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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惜之]史上最苦之暗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15:56     標題: [惜之]史上最苦之暗戀[全文完]

史上最苦之暗戀 作者:惜之




第一章

顏育箴愛蘇博承五年半,沒有間斷過。

顏育箴和蘇博承的媽媽是死黨,她們相約一起戀愛、一起結婚。兩個女人無話不談,從老公、婆婆、妯娌到難纏小姑,任何一個人物都能讓她們聊掉整個下午。

有鑒於電話費太貴,兩家男主人索性在購買房子時,選擇相同社區比鄰而居,從此,一家煮菜兩家香,一家罵老公,兩家共賞。

兩個女人一起出門購物、一起看韓劇、一起挑保養品、一起唱KTV,一起在一起。

感情越陳越香,最後連生小孩也互相約定起來,只不過受孕期難控制,兩個孩子,前後相差五個月,換言之,蘇太太大腹便便時,顏太太正好在孕吐,兩個無聊孕婦,吃太飽、睡不著覺,竟學起古人,來個復古式的指腹為婚。

於是,從出生那天起,顏育箴就是蘇博承命定的小新娘,她愛他,是在娘胎中便注定的事情。

育箴和博承從小穿情侶裝、戴情侶帽,他們連尿片都能共享,這麼親密的關係,恐怕不是平常人可相比的。

對於這種關係,顏育箴滿心歡迎,蘇博承卻痛苦難當,畢竟沒有幾個男孩子願意在打球時,帶個只會拍手加油的跟屁蟲。

兔寶寶幼兒園裡,晨會音樂響起,小朋友從四面八方湧向操場,拍手踏腳,一天開始,欣欣向榮。

顏育箴偷偷摸摸躲在廁所外面,幫蘇博承把風。

眼看蘇博承把李凱升的圍兜兜丟進男生小便池,當水沖下來,整件圍兜兜變得濕透時,他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她知道蘇博承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李凱升是壞蛋,他用彩色筆在博承桌上亂畫,還模仿他簽名,害蘇博承被老師罰站。

她是正義使者,當然要幫助好人對付壞蛋。

走出廁所,蘇博承對她的把風不領情,還瞪她一眼,恐嚇說:「要是妳敢告訴老師,我就扁妳。」

她連忙說:「我不告訴老師。」

她當然不告訴老師,她愛蘇博承嘛!她愛他已經五年半了呀!每天跟在他屁股後面,他一個口令,她一個動作,從沒違反過意願。

值得慶幸的是,蘇博承只比她大五個月,尚不懂得出難題為難人,否則要是他要求育箴從樓上跳下來當超人,十年後,中華民國肯定多了一個殘障青年。

「去升旗!」

他說,她做。

顏育箴進入操場,邊走邊回頭望,蘇博承沒跟來,他直接進教室,坐在裡面吹冷氣。

朝會結束,小朋友喝茶、尿尿、進教室,不到兩分鐘,有人在廁所裡面發現新大陸。小朋友衝出廁所喊老師,大、中班老師過去處理。

顏育箴太小,不知道東窗事發這句成語,更不曉得避風頭的用處,於是,不叫作麥哲倫的她,硬被小朋友拉進「新大陸」。

事情鬧得有點大,整校喧嘩吵雜,原本在吹冷氣的蘇博承走出教室,想看看發生什麼事。

顏育箴讓一群人圍在中間。

她很無辜,被逼著用夾子夾起圍兜兜,泡進水桶裡,要用很多水,才能把尿尿洗乾淨。

「顏育箴,妳為什麼把李凱升的圍兜丟進小便池?」老師鐵青著一張臉孔,威聲恐嚇。

「我沒有……」

「說謊,中二班的老師看到妳沒去升旗,躲在廁所邊偷偷摸摸。」老師一面罵,一面在水桶裡加進大量洗衣精。

「妳平常不是調皮小孩,為什麼做這種事情?妳把李凱升的圍兜弄髒,他不是很可憐?」

顏育箴一語不發,抬頭,大大的眼珠子在小小的水池裡滾來滾去,想哭。

「做錯事還哭,進教室罰站。」

老師一吼,顏育箴的眼淚順勢滾下。

她低頭,乖乖跟在同學老師後面進教室,裙子被輕扯兩下,回頭望,是蘇博承,他湊到她耳邊輕聲說話——

「妳敢告訴老師是我丟的話,我就扁妳。」

他的命令是岳母手上的繡花針,一下子,「精忠報國」四個字刺上育箴的肩背。點頭,她帶著視死如歸的絕然表情,走進教室。

這堂課,小朋友唱歌做康乃馨花,預備在母親節送媽媽。

育箴被罰站在教室後,不能做勞作,只好嘴裡跟著小朋友唱歌——

五月裡開滿了康乃馨花,美麗的康乃馨送給媽媽……

這次的母親節,她媽媽沒有康乃馨可拿!眼淚在眼眶裡滾了一圈,好不容易等到下課,老師才讓她回座位。

蘇博承走近她,把自己做的康乃馨扔到她桌上。

她看他,他看窗外,驕傲的用屁股對她,說道:「幫我把康乃馨拿去丟掉,醜死了!」

話說完,他大步走出教室。

育箴拿起康乃馨,輕輕撫摸她的「禮物」,怔愣的表情好像……像……像被綁上刑場的文天祥,辛辛苦苦念完正氣歌,準備從容就義時,竟發現劊子手心臟病發,敵人棄暗投明,他……無罪釋放……

傻傻的,她笑得好開心。



顏育箴愛蘇博承,愛了十一年,越挫越勇。

顏育箴的媽媽買一套小西裝,蘇博承的媽媽買一套小禮服,一個送媳婦、一個贈女婿,兩家人看未來的小親戚,越看越有趣。

顏育箴的老爸從小學老師升到教務主任,兩家人開香檳慶祝。

蘇博承的老爸在大陸開了第五家「蘇師傅」,賺進人生第一個億元人民幣,兩家人辦流水席,請街頭巷尾吃大餐,還邀請附近遊民共襄盛舉。

這些個晚上,博承穿顏家的西裝,育箴穿蘇家的禮服,兩個小孩子並肩站在一起說說笑笑,百年好合是大家的共同用語。

暑假快過完了,顏育箴在家裡面打掃房間,準備新學期的制服書包。

新學期,新開始,已經發育的她像換毛小鴨,滿臉痘痘,加上五百度的近視,說她好看,簡直是自欺欺人。

不過,她夠高了!將近一百六十公分的身高,站在同學身邊,隨便都高上半顆頭顱。

育箴的窈窕曲線慢慢在制服下面呈現,很多人說她的兩隻腳好看,可以去賣絲襪賺錢;媽媽也安慰她,再長高一點,她有本錢競選中國小姐,只不過,不曉得中國小姐收不收豆花公主。

蘇博承就不同了,他尚未發育,整個人又黑又矮又瘦;他不愛唸書,成天在社區籃球場奔跑,再不就是騎腳踏車四處逛,把自己弄得滿身汗臭。

不過再臭,他都是育箴的白馬王子。聽見他的聲音,她的心臟大聲小聲撞;看見他的人,她的眼睛亮出兩朵夢幻玫瑰。哦……愛情……

這個年齡,早熟的她已經在看言情小說「撒旦的第十二個新娘」,而他還在讀「冬眠的小灰熊」;她開始撥弄窗前風鈴,細訴相思,而他還在抓青蛙嚇老師、抓蜻蜓喂蟾蜍。

正常而言,育箴應該看不起他的幼稚,可是,很難,尤其他一句「妳不……我就扁妳」出口,她全身便像被電流電到般,愛情流竄。

她的愛情與生俱來,是從胎教時期就做好的基礎訓練,這種潛意識像冰山,浮在水面上的部分很少,沉在水面下的部分大到讓你咋舌。

叩、叩。小石子打在玻璃上。她放下擦到一半的書桌,打開窗戶往外看。

是蘇博承!

他的腳踏車後座夾著一顆藍球,身邊幾個同伴仰頭朝育箴做鬼臉。臉紅了紅,她笑望他。

「下來。」他對她勾勾手。

唉呦,動作曖昧哦!

「我馬上下去。」

風把她的劉海吹開,陽光照映在她的小臉上,紅撲撲的臉龐含羞帶怯,她是韓劇裡的女主角,水汪汪的眼睛中淨是喜悅。

提起長長的絲襪美腿,她一步步跨下樓梯,出家門前,先拐進廚房,用塑料袋裝起冰毛巾和一瓶用保特瓶裝起的冬瓜麥茶,這些全是她特地為博承做的準備。

打開門,未站穩,博承便丟了一袋東西給她。幸好她的運動神經不錯,手一捧,接住他丟來的禮物。

別懷疑,所有從他手上扔過來的,她都以「禮物」視之,即使它的名稱叫垃圾。

「要給我嗎?」

當!眼瞳開出兩朵盛艷玫瑰,感動哦!

「我的暑假作業。」冷冷的,博承說話。彷彿他是皇帝,她是他身邊的小宮女。

他要借她功課抄?

就說吧!他心裡有她、他時刻為她著想、他欣賞她一如她愛他,盯著眼前的「巨人」,一首歌曲在她腦中響過——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

天降恩慈,她的愛情在她人生的第十一年出現奇跡,他愛她,好多好多……

多我們很難理解抄個功課能有多少恩典,不過,少女情懷總是詩,就算不是七言五言,至少也是首打油詩。

「謝謝、謝謝……」

緊緊抱住他的包包,儘管她的暑假作業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寫完,但愛情的好意誰嫌多?

「謝什麼?有時間說廢話,不如快點把它拿進去寫完,要是妳害我明天交不出去,我就扁妳。」

等等、等等,她先想清楚他的話……要是妳害我明天交不出來,我就扁妳……意思是,他的暑假作業沒做?

「你要我幫你寫?」育箴問。

「廢話。」他的頭高高昂起,沒見過這麼笨的女生。

「哦,好,我馬上進去寫。」

領完聖旨,叩謝皇恩,她往屋裡跑,跑三步,想到什麼似的,倒車回原點,她追著博承的腳踏車喊:「等一下,等一下。」

嘎滋!車子停下來,幾個同伴不等博承,逕自往籃球場方向去,博承轉頭,滿臉不耐煩。

「這是你喜歡的冬瓜麥茶和……」和她的愛心毛巾。育箴把小塑料袋遞給他,臉悄悄紅起。

看他面無表情地收下,育箴微微一笑,揮揮手,轉身回家。

看著她的背影,他的評語是「無聊」,見她繞進家門,博承打開瓶子,喝一口冰涼的冬瓜麥茶,厚……很爽!

這天晚上,育箴沒睡,國語數學自然社會,所有功課都做好後,已經將近半夜兩點,最辛苦的是書法和作文,夭壽哦!這麼一大堆,也不早點送過來。

可憐的顏育箴,可憐她第二天眼眶下的黑圈圈。



顏育箴愛蘇博承,愛了十八年,一心一意,貫徹始終。

這年,他們要考大學,蘇博承的功課勉強應付,不被留級是祖先連手庇佑,而從小就寫兩份作業的育箴,經常勇奪全校前三名。

三年前,育箴放棄北一女,進入博承的私立中學就讀,她最感辛苦的不是學校 功課,而是學校裡複雜的感情問題。

知道嗎?十八歲的育箴長到一百六十八,身材纖細,增一分腴,減一分瘦,婀娜多姿的體態迷人。她臉上的痘痘不見了,換成粉嫩粉嫩的雪白肌膚,七百多度的近視眼鏡讓每日拋取代,她儼然成了學校裡的風雲人物,多少男生送花送糖,企圖博取她的注意。

這種追求讓育箴苦惱,不得不擺出一張死魚臉逼男生退縮,她的頭永遠向上仰角四十五度,四分之三的黑眼珠擺在眼球上半部,走路時腰桿挺直,像幾百年前的從軍木蘭。

然她的驕傲,碰上蘇博承時立即垮台。

在蘇博承面前,她的討好跟小心翼翼太明顯,全校師生無人不知,顏育箴愛蘇博承,而且是單戀。

國二上學期,學校分好壞班,顏育箴堅持到B段班和蘇博承當同班同學,否則寧願轉學;自然,蘇博承也作出同樣堅持,堅持如果顏育箴和他同班,他也要轉學。

想想,學校會介意一個B段班學生離開,還是穩上台大的優等生離校?不用懷疑,顏育箴再度獲得勝利。

至於蘇博承,在蘇媽媽的眼淚攻勢下,他不得不妥協,但他妥協的條件還有一點——顏育箴必須負責他的功課和考試作弊。

這兩件是小事,育箴早在八百年前就做慣了。

再來談談十八歲的蘇博承,他在國二時吃了紅茄冬燉雞肉,身材迅速往上飛竄,從一百四到一百八,從又黑又瘦的矮黑人到又高又帥的白馬王子,不過短短幾百天,他的異性緣始於荷爾蒙開始分泌那年。

對他好的女生多到成排成列,女生們還組團結盟,收集大家寫給他的情書,選出好的作品輯印成刊,並舉辦「承友會」,定期討論他的生活行為,互換心得。

這些女人中不乏有人懷抱嫉妒情緒,她們認為能追上蘇博承是種莫大肯定,想想,能贏過學校裡的驕傲孔雀,還不值得自我肯定?

這天下午,蘇博承躺在床上,手支腦後。

高三的他還能無所事事,也算是了不起人種,他的兩條長腿在床邊抖啊抖,嘴裡喝著育箴送來的冬瓜麥茶,說老實話,不曉得為什麼,這個味道他百喝不膩。

一口一口接一口,若不是確定這種東西不喝不會手腳無力、全身發抖,他會認為育箴在裡面加入毒品,害他一天天上癮。

想到顏育箴,博承頭痛,她根本是快干膠,從小一直黏他,黏到他過敏成疾。她沒別的對象好注意了嗎?為什麼兩顆眼珠子非得往他身上瞧?他不曉得自己前輩子做錯什麼,這輩子得來受這種報應。

倒倒保特瓶,冬瓜麥茶沒了,他移動身軀,辛苦自己往廚房方向走去。

然後,他聽到媽媽和顏媽媽對話,他不是故意偷聽,是聲音自動跑進他耳朵裡,成了他不得不接受的信息——

「育箴她爸的意思是,如果她考上台大,就留在國內唸書,不出去了。妳也知道,她爸是那種死頭腦的公務人員,從小就希望女兒當律師,我很難說得動他。」顏媽媽說。

「不怪妳老公,是我們家博承問題多,他不肯好好唸書,留在國內,恐怕考不上半間學校。」

「博承很聰明,我從小看他到大,以他的資質,唸書不是難事,妳記不記得去年育箴爸爸學校幫學生登記分數,不過是改了個計分方式,結果東錯西錯,把全校老師弄得焦頭爛額,後來博承設計一個計算機程序,輕輕鬆鬆就把問題給解決,妳說他天不天才?」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他不想唸書,這幾年唯一能看的分數是英文,他一心一意想往美國跑,我們拿他沒辦法,只好著手替他找學校。」

「找到學校了嗎?」

「申請到了,學校風評還不錯,他爸捐了點錢,學校留名額給我們,我還是希望育箴能陪著過去念,有育箴在,我放心一點。」

「我也想啊!可是育箴她爸,唉……」

「我才煩呢!要是博承在外面給我招個番婆仔當太太,我怎麼辦?到時,我肯定活活哭死。」

「放心,先哭死的一定是我們家育箴,我再找她爸談談,如果育箴堅持出國的話,也許她爸肯讓一步。」

「拜託妳了,不管怎麼樣,我們是一定要當親家的。」

「沒錯、沒錯,我們安排那麼多年,怎麼能出錯

兩個女人雙手交握,不曉得是誰給她們這麼堅定的意念,她們要當一家人,絕對!

博承的信息接收夠了,漂亮眼睛一瞇,他不是個任人安排的男人,回房拿本簿子,走出客廳,他向兩個媽媽打聲招呼後往外走。

「博承,你去哪裡?」

「去找育箴。」

揮手,他不回頭。

找育箴?兩個女人相視微笑。

「等等,我給你錢,媽等一下要和顏媽媽去逛街,晚點才回來,你順便帶育箴去吃飯。」

「不用太早回來沒關係,顏媽媽會很晚才回去。」

顏媽媽笑得很開心,一點也不擔心自己女兒被吃干抹淨。

收下大鈔,博承腳步加快,一分鐘不到,育箴的窗口讓石頭砸中,然後比一分鐘更短的時間,她站到他面前。

「這是明天要交的作業。」

把功課遞給他,幾年訓練,她已經練得「兩」手好字,讓老師看不出來,她有代筆嫌疑。

收下作業,他右手插進褲腰帶,問:「妳的程度可以考上什麼大學?」

「爸希望我上台大法律,不過,我認為什麼學校都可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話說出口,她紅紅的頰炸出兩酡鮮紅。

「不准,妳要是考不上台大、念不了台大,我就扁妳。」

「我……你為什麼希望我上台大?」

「因為……因為我和人家打賭,賭妳念台大。」

他隨口編一個理由。很不錯了,他要她做事從不給理由的,要不是這回事關重大,給她理由?哼!他才沒那個閒工夫。

「那、那、那……」

她念了台大,要是他考不上台大,一北一南,相思……她不敢想像。

「等妳考上,我請妳吃牛排。」祭出重賞,他用眼尾餘光瞄她。

吃牛排那是他說的話嗎?不會吧!他要請她吃飯十八年來從未發生過的奇跡出現!

為了這頓飯,豁出去了,了不起未來四年,她周周下鄉探訪情郎,隔空愛情不也挺美麗?

點點頭,她笑了。「好,我盡力。」

「很好,去唸書吧!專心一點。」

他叫她專心一點?他好關心她哦!

頭腦清醒的育箴遇上博承,清醒度立即降低,她想他的牛排、想他的關心,熬夜唸書時,心裡裝的全是甜蜜。

果然,兩個月後,她高中台大法律系榜首。



為什麼沒人告訴她,他要去美國?

為什麼沒人告訴她,他們的距離不是從台北到台南的四小時車程,而是台灣到美國,十六小時的長途飛行?

沒人告訴她,當她在台北思念他時,他將在美國沙灘上欣賞天體營中的美少女。

沒人告訴她,當她拚死拚活,要求自己進台大同時,他已經作好單飛準備。

站在機場大廳,育箴眼睛比核桃腫三分。

她哭了五個小時,悔恨自己答應他的要求。台大再好,沒有他,心靈空虛、靈魂無依,空蕩蕩的感情……嗚嗚……寂寞冷清!

博承身邊圍了一群人,送行的親戚朋友、蘇伯伯的公司員工,送花的、送禮的喧喧嚷嚷,沒弄懂的外人,誤以為是總統要出訪邦交國。

「媽……我想出國唸書……」育箴拉拉母親。

母親無奈望她。「是妳自己打定主意念台大。」她暗示過她了呀!只不過礙於爸爸的規定,沒人敢告訴她博承申請學校的事情,怕影響她考試成績。

「我不要念台……嗚……大……嗚嗚……」

美國人多物博,美國女生胸部比頭腦大,美國女人交男朋友速度比穿比基尼快。

怎麼辦?怎麼辦?博承一到美國,肯定被美國女生迷惑,忘記家鄉的青梅正熟,酸著一顆心日夜等待。

「不要哭,於事無補。」

顏媽媽輕拍育箴,希望她暫且停下眼淚,別讓記者誤會她是空難家屬。

「我後悔,我要重新選擇。」

「不可以。」蘇爸爸接口。

「美國是民主法治的先驅,到美國念法律一定比台灣行。」

育箴感激起自己不是念中文系,否則到美國念中文……是什麼歪理?

「育箴,妳是我們家最懂事的小孩,想想妳到美國唸書要花多少錢,弟弟還在念高中,我能不存點錢給他上大學嗎?」顏爸爸語重心長。

他沒說錯,顏弟弟不愛唸書,將來肯定上私大,私大學費貴,顏家爸爸只是小小公務員,不是大老闆,沒本事把孩子一個個往國外送。

「等我畢業賺大錢,再送弟弟出國。」

「傻孩子,妳要弟弟長到三十歲,等妳賺到大錢才升學嗎?」媽媽說。

「我……」

「妳乖乖把台大念完,要是功課夠好,可以申請獎學金,到美國念研究所啊!」爸爸想到折衷辦法。

「沒錯,要出國,多的是機會,乖育箴,妳先去和博承說再見。博承最孝順,他會常回家看媽媽,屆時,你們又可以見面了!」

育箴哭著點頭,現在也只能這樣。往前走兩步,她走進博承的親友團中間。

「育箴來了,快,大家讓開,讓小兩口聚聚。」

蘇媽媽開口說話,眾人紛紛讓出一條路,這條路不是鵲橋,卻把相隔迢迢的牛郎織女星牽起。

小兩口?蘇博承痛恨這個稱呼。

他並不真的討厭顏育箴,尤其是在她成為校花之後,可他討厭被認定,認定他和她非得發生事情,討厭她黏他,黏得理所當然。

當不滿與日俱增,甩開她變成重大事情。

越靠近他,育箴越想哭,紅紅的眼眶是洩洪中的石門水庫,下游地區居民請嚴加防範災情,土石流的紅色警戒區,盡速疏離。

「表嫂,不要傷心嘛!有沒有聽過『小別勝新婚』?」

博承的小表弟湊過來,嬉皮笑臉的表情和育箴的愁眉苦臉成對比。

「沒聽過,我只聽過『十年生死兩茫茫』。」

說著,她哭得更傷心了,豪雨成災。

「那有沒有聽過『分別是為了下次再相聚』?」

「沒聽過,我只背過『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她要哭死了!她一定會哭死!還是同一句老埋怨,為什麼不告訴她,她的竹馬要遠走他鄉?

「自從愛迪生發明燈泡之後,蠟燭已經被人類淘汰不用。」表弟小小聲說。

「不管有沒有愛迪生,思念是千古不變的悲情。」育箴堅持傷心。

「那麼可憐?要不要舉國降半旗默哀三分鐘?」

「你不懂……」抽抽答答,她哭不停。

「別難過,蘇媽媽要到美國看博承時,帶妳一起去好不?」蘇媽媽捨不得媳婦的眼淚。

「乖,妳先在台灣唸書,等過陣子博承安定了,再回來接妳。」

蘇爸爸這句安慰有點不倫不類,彷彿眼前正在上演的片子是烽火兒女情。

眾人的安慰聲,傳不進育箴耳朵裡,她越哭越凶,恨不得連肝腸都哭出籠。

「不准哭,再哭我扁妳。」

終於,博承開口,他的話抵得過一千人的安慰。

魔咒下,育箴迅速將淚水、鼻水吸回腹腔,滾進胃壁間做回收工作。

「我沒哭。」

育箴否認剛剛的洩洪動作,否認思念需要蠟淚相襯。

「妳好好留在國內,把四年大學念完。」博承規定。

母親的眼光讓他擔心,深怕她心軟,又把育箴送到他身邊。

「我知道。」育箴不敢違背他的意願。

「妳有本事第一名考進去,最好有本事第一名畢業。」

這句話的背後意思是——好好唸書,給我順順利利從台大「畢業」,不要動轉學念頭。

「我會。」

她接收到的意思卻是——認真唸書,不要亂交男朋友,等我從國外回來,愛情繼續。

「我畢業後,可不可以申請美國的研究所,陪你?」她輕聲問。

「妳要到美國念研究所?」他挑著眉毛問。

「可以……嗎?」

「隨妳,不過話我先講明,說不定四年後我決定回國唸書,妳碰不到我,是妳自己的事。」博承冷冷地說。

換句話說,四年後他回國,他們再聚守?

難得的,臉龐透出陽光,他的話,勉強安慰了育箴。

她揉揉眼睛,在他眼前舉四指宣示:「我不出國,我在這裡好好等你。」

「隨妳。」

不理睬她,博承轉身出走,跨兩步,很不放心地偏頭想想,再度折返,走到育箴身邊說:「如果妳不用功讀書,跑到美國看我,我一定扁妳。」

恐嚇完,他後退三步,再轉身,走入海 關。

育箴愣了愣,然後想通他的意思,瞬地,甜蜜笑臉展露,她猛地朝他揮手,「我知道,我會好好用功讀書,不胡思亂想,以第一名成績畢業!」

博承這一走,就是八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16:41

第二章

博承是晚啼公雞,非到二十歲才瞭解朝聞道夕死可以的痛快感,於是開始認真向上。

大三那年,他向父親貸了一筆款項,籌備計算機公司,他們上市的軟件很快地席捲美國和歐洲大陸。

研究所畢業那年,他公司的計算機軟件已佔了世界市場的百分之八強,年利潤破二十億,美國人崇拜英雄,蘇博承這個亞洲商人的傳奇在美國廣為流傳。

再說說育箴,她乖乖的由台大法律系畢業、乖乖進入研究所、乖乖考上執照,也乖乖進人事務所,成了一名年輕律師。

育箴的成就讓家中長輩驕傲,連不愛唸書的顏家小弟也受感染,在第二年重考時,考進姊姊的學校,成為育箴學弟。

兩個優秀的顏家子女,讓顏家爸爸在學校裡走路都有風。

春假,育箴請幾天假和弟弟回家,才四月初,南台灣熱得讓人想往水裡泡,所以,小弟一回家就不見人影,只能從他黃昏回來時曬紅的皮膚猜到,他一整天都在海 邊受太陽肆虐。

育箴畢竟是女生,她成天留在家中陪媽媽,往往一杯冰涼通透的冷飲,一本厚重原裝書籍,便花掉她一整個下午,她盡量不讓身體挪動,教熱浪不至於在她身上造成影響。

啜飲一口冬瓜麥茶,這是她最擅長的飲料,她調的比例完美,不甜不膩、香甜爽口。

曾經……曾經有一個矮黑人的後裔,只要拿到這樣一杯飲品,就心滿意足,兩道濃墨的黑眉敞開,散去額間-點無奈。

她迷戀蘇博承。

這種迷戀在科學昌明的現代找不到原因,有人說愛情的發生始於費洛蒙的吸引,問題是,她喜歡他,比荷爾蒙分泌期早上十幾年。

還喜歡他嗎?

當然,對他的喜歡,她從沒間斷過,不過,二十七歲的熟女,已聰明得學會隱藏迷戀情緒,二十七歲的熟女心情,再不是隔著一片清透玻璃,任何人都能輕易窺見。

微微一笑,她從窗戶往下望。

以前,博承總是從下面拋上來一顆小石子,她衝下樓,他要求她做一件事,大部分是做功課、做美勞,少部分是要她同他一起出去玩,毋庸懷疑,那個少部分絕對是蘇媽媽對他提出的「無理要求」。

蘇媽媽對育箴很好,就是博承在美國交女朋友,也不對她隱瞞。

她老是拉著育箴的手,信誓旦旦說:「育箴,妳放心,我一定會破壞他們,叫博承娶妳,我只承認妳是我的媳婦。」

可惜,蘇媽媽的信誓旦旦,在博承自美國傳回訂婚消息時破功,她和育箴母親一路坐火車北上,在育箴的公寓裡,抱頭痛哭半個多小時,一次次對她說抱歉,抱歉耽誤她多年青春。

蘇媽媽的哭聲讓育箴室友坐立難安,最後不得不抱起書本,跑到同學家裡借宿。

那夜,育箴用最認真的神情對蘇媽媽說:「我明白博承從沒喜歡過我,感情不是一廂情願的事,小時候不懂事,現在我們都長大了,瞭解追求各自的幸福沒什麼不對。」

她的話替博承解套,從此,他在美國是否再交新女朋友,他是否和未婚妻走入禮堂……所有有關他的事,再也傳不進她耳朵裡。

「育箴。」媽媽輕敲她房門,將她從回憶間拉回。

「來了。」

視線從窗外收回,放下她的冬瓜麥茶,走向房門,打開門,育箴微笑問母親:

「媽,有事?」

「我蒸了芋頭稞,妳幫我送一些給蘇媽媽。」

「好。」

說著,她隨母親一起下樓。

「育箴,妳在台北沒交到男朋友嗎?」

「嗯,我的工作比較忙……」

她開始找借口,最近母親催她交男朋友的情況越來越急,甚至三不五時找人替她作媒,這讓她很頭痛。

「忙是忙,但終身大事也很重要啊!要知道,時間過得飛快,一下子妳就過了三十歲,到時想找到好對像會更困難,不是我在說,台灣男人紛紛外銷到大陸,弄到後來,我們台灣的女性同胞都嫁不出去……」顏媽媽嘮叨不止。

又來了!自從蘇博承決定和大陸小姐訂婚,媽媽便對對岸同胞深惡痛絕,一下子家裡所有東西全漆上綠色,成了泛綠聯盟一員。

翻翻眼,她無奈地說:「我知道、我知道,我會仔細看看身邊有沒有好對象,一有可以嫁的男人出現,馬上拉起他擠上婚姻列車。」

「媽知道妳身邊的都是些老男人,不過,妳可以去參加什麼未婚聯誼會之類的活動,聽說現在的年輕人很流行這套。」

「是,遵命。」

「不要敷衍我,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不是工作事業,而是婚姻家庭,就算當女總裁又怎樣,回到家裡還不是要放下身段,相夫教子。」

「照妳這麼說,女人為什麼要結婚?白天工作、晚上照顧家庭,賺錢已經夠辛苦,還要替自己找一大堆工作來為難自己,豈不是太白癡?」她笑笑回頂母親,並不真心。

「結了婚,有事情可以多個人商量。」

「我的人緣不錯,好朋友有幾個,可以在我有困難時提供意見。」

走進廚房,媽媽的芋頭稞擺在桌面,剛蒸好,香噴噴的味道讓人垂涎。

「不一樣啊!朋友來來去去,丈夫是妳的,永遠都跑不掉。」

「誰說永遠跑不掉?知不知道每個月妳女兒要幫多少對離婚夫妻爭取權益?」

拿起盤子,她到冰箱門取來兩瓶冬瓜麥茶。雖然他不在……但送茶到蘇家是她改不掉的壞毛玻

「都是妳的話,反正我說破嘴皮子,妳就是不想結婚。」

「好好好,我保證回台北馬上參加聯誼。」端起盤子,育箴歎氣,要求自己忍耐,反正再要聽到這些話,又是幾個月後回家的事。

「要說話算話。」

「我知道。」她加快腳步離開家門。

一走出庭院,她鬆口氣,甩甩頭,把頭髮甩到背後。

走近蘇家花園,博承常騎的腳踏車仍停在院前,擦洗得晶亮,那是蘇媽媽對兒子的愛心。

她記得那些年,博承不在家的時候,她曾過來這邊,拿起刷子,陪蘇媽媽清洗腳踏車,洗著洗著,耳朵裡一邊聽取蘇媽媽說起博承的生活點滴,一邊幻想自己坐上腳踏車橫樑,由他載著,風裡、雨裡,他們並騎。

年輕真的很好,不用多思多慮,任由不可能的想像在心底醱酵,至於現在……幻想可以,但有時空限制,只能在深夜、在沒人看見的地方。



叮咚一聲後,蘇家的傭人來開門。

這些年蘇家的經濟狀況不錯,他們早有本錢搬到更好的社區居住,不過念著這裡的老朋友,和住慣的熟悉環境,蘇爸爸蘇媽媽堅持不搬家。

「請問,妳找誰?」

不認識她?是新請的傭人吧!

蘇爸爸身體不好,去年輕微中風,便很少往大陸去,他本想把大陸廠交給兒子,只可惜博承不願意接手,只好把公司交給弟弟的小孩,慶幸的是新一代人才輩出,把大陸廠經營得有聲有色。

有了老公長時間陪伴,難怪蘇媽媽老說,她這個董娘當得真幸福。

「我叫顏育箴,是你們的鄰居,請問蘇媽媽在嗎?」

「哦,是顏太太的千金,太太在,請進來。」

傭人讓身,把育箴請進院子。

育箴朝她點頭,走向客廳。這裡是她常來的地方,不管蘇博承在國內或在國外。

「你哦,年紀越來越大了,也不趕快結婚讓你爸媽抱孫子,想想自己是獨生子,延續蘇家香火的重責大任都繫在你身上。」

蘇媽媽念一句、歎一口氣,演得和歌仔戲裡的苦旦有得比。

「不是爸爸不開通,你和周蓉蓉都是獨生子女,除非她肯跟你來台灣,否則你們的婚事,別談了吧!」

育箴腳步遲疑。博承回來了?或……只是電話閒聊家常?駐足,小小猶豫,傭人在她身邊,推開廳門等她進屋。

「謝謝。」點頭,不用猜了,答案就在面前。

蘇博承回來了!八年當中,他回國過幾次,他們卻連一次都沒見到面,也許是他的大陸女友讓她心裡有疙瘩,也許是害怕尷尬,總之,她沒出現在他眼前,一次都沒有。

育箴進門,他朝她望一眼。

解釋不來那眼代表的意思,偷偷的,她輕吁口氣,歲月帶動成長軌跡,隱藏自己的情緒,足她最成功的學習。

「妳是顏育箴?」

他問她,態度和多年前的矮黑人一樣不客氣。

揚眉,挺直腰背,她自信地朝他微笑,像對……對待客戶一樣。

「蘇博承你好,我是顏育箴。」她態度大方,甩除從前的忸怩不安。

「妳很不一樣了。」

說著,博承抽走她手上的冬瓜麥茶,打開瓶蓋,就口喝下。

熟悉的甜美味道入喉,暢快。在異鄉的土地上,幾度懷念,這個味道裡有他的童年。

「我該一直一樣嗎?」

不讓焦慮出籠,儘管頭髮沒紮在腦後,她提醒自己,她是專業律師,面對任何狀況,都該冷靜沉穩。

聳聳肩,他沒回答。

掠過他,她在心底告訴自己,他不再是妳生活的重心,對他視而不見,妳可以辦到。

然後,她辦到了,從他身邊走去,流連的眼光收斂。

不過,她不看博承並不代表博承沒看她,他認真地觀察著她,她更漂亮了,比當校花時更添幾分魅力。

她臉上沒有化妝品,卻仍襯出她的青春美麗,中國女人不易顯老,在國外,金髮美女到了二十六、七,不是毛孔粗大到讓人心驚,就是魚尾紋多到能夾死蒼蠅,而她,皮膚好到讓人吃驚,二十七歲的老女人不靠化妝品,出門還能不嚇到路人,算是厲害等級。

而且,她散發自信,不再是撞上他的視線,就臉紅成煮熟蝦米的青澀女性。

有趣,時間果然能改變人,不管是外表或心境。

再喝一口冬瓜麥茶,再次熟悉,他喜歡這個味道,一直一直,他試圖尋找類似飲品。

在熱戀時期,周蓉蓉親手找來材料,為他烹煮一下午,可是,沒有成功,她烹調不出這種特殊味道。

「蘇爸爸、蘇媽媽好,媽媽做了芋頭稞,要我帶一些過來給你們嘗嘗。」

育箴把東西放下,本想轉身離開,但蘇爸爸的問話,讓她不得不停下來回答。

「妳回來了,什麼時候到的,妳爸怎麼沒叫老丁去接人?」蘇爸爸問。

老丁是蘇家司機,在蘇家工作多年,他最重要的工作是載兩個中年婦女,四處逛街。

「我和小弟是昨天下午一起回來的,爸媽以為我們後天才到,但我的假安排在這幾天,再過去就開始忙了。」

育箴恭敬回答,對長輩的態度,她十年如一日。

「這次回來,打算住幾天?」

「住到下星期二吧!弟會再慢兩天才走,如果蘇爸要找他下棋,要快點哦!」

「妳真瞭解蘇爸。 工作很忙嗎?」

「還好。」

餘光閃過,發覺他在看她,育箴的心提得老高,她用微笑來掩飾起伏的胸膛。

「不要光顧著工作,妳爸媽常擔心妳的婚姻大事。」蘇媽媽拉起她的手說。

她的問話讓育箴雙頰泛紅,似乎女人一旦過了二十五歲,感情還無動靜,所有人便理所當然地關心。

「我想先把事業穩定再說。」

「什麼事業穩定?事業是男人的事情,我們女人啊!最重要的工作是釣到金龜婿,就像我和妳媽媽一樣啊!嫁個好老公,一輩子除了子女,啥事都不用擔心。」

勾勾丈夫的手,她笑瞇一雙鳳眼。

育箴想,她沒本事說服蘇媽媽和家裡的太上皇后,她們這輩子最好的東西不是丈夫而是運氣。

想想多少人覓得良婿,以為終身有依,哪想得到,事過境遷,良人變心,爭奪家產時,翻臉變色,直將對方當成仇敵。

「現代女性多半要自立自強,社會對女生的要求不比男生少。」

比如她,加班加得不比男人少,開庭敗訴一樣要讓老闆海削,身為女人,她有吃苦認知。

話甫說完,育箴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她在「他」面前從不多嘴,這下子形象……算了,他又不在意她,何必去操形象的心。

吐氣,她要求自己表現自然。

帥!她不再是成天抱著言情小說的夢幻女生,她是時代女性的代言人。

「誰說!蘇媽媽會看相,一看就曉得妳是旺夫益子相,誰娶妳做妻子,誰就交到好運道。」

她有意無意看兒子一眼!是兒子笨,放手跑掉這個好女生。

「希望。」育箴回話。

可以走了吧?她瞧了眼門外,方自家中逃掉同樣話題,哪裡曉得這裡竟然還有另一個陷阱,不曉得等她過三十歲還沒消息,是不是任何一個擦身而過的人,都要問問:「妳為什麼不結婚?」

「對了,我們博承要回台灣長住,妳媽媽有沒有告訴過妳?」蘇媽媽見她不耐,換了話題。

「沒有。」

他回台灣長住?意思是他們碰到的機會將增加?意思是她回台南就會見到他?心猛嗆幾下,她有強烈窒息感。

當天天盼望的夢想成真,育箴竟然手足無措!咬唇,偏頭,她接觸到他似笑非笑表情。

他在想什麼?想他又能欺她欺得理所當然?育箴把視線移回,假裝那一眼她沒瞧見。

「他在美國歐洲的公司已穩定下來,可以放給下面的人管理了,因此他打算回台灣建立新點,進軍大陸。」蘇爸爸解釋。

以他的條件需要在台灣建立斬點,再進軍中國大陸?

不會吧!他的名氣響遍歐美,真有心西進,海峽對岸會拍手大喊歡迎,何況,他要當大陸同胞的半子了不是?

他大概是顧念家中長輩身體,父母親年紀漸大的事實擺在眼前,他是獨子,對父母親有比一般人來得更重的責任感。

育箴點頭,不予置評。

「他已經找到辦公大樓,正在徵募員工,育箴,妳有沒有興趣換工作?」蘇媽媽對湊對這回事還沒死心。

「我現在的工作很不錯。」她推掉蘇媽好意。

「博承說等公司上軌道,要帶我們兩個老人住陽明山高級別墅,妳看,博承是不是很孝順?」

她微笑,不發一語,心卻翻天覆地。他也要進台北盆地?所以他們碰上的機率不是幾個月一次,而是隨時隨地?

屆時,她的戲還能演得順暢流利?她的自信還能在他面前表露無遺?不……這是要費多大力氣才能做到的事情。

顏育箴,樂觀點,台北說大不大,卻也有幾百萬人口,兩人要碰上的機率不會多於百萬分之一。

「別聽妳蘇媽媽說的,到時妳媽媽不住台北,誰有本事逼她搬家。」蘇爸爸揶揄妻子。

「誰說不搬,到時我邀育箴爸媽一起住台北不就成了?!」

「不,我堅持老話,博承不結婚我們就不搬,我倒要看看是兒子拗還是我們兩個老人固執。」

蘇家兩夫妻越談越有勁,完全忘記身邊還有兩個尷尬的年輕男女。

他盯她,盯得仔仔細細,幾乎把她當成重大商品研究:而她,被看得耳背發熱,卻不敢回頭證實他的眼光。

一個念頭在他腦中成形,淺笑,他將突破僵局。

育箴想,她不能不回家了,再扯下去沒完沒了。

「蘇爸、蘇媽,我先回去了。」

「不留下來吃飯?」

「不了。」

她哪裡敢,留下來?該怎麼和他交談,談他的大陸未婚妻嗎?算了!正面交鋒比逃跑困難。

「好吧!這兩天有空,常 過來陪陪蘇媽媽。」

「嗯,蘇爸、蘇媽再見。」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卻要表現出自然大方,但在她不正眼看博承、不對他道再見時,焦慮露餡。

育箴走得相當快,至家門口時,她深吸氣、深吐氣,用調節呼吸安定心情。

明天好了,就訂明天的火車票回台北,讓台北的人口拉開他們見面的機率。



育箴的算盤沒打響,早上的車票訂不到車位,只能訂到晚上七點的火車票,整個晚上,她的心揪亂成團,嚴重程度比她首次開庭,面對強暴犯時加倍恐慌。

她夜裡沒睡好,閉上眼睛,就看見博承把整個暑假的功課交到她手上,冷冷說:「要是妳害我明天交不出去,我就扁妳。」

可惡是不?要她幫忙寫沒問題,至少多給她幾天時間,可他偏不,往往弄到開學前一天,才把簿子交給她,非逼她帶兩隻熊貓眼去迎接新學期。

後來,年紀越大,人越懂得變通,她學會一放暑假就把他的作業收到自己的書包裡。可這一來,由被動轉為主動,國高中幾年,學校裡傳得多嚴重,說她為了追求蘇博承,拋下身段,什麼事情都搶著替他做。

謠言傳著傳著,傳進老師耳朵裡,為避嫌,她學起博承字跡……

為了他,她做的事情還少了?背黑鍋,被女同學排斥、被男同學訕笑……她所有的笨,緣自於她無聊的單戀。

記不記得她在機場哭成豬頭那次?記不記得她為他差點被海浪捲走那次?記不記得她被他的籃球砸出腦震盪那次……

別算了!真要認真計數,她的愚昧比她接的案件還要多。

「記取教訓、記取教訓、記取教訓……」

她喃喃自語,雙手忙著收拾行李。假期結束,等她投入忙碌的工作環境,她會把他的存在徹底忘記。

叩!一顆小石頭敲上她的玻璃窗。

心震,手上的內衣滑落。沒事、沒事,是無聊頑童的遊戲,聽說街頭搬進來一個小霸王,四處騷擾鄰居,沒錯,肯定是他。

把白色內衣撿起來,才要收起,石子敲窗的聲音又響,她直覺走近窗口,打開窗戶,居然是他……

他在笑,笑什麼?育箴低頭,看見握在手上的內衣,厚,拜託!把手背過後面,這叫亡羊補牢,該看的早就全讓人家看去了。

博承沒有說話,按老規矩,勾勾手,她該乖乖自動下來。

所以,他勾手,她……她跑出房門……

不對,她慌什麼勁兒?

折回床邊,把內衣放進包包,再舉步,育箴驀地想起,她幹嘛那麼聽話?以前聽話是為著愛戀他,現在還聽話未免對不起自己。

唱反調的雙腿帶她坐下,再拿起一條內褲,折兩折……

他會不會一直在下面等?她起身,悄悄跺到窗邊,好死不死,他又往上抬頭,這回,他看見她拿一條白色內褲……唉,又是一次亡羊補牢……

算了,和暗戀無關,純為禮貌,客人上門,奉茶接待是身為鄰居的基礎禮貌。

快步走出家門,她在門口見到他。

看她空空的兩隻手,他理所當然地說:「妳這麼慢,我以為是在準備冰毛巾和冬瓜麥茶。」

她的訊息也接收得理所當然,沒思考分析,育箴跑回廚房拿來冬瓜麥茶和媽媽為小弟準備的冰毛巾。

當她把東西遞到他面前,才驀地想起,她幹嘛那麼配合?想縮手,卻又覺得不合宜。

說不上來為什麼,育箴的「聽話」居然讓他滿意,怪吧?沒關係,反正怪事年年有,不差這一天。

舊習慣、老動作,博承把毛巾折成長條,圍在脖子上面,說不出口的沁心涼爽,喝口涼水……彷彿多年來尋尋覓覓的,正是這份滿足。

對一個年收入近二十億的男人來說,追求的居然只是一小杯冬瓜麥茶?這種「滿足」說出去會笑掉人家大牙。

「走走。」

命令下,他領身往前,育箴再度乖乖跟在他後面。

「聽說妳這幾年過得很不錯?」他先說話。

「談不上不錯,只是照著長輩的希望往前走。」

「妳做任何事情都依照長輩的希望?」

「我不太有自己的意見。」她承認自己缺乏主見。

「包括我們父母親的指腹為婚?」

她頓了頓,這件事她的意見比較多,不過他既然搬出台階,還不乖乖順著住下走,未免笨得太過分。

聳聳肩,算是給他一個正面答覆。

她的答案傷人,可是,正常而言,他應該覺得如釋重負,畢竟他生命中的前十八年,腦袋裡的重要念頭只有一個--把顏育箴趕離自己身邊。

奇怪的是,這會兒他居然覺得傷人?怪怪怪,有空去查查黃歷,查他是否今年犯太歲。

「聽說這些年妳一直沒交過男朋友,為什麼?」他將新搜集的信息拿來質問她,沒考慮過禮貌問題。

「沒碰上『可以』的男人。」

歎氣,他是她可以的男人,但可以的男人不想要她,不可以的男人她不想要,陰錯陽差,蹉跎的不只是青春,還有她停止不了的暗戀情結。

「妳的條件很苛?請問什麼叫作『可以』的男人?」更怪,他居然對她心中「可以」的標準產生興趣。

「我處理過不少離婚案件,很多男人或許體貼、或許多金、或許幽默有才能,我相信那些條件都是促使他們走入婚姻的主要條件,但為什麼在若干年之後,這些條件不能為他們留住婚姻?」

說起專業部分,她的自信滿滿,在這方面,她是個不錯的人才。

「問題出在女人。」

「律師處理事情若是都像你這麼主觀偏見的話,世界上就沒有正義公理了。」她始終相信司法是人間最後一道正義。

「律師的工作是為正義?妳太高估這個行業了!」他認識太多為了錢,不惜出賣良知的專業律師。

「蘇先生,我已經在這個行業裡面。」

「難不成妳接案件,只選真理這一邊?」

「至少我覺得它是真理。」

他們說太多話了,多到她的心臟開始感覺負荷不了。相處十幾年,他們沒有過深談經驗,今天,在她出生後的二十七年三個月零六天,紀錄打破。

「那麼,妳會是個窮律師。」

「所以,我買不起陽明山高級別墅,讓我父母親遷祝」她反刺他一刀。

「妳在酸我?」

「嫉妒是人類正常的情緒之一。」

育箴對他一笑。她的勇氣可佳,也許是紀錄已破,她就像選手拿到奧運金牌般,變得驕傲、無所忌憚。

「我們離題了,說說,為什麼優越條件沒辦法替男人們留住婚姻?」他竟然不介意她的大膽,追問起她的答案。

「當你的其它缺點掩蓋過優點的時候,對不起,優點變成不起眼的東西,然多數時候,優點會為婚姻帶來危機。」

「妳的話太深奧。」

「我再解釋清楚些,比方你的優點是有錢,將來錢可能是促使你離婚的重大原因。」

「怎麼可能?!錢是最能留住人心的物品。」

「假設你的錢讓有心的第三者介入你的婚姻呢?假設你的妻子覺得你對錢的分配不均呢?總有一天,錢會成為你的缺點。再說說男人的外表吧!今天的英朗帥氣,成為明天風流外遇的條件;今天的愛情醱酵點,帶來明天的心碎。再過幾年,對簿公堂時,女人出口『臉皮不能當飯吃』,是很自然的反應。」

「我發覺律師是好辯人種。」

「人們總是難以習慣真理,我原諒你。」她對他大膽。

「下次妳會告訴我,我結不了婚的最大原因,是我的條件好過多數男人。」他挑眉望她。

「你不是普通驕傲。」

育箴盯住他的眼睛。有趣,這是她第-次正視他的眼睛--在他看她的同時。

「如果驕傲是種重大過失,我願意鞠躬向社會大眾道歉。」

他對她幽默?!他們之間的紀錄不斷不斷改寫,不曉得這種情況用糟糕來形容是否貼切。

「道歉是政府要做的事,不是爾等小民的工作。」育箴回他。

「會不會妳看太多婚姻失敗的例子,對婚姻失去信心?」

「也許,不過我始終不理解,當婚姻的存在弊端比正面意義大時,為什麼有無數青年男女情願前仆後繼?」

「說的好。」

「你替我鼓掌?不會吧!你是一條腿跨進墳墓的男人。」

「我還不到八十歲。」

「我指的是婚姻墳墓,過幾年,你和你的大陸新娘結婚,你們將改變習慣,不再過情人節。」

「誰規定夫妻不能過情人節?」

「相信我,你們寧可過掃墓節。」

「婚姻悲觀者!」他批判。

她笑笑不答。她的樂觀隨著她的暗戀,一點一點深埋。

「我想,我離過掃墓節的日子還很久,因為我和蓉蓉解除婚約了。」

他竟然對她說了?!這件事沒人知道,除了他和蓉蓉,現在多了一個第三者。

他解除婚約?育箴做不來正確反應,安慰他?告訴他,婚姻失敗率多過成功率?

她只是傻傻站在他身邊,傻傻看他。

這天天氣晴朗,育箴卻在他的眼中看見烏雲,她沒問為什麼,只是悄悄地取消了晚上的火車票。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17:25

第三章

不曉得「他和周蓉蓉解除婚約」這件事代表了什麼意義,育箴沒分析思考,自己可以從中取得幾分可能性。她只是單純地慇勤,慇勤地煮冬瓜麥茶、慇勤地冰毛巾,也慇勤地替母親跑腿,到蘇家送東西。

其實,只要稍微具備理智,她便會察覺,這種行為讓她回到過去,她又是那個不顧一切,只求他看到自己的蠢女生。

但是,沒辦法,一個類似他騎車經過的腳踏車聲、一顆小石頭,或者一陣麥香,都會讓她不由自主聯想到他,不由自主地做些不合實際的幻想。

「十七歲的妳做這種事,可以原諒;二十七歲的妳再存幻想,不單單是可笑而已,哈哈哈!」她對鏡中的自己笑三聲。

幹幹的笑聲,笑不出開心,只笑出尷尬。

真是要命!她變笨了,在他出現的同時。

呼--她吐氣,長長的氣鼓動頰邊長髮,吹出一陣小型波浪。

她應該早早跳上回台北的火車,早早回到工作崗位,處理多到嚇人的離婚案件,再警告自己,婚姻是種容易造成後悔的事情。

叩!小石子打上來,她轉頭望窗外。

「鎮定、鎮定,先檢查自己手上有沒有拿內衣內褲。」她喊完話,低頭看雙手。

「很好,妳沒有,現在去拿六法全書,打開,抱在胸前,走向窗邊,讓他知道妳正在忙。」

她嘴巴喊一個口令,手腳執行一個動作。

「不、不好,還是一手拿檔案,一手拿錄音機,然後對他微笑,用手勢要求他等一下,代表自己忙到不行。」

「當然,妳還有選擇,妳可以匆匆跑到窗邊,告訴他--對不起,我正在講電話,馬上回來。沒錯,這樣看起來比較自然,兩手拿滿東西看起來很做作,有點演戲意味。」

終於,她決定好劇情,站到窗邊,頭往下張望。

人呢?喔!不是他,是街頭小霸王。淡淡失望升起,她垂頭走回床邊。

「姊,開門。」不一會兒,小弟在門外叫。

她懶懶抬頭,懶懶站起身,懶懶開門,南台灣的天氣總是讓人分外慵懶。

「姊,妳一個人在房間裡跟誰說話?」他們家的隔音設備差,秘密藏不了。

「沒啦,我在……」

「在模擬法院辯護?」

博承的聲音自小弟身後傳來,育箴嚇一大跳,原本下垂的懶眉毛,一下子神采奕奕了起來。

「你怎……怎麼……來了?」

她結結巴巴,遺失平日的利落。以這種態度面對客戶,她大概接不到半個CASE。

「妳老了。」博承批評。

「我……我老?」

什麼鬼話?!在律師界她算是年輕美少女呢!居然說她老?他的眼睛被蛤蜊肉糊住,分不清楚事實。

「以前妳的動作沒那麼慢,我石頭一丟,妳會在三秒內出現在窗口。」

「我……我在工作,沒……沒聽到小石頭的聲音。」她扯謊。

「好,下次我挑塊磚頭丟。」

「好啦!你們有話慢慢說,先把賭金給我。」小弟向博承伸手。

他合作地從口袋裡面掏出一千塊給小弟。

「謝啦!給你個良心警告,和我打賭老姊的事,你穩輸不贏。」說完,他晃晃手上的鈔票,招搖離去。

「你們賭我什麼?」

「賭妳看到我會嚇到說話結巴,妳害我損失一千塊錢。」

「我……」

「前天我們聊得不錯,妳自信又意氣風發,再加上妳的工作經驗,我賭妳不會說話結巴,但小弟說,從小到大,妳被我嚴重欺壓,見到我,一定會一口氣提不上來,結結巴巴。他贏了,妳輸掉台塑牛排一客,剩下的資金,我只能請妳吃巷口的芒果刨冰。」

「我很少……很少結巴,我只是……只是……」她在心中搜尋恰當字眼。

「我瞭解,我的紀錄很差,看到我,比妳面對罪犯壓力更大。」

「誰說我看到罪犯有壓力,有壓力的人是他們。」抬高下巴,觸到她的專業領域,她果然意氣風發。

他點頭,瞭解,她是正義使者嘛8我口渴。」

聽到他口渴,唉……她又乖了。

乖乖下樓、乖乖開冰箱、乖乖把他的最愛獻上。

他咕嚕咕嚕喝下大半瓶,不確定自己喝下的是童時記趣,還是記憶篋裡的熟悉。

「用這種速度喝糖水,你早晚得糖尿病!」她努力要求自己回復正常。

「放心,我的體質好,胰臟強劍」

「找我有事?」

「出去走走。」他不是要求,是命令。

自信的律師小姐會拒絕,並要求他為自己的無禮道歉,但暗戀她的小女生,會將他的無禮視而不見,眼前的她是……又輸了!輸掉的不是簡單的一千塊錢,是對他無止無盡的妥協。

於是她跟在他身後,隨著他兩條長腿交叉,離開家門口。

他的影子很長,長長地落在她的頭頂上方,變成一張捕夢網,由上而下,網住她的思維和身量。

縮在他的影子下方,她不想離去,於是亦步亦趨。

育箴喜歡這種感覺,彷彿她躲人他的護翼,成為他的責任之一,她不曉得這條路有多遠,只想一直走下去,不管是天邊或海角,只要他在前面,跟隨是她的唯一意願。



他停下,她實時收住腳,卻仍然在他轉身時,碰上他的前胸,仰角五十度,她不矮,是他高得太過分。

「以前,我常在這裡打球。」

他彎腰撿起籃球,不曉得是哪個小孩遺忘的,彎腰運球,幾個箭步,他灌籃得分。

他回頭,育箴不在原來的位置,她站到球場邊的榕樹下,那裡是小時候他逼她罰站的地方。

每次他不滿意母親逼他帶育箴出門玩,就約幾個朋友到這裡打球,男生很惡劣,老拿球K她,弄得她滿臉淚痕又不敢哭出聲。

看她被修理得差不多,他才惡聲惡氣地走到她面前對她說:「妳又不會玩球,幹嘛那麼愛當跟屁蟲?」

最後,她被趕到榕樹下面罰站,看他們玩球,直到大家一哄而散,她才巴巴地跟在他屁股後面回家。

慢慢長大,她的學習能力、變通能力增強,知道與其罰站,不如把時間拿來幫博承寫功課,於是,他打球,她寫作業,終於稍稍平息博承心中不平。

風把她的頭髮吹開,再嚴酷的太陽,都無奈何於榕樹的寵溺,它執意替人們架起濃蔭,執意替育箴燥熱的心,帶進一絲涼意,吸氣,瞇眼,她喜歡這個場景。

放下球,他走到她身邊,飛機從天空劃過,他們同時抬頭。

「妳哭的樣子很醜。」

看見飛機,博承聯想到她第一次送他出國。

「你罵人的樣子也不怎麼賞心悅目。」

育箴回答,他們想起同一幕回憶。

「我不曉得,為什麼女人能哭成這樣。」他說一句。

「我也不理解,為什麼有人可以喊『扁人』喊得理所當然。」她頂一句。

「妳真的變了。」

「我變聰明了,不再對一個矮黑人迷戀。」首度向他證明過去,她下足勇氣。

「我矮?從國二起,我就遠遠贏過妳。」

「很公平,我贏你前十三年,你贏後半段的十三年。」

話匣子打開,育箴結巴不再,他們同時發現,和對方聊天很愉快。

「未來五十三年,妳想翻盤的機率等於零。」

「謝謝提醒,不過未來五十三年,我改比別的項目了。」

「不管是哪一項,我的本質好、先天條件佳,妳要贏我,難度太高。」

「真驕傲,不過,這次我要比腦袋,你最好確定你不會比我早得老人癡呆症,聽說商人狡獪,為了設計別人,天天用腦過度,腦部病變的機會是正常人的兩倍半。」

「妳的數據有問題,我倒是聽說律師天天和人辯論,情緒易激動,心肌梗塞的機率是我們平常人的好幾倍。」

「找我出來,是要我陪你詛咒彼此?」

「不,我找妳出來,是有重要的事情同妳商量。」

「商量?不會吧!你的字典裡面除了命令之外,還有商量?」

「妳小看我的字典了,我的字典裡面有謙遜和善、有宅心仁厚、有體貼入微………」

他的四字成語未用完,她已笑彎腰。

「你的字典裡有沒有雙重人格、睜眼說瞎話、說謊不用打草稿?」

「我想……我錯了,當初我不應該叫妳念法律系,妳見識到太多人心險惡,不知不覺間,近朱為赤,近墨成黑,妳失卻當年的溫柔甜美。」

「溫柔甜美?我都不曉得自己這麼好,那麼請問,你怎能對一個溫柔甜美的女孩做盡迫害?」

「所以我棄暗投明啦!我現在的態度不錯吧?」

「好個棄暗投明!你知不知道,在棄暗投明之前,有個很重要的工作應該進行?」

「說說看,我不是太清楚。」

「入獄服刑,這不是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的世界,想改過向善,必須先經過法律制裁。」

「我不過是男孩子的小小調皮。」

「卻傷了純潔少女的心。」

「好吧!請問,要判刑多久,對了,當時我不滿十八歲,請法官從輕量刑。」

「就判兩個星期,但可易科罰金。」

「請問我要繳納多少罰金?」

「兩千塊大銀。」

「沒問題。」

他拿起錢包抽出裡面的兩千塊給她,育箴收進口袋裡。

「這下子,連刨冰基金都沒了。」博承說。

「這次,法官請客。」育箴笑瞇眼。

他很少覺得她美麗,幾乎都是男同學提起,他才發覺大概真有這麼回事。他只覺得她熟悉,熟悉到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約莫是她從小黏他黏得太緊的緣故吧!但,眼前,他是真的覺得她漂亮,沒有經人提醒,是單純的直覺反應。很難想像這麼漂亮的女生,居然乏人問津!

「要不要走了,吃冰去?」育箴問。

來不及回答,博承視線中出現一對小學生。中高年級吧!女孩的長髮在身後紮成長辮,個子很高,至少比男孩高過半個頭,又黑又瘦的小男生牽著腳踏車,一邊走-邊回頭罵人。

「連顆籃球都照顧不好,妳跟在我後面做什麼?」小男生怒氣沖沖。

「對不起,我一定可以找回來。」

女孩頭低低,明明是高個頭,卻縮得看不清臉。她穿著一襲粉藍色小洋裝,粉色的裙襬上還鑲上蕾絲花邊,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姐。

「妳不知道天氣很熱嗎?要我到處亂跑。」

男生頭抬得高高,胸挺得直直,臉黑不打緊,白色的T恤也黑得看不清原色才叫厲害,驕傲的態度讓他看起來儼然一副小巨人模樣。

「對不起……」

她開始揉起眼睛,彷彿下一秒鐘就要掉淚。

「要是球丟掉,看妳怎麼賠,那是NIKE的,我表哥特地買來送給我的。」

他全身上下都是市場牌,NIKE是他所有東西中最了不起的名牌。

「對不……啊!我看到球了。」

女生往前跑幾步,跑到籃框下,撿起球,巴結地送到男生面前。

男生收下球,怒火明顯消退兩分。

「下次我再也不要帶妳出門了。」

「對不起嘛!不然我幫你寫功課。」女生拚命討好他。

男生想了一下,彷彿在考慮還有沒有辦法從對方身上挖到更多好處。

他沒想到,她倒替他把好處送上門--

「我家冰箱裡有一個慕斯蛋糕,你要不要到我家吃?」

「有沒有可樂?」

「有,我們現在就去好不好?」

小女生拉起他的手,輕輕搖,輕輕撒嬌。

他瞪她一眼,把球交給女生,拍拍車後座。

「坐上來,我載妳回去。」意思是--我同意。

小女生眉開眼笑,準備坐上去,突然,博承邁開大步,走到兩個小朋友前面,育箴不知道他要做什麼,連忙往前追。

「小弟弟,你不可以對女生那麼壞。」

他態度突而嚴肅,唬得小男生一愣,不曉得怎麼回答。

育箴替男生緩頰--

「你以前對我的態度沒比他好到哪裡去。」

「沒錯,所以哥哥要教你,這是前人經驗,你一定要仔細聽。」

博承眼睛直盯著男孩,身旁的女孩居然站到他面前,替他「抵擋」眼前的壞大人,但小子很英雄地將她往後推,大步一跨,把她擠到身後,用一種不算保護的姿態護衛。

「你要說什麼話,快說!」

「你要是對她太壞,將來長大想向她求婚,會覺得很尷尬。」博承說。

「我才不要娶她。」小子酷酷地說。

「等過幾年,她越來越漂亮,變成班花校花,你的想法會改變。」他斬釘截鐵。

「她再漂亮也不會比林芳燕漂亮。」小子比博承更斬釘截鐵。

博承不曉得誰是林芳燕,但可以約略猜出林芳燕才是他心中的女神。

「世界上的事很難說,以前我認定絕對不娶這個大姊姊,因為她又醜又高,每次考試還敢考得比我好,但我現在後悔了,想向她求婚,又想起以前的可惡,覺得很不好意思。」

他……他在說什麼?他要向她求婚?日正當中啊!她怎會被悶雷打到,打得整個人呆呆蠢蠢?

玩笑!這肯定是玩笑!顏育箴,不准認真!

「為什麼不好意思?你就跟她說……」

小子轉頭以女孩為模特兒,問:「喂,我要娶妳,給妳三秒鐘時間回答,要就點頭,不要就搖頭,沒什麼好考慮,一、二、三,說!」

育箴還在發呆,女生已經乖乖地點頭,小子得意洋洋對博承說:「看,不是很簡單?」

「謝謝你的建議。」

博承果然轉頭,向育箴重複小男生的話:「喂,我要娶妳,給妳三秒鐘時間回答,要就點頭,不要就搖頭,沒什麼好考慮,一、二、三,說!」

育箴仍在恍惚當中,她輕聲問:「為什麼?」

博承沒說話,小子搶先說:「老女人比較麻煩。」

「不是麻煩,是深思熟慮。」博承替育箴說話。

他聳聳肩,跨上腳踏車,回頭,語帶恐嚇地對女生喊:「快點兒坐上來,不要再把我的球弄丟,不然妳就知道。」

小女生百分百合作,一下子,兩人消失在籃球常

目送他們,博承回頭,對育箴說的話裡沒有恐嚇--

「妳不是說要吃冰,走吧!」



她渾噩不明,腦袋裡明擺的是他的「玩笑」,從小到大,他玩她玩得夠多夠過分了,現在這……

她應該生氣的,可是面對他……唉,無能為力。

她被拉進冰店,他點了兩碗芒果冰,然後直盯著出錢的人笑。

「做什麼?」育箴的回神功練得不好,恍惚還在。

「可不可以招待我吃到飽?」

「錢是你的。」

「不,錢是妳的,是我欠妳的。」

「欠我?」

「對,這兩千塊清算了我們的過去,包括我吃掉妳好幾桶的冬瓜麥茶、包括妳替我寫了十二年的功課、包括我把妳弄哭的幾百次……等等。」

「你這兩千塊是英磅嗎?」

「不對,是台幣,妳應該很開心,它不是越南幣。」

「謝啦!」

「所以我們之間一筆勾消了?」

「我從沒把它記在賬本上。」

「所以接下來的事,比較容易談?」

「我們有重要事情待談?」

「有,我想請妳嫁給我。」

他重複剛才的玩笑?!不會吧!偶爾的瘋言瘋語能被人們接受,長期瘋狂,就要找醫生、用藥物妥善治療了。

不過,千百個願意,她願意嫁給他,不管是不是玩笑,不管他是否短暫瘋狂,她願意!

有前面經驗做基礎,頭昏指數下降,她試著應付,應付得好,她贏得夢寐以求的男人;應付不好,她輸掉自己的夢想。

「可以啊!給我道理,說服我。」

行吧!她的態度越輕鬆,讓人越覺得她勝券在握,這是她面對對手的一貫態度,雖然她對博承向來無能為力,但是偶爾逼自己演演戲,多少能讓自己達到水平。

「我知道,妳的父母正在逼妳結婚。」他說。

「應付他們,我自忖有餘力。」育箴盡力讓自己看起來不在意。

「我的父母也在做同樣的事情。」

「瞭解,他們似乎不曉得你已經和周小姐解除婚約。」

「對,他們不清楚,他們希望我結婚,把蓉蓉帶回台灣,幫忙打理新公司。」

「很正常的期待。」

「這幾年我父親身體不好,我希望回國照顧他們,更希望他們搬到台北和我同住,可是他們堅持等我結婚才搬上去,我說不動他們,更不可能要求蓉蓉配合,把他們騙上台北,於是我想到妳。」

他停了停,等待她反應。

該怎麼反應?育箴聳肩,問他:「我是不是應該感激,謝謝你注意到我的存在?」

他繼續往下說:「妳和我有相同問題。」

「沒有,我父親身體不錯,我不要求他們搬到台北和我同祝」

「你們姊弟的發展在台北,父母親總會一天天老去,我不認為妳不想盡孝心,到時候,妳將在父母和工作間面臨選擇。」

「你想告訴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他略過她的問題。「上次我們談過,對於婚姻的存在性,妳不以為然。」

「你要告誡我,這是錯誤觀點?」

「我和妳一樣,不認為愛情婚姻有所代表。」

她有沒有聽錯?他不認同婚姻?心沉,她認真了一輩子的愛情,是他不認同的東西,她是不是該一頭撞死?

她找借口不認同婚姻,為的是怕壓力,怕大家急著將她推銷出去,沒想到,她的嘴巴替自己布下了天羅地網,再也掙脫不去。

「所以?」育箴問。

「所以,我們是很好的搭檔,我們結婚,在陽明山買一棟坪數大的透天別墅,請我們的父母親一起搬上來住,我們各有獨立空間,出入不會打擾彼此,又可以時時照顧到父母。」

「然後?」

「然後,妳的工作照舊,我的事業繼續,我不會影響到妳的生活,妳不會妨凝我,我們還同時躲過父母親的逼婚。」他的說服力強。

「於是……」

「於是皆大歡喜,我們的相處像室友,但妳不必付我房租,有困難時我們可以互相支持幫助,我們不用擔心婚姻是否干擾未來,若真有意外發生,得借重妳的專業領域時,不必另外找人協助。」

「前半段我懂,後半段那個……專業領域那邊,是什麼意思?」

「萬一,我碰上喜歡的女人,真心想結婚,妳還可以賺一筆律師費。」

他的話刺到她了,他要的是短暫借口不是永久關係,他的合約裡保障了他的新愛情,卻讓她的愛情身陷危機。

「表面聽起來,我處處獲利,但事實並非如此。」

「妳覺得哪裡不合理?」

「第一,你想借口婚姻把父母騙上台北去,於是借重我和我父母親的力量,完成你的意願,萬一你有新歡,想離棄舊愛,我還得無條件同意,然後拎著包包,把我那雙住慣豪宅的爸媽領回台南,到時,我會被我爸媽活活罵死。

第二,結過婚的女人身價是跌停板,我已是專坐冷板凳的壁花,要是再淪落成壁紙,這輩子,我的前途只剩下黯淡。

第三,就你的認知裡,我是對婚姻不以為然,我不認為我該親身落實我不以為然的東西。」

她違心違情,違背想嫁他的意願。她逞口舌之能,只因他的保障條款戳到她的痛處。

「我是個公平的男人,妳仔細看上面的條文。」他從口袋裡面抽出一紙合約,放到她面前。

「這一條,我們各有自己的房間,不會打擾到誰,所以妳只是搬個家,沒有其它改變。

再看這一條,我們雙方,不管誰有對象想結婚,另一方都得無條件簽字離婚,如果是妳有新情人,我也會無條件終止婚約。

再看這條,離婚後,我會付妳一筆合理的贍養費和一棟房子,讓妳的父母親繼續留在台北住豪宅。

至於,被長輩責備這件事,恐怕不是妳一個人獨享,我想我也跑不掉。」

他在說服她了!別要矜持,答應他了吧!

就是條件再爛,能換到一段和他同居光陰,都值得驕傲回味。她在心底對自己喊話。

「那我……可不可以多加一個條件?」她問。

她同意了!育箴這號表情他從小看到大,每次她有委屈卻不得不妥協時,總是眉頭微皺,嘴角歪歪,擠出一邊酒窩。

「什麼條件?」

「告訴我,你和周蓉蓉的故事,我就簽約。」她大膽說。

他一頓,不回話,低頭,一口一口吃冰。

她搞砸了?他要後悔自己的提議了?育箴一顆心蹦蹦亂跳,跳得又狂又亂。

笨蛋!她居然把盼了二十幾年的機會推出窗外,居然親手把夢想戳破,她一定是白癡,她一定是低能,沒錯,她是,否則她不會容許自己做那麼荒謬的事。

他越不說話,她越焦急,低頭,她學起他吃冰,一口一口,吃得比他更快更急。

終於,他抬頭,把合約推到她面前,說話。

「快簽,不簽的話,我就扁妳。」

熟悉的台詞出現,博承和育箴相視而笑,很自然地,她簽下合約,誰教她對「扁妳」這個詞缺乏免疫力。

久久,他們各自與碗裡的冰奮戰,然後,一句淡淡的話傳進她耳裡--

「總有一天,我會告訴妳,我和蓉蓉的故事。」

不過是輕描淡述的一句話,卻讓她的心像被潑進一壺蜜漿,說不上來的甜滋味在心中芬芳,那大概是……是今年的芒果長得特別好,蜜了口、漬了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18:16

第四章

她結婚了!恐怖吧?不過請七天假期,她就替自己找到好男人嫁出去。

接下來的半個月,她厚著臉皮再向公司遞假條,老闆的反應是瞪她一眼,然後放她去享受蜜月。

享受蜜月?算了吧,她忙得天昏地暗,買傢俱、搬新家、安頓四位爸爸媽媽、帶他們認識新環境……忙得好像真有結婚這回事。

不過,育箴忙,博承更忙,除開婚事、家事,他還有新公司要忙,所以直到她銷假回事務所上班為止,育箴同他見面的次數寥寥可數,其它時間裡,是他一天一封E-mail,通知她該做什麼事情。

與其說她是他的妻子,不如說她是他的秘書更為貼切。

博承的設想周到,房子是三層樓的,每層樓一百坪左右,都有客廳、書房、餐廳、廚房,和三四間臥房,且各有獨立的樓梯通向戶外。

一樓是博承的父母、管家、復健師和司機同祝

育箴的爸爸辦理提早退休,他和妻子、兒子住二樓,房間太多,小弟一個人不客氣地占掉三間房,一個睡覺、一個讀書,另外一間闢作工作室。好笑吧!他連工作都沒有,居然先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三樓是育箴和博承的天地,從搬進去那天起,她最喜歡的傢俱是牆上那幅巨型婚紗照,照片裡,他擁住她,她笑得開心。

她想自己是怪物,明明知道一切全是作假,還演得那麼幸福,也許潛意識裡,她在期待著假戲真做。

下班,育箴回到家裡,不意外地,博承沒回家,他忙的程度不是正常人能想像的。

「很公平,他賺的錢比人家多,付出的心力當然要等比級數增加。」她自號口自語。

放下包包,育箴匆匆忙忙搭電梯到一樓、二樓,向兩家的爸爸媽媽打過招呼,聊聊家常,吃過飯後再回到自己家中。

又是空屋!她對自己阿Q一笑,獨居的日子長了,她從未感覺過孤獨,反而是結了婚,竟在自己家裡感覺寂寞。

「一定是房子太大的關係。」她打開CD,讓房子裡增加一點聲音,驅趕空虛。

「懂了吧!當有錢人,住豪宅也是不容易的事。」

回房間,卸下妝,把頭髮往上扎,抱住衣服朝浴室走,她不停對自己說話--

「蘇媽媽說,住在這裡不錯,空氣好,也不覺得吵鬧,晚上睡覺很舒服,偏頭痛的毛病好多了。蘇爸爸說,很快的他就用不著復健師了,每天光在花園裡來回走一圈,運動量就足夠。」

打開蓮蓬頭,刷地,水沖上她的肩膀,在泡泡間,她還是喃喃自語--

「爸爸媽媽愛上外面的花園,計劃在上面種花種菜,推廣生機飲食,不曉得蘇媽媽蘇爸爸能不能接受他們的推廣。小弟提議好幾次,想帶同學回家開Party,讓大家瞭解,有個富豪姊夫是件多麼幸福的事。」

幸福……幸福嗎?

他落實合約上面所有條款,他不干擾她,她不妨礙他,他們各過各的生活,他們只是室友,偏偏她想對這個假婚姻要求更多。是她錯嗎?

「清醒清醒,在這裡,妳的獲利比付出多,有什麼好抱怨?想想妳父母小弟,憑妳的能力,給不了他們這樣的生活環境。」

微笑,她逼自己快樂、逼自己不理會寂寞。

出浴室,換上寬鬆的居家服,她走進廚房燒開水,為他熬上一鍋冬瓜麥茶。她發現,即使他們沒見上面,他依舊在上班前,帶走她為他準備的冰茶水。

「顏育箴,別把注意力擺在博承身上,想想自己的工作。妳該怎麼幫吳小姐爭取孩子的監護權?首先,從兩人的工作比較起,吳小姐從事幼教工作,教育是她的專業領域,她最瞭解這年齡孩子的需求,而吳小姐前夫的工作是掛名經理,經常在外面跑,就是晚上也不例外,也許在經濟上,他的收入比吳小姐多,但養大一個孩子,錢並不是唯一必備條件……」

突然,開門關門聲響起,那是……

背著音源,悄悄地,她笑得開心,低頭,關上爐火。

轉身,她漾開燦爛笑靨。

他回來了,婚後第一次碰面,她要不要對他說「哈囉,好久不見」?

走出客廳,走到他身邊,迎著他的臉,她討好巴結--

「你回來了。」

「嗯。」

他沒看她,今天他的心情惡劣,Dink打電話來,說蓉蓉的病情更嚴重了,藥物控制不了轉移的癌細胞。

「要不要吃飯?我可以……」她的關懷未開始,即被阻止。

他倏地回頭,不耐的濃眉皺起,她認得,那是矮黑人表情。

「妳不用擔心我有沒有吃飯,記住,我們只是室友關係。」

笑容悄悄退位,下一秒鐘,她以為自己又要說對不起,和小時候一樣,但是,他沒給她機會,砰的一聲,房門關起,他把自己鎖入房內。

迅速轉身,育箴小跑步回房間,食指放進嘴裡啃啃啃,啃掉一層指甲屑。

衝到鏡子前面,她看住鏡中眼眶翻紅的自己,呼吸、呼吸再呼吸。

「無所謂的,本來就是妳不對,是妳忘記你們之間的關係叫室友,忘記你們的同居成立,是因為一張契約,是妳笨了,不是他的錯。」

拿起面紙擤掉鼻涕,她鼓勵自己,沒事,待會兒將雨過天青。

拿起公文包,她找出裡面的數據,跳跳躍躍的是文字,鼓鼓噪噪的是心情,她沒辦法定心。

人越老臉皮越薄,要是在以前,她肯定貼上前去,一百句對不起,一千句對不起,總要說到他臉上的烏雲散盡,說到他的矮黑人表情恢復王子俊容。

走到化妝台,拿出她的合約書,一條一條、一款一款,她念出裡面的內容,提醒自己別忘記,他們之間沒有她想像中親密。

念過一次又一次,她念出平靜心情。

輕輕吁氣,她安慰自己,沒關係,說不定時光轉移,他們會漸入佳境;說不定他是短暫心情惡化症,過了明天,他們將相處融洽,一如月前,在台南故鄉的下午,在榕樹下、冰店裡愉快聊天。

客廳電話鈴響,育箴走出去接,電話那頭是個女人。

「喂,妳好,請問找誰?」

「我是周蓉蓉,請問蘇博承先生在嗎?」

周蓉蓉?!冷不防的三個字揪起她的心,她被逮個正著。

緊咬下唇,她以為他和周蓉蓉已經成為「故事」,看來身為律師,她的推理能力有待加強。

「請稍等。」

撫撫沉痛胸口,壓抑,育箴走到博承門前,敲叩兩下。

「你的電話。」

她連喊他的名字都不敢,深怕話筒傳進她的聲音,害對方誤會他們之間,打亂他和周蓉蓉的關係。 夠懦夫了吧?

博承面無表情,走出房門,略過她,直奔電話。

「喂,我是蘇博承。」

一聽到她的聲音,明顯地,他兩道濃濃的眉毛下彎,彎出兩道優雅弧形。他不生氣了?

原來,周蓉蓉是他的消氣筒,難怪,一個不認為婚姻具有意義的男人,願意走入婚姻,她一定是個特殊到不行的女生!

育箴低頭,走進房間。

「妳要學會照顧自己,再這樣下去,就算用綁的,我都要綁妳到台灣。」他對電話那頭說。

來不及關上門扇,他的話鑽入她耳朵,是責備,但每句都帶著濃濃關懷。

「最好是這樣,我不希望兩頭擔心。」

兩頭擔心?一頭是台灣的事業;另一頭……他的心掛在周蓉蓉身上?

育箴選擇當縮頭龜,迅速關上房門,再也不聽他對周蓉蓉的關心。



把文件攤擺在床上,一張張雜亂無章。無章序的不只是公文,還有她的心情,紛亂……

她的工作因心情滯礙,她的耳朵不肯專注,自動拉直,竊聽門外聲音。那是國際電話啊!他們一聊聊了將近兩個小時,誰說分手男女不能成為好朋友?他們不就是最好的見證?

或者,他們從未真正分手……念頭閃過,育箴心驚。

那麼,她原本不定的婚姻不就更加岌岌可危?她假戲真做的夢想不就必須暫停?

不要想!不要再去想和自己無關的事情,弄清楚,你們只是室友,所以,請專心工作,OK?

用力緊閉眼睛,再睜開,她逼自己進入工作情緒。

「對於監護權的爭拳…」

門被敲開,好不容易定下的心,又移了位。

育箴走到門前,拉出笑容,打開門。

「我可以進來嗎?」博承問。

他的心情好多了,因為剛剛那通兩個小時的國際電話?

育箴酸了酸心,澀澀的苦味卡在喉間,吞嚥不下。

「請進。」她大方,讓出一條道路。

博承進門,看到滿床、滿地的文件,他回頭笑問:「妳在工作還是在戰爭?」

「我的工作和戰爭性質差不多。」跪在地上,她把一張張檔案數據歸位,

「最近接了什麼案子?」

「一個監護權爭取案、兩個離婚官司、兩個遺產官司,和兩個公司互控產權侵犯,後面這個是大案子。」

「聽得出來妳很忙。」

「的確。」她不否認。

「妳這裡太小,我在書房加擺一張桌子,以後工作妳可以到那裡去。」

「謝謝。」

「需要計算機嗎?」

「我有NOTEBOOK。」

「嗯,很好。」他看看東又看看西,眼睛四下搜尋。

「有話想告訴我?」

「今天……很抱歉,下午我接到一通電話,它讓我的心情糟糕。」

「而剛剛那通電話解救了你?」育箴反問。

「對,剛剛那是……」

不想再聽一次周蓉蓉的魅力,她截下他的話--

「其實你不用向我報告是誰打電話給你,因為……我們不過是室友。」

看看育箴,他認定她在生氣,才會拿他的話來圍堵自己。

「律師是不肯吃虧的人類?」

「我退讓一步,對手會進攻一尺,情況很像中日甲午戰爭,中國的軟弱割捨掉台灣,我的軟弱會讓委託者倒霉。所以律師想吃酸、吃辣、吃甜,隨便,但千萬不能吃虧。」她用長篇大論掩飾複雜情緒。

「這次是甲午戰爭,下次呢?尼布楚條約?北京條約?」

「你的書念得比我想像中好,我還以為有我這個槍手,你從不讀書。」

「那是妳的自以為是,相信我,我絕不在妳的想像當中。」

對啊!她總是自以為是,以為即使坎坎坷坷,他們的姻緣線會走到最後;以為儘管他無愛,但她有心,就算愛情發展遲緩,總有一天,它會長得茂盛郁菁。

她笑笑,沉默。

「怎麼樣?新生活適應得如何?」

「現在才來問『新娘』適應如何,會不會有點慢?」

「我承認我忙壞了,不過幾星期下來,新聘的員工慢慢上手,情況好了不少。」

「我知道你忙,放心,我不會在這上面同你計較。」

「爸媽說,妳每天都回來陪他們吃晚飯。」博承說。

對這點,他心存感激,本想把父母接到台北照顧,沒想到,照顧父母親的工作竟全由育箴替他代勞。

「嗯,蘇爸蘇媽認為住這裡什麼都好,就是寂寞了點,不像老家,左右鄰居常來閒聊,不過,我爸媽找到新樂趣,看看再過些時候,你爸爸媽媽會不會加入他們的新嗜好。」

她找些話錯開話題,從來從來,她都不想要他的感激,不過……她想要的東西,他不願給也給不起。

「什麼新樂趣?」

「種植有機蔬菜,我媽在陽台上面養一大堆豆苗、小麥草,晚上我才剛被逼著喝下一肚子綠色液體。」

「好喝嗎?」

「有點味道,不過加了蜂蜜,冰冰甜甜的,勉強可以接受。」

「下次我去找他們要一杯。」

「奉勸你千萬不要,他們會食髓知味,要是他們逼你喝精力湯,千萬別帶回來求我幫忙。」

「精力湯很難喝?」

「三種生菜、三種水果、三種芽菜和八種穀類打出來,一碗濃濃稠稠的液體,你覺得呢?」

「我不吃苜蓿芽,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像頭牛。」

「所以囉,誇獎千萬別隨意出口,雖然只是善意謊言。」

「我媽媽說,上個星期天妳帶她們去搭捷運,她們來來回回坐了好幾趟,覺得很有趣,這幾天逛街都故意不坐老丁的車子出去。」

「蘇媽媽說學會坐捷運,她就敢一個人跟你到美國去,到時要充當導遊,帶我爸爸媽媽去看自由女神像。」

「我媽媽是傳統女性,平時很少出門,一出門容易緊張,這幾年我和父親常年在國外,她還是守著家門,不願意同我們出國,有時候被我們逼急了,勉強出去,也常擔心得睡不好覺。」

「我媽媽和蘇媽媽很不一樣,她喜歡新奇,什麼東西都想嘗試,有時買到爛東西,回來也高興老半天,說自己學到寶貴經驗,知道什麼東西千萬不能買。

像前年,她要到意大利,所有人都勸她不要在夏天去,四十幾度高溫會讓人中暑,她不管,看到便宜的旅遊促銷活動非去不可,吵了好幾天,我爸爸終於妥協。」

「我記得那次,當我母親向我們提出,要單獨跟團到意大利玩,我們以為她開竅了,後來才知道她是跟妳母親去。」

「爸爸給媽媽的零用錢不多,在西班牙廣場前的名牌街裡,她看到什麼東西都想買,她懂不了幾句英文,居然還敢開口向店員殺價。」

「我媽媽則是看到外國人,不敢說半句話,想買的東西擺在眼前,不敢碰,幸好是顏媽媽在,讓她帶不少戰利品回來。」

「對啊!那次經驗讓我媽媽炫耀了好幾年。」

「我媽媽更開心,直說以後出國都要找顏媽媽同去,有人帶頭領她往前衝,那種感覺很棒。」

「所以,我常說她們是最佳搭檔。」育箴下結論。

「很難想像,兩個性格回異的女人,居然能當好朋友。」

「是互補吧!我媽媽欣賞你母親的善良細心,你母親欣賞我媽媽的勇敢大膽,她們可以結伴闖天涯。」

「顏爸爸退休後的生活還習慣嗎?」

「沒有學生可以管,他只好管你爸爸,他幫他排課堂做復健,昨天我又聽他說要去買毛筆,教你爸爸畫國畫。」

「難怪,我爸說等他成為畫家後,要我出錢幫他辦畫展,」

「比我爸好,我爸逼我出錢,買他一幅爛畫。」

「妳居然敢批評顏大師的作品?知不知道,顏大師是我爸最新的崇拜偶像。」

「我爸把圖畫壞了,不好意思送人,只好逼我把它買下來,你說,那是不是張爛畫?」

「看他們生活得開開心心,身為子女,也跟著快樂。」

「嗯,明天晚上我幫蘇爸爸掛好號,要帶他去看診,回到家裡可能很晚了,先告訴你一聲。」

「應該是我陪他去,可是明天……」

「你忙嘛!而且我正好順道逼我爸媽去做全身健康檢查,一舉兩得。」

「妳的工作呢?」

「不妨疑,我會把工作安排好,別忘記律師是一種實際又看重金錢的人類。」她盜用他的話。

「其實我來,主要是想告訴妳一句話。」

「原來我們說了一大篇都只是次要?說吧,什麼話?」

「我想告訴妳,我很高興自己的決定,和妳結婚是正確的事情。」

「意思是你想續約?」

「我們的合約又沒打日期。」

「意思是我沒有調薪空間?」

玩笑話出,兩人同時笑開懷。

笑停,他鄭重對她說:「育箴,謝謝妳對我父母親所做的一切。」

「不客氣。」

她為他做過無數事情,幫他煮涼水、準備毛巾、寫功課、背黑鍋……多到不勝計數,只有這件,他真心真意向她道謝。

搖搖頭,她不想要他的謝謝,她想要的是奇跡,一個讓他愛上自己的奇跡,讓她的單戀不是永遠,讓她的暗戀有重見光明的一天,雖然,她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伸出手,她給他一個Givemefive。他握住她的手,細細小小的掌心裡,淨是柔軟,他微笑,她展顏,今天晚上他們相處愉快,就像台南的下午,有榕樹和芒果冰的那天。



深談那夜後,他們又一個星期沒見到面,這對夫妻天天在小別新婚,慢慢地,育箴習慣一個人在大房子裡自言自語,習慣面對空虛。

今晚,和兩對爸爸媽媽聊過家常後,育箴早早回到三樓,她的工作很多,怕是要加班到天亮。

抱著從事務所帶回來的檔案數據,走進書房,書房裡有博承替她新添的辦公桌椅,讓她工作起來增添幾分舒適。

扭開電燈,她專心工作。

雖說,偶爾不小心,博承的影像會偷偷鑽進腦間,但她總能很快地將它收拾妥當,進行下一步進度。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偌大的空間裡,除了育箴的打字聲和牆上古董時鐘的鐘擺聲,再沒其它聲響。

慢慢地,月亮爬上中天,星子西沉,聲響變得模糊,人們進入夢鄉。

記不記得楊喚的夏夜?在這裡沒有潺潺溪水歌唱著經過彎彎小橋,只有夜風吹過樹梢,帶來幾分涼意。

當!電梯停在三樓,博承打開家門,客廳裡一盞小燈,是育箴每晚都會為他留下的溫馨。

回房洗過澡,他的工作還沒結束,拎起公文包,他走向書房。

書房的燈是亮的!伸手,他打開厚重門扇,育箴趴在桌上睡著了,計算機跳到保護程序,一排英文字母在畫面中,搖搖擺擺。

不自禁微笑,博承看著育箴的睡顏,粉粉的腮邊,壓出淡淡紅色,她是個千面女郎,有時自信風發、有時溫柔靦腆、有時熱情活潑,只有在睡覺時,沒有半分刻意,童稚時期的嬌憨羞怯盡現。

好幾次,他想問她,小時候為什麼對他那麼好?難道兩家媽媽指腹為婚的蠢舉動,真的影響過她?

好幾次,他想問她,煮冬瓜麥茶時,她到底加了什麼特別配料,為什麼硬是比廚子做的,多了幾分醇香?

父母親很滿意這個「媳婦」,說有了育箴,簡直像是多生一個女兒,既貼心又懂事。她記得爸爸媽媽最喜歡的話題、記得下班特地繞道幫他們帶回來愛吃的東西,爸迷上Bonjovi,只提一次,第二天,她帶回他的專輯。

這樣的女兒都不容易找了,何況是媳婦。難怪媽媽老是驕傲,誇耀自己有識人之明,早早替他訂下這門親事。

彎身,他替她儲存檔案、關機,抱起她,準備將她送回房裡。

睡眠受了干擾,她模模糊糊說了聲:「小弟別鬧,我會暈船。」

她會暈船?!這倒是他頭一次聽到,不過,他知道她的事情有限,比鄰而居十幾年,對她所有記憶只有一點點--她很好欺負,而且不會生氣。

跨開大步,他決定減短她「暈船」時間,迅速將她送回香閨。

他的動作加大,育箴被震醒。

半開眼、合眼,她以為作夢,夢見自己在白馬王子身上,搖搖晃晃,博承圈著自己翩翩起舞,有點陶然、有點薄醉,是酒精嗎?她忘記自己喝過酒……

再睜眼,由下往上,近距離欣賞他,他有個堅毅下巴,就像他堅毅的個性。

這個夢真實得令人陶醉,縮縮身體,她朝他靠近。

暖暖的體溫,帶著男人氣息,這個體溫……未免太真實。

偷偷地,往上看一眼,捏捏自己臉頰,會痛……

天!是真的!眼睛瞠大,嘴巴微張,她全然清醒,這下子,她不再需要暈車藥,她得到廟裡拜拜收驚。

「你……你回來了?」

她略略結巴,對驚嚇過度的人,這種情形常見。

「理論上是。」他笑答。

「可不可以放我下來?」

「妳暈船?」

他笑笑,放下她,育箴扶扶床沿,坐下。

「誰告訴你,我會暈船?」

瞬間清醒,她收拾本性,掛起律師面具,律師的首要條件是什麼?沒錯!伶牙俐齒第一。

「妳說的。」

「我有嗎?」

「妳忘記了?沒多久前說的。」他答得詭異。

「我……」

「妳已經踩上平地,確定不會墜機,可以安心睡覺。」

「睡覺……哦……」甫清醒的腦袋正式運轉,她想起工作、想起她打了-半的檔案……「不行睡覺,我還沒弄完,現在幾點?」

她跳起身,差點撞上他,他雙手扶住她的腰,以防她摔倒。

「嗯,對不起。」退後一步,育箴拉開安全距離。

「沒關係,現在一點二十七分,妳打算熬夜工作?」

「對,明天要開庭,我希望多做分準備。」

「什麼樣的案子?」

「小孩子的監護權爭齲我的當事人是一名幼兒園教師,三個月前和丈夫離婚,當時,條件說好,她有探視權,每星期六日可以將小朋友帶在身邊,但是她的公公婆婆和小姑覺得,她訴請離婚的行為,讓他們在街坊鄰居面前很丟臉,於是灌輸孩子一些很糟糕的觀念。」

「什麼觀念?」

「比如他媽媽是壞女人,為了外面的野男人不要家庭等等,而且刻意在星期五將小孩子帶出門旅行,讓她連續幾個星期找不到小孩,所以,她決定挺身爭取小孩的監護權。」

「妳的勝算有幾成?」

「幼兒園教師的薪水不多,男方雖然只是個掛名經理,但家裡有不少祖先留下來的田產,光是出租田地的收入,就夠豐富,再加上他有不少人脈,我想他會有很多『朋友』跳出來幫忙他。

所以,我打算從男方的暴力傾向出手,另外,小孩子的姑姑有過吸毒和妨害家庭前科,我想向法官證明,這樣的家庭不適合養育小孩。」

「假設妳的委託人把孩子帶在身邊,她有足夠的經濟養育小孩嗎?」

「我希望明天的官司是雙贏局面,我給男方探視權,並要求他負擔部分教養費用,不管夫妻感情再壞,孩子有權利和父母親在一塊。」

「聽起來,妳的工作不容易。」

「當然,你以為錢好賺?這是小案子,要是和大老闆打官司,才叫累人,對方光用錢砸你,都能把你砸出滿頭包。」

「那麼辛苦,辭職別做了。」

「不工作,誰養我?要知道身為單身貴族的重要條件,是經濟獨立。」

「別忘記我們是夫妻,我不介意養妳。」

「我不會認真的,這話是你心血來潮的一時心情,我要是聽進去,放手得來不易的工作,哪天你把我棄養了,我怎麼辦?」

「我在妳面前,似乎不太有信用,要不要再補簽一紙合約,維護妳更多權益?」

他們之間,只能是契約關係?育箴眼神黯了黯,低頭,歎息。

「我傷了妳的自尊心?如果是的話,我道歉。」他朝相反方向做聯想。

「蘇先生,我辛辛苦苦唸書念了十七年,最終目的不是擺在你家裡當花瓶。」展顏,她為他的道歉,驅逐晦澀心情。

「我說錯話,對不起。」

「別說了,餓不餓?我煮點東西當消夜。」她走到門前,回身,她問他。

「好,我今天也要熬夜,先吃飽再工作,我來泡咖啡。」他走到她身邊,拉起育箴的手,和她同往廚房。

手心酥麻,心口微嗆,育箴假裝不在意,也假裝這個動作自然正當。

「我以為當老闆的,只要把工作往下層交代就行了。」

「我是苦命老闆,妳去問問我的員工,我有沒有比他們更拚命。」

「當老闆拚命是應該的,要知道,大部分的利潤都落到你們的口袋裡,可不是我們這些苦哈哈的勞工階級。」

「聽起來,妳很嫉妒老闆?」

「當然,沒有員工的拚命,你們哪裡來的牛皮沙發可坐?」

你一來、我一往,到最後,他還是忘記問她,為什麼小時候對自己那麼好?忘記問她,她的冬瓜麥茶到底加入什麼獨家配料?

然後,他們搶食了四十顆手工水餃、喝掉幾杯不搭調的三合一咖啡,他們一起進入書房工作、一起迎接黎明太陽。

他們的工作屬性不同,卻有了同袍情誼。

這個晚上對其他人而言並不特別,但這個晚上對他們而言,卻特別地將他們二十幾年來沒什麼進展的感情,大大地,向前推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18:58

第五章

送走大陸客戶,博承特意繞到育箴的事務所接她下班,可是,她和同事提早走人,讓他無功而返,不高興指數達十。

博承和爸爸媽媽吃過飯,又到二樓和「岳父母」聊天吃水果,外加一杯黃豆芽漿,再進小弟房裡,和他談了市場軟件趨勢後,回到家時,已距離下班時間三個多小時。

他現在知道,育箴為了照顧「父母親」得花多少時間精神。

打開家門,育箴還沒回家,客廳的小燈沒開,少了育箴,少了幾分溫暖。他看看手錶,九點十分,不高興指數直飆二十。

洗過澡,他打國際電話給蓉蓉,十點十七分,掛掉電話,轉頭看門,她還是沒回來,憤怒指數上漲三十點。

他坐到沙發前,打開電視,心不在焉。

奇怪,他滿腦子裡全是有關育箴的畫面。

國小時期,又高又醜的顏育箴;國中時代脫胎換骨的校花;送機時滿臉淚痕的大學新鮮人……她參與了他年輕的大部分生命。

他記不起來,當時,自己怎麼對她那麼不耐煩?

他千方百計想擺脫她,卻又不時暗地欺負她,說不上來為什麼,彷彿欺負欺負她,無聊的日子會變得生動有趣。

在異鄉土地裡,他經常想起她,尤其在炎熱的夏季,他想她的冰茶、想她跟在自己屁股後面,跟到榕樹下,認分地在他打球時,默默替他寫功課。

這些事情,兩家長輩沒人知道,她安安靜靜做了十二年,直到離開台北,他才發現她替他寫的功課的字跡,和自己的一模一樣。

終於,他知道,為了幫他,她盡心盡力。

他趕走一個跟屁蟲,又黏上一個跟屁蟲,她是周蓉蓉,大陸高幹的女兒,獨生女,從小被寵慣。若拿她和育箴比較,育箴的存在是為了讓他舒適,而蓉蓉的存在則是增加了他的責任感。

蓉蓉什麼事都不會做也不敢做,常常是跟在他身後,用一種可憐兮兮的眼光看他,要求他幫這幫那。從來沒當過肩膀的他,不得不站在前面為她擋去風雨,身為柱子讓他很有成就戚,於是一天一天,他愛上被依賴的感覺。

他不確定那是不是愛情,但他喜歡她跟在自己後面;他沒有嘗過眷戀是什麼滋味,但他樂於負擔起她的一切,於是大三那年,他決定和蓉蓉訂婚。

當!電梯停在三樓,鑰匙開門聲打斷博承的沉思,看手錶,十一點半,憤怒指數百分百達陣。

抬眉,對上進門的育箴,她的臉龐滿是快樂喜悅,一個晚歸的、快樂的女人,她在過去六小時中間,和什麼人做什麼事?他可以猜得曖昧一點,但他不願意,只能單單生氣。

「妳知道現在幾點?」他起身,走到她跟前,雙手橫胸,面無表情。

「別用這種口氣說話,會害我誤會的。」

她心情太好,不想同他計較,否則一旦想深,想錯方向,誤以為他的不滿源自於關心,更加累積了自己的暗戀情結,一旦合約結束,她將痛心疾首。

自從接過周蓉蓉的電話,育箴謀殺了自己和博承所有可能,不幻想、不作夢,她真真實實、按部就班履行契約。

育箴不曉得,博承和蓉蓉之間的故事將怎麼發展,但她知道,他們兩人尚未結束,他們靜靜地在地球兩端,期待起另一個發展。

「誤會什麼?」

「誤會你是吃醋老公,我是不安於室的淫婦。室友先生,放輕鬆,我不是去做壞事,而是今天,我太快樂、太有成就、太……不懂節制。」

她的口氣輕快,刻意不讓真心情流露。

「妳喝酒?」

「嗯,是慶功宴,我們叫好幾打啤酒,告訴你,我們贏了,我們贏得孩子的監護權,贏下政商勾結,哈哈!我本來以為沒希望的,可是,我居然贏了,贏了、贏了!顏育箴,妳真棒!」

藉著幾分酒意,她搭起他的肩膀,又跳又叫。

「我昨天就知道妳贏定了。」

博承扶住她的腰,一不小心,她腳步踉蹌,跌入他懷中,嗯……在炎熱的夏季,他的溫暖競教人心醉。

「才不,你不曉得那個壞老公多惡劣,他居然動用關係讓幼兒園老闆把我的當事人開除,還要他作證,證明她是一個不適任的幼兒園教師,你說,這種男人可不可惡?」她義憤填膺。

博承搖頭。看來對於婚姻,她又要增加一層不信任。

育箴的快樂感染他,放棄憤怒,博承答:「下次這麼晚回來,不要搭出租車,讓司機去接妳。」

「是、是、是,親愛的室友老公,今天你說什麼,我都舉雙手贊成。想不想知道,你的優秀老婆是怎麼贏得這場勝利?」

借口醉酒,滿嘴「老公」、「老婆」,她滿足自己,雖說不幻想,但,在這紙契約婚姻中,揩點油,不過分吧!

「說吧!我洗耳恭聽。」

拉過她,他將她按在沙發裡,博承作好聽故事準備。

靠上他的肩,她仍陶醉在勝利中。

「早上,我到事務所聽到消息,我的當事人居然在一夜之間成了無業遊民,心涼掉一半,大家都知道,法官根本不會把孩子的監護權,判給一個毫無經濟基礎的媽媽,可是,我不打退堂鼓,就算它是一場硬仗,咬牙,我已經接手,絕不放棄。」

她的驕傲成就全寫在臉上,笑瞇眼,握住拳,她的堅持不變。

「然後呢?」

他笑笑,手環上她的肩,分享是個不錯的經驗。

「我爬到辦公桌上,大聲向我的同事們宣佈壞男人的惡劣行徑,我要求今天不開庭的人,暫且放下手邊的工作,撥出一個早上借給我,我請他們幫我打電話給幼兒園的家長,並說明事情原委,請家長站出來替吳老師說話。」

「有人願意嗎?」

「台灣社會比你認為的更有公理,吳小姐班上有二十三個小朋友,卻有五十一位家長帶小朋友出席,別班沒上班的家長也來了,他們說要帶孩子見證司法公義。

浩浩蕩蕩一行人,把旁聽席擠得滿滿的,那場面說有多感人就有多感人,更可貴的是,有兩位同事拚著工作不要,願意出面作證,證明昨天吳小姐的前夫帶兩位市議員到幼兒園,談吳老師的去留問題。」

「這些證人扭轉了法官的判決?」

「當然,我手上還有驗傷單,是吳小姐帶小孩子到醫院驗的,她的前夫不僅打她,還會傷害小孩。吳小姐前夫的惡劣行徑,惹火了法官,他裁定前夫要交付兩百五十萬教養費給吳小姐,並只能在吳小姐的看護下見小孩子,直到小孩子年滿十八歲。耶!我們大獲全勝!」

說著,她跳起身,用屁股在沙發上彈彈跳跳,頑皮得像個孩子。

「妳的當事人一定很開心。」博承把她拉到懷中,抱她的感覺不壞,他打算繼續。

「吳小姐開心,她前夫的姊姊可氣壞了,一出法庭,甩手就要打人,幸好讓我的助理及時制止。」

伸出手,她模擬壞女人的動作,哈哈!當她的手被接住剎那,簡直像電影情節。

「這種不懂得尊重的家庭,不適合教養小孩。」

「這個月底之前,他必須把孩子交到吳小姐手中,不然,法院會強制執行。吳小姐這幾天打算先到中部找工作,等孩子接來後,遠離這個家庭。 恭喜我吧!讚美我吧!這個時候我不介意你批評我驕傲。」

育箴拉住他的手,東甩西甩,她用酒精作借口,拉近兩人距離,她借酒裝瘋,把自己瘋進他懷裡。

在屬於男人的寬闊胸膛間,她找到熟悉氣息、找到安心泉源……原來……安心長成這樣……

「妳的確值得驕傲,我不會再叫妳別上班了,工作帶給妳的,除了金錢之外,是更多的自我肯定。」

他沒推開她,由著她在自己胸前鑽,矮黑人蛻變,他不再對眼前的美女心煩。

她在他胸間輕歎。「我想跟你說聲--謝謝。」

「謝什麼?」

「要不是你要我念台大法律系,我大概會跑去念別的系所,就享受不到當律師的樂趣。」

「好了,快去洗澡,時間不早了,妳昨天一夜沒睡,應該累壞了。」他把她拉起來、往前推,開門,將她推進房裡。

回身,她調皮地朝他眨眨眼睛。

「沒睡的人是你,別忘記,我還有小瞇一下下,你是一路撐到天明。」

她的話提醒他,他已整整三十六小時沒合眼,所以他提早下班、所以他打算好好睡一覺來稿賞自己,結果呢?他為一個快樂到爆的瘋女人等門……

他在做什麼?他不是堅持不影響雙方生活嗎?今天他卻管起她的夜歸?

她表現不正常、她調皮得像個孩子,因為她快樂、她喝酒,那麼,他的不正常源自哪裡?

他想想,又想想……然後歎氣,算了,今天他太累,想不出一個好答案,有事明天再說。



不知道是不是同袍情誼太誘人,博承迷上和她一起工作的感覺。

同一個空間、兩個專注的人,偶爾她抬頭,對上他的認真,兩人相視一笑,不說話,你懂我、我懂你,不需要言語。

有時工作告一段落,他伸伸懶腰、她關上計算機,兩人一起到廚房尋寶,看看-樓的管家媽媽替他們的冰箱補充什麼好料,-碗熱湯、-塊蛋糕,兩人的情誼在分食中日漸濃郁。

他們很有話說,她的工作、他的事業都是話題,他們足彼此最忠心的傾聽者,他們分享彼此心事,分享對方的成就果實。

這種相處模式讓育箴對他放鬆心情,面對博承,她不再只是單一的討好表情。

「知不知道,為什麼爭遺產會爭出問題?」

盛一碗酸辣湯,育箴遞給博承。

「父母親在世時,沒作好交代?」博承回答。

「這是原因之一,你記不記得前陣子,有幾個女兒狀告母親,說她篡改遺囑,把父親留下來的財產全數交給弟弟?」

「聽說過。」

「我這次接的案子和那個完全相反,是一個余老先生聽信算命的話,算出最小的兒子如果寄在自己名下,他的事業不會發達,可能辛苦一輩子,沒辦法出頭天。於是他把兒子過繼給自己的妹妹當養子,當然,只是名義上的過繼,兒子還是養在家裡。說也奇怪,余先生果然從此平步青雲,原本的小雜貨店變成大超商,再變成連鎖店,從一文不名的鄉下人,搖身成為富豪大亨。」

「他死了,兄弟姊妹不承認小弟的繼承權?」博承接口她的話。

「對,過分吧!親手足耶!」

「這是人性。」在商場上,博承嘗遍人世冷暖。

「我不認為人性這麼差勁。」

「那麼是妳的問題,妳要加修人類心理學。後來呢?妳的勝算有幾分?」

「所有收養文件很齊備,我想勝訴機會不大,我再找他的兄姊們談談,看看有沒有可能庭外和解。」

「如果多他一個人,大家會少分多少錢?」

「至少要上千萬。」

「這對許多人來講,是筆不小的數目。」

「對啊!難就難在這裡,不過慶幸的是,余老先生的事業幾乎都交在小兒子手裡,其它幾位兄姊沒主持過公司,如果因為遺產事件,造成小兒子出走,我想公司會有蠻大損失。」

「這是妳的籌碼?我認為妳太樂觀。」博承反對她的看法。

「怎麼說?」

「妳怎麼知道,這些兄姊對小弟的心結,不是源自於他主持公司這件事?當人們不受上司賞識,很少人會承認是自己能力經驗不足,而會認定是別人拍馬屁、走門路。」

「你清楚員工的心態?」

「我是一個不錯的上司。」

「所以你不開闢門路、不受人奉承?」

「我只看成績,讓數字說話。」

「在你的手下工作,壓力很大?」

「有能力的員工不會把它稱之為壓力,而會將其視為挑戰。」

「你很自豪自己的員工?」

「我用員工的態度嚴謹,一旦把工作交代下去,我會全心信任他們;當然,如果在限期內,他們不能達到我要求的標準,我會請他們另謀高就;若是超出我的要求,我也不吝惜對他們器重。」

「聽說你在歐美的公司,經營得不錯?」

「一直在穩定成長中。」

「你不在那裡,如何遙控下面的員工,讓公司穩定成長?」

「這就是我前面的說法了,我信任我的員工,在第戎和倫敦的公司,我用的經理並不是在公司裡待最久的人,而是態度最積極進娶有企圖心,最能擔待的人物。那裡是塊新市場,我需要能將產品推薦給全歐洲民眾的人才。

而在華盛頓和紐約公司的主管,他們具有前瞻性,敢嘗試創新,因為美國的腳步快速,所有企業都在創新改變,要是我們的產品沒辦法跟上潮流,容易被淘汰。」

他說話時散發出來的自信,讓她傻眼,他不再是多年前的小男生,他成熟沉穩、有主見,他的獨特眼光,讓育箴讚歎佩服。

「你全然放手,讓他們去玩?不怕把公司玩倒?」

「我有視訊設備,科技時代縮短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我們每天開會,讓我能夠掌握公司所有的行政信息。,」

「台灣呢?在台灣你用什麼樣的人?」

她喜歡看他講話,那種神采奕奕、精神煥發的樣子,彷彿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巨人,誰都撼動不了他。

「在台灣我們剛起步,首先要讓台灣人瞭解我們在販售的是什麼東西,總不可能打著一句歐美進口,就代表了品質保證,所以,眼前我們正擴大招募業務員,並讓他們接受密集課程訓練,下個月,他們將出現在各大賣場舉辦促銷活動,到時,我們同步搭配電視媒體的強力廣告,這波宣傳為期三個月,到時,我們再來做下一系列的評估。」

他講得認真、她聽得醉心,看他的眉、看他的眼、看他侃侃而談的嘴唇,她回到過去的癡迷,他是她的英雄、她的偉人,在她心中,他是屹立不搖的男子漢。

「聽起來好像不錯,你們公司需不需要律師,幫忙解決一些法律上的問題?」

「我有律師團。」

「多我一個不會怎樣吧?」

「最後一個空缺讓小弟拿走了。」

「什麼……你寧願請那個沒牌照的顏律師,卻不用我這個小有名氣的顏律師?!你有沒有聽過,肥水不落外人田?」

「那個名叫小弟的傢伙,住在我家二樓,白天晚上,口口聲聲喊我姊夫,我不認為肥水給他是落入外人田。」

「算了,不請就不請,那麼你要拍廣告,需不需要模特兒?」

「妳嗎?不!妳太老了,我們的購買群是年輕E世代。」他笑著搖頭。

喔!他笑的樣子真迷人!一下子,她墜入情網,動彈不得。

「我太老?去外面問問看,我可是律師界的玉女,多少金童想追我,我還不要呢!」她高傲地抬起下巴。

她看他,他也看她。她是不一樣了,和童年時期不同,對她的認識彷彿從現在才開始,他想,喜歡這樣一個多變女性,不是高難度挑戰。

「下次我的產品推薦對象是律師族群時,我再請妳這位玉女出來代言。」

「那要多少年的開發啊?說不定到時你又要說:『對不起,妳太老了,我請了另一個法界玉女。』肥水輪來輪去,就是輪不到我跟前,我豈不是很倒霉?」

「有我陪妳喝酸辣湯,妳已經撈到最大碗的肥水,還不滿足?」

「你是肥水?算了吧!我看是水溝水。」

育箴抓起桌上的抹布往他身上丟,他大手一撈接起,順手又往她方向擲回去,她的體能不好,沒接准,啪地,整塊抹布平貼在她的臉上。

「蘇、博、承,我要告死你,告你家庭暴力、告你欺負良家婦女、告你……」

他沒聽清楚她的訴狀多少條,光看著她的狼狽他就笑到彎腰。

童時欺負她的快感重新回來,他抓起她接二連三丟過來的抹布,一塊塊用飛盤丟擲法,射到她的發頂上,她越攻擊,下場越淒慘,一時間,整間屋子裡笑鬧聲不斷。



今天是育箴生日,公婆爸媽辦一桌酒席請客,她不好意思推卻,用過飯,她收下滿懷禮物,提著婆婆送的蛋糕和媽媽煮的豬腳麵線回三樓。

到三樓時,發覺博承居然在家,他正在洗澡,育箴沒吵他,放下東西也回房間,把自己清洗乾淨。

再出門時,博承已經坐在沙發裡,手裡拿著冬瓜麥茶,眼睛盯著屏幕看,看見育箴出門,他招呼她。

「妳來,這是我們公司的廣告,妳覺得怎麼樣?」

廣告片裡,一個女孩坐在樹下,現實與模擬虛境交替,像艾麗斯夢遊仙境般的畫面閃過,長耳兔、撲克牌王后,最後王子跳出來作一個漂亮Ending,廣告尾聲,旁白出現--「如果妳願意,妳就是艾麗斯」。

「這是主攻年輕少女的電玩?」

「市售電玩大多針對男生,我們想試試市場反應。妳覺得拍得怎樣?」

「我承認,比我來拍好太多,我的確沒能力喝下你的肥水。」育箴笑說。

「不喝肥水,喝麥茶。」

他把杯子遞到她嘴邊,沒多想,她低頭就口喝水,咕嚕咕嚕,五百西西的杯子空掉一大半。

「妳是水牛?」

她不渴也不是水牛投胎,她不過是珍惜這份親密,珍惜他親手送上來的甜滋味。轉移話題,她說:「你吃飯沒?我帶了蛋糕和豬腳麵線上來。」

「有人過生日?」

「我呀……我今天收穫可多了,一隻名表、一個包包、一套衣服和一萬塊大紅包,就小弟送的最寒酸,他給我一瓶廉價香水,說!是不是你苛扣工資,迫使員工生活拮据?」

「妳生日?要不要出去慶祝?」

「免了吧!我們都累了,何況一個晚上吃兩餐,我受不來。」說著,她把豬腳麵線和蛋糕擺到他面前。

「好吧!不出去慶祝,至少應該開瓶酒,我房裡有幾瓶紅酒。」

「藏私!把紅酒藏在房間怕我喝啊?」

「我怕妳酗酒,萬一妳酒後亂性,我怎麼辦?」

「你想太多,你不對我亂性,我就吃齋拜佛、感謝神仙佛光普照了。」她對著博承背影說話。

「我的酒品很好。」他的聲音再度傳進她耳朵時,人已經站到她身邊。

育箴拿來酒杯,把切好的蛋糕放到他手上。

「喂,我還沒有唱生日快樂歌。」博承抗議。

「你的歌聲?我要考慮一下會不會作惡夢。」她摀起耳朵,吃驚跳開。

「不行,這是我的心意,不管怎樣妳都要聽進去。」

他壓下她兩條手臂,硬在她耳邊唱生日快樂歌,他的身體湊得很近,近到她的心狂跳不已。

「不要。」

「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

她的掙扎減少,溫柔增加,她在手腕上感受他的體溫、在耳邊親近他的氣息,他扎人的髭鬚貼住她細緻臉龐,刺刺癢癢。

終於,他的生日歌唱畢,她眼望他的表情,手腕還在他的控制下,育箴沒打算縮回。

「不要用這種深情眼光看我,我會誤會妳愛上我。」博承把手遮在她眼前。

「愛上你不好嗎?」拉下他的手,十指交握,她反問他。

「不好。」

「為什麼?」

「我不相信愛情。」

「是嗎?高中時期,我記得你享受愛情、悠遊於愛情。」

「那是虛榮,不是愛情,受一大票女生崇拜,讓我覺得自己很重要。」

「那……周蓉蓉呢?你在她身上沒有嘗到愛情、戀上愛情?」

提到周蓉蓉,博承的表情淡然,半晌,他不說話。育箴後悔了,她不該在這時候提出錯誤題目,她有心彌補,重新找來一個話題。

「我和你不一樣,不管是國中、高中、大學或研究所、出社會,我都沒企圖尋找愛情,因為我既不虛榮也不想受人崇拜,我這個人重不重要,我自己清楚。」

他沒受理她的「有心彌補」,將重心拉回她前一個錯誤。

「記不記得,我說過,總有一天會告訴妳周蓉蓉的故事?」

「你不想說的話,不勉強。」

她不勉強他的心、他的情,不勉強他的感覺心緒,她知道對於他的愛情,自己沒機會,她只想安靜守候、只想默默跟隨,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他們契合,發現就算沒有愛情,他和她相處愉快,不再想解除契約。

「我到美國的第一年碰到蓉蓉,她是個可愛的小女生,也是個被寵壞的獨生女,獨身到異地,她什麼事情都不會,只會躲在我背後,求我替她擋住恐懼,她老是走在我背後,妳常跟的那個位置,大概是妳從小訓練我習慣身後有個背後靈,所以她的存在並沒有造成我太大困擾。」

聽他說話,育箴微笑。她可不可托大,說他的愛情中,她雖不是主角,卻有功勞?

「她和妳不同,妳什麼事都搶著替我做好,她是什麼事都等著我去幫她做,長時間下來,我認了命,決定和她訂婚。我們的感情不錯,在異地互相支持鼓勵,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便有所依恃。」

「你們戀愛了?」

「對,我喜歡她,非常;她信賴我,相當。我們在愛情中徜徉,以為就這樣一輩子。」

「不是嗎?」

「去年,她生病住院,是肝癌,她的父母親不願意她回大陸,認為美國的醫療進步,於是由我來照顧她,那段時間我正忙著開發市場,常常忙得天昏地暗,我請了特護照顧她,她仍然覺得孤單。」

「然後……」育箴輕聲問。

「然後,她愛上Dink,他是醫院裡的醫生,也是個有婦之夫,當我發現這件事時,蓉蓉哭著對我說,她是真的愛他。以前她以為自己愛我,認識Dink後,她才曉得真正的愛情不光是依賴和安全感,她說她已經沒有多少生命,請我容許她自私。

可不可悲?這就是愛情的原貌。相信嗎?在發現她生病同時,我立刻決定同她走入婚姻,我想用婚禮來向她表示不離棄、不讓她生病時一個人孤伶伶。沒想到,她卻用這種方式向我解釋愛情。」

「從此,你不再相信愛情、你看不起婚姻,卻沒辦法在她有需求時不伸出援手;你無法不愛她,又無法不容許她為自己自私,在成全她同時,你否定自己、否定愛情。」幽幽地,育箴接口他的話。

多好,當年她送走一個享受愛情的男人,多年後,接手一個否定愛情的男人,老天對她真是優渥,硬要將她的暗戀逼進沒有陽光的角落。

「妳有透視眼嗎?為什麼能洞悉我的想法?」

「我是個善於推理的律師。」隱去愛情,她說得雲淡風輕。

「是的,我否定愛情,但不管有沒有愛情,我活得自在逍遙,就像現在。」他笑笑,喝掉杯中的紅色液體。

「希望你能一直逍遙下去。」幹掉紅酒,她悲悼自己的愛情。

「我會。」他說得篤定。

電話鈴響,育箴距電話近,順手接起。

「喂,您好,請問找哪位?」

「我是周蓉蓉,請問博承在家嗎?」

是他的過去式愛情,育箴將電話交給博承,果然,無法拒絕的男人,聲音溫柔,這通電話,他講了一個多小時。

育箴坐在他身邊,不吭聲,靜靜地聽取一小時溫情,聽他柔言婉慰、聽他對她一聲一聲體貼……

酸了鼻子,笑容變得勉強,垂眉,澀意從頰邊散開,吞再多口水,也沖不淡苦味。

她喝酒,一杯一杯又一杯,紅紅的液體,妄圖衝散酸楚,卻沒想過,酒入愁腸,愁添愁……

當電話掛上,博承發覺酒瓶已空,育箴還在喝,一瓶不夠,她打開第二瓶,就算酒不能解愁,起碼醉了意識,忘憂。

抽走她手上的酒瓶,博承不認同。

「看,不是我愛藏酒,是妳真的會酗酒。」

「生日,難得快樂,要不要,陪我?」搖搖酒杯,她有點大舌頭。

「年年都有生日,不必急在一時,何況,酒是越陳越香。」

「你不懂女人,二十九歲後,女人最避諱的事情有三件,不化妝、不減肥和過生日,我的過生日權利快結束了,請你慷慨一點,讓我喝個夠。」

她笑得誇張,明明白白的開心和清清楚楚的痛苦在心中交戰,她開心多年追尋,此刻博承就在身旁;她痛苦他的人在身旁,心思卻遠在地球的另一邊,牽扯住一個生病的女性。

育箴不去預估走到最後,開心、痛苦誰佔上風,今夜,她想醉。

最好醉得一塌糊塗、醉得亂心亂性、醉得忘記,他和她只是名義上的夫妻。

博承望著她因酒精泛紅的頰邊,她笑容可掬,美到讓人怦然心動,為了她的美,OK,舉杯。

博承倒滿自己的杯子,仰頭飲荊

「衝著妳生日,壽星最大。」

再倒酒,乾掉杯中液體,他們越聊越High,簡直停不下來,到最後,他們輪流唱歌跳舞,從芭蕾、民族舞蹈,到恰洽倫巴,再到鋼管艷舞,他們玩得不亦樂乎……

他們一路舞到床邊,拿起枕頭棉被,玩起二次世界大戰。

她騎上他腰腹呵他癢,他反身把她壓在下面獲得短暫勝利……她跳上他的背,玩起蒙古野騎,他是不受控的野馬,東跳西跳,企圖把她搖下地。

酒喝得更多,他們瘋到極點,育箴親他一下,他不服輸硬要親回來,然後你親一下,我親一下,從額頭到鼻子再到脖子……四瓣膠合……

每個遊戲都比上一個更刺激,於是,你脫我的衣服、我拉你的褲子,然後……

月明星稀,一個不該犯的錯誤成形,來不及後悔,他們擁抱彼此的軀體,縮在狹小的沙發空間,酣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19:38

第六章

一整天,博承心不在焉,他打翻玻璃杯,弄濕檔案;他在會議上不知所云,整顆心、整個腦袋想的全是該如何面對育箴。

清晨他醒來,育箴已經出門,他猜,她和自己一樣,不曉得如何面對。

他們的合約形同廢紙,兩個同在屋簷下生活的男女,不可能互不干擾,尤其在昨夜的狂歡之後,他們還能是單純室友,還能回到過去的疏離陌生?

認真說起,是他先超越封鎖線,是他製造兩人的親密空間,談責任,他必須負上大部分。

昨天,捫心自問,他真的完全沒有知覺?

並不,酒精或許鬆懈他的警戒,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擦槍走火的危機在哪裡,為什麼他不阻止自己?

是不是,私心裡,他在期待發生事情?

再往深層處思考,他為什麼期待事情發生?

因為育箴的美麗溫順?因為她的聰明慧黠?還是因為她的體貼善良?原因太多,他找不出正確,然而,他確定的是,自己不後悔。

想過一整天,他終於找到說詞,他願意和她在一起,和她共同面對生活問題,也許他們沒有愛情,但可以像親人般生活。

問題獲得解釋,面對育箴,他不再懷疑,於是早早地,他下了班。

走出公司,天灰濛濛的下起雨來,坐進汽車內,扭開收音機,才知道強度颱風登陸,調轉車頭,他準備到育箴的事務所接她,但是,很不巧,又一次,他沒接到人。

打手機,她關機;趕回家,沒見到人。

眼看天黑,風雨越增勢力,博承的心懸上,擺盪。

他再打電話,事務所沒人接,所有人都下班了,為什麼她不回家?就是要辦慶功宴,也不該選在今夜。

入夜,心更慌了,博承等不及,拿把傘到樓下等她,幾次狂風大作,吹翻傘花,淋了他一身濕。

為什麼不回家?是不願意面對他嗎?她想躲起來,假裝昨夜不存在?

好好,她想怎樣都可以,要耍脾氣?OK!不想面對他?OK!只要不是在風狂雨大的颱風夜,什麼都好商量。

兩條長腿在燈下徘徊,博承設想幾百個狀況,每個狀況都被他推翻掉。

終於,出租車燈亮起,育箴纖細的身子從車門後出現。

一見她,博承大步往前,逆風,傘又被吹翻,他索性扔下傘,走到屋前為育箴打開門。

發現他,全身濕透的育箴突地飛奔向他。

不管了、不管了,不管關係是室友或更多,不管她是搶著做事的顏育箴,不是處處要人照顧的周蓉蓉,她需要一個大大的懷抱,需要一個可以供她流淚、讓她發洩的空間。

摟住他,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緊緊回抱住她,所有壞狀況在博承腦中繞圈圈,第一次,他發覺即便能力再強,她也是個小女人,需要一雙肩膀和很多的保護。

她在發抖,全身抖得厲害,他增加手臂力量,收納她的身體,也收納她的恐懼。

顧不得雨水包裹他們的身體,他只在乎她的傷心。

「怎麼了?」他的聲音在她耳邊低醇。

「小孩被打成重傷,都是我害的,我不應該存一念之仁,當時,我想過吳小姐的前夫有暴力傾向,把孩子留在他手上有危險,但我覺得不該咄咄逼人,吳小姐贏得訴訟,讓孩子多跟爸爸幾天,不會有事的,哪裡知道……你說對了,我的人類心理學不及格。」

她說得很快,拉拉雜雜的全是自己紛亂思維,沒想過別人是否聽得懂,她只想說,一直一直說。

更快地,博承抓住她話中重點。

「是監護權判給母親的小孩子?」

「我想不出,怎麼有人可以對親生兒子做出這種事,既然他不愛孩子,何必在乎孩子判給誰?我不懂他是什麼心態,你沒有看到孩子,他全身都是傷,用皮帶抽的、用棍子打的,他甚至抓他起來撞牆壁,他只是個四歲小孩啊!」摟住他,育箴又哭又喊。

「他得不到的東西也不願意前妻得到,他想用孩子來懲罰前妻的意圖,卻因敗訴不能得逞,所以……他狗急跳牆了。」

博承親親她的髮際,打橫將她抱起,抱到廊下躲避風雨。

「是我逼得他不得不?」

「不,是他逼自己,很多行為、性格注定了自己的一生。」

他沒放下她,讓她坐在膝間,濕透的他抱住濕透的育箴,純粹因為……她在發抖,而他沒讓女人在身邊發抖的經驗,所以,他不打算破例,坐在籐椅上,他擁她更緊。

「不,是我的錯,我設想過這個壞結果的,但我選擇相信父子天性,沒想到……我的選擇徹底錯誤!」

窩在他懷中,她的聲音不再高亢,彷彿有了他的胸膛,她得到足夠安慰。

「妳有機會彌補。」他的聲音從她頭頂上方下傳,止住她的淚水。

「我該怎麼做?」

「想想妳的專業。」他提醒她。

「對,我告他,告死他、告到他進監獄、告到他永遠不能再見兒子。」

「對,明天早上,我陪妳去探望吳小姐和小孩,看看有什麼是我們能幫的,然後妳到事務所,和同事討論,如何對付這個狠心的父親。」

拂開她濕淋淋的長髮,他介意起她的情緒,他不愛她低落,他喜歡她鬥志高昂,他對她這個親人越陷越深,沒關係,反正他決定「撩」下去,決定了他們的契約不會到期。

「去洗個澡,別讓自己感冒,告人需要很多體力。」

點點頭,育箴環住他的腰,不管他們之間是什麼,她愛他,注定是一輩子的事。

「有你真好。」

「我是個不錯的男人,只要妳不要找我談愛情。」

他把安全距離標出來。

對愛情,他充滿不信任,蓉蓉的故事,讓他替愛情貼上黑色標籤,連這麼好的女人都會背叛愛情,別告訴他哪個女生會對他專一,也許,他和育箴之間不談愛,能走得更長、更久、更遠。

博承的想法和育箴的沒交集。

博承的話讓她認定,他的愛情是珍貴專一物品,他把愛情給了周蓉蓉,便不再對其他女人動心,換言之,她可以是朋友、家人、同事,可以用任何一種身份留在他身邊,但前提是,永遠別向他索求愛情。

苦苦的笑僵在臉龐,她自問,除了妥協,她有沒有其它選擇?

歎氣,乖乖地,她離開他的身體,乖乖地,她退至安全距離,那個安全範圍圈圈,只有一個女人可以跨越,她叫作周蓉蓉,不是顏育箴。



育箴在博承懷中清醒。

昨夜她睡不好,翻來覆去,眼睛閉上,全是孩子滿是創傷的小身體,她起身到他房前敲門,問他有沒有安眠藥,或者紅酒也可以。

他笑著擁她入懷,悄悄地告訴她,性是最好的安眠藥劑。

他的話催眠了她,不去考慮未來或後果,沒想過合約終止後的痛苦,她這個律師變得不精明。

他們接吻、他們愛撫,他再度進入她的身體,吟唱著人們千古不變的亙古音律。

然後,她在他懷中看著他的側影,他說話、她傾聽,他微笑、她鬆懈心情,然後,音漸歇,窗外雨暫停……

交融的軀體訴說事實,他們已是不能被分割的連體嬰。

這天,台北市不上班不上課,博承忙得起勁,他送育箴到醫院,吳小姐一看到她,就迫不及待抱住她哭哭笑笑。

「偉偉喊痛,他有感覺、他會痛了,以前他一哭痛,我的心就揪成團,眼淚直飆,這次他喊痛,我卻幸福得想飛,我想,我一定是哪根筋不對,我真的是瘋掉了。」

在她身上,博承知道,法官的判決是對的,這個女人會盡心盡力,給孩子最完整的關愛。

在他們要離去前,偉偉的奶奶和姑姑到醫院,她們堅持把孩子帶回家,說法官判的日期還沒到,孩子仍然歸他們家。

育箴失去理智,在醫院裡,拉起嗓子和她們對罵,她說:「孫子挨打時,妳們在哪裡?為什麼沒有半個人出聲阻止?為什麼妳們容許一個成年男人對孩子施暴?」

「不過是小小教訓,小孩子不乖,哪家父母親不會打小孩?」

偉偉的姑姑振振有詞,還動手推育箴一把,博承不說話,只是站近,用力捏緊她的手腕骨,冷冷恐嚇:「有本事再動她一下,我要妳付出代價。」

他的冷酷表情很有效,果然,她不敢再動手動腳,只對育箴咆哮。

「請問哪家父母管教小孩,會把小孩打到重度昏迷?偉偉才四歲,並不是四十歲,他能犯下什麼嚴重錯誤,逼得你們用這種方式管教?放心,經過這件事,我會要求庭上頒布禁止令,禁止你們家任何一個人接近偉偉,不怕被關的話,盡量放大膽過來。」

「妳故意誇張事實!偉偉哪有那麼嚴重?是他自己哭得太用力昏過去,關我們什麼事?妳不要以為自己是律師很了不起,我告訴妳,我們家有的是背景,議員、立委,都有我們的人。」

「好啊!我倒要看看哪位立委願意蹚這池渾水,每一筆證據我都握在手裡,我聯絡了記者,他們馬上到,是對是錯,他們會在法官之前搶先報導。」對方凶,育箴也不軟弱。

聽到記者二字,兩個母女落荒而逃,陪育箴打贏第一場戰爭之後,博承忙著替小孩轉院、找醫生,他利用人脈幫吳小姐找到工作、住處,暫且解了他們的燃眉急。

這天,他沒賺到半毛錢,卻忙得很幸福,他終於能體會育箴的成就和快樂起源,也承認,法律是社會最後的真理公義。

夜裡,她窩在他懷中,勾住他的脖子與他貼近。厲害吧!她的適應力是宇宙第一,才幾次,她熟悉他的體溫一如熟悉自己的。

抱住她,博承感覺愉快,她是個不錯的抱枕,有淡淡體香、有軟軟聲音、有滿肚子知識學問、有勾動他慾望的費洛蒙,還有讓他攀上世界高峰的本錢,娶到這種女人,就像他賺到一期樂透頭彩。

「為什麼妳不交男朋友?」

「這個問題我們討論過了。」

「上次我們討論的重點是婚姻,這次我們說的是愛情,有人說可以不要走入婚姻,但異性朋友不能斷。」這是他身邊朋友最常 掛在嘴邊的口頭禪。

「我週遭有很多異性朋友。」

分散注意力,她不想在這上面打圈,她的暗戀,天知、地知、她知就夠了,不需要他跳進來攪局。

「我說的是更深一層的朋友。」他不教她逃,硬要她在上面繞。

「比方?」

「比方像我這種。」

「你這種?室友?」

「不對,有性關係的朋友。」

這句話,他問得她臉紅心跳。沒錯,她缺乏性經驗,別人不知道,他可是一清二楚。

「我忙。」

「好借口,但我比妳更忙,我還是交女朋友。」

「你天賦異稟,哪能人人像你?」

「妳不覺得一個人空虛寂寥?」

「寂寞是你在美國急於找一隻跟屁蟲訂婚的主因?」她反問他。

沉吟須臾,他緩緩點頭。「也許。」

「你後悔過嗎?」

「人生很多事情是不需要後悔、不值得後悔的,妳後悔過小時候對我那麼好,卻處處受我欺侮?」

「沒有。」

她沒後悔過,幾次記憶掀起,那段帶給她的甜蜜,總能填補他不在時的空虛。她不曉得如何解釋自己的怪異,但讓二十幾歲的她重新選擇,她相信自己仍然願意留在他身邊,即便被他欺凌。

「對囉!我和妳一樣,我不後悔愛上蓉蓉,和她共處的那段,讓我成長。她是高幹的女兒,從小養尊處優,不知人間辛苦,在她身上我看到自己,也看到身為男人應該負起的責任。」

「於是,你在就學期間,開始經營事業?」

「對,那是段艱辛歷程,我一方面照顧學業,一方面研發程序,還要四處找客戶、徵人才。不過,當我賺到的錢為蓉蓉買下第一件毛皮大衣、第一套珠寶首飾時,我覺得光榮驕傲,我終於有本事,為我的女人蓋起溫室,供她優渥生活,如同她父母親為她做的一樣。」

「你的岳父母一定很欣賞你。」

「對,他們對我進軍大陸提出很多幫助,他們甚至希望我把重心擺在大陸,把父母親接到大陸同祝」

「如果你們之間順利,也許你已經是個成功的台商。」

「不一定,由於我過度忙碌工作,忘記嬌嫩花朵除了供她溫室,還需要園丁時時照拂,我疏忽她的身體、沒注意她的心靈空虛,等到發現時,為時已晚,只能面對她哭著要求我原諒她的任性。」

「你原諒她了?」

從他們時時電話聯絡、從他對她的溫柔聲調,育箴猜得出,他對她,怨少愛多……

「她生病了,妳沒辦法對一個生病的女人要求,何況,她曾是我身邊最重要的人物。」

育箴這樣算不算豁達大度?她居然和「丈夫」談論他的前未婚妻,且討論過程平靜。

「假設,她回頭要求你,告訴你,她悔不當初,希望和你從頭來過,你會怎麼做?」

環住她腰間的手硬了硬,他僵祝

育箴暗罵自己,笨蛋!妳的假設讓他難堪,抿抿唇,她擠出一絲微笑,手壓上他肩膀,撐起自己的上半身,誇張對他說:「笨蛋,當然是說好啊!然後趕緊拉起她的手,走入禮堂,用一隻戒指圈住你們兩人的下半生。」

「我走入禮堂,妳怎麼辦?」他對育箴有了道義,不願輕言離棄。

「我哪有怎麼辦?當然是繼續為公理正義奮戰,別忘記,我是不認同婚姻愛情也不害怕空虛寂寞的顏育箴,不管有沒有溫室,我都活得很好,也許哪天,我會站出來為民喉舌,到時我找上你家大門,逼你捐政治獻金,先說好,你可不能小氣。」

至於他們現在的關係,是彼此在意的親人、是提供臨時需求的室友,誰在意?

育箴的話掀起他的不滿,不舒服的感覺高漲,他在生氣。

「怎麼了?不想捐政治獻金?知不知道你這號表情很像矮黑人。」她拉拉他的臉,意圖把他的臭臉擠回去。

「什麼矮黑人?」

「你小時候啊,像猴子一樣,又黑又矮,明明比我矮半個頭,說話的時候偏要半仰臉,好像自己很偉大……」

話轉開,他們不再針對蓉蓉發話,這讓兩人氣氛重新輕鬆。

翻過身,他把她壓在自己身下,矮黑人長大,長長的手臂能圈住小小的她,寬寬的胸懷有本事替她架起安全港,雖然港口裡缺乏愛情,但他願意用其它物品填平不足。



博承對她很好,真的。

他們一起上班下班、一起聊天吃飯,偶爾他會駕車載她到山邊、海 邊,觀松濤、聽海浪。

他們都不是浪漫的族群,可是他們一起成就許多浪漫事情。

她撿一袋袋松果,替他串起門簾,每次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松果輕敲他的發緣,就像山間微風,輕撫。

他用沙子,為她蓋起城堡,還挖了護城河,讓強弩攻打不進,城堡裡面,公主生活得安安心心,城堡裡的王子為她高唱情歌,一曲又一曲。

可惜,黃昏漲潮,將城堡連同護城河淹沒。

中秋節,全家人在院子裡烤肉,兩家人、小弟的同學和他公司員工,熱熱鬧鬧幾十人,歡笑聲、歌唱聲,把寧靜的高級別墅區,燃起躍動生命。

坐在搖椅上,育箴和博承仰頭遙望天際,圓圓的月亮、圓圓的傳奇,圓圓的中秋圓了每個人的心。

「在想什麼?」育箴問他。

「美國沒有中秋節,但每年中秋,媽媽不忘記寄來幾十盒中秋月餅,中國留學生會在那夜聚集,像這樣,唱歌跳舞說鬼故事,蓉蓉不喜歡吵鬧,我們就坐到角落,聊聊天,說說思鄉愁。」

「你會想家?我以為你是海闊天空的人物。」育箴靠在他肩膀,他口中那段,是她無緣參與的青春。

「台灣是我的根,離了枝、斷了葉,不過一季又是鬱鬱菁菁,但人不能缺根,那是生命營養所繫。」

「記不記得你出國那年?大家哭成一團,只有你滿心歡喜,我以為你恨不得早點離開這裡。」

「誰哭成一團?就妳和我媽好不好,我媽哭,我能夠理解,一直到十九歲,我媽還認為沒有她半夜起床幫我蓋棉被,我會感冒生玻

至於妳的眼淚?我實在搞不懂,沒人在身邊欺負妳,不是更自在逍遙嗎?怎麼會哭得那麼淒慘?」

「沒辦法,十九歲有十九歲的蠢,那時我自以為迷戀你。」

「後來呢?不再迷戀了嗎?」

「後來你離開,我清醒,知道愛情不過是種莫名其妙的情緒。」

育箴說謊,不過,謊說得多了,會練就一身臉不紅、氣不喘的高段功力,會讓人信以為真,教人看不清真心。

她想,假設說謊是一門獨家武功,那麼她成為武林盟主的日子指日可待。

「說得好,我喜歡妳的批注,愛情莫名其妙,我們是聰明人士,聰明得不去沾染愛情。」

有她的話做保障,摟住她,他心安理得,不怕負擔,他喜歡這個和自己心意契合的女性。

「你的公司上軌道沒?」

「慢慢穩定了,最近有不少企畫案要推,包括那支廣告,我想妳會有-大段時間,走到哪裡都看得到我公司的名字。」

「這是個重視宣傳的時代。」

「沒錯,聖誕節要宣傳、情人節要宣傳、父親、母親節也要宣傳,好像沒了媒體,人類文明將往後退一大步。」

「我贊同你的說法。」

「對了,這個送給妳。」他從口袋裡拿出首飾盒。「他們說,情人節不送太太禮物很過分。」博承口中的「他們」是店裡面的營業員。

「情人節?從七夕到中秋,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太忙,忙得忘記把它交給妳。」

「是嗎?不是在評審考察,看看把禮物送給我是否值得?」

「律師真是不浪漫的人種!」

「再批評我吧!下次你的公司出問題,別來央求我出手幫忙。」

「不怕,那一群人會急著排隊遞名片,要求我讓他們幫忙。」他指指小弟的同學,一堆子准律師候選人。

「有錢真了不起。」

「這是個經濟掛帥的社會,有錢人說話自然大聲。」

「越說越過分,別忘記,你們這些有錢人的財產,要我們連同警察幫忙守護,不然幾次綁票,再多金山都會被掏空。」

育箴打開盒子,是一條鑽煉,不特殊、很普遍,是所有男人臨時起意,便可以在百貨公司裡買到的東西,不需要特別動用腦筋。

然,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送她東西,沒有意圖、不求回報,只是希望她快樂,這份心意,教她感動。

「喜歡嗎?」

「天下女性,沒人拒絕得了鑽石。」

「真的嗎?我以為妳是特殊例子。」

「我哪裡特殊?」

「第一,我很少看妳裝扮自己。」

「我很邋遢?」

「妳不夠女性,套裝、髮髻,妳在糟蹋自己的美麗。」

「那是我的職業的關係,你總不能要我穿雪紡紗洋裝,細跟鞋,燙著一頭法拉頭,十指塗滿紅蔻丹,金煉、鑽腕叮叮噹噹上法庭提訴訟案吧?」她提出反駁。

「即使是上班以外的時間,妳也很少打扮自己,總是穿戴簡單就跟我出門去,我發覺妳連結婚戒指也沒戴。」

結婚戒指?她能戴嗎?一個假裝的身份,她能留住多久?她不願意將戒指當成說謊工具,寧願細細收藏,將它擺在盒裡,和她的童時記憶擺一起,假設它是一段美麗曾經。

「你的戒指太貴重,我怕弄丟。」她隨意找來借口。

「第二,不管再帥的男人站在妳眼前,妳都不多看一眼。」

「帥男人?什麼時候?」

「我們結婚的時候,我有不少上得了檯面的員工登場,妳連一眼也沒多瞧。」

「你期望我在婚禮上當花蝴蝶,對帥哥猛拋媚眼?」

「我以為女人和獵豹一樣,對於條件好的男人,嗅覺敏銳。」

「你對女人的認知不多,女人不是獵豹是花朵,只對蜂蝶散發香氣,願者上鉤,不願者離。」

「不,在我眼裡,妳是獵豹,對於想要的東西專心一意。」

他看出她的本質?知道她的嗅覺總是為她尋出有他的方向,只要給她一個小小機會,明知道機會對自己害處多於益處,她仍然永往直前不畏懼?

育箴心狂跳,臉上卻不動聲色,玩笑說話:「那麼你千萬小心保重,不要被我啃得屍骨不存。」

「放心,妳是獵豹我是獵人,我手上有最先進的武器,想啃蝕我之前,妳要先小心自己的毛皮。」

又是一語中的,她的毛皮、她的心往往在他面前一敗塗地。她懷疑,他是有心抑或無意。

接手她手上的鑽煉,他替她戴上。

「現在妳是我的馴服獸,從此乖乖聽令行事,我會把妳喂得肥肥胖胖的。」

育箴的回答是哈一聲笑,突然,煙火放起,紅紅綠綠的星墜鑲在夜空天際,替月亮增麗。

將育箴收進懷裡,抱她的舉動變得自然快意,他喜歡她在自己的護翼裡,一如喜歡和她談論不停,他對她越親近,就越不願意分離。

悄悄地,他在她耳際說:「這條項鏈不適合妳,下次,我再挑一樣適合妳的禮物。」

育箴心暖烘烘,嘴卻違意。

「不用了,你可以折合現金。」

「請問妳,律師是最現實的人種嗎?」

她沒回答,一聲巨響,育箴措手不及,嚇一大跳,博承笑笑說。

「原來律師還是有害怕的東西。」

大手蓋在她耳朵邊,他們同時仰頭,小弟和同學施放的煙火,一次又一次劃亮半個夜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20:21

第七章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多,育箴老覺得疲倦,往往一個不小心,眼瞇瞇便打起瞌睡,害她在會議廳裡,被老闆海削。

接下來感冒了,她沒時間看醫生,想想自己是健康寶寶,多喝水、多補充維生素就會沒事,哪裡想得到,讓她吐到差點去掉半條命。

連吐三天,她瘦掉半圈肉。中午,才聞到便當味道,她就衝到廁所大吐特吐,吐掉早餐殘餘物、吐掉胃液加膽汁,她覺得五臟六腑全要從嘴巴中嘔出來。

好不容易吐淨胃液,她趴到洗手台漱口,漱掉嘴裡的酸臭味。她的胃一向強健,沒道理讓小感冒打敗,難不成是SARS?

又是一陣嘔心,她壓住喉間,猛嚥口水。再吐,恐怕連胃都要跳出來。突然,她發覺指頭間,一顆小圓球在她喉嚨處上下滑動。

心驚,育箴對鏡子細看,真有東西,圓圓的、用力壓會滑動……哪一型感冒會讓女人長出喉結?不會吧……她沒聽過這種病例。

不祥的念頭從腦間閃過,看看腕表,十二點半,要等下班才掛號看醫生嗎?

還是不要!晚上,她約了博承吃飯,他說發現一家日式餐廳,東西做得很道地。

好吧,下午請假看醫生,育箴決定下得很快,走出洗手間,拿起包包,遞出假條,她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知道答案。

兩個小時後,她從醫院出來,不曉得該哭還是笑,背靠在醫院牆邊,雙手摀住臉,頭痛欲裂。

拔掉髮髻,痛的感覺沒有絲毫減輕,揉揉眉心,怎麼辦?

她沒想過自己居然懷孕,更慘的是,還挑在這個非常時期。

糊塗,兩個月月經沒來,她有本事忙到忘記,若不是孕吐太凶,她會不會一路忘到小孩落地?

壞消息二,她的甲狀腺上長了東西,超音波照過,醫生說組織看來似乎不太好,於是替她做切片檢查,先檢查是良性或惡性腫瘤,檢查報告下個星期才會出爐,眼前,她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擔心;一是不理。

不過,醫生建議,不管良性或惡性,拿掉會比較安心,因為即使是良性也會轉變成為惡性,若真堅持不開刀,每個月要去做一次同樣檢查,持續半年,才能放心。

問題是,動手術必須進行全身麻醉,麻醉對胎兒會產生影響,而且,萬一是惡性腫瘤,必須同時拿掉兩邊甲狀腺,開刀後,她將終生服用藥品,藥的副作用對胎兒……她不敢往下想。

她怎能在這時候選擇開刀?!除非她不想要孩子,可,她不想要嗎?

她沒想過他會來報到,更沒想過一個生命將架起他們的橋樑,可是,沒想過,並不代表她不期待啊!

在擦槍走火那夜,她期待過新生命,期待他的存在讓他們的契約更形合理,她猜測也許為了伴隨Baby成長,她和博承的契約會無限期延長,就算他和周蓉蓉之間不成過去、就算他的愛情再不分贈,能留在他身邊,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她理解滿足二字如何書寫。

她是律師,應該把理智擺在感情前面,衝動不正確,用生命換取生命應該多加思考,這是重大事情,她必須想清楚,別驟下決定。

她需要一個人同她商量,找博承吧!他總能在她心慌意亂時,擺平她的焦慮,在她不確定時,給予勇氣。

她該找他談,談談孩子、談談未來,談談他們的生活是否該為一個新生命亂序。

拿起手機,她撥他的號碼,他關機了,撥到辦公室,秘書說他接到私人電話,匆匆出門,沒交代要去哪裡、幾點鐘回來。

打電話回家,爸爸媽媽、公公婆婆都沒事,而三樓家裡沒人接。

於是,她失去他的下落。

育箴不想獨自面對空蕩蕩屋子,便跑到百貨公司逛街,她很少做這種事情,這種有錢有閒的少奶奶工作。

拎起包包,滿櫃的化妝品服飾引不起她的興趣,她走到兒童館,柔柔的粉紅、粉藍、粉黃,溫暖她的心。

看到嬰兒床,她感動;看到奶瓶、嬰兒沐浴用品,她幸福;每摸一樣小東西,掩不住的笑容在臉龐漾開。

她真想「驟下決定」,決定把孩子留下,至於脖子上那顆東西,往好處想吧!說不定它會自動消失、說不定它是良性,說不定在她生小孩時一起拿掉,她省了一次麻醉藥品。

兒童館裡的東西每項都可愛,每走一步,它們就鼓吹她一次,生命是件多麼美妙的事。

於是,律師的理智缺席,她買下兩套嬰兒服,一黃一藍,小小的兔子繡在前襟,她開始幻想小嬰兒的笑容,不知道是像她多一些,還是像博承多點。

看看腕表,五點多,希望博承在家,提起紙袋,育箴搭車回去,進家門前,她低頭對紙袋說話。

「麻煩你,用你說服我的力量,說服博承吧!」

拿起鑰匙,打開大門,走進,她發現沙發上坐著一個陌生女人。

微笑的嘴角合起,興奮之情冷卻,恐懼漫上心間,一件她無法控制,不是談談就能解決的事發生了,隱隱約約,她知道不對。

莫名想逃、想哭,可是女人擋住她的去路,讓她無從遁形。

女孩站起身,面對育箴。

「妳好,我是周蓉蓉,妳是顏育箴?之前妳接過我幾次電話。」

周蓉蓉?!手上的紙袋滑下,嬰兒服從裡面掉出來,育箴腦中一片空白,她回頭來找博承?她侮不當初、希望從頭來過?

該死的自己、該死的烏鴉嘴、該死的一語成讖,她為什麼要猜測她會回頭?為什麼不猜猜博承愛上自己?

「妳還好吧?」周蓉蓉定來,摸摸她的額頭。

育箴看出她和自己的不同,她是小女人!她溫柔體貼,和自己這只獵豹截然不同,蓉蓉臉上身上全寫滿博承的愛情,而她……只有脖子間,掛上一條象徵被馴服的項圈。

蓉蓉雖然生病,雖然清瘦,卻依然美麗動人!難怪他要受她吸引,難怪異鄉土地,他決定和她一起。

回神,她忙對蓉蓉解釋:「妳好,我是……」

「我知道,是博承的室友。」蓉蓉接口。

室友?!他這樣向她介紹自己?!原來,不管他們之間上過多少次床,不管他們是否有條新生命作橋樑,她是他的契約新娘,不變;他們的室友關係,不變:他對蓉蓉的愛情……同樣不變。

育箴鑽進牛角尖,脫不了身,一縷縷絲線、一張張破網,捆綁得她想喊救命,偏偏喉嚨啞了,腫瘤壓迫她的神經,痛苦從心間湧入喉頭,卡著、哽著、苦不堪言。

「博承跟我說過你們之間的合約關係,我覺得台灣同胞好先進,這些觀念,我們內地很少人有。」

連這個都對她說,他對她一點都不保留。

苦笑,育箴低身撿起地上的衣服,收妥。

「妳買小寶寶衣服?」

「嗯,送人的,我同事生小孩。」給個借口,她著急回房。

「育箴。」蓉蓉喊她。

她回頭。

「有事?」她強自鎮定。

「博承在洗澡,他說,找到不錯的日式餐廳,等一下,我們一起去吃飯。」

不錯的日式餐廳?她以為只有他和自己的聚會,原來並不,她只是配角,專用於襯托紅花的綠葉。

「我有點累,想休息,你們去好了。」

強撐的微笑痛苦,心臟在急速壓縮,她急於閃躲,顧不得禮貌,育箴反手關上門,把自己關進無人空間,受傷獵豹要縮起身,在安全處舔舐傷口。



她又吐了!藥物幫不了忙,醫生說孕吐是自然現象,過了這兩個月自然會轉好。

晚餐,育箴笑著對博承說她不舒服,要他自己帶蓉蓉出去吃,他們這頓飯吃很久,將近十點鐘才回來。

育箴沒休息,側耳聽見門開門關聲,她的心被每個聲響撞痛。

晚餐愉快嗎?小別新婚,他們要談的離情很多吧?吸吸鼻子,嘔吐感瞬間膨脹,她放下手邊文件,衝進廁所,大吐特吐。

移位的心肺肝腸,尋不著原位擺放,拂開散發,她趴在洗臉盆邊喘息。

「妳真的不舒服?我以為妳不高興。」

博承的聲音在浴室門口響起,她蒼白著一張臉回頭,苦笑回答:「我為什麼要不高興?」

「因為蓉蓉搬進來,她認為妳不喜歡她。」

「對不起,如果我的表現不好,原諒我吧!我……我身體不舒服。」沖掉馬桶水,漱漱口,她捧著虛弱的胃走出浴室。

撈起她的腰,他把她抱進床邊。「妳怎麼了?」

濃濃雙眉皺起,她真想將之解釋為關心,不過,她還算聰明,瞭解他的關心只放在隔壁那個生了病的女人身上。

「我感冒、胃有點發炎,沒事的,藥吃吃休息休息,明天就會沒事。」隨口敷衍,收起要同他商量的事情,那對他……並不重要……

「明天請假一天吧!」

「不行,下個星期我有庭要開,我還有很多資料沒整理出來。」

「請假一天好嗎?我有事情想和妳商量。」

「我可以現在商量。」收收檔案,她坐正身體,等待他。

「這件事有點麻煩,我想我們需要一點時間。」

「說嘛,我現在精神還可以。」

「妳精神可以?才怪!」他拉過椅子和她面對面坐下。

不抱她、不摟她、不擁住她的肩膀說話了?因為蓉蓉在隔壁是嗎?酸一陣陣,腐蝕……

「別吊我胃口,你不說,我會整晚睡不好。講吧,我在聽。」心臟無力,她理解等待法官宣判的罪犯,如何度過難熬夜晚了。

「蓉蓉的病情加重,醫生認為情況不樂觀,她希望在死前為父母親做最後一件事情。」

這件事讓他心情沉重,他是個重承諾的男人,曾經,他答應陪蓉蓉走完最後一段生命、答應給她一個婚禮,現在,她出現要求他兌現承諾,沒有借口允許他不實現諾言。

「什麼事情?」

「舉辦一場婚禮,讓她的父母親看見她風光出嫁。」

說這些話,他心中反抗掙扎,他不想放棄眼前的生活、不想放棄育箴,可是蓉蓉的哀求……她的生命只剩下半年,他怎忍心拒絕?

整個晚餐間,他心事重重、他反覆思考、他決定難下,到最後,是蓉蓉的無助和育箴的獨立讓他作出選擇。

沒有他,蓉蓉黯淡的生命將更加艱辛;沒有他,育箴仍然精神奕奕,為前程打拚。

他的決定沒有想到自己,純粹以兩個女人的角度作考慮。

「新郎是你?」

育箴猜他沒辦法拒絕蓉蓉的請求,猜這場婚禮是他夢寐以求,所以他滿心樂意,為蓉蓉、為她的父母親完成這件事情。

他不作正面回答。

「之前Dink決定和他的妻子離婚,給蓉蓉一個婚禮。」

她猜錯了?她的推理能力一天比一天下滑?不!育箴的第六感告訴她,蓉蓉的到來,不會光是送來請帖。

「然後呢?」

「Dink的妻子懷孕,他給不起蓉蓉婚禮,他們討論很久,決定分手,蓉蓉不願意自己短暫的生命破壞一個家庭,而那個家庭正要開始孕育新生命。」

男友給不起婚禮,前未婚夫給得起,於是回頭來找他?

她要怎麼置評?周蓉蓉是太自私或太天真?博承是太愛她或太笨?笨……提到笨,她自己贏不了他幾分。

若是夠聰明,她大可以告訴他--蓉蓉真善良,要是她知道我們這個家庭也要孕育起新生命,也許她會放棄想法,放棄找你舉辦婚禮。

可惜,育箴笨,她笨在處處對他體貼。

她想,若自己橫在他們中間,未來幾十年,他心有遺憾,遺憾自己不能陪蓉蓉走完最後旅程。

育箴笨,笨到清楚他的愛專屬一人。

她想,就算她留得住博承的人,卻留不了他的心,他的人在她身邊,歲歲月月,愈看她愈憎恨。

所以?,她決定讓自己「聰明」,放手愛情,任他自在、任他傾力追逐他的愛情。

「她真善良,我能理解你為什麼愛她。」

她笑得勉強,瞠瞠眼睛,她告訴自己沒關係,她經手的合約那麼多,結束一個合約,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想想,真諷刺,同樣是新生命,Dink的孩子為他的母親保留住婚姻,而她的小孩卻要她用生命去博齲她的運氣不好!真的很不好!

「她是個好女人,妳也是。」博承說。

他用「好女人」來央求她解除約定?

不需要的,她會贊成他一切決定,一如多年以前。

她起身,從櫃子裡把合約拿出來,交給他。

「合約結束了。」

她錯了,以為故事正發展至高chao,哪裡想得到,不是高chao,是不在預料中的結束。惆悵吧!留下未完續曲,她不曉得有沒有能力獨自編寫下去。

他不收合約,手背後面,不想終止他們之間,是真的。

「妳仍然可以住在這裡……我的意思是,妳會和蓉蓉相處融洽。」

他的要求近乎過分,她的表現還不夠大方?他怎還能要求她和周蓉蓉相處融洽?

「你高估我了,我不會和她相處融洽,就算只是契約婚姻……重新適應自己的單身身份,我需要一點時間和距離。」

退後三步,是的,她需要距離,遠遠的,在看不到他的距離外,然後像過去八年一樣,在都市角落裡,用忙碌、用生活,把她的愛情壓縮在箱底,壓得它透不過氣、壓得自己全然麻痺,忘記曾經……曾經她的生命以愛情為中心。

「育箴……我又傷害妳了,對不對?」

他不給她距離,走向前,博承一把將育箴擁進懷裡。是不是他的決定錯誤?是不是他該重新評占?說不定育箴沒他想像中堅強,說不定,會有其它辦法解決窘況。

「有一點,不過,我很堅強,也許三天五天、也許兩個月,我會恢復正常,不過這次,我不哭了,你說過,我哭的樣子很醜。」

再度推開他,她退兩步,退到牆邊,距離總是要保持住,因為合約已經終止。

「如果妳想哭,我不會恐嚇妳,這次我會用寬容眼光看待妳的美麗。」

她不哭的樣子比哭更醜,強忍的淚在眼眶間打轉,她用力憋忍,頸間動脈浮現。

「謝謝你的寬容,不過,我二十七歲了,我有自己的事業、生活圈,再不久,我會有自己的生活,也許結婚、也許當媽媽,二十七歲的女人再軟弱,我不會原諒自己。」

向前走,他就是不給她距離,將育箴壓制在牆間,捧起她的臉,他威脅她。

「我喜歡看妳哭,不哭的話,我就扁妳。」

話說出口,兩人同時笑開,悄悄地,她拭去眼角淚濕。

「這句話的有效期限過去了,它再影響不了我。」

又哭又笑,她不曉得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分離,再見,是很難出口的話語。

「真可惜,不然我可以複習過去,看看愛哭的妳,和老被我欺負的妳。」

「複習過去有什麼好?我寧願望眼未來。」

雖然,她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只隱約猜得到,她的未來沒有他、沒有愛情、沒有快樂和幸福,可是,她被迫選擇,只能前行、不准後退。

「育箴……這次,妳又被我欺負了。」他說。

育箴忍控不住的淚淌下,搖頭、再搖頭,她搖得很用力,一個衝動,掄起拳頭,她一拳拳捶向他的肩。

「可惡,你非逼我哭不可?你不是賈寶玉,我不是林黛玉,哪有那麼多眼淚相欠?」她的堅強,一寸寸被他擊垮。

「對不起。」摟住她,他但願她更用力。

「你壞透了,不過是兩千塊錢,扣掉一碗芒果冰,剩下的,你以為能買到多少個原諒?」

「對不起。」

「你知不知道,我才慢慢適應有你的日子,才慢慢適應睡覺時身邊多一個巨人,你說從頭來過就從頭來過,有沒有想想,我的適應很辛苦?」

「對不起,這幾個月,我很幸福。」

他說幸福?

那麼她可否要求他改變主意,告訴他,有個Baby願意為他帶來更多幸福?唇啟、唇合,說不出口的話含在嘴裡。蓉蓉的病顏、他未竟的愛情……她怎能出口要求?!

「有話想告訴我?」

凝視他的臉龐,她歎口氣。

「多給我一點時間準備,不要要求我馬上搬出去,我最近很忙,我有很多消息需要消化,我……我……需要時間想個好說法,面對我的父母親。」說到最後一句,她氣弱。

「我陪妳一起面對。」

「謝謝,我可以三天後再跟我父母親談嗎?」

「幾天都沒關係,我在乎的是妳的心情。」

他說在乎她的心情?她該不該為這句話高興,或者慶幸自己,這段同居生涯,她並不是一無所獲,至少,她贏得他一段記憶。

「我會好好的,我保證。」

伸出五指,她笑望他,微笑痛苦,但她堅持不讓他尷尬,因為,她愛他,二十七年了,盤石不轉移。



育箴不知道如何消化這個夜晚,她的心中,想著的全是躺在博承房裡的兩個人。

他們是不是……是不是愛情復燃,感覺常在?

那個她躺過的柔軟床墊,是否正上演纏綿悱惻?

他們是否低聲私語,談著分離的日子?

痛苦敲擊她的知覺,來來回回,她的赤腳在木頭地板間踩過千百遍。

收拾滿地文件,她打開衣櫃,拿出行李箱,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塞進箱中,幾個月的生活點滴回到腦海中,說好不流的淚水,泉湧。

「來的時候沒有這麼多衣服,三兩下就收拾完,為什麼……」

話到一半斷掉,她想起,來的時候心情愉悅,走路快、說話快,連搬家退房的動作都快到讓她驚訝於自己的工作效率。

要走了,每個動作都是牽絆,都是流連,盼著慢過一分是一分,盼著自己成為武俠小說主角,多待一會兒,情勢逆變,高手相助,反敗為勝。

歎氣,高手不在人間,好運用罄,這段相處已是她生命中的奇跡,貪心過分,不貪心委屈。

育箴翻空所有的抽屜,把自己的東西全數收起。

打開衣櫃底層,拿出小鐵盒,育箴把裡面的東西倒在床鋪間,那些全是他的東西,他不要的彈弓、他的小球、蘇爸爸替他做的筷子槍、他考壞的考卷……還有一枚他替她戴上的婚戒……育箴收集所有他不想要的東西,從小到大。

一項舊物、一個故事,她可以細細數出。

比方小球,她記得,他本來拿在手上玩,她跑過去撞到他,球脫手,滾到路邊水溝。

心慌,育箴顧不得水溝骯髒,低下身,用手撈起,當她把球洗淨,用香水噴過送到他眼前時,他一看不看,背過身去。她接收了小球,騙自己,那是他送的禮物。

再說筷子槍,博承拿她當標靶,橡皮筋射到她臉上,登時,她的臉紅腫一大塊,眼淚撲簌掉下,她不敢放聲大哭,但還是讓大人聽見哭聲,兩個媽媽同時跑來。

博承來不及恐嚇她,乖覺的育箴在長輩詢問時,認分說:「我不會玩手槍,橡皮筋彈到自己。」

後來,他良心發現,把槍丟給育箴,成了她的珍藏品之一。

她總是在替他圓謊,造就出一身說謊本事,現在,她又非得說謊,只是這次的謊讓她痛心疾首。

抱住小鐵盒,她怔怔坐在床沿,回想他們的性情、他們的過去,炎熱的午後、清涼的刨冰,她為他寫功課,寫得滿心幸福;她為他挨罵,帶著壯士斷腕的悲情。

她以為她專心為他,終有一天,他會愛上她,再不肯離開她,哪裡知道,他的愛落不到她身上,她只能當他的旁白。

她坐在床邊,姿勢不變,從子夜到午夜,從午夜到清晨,露重霧濃……

天濛濛亮起,育箴挪動身軀,迅速整理好自己,打算在沒人發現的時候離開家裡,走出房門,卻見到蓉蓉。

「我的時差調不過來,害博承整個晚上被我吵得沒辦法入睡。」她嫣然一笑,舉舉手中的杯子,她問:「這個是妳煮的冬瓜麥茶嗎?」

「對。」點點頭,她不想再被誤會自己不喜歡對方。

輕歎息,原來昨晚睡不著的人不只有她,蓉蓉也會煩心嗎?擔心自己的存在破壞她的計劃?育箴輕搖頭,不會的,只要是博承想要的事,她都會搶在面前做,不叫他為難尷尬。

「妳煮得很好喝,以前博承要我做好幾次,我都做不出這味道,妳可以教教我嗎?我希望能替博承多做一點事,他對我太好,我對他太壞,我的生命所剩不多,但願自己能將餘下的時間,帶給他很多快樂。」

她誤會蓉蓉了,她用小人之心度人家的君子腹,原來這次出現,蓉蓉並非全然自私,她想要彌補博承對她的愛情,既然如此,她有什麼好不滿?

「冬瓜秈麥茶的重量是二比一,煮好後,放下妳的愛情。」育箴語帶雙關。

「愛情?是什麼東西?」蓉蓉不懂,偏頭,育箴看見她的單純神情。

「是玫瑰花。」玫瑰花是她的愛情,她愛了他一輩子,偷偷餵了他幾千次愛情,他把她的愛情吞進肚子,卻回饋不了她同等心情。

「我懂了,玫瑰代表愛情,我必須在茶裡放下玫瑰愛情與專心,難怪我老煮不出妳的味道,原來我始終沒放下我的心。」

「以後,妳願意為他放入愛情嗎?」育箴問。

「我會,對Dink的心,我回饋了;對博承的情,我將盡心償還,用我僅存的生命。」

「這樣很好,我想博承會感動的。」微微一笑,育箴給她支持笑容。

「他感動我的地方才多,妳想聽嗎?」拉起育箴的手,蓉蓉認為自己會和她成為好朋友。

「不,現在不行,我必須去上班,不工作的話,我會餓死。」她試圖輕鬆可愛,但她做不來,天真可愛是蓉蓉的專利、受人憐愛是蓉蓉的專利,至於她的專利是……埋藏一段沒人知曉的愛情。

「好吧,早點回來,博承說妳想搬出去,我真希望能和妳多相處一段時間,如同博承說的,妳是一個很棒的女生。」

「我盡量。」點點頭,育箴揮別善良的蓉蓉。

這天,她沒去上班,她像幽魂般在馬路上亂走,亂序的心、亂序的她、亂序的身體,讓育箴的不舒服湧到胸口,兒童館的童裝引不起她的興趣,過往的人群熙攘,她仍然孤寂,地球仍然轉動,她的心卻停擺。

沒有思考、缺乏邏輯,空空的大腦只想哭泣。

她走累了,兩條腿抗議,不想回去,卻也不想橫生枝節,讓博承蓉蓉多有想法,所以再不願意,她還是走回豪宅--一個曾經被她稱為家的地方。不過,在進屋前,她下了另一個決定,她打電話給老闆,說:「我願意出國。」

打開門,博承和蓉蓉坐在沙發上,他們有說有笑,談論唸書那幾年,共同的經歷讓他們很有話聊,育箴解釋不來他們臉上的笑意,只好歸類它們,說它的名字是愛情。

知不知道愛情和暗戀的差別?很簡單,一個攤在陽光下,一個在陰暗中躲避;一個雙方開心,一個暗地品嚐甜蜜;一個隨時燃起熱情,一個冷冷清清。不管是日裡夜裡,愛情中影子成雙成對,暗戀中花落人獨立。

「育箴,妳回來了,嘗嘗我的冬瓜麥茶,我試了一下午才成功。」蓉蓉跳到她身邊,遞給她一杯飲料。

她喝了,嘗不到甜蜜甘醇,只嘗到苦澀心碎。

蓉蓉奉出她的愛情,博承得償宿願,愛情來到他們之間,即便光陰不長,浪漫無限。低低頭,育箴想回房,這裡不是她的世界,她的世界與陽光無緣。

「妳還是不舒服?」博承走到她身邊,試試她額頭上的溫度。

「好多了,只是有點累。」推開他的好意,她不想自己誤會,把同情錯覺愛情,那只會讓她更墜無底深淵。

「能一起出去吃飯嗎?」他不准她推,堅持把手落在她的肩膀。

「我想睡了。」育箴退一步,退出他的關懷圈。他堅持,她固執,在他的愛情面前,她的暗戀將被消滅。

「不吃點東西不行,我幫妳帶回來。」

強打起精神,她對蓉蓉微笑。「我真的吃不下,蓉蓉,幫忙把我的份吃掉,妳太瘦了。」

關上門,鎖上門,今夜她的房間不歡迎任何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21:02

第八章

博承、育箴兩人排排坐,面對凝肅的四位長輩,話難言。

這些天,他們兩人談過又談,夜裡促膝說到天明,他們找不到兩全齊美的辦法,從不對他堅持的育箴堅持自己需要距離,於是,她要出國工作,他留不住她。

一紙合約攤在家長面前,看過,他們氣到說不出半句話。

「之前,我和蓉蓉之間有些問題,所以遲遲不談婚姻,但為了早點把爸爸媽媽接到台北,不得不出此下策,把您們四位拐上北部。」博承說。他作好準備,讓自己成為矛頭。

「你們年輕人居然是這樣子處理事情?育箴,我一直以為妳懂事聰明,怎麼妳也跟著博承胡鬧?!」顏爸爸指著女兒說。

「對不起,當初,我覺得這是一個好提議,將來我和小弟的發展都會在台北,把你們留在台南老家,實在沒辦法放心,所以……」當箭靶是育箴的工作,她不習慣讓博承代勞。

阻下育箴的話,博承拉拉她的手,把她推到自己身後,他是成年男人,照顧育箴是他的責任。

「對不起,問題在我,我很自私的要求育箴同意我的想法,我認為你們四位從年輕感情就很好,要是能住到一塊兒,互相照顧,會讓我們更放心地朝事業上衝刺,我說服育箴同意我,沒多加思考未來問題。」

「不管怎樣,你們進過禮堂,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怎麼可以說離婚就離?」蘇爸爸說話。 管他,是合約也好、是欺騙也罷,反正就算是錯誤,他們也樂得將錯就錯,育箴這個媳婦他們要定了。

「對啊!左右鄰居都知道育箴是我們家的媳婦,我也承諾,過兩年生了小孫子,要回南部辦流水席請客,你們臨時給我玩這個,我沒辦法接受。」蘇媽媽耍賴,每次兒子碰上她耍無賴都會妥協,這回她打定主意,要任性。

「育箴,妳要想清楚,女孩子不比男人,結婚再離婚會失去身份,往後有誰肯娶妳?」顏媽媽對自己女兒苦口婆心。

「沒有男人肯穿破鞋。」顏爸爸氣瘋了,口不擇言。

「我本來就打定主意不結婚,不會有爸爸說的問題,而且、而且我們……我們之間,並不是真正的夫妻……」咬唇,育箴說謊。

她的話引起軒然大波,博承看向她,她那副壯士斷腕的決絕表情和童年時期替他扛黑鍋的表情一模一樣。

又來了!她總是搶著擋在前面,總是不計受傷地維護他,她不是說,迷戀他是童年蠢事嗎?既然是蠢事,她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去做,她的智商有問題,她的頭腦要找外科醫生洗乾淨。

「什麼?!你們不是真正的夫妻,別騙我們,你們住在一起那麼久,而且你們的感情很好,這是我們親眼看見的。」蘇媽媽跳出來否決育箴的話。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像親兄妹,怎會不好?也許小時候我們有點彆扭,現在我們都長大懂事了,這段時間,博承提供我許多工作上的幫助,我也努力給他精神支持,所以我們相處融洽,是自然而然的事。」第一個謊說出,第二個謊自然順口。

「不管,我不要別的媳婦,我就是要育箴留在這裡,不然,我們一起搬回台南。」蘇媽媽拉拉好友,強上兒子。

「我不做媳婦,當您的女兒也不錯。」育箴婉聲說。

「別跟我討價還價,老公你怎麼說?如果博承娶別人,我們就回老家。」

「有什麼問題,反正我們四個老人互相照顧習慣了,你們年輕人要怎樣隨便你們。」蘇爸爸不看兒子。

「爸媽,蓉蓉是個不錯的女孩,你們見過她,也喜歡她,不是嗎?」博承說。

「那是以前,現在,我只要育箴,你不要想拿別人來換。」

「爸爸媽媽,如果你們真的為我們兩個好,就該同意這件事。」

「離婚會對你們兩個人好?強辭奪理!」

「我們事務所在美國有一個分部,每年都會提供機會給願意出國深造的員工到那裡工作,我可以一面上班,一面在附近大學拿學位,那對我的未來有很大幫助。

老闆跟我談過幾次,以前我不敢同意,是因為小弟還小,你們又住在南部,萬一發生什麼事情,我擔心自己趕不回來,現在,你們都在台北,還有博承、蘇爸爸、蘇媽媽肯替我照顧你們,我才敢放心答應老闆,但前提是,你們必須同意我們離婚、同意我單飛。

至於博承,蘇爸爸、蘇媽媽,你們很清楚,他心裡真正喜歡的女人是蓉蓉,你們硬把他和我綁在一起,我不快樂,他有遺憾,最可憐的是蓉蓉,一個誤解奪走她的一生幸福,這樣公平嗎?

好吧!就算我們當聽話小孩,十年、二十年,為你們守住這段婚姻,結局會圓滿嗎?兩個不快樂的孩子,你們樂見嗎?所以,真心為我們好,你們應該贊成我們的決定。」

話說完,育箴看看週遭的家人,眾人皆沉默無語,凝重的表情在大家臉上,同時也寫入博承的臉龐,吞吞口水,她想她說服大家了,起身,她離開客廳,走出大門,轉往旁邊的電梯。

博承在她身後離去,大步跨過,他進入電梯拉住她的手臂,表情嚴肅。

「我說錯話?」育箴不懂他的怒氣。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總是擋在前面,替我圓局?妳認為我沒有能力解決問題?」

「我沒這樣認為,我只是覺得,要留下來的人是你們,如果把問題建立在你身上,蓉蓉不好做人,你夾在中間也不好過。反正,我是要離開的,就算對我的作法不諒解,時間距離隔開,我容易獲得原宥。」

「笨蛋!」大手伸到她臉頰,輕輕地,他把她攬進胸前。

「幫你做事,還要被罵。」拋開那顆不明腫瘤,假設肚子裡的不是小孩,只是胃漲氣,她刻意裝得不在意分離,假裝這是她最愛的結局,騙博承也騙自己,這叫作皆大歡喜。

「這麼笨,不被罵,妳要吃虧一輩子嗎?」揉揉她的頭髮,不想她走、不要分離,她的話逼他正視未來,是不是他們真的不能在一起?

這個念頭嚇到他了,他在做什麼?蓉蓉才是他愛、他要的人啊!他和育箴之間是合約、是默契、是早就注定的結局,為什麼他要心痛、要質疑?這是不對的!

況且,蓉蓉還在生病,他允諾了她,要陪她走完最後一程呀!昏了,一個對自己、對別人處處把握的他,竟然不曉得自己在想什麼、想做什麼。

「我認命了,反正我總是在你面前吃虧,我上輩子一定欠你很多。」在他懷中,她悄聲說。

樂觀、正向思考、往好處想,至少她擁有他一段、至少他的空窗期由她填滿、至少他看見她委屈、至少他知道她專心為他,這麼多的「至少」讓她確定,未來不管她是否在他身旁,他會記得她、記得她的心。

「育箴。」電梯到三樓了,他沒走出去,按下按鈕,電梯門關上,下降。

「嗯?」背對電梯門,她沒看見他的動作,窩著他、貼著他,她知道自己能待在他身邊的時間不多了。

「不要出國。」他的請求近乎可惡,沒辦法,他習慣在她面前自私。

「為什麼?」她眷戀他的體溫,不想從他懷間退位,但願電梯上上下下,再不開啟。

「雖然不住在一起,但我想看見妳。」

「你會看見我,也許過年、聖誕節,我會回來,就像你以前。」

「一年一次?我不愛當牛郎織女。」

「你當然不是牛郎,你的公主在你身邊,不用想念、毋需懷念,你的愛情真真實實攤在你面前。」這些話逼她面對現實,育箴退後兩步,看著他的臉,未分離先思念。

「答應我,妳會好好的。」他的手搭上她的肩。

「如果我不呢?」偏頭,藏起傷心,她笑得毫無心機。

「妳敢不好,我就扁妳。」他的拳頭貼上她的額。

「你忘記我已經對這句話免疫?」搖搖搖,她搖掉他的拳頭。

「我可以試著讓疫情擴大。」

「好吧好吧,別恐嚇我,我答應讓自己好好的,可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說說看。」

「送我上飛機時,哭出一張大花臉。」她伸出十指,指著他的臉。

「妳趁機報復?」他張開大掌,包住她的手指。

「是你欠我的。」

他還想說話,電梯門開,蓉蓉等在門外,她一手拉住一人,笑問:「我還以為電梯壞了,上上下下不見它開門,怎樣?你們爸爸媽媽有沒有好生氣?」

輕輕地,他握住她手的五指鬆開,悄悄的,她的心又受傷了。



育箴走了,所有人都不對勁,蘇爸爸、蘇媽媽連做復健,兩個人都要鬥嘴老半天,弄到最後,竟是以「都是誰寵壞兒子」作收常顏家兩老還住在這裡,卻是怎麼住怎麼不順意,寄人籬下的感覺很糟,卻又害怕女兒在遙遠的國度裡擔心。

博承是個重諾負責任的男人,他細心照顧蓉蓉,不單為她找來特別護士,還為陪伴她,把視訊設備裝在自己的家裡,盡量不出門。

他們的婚禮只在大陸舉行,參加的親友團人數不多,蘇媽媽是團長兼團員,從頭數到尾,一根手指剛好數完。蓉蓉的父母親感恩博承的寬容與接納,把女兒交給他,完成了他們最大心願。

婚後,蓉蓉住進育箴的房間,她不解為什麼新婚夫婦不能同床,再親密的事他們都做過了呀!博承卻以她身體不好、他的工作量大為由,堅持分房。

博承沒仔細分析過自己的堅持,他給了一個理由,便認真地相信起自己的理由。他努力讓日子過得平靜、努力讓埋在心底隱隱蠢動的情緒消弭,可是,只要一想起育箴,他的平靜變得益發困難。

他常想起她,想她在美國的生活是否順利、想她的同學同事有沒有給予她支持鼓勵、想她哭泣時,有沒有人出借肩膀……出借肩膀四個字讓他紅眼,莫名的佔有慾強到令他害怕。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只是突如其來的空虛讓他頓覺生活索然無味。

秋去冬來,蓉蓉的身體益發不好,前陣子強撐的精神在婚後顯得委靡,她常常睡睡醒醒,胃口不好,迅速消瘦,成天,她在醫院和家中繞,她不願意在醫院中等死,博承只好替她找來最好藥物,支持她走到最後。

蓉蓉唯一能替博承做的事只剩下煮冬瓜麥茶,她加了愛情,可是博承卻戒了茶癮,他不再喝冰箱裡的冰水、不再對冬瓜麥茶成癮。

今天,Dink打過電話來,詢問蓉蓉的病情,接到他的電話,蓉蓉眉宇間顯得溫柔甜蜜,消瘦的手指繞著電話線,慇勤。她知道這是不對的,可是,誰都對愛情無能為力,她愛他,前生注定,能和他多講幾句話也是好的。

博承走進客廳,她匆匆向Dink道再見,掛掉電話。

「在和Dink講電話?」博承問她,溫柔的舉動裡沒有醋意。

「嗯。」看著他的表情,她心中有懷疑。

「他有沒有提到,對妳的病情,是否有更好的療法?」

「沒有。博承……我能問你一句話?」

「妳問。」

「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太特殊,還是……以前,你常說愛我,可是,當你知道我和Dink的事情之後,沒有生氣發飆,只是告訴我,有任何需要一定要找你,然後默默離開。」

「我的表現不對?」

「我以為你會大發雷霆,痛罵我一頓。」

「在妳愛上Dink時,妳對我什麼感覺?」

「我有很重的罪惡感,我常睡不好,想著被發現時,你的憤怒。」

「那就對了,妳已經處罰了妳自己,我何必憤怒?」

「可大部分的情人分手,都不是這樣的。」

蓉蓉的話讓他想起送機時,育箴對他說過的話,當時他不顧來往人潮,只憑直覺行事,抱住她,他不放手,直想將她一直擁在懷前。育箴說:「我們為分手做了最佳典範,要是所有情人分手都像我們,就不會有傷害、自殘等等悲劇。」

他才不想做典範,他只想留下她,走回他們共同生活這段,只不過,他的理智提醒他,蓉蓉在家中等他。接下來,他像個嘮叨的老太婆句句叮嚀,彷彿育箴是個二十七歲的低能兒,非要一再交代不可。

「一下飛機就打手機聯絡我的經理,他已經把妳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有任何問題儘管找他,要是誰敢欺負妳,妳記得我的手機號碼,隨時打給我。 別忘記,欺負妳是我的特權,誰都不能踰越。」

就這樣,他送走了育箴,卻迎回了思念,他想她,天天。

「博承、博承,你怎麼了?」他回過神,發現蓉蓉在叫他。

「沒什麼,想起一件沒處理好的公事。妳想告訴我什麼?」

「我想說……你並不愛我。」

「我沒把妳照顧好,讓妳覺得不舒服?」

「我覺得你習慣照顧我、習慣當我的天、習慣看我對你的崇拜,除此之外,你對我,愛的成分稀少。」

「我不這麼認為。」

「我有證據,你對我和Dink之間不吃醋,是證據一;分手後,你還能推心置腹當我是好朋友,是證據二;再聚首,我們沒有乾柴烈火,為彼此燃燒激情,是證據三……我想,我們如果有愛,也成過去。」

「現代人的愛情觀太複雜,我相信我願意和妳在一起,負擔妳的一輩子,那就是愛情。」他不是女人,不會把重心擺在愛情上面,在他心中,責任比什麼東西都重要。

「你也願意和育箴在一起嗎?你也想負擔她的一生嗎?」她的話問住他。

「妳不要胡思亂想,我和育箴跟妳想像的不同。」

「我本來也這麼想,直到你最近的表現……她很久沒跟你聯絡了吧?你表現得像個丟失晚餐的獅子,煩躁不安。」

「我是工作忙,妳想太多。」

「是嗎?可是我發現一樣東西,應該是育箴忘記帶走的。」彎下腰,她從茶几下面拿出鐵盒子。「另外,還有一件事,我想應該告訴你。以前我常做不出你想要的冬瓜麥茶,我來的第二天清晨,在冰箱找到它,我問育箴要怎麼才能煮出你愛的口味,她說在茶裡加上愛情。知不知道,什麼是愛情?」

「不知道。」

「是玫瑰花。沒想到吧?!我們試了好幾種材料,沒想過竟是玫瑰,我認為,她愛你。」

把盒子交給博承的同時,她溫柔地壓壓他的手背,笑說:「我想我弄錯很多事情,要是我能早點發現,也許就不會把情況弄得一場糊塗。當時,我的父母希望看見我完成終身大事,而我想彌補對你犯下的錯誤,所以我趕著到台灣,想在生命最終完成這兩件事,卻沒仔細觀察你和育箴的感情。

我很抱歉,一錯再錯,破壞你的幸福,答應我,不要固執,等你看過鐵盒子裡面的東西,想清楚自己的感覺,如果你愛她,別顧慮我,馬上飛到美國把她找回來,我希望在生命終點,看見你比我幸福。」

將盒子交出去,蓉蓉請特護送她回房間裡。



打開不過一秒鐘,博承立刻把盒子關上,他不想在這裡看,他想找一處沒人的地方,靜靜翻。

他搭電梯下樓,在院子綠蔭處的搖椅裡坐下。

今年中秋,他和育箴在這裡並肩,他送育箴一條不適合她的鑽石項鏈,那是個不用心的禮物,她知道,但沒表示意見,他們聊到別處,談天說地,他們有無數話題。

打開鐵盒,那是喜餅盒子,年代久遠,但她照顧得很好,沒見什麼生銹。

筷子槍、小球、壞掉的彈弓、橡皮擦、褪色的康乃馨、舊日記……還有結婚鑽戒,很多東西他早已遺忘,但是他知道那些全是自己的東西。

博承拿起自己的日記,打開第一頁,他對功課的敷衍很嚴重,上面只有短短幾行--

今天下雨,不能出去打球,心情很煩,媽媽叫我陪顏育箴玩,我才不要,我又不是女生。

下面用紅筆寫的部分,不是老師的筆跡,是小女生秀麗的字體--

雖然下雨,但是我很開心,媽媽帶我到蘇媽媽家裡做餅乾,雖然博承不想陪我玩,但是他吃掉全部我做的餅乾。

我問他好不好吃,他說:「要是妳害我拉肚子,我就扁妳。」我笑了,他當然不會拉肚子,我的手洗得很乾淨,餅乾做得很用心,蘇媽媽誇獎我,說我將來會變成一個大廚師。

其實,我不想當大廚師,只想當博承的賢妻良母,每天等他下班、幫他拿包包,煮飯給他吃,我們一定會很幸福。

博承翻開第二頁,同樣,上面的鉛筆字是他的,下面的紅筆字是育箴的……

今天顏育箴的爸爸當上教務主任,請我們全家吃飯,吃完飯還開香檳慶祝,我不知道當教務主任是不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我媽要我穿上討厭的禮服,更討厭的是,他們說我和顏育歲穿的是情人裝,所以我故意把香檳噴到她身上,好爽。

爸爸陞官了,我們請蘇家吃飯,蘇媽媽說我們兩個穿的是情人裝,我聽了好開心,我想等我們長大,變成情人,一定是很浪漫的事情。

到那時,他不再老是生我的氣,我不用常常躲起來傷心,我做他喜歡的事,他講我喜歡的話給我聽,我們每天都開開心心生活在一起。

可是我的快樂才想到一半,博承的香檳噴到我的衣服,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才想哭,他就在耳邊說:「要是妳敢哭出聲,我就扁妳。」

我慌慌張張把眼淚吸回去,告訴他,他看錯了,我是在笑不是哭。對啊!只要能在他身邊,我當然只有快樂,沒傷心呀!

一頁頁翻下去,每篇都是瑣碎的事情,有些他記得,有些他忘了,不管是記得或忘記,他在日記裡面看到的,全是她毫不遮掩的愛意。

育箴說過,她愛他是小時候的蠢事情,現在長大,她變聰明懂事,再不做無謂的事情,可是,認真想想,她還是做了,她同意一張對自己毫無益處的合約書,合約結束,她又搶著向長輩說明自己從中得到多少好處,她隱瞞自己和他的關係,只想幫他順順利利娶進蓉蓉。

她告訴蓉蓉在麥茶裡加入愛情,有沒有可能,是她希望蓉蓉對他專心一意,別讓他再次否決愛情?

想,再想,他要想清楚自己的心情。

他不嫉妒蓉蓉和Dink,蓉蓉說,那是因為他對她沒有愛情,那麼他無法忍受一個支持育箴的肩膀,是不是代表他對育箴有愛情?

他不願意和名正言順的妻子同房,卻樂意和他的契約新娘同床,是否代表他對她們已經有了不同批注?

早些年,他在蓉蓉身邊,經常想起育箴的冬瓜麥茶,最近這段日子,他更是無時無刻思念,而和育箴同居的日子,他總在蓉蓉打電話來時,才想起自己太久沒主動聯繫,這是不是代表,蓉蓉和育箴在他心中的天秤早已失衡?

他瞭解,用比較法測驗愛情並不正確,但他在這方面缺乏正確經驗。

他愛蓉蓉?不確定了!他愛育箴……問題未成句,光光育箴二字,甜蜜的溫馨感覺漲滿心間。愛她,似乎不必再花精神確定。

育箴的小弟從門外進來,看見博承拿著育箴的藏寶盒發傻。

他走近,問他:「姊夫,有沒有一千塊?」

他沒改過對博承的稱呼,爸爸媽媽念了他幾次,他只好笑笑說:「好啦!我去認周蓉蓉當乾姊姊,他還是一樣當我的姊夫。」

爸爸罵他叛徒,媽媽說他投降敵軍,對周蓉蓉,他不得不同情。

「一千塊做什麼?」他口裡問,手已經伸進口袋拿出一千塊錢。

「打賭。」

「賭什麼?」

「賭我姊姊的事情。」

「賭她什麼事?」

「賭她愛你。」說著,賭局末分勝負,他已經抽走博承手裡的一千塊,原因是i-誰和他打賭他老姊的事情,都是穩輸不贏。

「你怎麼知道育箴愛我?」

把錢折一折,小弟把錢收進口袋裡,這種外快蠻好賺的。「因為我聰明。」

「意思是我是笨蛋?」

「我沒這麼說。」

「你有這個意思。」

「我們心照不宣不好嗎?」

「給我幾個證據。」

「這種事還需要證據?白癡都知道好不好!」

「你是要當律師的人,連證據都給不起?你比蓉蓉還差勁,起碼她給我好幾個理由,說服我,我愛的人是育箴不是她。」

「她真給你證據,證明你愛姊不愛她?」看來,他真要去認認乾姊姊了。

「她是這麼說的。」

「好吧,我隨便給你幾個,第一,在中國,沒事女人不會用假結婚來為難自己,除非她真心愛上假老公,希望有朝一日弄假成真;第二,我姊是懶到不行的懶惰蟲,要不是太愛一個人,她不會眼巴巴去討好別人的爸爸媽媽,除非她真心將他們當成自己的父母;第三,懶蟲不下廚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有什麼道理要她上班下班當孝媳之餘,還天天煮上一壺『愛情』?」

「你也知道愛情的事?」

「我們家所有人都知道,知道我姊頭殼壞去,愛一個笨蛋愛到忘記自己年華逐漸老去,還堅定心情不願轉移,以為終有一天海枯石爛,她的愛情會浮現清晰。」

「為什麼你們從來不告訴我這些事情?」

「拜託,我姊是有自尊的好不好,何況你們後來相處融洽,我以為你頭腦開竅,誰曉得還是頑石一顆,唉……沒救……」聳聳肩,這年頭真是話不說不明、燈不點不亮的時代嗎?虧他以為現代人聯想力強、創意豐富呢!

「再多告訴我一些有關育箴的愛情好嗎?」

「姊夫,我拿的是一千塊不是一萬塊好嗎?剩下的自己想,恕不奉陪。」搖搖手,他走進家門。

「家門」,呵呵,很快的,他們住這裡又要名正言順囉!

分析組合、拆解重組,他把這段日子發生的事、聽過的話,一句句剖析,他百分百確定自己的愛情。

起身,他神情輕鬆快意,大步,走回屋裡,寒風影響不了他的心情,枯葉在他眼裡均成詩意,原來呵……這就叫作愛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21:24

尾聲

下雪了,抬頭,望著天空落下的片片雪花,一片片落在她髮梢肩胛,來自副熱帶地區從沒見過雪景的育箴伸手,接過雪花,看它們在掌心融化。

她記得有次蘇媽媽心血來潮,要在家裡辦聖誕舞會。

她幫忙佈置會場,一個下午,連同傭人三四人,他們裝飾了聖誕樹、他們在窗上噴白雪,厚厚的雪在窗欞眾出一季冬天,她們笑逐顏開,說說鬧鬧,未到聖誕,氣氛已經被她們炒熱。

博承從外面回來,一進屋就喊冷,蘇媽媽給他倒來熟奶茶,他一面喝一面瞧她,瞧得育箴心裡發毛,以為他又要生氣了。

沒想到他只是搶過她手裡的噴罐,接手她的人造雪,後來她什麼事都沒做,就跟在他身後,看他把雪噴上玻璃窗,不斷發出讚歎。

縮縮身子,她冷得厲害,和冷有關的記憶很多,她總是挑有他的部分回想,奇怪,約莫是她功力衰退,明明用了過量的工作來逼迫自己,卻還是壓制不下對他的思念。

想他,一天比一天更甚。

肚子變大了,她的行動有些緩慢,上次產檢,醫生讓她聽寶寶的胎心音,意外的,居然聽見兩個不同的頻率。照了超音波,發現他們居然是雙胞胎,他們的心跳很快,醫生說他們是兩條健康的小生命。

幸運的是,後來的幾次切片,育箴確定了喉間的圓球是良性瘤,她大可拖著,拖到孩子生下來,再動手術將它切除,這是壞消息群中的好消息。

撫撫腹中的小生命,她告訴自己勇敢是必備東西,一個單親媽媽、兩個小貝比,他們要面對的辛苦比平常家庭多上幾倍。苦笑,無所謂,只要他幸福,一切值得。

在美國的這段日子,她知道所有關於博承和蓉蓉的事情,是小弟說的,爸爸媽媽瞭解她的心,盡量避免去提到博承,不管她裝得再若無其事都一樣。

而蘇爸爸蘇媽媽則不斷寄東西給她,吃的穿的、保養皮膚、健康食品,他們一定以為她到蠻荒地區工作。

從小弟口中,她知道他們在大陸舉辦婚禮,卻沒在台灣辦理戶口登記。知道蓉蓉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壞,醫生每天都要到家裡,為她做支持性醫療。她還知道,博承為了她,把工作帶回家裡,除非必要,否則不出去。

他在他們的書房裡工作?不曉得他在做事時,蓉蓉有沒有在旁邊陪他,夜深了,有沒有為他下一碗麵,慰勞他可憐的腸胃?

他捨不得蓉蓉幫他做家事吧!博承說過,蓉蓉是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總是跟在他身後等他為她支起天空,她和她不同,她是野草,蓉蓉是家花,野單家花的待遇不同,他待她和蓉蓉也不同。

小弟問她:「姊,愛他為什麼不讓他知道?」她回答:「因為他心裡沒有我。」

小弟問她:「妳怎麼確定他不愛妳?」她說:「愛情是種主觀認定,而他認定的女性名字叫作周蓉蓉。」

是的,她有自知之明,從出生那刻,他們的母親想替他們結下指腹情時,他就極力反對,如果他能愛她,早愛上了,不會等到一紙合約結束,他突然發覺自己對她有愛。認命認分,是身為野草最該做的事情。

更冷了,縮縮手,她抬起凍僵的腿走回自己的小公寓,雪飄得更急,眉間、發尾淨是白雪。

突然,她站定,那是……幻覺?她沒帶火柴,當不成賣火柴的小女生,可是她竟看見自己的夢,就在眼前。

搖頭,她伸手撥開睫毛上面的霜雪,想睜大眼睛看清楚。她的夢境更清晰了,她看見他朝自己走來、看見他大大的笑容,和長長的手臂。

「我昨天晚上睡得不錯。」她說。

「這樣很好。」點點頭,一個少笑的男人在她夢境中頻頻微笑。

「中午我在辦公室還偷偷打瞌睡。」自從懷孕,她的嗜睡情況沒有好過。

「然後呢?」他問,向前走兩步,她幾乎可以感受到他的體溫。

「然後現在六點半,我不認為自己又睡著了。」低頭看看腕表,她想,等她抬頭,他會消失不見,可是,並沒有,她抬頭,他還在。

「然後?」

「我既然沒睡著,就不應該看見你。」

「妳常常看見我,在夢中?」博承問,笑容更加擴大,他徹底破壞自己的形象。

「不行嗎?這樣犯法?」

「應該吧!侵犯肖像權。」手迎向前,他抱住她,真真實實的懷抱,不是夢境、不是幻覺,他在她身邊,不是肖像不侵權。

「你的解釋不對,我是律師,這種事你應該請教我。」在他懷裡,她的感覺實實虛虛,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說不清想法,唯一念頭是--想待在他身邊,永遠。

「好吧,請教顏大律師,如果離婚證書沒有送到戶政事務所登記、沒有見證人,只有簡單兩個夫妻口頭說說,那麼這個婚姻還有沒有法律效力?」他在她頭頂上方說話,擁住她,多月的思念成疾,她是最好的藥劑,藥到病除,健康恢復。

「當然有,口頭說說是沒有任何效力的。」育箴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不經大腦,純粹反射,她忙著感受他的心跳、他的溫暖,彷彿這個懷抱,她睽違了幾十載。

「如果婚禮連證書都沒有,也沒辦理登記,那麼婚禮算不算數?」

「只要有公開儀式、兩個以上的證人,婚姻就算合法。」還是職業性回答,思考暫時停擺。

「那麼很糟糕,我犯了重婚罪,請問妳願不願意出面,替我辯護?」親吻她的額頭,這時,他才發覺,愛她,好重要,難怪小弟要批評他是笨蛋,花了十幾年、繞過地球大半圈,他才找出這個重點,他的一千塊,花得好划算。

她總算聽懂一小部分,抬眼,她焦慮問他:「你犯法了?誰要告你?別擔心,給我資料,我會盡全力幫你。」

她焦慮的表情暖了他的心,在零下十度的寒夜裡,她沒注意自己已經凍成棒冰,只一心替他憂慮,說她不再愛他?謊話!說她認清以前的動作是蠢,謊話!她根本從頭到尾都愛他,沒有跑過票。

「笨育箴。」再次圈緊她,他的心溫暖超過三十度,融化了無情天地。

有很多話,他想對她說,說他終於理解愛,說他愛她一如她愛他、說幸福是兩個人的事,沒有她,他抓不住身邊幸福……

可是,這些話不是現在的工作,現在的工作是吻她、親她,把她帶到溫暖的燈火下,最好有一個燃著熊熊烈火的暖爐,旁邊再來一棵聖誕樹,然後他會在聖誕樹下,告訴她一個故事,一個聖誕公公駕著雪橇,為他帶來愛情的故事。

身為男人,行動力要夠,想到應該立刻去做,所以,他親她、吻她,冷清清的街道、黯淡的燈光,因他們的濃烈愛情而濃烈。「告訴我,有沒有想我?」

低頭,他在她胸前別上一朵鑲了鑽石的玫瑰,這個禮物比鑽煉適合她,她在他的飲料中放入愛情,他在她心間貼上愛情,公平。

「想……不、不想,你來,蓉蓉怎麼辦?」

「蓉蓉交代,要我比她更幸福。」

他答了一句文不對題的話,任她想破腦袋都理解不來。

抱起她,不顧她的訝異,他堅持先替她找到一份溫暖。

「妳變胖了,原來妳沒想過我。」

「才不是,是你兩個小孩的重量……」話出口,她才想到蓉蓉,想到他們之間……已經是過去,懊惱在她臉上成形。

「妳懷孕了?這麼重要的事妳居然瞞我?!妳真的真的很欠扁!」把她塞進車內,他加足馬力往前。

車內,收音機播放著聖誕歌曲,耶穌誕生,在寒冷的冬夜還是有好事情會發生。


這個聖誕夜隔了三年,大大的房子、大大的暖爐,大大的聖誕樹上有大大的閃亮星星。

這個房子裡什麼東西都大,就是樹下的兩個雙胞胎小小的,兩個男生,在舅舅的腿間鑽來鑽去,咯咯笑不停。

禮物堆滿樹下,四個老人家在沙發裡說笑,小孫子一個動作都能引發一場笑意,壁爐前,育箴拿著蓉蓉的照片,靠在博承懷裡,笑容可掬。

「蓉蓉,我答應妳的事情做到了,我很幸福,也給了育箴幸福。」

「我很懷念最後那段日子。」育箴說。

那段日子……是啊!值得懷念,他們帶著蓉蓉上山下海,一點都不拿她當病人看待。博承上班的日子,一個孕婦駕起車,把癌症末期的女孩帶進各個休閒農場,摘水果、抓土雞,好像兩個停不下來的過動兒。

蓉蓉拖過了醫生給的期限,她的臉上重新紅潤,閒暇的時候寫起心情札記,那段日子,他們幾乎以為奇跡來臨,他們由上蒼手裡搶回蓉蓉的生命。

不過,在兩個小子出生後一個多月,蓉蓉過世了,她走得很安詳,她的父母親來到台灣,看著女兒的心情札記,感激兩家人為女兒做的事情,聽說,這本札記在大陸印製成書上市,不過短短幾個月,竟成暢銷書籍。

故事在這裡,走進尾聲,但博承和育箴的愛情並未因為故事結束而停止,他們的愛有蓉蓉見證,生生不息。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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