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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溫芯]聖女御邪王[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28:41     標題: [溫芯]聖女御邪王[全文完]

聖女御邪王 作者:溫芯

人說明月宮七聖女之首月姬是國色天香,有沉魚落雁之貌,
且冰雪聰明、生性慈悲,教江湖上的青年才俊仰慕不已,
況且若娶了她,便能習得明月宮乾坤劍法,或可登上未來的武林盟主寶座;
但眼前這個額點銀硃砂、身著流雲刺繡的姑娘……說是人間絕色也過分了,
至多是個清秀佳人,倒是性子教人驚奇,他故意出言不遜激她,
她倒也不氣惱,明知眼前人是正道人物眼中的「邪王」,
聲名狼籍、殺人如麻,沒嚇得哭哭啼啼也罷,還能平心靜氣地回話,
見招拆招,甚至客客氣氣地請他坐下來喝杯春茶!
這女子行事教人摸不著頭緒,有點意思,雖說她屢次壞他好事,
教他很不甘心,卻又更加心癢難耐;天下女子,
他就要她這一個,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29:09

第一章

  天山。   

  狂風呼嘯,白雪茫茫,一騎黑馬冒著風雪前進,經過一處地勢險要的山崖,險些不慎跌落,幸而馬上騎士功夫了得,韁繩使勁一扯,硬是將失足的馬兒給拉回來。   

  黑馬經此險況,卻不驚不懼,昂首嘶鳴一聲,繼續奮勇前進,又過片刻,來到一面懸崖前。   

  前方,一條吊橋在暴風雪中顫顫搖晃,下頭是萬丈深淵。   

  「怕了嗎?」黑衣騎士察覺到愛駒的猶豫,嘴角一扯,似笑非笑。   

  黑馬聽了主人的嘲諷,似是有些不悅,重重噴了幾聲鼻息,昂首又長長嘶鳴一聲,倔強地甩甩馬尾,待狂風稍稍止息,便將馬蹄踏上吊橋。   

  說時遲,那時快,黑馬趁著短暫風歇的時刻,不要命地疾奔,飛快的速度任誰見了都會歎為觀止,懷疑自己見到的是天上神龍。   

  但黑馬再強悍,終究敵不過壞脾氣的老天。狂風又起,吊橋激晃,眼看著一人一騎都將被甩落谷裡。   

  值此千鈞一髮之際,黑衣騎士心念一轉,袍袖揮拂,一條鐵 索凌厲竄出,勾住對面一株百年老樹,接著氣提丹田,身形疾旋,一手攬馬頸,一手扯鐵索,連人帶馬飛越深淵。   

  不一會兒,人和馬都在對面山徑落定,依舊是人上馬下,宛如不曾歷經任何驚險。   

  不過這回,黑馬可無法保持鎮靜了,身軀不爭氣地微微顫抖著。   

  「果然還是怕了。」黑衣騎士淡淡低語,黑眸壞心地閃爍著。   

  黑馬悶哼一聲,半垂著頭,懊惱地背負主人前行,轉過山坳,豁然開朗,一座結冰的湖畔,立著幾棟岩石打造的建築。   

  「恭迎教主!」   

  饒是如此惡劣天候,幾名負責哨崗的部屬亦是不敢擅離職守,恭恭敬敬地迎上來,屈身問候。   

  黑衣騎士漠然頷首,將愛駒交給其中一名屬下。   

  臨去前,黑馬朝主人投來哀怨的一瞥,他假裝沒瞧見,逕自往主屋走去,踏進寬闊的議事廳。   

  廳內,左右護法早已候著,臉上都是愁眉深鎖,若有重憂。   

  見兩人不甚好看的神色,他心下有譜,卸下斗篷,隨手往遠處的龍頭座椅一甩。   

  「計劃又失敗了嗎?」他淡問,語氣無特別起伏,聽不出一絲情緒。   

  左右護法卻不敢當作他沒生氣,焦急地交換一眼,黯然點頭。   

  「這回又怎麼了?」   

  「上個月得到的消息,說明月宮七聖女會在三天前出谷主持一場祭典,這消息……是假的。」   

  「假的?」劍眉一挑。   

  「我們派去劫人的弟兄,不但沒擄到人,反而中了對方的火攻計,被困在一處狹窄的山谷裡,進退不得。」   

  「喔?」黑衣騎士仍然面無表情。   

  左右護法只覺背上冷汗直流,兩人悄悄嚥了下口水,由右護法道出探子回報的噩耗。   

  「咱們的人……全滅了。」   

  「被火燒死了嗎?」黑衣騎士冷哼,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他斂眸,掩去複雜的目光。「這假消息,究竟是誰傳回來的?」   

  「是華山派的掌門人。」左護法解釋。「這兩年我們的人在他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好不容易讓他的心偏向咱們,原本以為可以藉他在江湖上的號召力,爭取更多門派投效天魔教,沒想到事跡敗露,讓明月宮的人起了警戒。」   

  「明月宮?」   

  「是。聽說是上個月,華山掌門跟幾位所謂的武林正道人士應邀到明月宮作客,在議事的時候,讓明月宮的月姬聽出了些許端倪,懷疑有內奸,因此設下這個圈套,揪出內奸,也順便擺我們一道。」   

  「又是月姬!」黑衣騎士緊縮下頷,緊繃的語氣總算聽得出一絲絲惱怒。「那丫頭總是壞我好事。」   

  左右護法默然。   

  話說明月宮的聖女月姬,近年來在江湖上頗享盛名,除了聽說她有一副花容月貌外,更重要的是她冰雪聰明、洞燭機先,幾次識破他們天魔教擴張勢力的計謀,從中破壞。   

  那些正道人士對她歌功頌德,仰慕不已,天魔教眾卻是恨她恨得牙癢癢,巴不得除之而後快。   

  只可惜月姬足不出戶,明月宮又戒備森嚴,外人無法輕易闖入,若是勞師動眾率大軍進攻,等於是公然與整個武林為敵。   

  「教主,不如讓我去試試。」左護法自告奮勇。「就算明月宮真是銅牆鐵壁,我也要去闖一闖,手刃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娘兒們,將她的頭提回來獻給所有兄弟!」   

  「不!教主,還是讓我去吧。」右護法也搶上前。「我的輕功比左拐子好多了,絕不會打草驚蛇。」   

  左護法擰起老眉。「右駝子,你別總是想同我爭功!」   

  「左拐子,我這是為你著想,你一把老骨頭了,別老是跟自己過不去。」右護法反唇相稽。   

  「你──」   

  「夠了!」一聲厲喝斥回兩人的唇槍舌劍。   

  見主子面色不善,兩人識相地閉嘴,卻還是心有不甘,彼此互瞪。   

  「你們誰也別爭,我去。」   

  「什麼?!」左右護法同時大驚。「教主要親自去?」   

  「不錯。」天魔教教主──江湖人稱「邪王」的封無極冷然頷首,閃爍的眸光寒意逼人。「我倒要會會,那個才貌兼具、萬人風靡的月姬,究竟是何方神聖──」   

  ***

  明月宮。   

  春暖花開,鶯啼燕喃,院裡一方明池映著藍天白雲,偶爾微風吹來,揉碎水影波光。   

  一個白衣姑娘坐在屋內,桌上擺著一爐香、一張琴,她淺淺彎唇,纖纖素指在琴弦上輕捻慢撫,撥出絕妙琴音。   

  忽地,簾外傳來一串跫音,跟著,有人輕輕咳了兩聲。   

  「是日姬師姊嗎?」她停下撫琴,問靜立在門外的女子。   

  「是。」   

  「有事嗎?」   

  「宮主要我來跟你說一聲,華山掌門的事已經處理好了。」   

  「是嗎?」白衣姑娘秀眉微顰。「宮主是怎麼處理的?」   

  「她將華山掌門勾結天魔教的證據,送給了華山派幾個耆老,他們召開內部會議,清理門戶,另立掌門。」   

  「那,原來那個掌門人呢?」   

  「被當眾處決了。」   

  擱在琴上的蔥指一顫。「……我知道了。」   

  日姬沉默半晌,忽問:「我們幾個要去放風箏,月姬師妹,你要不要也去?」   

  「我?」月姬怔了怔,臉色時亮時黯,終於還是搖頭。「我不去了。」   

  「那好吧。」日姬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待簾外跫音遠去,月姬方起身,倚在窗前,聽窗外聲聲鳥啼,春風襲來,勾起一綹烏絲,調皮地賴在她白如玉瓷的臉頰。   

  她揚手拂開不聽話的發綹,身後忽然傳來嘰嘰喳喳的笑鬧聲。   

  「夏姬賭輸了,風箏拿來!」   

  「不要,這是人家辛辛苦苦做的,我不給!」   

  「好啊,你這蹄子居然耍賴不認帳,看我怎麼整治你!」   

  「哎呀!饒了我嘛,春姬師姊,人家下次不敢了!」   

  「什麼?你還敢有下次?」   

  「哇~~別這樣啦!討厭……」   

  笑鬧聲逐漸逸去。   

  去放風箏了嗎?唉,她好想也跟她們一起去……   

  月姬櫻唇微抿,對自己苦笑。   

  老是困在這宮裡、這屋子裡,她好想哪天也跟那些師姊妹一樣,在院子裡嬉戲玩鬧,甚至出宮遊山玩水。   

  只是,娘不會讓她出宮的,就連這間屋子,她也很少踏出去。   

  難道在這裡,等著哪天某個得到天干劍的男人上門迎娶她,就是她的宿命嗎?   

  「我不想那樣啊……」月姬喃喃自語。   

  她搖搖頭,重新坐在幾前,百無聊賴地撫琴。   

  晚飯後,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春雨綿綿,她的琴音也在不知不覺間,添了幾分哀愁。   

  「怎麼啦?」一道關懷的嗓音忽地在窗外揚起。「心情不好?」   

  月姬一愣,跟著臉色一亮,喜孜孜地起身,迎向站在窗外的青衣男子。「爹,您來啦?」   

  「嗯,我來了。」曹開朗躍進窗內,握住女兒的肩,笑容滿是寵溺。「想我嗎?丫頭。」   

  「當然想啊!爹好幾天都沒來陪人家聊天了。」   

  「該不會是因為太思念爹,才心情不好吧?」曹開朗玩笑問道。   

  「對啊,都是爹害的。」月姬也順勢撒嬌。「爹這幾天到底上哪兒去了?」   

  曹開朗呵呵大笑。「我進城去了。」   

  「進城?為什麼?」   

  「我聽人說城裡最近來了一個妙手名醫,特地趕過去瞧瞧,沒想到……」說到這兒,曹開朗臉色一黯,嘴角不屑一撇。「只是個騙吃騙喝的江湖郎中。」   

  「爹,您別惱。」月姬放柔嗓音,明知父親專程去尋名醫是為了自己,心下傷感,表面卻盈盈一笑。「您不是愛聽女兒彈琴嗎?來,坐下來,女兒彈一首新練的曲子給您聽。」   

  「好啊。」曹開朗容色稍霽,方在桌邊坐下,忽然想起。「對了,爹這回進城,買了幾樣首飾給你,哪。」他從衣襟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你瞧瞧這手工、這雕花,多細緻,喜不喜歡?你看──」歡喜的嗓音驀地頓住。   

  室內空氣,一片僵凝。   

  還是月姬以一朵溫柔淺笑,打破這凝重的氣氛。「我喜歡的,不論爹送什麼,我都喜歡。」   

  曹開朗看著女兒清美的笑容,啞然無語,半晌,禁不住歎息。   

  「菲菲。」他握住女兒的手,心疼地喚著她的小名。   

  月姬安撫地拍拍他手背。「對了,爹,您跟我相認也有三個月了,還不想去見娘一面嗎?」   

  「你娘?」提到二十年來一直掛在心頭的女人,曹開朗面色一變。   

  二十年前,他跟月姬的娘親,也就是明月宮宮主冷楓曾是一對恩愛俠侶,兩人分使天干與地坤兩把名劍,合創了一套雙劍合璧的乾坤劍法,威震江湖。   

  孰料後來情海生波,恩愛情人不到老,一夕分離,冷楓一怒之下回明月宮接任宮主之位,他也負氣創建了朝陽門,意圖與明月宮分庭抗禮。   

  只是五年後,他忽覺無趣,將掌門之位傳給師弟後,飄然遠引,從此浪蕩江湖。直到三個月前,他偶然潛進明月宮,與月姬相遇,才知老情人當年竟悄悄為他產下一女。   

  「我知道您擔心娘還記恨著您,不過事情都過去二十年了,我想只要您跟娘好好說,一定能把誤會解開的。」月姬柔聲勸說。   

  曹開朗悶哼一聲,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滿頭白髮──若不是當年冷楓翻臉無情,他也不會氣得一夜白髮。   

  「我可沒誤會她!再說她瞞著我把你生下來,這筆帳我還沒跟她算呢!」   

  「爹!」月姬又好笑又無奈。「你們倆到底還要鬧彆扭到什麼時候?」   

  鬧到那女人肯老老實實地跟他低頭認錯為止!   

  曹開朗暗想,撇撇嘴。   

  「菲菲丫頭,我跟你娘的事,你就別管了。」他轉移話題。「哪,告訴爹你這幾天都在做什麼?」   

  「沒什麼啊,就跟平常一樣,彈彈琴,發發呆。」   

  「你一直待在屋裡頭?」   

  「嗯。」   

  曹開朗皺眉,打量女兒收拾得素淨雅潔的閨房──除了香爐和琴,幾乎沒什麼多餘的裝飾,年紀輕輕的姑娘家,如此清心寡慾,可不是好事啊!   

  「為什麼不出去走走?」他語帶擔憂。「老是待在房裡,會悶壞你的。」   

  「不會的。」月姬笑道。   

  曹開朗仍是皺著眉頭,半晌,忽道。「我帶你出宮去吧!」   

  月姬一愣。「爹要帶我出宮?」   

  「嗯,你想不想?這回我進城,發現不少新鮮玩意,我帶你去湖邊划船,聽姑娘們唱曲,好不?」曹開朗努力勸誘女兒。   

  「真的嗎?」她有些猶豫,似是被說動了。   

  「還有市集,可熱鬧得緊啊!」更加賣力遊說。「又有得玩,又有得吃,保證你逛到都不想回來了。」   

  「聽起來很有趣。」月姬面露嚮往。   

  曹開朗滿意地微笑,立即起身。「那就走吧!爹帶你去。」   

  「現在嗎?」月姬駭一跳。   

  「說走就走!」   

  「可是……」月姬忙掙脫父親的手。「娘不許我出宮的。」   

  「怕什麼?爹悄悄帶你去。」   

  「可她會擔心……」   

  「大不了留張字條,說你三天後就回來。」曹開朗提議。   

  沉默。   

  「菲菲?」他疑惑地望向女兒。   

  月姬唇角一牽,笑意勉強。「不成的,爹,還是算了。」   

  「菲菲……」曹開朗還想勸說。   

  月姬委婉地打斷他。「您也知道我這樣,出去不太方便的。」   

  她說得沉靜,他聽了,卻是心下大痛,恨不得掌摑自己幾個耳光。   

  「菲菲,都是爹不好,如果爹這些年來都一直在你身邊守著你,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他深吸口氣,下定決心。「你放心,爹不會讓你就這麼過一輩子的,我會找個好男人來照顧你。」   

  「什麼?」月姬愕然。   

  「爹有個愛徒,人品武功都是一等一的,是你良配。」   

  等等!她沒聽錯吧?   

  月姬苦笑。「爹難道是打算替我作媒?不要吧,爹,您也知道娘立下規矩──」   

  「我知道,你娘要一個能奪得天干劍的女婿對吧?還要能過她三關考驗,她才願意讓對方娶你,將乾坤劍法傳給他……我當然曉得她的規矩。」   

  「那你還──」   

  「傻丫頭!」曹開朗低笑一聲,炯炯的眼神顯得極有把握。「你忘了天干劍現在就在朝陽門嗎?只要我跟我那掌門師弟說一聲,他會還給我的,不過我當然也不會白白就把劍給行浪那小子,他還是得想辦法以自己的能耐搶到它。」   

  「行浪?」   

  「溫行浪。」曹開朗解釋。「我掌門師弟的么子,也是我的關門弟子。」   

  「您真的打算將我嫁給他?」花容微微失色。   

  「那小子不會虧待你的,爹可以保證,他一定會對你很好很好。」   

  「可是……」   

  「就這麼說定了!乖女兒,等我好消息。」撂完話,曹開朗也不管女兒同不同意,逕自躍出窗外,飛簷走壁地離開。   

  月姬阻止不及,只能望窗興歎。   

  「爹啊,您老人家關心女兒,女兒是知道的,不過您強迫自己的弟子來娶我,不覺得太委屈他了嗎?」   

  「……委屈?這話怎說?」   

  冰冽的嗓音乍然在月姬身後響起,她怔住,愕然回首──   

  ***

  一男一女在房內對峙。   

  一個全身黑,半邊臉俊美異常,另外半邊卻掛著一張厲鬼似的面具;一個全身白,容顏也宛如清透玉瓷。   

  一個冷眉利目,氣勢如寒冰懾人,一個卻是垂手靜立,溫雅似水。   

  「你是誰?怎麼進來的?」月姬問道,嗓音裡竟聽不出一絲驚慌或害怕。   

  黑衣男子揚了揚眉,銳眸打量她,將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你長得並不怎麼美。」   

  肌膚白裡透紅,算是吹彈可破,但只要稍懂得保養的年輕姑娘,也都能有這般好膚質。而她五官雖然秀麗,也不至於艷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視。   

  「江湖上傳言聖女月姬國色天香、沉魚落雁,今日一見,不過爾爾。」他冷漠地評論,嘴角一撇,噙滿嘲諷。   

  月姬卻不生氣,只是淡淡一笑。「傳言總是誇大其實,我本來就不是什麼絕代佳人。」   

  「喔?」劍眉又挑起。「你倒有自知之明。」   

  大凡女子總是介意自己的容貌,尤其略有幾分姿色的,更是聽不得他人一句諷刺,沒想到眼前這位,似乎不以為意。   

  是真的不以為意嗎?他冷哼。   

  「既然閣下已經確認我的身份,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月姬禮貌地提醒。   

  是真的禮貌嗎?   

  他又冷哼。「看到我臉上的面具,還認不出來嗎?在下封無極。」   

  封無極?!   

  他就是江湖人稱「邪王」的天魔教主?   

  月姬倒抽口氣,整個人僵在原地,腦海念頭卻快速浮沉。   

  邪王趁夜潛入她房內,目的只可能有一個──親手殺了她這個總是壞他好事的女人!   

  「總算有幾分懼意了。」見她神情震驚,封無極嘴角一挑,似笑非笑。「否則我還以為我邪王的名號不夠響亮了呢。」   

  「你的名號,自然是……威震江湖。」月姬斂下長長的衣袖,掩飾自己發顫的雙手,她勉力揚起唇。「不知邪王親自來訪,有何要事?」   

  「還用問嗎?」   

  是啊,是不必問。   

  她自嘲地閉了閉眸。   

  問題是他怎麼還不動手?莫非……   

  月姬心念一動,忽爾嫣然一笑。「邪王大駕光臨,請恕小女子一時準備不周,只能請你喝杯春茶,聊表心意。」她衣袖一揮,指向對面的座位。「請坐,讓小女子斟茶招待貴客。」   

  她不但沒嚇得落荒而逃,還邀請他坐下喝茶?   

  封無極眸光一閃,冰沈的眼底浮起一分興味。他坐下,且看這年輕姑娘玩什麼花樣。   

  月姬也扶著桌緣坐下,提起茶壺,緩緩地為兩人各斟了一杯。   

  「這茶是涼了,但若我讓人送一壺熱的來,恐怕邪王會認為有所不便,所以就請你將就著喝吧。」   

  這話,是暗示他怕她呼救外援嗎?   

  封無極冷忖,沒吞下她這個挑釁的餌,端起茶杯,一口飲盡。   

  「邪王不怕我在茶裡下毒?」她訝異他喝得如此乾脆。   

  「諒你也沒這本事當著我的面作怪。」他極自信。   

  「是嗎?」她微微一笑。「邪王有這等自信,自然是好的,不過輕忽對手可是犯了兵家大忌。」   

  「你的意思是,我輕忽了你嗎?」   

  「所以天魔教的好事,才會三番兩次被我破壞啊!」她似是歎息。   

  他重重擱下茶杯。   

  「你很夠膽量。」一字一句從齒間迸落。「沒人敢這樣對我說話。」   

  「因為你是教主嗎?」   

  「因為我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目光如冰刃,毫不容情地朝月姬砍去。   

  她卻像是毫無所覺,自顧自地微笑。「你不想殺我。」   

  「什麼?」他胸口一震。   

  「你不想殺我。」她冷靜地重複。「若是你真想動手,早在我爹離開的那一刻,你就會立即取我項上人頭,可你卻站在背後聽我自言自語,這就表示你對我有幾分興趣。」   

  「我對你有興趣?」封無極不怒反笑,冷凝的笑聲讓人聽了毛骨悚然。   

  月姬悄悄繃緊身子,命令自己不可示弱。   

  「你想知道,憑我一介弱女子,究竟是哪來的本事壞你大計?雖然武林中人都說是我破了你的計謀,可你不相信暗中策劃的人真的是我。」她頓了頓。「你懷疑我只是被利用來引開你注意的替死鬼,對吧?」   

  他不置可否。   

  「而且你方才又躲一旁,把我跟我爹的相處都看在眼裡,更覺得奇怪,明明只是個愛跟爹撒嬌的姑娘家,有什麼厲害的?」   

  「……」   

  「我猜對了嗎?」她笑容可掬地問。   

  他瞇起眼。「月姬姑娘果然心思細密,夠聰明。」   

  「不敢當。」   

  「不過難道你不怕你一語道破我的想法,遭我滅口嗎?」   

  「你不會。」她搖頭。   

  「為何不會?」   

  「在你還沒確定主使者是誰以前,你不會殺我,因為那樣你就失去問口供的機會。」   

  「你的意思是,你願意招出誰是真正的主使者?」   

  她又搖頭。「我不會告訴你。」   

  他猛然握拳拍桌,轟然聲響駭她一跳,但她倔強地挺直背脊。   

  「我若是告訴你實話,肯定活不過今晚,你以為我會那麼傻嗎?」她鼓起勇氣,半自嘲地說道。   

  他袍袖一拂,一道風刀刮過她臉頰,她驚喘口氣,急忙別過頭,避過那無形的刺痛。   

  他卻粗魯地扳回她下巴,強迫她直視自己。「好好看著我!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難道你以為我是那種能任你玩弄在手掌心的男人嗎?」   

  她閉上眼,許久,才又顫顫揚起眼睫。「我看不見。」   

  「什麼?」他一愣。   

  「我看不見。」她平靜地再說一次。   

  「你……該死的竟是個瞎子?!」他粗聲咆哮,語帶輕蔑。   

  她聽了,心窩受傷地一縮──   

  「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29:31

第二章

  身後的男人很生氣。   

  雖然他一路上默不作聲,但她仍能從他略微粗重的鼻息,以及胸膛隱隱透出的熱氣,察覺到他心情不好。   

  這把怒火,當是因她燃起吧?   

  只是她不甚明白原因,因為她是個盲人,或是她不肯乖乖屈服於他?   

  月姬苦笑,雙手小心翼翼地抓住馬鬃,試圖在馬兒奔馳時保持身子平穩。她不想靠他太近,更無法想像整個人偎在他懷裡。   

  偎在邪王懷裡?以他在江湖上的聲名狼藉,她若是那麼做,等於是名節盡毀   

  但是,要保持平穩真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看不見就相當恐懼了,何況在劇烈晃動的馬上,她無法估計下一步會發生何等顛簸。   

  她只能閉目,任憑耳邊風呼嘯而過,暗暗祈禱。   

  驀地,馬兒歡快地嘶鳴一聲,撒蹄一躍。   

  她一時防備不及,坐不穩,差點翻落,幸而邪王眼明手快,一手將她撈回來,穩穩地扣在自己懷裡。   

  「坐好!」他不悅地命令。   

  她悄然歎息。   

  最不願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她不得不與這個男人肢體接觸。   

  「你到底要將我帶到哪兒?」她試著問道。   

  他冷哼不語。   

  果然,他並不打算令她好過,不曉得自己將會被如何對待其實是最恐怖的。   

  月姬蹙眉,斂眸深思,猜想邪王會如何處置自己。   

  她能想到的,只有兩種可能。其一是帶她到不受人打擾的荒郊野外,慢慢刑求她,好讓她供出背後是否另有高人指點;其二是直接帶她回天山,當著天魔教眾面前殺她祭旗,一吐怨氣。   

  兩種下場都是死。   

  當然也有第三種可能,就是他忽然獸性大發決定毀她清白,那她也別無選擇,只有咬舌自盡一途。   

  總之,全都逃不過一死。   

  他,究竟打算怎麼做呢?   

  月姬默默尋思。她並非不感到害怕,只是她發現,與其一味驚慌,不如仔細分析各種可能,更能令自己冷靜下來。   

  接下來,她該想想如何因應這些可能情況了……   

  一聲長長的嘶鳴驚醒了月姬深沉的思緒,她定定神,這才察覺他將馬停住了,翻身下馬。   

  「你也下來!」他冷聲道。   

  她遲疑半晌,方抱著馬頸,慢慢地滑下身軀,發現自己的腿不夠長,踩不到地,她抓著馬頸的雙手更使勁了,似乎弄痛了它,重重地噴氣。   

  「對不住。」她低聲對馬兒道歉。   

  忽地,身後探來一雙手,扶住她的腰,幫助她落地。   

  她平定急促的氣息,還來不及對身後的男人道謝,忽聽見馬兒幾聲咕噥。   

  她一愣。   

  是她聽錯了嗎?她怎麼覺得這幾聲咕噥聽來好似頗有惋惜之意,彷彿捨不得她離開?   

  為了確認自己的猜測,月姬緩緩朝前伸出手,掌心攤開。   

  不一會兒,她便感覺馬首靠過來,溫暖的舌尖在她手掌上熱烈地舔著。   

  這匹馬居然喜歡她。   

  月姬禁不住微笑。   

  一旁的封無極見狀,卻是愕然挑眉。   

  這畜牲在搞什麼?他沒好氣地白愛駒一眼。真是色馬一匹!   

  「它叫什麼名字?」柔軟的嗓音揚起。   

  「什麼?」他愣了愣。   

  她回過頭,再問一次。「你的馬,叫什麼名字?」   

  他擰眉。「馬就是馬,還取什麼名字?」再說她現下怎麼還有心思管那畜牲叫啥名字?   

  聽他如此回話,他的愛駒好似不太高興,圓眸瞠視主人,忿忿地低鳴一聲。   

  他輕哼,不理會那無聊的抗議。   

  月姬雖然看不見一人一馬的表情,但由兩人聲音的交流,也約莫猜出了發生什麼事。   

  看來這一人一馬的感情很好,她想靠這匹馬載自己逃離是完全不可能了。   

  她自嘲地勾勾唇,決意面對自己的命運。   

  「這裡……是荒郊野外吧?」其實不用問她也聽得出來,這兒除了風聲、鳥鳴、樹葉沙沙作響,便沒有其他了,還能嗅到淡淡的泥土青草香。「我們離明月宮很遠了嗎?」   

  「夠遠了。」他回答得很簡潔。   

  「你打算在這裡刑求我嗎?」   

  「刑求?」   

  「你想要我招出是否另有高人指點吧?」   

  「是又如何?」   

  「我不會招的。」她坦然道出。「我說過了,若是招出來,我的下場唯有一死。」   

  「就算不招,你也會死。」他語氣陰沈。「你以為被刑求至死的滋味會比較好受嗎?」   

  至少能拖得久些,還能保有一線生機,得到救援。   

  「你以為明月宮的人會來救你嗎?」他彷彿看透了她的念頭。「別傻了!就算她們真能循線追來,也只是徒增傷亡而已。」   

  那倒也是。   

  月姬承認,若是一對一,明月宮內沒一個是邪王的對手,但若能令十二金釵組成天女散花陣,或者她與其他六位聖女結成北斗七星陣,或有與他一戰的可能。   

  「你一個人死不夠,還想拖其他人下水?」他又看穿她心思。   

  唉,說的不錯,根據明月宮多年收集的情報,邪王武功確實深不可測,不容小覷。   

  月姬再度駁回自己不切實際的奢望。   

  她垂下頭,藏在衣袖裡的手指顫抖著。難道她真的逃不過一死?   

  封無極的嗓音又響起。「若是我真的刑求你,你打算怎麼辦?」   

  「我……沒法子。」   

  「沒法子?」他似乎訝異她如此坦白。   

  「若是真的熬不了苦,我唯有自盡一途。」她澀澀低語。   

  「自盡嗎?」他冷笑,語氣裡有股微妙的意味。「你以為尋死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嗎?」   

  她一怔。   

  「人要生下來很容易,死卻很難。」他語帶嘲諷。「就算明知道遇到的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還是忍不住求饒。」   

  他是指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嗎?   

  月姬咬牙,胸臆怒意陡生。「你覺得殺人很好玩嗎?你真以嗜血為樂?」   

  氣氛瞬間僵凝,片刻,他才不帶情緒地揚聲。「你生氣了,終於明白站在你面前的是個萬惡不赦的魔頭了嗎?」   

  她不語,掐握掌心。   

  「別以為自己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聖女。」他平板地繼續。「你以為你手上便沒沾染血腥嗎?這些年來,你們明月宮殺了多少我們教裡的兄弟,難道他們就不是『人』嗎?」   

  她一震。   

  「我們這些邪道中人殺人就是無惡不作,你們這些正道中人殺人就是鏟奸除惡──是吧?」   

  「不是的。」她啞聲否認。   

  封無極皺眉。「你說什麼?」   

  「我說不是的。」她沙啞地低語。「我們……都有錯。」   

  「……」   

  ***

  他又不說話了。   

  不說話的人總是特別令她費猜疑,因為她無法從聲調語氣的變化揣測對方的心思。   

  月姬原以為自己惹惱邪王后,他會一劍斬了她洩憤,但他卻只是說晚上要在此處紮營,就自顧自地丟下她去尋木柴生火。   

  他甚至不以繩索捆綁她,限制她行動,顯是對自己的武功十分有信心,不認為眼盲的她有辦法逃出他手掌心。   

  她該為他的自恃甚高而欣慰嗎?月姬自嘲地牽唇。   

  經過審慎評估,她還是決定不做徒勞之事,免得更激怒他。   

  她坐在柴火邊,溫暖自己微微發冷的身子!雖然春天來了,入夜後依然是春寒料峭。   

  他不知從哪兒打來一隻野雞,烤得香酥軟嫩,塞了一隻雞腿給她。   

  「謝謝。」她接過,小口小口,很秀氣地咬著。   

  不知怎地,她能感覺到封無極正默默觀察她的吃相,甚至可以想像他嘴角扯開一抹譏嘲。   

  她忽然有些食不下嚥,吃完一隻雞腿,便不吃了,手上油膩得緊,她遲疑良久,還是忍不住問。   

  「請問有水洗手嗎?」   

  「什麼?」   

  「我想洗手。」她略微不安地攤著油油的雙手。   

  封無極瞪她,半晌,迸出一聲諷味十足的短笑。「你命在旦夕,還不曉得能不能平安度過今夜,居然還介意自己的手乾不乾淨?」   

  「我……」月姬無奈,她也覺得自己的顧慮很可笑,但沒法,她素來便愛潔。「沒有就算了。」她吶吶地回話。   

  「拿去吧!」他拋來一個水壺。   

  她聽聲辨位,不一會兒,便摸索到水壺,倒了一點水在手上,衝去油膩,原本也想順便喝一口水,但想到如廁的不便,還是算了。   

  「對了,你今天好像還沒喝水,順便喝一點吧。」他正巧也想到此事。   

  她頓時尷尬不已,粉頰淡淡染紅。   

  「怎麼?」他奇怪地問。   

  「我……我覺得還是別喝水比較好。」   

  「為什麼?你怕我下毒?」   

  「不是的。」她忙搖頭。「你要對付我,方法多的是,用不著特意在食物裡下毒。」   

  「那為何不喝水?」   

  「因為……」她咬唇,窘到極點。「我覺得不是很方便。」   

  「什麼方不方便?」封無極疑惑,驀地,恍然大悟。「因為你不想在我跟前如廁?」   

  「你──」她臉頰爆紅。他可以說得再白一點!   

  他大笑。   

  她聽著那笑聲,玉手不覺揪住裙擺。   

  終於,他停住笑聲。「你真是個奇女子,月姬。」   

  奇女子?這「奇」肯定不是傳奇的奇,而是奇怪的奇吧!   

  她懊惱地撇嘴。   

  封無極注意到那一撇,眼底興味更濃。   

  這女人總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以為她會驚駭得舉止失常時,她卻冷靜異常,以為她要正氣凜然地發作,她卻又柔順認錯。   

  她的種種舉動令他驚訝,胸膛奇妙地鼓動。   

  一思及此,封無極倏地擰眉。他不喜歡方才掠過腦海的念頭,好像他對這女人多有興趣似的,雖然她的確挺有意思。   

  「我們今晚真的要露宿在這裡嗎?」她忽然輕聲問。   

  他定定神。「怎麼?大小姐不習慣?」   

  「不是,我只是想……會不會有野獸?」她又臉紅了。   

  他瞇起眼欣賞。「野獸會比我這個魔頭還可怕嗎?」忍不住打趣。   

  她默然,身子忽打了個冷顫,伸出雙臂環抱住自己。   

  怕他侵犯嗎?   

  封無極冷嗤,心緒莫名一沉,刻意移到她身邊。   

  她察覺到他的逼近,臉色微白。「你想做什麼?」   

  他不吭聲,右手掐住她下巴,手指捏弄著她細緻的肌膚。   

  她臉色更白,氣息也變得急促。   

  他低下頭,熱氣吹在她臉上。「你害怕嗎?月姬。」   

  她咬唇不語。   

  他更用力掐她。「怕嗎?」   

  「我怕……又如何?」她從喉間逼出嗓音。「你若真想對我不軌,我也只能……」   

  「自盡。」他主動接口,語氣輕柔而危險。「對嗎?」   

  她一凜,倔強地點頭。   

  他眸光一黯,一股惡意陡然在胸間橫生。「不要動不動就說要死。我告訴你,我不會那麼容易讓你自盡的。」   

  「你、你意思是……」她慌得說不出話來。   

  「就算你想死,也得等我『用」過你之後!」   

  她凍住,這下臉上是真的毫無血色了,比天山白雪皚皚的山頭更加刺眼。   

  她真以為他會像頭色狼迫不及待地撲向她嗎?她以為自己是什麼天仙絕色!   

  封無極憤而推開月姬,瞪著自己在她下巴壓下的五枚指印──這女人的臉皮該死地幹麼那麼嫩?!   

  遭他一把甩開後,月姬伸手撫住疼痛的下頷,一面聽著他粗重的氣息。   

  他在生氣。   

  不是男性的慾望,是怒意。   

  為什麼?   

  她試著分辨他的情緒,推敲他的心思。   

  他是個複雜的男人。   

  事實上,從前她在解讀明月宮收集來各種關於他的消息時,便有如此念頭。   

  他雖說行事狠辣,殺人不留情,但很奇怪的,他幾乎不對老弱婦孺下手。他殺過的人有強豪土霸,也有善人俠士,但總是男性,偶有一、兩位女子,卻是例外。   

  還有,雖然江湖謠傳他擄了不少良家婦女供自己淫樂,但明月宮私下查訪,卻從來無法證實他確有此淫癖,就連他手下那些天魔教徒,也都不是什麼採花賊。   

  他壞歸壞,好像……也不那麼卑鄙下流。   

  月姬尋思,忽然察覺自己有些明白他為何會發怒了。   

  「你生氣,是因為不高興我誤會你嗎?」她試探地問。   

  「什麼誤不誤會?」他語氣仍是忿惱。   

  「因為我誤會你可能會侵犯我,所以你才生氣嗎?」她挑明了說。   

  他怔住,半晌,方從鼻間衝出一聲悶哼。「你確定那只是『誤會』嗎?」   

  是了,她猜得沒錯。   

  月姬淺淺揚唇,然後馬上又斂去,嚴肅地道歉。「對不起。」   

  「你說什麼?」他不敢相信地瞪她。   

  「我說抱歉。」   

  他愕然,方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終於迸出冷嘲熱諷。「我沒聽錯吧?你這個『聖女』居然對我這個『邪王』道歉?」   

  聖女,邪王!   

  不知怎地,這兩個詞從他口中說出來令她聽了非常不舒服。   

  「你一定覺得我們明月宮的人很厚臉皮,居然封自己是聖女。」她澀澀地說道。   

  「怎麼會呢?明月宮七聖女個個冰清玉潔,與人為善,尤其居首的月姬,悲天憫人的風範更是備受武林中人敬仰,不說別的,這幾年若不是有她挺身而出,這江湖早被萬惡的邪王踐踏得血流成河了。」   

  他這話,還說得真酸啊!   

  但她無法指責他,因為這其中確有造神成分,她就是在娘跟幾位武林人士聯手操弄下,塑造成一個俠骨仁心的典範。   

  「你一定覺得很可笑。」月姬鬱悶地歎息。「他們甚至還說我美若天仙,哄得武林中所有青年才俊都對我起了莫名的遐想,然後我娘又拿乾坤劍法當誘餌,說能奪到天干劍,並且通過她三關考驗的男子才有資格娶我,弄得人人都視我為戰利品,把娶我為妻視為最高的榮耀──」她頓住,唇角牽起一絲自嘲。   

  封無極深深注視她。「所以你爹說要讓他的徒弟來娶你,你才會說委屈了他嗎?」   

  「嗯。」她點頭,神情悵然。「娶我有什麼好呢?相貌平平,眼睛又看不見──」   

  「住口!」他粗聲打斷她。   

  她一怔。   

  「你雖說不是天仙絕色,生得也算好看,眼睛瞎了又怎樣?你的心眼比誰都靈透。」   

  他這是怎樣?是在讚美她嗎?為她抱不平嗎?   

  月姬迷惘,頓覺芳心怦怦地在胸口急促跳動著,血流在體內熱熱地沸騰著,臉頰好似又發燒了。   

  「謝……」她應該要道謝吧?不但沒嘲諷她,反而為她說好話──可嘴唇顫動著,就是說不出話。   

  好尷尬啊……   

  手足無措之際,他忽地再次傾過身來,她駭一跳。「你──」   

  「噓,噤聲。」他沉聲低語。「有人來了!」   

  有人?   

  她愕然,側耳細聽,初時只聽見風動,經過片刻,漸漸響起一陣雜沓的馬蹄聲,來人應該有……四位吧。   

  糟了!   

  「我們暫且躲起來吧。」她連忙提議。   

  「為何要躲?」他不以為然。從來只有人躲他,沒有他躲人。   

  「快啊!」馬蹄聲愈來愈近,她更慌了,猛拉他衣袖。   

  她到底怕什麼?   

  封無極不悅地瞪她,見她神情實在焦急,眉頭一擰,這才運氣推掌,滅了柴火,然後展臂攬住她纖腰,提氣一躍,藏上樹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33:30

第三章

  「大師兄,我們這樣做真的好嗎?」   

  三男一女,一面策馬急馳,一面交談。   

  「……掌門師叔要是知道我們不但偷走一箱金銀珠寶,還把華山十三劍的劍譜也帶走,一定會派人前來追殺我們!」   

  「要不你說我們能怎樣?就算我們不偷不逃,遲早也會死在掌門師叔手下。」   

  「唉,那也未必吧?說不定師叔會饒了我們呢?」   

  「五師兄,難道你忘了師父是怎麼死的嗎?」唯一的女子插嘴。「師伯祖他們根本不給他辯白的機會。他們其實早想另立掌門了,好不容易逮到這機會,又怎可能放過?」   

  「我知道啊,六師妹,可是……」   

  「咱們四個是師父的親傳弟子,斬草要除根,掌門師叔怎麼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可是師父遭處決,是因為他勾結魔教,咱們又沒有……」   

  「你敢說你沒有嗎?師父當時命你居問傳送消息,你沒去嗎?你真的完全不曉得師父暗暗與魔教中人來往嗎?」   

  「這個──」   

  「好了,都別說了!」領頭的大師兄喝道。「爭論這些也無益!橫豎我們偷也偷了,逃也逃了,還是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吧!」   

  四人頓時沉默。   

  半晌,六師妹刻意朗聲開口。「總之先找個安全之處藏身吧,之後再從長計議。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更何況咱們有四個人呢,總會想到辦法的。」   

  「嗯,說的也是。」其他三人同意。   

  「這裡地形隱密,又有溪流經過,不如咱們今晚就在此紮營吧,明日再繼續趕路。」   

  「也好。」   

  什麼?他們要在此處紮營?   

  躲在樹上的月姬聽到四人如此決定,大吃一驚。為何偏偏要選擇這裡呢?萬一與封無極撞上就糟了!   

  她憂慮地蹙眉,恨不能出聲示警。   

  「有人在這裡生過柴火!」沒多久,大師兄便發現有異,躍下馬,手在剩餘的柴薪上方一探。「還是熱的!」   

  「這裡有匹馬!」五師兄發現了繫在樹邊的黑駒。   

  四人交換一眼,心意相通,同時拔劍。   

  「是誰在這裡?快滾出來!」   

  看來終究是躲不過了。   

  月姬無奈地歎息,只聽見身旁男人一聲冷哼,瀟灑躍下。   

  月光下,他一襲黑衣,傲然挺立,半邊面容清俊,冷銳的目光如鷹,閃電飛掠過四名華山弟子。   

  四人頓時顫慄,臉色蒼白。   

  「你、你是……邪王!」他們都認出了遮住他另外半邊臉頰的鬼魅面具。   

  「不錯。」封無極面無表情。   

  「你……」   

  四人單只認出他是誰,便幾乎腳軟,但畢竟身為名門正派的弟子,不能失了骨氣,勉強將他圍在中間。   

  「都是你害死我們師父,我們……我們要為他報仇!」   

  「報仇?」封無極驀地縱聲譏笑。「你們是不是找錯人了?你們該報仇的對象是華山派現任掌門才對。」   

  「關我們掌門師叔什麼事?」   

  「你們自己方才不也說了?令師之所以會那麼快被處決,不是因為他犯了門規,而是因為令掌門師叔早就想找法子拉下他了。貴派的內部鬥爭,卻算到我們天魔教分上,未免也太不講理。」   

  「跟你們……魔教中人講什麼理?」六師妹怕到極點,反而不顧一切地嗆聲。「而且我們華山派的事不用你管!」   

  「姑娘以為我想管嗎?」封無極陰陰地掃她一眼。   

  她一陣寒顫。   

  「別跟他廢話了,我們上!」大師兄見情勢不妙,急忙下令。   

  四把長劍同時往封無極身上招呼,他嗤笑一聲,完全不把四人的攻勢看在眼裡,雙手閒閒地負在身後,使出「魅影無蹤」的腳上功夫,在森森劍氣中飄忽穿梭。   

  四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竟連他的衣袂邊緣都沾不著。   

  「他是鬼!」五師兄驚恐地喊:「怎麼都砍不著!」   

  「師弟讓開!」   

  大師兄喝斥,連人帶劍,直往封無極身上撞來。他側身一讓,姿態如行雲流水,瀟灑至極,大師兄卻是整個人撲倒在地,連劍也脫手了。   

  封無極腳尖一挑,搶在大師兄拾起之前將劍刀踢向空中,掌風一推,劍刀應聲而碎,化成點點劍星。他袍袖一捲,一招「滿天花雨」,劍星成暗器,自不同方向分別往四人疾射而去。   

  「不要!」躲在樹上的月姬聽聞暗器聲響,驚慌地喊叫。   

  但來不及了,封無極早已運勁催射暗器。   

  「啊!」   

  一連四聲驚喊,顯然四人都受了傷。   

  月姬心神一凜,顧不得危險,施展輕功躍下樹來,因為高度計算不對,雙足猛然點地,膝蓋一彎,跌倒在地。   

  封無極見狀,搶過去扶起她。「你做什麼?如此魯莽跳下來,不怕摔斷腿嗎?!」他大聲怒斥。   

  「我……我沒關係。」她痛得冷汗直流,卻強忍住。「拜託,不要殺他們。」   

  他瞪她。「他們的死活幹你何事?」   

  「他們只是為死去的師父不平,並無和你作對之意,你就放了他們吧。」她低聲求情。   

  封無極不語,沉下臉。   

  月姬轉過頭,面對她看不見的四名華山弟子。「你們快走吧!」   

  「你是誰?為何要替我們求情?」大師兄狐疑地問。   

  「別管我是誰,快走吧!」她焦急地催促。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只會令他們更加命在旦夕。   

  「她是明月宮的人!」偏偏精明的六師妹認出來了。「你們看她眉間點的銀月砂,還有衣裳上的刺繡,她是明月宮七聖女之一!」   

  「明月宮的聖女?」其他三人按著傷處,大惑不解。   

  聖女和邪王怎會攪在一起的?孤男寡女,暗夜共處,莫非……   

  有姦情?!   

  一念及此,四人臉上皆浮起鄙夷之色。   

  月姬看不見,封無極卻是瞧得清清楚楚,銳眸陡亮,迸射冷芒。   

  「既然你們識破了她的身份,就一個也別想活!」   

  他推開月姬,手下再不留情,一掌重擊大師兄,對方狂吐鮮血,血腥沾上他唇角,他伸舌舔了舔,忽地淡淡一笑。   

  邪肆的、染血的微笑,在月光下看來,格外驚悚。   

  「他、他在笑!」五師兄懼不成聲。「這傢伙是……厲鬼,他殺人時……會笑,他……」話語未落,他便教一把劍刀封了喉。   

  接下來,是另一個還未能出聲的人,才剛屈腿意欲求饒,便遭利劍穿腹,絞出一段血腸,他驚駭地瞪著自己的內臟,以跪姿頹然死去。   

  又死了一個!   

  月姬悚然,週遭的哀號聲、血腥味,令她感到自己彷彿身陷地獄,她恐慌地聽著封無極,聽著那一聲聲、愈來愈狂躁的喘息。   

  他正處在某種亢奮狀態,某種他克制不住、也不想克制的亢奮,主宰著他。   

  這就是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的邪王?   

  這傢伙是厲鬼,他殺人時會笑。   

  他真的在笑嗎?殺人對他而言,是那麼值得滿足的一件事嗎?真有人能以殺人為樂?   

  不,她不相信!   

  月姬驀地摀住雙耳,不想也不敢再聽。   

  「停下來!」她痛楚地嘶喊:「拜託你停下來!」   

  但他不停,喘息依舊,漸漸地,類似野獸的嘶鳴,一頭被困住的、管不了嗜血慾望的野獸。   

  她驚懼地凍住,腦海霎時空白。   

  封無極。她無聲地、一遍遍地在心底喊著他的名。封無極。   

  「封、無、極──」   

  ***

  是誰?是誰在喊他?   

  封無極強烈一震,那沉痛的吶喊宛如落雷,穿透他混沌的心神,劈下一道道雪亮的閃電。   

  究竟是誰?   

  他茫然四顧,終於發現了,淒冷的夜色裡,她跪在地上,雪白的容顏哀傷地對著他,眼角靜靜地流下一顆剔透的淚。   

  為何流淚?害怕,或悲傷?   

  他怔怔地望著她。   

  「封無極,我拜託你,停下來好嗎?」她沙啞地祈求。   

  停下來?停下什麼?   

  他垂下眼,對上自己手中那把染血的劍,劍刀在銀月掩映下,閃著懾人的邪光。   

  而劍下,那個華山派的女徒弟顫抖地伏在地上,蒙住自己的頭,絕望地等待不可抗拒的死亡。   

  他看了看那女徒弟,又看向坐倒在地的月姬,不知怎地,胸口一陣空落。   

  真沒意思,這樣的殺伐,太無趣……   

  他索然擲劍。「你走吧!」   

  「什、什麼?」華山女弟子倉皇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懶得多看她一眼。「趁我還沒改變心意前,快走。」   

  確定自己沒聽錯,她如蒙大赦,軟著腿踉蹌地奔向自己的坐騎,匆匆離去,一刻也不敢多留。   

  確定她遠離後,月姬鬆一口氣,掙扎著想起身,足踝卻一陣強烈刺痛,她這才發現自己扭傷了,伸手揉撫微腫的傷部。   

  封無極來到她面前,漠然注視她。   

  她察覺到他的視線,抬起頭,無神的眼眸仍隱隱融著淚光。「你,還好嗎?」   

  「什麼?」他一愣,沒料到她會這麼問。   

  「你有沒有受傷?」   

  她問他……有沒有受傷?   

  封無極驚怔地瞠目。「為什麼這樣問?你想乘機逃走嗎?」她是否暗中期盼他傷勢沉重?   

  「我看不見,腳又扭傷了,要走也走不遠。」她低聲自嘲,偏著頭,像是在細細傾聽什麼。   

  「你做什麼?」   

  「你的呼吸,好像平靜許多了。」說著,她放鬆似地微微一笑。「你知道嗎?你方才激動得很可怕。」   

  他驀地擰眉。這還用她說嗎?他是邪王,當然可怕了!事實上,她根本不應該在他面前笑,她應該跟那位華山派的女弟子一樣駭得趴伏在地。   

  但她沒有,她面對他,就像面對任何平凡人。「謝謝你饒過了最後那位姑娘。」   

  「你……謝我?」   

  「嗯。」   

  「為何謝我?」他火了,聲調微微飆高。這女人,也太教人出乎意料了吧?   

  「因為我請你罷手,你便罷手了。」她啞聲道:「你知道我感到害怕,對嗎?」   

  他瞪她。   

  她當然會害怕,但他之所以罷手可不是因為她,而是……   

  而是什麼?   

  封無極發現自己也捉摸不太出來。   

  「你本來也不想殺他們的,是因為他們認出我的身份,你才決定痛下殺手,對嗎?」她又細膩地猜中他心思。   

  他又氣又急,胸海波濤洶湧。   

  「雖然我不能贊同你的做法,但我知道,你其實是為了維護我的名節才──」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他飛快地駁斥。「我高興殺人便殺,不高興殺便不殺,跟你沒有關係!」   

  她愣住,半晌,才柔順地點頭。「是,跟我沒有關係。」   

  話雖這麼說,她的臉頰卻淡淡地、浮上一抹不明所以的暈紅。   

  ***

  許是她哪裡又惹惱了他,接下來一路上,除了必要的吩咐或詢問外,他不再和她交談,悶頭趕路。   

  隨著日子過去,路況逐漸崎嶇起來,月姬猜想兩人已進入天山山區,她用心感受著聲音和氣味,在腦海裡描繪週遭的一景一物。   

  氣溫較山下涼了許多,路上還有厚厚的積雪,某個夜裡,天空還降下細細的雪花。   

  他與她在山洞裡紮營,他生火取暖,又將一件毛料的斗篷借給她。   

  下雪時分,天地格外沉靜,所有雜音都讓雪花帶走了,於是她更深刻地感覺到身旁男人的氣息。   

  他坐得離她很近很近,雖然並未與她肢體接觸,但她知道,只要她稍稍挪動身子,便會碰到他。   

  不知怎地,她覺得很緊張,比白天趕路時與他共乘一匹馬更侷促不安。他的味道就縈繞在她鼻尖,他身上的熱氣若有似無地挑逗著她頸膚。   

  她不覺攏緊斗篷,身子更蜷縮。   

  夜更深了,柴火靜靜燃燒著,偶爾發出辟啪聲響。   

  她無法深眠,半夢半醒。   

  矇矓之際,她忽聽見一聲低微的呻吟,很輕很輕,卻震動了她,她驀地睜開眼,側耳細聽。   

  她聽見他不安定的呼吸。   

  破碎、短促的氣息,顯示他正沈於夢境,而且恐怕不是一個愉悅的夢。   

  又一聲呻吟,然後是身體受驚似地一個痙攣。   

  是惡夢。她確定,他在作惡夢。   

  月姬推開斗篷,玉手緩緩往前摸索,然後凝住,猶豫著是否該搖醒他──他會不會怪她吵醒他?   

  又一個痛苦的痙攣。   

  她心窩一緊,終於輕輕推他。「喂,你醒一醒。」   

  語方落下,她的手已被他反剪住,他反應極快,電光石火間便制住她。   

  「你做什麼!」他沉聲逼問。   

  「我……只是想叫醒你。」   

  「叫醒我?」   

  「你在作惡夢。」她指出。   

  「……你怎麼知道?」他語氣緊繃。「你聽見了什麼嗎?」   

  她愣了愣,轉念一想,恍然大悟。   

  他是怕她聽見他說夢話吧?也許他有什麼不堪的秘密,不想令人知曉。   

  一念及此,月姬胸口一融,嗓音變得更溫柔。「我什麼也沒聽見。」她說,從懷裡掏出手絹,遞給他。「你擦擦吧,你一定流了許多汗。」   

  封無極瞪著那條繡著淡雅花卉的手絹,一眼即知是女兒家的手絹。帕上的花卉是她親手繡的嗎?   

  不,怎麼可能?他駁斥腦子裡的猜想。她是個瞎子,哪有辦法刺繡?   

  他陰沈地抿唇。自己會有此念頭實在既愚笨又無聊。   

  「給你啊。」她執意將帕子塞進他手裡。   

  他握在手裡,不覺捏緊。   

  「你為什麼會作惡夢呢?是不是因為太冷了?」她忽又柔聲問道。   

  他揚眉。「太冷?」   

  「你把斗篷借給我,身上只穿著薄薄的衣衫,肯定很冷吧?」她歉意地蹙眉。「睡不好的時候容易作夢,我想你可能是因為太冷才睡不好吧?」   

  他睡不好是常有的事,跟冷不冷無關。   

  封無極譏誚地撇嘴。「我不怕冷。」   

  「啊?」   

  「連寒玉床我都睡過了,這一點點冷算得了什麼?」   

  「寒玉床?」她愕然。「你是說傳說中那張千年寒冰打造的冰床嗎?」那可是武林人士夢寐以求的練功神物,聽說在那床上睡上一年,抵得過一甲子的修為。「怪不得你武功會如此高強了。」   

  他不置可否。   

  「你怎會有機會睡寒玉床的?」她好奇地問。「聽說寒玉床百年以前就在江湖上消失了,不是嗎?」   

  「……」   

  「是你師父嗎?我一直很好奇,不知傳你武功的師父究竟是何方神聖。」   

  她是不是問太多了?   

  他的沉默不語令她頓時有些尷尬,他們又不是朋友,嚴格說來,還算是敵人,她憑什麼探問他的來歷?   

  「抱歉,是我多言了。」她吶吶道歉。   

  他默不作聲,靜靜望著她。   

  她感覺到他深沉的視線,臉頰刺痛得微微發紅,勉強牽起一笑。「我……我睡了喔。」說著,她伸手摸索斗篷,一時倉皇,竟找不到。   

  他主動替她拾起斗篷,攤開來抖了抖,重新覆在她身上,密密地圍攏。   

  「謝謝。」她低語。   

  他望著她羞窘的紅顏,心念一動。「為何要關心我?」   

  「什麼?」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為何要擔憂我睡不好,冷不冷?」他啞聲問。「我愈難受,你應該愈開心才是。」   

  「才不是那樣呢!」她不假思索地反駁。「我不希望你睡不好,我──」驀地頓住。   

  他默默瞧著她愈來愈染紅的臉頰,胸口有一把奇異的火溫溫地竄燒。   

  「我……」小手不安地拽著斗篷。「總之我希望你睡得好──」   

  未完的話語乍然嚥回,她驚顫著身子,感覺他粗糙的指膚在自己唇瓣上慢慢撫過。   

  他想做什麼?   

  她心跳慌亂,只覺得他的臉好像愈來愈接近,愈來愈接近,男性氣息熱熱地、曖昧地燙著她的唇……   

  但他最後還是停住了,她聽見他一聲懊惱的低咒,然後撇開她的唇,澀澀拋下一句──   

  「睡吧!」   

  她木然不動,忽然感到有些冷。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35:26

第四章

  翌日下午,兩人抵達天魔教築於天池邊的山寨,引起一陣騷動。   

  教主居然帶了個女人回來?!   

  低階級的教眾不明就裡,只覺得稀奇,對這位相貌清秀的女子格外注目。可壇主級以上的人物便不同了,約莫都猜到教主帶回來的很可能就是屢次壞天魔教好事的死對頭──聖女月姬。   

  議事廳裡,左右護法以及風、水、火、土四大壇主接到消息,紛紛趕來。   

  封無極面無表情地坐在主座上,月姬則孤伶伶地站在大廳正中央,一襲白裳經過一路風塵僕僕,裙擺早已沾染塵土,但穿在她身上,仍是顯得素雅高潔,自有飄逸之姿。   

  眾人銳利地打量她,從她眉間的銀月砂,看到衣裳上的流雲刺繡。   

  「教主,這位就是明月宮的月姬?」左護法首先開口,語氣帶著股壓抑不住的憎惡。   

  月姬身子一顫,敏感地察覺眾人射向自己的目光更凌厲了,她悄悄握緊雙手。   

  「她就是月姬?」右護法冷嗤。「人人都說聖女月姬美若天仙,我看她長得也不怎麼樣嘛!」   

  「就是啊。」風壇主接口。「比起教主的寵姬芙蓉還差一大截呢。」   

  寵姬?   

  月姬一愣。外傳封無極並未娶親,這寵姬指的應該是他的情人吧?也對,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是該有情人了。   

  只是為何,她聽見這消息時一顆心會幽幽地沉下呢?   

  月姬咬唇,默默聽著幾個大男人當自己不存在似地繼續批評。   

  她深吸口氣,不去聽那些惡毒的言語內容,只是細細分辨每道聲音的不同──左護法的聲音比較沈,步履移動顯得較為遲滯,他有一條腿不太方便吧?右護法的聲音比較尖銳,體型像是比較清瘦矮小:至於風壇主,嗓音雄渾,應當正值壯年,身材也比較高大……   

  正沉思間,一道犀利劍氣驀地朝她迫來,她一凜,無暇細想,身子急急往右一旋,避開那劍氣。   

  但那劍氣卻不肯放過她,如影隨形,她困難地聽聲辨位,漸漸狼狽起來,不過五招,劍刀便直指她咽喉。   

  她繃著身子,動也不動,深知只要稍有不慎,立時便有封喉見血之禍。   

  「小丫頭功夫還不錯嘛,竟然能接我駝子五招。」一道似笑非笑的聲音。   

  她微微揚唇。「彫蟲小技,讓右護法見笑了。」   

  「放開她吧。」封無極冷然的嗓音在上方揚起。   

  「是。」右護法聽命垂下劍刀。「教主意欲如何處置她?」   

  「這還用問嗎?」左護法冷哼。「當然是將她千刀萬剮,為咱們死去的弟兄們討個公道!」   

  「教主,請您示下,我馬上召集兄弟們,當眾處決這個死丫頭!」   

  封無極沉吟未語。   

  眾人交換一個奇怪的眼神,右護法再度將劍刀指向月姬咽喉。   

  「教主,您莫不是對這小丫頭起了慈悲之心吧?別忘了我們天魔教多少兄弟死在她手下!」   

  「是不是和她有關,還不一定。」封無極慢條斯理地說道。   

  「什麼意思?」眾人不解。   

  「你們也瞧見了,她只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真有那能耐屢壞我們大事嗎?」   

  「可江湖上都是這麼說的啊!江湖上都說她是明月宮的軍師,是明月宮主最信任的心腹。」   

  「江湖傳言不可盡信。江湖上不也說她堪稱武林第一美人嗎?結果你們看呢?」   

  「這個嘛……」   

  眾人面面相覷,確實覺得傳言有誇大之嫌。   

  「教主的意思是懷疑真正的首腦並非這個小丫頭?」心思最靈敏的水壇主問道。   

  封無極未及答話,性格急躁的右護法便搶先說道:「不管真正的首腦是誰,總之這小丫頭脫不了關係,是明月宮的人一律殺無赦!」說著,他劍刀一送,抵住月姬柔嫩的玉頸,眼看隨時便要挑開她喉筋。「教主,讓我殺了她為弟兄們報仇!」   

  「你若是不怕人家說你欺負一個瞎了眼的丫頭,就動手吧!」封無極冷冷說道。   

  「什麼?!」   

  眾人聞言大為震驚,就連右護法握劍的手也不禁一顫。   

  「你是個瞎子?」他瞪視月姬,近乎氣急敗壞地質問。   

  她胸口一縮,黯然點頭。   

  「你他娘的居然是個瞎子?!」右護法哇哇叫,又是氣惱,又是不敢相信。   

  「一個瞎眼丫頭居然也能接你五、六招,我說右駝子,你功力是不是退步了啊?」左護法涼涼接口。   

  「你說什麼?嗄?我功力退步?」右護法臉色鐵青,超難看。「左拐子,有種咱倆來過招,看是誰功力退步!」   

  「隨時奉陪。」   

  「來就來!怕你啊──」   

  「都別說了!」照例又是封無極才能鎮得住劍拔弩張的兩人。   

  左右護法乖乖閉嘴,不爽地互瞪。   

  火壇主上前一步,主動請命。「既然教主懷疑這丫頭背後另有高人,就讓屬下我來審問她吧!」   

  「對對對,就讓火閻羅來逼供吧!」其他人都贊成。   

  火壇主,外號「閻羅」,負責掌管教規,刑求功力一流,什麼稀奇古怪的酷刑都想得出來。   

  教內一群家眷孩子,最怕的就是這位閻羅叔叔了。   

  「只要教主將這丫頭交給我,屬下保證半日內便讓她如實招供。」火壇主惻惻地陰笑。   

  「……你打算怎麼做?」封無極語音沈澀。   

  「就算是個瞎眼的丫頭,也難免注重自己的外貌,待屬下拿火鉗在她身上燒幾個大洞,若是再不肯招,就在她臉上燙一朵花……」   

  「燙花做什麼?要燙就燙只大烏龜!」右護法出主意。   

  「人家好歹也是姑娘家,燙只王八太過分了吧?」左護法反唇相稽。   

  「你就是非要跟我作對,是吧?」   

  「是又怎樣?」   

  「你──」   

  「夠了!」封無極驀地從主座上起身,袍袖一拂,朝老是針鋒相對的左右護法瞪一眼,逼得他們不敢說話,然後冰冷的目光二掃過眾人。「不許刑求,不許動她一根汗毛。」   

  「為什麼?」眾人失聲抗議。   

  是啊,為什麼?   

  封無極嘲諷地自問,為何他在聽見火閻羅打算在她身上烙印時,胸臆會猛然升起一股焦躁,幾乎想咆哮怒吼?   

  他不要下屬們動她!不想她受到任何傷害……   

  「我考慮過了,就算殺了這丫頭又如何?死去的弟兄們也活不回來了,不如拿她的命跟明月宮交換一些金銀財寶。」   

  「金銀財寶?」   

  「你們應該都不曉得,其實這丫頭是明月宮主冷楓的私生女,若是以她的性命做要脅,相信冷宮主不敢不從。」   

  她是冷楓的私生女?   

  聽到這消息,眾人大感意外。   

  「怪不得呢!」土壇主瞇著眼發表評論。「冷宮主會那麼大張旗鼓地為她招親,原來是偏袒自己的女兒啊!」   

  「大概是怕瞎了眼的女兒嫁不出去,所以才編了個她才色過人的謠言,還附帶乾坤劍法當嫁妝……哼哼,說來這個冷宮主挺會撥算盤的嘛!」   

  刻薄的評論聽得月姬芳心一縮,她強忍住,維持平靜的表情。   

  不管這些人要如何嘲笑她、譏諷她都好,只要能保住一條命就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能有一線生機總是好的。   

  她揚起頭,蒼白的容顏面對封無極的方向──   

  只是,他為何要那麼千方百計地保護她呢?   

  ***

  封無極將月姬安排在教主專屬的房舍裡,命人收拾了邊角一間清靜的廂房,並指派了一個貼身侍女給她。   

  「沒什麼事的話,你盡量待在房裡,若是想透透氣,就讓燕兒陪你去花園裡逛逛,不要一個人隨意走動。」   

  他站在房裡,一面看她慢慢摸索著走動,熟悉房內的擺設,一面沉聲交代。   

  「嗯,我知道。」月姬微微一笑。   

  封無極一窒,短暫失神。「我交代過燕兒了,她會好好服侍你,有什麼需要你就跟她說吧。」   

  「嗯。」   

  「燕兒脾氣好,她不會對你怎樣,但其他人我可不敢保證,你千萬別去招惹他們。」   

  「放心,我不會的。」她又是一個恬淡的淺笑。   

  他咬了下牙,奇怪她的笑容似乎對自己有某種影響。「你就在這兒安心住下吧,等你娘送來贖金,我自會放了你。」   

  她點頭,粉唇微微分啟,似是欲言又止。   

  他注視她。「你想說什麼?」   

  她又猶豫一會兒,才緩緩啟齒。「為何變成要求贖金了?」若是只要贖金,不必千里迢迢將她擄回天魔教,可見這並不是他最初的打算。   

  「而且一般習武的人,最看重的應當是武功秘笈吧?」她繼續追問。「為何不要求我娘給你乾坤劍法的要訣?」   

  他冷哼一聲。「你也未免太小瞧我了吧?我不希罕什麼乾坤劍法。」   

  「就算不希罕乾坤劍法,明月宮還收藏有許多其他武功秘笈啊!江湖上人人都想要的。」   

  「我不要。」他簡短地回應。   

  「你不要就罷了,難道連你那些屬下也不想要嗎?」   

  「他們並不貪心。」   

  不貪心?   

  月姬一怔。這與她認知的完全不同啊!   

  「天魔教不想一統江湖嗎?」她試探地問。   

  濃眉一挑。「什麼意思?」   

  「天魔教這幾年亟欲擴張勢力,難道不是為了武林盟主之位嗎?既然如此,為何不──」她驀地頓住。   

  為何不好好利用這次機會?若是能一舉打倒明月宮,將明月宮收編於天魔教麾下,可是如虎添翼啊!   

  只是這話,她不該說的,說了便好似提醒他還有這條路走,雖然她實在想不透他為何不那麼做。   

  可她不點明,他卻已瞭然於胸,方唇似笑非笑一撇。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利用你探知明月宮的弱點,或至少讓冷宮主綁手綁腳,好趁此擴張天魔教的勢力吧?」   

  她默然。   

  「你會坦白告訴我明月宮的弱點嗎?」他問。   

  「不會。」   

  「既然如此,我何必多此一舉呢?」   

  「至少你可以刑求我啊!或許我真會招認──」   

  「你是怎樣?嫌自己命活太長嗎?」封無極厲聲打斷她,臉色一沉。「你就那麼希望被刑求嗎?你以為火閻羅說要在你臉上燙一朵花,是在說笑嗎?」   

  「我──」她一窒。對啊,她在說什麼?竟然教自己的敵人刑求自己?   

  「你已經瞎了眼了,要是臉上再遭火紋傷,就真的別想嫁出去了!」他語氣忿然,竟似有幾分焦躁。   

  她頓時怔忡。他這是在為她擔憂嗎?   

  「那又如何?」   

  他擰眉。「什麼?」   

  她深吸口氣,逼出沙啞的嗓音。「我出不出得了閣,干你……何事?」   

  他一愣,瞠視她雖然盲了,卻清澈到惱人的秋水雙眸。   

  她感覺到他的目光,頰色緋紅,嬌唇羞怯地顫動著,好不容易才開口。   

  「你是因為不想讓他們刑求我,才提議拿我去換金銀財寶吧?你……為何要如此袒護我?」   

  袒護?他袒護她?!   

  一股惱意陡然在封無極胸口流竄。他哪裡是袒護她了?他只是……只是……   

  「你誤會了!」他粗聲反駁,神情掠過一絲她看不見的狼狽。「我不是想保你,只是需要銀子!」   

  是嗎?她無聲地微笑。   

  而他看著她那若有所思的微笑,更惱火了,驀地伸手掐住那教他氣煞的紅唇。   

  「你究竟是哪來的膽子敢這樣對我說話?你難道忘了站在你面前的男人是誰嗎?」他可是江湖上聞風喪膽的魔頭。   

  「我當然……記得。」她悶聲說道。「只是……」   

  「只是怎樣?」   

  只是她能察覺,在他身上除了一股咄咄逼人的危險氣息外,還融合著另一種微妙的情感,一種壓抑的、對她特別的心軟……   

  「我不怕你。」她細聲低語,臉頰愈發嫣紅,一時之間,竟顯得嬌艷欲滴,容色照人。   

  他乍然抽氣。   

  又來了!   

  那恨不得狠狠蹂躪她的男性慾望又來了,他約莫是太久沒碰女人了,也許今夜該讓芙蓉來服侍自己……   

  他低咒一聲,強迫自己克制住下腹的飢渴,放開她,頭也不回地走人。   

  留下她怔傻地站在原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36:48

第五章

  她不怕他這件事,很令他困擾。   

  不,該說她整個人都令他困擾。   

  這天早晨,封無極倚在一棵粗壯的樹下,遠遠地看著月姬坐在花園亭子裡,燕兒端了杯茶給她,她接過,回了一個清澈無比的微笑。   

  他胸口陡然一震。   

  她的笑,就如同她對他的不懼不怕,都令他心神不定。   

  是因為看不見,所以不怕嗎?   

  封無極皺眉,思索著她和旁人的不同──一般人,只要聽到他名字,便忍不住面色慘白,再看到他戴著半張鬼魅面具的臉,三魂七魄也跟著飛走一半。   

  而摘下面具的他,甚至更加可怕,就連從小生長在這座山寨的孩子,初次見到也要駭得嚎啕大哭。   

  所以他很少在人前摘下面具,只是在寨裡,他戴的面具會溫和一些,通常是白色的,不帶任何表情。   

  但孩子們依然不敢親近他。   

  封無極冷然勾唇。   

  其實不只孩子,他的屬下們也未必會來跟他多說上幾句話,他們對他是又敬又畏,或許畏還多於敬。   

  他並不在意,習慣了與人保持距離。   

  但她卻……   

  封無極驀地收凜下頷,眼神陰鬱。   

  她如何敢說自己不怕他?   

  思緒朦朧時,一群孩子忽地嘻嘻鬧鬧地奔跑過來,他一凜,連忙縱身一躍,將自己藏在濃密的樹蔭間。   

  孩子們跑到涼亭前,抓起地上未融的積雪,揉成一團,興致勃勃地打起雪仗。   

  「看我的攻擊!我這招叫『光芒萬丈』,厲害吧?」   

  「這有什麼?看我這招『秋風掃落』!」   

  「還有我啊,這叫『牧野流星』!」   

  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將父母親的功夫絕活拿來說嘴。   

  「喂!你居然偷襲!」   

  「偷襲又怎樣?誰叫你照子不放亮點?」   

  「好啊!看我怎麼教訓你!」   

  孩子們玩得興起,更加瘋狂地丟擲起雪球來,忽地,其中一顆不小心飛向亭子裡,正巧打在月姬身上。   

  「喂,你打到人了!」一個孩子倉皇地喊。   

  「她是誰啊?」另一個孩子好奇地問。   

  「啊,我想起來了!我爹說這兩天山寨裡來了一個瞎了眼的壞女人,是不是就是她啊?」   

  「就是那個明月宮的月姬嗎?她可是我們的死對頭耶!」   

  話說到這兒,孩子們同時瞪向月姬,目光憤懣,其中幾個身強力壯的,彼此使了個眼色,各自暗暗握起一團雪球,同時往她身上用力擲去,她不避不閃,任由雪球在自己身上碎落。   

  封無極見狀,猛地折斷一根樹枝。   

  「大家不要玩了!」燕兒見情況不妙,連忙勸道:「這位是教主的……客人,你們這樣欺負人家,教主會生氣的。」   

  「她才不是客人呢!她是壞女人,是我們的死對頭!」一個膽大的孩子高喊。   

  「不要說了!」   

  「我偏要說,壞女人、壞女人!」   

  「你們……你們別這樣啊。」   

  「沒關係的。」聽出燕兒的為難,月姬微微一笑,主動站起身,緩緩移動步履,扶住一根亭柱,面對涼亭下的孩子們。   

  「我知道你們討厭我,不過你們方才拿雪球丟我,氣也出得夠了吧?」說著,她伸手撫向自己的臉,拂落上頭殘餘的雪塊。   

  「當然不夠啦!壞女人、壞女人,你最好死了算了!」孩子們惡意地嗆聲。   

  她卻依然微笑。「我知道一個很好玩的遊戲,你們想玩嗎?」   

  「誰要跟你玩啊?」   

  「不是跟我玩,是你們分兩邊打仗。」她柔聲解釋。「你們總共有八個人對吧?」   

  「你怎麼知道?」孩子們愕然。「你不是看不見嗎?」   

  「我用聽的。」她指指自己的耳朵。   

  「聽的?」孩子們面面相覷。光聽就能聽出他們有幾個人?「你是聽我們說話嗎?」   

  「嗯。」   

  「可是不對啊,小柳兒不會說話。」一個孩子發現不對勁。   

  「小柳兒?」月姬秀眉一揚。「那個不吭聲的孩子叫小柳兒嗎?」   

  「既然她沒說話,你怎麼知道有她?」   

  「我聽見她的腳步聲。細細碎碎的,很好聽。」月姬嫣然笑道。「小柳兒一定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吧?」   

  連這也聽得出來?   

  孩子們又是交換驚愕的一眼。   

  「小柳兒,為什麼你不說話呢?」月姬忽問。   

  「因為她不會說。」一個孩子帶著敵意回答。「她是啞吧。」   

  啞吧?   

  她一愣,神情悵然。   

  「而且她爹,不久之前死了。」另一個孩子恨恨地接腔。「你知道他怎麼死的嗎?」   

  她搖頭,心內隱隱有不祥之感。   

  「是上次教主派她爹出任務,在山谷裡被火燒死的,我爹說是明月宮的人害的!」   

  月姬震住。   

  一個小小的姑娘,嗓子啞了,父親也離她而去……   

  「打死這個壞女人,打死她!」孩子們再度群情激忿起來,握起雪球,輪流往月姬身上擲。   

  她淒然抿唇,不避不閃。   

  憤怒也好,恨意也罷,都是她該受的,她欠這些孩子的,是爹娘的命啊……   

  「鬧夠了沒?!」   

  一聲怒喝驀地響起,跟著一個男人凌躍飛來,袍袖一捲,將她纖細的嬌軀護在懷裡。   

  「是教主!」孩子們驚慌失措,怯怯地停下手上的動作。   

  「還不快走?」目光如電,嚇得一干孩子們忙忙轉身,一溜煙地逃走。   

  見孩子們一哄而散,燕兒才白著臉迎過來。「都是燕兒不是,不該讓這些孩子接近月姬姑娘,請教主責罰。」   

  封無極濃眉一擰,未及發話,月姬已搶先開口。   

  「不干燕兒的事,是我自己不好,你別怪她。」   

  封無極瞪她,見她滿身滿臉都是冰涼的雪泥,狼狽不堪,胸口怒火大熾。「你跟我來!」   

  語落,他不由分說地攔腰橫抱起她,施展輕功一陣飛躍,須臾回到她的廂房,將她放下,然後到門口叫人燒一桶熱水送過來。   

  來人領命,自去張羅,他這才轉身,怒視月姬。   

  「我不是說過,要你盡量待在房裡,別在外頭走動嗎?」他責備。「連幾個小毛頭都能那樣欺負你了,萬一你遇上那些大人怎麼辦?」   

  「我……我很抱歉。」她苦笑,身子因融雪逐漸濕透衣衫而發涼。「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氣而已。」   

  「我應該拿把鎖將你關在房裡的!」封無極忿忿說道。「也免得你出去惹麻煩。」   

  「抱、抱歉。」她打了個寒噤。   

  「你著涼了?」他橫眉。   

  「嗯,山上的天氣比我想像的還冷。」   

  「那你就多穿一點!」他懊惱地低吼。「我不是給了你我的斗篷嗎?」   

  「我拿去洗了,我想應該洗乾淨才還給你。」   

  「我沒要你還我!」   

  「可是那是男人的衣服,我穿著……總是不方便。」她困窘道。   

  封無極一愣。他從未想過男女授受不親這問題,話說回來,她腦子裡為何老是這些不幹不脆的念頭?   

  他瞇目,打量她身上那件雪白的、單薄的衣裳,是他粗心了,他早該想到,她要在這山上住上一、兩個月,的確需要一些衣物來替換。   

  「你怎麼不跟燕兒要些換洗的衣服?」   

  還用問嗎?她只是個半俘虜的不速之客,哪好意思做此要求?燕兒肯幫她料理一些生活瑣事,她已經很感謝了。   

  月姬幽幽歎息。   

  見她神情,封無極也猜到幾分,眉頭又一緊。「我會命人送些衣裳給你。」頓了頓。「你應該不介意穿別人的舊衣服吧?目前寨裡恐怕沒有衣料可以裁製新衣。」   

  「嗯,我不介意,謝謝你。」她柔聲說道,嗓音發顫。   

  她一定很冷。   

  封無極乾瞪她,不知怎地,看著她那蒼白的臉蛋,還有唇畔微微顫抖的笑意,他胸口頓時一陣難受。   

  他好想……抱緊她──   

  「你在明月宮裡錦衣玉食,一定覺得這山上的日子不好過吧?」他勉強自己冷著語氣。「你放心,我已經差人送信給你娘了,給她半個月籌款,只要她如期交付贖金,我們立刻會放了你。」   

  「半個月?」月姬沉吟。加上信差來回,她最多只能在這裡留一個月。   

  好……短。   

  她垂斂眼睫,眉宇淡淡地籠上一抹惆悵。   

  「怎麼了?」封無極察覺她不對勁,沉聲問。   

  月姬一凜,急忙搖頭。「沒什麼。」   

  一個月後,她就得離開了。   

  不知怎地,她胸口忽地有些悶痛,忍耐許久,終於還是抬起頭。「我可以請求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我想……摸你的臉。」   

  「什麼?!」封無極一震。   

  「我想知道你長什麼模樣。」她認真地對他說道,連自己也不解自己為何如此大膽。   

  他不敢相信地瞪她。「你為何想知道我的模樣?」   

  「我也不曉得。」她輕輕顰眉,微啞的嗓音裡含著一股淡淡的、微妙的哀愁。「江湖上傳言你總是戴著半張很嚇人的面具,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呢?」   

  「因為我的臉比面具還嚇人。」目光森寒。   

  她感覺到了,卻仍勇敢面對。「真的很可怕嗎?」   

  他咬牙不語。   

  她側耳傾聽他的反應,半晌,盈盈起身,準確地走向他。「我可以摸嗎?」說著,她揚起玉手,當真要伸向他。   

  「不可以!」他驚愕地抽氣,幾乎是跳著躲開。「你──離我遠點!」   

  她怔立原地。   

  他心緒紛亂地瞪她,正不知如何是好,門口忽然傳來燕兒的聲音。   

  「月姬姑娘,是你要人送來熱水嗎?」   

  他神智一凜,搶在燕兒未進房前,先行從窗口竄出──

  「教主好像挺在意你的。」   

  一個晴朗的夜晚,銀月高掛,燕兒替坐在窗前發呆的月姬斟來一杯茶,低聲說道。   

  月姬怔了怔,接過熱茶。「你說什麼?」   

  「我說教主很在意你。」燕兒站在月姬身前,若有所思地望她。「他每天都會把我叫過去,問你的生活起居。」   

  「他真的那麼做?」   

  「嗯。」   

  原來他還是關心她的。   

  月姬胸口一暖,忽覺連日來低落的精神一振。自從那天他從窗口「逃」離她房裡後,她已經多日沒能「見」到他了,他似乎有意躲著她。   

  「他好嗎?他這些天都在忙些什麼?」她忍不住探問。   

  燕兒奇怪地望她。「你想知道?」   

  「嗯,我想知道。」她期盼地點頭。關於他的一切,她都想知道,可惜燕兒總是守口如瓶,不肯告訴她。   

  「這幾日山寨裡的存糧漸漸不夠了,教主他們商議著要派人下山去跟農家採買。」   

  「採買糧食?」月姬一愣,沒想到他堂堂天魔教主,也要打理這等瑣事。   

  「嗯,今年下雪的日子特別長,天候格外冷,大夥兒需要多吃一些,才有力氣做事。」燕兒語氣似有些悵然。   

  月姬蹙眉聽著,心念一動,伸手撫摸衣衫上的補丁。   

  數日前,燕兒找來幾件自己的舊衣裳借給她穿,還直向她道歉,說是衣裳舊了,希望她不嫌棄上頭還有幾處補丁。   

  她明白燕兒雖然不喜歡她,卻也不會因此拿些破衣裳打發她,於是更覺訝異,沒想到天魔教徒日常生活如此樸素,衣料劣質也就罷了,竟然還縫縫補補,一穿再穿。   

  如今又聽說他們為糧食煩惱,更是吃驚。   

  「燕兒,我能請教你,你們天魔教供奉的究竟是何方神明嗎?」她柔聲問。   

  燕兒呆了呆。「為什麼這樣問?」   

  「江湖上都說你們是邪教,拜的是邪神,但我想,應該只是大家信仰不同吧。」她頓了頓。「只是我想問,供奉你們的神明是不是很費錢?」   

  燕兒瞠視她,良久,才低聲回道:「我們並無供奉神明。」   

  「嗄?」   

  「我們天魔教,不拜神的。」   

  「那你們拜什麼?」難道是鬼嗎?月姬茫然。   

  「什麼也不拜!」彷彿看透她的思緒,燕兒語音變得尖銳。「我們之所以自稱『天魔教』,只不過是因為教主跟教中的長輩當初創立時,想取一個能教人害怕的名字而已!」   

  「啊,是那樣嗎?」月姬感到好意外。   

  那江湖上說天魔教徒拜邪神,偶爾還拿活人生祭的傳聞都是空穴來風嘍?   

  「我知道你們這些正派人士都當我們是邪魔妖怪,還有人說我們吃人肉維生!」燕兒忿忿說道。   

  「我可從來不信你們會吃人肉。」月姬知她不悅,更放柔語氣。「我想你們跟我們一樣,都是尋常人而已。」   

  有爹有娘,也有喜怒哀樂的尋常人。   

  燕兒瞪著她溫柔平靜的容顏。「你跟我想像的很不一樣,我本來以為你會很瞧不起我們。」   

  「怎麼會呢?」   

  「若是今日被擄來的是其他姑娘,恐怕鎮日不是呼天搶地,就是以淚洗面吧?不然也會以憎恨不屑的神情面對我們,可你卻──」燕兒怔忡地頓住。   

  月姬微微一笑。「我本來也以為你一定恨極了我,不會真心幫忙我,可這些日子若不是你留在我身邊,恐怕我連這扇房門都不曉得怎麼踏出去。」   

  「你很聰明,根本不需要我幫忙。」   

  「喔,我需要的!」月姬笑道。「否則我連茅廁都不知道怎麼去,豈不是很窘嗎?」   

  燕兒愕然,望著她那帶點自嘲又有幾分調皮的笑容,不覺也笑了。   

  這女孩……真的很難令人討厭。   

  「既然你們無須供奉神明,為什麼日子好像過得挺艱難呢?」月姬又問。   

  「你是平地人,不知道這山裡一年有半年都在積雪,農作物無法生長,靠捕魚打獵只能勉強維生,賺不了幾個錢。」心防一撤,燕兒的話匣子便打開了。「我們又不像山下那些江湖幫會,可以開武館教人功夫、替人保鏢運鏢,又或者在鹽漕利益撈上幾分好處……總不能要大夥兒老是下山打劫吧?」   

  打家劫舍,那是綠林好漢做的勾當,一般武林人士是不屑為之的。   

  原來天魔教眾也有這份骨氣。   

  聽燕兒如此說,月姬不禁對這些江湖上人人敬而遠之的邪教之徒多了一分好感。   

  「原來他說需要銀子,不是假話啊……」她喃喃低語,想起封無極目前對她說過的話,芳心一軟──她可以怎麼幫他呢?即便娘會送來一大筆贖金,他們還是需要某種能做的營生,方為長久之汁。   

  「你們有想過離開這裡嗎?既然這山上不易營生,何不下山置田買地,也好──」她驀地頓住,想起癥結所在。   

  果然,燕兒諷刺地接口。「你以為我們沒想過嗎?只是你們這些正道中人哪裡會放過我們?這些年來,不就是你們千方百計把我們困在天山嗎?」   

  說的是啊!確實應該怪她。   

  月姬苦笑。   

  她從未想過,原來天魔教之所以急於擴張勢力,並非有什麼一統江湖的野心,不過是為眾教徒求一個安身立命之道而已。   

  「既然你們並無野心,為何要四處殺人結怨呢?」她不解地問。「許多門派都因為門下有人遭天魔教所殺,才會與你們勢不兩立。」   

  「他們怎麼不問問那些好門徒,都做了些什麼勾當?」燕兒嘲諷地哼道。   

  月姬凝眉。「他們做了什麼?」   

  「姦殺擄掠,無惡不作。」燕兒冷然應道。   

  「什麼?!」月姬驚駭,手中的木茶杯不意落了地。   

  燕兒默默替她拾起。   

  「你再說清楚一些好嗎?燕兒,他們究竟做了什麼?」她追問。   

  燕兒卻不肯說了。「橫豎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頓了頓。「我今晚已經說太多了,教主若是知道,定會怪罪於我。夜深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月姬惘然,聽著燕兒替她關上窗戶,然後靜靜離去。   

  她站起身,算準方向和距離,躺上床楊,卻是翻來覆去,無法成眠。   

  燕兒今夜告訴她的一切,太令她震驚。   

  從小,她便從娘口中以及書上的教導,得知這世上人有好壞之分,道有正邪之異,但好人與壞人的界線為何?道不相同是否非得勢如水火?她一直隱隱約約地存疑。   

  如今,她的疑惑似乎得到印證了,事情果然不能單從一面來看。   

  天魔教也許壞,但並非一無是處,就像他身上有邪氣的一面,卻也令她感受到異樣的溫柔……   

  一念及此,月姬驀地擁被坐起,一片漆黑的眼前,彷彿看見矇矓的光明。   

  她要幫他!   

  她一定要幫他,不管能為他做什麼,她都願意。   

  因為她好想、好想聽聽他開朗快樂的笑聲,她不確定他曾不曾那樣笑過,但她決定,在離開前一定要聽一回──   

  ***

  忙碌了一天,好不容易得空,已是將近深夜時分。   

  封無極走進屬於自己的院落,習慣性地先去瞧瞧隔壁廂房的動靜。燭火滅了,悄無聲息,她約莫是睡了吧。   

  他站在她窗外發著呆,心口空空的,也不知遺落了什麼,良久,他才恍然回神,回到自己房裡。   

  他坐在茶几前,怔怔地望著燭火明滅,忽地,心念一動,右手探入衣襟,摸出一條手絹。   

  手絹上,繡著彩花蝴蝶,用色淡雅,繡工精緻,很符合她予人的印象。   

  封無極握著手絹,不知不覺放到自己鼻前,嗅著,彷彿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屬於她的氣味。   

  這味兒,在他擄著她回到天山這一路上,一直糾纏著他不放。他原以為離她遠一點會好些,但不行,她的味兒好像在他心裡生了根,令他上了癮。   

  封無極皺眉,拿開手絹,狠狠地瞪著。   

  他真不應該老將這帕子帶在身上的,就因為時時帶著,他才會總是牽掛著她吧!   

  他詛咒一聲,將手絹揉成一團,作勢要往地上拋去,但猶豫片刻,又揣回懷裡。   

  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   

  一個大男人,如此婆婆媽媽的成什麼話?   

  他氣惱自己,卻也不知如何是好,煩躁地起身,在房內來回踱步,半晌,他猛然拉開門,吹了聲口哨,喚來負責守夜的一名屬下。   

  「去把芙蓉叫過來。」   

  「是。」   

  守衛領命離去後,封無極心下焦躁略退。他之所以會讓一個女人攪得心神不定,肯定是因為最近都沒碰女人,早該把芙蓉叫來服侍自己了。   

  他在房內喝酒等著,不過一刻鐘,一陣濃郁的香味便飄來,跟著,芙蓉推開門,裊裊娜娜地進來。   

  「教主好久沒召喚奴家了,奴家還以為您忘了我呢!」芙蓉一來,便先送上一記嫵媚的眼波,笑盈盈的。   

  「坐下,陪我喝。」封無極示意。   

  「來,就讓奴家先敬您一杯。」芙蓉察言觀色,知他心情不好,也不多說什麼,一杯又一杯地陪飲。   

  才過三巡,她嬌容染緋,更添幾分艷色。   

  封無極默默注視她。   

  她確實長得很美,帶有西域胡人血統的她,高鼻雪膚,眸色猶如夏日的天池,瑩亮動人。比起月姬,她艷多了,也很懂得撒嬌要嗲,討男人歡心。   

  當初他會點她侍寢,也是看在她貌美嫵媚,又善解人意,不會貿然對男人嘮叨些不合時宜的話,也不像某些女子,光見到他的臉便嚇得花容失色。   

  即便如此,他仍能隱約感覺到,她對他受傷的那半邊臉是有些介意的,所以他總會滅了燭火辦事,也絕不讓自己的臉觸碰到她。   

  「教主喝盡興了,就讓奴家服侍您就寢吧!」芙蓉見他微醺,嫣然一笑,主動起身扶握他臂膀。   

  他沒拒絕,順勢一帶,她整個人倒進他懷裡。   

  「教主。」芙蓉貼近他耳畔,輕輕地喊,嬌嗲的嗓音足以令任何男人全身酥軟。   

  封無極卻是無動於衷,近乎漠然地聽著。   

  「教主。」玉手大膽地探入他衣襟,迷戀地撫摸著那健碩的胸膛。「我們……滅了燭火吧!」   

  「嗯。」他點頭,手掌揚起,卻遲遲不滅燭火。   

  「教主?」芙蓉疑惑地催促。   

  他仍然動也不動。   

  「教主怎麼了?該不會醉過頭了吧?」芙蓉嬌笑,主動傾過身,吹熄了桌上燭火,然後賴回他懷裡,巧手解他衣帶,一面解,唇舌一面在他胸前挑逗。   

  封無極微妙地冷笑,勾著她一同起身,將她推落床榻。   

  「教主……」芙蓉嬌喚,藕臂勾下他肩頸。   

  他在黑暗中注視著她,鷹眸炯亮,卻是不帶一分情感。忽地,門口傳來一陣細碎聲響。   

  他警覺地擰眉,揚聲怒吼──   

  「是誰在外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38:41

第六章

  月姬轉身就逃。   

  她不該來找他的!   

  夜深了,本來就不該在這時候來打擾人家,也難怪會撞破人家好事了。   

  她真笨、真笨、真笨!   

  就算已經多日不得見他,就算白天他都不在房裡,她也不該選在這時候……唉,他一定會很生氣吧?一定會責備她吧?   

  一念及此,月姬更慌了,方寸大亂,喉嚨酸酸澀澀的。   

  她雙手前伸,試著要自己冷靜下來,計算步子,但算著算著,還是忘了他門廊外有個台階,踩了個空。   

  她以一個難看的姿勢撲倒在地,跌得好痛,連淚水都忍不住湧出來,在眼眶裡打轉。   

  只是摔倒啊!又不是沒摔過,頂多擦破一點皮而已,哭什麼?   

  哭什麼啊!   

  她在心裡罵自己,命令自己爬起來,虛軟的雙腿卻動不了。   

  她想就這麼倒在這裡算了,她不想爬起來,只想好好哭一場……   

  「你沒事吧?」一道壓抑的嗓音追上來。「有沒有摔傷哪裡?」   

  封無極啞聲問,一面扶她坐起,察看她傷勢。   

  「我……沒事,沒事。」她覺得好丟臉,急忙展袖拭去頰畔淚痕。   

  他猛然捉住她的手,粗聲道:「你手心破皮了!」   

  「沒事,沒事,只是擦傷而已。」   

  「那你怎麼哭成這樣?」他瞪著她濕潤的容顏。「是不是還有哪裡受傷了?摔得很疼嗎?」   

  不疼,不疼,一點也不疼。   

  疼的是她的心。   

  月姬吸吸鼻子,努力綻開一朵燦爛的笑容。「我是不是很好笑?只不過擦傷而已就掉眼淚,唉,我真沒用,是不是?」   

  封無極瞪她,不知怎地,看她笑容愈清朗愈甜美,他胸口便揪得愈緊。「這跟有沒有用沒關係!」他粗魯地反駁。「是我不該那樣突然大喊,嚇著你了。」   

  「不,不,不對的人是我,是我不該──」   

  「別說了!」他制止她。「我抱你回房吧!」   

  語畢,他逕自攔腰將她抱回她房裡,小心翼翼地將她放上床楊,替她調整枕頭的角度,讓她舒舒服服地靠坐著。   

  他的動作好輕,好溫柔,溫柔得教她幾乎心碎。   

  她覺得自己彷彿又要哭了。   

  「喝點茶,壓壓驚。」他替她斟來一杯茶,遞給她。   

  她捧著茶杯,慢慢啜飲幾口。   

  他默默凝望她。   

  喝了茶,她心神略寧,抬頭朝他一笑。「方纔真是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擾你們的。」   

  「你都聽見了?」他嗓音沙啞。   

  「嗯。」她點頭,臉色一下紅一下白,半晌,才又勉強一笑。「她……就是芙蓉姑娘嗎?」   

  「嗯。」   

  她心一沉,表面卻繼續微笑。「她還在你房裡吧?你快回去吧,別讓人家等太久。」   

  封無極不理會,起身端來一盆清水,替她洗淨手上的傷口。   

  「我可以自己來。」她想縮回手。   

  「你看不見,不方便!」他低斥。   

  月姬無奈,只得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輕輕地替她清洗傷口,然後拿手巾擦乾。   

  他為何要對她如此溫柔?   

  她一面感受著他手上的動作,一面絕望地尋思。   

  他們是八竿子絕對打不到的兩個人,她很快就會離開這裡,兩人或許永遠沒機會再相見……他為何要對她這麼好?   

  他會讓她無法輕易忘了他啊!   

  「你在想什麼?」替她洗淨傷口後,他仍握著她的手。   

  她覺得掌心發燙,想抽回來,又覺得好似……有些難捨。   

  「你方才會哭,是因為覺得自己很沒用嗎?」他又問。   

  「啊?」她怔住。   

  「你是不是很為自己看不見而煩惱?每天摸黑過日子,不好熬吧?」他盡量問得輕描淡寫,她卻從其中聽出掩不住的關懷意味。   

  他是在擔心她,怕她因為眼盲而挫折,甚至因此輕賤自己。   

  他是這麼想吧?她可以感覺得到。   

  而這份體會,令她更加柔腸百轉起來,糾結得難受。   

  「我已經……習慣了。」她刻意用輕快的口氣回應。「開始是有些不方便,千過適應了之後,也還過得去。」   

  「你的眼睛究竟怎麼了?是生下來就看不見嗎?」   

  「不是的。」她搖頭。「是三年前一次意外,我中了毒,也許是治療太晚了,餘毒沒法完全清除,才會壞了我的眼睛。」   

  「你中毒?」封無極擰眉。「怎麼回事?」   

  「三年前,我娘率領我們七聖女到衡山參加一場武林盛會,回程時經過一處縣城,見當地居民飽受干早之苦,連年饑荒,我們便為他們辦了場祈雨的祭典,後來果然降下大雨。縣官很是高興,宴請我們道謝,沒料到酒水裡下了毒,縣官喝了,我也喝了。」說到這兒,月姬微微苦笑。   

  封無極不發一語,神情忽地僵凝。   

  月姬沒察覺,幽幽續道:「幸好我娘她們見情況不對,都沒喝酒水,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哪裡還有大幸?她怎能如此看得開?   

  封無極暗暗咬牙。「你說的那處縣城叫什麼名字?」   

  「沒記錯的話,應該是……許縣吧。」   

  許縣!   

  封無極眼神一暗。果然便是當初左右護法救出土壇主的地方!   

  那時土壇主是那縣官身邊的主簿,因為看不慣縣官暗中勾結地方糧商,趁大早時囤積食糧,發災難財,拚死諫過幾次,不料縣官不但不聽,還將他打人大牢,折磨得他奄奄一息,幸而左右護法偶然經過時救了他。   

  那毒,便是左右護法投入酒罈裡的,說是這貪官既然敢發乾旱財,就讓他一安死在毒水下……   

  「怎麼了?你為何不說話?」月姬總算發現他不對勁。   

  他無言地望著她失去瞳神的眼眸。   

  她的眼,是天魔教的人弄瞎的,等於就是他這個教主……   

  封無極倏地咆哮一聲,掐握雙拳,胸膛湧起一股壓抑不住的懊悔。   

  「你是不是想回房了?」她誤會了他的焦躁。「沒關係,你回去吧,別讓芙蓉姑娘等太久──」   

  「你不用管她,她見不著我回去,自會離開。」他忿惱地打斷她。「你來找我,應當是有事要說吧?」   

  她愣了愣。「嗯,我的確是有事,不過明日再談也行。」   

  「現在說!」   

  他究竟在氣什麼?她又哪裡惹惱他了嗎?   

  月姬驚疑不定,一時忘了回話。   

  「快說啊!」他忽地激動地握住她的肩。「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吧!你想要什麼嗎?是不是衣裳不夠穿了?還是廚子做的菜不合你口味?」   

  「不是的。」她驚愕於他的激動。「不是那樣。」   

  「那是什麼?你究竟想要什麼?」不論是什麼,只要她開口,他都會盡己所能滿足她。   

  「我什麼都不要啊。」她搖頭,頓了頓。「我只是想問你,你覺得伐木如何?」   

  他愣住,怎麼也沒料到她會突出此言──   

  「伐木?」   

  「嗯,她說這可以成為我們長久的營生之計。」   

  議事廳內,眾人面面相覷,片刻,方由左護法代替大家不屑地發聲。   

  「她以為我們沒想過嗎?問題是伐木容易,運木困難,難道要我們施展『大力金剛臂』,一根根慢慢扛下去嗎?」   

  封無極眸光一閃,想起自己也曾問過月姬同樣的問題,嘴角若有似無地一挑。   

  「就是啊!」右護法接口。「教主,那小丫頭也未免太不深思熟慮,也不想想真那麼做,木材還沒賣到錢,咱們教內弟兄便先累垮了!」頓了頓,細眸懷疑地瞇起,雙手一拍。「我知道了!莫非這就是那死丫頭的算計?先把咱們折磨得不成人形,再乘機殲滅咱們?」   

  他哪來這種鬼念頭?   

  封無極橫右護法一眼,又好氣又好笑,面孔卻仍是漠然板著。「她沒要我們扛木頭,她說要『引水流木』。」   

  「引水流木?」   

  眾人又是一呆。   

  「教主,您也曉得流經這天山的河道,彎彎曲曲,上游水量極小,漂不動木頭,下游水量雖大,但險阻甚多;再說這裡氣候嚴寒,一年倒有半年封在冰雪裡,上下游融冰的時節也大不相同。引水流木這想法倒是好的,只是不切實際。」水壇主蹙眉說道。   

  「說得好!」右護法大表贊同,嘴角又不以為然地一撇,冷哼。「死丫頭太天真!」   

  天真嗎?   

  封無極沉吟,清銳的目光一一掃過參與商議的每個人。   

  他原來也以為如此,不過……   

  「你們聽過『木馬』嗎?」   

  「木馬?」大夥兒愕然。「那是什麼?」   

  「是一種專供行走雪地的交通工具,『其狀似盾而頭高,其下以馬皮順毛衣之,令毛著雪而滑,如著履屐』──」   

  「慢慢慢!」左右護法聽得頭都暈了,同聲求饒。「教主,能拜託您說點我們聽得懂的白話嗎?您說的這些什麼其什麼之的,咱們這些粗人根本聽不懂啊!」   

  封無極微一勾唇。「總之,就是一種前端翹起的長形木板,用馬毛皮以順毛的方式包於木板底面,以繩將木板縛於腳下,手上拿一根木撐子,好似划舟一般撐木滑行。」   

  「聽起來像是一種雪上旱船。」水壇主驚異揚眉,臉現佩服之色。   

  「這就叫『木馬』?」風壇主沉吟。「那丫頭怎會知曉有這種玩意兒?」   

  「她是從一本史書上看來的。」封無極解釋。   

  「可是這和運送木材有什麼關係?」土壇主還是不解。「難道要我們撐著那木馬扛木材下山嗎?」   

  「說來說去,還不一樣得累垮?」右護法翻白眼。   

  「她的意思是,我們可以築一條專供木材行走的『木馬道』。」   

  「木馬道?」又一個新名詞!火壇主擰眉。「那是什麼?」   

  「以圓形堅硬的木材排成路軌,將木料捆綁於木馬上,以人力拖其前行,只要將這木馬道建於有些坡度的山路上,拖行時應當不致費太多力氣。」封無極解釋。「所以在河道能漂流木材之處便使用河道,不方便之處,便修築木馬道。」   

  修木馬道?   

  大夥兒好生訝異,這真是個他們前所未聞的主意。   

  「這……能行得通嗎?」右護法相當懷疑。   

  「不試試怎麼曉得成不成?」封無極淡淡一句。   

  「說的……也是。」眾人陷入沉思,愈想愈覺得這或許是可行之法,眼神都是一亮,躍躍欲試。   

  若是真能成功,天魔教眾的生計便有著落了,也不必再與山下那些江湖幫會爭鬥,說實在的,這幾年血戰江湖,他們早厭了,也想過過那種不問世事的平凡生活。   

  只是……   

  「為何那丫頭要為我們想這麼多?」風壇主道出一干人心中的疑惑。「她又怎會如此博學多聞?」   

  「她從小便愛讀書,經學史籍,地理方志,明月宮藏書閣有的,她差不多都讀遍了。」   

  「她讀書?」右護法哇哇叫。「可她不是瞎子嗎?怎麼讀啊?」   

  封無極臉色一沉。「她並非天生眼盲,是三年前在許縣誤喝了毒酒水,才瞎了眼。」   

  「許縣?」聽到這地名,土壇主一震,驚愕的眼神望向封無極。「這麼說她喝的是……」   

  「不錯。」封無極冷然頷首,垂下眼,不讓人瞧見自己的情緒。   

  「也就是說她的眼睛,等於是咱們弄瞎的?」右護法再度哇哇叫,眼眸大睜,又是驚愕,又是不敢相信。「左拐子,你說這是怎麼回事?那丫頭會變成瞎子,居然跟咱們有關?這、這、這……該怎麼說才好?」   

  「這個嘛……」左護法也慌了,倒不是因為他對月姬有多少歉意,只是看著教主不愉的臉色,心中暗驚。   

  他看看死對頭右護法,又一一掃過風、水、火、土四壇主,大夥兒眼裡,好似都浮現了與他相同的心思──   

  他們這位從不曾對任何姑娘動情的教主,該不會喜歡上明月宮那丫頭了吧?   

  ***

  「……還有,勘查地形的時候要注意,若是容易發生雪崩的地方,就別建木馬道了,最好能繞過去。」   

  「是,我知道了。」燕兒應道,毛筆蘸了蘸墨,將月姬提示的要點寫下來。   

  這些天來,兩人都待在房裡,由月姬口述,燕兒記錄,不只是如何建造木馬道,月姬還把自己記得的所有關於伐木運木可能遇到的問題,全數告知燕兒。   

  「你真厲害!月姬姑娘。」燕兒佩服不已。「你怎麼能懂這麼多?」   

  「多看書就知道了。」月姬微笑道。「這些都是我從前在書上看來的,借花獻佛,也沒什麼。」   

  「唉,我也真想多讀些書。」燕兒羨慕。「我娘雖說教會我寫幾個字,但只能記記帳而已,連要寫下你交代我的這些事,都挺困難。」她窘迫地說道,看著自己寫下的那些歪七扭八的字,不禁歎息。「我想月姬姑娘的字,一定很漂亮。」   

  「我已經很久沒寫字了。」月姬淡淡說道。「現下再寫,恐怕是難看得緊。」   

  「話不能這麼說,因為你現在眼睛看不見嘛!瞎子若能寫字,也太──」燕兒猛然一頓,忽覺自己說得過分,小心翼翼地朝月姬瞥去一眼。「月姬姑娘,我這麼說,你不介意吧?」   

  「我本來就看不見。」月姬神態自然。「你說的是實話。」   

  燕兒惘然,見她神色自若,心下略安。   

  她真是個好脾氣的姑娘啊!又聰慧又溫柔又善解人意,怪不得江湖上會對她多所稱讚,也算是其來有自。   

  「對了,前天我經過工房,見幾個叔叔伯伯忙著打造你說的『木馬』,說不定他們已經做好了,月姬姑娘要不要過去瞧瞧?」燕兒擱下筆,興致勃勃地提議。   

  月姬聞言,心念一動。「他們已經開始做了?」   

  「是啊!」燕兒笑道。「又劈柴又拉繩的,認真得緊,我還看他們研究著怎麼用皮繩把木板拉彎。」   

  「是嗎?」月姬想像著工房裡忙碌的情景,淺淺一笑。   

  「咱們去瞧瞧吧!」燕兒過來拉她。「你這幾天都悶在房裡,一定也很膩了,正好出去走走,透透氣。」   

  月姬一陣猶疑。「我看還是算了吧,我眼睛不方便,出去還得要你照看著我。」   

  「那有什麼關係?」   

  「太麻煩你了。」月姬搖頭。如無必要,她盡量不想造成別人不便,何況封無極也警告過她,最好不要隨意走動。「我還是待在房裡就好。」   

  「可你每天老待在同一個地方,不悶嗎?」   

  「我習慣了,在明月宮裡也是這樣。」   

  自從眼睛失明後,娘一方面擔心她安危,一方面怕她失明的消息傳出去,也是吩咐她不要四處走動,就連師姊妹們偶爾找她一起玩,她也都回絕了。   

  「明月宮是明月宮,這裡是這裡!」燕兒蹙眉說道。「我們天魔教的人不喜歡整天關在屋裡,悶也悶死了!哪,你跟我來,無論如何,今天一定要讓你出去透口氣。」   

  說著,燕兒也不管月姬同不同意,強拉著她便往門外走。   

  月姬無法,只好跟上。   

  燕兒刻意放慢步調,扶著她緩緩前行,經過台階或門檻時,都會細心地提醒她。   

  過了片刻,兩人經過一處空曠的雪地,月姬聽見孩子們的喧鬧聲。   

  「他們在做什麼?」她好奇地問。   

  「他們正在試乘木馬呢!」燕兒笑道,看著幾個孩子把長木板縛在自己腳上,握著根木撐子,在薄薄的雪地上滑行。   

  「這積雪不夠厚,應該不好滑吧?」月姬擔憂地問。「我怕他們會摔傷。」   

  「不怕的,就算摔也是摔在雪地上,頂多吃點痛而已。」燕兒倒是毫不擔心,星眸笑咪咪的。「瞧他們玩得如此開心,你要是不讓他們玩,他們才會耍賴撒潑呢!」   

  「那就請他們小心點吧!」   

  「嗯。」燕兒點頭,朝孩子們的方向大喊:「喂!你們幾個,這雪太薄了,隨時會化開,你們小心點,別玩得太瘋了!」   

  「是!燕兒姊姊。」孩子們開朗地應道,仍是興奮地繼續玩著。   

  孩子們玩得開心,月姬情緒亦大好,對燕兒笑道:「我想在這裡坐一會兒。」   

  「好啊!」燕兒同意,左右張望,找了塊大石頭,安頓月姬坐下。「哪,你就坐在這兒休息休息吧。」   

  「謝謝。」月姬道謝,又抬頭說道:「你也想去試試乘木馬吧?別管我,我就在這裡坐著等你。」   

  「好,那我去了。」燕兒的確早想試試了,燦亮著眼點點頭,奔向其中一個孩子。「大生,你的『木馬』先借我玩一玩。」   

  「咦?可是人家還沒玩夠呢!」叫做大生的男孩抗議。   

  「先借我一會兒嘛!回頭燕姊姊做點心請你吃,這總行了吧?」燕兒提出交換條件。   

  「那好吧。」大生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出借木馬。   

  月姬遠遠地坐在大石頭上,聽著燕兒和一群孩子玩鬧著,抿唇微笑。   

  記得書上記載,這乘木馬的技巧還多著呢,若是能在陡降的雪坡上疾行,更別有一番難以言喻的快感。   

  對了,這也得告訴燕兒才是,讓她轉達給大夥兒知道……   

  「你在想什麼?」一道低沉的嗓音驀地在月姬身後揚起。   

  她怔了怔,回過頭。「封無極?」   

  「是我。」他走過來,在她身邊站定。   

  她感覺到他打量她的目光,心跳一突。「抱歉,我不是有意不聽你的話,我只是出來透口氣而已,我……我這就回房。」   

  說著,她便想站起身。   

  他卻按著她肩膀坐回去。「別動!」   

  她愣住。   

  「燕兒說你最近幾乎鎮日待在房裡,足不出戶。」他頓了頓,語氣略帶懊惱。「我沒把你當俘虜關在房裡的意思,你要出來走便出來走,我已經吩咐下去了,沒人敢再為難你。」   

  「原來如此,怪不得呢。」怪不得這些孩子明明看到她了,卻不像上回衝過來責罵她,原來是他這個教主先行下過令了。   

  「謝謝你。」月姬朝封無極送去一抹感激的微笑。   

  他一窒,神情頓時閃過詭異的窘迫,明知她瞧不見,仍是心下暗惱。   

  他不悅地咳兩聲,看看雪地上玩得盡興的孩子們,又看看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的她。   

  他看見她清秀的容顏上,浮現一絲渴望,或許連她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渴望。   

  「你想玩嗎?」他忽問。   

  他說什麼?月姬呆愣。   

  「你也沒乘過木馬,是吧?」   

  「嗯。」她惘然頷首。「我只是在書上看到少數遊牧民族會這麼做。」   

  「你想試試嗎?」   

  「我?」她愕然。   

  「這木馬既然是由你的建議而打造出來的,自然也該由你來負責試乘──你說對吧?」   

  她啞然無言。   

  他在說什麼?她眼睛盲了,什麼也看不見,要如何試乘木馬?   

  「你……在說笑吧?」她輕聲問,唇畔噙起一絲苦澀。   

  封無極驀地擰眉,他不喜歡看她這種神情。   

  「我像是個會說笑的人嗎?」他語氣諷刺。   

  「這個……」月姬頓時為難,說是或不是,似乎都不是個好答案。   

  而這不經意的為難,令封無極更惱火了,眼神鬱鬱地瞧著她──看來他在她心目中,是個不懂得說笑,陰沈又可怕的男人。   

  也罷!他本來就是。   

  他暗暗掐握拳心,半晌,才澀澀揚聲。「我從不說笑,我說要你試乘,你就試乘,別跟我婆婆媽媽的!」   

  「啊?」   

  「起來!」他強拉起她,護擁著她的肩往前走。   

  「你要帶我去哪兒?」她慌張地問。   

  「就在這兒!」走了幾步後,他停下。   

  月姬能察覺,週遭的聲音瞬間都滅了,所有人停止笑鬧,怔怔地望著他們倆。   

  她驀地臉頰一熱。   

  而他無視於眾人,逕自下令。「燕兒,把你腳上的木馬卸下來,讓月姬來試乘。」   

  燕兒驚訝,卻不敢違抗教主命令,迅速解開腳上的縛繩。   

  「你不是說真的吧?」月姬侷促地對封無極說道。「我這樣怎能乘木馬?我……我看不見啊!」   

  「我知道你看不見。」封無極粗聲應道,蹲下身,抬起月姬一隻腳。   

  她駭一跳,差點重心不穩。「喂!你……」   

  「扶著我肩膀!」他命令,絲毫沒有鬆開她的意思。   

  她無奈,只能微彎著腰扶住他剛硬的肩頭。「你到底想做什麼?」   

  「幫你套上這木馬。」他說,一面仔細繞過繩索,將她足履牢牢地固定在長木板上。   

  不會吧?他真的要讓她試乘?   

  月姬不敢相信,屏著呼吸,等他為自己套上兩隻腳,然後起身扶著她腰,遞給她一根木撐。   

  「前進試試。」他低語。   

  她驚愕地張唇,愣在原地。   

  「動啊!」他不耐地催促。   

  「可是我不會。」她怯怯地搖頭。   

  「我知道你不會。這裡有誰一開始就會的?你先試著用木撐左右點雪,看能不能前進。」   

  「我──」   

  「走啊!」   

  他打斷她,完全不許她示弱,她咬了咬牙,只得硬著頭皮以木撐刺雪地,果然木板帶著自己微微往前行。   

  「真的能動耶!」她驚喜地抬起頭,笑容盈盈。   

  封無極見她喜悅燦爛的笑容,忍不住一勾唇。「自然是能動了,否則怎能說是雪上的交通工具?」   

  「我再試試。」月姬小心翼翼地再使木撐,果然又滑動寸許。「真好玩!」她興高采烈。   

  「我現在放開你了,你試著連續滑行。」說著,他鬆開扶住她纖腰的手。   

  「你別、別放開我啊!」她驚叫。沒有人穩住她,她怕自己隨時會跌得狗吃屎。   

  「放心。」他看出她的驚懼。「我就在你身邊,只要你有危險,我保證都能接穩你。」   

  「可是……不行啊!」雖然有他保證,她仍一股腦兒地搖頭,慌得連嗓音都顫抖。「我看不見,我、我真的不行,我做不到……」   

  「住口!」封無極沉聲打斷她毫無自信的發言,雙手握住她纖細的肩頭。「你倒說說看,站在你面前的男人是誰?」   

  她一怔。「你是……封無極。」   

  「我是邪王,是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的魔頭!」他厲聲道,雙手微微掐緊。「你不信任我的能耐嗎?我縱有千般不是,至少你不得不承認,我的武功高強吧?」   

  「你確實是個絕頂高手。」她低語,肩上隱隱的疼痛令她感受到他激動的情緒。   

  他是為她而激動嗎?因為看不慣她太膽小?還是惱她不信任他?   

  「既然如此,你還怕什麼?你擔心我會接不住你嗎?怕我護不了你?」他一連串地逼問。   

  月姬驀地恍然大悟。   

  他是在激她,不是因為瞧不起她膽怯,只是希望她也能放鬆心神和大家一起玩……   

  「你說,是不是怕我護不了你?」   

  「不,你當然能護我周全。」她柔聲低語。「我信任你,封無極。」   

  說著,她朝他嫣然一笑,笑意甜甜如蜜,在他心裡融化。   

  他神魂俱震,一時無語。   

  「那,我要開始嘍!」   

  她朗朗宣佈,好似一隻小雛鳥,在他強大的羽翼保護下,迎著風,展開一個小小的冒險──

  「謝謝你,我玩得很開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39:28

第七章

  一個時辰後,封無極護送月姬回到房裡,她才坐下,還來不及喝茶喘口氣,便笑盈盈地衝著他說道。   

  「好久、好久沒這麼玩了。」她捧著茶杯,臉蛋玩得紅灩灩的,如兩瓣水蓮,泛著瑩亮光澤。   

  封無極心跳一突,怔望她。   

  她美極了!   

  他怎會覺得她不如芙蓉美呢?天下佳麗何其多,能攫住他神魂的,唯她一人啊!   

  他緊凜下頷,鬢邊冒出兩滴熱汗。   

  她一句「我信任你」,比芙蓉在他耳畔膩喚幾百聲教主都還令他心旌搖曳,一朵溫暖的微笑,便教他冷凝的胸口破冰。   

  他該拿她如何是好?從不曾對任何人有過這般的異樣……   

  「唉!」月姬忽地幽幽歎息。「等我回明月宮後,一定不能再這樣玩了,要教我娘知道了,肯定緊張得驚天動地。」   

  封無極聞言,一震。   

  是啊,她就快回明月宮了。他答應過她的,待冷宮主送來贖金,他便會送她回去……   

  她就快離開了,她不會永遠留在這裡。   

  不知怎地,封無極覺得全身不對勁,雙手顫抖,胸口忽冷忽熱。他試著運氣調息,卻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   

  他看著她,半邊戴著面具的臉頰刺痛著。   

  她要離開了,她會離開他……   

  「你很想回明月宮嗎?」他澀澀地問。   

  「啊?」她愣了愣,似乎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   

  「待在這裡,很令你不快樂?」   

  「怎麼會呢?我方才不就玩得很開心嗎?」她連忙解釋,頓了頓,粉唇又淺淺一揚。「其實你們對我夠好了,雖然我是俘虜,卻沒將我捆著銬著,還讓我自由走動。」   

  「那是因為你看不見!」他粗聲道,否認自己給了她特別待遇。「諒你也逃不了。」   

  「是啊,我是逃不了。」奇怪的是她也從沒想過要逃。月姬斂眸,啜了口茶。「無論如何,還是要謝謝你們待我如此禮遇。」   

  他輕哼,不置可否。   

  「說實話,我有時會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是在這裡作客呢!」她忽爾嫣然一笑。   

  他胸口震動,清炯的眼神驀地射向她。「你願意嗎?」   

  「什麼願不願意?」她不解。   

  「倘若……我們真邀你留下來作客,」他困難地擠出嗓音。「你會留下嗎?」   

  「我?在這裡作客?」她怔忡,不可思議地微微張唇。   

  他見她半日不答話,以為她是感到為難,胸臆驀地翻起一把怒火。「你不用回答,我知道我們天魔教邀不起你這樣的貴客!」   

  別說邀她作客了,就連她受他劫擄來此的消息傳出去,都會在江湖掀起軒然大波,她的名節肯定不保。   

  一念及此,封無極懊惱地擰眉。他究竟在想什麼?   

  「其實我……」月姬感受到他的不悅,沙啞地開口。「若是可能的話,也想在這裡多盤桓幾日,只是我爹娘一定會很擔心我。」她頓了頓。「尤其是我娘,別看她在江湖上說一是一、呼風喚雨,一副強悍又高傲的模樣,她私下可是個慈母,待我格外和藹,自從我失明以後,她更是自責不已,一心一意只想保護我。」   

  只是有時未免保護過頭。   

  「這回我失蹤,我娘一定很焦急,我爹若是知道此事,肯定也不好過。」   

  封無極沈鬱地凝視她。   

  她提起爹娘時那溫柔又略帶憐惜的語氣,教他胸口冰火交融,似惱非惱。   

  「看來你爹娘很是疼你。」他冷冷地、不帶感情地評論。   

  「是啊,他們是很疼我。」她甜蜜地頷首。「他們總是『菲菲』、『菲菲』地叫我,把我當成孩子似的。」   

  「菲菲?」   

  「是我的小名。其實是我爹取的,二十年前他跟我娘要好的時候,就曾說過將來若是生下女兒,就叫這個名字,我娘一直記著,後來雖然跟我爹鬧翻了,生下我之後還是給我取了這個小名。」   

  菲菲。   

  封無極默念這個可愛的小名,心念一動。「為何你爹娘會鬧翻?」   

  當年曹開朗和冷楓可是名動武林的鴛鴦俠侶,以一套乾坤劍法縱橫江湖,人人稱羨,只是後來不知何故,勞燕分飛。   

  「唉,提到這事就好笑了。」月姬聽問,神色頓時黯然。「你相信嗎?其實只是因為我爹有個小師妹一直很仰慕他,老是千方百計想接近他,有一天我娘惱火了,嗔著要我爹跟那小師妹斷絕關係,我爹當然不肯,責備我娘任性,後來我娘又無意間瞧見我爹跟那小師妹抱在一塊兒,一怒之下,當眾甩了我爹兩巴掌,我爹面子掛不住,也發火了,兩人大吵一架,竟鬧到分手。」   

  「當時你娘已經懷了你嗎?」   

  「嗯,可是她沒讓我爹知道,一個人回明月宮,悄悄把我生下來。」說到這兒,月姬不禁憂煩地顰眉。「我爹是幾個月前才發現我是他親生女兒,他氣得不得了,直說要找我娘算帳。」蔥白的指尖無奈地敲茶杯。「他們倆明明就還在意對方,卻為一點小事鬧到分開二十年,現下又遲遲不肯和好,真不曉得他們究竟想些什麼?」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封無極冷嗤。「人性本是如此,這些所謂深愛彼此的神仙美眷,其實最愛的都是自己。」   

  月姬一怔。「是這樣嗎?」   

  封無極沒立刻答腔。他來到窗前,一手緊扣住窗框,銀白的月色映亮他半邊俊臉,卻是冰冷無神。   

  「以前,有對情侶。」他忽地沉沉開口,聲調聽不出一絲起伏。「他們也是世人眼中郎才女貌的佳偶,兩人是師兄妹,從小一同長大,雖然感情很好,形影不離,卻什麼也要爭,什麼也要比,誰也不服氣誰。某天,師兄出手救了個遇劫的姑娘,那姑娘對他很是感激,暗示要以身相許,師妹氣不過,也去找了個小白臉卿卿我我……」   

  「又是因為第三人嗎?」月姬悵然。「為何男女之間總是不肯信任對方呢?」   

  封無極嘴角嘲諷一挑,沒去回答她的疑問,逕自說故事。「兩人開始比賽,看誰能吸引更多異性。到後來,兩人更索性各自嫁娶,比誰更能令對方吃味。」   

  「不會吧?」月姬驚愕。「連婚姻大事都當成兒戲?」   

  「豈止婚姻是兒戲,」封無極陰笑。「連他們的孩子也是遊戲的一部分。」   

  「什麼意思?」月姬茫然,心生一股不祥之感。   

  「他們各自殺了對方的另一半,劫走彼此的孩子,教他們武功,訓練他們成為殺手。」   

  「殺、殺手?」月姬倒抽口涼氣,臉色發白。   

  「他們連這也比,比誰能將對方的孩子訓練成更好的兵器,為他們除掉眼中釘、肉中刺。」   

  「兵器?」月姬驚駭得全身發冷。究竟是什麼樣的父母,會如此對待自己的兒女?「他們……不會心疼嗎?不擔心對方怎麼虐待自己的孩子嗎?」   

  「他們已經沒有心了。」他漠然回道。「他們眼底只有贏,只有完全地折服對方。」   

  「這……這算什麼?」她駭得語不成聲。「那、後來呢?他們的……孩子,怎麼樣了?」   

  他默然不語。   

  沉沉的靜寂,如一顆亙古的巨岩,壓在月姬心頭。   

  她倏地恍然大悟,胸口狠狠地絞疼。   

  他,就是其中一個孩子。   

  一個從不曾領受過雙親的愛,以仇恨餵養長大的孩子,他不識得何謂仁慈,因為他所處之處只有殘忍。   

  怪不得他殺人時,會是那樣宛如猛獸、冷血殘酷的姿態了……   

  「封無極。」她出聲喚他,嗓音極壓抑、極沙啞。   

  他不回應。   

  「封無極?」芳心怦怦地跳,柔腸百般糾結。她顫然起身,往窗前走,雙手探索著他的身軀。   

  他在哪兒?他還在這房裡吧?   

  她無法聽見他的氣息,他完全封閉住自己了,她只能用心尋找,尋找那個不許任何人接近的他……   

  終於,她找到了,觸碰到他衣袖一角。   

  他凝然不動,強硬得不發出一絲聲息。   

  她卻感受到了,從他冰涼的衣袖傳遞而來的一股絕望,說不出口的絕望,也絕不說的絕望。   

  他在黑暗裡,與她不相同的黑暗,卻更加深沉可怕。   

  是人,都無法抵擋那樣的黑暗,那樣的絕望。   

  不錯,只要他是人,就沒法子,無路可逃……   

  她驀地緊抱住他,雙手環著他腰,臉頰偎在他冷凝的胸膛,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   

  「你……做什麼?」他震懾。   

  她不答話,更加緊擁他,宛如欲將他揉入自己體內,好生呵護。   

  「你放開我。」他在她懷裡顫抖。   

  「我不要。」她固執地搖頭,固執地不肯鬆手,她不要他一個人封閉在黑暗裡。   

  「月姬!」他像是惱了。   

  她卻不怕,一點也不。   

  「叫我『菲菲』,我更喜歡這個名字。」月姬只是她娘創出的完美典範,菲菲才是真正的她。   

  「你──」   

  「菲菲。」她仰起臉蛋,露齒淺笑。「你叫我一聲,好嗎?」   

  他瞠瞪她,從她薄染紅暈的容顏,到那曲線優美的玉頸,血液在胸膛猛烈沸騰。   

  「你該死!」他驀地低下頭,攫住她水亮豐盈的軟唇,不客氣地吸吮。   

  是她自找的,別怪他敗壞她名節!   

  他狂熱地吮吻著她,吻得她意亂情迷,一聲聲朦朧嚶嚀,生平初次體驗到男女情慾,她顯得極為生澀,或許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些什麼。   

  她只是任由他親匿地吻著,將她推倒在床,大手解開她衣領鈕扣,方唇迷戀地燙上她雪白的鎖骨。   

  「菲菲……」他低啞地喚她。「菲菲。」   

  她一波波地顫慄,玉手不覺撫上他的臉,蔥指劃過他半邊五官。   

  他頓覺下腹氣血翻騰,昏昏然感受著臉上那柔膩又甜美的撫觸。從來沒有人這樣撫摸他,從來沒有……   

  他暈眩著,直到她試圖剝下他面具,他才猛然神智一凜。   

  「別碰我!」他怒斥,彈跳起身。   

  她愕然,愣在原地。   

  他驚恐地觸摸臉上的面具──只差一點就讓她摘下了,他怎會如此大意!   

  「誰允許你這麼做的?」他惱得嗓音發顫。這面具,就好似火龍身上的逆鱗,誰也碰不得。   

  「你生氣了嗎?」她惘然,慢慢地從迷濛的情慾裡回神。「為何你非堅持戴著面具不可?」   

  他怒瞪她。   

  「你長得很好看。」她喃喃低語。她摸到的是一張極端俊美的臉孔,一般姑娘見到了,肯定著迷不已。   

  「……」   

  「可是你的半邊臉受傷了,對嗎?」她猜測道。「所以你才用面具藏住傷疤。」   

  夠了沒?她可不可以不要如此聰慧?   

  「為什麼會受傷呢?發生什麼事了?」她繼續問。   

  「不許問了!」他咆哮著制止她。「不許你再多說一句話!」她說太多了,真的太多,她怎能如此輕易闖進他禁閉的心?   

  她默然,蒼白的容顏浮現濃濃的憂傷,眼眸瑩光閃爍。   

  又來了!   

  她又為他傷感,為他流淚了,好像她有多為他心痛似的,他明明是個殺人無數的魔頭,她卻為他心疼。   

  她……簡直善良到愚蠢!   

  「我答應你,以後不再摸你的臉了,你別生氣好嗎?」她忽地軟語央求,小手找到他大手,輕輕握住。   

  他一凜,不自覺甩開她的手。   

  她愣了愣,神情閃過一絲受傷。   

  他望著,胸口乍然揪擰。   

  他傷了她。   

  他不是有意的,並非出自厭惡才拒絕她的碰觸,而是害怕自己的心從此不由自主……   

  他緊緊咬牙,片刻,正欲發話,門外忽然傳來一串急促的跫音,跟著,是燕兒歡然的叫喊──   

  「月姬姑娘,聽說冷宮主派人捎來回音了!」   

  ***

  十日後,於玉梁城外五里坡,一手交人,一手交錢。   

  這是冷楓的回函。   

  她很謹慎,約了個天魔寨與明月宮的中繼地,遠離雙方的據點,降低各自疑慮,以便交易能順利進行。   

  封無極瞪著那優雅卻堅決的墨跡,眼神陰沈。   

  「教主,你說這其中會有詐嗎?」左護法問道。「冷楓會不會在五里坡布下什麼陷阱等著我們跳進去?」   

  「就算布下陷阱又怎樣?咱們還怕她嗎?」右護法不以為意地冷哼。「憑教主一人便可力克冷楓與十二金釵,何況月姬的命還懸在我們手上,諒她也不敢胡來,拿自己親生女兒性命開玩笑!」   

  「不管如何,冷宮主答應交換人質,也算是得我們所願。」水壇主溫聲道。「就請教主安排適當人選,護送月姬至五里坡,換回贖金。」   

  封無極不吭聲,袍袖一拂,轉身背對眾人。   

  「教主莫非有所顧慮?」風壇主見狀,挑眉問道。   

  「教主是擔心其中有詐吧?」上壇主猜測。「不如這樣,由屬下率領幾名好手,在該處土遁埋伏,伺機而動。」   

  「就是這樣!」右護法大聲叫好。「有上壇主親自坐鎮,還怕明月宮的人玩什麼花樣嗎?」   

  「確實是好主意,就讓上壇主率人先行在五里坡埋伏吧!」其他幾人也同意。   

  見大夥兒都贊成,土壇主上前一步,躬身請令。「教主,請下令!」   

  封無極仍是沉默不語。   

  「教主?」   

  他驀地旋過身,雙眸炯炯,清銳懾人。   

  一干人都被他看得心跳一突,頓時驚慌失措。   

  「教主……莫不是有何想法?請說,屬下們自當為您分憂解勞。」   

  「不必。」他冷聲道。「來人,送上紙筆!」   

  送紙筆?教主究竟想做什麼?眾人面面相覷。   

  只見他拿起毛筆,草草揮毫,接著使個巧勁,紙條平平朝左護法飛去,後者俐落地接住,低頭一瞧,大驚失色。   

  「怎麼啦?左拐子,你臉色怎地變得如此難看?」右護法好奇不已,湊上來瞧了瞧,臉色也駭然大變。   

  這下,其他四大壇主也忍不住了,紛紛湊過來看。   

  只見紙條上潦草的一行字──   

  五里坡之約作廢,菲菲已是我的人,將擇日迎娶,不另通知!   

  落款則是「封無極」三個字,力透紙背,霸氣十足。   

  「菲菲?誰啊?」腦筋最直的火壇主摸不著頭腦,茫然問。   

  幾雙眼睛同時轉向他,受不了似地大翻白眼。   

  「幹麼這麼看我?」火壇主兩道粗眉擰成跟他腦筋一樣的直線。「難道你們不想知道誰是菲菲嗎?」   

  抽氣聲此起彼落,瞪著他的目光更加不屑。   

  他火了。「不然你們倒說說看,菲菲是誰?」   

  「笨蛋!還會有誰?」右護法咬牙暴吼,幾乎想伸手掐這魯鈍莽夫的頸子。「當然是月姬!」   

  「什麼?」火壇主一愣,半晌,總算開竅了,慢半拍地驚喊。「這意思是……教主打算和那丫頭成親?!」   

  眾人不語,驚疑不定的視線凝定獨自站在教主座椅前方的封無極。   

  他依然是面無表情,只是冰封的眼潭裡,隱隱跳躍著一簇灼熱的火苗。   

  ***

  這幾日,天魔寨裡似乎很熱鬧。   

  不知大夥兒忙些什麼,鎮日總聽見腳步聲進進出出,偏偏經過她房外時,那些人都會自動噤聲,不發一語,教她也無法從他們言談之間猜出端倪。   

  她問燕兒,燕兒只說教裡有要緊事,不肯多言。   

  或許是因為她是外人,不方便說吧。   

  一念及此,月姬輕輕歎息,不知怎地,胸口一陣寥落。   

  雖說她在此地盤桓了半月有餘,教眾們待她也從原先的恨之入骨,到逐漸以禮相敬,但說到底,她畢竟還是個外人。   

  等娘正式派人送來贖金,她便會離開這裡,與這些人再不相干。   

  心窩莫名地揪疼起來,月姬默默咬唇。   

  奇怪,想到將離開,她竟不是滿腔愉悅期盼,反倒感到濃濃的失落與不捨。   

  她究竟怎麼了……   

  「月姬姑娘!」燕兒爽朗的嗓音乍然響起,喚回她迷濛的思緒。   

  她定定神,微笑面對房門口。「你來了,燕兒。」頓了頓,仔細分辨另一道跫音──有女子的悠緩,卻不如年輕姑娘輕靈。「這位大娘是誰?」   

  「你聽得出來?」燕兒又驚又佩服。「這位是林大嬸,她手工極巧,教眾們的新衣都是她領著姑娘們裁縫的。今兒我帶她來,是專程給你量身的。」   

  「給我量身?」月姬愣了愣,先轉向林大嬸,笑著問候一聲,接著問道:「為何要特別為我裁製新衣?」   

  「這是教主的命令。」林大嬸笑道,逕自走上前。「月姬姑娘請起來,讓老身為你量尺寸。」   

  月姬站起身,平舉雙臂,由林大嬸拿著量尺測量,秀眉卻輕顰著。「燕兒,封教主究竟為何要這麼做?」   

  燕兒不吭聲。   

  月姬驀地靈光一現。「是不是因為教中最近有何大事?跟你們最近忙的事有關嗎?是不是某種祭典之類的,你們教主想邀我參加?」   

  「這個嘛……也可以算是那樣吧。」燕兒並不正面解釋。   

  月姬疑惑更深。「究竟是怎麼回事?燕兒,為何你不肯跟我說明白?」   

  「不是我不說,是教主的命令。」燕兒語氣很為難。「詳細情形請你直接問教主吧,我們底下人不方便隨便說話。」   

  兩人交談之際,林大嬸也手腳俐落地為月姬量好身,事情辦妥,燕兒送她出去。   

  月姬悄悄來至窗前,屏氣凝神,側耳傾聽。   

  「燕兒,你說這衣裳上繡些什麼花樣好?」雖然林大嬸刻意壓低嗓音,她仍是聽得清清楚楚。「花樣太繁複,我怕費時,趕不上教主大婚之日,可花樣太簡略,又好像配不起月姬姑娘那樣出眾的一個人物。」   

  「沒關係的,我瞧簡單一點更好,月姬姑娘本來就是個淡泊的人,你沒看她平日連胭脂水粉都不上的嗎?」   

  「說得也是……」   

  兩人漸行漸遠,說話聲也幾不可聞。   

  月姬茫然對著窗外,雙手緊握窗框,身子一陣一陣,不可自抑地顫抖著。   

  封無極要成親了!   

  對像……是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40:57

第八章

  夜深人靜。   

  封無極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步履習慣性地躑躅。   

  她的窗扉半開,而她坐在窗邊,雪白的臉蛋在月光掩映下更顯得皎潔可人。   

  她並沒有看些什麼,他知道她看不見,但奇異地,他卻覺得她好似正瞅著他,用一種幽怨寂寞的眼神。   

  他的心狂跳。   

  她為何幽怨?為何寂寞?為何在如此夜深的時刻,還在窗前徘徊不睡?   

  春寒料峭,要是染上風寒,可怎麼辦好?   

  封無極驀地擰眉,大踏步來到她窗前,隔窗與她相對。   

  她自然聽見他了,仰起頭。「你回來啦?」   

  他瞪她。「這麼晚了還不睡?」   

  「我在等你。」她輕聲細語。   

  「等我?」   

  「嗯,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話?」他沙啞地問,炯炯有神的眼更仔細端詳她,她輕顰的眉宇,似乎比方才又更憂鬱了。   

  「你要成親了是嗎?」她低低地問。   

  他猛然一震。「你……怎麼知道的?」   

  「我猜的。」她淡淡牽唇。「是什麼時候?為什麼不跟我說?」   

  他啞然,一時狼狽不堪。   

  「那位新娘子是誰?是……芙蓉姑娘嗎?」   

  「什麼?!」聽見她如此問,他驚疑不定,眼神變化萬千。   

  「你要跟芙蓉姑娘成親了是嗎?」她幽幽地問道。「可你又何必瞞著我?雖說我不是天魔教的人,但我也會和其他人一樣,誠心祝福你的。」   

  「你……要祝福我?」他咬牙切齒。   

  「你不希罕嗎?」她誤解了他的意思。「可你若不希罕,又何必邀我參加婚禮?」   

  他瞪她。「我邀你參加婚禮?」   

  「難道不是嗎?你命人為我裁製新衣,不就是為了讓我在婚禮上穿的嗎?」   

  「我是……打算讓你在婚禮上穿。」他繃著下頷,雙手掐握成拳。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想我穿自己那件白衣裳就行了,最近天候溫暖許多,穿那件也就夠了。」   

  「你──」他又驚又惱,說不出話來。   

  她感覺到他的憤慨,卻只是倔強地咬唇。「我很抱歉拒絕你的好意,不過真的不需要貴教為我裁製新衣,太麻煩了。」   

  麻煩?這就是她的解讀嗎?天魔教為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多此一舉?   

  她就非要如此與他們劃清關係不可嗎?連一點好意也不肯受?   

  她……說到底,還是厭惡他們吧?   

  「衣裳是為你做的,容不得你不穿。」他冷冷地、一字一句從齒間迸落。   

  「為何非要我穿不可?」她似乎也惱了。「我不想穿。」   

  「為什麼不?」   

  「我……」芳唇輕顫,似有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總之你非穿不可!」   

  「為什麼?」   

  「因為那是嫁衣!」他驀地暴吼出聲。「因為那天的新娘子就是你,你別想拒絕!」   

  她怔住。「你說……什麼?」   

  「我說你就是新娘。」他陰暗地瞧著她。「你就是我要娶的女人。」   

  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再瞞了,索性攤牌,她要鄙夷他,要瞧不起他,都隨她便,反正他就是要定她了!   

  「那芙蓉姑娘呢?」她驚問。   

  「我給了她一筆錢,派人護送她回老家安頓了。」   

  「你……真的要娶我?」   

  「不錯。」   

  「你──」月姬震驚難語,原以為他要娶的是別的女人,沒料到竟是她自己,更想不到他一直將她蒙在鼓裡。「你怎能這樣做?你問過我的意思嗎?跟我爹娘提過親嗎?他們不會答應的!」   

  「我當然知道他們不會答應。」封無極冷著臉,語氣也陰沈。「你們這些自認為名門正派的人,怎會容許自己和邪教妖徒扯上關係?」   

  「所以你就打算用這種強娶的方式?」她不可置信。「你本來想瞞我到什麼時候?等成親那天才告訴我真相嗎?」   

  他咬牙不語。   

  「封無極,你說話啊!」她又氣又急。「你到底為何要這麼做?是我娘說了什麼嗎?她是不是在回函裡對你無禮,所以你才打算報復她?」   

  「這事跟你娘無關!」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   

  「因為我要你!」他爆發了,再也控制不住波濤洶湧的情緒,雙手緊緊攫住她纖細的肩。「你真的不懂嗎?因為我不想你離開,而這是唯一能把你留在我身邊的辦法!」   

  他想把她留在身邊?   

  月姬茫然,說不清漫上心頭的是什麼滋味,彷彿有點酸,又有些疼。   

  「封無極,你──」   

  他倏地封住她的唇,大手撐住她後頸,傾下身與她隔窗相吻。   

  他不許她遲疑,不容她退開,唇舌霸道地糾纏住她,掠奪她唇中的芳蜜。   

  他吻得她頭暈,吻得她心痛,淚水不知不覺滑落。   

  因為她感覺到了,他強悍的吻裡藏不住的絕望,他真的很想留下她,卻又明白自己留不住她……   

  「我留不住你,對嗎?」恣意吻過後,他總算放開她,啞聲問。   

  她含淚點頭。「我們的婚事,不會受到祝福的。」   

  「誰說不會?」他乖戾道。「天魔教沒有一個人敢不祝福我們!」   

  「但我不能不得到我爹娘的同意。」淚水又流下。「尤其是我娘,她一手拉拔我長大,疼我愛我……你能懂得的,是不是?」   

  「我不懂!」懊惱的嘶吼扯破黑夜。他不懂這世間所謂的親子,不懂什麼叫疼,什麼又是愛,他不懂她拒絕與他成婚,何須拿自己的爹娘做借口!   

  「你不必說這些有的沒的,你不想嫁給我,直說就罷了!」他憤然怒視她。「你便坦白說我邪王配不上你又如何?我告訴你,不管配不配,我娶你娶定了,你別想逃!」   

  「你為什麼非用這種方式不可?」她唇色蒼白,嗓音發顫。「你不顧我的意願,強娶我入門,難道是逼我恨你嗎?」   

  「你說什麼?!」他猛然吸氣,如一頭管不住自己脾氣的野獸,森然瞪視她。「你再說一次!」   

  她感受到他冰冷又暴虐的目光,身軀顫慄,卻是毫不動搖,輕輕地、卻堅決地說道──   

  「若是你真對我用強,封無極,我會恨你。」   

  ***

  婚禮取消了。   

  隔天一早,教主半夜發飆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天魔教,他震碎了所有為喜事結起的綵帶,把所有的喜簾喜幛全給撕了,就連特製的喜燭也讓他拋入火爐裡,融成灰燼。   

  而且他人也不見了,騎著他那匹黑色駿馬,狂嘯著飛奔出寨。   

  得知教主暴怒至此,天魔教上下人心惶惶,爭相打探之下,才聽昨夜負責守衛的人說,似是教主和月姬大吵了一架。   

  一向性情冷漠的教主竟會動氣和人吵架?這消息本身就夠石破天驚了,與他爭論的居然還是他未過門的妻子,怪不得他會抓狂到取消婚禮。   

  得知緣故,左右護法跟四大壇主也不知該喜該憂。喜的是他們本來就不太贊成教主和明月宮的聖女聯姻,憂的是教主竟為一個女人大發雷霆,可見對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六人密商過後,最後趕鴨子上架,共同推派左護法和風壇主為代表,前來與月姬談判。   

  剛到月姬房門口,她便聽出來者何人,微微一笑。   

  「是左護法和風壇主嗎?請進。」   

  兩人大驚,交換訝異一眼。   

  「你怎麼知道是我們兩個?」左護法率先問道。   

  「我聽得出你們的腳步聲。」她解釋。   

  連這也聽得出來?   

  兩人愕然。   

  「看來江湖上說你冰雪聰明,果然名不虛傳。」半晌,風壇主意有所指地說道。   

  月姬不語。   

  「雖然你不肯承認,不過這些年來暗中破壞我們天魔教大計的人,就是你這丫頭沒錯吧?」左護法會意,接口道。   

  「兩位前來,是專程對我興師問罪嗎?」她不正面回應,淡淡一問。   

  「問是的確想問的,不過並不是問你什麼罪。」左護法悠然說道。「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你的眼睛瞎了,也算一報還一報。」   

  「什麼一報還一報?」月姬不解。   

  「你的眼睛,是在許縣讓人給毒瞎的是吧?那其實是我和右駝子在那狗官家裡的酒罈子裡下毒。」   

  「什麼?」月姬一驚。「你們為何要那麼做?」   

  「誰教那狗官貪贓枉法,我們不過是給他一點小小的教訓!」左護法冷哼,說明來龍去脈。   

  月姬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沒想到那縣官竟會和奸商勾結,哄抬糧價。」她怔然低語。   

  「關於你誤喝毒酒這事,我左拐子向你道歉,我們當初確實沒料到會因此害到明月宮的人。」   

  「沒關係的,就如同你說的,這也算是一報還一報。」月姬本就是個寬容大度之人,尋思過後,當即坦然。   

  她害了他們眾多兄弟,還他們一雙眼睛,也不過分。   

  倒是左護法與風壇主見她豁達至此,有些意外。「你不恨我們?」   

  「為何要恨?」她又是雲淡風輕地一笑。   

  兩人皺眉相望,片刻,左護法開口道出正題。「丫頭,聽說你昨夜跟我們教主吵了一架,是真的嗎?」   

  她一震,臉色頓時刷白。   

  「教主大發脾氣,取消了婚禮。」   

  她臉色更白。「他真的取消了婚禮?」   

  左護法仔細打量她。「這麼說,你們倆果真是為了成親的事而爭論……你不樂意嫁給我們教主嗎?」問話的口氣,很有些受到冒犯的不悅。   

  月姬聽出來了,慌然想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因為我們天魔教是邪魔歪道,所以你才拒絕與教主成婚嗎?」風壇主跟著逼問,語氣也頗嚴厲。   

  月姬幽幽一歎,情知兩人是為了自己教主抱不平,並不怪他們無禮,只是蹙著秀眉,思索著該如何說明自己的苦衷。   

  「我很明白你們正道中人都很瞧不起我們。」左護法冷哼道。「不過我們雖是魔教,卻也不是全然沒一點格調,盜亦有道,至少打家劫舍、欺負善良百姓,這些事我們是不做的。」   

  「我知道。」月姬悵然頷首。   

  「我們雖然殺人,也不是胡亂下手,我們殺的大多是那些欺凌我們、逼我們走投無路的混蛋。」風壇主頓了頓,忽問:「你大概不曉得教中有不少兄弟,身上都有些殘缺之處吧?」   

  「這個我曉得。」月姬喃喃低語。她早就發現左右護法一瘸一駝,土壇主似是少了條臂膀,其他教眾更不必多說。   

  「他們若不是先天傷殘,便是後天遭到凌虐所致。」風壇主沉聲道。   

  月姬惶然。「你的意思是──」   

  「我們不過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風壇主恨恨磨牙。「他們不少人出身名門正派,做的卻都是見不得人的事,死有餘辜!」   

  「我跟右駝子的命可以說都是教主救下的。」左護法跟著說道。「你們正道中人視他如寇仇,恨不得除之而後快,我們卻當他是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月姬凝眉,一時百感交集,她料想不到原來天魔教成立,是基於此般根由。   

  「坦白說,我們並不贊同教主娶你為妻。」左護法忽地冷冷開口。   

  她聞言,胸口一扯,芳心沉下。   

  「雖然你替我們出了個修築木馬道的好主意,我們很感激,但畢竟正邪不兩立,教主與你成親,只會為我們天魔教帶來麻煩。」   

  沒錯。月姬澀澀地同意。看來他的屬下可比他腦筋清楚多了。   

  「我們雖不贊成,但教主看來很在乎你,若是就這麼讓你離開,恐怕他會比以前更不快樂,所以……」左護法忽地停頓。   

  「所以如何?」   

  左護法不答,兩排牙齒磨了又磨,咬了又咬,掙扎半天,然後極不情願地望向一旁的風壇主,兩人交換懊惱的一眼,驀地吸口氣,同時屈下一條腿,撲通一聲,半跪在地。   

  月姬聽出他們在做什麼,倉皇失措。「你們……做什麼?」   

  「請你答應,做我們教主夫人!」兩人吐屬清晰,異口同聲地說道。   

  月姬駭然無語。   

  ***

  在天山山區不眠不休地狂奔了三個日夜,直到愛駒精力耗盡,封無極才牽著它回到山寨,親自餵食秣草。   

  負責看守馬廄的人連忙迎上來。「教主,讓小的來喂吧!您奔波了這幾日,也該累了,請回房歇息。」   

  「我不累。」封無極冷淡一句,駁回下屬的好意。   

  後者有些尷尬。「那要不要小的通知廚房準備餐點?」   

  「不用了,我不餓。」封無極又是漠然拒絕。   

  他板著張冷臉,從馬廄回房的一路上,他週身彷彿都凍成冰,眾人冷得不敢上前招呼,只得唯唯諾諾地恭迎。   

  踏進院落,他瞧都不瞧月姬的窗口一眼,逕自踏進自己房裡。   

  沒想到,房內燈火通明,一個女人聽見他腳步聲,盈盈起身。   

  他以為是芙蓉,皺眉喝斥:「誰允許你來的?出去!」   

  「我會出去,但不是現在。」她冷靜地回話,嗓音清柔似水。   

  他胸口一震,驀地朝那道窈窕倩影望去,這才發現在他房裡的,竟便是這幾日令他心煩氣躁的女人。   

  「你……在我房裡做什麼?」   

  「我在等你。」月姬輕聲說道,衝著他淺淺一笑。「我聽說你回來了,請人準備了宵夜,還有沐浴的熱水,也燒好了。」   

  宵夜?熱水?   

  他愕然,銳目一轉,果然見到桌上擺了幾碗飯菜,而一個沐浴用的木桶,正在一扇屏風後,溫暖地冒著蒸氣。   

  「你出去跑了幾天馬,想必全身是汗,要先淨身還是先用餐?」   

  「都不要!」他瞠目低吼,瞪著她唇畔嬌美的笑意──她笑什麼?她怎麼還笑得出來?「我只要你滾出我房裡!快走!」   

  她不答腔,既不生氣也不害怕,清秀的臉蛋微微歪著,似是思索著什麼。   

  她究竟在想什麼?   

  封無極擰眉,覺得自己三天來好不容易強壓下的郁惱,又即將於此刻爆發。   

  「你的心情好像還是很不好。」她平靜地說道。「聽說你每逢情緒不佳的時候,便會出門騎馬,這回去了這麼久,還是無法改善嗎?」   

  「你!」他怒瞪她,有股衝動想用力搖晃她。她這是在嘲笑他嗎?不識相的女人!   

  「你跟我來。」   

  他正遲疑著是否要教訓她,給她好看,她卻主動摸索上前,握住他的手,感受到掌間的溫潤細軟,他倏地倒抽口氣。   

  她牽著他走在前頭,他不敢相信自己竟讓一個瞎子帶路,卻不由自主地尾隨她。   

  她領著他來到浴桶前。「你進去吧。」   

  「什麼?」他僵在原地。   

  「請你寬衣沐浴。」她仰著臉,嫣然一笑。   

  她瘋了!她這意思難道是要他在她面前赤條條地裸身洗澡?   

  「橫豎……我又看不見。」她似是猜透他的思緒,粉頰薄染紅暈。「你坐在裡頭,我給你渥發好嗎?」   

  「你要替我渥發?」他不禁失聲。   

  「嗯。」她羞澀地點頭。「以前我小的時候,我娘常這樣替我洗頭,很舒服的,你要不要試試?」   

  他啞然,喉頭乾澀。   

  「快,我等你。」她輕聲說道,雖是看不見,仍是禮貌地轉過身,背對他。   

  他知道她是給他寬衣的隱私,頓時啼笑皆非。   

  她是怎地?她以為他一個大男人還怕在女人面前脫光衣服嗎?別說她看不見了,就算她看見又如何?吃虧的人可是她這個黃花大閨女!   

  封無極嘲諷地撇唇,心頭卻莫名地湧起一股渴望,想不客氣地將她逐出房,卻更想感覺她纖長的手指在自己發間穿梭。   

  他想,自己一定也瘋了,否則不會乖乖寬衣踏進浴桶,毫無防備地由她擺佈自己……   

  「閉上眼睛。」她柔聲道,舀起一瓢水,當著他頭淋下。   

  熱水沖刷過他頭皮,也衝進他心窩。   

  她連續沖了幾瓢水,才拿起一塊肥皂,輕輕地抹上他頭皮,然後握住那糾結的髮絲,細細搓揉。   

  她用指腹按摩他緊繃的頭皮,緩慢地、仔細地,一分一寸都沒錯過。   

  「舒服嗎?」她彎身輕聲問他,溫熱的呼吸挑逗著他耳際。   

  他身子一僵,說不出話來。   

  「你要放鬆一點。」她感覺到他的僵硬,低聲指示。「你的身體太緊了,怪不得晚上老睡不好。」   

  「你怎麼知道?」他啞聲質問。   

  她歎息。「你把我從明月宮帶來這裡的一路上,幾乎每個晚上都睡不好,你以為我都聽不出來嗎?」   

  他睡不好,跟身體緊繃無關。   

  封無極不悅地鎖眉。   

  「你又皺眉了。」她輕輕地、彷彿很無奈地說道。「跟我說話的時候,你老是皺著眉頭,對不對?」   

  她連這也感覺得到?   

  「這個可以暫時卸下來嗎?」她手指觸碰到面具邊緣。「我保證不會摸你的臉,好嗎?」   

  說罷,她也不等他反應,輕輕摘了他的面具。   

  他震撼地屏息,卻沒有拒絕。   

  「我要按摩你的太陽穴,可以嗎?」   

  「……嗯。」   

  得他同意,她靈巧的手指來到他偶爾會抽疼的太陽穴,溫柔地按壓。   

  實在太舒服了,她的手指宛如在施法──   

  他不知不覺閉上限,享受著。   

  「封無極,你聽我說,好嗎?」她迷人的嗓音又揚起。「之前我以為你要娶的人是芙蓉姑娘時,其實我覺得……很難過。」   

  他震驚地睜開眼。   

  「那時候,我甚至有點惱你。」   

  「為何惱我?」他壓抑地問。   

  「我當時也不明白。」她澀然苦笑。「這幾天我認真地想過,才豁然開朗。」   

  「你想通了?」   

  「嗯,我想通了。」   

  她低聲道,旋即陷入一陣長長的靜默,久得他幾乎熬不住滿腔心慌意亂……   

  「我想,是因為我感到嫉妒。」   

  他聞言,猛然從浴桶裡跳起來。「你嫉妒?!」   

  「是。」她垂首承認。   

  他不敢相信地瞪她,止不住心跳狂亂。「你為何要嫉妒?」   

  「我想是因為我……喜歡你。」她羞怯地低語,鬢邊垂落的髮絲遮去她臉上神情。「我不希望你跟別的女人成親。」   

  她喜歡他?   

  怎麼可能?她不是才拒絕嫁給他嗎?   

  突如其來的表白宛似落雷,劈得封無極動彈不得,他無法呼吸,方寸大亂,連指尖都不爭氣地顫抖起來。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她是不是昏了頭了?或者誰給她下了藥?她的神志是清醒的嗎?   

  「我知道。我喜歡你,封無極。」她再次表白。   

  這下,他連腦子都糊成一團,不能思考。   

  「你坐下好嗎?我替你把頭髮沖乾淨。」她柔聲提議。   

  他怔怔地坐下,任由她的手繼續在他發間施著法術,她替他洗淨發、擰乾,然後拿一把木梳,慢慢梳開。   

  這就是她小時候,她娘常為她做的事?如此溫柔而纏綿的舉動,就是她娘愛她的方式?   

  封無極喉間驀地梗住,一股奇異的酸意不停湧上。   

  他總算明白了,為何她說自己喜歡他,卻堅持不肯與他成親。   

  「我會……我會堂堂正正地去跟你娘提親。」他緊緊地、緊緊地掐握自己掌心,困難地自唇間吐出承諾。「無論如何,我一定會讓你爹娘同意我們的婚事,要我……做什麼都行。」   

  侮辱也好,不屑也罷,為了她,他甘願忍受所有的難堪,他一定會讓她得到父母的諒解與祝福。   

  「謝謝你。」月姬感受到他的誠意,激動地垂首吻他的發,珠淚滑落,撫過他灼熱的臉。「謝謝你,無極──」

  雖然下屬們對封無極決定親自上明月宮求親的決定感到憂心忡忡,大力反對,他仍是固執己見,單槍匹馬帶著月姬便啟程。   

  這回,他體貼多了,擔憂月姬乘馬奔波太勞累,又為了避免江湖上的眾多耳目,於是雇了一輛車,請了個馬伕來駕馭愛駒,自己則跟著月姬坐在車廂裡。   

  一路上,兩人情話綿綿,月姬跟他說了許多小時候的往事,他津津有味地聽著,卻很少回敬自己的。   

  月姬明白過去對他而言,只是一段陰暗的回憶,也不強迫他說,刻意揀些更有趣的事來說,逗他發笑。   

  但很可惜,她還是聽不見他的笑聲。她知道他偶爾會微笑,但還不到真正爽朗開懷的地步。   

  看來她還得多加努力才行。   

  月姬悵然尋思,微微地心疼,表面卻笑得猶如春花燦爛,教封無極看了總要一陣失神。   

  日昇、日落,兩人在車廂裡相依偎,感情愈發甜蜜,濃得化不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42:30

第九章

  這天,封無極摟著月姬坐在自己腿上,掀起窗簾,形容窗外的風景給她聽。   

  他本不是會注意這些花花草草、青山綠水的男人,這世間所有的美好景致看在他眼底,都只是灰暗一片,但為了她,他竟學著開始欣賞週遭風光了,這才發現,原來這塵世確有值得眷戀的一面。   

  「我們經過一座湖了。」他說。   

  「是什麼樣的湖?多大?什麼顏色的?湖面上映著藍天白雲嗎?還是山的倒影?」她一連串地追問。   

  「是個小湖,顏色挺青翠的,湖面上是樹的倒影,這樹,一棵棵都長得挺細的,好像營養不良似的。」   

  營養不良?   

  他下的評語令她噗哧一笑。雖說他的形容詞彙實在乏善可陳,但也偶有佳作。   

  「你笑什麼?」他略微不滿地問道,猜測她又要說他不懂得如何形容。   

  「我笑你說得好,營養不良,呵呵。」她眉眼彎彎。「那些是什麼樹,你曉得嗎?」   

  「我怎會知道?」大男人哪會記這些花花草車的名稱?   

  「是啊,我早該想到的。」她嬌俏地抿唇。「你連自己的馬都懶得取名字了。」   

  「不過是頭畜牲,取什麼名字?」他輕哼。   

  「噓,這話可別讓你的愛駒給聽見,否則會生氣呢!」   

  「它哪聽得懂?」封無極不屑地撇嘴,剛撂下話,也不曉得馬車怎麼回事,忽地強烈震動。   

  他連忙擁緊懷中佳人,施展內勁,穩穩坐定。   

  月姬臉頰偎貼他胸膛,輕笑道:「一定是你的寶貝馬兒在抗議,它一定是聽見你這個主人剛剛說的話了。」   

  「胡鬧!怎麼可能?」他不信。   

  前方傳來一陣抗議的馬鳴。   

  「它聽見了。」月姬很肯定。   

  封無極瞇起眼,索性掀起車簾,不悅地朝愛駒瞪一眼。後者似乎察覺到他嚴厲的視線,低低嗚鳴一聲,乖乖地垂首趕路。   

  他這才放下車簾。「好了,諒那傢伙不敢再作怪了。」   

  「你喔。」月姬聽他得意的宣言,又好笑又無奈,蔥指在他胸口點了一下。   

  他感受到她指尖上的濃濃愛意,氣息一緊,不覺低下頭,啄吻她櫻唇。   

  她羞澀地紅了臉,卻沒躲開,由他一口一口地輕薄著……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經過某間山野茶棧,因為月姬說口渴了,封無極便為兩人戴上遮面的斗笠,扶她下車喝茶,不料在無意間聽見幾個客人談論起明月宮最近要辦喜事,說是聖女月姬即將下嫁給朝陽門溫三公子,明月宮亦廣發喜帖,邀請各方英雄前去觀禮。   

  封無極乍聽這消息,怒火陡升,激動地捏碎了茶杯,若不是月姬及時阻止,差點便在茶棧裡鬧起事端。   

  兩人一回到車上,他旋即發作。   

  「這是怎麼回事?你明明人就在我身邊,為何江湖上會傳出你將要出閣的謠言?而且還是嫁給那個什麼溫行浪!」   

  「我也覺得奇怪。」相較於他的暴怒,月姬顯得冷靜。「那溫行浪就是我爹的關門弟子,應該是我爹命他來向我求親的。只是我人不在明月宮裡,這場婚禮如何能辦下去?」她蹙眉思索,驀地靈光一現。「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他追問。   

  「這是一場假婚禮。」她黯然道出自己的猜想。「我娘約莫是擔心你真的娶了我,所以故意安排這場婚禮,為我與溫行浪定下名分,一方面是讓江湖上公認我是溫家的媳婦,另一方面恐怕也是為了引你入甕。」   

  「你是說,這場婚禮是陷阱?」   

  「嗯,我想她是為了挑釁你,希望你主動前去明月宮破壞婚禮。」   

  「是嗎?」嘴角怪異一挑。   

  「我瞧我們還是暫且先別回明月宮了。」她勸道。「我娘既然廣邀武林群豪前去觀禮,你現在去等於自投羅網。」   

  「難道你要我默認,你是溫行浪的女人嗎?」他冷嗤。「就算是自投羅網,我也非去不可!」   

  在封無極的堅持之下,兩人只得兼程趕路,總算趕在婚禮當天來到明月宮。兩人易容改扮,潛進宮裡,眼看整座宮內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前來道賀的賓客絡繹不絕,封無極更是怒不可抑。   

  他和月姬混在賓客裡,窺探婚禮進行,吉時一到,鞭炮聲熱鬧響起,明月宮主冷楓身穿一襲華貴紫衣,安坐在高堂之位,一聲令下,新郎官便牽著鳳冠霞帔的新娘子走出來。   

  封無極懶得管新娘子是誰假扮,一雙鷹目直瞪著面容生得比女子還俊美,又笑得很沒節操的溫行浪。   

  就是這傢伙膽敢跟他搶女人,很好!   

  他暗暗磨牙,若不是月姬緊緊握住他的手,他早衝動上前,拿劍在溫行浪身上砍上十七、八個窟窿。   

  但人雖不殺,念上幾句還是必要的。   

  「這傢伙有什麼好?一看就知是個沒膽的娘娘腔!你娘怎會想將你嫁給這種貨色?」   

  月姬聽聞他明顯是吃味的評語,實在想笑,卻緊張得笑不出來。「你別生氣,我們暫且看看情況再說。」   

  說話之際,新郎新娘已經開始拜天地,封無極瞠眼,瞪視這一幕,不料有人搶先他一步發難。   

  一個身穿紅衣的姑娘,施展絕頂輕功,翩然旋落在大廳正中央,仗劍直立,英氣勃勃。   

  「是火焰紅蓮!」賓客中,有人驚愕地高喊。   

  「火焰紅蓮?」月姬蹙眉。「就是溫行浪的貼身護衛嗎?」   

  「看來是她沒錯。」封無極瞇起眼,打量那位有點眼熟的姑娘──他似乎曾在哪裡見過她。   

  他翻找著記憶,驀地一震,憶起許久以前,某個漫天烈焰的夜晚。   

  那夜,他發狂地斬殺了幾十條人命,染血的劍在怒火裡融成烙鐵,他卻怎麼也死不了……   

  面具下的半邊臉,狠狠地刺痛著。   

  「怎麼啦?」月姬察覺到他的不對勁,關懷地問。   

  他不吭聲,全身緊繃,茫然的心神還陷在陰暗的過去。   

  「無極?」她擔憂地輕喚,捏了下他掌心。   

  他這才猛然醒神,無語望向身畔的清秀佳人。   

  「你怎麼了?」她啞聲問。   

  他搖頭,大手輕輕摸她的臉,悵然道:「我想起一件往事。」   

  「什麼事?」   

  俊唇自嘲一牽。「現在不是說那些的時候。」   

  他轉眸,繼續觀察情況。婚禮情勢大變,紅蓮堅持自己的主子並非自願成婚,和明月宮的十二金釵鬥將起來。   

  「看來不必我親自出手,這場婚禮也辦不成了。」他冷笑。   

  「是啊。」月姬也頗感意外。「那位紅蓮姑娘好像真的很喜歡溫三公子。」   

  「該死的傢伙!明明跟別的女人有私情,居然還想娶你?」封無極愈想愈不爽。   

  「恐怕正如紅蓮姑娘所說,他並非自願的吧?」她幽幽歎息。「想必是我爹逼著他來向我求親,其實他很不樂意。」   

  「有什麼好不樂意的?」他憤而擰眉。「他能娶到你,算是三生有幸,是他不配有這種福氣!」   

  「總之不論人家樂不樂意娶我,你都有話說就是了。」月姬抿唇一笑,明知他是偏袒自己,心下甜蜜。   

  封無極沒注意到她幸福的笑容,懊惱地注視溫行浪從十二金釵手下救出負傷的紅蓮,心疼地將她整個人抱在懷裡。   

  「這下可好,這些愚蠢的賓客不曉得那新娘子是假的,還道溫行浪為了別的女人寧願辜負你。」他氣憤地咬牙。「瞧他們看新娘子的眼神,一個個充滿了同情。」   

  「無所謂的。」月姬安撫他。「我不在乎。」   

  她不在乎,他可在乎得很!   

  月姬看不見,不曉得滿堂賓客的表情是如何由原先的欣羨與嫉妒,轉至後來的同情,甚至嘲弄,還有幾個索性涼涼擺出看好戲的神態。   

  他可以預料,今日紅蓮搶婚之事一傳開,她便會成為江湖上茶餘飯後的笑柄,他們會嘲笑地遭人棄之如敝屣……   

  一念及此,他再也沈不住氣,驀地迸落一串冷笑,撕下假臉皮,扣上招牌鬼面具,堂而皇之地越眾而出──   

  「真可笑的婚禮!鬧夠了沒?立刻給我停止這場猴戲!」   

  ***

  大廳中央,站著一個黑衣男子。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半張臉冷俊英挺,另外半張卻罩著猙獰如鬼的面具,面具下,露出完整的一張唇,嚴峻刻薄,噙著無情嘲諷的唇。   

  他站著,絲毫不在意廳內多少武林豪傑對自己虎視眈眈。他很清楚這廳裡幾乎每個人都想索他的命,卻一副滿不在乎,傲慢又輕蔑的神態。   

  邪王!   

  眾人恨恨地磨牙,紛紛拔出劍,嚴陣以待。   

  封無極並不理會,冷冽的目光只盯住溫行浪,從他俊美的臉,看到在他懷裡暈厥的紅蓮。   

  「你們千方百計辦這場假婚禮,就是為了引我現身吧?」他淡聲質問。   

  「不錯。」溫行浪點頭承認,很坦然。   

  倒是前來觀禮的江湖人士聽見兩人的對話,愕然愣住。   

  這場婚禮……竟是假的?   

  封無極冷冷勾唇。「諸位請看!」   

  語落,一枚暗器驀地旋飛射出,震落新娘的頭巾,露出一張清麗容顏。   

  雖是個美人,但眉間點的卻是星砂印,而非月牙。   

  「是星姬姑娘!」   

  眾人驚怔,面面相覷。   

  這不是月姬的婚禮嗎?怎麼新娘會是另一個女人?正主哪兒去了?   

  「請問冷宮主,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一個在江湖上頗具聲望的老者代替眾賓客詢問主人。   

  冷楓不答,冷著一張俏臉,把手一揮。「擺陣!」   

  她一聲令下,十二金釵旋即一擁而上,擺開天女散花陣,將封無極團團包圍。   

  他仍是神色傲然。「小小天女散花陣,還奈何不了我!」   

  說話間,便施展起「魅影無蹤」,鬼魅般的身影在陣中閃電穿梭,不過片刻,便將十二金釵手中十二把長劍一一奪下。   

  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輕功看得眾人橋舌不下,對他更是驚懼。   

  見天女散花陣一下便給他破了,冷楓又驚又怒,袍袖一捲,從一名宮女手中帶來地坤劍。   

  「乾坤劍法!」她轉頭意欲喝令溫行浪與她並肩而上,卻發現後者不知何時已不見蹤影,她愣了愣,焦躁之際,一名青衣男子忽地從屋頂樑柱躍下。   

  「曹開朗?」她不敢相信地瞪著突然在眼前現身的老情人。「你什麼時候來的?」   

  曹開朗板著臉。「浪兒說要找人替紅蓮治傷,暫時將天干劍交給我了。」   

  「他這意思是要你跟我一起對付邪王?」   

  「不錯。」   

  冷楓聞言,臉色忽青忽白,咬牙道:「我不用你幫我!」   

  「都到什麼關頭了,你還如此倔強?」曹開朗擰眉喝斥。「難道你不想搶回菲菲嗎?她若是有三長兩短,你於心何安?」   

  「我……」冷楓尚自遲疑,曹開朗已提劍衝向封無極。   

  她心念一動,立即跟上,兩人施展乾坤劍法,一攻一守,一進一退,相互之間配合得天衣無縫,默契十足。   

  眾人看得心曠神怡,紛紛睜大了眼,仔細欣賞二十年前曾經在江湖上大放異彩的絕世劍法。   

  面對兩人威風凜凜的攻勢,封無極雖然並不驚慌,只是他謹記著對方是月姬的父母,不願出手傷人,一味採取守勢,不免逐漸屈居下風。   

  「名震江湖的邪王,原來不過爾爾!」賓客裡,有人開始訕笑。   

  封無極明明聽見了,卻置之不理,一面以雙手拆解乾坤劍法的招式,一面沉聲發話。   

  「曹先生,冷宮主,請聽在下一言。」他說話之際,全身仍是守得密不透風,氣息亦不見一絲紊亂,深厚的內力教眾人為之駭然。「我今日來,除了拆穿這場假婚禮,更是為了來向兩位提親。」   

  「提親?!」曹開朗驚得劍刀一顫。「你的意思是想娶我們家菲菲?」   

  「不錯。」   

  「你作夢!」早就知道他意圖的冷楓狠狠一啐。「我死都不會將她許給你!」   

  封無極眼神一沉。「我知道兩位並不喜歡我,不過我與菲菲兩情相悅──」   

  「閉嘴!說什麼兩情相悅?明明就是你強自將她擄去!」冷楓氣急敗壞,沒顧及自己這麼一反駁,正巧讓其他人知曉女兒落在邪王手裡。   

  賓客們猜到來龍去脈,開始竊竊私語。   

  「月姬竟被邪王擄去了?這可糟糕,就算不死,也肯定是殘花敗柳了。」   

  「還沒過門就給相公戴綠帽,怪不得溫行浪會悔婚了。」   

  「好險好險,幸虧搶到天干劍的人不是我,否則今日戴綠帽的就是我了……」   

  這下可好,女兒名節盡毀!   

  冷楓懊惱不已,正不知所措時,忽聞一陣凌厲風動,幾枚暗器疾射而出,跟著,廳內響起幾聲淒慘哀嚎。   

  原來方才說話的人,一個個都中了暗器,而且都對準了嘴,成了名副其實的血盆大口。   

  出手的人,自然是封無極。   

  在與乾坤雙劍對峙的時候,竟還能分神教訓他人,邪王的功夫果然深不可測。   

  冷楓與曹開朗互看一眼,難掩憂心。   

  這時廳內也騷動起來,有人放聲喊:「各位武林同道,跟這位心狠手辣的邪王也不用講什麼江湖道義,大夥兒一起上啊!」   

  「對,一塊上!」   

  一群人此起彼落地呼應,頓時一場混戰開始。   

  對這些閒雜人等,封無極可不客氣了,隨手搶過一把劍,來一個砍一個,來兩個殺一雙,廳內頓時慘叫連連。   

  躲在角落的月姬嗅到逐漸濃郁的血腥味,頓時花容失色。   

  再這麼下去,恐怕他會和那晚一樣失去理性,變成一個嗜血的殺人狂魔……   

  她心下焦躁,不及細想,便揚高嗓音。「無極,手下留情!」   

  這聲音,在眾人呼喝聲中顯得微弱,封無極卻明白聽見了,心神一凜,原本掐住四海幫幫主咽喉的手一鬆,轉而提起他衣領,如老鷹擲小雞似地將他整個人拋落一旁。   

  他跌得狗吃屎,沒受什麼傷,自尊倒是碎滿地,爬起來摸摸鼻子,羞憤的目光亂轉,忽然看見角落裡一個白衣姑娘。   

  「無極小心!」那姑娘的口形似乎正喊著這句話。   

  他心念一動,胸臆惡意陡生,掏出某種物事往刀上一抹,便靜悄悄地來到白衣姑娘身後,提刀架住她頸子。   

  「邪王聽著!你的女人落在我手裡了,識相的話就快點投降!」   

  他這嘶聲一喊,眾人頓時愕然,正摸不著頭腦之際,只見封無極忽然提氣拔高身子,衝出包圍,斜飛竄向兩人。   

  「放開她!」他怒吼,雙掌一推,沉重的掌風朝四海幫主當頭罩下,後者腦子一暈,不知不覺往後一退。   

  封無極趁勢將月姬攬入自己懷裡,右掌大張,正想一掌打碎四海幫主的天靈蓋,月姬忙勸住他。   

  「不要!」   

  他垂眸瞪她,心煩氣躁。「這人拿你的性命做要脅,你還要我放了他?」   

  「得饒人處且饒人。」她顫巍巍地一笑。   

  「你!」封無極怒極,卻拿她無法,只得收手。   

  但他饒過四海幫主,其他人可不饒他,趁他懷裡摟著個女人,難以兼顧之際,一群人打了暗號,從不同方位忽施偷襲。   

  「各位且慢!別動手!」認出女兒的冷楓與曹開朗阻止不及,焦急驚喊。   

  說時遲、那時快,封無極發掌擋去了無數劍刀,偏偏獨漏一把,而那一把,命中的對象竟不是他,而是一心想護住他的月姬。   

  他倏然發狂,抓住闖禍的四海幫主,這回,毫不猶豫地捏斷他頸子。   

  其他人見此慘狀,驚慄不已,為求自保,更不敢停下刀劍,拚命圍攻。   

  「各位請住手,別傷了菲菲!」冷楓尖呼,面容慘澹。「她是月姬啊!是我的女兒!」   

  月姬?!   

  眾人怔愣,總算緩下手中動作,調轉視線,凝定偎在邪王懷中的女人,只見她容貌清秀,眉間點著月牙印,一襲勝雪白衣,如今卻染遍了紫黑色的血。   

  「她就是月姬?」大夥兒半信半疑。   

  傳言聖女月姬美若天仙,但眼前這位姑娘美則美矣,卻說不上是何等絕色。   

  「冷宮主,你說這位是月姬姑娘?」   

  「是她!是我的女兒!」冷楓踉蹌地奔過來,平素的高傲冷靜全不見了,完全便是個為愛女驚慌失神的母親。   

  「菲菲、菲菲!你怎樣?你還好吧?」   

  「娘,我……」月姬痛楚地顰眉,鬢邊冷汗直流,容色是嚇人的蒼白,隱隱蒙上一層紫氣。「我……沒事。」   

  「還說沒事?你傷得那麼重!我瞧瞧!」說著,冷楓輕輕扳過女兒的身子,檢視她背部的傷口。   

  視線方落,冷楓與封無極同時倒抽口氣。   

  曹開朗這時也趕過來了,眼見女兒背部呈現紫黑色的傷口,驚聲怒喊:「刀上有毒!」   

  什麼?刀上餵了毒?   

  眾人聽了亦是驚愕萬分,都暗暗感到大事不妙。   

  「菲菲,菲菲……」封無極顫著唇,瞪著那不停流出黑血的傷口,心不停地沉下,直墜萬丈深淵。「你不會有事的,菲菲,我保證你不會有事……」   

  他喃喃念著,或許連自己也不曉得自己說些什麼,顫著一雙手,將她輕盈若羽的身子攔腰抱起。   

  「快請醫生!」他催促一旁的曹開朗與冷楓。   

  兩人卻因為太過震驚,呆望著女兒。   

  染血的衣袖萎然垂落,好似斷翅的蝴蝶……   

  「快叫大夫啊!」封無極驀地嘶聲咆哮,神態癲狂,他瞠著一雙眼,一雙滿佈血絲的眼,恨恨地掃過廳內每一張驚駭的臉──   

  「若是她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們一個也別想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43:09

第十章

  她中的是七日奪魂香。   

  傳說此毒是由七種奇花煉製而成,中了此毒的人,七日之後,必將七孔流血而亡。   

  因為七種奇花太過難尋,江湖上已有近百年不曾有人聽聞此毒,幸而曹開朗透過徒弟溫行浪,請來他的好友狂醫齊非,對方見多識廣,才勉強認出此毒。   

  只是就連妙手回春的齊非,也想不出此毒該如何得解。   

  「怎麼連你也束手無策?!」封無極聽他說無藥可解,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他衣領。「你不是狂醫嗎?醫術不是很高明嗎?還號稱什麼江湖第一大夫,怎麼可能治不好?!」   

  「我是狂醫,可不是閻羅王。」面對他的暴怒,齊非只能歎氣。「生死簿上定下的命數,凡人難以挽回。」   

  「誰說不能挽回?一定有辦法挽回!」封無極才不信什麼命數。「你說,一定有什麼辦法,快告訴我!」   

  「唉,在下問過四海幫的人了,連他們也不曉得他們幫主究竟是從哪裡弄來此種奇毒,這事,實在難辦──」   

  「再難辦也要給我想辦法!」封無極激動地打斷他。「我警告你,別想找借口,你若是治不好菲菲,我便殺盡天下人一起陪葬!」   

  這人果真是個殺人狂!   

  齊非無語,瞪大眼,瞠視他。   

  一旁的曹開朗與冷楓也不禁蹙眉。   

  正僵持間,一道微弱的嗓音悠悠揚起──   

  「無極,你別為難人家了。」   

  「菲菲,你醒了?」曹開朗與冷楓又驚又喜,立刻奔到床畔,封無極也鬆開齊非,關懷的眼落向月姬。   

  「菲菲,你覺得怎樣?還好嗎?」冷楓首先問。   

  「嗯,我很好。」月姬輕聲答道。   

  「是真的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的,跟爹說。」   

  「爹,你也來啦?」月姬勉力微笑。「你跟娘……和好了嗎?」   

  「我們……」冷楓與曹開朗尷尬地互看一眼。   

  反倒是封無極替他們找下台階。「你別擔心你爹娘,他們會和好的。」   

  月姬聽了,似是十分喜悅,摸索著分別握住雙親的手,然後將他們牽在一起。「你們倆別再吵架了,好不好?」   

  兩人望著女兒泛紫的臉色,難受不已,不覺同時點頭。「我們知道了,你放心。」   

  「嗯。」月姬頷首,玉手又在空中摸索。「無極?」   

  「我在這兒。」封無極主動握住她的手,異常滾燙的觸感令他心一痛,他咬牙強忍。   

  「你別擔心,菲菲,你的傷口雖然傷及內臟,但有我替你運功療傷,很快就能好。」麻煩的是滲進體內的毒。   

  「嗯,謝謝。」月姬明知他在說謊,卻不戳破,柔聲道:「我方才好像聽見你在威脅人家大夫,這樣不好,無極。」   

  他一窒。「我……沒威脅他,你聽錯了。」狼狽地否認,銳目狠瞪齊非,諒他也不敢隨便嚷嚷。   

  後者非常識相。「不錯,月姬姑娘,是你聽錯了。」頓了頓。「其實邪王只是問我,有沒有法子能讓你好得快些。」   

  「是嗎?」月姬若有似無地微笑。   

  真是善解人意的姑娘。   

  齊非暗暗感歎,教他不想救她都不行。想著,他掏出懷裡珍藏的千年人參,交給冷楓。   

  「冷宮主,麻煩把這人參熬了,每日讓月姬姑娘喝上三碗。」   

  「是。」冷楓接過,愛憐地撫了撫女兒的秀髮。「菲菲,你好好躺著歇息,娘去給你熬湯藥。」   

  齊非又轉向曹開朗。「曹先生,若是那些前來觀禮的賓客還沒走遠,請去向各派討些他們專供療毒的靈丹妙藥。」   

  「是,我馬上去!」曹開朗二話不說,自去討藥。   

  「至於你嘛──」齊非凝視封無極,見他神情慘澹,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悄然歎息,在他耳畔低語。「她中的是熱毒,你的內勁正巧偏陰冷,有需要時,就替她多輸一點真氣吧。」   

  封無極胸口一緊,聽出齊非的弦外之音。   

  他的意思是月姬的毒暫且無藥可解,只能盡量替她壓住,不致太快侵入五臟六腑,拖日子罷了。   

  他繃著臉,頹然坐在床畔,卻不敢露出一絲絕望之色,強自振作精神。   

  「菲菲,你一定累了吧?你睡吧,我在這裡陪你。」   

  「不要,我不想睡。」月姬搖頭,強撐著一口氣,朝他淡淡一笑。「你是不是生氣?」   

  「生氣?」他愣住。   

  「你氣自己讓我受傷嗎?」她輕輕捏他的手。「別生氣,那不是你的錯。」   

  「我──」封無極顫抖地反握住她。她實在太瞭解他,她怎知他現下滿腔郁惱,恨不得受傷的是自己?「是我不好,我沒護好你,若是我肯聽你的話就好了,若是我今日不來明月宮挑釁,你也不會……」   

  他小小的傲氣算什麼?江湖上的人都誤以為她是溫行浪的女人又怎樣?只要她能活著,只盼她好好地活著……   

  「菲菲!」他驀地咬牙,不許自己眼眶泛紅。「你會好的,你一定會好!」   

  「是,我會好的。」她柔順道。「我一定會好起來,所以你別再自責了,也別遷怒他人。你別再殺人了,好不好?」   

  「我──」封無極眼前一片黑。   

  他從小到大,一直在殺人,她居然要他從此停手?   

  「你其實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大家都誤解你了,我知道的。」   

  不,她不知道,他根本不是她想像的那種人!   

  「我答應你,為了你,我一定會努力活下來,很努力很努力,所以你別生氣了好嗎?」   

  他當然要生氣!   

  氣這賊老天,氣這世間的不公,氣閻羅王看走了眼,明明該勾走的是他的魂──他早就該死了,不該活到今日,不該的……   

  「無極?」她顫聲喚他,嗓音好微弱,宛似隨時會隨風而逝。   

  他喉嚨掐住,眼眸熱熱地滾著什麼,好不容易,才尋到說話的聲音。「你答應我,會努力活著?」   

  「嗯,我……答應。」   

  「那我也答應你。」他啞著嗓,伸手撫摸她臉頰。「菲菲,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黯然,說著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話。   

  他們都在說謊,說著安慰對方的謊,誰都知道對方在說謊,誰也都明白對方知道自己在說謊。   

  但這謊言,不得不說,因為現實,太殘酷──   

  ***

  「已經三天三夜了。」冷楓歎息。   

  「嗯。」曹開朗低聲應道,透過虛掩的窗扉,窺視房內的動靜。   

  他可憐的女兒依然時醒時睡,昏昏沉沈,而一臉憔悴的封無極也依然坐在床畔守護著,須臾不離。   

  「這三日來他不曾合過眼,一直照顧著菲菲,看來他真的很愛我們女兒。」   

  「菲菲也很愛他啊!」冷楓又是一聲長歎。   

  兩人彼此對望,不約而同都回想起前日封無極教訓他們的話──   

  「再如何相愛的情侶,都不一定能相守到老,而你們倆明明有這機會,卻因為一點小誤會鬧到分離二十年!你們鬧夠了沒?不覺得自己太無聊嗎?若是我跟菲菲能有二十手──不,二十天也行,我都會──」   

  當時,他沒再說下去,喉嚨像堵住了,困難地咕噥著。   

  但他不說,兩人也能明白他徹骨的痛。   

  「他說的很對。」冷楓啞聲低語。「我們倆確實太任性了。」   

  曹開朗注視她泛紅的眼眸,心如椎刺,不覺伸出手,輕輕握她肩膀。   

  她哽咽著,默默垂淚,許久,才勉強振作,捧著人參藥碗,送進房裡。   

  「這碗湯藥,菲菲醒來時,你餵她喝吧!」她交代封無極。   

  他默然點頭,雙目黯淡,毫無神采。   

  冷楓心弦一扯。「你自己也多保重,別累壞了,否則菲菲會難過的。」   

  溫柔的勸告似乎很令他震撼,啞然瞠視她。   

  這年輕人,怕是很少受到別人關心吧?   

  一念及此,冷楓悵然搖首,靜悄悄地離開,帶上房門。   

  封無極站起身,怔怔地目送她──她是菲菲的娘,她深深地疼愛著自己的女兒,她會耐性地為自己的女兒,梳順一頭秀髮。   

  難怪她捨不得將菲菲交給他這樣的男人,他的確配不上……   

  封無極怔忡著,忽地,床上傳來細微的聲響,他倏然凜神。   

  「無極。」月姬輕輕呼喚著他,一醒來,便想找他。   

  「我在這兒。」他深呼吸,壓抑著胸臆又是狂喜又是驚懼的浪潮,端起湯藥,扶著她靠坐在自己懷裡。「先喝點藥。」   

  「嗯。」   

  她將蒼白的唇觸上碗緣,卻無力地接不住送進嘴裡的湯藥,封無極眼見湯藥大半都流出來,心弦一緊,索性自己喝一大口,然後吻住她的唇,一點一滴地哺喂。   

  他慢慢地、悠悠地吻著她,餵給她的是湯藥,也是自己的真心。   

  月姬眼眸一酸,忽然覺得想哭,她強忍住,喝完半碗湯藥後,伸出手,顫顫地撫上他臉頰。   

  「你今天沒戴面具?」   

  他一震,這才恍然驚覺自己竟忘了戴上一向不離身的面具,他猛然扣住月姬手腕,不讓她碰觸自己。   

  但太遲了,方纔他餵藥時曾與她面頰相貼,她一定早就感覺到他臉上的傷痕有多粗礪可怕。   

  「你……我讓你受驚了嗎?」   

  雖然她看不見,但她比任何人都還敏銳,她會如何想像他殘缺的半邊臉?   

  他咬牙,懊惱地別過頭。   

  「別這樣。」她感受到他的自慚形穢,淺淺地揚起一抹笑。「我不怕的,讓我感覺你,好嗎?」   

  說著,她主動湊上自己的頰,貼住他受傷的那半邊。   

  他不覺顫慄,她柔嫩的肌膚怎能與他如此親匿廝磨?   

  「這是……讓火給灼傷的吧?」她宛如親眼目睹,眉宇蒙上淡淡的哀傷。「一定很痛吧,現在還痛嗎?」   

  「早就沒知覺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不答腔,黑眸瞠視著,彷彿凝望著久遠以前的過去,許久,他才沙啞地揚聲。「你還記得那個去搶婚的姑娘嗎?」   

  「你說紅蓮姑娘?」   

  「她其實便是我師父的親生女兒,而我娘便是她的師父。」   

  「你認識她?」她訝異。   

  「不算認識,只是知道而已。」他語氣空洞。「我十六歲那年,從我師父那兒得知他們倆交換兒女的真相,一時氣不過,主動前去找我娘談判。我要她放了那個女孩,她不肯,還說她就是要跟我師父比一比,看誰調教出的兵器更厲害。」   

  月姬身子一顫。「你娘……真的那麼說?」   

  他點頭,抹去臉上所有神情。「後來我忽然便發狂了,一劍殺了她。」   

  她震驚。「你說什麼?」   

  「你沒聽錯。」他自嘲地撇唇。「我親手弒母,連我的師父也是死在我手上。」   

  殺師弒母!這就是他不為人所知的過去嗎?   

  月姬屏住氣息,想像他這些年來是如何隱忍著這樣的痛苦,不禁心如刀割。   

  怪不得他會老是作惡夢了……   

  「我娘臨死以前,交代紅蓮一件最後的任務,要她殺了風雲莊所有的人。」   

  「你是指當年風雲莊的滅門慘案嗎?原來是紅蓮姑娘下的手?」   

  「是我殺的。」他冷然道。「她見到她師父死於非命,早就嚇得不知所措了,是我替她完成了這最後一件任務。」   

  月姬悵然。雖然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覺到,他在木然地敘述這些過去時,心口其實淌著血。   

  「那天,火燒得好旺……」他幽幽地繼續說道。「所有人都死了,沒一個活著,我想最該死的人就是我,被火燒死也很好,夠痛快……我在火場裡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火星燙傷了我的臉,可不知怎地,我就是死不了,我想死,卻死不了!」   

  他忽地緊緊擁住她,緊緊地,嘶啞的嗓音含恨、含怨,還有一股說不出的茫然。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活下來,但,她懂。   

  因為每個人都有求生本能,因為人真正渴望的是生,不是死。   

  雖然,他是那麼地憎厭一切,憎厭自己……   

  「所以你之前才會跟我說,死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對嗎?」她側過唇,溫柔地吻他,吻他受傷的半邊臉,吻他從不曾真正痊癒的心。   

  他感受到那落上臉的點點溫柔,震顫不已。「我該死的,菲菲。」   

  「不,我很高興你活著,不然我便沒這機會認識你了。」說著,她又纏綿地親他的唇。   

  他喉頭發酸。「你識得我,是不幸。」   

  「是最大的幸福,真的,我很幸福。」她在他耳畔低語。「我只恨不能更多愛你一些,多為你做些事。無極,我還沒聽你真心笑過呢,我好想聽……」   

  他全身緊繃,將她柔弱的身子,呵護在自己懷裡。「我會笑的,等你好起來,我便會笑。」   

  也就是說,她這輩子是聽不到了。   

  月姬頹然斂眸,默默地在心裡品嚐著絕望,但她嘴上不說,就算眼裡滾著淚花,仍是故作堅強地笑著。   

  「那我們打勾勾,等我……好起來,你一定……要笑……給我聽。」嗓音在封無極耳邊逐漸破碎。   

  他咬緊牙關,很清楚她又即將暈去,而這一回,也不知能不能再醒來。他知道她一直撐著,因為答應過他會努力活著,所以她用盡了每一分意志,他好心疼,也很害怕,不知她還能這樣在生死間掙扎多久,也不確定自己還能承受幾回如此折磨。   

  他只能堅強著,不哭不怒,勾住她手指,搶在她昏迷前深情許諾──   

  「我答應你。」   

  ***

  他是否不配擁有她?   

  因為他殺太多人,造了太多罪孽,所以上天才要奪去他唯一的真愛,懲罰他?   

  但若是要罰,為何死的人不是他?為何要他親眼目睹自己心愛的人一天天地衰弱?   

  她清醒的時候愈來愈短,總是跟他說不上幾句話,便又陷入昏迷,他總是驚懼著,害怕這一次便是永訣。   

  若是她死了……   

  封無極驀地全身顫慄,手握成拳,放在嘴邊用力咬著。   

  他不能哭,不能崩潰,還有希望的,她答應過他,會努力活著,他要相信她,必須相信……   

  她不會拋下他一個人,絕對不會!   

  他咬著自己的手,拚命咬著,咬出牙印,咬出鮮血,卻咬不去心下的絕望。   

  忽地,有人敲門。   

  他悚然,急忙鎮定心神,嚥回喉間的酸苦,板著臉,漠然迎向走進房來的齊非。   

  齊非沒跟他說話,默默地為月姬診脈,蹙著眉頭,不知思索些什麼,封無極見他遲疑不決的神情,心下更是黯然。   

  他將齊非拉到門外,遞出一把刀鋒銳利的短刀。   

  「這給你。」   

  「給我?」齊非愕然。「做什麼?」   

  「菲菲合眼的那一刻,你馬上用這把刀刺進我後頸,那是我唯一的罩門。」封無極沉聲交代,語氣不帶遲疑,也無絲毫感情的變化。   

  他說話的神態,就好似只是輕描淡寫地問今天天氣好不好?但他可是要人取自己性命!   

  齊非駭然,幾乎握不住手上短刀。「你……幹麼要我這麼做?」   

  「若是你不能立即了結我,我一定會發狂,濫殺無辜,我不想違背對菲菲的承諾。」封無極淡淡解釋。「我答應她不再殺人了。」   

  「你答應月姬……不殺人?」   

  「你記住,機會只有一瞬,好好把握!」   

  齊非啞然。   

  這傢伙是怎樣?怕自己在愛人死去後狂性大發,所以寧可一死以全信諾嗎?   

  月姬對他,真的那麼重要嗎?失去她,他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齊非心一緊。「還你。」他將短刀塞回給封無極。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殺你。」   

  封無極惱怒地擰眉。「你不殺我,等於是害了天下蒼生!」   

  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坦白說我這人沒什麼正義感,天下蒼生如何,不干我的事。」   

  「你!」封無極怒瞪他。「我可能也會殺了你──不,我第一個便會殺你!」語帶威脅。   

  他可不怕,星眸燦亮。「你不會殺我的,你還等著我想辦法救回月姬姑娘的命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封無極顫聲問道,沈鬱的黑眸似是閃過一絲希冀,卻又不敢放縱自己多想。   

  沒想到會在邪王臉上看到如此惶惶不安的神情。   

  齊非若有所思地微笑。「你真要感謝這明月宮的藏書閣,我這幾天遍覽裡頭的醫藥典籍,偶然得到靈感,只是那玩意兒究竟有沒有效,我也不甚確定──」   

  「究竟是什麼?」封無極懶得聽他囉唆。   

  「天山雪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4 00:43:34

尾 聲

  數月後。   

  夏日的天池,波光粼粼,湖面蔚藍,映著遠處皚皚群山,偶有幾隻白鷺飛來,點過水面雲影,體態婀娜多姿,煞是迷人。   

  湖畔的草原,點綴著五顏六色的繽紛花毯,濃密樹蔭下,一個白衣姑娘靠坐在樹幹邊,閉目養神,一匹黑馬甩著尾巴走過來,彎頸親匿地舔她白皙如玉的額頭。姑娘受不了癢,吃吃地笑,一個黑衣男子捧著一束花走過來,見狀,濃眉一擰,一腳便踢在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馬屁上。   

  「嗚~~」黑馬吃痛,嗚嗚哀鳴,轉過頭,十分哀怨地瞧了主子一眼。   

  黑衣男子理都不理,手不屑一揮,意思要馬兒識相滾遠一點。   

  「嗚!」黑馬又是悶悶一哼,卻不敢反抗,垂著首,乖乖閃到一邊。   

  白衣姑娘睜開眼,看這一人一馬的互動,櫻唇綻開,笑容猶如春花。「你這人真壞!幹麼這樣欺負自己的馬兒啊?」   

  「我欺負它?」男子瞪大眼,冷哼。「怎不說它膽敢輕薄我老婆?我不過是給它一點教訓而已!」   

  「誰是你老婆啊?」姑娘粉頰生暈,接過男子特意為她採來的花束,羞澀地把玩著。「人家又還沒嫁給你。」   

  「就快了,不是嗎?」男子在她身畔坐下,笑吟吟地捧住她嬌嫩的臉蛋。「你調養了幾個月,身子總算好多了,你堅持要請來的不速之客──齊非、溫行浪、紅蓮等人,明日也約莫就到了,待他們抵達,由你爹娘為我倆主婚,聖女月姬就正式成為我封無極的女人了,只屬於我一個!」愈想愈得意。「到時江湖上誰還敢再對你癡心妄想,我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就算這匹劣馬也一樣!」說著,還警告地朝黑馬橫去一眼。   

  後者不滿地噴了口氣。   

  唉,這人怎麼老愛跟自己的馬兒斗啊?簡直跟個孩子一樣。   

  月姬不禁好笑,明眸凝睇封無極,他受傷的半邊頰在塗抹過齊非給的去腐生肌膏後,疤痕已淡上許多,顯得不那麼猙獰扭曲,但臉上的神情,可還是一貫的傲慢冷酷。   

  他這帶著幾分彆扭的性子,這輩子怕是改不了了吧。   

  一念及此,月姬的目光裡不覺多了幾分溫柔。   

  猶記得幾個月前,她尚且在生死關頭徘徊,以為自己隨時會離開人世,沒想到如今竟有機會與他在這與世無爭的天山,白首偕老。   

  該感謝他,為了保她一命,他抱著她不眠不休地趕路,回到天山,找到開在絕頂冰壁上純潔無垢的雪蓮花。   

  為了摘那朵花,他差點摔下萬丈深淵,幸而他事先將愛駒綁在一株百年老樹上,拽住繩子,靠著馬兒的蠻勁將自己拉上來。   

  「要不是這匹馬兒機靈,及時使勁把你這個主子拉上來,你現下人不曉得在哪兒呢!好歹人家也救你一命,竟不知感激!」說著,她伸手點了點他額頭。   

  黑馬聽見女主人替自己辯護,大是爽快,歡悅地昂首嘶鳴一聲。   

  「瞧它得意的,馬尾巴都翹起來了!」他不屑地咕噥。   

  「它當然該得意了。」她柔聲道。「若不是它,你也不能平安摘得天山雪蓮,不但讓我解了七日奪魂香之毒,撿回一條命,連積在體內的舊毒也化盡,我這眼睛能恢復五、六成視力,也該謝謝它呢!」   

  「謝那畜牲做什麼?」雖然暗暗承認情人的話有道理,封無極仍是刻意不以為然地撇撇唇。「要謝就該謝齊非,若不是他想出以冰鎮熱的法子,我也想不到原來天山雪蓮竟能解你的毒。話說回來,你也不想想是誰一路把你抱回天山的?又是誰拚了老命為你摘花,最後還落得自己也跟著大病一場?」   

  她可知曉,她在鬼門關前掙扎的那段日子,他急白了多少頭髮?抱她回天山尋藥的那一路上,見她昏迷不醒,他又是如何六神無主,暗暗立誓與她共生死?   

  「我都知道。」月姬猜透他思緒,溫柔巧笑。「所以我才那麼努力活下來啊!還不是因為捨不得你難過。」她嬌睨他一眼,忽地伸出一根蔥指,刮他的臉。「只是你也太小氣了吧?大男人還跟一匹馬計較,羞不羞啊?」   

  對象是她,就不羞了。   

  封無極微勾唇,笑意在眸中閃爍,一把抓住她手指,送進嘴裡舔吮。   

  月姬急忙抽回手,臉頰又飛上紅霞。   

  他笑著欣賞她紅撲撲的臉蛋,又愛又疼,猛地展臂將她抱在懷裡,不住搓揉。「你怎麼動不動臉紅啊?」真是可愛極了。   

  「你、你別鬧了!」她好不容易掙脫,氣喘吁吁地拂攏垂散的發綹。「人家又不是布娃娃,別這麼玩我啦!」   

  玩?   

  他眸光一閃。她真的明白「玩」是什麼意思嗎?一個男人要「玩」一個女人,可有許多有趣的方式呢!   

  思及此,方唇忽啟,灑落一串意味深長的朗笑。   

  她聽著,微微蹙眉。「你幹麼這樣笑?」   

  「這樣笑不好嗎?」劍眉斜挑。「你不是說愛聽我的笑聲?」   

  「人家愛聽的……才不是這種笑聲呢!」   

  「這種笑聲怎麼了?」   

  怎麼了?月姬扭捏地咬唇。她也形容不出來,總之就是覺得──   

  「好像……有點邪。」   

  他聞言,笑得更豪邁了。「我本來就是邪王啊!」   

  邪王腦子裡轉邪念,理所當然,一點也不奇怪。   

  饒是月姬聰慧過人,此刻也猜不出他想些什麼,只不覺地感到些許不妙,連忙岔開話題。   

  「喂,你說『追風』好呢?還是『御風』好呢?」   

  「什麼追風御風的?」他不解。   

  「馬的名字啊!」她輕輕拿肘子推他。「我想,也該為你的愛馬取個名字了,總不成老叫人家『馬兒』吧?」   

  「有什麼不成的?」畜牲哪裡需要什麼名字?而且還由她親口來取,未免太便宜了那匹色馬!   

  「快嘛,你說哪個好?」她撒嬌地搖他的手,硬要他選一個。「追風?還是御風?」   

  「我看都不好。而且為何是御風(封)?應該是風(封)御吧?」從來都是人御馬,哪有馬御人的?   

  「你也太愛計較了吧?有什麼關係嘛!」聽出這雙關語,月姬嫣然一笑。   

  「當然有關係,大有關係。」這上下從屬的分別還是有必要弄清楚的。「說到底根本不需要取什麼鬼名字,白費事!」   

  「那就是御風嘍!」妙目眨呀眨。   

  「什麼御風?」忿忿強調。「是風御!」   

  月姬輕聲一笑,才不管他抗議,逕自站起身,來到黑駒身前,愛撫它頸背。「御風乖,以後你就叫這名字,要記住喔!」   

  是~~   

  「御風」開心地更貼近她,與她依偎。   

  一旁的封無極看得又妒又怒,鬱悶地咳兩聲,粗聲道:「我說你用不著跟那畜牲靠那麼近吧?菲菲。」   

  「人家喜歡嘛!」月姬甜甜一笑。   

  他瞇起眼,卻不敢強硬拉開她,只能乾瞪眼。   

  喔呵呵呵~~   

  「御風」在肚裡暗笑,炯亮的黑眸難得神氣地睥睨主子。   

  究竟是人御馬,還是馬御人,它才懶得計較這些呢!   

  總之只要聖女御邪王,它就可以時不時地好好在主子面前跩一下嘍!   

  喔呵呵呵~~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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