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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子苑]禿鷹的情人[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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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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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6-19 00:3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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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子苑]禿鷹的情人[全文完]
禿鷹的情人
作者 ︰ 韓子苑
年薪百萬是她的夢想,
女強人是她所嚮往。
但,房仲這條路走來真的有點難。
工作時間長不打緊,還可能被屋主掃地出門、辱罵,
更得和別家房仲鬥心機。
幸好每天晚上下班後有家快炒店可以讓她補充元氣。
咦!快炒店斯文老闆的前女友看來是個十足的女強人呢。
他們為什麼會分手?
是因為身分懸殊,受不了外界的壓力?
什麼?!他原是法律圈裡最高明的刑事辯護律師,
專為兇嫌脫罪?!
而她手上的六個物件就是他介紹的!
他為什麼要對她隱瞞身分?
是覺得她不夠資格和他在一起?
那……又為何要吻她,還說了那樣的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6-19 00:32:53
楔子
盛夏
這事情懸在他心里很久了。
很久、很久了。
正確的時間點,葉東旭已經不太記得;但真正讓他萌生退意的關鍵,大概是在年初的那場尾牙上。
金律師,也就是事務所的老大,特地訂制了一座可笑的水晶獎座給他,上頭大剌剌刻著︰不敗的辯方。
當然,獎座只是用來娛樂場面,卻悄悄地在他心口上割了一道傷痕。
這三年來,他一直都是最高明的辯護律師,“不敗”兩個字幾乎就是他的稱號。從他在法庭上的表現來看,很難相信他只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年輕人。
即便如此,那也還不是他的高峰。沒人知道他能爬到多高的位置,沒人知道他還能拿出多少能耐。
無庸置疑,他的未來一片看好;至少在同是法律人的眼里,他的前途是無可限量的。有人猜測他必定會出去獨力經營自己的事務所,有人則認為他最終會走向政治之路,也有人覺得他是成為節目名嘴的料……
總之,就是沒人會料到這一步。
“你瘋了。”
金老大揉著眉宇,真心期望這只是捉弄老板的戲碼。
“還好。我自認我的腦袋沒問題。”葉東旭面無表情,像是說了玩笑話,臉上卻毫無玩笑之意。
“你說你要辭掉這個工作,然後去開小吃店?”金老大終于抬起頭來,一副好幾天沒上廁所的樣子。
“我的確是要離開事務所,但是開小吃店只是暫時考慮,目前沒有實質上的計劃在進行。”
聞言,金老大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搖搖頭,嘆︰“你真的瘋了。”
“我的腦袋沒問題。”他很堅持。
“東旭,我們好歹共事這麼久了,你知道我不喜歡听廢話。”金老大牽牽嘴角,冷笑一聲,傾前從木盒子里拿出一根雪茄。“不如,老實告訴我,對方到底開價多少?”
听了這話,葉東旭頓了兩秒,失笑道︰“沒有人挖角我。”
“沒有?”金老大從鼻子里哼出氣,張嘴咬住雪茄,拿出火柴一劃,慢條斯理地︰“你可以對我說實話沒關系。你是很優秀的人才,但是坦白說,我不想放你走,所以我們什麼都可以談。”
葉東旭低頭,莞爾一笑。
“我是說真的,沒有人挖角我。”
金老大揚揚眉,顯然不信。
“幫我個忙,你就別跟我玩這一招了。”他吞吐了一口,雪茄的氣味在室內飄散開來,不疾不徐。“反正嘛,又不是沒遇過這種事。外面多的是事務所來挖我的人,我會意外嗎?不會。”
一席話听完,葉東旭不自覺抬手搔了搔眉尾,有些無奈。
看樣子,這金老大早就認定了他是為錢而叛變,既然如此,那麼他還需要多說什麼?
“好吧。”他吁了口氣,雙手往膝上一拍,從沙發上站起。“的確是有人挖角,你沒猜錯。”
金老大哼笑出聲,一臉“我就知道”的樣子。
“所以對方開出什麼樣的年薪給你?”
葉東旭沒答腔,只是彎身提起公文包,然後撫了撫西裝外套,接著抬起頭來。
“沒有年薪。”他道︰“論件計酬吧。”
說完,他微微行了個禮,無視對方那錯愕的臉,無聲退出了老板的辦公室,也退出了這棟風光奢華的律師事務所大樓。
外頭日正當中。
自動門開啟的時候,一波熱浪直襲而來,葉東旭忍不住伸手扯了扯領帶,夏季的西裝總是悶得他想抓狂。
他脫下外套,掛在手肘上,順著事務所前的綠蔭大道直直走遠。
一路上蟬鳴不絕,幾乎就要響徹雲霄。突然,他想起去年夏季的某一天,當時他正要趕到高等法院出庭二審,這蟬鳴叫得他是又煩又氣惱。
思緒至此,他嘴角不自覺揚起微淺的弧度。
他記得,那是他第一次讓當事人在一審的時候被判重刑。幸好二審的時候扳回了面子,事務所甚至還開香檳替他慶祝。
哼。他嗤笑。
真傻。慶祝什麼呢?他只不過是又把一名凶嫌放回了街道上,有什麼好慶祝的?有什麼好干杯的?
然後不知從何時起,“無罪”這兩個字不再是他最想听到的。
他明白這樣子的自己是無法繼續勝任辯方律師的工作,于是,他考慮了半年,正式提出辭呈。
他有罪。
但他自由了。一如他替別人開釋的那樣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6-19 00:33:16
1
寒冬
外頭天氣不好,但至少沒有下雨。
梁若穎探頭看了看天色,隨後關上窗戶,又退回了那面全身鏡前。她噴灑了點發妝水,再一次檢視臉上的妝容,然後拉了拉套裝的衣擺——很好,看起來很完美。
呼。
她深呼吸,第一天上班總會讓她顯得有些神經質。
上個月她辭了那份無趣乏味的業務助理工作,雖然那是她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可是她毫無留戀,直接投入了號稱年薪百萬的房仲業。
年薪百萬。
年薪百萬耶!
這四個字讓她有些飄飄然,忍不住開始幻想著︰也許她會買一輛頂級小轎車,再買一個限量版的名牌包;然後她會在年度尾牙的慶功宴上,在幾百人的注目下接受大老板的頒獎,而獎座上頭還寫著“年度風雲業務員”之類;之後,或許她會在高級餐廳邂逅一個條件不錯的男人,墜入愛河,然後享受事業愛情兩得意的完美生活……
呃,不對,現在不是作白日夢的時候。
驚覺到五分鐘已經悄然溜走,梁若穎倏地醒神過來,拍了拍自己的雙頰,匆匆抓了機車鑰匙就往外沖。
第一天上班絕對不能遲到。她可是抱著年薪百萬的偉大抱負才前來的,對吧?想到這里,她整個人充滿了熱騰騰的干勁。
不過,這干勁不太持久。
“搞什——”
她仰天咒罵,突來的一陣傾盆大雷淋得她幾乎濕了半身,連去便利商店買雨衣都來不及。
等她到達“帝國房屋”店門口時,她的套裝,濕了;發絲上掛著水珠,眼線妝也暈開了些。
更糟糕的是,店面鐵門深鎖,似乎是負責開門的人還沒來。
這……
她受凍,身子不自覺地不停顫抖著。她很想回套房去換件衣服再來,可是看看手表,再五分鐘就得打卡報到,五分鐘怎麼夠讓她順利來回?
她吸吸鼻水,在店門前縮著雙肩,不停地抬起雙手在唇下搓弄取暖。
事實上,她應該現在、立刻、馬上就騎車回去,然後打通電話給店長,交代事情的來龍去脈,遲到個二十分鐘應該不打緊才是。但是轉念想想,連雨衣都忘了帶的人,店長會不會轉而認為她不太可靠?她站在那面漆成紅色的鐵門前,遲遲拿不定主意。
可惡,怎麼辦呢……
或許應該等人來開門,然後報備一聲,再回去換衣服?嗯,這樣好像比較好,可是偏偏她現在已經冷到快暴斃——
“你在等他們開門嗎?”
突然,一個男人嗓音從背後傳來。
她先是僵了兩秒,才回頭望去。
是個男人,很年輕,看上去大概不到三十歲。他穿著一件連帽運動夾克,普通的牛仔褲,普通的運動鞋,手上提著三袋紅白相間的塑膠袋,那袋子里裝滿了青菜蘿卜魚肉鮮蝦……等等之類。整整三大袋。
大概是從菜市場回來的吧?
“呃……對。”她回神。
男人有一張清秀斯文的臉蛋,和那三袋柴米油鹽實在有些不搭。
“他們不會那麼早來的。”他道。
“嗄?可是現在不是……不是……”梁若穎微微吃了驚,低頭看了腕表一眼。“不是快八點了嗎?”
店長確確實實是要她八點鐘報到。
“至少要等到八點半。”男人卻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梁若穎無言,怔怔地看著他。
也許是讀出了她眼底的那絲質疑,男人輕笑了一笑,道︰“相信我,我在附近開快炒店開了半年,這半年來我從來沒看過八點半前會有人來開門。”
聞言,梁若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表情有些尷尬、難為情。
“你是來看房子,還是來上班的?”最後,男人問了關鍵問題。
但其實看她身上的穿著,答案或許不難猜。
“我今天第一天上班。”她牽嘴一笑,笑得不太自然。
她不確定自己的眼線糊了沒有,不確定發型亂到什麼程度,不確定自己的臉色看起來是不是很像從河里撈上來的尸體……
總之,她的一日計畫完全脫軌了。
“你——”男人啟口,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打量了一趟。“要不要先回去換一套衣服再來?”
“這樣我會遲到。”她不假思索。
“……難道你要這樣子一整天?”會先凍死吧?
“我……”她語塞。想想也對,這樣濕下去不是辦法。“那我等店長來,向他交代過後再說。”
“他都過中午才會出現。”
“無所謂。反正——”等等!過中午?她頓住,眨了眨眼。“你說店長過中午才會來?”
男子點點頭。
“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認識他二十年了。”
“啊……”太過吃驚,她張著嘴,忘了自己該說什麼。
那傻樣讓男人忍不住笑出聲。
“這樣子好了。”他提議︰“不如你先回去換套衣服,待會有人來上班的時候,我再幫你向店里的同事說明,這樣可以吧?”
梁若穎愣了愣,半晌才回神。
“好是好,可是……真的不會麻煩到你嗎?”
“小事。”他答得簡潔。
“那……”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想到鞋里的那雙腳丫子根本完全是浸在水里。
動動腳趾頭的時候還會發出啪滋啪滋的惡心聲響。
“好吧,那就……麻煩你了。我盡量快點趕回來——”
“不用趕。”
男子打斷了她的話,揚起唇角道︰“店長應該不希望你第一天上班就摔車。所以,慢慢來就好,我會幫你好好交代。”
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梁若穎差點看傻了眼,下一秒連忙醒神,低頭走回自己的摩托車,正要發動引擎。
“啊,對了。”
男人在她後方又喚了一聲。
她回頭。
“你等等,我拿件雨衣給你。”
“嗄?”她呆了呆,連忙拒絕︰“不用了啦!反正都濕了,穿雨衣也沒什麼差別。”
“現在是無所謂,但是待會換上干淨的衣服之後呢?”
“呃……”也是。
男人微笑,說了句“等我一下”之後便轉身離開了。
梁若穎覺得有些困窘,極度懷疑這個“店長的老朋友”往後會怎麼向店長形容她這個新進員工。
迷糊?不擅言詞?不懂交際?還是不知變通?
果然是出師不利。
其實仔細想想好像也不是多麼嚴重的失誤,就只是被雨淋成了落湯雞、就只是在第一天上班遲到、就只是精心挑選的套裝泡成了咸菜干、就只是搞了一個小時的彩妝全都——
唉。
反正,就只是不如她想象般的完美。就只是這樣子而已……
最後,她換了一件普通的素色襯衫,外加一件不起眼的黑色長褲,當然還有一雙穿了兩年還舍不得扔掉的厚底皮鞋。
沒辦法,預算有限,她所有的閑錢都投在那套鐵灰色的西裝上面……喔,還有那雙要價三千六百元的褐色高跟鞋。雖然店員聲稱已經打了八折。
她的完美開工計畫完全泡湯。
是,泡“湯”了。
一大早的房仲門市顯得有點清閑,但卻帶了點……沉重。
怎麼會這麼兩極?
她看著五、六位前輩埋首在辦公桌前,一下子忙著比價,一下子忙著聯系客戶,接下來是永無止境地被拒絕、被掛電話。
“我去帶看屋。”
突然,那個坐在角落、戴著眼鏡的男人站了起來,拿了安全帽及一串鑰匙就走了出去。
“我去拜訪客戶。”
接下來是另一個有點年紀的女經紀人。
“我跟李先生約好要簽約。”
然後是坐在最靠近門口的年輕男子,他看起來像是剛畢業的社會新鮮人——就像她一樣。
于是店里剩下三個人了。
她,還有兩個前輩,一男一女。
男的正在打電話,女的似乎還在整理一些資料;而她,正襟危坐,不敢亂動也不敢亂瞄。
“你,梁若穎。”
女前輩突然拿起整疊的資料頁,在桌上咚咚地敲了兩下。
“是!”
一听見自己的名字被叫喚,她不自覺地起身立正。
“過來。”女人面無表情。
“呃、是。”她連忙走到對方的辦公桌旁,絲毫不敢怠慢。
“在店長來之前,他要我先給你作業。”
“好的,沒問題。”當然沒問題。
“你以前有做過相關的工作嗎?”女人揚睫瞟了她一眼。
“沒、沒有。”
梁若穎不自覺地避開她的視線。女人的假睫毛長得過分,那樣妖艷的眼神讓她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那你今天就先畫地圖吧。”
簡單交代一句之後,女人吁了口氣,顯然打算繼續自己的工作。
“……地圖?”
听了,梁若穎困惑。什麼地圖?
“嗯,就地圖。”女人蹺起腳,兩條美腿交疊。“把這附近的社區、路段、學校市場那些,統統畫成地圖。”
“喔……”梁若穎點了點頭,轉身走回自己的位子。
雖然口頭上是答應了,可她腦袋里卻毫無頭緒。
畫地圖?從哪里開始畫?又該畫到哪里?她有些旁徨不安,從內勤轉外勤果然還是太勉強嗎?
不,不對。她甩甩頭,甩去膽怯的情緒——只不過是畫地圖而已,有什麼困難的?全台灣有多少出色的房仲經紀人也是從內勤職務轉換跑道,那麼,別人做得到,她也應該要做到。
嗯,沒錯,她應該要做到。
頓時她又充滿了爆表的戰斗力。她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打開電腦,從影印機旁拿來幾張白紙,然後從瀏覽器里進入GoogleMap。
地圖是吧?那還不簡單。
她卷起袖子,提起筆就要畫下。
“你在干嘛?”
女人刻薄的嗓音傳進了耳里。
梁若穎頓住,拿著筆的動作僵凝在空中。她回頭,一臉莫名。
“就……畫地圖啊……”不是嗎?
“誰叫你這樣畫地圖的?”女人皺了眉頭,透露了她的不耐煩。
梁若穎被這一罵,瑟縮了下,想起上一次被這樣訓話,大概是高中時候吧?
“不好意思,我沒經驗……”她放下筆,站了起來,恭恭敬敬欠了身。“請告訴我該怎麼畫……”
“嘖。”女人打舌,眼神里像是在說“照顧小孩真麻煩”。
“帶著紙和筆,”但是該做到的還是得做到,畢竟是店長的交代。“騎車出去繞,沿路把門牌號記下來,還有社區的名稱、市場、學校……所有的地標,反正把你看得到的都畫進去。”
听了,她有些傻眼。
“可是外面正在下大雨……”而且是很粗很大顆的那種雨。
“那是你的事。”
女人悶哼一聲,別過頭去,嘲笑道︰“如果你連淋雨都要嘰嘰歪歪,那你不要來干這一行了。”
這句話簡直比外頭的雨勢還要猛,像是一盆冰冷冷的水直接從她頭上淋下,而且毫不留情。
她喉頭一緊,自覺委屈。她抱著熱情來這里工作,卻被當條狗似斥責,她怎麼能不受傷?
可是念頭一轉,如果她在第一步就退縮了,她又憑什麼說自己滿懷熱情?
“是,我知道了。”她吸氣,抬起頭來。
“知道了就不要一直站在這里。”女人睨她一眼,眼里全是輕蔑。“我有自己的業務要跑,為什麼我要浪費時間帶你這種新人?”
看樣子這項指派工作並非個人意願。
梁若穎暗暗唉了一聲,掉頭走回自己的位子上。難道接下來的幾天、幾星期,甚至幾個月,她都必須跟著這個女夜叉學習嗎?
噢,天哪……
年薪百萬、年薪百萬、想著年薪百萬!
她開始幻想著整間套房堆滿千元鈔票,或許,那畫面可以助她克服對女夜叉的恐懼。
然後她帶著四、五張A4白紙,一支2B鉛筆,踏出了店面。
雨水淅瀝嘩啦不停從灰色的天空落下,梁若穎走到騎樓外緣,抬頭望去,然後皺了皺眉頭——這樣的天氣,她怎麼能畫地圖?地圖又怎麼能不被淋個糊爛?
可是沒辦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人家要她畫,她又怎麼能不畫?
于是她嘆了口氣。她想,騎車肯定是行不通,不如就用走的吧!至少順著騎樓走,還能保護這幾張紙能不被淋濕。
有了結論,她左右瞧了瞧,最後決定往右邊走。
快炒店的店面不大,甚至沒有招牌。
“請問……”
梁若穎探頭,看見那疑似老板的男人正坐在用餐桌前,低頭讀著報紙。
他的穿著和白天時沒什麼太大的差異,是一件簡單的帽T、一條沾了點污漬的帆布褲。他閱報閱得出神,似乎沒听見她的聲音。
“那個……不好意思。”她提高了點聲量。
總算,他听見了女人的嗓音,倏然抬起頭來。
“哦,是你。”他同時揚起了微笑。
“嗯,我下班了,順道過來還雨衣。”她也回了一抹禮貌性的笑容,然後走向前,將折得整齊的雨衣遞上。“謝謝,不好意思……”
“不會,小事情而已。”男人接過手,又問︰“要吃點什麼嗎?你吃過晚飯了沒?”
“啊,我都忘了……”她現在只覺得雙腿幾乎殘廢,哪還記得什麼餓不餓的問題。
“我就知道。”男人笑得了然于心。“你們店里業務量算多,那些人常常一忙就直接忙到下班才有時間吃飯。”
下班,指的是晚間十點。
“原來這麼操勞啊……”她干笑了一笑,抬頭看看牆上的價目表。
“錢難賺,不是嗎?”他站起身,拿起深藍色的圍裙掛上了頸。“所以想吃什麼?”
她抬著頭,計算著這個月的基本開銷,還有銀行帳戶里的余額,又想到從現在開始手機費可能會大增,還有她連冬天用的棉被都還沒去買,寒流來的時候搞不好會凍死……
“那,蛋炒飯就好。”五十元,便宜又大碗。
“炒飯就好?”男人皺了皺眉,問︰“要不要再來一盤青菜什麼的?”
“不用,炒飯就可以了。”她甜甜一笑,找了個位子坐下來。
她拿來報紙隨便翻了翻,老板則開伙去了。她拿到的是影劇娛樂版,可她卻讀得不怎麼娛樂。
她,覺得有些浮躁。
想著想著,她放下了報紙,從手提袋里拿出那四張A4紙。上面是歪歪斜斜的地圖,標記著每一條路名、每一個社區的名稱,可是女夜叉說——
哦,後來她得知了對方叫作“柯晏玲”,那晏玲說了,這樣的地圖簡直是垃圾,一點用處都沒有,于是扔在地上,要她隔天一大早再去重畫一份。
所以她,覺得有些……受創。更糟的是,她無法確定明天不會再受到更夸張的傷害。
“喏,炒飯。”
突然,一盤香噴噴、冒著白霧的炒飯遞到了她面前,外加一盤綠油油的玩意兒。“還有炒空心菜。”
“嗄?可是我——”她一餐的預算只有五十元,如果加了一盤炒青菜,恐怕會上攀至百元也說不定。
“這餐算我請你。”
听了,她愣住。
“請我?”她即刻醒神。“為什麼?”
男人笑了一笑,坐回了椅子上,拿起報紙,攤開輕甩了一下,道︰“第一天上班很辛苦。”
語畢,他將報紙拿高了些,擋去了他的表情。
梁若穎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她看著熱呼呼的飯菜,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還是說……她被同情了嗎?
她抿抿下唇,拿來餐具,這一頓飯她吃得戰戰兢兢、極不自在。不是沒被老板請吃過飯,而是她根本就不認識這個老板,這樣子好像佔人家便宜……
也許是她太過于安靜,簡直靜過頭了,這麼安靜的人怎麼能當業務?葉東旭覺得詭異,無聲無息地挪了手,悄悄從報紙背後探出頭來,瞄了她一眼。
她埋頭扒著那盤很陽春的蛋炒飯,偶爾會夾幾片菜。她安安靜靜地用餐,不看報紙、不閑聊、不打電話,吃飯的規矩在她身上都不難看見。葉東旭不自覺地皺了眉,心想,如此一個屬于靜態的女孩,怎麼會想要來當房仲?這簡直是卡到陰吧?
然而不知怎麼的,這女孩竟讓他想起自己剛出社會的時候。
他想起他剛進律師事務所上班的初期,有些前輩總會瞧不起新人、惡整新人,甚至口出惡言、人身攻擊,那時候能讓自己撐下去的方法,唯有不停地在腦中畫大餅給自己聞香,然後告訴自己,撐過了就發達了、撐過了就是自己的天下……
思及此,他搖了搖頭,繼續看著他的報紙。
直到女孩出聲喚他。
“老板?”
“嗯?”他聞聲,放下報紙。
“謝謝你,我吃飽了。”
他笑了一笑,又問︰“吃飽了,那好吃嗎?”
“嗯,很好吃。”她豎起大拇指。
“好吃就好,記得常來光顧。”
“一定。”
她揚起笑容,全然不同于剛踏進店面時的愁雲慘霧。
也許一頓好吃的飯,真能夠讓人打起精神吧?至少他一直都記得事務所對面小巷里的切仔面攤。
樸素的味道,卻是讓他記得最久的一碗面。
“那你早點回去休息吧,路上小心騎。”他抬手揮了揮,示意道別。
女孩點了點頭,也揮揮手,轉身離開了。葉東旭這時才起身前去收拾餐具,卻在拿起那盤炒飯的時候——
他僵滯住。
那盤子底下壓著一張對折兩次的百元鈔。
久久他才回過神。
“嘖,這女人。”他苦笑,認命收下。
好吧,才剛認識就硬要請人吃飯確實是有點奇怪,但他就是情不自禁。
或許是因為快打烊了,食材剩下了也是扔掉;或許是隱約察覺到她的生活費可能相當吃緊;也或許是從她身上看見自己過去那段辛苦奮斗的日子。
總之,這女人讓他想起了某個再也找不回來的東西。
——那個曾經潔淨無瑕的自己。
幸好隔天的氣候還算不錯。
粱若穎一大早就出了門,這次她不再傻傻地穿什麼七、八公分高的鞋子,她穿了簡單的球鞋,騎車繞了一圈,也畫了幾張象樣的地圖。回到店里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
正巧遇上剛進公司的店長。
“啊,你來報到啦?”
梁若穎先是一頓,而後苦笑。“我昨天就來了……”
“呃,對吼。”
楊景安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後來像是瞄到了她手上的東西。“哦?妳去畫地圖了?”
她點了點頭,沒答話。
“那畫得怎麼樣?有心得嗎?”
畫地圖能有什麼心得?
梁若穎揚揚眉,緩道︰“就……大概記住了哪個社區在哪一條路上,然後學區的分布,還有城市機能那些……”叭啦叭啦。
她胡亂扯了一堆。
“行了。”顯然連店長都不太想听。“你先去吃飯,下午跟我去一趟客戶那里,我帶你出去看看什麼叫作談簽約。”
“嗄?”真的嗎?
梁若穎眼楮一亮!談簽約?她可以出去談簽約了?她的精神立刻抖擻,好像美好的未來已經呈現在她面前。
“真的。所以你先去吃飯,下午兩點我要看到你。隔壁快炒店不錯吃,等一下幫我帶一盒牛肉炒飯。”
交代完畢,楊景安繞過她走進了店里。
留下梁若穎一個人站在門口,有些呆然。店長剛剛說了什麼?快炒店很好吃,然後叫她帶一份牛肉炒飯回來……
應該是要她幫忙買午餐的意思吧?楊店長的舌頭很靈活,講話很快又不會打結。她記得面試的時候他不是這麼說話的啊。
總之,她摸摸鼻子回到店里,拿了自己的皮夾之後又走了出去。
那張偷偷留下的百元鈔,讓她覺得很難為情。
只不過是埋單嘛,消費者付錢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不想欠人情,坦白說不就得了?干嘛付錢付得偷偷摸摸,把自己搞得像是高中生一樣……
唉,真是自作孽。她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得再次上門。
“老板,給我一份——”
她抬頭,沒見到老板在攤子里。
梁若穎頓了頓,左右瞧了瞧,見老板和另一名男子面對面,坐在簡陋的桌椅前,似乎在討論著什麼。
客觀來說,兩個男人面對面談論事情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名陌生男人。他穿著一身正式的黑色西裝,腳邊擱著一只皮制的公文包。
這畫面就有點……
“不如你主張一八七條吧。”突然,那老板這麼道。“不然這案子是不能上訴第三審,你這次輸了就是輸了,懂嗎?”
嗄?什麼主張?什麼第三審?
粱若穎站在那兒,不以為意。正當她猶豫著該不該打斷對方的談話時,手上的零錢包卻從掌心里滑落,匡當掉在地板上。
兩個男人應聲朝著她望了過來。
“啊……”她張嘴,像是犯了錯的小朋友。“不好意思,你們繼續,我真的沒有要打斷你們討論——”
“你要什麼?”老板立刻站起,臉上堆起笑容。
“呃,不用了啦,你們不是在忙?請繼續,我待會再過來……”她看了看這個老板,再看了看那個男人.
“我哪有在忙?”
沒有嗎?梁若穎笑了一笑,明明就看這兩人商量得很認真。“……好吧,請給我一份牛肉炒飯、一份蛋炒飯。”
听了,葉東旭牽牽嘴角,拿了兩只盤子之後開始抓料。
“你們店長叫你出來買的?”
“……你怎麼知道?”
“猜的。”他笑道,轉身先讓油下鍋。
“東旭,”另一個男人突然喚了他。“你先忙,我也要回辦公室了。”
他沒答腔,只是回頭打了個招呼。
梁若穎目送那個西裝男坐上車子離開,之後回頭看著爐火前的男人,忍不住問︰“你叫……東……什麼?”
怪怪!她干嘛問人家名字?
話一出口,她立刻後悔。
“東旭。葉東旭。”他側頭瞟向她,微笑。“東方的東!旭日的旭!”他幾乎是用吼的,試圖壓過抽油煙機、鍋具、爐火所發出來的躁音。
也許是他的笑容感染了她,她沒那麼緊張了,反倒同樣地揚起唇角。“這名字听起來好有希望。”
如此一般的反應逗笑了他。
希望?這真是諷刺了。
“妳呢?”他手沒閑著,將牛肉炒飯起鍋,又下了另一盤食材。“妳也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至少以一個業務來說,她應該早早就要遞上她的名片才對。
她笑了一笑,同樣是吼了回去︰
“我的名片後天會印好!我後天再告訴你!”
听了,他楞了楞,還有這招啊?不過,也罷,反正兩天而已,她應該不至于會閃電離職,他這快炒店應該也不會閃電倒閉,所以……他不急。
他將兩盒炒飯裝袋之後交給她,也收了錢。
他沒提起昨晚那張百元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6-19 00:33:55
2
十一點多,也差不多該打烊了。
葉東旭走出店外,左右瞧了一瞧,猜想應該不會再有客人上門,于是熄了門口的主燈,轉身走回攤子里,開始清理主要鍋具。
雖然自己之前做的工作屬于文職,但其實這些粗活他並不陌生。他還記得第一次到父親的快炒店幫忙生意時,才小學二年級。
因為是單親,爸爸為了要顧及收入,只能把他帶在身邊。
他的晚餐總是在店里吃,他的作業也總是在店里面完成。多虧如此,這訓練了他往後即使環境吵雜,也照樣能夠專注思考的能力。
想著想著,他嘆了息,鍋子刷得更使勁了點。
“東旭?”
突然有人在身後叫了他一聲。
而且是個女人的聲音。他頓了頓,回頭,看見那曾經熟悉、卻已經陌生的臉孔。
“允芝?”
女人雖然站在陰暗處,但他仍是認出她來了。
“打烊了嗎?”
林允芝先是揚起唇角,而後走到對方身旁,一同蹲下,蹲在那堆如山高的鍋碗瓢盆前。
“你別過來這里,”葉東旭苦笑了一笑。“會弄髒你的鞋子。”
他懂這個女人。
所以懂她腳上的鞋子動不動就是上萬元起跳。
“你都不嫌棄了,我怎麼會嫌髒?”女人向他挨近了些。
他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他們倆曾經有過一段情,雖然短暫,但終究還是一段;這讓他有些在意兩人之間那道不該過分靠近的距離。
“你今天來……”他索性甩去雙手上的水珠,站起身。“有事?”
女人抬頭看了看他,也一同站起。
“……金士成叫我過來勸勸你。”
果然是金老大派來游說的。
葉東旭嗤笑出聲,轉身繼續忙他自個兒的事情。“那就抱歉讓你白跑這一趟了,你請回吧。”
“如果是我呢?”林允芝突然搶白。
“……什麼意思?”他回頭瞧了她一眼。
“如果是我希望你能回事務所……的話呢?”
他靜了靜。
“我還不想回去。”
“為什麼?”林允芝臉上那抹溫和的微笑已然退逝。
她激動、不解、困惑,並且忿忿不平。她實在不明白有什麼人會撇下幾百萬的高薪不要,而跑來窩在這間破爛的店面里。
“我沒有必要說明。”
他說得冷漠決絕,卻也是不可反駁的事實。無論于公于私,兩人早已經沒有任何牽扯,誰又何須為誰說明?
“東旭……”她柔聲喚他,朝他靠近。
他卻無聲無息地退開。
即使他回避得幾乎不留痕跡,她還是全看進了眼底。
“你到底怎麼了?”林允芝收起那雙受傷、受辱的眼神,挺起胸,拾回她平常慣有氣勢。“老板開給你的條件已經是同行里面最高的了,你為什麼要躇蹋自己跑來做這種賺不了什麼錢又沒什麼尊嚴的——”
沒尊嚴?他眉一皺。
“說夠了沒?”葉東旭無預警打斷了她的話。“說夠了就請你離開。”
他最想說的其實是“滾出去”這三個字,但是他不願意;不願意對她、或是對任何曾經與他共事過的人,說出這麼重的話。
“你……”林允芝氣結,整個火氣冒了上來。“好!你最優秀、你最行了,你拿喬,哪天你就別後悔!”
撂下狠話,女人用力踏著鞋跟疾步離去。從那鞋跟所制造出來的噪音來看,她是真的被激怒了沒錯。
葉東旭苦苦一笑,這已經是第三人了。
金老大派來的第三人。
下次他老大還會派哪個衰鬼上陣?坦白說,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已經開始覺得厭煩了。
不料,那鞋跟的聲音又折返了回來。
“拜托你,別再來煩我!行嗎?”他沒什麼好口氣地回頭。“難道我說得還不夠……清……”
語尾消逝。
是那個女孩,那個菜鳥房仲。
她一臉詫異,全身僵硬地呆滯在店門前,顯然是被他剛才的口氣給嚇到了。
“呃……”好不容易,她回神,卻支支吾吾的︰“不好意思,我改天再來好了……”然後急忙轉身,只想逃離現場。
“等一下!那個——喂!”
他追了出去,卻不知道她的名。
幸好,她主動停下腳步,怯生生地回頭望著他。
“我沒有罵你的意思,那是因為——”
“我知道。”她說。
“那……”她跑個屁!
“我想說你心情可能不太好……”然後她像是想到了什麼重要的事。“啊,對了,我什麼都沒看到,你放心好了。真的。”
葉東旭听得有些發呆,心想這女人到底是聯想到了什麼?
“所以剛才那個是你的女朋友?”
她果然還是看到了一些。
葉東旭閉了眼,摳摳眉心,嘆道︰“以前是。”
“哦……”她點著頭。
雖然她只看到對方的背影,但那身段十足就是個女強人的架勢,那正是梁若穎所向往的藍圖。
不過,他們怎麼會分手?女方似乎條件出眾,他有什麼不滿意嗎?難道是因為身分懸殊,受不了外界的壓力,最終才走向分手一途?梁若穎在腦海里自顧自地跑完了八點檔里的三流劇情,直到男人出聲喚了她。
“所以你是來吃飯的嗎?”
“嗄?”她醒神,連忙扯嘴干笑。“對、對啊,我剛想說過來吃個炒飯,順便拿這個給你。”
邊說著,她笨手笨腳地在提包里翻出一張名片,遞上。
——梁若穎。那是名片上印的名字。
“這是本名?”他問。
“當然啊。”她滿臉莫名地回瞧他一眼,想不透他怎麼會是這般反應。“干嘛問這種奇怪的問題?”
“因為有些房仲會在名片上印假名,所以還是要先問一下。”
“真的?”她皺眉,從沒想過可以這樣搞。
甚至開始認真考慮要改取什麼花名。
“話說回來,你現在才下班?”葉東旭忍不住回頭看了牆上的鐘,已經過了十一點半。
“哦,對呀。”她從眾多花名里醒神過來。“店長剛才在教我怎麼反查屋主的資料,他說沒查完五筆不準回家,所以才會拖到現在。”
“這麼嚴啊?”他苦笑了一笑。那該死的楊景安,這麼會虐待新人,難怪一天到晚登報誠征。
說罷,他回頭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店內,全是打烊後、收拾前的慘況。
“老實說……”他歪著頭,轉身過來看著她。“我現在可能沒辦法賣什麼飯給你了。”
梁若穎給了他一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的眼神,然後露出笑容。
“沒關系啦,台灣什麼沒有,就賣吃的店家最多——”
“還是妳可以等我一下?”他打斷她的話。
“嗄?”她楞了楞,以為他要重新起鍋開伙。“啊,不用了啦,你都已經在收拾了,就不用再麻煩——”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苦笑。
“……啊?不是嗎?”
“我的意思是,後面那條巷子里有一家三十年的豆漿店,還不錯吃。如果你可以等我一下子的話,待會我們一起……過去。”
他愈說愈覺得不自在。
想想也是。自己活到了這年紀,就技術上來說,他從來沒有主動邀請女性吃飯的經驗。
——就技術上來說。
梁若穎听了,幾乎只考慮了兩秒。“真的嗎?好啊好啊!”
坦白說,她的干脆讓葉東旭忍不住替她捏了把冷汗。現在是將近午夜十二點,而這傻小妹居然就這樣答應跟個陌生男人去“巷子里”吃飯……她肯定不知道這個社會上的壞人有多少。
不過,這也證明了她留下那張百元鈔並不是為了提防他。
“好吧,那……”他深呼吸,重整思緒,怎麼心里好像有點松了口氣?“你先旁邊坐一下,等我十五分鐘。”
“我一起幫忙好了。”
說完,她立刻將提包隨意扔在桌上,卷起袖子,走到那堆鍋具前。“這堆是要洗的嗎?”
他錯愕。
“不用了。”他立刻拒絕,先是注意到了她的白襯衫。“你旁邊坐著就好,不然你的衣服會弄髒。”
“又沒差。”她笑出聲。“反正都是要洗的。”
“……真的不用。”他吁了一口長氣,道︰“拜托你坐著就好,你幫忙會讓我良心不安。”
從前在事務所上班的時候,“良心不安”這句話簡直就是個禁語。
最後實在拗不過他,梁若穎只好乖乖走回桌子前,放下衣袖,靜靜地看著他忙。她發現,他的側面很好看。
嗯,正面也不錯。
而且雖然平常看上去會覺得他好像弱不禁風,可是如果仔細看的話,他的肩膀其實還挺寬的,被他抱在懷里應該會很有安全感吧?
等等!她在想什麼?
意識到自己有不當的邪念,梁若穎如夢方醒,趕緊甩甩頭,試圖甩去剛才腦子里那些曖昧的想象。
她的動作讓葉東旭覺得逗趣。
“你在干嘛?”他露出既怪異又好笑的表情。
“嗄?”她僵凝住。“就……有蚊子。”
他皺了眉,怎麼他站了一整個晚上,連個蚊影都沒看到?
“你體溫高吧。”他不以為意地隨口道。
而這無心的話听在梁若穎耳里,卻像是別有暗喻,她頓時耳根一熱,紅暈悄然爬上雙頰。
她不自覺低下頭,體溫似乎真的升高了。
豆漿店里的電視正在插播一則Live新聞。
畫面上的男人長得俊俏斯文,被一群記者團團包圍。男人鐵著一張臉,那雙眼神里不帶任何感情。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你有什麼話想說的嗎?”
“你會不會道歉?”
記者群包圍著男人,幾乎是不給喘息空間地瘋狂發問。畫面里的男人仍然不吭一語,只是用那雙黯淡的眼神瞪了攝影機一眼。
梁若穎看得一張嘴都開了,直到葉東旭端了兩盤蛋餅過來。
“好殘忍哦。”她道。“那是他女朋友欸,他怎麼下得了手。”
“嗯?”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他讀了畫面里的標題。“哦,那個啊,總是會有這種事發生。”
東電小開長年性虐女友
他坐了下來,拿了兩雙筷子,一雙遞給她。
“為什麼那女生不離開他?”她實在是不能理解。“又不是那種已經結了婚、分不開的。”
從記者的說辭來猜測,那女孩應該已經長期受虐三、四年了。要不是因為這回差點玩出人命,恐怕受害者還得忍受更久。
葉東旭聳聳肩。
“大概是為了吃得好、穿得好、開名車、住豪宅,所以她覺得受點皮肉傷沒什麼大不了。”
“嗯……”她夾了一片蛋餅,喃喃道︰“真的值得嗎?這樣……”
他笑了。
“誰知道?很多事情不能拿自己的尺去量。”說完,他伸手取來辣醬罐。“你吃辣嗎?”
她一頓,連忙搖頭。
“不要,吃辣會長痘痘。”
……這答案是“不吃”還是“不能吃”?算了,管他的。他只替自己舀了一瓢,便又放了回去。
“這是你畢業後第一份工作?”
為了避免她繼續繞著那新聞打轉,葉東旭開了個新話題。
“不是。我之前是做助理的。”
“那怎麼突然想做業務?”
其實,第一次在帝國房屋門口喚她的時候,他以為他會看見一個氣質老練的女業務回頭;然而,事實卻讓他吃了一驚,她的模樣完全出乎他的預想。
當然啦,見她被雨淋得落魄是一大原因,另一部分則是因為她身上那股尚未完全脫除的稚氣。
半晌,她的表情有些困窘,數度欲言又止。
他靜了靜,微笑道︰“不方便答也沒關系,你就當我沒說好了。”
“不是的……我是怕我說出來會讓人見笑……”
“見笑?”
“因為……”她哈哈尷尬笑了一聲。“因為我想要當女強人。”
“女強人和賣房子有什麼關聯?”他不懂。
“你看吧,你笑了!”
“我哪有?有嗎?我哪有笑?”
好吧,可能有一點。
之後,他送她回到帝國房屋的店門口。
“很晚了,你騎車小心點。”
他看著她從車座里拿出一頂草莓造型的安全帽。他頓了頓,實在無法把她跟女強人聯想在一起。
她戴上,拍好帶子。
“那我回家了。謝謝你請我喝豆漿。”然後她擺了擺手道別。
他微笑了一笑,道︰“為了不讓你又偷塞鈔票給我,只能帶你去別人家的店吃飯。”
這句話來得出其不意。
她頓了頓,突然一股溫溫熱熱的暖流從她頸後爬向四肢;她耳根熱燙,卻又覺得這句話有什麼好害臊的?
“反、反正你以後不要再幫我亂加菜了。”
為什麼會接這句話?
好問題,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急忙發動摩托車引擎,然後戴上手套,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那,我先回家了,明天我負責開門,要比平常早起三十分鐘。晚安,掰掰,再見。”
一連三個道別辭。
他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幸好她沒听見。她油門一扭,轟的一聲就騎走了,葉東旭則是站在原處靜靜看著她離去的身影,直到她右轉消失在前方的十字路口為止。
好鮮的一個女孩,全然不同于他身邊的那些女人。
想想,微笑禁不住又爬上他的唇角。
他母親在他六歲時就離開了人世,所以他的生活里幾乎沒有女性的存在。直到上了國小,他記得有些小女孩會假借課業之名來接近他,可是一個國小的男孩又懂得了什麼?
國中高中就更不必說了,清一色的男校。倒是偶爾他在快炒店里幫忙的時候,會意外收到一些女高中生送來的情書,可惜他的精力全投注在課業上,沒有任何一封情書曾經打動過他。
一直到上了大學之後,系上開始出現不少前來示好的女同學,而那些女生都有同樣的特質——聰明、冷靜、自信……而且自傲。
她們喜歡掩飾自己的感情,她們喜歡用理性來談戀愛,于是一場戀愛下來,約法三章,誰也不會越矩。或許是因為同是學習法律的關系,他倒也挺喜歡這種黑白兩清的規則。他記得,那些女孩總是條理分明,愛要說清楚,恨也會講清楚,從來沒有無厘頭的時候,更不可能會出現失控的場面。
思及此,女孩那張傻傻的笑顏浮上了他的腦海。
他居然有點想念那個笑容。
……不是才剛說了晚安而已嗎?
想了想,他不自覺伸手從口袋里面掏出她的名片。梁若穎。他毫無道理地在心里念了一次她的名。
漸漸地,他發現她的笑容變少了。
她幾乎每天會來光顧他的快炒店,只不過有時是中午,有時是晚上。所以,她每天的心情他幾乎了若指掌——當然,她愛碎碎念的習性,也讓他對于她的工作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
她總是會在點了一份炒飯之後,開始在他旁邊嗡嗡嗡地說她今天又學了哪些、去上課時學了什麼……叭啦叭啦,好多好多。
很吵,但是他不討厭。
或許是因為她的聲音很好听,也或許是因為,她總是把職場說得好像夢游仙境一樣精采生動。總之,他不知道確切的原因,也不想再回到過去那種凡事都得精準刁鑽的日子。
直到他發現她一天比一天安靜。
例如現在。
“最近比較累嗎?”
說罷,他追加了一盤牛肉炒A菜給她。她抬頭,眼神像極了宿醉之後第一次睜開眼的那瞬間。
“……我說過不要亂加菜給我。”
“我知道,這是同情菜。”
“什麼同情菜?”她皺眉,連幽默感都沒了。
“就是看你好像很慘,所以送你一盤菜的意思。”
“嘖。”
她悶哼一聲,毫無斗志地隨便夾了一條牛肉絲,既不掙扎,也不推辭。葉東旭睇著她的臉,心想︰果然不太對勁。
“所以你決定辭職了嗎?”他冷不防問。
“啊?”她僵住,抬起頭來。“什麼呀……我哪有要離職。”
“我看你好像快撐不下去了。”
坦白說,他不意外。房仲一直是流動率很高的一個行業,再加上他一開始就不認為她適合走這一行,所以他當然不是那麼意外。
他會問,只是因為他不希望哪天突然意識到她不再光顧他的店了,才赫然發現她早已離開。
半晌,她仍然沉默。
“不想跟我聊嗎?”他再次出聲。
“也不是……”終于,她放下筷子,毫無食欲。
“不然呢?”他追問。
她靜了一會兒,才總算道︰“我們店長最近開始要求我去開發案件……意思就是叫我去找房子來賣。”
他聆听著。
“可是,能賣的房子大多都是屋主排斥中介商,再不然就是早就被其他的房仲給簽走了。所以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原來是這樣。”他點點頭。
“這還沒完。”她繼續往下說︰“店長就開始教我怎麼去搶別家的案件。他要我假裝是要買房子的客人,然後去向對方的業務套話,接著再拿那些資料去反查屋主的身分,之後再——”
“再去找屋主,請他跟你們簽約。”葉東旭替她接話了。
她頓了頓,點了頭。
葉東旭暫且不語,思忖了幾秒,才問︰“這讓你壓力很大嗎?”
“我也不知道……”她吸了口氣,又重重嘆出︰“有些業務人很好,很親切,又很客氣,我一想到自己正要搶走他的案件,就覺得很……良心不安。”
听了,反倒是葉東旭也嘆了息。良心不安,禁語又卷土重來了。他苦笑了一笑,心想,果然還真的不適合。
“那你辭了吧,你不適合做這一行。”這是他由衷的建議。
“我不要。”她不假思索。
“為什麼不要?”難道又是為了要當個莫名其妙的女強人?“又不是只有房仲才可以當女強人。”
“因為我是抱著要賺百萬年薪的決心才來的。”
葉東旭一楞,久久才理解了。
原來如此。原來“女強人”是這樣來的。在她的心目中,高薪等于女強人,女強人等于高薪。
然後他不受控制地失笑出聲。
“一點都不好笑!”她臉一紅,氣得起身就要付帳離開。
“別走。”他無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被他這麼一抓,她僵滯住,而他也在下一秒之後醒神過來。
“啊,抱歉……”他急忙松手,辯解道︰“我不是在取笑你,只是覺得……你太單純了。”
“那不就是取笑了嗎?”嘖,她拿出皮夾,抽了兩張百元鈔,扔在桌上。“不用找了。”
哼。
她拿起提包邁步就要走,並且告訴自己,再也不要來這家店!
只差沒發毒誓而已。
“若穎。”
突然,他喚了她的名。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叫她的名字。她听得好不習慣,卻又覺得異常地——該怎麼說呢?似乎不怎麼討厭他這麼叫她,甚至心窩里好像有點軟軟的感覺……
“干嘛?”她重振氣勢,惡狠狠地回頭。
好吧,惡狠狠是她自以為的。
在葉東旭的眼里,她仍然弱得跟迷你兔一樣,完全不需要用到“痛宰”這兩個字,只要動動手指塞住她的鼻孔她就會窒息。
但……這到底是什麼樣的聯想?
他輕咳兩聲,清清嗓。
“你先過來坐著。”他拍拍身旁的圓椅子。
她考慮了兩秒,照辦。
然後他看著她的眼,看得她有些發窘。
“你要說什麼快說,我要回家洗澡睡覺了。”她避開他的眼神。
“你呀,”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訓女兒。“我知道那樣的年收入很誘人,可是你有想過你會犧牲掉哪些東西嗎?”
“當然有。”她答得理直氣壯。
“是嗎?”
才怪。他壓根兒認為她只想到“百萬年薪”這四個字。
“時間是一定要犧牲的。再來呢?”他會一條一條細數給她听。“還有妳的自尊心,你必須纏到屋主答應跟你簽約為止,不管他怎麼罵你、怎麼唾棄你,為了達到最低業績,你沒得選擇。”
她抿抿唇,無法反駁。
“接下來呢?你剛才說的良心。”葉東旭不放過她。“業務可能對你很親切,于是你不忍心騙他;但是有什麼辦法?弱肉強食,就算他再怎麼親切,你還是必須反咬他一口,不是嗎?
“還有一些潛在的人身安危你也一定沒想過。等到你開始銷售了,一個女孩子單獨帶客戶看屋,你知道你必須承擔什麼樣的風險嗎?強奸未遂、重傷害、甚至隨機殺人,這些都是曾經發生過的——”
“我不想听了。”
她突然離座,直直走出店外。
“若穎,若……”他喚她,可她卻不再折返。
他嘆息,垂下頭。
大概是老毛病又犯了吧。辯論,仿佛早就成了他的本能,而說服人是他每天都在做的事。
他想起她離去前的表情。
無庸置疑,她受傷了,被他以一種“為了你好”的名義,狠狠地從她心上踩了過去。
事實上,他在兩條道路上掙扎。
一條,是毫不留情地打擊她,讓她永遠離開房仲業這個圈子;另一條則是出手幫她;她需要案子,他就替她找案子。反正事務所的凱子很多,炒房的投資客也很多,相信他們手邊一定有很多房子在等著脫手。
但,這樣真的好嗎?
他幫得了這一次,那下一次呢?如果她不能自己跨過這一關,那就代麥她根本入不了這一行。
當然,理性絕對是支持前項論點——他不該幫,幫了她便是害了她;幫了她只不過是讓她苟活久一些罷了。只不過,每當看著她的笑容一日比一日淺,甚至漸漸地從她臉上消失,他說什麼也不忍。
說來也好笑,正是這個“不忍”害得他今日如此。
想了想,他吁口氣,望向店外。
幫嗎?還是任她自生自滅?世上有些游戲規則並不是他插手一次就能夠翻盤改變的。
所以,最適當的方法還是別管的好。
別管的好。
隔天,她看見葉東旭蹲在“帝國房屋”的門口。
她脫下安全帽,熄了火,有些納悶地看著他。
“……你干嘛?”
“有事找妳。”
“你……”她深呼吸了一回,先將摩托車停好,然後定向他。“現在連八點都不到,你那麼早來干嘛?”
“我記得你今天負責值班開門。”
她愣了愣。
“你怎麼知道?”她昨天應該沒說這件事才對。
“你不都是固定星期四負責開門?”
“是沒錯,可是你怎麼會……”她皺眉打量著對方。怪怪!她有提過嗎?應該沒有吧……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總之他就是察覺了,也記了下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6-19 00:34:26
3
“給我幾張你的名片。”這才是重點。
啊?
“名片?”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對,名片。”
“你要名片干嘛?”她故意擺起臭臉。
怪哉,他們不是應該在冷戰嗎?昨天她明明很生氣地掉頭走開,怎麼他好像整個沒事一樣?
“給就對了。”沒有定論的事情,他不想給出任何會讓人產生期待的話。
“莫名其妙。我干嘛听你的。”她哼一聲,繞過他,自顧自地解除保全鎖,然後開了鐵門。
被甩了一記閉門羹,他偷偷翻了個白眼,嘆道︰“妳真的……真的……很沒神經。”
她發出極度不滿的低吟,轉身瞪著他。
“我到底是哪里惹你了?你七早八早特地過來訓我話的嗎?”
“我像嗎?”真是冤枉。
“像。”
然後她推開玻璃門,走進店里。
他尾隨而入,在店里走了一圈,很快地就判斷出她的座位。她則是先走進小辦公室里打卡,之後才走了出來。
“我說你——”
空無一人。
梁若穎呆若木雞,等到她理解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更為光火。這男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自己來堵人,然後又不吭聲地走掉,簡直是不把別人當作一回事!
她忿忿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拉開椅子。真是有夠衰,一大早就被壞了一整天的心情。這可惡的男人,早知道應該多罵他幾句……
突然,她愣住。
名片盒被人從抽屜里拿出來了。
“怎麼……”她記得名片明明好好地被她收在抽屜里。
她拿起,思忖了些會兒。
難道是葉東旭自行拿了她的名片?可是……可是,他怎麼會知道她的位子在哪?
突然,門扉開啟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回頭一瞧。
呃,是女夜叉。
“早……早安。”她下意識吞咽了口水。
柯晏玲只是瞟了她一眼,對于她的招呼不理不睬,徑自繞過她去打了卡。
她倒也習慣對方這樣子的態度了。
其實,她不知道為什麼柯晏玲會這麼敵視她,好像自己是對方的肉中刺似的。她到底干了什麼事?
“那個……”她突然開了口︰“請問為什麼你這麼討厭我?”
一脫口,梁若穎覺得自己應該是瘋了。
她怎麼會問這種事?
她怎麼膽敢問這種事?!
柯晏玲冷笑一聲,沒答腔,直到她把自己的名牌包放進櫃子里、解下頸上的絲巾,然後脫去大衣之後,才道︰“妳太看得起妳自己了。我不是只討厭你,我是討厭所有的新人。”
聞言,梁若穎苦笑。
真不愧是柯晏玲,隨便一句話都能把別人踩在腳下。
“為什麼?”
雖然莫名被判了死刑,可是她還是相當好奇背後的原因。
“沒為什麼。”柯晏玲入座,打開電腦。“就只是討厭那些只想來騙騙保障底薪的年輕人。”
“我沒有這麼想。”她反駁。
“你早晚會。”
“你沒資格這麼認為。”
“沒資格?”柯晏玲忍不住發出笑聲。“腦袋是我的,你管我怎麼想?”
“妳……”
梁若穎覺得受氣、受辱,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索性不辯了,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隨便拿了個資料夾狂翻。
這女人真是自大、討人厭、目中無人、沒人性、沒天良、沒——
“你這樣就受不了的話,”柯晏玲的聲音又從背後傳來︰“將來怎麼應付客戶?你認為你可以?”
听了,梁若穎像是被人給急凍。
柯晏玲不再說話了。
粱若穎也像是在配合著她,沉默不語。她想,女夜叉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將來她肯定會遇上比她更凶狠、更刻薄的客戶,到時候或許她會被辱罵、被掃出門,那麼她該有什麼反應?哭著離開?罵回去?
不是這樣的吧?
想了想,她眼眶一熱,積累已久的壓力突然在這個時候沖到了臨界點。葉東旭說得對,她的確沒想太多,她只想著那名為“百萬年薪”的終點,卻沒想過在那之前她所必須面對的,更沒想過在那之後她又該舍棄什麼。
她沒哭,她忍住了。
不得不承認,有那麼一瞬間,她是真的很想當場辭職不干。但是下一秒她又想,如果這時候就認輸,那她有什麼資格憧憬什麼女強人、什麼百萬年薪?
所以她吞了眼眶里的眼淚,深呼吸,告訴自己——這是過程,必經的過程。她不能退縮,一旦在這里退縮了,她就一輩子跨不過去。
然後她闔上資料夾。
“幫我跟店長說,我去拜訪客戶。”
說完,她背起背包,拿了機車鑰匙定出店外。
“對不起。”
她一來,沒頭沒腦地就是一句道歉。
葉東旭錯愕,不小心露出了像是見鬼的表情。
“……什、什麼東西?”
“你上次說的話都是對的,我不該生氣。”她低下頭,像是在鞠躬。“是我自己惱羞成怒,才會反應那麼大,對不起。”
被這麼正式地道歉還是第一回。
尤其是來自女人。
“沒關系,我沒在意。”
“那我可以點一份炒飯嗎……”她問得有些心虛。
“當然。不行的話我開什麼店?”他失笑。
“那,為了賠罪,我加點一盤炒青菜和炒肉絲。”
“啊?”這算賠罪?
“不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只是听起來很奇怪。”不過算了,不太重要。“妳先去坐著吧,一直站在那邊不累啊?”
“我也才站一分鐘……”
“妳知道我的意思。”他睇著她瞧。
“是是,老板大人。”她故作翻了個白眼,找了張椅子坐,卻忍不住偷笑了出來。
她細細地端詳著他的身影、他的動作。她發現即使是寒冬,他幾乎都只穿著一件薄薄的T恤、普通的牛仔褲,甚至有時候還會看見他穿著短袖衣服在店里走來走去。
難道他不會冷嗎?
還有他的頭發那麼長,不曉得會不會扎到眼楮?快炒店里溫度比較高,流汗的時候被發絲貼著額頭,想必很不舒服吧?所以改天應該送他一個發圈,讓他在上班的時候用。
呼呼呼呼……想到他這個樣子、他那張臉,再想象他戴著發圈,她不知怎麼的突然自己傻笑了起來。
但,話又說回來,她怎麼好像愈來愈在意他?
遲來的意識讓她尷尬了一下,連忙清清嗓子,斂起臉上的傻笑。同時,口袋里的手機響了。
“喂,您好?”她迅速接起。
她聆听了幾秒。
“嗄?!”突然,她驚呼出聲︰“真的嗎?好的、好的!沒問題!”
她頻頻點頭,只差沒站起來哈腰。
“好的,沒問題。時間方便您再跟我聯系……不不,沒關系,怎麼會呢?不要緊的,時間方便我都可以配合。
“好,好,我知道。是,是。那就麻煩您了。”她咧嘴笑開,好像中了樂透似。“謝謝您!謝謝!”
然後她滿足地切斷了訊號。
一盤炒飯剛好熱騰騰地遞上來。
“客戶?”他問。
“嗯。”她用力地點了下頭,道︰“有個法律事務所的人打來……應該是律師吧,他說他們公司有幾個人要委托中介賣房子,想請我找個時間過去說明,順便簽約……天哪!我好幸運!”
她樂得連飯都不想吃了。
葉東旭揚起唇角,在她對面的位子上坐了下來——真是敗給她,看樣子這迷糊蟲壓根兒沒想過為什麼事務所里會有她的名片。
不過,這樣倒也不錯,省得還要被她追問過去的事。那些,他還不打算向她提起,至少他認為彼此還不是那種關系。
“很好啊,這樣你還差幾件專任約才能轉銷售?”
听了,她一楞。“嗄?你怎麼這麼了解?”
葉東旭雙眼一翻,苦笑了笑。“我說過我認識你們店長二十年,我知道他會怎麼虐待新人。”
“騙人!你一定也做過這一行。”不然怎麼可能這麼懂。
“我沒做過。”
“哼,改天我一定要去問我們店長,打听你是什麼底細。”
打听?他可不敢保證到了楊景安那邊會變成什麼樣的版本。“有什麼想知道的,直接問我就好。”
然而這話一出,尷尬的人變成了是她。
那是一句玩笑話,他卻答得這麼認真。她囁嚅了一會兒,突然找到了轉移注意力的方向。
“啊!我的炒肉絲呢?我的炒青菜呢?”
“我不打算出菜。”
“為什麼?”她發出哀嚎。
“真想賠罪的話,改天陪我吃消夜就行了。”他說道,然後伸手托住自己的下巴,眼直直地盯著她的臉。
她呆楞了那麼幾秒。
“哦……可、可以呀。”她居然結巴?真是該死。“只不過你知道我的工時很長,不確定哪一天才能準時下班陪你去吃消夜。”
雖然是故作鎮定,但她深深覺得自己的心髒幫浦好像失靈般地,拍子打起來都不穩健了。
“無所謂。”他揚揚眉,似乎真的無所謂。“反正我很閑。”
“嘖。”
她低下頭,冷靜地繼續扒著飯,耳根子卻發燙很久了。她慶幸今天沒把頭發挽起來,不然被他看見了還得了……
“你臉好紅。”
噗!
她很失態地把飯粒給噴了出來。
這次吃的不是豆漿。
葉東旭說,清粥小菜也不錯。不過,由于賣粥的有點距離,他提議兩人共騎一台車過去,之後再接她回來,讓她騎自己的車回家。
她沒意見,只是覺得有點小小的害臊……不,是大大的害臊。
前幾天才在人家面前臉紅,現在又答應單獨一起吃消夜,還共騎一台車……所以這是約會嗎?這可以算是約會嗎?
坐在後座的時候,她尷尬得不知道該把手往哪里擺,只好反手抓在後頭的橫桿上。葉東旭倒也任由著她,沒說什麼,這讓她有些困惑。她心想,或許他對她是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吧?如果有,那麼,他應該會暗示要她把手給環在他的腰上,不是嗎?
她的思緒紛亂,一心克制自己別去想太多,一方面卻又情不自禁地無邊無際盲目猜想。
見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一碗白粥沒吃下幾口。
“怎麼了?”葉東旭忍不住問。
“嗯?”她回神。
“不好吃嗎?”
“欸,沒有啊,怎麼會……”她干笑,急忙夾菜。
他靜了靜,就算是木頭也察覺得到這氣氛不太對勁兒。猶豫了幾秒,他輕輕嘆口氣,放下筷子。
“其實,如果你不願意陪我吃消夜,讓我知道沒關系,用不著強迫自己。那句要你賠罪只是玩笑,我並沒有非要——”
听了,梁若穎急忙打斷他的話。
“你誤會了!”
她有些慌張,差點連筷子都掉到地上。“我真的沒有強迫自己,跟你出來吃消夜,我……我很……高興……”
聲音漸漸細如蚊蚋。
也許她的臉又紅了也說不定,她寧可不要知道真相。
看著她那窘迫的樣子,葉東旭暗忖,這女孩如果不是真的喜歡他,就是非常容易臉紅。事實上。在事務所里工作久了,見過的怪人很多,有些女性當事人只要被三個人以上同時盯著瞧,便會立刻臉紅結巴;有些呢,則是談到稍微比較心理層面的問題,就會耳根熱、臉頰燙。
所以第一次看見她的臉頰泛起紅暈,他其實並沒有太多的聯想;而這一次,他卻有些迷惑了。
他沉默了一陣,再次舉筷。
“事務所那邊的合約有簽成嗎?”他試圖緩和她緊張的情緒。
“那個啊……”或許是知道他是故意找了正經的話題,她牽牽唇角道︰“暫時是約明天下午,不過對方說如果臨時有會議的話,會再通知我更改時間。”
他為什麼要轉移話題?
沒有理由、毫無道理,她就是覺得心里難受。
葉東旭沒有答話,短暫的沉默幾乎讓她窒息。她抿抿唇,又抬起頭,勉強擠出微笑。
“律師的工作好像真的很忙呢。”無所謂的一句廢話。
但真的是無所謂,她只是想填補令人抓狂的空白。
“嗯,的確。”
這是他的真心話。他待過,所以他很懂。然而听在梁若穎的耳里,她卻認為對方只是馬虎應聲。
她好沒用,居然這樣就熱了眼眶。
沒用的女人,沒用!梁若穎,你太沒骨氣了吧?
“後來你把我的名片拿去哪了?”她吸氣振作自己,揚起笑容,沒事般地提起這件她不小心遺忘過的事。
“你現在才想起來呀?”他還以為她會忘記一輩子。
“工作太多,不小心忘了嘛……”
她每天都得打三、四十通電話,還要精心設計謊一百去欺騙別人家的房仲,哪有那種心神去想起那幾張被盜定的名片?
“我拿去發給了一些朋友、熟客。”
“喔。”
她沒多疑。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她想起以前上館子吃飯的時候,偶爾也會在櫃台上面看見一些業務人員的名片。
比起這些,她反而更好奇另一件。
“可是你怎麼會知道我坐哪?”
“我又不是笨蛋。”
“……你的意思是我很笨?”
很好,她恢復正常了。葉東旭笑了出聲,道︰“你不知道一個人的辦公桌跟他的年資有絕對的關系嗎?”
她一頓,好像有點道理。她想起其他人的辦公桌都亂得像是戰場一樣,只有她的桌面上是如此的……干淨。
“好吧,我比較笨。”她扁嘴,故作不悅。
那模樣卻逗笑了他。
後來,莫名其妙下起了一場大雨。
“不會吧?!”她驚呼。
那時他們正在結帳準備離開。
“氣象局明明就說不會下雨。”她忍不住又多抱怨了幾句。
“千萬不要相信氣象局。”他笑出。
然後兩人走出店外,望著夸張的雨勢。
“怎麼辦?你有雨衣嗎?”
“有是有,但是只有一件。”
她不語,望向對街,見路上行人驚呼連連,跑的跑、躲的躲,機車騎上似乎連停下來穿雨衣都來不及。
看來這場雨下得每個人都措手不及。
她忍不住偷偷瞟向身旁的男人。他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偶爾抬頭看了看天空,又或者是望著對面似乎在想著什麼。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他側頭,俯看著她。
“現在呢?”
“嗯?什麼現在?”她驟然回神。
“看是要我的雨衣給你穿,還是一起搭計程車回去。”他聳聳肩。
見他一派輕松的樣子,梁若穎突然意識到——她似乎不太討厭此刻的感覺。就算要和他一起困在這兒整個晚上,她也不討厭。
他們決定攔輛計程車。
不過雖然說是搭車回來,但是兩人在進出騎樓之際,多少還是淋濕了發絲與雙肩。
她率先沖進了騎樓內,他則是在付了車資之後跟隨在後。
看著她正奮力拍去身上的雨珠,他楞了楞,道︰“這讓我想起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
“嗯?”她先是困惑,而後隨即意會了過來.“哦,那個啊……你就別提了吧。那八成是我人生中最糗的一天。”
“妳想太多。”
社會新鮮人大致上分兩種。一種,是不知事情的嚴重性;另一種,則是任何事情都想得很嚴重。
但,有時候他會分不清楚這小姑娘到底算是哪一種。
“要不要我開車送你回去?”他無預警問出。
她一楞,不太確定自己是否听錯。
“什、什麼?”
他靜了幾秒,道︰“待會我開車送你回去吧。”
這一次不是問句了。
“呃……不用啦,我自己有雨衣!”
她顯得手忙腳亂。其實,他要送她回家,她當然高興,但總覺得好像哪里不太妥當。“而、而且你送我回去之後……我隔天上班怎麼辦?我又不能把機車丟在這里不管。”
“明天再去接妳上班不就好了?”他說得好像是開冰箱那樣容易。
“可是我——”
她想再辯駁,卻擠不出話來。
不,這不成,一切都太快了,快得她毫無招架之力。她怕自己不小心陷了進去,不小心自作多情,不小心就愈來愈喜歡他。
不行,絕對不行。
于是她重整態度,讓自己冷靜些。
“真的,我自己騎車回去就好。”她微笑,不再心慌意亂。“反正是要回家,萬一淋濕了也可以馬上沖澡。”
她說得有理,所以他也不再堅持。
“好吧。”
他俯視著她,發現她的睫毛上沾著雨水。
其實她的五官很細致,而且必須在一定的距離之內才能發現這些好看的線條。他幾乎每天都坐在她對面看著她吃飯時的樣子,于是,他不小心便把這女人的五官給深深記下來了。
後來發現,她有點傻、有點天兵,雖然老愛裝作很精明老練的樣子,但性子卻很單純,心腸又軟。這讓他總是忍不住想拉她一把,想護著她,不希望有任何污點濺灑在她身上。
這樣說好像有點自私,也或許有些自大。
思及此,他不自覺地伸出手。
“有水珠。”
她本能似地閉上眼。
他則是以拇指在她的眼瞼上輕輕一抹。
下一秒,她倏地睜開眼楮,眼神里滿足錯愕。那樣的動作,太親密,也太過甜膩,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他。
她尷尬、她難為情,心跳瞬間變得飛快,十指微微刺麻。
或許是她那發慌的反應讓他有了意識。他醒神,連忙收回手。“抱歉,一不小心就……”
不小心?他皺了眉頭,听听自己在說什麼鬼話!他剛才簡直把自己說得跟天殺的花花公子沒兩樣。
“抱歉,更正,不是不小心,是我沒有深思熟慮,我的確是有意這麼做,只是我應該在著手之前先詢問你的同意,或是確認你的……”
長篇大論。
可梁若穎一個字都沒听進去。
逃,是最好的方法。
“那、那我先回家了。”丟下一句話,她掉頭走向自己的停車處。
雨勢仍然不減,她卻站在雨中笨拙地翻找車鑰匙。他見狀,先是怔楞住,隨後立即沖上前去將她拉回騎樓里。
“你在干嘛?”笨也不是這樣子的吧?
“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他莫名。
“我——”是啊,她為什麼要道歉?明明被吃豆腐的人是她。“對不起,我只是突然……”
然後她眼眶一熱,兩顆淚落下。她心虛,迅速低下頭來佯裝在背包里翻找著什麼。
葉東旭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就算她滿臉雨水,他還是分得出來什麼東西不是來自天上。
那眼淚讓他震驚。他僵滯住,說他不知所措是一點兒也不過分;他不懂,是自己越矩的行為冒犯到她,還是……
“妳哭了。”他說。
“沒有。”她別過頭,卻無意識地抬手拭淚。
事實上,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淚水是怎麼一回事。她只是瞬間覺得驚慌、覺得激動,心跳快得嚇人,快得她雙膝發軟,覺得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
當然,她不是小女孩,她懂這滋味。她明白這是迷戀對方的感覺,可對方卻只是“不小心”……
思及此,她低下頭,煩躁地在提包里翻找鑰匙。
“若穎。”他喚了她的名。
她充耳不聞。
“抬頭,看著我。”他霸道要求。
“不想。”
听了,他皺眉。這是什麼奇怪的回應?不過也罷,他自己來。下一秒,他伸手勾起她的下巴。
“你為什麼哭?”
“我沒有!”
“沒有嗎?”
真是死鴨子嘴硬,他眉一皺,指腹輕拭過她的眼下,含入嘴里。“咸的。沒錯,是眼淚。”
這突來的舉動嚇得她全身頓時僵直。
她張著嘴,震驚。
好巧不巧,他的視線落在了她的唇辦上——那一瞬間,他的腦海里只有兩個念頭閃過。
一,吻她。
二,放開她,然後尷尬地各自回家。
不過很顯然的,前者輕而易舉就把後者給輾了過去。
于是他沒有困擾太久,他抬手,溫柔地將她的發絲塞至耳後,下一秒已經俯首吻住她那小而豐滿的唇辦。
方才的激動尚未平息,緊接著又是這麼一吻。她錯愕地閉上眼,腦中被炸得空白一片,感覺自己好像從很高很高的地方墜下,心髒被狠狠懸了起來。
天!這感覺要命的好。
她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無法克制自己地輕啟唇辦,渴望更多。他反復吻吮著她的唇,柔軟的舌尖偶爾闖進她的嘴里挑逗。
這不對,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被吻得頭暈目眩,整個人飄飄然,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唇上的觸感。
他伸手緊緊環抱住她,將她攬進懷里,抱得使勁。他忘情地吻得更深入,好像是要把她給吻進身子里。
親吻她的滋味和他想象的不一樣。
他本以為自己會很紳士,他以為他可以收放得宜,豈料一吻上之後,卻是再也不想放開……
不妙,這樣親下去會一發不可收拾;他簡直完全忘了他倆還在騎樓下,而且還很禽獸的想要馬上吃了她。
好不容易,他吃力地放開了她的唇。
望進她那有些迷醉的眼神,一雙美眸布滿水氣,那對唇辦因為被反復吻吮而顯得水亮紅潤。
克制啊克制,他差點又要吻下去了。
“我……”他深呼吸。“我開車送你回去。”
她醒神,抿抿唇,尷尬地低下頭。
兩人保持了一陣子的沉默,她才小聲道︰“那個……在親我之前,你不是應該先問我要不要當你的女朋友……”
他聞言,楞了楞,忍不住取笑道︰“我如果沒那個意思,就不會這麼失控的在路邊——”
“好了,你別再說!”她雙頰熱燙,直想找個地洞躲。
這里是鬧區,剛才一定有很多人看見了吧?那何止是親吻,她想到他甚至把舌頭給……啊啊啊啊,她好想尖叫,到底怎麼會這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6-19 00:34:57
4
送她回去之後,葉東旭回到家,躺上床,心里有些忐忑。
他應該告訴她的,有關于他的過去,有關于他之前的身分。
坦白說,律師是個不怎麼討人喜歡的職業,尤其是他這種極具爭議性的刑事辯護律師。
他曾經替許多嫌犯脫罪,就算明知對方一點兒也不無辜,他卻還是替對方開了路,以一個“公正客觀”之名。但事實上,他只是在賣弄法條,他只是手段比別人高明,他只不過是比別人更懂得如何操弄司法而已。
這樣的他,她能接受嗎?
想起了吻她的感覺,他有些懊悔,卻也不想放開她。她就像是春天的朝陽,溫暖,柔和,不刺眼;在她的身邊,他會忘記自己的擔子、他會忘記自己所造出來的業,就仿佛自己真的只是個無憂無慮的快炒店老板。
思緒至此,他覺得煩躁,索性翻身下床,拿了幾件換洗的衣服之後便往澡室里走去。
也許,先緩著比較好。
他還不確定兩人會走到哪里,畢竟才剛有個譜,到底能不能穩定長久交往下去也還是個未知數。
好吧,就先緩著。
他關上門,脫去衣服,站在蓮篷頭前扭開水龍頭。溫水從頂上淋下,他驀地想起了那名受害少女的遺容。
“你滾!你給我滾出去!”
她母親那聲嘶力竭的哭喊,至今仍然深刻地烙在他的心口上。
他閉上眼,眉頭緊鎖,呼吸不自覺困難了些。那一瞬間,他又再次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去愛人……或是被愛。
是啊,他哪來這種資格?
他沒有這種資格。
或許打從一開始,他就不該任由自己對她的那絲好感一日日地放肆滋長,然而,她的笑顏卻在這個時候溜進了他的腦海里,輕輕刺痛了他。
人類總是如此。一旦傷口愈合了,便也就忘了受傷時的痛。他是否也是健忘的那一個?
翌日一大早,梁若穎下樓的時候,葉東旭的車子已經停在那兒了。
她上了車,兩人彼此微笑了一笑。
“早安……”她的笑容顯得有些不自然。
一切來得實在太快。
甚至直到三秒鐘之前,她還是覺得昨夜的那一吻是如此地不真實,簡直就像是一場過度清晰的夢罷了。
“要吃早餐嗎?”他問,然後發動引擎。
“不用,我不太餓。”其實是因為這一吃她可能就會遲到。
葉東旭沒說什麼,輕淺揚唇,只是將車子啟動上路。
“你今天不用去市場?”她轉頭望向他的側臉。
“去過了。”
“嗄?這麼快?”
“還好,才提早一個小時而已。”他並未回望她,而是專注在前方路況,偶爾看看左右的後照鏡。
是錯覺嗎?梁若穎覺得他有些冷淡。
她望向窗外的街道,平時她自己騎車的時候並不會擁有這種視野,甚至不曾留意過這一路上的景色。她抿抿唇,有些口干舌燥,不曉得身旁的這個男人在想些什麼。
他是否後悔了?後悔吻了她、後悔聲稱“要負責”……不,他其實並沒有承諾什麼,只不過是說了什麼“如果我無意,也不會干嘛干嘛”之類的解釋而已。是的,嚴格說來他並沒有認定她是他的誰。
嚴格來說,是她自己對號入座。
就像簽詩一樣,模稜兩可,全依自己的解釋。
想通了之後,她忽然覺得難堪,好像是拿刀硬逼著人家負責似的。當然,說不受傷是假,但是她寧願自己躲起來哭,也不願意變成一個死纏爛打、惹人厭的女孩子。
沉重的氣氛持續了兩條街,她再也不能若無其事。
“停車!”她突然喊出。
“啊?”葉東旭被她嚇了一跳,有些遲疑。“停車?現在?”
“對,路邊停車。”
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他還是照辦。于是他打了方向燈,緩緩切至外線,在路口前停了下來。
“怎麼了?”他問。
“我……”她困窘,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只想著要跳車,卻沒想到接下來應該拿出什麼借口。
對了!就這麼說吧.
“我、我我我我剛才突然想起來,我有事要先繞到另一個地方,所以我自己攔車過去就好。”
真是有夠糟糕的理由,她在心里叫苦。
葉東旭靜靜地睇著她幾秒,道︰“要去哪,我載你過去。”
“呃……”她一楞,眼神飄來蕩去的,煞是心虛。“不……不用了啦,去客戶那里的話,搞不好一談就要談兩個小時呢。”
說完,啊哈哈哈哈,她干笑。
事實上,每次造訪客戶都是五分鐘就被KO秒殺,哪還能聊那麼久?
她真是把自己給高估了。
“……好吧。”他輕吁了口氣。
既然她都掰得這麼辛苦了,他也不好戳破她的謊言。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最後一次︰“真的不用我載你過去?”
“嗯,不用。”她搖搖頭。
“那你自己小心點。”
“好。”
點了頭,她辛苦地擠出微笑,然後解開安全帶,開了門就往外推,卻在一條腿跨出去之後,頓了頓。
他察覺了她僵滯住的動作。
“怎麼了嗎?”難道旁邊有一攤水?
她低著頭,考慮了再考慮。她思忖,現在不正是把話說開來的最好時機嗎?畢竟她只要把自己想說的話給說完,跳下車就可以落跑。所以,此刻不講明白,更待何時?
“那個——”
她回過頭,直視著他的臉。“關于昨天晚上的事……你不用在意沒關系,因為我也不在意,所以你不必以為我很在意所以逼自己在意昨天晚上的事。”
唉,她到底在講什麼!
她暗暗唉了一聲,好狼狽的感覺。
“……啊?你說什麼?”他眨眨眼,那是經文嗎?“再說一次?”
“咳。”她清清嗓子,提氣,努力裝出不怎麼在乎的表情。“我說,昨天晚上的那件事,你不用太在意。我不會為了一個吻就叫你負責,對吧?反正我又不是民國初年的人,不會那麼保守的。”
說完,她抿緊唇辦,吃力地讓嘴角上揚。
“那就這樣子啦,謝謝你還特地來接我。”然後她逃也似地跳下車。
“喂,妳——”
很明顯地就是不給他反應的機會,她甩上車門,跑了。他由後照鏡里看見她往路口的另一端離去。
她把手提袋遺留在他的車里。
“真是有夠迷糊……”
他苦笑,忍不住嘆了一息。
是,他不否認,今天早上他表現得確實有些失禮。一路上他都在猶豫著該不該告訴她有關于自己的一些私事。
他不應該對她隱瞞的。
但是轉念想想,任何一對男女在交往初期,也不可能完全得知對方過去做過哪些職業吧?所以他又何必急于一時?
然而他自己也明白,那段律師生涯簡直可以視為他這個人的代表,因此這又怎麼能夠一概而論?畢竟他必須坦白的是︰“抱歉,我曾經是一個令人發指的辯護律師。”而不是什麼︰“哦,我兩年前在通訊行上過班。”
坦白說,他很掙扎。
他曾試圖想要若無其事地提起,但他幾乎可以立刻想象她會往下追問︰“那你為什麼不繼續當律師?”
于是,他只剩下兩條路。其一,是隨便掰一個理由,像是什麼太累了、不符合興趣等等之類的屁話;另一個,則是老老實實地告訴她——因為我良心不安,因為我半夜無法入睡,所以我不干了。
總之,說了一個謊,勢必得再拿出更多的謊言來圓謊。然而說實話呢?思及此,他苦笑一聲。
想著想著,他嘆息,俯首輕抵在方向盤上。
他到底“想要”怎麼做?
他這一生理性太久,胸口里的情感好像早就已經被關在很遠很遠的角落。他的人生、他的思維,一直以來都是照著腦海里那套清晰而且精準的公式在走,所以他從來就不會感情用事。
此刻,他明白“這樣就是最好的結果”。他明白的。
這樣很好。
因為她逃走了、因為她不要他為那個吻負責,所以他也不需要煩惱日後可能接踵而來的問題。
這樣很好,不是嗎?
可是他為什麼會這麼想追上去?
她逃了。
而且是落荒而逃。
她跳下車之後,故作灑脫,連頭也不回、連一聲bye都沒說,直到走過了兩條街,她才緩下腳步。
心髒不知道是因為疾走而狂跳,還是因為他。
最後她停住了腳,果然站在紅綠燈下。離打卡時間只剩下十五分鐘,可是她竟不怎麼慌,不怎麼急,不怎麼趕。
四周車水馬龍,吵雜喧囂,她的世界卻異常地安靜。她的感知,仿佛還停留在昨天的那一記唇吻之上。
是啊,不過就是個吻而已。
又不是初吻,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何需在意?反正自己也挺樂在其中的,不是嗎?既然自己也享受到了,代表自己並沒吃虧,那麼……為什麼心口像是被人刺穿了一個大洞,任由鮮血汩汩涌出?
她記得高中畢業那一天,幾個好姐妹為了慶祝,相約到Pub去狂歡。
那時候一個帥哥前來搭訕,禁不起眾人起哄,兩人也是嘴對嘴親了一下。
是啊,那沒什麼的。
沒什麼的……
思及此,她眼眶一熱,視線模糊了些。
其實,她明白那是不一樣的吻。葉東旭的吻讓她痴迷,讓她像是醉了一樣攤軟在他懷里︰他的吻讓她失眠,他的吻讓她只稍一回想起就會心醉神迷。
所以這怎麼會是一樣的?
突然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起來。她回過神,伸手急忙拭去眼角那幾乎溢出來的淚珠。
有那麼一瞬間,她錯覺以為是葉東旭打來的,但是下一秒她嘲笑自己傻。
“喂,您好。”她接听,吸了吸鼻水。
“梁小姐嗎?”是個男音。
“是,我是。您哪位?”
自從當了業務之後,只要有陌生人來電,她便一副好像撿到錢一樣。
唯有此刻,她沒了那個心情。
“我這邊是金律師事務所,”像是要提醒她似的,對方補述︰“上次約好今天下午要簽約,還記得嗎?”
原來是那群打算賣房的律師團。她振作起精神,揚起笑容,讓自己的聲音听來雀躍一些。“是,我記得。怎麼了嗎?”
八成是要拖延,或是取消。
反正她已見怪不怪了。多虧了葉東旭,今天的她刀槍不入,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客戶可以傷害她任何一根寒毛。
“是這樣的,我們原訂早上的會議已經延到下午。”
果然。
“好,我知道了,那我們就另外再——”
“所以可以請你上午就來簽約嗎?”
“好的,我……”嗄?什麼?是她听錯了嗎?“不好意思,您剛才說……今天上午過去?”
“是的。你在時間上方便嗎?”
白花花的鈔……不,是一張張的專任契約書仿佛在她面前跳著舞。她輕咳了聲,笑道︰“當然方便,當然。現在嗎?”
“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馬上就過去。”她笑了開來。
兩人在電話里又交談了幾句之後,相繼斷了訊。她收起手機,吁了一息。果然老天爺還是仁慈的,至少在她心碎了之後讓她終于遇上了一件好事。
幸好她隨時都會在手提袋里放個幾份合約書……
呃,等等。
她的手提袋呢?手提袋呢?她左顧右盼,然後頓住回想。那手提袋似乎在葉東旭的車上……
理解了這個事實之後,她仰首,按住了自己的額頭。
她怎麼會這麼白痴!瀟灑帥氣地講了那些話之後,還不是要回頭去找人家拿回自己的東西。
也罷,那不重要。
她深呼吸,抬手攔下一輛計程車。當務之急,是回店里去拿合約,然後趕去簽回那間房子來賣。
她又織起了女強人的美夢。
是,她不要戀愛了,她現在沒時間談戀愛那種東西。接下來,她要努力往上爬、她要繼續愛錢,她不要戀愛了。
回到了快炒店里,葉東旭將她的手提袋放到櫃子上,為了避免它被油煙燻著,他脫下夾克,輕覆在上面。
然後他轉身去洗了洗手,從冰櫃里拿出肉品,開始準備今天的食材。
他慢條斯理地將牛肉和豬肉洗淨,切片或切絲,再將青菜洗了幾遍,切段,接著將去殼的蝦仁挑沙完畢。這些每天都要做的雜活,他熟悉到幾乎成了本能動作,只是今天做來卻異常礙手。
梁若穎的面容總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浮現他腦海。
尤其是那雙受了傷的眼神,以及那抹故作無謂的傻笑。他一直想起來,他沒辦法不去想,即使是強迫自己去思考一些其它不相干的事,最終腦袋也只是變成了一片空白。
簡直就像是遇上了電腦病毒。
為了不讓病毒繼續執行,只好自暴自棄地干脆把電源關閉。想了想,他苦笑了一笑,這真不像他的作風。
“帥哥,營業了沒?”
突然,背後一聲男嗓傳來。
他的思緒被打斷,回神,轉身正要揚起職業笑容。“不好意思,還在準備申,可能要——”
然後他住嘴了。
是金士成。
他一下子楞住,居然連金士成都親自登門拜訪,這些人真這麼閑嗎?他們跑不累,他自己都先煩了。
“怎麼又是你?”他暗嘖,回過頭去繼續忙他的。
金士成冷笑兩聲,道︰“什麼“又”?老兄,我今天才第一次來,好歹你也表現得熱烈一點吧。”
“沒差別,反正你手底下的爪牙我一律視為是你本尊。”
“真過分,居然說他們是爪牙。”
冷嘲熱諷絲毫影響不了金士成,他掛著微笑,在狹小的店面里四處看了一看,便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
“有什麼好吃的可以推薦嗎?”
听了,葉東旭瞧了他一眼,準備食材的工作被打斷,既是不悅也是無奈。于是他吁口氣,道︰“我現在只能給你最簡單的炒肉絲、炒牛肉那些。”
“那就這些吧。”
語畢,金士成閉上了嘴,安安靜靜地翻著桌上的報紙。
他翻了翻社會版、翻了翻國際新聞,葉東旭則是抓了一把牛肉絲、一大盤的青菜,先後丟到鍋里去熱炒。
這感覺真是他媽的詭異。自己的前老板就坐在背後,西裝筆挺地等他端上一盤蔥爆牛肉——更何況現在才早上九點半,什麼樣的人會在早上九點半跑來吃快炒?
一會兒之後,他上菜,然後在金士成的對面坐了下來。
“我就直說了吧。”葉東旭道,反正彼此都不喜歡浪費時間。“不管你打算再叫誰來都一樣,我不會回事務所。”
金士成放下報紙,瞟向他,笑了一笑。
“我有說要叫你回去嗎?”
“不然你來干什麼?”他的臉上毫無笑意。
“我只是路過,就順便進來嘗嘗你的手藝而已。”
聞言,葉東旭這會兒倒是笑了出來。最好他會是路過、順便。“你當作我是現在才認識你?”
金±成先是掛著笑容,不語。半晌過後,他取來筷子,夾了一條牛肉絲送進嘴里,嚼了嚼。
“嗯,好吃。”他給予贊美。“你如果不去打官司的話,一定可以當個很出色的主廚。”
“我現在不就正在做了?”莫名其妙。
“可是,”果然有但書,金上成又夾了一條。“你還是適合打官司。”
沉默一陣,他繼續道︰“廚藝在你之上的人滿街都是;可是打官司,你比誰都行。”
“那還真是謝謝你的鼓勵。”葉東旭翻了個白眼,就要離座。
“這里有個價錢。”
金士成突然放下筷子,伸手摸進西裝內側的暗袋里,拿出一張字條。“昨天晚上有個人來我辦公室,開了一個價,說指定要找你辯護。”
葉東旭皺了眉,指定要他辯護的人多如牛毛,這不是新聞了。
“是嗎?真奇怪,我怎麼一點都不驚訝。”
暫且不理會他的冷言冷語,金士成將字條擺桌上,食指一按,滑到了對方面前。
“這是對方的開價。”
看著字條上的數字,葉東旭楞了幾秒。隨後,他很快地醒神。“這麼好的價錢,你自己吸收就好了,事務所是沒人才了嗎?”
“對方要的不是減刑,也不是緩刑。”金士成向前傾了些。“對方要的是無罪。目前無罪的全記錄只有你而已。”
听了,葉東旭笑了出來。
“你們太看得起我了。我才打過幾年官司?三、四年和三十年的記錄怎麼能放在一起談?”
見他絲毫不動心,金士成一對粗眉微微蹙起。“你听好,對方是東電的大老板,你知道這新聞吧?”
——原來是小開性虐女友案。
“他不想冒這個險。”對方繼續說道︰“他昨天說得很明白了,他要的是一審就能無罪判決。這新聞對公司傷害很大,他只希望盡快解決掉。”
“那她呢?”葉東旭突然開口。
“……你是指什麼?”金上成不解。
“那個女孩子。”他嘆息,語氣平靜︰“那女孩受到的傷害就不大嗎?”
金士成一楞,這家伙哪時會開口談道德了?
“總之你考慮考慮,這價錢不是年年有的。”他從口袋里摸出那只Dunhill皮夾,付帳。“過兩天我再打電話給你。”
他最討厭有人對他說些什麼道德正義的東西。
然後他提起公文包,撫了撫西裝。
“哦,對了。”他故作閑聊般地問道︰“話說回來,你這手藝去哪學的?”
他記得過去幾年間,葉東旭幾乎是天天睡在辦公室里,哪來的閑情逸致去學什麼烹飪?
葉東旭看了看他,也站起身,一副送客的姿態。
“我爸教的。”
“你爸?”這答案讓金士成有些意外。
更精確地來說,這是他第一次從葉東旭嘴里听到“爸”這個字。
“我爸就是快炒店的師傅。”
“真的?”金士成揚揚眉,順著往下問道︰“所以你爸現在退休了,把整間店交給你?”
被這麼一問,葉東旭靜了靜,才道︰“不是。他現在人住在屏東的一間安養院里。那里環境還不錯。”
听了,金士成牽牽嘴角,沒打算繼續扯這個話題。
“好吧,那就先這樣,拜托你好好考慮。”
語畢,金士成離開了,留下了一攤爛情緒。
看著那盤只被吃了兩口的炒牛肉,葉東旭突然有些惱怒,卻也有些空虛。他想起了父親當初在店里忙得團團轉的身影。
那只不過是一年前的事,此刻他卻覺得很遙遠。
從前他以為自己不在意。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原來自己是如此的內疚、自責。如果不是他,父親的攤子不會被那些激進分子砸毀;如果不是他,他們一起同住的老公寓不會被人噴上不堪入目的字眼。
一開始他還會試著提起告訴,直到後來,他自己也懶了、隨便了;至于父親,則總是苦笑以對,甚至以休養之名,搬到了台灣的最南端。
父親說︰“安養院不錯,反正都是老人家,有伴我才不會無聊。”
當時他沒有懷疑父親的話。而現在,他卻對那句話的真實性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強烈質疑。甚至他漸漸開始認為︰當時的自己只是因為怕麻煩,所以選擇性地相信——父親是真的想去安養院。
“我來拿我的手提袋。”
听見她的聲音,葉東旭抬頭對上她的目光,一時之間突然不知道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幾秒之後,他才回神過來,連忙在身上草草拭干雙手。“我剛才還在想說你沒來拿怎麼辦。”
他尷尬一笑,轉身從櫃子上取下那只提袋。
“今天比較早下班?”將提袋遞給她,隨口問道。
十點,其實並沒有比較早,就差不多是她正常的下班時間。他只是在佯裝自然,只是在找話題。
“也沒有提早啦……”她揚起唇角,輕笑兩聲,伸手接過自己的東西,反問了他︰“你要打烊了嗎?”
“還沒。你想吃些什麼?”
“哦,沒有,我剛吃過了。”她連忙搖頭擺手。
“好吧。”
他應聲,而後是一陣沉默。
兩人面面相覷,覺得好像應該說些什麼,卻又覺得什麼都不該說。好一會兒之後,粱若穎率先啟口。
“那我就先……”
“听說你可以轉銷售了?”他突然出聲。
她愣了愣,忙道︰“是呀。你怎麼會知道?”
“中午你們店長來吃飯,有稍微提了一下。”
他說得避重就輕,但其實楊景安說的可多了,包括像是什麼……“我家小朋友的那六個物件是你介紹的吧?”
又或者是︰“怎麼我認識你這麼久,都不見你介紹物件給我去談?”
當然,也包括了像是“你該不會對我們家的新人有興趣吧”之類的話。他當時答得很敷衍,現在換了一個對象了,答案卻不見得有變得比較具體。
話題又跌進了死胡同。
梁若穎站在店門口,掌心依稀出了汗,心髒不听話地狂跳著。她多希望他能稍微提一下早上的事,說什麼都好,至少提一下。如果他有那麼一丁點在意她的話,他就不該保持沉默才是。
幾秒鐘的時間悄然流過。
她想,她是等不到了。
“那……晚安,掰掰。”
語畢,她掉頭邁步走出了他的視線。
她不懂,到底是自己一廂情願?還是自己的腦袋真的不怎麼靈光?明明就可以在他眼里讀到一絲絲的情意與不舍,為何他卻什麼話都不肯說?
“若穎!”
突然他喚了她的名。
她停下腳步,回頭望去,見他追了出來,心里一陣緊縮,絲毫不記得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而且喜歡得這麼深。
“若穎……”
他走到她面前,輕吁了口氣。
她望著他,一雙眼楮直楞楞地望著。她以為,自己可以預想得到對方即將開口說出的話,但事實上,她什麼也想不出來。
她的腦袋空白了。
“……怎麼了嗎?”這是她唯一擠得出口的字語。
“我——”他好像被噎了一下,輕咳了聲,繼續道︰“我不是不在意昨天晚上的事,那是因為……”
他停住,她則是凝視著他,靜待下文。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6-19 00:35:25
5
半晌,他才啟口︰
“那是因為我可能不是你認為的那種人。”他揚唇,苦笑了一笑。“某種層面來看,你是好女孩,我還配不上你。”
聞言,梁若穎呆楞住。她心想,這究竟是發了一張好人卡給她,還是開了一張壞人卡給他自己?
剎那間,她感覺到心底私藏的那絲情意、那份期望,都被他這張卡給輕輕松松打死了。
“你放心吧。”她違心地揚起微笑,而且努力幻想自己是情場上的玩咖。“你不需要解釋這些,我說過我不在意,所以你真的沒必要對我負什麼責任。”
然後她不知怎麼地,竟莫名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仿佛是安慰對方說︰“沒事的”、“一切都會OK的”。
但其實反倒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沒其它事情的話,我先回家了,掰。”收回手,她回頭,繼續往自己的停車處走去。
她的步伐踩得灑脫,可卻有什麼東西正從她身上一層層地剝落。
現在她懂了。
或許,那個男人壓根兒就覺得她很easy吧?想想也是嘛,才吃個兩次消夜就被人給吻得目眩神迷,他又怎麼可能會當她是個好女人?
她好氣,氣的卻是自己。氣自己不被他尊重就算了,還很不爭氣地對他動了心。她這是何必?何必這麼踐踏自己?
眼眶突然一熱,她吸氣,用力眨著眼。
她不會哭,她不會再哭了。被屋主白眼、被客戶嘲諷,甚至讓柯晏玲人身攻擊了,這些她都能忍下來,區區一個男人又算什麼?
是,她不哭。
她絕對不要把眼淚給他。
听同事說,隔壁那家好吃的快炒店已經休了一星期。
耳聞這句話的瞬間,梁若穎心神一恍,文件夾不小心從掌中滑落,房屋資料散落了一地。
她匆忙彎身撿拾,耳里仍然听著他們的閑聊。
“會不會是打算頂讓出去?”
“可能吧。雖然那間店的生意不算差,不過也不能算是很好,而且一樓租金又貴,老板大概撐不下去了。”
“唉,好可惜,我覺得那家店很好吃的說。”
“就是啊,晚餐又少一家店可以選了。”
兩個男人互相嘆了聲,搖搖頭,又各自忙自個兒的工作去了。
散落一地的A4紙張已經收拾得整齊,梁若穎坐回了自己的座椅上,心緒卻被那一席話給打亂了,像是剛才掉落在地的那迭資料。
頂讓?真的嗎?
這幾天下來,她一直刻意避開走往那個方向,為的就是害怕打照面的時候會造成兩人的尷尬,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快炒店休業了這麼久。
怎麼辦?是她害的嗎?
……不,這怎麼可能,她沒有這種影響力。
瞬間有個念頭浮上她的腦海,她想打通電話給他,就算是以輕松的口吻也好,她應該要問問他︰“嘿,你怎麼這麼久沒開店?”或是“同事都在抱怨沒快炒可以吃了欸。”之類。
但,她做不到。因為她根本沒有他的電話號碼——什麼樣的男人,會忘了把自己的電話號碼交給心儀的女孩?
沒有,沒有這種男人。
她擅自下了定論,也更加確定自己是該埋了這份荒唐的情意。
“噯,若穎。”
突然背後傳來叫喚。
“是!”她回過神來,扭頭看著喚她的男同事。“怎麼了?”
“你上次簽的那六個物件入檔了沒有?”
“呃……還沒耶,因為有些房子不在這一區,我還沒時間去拍照,只有大概填了一下房屋資訊而已。”
“照片沒關系啦,到時候再慢慢補就好了。反正確定簽約了吧?確定的話,下午我可能會帶一個客人去看其中一間。”
“嗄?這麼快?”梁若穎有些訝異。
由于是共同銷售、業績共享,所以任何人都能夠銷售每一個同仁所簽回來的房產物件。
“對啊,你不知道哦?”男人笑了一笑,道︰“你簽回來那六間都是很搶手的對象,夾報才發出去半天就有人來問了。”
“哦,這樣啊……”
她楞楞地點著頭,其實,她對房產的價值還不是那麼具有鑒識能力。
“所以帶看屋的鑰匙做好了沒?”男人追問。
“應該吧,我前天有拿給秘書,你再問問她。”
“好,那我知道了。”男人揚了揚眉,轉轉筆,道︰“如果這筆交易可以簽成的話,你就達成第一筆業績了,有沒有很興奮?”
她只是傻笑。
真奇怪,她應該要跳起來尖叫的不是嗎?畢竟這是她前往百萬年薪的第一步,而且是大大的一步,她怎麼好像不太欣喜?
突然玻璃門被推了開來。
“歡迎光臨!”
一伙人的話題倏地被打斷。進門來的,是個漂亮端莊的女人,看上去差不多是二十七、八歲,她穿著一套合身的深色套裝,留著直順的齊肩中長發,眉宇間有一種女強人的氣息。
梁若穎盯她盯得傻眼。
那正是她的夢想,那正是她要追逐的終點。
“您好,請問需要什麼服務嗎?”值勤的柯晏玲立刻站了起來,臉上推滿笑容,迅速走向前。
“抱歉。”女人揚起微笑,道︰“我找一位叫作梁若穎的小姐。”
听了,她楞住。
“……嗄?我?”梁若穎下意識指著自己的鼻子。
“啊,您就是梁小姐嗎?”
一只手掌遞了過來。
傻了幾秒,梁若穎這才醒神,急忙握了握對方的手,然後從座位上站起。柯晏玲見狀,既然來店客人都指名要找菜鳥了,她不悅地翻了個白眼,轉身走回自己的位子上。
自從梁若穎簽回了那六份“白金物件”的合約之後,她就一天天地更加討厭這只死菜鳥。她認為這個小女生根本沒有實力,頂多只有一點點的好運氣罷了,外加一張楚楚可憐的無辜臉……她最恨這種靠同情來吃飯的女人。
“阿誠,今天你幫我值班,我去跑客戶。”
丟下一句話,柯晏玲拿了自己的皮包就走出門市。
梁若穎知道自己又惹到女夜叉了。她暗唉,接下來的一星期,她大概又會難過度日了吧?
總之——
“不好意思,”她振作起精神,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位美人。“請問您需要什麼服務?”
“是這樣的,”女人唇邊始終掛著得體的微笑。“我想在這附近找間兩房一廳的房子,你可以介紹一些給我嗎?”
“當然可以。請問是要有電梯的,還是都可以?”
“最好是有電梯。”
“好的,那我查一下資料,您稍坐。”語畢,她替美人倒了一杯茶水,自己則匆匆忙忙跑到後面去使用電腦撈取資料。
事實上,她轉銷售也不過是幾天前的事情,對于銷售方面的技巧,她根本是一知半解。她從資料庫里過濾了一些對象出來,卻不由得納悶︰為什麼會指名找她?她想不出來這當中的管道是什麼。
就連上次從事務所簽來的那六份合約也是……
突然,一件曾經被她遺忘的事情倏地浮現。
難道是葉東旭?
她忽地想起他曾經擅自拿走她的名片,而她也一直沒問過那些名片的下落。會是他嗎?
不,不可能的。
如果是他介紹的,那麼為何他從來不提這件事?這不合理吧?對,這一點兒都不合理。
思及此,她甩甩頭,甩去腦袋里那可笑的假想。
帶看屋的過程很笨拙。
首先是找不到B棟在哪里,接著是在進屋了之後,她根本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介紹這間小而美的房子。
在這之前,她一直以為賣房子很簡單,其實做起來卻完全不如想象。突然,她覺得也許柯晏玲討厭她不是沒有道理。
一路走到現在,她憑的大概全是運氣。
“不好意思,今天是我第一次帶看屋……”她笑得尷尬,率先賠不是。“所以如果有不周到的地方,請你多多包涵。”
“沒關系。”女人微笑了笑,似乎一點兒也不介意。
女人很快地在屋子里繞了一圈。
她沒什麼疑問,自顧自地四處走動。那感覺很奇怪,仿佛她不是來看一間她打算買下來的房子,倒是比較像是初訪朋友的家里,隨意看看裝潢。
難道她是別家來的業務,只是為了查探對象?
想想,這也不無可能,畢竟他們也曾經這麼做過。
“請問……您是不是不喜歡這一間?”半晌,她決定鼓起勇氣套話。
“不見得。”
……不見得?這是什麼鬼答案?
梁若穎干笑了一笑,又接著問︰“不見得是指……因為座向嗎?還是價錢的問題?”
“其實不是為了房子才來找你。”
一听,梁若穎的腦袋有些轉不過來。
“啊?什麼意思……”不是為了房子?她不是說要找兩房一廳的嗎?
“這是我的名片。”她從皮包里抽出一張,遞上。
全律師法律事務所
律師林允芝
“啊,原來您也是那家事務所的律師?”她笑開了嘴,連忙道︰“上一次受你們照顧了,多虧那幾份合約,我才能——”
可林允芝卻打斷了她的話。
“抱歉我問得這麼直。請問你跟葉律師是很親密的朋友嗎?”
“葉律師?”誰呀?
女人瞧她滿臉困惑,隱約吁了口氣,從皮包里又拿出了另一張名片遞上。“你該不會完全不知情吧?”
梁若穎眉頭一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怔怔地接過手。
全律師法律事務所
律師葉東旭
葉東旭,那是她熟悉的名字。但“律師”?那是陌生的一個詞。
她瞠目,啞口無言。
瞬間,他那在炒鍋前忙碌的身影浮上她的腦海,她記得他那帶點尷尬的微笑;記得他偶爾會把毛巾披在頸上,方便拭汗;記得他揚手甩去水珠、反手在牛仔褲上擦干的模樣;也記得他單手拿鍋、在爐火前面帥氣拋接的畫面。
但,他是個律師?
“所以你不知道他是律師?”林允芝沒讓她沉浸在情緒里太久。
半晌,梁若穎如醉方醒,搖了搖頭,漠然道︰“我跟他不太熟,不知道他是律師也是正常的吧。”
林允芝依稀冷笑一聲。
“我了解他那個人,不熟的話,他怎麼可能會幫你沖業績?”
所以事務所的業績的確是他介紹的。
他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讓她知道?難道她就這麼沒有資格打進他的生活圈嗎?
原來如此。
以往說不通的,現在全都在她腦子里串了起來。怪不得他對那一吻顯得極不自在,怪不得他在沖動之後顯得懊惱難堪,因為——她根本就配不上他,是吧?人家是著名事務所的大律師,她呢?只不過是個不成氣候的小房仲而已。
一個忘情的吻,並不能改變兩人不相配的事實。他自己非常清楚,而她似乎也可以理解。
她不能怪他。
是,她不能……
“總之,”梁若穎抬起頭來,深呼吸了口氣,心窩,就像是被這女人給掐住了,連呼吸都困難萬分。“他怎麼想的我沒興趣,我不知道你是為了什麼事情來找我。”
“你別誤會了,梁小姐。”林允芝輕輕嗤笑出聲,很明顯的就是把她看成是個剛畢業的小女生。“我不是來找你興師問罪的,我是來請你幫我們一個忙。”
我們?。
梁若穎听出了不尋常的用字。
“什麼意思?”
“我看得出來他很重視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勸他把快炒店收了……或是交給別人也好,總而言之,我們希望透過你,來說服他回事務所這方面來發揮。”
說完,女人端詳了一下梁若穎的表情,又補述道︰“畢竟你應該也看得出來吧?這樣的發展對他比較有利,不是嗎?”
梁若穎不語。
半晌,林允芝先沒了耐性。
“好吧,如果你不方便的話,那我也不好勉強你。”
她故作失望的神情,表現得深明大義。“抱歉,耽誤了你的時間。但,我們是真的很希望能夠透過你的幫忙……其實東旭在法律界一直都是個很出色的人才,所以你知道的,他——”
“我不知道。”
梁若穎冷不防地中斷了她的話。
“我一點都不知道。”語畢,她退了兩步。“抱歉我幫不上忙,他並沒有那麼重視我。”
然後她轉身,明顯是打算結束這個荒謬的看屋行程。
那一瞬間,她想起了這個女人。錯不了的,她的確是見過她,就在快炒店的門口。只是當時僅是匆匆一瞥,甚至壓根兒沒見著正面,但此刻梁若穎卻非常肯定,這個女人——就是葉東旭的前女友。
這一趟南下,葉東旭在屏東陪了父親十天。
他們聊了很多。
葉東旭告訴父親,他暫時辭了律師的工作,目前租了一間小小的店面,經營了間快炒攤。父親並未表示什麼意見,只是調侃他︰“你那種功夫還敢端出來給客人吃啊?”
他微笑了笑,明白父親只是想讓氣氛輕松。
後來,他要回台北的前一天晚上,父親說︰“很久以前哪,有個大老板來店里吃飯,吃過一次之後,很喜歡我的手藝,有一次就問我想不想到他手底下的大飯店當廚師。”
葉東旭微訝,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听到這件事。
“然後呢?”他當時問。
“我說不要。”
“為什麼?大飯店是個不錯的機會。”他不能理解。
“唉,什麼執照、受訓練那些的我不喜歡,你阿爸我就愛小攤子。你看,上了幾盤菜之後,就可以坐下來跟人客喝酒聊天,不是挺好的嗎?”
然後,葉東旭明白了父親想要表達的話。
開車回台北的路上,他思考了許多。廚師可以分很多種,律師亦是如此。他可以摘下明日之星的光環,當個小小的民事律師也不錯。只要他願意,事情或許永遠不會“太遲”。
于是一回到台北,他便直接去了一趟自己的店面。
他其實沒那麼急著開店,只是突然很想見見梁若穎。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再約她一次、想要好好地重新介紹自己,他希望這一次他不必再隱瞞她任何事。
晚間八點多,他坐在快炒店里,鐵門半掩,像個笨蛋一樣每五分鐘就看一次表針。時間慢得太難熬,簡直比等判決還折磨人,于是他干脆拿出手機,翻出了那張一直躺在皮夾里的名片。
他撥了她的號碼。
這是他第一次撥電話給她。听著話機里傳來的來電鈐,他幾乎可以預想到自己接下來應該說的話。像是︰“嘿,我回台北了,要不要一起去吃個消夜?我等妳下班。”
或是︰“好久沒聯絡了,工作還可以吧”之類。
“……喂?”
彼端有了回應。
但,這和他想象里的聲音有著很大的落差。她的聲音不再具有朝氣,也沒有愉悅的氣息。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口吻十分淡漠。
這讓他忘了要出聲,他幾乎以為自己撥錯了號碼。
“喂?請問找誰?”她的聲音二次傳來。
他倏地醒神,輕咳了聲。
“是我……葉東旭。”他下意識低了頭,想象與現實的落差就像是寒冰與烈火的溫差,他有些失措。
然後對方沉默了,沉默了一陣子。
“哦。”好不容易,她吭聲。“干嘛?”
太冷漠了。
就算上一次的交談結束得不怎麼愉快,但也不該像是仇人一般。
“我從屏東回來了,想說……”聲音像是卡在喉頭,一句簡單的邀約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嗯,然後呢?”她的嗓子依然寒冷。
靜了靜,他嘆了息,道︰“沒什麼,問候一下而已。妳的工作呢?轉銷售之後的情形還不錯吧?”
“這跟你無關。”她想也沒想地︰“還有,我沒做了。”
聞言,葉東旭楞住,卻還在震驚之際,對方已經率先斷了訊號。
“……喂?”他試探性地出聲︰“喂?”
是真的,她掛他電話。
他呆然地盯著手機,滿臉莫名。他不懂,他做了什麼?還是說……正因為這十天來他什麼也沒做,所以再回頭的時候,尸體已經火化成一堆白骨灰,連證據都找不到了?
想著想著,他吁了口氣,將手機收回口袋里。
但是念頭一轉,如果有誤會,就應該把誤會解開,于是他又掏出了行動電話,按下了重撥鍵。
這回,她不接了,死也不接。
看樣子第一次她會接听,是因為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他的號碼。他呆若木雞地坐在那兒,突然無計可施。
繼續Call?這好像有點太纏人了。雖然奪命追魂Call以現行的法令來看幾乎都是無罪判決,但……
左思右想,他切到了簡訊頁,輸入了幾個字,送出。
——我們誤會很大,可以談談嗎?
他是抱著“她不會回訊”的預設心理來傳送這封簡訊的,所以當他將手機收回口袋里,起身準備閃人的時候,簡訊音讓他驚奇了一下。
但,帶來的卻不算是好消息。
——我們沒有任何誤會,葉大律師。
他震驚。她怎麼會知道?她什麼時候知道的?又,她知道的程度是多少?瞬間,疑惑塞滿了他整個腦袋,甚至他猜想這與她辭職有絕對的關系否?
是誰?
這是他第一想厘清的,他想知道是誰擅自告訴了她。可這問題沒困擾他太久,他第一個先懷疑是楊景安。
于是他毫無猶豫,直接往帝國房屋的門市走去。
“楊景安!”
他並沒有凶神惡煞,但也沒有親切到哪去,他只是推開了店面的大門,然後大喊了出聲。
楊景安被他這麼一吼,倏地抬頭,滿臉錯愕。
“靠爸,你是要驚死人哦?”
“是你告訴她的?”葉東旭直接走到對方的辦公桌前,絲毫不在意背後還有三、四個看戲的業務員。
“……啊?什麼?”楊景安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
這種表情裝不來,尤其是眼神。
所以不是他。
“嘖,沒事。”
然後他走了出去,留下錯愕的一群人。
他陸續又撥了幾次電話過來。
梁若穎瞪著床上的手機,仿佛那是全天下最邪惡的物品。她一度想關機算了,可是竟然很沒志氣地……關不下手。
突然,又來了一封簡訊。
——接電話。別逼我去堵你。我知道妳住哪。
讀完,她心一緊。對了,他送她回家過……
會是虛張聲勢嗎?可是他何必虛張聲勢?況且,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窮追猛打,他沒這麼在乎她吧?如果在乎的話,為何瞞著她那麼重要的事實?答案很簡單,因為他從沒打算要對她認真,所以私事也就不必坦白太多。
她一直記得林允芝那時的嘴臉。那似乎是在嘲笑她說︰“唉呀!這種事情他居然沒告訴你呀?”
透過別人來得知真相,已經讓她很難堪了,尤其對象還是他的前女友。
是的,前女友。
是個美麗能干聰明又有氣質的前女友。想著想著,她又自憐自哀了起來,她到底要拿什麼跟人家比?
年輕的肉體嗎?算了吧,人家也沒多老,平平都是二十幾歲的女人。
突然,手中的話機再次響起。
她頓時像是卜派吃了菠菜罐頭,渾身充滿了勇氣。
“你到底想怎樣?”她接听,莫名其妙吼了對方。“一直打一直打一直打一直打!手機都被你打到沒電了,你不累嗎?”
“你別掛我電話我就不會一直打。”
“不然我們還能聊什麼?”她扠著腰,開始在套房里來回踱步。“你的態度很明白了不是嗎?配不上我?哈、哈、哈,你那是在諷刺我嗎?我說過了,我沒有要你負責,犯不著這樣羞辱我吧?你說你配不上我?葉大律師,你謙虛的程度讓我覺得慚愧極了,所以我識相、我走,不行嗎?!不行嗎?!”
她像中邪了般說個不停。
“我不是惡意要瞞你。”
“不是?”她皺了眉,笑出聲來。“不是故意的話,那我接到事務所的案子時,你為什麼不說是你介紹的?你為什麼沒提過那是你以前上班的地方?”
“我的確是故意,但我沒惡意。”
一听,她訝然。
這男人……
“算了,我沒必要跟你說什麼多,再見。”說罷,她就要切斷訊號。
“等等!”
“再見!”她又道別了一次。
“開門。”他說。
“……啊?”然後她僵住。“開什麼門?”
“我在妳的套房門外。”
“什——”她倒吸了口氣,他什麼時候走到門口的?她怎麼完全沒听見腳步聲?“你回去吧,我不會開門的。”
她說得超有志氣。
“你不開我就在你門口大喊快還錢。”
“葉東旭,你……”她啞口無言,卻也不甘示弱︰“你這樣是知法犯法!”
“哦?我犯哪一條法,說來听听。”
可惡,輸了。
她靜了靜,深呼吸,然後掛了電話。十秒鐘後,是門鎖被解開的聲音,葉東旭看見她拉開了一小小的縫,只露出了半張臉。
“先說,我不會讓你進來。”
“沒關系,我也不打算進去。”
“……你來找我吵架的嗎?”她睨著他。
“你吵不贏我。”
“夠了。”她白眼一翻,就要關上門。
他卻搶先一步挪出腳,卡在門縫間,不讓她得逞。
“你好煩!你真的很無賴——”她簡直差點兒就要走出去推開他。
“不然怎麼當律師?”
他打斷了她的話,正色道︰“迫不就是妳想看的?你希望我把一切攤在你面前,我也照做了,這就是我當律師時的樣子。你要罵、要辱隨你高興,我想怎麼做是我的事,而且不管是用騙的、用拐的、用威脅的,我會不擇手段。怎麼?還滿意嗎?”
她楞了一楞,隨即醒神,試著把他的腳給踢出門縫外。
“你!你走開,我不想再看到你!”
“所以現在是我應該要識相了嗎?”
聞言,她僵住。
總覺得好像不知不覺被自己打了一巴掌。本來想砸他腳的石頭,這會兒卻莫名砸在自己的腳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6-19 00:3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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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就是辯不贏你,大律師!”她幾乎是從鼻孔哼出氣。
他沉默了幾秒,道︰“我只是讓你感受一下,自己的想法被人扭曲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哪有——”她揚聲。
“然後,”他立刻接著制止她。“如果你可以暫時停止自己編故事的話,我會帶你去一個地方,我會把我“有義務告訴你”的事情全都讓你知道。”
“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把我丟到山上?”
他微怔,頓時分不出她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那樣做對我來說有什麼實益?”
“搞不好是一時的心里痛快。”
“那我不如現在就把你綁到床上痛快。”他想也沒想便脫口說出。
“你——”她雙頰一熱,瞬間透出紅暈.“我告你性騷擾!”
“可以。性騷擾防治法第二條、第二十條,歡迎來告。但其實罰那麼一點錢對我來說不痛不癢,我是真心勸你別浪費時間和精力。”
他甚至佯裝出同情的眼神。
“葉東旭!”
這男人壓根兒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怎麼可以厚顏無恥到這種境界!如果不是十分鐘前的激動還沉澱在她的左胸口,她打死也不想承認自己曾經愛過這個姓葉的。
是的,曾經。
她在三秒鐘前已經下定決心要忘了這個男人、要把他從記憶里抹去。
“總之,我不管你要讓我知道什麼,我不會跟你去任何一個地方。”她撂下了狠話。“現在請你移開你的腳。”
他靜靜睇著她。
半晌,他退身,嘆了口氣。“好吧,我尊重妳。”
怎麼這會兒又變回了正常人?梁若穎抿緊唇辦,搞不懂他。
“等一下我會在車上等你。”他突然道。
“我說我不會——”
“要不要來你自己決定。我等你二十分鐘,這輩子我只會要求你這一次,你沒來,我尊重你,以後你不會再見到我這張臉,除非我上電視。”
上、上電視?上什麼電視?
粱若穎還沒搞懂他的話,他便轉身走了。
這……什麼跟什麼!他到底是來干嘛的?梁若穎鎖上門,轉身倚在門板上,心里突然浮現一絲細微的浮躁與不安。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氣他。
或許是氣他態度不明,或許是氣他消失了十天並且不聞不問。事實上,那天帶林允芝看完房子之後,對方在社區的大門口說了一句話。
“很抱歉誤會了你們的關系。不過仔細想想也是,你們兩個一點都不搭,我怎麼會想成那樣呢?”
林允芝故意露出很困窘的樣子,但梁若穎就算不是天才,好歹也不是笨蛋,她知道那是對方在貶損她。
她好受傷。
受傷的不只是心,還有尊嚴。而在這個時候,葉東旭在哪?不知道,她不知道,他就像是蒸發了一樣。
——在她為了他而受傷的時候。
回到帝國房屋的門市里,她呆然盯著辦公桌面。她想,理論上她是靠著葉東旭才能如此迅速達到專任約的業績,所以合理地,如果她繼續待在這個產業,她就永遠會記得那關鍵的六份合約。
當然,也包括了每天可能巧遇他的風險。
她不想要這樣。不想要自己永遠欠他一份人情,也不想在他方圓五百公尺之內上班。
很不值得吧?一點都不值得。可她的雙腳卻像不受控制似地,起身,走到楊景安的辦公桌前。
“店長,我要辭職。”
當時,她說得毫不猶豫。
在第十八分鐘的時候,她出現了,出現在公寓一樓大門口。
那讓坐在車內的男人露出了微笑。
她穿得很少,僅是草率披了件薄夾克。葉東旭見狀,下了車,替她開了門,道︰“你穿這樣不會冷?”
“你真的想把我載到山上嗎?”她翻了個白眼。
他失笑,不再與她斗嘴。
然後他回到了駕駛座上,系了安全帶。
“最好是值得一听的事情。”她突然道。
他楞了楞,發現她故意一直望著窗外,不肯回過頭來看他,連一記正眼都不肯施舍。
他忍不住搖了搖頭,發動引擎,笑道︰“你真的很不適合當業務。”
“又怎麼了?”她不耐煩地回頭睨著他。
“你脾氣倔、個性直,自尊心高,又容易受傷,還喜歡胡思亂想。妳這樣怎麼當業務?”
“奇怪,我喜歡當業務不行?礙到你了嗎?”這男人真是了不起,兩句話就可以再次激怒她。
“我當律師不也是礙到你?”他瞟她一眼。
“我有那樣說嗎?”
“不然你在氣什麼?”
“我氣我自己,OK?”她手掌一展,仿佛是在說“這樣行了沒”、“可以不要再提了嗎”。
“我不是問你氣誰,我是問你氣什麼。”
“哼。”她嗤笑,又轉向窗外。“你怎麼不去問問你的前女朋——”
然後她打住。
這樣好像在打小報告,也像是在……吃醋。
一听,葉東旭有些訝異。
“你說允芝?她來找過你?”原來如此,原來是她來告知的。“她來找你干嘛?”
允芝,叫得還真親密。
……好吧,是她自己幼稚,其實他叫允芝又有什麼不對?
“她以為我們在交往,要我勸你回事務所上班。”
梁若穎回過頭來,卻不想直視他的臉。她忿忿不平地道︰“我就明說吧。我理解你沒必要對我報告你的身家,但是你都……你都那樣吻過我了,怎麼可以什麼都不說?甚至在那個晚上之後,我還跟你提了事務所的合約,你居然對我裝傻,還裝得那麼……”
她又開始滔滔不絕。
葉東旭似乎不急著解釋,只是聆听她發泄,直到他把車子停下來。
“到了。”
她閉上嘴,楞了楞。“……這是哪?”
“那一間。”他指著車身右側的一棟透天房屋。
“什麼?”
他順著他的指尖方向看去,房子似乎有了一定的屋齡,外觀沒什麼特別的,但車庫的鐵門卻被噴上了許多不堪入目的字眼,像是“干,去死”、“人渣”、“惡魔”、“廢物”、“爛人”、“全家死光光”等等之類。
“這是?”她莫名其妙。
“這是我家。”他道。
她听了,驚訝地回頭看著他,仿佛一點兒也不相信。
“當然現在我已經不住這里了。”他微笑,點了點頭。“不過我一年前還是住在這個地方。”
她怔怔地,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則是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承認吻了你是我的錯,我應該先把一切都告訴你才對,甚至事後也應該馬上告訴你……但,我也承認,我怕我一說,你就會跑了。”
看到男友家的大門長這副模樣,有哪個女人不會嚇跑的?更何況是她這種個性單純、沒見過什麼世面的。
“這到底是怎麼……”她又轉向車窗外,看著那扇夸張的鐵門。“這是怎麼回事?”
“你只知道我是律師,但你卻不知道我是哪一種律師。”
“那就告訴我啊!”她無法克制地激動了起來。她回頭望著他的眼,自己的眼眶卻熱了些。
他沉默,才道︰“我替刑事犯辯護。”
“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幫犯人脫罪。”
她啞口無言,腦袋里一片空白。
“黑道大哥槍殺兩個小弟,我幫他脫罪;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強暴了女大學生,我幫他脫罪;老演員的女兒在汽車旅館吸毒被抓到,我幫她脫罪;車禍撞死人的司機,我幫他脫罪;還有——”
“我不想听!”她突然大叫。
他如她願,閉上嘴。
“你干嘛跟我說這些?”她知道這句話她說得很無理,她知道,但她就是自然而然地這麼說出口。
說完,她咬著下唇,下巴隱隱約約顫抖著。她忍著眼淚,不敢哭、不能哭,內心滿漲的激動幾乎快逼得她爆炸。
她該怎麼消化他所說的那一切?
葉東旭睇著她眼底的淚,明白那是他最不想看見的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著一名重罪犯、像是在看著一頭野獸。
那是恐懼的眼神,或許再多一點點的不齒。
他想,他已經知道故事的結局。
“我送妳回去。”他道。
那是他的最後一句話。
送她到家門口,她不發一語地下了車,沒有道別。看著她的背影,葉東旭忍不住懷疑——真的沒有所謂的“太遲”嗎?
他做過的事情已經抹不去了。
瞬時,他很想知道林允芝到底是愛上他的什麼。允芝是他出社會之後唯一的一個女友,所以,她愛上的是什麼?是他的光環嗎?是他的戰績嗎?還是他的封號?
他是真的很想知道。
于是,他干了一件蠢事。
他拿出手機,找到了林允芝的號碼,按下撥出鍵。
“東旭?”
一接起,她就喚了他的名。
“允芝。”
“怎麼了?”
“當初你是看上我哪一點?”
“……嗄?”話機彼端傳來錯愕的口吻︰“你喝醉了嗎?”
“沒有。”
然後彼端沉默了半晌。
“因為你很有自信。”
“就這樣?”他皺了眉。
“光這樣就可以定義很多事情了。”
“說的也是。”他嗤笑出聲。
“你遇到什麼事了嗎?”對方追問。
“沒什麼,一時興起。”
“少來。”
“是真的。”他暗笑,自己還真是說謊都不會結巴。
“干脆這樣吧!”林允芝無預警改了話鋒︰“我剛下班,要去喝杯,要不你陪我去?”
葉東旭暫且不語。無來由地,他仿佛想象到了對方去找梁若穎的畫面。
“好。”他一口答應了下來。“約在哪見?”
他幾乎認不出她來。
不是因為Bar里的燈光太暗,而是因為她換了一個發型,而且是落差相當大的那一種改變。
“你燙頭發了?”
葉東旭繞過桌子,坐在她的對面。
“哦,你來啦。”一听見他的聲音,林允芝立刻揚起笑顏。“你吃過了沒?要不要吃點什麼?”
“不用,我不餓。”他利落脫下外套,披在椅背上。
“那……你覺得好看嗎?”她問。
“什麼?”
“好看嗎?我燙這樣。”她下意識地摸了摸發尾。
听了,葉東旭一頓,隨後失笑道︰“好看是好看,不過你怎麼會突然想把頭發燙卷?”
在他的記憶里,林允芝總是留著整齊簡單的直發,或長或短,偶爾扎成馬尾,就是不曾看她在發型上面花太多的心思。
“因為我受夠了被客戶說“你這麼年輕”之類的屁話。”語畢,林允芝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拿來玻璃杯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葉東旭莞爾,很懂她的心情。
當年他剛進入事務所的時候,客戶一見到他,總是會先開口嘆道︰“你就是葉律師?好年輕啊。”
別誤會,這絕對不是贊美,而是一種質疑——對他的能力產生質疑。
在法律人的圈子里,听見“你好年輕”通常會有兩個相對的時間點。一種,是在初步自我介紹的時候;另一種,則是委托事項圓滿達成之後。
前者的情況,通常真正的意思是︰“你這麼年輕,沒多少經驗,我這案子交給你到底可不可靠?”
然而,後者卻可以解釋成︰“你這麼年輕就可以把事情處理得這麼漂亮,不錯不錯,你這年輕人有前途。”
憶起了自己還是菜鳥時的日子,葉東旭不自覺輕笑出聲。
“笑什麼?這麼好笑?”林允芝故作不悅的表情,睨了他一眼。
“沒有,不是笑你。”他擺擺手示意否定,同時向服務生點了一杯同樣的威士忌。
“所以呢?你的快炒店打算繼續開到什麼時候?”她另起了話題。
“開到我繳不出房貸為止。”
聞言,林允芝冷笑了聲,道︰“你這是何苦呢?”
“我沒有任何“苦”的意思。”
“你知道我是指什麼。”她吁了口氣。事實上,她早就隱隱約約了解對方是為了什麼而離開法律圈,只不過她一直相信對方很快就會“清醒”過來。
道德觀與所謂的心腸軟,對他們而言只是短暫的迷醉,那情感終究會消散。唯有理性思考,才能給予永恆不滅的客觀事實。
“我听金士成說你很難請。”她道。
“東電的案子嗎?”他問,同時威士忌送上,他小飲一口。
“不然呢?我听人說東電的老板開了一個很好的價碼。那數字我看過,我佩服你怎麼還能繼續窩在小吃店里。”
葉東旭輕輕一笑,不以為意。
“那種已經被媒體鬧大的案件,不接也罷。”
當初他就是接了某位高官的案子,才會頻頻登上版面,最後被網路上的鄉民給人肉搜索了出來。可想而知,接下來就是一場又一場的災難。先是車子被刮、公司的電子信箱被灌爆、臉書也被洗版︰;再來是他家的鐵門遭殃,緊接著是父親在路上被人咒罵、砸攤……
一切都是從媒體開始。
但,這一切也都是他自行選擇的路。
“真的只是因為這樣?”林允芝眯起眼,顯然是不信他。
葉東旭未答腔,僅是微笑。
“沒有人會為了躲避鏡頭,白白推掉五百六十萬吧?”她悶哼一聲,既是嫉妒他,亦是同情他。“我真搞不懂你,反正你名聲都已經臭成這樣子了,你還在意什麼社會觀感嗎?”
葉東旭失笑出聲,笑她傻。
“因為我活在這個社會,不得不在意。”
很難相信他會說出這種話,林允芝皺起了眉頭,道︰“葉東旭,你到底對自己做了什麼事?你哪時開始會說教了?”
“那不是說教。”他搖搖頭,再飲一口酒。
事情會爆發,往往不是因為單一要素。
他曾經很努力在壓抑自己心里的感受,一再地告訴自己︰那是情感,那不是理性;那是主觀,那不是客觀。所以在那一段日子里,他真心以為自己不在乎那些受害者的感受,以及加害人的想法。
但是他錯了。他並不是不在乎,而是說服了自己暫時不去在乎。
“東旭。”
林允芝突然喚了他的名,正色道︰“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開始關心受害者家屬,但是身為你的前女友,我必須勸你要回歸理性,懂嗎?”
葉東旭不語,抬眼瞟向她。
見他毫無反應,林允芝繼續往下說︰“這個社會本來就是如此,人有各自必須完成的工作,而你的工作就是刑事辯護律師,甚至那些犯人的工作就是制造犯罪。這些,都是一個社會的構成,你阻止不了,你只能在里面選擇一個職位,然後好好去發揮。”
聞言至此,葉東旭輕笑一聲。
“從你的話里听來,我似乎沒有你所謂的“選擇”。”
“這是事實。”她聳聳肩,牽了牽嘴角。“如果你在打官司上面可以發揮一百分的實力,那我就真的不懂你為什麼要去做一份你只能達到五十分的工作。”
“這才是選擇,不是嗎?”他一笑,拿來杯子仰頭飲盡,眉頭不自覺皺在一起。“如果只是取高分,那根本不需要選擇。”
他驀地想起梁若穎。
或許她隱約也明白自己不適合走房仲一途,但她為了高薪,她選擇了面對壓力、選擇放棄安逸的生活。正如他當初為了大筆的委托費、為了名氣、為了地位,他選擇了放棄內心里的罪咎、選擇了不去理會道德觀的指責,亦是選擇了不去面對每一個嫌疑犯的犯罪事實。
靜靜凝視著他的神情,林允芝靈機一動,干脆放手一搏試試看。于是,她決定撒個小小的謊言。
“其實……”她故作困擾的樣子。“我有一件事情一直瞞著你,我找不到時機,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跟我有關?”他抬手向酒保示意,又點了一杯。
林允芝抿抿下唇,才繼續道︰“金士成他……前兩天要我想辦法逼你接下東電的案子,不然他就要我跟著走路回家吃自己。”
聞言,葉東旭靜了幾秒。
可能嗎?這是他腦中瞬間產生的疑問。他不是傻子,他擅長編織謊言,同樣擅長印證。
他想,林允芝在事務所里可以算是很優秀的民事律師,她可以帶來的獲利絕對大于東電所能給予的,既然如此,金士成那家伙怎麼可能為了這種事情而拿她的職位當賭注?
所以可能性大概只有兩種。其一,是金士成在說謊,他或許無意打算真的辭退她,但利用她是事實;其二,便是林允芝在說謊,其實根本沒有威脅這回事,她只是在挑戰他。
半晌,一杯酒送了上來。
葉東旭依然沉默,他拿起酒杯,在手中輕晃了幾下,道︰“要我說的話,我會賭他不敢開除你。”
林允芝頓了頓,不自覺吸了口氣。
“……我不認為。”
“你大概不知道去年你替他賺進多少錢吧?”
“那你知道你替他賺進來的錢是我的多少倍嗎?”林允芝也不遑多讓,反駁了回去。“他知道你跟我有私交,他算準你不會忍心看我被開除。”
听了,葉東旭哼笑一聲。
他又把酒杯給擺了回去,一滴也沒沾,便拿出皮夾抽出了一張千元鈔,遞到桌子的正中間。
“其實呢,”他道︰“我今天會來,不是為了要跟你談公事,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會去找那個女中介。”
林允芝的臉色頓時僵凝。
“你知道我指的是誰。”他順勢接話︰“甚至我搞不懂,你有什麼理由需要擅自把我的事情告訴她?”
“我沒有擅自告訴她的意思,我只是以為她應該知情。”這話其實是真也是假。
“無所謂,反正我大概知道你去找她的意圖。”
葉東旭離開了座位,拿起外套,一副準備閃人的樣于。“正是因為我知道,所以我現在清楚告訴你——我不是她的什麼人,所以你也別去要求她來勸我什麼,更不必好奇她的條件怎麼樣。”
“葉東旭,”林允芝板起臉色,似笑非笑地。“你以為我不了解你嗎?如果不是她的什麼人,你會為了她來對我生氣,你會替一個房仲拉業務拉到事務所里來?你當我這麼好騙?”
他已經將外套整齊地穿回了身上。葉東旭拉了拉領口,俯看著她,道︰“我現在又算是你的什麼人?”
一听,林允芝微怔。
“我跟你已經是過去式了。”他面無表情,口吻淡漠,只是一句輕淺的暗示,一句體面的拒絕。
說完,他轉身走出店外。
林允芝突然一陣難堪,她又氣又羞,拿來葉東旭的那杯威士忌,仰首一口飲盡。
烈酒的嗆辣讓她皺起眉頭,眼眶布上水氣。
她好恨、好不甘心,她到底哪一點不如那個女中介?不論是外貌還是事業,她都不可能會輸,為什麼卻偏偏輸了一個她最不想輸掉的男人?
梁若穎已經躺在那兒躺了兩個小時。
打從葉東旭送她回來之後,她腦袋里就一直是一片空白。她側臥在床上,兩眼茫然無神地盯著前方︰她不斷地想起葉東旭的臉,卻又不知為了什麼原因而不斷地抵制這樣的畫面。
那感覺或許就像是不設防地愛上了一個人之後,竟發現對方是個有婦之夫;或是跟一個好好先生交往了,才明白對方其實是個脾氣暴躁的沙文主義者——當然,這些她都沒有經驗,她只是這麼猜想。
葉東旭的那雙眼神浮上了她的腦海。
整個自白的過程里,他從未想過要替自己的行為辯解。為什麼?哪怕只是一句“逗是我的工作”也好。
其實,在一個多小時之前,她為了求證,已經拿了手機在網路上搜尋過對方的名字。
正如他所坦言的,他替許多名流辯護過,也曾經受過很多次的輿論撻伐,但他仍然不改作風,絲毫不在乎社會輿論壓力。
現在,她知道了他是多麼了不起的一個狠角色——至少就事業來看的話;但,她也明白了自己離他有多麼遙遠。
現在才開始戒了對他的癮,還來得及嗎?
其實仔細想想,她認識他也不過是短短一、兩個月的時間。她想,要理清如此短暫的情愫,有何困難?然而她自己也明白,感情的質量向來就不是能用時間來衡量的。
她憶起了葉東旭在快炒店里的笑顏。
他總是滿頭大汗,一條牛仔褲弄得又髒又破,再比對新聞里那西裝筆挺、抹一頭發蠟的模樣。思及此,她忍不住揚起了唇角。
她拿來手機,切到了通話記錄的頁面。她盯著他的那組號碼,發楞著,猜想葉東旭此刻正在做什麼。
突然,手機畫面跳出了來電顯示,她嚇了一跳。
“喂?”
她趕緊接听,也沒去仔細看那組來電號碼。
“是我。”是個男人的嗓音。
“呃……”她認不得這個聲音,心想大概是某個客戶吧。“不好意思,請問您哪位?”
彼端先是一靜,才道︰“你好歹記一下老板的電話行不行?我楊店長,你竟然問我是哪位?”
一听,好尷尬,梁若穎干笑兩聲,以為自己大概是哪里交接出了問題。
“那個……是不是哪里交接沒做好?”真希望這店長不是打來交代說要扣她的薪水。
“不是。”
“嗄?”不是?“那不然怎麼會……”
“我是打來問問你跟那個姓葉的是怎麼了。”
突然被這麼問,梁若穎頓時僵滯住,不知從何回答。
“那個是……什、什麼意思?”她支支吾吾地。
“你坦白告訴我,你是不是因為那家伙所以才說要離職?”
“不、不是那樣啦!怎麼可能!啊哈哈哈……”她咯咯干笑,急忙撇清,但事實上除了他之外,她倒也想不出辭職的第二個理由。
好吧,“太累”這一點勉強可以算是,然而年輕就是力量,區區“太累”兩個字怎麼可能打得倒她。
“其實你可以老實告訴我,我調你去別家分店就行了嘛,干嘛為了一個男人就把工作辭掉?”
顯然楊景安沒把她的話給听進去,自顧自地說道︰“我是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搞的啦,不過我猜東旭應該很快就會把快炒店收了,你沒有必要覺得在附近工作會尷尬。”
“店長,我已經說我不是——”
“反正你也辛苦這麼久了,人家說最苦的就是這幾個月,你既然撐過來了,干嘛要放棄咧?”
果然是業務,完全不給人插嘴的空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6-19 00:36:24
7
她閉上嘴,嘆了口氣,干脆不說了,就等楊景安一口氣說完。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為什麼要錄用你?”
“……沒有。”她撐起身子,盤坐在床上,搔了搔後頸,只差沒有動動食指掏掏耳朵。
“因為你身上有一種細水長流的特質。”
她听了,皺了眉頭,卻沒有接話。
“也就是說,你可能會覺得自己好像拉不到業績,但其實是因為你是屬于人脈累積型。”楊景安在電話的另一頭接著說︰“你的成績必須後期才看得出來,所以你現在放棄太可惜了。”
是這樣嗎?粱若穎想起一次又一次被客戶掛電話的經驗,還有一次又一次被屋主給請出家門,她實在很懷疑店長的話。
“我……”有工作是很高興,可一想到又得回去面對葉東旭賞給她的那幾個物件,她就老覺得心里有疙瘩在。
“不然,店長,我考慮兩天好嗎?”
彼端靜了幾秒。
“好啦,你再想仔細啦,畢竟你也這麼辛苦撐了這麼久。妳想想看,你現在不做了,那幾間房子的業績你都沒有份款!”
“我知道。”
她苦笑,沒想到這店長比她這個當事人更在乎她該領的獎金。
接下來幾句寒喧之後,他倆先後斷了訊號。
她的世界又回歸于安靜無聲。她坐在床上,有些恍神——所以,葉東旭是真的會把快炒店給收了嗎?
抑或,正因為他打算把店給收了,才會一古腦兒把所有的事情統統都告訴她,然後從此不必打照面?
听來好像很可笑,但其實不無可能。
她想起幾個小時之前,自己在葉東旭的車上失態了。姑且不論自己是否傷害得了他,她其實更想知道——他究竟希望她拿出什麼樣的反應來面對?
念頭至此,她深呼吸了一回,滑動手機桌面直至通話功能頁。
她尚未記錄他的號碼,但那十個數字所代表的那個人,她怎麼能忘?她按下撥出鍵,話機貼在耳邊。
就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她的心跳已經激狂到無法自已。
沒一下子,彼端有了回應。
“喂。”是他的聲音。
“呃……”她提氣,壓抑不住那幾乎可以淹沒她的緊張感。“那個,是、是我,梁若穎……”
“我知道。”
他的口吻听起來很平靜、很穩重,與她的驚慌失措成了強烈對比。
“那個……”她舔舔下唇,忽然覺得口干舌燥。“那個,我想我應該打電話跟你道個歉。我剛才反應太大了,對不起。”
對方靜了靜,道︰“沒有必要。”
這話輕輕地在她心上劃了一刀。
是啊,沒有必要。
“也是啦。”她勉強笑出聲來,道︰“反正做都做了,傷害也已經造成,現在才道歉未免也太厚臉皮了點。”
電話的另一端沒有答話,只是保持著沉默。
這樣的氣氛太難熬。
“那、就這樣,不好意思……”她就要收線。
“你過來我這里。”
突然,他這麼說道。
“……嗄?”她錯愕了下,懷疑是自己听錯。“你說什麼?”
“我待會把地址傳給你,你叫車過來。”
“現在?!”她吃驚,毫無心理準備。“可可可可可……可是我——”
“我沒說你一定要來。”他在彼端笑道︰“只是我個人也不喜歡听到電話里的道歉。”
說完,他無預警地掛了電話,隨後傳來一封簡訊。
簡訊里依約是他給的地址。
她茫然地,真的不懂這個男人,他好像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她所不認識的葉東旭。
她拿著手機發楞了幾分鐘。
最後,她下了床,隨便穿上一件大衣。也許她無法預知去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但,她知道自己如果選擇留在套房里,將來她一定會後悔。
人對于那些從未做過的事情總是容易抱著遺憾。
尤其是——曾經在心里發芽長了根的東西。
當他看見梁若穎出現在他門外時,坦白說,他的感受很復雜。
他很高興她來了。
但,他也很無奈,為什麼連這麼無理的要求她都願意照辦?
“你要當爛好人也該有點程度。”
最後,他這麼說,然後退身讓她進門。
“我沒有想當爛好人。”她替自己辯解一句,然後跨進門檻,卻只敢像個小媳婦似地站在門邊。
她沒料到他竟會住在這種高級大樓里。
她小心翼翼地環視客廳一圈。他有一面很大的書牆,上面擺了許多法典;他有一組看起來很舒服的沙發,還有一台五十五吋的液晶電視。
這個男人,住在一個和她全然不同的世界里。
突然,她嗅到了一絲酒味。
“你喝酒?”
“喝了幾杯而已。”葉東旭回頭看了她一眼。“還有,你站在那里是想來應征警衛嗎?”
“哪有……”她低下頭,竟連看也不敢看他。“我想說,只是來道個歉,就不多坐——”
“我其實剛才說了,你沒有必要道歉。”他打斷了她的話。“我的意思是,你的那些反應都是你最誠實的語言,沒有人必須為了誠實而道歉。”
“可是,我可能傷了你……”一脫口,梁若穎立刻收聲。
卻已經來不及。
果然,葉東旭先是一楞,隨後笑了出聲。“如果你是因為覺得傷到我,那這道歉你真的可以收回去。”
“我……”她抿緊下唇,煞是難堪。“我知道你可能不當我的話是一回事,可是我真的很內疚,我明明就應該要懂的,不是嗎?你只是想做好你的工作,就像我一樣,必須為了業績而——”
“你不可能會懂的。”
他二度阻止她往下說。
這一次,梁若穎識相地保持沉默。
也許他說得對,她怎麼可能會懂?他們的圈子,不一樣;他們的世界,不一樣;他們各自活在金宇塔的上下兩端,怎麼會一樣?
“……我知道了。”
她低下頭,轉身,握上門把。她不想哭的,也知道這沒什麼好流淚,但她的下唇卻止不住地輕輕顫抖。
“那……晚安,打擾了。”她穩住呼吸,背對他道別。
然後她扭動門把。
卻在同時一只大手越過她的肩,從背後伸了過來,將門板給“踫”的一聲壓回去。
她嚇了一跳,幾乎是本能地閉上了眼。
“你怎麼可能會懂?”
他的聲音就近在她的耳根後方,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吐息。“我就算是靠惡劣的手段騙來一百張銷售合約,你也不會把我當成罪犯來防,不是嗎?”
她身上的那股清香竄進了他的鼻腔里,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另一只手,輕輕將她的長發給勾至胸前。
“我只是律師,不是殺人犯。你一定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有多恐懼。”
他在她的頸後輕聲細語,溫熱的鼻息有一下沒一下地吐在她的肌膚上,那讓她全身虛軟,讓她的心跳飛快得幾乎就要昏厥。
“那是、那是因為……你突然從後面……”她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再也藏不住地發顫。
他輕輕揚起唇角,苦笑。
“就是因為太突然,所以你的反應騙不了人。”
她那驚嚇的模樣,無疑是一記結實的重拳,攻其不備地打在他的心口上。或許有些男人會享受女人對他的恐懼,但那個人絕對不是他。
“你這樣說很不公平。”她閉上眼,知道自己幾乎是整個人在他的懷里。她貼著門板,無處可逃。
“那你告訴我,為什麼你要發抖?”
“因為你……”聲如蚊蚋。
“因為我什麼?”
“因為你靠我太近了!”她這麼一喊出,頸後泛起淺淺的紅暈。
葉東旭倏地想起,第一次在騎樓躲雨的時候,她也是差不多的反應。剎那,他的理性斷了線,他不自覺地俯首在她的頸後落下一吻。
唇辦的觸感讓她倒抽了口氣。
她幾乎是呻吟出聲,她驚嚇,立刻搗住了自己的嘴。
他繼續在她白晰的頸上一吋一吋地吮吻著,感覺她變得緊繃,也感受到她那漸漸高升的體溫。
“葉東旭……別……”她幾乎是攤軟虛脫,只能依附在門板上。她仰首,理智已經在他的細吻之下炸成一地的粉末。
“我喜歡听你叫我。”
他在她的耳際附近輕嚙,像雨滴般地往她頸側細細親吻;然後,他動手將她轉正,讓彼此面對面。
他低著頭,鼻尖輕刷著她的鼻尖,渴望她的唇。
“……東旭。”她的氣息已經亂了序。
“拒絕我。”他閉著眼,意識里全是她的味道、她的溫度,還有她那像是催情劑般的喘息。
他只能以最後的一絲理性,保持彼此之間那道僅只毫厘的距離。
“東旭,看著我。”她道。“睜開眼楮,看著我。”
他听見了。
其實他不是很願意讓她看見自己此刻的眼神。他知道,那一定很像是發了情的畜牲。
但他還是照辦。
她在他的眼神里看見了濃濃的情欲。她忍不住伸手撫著他的臉頰,他的體溫高得燙人。
“如果你真的打算這麼做,請你……”她低聲道︰“請你至少先承認我。”
這無疑是把他的理性給一腳踹進山崖底。
“妳受不了的。”
跟他這樣的人在一起,就等同于一起與社會對抗。她怎麼可能受得了?他又怎麼能要她忍受?
“你不是我,別替我下定論。”
“妳受不了的。”他再重申了一次。
瞬間,一股莫名的怒火涌上。
“那就不要再讓我這麼喜歡你!”她憤而推開他,轉身就要開門走人。“說穿了,那些也不過是你的借口,我看你根本就是覺得我配不上你!”
他卻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回,低頭就是牢牢吻住。
被吻給噤聲,她瞠目,沒了反應。
半晌,他緩緩放開了她的唇。
“我想要妳,想要得不得了。”他在她的唇上輕聲道︰“可是我真的不認為你跟我在一起會快樂。”
人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他已經練就了百毒不侵的本事,但是看看身邊的至親,有幾個人能如他一般刀槍不入?
听了他的話,梁若穎垂下眼睫,再也沒力氣與他爭辯。
“夠了,我听夠了。”
不同于先前的激動,這一回她很冷靜,靜到近乎是冷漠。她轉身,開了門,平淡地說了聲晚安。
她要的只是一個簡單的認定。
只是一個認定而已。
他吻她、說想要她,然而面對兩個人的未來、面對兩個人的關系,他卻極力推辭,用盡一些可能來回避。難道他真當她是那種可以任意親吻、可以任意上床的對象?
她替他將門給帶上,卻在門外落了淚。
心,像是在掌中碎成了兩半,她低著頭,輕聲啜泣。她後悔嗎?其實,不怎麼後悔,即使又再次摔得很疼,但至少不會再有任何留戀。
她擦了擦淚水,往電梯的方向走。
手機卻在她等待電梯的時候響起,她一瞧,是葉東旭的號碼。她不想接了,一接,她便會繼續墮落;對于他,她總是這麼沒有骨氣。
索性關了電源。
“你怎麼老是喜歡來這招?”
他卻無預警出現在電梯廳。
“什……”她訝異了下,隨即收起情緒。“反正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你又想干什麼?”
“送妳回去。”他手上的確多了串車鑰匙。
“不用了。”
“現在是半夜十二點。”
“好像是你叫我過來的。”她翻了個白眼。
“我知道,所以才更要送妳回去。”
“我說不需要。”她吸氣,這該死的電梯怎麼還不來?!“我自己有帶車錢,就算沒錢也有雙腳。”
他靜了幾秒,看著她的側臉,看見了她的眼楮有些紅腫。
“妳又哭了。”
她真的很脆弱、很愛哭,又很愛逞強。
“放心,不會有下次。”她果真逞強地說道。
他嘆了口氣,朝她走近了些,與她並肩站著,看著數字一層層地跳。照那樓層的時間差來看,他大概只剩十秒可以說話。
“答應我一件事。”他啟口,平靜地陳述著︰“如果你覺得有壓力,不要讓我最後一個才知道。行嗎?”
她愣了楞,轉頭望向他。
“……你說什麼?”
同時,叮的一聲,電梯到達並且開了兩扇門;然而,她的雙腳卻像是長了根,無法豪邁干脆地踏進電梯里。
他俯看著她幾秒,這次沒嘗到她的淚。想想,他輕笑一聲,認栽了,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將會成為他最痛的弱點?
“我說,我們在一起吧。只是有條件,條件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一句。”
她呆若木雞地凝望著他。
其實,她很想裝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說︰“好啊,能有什麼壓力?”又或者是說︰“我回去考慮考慮。”
她在心里想了很多瀟灑率性的回答,卻連一個都做不到。她抿唇,無可遏止地爆哭了出來。
“你……你真的是很混蛋……”她抽抽噎噎地︰“你為什麼……為什麼剛才不說,一定要把我弄哭你才高興……”
她的眼淚像是擦也擦不完。
他苦笑,將她擁入懷里,電梯門已經靜靜關上。
“這叫深思熟慮。”他輕撫著她的發絲,吻了吻她的頭頂。
“最好是。”說完,她吸了吸鼻水。
“要不要借我的浴室洗把臉?”
“當然要。”
“還是今天晚上別回去了?”他提了議。
“會不會太快?”她指的,是發展的速度。
“……我個人是覺得不會。”
于是,她留了下來。
但其實那天晚上他什麼甜頭也沒吃到。她把眼楮給哭得又酸又腫,最後不小心在他的沙發上睡著,他只能無奈將她搖醒、將她抱上床,然後安分地睡在雙人床另一側。
不過他覺得,這樣挺好。
他已經有很多年不曾听著別人的呼吸聲入睡。雖然他和允芝交往過一、兩年,卻因為他有失眠的毛病,而始終不願意與其過夜。
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他不想被過度關心失眠的問題;另一個原因則是——其實失眠的人並不喜歡看著別人睡得安安穩穩。
那是一種無法忽視的孤獨感。
在安靜無聲的夜里,沒有人醒著,剩下自己面對自己,在那種時刻,他會覺得自己其實很脆弱,他再也騙不了任何人。
思及此,他側臥,看著梁若穎的睡顏。
真的,這樣挺好。
這一次,他沒有被撇下的感覺,反而有了一種共享的完整。
葉東旭醒來的時候,發現梁若穎正笑盈盈地盯著他瞧。
他花了幾秒,眨眨眼楮,將一切的事情經過給回想了起來,然後他微笑了一笑,伸手替她將發絲塞至耳後。
她看來似乎已經清醒了一段時間。
也就是說,她大概已經這樣盯著自己的睡相很久了。這個可能的事實讓他有點不太習慣,但卻不討厭當下的感覺。
他向她比劃個手勢,是說他要去刷牙洗臉。
離開浴室的時候,她已經不在房間里了。他打賭她一定是去了廚房,因為他嗅見了咖啡香。
果然,來到廚房,見她站在機器前,身上披著他的夾克。
“你居然搞得定那台咖啡機。”
听見了他的聲音,梁若穎回頭瞟了他一眼,給了個微笑。“干嘛?你搞不定它嗎?”
“我其實跟它不熟。”葉東旭聳聳肩,牽了牽唇角。“我前女友買來放的,用也沒用幾次。”
听了,她靜了靜,低下頭。
“……是喔。”然後她在咖啡里加了顆奶球,攪了幾圈。
原來那個女人住過這里。
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交往中的情侶或多或少都會間歇性地同居,她實在不該這麼介意,那讓她覺得自己好幼稚。
像是輕易就猜出了她的想法,葉東旭笑了一笑,走到她身後,雙手搭在她的腰上。
“就只是她送我的咖啡機而已,你在想什麼?”他湊近了些,嗅聞著她發絲里的香氣。
“沒什麼。”她搖搖頭,摸了摸他的手,問︰“還有,為什麼你的冰箱里只有啤酒和醬料?你這樣還是個廚師嗎?”
他卻笑出聲。
“技術上,我還不太能稱作為“廚師”;至于那個冰箱……我每天早上七點出門,晚上十二點進門,應該不太需要屯積什麼食材。”
想想,好像說得有理。
她轉了個身,面向他,像是想起了另一件要事。
“你今天會去開店嗎?”她記得他的生意已經擱了將近大半個月,附近的熟客簡直要當他是倒攤了。
“會。”
他一笑,突然將她抱起,讓她坐在餐桌上。“我等一下要去早市,太晚的話會買不到新鮮的肉。你自己記得要去巷口吃早餐,嗯?”
“那你呢?”她伸出食指,摸了摸他的鼻尖。
“我到市場隨便買個東西啃就好。”
“是喔……”
她有些失望,以為可以兩個人一起吃早餐。至少,她以為那可以當作是慶祝首次一起過夜。
“干嘛那種表情?”他失笑,忍不住親了親她的唇辦。
“也沒有啦……”總不能說是舍不得他去工作吧?“那我吃完早餐就去帝國房屋一趟,然後再去找你——”
“帝國房屋?”
葉東旭眉一蹙,身子明顯僵滯了一下,“為什麼要去帝國房屋?是交接工作沒做好?還是……”
“哦,是這樣的。”她揚起唇角,道︰“楊店長有打電話給我,希望我不要辭職。他還說啊,我是晚熟型的,業績會在後期慢慢展現出來,所以他很看好我,不希望我現在放棄。”
聞言,葉東旭暫時無話可說。
他低頭,摳了摳眉心。
“怎麼了?你還是覺得我不適合當業務?”她問。
“倒也不是……”他吁了口氣,突然抬起頭來,雙臂撐在兩側,將她鎖在臂膀之間,道︰“回帝國房屋可以,但是離那家伙遠一點。”
“啊?為什麼?”她皺眉,不解。
“相信我,他玩過的女人不計其數,他說那些話只是哄騙女孩子的一種手段而已。”
“啊?!”
梁若穎一楞,吃了驚。“怎麼可能?應該不會吧……楊、楊店長看起來很老實啊,感覺只是愛錢了點而已……”
“那只是看起來。”
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道︰“我國小一年級就認識楊景安了,我對他的私生活非常了解。”
“呃,可是……”她露出了為難之色。
人家是店長、是她的上司,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算是“離他遠一點”?
“這樣好了,”葉東旭接話。
他很了解她的基因里面絕對帶有“爛好人”的要素,很多情況如果不預先替她解套,她大概會直接往坑里滾。
“如果他要單獨帶你看屋、討論物件,找理由推辭;如果你們去拜訪客戶,他在路上說要找地方休息,找機會跳車;最後,你可以大聲宣布你現在不是單身,而且是我的女人。”
听了這話,梁若穎楞了一楞。
我的女人。
這四個字居然讓她有些微醺。她的耳根倏地發燙,不自覺抿抿下唇,伸手就想掙脫他的支配。
“想去哪?”他低頭,鎖住她的視線。
“你……不是要趕去早市?”
“是啊,但沒那麼趕。”
“哦,那我要下去,”她被他給困在餐桌上,退不成,也逃不了,“咖啡都涼了……”
他卻突然吻住她的唇。
那吻里有一絲淡淡的咖啡香。她一僵,雖然不是第一次被他“突襲”,但每每總還是令她走神。
他微笑,伸手輕揉著她溫熱的耳垂。
“你知不知道你這個表情很容易讓人獸化?”他傾身,吻吮了她的臉頰、她的頸窩,另一只手掌像本能似地探入了她的衣衫底下。
對于他的唇吻,她總是投降得很快。
她抬起雙臂,虛軟地勾掛在他頸上,被他滑過的肌膚像是通了電流,變得發燙、變得刺麻。
“東旭……”她輕吟,氣息漸喘。
“嗯?”他含住她的耳垂,似舐似嚙。
“我……”她忍不住細細地呻吟了聲,不自覺地抓緊他的上衣。“那個……早市……你要去市場……”
“我說不急。”
他喜歡她身上的自然香味。
他在她的頸窩處吻吮輕咬,唇辦就像是春雨般地點點落在她的肩上,他迅速退去了她的上衣,那對白嫩渾圓的乳房就包覆在一件粉橘色的胸罩里。
廚房里的光線良好,一覽無遺。
“這里好亮……”她的臉發燙,環抱在胸前,試圖遮掩一些。
“別遮。”他溫柔地扳開了她的手。“很美。”
“可是……”
她羞得閉上眼,仿佛她看不見,對方也看不見似的。
不讓她退縮,他傾前在她的胸前落吻,她倒抽了口氣,呻吟出聲,像求生般地緊緊環抱住他的頭。他輕易地解開背扣,好讓他能除去她胸前的唯一障礙。他大掌撫上,柔軟卻富有彈性的手感讓他呼吸驟喘,理性就像是那件被他退去的衣物,已經冷冷地躺在地板上。
他牢牢吻住她的唇,反復掠取她嘴里的芳美。
有如順理成章,他解開她的褲扣,一手扶著她的背,一手往底下探去。當他的指尖觸及了她柔軟的核心,她叫了出聲,身體不自覺地弓起。他摸到了一片濕意,那是一種熱烈的邀請。
他忍不住呻吟出聲,巴不得現在就埋進她的體內。
“我從昨天晚上……”他在她的耳邊,沙啞道︰“就一直很想這麼做……也可能是第一次吻你的時候就想這麼做了。”
他的手指並沒有停止逗弄她的身體,她喘息不休,近乎哭喊地呻吟,再也無暇回應他,亦是忘了自己正坐在餐桌上。
不在乎了,不在乎地點不對,不在乎被他看個精光,她像是在大海里緊緊抓著最後一塊浮木,任由情潮一波波地拍打著她,將她的意識一路打遠。
唯一能夠支撐住她的,是他的肩膀。
他在餐桌上要了她一次。
後來他怕她冷,將她抱回床上,情不自禁再要了她第二回;她淌了一身汗,他自願替她沖澡,卻又忍不住在蓮蓬頭底下要了她一次。
她太甜,卻不膩,他對她是如此上癮。
最後,他意猶未盡,她卻累得連叫聲都啞了。他萬般不舍地收起獸欲,靜靜地將她擁在懷里,讓她小睡一會兒;而她的體溫,卻讓他也跟著沉入夢鄉。
再醒來時,已經近了黃昏。
他們也算是順利交往了四個月。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6-19 00:37:00
8
粱若穎在帝國房屋的業績還算過得去,並沒有像楊景安說的那樣神奇;葉東旭的快炒店也一直呈現赤字狀態。
不過,這事情他並沒有對若穎說。
他其實不是那麼在乎快炒店能不能賺錢,他只是在拖延罷了,他只是想再爭取多一點時間來陪伴梁若穎。
因為他很明白律師的工作有多忙。所以,偶爾難免的,他會小小抱怨一下女朋友的工作時間太長。
——例如現在。
“東旭?”
摘下安全帽,梁若穎露出又喜又驚的表情。“你怎麼會在這里?你不是打烊回家了嗎?”
她看見葉東旭坐在帝國房屋前。
身後的鐵門已經半掩,時間是深夜十一點半,里頭的員工早就已經跑光光,就等她回來關門、設定保全。
“帶看屋回來了?”他沒什麼表情。
“對啊,我同事告訴你的?”她笑了一笑,彎身鑽進店面里。
他尾隨在後。
“為什麼都不接電話?”他狂打了十二通,差點變成神經病。
“嗄?你有打嗎?”
“有。而且是奪命連環Call。”
她微楞,立刻從提包里取出手機一瞧。
“啊……”
果然,十四通未接來電。她尷尬,吐了吐舌頭,道︰“對不起啦,剛才帶看屋前按了靜音,忘記調回來。”
他沉默,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半晌,他嘆了口氣,抹了抹臉。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他抬頭,望進她的眼里。“帶看屋?晚上十點多去帶看屋看到現在?”
“因為客戶下班時間是九點嘛。”她很矛盾地覺得自己理虧,卻又覺得自己可以理直氣壯。
“不能叫男同事代理嗎?”他皺了眉。
“可是這樣就不能算是我的業績了……”
“那總可以叫我陪你去吧?”這是他最不爽的一點。
“只是看屋而已,不用那麼麻煩——”她笑出。
“這不是麻煩!”他卻打斷了她的話,厲聲糾正︰“這是安全的問題,你真的有听懂我的重點嗎?”
粱若穎一時僵滯住。
他從來沒凶過她,甚至連稍微不耐煩都不曾有過。半晌,她干笑了一笑,試圖緩和氣氛。
“你今天好奇怪。是怎麼了嗎?只是帶看屋而已,為什麼那麼生氣?還是你氣我沒接電話?”
他靜了靜,揉了揉眉心,才道︰“你知不知道我看過幾件帶看屋的刑案?強盜,傷害,猥褻……”
最後一項是強奸殺人,他說不出口。他沒有辦法面對這些傷害的字眼重迭在她的身上,即使只是想象也不能。
她默默無語,知道他是真的擔心她。
幾秒後,她微笑,伸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掌,道︰“別想這麼多,我會多注意自己的安全,好嗎?”
葉東旭臉上卻完全沒有松懈感。
因為他就是親手把罪犯放回大街上的人。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他曾經讓一個隨機挑女房仲下手的男人脫罪。
這是他曾經造下的業,現在說要贖罪未免太遲了點。
“……算了。”他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摸出車鑰匙。“你還要忙嗎?”
她搖搖頭。
“那我送妳回去。”說完,他轉身。
“啊!”她張嘴,表情有些困擾。“那個……可是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去帶看屋,還是下次好了……”
果然他眼色一沉。
不過,他沒發怒,也沒抱怨,只是背對著她靜靜站了一下子。
“好吧。”
他稍稍側個頭,卻沒看她。“你自己騎車小心,早點休息。明天早上要出門前打通電話給我。”
她有些呆楞,幾秒後才如夢方醒。
“哦,好……”
然後他沒有道別,沒有說晚安,便走出帝國房屋的大門。
她看著他離開,胸口有點壓迫厭。嚴格來說,他們沒有吵過架——其實也是沒什麼時間可以吵架,所以她從來沒看過東旭擺出那麼凝重的表情。
為什麼他那麼在意帶看房屋的事?他擔心她,她理解;但是過多的擔憂會壓得她連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她閉上眼,深呼吸。
然後她拿出行動電話,撥了他的號碼。
“喂?”
他很快就接了起來。
“那個……”她抿抿唇,低下頭,踢踢腳尖。“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讓你擔心。”
彼端沉默。
“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要那麼擔心。”她繼續說道︰“可是你相信我,我一定會保護自己。”
听了,葉東旭站在路口,正要準備上車。他苦笑,仰頭無奈望了望夜空,他暗笑在心——“你能怎麼保護自己?”
“你……干嘛不說話?”
她的聲音顯得有些戰戰兢兢。他舔舔下排牙齒,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怕一開口,又是一連串的道理與辯論。
“沒有,沒什麼。”
他努力擠出微笑,即使對方看不見也罷。“你說得對,是我自己想太多,我太神經質。”
電話的另一端靜了些會兒。
“你早點回去休息吧,很晚了。”
然後他听見她用那無精打采的聲音說了晚安。
他有些心疼、有些不舍。他心疼她的工作時間太長,他不舍她老是從早奔波到晚;他擔心她路上會發生意外,擔心帶看屋的時候會遇到歹徒……
總之,他巴不得她放棄那份工作。
可是他不能。
那是她的自由意願,也是她所向往的,他一點兒也不想仗著“交往”兩個字而去要求她有任何的改變。
因為他懂那種滋味。
那種被人強迫塞進某個縫隙里的滋味。
隔天,他正好在出門前接到她的電話。
“你現在就要帶看屋?”
有沒有搞錯?早上七點?
“嗯啊……客人說他的爺爺想看看早上的采光……”的聲音自話機里傳來,似乎不太有精神。
“……你真的有好好睡覺嗎?”他鎖上門,往電梯廳的方向走。
“嗯,有。”
“好吧。”電梯到達,差不多也該結束通話。“對了,我昨天想了一下我們的事。”
對方靜靜聆听。
“我想……”他繼續往下說︰“等你那邊租約到期,看你想不想搬過來跟我一起住。”
粱若穎在另一頭沉默了幾秒,突然唉了一口氣。
“你實在是——我還以為你想提分手。”她的聲音清朗了些。
“怎麼可能?你在想什麼啊。”他苦笑了笑。
“麻煩你下次講話快一點。”
“好啦,我的電梯來了,晚點再打給你。”像是急于補述什麼,他又道︰“別再不接電話了。”
“是、是,葉大人。”
他笑出聲,斷了通話訊號,踩進了電梯里。
一如往常的早晨,他買了一些基本的食材來到店里,開始著手一些準備工作。他一邊清洗蔬菜,一邊想象,如果到時候兩人同居了,他們的生活會有什麼樣的改變?
他會在家里開伙嗎?至少可以一起吃早餐、一起出門工作,或許還能夠一起下班回家……
不過,現在想象這些似乎意義不大。
他不自覺地揚起唇角,取笑自己未免太急躁了些。他收起了心思,將專注力擺回了手邊的工作上。
突然,巨大的引擎聲浪由遠而近,震耳欲聾。
他皺了皺眉,什麼樣的改裝車隊會在七早八早就上街狂飆?不過,這個問題沒有給他太多的思考時間,很快地,一輛拷漆相當高調的車子就停在他的店門口,緊接著再一輛,而後又是一輛、接著一輛。
五、六台改裝車幾乎是包圍在騎樓外。
葉東旭楞了楞,不好的預感浮現。
沒一下子,車上陸續走下來幾名年輕人,全都穿著黑衣服,算一算也將近二十幾個人頭,就這麼擠進他的店里。
他放下工作,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冷冷道︰“抱歉,店里還在準備,請你們晚點再來。”
“沒關系。”
一名看來像是帶頭的男人率先出聲,並且一屁股就找了張椅子坐下。“我們都不是來吃飯的。來,葉律師,坐下,我們好好聊一聊。”
果然又是因為這一樁。只是,這一回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干了什麼。
葉東旭無奈,嘆了口氣,依要求坐下。
“你是哪位?”他問。
“我是誰不重要。”對方咧嘴笑得不懷好意。“我只是替大哥來關心一下,為什麼有人收錢不辦事。”
“什麼意思?”他皺了眉頭,心里似乎隱約有了點方向。
“昨天呢……”男人手一攤,旁邊的小弟立刻遞了份報紙上來。“大哥的判決下來了,你自己給我好好看清楚。”
說完,他一扔,報紙被扔到了葉東旭面前。
小開性虐女友案一審判決有期徒刑八年
不大不小的標題,他瞥了一眼,明白了。他深呼吸,嘆氣。
“我從來沒有收過任何一毛錢。”他據實以告。
“我不管你們中間到底是誰收了錢,總之五百六十萬我們已經付了,對于老大被判八年這件事,我很不爽。”
葉東旭靜了幾秒,與對方相望了半晌。
“你听好。”他道︰“我從頭到尾都沒經手過這件案子,錢,我也沒踫過,至于是誰讓你的老大被判刑,我只能請你自己去查清楚。”
說完,葉東旭起身打算繼續忙自個兒的事。
“既然這樣——”
男人在他身後出了聲,拿出手機,撥了通電話。“我不知道正在看房子的兄弟听到了這些話……會有什麼想法?”
正在看房子。
一听,葉東旭的心跳好像在那一瞬間停止了。
“你說什麼?”他驟然回頭。
男人知道自己佔上風了,歪嘴一笑,將手機畫面朝向對方,道︰“葉律師,你馬子很正哦。”
那看來像是單方視訊通話。葉東旭瞠目直直望著手機畫面,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
“接下來我們看主臥室,這個臥室很大,里面有一間獨立浴室。”
手機畫面里的梁若穎笑得很甜,一副資深導覽員的姿態,正在介紹著主臥室與書房。
他不知道對方到底跟梁若穎說了什麼,她似乎是心甘情願、開開心心地朝著手機介紹著房屋資訊。
葉東旭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他的手腳變得冰冷,有那麼一瞬間,他心里浮出了報復的念頭。
但那只是一瞬間。
他很清楚報復並沒有任何好處,尤其他現在不再是一個人。
于是他坐了回去,無語了幾秒,最後,他摸了摸額頭,嘆道︰“我連證據資料都沒看過,所以我不能給你什麼保證。”
“哦。”男人故作沉痛與失望。“你一定要能保證,不然,就輪到我我不能保證兄弟們會怎麼照顧你馬子。你懂我的意思吧?”
聞言,葉東旭感覺像是有一股力量被壓抑在手臂里。
他差點兒就要沖向前揪起對方送上一記正拳,可惜他沒這麼做,一想到若穎還在對方的爪牙之下,他就像是架上待宰的羔羊。
見他遲遲不語,男人滿意地笑了一笑,將手機收回了口袋。
“那麼,看樣子、葉律師跟我們已經有共識了。”說完,男人站了起來,繞到葉東旭身旁,按了按他的肩,道︰“大哥會很期待二審的結果,你好好加油,不要讓我們失望,懂嗎?”
然後一行人離開了。
留下他怔怔地坐在那兒,半晌過後他才驚醒了過來,急忙拿手機打了電話給梁若穎。
“你還好吧?”他的口吻掩不住驚慌。
“……啊?什麼呀?我當然好啊。”她的笑聲淺淺地從另一端傳來︰“你干嘛?怎麼了嗎?”
確定她的聲音听起來沒什麼異常,葉東旭這才松懈了些。
“你還在帶看屋?”他低頭,揉揉眉宇。
“沒有,剛結束,現在正要回公司。”
他听見她發動機車引擎的聲音。
“……好吧。”他舔舔唇辦,道︰“我今天不會開店,我要去辦一些事,如果你要找我的話,就——”
就打電話給我。他本來是想這麼說,卻莫名卡在喉間。
是他的錯,是他讓她陷在危險里,他幾乎不敢想象如果二審還是被判有罪,那他該怎麼保證若穎的安全?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早已嚇出一身冷汗。
他從來就不害怕任何威脅,但他的弱點永遠都是至親。當年,他因為差不多的事件,他支持把父親送走;而現在呢?難道又要因為差不多的事情,再次把梁若穎給推得遠遠的?
“喂?”遲遲等不到他的下文,電話的另一端傳來試探︰“喂?你還在吧?你怎麼了?”
“我還在。”他露出苦笑,忙應道︰“我沒事。我晚點打給你。”
說完,他僅是簡單道別,便掛了電話。
現在呢?下一步在哪里?
他閉上眼,花了十秒讓自己回歸于理性。是了,他必須先去找金士成,去問清楚那筆爛帳是怎麼回事;然後,找出一審的辯護律師是誰,重新把物證審視一遞。二審同是事實審,也許依然有翻盤的機會。
整個流程清晰地在他腦海里浮現了。
他睜開眼,沒多浪費一秒,將水槽里的食材全塞回了冰箱里,拿了鑰匙就離開了店面。
他說,“我晚點打給你。”
但是一直等到下班,梁若穎還是沒接到他的電話;她回撥給他,卻遲遲沒有人接听;她擔心,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這就是葉東旭當時的心情,她現在明白了。
下班之後,她直奔他家。
見她出現在門口,他有些意外。
“你怎麼上得來?”
听了,梁若穎冷冷一笑,道︰“警衛跟我很熟。干嘛?你希望我被擋在樓下嗎?”
“沒有,不是這個意思。”他牽牽嘴角,退身讓她進門。
一進門,她楞住了。
她看見客廳的桌上、沙發上,滿滿都是攤開的書,以及擺放雜亂的文件,她詫異,從沒見過他家亂成這個樣子。
“現在是……什麼情形?”她張著嘴,還在驚愕的情緒中。
“我在工作。”他淡淡說了聲。
“工作?!”她醒神,定上前,隨手拿了一張紙。“是事務所的工作嗎?你要重新當律師了?”
不料,他卻一把將紙張抽走。
“別看,這是機密文件。”
她嚇了一跳。
不是錯覺,她莫名也被擋在圈圈之外。她頓了頓,隨即回過神,尷尬地笑了一笑,道︰“呃……對不起,我不知道那個不能看……”
“沒關系。”
他轉身,背對著她,除了冷漠之外沒有別的字可以形容。“妳先回去吧,這幾天我可能沒空陪你。”
梁若穎站在那兒,腦子里暫時空空的。
她想,既然人家都下了逐客令,她為什麼還不走?
“這幾天,是多久?”
突然,她想也沒想地就這麼脫口而出。
葉東旭沉靜,沒急著答。他彎腰稍微收拾了一下文件、書本,才緩道︰“大概半個月吧,這段時間你別來找我。”
“為什麼?”
“因為我會很忙。”
“忙到一天連十分鐘都沒有?”她不敢相信。
忙到見她一面都不行?她眉頭輕蹙,總覺得整件事情絕對不是“忙”這個字可以帶過。
他不語,毫無反應。
她呆然地望著他的背,那種感覺又回來了——那種一夕之間,變得好像完全不是她所熟悉的葉東旭。
下一秒,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出那句話。
“你想分手嗎?”她問。
事實上,她期待他像上次一樣,罵她傻、罵她想太多,但是他沒有,他只是沉默,無聲地收拾滿桌的文件。
也許她的夢該醒了。
早在開始交往初期,她就深信有朝一日他一定會從自己身邊飛離。他是個擁有一雙巨大羽翼的男人,但她卻從來沒看過他展翅翱翔的模樣。
她怨嗎?其實也還好,或許是因為她一直都在心里準備著這一天。
只是不甘心而已。
“好吧。”她勉強揚起唇角。輸了,也不想輸得太難看。“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好好保重。再見。”
留下一句話,她轉身往大門走。
“若穎。”
他及時喚了她的名。
“還有事嗎?”她在門前停住腳,並未回頭。“如果你是要道歉的話,那就不必了。”
先是一陣靜默。
“不是。”他輕笑一聲,啟口道︰“只是要妳也好好保重。”
那一瞬間,她的心口狠狠抽痛了一下。
她深呼吸著,穩住情緒。
“我會的。”
最後,她這麼說,然後離開了這里,離開了葉東旭的生活。
一個月後,她在電視上看見葉東旭的臉。
那時正是中午休息時間,她人在自助餐店里,當她在新聞里看見了那一幕,她震驚,下巴差點掉下來。
葉東旭正發替那個虐待女友的小開辯護。怎麼會?瞪著新聞畫面底下的標題,梁若穎眉頭鎖得緊,連飯菜都變得沒味道。
她不懂,為什麼?
他不是曾經懊悔自己替那麼多罪犯辯護嗎?為什麼現在又往回頭路走?她不懂,真的不懂,甚至她懷疑這是否正是他倆分手的原因。
念頭至此,她不願意繼續天馬行空地猜測,她拿出手機,找到他的號碼便立刻撥出。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竟停用了號碼。
她錯愕,壓根兒沒料到他會選擇消失得那麼徹底。他就這麼想把她甩得遠遠的嗎?還是他害怕她會給予道德指責?
一時之間,她覺得忿忿不平,並且狼狽。
索性,反正她已經沒了胃口,她把廚余餐具收了,直接回門市去。一踏進店里,就見幾個同事圍在一起在討論著什麼。
“唉,那個圈子本來就那麼黑。”
“所以那天是真的有人在圍哦?我還以為是阿桑唬爛我。”
“沒有啦,當然是真的,你們沒發現在那之後,老板都沒來了嗎?”
“干,好恐怖……會不會被灌水泥啊?”
突然,其中一人瞥見了她的身影。
“噯,若穎若穎,你跟快炒店老板還有聯絡嗎?”像是嗅見了八卦的味道,男同事探頭朝她招了招手。
順帶一提,大家都知道他們分手了。
“沒有。”
她鐵著一張臉,快速走過,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所以那些黑衣人到底有沒有對他怎麼樣?”他們很快地湊了上來。“他有沒有被威脅要斷手斷腳?”
“什麼黑衣人?”她不以為意。
“就是那天跑來癱瘓快炒店的那群人啊!妳不知道哦?”
一听,她頓住。
“……有這種事?”
“有啦,就上個月的事而已。那時嚇壞好多人,以為是黑道出來喬事情。”
她瞠目,錯愕地看著對方。
發生了這麼大一件事,她這個勉強算是關系人的,居然完全狀況外?
那個姓葉的男人怎麼可以瞞著她!
突然,她倏地站起,抓了鑰匙就往門外走。
“喂?你要去哪里?店長說下午兩點開會欸!”
“跟店長說,我一天一夜不會回來!”她頭也沒回地。
“呃……”
然後她載上安全帽,發動車子,噗的一聲騎走了,留下三個男業務,面面相覷。
“……真的要跟店長說她一天一夜不會回來嗎?”其中一名問道。
“啊災。”另一名則聳聳肩。
“反正就是不會回來打卡的意思。”
最後一個是這麼說的。
離去之後,梁若穎天真的以為,她可以在金律師事務所樓下堵到葉東旭。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她想知道這一切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麼。
然而她始終沒有見到他。
她在辦公大樓的一棵樹下像個傻子似地站崗,一路站到了半夜十二點,直到大樓里的警衛覺得詭異,出來詢問了幾句之後,她不得已才轉身離去。
走在那條樹蔭大道上,她不知道該怎麼整理自己的心情。
甚至,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親自過來一趟的必要。
萬一分手的原因,其實單純只是因為他不愛她了,那她豈不是正在自取其辱?她是明白的,她明白自己不該死纏爛打,那只會讓人更加討厭,可她就是無法制止自己放手賭這一次。
“若穎?”
突然,一個熟悉到令她差點兒落淚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她僵住,步伐瞬間僵住。她沒有回頭的勇氣,她怕那聲音最終是她的幻覺。直到那聲音再次傳入耳里——
“梁若穎?”
這回她不再遲疑,她迅速轉身。
那一刻,她胸口沸騰,情緒激動得超乎她所預想。
男人,就站在那兒,穿著一套合身的黑西裝,打著一條深紅色系的領帶。她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她從來不曾真正看過這樣子的葉東旭。
怎麼辦?為什麼她會這麼心動?她不是早就應該放淡了嗎?
“真的是妳。”
他倒是態度自然,除了眼底有一絲絲的意外,表情沒什麼特別的。“你怎麼會在這里?現在不是十二點多了嗎?”
沒想到就算是分手了,他還是討厭看到她在深夜里四處游蕩。
她抿抿唇,低下頭,道︰“我……看到新聞了,也听到一些……很夸張的事情。”
他沉默了幾秒,揚揚眉,吸了口氣。
“新聞的事情不用太相信,記者們講話都很夸張。”
“我不是指新聞。”
听了,他楞了楞,問道︰“不然你指的是什麼?”
她猶豫了些會兒,無意識地舔了舔下唇。
“我听說有人曾經去你的快炒店鬧事……”
然而這句話,他卻沒有立刻反應過來。
他的注意力在一秒鐘之前還停留在她的唇辦上。她不經意地在唇上留下了一層薄薄的水澤,那讓他的情緒瞬間被漾起了淺淺的漣漪。
“沒有這回事。”
他醒神,立刻否認。
“嗄?沒有?”她微訝。
“沒有。誰說的?”他面不改色地否認。
“……同事。”
他听了,冷笑一聲,道︰“業務之間的八卦,听听就好了。”
她低著頭,說不出話來,不自覺地雙手緊緊交握在身後,即使捏出了手汗也不自知。
是,她不該來的,他早就把她給遺忘。
“那沒事了,只是誤會。”她重新抬起頭,揚起微笑。“我以為如果發生過那種事,或許我幫得上一點忙。”
幫得上忙?少往臉上貼金了。她在心里暗嘲自己傻。
然後她稍稍鞠躬,道別。
“那,晚安,再見。”語畢,她掉頭往另一端,慢慢走遠。
葉東旭站在那兒,本想目送她離開,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可他後來想想,這樣或許不是最好的做法。
于是他嘆了息,振作起精神,往大樓內走去。
晚安,再見。
她的聲音一直在他的腦海里盤旋,怎麼樣也散不去。如果可以的話,他真的很想再吻她一次;然而他也明白,吻過一次,就會再渴望一次。
于是,最終他也只能收起七情六欲,回到他自己的高塔里,繼續當個沒有知覺的掠食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6-19 00:37:29
9
三年後九月
“檢座。”
一聲呼喚朦朦朧朧地傳進耳里。
“檢座?快兩點了,檢座!”
接著是一陣搖晃。
葉東旭瞬間從夢境回到現實,他睜開眼,撐起身,苦苦皺著眉,一時之間很難甩去那種夢與現實交迭的剝離感。
“嗯……兩點了?”他抹抹臉,累到想死。
“對,兩點了。”
姓劉的男書記官露出一副“受不了你”的樣子,道︰“你昨天到底又加班到幾點?”
“大概……”他還在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大概是早上四點吧。”
“靠!你的肝不會爆掉嗎?”
“爆掉的話你的捐一半給我,怎麼樣?”
“不錯,會開玩笑了。”劉書記干笑一聲,面無表情,低頭繼續處理那迭像阿里山一樣高的卷宗。
“那些出庭通知你都處理好了嗎?”
劉書記突然停下動作,故作姿態地擺出好像很帥的臉,道︰“當然。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
听了,葉東旭噗哧笑出聲。
“這又是哪一部的台詞了?”
“醫龍。”他抖抖眉毛。“怎麼樣,帥不帥?”
“是是,超帥,帥到我都醒了。”
“呿!講這樣。”
這姓劉的書記官是個重度日劇迷,听說當初就是看了木村拓哉的HERO才跑去參加司法特考,後來因為考不上檢事官,只好來當書記官。雖說是“只好”,但葉東旭瞧他好像每天都干得很愉快。
“我等一下要去驗尸,你去不去?”
“不要。”
又是斬釘截鐵的拒絕。
“你不是看過醫龍了,里面應該也有很多切切剖剖的畫面吧?”
“那不一樣啊,一個是假的,一個是真的,怎麼比啊?”
“你把它當假的不就好了?”反正劉書記的想象力一向豐富。例如,他可以幻想自己突然長得很像山下智久。
“怎麼可能。那味道我受不了。”他做了一個很猙獰的表情,道︰“唉唷,反正我不想去啦。”
“好好好,我自己去。”葉東旭笑了出聲,徑自拿了車鑰匙之後就離開了檢察官辦公室。
走出地檢署的時候,熱浪毫不留情地襲來。
他哀嚎了一聲。
九月的屏東可以輕而易舉就把他給溶化在地上,然後灼燙的柏油則會繼續把他蒸發。
一想到等等進到車子里,那溫度肯定沒有五十也有四十五,光是想象就覺得幾乎要窒息。他朝著停車處走去,手上的文件有一下沒一下地往臉上扇,可吹到肌膚上的卻是焚風。
直到他看見他的車子旁邊站著一個女人。
他僵滯住,不管是腳上的動作,還是手上的。
女人發現了他,毫不吝嗇地揚起笑容朝他用力地揮揮手。他微啟雙唇,訝異不已,以為這一生再也不會見到她。
“妳——”他竟說不出話來。
“嗨,好久不見。”她還是笑得那麼引人目光。
三年了。
是三年了吧?
久久,他回過神來,也露出了微笑。“你怎麼會來這里?不……我是說,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里?”
她抿抿唇,笑得有些尷尬。
“因為上個月……新聞有報你辦的那個貪污案,我才知道你在屏東當檢察官……”
“哦,原來是那件。”
葉東旭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接著,兩人皆陷入了沉默,誰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幾十秒過去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為什麼你要騙我?”她突然道。
“什麼?”他皺眉。
“你明明就被東電的那個小開威脅,才會去幫他辯護,對不對?”
如果當初不是因為有人把圍事的錄影畫面放在網路上,她這輩子大概都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他靜了靜,已經事隔三年,再否認也沒有什麼意義。
“是。”他低下頭。“的確有人來我的店里,威脅我要讓他無罪。”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還是很介意這一點。身為律師,他瞞她;交往過後,威脅的事情他還是照樣瞞著她。
葉東旭苦笑,考慮了一會兒,才道︰“不讓你知道,是因為你就是被他拿來威脅我的對象。”
他說得輕描淡寫,殊不知他當時有多恨。
她靜靜地,沒什麼反應。其實,她有想過這個可能性,只是再也不敢積極求證,直到她再次看見他的臉在電視上出現。
“你真傻。”
她苦笑,低下頭,三年像是過了九年。“所以現在應該不會有人再來威脅你了吧?葉檢察官。”
聞言,他笑得更苦了。
“老實說,我當了檢察官之後,你也不見得會比之前安全。”
至少他還滿常听見像是什麼“你敢起訴我,我殺你全家”之類的話;或是像“你要是抓我,我就放火燒你家”……
所以說來說去,學法律的人還真是自討苦吃。
“沒關系,我會保護自己。”
說完,她像是獻寶似的,從背包里拿出防狼噴霧劑。
那逗笑了他。
“嘖,你笑啥?看不起它哦?”
“那種東西只能防我吧。”他面不改色。
“你——”她提氣,克制自己不能拿噴霧劑扔他。
話題至此,葉東旭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他看了腕表一眼,道︰“妳待會有趕著要去哪嗎?”
她一楞,搖搖頭。
“我有,而且很趕。”說罷,他解開了汽車的中控鎖。“上車吧,我要趕去法醫實驗室。”
“法醫?”
“對,我要去看驗尸過程。”
“驗——欸?!”她驚叫出聲。
“欸什麼,又不是叫你進去看,只是叫你上車而已。”
“哦……”她吞咽了下,才怯怯地坐上副駕駛座。
“里面很熱,冷氣要五分鐘才會涼,你忍耐吧。”他隨後跟著上車,發動了引擎,匆匆駛離停車場。
半晌,待溫度涼爽了一些之後。
“所以你還在帝國房屋嗎?”他問。
“沒有了。”
“為什麼?”
“因為楊景安吃我豆腐,我打了他一巴掌。”
“打得好!”他竟樂得大笑出聲。
“不過我跳到安家房屋去了。”
“哦?是嗎?”他有些意外,但也沒意外太久。“那你達到年薪百萬的目標了沒?”
“差一點點啦……我去年賺了七十九萬多。”
“那算差一點點嗎?”
“算啊,才差二十一而已。”
“如果你搬來屏東,那可能會愈拉愈遠。”
“啊,說的也是……”她沒否認。
直到下一秒,她才意識到這話里好像有玄機。“奇怪了?我為什麼要搬來屏東?”
“那你為什麼現在要來屏東?”
“我——”
她臉一熱,糟糕!這問題突然變得好尷尬,冷氣似乎又不涼了。她下意識望向窗外,不想讓他看見她泛紅的臉頰。
他知道自己弄糟了氣氛。
于是他倆不再說話,他看著前方,她則看著遠方。安靜無息,車子里只剩下空調的聲音。
在行駛了一段路之後,葉東旭把車子開到了一棟老舊的辦公大樓前。
下了車,他走在前,她跟在後,直到他察覺她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他回頭看著她。
“我在這里等就好。”她站在樹蔭下,扯扯嘴角,表情有些僵硬。
“外面很熱。”他打賭她會中暑。“里面有冷氣,至少比較涼。我真的不會強迫你看尸體,我保證。”
她笑了出來。
“我知道啦。”也算是一種妥協,她點點頭,卻道︰“我先在外面逛逛,待會兒再進去。”
听了,他沉默了會兒,沒強迫她。
“好吧,別太逞強,別逛太久。這里的太陽真的很毒。”語畢,他擺擺手,示意暫時的告別,然後轉身往大樓走。
她像是在享受著他的背影。
他穿著很大眾的T恤、很大眾的牛仔褲,留了一個很大眾的發型。可是,在她眼里,他獨一無二。
不知不覺,她揚起了微笑。
無預警地,他在大樓入口前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她一愣,微笑僵凝住,立刻收起那痴傻的表情。
他像是在思考著什麼、猶豫著什麼。他垂首、抬頭,反復了幾次,最後提步朝她走了過來。
他站到了她面前。
蟬在頭頂上嗚叫不停,他想起離開金律師事務所的那一天。
“怎麼了?”她困惑地望進他眼里。
他舔舔唇角,道︰“妳……現在有交往的對象嗎?”
她楞了楞,笑了出來。
“怎麼可能!有的話我還來干什——”
語尾消失在他的吻里。
他低下頭,含住她的唇辦,像是在寶貝著什麼。他輕輕地吸吮著、舔吻著,這個吻,他夢了三年。
一陣涼風吹來,他抬頭,放開了她。
“等我。”他輕聲在她耳邊細語,幾乎是風一吹就會消散在空氣中。“我盡快回來。”
她笑了笑。
“別再一去不回了。”
曾經太痛,痛到她以為自己那些都不是痛。
他听了,心一緊,久違的感受全都塞回了他的胸口。他微笑,卻引出心底曾經深埋過的苦。
“對不起。”為了哪件事?
他說不上來,也算不清,最後化為沉重的三個字。
“沒關系。”她伸手握住他的,淡淡道︰“如果我是你,我也會毫不猶豫轉身離開。”
他無語,靜靜凝視著她。
“東電那件案子,我有在看,我知道二審你打了一年的官司。”她更使勁地握住他。“你很痛苦,我都知道。你是為了我才踏進去,是我對不起你才對,如果不是我的話——”
“噓。”他伸手,指尖輕抵在她的唇上。
她怔愣。
“別說。”他笑了一笑。“至少我現在自由了。”
是的,自由了。
不同于走在事務所前的那一條綠蔭大道,這一回,他不是往迷霧里走,而是踏在贖罪的路上。
而這個女人,便是干漠里的唯一一朵花。
他一生里的最後一朵花——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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