,雖然韶明等人穿著尋常,朱遠也小心不露錢財,可他們住上好的房,就一定不會是窮人,也或許強盜幹久了,這些漢子感覺他們非富即貴,可幹票大的。

    景沖和雖然不是很明白,可也感覺到危險了。他站到韶明面前,韶明卻要他一起坐下。

    「茶呢?」韶明淡談地出聲。

    片刻,才有一個小二,哭喪看臉,提著大茶壺,走出來時雙腿不住顫抖。

    「客客客官…茶茶茶……」他邊倒茶,手邊抖,倒得桌上都是。

    韶明見狀,笑道:「我可沒見過你這樣的小二。」手一揮把他趕走。

    小二提著壺,趕緊找個角落躲起來。

    幾名壯漢互看一眼,其中一個爲首的,站起來大聲道:「咱們只要財不要人!留下東西一切好說!」

    韶明根本不理會他們,只是望著景沖和,說:「不管發生什麼,你都坐看別動。」

    景沖和聞言,毫無懼色,道:「好。我不離開你 」

    聽他根本會錯意,韶明好笑,臉卻又紅了。

    那壯漢見韶明當沒聽見,便刷地一聲從腰間抽出彎刀,其餘漢子也跟看紛紛亮家夥,一時間寒光閃爍,店內緊繃的氣氛一觸即發。

    「既然不識好歹,那就怪不得咱們了!兄弟們,放過女人,其他的,搶!」

    頭子沖天一喝,卻發現四周突然冒出許多人,早已將他們全數圍住。這些強盜哪知皇帝禁衛不輕易現身,一路上,一些人散開,保持警戒;另一些人維持距離跟在後頭,扮看巧合的同路人。

    就連景沖和也不知道,他一直以爲韶明帶出宮的就僅有看得到的這些人,大半是不會武功的宮女宮僕,所以他發現有危險的時候,才會是那樣的反應。

    強盜們傻住了。韶明啓唇道:「拿下。」

    她清亮的嗓音並不大聲,可話一出口,禁衛便同時朝強盜展開攻擊。一時間,小店內刀光劍影,武器互擊之聲與叫喊聲不絕於耳。

    韶明從容安坐看,景沖和則是看到幾個宮僕打扮的甚是武功高強,驚訝不已,他自然不曉得那也是禁衛扮的了。

    但見無論是人數或是武術,禁衛這方都是壓倒性地占上風,僅不一會兒,強盜們紛紛落敗,唯有那個頭子揮舞看彎刀兀自頑強抵抗著,可畢竟孤掌難嗚,他猶如困獸,用力向前一劈,刀劍鐺地相交,那刀竟斷了。

  斷掉的刀片瞬間彈飛出去,竟是朝著韶明而去。

  景沖和見狀,想也沒想,伸出手來替韶明擋,就是甯願自斷一臂保護韶明。

    不過那刀片當然是給其他禁衛用劍擋飛了,那一瞬間,景沖和額間布滿冷汗,卻不是因爲自己手臂安好,而是慶幸沒砍到韶明,這一下,韶明又是氣,又是甜,氣他不顧自己,又甜他不顧自己保護她。

    韶明定了定神,轉而向那頭子道:「你爲何當強盜?」

    頭子本就沒想能打贏沒了武器,頹然坐倒在地。

    「殺就殺了,哪還廢話這麼多!」

    韶明向來欣賞有膽色之人,也不生怒,只道:「我看你當強盜要財不要人,還有放過女人這些都算是有救,所以想給你個好差事,有錢也不餓肚子,更可以讓你盡情揮刀,只是拘束點,帶你兄弟一起去,你要不要?」

    那頭子不確定她的意思,可心動了,他們原是采礦人,家鄉鬧饑荒,只得出外求生存,又不知能做什麼,於是就當上強盜了。

    「這……如果有飯吃……又有錢寄回家……」他呆道。

    「好,拿紙筆來。」韶明說道。

    幾個裝成小廝的宮僕趕緊遞上紙筆,迅速磨好墨,她在紙上寫了幾行字,跟著從懷中掏出隨身小璽蓋上,裝入一隻黑色的小筒封住,遞給那頭子。

    「這邊東方十裏外有個軍營,你將這個拿給裏頭的將官看就行了。」

    聽她這麼說,頭子茫茫然地接過。小筒上有著金色的皇室刻印,他沒讀過書,看不懂上頭是什麼,只是覺得眼前這個年輕姑娘甚有威嚴,他竟不敢再多嘴。

    朱遠見事情告一段落,便讓禁衛收擡場面,自己則走到櫃台處,將一張銀票塞給老闆,說:「見諒,給你修店用。」

    於是韶明一行人赫赫揚揚地走了,隻留下目瞪口呆的老闆和小二,見證著這宛如茶樓戲曲中,皇帝微服出巡戲劇性的一段。

夜晚,他們來到縣內有名的摘星樓住下,才吃過飯,朱遠就帶了兩個人來見韶明。

  「主子,這兩人有一事相求。」朱遠垂首說道,喊主子是不要洩漏身分。

  韶明坐在桌前,望著面前兩人,一個黑臉一個高壯,是當初押送景沖和之人。

    「什麼事?」她問。

    黑臉漢子很快一拜,接著挺直身,大聲道:「咱們想保護老師!」

    「老師是誰?」韶明挑眉。

    「老師就是景沖和夫子!」那黑臉漢子講話很急,道:「今……主子,白天在小店裏遇到強盜,我看到老師差點給削去一隻手臂,嚇得屁滾尿流!咱們兩兄弟想當禁衛,原是打算保護主子,可身爲學生,不好好保護老師怎麼行?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嘛生所以便決定主子和老師一起保護了!」

    原來他們聽景沖和說書講故事教寫字,心裏早已認景沖和爲老師,景沖和從不嫌棄他們粗鄙無禮,一直溫和友善,本來一個字都不識得的他們,如今也能引經據典了,雖然有點不倫不類的。

  黑臉漢子用詞雖粗俗,可字句裏的關心不是假的。韶明感覺有些意外,她不知景沖和是如何收服這些人的。

  「你又怎麼說?」她注視著朱遠,禁衛這個組織,向來是他在管。

  朱遠恭敬道:「主子,奴才認爲,景先生的命和主子的命相系,答應爲上策。」他說的是真心話,雖然禁衛是只保護皇帝的,可若當有其他人會牽動皇帝的命,那當然是只有一起護好之途。

  朱遠是個中年男子,雖然已有妻室,卻不識年輕男女的情情愛愛,是以這麼久才確定韶明和景沖和之間的關系。

    倘若景沖和出事,韶明不想獨活,這該怎麼辦才好?就算不真死,肯定也是影響甚深,那可真是傷腦筋,反正要保護景沖和的還不算是真的禁衛,只是禁衛的一半,他說服自己不算破例,但保護者與被保護人不該相處這點……唉,顧不到了,只能再告訴自己一次,那些只是禁衛的一半,他以後得網羅更多人才就是了。

    聽朱遠道她和景沖和兩命相系,面對別人,她能忍住別害羞,想看事到如今,朱遠看出景沖和對她之重要也無所謂了,有信得過的人能保護景沖和,那更是最好。

    她不能命今禁衛去保護景沖和,然而,卻有禁衛自願保護他。

  一直以來,她擔心景沖和的人身安全,始終無法釋懷,如今卻有這樣的結果,她始料未及,不禁在心裏輕籲一口氣。

  讓那三人退出,她批閱奏本,告一段落後,她起身離開房間,又來到景沖和門前。

  景沖和開門,一見她,眼眸滿是溫柔之色。每次總是她來找他,兩人雖已認定彼此,畢竟還沒拜堂,他怕冒犯到她,所以都只是等待。

  韶明使個眼色,教他離開房間,又指了上面,表示往上走,景沖和便跟在她身後,走上樓梯,來到這座摘星樓的頂層。

  但見這座圓形樓字的頂層竟沒有牆壁,只留屋頂和欄杆,四面八方環狀開闊,視野極佳無比,似手一伸便能觸天。

    景沖和走到欄杆邊,昂首見此情景,不覺道:「莫怪名爲摘星樓了。」真的好像一探手就能捉到天上星星,看到這樣美好的景緻,他低下頭,想跟韶明分享心情,卻見韶明冷看瞼孔。

  「我生氣了,你快點道歉。」韶明說道,水靈靈的雙眸直瞪著他。

  景沖和一愣,忙問:「我做錯什麼了?」

  「白天在小店裏,我讓你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坐看別動,你爲什麼不聽話?」韶明當時忍看沒發作,可不表示可以這樣算了。

  原來是此事。自己的確答應她,卻又沒做到,景沖和歉然道:「我不是故意不聽你話的。」實在是當時兇險,身體自己行動了。

  他居然還是放錯重點。韶明依舊闆著臉道:「你明明說了以後不管怎樣會想辦法活著,怎麼又捨身爲我?你想不顧承諾,丟我一人在世上嗎?」

  聽她這麼說,景沖和正經道:「少去一隻手臂不會死的。」

  他們兩人講的明明是同一件事,卻又不是同一件,韶明又好氣又好笑,真不知怎麼跟他說。

  「我若爲護你受傷,你會高興嗎?今日你若爲護我,失了手臂,你以爲我會高興嗎?我當然是生氣的了!」

  至此,景沖和終於才明白她的意思,想一想,她說得很對,若是她爲救自己而受傷,他也是會心痛不已的,他誠懇道:「是我不好,你別生氣了。」可若再來一次,他應該還是一樣會這麼做。

  敏銳如韶明,瞧他眼神堅毅,哪不知他在想什麼,雖然真的生他氣,卻又因爲他這麼做而感到甜蜜,原來喜歡一個人心情會變得這麼複雜。

  她輕輕歎一口氣,看遠方星點閃爍,如斯美景,便不想再和他鬧彆扭了。

    景沖和見她似乎不氣了,信步與她一起欣賞這樓閣景緻,繞了一圈,在樑柱上看到許多題詩,其中不乏著名詩人,他道:「這摘星樓可比黃鶴樓呢。」黃鶴樓享有天下絕景之譽,曾有許多詩人題詩頌贊。

    韶明在其中見到幾個她加開恩科時欽點的人名,幾首詩都作得挺不錯的。

    「你也想題詩嗎?」她笑問。

    景沖和微笑道:「不,我作詩的功力很差呢。」這不是謙讓之詞,他真的是作不出好詩。

    雖然他不會作詩,可吟什麼詩卻也難不了他,韶明很清楚。

    「但你瞭解星宿吧?你給我說說星星吧。」

    「甚好。」景沖和溫雅一笑,牽起她,指看天上繁星,柔聲地爲她解說。

    七天後,他們到達景沖和的家鄉。

    朱遠這才終於知道韶明要拜訪景沖和的雙親,並且是以私人的名義。雖然他也曾猜測過韶明南巡的用意,但一路上,韶明的確是在視察民情,他便信了,結果仍是沒料到還有這一著。

    接下來韶明讓朱遠和其他人離得遠遠的,別來打擾,她不打算拆穿身分,朱遠只能派禁衛隱身隨扈。

    兩人在閑野稻田間的小道走著。南行一路上,許多事物都是沒有見過的,就連稻田,韶明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什麼稻作,幾時收成,景沖和一一對她說明著,慢慢地往他的家而去。

    由媒灼之言訂親,洞房當晚夫妻兩人才第一次見面的不是沒有,可玄國並不那麼保守,由女子主動的紅紗日即是一例,所以直接帶姑娘回去見父母的親事也不少見。

    快到景沖和家門前,韶明抿抿唇,她多多少少還是會緊張的。

    她知道自己不會討好人,身爲皇族,生長在皇宮之內,她脾氣也不是很好。

    「若你家人不喜歡我,我就把你劫走。」她眨眼笑道,卻不是說假。

    景沖和只是道:「他們必然會喜歡你的。」

    「爲什麼?」

    景沖和轉頭看著她,微微一笑,道:「因爲我喜歡你。」

    韶明望住他,也跟著笑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7:55:01

第十一章

    皇帝成親是國家大事!

    婚禮之隆重繁複自是也令人歎爲觀止,可玄國有史以來都是皇帝迎娶皇後,女皇下嫁皇夫卻是前所未有,曠古未聞。

    正因爲沒有先例,所以當司禮呈上皇室婚禮那厚厚一卷冗長至極的章程時,韶明朱筆一揮,婚典次序減成兩個,婚日剩下兩天,六禮只在形式上做樣子,其實剩三禮,就這麼一直刪刪刪,刪掉了一大堆麻煩累贅的規矩,將整個婚禮縮減到最簡單。

    原本接旨得知女皇要嫁人,司禮驚訝得合不攏嘴,徹夜不眠將玄國禮冊翻個朝天,絞盡腦汁更改婚禮章程,不過這嘔心瀝血之作卻全都化爲一縷輕煙,一下子就消失了。

    由於沒有前例可循,就沒有一定的規範,女皇嫁夫不適用皇帝娶後,亦不能用尋常男婚女嫁之禮,司禮也無法建議再多,至少韶明留下所有關于祭祀的步驟,司禮只能接受,還想看若再有第二位女皇,肯定要訂下一個嚴謹的禮制了。

    即使如此,這個婚禮還是十分隆重盛大的。

    百官在淩霄城內觀禮祝賀,雖然一直很想見識「皇夫」究竟是何許人也,可惜距離太遠,實在瞧不出什麼端倪,不過女皇一婚嫁,表示玄國可能將會有儲君了,一些私下擔心的臣子,倒是真的歡喜,尤其是右宰相,又流下老淚了。

    皇宮內一片喜氣,皇宮外當然也是普天同慶。

    小老百姓無法進宮得見女皇和她的丈夫,所以便又開始穿鑿附會地猜測和談論,有人傳說那男子一定也是十分醜怪,又或者那男子必定是貪圖什麼,又或者那男子能人所不能……諸如此類,不過大家多半都是把酒言歡,醉了講些渾話,畢竟是一場大喜事嘛。

    這般熱熱鬧鬧,從白日到黑夜,不醉不歸。

    寢宮中,掛上了紅紗燈,宮女都退下了,只留一對新人。

    案頭上的龍鳳紅燭搖曳燃燒著,身著新郎服的景沖和緩走到床榻邊,頭上蓋著紅布的韶明正坐在那裏。

    景沖和掀開她的紅頭蓋,韶明一擡眸,巧笑倩兮。

    「累了嗎?」她問,從早上到晚上,一連串的祭拜,繁複的宮禮,以及面對百官的祝賀,一整日下來,真是要累煞人了。

    除了她本身不喜歡太麻煩,她想景沖和不適應這些,所以才刪掉許多章程。

    「累倒是不累。」景沖和微微一笑,即使典禮上被許多官員側目,他也沒有生氣。「只是長了見識。」原來皇室的婚禮是這樣的。

    韶明看著他,道:「你若想反悔,還是有機會的,就算你現在逃跑,我也不會派人追你。」

    「玲瓏。」景沖和喚著她的名字,在她身邊坐下來。「我不會反悔,也不會後悔的。」他凝視著她。

    他知道她還存有疑慮,害怕他從此之後因她遭禍,始終沒辦法完全安心。

    韶明心裏感動,回視著他。他本就面如冠玉,如今修飾打扮一番,更是好看得不得了,不過,她還是喜歡他一身布衣的模樣。

    「……沒有將你家中高堂請來,我委實過意不去,我一定會再次親自上門去見你爹娘的。」她是國君,無法嫁去他的家鄉,將丈夫的父母請來太讓他們舟車勞頓了,亦不合禮教。這是她跟景沖和說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讓他的家人進到這座冰冷的皇宮,她已經把景沖和扯進來了,不能再有其他人,她不會張揚景沖和家人的事,全是爲了維護他們。

    前些日子南巡去他家,他家人都是好人,心思單純質樸,景沖和一說兩人已互訂終身,他們便十分喜悅,讓她好生高興,不過她身爲女皇一事,總是要說的,最後她想了個方法,讓景沖和修一封家書回家鄉告知此事,她也跟看寫一封書信給他家中雙親,內容有幾百餘字,表達自己的歉意和誠意。

    若有機會,她一定會和景沖和再一起回去的。

    景沖和知她做事都有她的道理,他也許懂,也許不懂,她那精細的心思,總是爲她所關心之人,比他想得更多,而他相信他的妻子。

    聽她似乎相當介意,他笑道:「放心,我父母得知成親的事,十分歡喜,雖然知道r是女皇,他們的確嚇了一跳,不過我妹妹說,家中接到聖旨,放了好長一串炮,爹娘直說蓬孽生輝,讀完還裱在牆上了。」

    那並不是聖旨,只是一封信啊,韶明好笑,隨即又想到自己的信就這樣大刺刺地給看光了,幸好她沒在場,不然好生尷尬。

    和女皇成親是多麼教人吃驚之事,可他家人卻是這樣的反應。韶明說道:「你的家人倒是和你一樣。」有種天真的傻氣呢。

    沖和問:「什麼一樣?」

    「那個一樣囉。」韶明不明講,只是笑著,和心愛的男子結成連理,她當然心情好。

    景沖和望著她的笑,身爲新嫁娘的她,非常細緻地裝扮過了,看來綽約多姿。她柳眉明眸,朱唇粉頰,還帶著一份難見的羞俏,在燭火下,明豔不可方物。

    「你真好看。」他說,出自內心。

    韶明聽他這麼講,先是一怔,接著眯起眼睛道:「你是說這些飾品好看吧。」她指著頭上那些花樣顔色豐富的簪子和寶石。

    「不是,我是說你好看。」景沖和道。

    韶明臉一紅,真的很不習慣。

  「……你別說好聽話了。我生得什麼樣子,我自己知道。」她頂多只能稱樣貌清秀罷了,既不國色天香,也不閉月羞花。

  景沖和認真道:「你是最好看的。」在他心中,他的妻子是最好看的,就算有絕世美女,他也不會睬一眼。

  韶明心裏高興,卻又不知如何回應,她只會爲難人。

  「娶了我,你便不可以有其他妾室。以後你看膩我,也不能看別人了。」

  聞言,景沖和想一想,說:「人的心只有一顆。」

    「那又怎麼?」韶明不解他爲何忽然提這個。

    「所以只能給一個人也是理所當然的了。」男女感情這方面,他拙,所以他也從未想要娶妾。有了妻子,他就真誠待她到永遠。

    他用著很正經的表情回答她。那些話聽來猶如甜言蜜語一般,而他沒有半分不好意思。韶明想笑,卻又心動不已。

    「沒想到你原來這麼會討好姑娘。」

    他明明很真心,可她卻似乎以爲他輕浮了。景沖和只能繼續真誠道:「我只想討好我的妻子。」

    韶明忍不住咯咯一笑,伸手按住他的口。

    「好了,你別說了。」他不臉紅,她都要害羞了。

    景沖和給她捂住了嘴,有些一頭霧水,但見她笑得開心,心裏便也愉快。

    「我……」他講話,忘記自己的嘴是給捂住的。

    感覺他溫熱的嘴唇觸及自己柔軟的手心,韶明收回手,慎瞅著他。

    一時間,兩人意識到這是洞房花燭夜,坐在床榻上,皆無語沒有動作。

    片刻之後,景沖和輕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掙脫,於是他便又握得更緊一點。他凝視著她,他的妻子,回想看初初認識的時候,以及至今所經曆過的那些,他的心中湧起一片柔情。

    他微側首,吻上她豔紅的唇。

    韶明沒有躲,沒有閃,也沒有再說他放肆。只是閉上眼睛,接受他的吻。

    他很溫柔,輕吮著她的唇瓣,緩慢將她放倒在床上。

    跟著,他結束這一吻,擡起雙眸,她也已張開眼睛,滿瞼通紅地注視看他,他想自己應該也是面紅耳赤的。

    韶明晶瑩的雙眸凝睇看他。

    「我……此生只會有你一人。因爲我的心也只有一顆。」

    景沖和情動不已。

    「……知道我們要做什麼嗎?」他溫聲問道,雖然他沒經過,可有這個知識,但他不曉得韶明知不知道,那是裸身赤體又極度親密之事,他不想嚇到她。

    婚禮著衣前。蘇嬤嬤給她看過春宮圖了,她大緻上明白。那些羞人的圖畫,韶明不想講,只是反問:「你知道我身上這個結有個名字嗎?」她指著自己腰部一個用好幾條衣帶綁成的結。

    「什麼?」景沖和看著那巧妙的結。

    「這叫夫妻結。」玄國的女孩兒,每個都要學這個結,是洞房花燭夜用的,韶明將那結往兩邊一拉,她身上的禮服頓時左右脫開,一下子露出抹胸和小衣,以及大片雪白的肌膚。她道:「解開這個結,就當夫妻了。」

    她身上的服裝是特製的,因爲她是前所未有的女皇,既不能穿皇帝納後的禮服,也不能穿尋常姑娘的嫁衣,於是特別縫制了一套揉合皇帝和出嫁姑娘兩方特色的衣裝。

    而夫妻結,是玄國男女成親的習俗,男人只有在初次的新婚才知道這個大禮;女孩兒在洞房花燭夜,向丈夫展現赤裸裸的自己,從此夫妻間毫無保留。

    韶明心跳得急,雙頰羞紅,雖然十分難爲情,可是她還是做了。

    她美麗嬌羞的姿態教景沖和全身發熱,他只能注視著她,再也移不開視線。

    低下身,他將她擁入懷中。

    大喜之日過後,韶明僅休息一天,便又開始上朝。

    韶明如此以身作則,衆臣們也都很快收心,不敢鬆懈,處理國政和議事。除了她換穿常服時會挽起發做少婦打扮之外,一切都沒什麼不同。

    日子匆匆過去,秋天來了。

    有些官員對景沖和非常好奇,他們想看若能討好皇夫,於自己仕途肯定有大大幫助,又想若自己不行動,別人先行動了那可不妙,所以有些朝臣按捺不住,日夜想著主意,旁敲側擊,卻總探不到什麼消息。

    有個賈大人也是這般想的,可朝中同事一聞景沖和之名,卻是紛紛搖頭說沒見過,好不容易才從宮僕身上打聽到點消息,聽說這位元皇夫是個文人,賈大人便想,送金銀財寶太露骨,那麼,就投他所好,送價值連城的古董吧。

    貢品準備好,接下來就是請人來了。他小心翼翼地尋門路,希望能請到景沖和,可又問了一堆人,竟是沒有誰知道該如何跟景沖和接觸。好不容易買通之前那個宮僕,知景沖和經常出現在皇宮西北緣,所以他日日朝會後等在那附近。幾天後,他望著樑柱發呆,才忽然想到自己根本不曉得對方長什麼樣啊!

    他忍不住抱頭跳腳,忽聽有人道:「這位大人,身體不舒服嗎?」

    賈大人一擡首,望見說話的是一名布衣書生,氣質溫文儒雅,身後跟看兩個漢子。

    「不……」這書生每日經此,頭一回和他說話,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只道:「沒事、沒事。」

    「沒事就好。」書生點點頭,對他和善一笑,越過他走了。

    那兩個漢子經過時,眼神滿是濃厚的殺氣,嚇了他一跳。當日賈大人回府後,左思右想,覺得那個書生應該就是皇夫景沖和,可皇夫穿得這麼寒酸嗎?他又不確定了,於是他決定隔日再探。

    翌日,賈大人上完朝,又在相同地方等待,果然見那書生走來。

    他出聲喚住對方:「請留步。」

    他先報上自己官職名號,隨即問道:「敢請問尊駕是景沖和先生嗎?」據他所知,景沖和沒有任何官職,沒有封號和爵位,只打聽到他在皇宮內教書,教誰卻又是不曉得。

    「是啊。」景沖和微笑。

    太好了!賈大人心下大喜,一拜道:「下官得見,甚是萬幸!自今上大婚至今,未有問候,請景先生多見諒,下官想,擇日不如撞日,請景先生到府上作客如何?下官必定好好款待。」

  景沖和尚未回答,身後兩個漢子之一即嚷道:「不行不行!老師要上課了,沒辦法去!」

  賈大人看那說話的是個黑瞼漢子,月要間掛看黑底藍邊的武官牌,品秩竟比他還高。

  只見景沖和作揖,相當和氣有禮道:「這位大人,多謝你的邀請,可不好意思,今日的確是無法前往,要不下回再說吧。

  「是啊!」黑臉漢子應和一聲,輕輕推看景沖和走了,僅留下賈大人呆立當地。

  可賈大人沒有放棄,又過一日,他攔住景沖和,仍是邀請,黑臉漢子雖然又嚷嚷拒絕,不過景沖和卻稍微沉思,道:「大人,在下現在要去講課,所以無法前往,若你能等講課結束,那麼在下就打擾了。」

  賈大人開心,立即大聲道:「我等門立時奔回家準備去了。

  那黑臉漢子喊道:「老師!」

  就連很少出聲的高壯漢子也終於開口:「不可!」

  景沖和一笑,道:「這位大人連續數日在此等我,這個誠意,我不能當作沒看見,我看他不像是壞人,你們別擔心。

  壞人怎麼會寫在瞼上?兩個漢子你瞧我我瞧你,終究還是沒把這句話講出來。

    稍晚,景沖和說要出宮,禁衛所裏大家已聽黑臉漢子講過此事,好幾個人就也一起說要去,景沖和哪會不允?只是他先告訴衆人,到人家府上不可太過吵鬧,衆人應了,這才一起出宮。

  「這是……」賈大人站在朱雀門前,本只等待景沖和一人,豈知卻來了一大票人!準備的轎子雖然大,也塞不下這許多人啊!他傻眼。

  只聽景沖和發善道:「我的學生不放心我,說要跟我一道,甚歉 。」他又說:「是否麻煩到賈大人?那麼我們還是別去好了。」

  不放心?有什麼好不放心的?賈大人的確不算是壞人,他一時沒想到身爲女皇丈夫,人身安危有多麼重要,只急著好不容易請到的一尊神,可別飛走了。

  「不不,當然可以!人多更好!」

    見賈大人如此對待自己學生,景沖和心裏很是高興,賈大人府並不很遠,走過幾條胡同便到了,一行人給賈大人請到廳中。有景沖和在,每個都是乖乖坐著。

    賈大人趕緊先到後頭吩咐廚房,換個大桌,多煮幾鍋菜,隨後才又出來,請家裏下人奉上茶。

    等廚子弄好前,賈大人想先將準備好的古董送給景沖和,可現下這麼多人,要該怎開口呢?

    「景先生……下官有一事想說,可否請你到內室?」

    此言一出,那黑臉漢子立刻喝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賈大人給他嚇一大跳。

    「我、我……我沒想做什麼!」

    「別。」景沖和示意黑臉漢子別激動。這幾個學生老是爲了他對別人無禮,擔心他過頭。可他知大家都是好意,便也不會責備。他轉而對賈大人道「我隨你去便是。」

    賈大人抹一把額頭,伸手做個「請」意,便領頭往內室走去。景沖和跟在他身後,然景沖和後頭,又跟著一串人。

    賈大人直冒汗,真不知怎麼會變成這樣。所幸進到內室,一群人要擠進來,景沖和制止了他們。因爲走廊和內室僅隔一幅布簾,大家也就聽話地在外邊等著。

    不知外面那些人什麼時候會來攬局,賈大人趕緊把要討好景沖和的古董全草出來排在桌上,道:「景先生,請來看看這些。」他一一攤開那些珍貴字畫。

    景沖和依言上前,見第一幅畫,便「嗯」了一聲。

    賈大人看他盯看畫,甚是認真,不禁心喜,覺得自己果然投其所好!這些是稀有的墨寶,是他祖父和他父親,以及他自己,共三代的收藏。想當初爲了買下這些,花去多少銀子,皆是上上之作,識貨者定當心動!雖然前頭亂糟糟的,總算也是達成目的。

    他等看提出送給景沖和的時機,豈料,片刻後景沖和擡起眼眸,對他道:「大人,這幅溪山圖是贗品。

    賈大人一呆,萬萬沒有想到景沖和賞完圖是對他說這個!

    「這這這、這怎麼可能?」他涼訝得連話都說不好。

    「大人請看這個落款,雖然仿得很像,可不是真的。此圖筆法,也差真跡那麼一點。」

  賈大人彎身猛看,可他若看得出,就不會是當真品了。

  「你你你……你怎麼知道?」他只能這麼問。

  景沖和道:「在下不才,曾於某處讀過此作者著作的文圖集,當時即見過落款。」某處就是藏書閣,一想起那些被燒掉的珍籍他就惋惜不已。

  「……還有,這本名家書法字帖也是假的,此篆書中的『暮春之初』的初字少了一筆,而『仰觀字宙之大』的大字多了一點。」他又指看某物說道。

    賈大人聞言,趕緊把瞼湊過去瞧。彎彎曲曲的篆書字體,他看不出也看不懂,只得急急道:「你你、你都幫我看看,還有哪個是假的?」

    景沖和見他張皇失措,頓起同情之感,便好心幫他鑒別,最後又挑出三幅假物。賈大人頹然坐倒在一旁,景沖和想安慰他,忽然想到什麼,歉然道「大人,在下有事,要先回宮去了。」

    賈大人哪還有心情回應他,木頭似地發傻。景沖和瞧瞧天色,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

    「謝謝大人的茶。」他拱手作揖,便即離開了。

    跟看學生一道回到淩霄城,他快步往藏書閣的方向走去。被燒掉的藏書閣,舊址早已經整理幹淨,新建了一棟木造屋舍,甚是雅緻。遠遠地看到屋裏已有燈光,外面還站看宮女與侍衛,景沖和更是腳下不停。

    進到屋內,他望見韶明坐在裏面,臉上自然露出笑容。

    「讓你等了。」他不好意思地說道。

    但見廳裏擺著一圓桌,桌上有膳食。自成親後,韶明天天和他一起用晚膳,即使國事繁忙,有時只能吃一下就走,她也一定會來一趟。至於韶明會選在這個地方,大概也是因爲兩人以前常在此相會,對他們倆別有一番意義。

    待他坐下,韶明開口問:「你又出宮了?」

    「是啊。」景沖和不會隱瞞她任何事。

    韶明續問:「這次又是去哪個大人府上?」

    「是賈大人的府上。」景沖和微笑回道。

    「喔……」韶明聞言,忽然笑意盈盈。

    「怎麼了?」景沖和不解她爲何笑。最近幾次,她聽到他去哪個大人府上拜訪,總是笑得特別開心。

    「我是想,你有沒有給人家添麻煩。」韶明眼眸閃著狡黔的光芒。

    景沖和沒看出來,只是道:「他找我幫他看些古董字畫,結果我發現有幾樣贗品。」說添麻煩好像也是。他回想離開時賈大人那個模樣,就不知那些贗品是花多少銀子買來的?或許還是不要告訴對方比較好。

  韶明笑盈盈的。

  「我想起你上次去以大人那裏。」

  以大人?景沖和回想。他的確是去過。

  「以大人怎麼了?」

  韶明道:「你說他府裏十幾個女兒。」

  景沖和見她笑得眼眸微彎,很是動人。

  「嗯,那天和我帶去的學生們都站在廳裏,滿滿都是人。」他不記得她們長什麼樣,也沒費心去看。

  韶明又說:「還有再之前的秉大人。」

    「嗯,他本來要給我一個箱子,只是我回絕了。」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點莫名。那箱子裏裝些什麼,他不想知道。別說無功不受祿,他們根本是第一次見面,怎可收人家東西。「身爲你的丈夫,我是不可以收受朝臣贈與之物的。」這一點,他非常清楚。

    秉大人是遭他當面拒絕,以大人和賈大人則是被他不知不覺拒絕,正因爲每個人都在他身上吃了癟,所以誰也不敢嚷嚷,免得丟臉;就算別人問及,也只能扯謊說沒見過景沖和,不知怎麼和他接觸。他們都以爲自己是第一個想到要去巴結景沖和的人,可其實都不是。而當他們知道景沖和什麼事都會告訴她之後,更是每個人心驚膽戰。韶明每日上朝,見到那些朝臣一臉憋樣,就忍不住好笑。

    聽他說完,韶明咯咯嬌笑。景沖和先是訝異看看她,隨即眼神轉柔,伸過手輕輕撫摸她柔嫩的臉頰。

    韶明凝視著他,道:「你不問我笑什麼?」

    「你開心就好。」他喜歡她開心。

    韶明嫣然一笑。

    「我笑你,既然知道不收秉大人的東西,怎麼就沒察覺以大人和賈大人的用意呢?」他們一個用女色,一個用古董,皆是準備討好景沖和。他總是如此,好像傻,卻也不是那麼傻。

    景沖和一愣,問:「什麼用意?」

  雖然已成親月餘,可他卻仍是當自己是個布衣書生,一點也不以貴人自居,是以沒有察覺他人對他的奉承與討好。

  她沒回答他,僅舉起答,悠然道:「不重要,用膳吧。」

  景沖和雖然沒得到答案,可也不覺得那重要。他的妻子才是最重要的。

  「好。」他點頭微笑。

  用完膳,韶明回禦書房繼續批閱奏本,景沖和則留在屋裏。

  這木屋雖沒宮殿那般大,可其實也不小,屋內有廳有書房,還有一座黑石爐,燒暖整個屋子。他平常都待在這兒,晚上也睡在最裏面的房間。

  他進到書房,在案桌上磨墨鋪紙,靜靜地開始書寫。禁衛所裏的人越來越多,年齡不一,程度不同,他想寫些教材,好好地教導他們。

  他是喜歡當老師的。

    景沖和不參政,現在不,以後也不,不參政就不會給人抓到把柄,大大減低別人打擊韶明和他的可能;即使有人找上他,要他傳達意見,他也會斷然拒絕,絕不會對韶明提及半句關於國政的建議。他雖然是皇夫,卻絕對不幹政,這是他們夫妻倆共同的決定。

    一提起筆,景沖和很快地入神專心了。這一寫,幾個時辰過去,待他停下,已經過子時了。

    自成親後,有時韶明和他會睡在寢宮,有時會睡在此,最近幾乎是都在此。不過,她若辦事晚了,便不會來找他了。不知韶明要不要來,景沖和邊躺在床榻上邊等,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半夜,他忽然醒來,感覺到自己懷中多了一個人。不曉得她什麼時候來的,他已經很熟悉妻子的體溫了,於是微微一笑,伸手撫摸她柔細的發絲,然後往下輕輕將手放在她纖細的肩膀上。

    他本來是想要摟看她繼續睡的,豈料觸到她細緻的肌膚,他心突地一跳,一下子清醒了。

    她沒有穿衣服?他不禁往她脖子摸去,摸到系帶。她是有穿的,卻只是輕薄的貼身衣物而已。

    她柔軟的雙乳緊貼看他,他想稍微移開,她的腿卻貼了過來,內側摩擦看他的身體。一旦意識到,他就想起那些一起共度的夜晚。她美好的胭體,身軀交纏,喘息,以及激情……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景沖和滿瞼通紅,全身僵硬不敢再動。他知她相當忙碌,她若入睡,就不想吵醒她。

    他望看床頂,想想剛才寫的教材,以及明天上課要說些什麼。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白天還有多久?想看想著,卻忽然聽懷中的人兒「og味」一聲,笑了出來。

  景沖和一愣,隨即歎息道:「原來你沒睡。」最近夫妻私下相處,她越來越愛捉弄他了。

  韶明擡起臉來,一頭長發披在雪白的肩膀上,晶亮的眼眸微微閃爍,慵懶的模樣真真是嫵媚至極。

  「我睡了。」她笑道。

  景沖和也不和她爭辯,只輕輕拍看她背,道:「好好休息,我哄你睡。」

  韶明當然知道他是心疼她國事繁忙,但他如此溫柔,她的一顆心還是要給他融化了,她將臉頰貼在他胸膛上,聽著他的心跳。

  未久,她緩緩地啓唇:「我說過,我是貪心的。你和國家,是我最重要的,我不分先後,也無法分,我都要擁有。」她是女皇,國家社稷當然是要放在第一,可她不認爲第一只能有一個。在她心中,兩者就是相等,誰都不能放在後面,她會用自己的能力,擁有兩個第一。

    她本不善表達自己的心意,和景沖和成親之後,卻開始有看一點點的轉變了。她愛她的丈夫,所以要把自己的心情告訴他。她還不是那麼會,可她會漸漸懂得的。

    景沖和這是第一次聽到身爲國君的妻子對他說,之於她,他和國家同等的重要。他內心一熱。

    「……你也是我最重要的。」

    韶明嫣然一笑。接著,她伸手到頸後,拉開系帶,說:「我不要你在我面前忍耐。」任何事都不要。都作夫妻了,這樣有什麼意思。

    見她的貼身小衣逐漸往下滑去,景沖和眸色變深。

    「我不想累著你。」

    「我又沒說我累,累了會告訴你。」她在他的頰上親上一親。

    他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心愛的妻子對他這麼做,他會動情,也會動欲。所以,他吻住她的嘴唇。

    韶明用舌尖輕勾住他的舌,聽他低喘,呼吸變得粗重。她喜歡看他爲她失控。

    他溫和斯文,博學有禮,可是當他摟著她的時候,卻能見到他其他的模樣,別人絕對不會知道的模樣。

    緩慢張開眼睛,他正望著她,在她紅唇邊淺淺地喘息著。雖然她剛才大膽地誘惑丈夫,可現在卻又雙頰羞紅。

    即使已不是初經人事,她還是會害羞,她想她一輩子都是會害羞的。她羞怯的樣子總教景沖和無法移開目光,就像是要他別再直盯著看,她一雙光裸的玉臂勾住他的頸項,獻上自己的嘴唇。

  作爲人婦之後,她才明白爲什麼夫妻才能做這種事情。兩人毫無一絲保留,身體親密相系,所以是夫妻。

  她的丈夫愛她,所以會有情欲,想要和她交歡。她又何嘗不是?

  她也愛著他!韶明在他懷中,緊緊攀著他的背。

  盡情纏綿。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7:55:23

尾聲

     「這個不可行!」

   「此話怎說?沒試過又怎麼知道?」

    「不用試就知道了!丁大人,你認爲呢?」

    「我認爲還是有一試的道理。」

    「不對,我也覺得不行--」

    韶明坐在禦書房桌案後,睇著各臣針鋒相對,現在朝中,一半新臣,一半老臣,而新臣中的絕大多數,都是她提拔的。

    她欣賞有膽色之人,所以挑的也都是這樣子的人,他們大著膽子提出各種國政建議,大著膽子相互爭辯討論,雖然她的確是喜歡膽大之人,敢直言的朝臣對國家也有一定幫助,不過,那並不代表這些人就不會惹她厭煩。

    見他們吵鬧不休,她眯起眼睛。

    忽然,她手一撐桌,用力地站起身來。

    各臣見狀,同時住口,全部轉頭看著她。

    她一笑。

    「吾想到有一要緊事得辦,衆卿於此候吾片刻。」她走離桌案,在步出門口前,道:「各位繼續,務必要討論出一個結果,吾等著。」

    說罷,她離開禦書房,直奔景沖和所在之地。

  景沖和正坐在書房裏寫算術,忽聽大門砰地一聲被打開,他起身察看,尚未走到書房門口,就見韶明闖進來。

  他未開口詢問來意,她就拉住他的手,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景沖和馬上瞭解,肯定是有什麼事教她煩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拍撫她的背。

  漸漸的,韶明靜下心了,以前,她只能獨撐,可現在,她有依靠和放心休息的地方了。

  深吸口氣,她擡起瞼,笑問:「晚膳想吃什麼?我命廚子做。」

  景沖和溫聲道:「都好。」

  「嗯,等我。」韶明道,她要回去瞧他們討論出個結果沒。

  她轉過身要走,景沖和將她拉回,在她發上輕吻了一下,然後才放開她。

  「去吧。」他說。

  韶明一笑,翩翩地走出去了。

  景沖和則回到桌前,繼續寫他的算學。

  窗外白雪紛飛,這是他們成親後的第一個冬季,他們也是在這個季節相識的.

  玄史上記載,韶明朝共三十年,大玄盛世更盛。

  於她在位期間,皇夫景沖和從未幹政,在皇宮內教出三百餘名學生,有的在之後的曆史上成爲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也寫下幾本知名著作,尤以研究國內外算學之書最爲人稱道。

    而景沖和曾有兩次遭遇暗殺,均因他身旁學生太多而皆化險爲夷。

  韶明並無太祖先帝有難孕之事,共生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像父,好讀書,不從政,最後成爲名師,並著有數本詩集。

  韶明最後將皇位傳給長子,次子亦爲國家棟梁,兄弟齊心治理之下,玄國歌舞昇平。

  韶明退位後,有人說她和丈夫在淩霄城內白頭終老,也有傳說她偕夫回到丈夫南方家鄉。

  韶明于曆史上留下一頁輝煌,卻沒留下清楚的畫像,所以無法證明初即位時,那些傳唱的歌謠是真是假,然那些歌謠也在多年後失傳,取而代之的是家中小兒人人聽過的:「女皇夫婦,十分相一親一相一愛一」

  《全書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7:56:25

女皇夫婦秘史•其一

     睇著腳下被嚴密封住的一塊地,景沖和忽然發起怔來。

  稍晚,韶明來了,夫妻兩人閑談之際,他想起來,便說道:「今日我看見那個已封的秘道入口,寢宮那頭的也封住了嗎?」

  聞言,韶明道:「當然。」藏書閣燒毀,在原地之上蓋屋,秘道也就此封了。

  而這是已經暴露的通道,不再能使用,所以封了。「怎麼?」她問。爲何忽然提起這件事?

  「沒有,只是剛好看到,想起了。」景沖和看著她,道:「我很感謝造宮的巧匠,亦感謝那條秘道。」

  他說此話時,一直注視看她,韶明懂他的意思,因爲有那條秘道,所以他才能坐在這裏,和她在一起。

    「你提起了正好,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韶明和他離開屋舍,她先是摒退身旁的宮女和一般侍衛,然後邊走邊道:「淩霄城裏,另外還有八條秘道,這些秘道的用途,是在保護皇帝,若皇宮內發生什麼事,即可從秘道避險。」

    「原來如此。」景沖和點頭。

  兩人走著,最後來到一座名爲「甯心宮」的地方。

  這原是她母後的寢宮。韶明推門進入,景沖和發現這座宮殿並沒有人使用或居住的跡象,不過四處都維持得相當幹淨整齊,顯是有固定打掃過。

    韶明將門關上,步至廳中圓桌,草起桌上油燈點燃。只見她伸手在桌下一按一拍,轟地一聲,圓桌竟是自動挪開了,其下的地闆露出一個黑暗的入口,有一條向下的階梯。

    景沖和已經是第二次見識這巧妙的機關,可心裏還是油然升起一股佩服與尊敬之意。就算他讀過建宮或造機關的書,也未曾見過造得如此精巧的,何況這是一百多年前所建的,直至今日,仍能運作如常,可見得那位巧匠的厲害高明。

  韶明舉燈走了下去。那階梯並不寬,只能容一個人,景沖和便跟在她後面。

    這條秘道裏面,和藏書閣那條沒有什麼不同,就是一條石磚堆砌的通道,十分牢固,通道沒有階梯那麼窄,足夠兩人並肩,景沖和正想問妻子另一端會通到哪裏,轉頭卻望見韶明雙眸凝視著他。
    「這八條秘道,是只有皇帝才能知道位置的。」這是自古傳下來的規矩。「不過,你是我的丈……丈夫,所以我要把這八條秘道都跟你說。」她還不習慣丈夫一詞,說起時,臉上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嬌態。

  景沖和並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發現她雙頰酡紅,在燈火下甚是柔媚。他不禁握住她的手。

  「不是只有皇帝才能知道?」爲什麼要特別告訴他?韶明一臉認真,道:「如果皇宮出事了,我不在你身旁,而保護你的人也保護不了你了,你記著,躲進這些秘道之中,避開危險,不用管我。」她不曉得父皇有沒有告訴過母後,有一條逃命的秘道就在她寢宮的桌下,但是,她要對自己的丈夫說。

    景沖和訝異地看著她,原來她是因爲這樣才告訴他的。

    「我必然會先去找你」不會先逃。

    「不行門韶明氣惱道:「你不聽我的話,我會生氣的!」

    景沖和知道她總是十分擔心他的安危,可是他並不能夠瞭解,她會這樣,是因爲她自出生就在這座冰冷皇宮內,看著似乎誰也不愛的父親,那般防備身旁所有的人,所帶給她那無止盡的不安全感。

    她的父親影響她許多,所以她本來也不想愛人。而現在的她,無法失去所愛之人,她一定承受不了的。

    見她眼神真誠,景沖和心中感動。

    「那麼,等我找到你,便對我生氣吧。」

    「我絕對不會有事的!你不懂嗎?」就說不用管她了!她有禁衛保護啊。

    「嗯。可是,若真的發生什麼,我第一個就會想要見你,不會記得這些秘道的。」景沖和說。

    他的意思,韶明清楚明白。因爲,若換作她,一旦發生什麼事,她也是只想要先找到他,無法去想其他事。

    「……你說了要伴我一生的,若你毀約,我一定……一定責罰你。」她咬看嘴唇說道。

    聽她竟說得如此沒氣勢,景沖和一笑。她總是只往壞處想,這令他疼惜。通道內僅他二人,他伸出手,將她擁進懷中。

    韶明將臉頰貼在他寬闊的胸膛,心跳聲漸漸安撫了她。

    好像一輩子都在這個不見天日的秘道裏也好,只要兩個人一起,就無比幸福了。

    她愛極這個男人,卻不會表達。雖然她已漸漸學會傾訴,卻總是覺得,她所說出來的言語,還不及她心意的三成,不知要怎麼樣才能完整地表示,她很是懊惱。

    雙手輕輕摟住他的腰,她輕輕吸一口氣,擡起瞼,卻見到他漆黑的雙眸正望著她。

    她心一跳,知道那個眼神是什麼意思。

    韶明不覺閉上雙眼,他的唇隨即吻上了她。

    剛成親的時候,她只會被動地任他親吻,可現在,她懂得輕張開口,和丈夫唇舌交纏。她總是感覺很羞,卻又非常甜蜜。

    一吻過後,景沖和垂眸看看她,柔聲道:「回去吧。」

    「嗯。」

    她瞼色潮紅,輕輕應了一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7:57:21

女皇夫婦秘史•其二

    睇見異邦在她大婚時送來的祝賀禮品清單中,有一項是水果酒,韶明産生好奇之心。

    玄國也釀酒,卻是用麥釀的,她想要知道這水果酒是什麼滋味,若好喝,說不定能學來,製造新酒,屆時再賣出給他國,也許會成爲增加國家收入的一樣好商品。

    夜晚,處理完政事,她喚人將酒取來,帶看那瓶漂亮又奇特的酒去找景沖和。她要和丈夫分享。

    坐在房裏,她看看丈夫研究看酒瓶及瓶上的異邦文字。聽他道:「我在書中見過這種水果酒的7造之法,不過沒喝過。」

    聽他這麼一講,韶明忽然想到,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會喝酒、愛不愛喝酒。玄國天寒,所以喝酒取暖是極平常之事,釀的酒也是烈酒。

    曾經有人笑言:玄國人個個都從小娃兒時就會喝酒。不過這當然是誇大的。

    她要上朝,要批奏章,忙政事都來不及,怎可能酒醉?白天,她取暖喝熱茶,夜晚寢宮很暖,所以並不需要喝酒。她本身也不是很愛喝,只有在嚴冬時,真的極寒的夜裏,可能她就寢前會小酌一杯,就真的只是暖身而已。

    「你酒量如何?i她問。接過酒瓶,將小杯子斟半滿。

    景沖和想了一下,道:「應該不算好。」那酒十分香,一下子,房間內都是香氣。「我不常喝,也不大愛喝。」他笑。

  那就跟她一樣。韶明端起酒杯,先是聞那水果香,接看注視那深紫色的液體。

  他們玄國釀的酒是透明的,這顫色可真是漂亮。

    她提出關於這酒的疑問,景沖和便解說給她聽。她是想爲國家增加收入,他則是對異邦之物有求知之心。雖然夫妻倆的目的大不相同,可兩人都同樣好好地品嘗了這酒。

    「我有點暈了,還是先去躺著。」景沖和忽然苦笑對妻子說。

    有點暈?韶明看著桌上的杯子及根本還是滿的酒瓶。

    他才喝了小半杯呢!還是光酒味就讓他醉了?韶明想笑,他的酒量應該不是不算好,而是非常差吧。

    見他眼神朦朧,她輕扶著他站起身,離開桌子,讓他坐在床榻上。

    「你先睡吧,別等我。」她還要想想那酒。

    韶明轉身想要走回桌前,豈料卻被他拉了一把,她一下子跌坐在他的大腿上。

    她什麼都沒來得及說,他便抱住了她。

    「咦?」這個姿勢,韶明看不見他的臉。

    他就只是抱著她,沒有別的動作。

    「玲瓏。」他突然喚她的名。

    「什……什麼?」她的丈夫在床上喚她的名字時,通常……通常都是要……韶明瞼上一紅。

    「玲瓏,玲瓏。」他又低喚了幾聲。

    景沖和的聲音本就溫潤好聽,這幾聲呼喚滿是柔情,飽含纏綿愛意。韶明聽了,渾身發燙,一顆心跳得激狂。

    她還以爲夫妻間不會有比洞房更讓人害羞的了。

    他的氣息,他的體溫,他溫柔的懷抱,韶明意亂情迷,也快醉倒在丈夫懷裏,好不容易腦袋稍微清楚,啓唇道:「你……你是喝醉了吧?」她聽過酒後鬧事,聽過酒後亂性,聽過酒後昏睡,可卻從來沒聽過酒後這樣子的啊!

  景沖和恍若未聞,只是重複喚道:「玲瓏,玲瓏,玲瓏……」他喊一喊,好似在哄她一般,伸手輕輕拍撫她的背。

  他醉了,聽不見她,也不會響應她,韶明可以將他推開,讓他去睡,可是她捨不得,捨不得離開丈夫濃烈甜蜜的擁抱。

    「景……景郎。」她極生澀地,輕聲回喚他。「我……我愛你。」

    她還沒有當面對他說過,因爲她才剛學會不要隱藏自己的真心,還在摸索要怎麼說出來。

    「玲瓏。」他還是抱著她,哄著她,好似她是極其珍貴的寶貝那般溫柔。

    韶明整張瞼都紅透了,瞼上卻滿是笑意。

    「景郎。」靠在他的肩膀上,她也又喚。這輩子還沒做過這麼傻的事情。

    夫妻倆相互依偎,直到不知何時兩人睡倒。

    隔日,她先醒來,見到丈夫張開眼睛,她在他臉上親上一親。

    「還不起床。」她笑得嫵媚甜美。

    景沖和望看她,也揚起笑容。道:「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4-25 18:32:35

宮廷外史

    好冷。

    他的四肢已經失去知覺,身體再也無法動彈了。

    全身顫抖地躺在地上,他茫茫地望看漫天灑下的飛雪,一片一片地旋轉飄落,好美,這是他生命走到極限之時,所見到的最後一幅景象吧。

    體內血液似乎也開始慢慢凍結,他的呼吸變得更加微弱。他只是想,如果有鬼神,他希望自己死後能變成厲鬼,就算下地獄也不足惜,如果有因果,他希望害得他家破人亡的那個惡人,能死無葬身之地。可惜的是,他無法親眼目睹了。

    哈哈……死無葬身之地的是他自己吧。

    這世上真的有神嗎……哈哈……

    「嗯?」

    有什麼東西觸到了他,一人發出聲音,可是他意識渾沌,已閉上眼睛難以張開。他喘不過氣,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這裏有個人。」那人聲說道。

  「等等主老師你後退,別碰主讓咱們探探。」另一名男子趕緊說道,接著摸了摸他。

  「……還活著!」男子大叫。

  不,他就要死了。心裏這麼道,跟著,他就不省人事了。

  他以爲自己到了地獄,正在遭受火焚之苦。

  全身無一處不滾燙,他呻吟,難受至極,有人將什麼東西灌進他嘴巴裏,過不多時,他便沉沉睡去。

  這樣的情形,重複不知幾遍,終於,他張開了眼睛。

    朦朦朧朧地,見到有個黑臉的漢子盯著他瞧,他只道是地獄裏的牛鬼蛇神。豈料,那個黑臉的家夥一笑,牙齒白得像雪,大喊道:「醒了醒了!終於醒了!」

    這一嚷,令他整個人忽然清醒過來。他注視看四周,原來不是地獄,是間屋子,他正睡在床榻上。

    下意識地就想要起來,可惜全身酸軟無力,一動,頭疼欲裂。他倒吸一口氣,整個人又躺回去。

    另一人走了進來,是個模樣斯文的書生,見他在動,忙上前道:「你大病未愈,起不得。」

    此人的說話、氣息,在在都真實無比,原來他沒死!他沒死!

    這個認知一浮現在腦中,他立刻掙紮要起身。有個高壯的男人迅速閃身進來檔在斯文書生前面,黑瞼的則是警戒地注視看他的一舉一動。他通通不理會,只是急著要翻爬下床,雙足一觸地,他沒有力氣,跪不住,就趴著。伸手抓到黑瞼的鞋,他張開嘴巴,咿咿啊啊地發出聲音。

    他沒有辦法說話。這個時候,衆人才發現,他竟沒有舌頭!

    那舌肉斷處極是駭人,絕非是天生無舌,而是給人割斷的。

    趴在地上,他滿頭大汗,拼命揮舞著雙手,只盼有人能懂他一句話。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要死了,他一定要在死之前說出來,他一定--

    他著急地望著他們,注視著面前數人吃驚的臉孔,只希望有人知道他想說些什麼,不一會兒,那個斯文書生越過黑瞼漢子,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將他扶起,那黑臉的趕快上前幫忙。

  斯文書生扶他坐在床沿,認真問道:「你有什麼話想說,是嗎?」

  他用力地點頭,淚水從眼眶裏滑下。

  斯文書生又問:「你會寫字嗎?」

  聞言,他一呆,搖頭。

  斯文書生微沉吟,道:「沒關系,草紙筆來。」他對旁邊的人盼咐。

  立刻有人拿筆硯進來,桌上也鋪好紙。斯文書生又對他道:「你試著畫畫看。」

  他望著桌面上見過卻沒摸過的文房四寶,伸出手,怔怔地拿起筆。他不曉得怎麼握筆杆,只是拿棍子似地抓著,在筆尖沾滿墨汁,一筆揮下,雪白的宣紙瞬間被他染了大片墨色。他驚慌地擡起頭,斯文書生卻一臉溫和,對他道:「不要緊,你畫。」

    聞言,他定下心,試著將自己腦袋中想要表達的化爲圖畫。途中,因他不會行筆,墨汁灑得到處都是,一旁的斯文書生卻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

    然而要把事情畫出來終究是太難了,別說是旁人,連他自己也覺得很難懂。畫到傷心處,他淚水大顆大顆地掉落,把原本就淩亂的墨滴暈得更開。他急,用手去抹,卻只是一塌糊塗。最後,他忍不住趴在桌上,緊緊咬著嘴唇,他沒有舌頭,所以再也哭不出聲音了。

    「你這……這畫的什麼?很難懂啊月那黑臉的出聲。

    一聽此言,他更是絕望地發抖。

    「別。」斯文書生開口,也不是特別嚴厲,可那黑臉的似乎十分尊敬他,趕忙用手蓋著自己的大嘴巴。「……畫圖看來是不可行了,但是,還是可以寫字。」

    他擡起瞼,注視看這個模樣文弱、可隱隱帶著硬氣的書生。

  斯文書生對他道:「你想說話,得用筆代言,我教你寫字,你什麼時候能把事情好好表達出來,就看你學習得多少。」

  沒有舌頭、不能說話的他,只有學寫字一途了,他覺得,斯文書生是感覺到他的痛苦與執著,所以這般認真地告訴他。

  他垂首望著自己手中的筆。出生至今,他是第一次拿筆。

  雖然不知自己能學多少、會多少,可是,他活著,就不能放棄。

  看向書生,他點了點頭。

  斯文書生對他微笑,道:「我姓景,你叫我景先生就好了。」

    自那日起,景先生每日都會親自教他讀書寫字。景先生總是非常有耐心,且不嫌棄他這個乞兒,有幾個年輕人與小孩子,也和他一起,好像在私塾上學那般,他便猜想自己是來到某間書院。因爲他講不出自己的名字,黑臉的說他人安靜,於是替他取了阿靜」這個稱呼。

  沒幾日,有個黑豆眼的中年男子來了,一見到他,先是皺了下眉頭,跟看皮笑肉不笑地道:「景先生,你上個月才撿了一個人回來。」

  他沒繼續講下去,可阿靜也知他是在意指怎麼這個月又撿人回來。阿靜擔心自己給景先生惹禍,惶恐地望向景先生,然而景先生只是微微一笑,道:「他是我的學生。」

  聽他這麼說,阿靜胸口一熱,差點掉下眼淚,心裏充滿感激。

  景先生和其他人,對他照顧有加。他後來才知黑豆眼的男子是掌管此處之人,雖一開始態度冷淡,可最後卻仍是讓他待下,沒再說過些什麼。

    他認識好多同學,黑臉的拉著大家和他稱兄道弟,住了一段時間後,他身體漸漸恢複了,也熟悉其他人。

    可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習字的初衷,爲了要盡早能把事情寫出來,他比任何人都勤於學習。一個月下來,他已習得百餘字,練習寫的紙、用掉的墨,不計其數。

    「……我名爲陳久,今年十五歲,爲常州滋縣人,家有父母及兩兄一姊共六人,以農爲生,當縣大地主欲買我家之地,我家不從。一日夜,地主放火燒我家,父母死于火中。兄姊逃出,卻遭活活打死。我伏地,誓言必當告官。地主本也欲打死我,忽聞言大笑,曰,割掉我舌,看我如何告官,我舌遭割,幸未死,上京告禦狀。」

    黑豆眼男子緩緩地念出他所寫的文章,阿靜想起烈焰焚燒他父母,兄姊慘遭打死,登時哀痛欲絕,無聲慟哭。

    因當地官員皆和那地主有勾結,所以他無法申冤,想起聽過的故事之中,上京告狀,定能平反冤情,於是他孤身一人獨自北上,餓了乞討,困了睡路邊。憑看一股堅強的意志,他終於來到京城。然而,衣衫檻樓的乞丐,怎能入宮?怎有辦法見到皇帝?他每日都到淩霄城門前乞求進宮,侍衛只道他是個啞巴乞丐,總是趕他走,甚至打他。就算鼻青臉腫,就算頭破血流,他也堅持看去,可他終究抵檔不住北方的寒冷,染上嚴重風寒,只能躺在大街上等死。

    眼淚流滿阿靜的臉龐。他是個從鬼門關爬回來的人了,眼神無比的堅毅。

    那黑豆眼男子看看他,良久,道:「你運氣極差,卻也極好,我們都是一樣的。」

    阿靜不明白他什麼意思,也不懂他爲何半夜來叫醒他,要他把白天寫了很久的文章拿出來。他只會使用淺白的文句,其中甚至有許多錯字,可已經是能讓人理解的敘述了。他幾乎迫不及待,本打算明日一早到淩霄城門前草給大官看的,就算沒有人理會他,他也要一試!

    黑豆眼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道:「你不知你遇上的是什麼人,那也無所謂,你遲早會明白的。」

    語畢,他草看文章走了。

    翌日一早,阿靜重新寫過一張,想要到街上去,黑臉漢子卻搔著頭,說:「出去啊,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咱們這裏門禁森嚴,你還沒牌子,要人帶,不然晚點有空了,我再帶你出去。」

  門禁森嚴?因忙於學習,他專心得沒有多於空閑探知周遭環境。阿靜終於用筆寫下他一直以來都沒問過的問題。

  「這裏是哪兒?」黑瞼的一瞧他寫的疑問,哈哈大笑。「這裏是咱們大玄的皇宮啊!」

  聞言,阿靜大驚!

  原來他一直住著的地方並不是什麼書院,就是他之前怎麼也進不來的淩霄城!他雙手發抖,終於明白自己是遇到貴人了!

  昨夜黑豆眼男子話裏的意思,拿走文章的用意……阿靜激動地跪倒在地,忍不住大哭。

  黑瞼的在他旁邊團團轉。

  「欸欸?怎麼了?小老弟,可別哭啊!等會兒老師來了,還以爲我欺負你了!」

  那一夜,他熟睡了,自家破人亡以來頭一次。

  五天後,黑豆眼男子帶他去某個隱密的地方,讓他確認殺死他全家的地主,他看著對方跪在自己面前,嚇得尿在褲子上,不停討饒:「是我錯了!求求你!求求你啊!是我不好門地主語無倫次地一直重複,擊打自己的臉頰,打到雙頰紅腫。

    阿靜卻是一點感覺也無,當初殺他全家,這個人可有留情過?

    他對黑豆眼男子點點頭,確認是這個人渣。黑豆眼男子眼神一掃,那個地主就給官兵押下去了。

    黑豆眼男子道:「此人將會被判腰斬之刑,慰你家人在天之靈。」

    阿靜跪在黑豆眼男子身前,不住地磕頭。

    「惡有惡報,不用謝我,去謝你的老師吧,若不是他撿你回來,你又豈能申冤?他有恩於你,你該懂得回報。」

    阿靜擡起頭來,跪得直挺挺的,以食指在地上寫下「命」一字,表示此命已是恩人的,無論要他上刀山下油鍋都在所不辭。

    那黑豆眼男子,也就是朱遠,點了點頭,說:「很好。」

    雖然景沖和總是撿人回來教他很頭疼,可也不算是一件壞事。

    禁衛所裏的人越來越多了,算是幫他網羅可用之人。

    不過氣氛也越來越和樂就是,唉。

  夜晚,韶明笑問丈夫:「聽說你最近做了一件好事。」

  「好事?」景沖和不解。想了一想,道:「我是又多收了一個學生。」這對他來講的確是很好的事情。

  韶明其實不大管禁衛所的事情,只是朱遠會對她大略報告,之前朱遠提及丈夫便一臉苦惱,最近倒是好多了,雖然偶爾還是會皺眉。

  以她對朱遠的認識,這可是十分難得的。

  「你還真喜歡當老師。」她笑說。

  「我是。」他承認。

  「你打算還要收幾個學生?」

  「若有人還願意稱我爲老師,我便教下去。」

  「那你的學生要稱我爲師娘了。」

  夫妻倆互看,相視而笑。

  據記載,韶明朝禁衛達三百餘人,爲玄史上最多,並與其夫景沖和學生人數增長不謀而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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