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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韓子苑]無藥可治[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5:31:46     標題: [韓子苑]無藥可治[全文完]

無藥可治 作者︰韓子苑  

他對她是同情還是好奇?
不是沒見過狀況比她更糟糕的單親媽媽,
但他就是想多幫她一些、多介入一些。
只是,像她那樣嗆辣又倔的個性,
想也知道他的「好意」一定會被誤解而狠狠拒絕,
偏偏他就是忍不住想嘗試。
唉唉!看來他這個小兒科醫師果然管太寬了。
看病兼關心人家生活?
幸好她總算開竅接受了他的及時幫助——
在他的診所裡為她安插一份工作。
不妙的是,愈是與她接觸就愈讓他莫名感覺心疼。
最讓她驚詫的是——她居然曾經是他醫學院的學妹!
那麼優秀的成績……
究竟,她是遇到了什麼樣的爛男人?!
而他……肯定是已愛上她了。
就不知她是否敢再信任男人、再談感情?
尤其是像他這樣一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5:33:54

楔子

    停好車,熄了引擎,傅崇恩沒有急著下車去,只是靜靜地坐在車子裡,回憶著,思考著。

    他想--真的該簽嗎?如果就這麼簽了,會不會太無情?

    那麼是該挽留?

    可是他拿什麼理由去挽留?

    憶起這段婚姻的始末,其實,沒什麼有力的記憶點,也沒什麼風花雪月的過程,一切都是那麼的理所當然。

    她來自律師世家,他來自醫生世家;她生得美麗動人,他長得英俊清秀;當年她是學生會會長,他嘛……是個愛蹺課的醫學系學生--好吧,除了這點不太搭之外,他們的確是非常登對。

    必想起大二那年,孫智媛已經升上大四;最初他們開始搞曖昧的時候,沒嚇倒多少人,大家都說他們是什麼金童玉女的。

    當他升上了大三,孫智媛雖然已經畢業,卻還是天天開著那輛紅色BMW來學校接他,這也沒讓太多人意外;最後時光匆匆,轉眼他二十七歲,她則邁入三十,於是他們結了婚,連求婚都省了。

    那時候,孫智媛在晚餐約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問:「我媽那天提了一下,暗示我們什麼時候要結婚。」

    輕描淡寫,彷彿她剛才只是說了「今天天氣不錯」。

    暗崇恩當下只花了三秒鐘思考,得到的結論是:好像也沒什麼「不結婚」的理由。

    於是他說:「好啊,你挑個日子吧。」

    所以他們結婚了。

    就如同眾人所預期的一般,他倆門當戶對、天造地設,豈有不結婚的道理?

    可是就在結婚的兩年後--也就是現在,孫智媛,對,就是她,放了一張離婚協議書在他的床頭櫃上……

    必到最初的問題--

    他,該簽嗎?

    就像結婚時一樣,似乎也沒什麼「不簽字」的理由。

    想來想去,突然覺得這問題好煩。算了,簽就簽吧,管它去死。他自暴自棄地拔出車鑰匙,準備下車,手機卻突然響起。

    一看來電顯示,是他媽。

    暗崇恩翻了白眼,無奈地接起電話,擰起鼻子,擠了個鼻音:「您撥的電話目前沒人接聽,請稍候再撥--」

    「笨兒子,你少給我裝瘋賣傻!」母親的吼罵從彼端傳來。

    「是。」傅崇恩立刻假裝正經。

    「事情你到底去解決了沒有?」

    「好消息,我正要去簽字。」

    「簽你個頭!我叫你好好哄她,你簽什麼字!智媛那麼好一個女孩子,你到底有什麼不滿的?」

    他不滿?這真是冤枉啊。

    「媽,是你兒子被休掉,你怎麼講得一副好像我是負心漢。」

    「你少在那裡裝可憐,當你是從誰的肚子裡生出來的?老娘還不瞭解你嗎?你那副德行哪個女人受得了?」

    「可是結婚前我就這副德行了啊。」

    「男人結婚後,怎麼能不做點改變?」

    暗崇恩眉一蹙,不能嗎?

    「啊--好啦好啦,警察來開單了,我先掛電話。」語畢,他斷了訊號。

    哪有什麼警察!

    他只是懶得再解釋那些五四三。

    孫智媛提了離婚,所有人都歸咎於他的吊兒郎當。他不懂,他只是以輕鬆的態度過生活而已,並不代表他很隨便,為什麼每個人都說他的生活過得太隨便?難道一定要天天擺著一副大便臉才行?

    神經病。

    他唉了一聲,還是下了車。

    ***

    踏進孫智媛的事務所。

    那兒有櫃檯小姐一位,菜鳥律師一隻,掃地的一名,還有一個不知打哪兒來的年輕美眉,總共四人,沒見到他老婆。

    「啊,傅醫師,您今天怎麼有空過來?」櫃檯小姐一見是他,立刻揚起燦爛無比的笑容。

    「我來找我老婆。」雖然就快變成前妻了。他苦笑。

    「她正在和客戶開會。要留言給她嗎?還是我請她撥電話給您?」

    「沒關係,我等她。」語畢,他隨手從架上拿了一本雜誌,在會客區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雜誌才剛翻開。

    「為什麼會沒辦法?那我豈不是要自認倒楣?」

    來路不明的美眉提高了聲量,幾乎是對著那名菜鳥律師吼了出來。

    「小姐,你冷靜一點--」

    「我很冷靜啊!不然我早就揍你了!」

    「小姐,」菜鳥律師深呼吸,撥了撥頭髮。「請你說話客氣一點,否則我是可以告你的。」

    「哦?跟自己有關的事情倒是告得很快嘛?」

    噗!

    暗崇恩忍不住嗤笑了出來。這引來兩個女人的目光。

    「對不起,我嗆到。」他趕緊低下頭,佯裝認真翻閱雜誌。

    兩個女人靜了一會兒。

    「算了。」

    丟下兩個字,來路不明的美眉歎了氣,背起她那須須很多的背包,頭也不回的走出事務所。

    視線越過雜誌,傅崇恩多看了她的背影一眼。

    女孩的長髮幾乎及腰,發尾泛著淺淺的褐黃色,看那樣子應該是兩、三年前染的;她不高,頂多一百六,身材瘦瘦乾乾的,或許只有四十三、四十五公斤。

    看上去就和一般的大學生沒什麼兩樣。

    是什麼原因會讓一個大學生來到法律事務所嗆聲?

    「那女生是來幹嘛的?」他放下雜誌,回頭問了菜鳥律師一句。

    「沒幹嘛,閒著沒事想來告老闆。」女菜鳥聳聳肩。

    「哦?」

    所以她不是大學生。

    呃……不過這也很難說,搞不好她半工半讀。

    「現在年輕人都嘛這樣,上班不努力,稍微被罵一下就急著告老闆,也不想想是誰出錢養他們。」

    卑才一說完,女菜鳥立刻換上甜美的笑容,一反三秒前的晚娘臉孔。「對了,傅醫師今天怎麼有空來找老婆大人?」

    暗崇恩揚起微笑。

    「我來辦離婚的。」

    女菜鳥一怔,隨即傻傻地笑了出來。「你是說替別人送案件來嗎?嚇我一跳,傅醫師真幽默。」

    啊炳哈哈哈。她笑得不亦樂乎。

    「不是,是我要辦離婚。」他重申一次。

    這回女菜鳥真的愣住了。

    暗崇恩指了指她身後的會議室。

    「跟她離婚,跟你的老闆。」

    ***

    站在騎樓外側,蘇淇旻打開菸盒,裡面只剩下一根菸。

    這是最後一根了吧?

    她再也沒有閒錢抽菸了。雖然日子真的很煩、很悶、很惱人,不過趁這個機會戒了菸也好。真的,這樣最好。

    苦笑之後,她點上了那最後的一根菸。

    「抽菸對健康不好哦。」

    突然一個男人的嗓音從一旁冒了出來,嚇了蘇淇旻一大跳。她瞠目回頭看了對方一眼--是剛才在事務所裡那位不小心噗出來的男人。

    她猜想,這傢伙大概也是那家爛事務所的人吧?瞧他一副律師樣的。

    「那會讓你得肺癌的機率多十倍。」他看著她手裡的菸,繼續念道。

    蘇淇旻怔了幾秒,冷笑了一聲。

    「謝謝,我知道。」然後又別過頭去,看著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

    這反應讓傅崇恩更加覺得有趣。

    「我對十個人說過這句話,其他九個人都對我說「干你屁事」。」

    蘇淇旻回過頭來,上下打量了他一趟--見他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被他搭訕應該是一種榮幸,誰會這樣嗆他?

    「少來了,除非那九個人正好都是男人,而且都不是Gay。」說完,又望向馬路。

    「……」

    見她字字犀利,毫不客氣,傅崇恩突然有一種「果然是會告老闆」的想法從腦子裡冒出來。

    既然她都這麼直了,他似乎也沒必要多繞,於是便問:「所以,為什麼你要告老闆?」

    面對這個陌生男人的疑問,蘇淇旻不語,倒是從容把菸熄了,將菸蒂收回口袋裡,笑笑抬頭,睇著他,心想:又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偽君子。

    「除非你想替我告他,不然這就真的「干你屁事」了。」

    暗崇恩一個錯愕--冷不防踢到了鐵板,連痛都還來不及喊。

    瞧他語塞,蘇淇旻更加認定這傢伙並不是真心想幫她忙,只不過是隨興來搭訕而已。

    這種男人她遇多了。

    「與其問這些,不如先恭喜我吧。」她苦笑,也在心裡歎息。

    「恭喜什麼?」他不解。

    「從現在起我戒菸啦!不該恭喜嗎?」她展開笑顏,揮了揮手。「先走了,謝謝你啦,帥哥。」

    再一次,她瀟灑離去。

    這道別太突然,讓傅崇恩有些錯愕。而且,謝他啥?

    「崇恩?」

    直到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嗯?」他醒神,回頭見到自己的妻子。

    「站在外面幹什麼?怎麼不進去辦公室坐?」

    他笑了一笑,指著離去的少女,道:「我在試圖幫你拉業務。」

    「……啊?」孫智媛皺眉。

    「沒什麼,先進去再說。」他搖了搖頭,掛著微笑。

    孫智媛也不再追問,反正她早就習慣這個男人的瘋瘋癲癲。

    替她開了門,傅崇恩站在門邊,算是問了最後一次:「你真的要離婚?」

    「除非你轉回心臟外科。」孫智媛冷冷睇著他。

    「辦不到。」他也回得斬釘截鐵。

    「那就離婚吧。」她不耐煩地吁了口氣,逕自走進事務所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5:45:21

1.

    傅崇恩原本以為自己會適應得很好,可惜他錯了。

    雖然平常和孫智媛在生活上看似沒啥交集,想不到她留下來的痕跡其實不算少——例如,她總是會在上班前煮一壺咖啡,擺在咖啡機上。

    又例如,有時候他累掛了,看完診之後睡死在床上,智媛就會「好心」叫他起床洗澡;再例如,她每個月都會擺一張字條在餐桌上,提醒他要去繳哪些賬單……

    看著空無一物的咖啡機、看著乾淨了七天的咖啡壺,傅崇恩心裡頓時五味雜陳。

    簽字至今一星期了,很難說完全不受影響,畢竟他們在一起那麼久了——同居兩年,結婚兩年,智媛的習慣幾乎也成了他的習慣。

    若要仔細說,孫智媛是個標準的工作狂,總是比他早起、比他早出門,總是比他晚回家、比他晚上床。說來也真是好笑,她竟然有辦法比一個醫生還要來得更工作狂,怪不得她終於看他不順眼了。

    思及此,傅崇恩苦笑了一笑。沒想到她連搬出去都這麼有效率,果然是孫智媛的風格。

    他替自己烤了兩片吐司,打開冰箱喝了一大口酸奶,接著他發現這瓶酸奶已經過期三天。

    一愣,現在呢?吞下去?還是吐掉?

    不過這並沒有困擾他太久,轉念一想,反正它本來就是酸奶,頂多就是瀉而已,於是便一鼓作氣吞了下肚。

    瞧!這又是孫智媛的另一個制約手段了。如果是她的話,絕對不會允許冰箱裡出現過期食物。

    他坐了下來,突然又發現桌上沒有報紙——因為每天都是智媛拿進來擺。

    霎時他才明白,他的日子是真的過得很鬆散,幾乎全都由智媛來打理得完美無缺。

    可是,就另一方面來看,其實他可以不必喝咖啡、他可以不看報紙、他可以不必每天準時洗澡、他可以去申請自動扣繳賬單,還有,他可以不必是醫院的一流人員、他可以不需要得到院長這個位置、他可以不需要是……

    唉,算了。

    這些都只是他認為的,但顯然孫智媛並不這麼想。

    她是一個如此要求完美的女人,如今想來,自同居到現在,他幾乎沒看過她素顏在家走來走去——好吧,她其實也很少有時間可以在家裡「走來走去」。

    當初他是哪根筋不對,才會覺得自己可以娶這個女人?

    回憶頓時像一盤蚵仔煎,雖然看起來蚵仔是蚵仔、雞蛋是雞蛋,可是真要把它們分得一清二楚,已經是不可能。

    ……咦!蚵仔煎?為什麼他腦中會出現蚵仔煎?

    手機突然響起,蚵仔煎的畫面頓時化散開來,傅崇恩咬著半焦的吐司,在身上胡亂摸了一陣才總算找到了手機。

    「喂?」

    「笨兒子!你去了沒?」是母親的聲音。

    傅崇恩呆了三秒,硬是把吐司給嚼吞下。「去了沒?去哪裡?什麼去了沒?」

    「去把智媛追回來啊!你跟我裝什麼傻?我叫你去勸她別離婚,你都聽到哪去了?」

    他這個媽是真的很滿意這個媳婦吧……

    「你嘛幫幫忙,都判准離婚了,你要我去勸誰啊?」

    「離婚了?!」驚吼聲從另一端傳來。「你說你簽字了?!」

    「當然簽了啊,我能不簽嗎?」甚至這間他名下的豪宅也準備賣出了,因為有一半的價值已經不屬於他。

    「你——你這個妖壽囝仔!我千交代萬交代要你不要簽,你還真的給我簽下去!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媽啊!」

    母親的叫罵聲宛如千軍萬馬,毫無預警地輾過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而電話彼端的人卻像是不需要換氣似的,尚未罵到一個段落。

    「好啦好啦,我要去上班了,晚點再說。」他打斷母親的話。

    「你少唬我,我查過你的班表了,你今天早上根本沒有班。」

    呃,被發現了。

    「是真的。我代班啊。」一不做二不休,繼續唬。

    「哦?代誰的班?」

    他已經可以想像此時母親叉著腰、一臉興師問罪貌。

    「就那個、那個郭什麼……啊不對,是那個陳什麼……陳什麼來著……」就在他已經山窮水盡、不知道要掰什麼的時候,插播音響起。

    謝天謝地。

    「哦,插播來了,應該是醫院打來的電話。先這樣,下次再說。」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掛了母親的電話,然後瞥一眼來電號碼。

    唉唷!還真的是醫院打來的。

    「喂?你好。」他接起。

    「傅崇恩醫師嗎?」是個清甜的嗓子。

    「是。請問你哪位?」

    「我是今天負責十五診間的護士,郭醫生早上出了小車禍,沒辦法來看診,他托我問您可以代班嗎?」

    「啊?」哪有這麼巧的事。「怎麼會?郭醫師還好吧?」

    「呃……我也不太清楚。」

    「那……好吧,我待會就過去。」

    南無阿彌陀佛。這故事告訴了世人,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他突然覺得自己詛咒了郭醫師。

    傅崇恩掛了電話,心裡有一點點點點點的罪惡感,但也不過就是一點點點點點,打個噴嚏就飛走了,是吧。

    進了診間之後,他真的連那一點點點的罪惡感都沒有了。

    為什麼?

    因為約診人數六十個,再加上現場掛號的還沒算——六十人?缺錢也不是這樣子。

    如此算下來,平均一個人只問診三分鐘,這和他堅持問診質量的風格大相逕庭。以他的門診為例,一班絕對不超過五十個,多一個都不行。

    不過……仔細想想,他好像也沒什麼立場批評其它的醫生。如果今天不是他的身份特殊,他大概也沒那種資格去做人數的限制吧?

    誰叫他爸是院長。

    而又是誰叫他是如此任性。

    「叫樓下的掛號櫃檯頂多收五個就好……我消化不了那麼多人。」拿著預約名單,傅崇恩突然有點呼吸困難的感覺。

    「五個嗎?好。」護士小姐利落地拿起電話,直撥一樓分機做了交代,然後回過頭來:「交代好了。可以開始看診了嗎?」

    「開始吧。」他清清嗓,挪了挪椅子。「哦,對了,有沒有人可以幫我買杯咖啡?」

    原來沒了前妻等於沒了咖啡因。

    「嗄?」準備按下叫號鈴的護士突然僵止了動作。「哪一種咖啡?」

    「隨便……有咖啡因就好。」

    「OK,我等等叫小月去幫您買。」

    「好,謝謝。」誰是小月啊?他翻開第一個病患的病歷。「先叫小朋友進來吧。」

    叮咚一聲,一個阿嬤帶著一個掛著鼻涕的小弟弟走進門。

    「志翔弟弟嗎?感冒了吼?」他露出招牌微笑,戴上口罩,看著小男孩身後的阿嬤。「上次郭醫生開的藥,吃了有沒有比較改善?」

    「有是有啦,不過都嘛一陣一陣。」阿嬤開始發起牢騷。「啊今天怎麼不是郭醫生?」

    平均一個病患只有三分鐘。

    不過,平均一分鐘拿來問郭醫生去哪了,另外一分鐘拿來問郭醫生傷勢怎麼樣,剩下的一分鐘則拿來說他好可愛。

    是,他是娃娃臉。

    可是聽了五十次後還是會煩的。

    聽到最後連護士小姐都忍不住要竊笑。真不誇張,她還在旁邊的小紙條上面偷偷劃下正字來記錄。

    他本來以為三分鐘的問診已經是超級短了,沒想到婆婆媽媽們竟然還有時間和他閒聊。

    怪哉,不同的醫生,天壤之別的風格。

    他突然很好奇那個郭醫生平常是怎麼問診的。

    「這是最後一個了吧?」直到翻開最後一本病歷,他不小心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

    「嗯,剩一個現場掛號的。」

    「……終於啊。」他看了一眼時鐘,將近下午一點,早就遠遠超出正常的看診時間。「叫她進來吧。」

    叮咚。

    然後是一個小女孩紅著臉頰、無精打采地推開門。

    「欸,小妹妹你一個人來?」他訝異。

    小女孩搖頭的同時,背後隨即跟上來了一個女人……不,不該稱作是女人,那看來也只是一個大女孩而已。

    傅崇恩愣住。

    他從來沒料想過還會再見到那個怪怪的女生——至少他死也不會料到會在醫院的診間裡遇到她。

    他看的是小兒科,沒在替大女孩看病的。

    而從對方的表情看來,似乎她的想法也差不多是這樣。

    「你!」蘇淇旻驚訝地叫了出來。「怎麼會是你?郭醫生呢?」

    她那表情活像是在指控他吞了郭醫生似的。

    「我代班而已。」他苦笑一笑。

    「代班?」蘇淇旻有些錯愕。「你是醫生?」

    傅崇恩總算忍不住笑出聲來。

    「是,我是醫生,不像嗎?」

    「哦……」蘇淇旻先是張嘴看著他一陣子,才道:「原來你不是該死的律師啊。」

    該死的律師。

    傅崇恩乾笑了兩聲,開始無意義地翻了翻病歷。「不是。我出現在律師事務所,不代表我就是律師。」

    「你們認識?」護士小姐插了話。

    這句話或許可以解釋成「你們可不可以不要哈啦了?老娘急著要去吃午餐」。

    「也不算,只是碰巧在路上遇過而已。」他立刻戴上口罩,拿起聽診器。「叫蘇沛忻嗎?今天哪裡不舒服?」

    他瞄了一下病歷,沒什麼重大病史。

    「不知道,從早上開始就突然發燒。」蘇淇旻摸了摸小女孩的頭。

    「嗯……」傅崇恩收起聽診器。「有點痰音,應該就是流行感冒了。換季這陣子會很容易感染,沒事就盡量不要出入人多的地方。」

    他拿起筆,寫了記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5:47:33

2.

    他注意到小女孩長得和大女孩很像,都有一雙圓圓大大、清澈明亮的眼睛,直挺的鼻子、小而飽滿的雙唇。

    「是你妹妹?」他假裝隨意問起。

    「不是。是我女兒。」

    女——他噎住。

    「女兒?」他訝異地回過頭來看著對方。「親生的?」

    「當然!不然你以為我去哪裡領養一個跟我長這麼像的小孩?」這醫生在耍什麼寶!

    「啊,說的也是……」他摸摸額頭,突然忘記自己要開什麼藥。

    蚵仔和雞蛋又糊成一團。

    「你成年了?」他突然回頭看著對方。

    蘇淇旻被這麼一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早成年了。你把我當幾歲啊?」

    「不知道,我以為你還是學生。」傅崇恩聳聳肩,合上病歷表,交給護士小姐。「你先去吃飯吧,剩下的我來就好。」

    「可是藥單還沒印。」

    「沒關係,我待會兒自己印傍她。」

    「你會印?」護士皺著眉頭看他。

    「我連飛機都會開了,印蚌藥單有什麼難?」

    「嗄?你會開飛機?」護士大驚。

    「當然是假的。你在想什麼呀?」

    「傅醫生,你——」她突然鐵了臉色。「算了,是你自己准的喔,印不出來不可以投訴我。」

    她很快就把「您」變成了「你」。

    「好好,你安心的去吧,院內都知道我很善良,不會投訴誰的。」

    「那要幫你買便當嗎?」

    「不用。我等一下自己去樓下吃就好。」

    一來一往,然後護士開了門離去,診間就剩下他們,兩大一小。

    「你……」對於他支開護士這點,蘇淇旻有了些許的警戒。「支開護士也沒用,我不吃這一套的。」

    畢竟曾經就有個醫生這麼搞——把護士支開,關起門來使勁追求她,還當著她女兒的面。

    「啊?什麼意思?」

    聽了她的話,傅崇恩一開始還不解,隨即意會了過來。「哦,你誤會了,我看診比較慢,拖到她的用餐時間,所以才——」

    「你可以快一點開藥,不需要支開她,也好節省我的時間。」她眼直直地瞅著眼前這個穿白袍的男人。

    傅崇恩頓了頓,她這番話也有道理。

    「那好吧。」他微笑,一點兒也不打算撕下身上的標籤。「要給小妹妹打針嗎?還是先吃退燒藥?」

    「先吃藥就好。」她沒那種閒錢支付點滴的費用。

    「那就先開三天的藥,之後再找時間回診。」他鍵入藥品名稱。

    「還要回診?」

    她的反應讓傅崇恩愣了一會兒。

    「……如果狀況都很好的話,當然是不需要再來。」她大概是真的很討厭他吧?聽到要回診的反應竟是如此嫌惡。

    「我的意思是……」掛號費很貴。

    盯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傅崇恩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協調感。

    明明是長得這麼甜美可人的女孩,每每開口卻像是只豎起毛髮的野貓,又會在某些時候的瞬間露出那種稍縱即逝的超齡……或是稚氣。

    例如,突然講話像個歷盡滄桑的老頭;又偶爾像個淘氣愛耍大人的死小孩。

    「沒關係,我先幫你掛號,有問題再來,沒問題就不用回診了。」語畢,他印出了藥單,交給對方。

    「這樣就好了嗎?」她問。

    「是,這樣就行了。」他可不想再被當成變態。

    「那——」她摸摸女兒的頭。「跟醫生伯伯說再見。」

    伯伯?他才二十九歲,居然叫他伯伯?傅崇恩差點以為自己耳殘聽錯。

    「伯伯再見。」媽媽說了算,小女孩天真地揮手告別。

    他微笑,乾脆裝聾,然後看著可愛的大女孩牽著可愛的小女孩一同走出診間,霎時之間他好奇,那女人也是這麼對待孩子的父親嗎?如果是的話,未免也太——

    突然,他聯想到了某件事。

    幾分鐘前,當他叫護士去吃飯的時候,為什麼她的第一個反應是誤會他要追求她?一般當了媽媽的人,不會有這麼奇怪的反應不是嗎?

    除非她經常被人追求。

    既然那女人經常被人追求,那是否代表著……

    傅崇恩恍然大悟,立刻調出蘇沛忻的資料,從出生到現在三歲。果然,她沒有爸爸。

    難怪他會直覺以為她們是姐妹。

    不只是因為她那太早當媽的年紀,而是兩個人都姓蘇。傅崇恩在當下並沒有想到那會是母姓,現在他倒是懂了。也懂了她那像極了刺蝟的性格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盈萱,借我三千塊。」

    雖然很難以啟齒,但是蘇淇旻不想對自己最好的朋友繞圈子。「對不起,我知道我還欠你兩千,我找到工作後一定會盡快還你。」

    手機另一端先是沉默,然後傳來歎息。

    「錢真的是小事,只是你這樣我很擔心。」

    田盈萱又想碎碎念了。「都已經過了三年,你該和家裡聯絡了吧?哪有人跟家裡冷戰那麼久的?先不論好壞,至少小孩交給你媽帶著,你不管要找工作還是要上班都方便,不是嗎?」

    一份微薄的薪水,她要租房子、要養自己、要養女兒,還要養保母。沒錯,是真的很勉強,但這是她自己選的。

    蘇淇旻笑了一笑,道:「你忍心看我被自己的爸爸冷嘲熱諷嗎?」

    對方又是一聲歎氣。

    「我問你,你的尊嚴和你女兒的安穩生活,哪一個重要?」

    這個問題堵死了蘇淇旻。

    答案很清楚只有一個,但是她卻選不下手。

    「我知道啦……撐不下去的時候,我會乖乖回家,你別逼我回去。你記得我當初走得多狼狽吧?」

    一個大肚子的女人提著行李,淋成落湯雞,站在大學的宿舍門外。

    「好啦好啦,不說這個了。」田盈萱苦笑,很難遺忘當年的那一幕。「你現在人在哪裡?三千塊怎麼拿給你?」

    「我在醫院,我晚點去找你拿就好。」

    「醫院?怎麼了?」

    「沛忻發燒,我帶她來看醫生。」

    「哦,這陣子感冒的人還滿多的,你自己保重啊。」

    「對了,盈萱,你有沒有認識法學院的人?」

    「……啊!忙都忙死了,哪有空去認識那邊的。幹嘛?」

    「就上次跟你提過的……莫名其妙就解雇我的那個王八蛋。」

    那王八蛋在面試的時候,只問她會不會用Word、會不會用Excel、會不會中文打字,豈知在錄取之後,竟然以「你沒主動告知有女兒」為由,就這樣把她給火掉。

    搞什麼!她可是推掉了另外兩個工作啊。

    「我找了一家法律事務所問過了,」蘇淇旻繼續說道:「裡面的律師跟我說那個告不動,因為是我自己蓄意隱瞞——拜託!我哪有蓄意隱瞞,他要我填的履歷表裡面又沒有子女欄。」

    「呃……」田盈萱一陣支吾,她跟法律不太熟。「我也不知道這能不能告耶,你要不要換一家問問?」

    「算了啦,既然沒有認識的,我也沒那種時間再去找人問,直接找新的工作還比較實在。」

    「也是。和法律扯上的話就沒完沒了了。」她附和。

    「對了,你下午有課吧?」蘇淇旻把話題轉了方向。

    「有。怎麼?」

    「那我晚上再過去找你。」

    「OK。要來之前再打通電話給我。」

    「好。」

    然後她們簡單的告別,先後掛斷了電話。

    「沛忻,我們走……」蘇淇旻回頭,卻發現坐在批價櫃檯前的女兒身邊多了一個陌生人。

    不,不該說是陌生人,因為十五分鐘前才見過面。

    「你又想幹嘛了?」她沒好氣的坐到小沛忻的左手邊,白眼瞪著小沛忻右手邊的傅醫師。

    他笑了一笑,道:「我是看你講電話講得那麼認真,所以好心幫你顧小孩,免得有可疑的人想把她拐走。」

    「最可疑的人只有你吧?」

    他低下頭,笑得更開了,然後抬起頭來話風一轉:「所以……你去事務所是因為被開除?」

    蘇淇旻一愣。

    「你偷聽我講電話?」

    「不是我故意要偷聽,是你嗓子太大。」

    「你——」她突然覺得耳根一熱,抓了小沛忻的手就要離開。「再見。」

    「好好,我道歉,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偷聽』……」

    話還沒說完,她已經走向醫院大門了。她牽著的小女孩頻頻回頭,最後揮手向他byebye,然後母女倆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傅崇恩在原處發愣了一會兒。

    是他表達方式出了問題?還是自己的臉真的這麼欠揍?他是真心想出手幫她,可是為什麼每次都會把她惹毛?

    他本來想,也許可以把智媛直接介紹給她;他本來想,也許可以借她一點錢急用;他本來想,也許可以介紹她一份工作……

    想來想去,面對的只是一張空椅子。他甩甩頭。算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這麼離開也好。

    有了結論,他從座椅上站起來,直往地下室的餐廳走去,準備把自己撐飽一點以補償這一整個上午的精神損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5:48:47

3.

    第二次看見那對母女的時候,不是在診間,而是在醫院的餐廳。

    是回診吧?他猜。

    由於上次只是代班,所以他替小女孩所預約的門診,理所當然的也是掛在原屬的郭醫生底下,而不是他。

    她沒認出他來。

    可能是因為他沒穿著白袍;可能是根本不記得他的臉;也可能是她忘了戴隱形眼鏡?

    總之,他很平安無事地端著餐盤,在她後面那一桌坐了下來——而且還是大大方方地從她眼前經過。

    是故意的嗎?視而不見。

    他低笑,也不是不可能,以她先前的辛辣作風。

    「媽咪,」小女孩突然放下了筷子,抬起頭來看著身旁的蘇淇旻。「你為什麼不吃飯?」

    聽聞這問話,傅崇恩進食的動作稍稍頓了一下。

    「乖,你吃就好,媽咪不餓。」她摸了摸小女孩的頭髮,微笑。

    他看見了她側面的笑顏。

    原來,她其實可以笑得這麼好看。

    傅崇恩扒了一口白飯,配了一口青菜。所以說,她不是對每個人都很夜叉。

    「可是媽咪的肚子一直叫,好吵。」

    噗。

    這回他噗在心裡。

    小女孩天真的一句話害得傅崇恩差點兒又笑場。他卯起來扒了好幾口飯,硬是把笑聲給吞回去。

    「囉唆,你吃你的啦。」

    「哦……」小女孩無辜被罵,只好低頭繼續悶悶地吃著那碗湯麵。

    突然,有人的行動電話響了。

    是蘇淇旻的手機。傅崇恩見她低頭看了一眼手機的顯示,似乎顯得有些猶豫的樣子。

    最後,她還是接了起來。

    「喂?房東太太。」

    原來是房東,傅崇恩拿起水杯喝了一口附餐送的紅茶,然後繼續看戲。

    「是,是,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你對我已經很通融了,可是我真的——」蘇淇旻低下頭,雙肩垂落,靜靜聆聽著彼端的抱怨。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真的很對不起,拜託你再讓我延期一個月好嗎?看在我女兒還小的份上……」

    看著她的背影,傅崇恩忍不住暗忖:這一雙瘦弱的肩膀到底已經扛了多少擔子在上面?

    先前看過了蘇沛忻的出生資料,他知道蘇淇旻今年才二十三歲。同年紀的女孩子,要嘛玩得正瘋,要嘛拚死拚活想要考上研究所,再不然就是忙著找尋第一份工作。而她呢?她在煩惱這個月的房租、煩惱女兒的下一餐。

    突然,蘇淇旻從位子上站起,這動作打斷了傅崇恩的思緒。

    「沛忻,你在這裡吃飯,不要亂跑,媽媽去旁邊講電話。知道嗎?」她在小女孩身旁細語。

    「好。」小女孩很乖,沒有異議。

    是不想讓這麼小的孩子感受到壓力嗎?傅崇恩看著她走到右前方的一處空位,背對著女兒,繼續和電話彼端的對象協調。

    看著她,再看了看前座的小女孩,不知怎麼的,傅崇恩突然有些不捨。

    他其實不是很瞭解這種心情——他出生在一個環境優渥的家庭,媽媽是出名的營養師,專門幫一些名流貴婦減肥、養生;爸爸則是醫院的院長,所以他向來都不瞭解生活的辛苦。

    再者,他還沒有孩子,所以他也不懂這種「有個負擔掛在身上」的感受。

    他只是單純覺得不捨,不捨一個年僅二十三歲的女孩子,明明肚子餓得咕嚕叫,卻還得在女兒面前逞強裝飽;明明蠟燭已經兩頭燒,在孩子面前還是得心平氣和地講電話。

    思及此,他毫無胃口了,他甚至有一股衝動想把自己的排骨飯套餐送給蘇淇旻——當然,他還沒種這麼做,他可不想被人賞拳頭,搞不好還會被罵說是在喂野狗。

    眼見蘇淇旻還沒有結束通話的打算,傅崇恩考慮了幾秒,便挪動了自己的身子,移到了小沛忻的身邊。

    蘇沛忻放下筷子,睜著大眼看著隔壁這個男人,眼裡滿是疑惑。

    傅崇恩微笑,然後問:「妹妹,我問你,媽媽今天有吃過飯嗎?」

    小沛忻歪著頭想了一下,然後搖搖頭。

    「那……」傅崇恩迅速拿出皮夾,正好手邊有一筆錢,本來要交給代書的。「這些你要收好,晚點記得叫媽媽要吃飯,懂不懂?」

    小沛忻似懂非懂,只是愣愣地接過一疊鈔,還來不及反應,傅崇恩就捏捏她的臉頰。「妹妹好乖,你趕快吃飯。記得要收好喔。」

    語畢,他閃身立刻離開餐廳,往樓上的辦公室走去。

    最後,房東太太只願意寬限一星期。一星期之後若再不繳交房租,就要她帶著女兒滾出那間套房。

    蘇淇旻怔怔地坐在那兒,試著平復情緒。

    怎麼辦?

    不能再跟盈萱借錢了,就算現在立刻找到工作,能馬上預支薪水嗎?會不會又把老闆嚇跑?

    她閉上眼,心裡既迷惘也害怕。眼看走投無路了,她該回家求援嗎?可是只要一想到父親那張嘴臉,全身上下的每個細胞彷彿就會開始反抗抵制。

    不,不行,她不能再這麼任性了。

    就像田盈萱說的,她的自尊並沒有比女兒的生活還重要,她可以向父親低頭沒關係,但她捨不得讓小沛忻餓肚子、受風寒。

    想到這裡,她歎了口氣,睜開了雙眼。

    她回頭看見沛忻還在低頭吃飯,那可愛的模樣讓她揚起淺淺的微笑。她站起,坐回了女兒的身邊。

    「沛忻好乖,要把面吃乾淨——」讚許的話語說到一半,她突然噎著了。

    她看見女兒的左手握著一疊千元鈔。

    「這……」她立刻將女兒扳正,面對著自己。「這些是怎麼來的?」

    小女孩受到一些些的驚嚇,瞠著大眼,半晌才緩緩道:「是伯伯……看醫生的伯伯……」

    看醫生的伯伯?蘇淇旻皺了皺眉頭。

    「伯伯說,要記得帶媽媽去吃飯。」女孩繼續支吾說明。

    突然,蘇淇旻腦海裡漸漸浮現了那張臉孔。

    「是上次那個醫生嗎?」

    小女孩點點頭。

    「……不是剛才幫你看病的那一個喔,是上星期那一個、在大門口跟你玩的那一個醫生?」她再三確認,畢竟這麼大一疊鈔票,非同小可。

    蘇沛忻還是點了點頭。

    「那好,錢交給媽媽,我拿去還人家。」她接過整疊鈔票,輕捏女兒的耳垂。「以後不可以亂拿別人的東西,知道嗎?」

    「哦……」小女孩低下頭。

    「在這裡等我,我去找那個伯伯。」說完,她小步伐地跑出餐廳,左看右瞧就是找不到那個該死的身影。

    「嘖……」搞什麼呀!難道她還得特地掛號去還錢嗎?

    她手握一疊千元鈔,杵在餐廳外,進退兩難。

    繼續找嗎?可是要去哪裡找?她連那個醫生的名字是什麼都不知道;那,就這麼收下?這未免也太誇張,受人恩惠也不是這個樣子。

    那疊錢似乎變得愈來愈燙手。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竟然已經和路邊的乞討者沒什麼不同了?他為什麼要給她錢?他不認識她吧?

    蘇淇旻不確定自己現在的心情是什麼,像是有點難堪,也像是有點受辱,又滲了一點點的慶幸……

    直到一隻小手伸來牽住她。

    她醒神,看見那張可愛天真的臉龐。

    「小沛忻……」她蹲下,忍不住伸手緊抱住女兒。

    「媽咪?」小女孩露出了無辜可憐的表情,認為是自己害得媽媽不開心。

    「沒事,媽咪沒事……」她在女兒的頰邊廝磨著。「我們去櫃檯,去把那個怪怪的醫生伯伯找出來,然後把錢還給他,好不好?」

    語畢,她站了起來,振作起自己的心情。

    「好!」見媽咪既沒罵她也沒怪她,小女孩這才一展笑顏,伸手去拉著媽媽的衣擺。

    「原則上沒什麼大礙,回去多喝開水,盡量不要讓他喝飲料。」

    「可是這小表本來就不愛喝水了,還會偷偷喝飲料。」那媽媽一副擔憂的樣子。

    「沒辦法,」傅崇恩苦笑,在病歷上寫了幾行字。「這年紀的小孩比較皮,要多花一點心思盯著。」

    然後他合上病歷,交給一旁的護士。

    「這樣就可以了,記得多讓他喝開水。」他微笑,對著那媽媽點了個頭,正準備拿來下一本病歷。「那就麻煩在外面稍等一下藥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5:51:25

4.

    碰!

    突然門被推了開來,一個年輕美眉站在門口,瞪著傅崇恩。

    「啊,是你。」

    門被這麼一撞,傅崇恩嘴巴開開愣在那兒,在旁的護士及那對母子顯然在狀況外。

    好不容易,傅崇恩醒了過來。「你今天怎麼——」

    豈料他話還沒說完,蘇淇旻一個箭步走到他的問診桌前,啪的一聲把手上的信封袋扔到桌上。

    「我們母女不需要你的錢。」

    說完,就這麼轉身走出了診間。

    「……」

    傅崇恩再次僵化。

    坐在一旁的護士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裡寫滿了鄙視;再看一眼在旁的那位媽媽,她那表情簡直是認定了他在外面偷生小孩。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拿來下一本病歷翻開。「沒什麼事,誤會一場而已,叫下一個進來吧。」

    於是那對母子走了出去,護士按了下一個燈號。

    傅崇恩的思緒卻卡在那兒。

    「算了,」他蓋上那一本病歷。「我去處理一下事情,稍等我幾分鐘。」

    語畢,他拿起信封袋追了出去。

    他看見蘇淇旻正巧踏上手扶梯,他追了上去。

    「你,等等!」他在她身後喊了一聲。

    蘇淇旻裝聾。

    「喂!」

    在她抵達一樓的時候,他拉住了她。

    「幹嘛啦!」

    「好,我道歉。」

    「你道什麼歉?你又沒幹嘛。」她掙脫了他的手。

    「你是不需要我的錢沒錯,但是你確實需要錢不是嗎?」

    「我需要錢,可是我不需要被施捨。」

    「那就當作是我借給你行了吧?」這女孩真倔。

    「借?我根本沒工作,拿什麼還?你又知道我什麼時候才還得了?」她瞥了對方一眼——她可不想用身體還。

    「無所謂,反正你總有一天會找到工作。」

    蘇淇旻靜了三秒。

    「不必了,我沒辦法保證自己什麼時候才能還這筆錢。」說完,她轉身就要走。

    「你可以有骨氣,可是沛忻怎麼辦?」他對著她的背影道出。

    聽聞這話,蘇淇旻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房租怎麼辦?」他提醒了她。「你女兒餓了怎麼辦?」

    「……」

    蘇淇旻背對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這個當媽的……真的很沒用吧?

    「我會想辦法。」違心之論。

    其實她幾乎想不出辦法了。

    「辦法不就在你面前了嗎?」傅崇恩歎了一息,走到她面前,把信封袋遞上。「你別誤會什麼,我只是單純覺得小孩需要吃得營養、需要有遮風避雨的地方,才會想借你這筆錢。」

    他這話說得蘇淇旻好慚愧。

    「我……」她啟口,不願接手。「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不認識你,加上我現在也沒有還你錢的能力——」

    「別說了。」

    他打斷了她的話,硬是把信封袋塞給她。「那都是之後的事。」

    「你……」蘇淇旻抬頭看著他,頓時講不出話來。

    她突然覺得,自己在被這個男人拯救的同時,也代表著她最終還是被現實給打敗。

    「先這樣吧,我還得上去繼續看診。」他拍了拍她的肩,擦身而過,直往手扶梯走。

    蘇淇旻怔怔的還站在原處。

    「對了。」傅崇恩像是想到了什麼,又走了回來,問:「你……應該還在找工作吧?」

    她醒神,先是呆愣了幾秒,才點了下頭。「嗯,怎麼了?」

    「那你想來上班嗎?」

    「嗄?」她皺眉。「你說,來醫院上班?」

    「不是,也算是,可又不是。」

    蘇淇旻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到底在說什麼?」

    「呃,就是……」他突然在自己身上到處摸,找遍了全身的口袋。「啊,找到了,在這裡。」

    然後他遞上一張名片。

    那是一間小兒科診所的名片。

    「這是?」她抬頭,疑惑。

    「這是我和朋友合夥開的診所,你可以到這裡來上班。」

    「可是我沒有護士執照。」

    他聳聳肩。

    「沒關係吧?反正你在櫃檯幫病人掛號、處理病歷,這些不需要有執照也沒關係。」

    蘇淇旻毫無反應。

    「OK嗎?我當你是OK嘍。」

    「我——」她啟口。

    「那你明天早上自己去報到就可以了。」不等她說話,傅崇恩便急著回他的診間去,草率道了別。「就這樣。我先趕回去看診,其它的明天再說。」

    留下蘇淇旻站在原處,拿著信封,拿著名片。

    錯愕。

    深夜十一點三十二分,傅崇恩才回到家門前。

    他累得像條狗似的,脫下一雙鞋,擺上鞋櫃,開了門鎖之後被站在餐桌前的孫智媛給嚇了一大跳。

    「你回來啦。」她淡淡的一句問候,繼續低頭看著那疊信件。「你又忘記繳電費了。」

    然後她晃了一晃手上的那張催繳通知。

    「哦……抱歉,早上匆匆出門就忘記了。」他搔搔頭,順勢將門給帶上。

    「道什麼歉,被斷電是你的事情。」

    一愣,傅崇恩憶起今天好像也有個女人說了類似的話。

    真是奇妙。

    相同意義的一句話,一個冷若冰霜,一個炙如烈焰。

    「你怎麼有空過來?」邊說著,他走到廚房,開了冰箱拿出果汁,直接灌了一大口。

    這惹得孫智媛皺了眉頭。

    ——她厭惡他那不愛用杯子的習慣。

    不過,也罷。反正現在已經離婚,她終於再也不必忍受傅崇恩那不修邊幅的性格了,不是嗎?

    ——但她終究還是忍不住想多念了幾句。

    「你怎麼還是不用杯子?」她一副嫌惡的嘴臉。

    「嗯?」傅崇恩應聲,將果汁冰回去。「很麻煩啊,杯子還要洗,洗了還得等它干,直接喝不是很方便嗎?」

    「你——」

    算了,孫智媛不想再爭,把所有的不順眼都給吞了回去。「隨便你。我只是來還鑰匙的。」

    話一說完,她擺了一串鑰匙在桌上,然後提起她那LV包就要走向大門。

    傅崇恩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靜靜地目送她的背影。

    而孫智媛卻在門前停下腳步,似乎是在考慮著什麼,最後她回頭,望向冰箱旁的崇恩。

    「……我聽說,今天你的診間發生了一點誤會?」

    「啊?」他一愣,隨即意會了過來。

    這消息未免也傳得太快了吧?

    「是有一點誤會……」

    不過想想也沒什麼好意外的,在醫院裡一堆小護士都視他這個前妻為偶像,打小報告這種事情當然難免。「那要看你聽到的是什麼版本。」

    「什麼意思?」孫智媛的眼睛稍稍瞇了一些。

    傅崇恩聳聳肩,道:「你要先提問我才有辦法回答。」

    「……」這令她靜了幾秒,決定單刀直入,於是道:「聽說你給了一對母女一大筆錢?」

    「哪有『一大筆』,才兩萬多吧。」他一笑,又開了冰箱,決定找點食物填填胃。

    「為什麼?」

    「沒為什麼,只是覺得有點可憐。」

    冰箱裡沒什麼像樣的食物,只剩下兩片起司。沒魚蝦也好,他剝開塑膠包裝,咬了一口,邊嚼邊說道:「那媽媽是單親,繳不出房租,又快沒錢吃飯了,剛好我手邊有一筆錢,就暫時借給她們母女倆。」

    孫智媛暫時沒表示什麼,只是睇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別過頭去,伸手轉開門鎖。

    「你真的要改改你那爛好人的個性。」她說。

    「我不是爛好人,只是暫時幫助她們。」

    「是嗎?」她回頭,冷笑了一聲。「在我看來,你只是被利用而已。」

    語畢,她走了出去,將門關上。

    客廳回到了靜悄悄的狀態,傅崇恩怔怔的,看著自己手上那被啃了一半的起司片,杵在那兒。

    ……是爛好人嗎?

    曾經,他也是被拯救的那一方,如今立場反過來,他有能力了、他伸出了手去拉人一把,竟成了爛好人?

    他忍不住要苦笑。

    突然,他不餓了,卻還是把剩下的起司片給吞下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5:52:09

5.

   拿下安全帽,蘇淇旻撥了兩頰邊汗濕的劉海,抬頭看著眼前這間裝潢高檔的診所,她遲疑了。

    該怎麼向裡面的人說明呢?

    就說「我是來上班的」?

    可是她根本沒來應徵,更沒有所謂的面試過程,就這樣衝進去說要上班,會不會太唐突了些?

    ——不,不對。

    那傢伙應該事先向診所的人提過了吧?是吧?應該是提過了。

    思及此,蘇淇旻深呼吸一口氣,大步走向前,走向了診所大門。自動門開啟了,冷氣的涼意迎面吹來。

    她靠上了掛號櫃檯,裡頭的白衣小姐連瞧也不瞧她一眼,自個兒忙她的。

    「那個……」她發聲。

    「第一次來嗎?先填就診單喔。」那小姐草率地遞給她一疊空白的表單,又遞了一支筆給她。

    「不是,我是來上班的。」

    「啊?上班?」這下子那女人終於肯抬頭看她一眼了。「不好意思喔,我們現在沒有缺人——」

    「不、不是。」蘇淇旻打斷了對方的話。「是傅醫師叫我來上班。」

    話說完,她從口袋裡摸出那張名片。「是這位傅醫師叫我直接來報到的。」

    然後櫃檯裡的女人皺著眉、睇著她瞧了半晌。

    「這可能是誤會喔。」女人最後歎了口氣,繼續道:「傅醫師沒交代我們這件事,你要不要自己打電話跟他確認?」

    蘇淇旻一愣。

    怪了!這不是她該打電話向自己老闆詢問嗎?怎麼會叫她這個外人去聯絡呢?

    「……好吧。那你可不可以把他的手機號碼給我?這名片上只有診所的電話。」

    「不好意思,我們不能把醫生的電話留給病患。」

    「我不是病患。」

    「呃,我是說我們不能隨便把醫生的電話告訴別人。」

    瞧這女人的嘴臉,一副像是把她當成詐騙集團似的。蘇淇旻看在自己急需生活費的份上,暫且把怒火吞了回去。

    「那,算了,我等他來上班。」撂下一句話,蘇淇旻掉頭走了出去,挨在自己的摩托車旁,等待。

    太陽很大,天氣很熱,蘇淇旻耐著高溫在外頭等著。

    其實她可以窩進診所裡吹冷氣、看報紙,只是她受不了那女人的眼神——那眼神彷彿是在看著一名乞食者。

    她不知道對方為何要那樣看著自己,她不過是來工作的,不是嗎?

    索性,她乾脆坐上自己的摩托車,偶爾低頭玩自己的手指頭,偶爾被路過的行人給吸引了注意力。

    「啊。」

    突然,那傢伙的聲音傳進了耳裡。

    蘇淇旻抬頭,果真是傅崇恩。他站在那兒,穿著一件連帽短袖休閒T恤,搭上一條退了色的牛仔褲。

    ——她第一次看見這傢伙少了白袍的樣子。

    「你怎麼坐在這裡?怎麼不先進去等?」

    「……不要。」蘇淇旻又低下頭。

    「不要?」

    「裡面的人……說你們不缺人手。」

    「我知道啊,本來是不缺人的,不過既然——」

    「既然本來不缺人,那你早就應該……」應該先把一切交代清楚。

    蘇淇旻打斷他的話,可是反駁的話到了嘴邊,卻想起現在有求於人的可是自己,不是嗎?

    「算了。」她跳下車,渾身彆扭。「總之,她們……裡面的護士不相信我說的話,你帶我進去吧。」

    「啊……」彷彿恍然大悟了,傅崇恩搔了搔頭。「對不起,我竟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

    她抿唇說道:「沒關係。」

    謝謝你都來不及了。

    可惜,她說不出這麼害臊的話。

    有時候她真恨自己這硬如鋼鐵的性格。人說,女孩子還是軟一點比較吃香,然而她卻是怎麼也軟不下來。

    「我來介紹一下。」

    傅崇恩一進診所,就領著她繞進櫃檯區。「這是我們診所新進的員工,她是我朋友的——」

    話說到此,傅崇恩打住了。

    蘇淇旻盯著他的側臉。

    另外兩名護士則是楞楞地等著他的下文。

    傅崇恩忍不住瞄了蘇淇旻一眼——朋友的女兒?似乎年紀太大了點;那麼,是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這關係好像扯太遠了些?

    不管了。

    「她……是我朋友的妹妹,最近想實習診所的事務,所以我就讓她來這裡工作一陣子試試。」

    語畢,不等兩名護士反應,傅崇恩立即補述:「兩位就請多照顧她,她不懂的盡量教她。OK?」

    然後兩名護士張著嘴,傻傻地點了頭。

    「那,就這樣。今天掛號的人多嗎?」傅崇恩岔開了話題。

    「目前?」

    其中一名護士轉過身查看了電話,才回過頭道:「目前預約的已經有四十六個了。」

    「四十六個啊……」他吸了口氣,一副抖擻了精神似的。「好吧,差不多該要準備開始看診了。」

    邊說著,他轉身往隔壁的診間走去,直接就在問診桌前坐了下來。

    蘇淇旻皺了皺眉,忍不住探頭問:「那個,你就穿這樣上班?」

    「啊?」傅崇恩揚眉,隨即明白她指的是什麼。「哦,你是說白袍?」

    他笑了出來,繼續道:「那只有在大醫院才需要那麼拘謹,在診所不需要穿那種東西。更何況有些小朋友會害怕穿白袍的醫生。」

    「哦?」

    蘇淇旻愣愣地點頭,轉而盯著身邊的兩名護士——穿白衣。「那,為什麼護士就要穿白套裝?」

    一陣靜默。

    似乎是沒人想過這種問題。

    「呃……大概是方便病人區分誰是診所裡的人吧……」傅崇恩乾笑了兩聲,打開電腦開關。

    突然一張表格遞到面前,蘇淇旻一瞧,是那名年紀較大的護士。

    「你,先把這張基本人事資料填一填。填好拿給我。」交代完畢之後,她轉身走出櫃檯區,不知去哪忙了。

    蘇淇旻只好自己找筆、找空位,埋頭填寫自己的姓名、生日、學經歷……有的沒的。

    「我剛才以為你是那些女人呢。」旁邊的護士說話了。

    「嗄?」蘇淇旻抬頭看著她,是剛才那名將自己掃出診所的護士。「你在跟我說話?」

    「當然呀。」

    「那,你說什麼?我剛才沒聽清楚。」

    「傅醫師啊……有很多仰慕者。」

    「哦。」憑他那張臉、憑他是醫生,這沒什麼好意外的。「……然後?」

    「然後常常有女人來診所找他,或是用盡鎊種理由想接近他。所以呀,我才會以為你是那些女人。」

    「哦……」

    原來如此。

    怪不得這護士剛才用那種「不屑到極點」的眼神看她。

    「不過,還好他老婆條件夠高,多少可以幫他嚇跑一些追求者,否則我看啊……嘖嘖,趕都趕不完哦。」

    嗄?老婆?

    「他有老婆?」蘇淇旻停下填寫表單的手。

    「嗯?你不知道哦?他老婆不但長得超漂亮,還是個大律師哩。」

    「……」她瞬間憶起第一次遇見他的地點。莫非,那是他老婆大人開的事務所?

    但是,這樣子不要緊嗎?一個已婚的男人隨隨便便就借了一筆錢給不認識的女人,而且還介紹對方來自己的診所:I=作,這樣……真的不要緊嗎7

    蘇淇旻突然打了個冷顫。

    在診所的工作勉強還算順利,如果不計較同事投來的歧視眼光的話——因為她沒有執照,僅是如此。

    不過,蘇淇旻也不是挺在意,反正職場嘛,總是會有不合的人。比起沒飯吃沒地方住,這點小挫折又算得了什麼。

    由於她是新人,所以老鳥們說,這前面半個月,就讓她先值早午班,暫且不會安排午晚班。

    同時在這期間裡,蘇淇旻大致知道了:老是臭著臉的人叫梅姐,愛八卦的叫姿秀,另一個喜歡和姿秀一起八卦的叫君君,還有一個新來沒多久的年輕美眉,叫雅晴。

    雖然說一開始以鄙視的眼光把她給掃出門的人是姿秀,可接下來對她最親切的卻也是姿秀,反倒是那個叫雅晴的年輕護士,每每看著她的時候,那眼神彷彿別有用心似的。

    那令蘇淇旻非常不舒服,但她總會在心裡暗笑自己多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5:55:29

6.

    「淇旻。」

    突然,冷漠的嗓音傳來,蘇淇旻心一驚,連忙醒神。

    「嗄?」回頭瞧,是梅姐。

    「你把這些病人的資料key進電腦一下。」說完,遞了一疊表格到蘇淇旻的手邊。「還有,上班不要發呆。」

    接著像一陣風似的走了出去。

    「呃……」蘇淇旻連應答都來不及。

    「她真的很凶吼?」姿秀湊了過來,壓著嗓子:「聽說她以前是護理長,你知道護理長脾氣都比較大。」

    「有這回事嗎?」蘇淇旻苦笑了一聲,將那疊表格拿來,順手點開了作業軟體。

    「當然還是有特例啦,只是我遇到的正好都是這樣,像是我剛畢業時在內湖一間大醫院上班,那個護理長就……」

    話匣子一打開,停都停不下來。

    這就是姿秀。

    不過蘇淇旻很快就麻木了,反正她講她的,她也不見得聽進耳。

    或許那就是姿秀的「好處」也說不定。她雖然話多,卻不會要求對方一定得回話——簡言之,她需要的是有個人坐在她旁邊聽她碎碎念,而不是需要一個人來陪她「聊天」。

    待蘇淇旻把那疊表單全建檔完畢之後,抬頭一看鐘,剛過五點。

    「下班!」

    她喔耶一聲,伸了個懶腰,起身離開了座位。

    「你又要趕去接女兒啦?」姿秀拿出「休診」的牌子,準備擺上櫃檯。

    「對啊,保母只帶到五點半。你呢?今天是午晚班?」

    姿秀先是聳聳肩,一副無奈樣,才說:「本來是早午班,可是君君剛才打電話說她臨時有事要去南部趕不回來,所以……」

    聽了她的抱怨,蘇淇旻努力流露出同情的眼神,然後簡單道別。

    只不過,當她把機車鑰匙插入鑰匙孔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狀況其實並沒有比姿秀好到哪去。

    因為——車,發不動了。

    「不會吧?」她愣在當場。「這……」

    平常都只是偶爾比較難發動而已,今天的狀況不同,是毫無動靜,連一丁點兒反應也沒有的那種。

    雖然她知道這摩托車早該報廢了,但是……難道就不能給她多一點時間嗎?

    可惡!一想到小沛忻在等著她去接,蘇淇旻就忍不住踢了摩托車一腳,該死的機車!這麼會挑時間,她又補了一腳。

    「對它使用暴力是沒用的。」

    突然一道熟悉的男聲從身後傳入耳。

    不必回頭也知道那是誰,蘇淇旻望了過去,擠出一個硬梆梆的微笑。「反正暫時想不出別的辦法,就先用腳試試。」

    見她答得這麼認真,傅崇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診所的排班告一段落,他正想趕去醫院那一邊時,正巧在門外見到這滑稽的景幕。

    「前面十字路口有一家機車行,牽過去應該會比踹它還要省力一些。」

    「哦,好。謝謝。」她尬尷笑笑,點了個頭之後,硬著頭皮牽著機車往另一方向走去。

    「怎麼不換一台新的?」傅崇恩在她身後補一句。

    瞧那機車也夠破的了,他甚至懷疑會不會騎到一半就解體。

    聽了這話,蘇淇旻回過頭來白了他一眼。

    「你這不知人間疾苦的貴公子。」這傢伙真是有錢到討人厭,她連房租都要向他借了,哪來的錢買新車啊?

    「我可以再——」傅崇恩接得順口,話到嘴邊卻硬是打住。

    他本想再借她一筆錢,可是轉念想想,她肯定不會接受吧,既然這樣又何必提出來?

    「是,我錯了,我是可惡的貴公子。」他故作懺悔的樣子。

    那模樣惹得蘇淇旻笑了出來。

    「嘖,你快去趕場吧你,醫院那邊不是有晚上的門診?」她催促對方,同時抬手隨意揮了一下。

    「那你自己走路小心點。」

    蘇淇旻沒再理會他。

    目送那纖瘦的身影牽著摩托車緩緩前行,傅崇恩有股說不出來的感覺。是同情嗎?還是好奇?他無法想像那對母女的生活是什麼畫面。他總是想多幫她一些、多介入一些,即使知道會被她拒於門外,他還是忍不住想嘗試。

    所以是同情嗎?這似乎也說不通。

    他又不是沒見過狀況比她更糟糕的單親媽媽。

    「傅醫師。」

    直到身後傳來叫喚聲,傅崇恩才從那幾乎滿溢出來的思緒裡醒神。他回過頭,見梅姐站在診所門前。

    「太好了,你還沒走。」她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

    「怎麼了?」

    「剛才有個媽媽打電話來,好像是小孩發高燒,她問你能不能等她一下?」

    「OK,反正還早,請她過來吧。」

    傅崇恩應允之後,又走回了診所,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你……可以去隔壁幫我買飯團嗎?」

    今天大概又沒時間可以好好吃晚餐了,他想。

    結果那輛破到不行的摩托車暫時是回不來了,但是女兒還是得準時去接回家,否則被保母白眼不說,可能還得加收超時費。

    夏季即使是傍晚也還是熱得驚人。

    蘇淇旻滿頭汗的站在路口招攔小黃,或許是正值下班時間,路上來來去去的小黃很多輛,但就是沒見到空車。

    眼看已經五點半,蘇淇旻如熱鍋上的螞蟻。

    好不容易有輛車停了下來,停在她面前。

    ——是輛銀灰色的Lexus休旅車。

    蘇淇旻錯愕。

    正當她極度不滿這傢伙擋了她招車的視線時,副駕駛座的車窗降了下來,她這才看見裡頭的人。

    「要不要送你一趟?」是傅崇恩。

    陰魂不散的傅崇恩。

    「你怎麼還在這裡?」他不是早就該去醫院了嗎?

    「剛才臨時有人掛急診,擔擱了一下。」傅崇恩解除了中控鎖。「先上車再說吧。」

    後面的車子已經在瘋狂按喇叭。

    「我——」蘇淇旻先是頓了頓,最後是先順著他所要求的,先上車再說。

    「安全帶。」他提醒一句,然後駛動車子。

    車上有一股女人的香水味。

    是他老婆吧?她瞎猜。

    「你這樣不會遲到嗎?」

    「遲到個幾分鐘沒什麼關係的,你不是急著去接小孩?」他微笑,目光注視著前方路況。

    「嗄?你怎麼知道?」

    「我看你每天下班都很準時。」

    一個老闆對著員工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在暗示什麼嗎?

    「不好意思,我盡量和保母商量看看——」蘇淇旻低下頭。

    「你誤會了。」傅崇恩笑了出來,打斷了她的話。「我不是要叫你加班,你想到哪去了?我只是在表明『因為這樣,所以我猜你是急著去接小孩』而已。」

    「呃……」她尷尬微笑,頻頻點頭,想起了先前的幾任老闆。

    「工作還習慣吧?」他突然岔開話題。

    「嗯,還好。」

    「應該沒人欺負你吧?」她那麼火爆,應該是沒人敢——

    「有。」

    「嗄?真的嗎?」

    「騙你的。你那麼緊張幹嘛?」

    「你——」他深深吸了一大口氣,穩住。

    「然後你還沒問我要往哪裡走。」蘇淇旻提醒了他。

    「啊、對喔,我都忘了。」他本能似的就往醫院方向開去。

    「……你這麼脫線怎麼還能當醫生?」她忍不住歎了氣。

    「這你不懂。就是因為工作的時候太認真,所以下了班之後才會脫線。」他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她嗤笑一聲。「詭辯。」

    「前面的路口要繼續直走嗎?」他突然問。

    「直走,然後下一個紅綠燈口右轉。」

    「OK。」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5:56:05

7.

    盯著眼前的數張千元鈔,田盈萱先是呆了幾秒,才醒神過來。

    「哇!你中樂透哦?」一次還給她這麼多張,肯定是中樂透吧?

    「什麼態度,你怎麼不說我找到工作了?」

    蘇淇旻白了她一眼,逕自牽著小沛忻進盈萱的家門。「你媽媽咧?去市場買菜嗎?」

    「對啊。」田盈萱順勢將門給帶上。「你找到什麼工作?」

    「診所的……算助理吧。」

    「唷!還不錯嘛,老闆肯讓你預支薪水?」應該是預支來的吧?否則怎麼可能才上工沒幾天馬上就有錢可以還債。

    「呃?其實……也算啦。」

    「什麼意思?」田盈萱聽出了話中的玄機。

    「就——這過程還滿複雜的……」

    「講清楚啦!」

    「唉唷,反正……就是先有個人拿錢借我應急,我說我沒能力還、不敢借,所以最後他介紹了診所的工作給我,就這樣。」

    然後她又補述了這中間的來龍去脈。

    田盈萱聽了,先是沉默了幾秒,才道:「你哦,就是不懂記取教訓。你要小心那種有錢有勢的男人,免得到時候又跌得跟上次一樣淒慘。」

    蘇淇旻知道她指的是「那件事」。

    「放心啦,人家有老婆了,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啊,那更遭糕,他搞不好想把你包養下來當小三。」

    「你在想什麼呀!怎麼可能。」蘇淇旻嗤地一聲冷笑。但,其實她心裡一直提防著這一點,只是她硬逼著自己不去想它。

    「怎麼不可能?不然你說說看,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為什麼無緣無故要借給你那麼多錢,還介給你到他的診所去上班?」

    「他說他捨不得看小孩餓肚子……」蘇淇旻答得心虛。

    「笨!他說了你就信哦?」

    「好啦,我知道了啦,我會提防他就是了。而且,我差點就被房東趕出來,你說我能怎麼辦?」

    「你唷……」唉,算了。田盈歎了口氣,像是想起了什麼。「還有,繫上一些同學約下星期聚餐,你想去嗎?」

    瞬間,昔日在大學裡的光景浮上腦海。

    蘇淇旻頓時失了神,彷彿那已經是前一世的記憶。她微笑,搖搖頭,道:「我還不確定到時候排什麼班。」

    「不能臨時請假嗎?」

    「不好吧?我是新人耶。」

    「……也是啦。」田盈萱又歎了一息。「那好吧,我跟她們說你要上班,不方便去好了。」

    蘇淇旻沒答腔,一抹淺淺的、淡淡的失落感,她藏在心底不敢表態。

    其實,當年她決定休學生下孩子時,那些姐妹淘雖然頗有微詞,卻還是力挺她勇敢迎接小生命;就連她被逐出家門、又被孩子的父親給惡意遺棄時,也是盈萱二話不說就收留她。

    只是「時間」是可怕的殺手,它會抹殺任何東西。

    尤其是感情這回事。

    小沛忻出生了,她忙得焦頭爛額。當她們聚餐時,她必須為了經濟壓力而拒絕;當她們約逛街時,她必須趕著去接女兒;當她們約唱歌時……這更甭提了,她既沒錢也沒時間可以去赴約。

    而當她們聊著哪個男生很帥、哪個男生很凱的時候,她想的是小沛忻又長高了多少、會開口叫媽媽了。

    總之,漸行漸遠。

    最後只剩下田盈萱還留在她身邊。

    「對了,那個……」突然,田盈萱出了聲,投來一記目光。那目光盯得蘇淇旻不怎麼自在。

    「你幹嘛?」

    「我是想說……」她頓了頓,才繼續說道:「等到你收入比較穩定了之後,你有沒有想過要回來復學?」

    蘇淇旻愣了一會兒。

    「你幹嘛突然問這個?」

    「就問問看啊。醫學系耶,放棄多可惜,你不想要這個學位了嗎?」

    「是很可惜沒錯,但——」蘇淇旻下意識看了身旁的小沛忻,她正在玩自己的指甲。

    然後兩個女人落入了沉默。

    「再說吧。」

    她摸了摸女兒的額頭,思忖了一會兒,又接著道:「我的時間和你一樣只有二十四小時,就算她到時候可以托給幼稚園,然後我白天上班、晚上照顧她……那,學校呢?我要拿哪一個時段去學校上課?」

    她說的其實不是沒有道理,田盈萱只能沉默以對。

    「好啦,不說這個,我要去上班了。」蘇淇旻離開了沙發椅,同時伸手牽起了女兒。

    「要帶小沛忻去保母那裡?」

    「當然啊。」

    「喂,我問你喔。」

    姿秀突然湊了過來,靠近蘇淇旻,並且刻意壓低聲調:「你沒有護士執照,對吧?」

    蘇淇旻先是一怔,才答:「是沒有。幹嘛?」

    「那……那……你的薪水多少?」更小聲了,幾乎是耳語。

    「呃……」蘇淇旻語塞了一下。

    真的不是她不肯透露,而是她這才發現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薪水是多少。

    「你不想說也沒關係啦,那只是我堂妹最近想找診所的工作,又沒執照,我跟她說我們診所來了一個沒執照的助理,所以她叫我來探一探行情——」

    「我不知道。」她打斷了姿秀那串落落長的解釋。

    「……啥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的薪水是多少……」聽起來很荒謬對吧?可是她真的不知道,她壓根兒忘了問傅崇恩這件事。

    姿秀被這答案給震驚了。

    「你為什麼會不知道自己的薪水?」她疑惑,也驚訝。

    「因為傅醫師叫我來上班,我正好急著找工作,所以什麼也沒多問。」她據實道出。

    「你、你未免也太——」不過話還沒說完,櫃檯前來了一個女人,打斷了兩人的悄悄話。

    「崇恩今天有來嗎?」

    兩人不約而同循著那嗓音望去。

    女人有一張不輸明星的亮麗臉蛋,稍微過肩的直髮披垂在肩上。她穿著一襲鐵灰色套裝,出眾的氣質吸引了診所內的所有視線。

    「啊……」姿秀竟立刻站了起來,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傅、傅醫師正在看診,要我通知他嗎?」

    這舉動讓蘇淇旻錯愕了一下。

    「不用,我自己進去找他就行了。」語畢,她轉身就往診間的方向走去,清脆的鞋跟聲響漸遠,接著停止在某一個定點。

    然後蘇淇旻聽見兩人的交談聲從診間裡傳出。

    「智媛,你怎麼來了?」傅崇恩的聲音裡藏不住吃驚。

    「有空嗎?我有事要跟你談。」女人的語氣依舊冷淡,彷彿她是被欠了幾千萬似的。

    「現在?」

    「對,現在。」

    「可是我現在有病人。」

    「沒關係,我到後面的辦公室等你。」

    「OK,那我十分鐘後過去。」

    接著是門被關上的聲音,然後是她的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最後靜止在長廊的盡頭。

    「……她誰?」蘇淇旻有了底,但還是問了。

    「她就是傅醫師的老婆。」

    嗯,果然。

    「我沒騙你吧,真的很漂亮對不對?」

    蘇淇旻點了點頭,沒答腔。

    「而且不只人漂亮,還很能幹。聽說她開了一間法律事務所,現在可是個出名的美人律師。」

    「你已經說過了。」蘇淇旻打斷了她的話,不想再聽一次。

    「嗄?我說過了嗎?」

    「是,我來上班的第一天你就說過了。」

    「哦……好吧。」姿秀沒趣地閉上嘴,弄自個兒的事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5:56:32

8.

    由於時間已近傍晚休診的時間,診所裡的病患人數減少了許多,但女人與傅崇恩的爭執聲還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與其說是兩人的爭執,不如說是傅崇恩單方被審問。

    他倆關在辦公室裡。

    但那辦公室的隔音實在不怎麼好。

    他們在爭執一些關於房子、代書、中介、合作夥伴……有的沒的一些事,蘇淇旻和姿秀只是面面相覷,不敢吭聲,彷彿她們也已經被捲入了戰場。

    沒幾分鐘後,女人踩著高跟鞋的聲音再度響起,聽聞那聲音愈來愈近、愈來愈近,然後兩人見她炫風般地離開了診所。

    蘇淇旻看著她離去的身影。

    她真的是一個很有氣勢的女人——雖然美若天仙,卻給人一種像是撞上北極冰山的感覺。

    他呢?他還好吧?那個傅崇恩。

    蘇淇旻忍不住起身偷偷探看診間裡的狀況。他很好,好得不得了,和來看診的小弟弟還有說有笑的,彷彿剛才那一段爭執場面只是大家的幻覺。

    嘖,害她多慮了。

    她想,這個男人如果不是沒有神經,就是沒有心吧。

    「那我先走嘍,拜。」

    「嗯,明天見。」

    君君簡單揮手道了晚安,和那個叫雅晴的女生一同離去,然後留下蘇淇旻一個,等著熄燈、關門。

    自從她的「新人豁免權」過期了之後,她開始被排了午晚時段的班,於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便理所當然落到她頭上。不過她倒看得挺開,菜鳥嘛,就是要認命,沒人想幹的事情總是會從天而降。

    她走到診所的底端,打算開始逐盞熄燈,卻不經意看見那空蕩的辦公室,腦海裡不自覺地浮現一些可笑的想像畫面。

    例如,被老婆大人指責時的傅崇恩是什麼樣的表情?

    他總是一副吊兒郎當、傻里傻氣的樣子,蘇淇旻無法想像那樣的他和別人起爭執的時候會是什麼模樣。

    是杵在那兒乖乖被罵?

    還是繼續一副漫不在乎的樣子,然後左耳進右耳出?

    不過仔細想想,這干她什麼事?她甩甩頭,關了燈,制止自己胡思亂想,還是快點下班去接沛忻比較要緊。

    「怎麼是你負責關門?」

    背後突然傳來男人的聲音,嚇得蘇淇旻整個人幾乎跳了起來。

    「你、你你你……你不是走了嗎?」受到太大的驚嚇,嚇得她一時結巴。

    看著她吃驚的表情,傅崇恩忍不住皺眉。「我一直都在啊。」

    「可是你的班不是到五點就結束了?」

    「我在樓上弄一些文件,沒人跟你說?」

    「呃?」沒有。

    接著蘇淇旻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啊,對了!」她急急走回櫃檯,從自己的包包裡拿出了一隻信封袋,然後回頭,卻一頭撞上尾隨在她後方的傅崇恩。

    「你——你幹嘛悶不吭聲跟在後面?」她吃疼,捂著鼻樑,沒想到這傢伙的胸膛硬得像水泥。

    「你又沒交代我要站在原地。」他逕自拿開她的手,湊近了她的臉。「沒怎麼樣吧?」

    包養你當小三。

    蘇淇旻腦海裡冒出了田盈萱對她的警告。她立刻退了一步,抽回自己的手,迅速遞上手中的信封袋。

    這突如其來的反彈讓傅崇恩愣住。

    「那個……這是要還你的錢,先還一部分,其它的等下個月再……」昨天領了薪水,雖然是領了半個月的份,但她覺得還是先償還一部分比較妥當。

    「先緩著沒關係。」

    傅崇恩笑了一笑,沒去接過那只信封,反倒是討了另一樣物品:「診所的鑰匙給我,你先下班吧。」

    「嗄?你要繼續待著?」

    「我還有一些東西還沒弄好,我剛只是要下來拿鑰匙而已。」

    「哦……」她從抽屜裡拿出一串鑰匙,遞上。

    「待會要去接女兒?」他順口問。

    「嗯。」

    「那你自己回去時騎車小心點。明天見啦。」他接過鑰匙,轉身就要往樓梯的方向走。

    看著他的背影,在那一瞬間,也許是她想太多,但她就是突然覺得:這個男人並不是沒有心,而是假裝沒有心。

    「傅醫生。」她叫了他一聲。

    「嗯?」他停住腳,回頭。

    「你——」也許她不該這麼問,但她就是忍不住。「你和你老婆的事情……還好吧?」

    傅崇恩先是一怔,然後揚起微笑。

    「怎麼這麼問?」

    「因為,你們下午不是吵了一架嗎?」

    他帶著微笑,思忖著該怎麼回答、該從哪裡回答。

    看著他遲疑的樣子,蘇淇旻立刻道:「對不起,我多嘴,你就當我沒提吧。」

    「是前妻了。」他突然答。

    「啊?」她怔住。

    「我們早就簽字離婚了。」說得如此乾脆,連他自己也意外。

    蘇淇旻震驚,久久之後才醒神,道:「可是……可是姿秀她們說……」

    「她們還不知道。我沒告訴她們。」

    「為什麼?」

    「這樣才不會又吸來一群蝴蝶。」瞧他說得理所當然,一點兒也不害臊。

    蘇淇旻愣住了,愣了許久,最後勉強故作輕鬆:「你這自戀狂。」

    雖然他說的是事實。他確實很有魅力,卻老是愛裝嫩、愛裝傻,然後嘻嘻哈哈唬弄混過。

    這狡詐的男人。

    「啊、糟了,我要趕快去接沛忻!」

    「快去吧。」

    他擺了手,轉身正要走上樓。

    「等等!」蘇淇旻喚了他一聲。「你不把門鎖起來再上樓?」

    「對吼,我忘了。」

    唉,還是一樣脫線。

    蘇淇旻不禁苦笑。狡詐?是她高估了吧。

    保母來應門的時候,臭著一張臉。

    「對不起,我來晚了,不好意思……」蘇淇旻頻頻對著那張晚娘臉道歉。

    「進來吧。」保母退身讓蘇淇旻進門。「她一個小時前睡著的。」

    她看見她的小沛忻在沙發上睡得香香甜甜。

    「沛忻,要回家嘍。」她試圖喚醒睡夢中的女兒。

    「嗯……」終於,蘇沛忻揉著惺忪雙眼,看著自己的媽媽。「媽咪?」

    「起床嘍,我們要回家了。」

    「哦。」小女孩耐著睡意,努力撐起身子,任由媽媽牽著走出門。

    在門外,蘇淇旻又道了一次歉,但是那保母顯然不領情。

    「下次再這樣,我就要多算你時數費了。」

    「是,我知道了,真的不好意思。」

    碰!

    門被直接關上。

    她無奈,硬是收起情緒。

    「沛忻?」

    低頭看著幾乎是站著睡著的小沛忻,想想,自從她開始值午晚班之後,每天總是要把沛忻從睡夢中挖起來,再把她接回家,想到這些,她便感到一陣不捨。

    「走走走,我們趕快回家睡覺。」

    她直接彎身抱起了女兒,往摩托車的停放處走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6:02:01

9.

    翌日中午,蘇淇旻正打算帶沛忻到保母那兒去的時候,保母竟突然打通電話來,說臨時要去喝喜酒,要她找別人幫忙。

    臨時?喝喜酒?哪有人喝喜酒是臨時的?

    這可惡的保母,有機會她一定要把這女人給解雇掉。

    然而一桶未來的水救不了此刻的一把烈火,又急又氣之下,她只好又找上田盈萱。

    「嗄?可是我下午要去醫院實習。」

    「那、那……可以拜託伯母幫忙嗎?」

    「這……」田盈萱面露難色,解釋道:「我媽是很喜歡帶沛忻啦,可是她早上跟朋友出去了,也不知道哪時才會回來……」

    「原來是這樣子。」蘇淇旻苦笑了一笑,想不出辦法,也找不到可以幫忙的人。「好吧,那我臨時跟診所請個假吧,管它的。」

    「怕什麼!反正你是老闆的人,誰敢有意見?」田盈萱寒暄了她一句。

    「去你的,講那什麼話!」

    「喂喂,你女兒在旁邊,你去什麼的?」

    「還不是你起的頭。」

    兩個女人就這樣鬥嘴了幾句之後,田盈萱回自個兒家裡準備出門,蘇淇旻則是牽著沛忻下樓、步出公寓。

    她打了通電話去診所。

    果然不出所料,梅姐的口氣不太高興——不,是非常不高興。她念了淇旻幾句之後才掛上電話。

    蘇淇旻歎了一口氣,將手機收回口袋之後,揚起笑容,看著身旁的女兒。

    「下午想去哪裡玩啊?」

    似乎是覺得和平常不太一樣,小沛忻怔怔地抬起頭望著媽咪,一臉迷惑。

    「媽咪今天不用上班,可以帶你去玩。你想去哪裡?」

    小沛忻先是樂得歡呼一聲,才道:「人家要坐摩天輪。」

    摩天輪?

    啊,是那一個摩天輪吧。

    「你是說百貨公司上面那一個嗎?」

    小沛忻猛點頭。

    怪哉,這小傢伙怎麼會知道「百貨公司有摩天輪」這檔事?

    「好吧。」幸好昨天領了薪水,付得起那貴到哭爹喊娘的摩天輪門票。「不過我們要先去吃午餐才可以去坐摩天輪,OK?」

    「歐給!」小女孩口齒不清地OK了下。

    「那走吧。」

    蘇淇旻跨上摩托車,正等著女兒繫好安全帽的束帶時,「叭」的一聲,後頭的汽車嗚了一聲喇叭。

    奇怪,她又沒擋到路,叭個屁!

    她忍不住回頭瞪了一眼。

    ——銀色Lexus。

    「你怎麼在這裡?」轉眼休旅車已經停在她左側,車窗降了下來,還真的是傅崇恩。

    「這句該是我要問的吧?」

    「哦,我正好到附近的房地產中介那兒去簽約,你呢?」

    「我本來是帶小朋友來托朋友照顧,不過朋友沒空,所以……」

    「咦?你不是一直都托給保母嗎?」

    「保母臨時去喝喜酒了。」

    「……啊?喝喜酒?臨時?」傅崇恩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所以啦,我今天請了假,剛才被梅姐念了幾句。」她揚揚眉,不小心吐了舌頭。

    那可愛的模樣,一時之間讓傅崇恩幾乎快要忘了她已經是個媽。

    「總之——」他下意識咳了兩聲。「先別光是在這裡聊,你們母女倆吃過飯了嗎?」

    「還沒,正要去。」

    「一起吃?」

    「這樣好嗎?」

    「哪裡不好嗎?」

    「因為……」畢竟在別人眼中,他到底還是個有婦之夫。不過她沒說出口,總覺得是自己太介意。「好吧。先說喔,我付不起什麼高檔餐廳的飯錢。」

    傅崇恩一笑,解除了中控鎖。

    「我像是會讓員工埋單的人嗎?」同時,他將放在副駕駛座上的文件給扔到後座去,「先上車吧。」

    「所以你要賣房子?」

    坐在日式料理餐廳裡,蘇淇旻喝了一口麥茶,隨口起了個話題。

    「算是吧。」傅崇恩聳聳肩。

    小沛忻則是在一旁安靜地玩濕紙巾。

    「為什麼說『算是』?」

    「那還只是個建案,還沒落成交屋。」

    「原來。」她點了頭,又啜了一口茶。

    「我前妻她以前喜歡投資房地產,」傅崇恩依稀歎了口氣。「所以離婚之後有很多不動產的價值要均分……很麻煩。」

    「一定得賣掉才能均分嗎?不能你拿甲、她拿乙……這樣子來分?」

    傅崇恩卻苦笑,那笑容有些無奈。

    「我說過全都給她也不要緊,只要把我現在住的地方留給我就好。」

    「那?」

    「她拒絕了。」這回他嗤笑了一聲,然後聳聳肩,繼續道:「她是個律師,你知道的,什麼都要清清楚楚、乾乾淨淨。」

    然後是一陣沉默。

    「那個……」良久,蘇淇旻啟口:「你們為什麼要離婚?」

    他們看起來根本是天作之合。

    傅崇恩看了她一眼,看出了她的想法。「你也是那麼想的,對吧?覺得我們超速配,怎麼可能會離婚。」

    「我——」沒料到他會一語道破。

    蘇淇旻先是尷尬,索性乾脆認了:「是這樣子沒錯。你們很相配,離婚讓我有點意外。」

    聽聞她的話,傅崇恩自嘲地笑了一笑,卻始終沒有回答。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你不想說的話……也沒關係。」

    「不是這樣,」傅崇恩打斷她的揣測。「因為我還在思考該怎麼回答。我想不起來到底是怎麼開始的。」

    「什麼意思?」

    此時服務生端上菜,稍稍打斷了兩人的話題。

    蘇淇旻替一旁的小沛忻取來筷子,稍微再擦拭一遍之後才遞給她。

    傅崇恩笑問:「她會拿筷子了?」

    「……不然她怎麼吃飯?」

    「真好。」

    傅崇恩的表情讓蘇淇旻錯愕——他竟為了會拿筷子而流露出羨慕的眼神。

    「我一直到十四歲才會拿筷子。」邊說著,他也替自己拿來一雙筷子。「我很小就被扔去美國了,升國中時才回台灣,所以只會用刀子叉子那些。」

    「嘖,你的煩惱未免也太奢侈了。」蘇淇旻故意酸了他一句。

    這令傅崇恩想起了那段莫名其妙的日子。

    如今想來,他父母真是有病——國小讓他在美國讀,國中叫他回台灣,高中了又把他踢去美國,等到升大學了再把他召回台灣,考研究所時又踢他去美國?

    這不是有病是什麼?

    「啊,我想起來了!」他擊掌。

    「想起來?什麼想起來?」

    「我想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吧。」傅崇恩無意識地舔了舔自己的唇角,繼續說道:「那一年我剛和她結婚,有一天我爸說要請我們夫妻倆吃飯,去了一間西餐廳,刀叉會擺滿你兩側的那種餐廳。」

    他附上了一些手勢,雖然那些手勢可能毫無意義。

    蘇淇旻聆聽著。

    「然後,那時我爸說,『既然成家了,也算是個成熟的男人,該轉回心臟外科了吧』。」

    「等等,」蘇淇旻打斷了他的話。「轉回心臟外科?什麼意思?」

    「我其實——」傅崇恩突然感覺自己好像被什麼戳到,他先深呼吸了一遍,才繼續解釋:「我爸是醫院的院長,我哥……是心臟外科的主任。雖然我是雙修心臟外科和小兒科,但我實在不想到心臟科去。」

    這話讓蘇淇旻手拿著筷子卻怔在那兒久久。

    她本以為他只是一般的小兒科醫生,沒料到他這麼有來頭。

    「你懂嗎?我爸覺得小兒科就是『小兒科』,講白一點就是這樣。連我前妻也是這麼想。」

    「可是,我不懂,你老——不,你前妻,在結婚前不知道你對小兒科比較有興趣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6:02:26

10.

   傅崇恩暫時沒有答腔。

    他想,孫智媛或許一直認為他最後一定會回到父親的庇護之下,然後接下院長的位置,所以才會嫁給他。

    她嫁的,其實是「院長夫人」這個頭銜。

    「總而言之,」這真是個會令人吃不下飯的話題。「她討厭我這種散漫的個性,她不要我放棄通往高官的路。」

    蘇淇旻看出他大概已經接近極限了。

    如果再繼續逼他聊這話題,他可能會變身成可怕的怪物也說不定,於是隨口「哦」了一聲,便低下頭吃自個兒的飯,還順便做做樣子夾點菜給一旁的女兒、企圖掩飾當下的不自在。

    「你呢?」他莫名扔來一句。

    「啊?我?我怎麼了?」

    「你不打算告訴我有關於沛忻的爸爸嗎?」

    一愣,蘇淇旻壓根兒沒料到他會如此單刀直入。

    「啊,怎麼會突然……扯到我身上來?」

    「那當然。」傅崇恩不以為意的笑了一笑。「你都揭我瘡疤了,我當然不能對你客氣。」

    「什麼嘛,我一開始就說了,如果你不想說的話沒關係,我又沒逼——」

    「我也沒逼你。」他打斷了她的反駁。

    蘇淇旻愣著,無端緊張了起來。

    雖然他還是掛著平常那抹散散的微笑,可是,她卻覺得從來沒見過此刻這般正經的傅崇恩。

    「好吧。」她嚥了嚥口水,強作鎮定。「其實我不知道她爸爸是誰。」

    傅崇恩沒反應。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掰這種謊言,彷彿像是本能似的,情願被人責備也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狼狽。

    寧願讓他認為她是花心、搞不清誰是孩子的爹,也不願讓他知道自己是因為太過癡心而被狠狠拋棄——不只是她,連女兒也一起被拋棄。

    「那時候,我同時有兩個伴……你懂我的意思。所以,我不知道誰才是沛忻的爸爸。」她說得輕鬆。

    傅崇恩仍是沒反應。

    他猜想,這小妮子扯出來的謊也太好識破了,可他倒是不急著尋找蛛絲馬跡來拆穿她。

    「……你幹嘛那種表情?」

    「這是認真在聽人說話的表情,你看不出來嗎?」

    「少來。」

    蘇淇旻嘖一聲,低頭繼續吃飯,不搭理他。

    「你這樣會很辛苦。」他補述一句。

    「還好啦!反正習慣就好了。」她以為他指的是「單親媽媽」這回事。

    其實,他指的是她的好強。

    吃完午餐之後,蘇沛忻還來不及坐摩天輪,便已經在車上沉沉睡去。

    「什麼呀,還嚷嚷著要坐摩天輪咧。」看著坐在自己腿上的女兒睡得香甜,蘇淇旻不自覺地露出微笑。

    「小孩子都是這樣。」傅崇恩隨手取來後座的長袖襯衫,稍微覆蓋在蘇沛忻身上。

    「你喜歡小孩子?」

    「不然怎麼當小兒科醫生?」

    「也是。我問了笨問題。」

    車子開到了一棟舊公寓底下,傅崇恩先行下車,繞至右方替蘇淇旻開了車門。她正要下車之際,不料傅崇恩卻伸來雙手,準備替她抱女兒。

    「沒關係,我來就好。」

    「我來吧。」

    傅崇恩不打算跟這個倔強的小媽媽爭太久,逕自將車鑰匙遞給她,抱起熟睡的小沛忻。「待會兒幫我鎖車就好。」

    蘇淇旻還來不及表達什麼意見,傅崇恩便已經掉頭走向公寓大門。

    她照做,鎖了車門,然後碎步追上他。

    踏了幾階之後,蘇淇旻忍不住抬頭高聲問:「你知道我住幾樓?」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那你還走那麼快?」

    「是能快到哪去?」說得一派輕鬆,一副「反正走過頭了再走回來就好」的樣子。

    「你真是……」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個怪男人。

    「所以是幾樓?」

    「五樓。」

    「那你緊張什麼勁兒。」

    「我哪有緊張?」

    兩人一路鬥嘴爬上了五樓,氣喘吁吁的。蘇淇旻開了門鎖,一進去之後,傅崇恩呆愣住了。

    裡頭全是獨立隔間的小套房。

    似乎是從他的反應裡讀出了他的想法,蘇淇旻笑了一笑,道:「不好意思,我租不起整層的住家。」

    「我不是——」不是這個意思。

    「走吧,這邊。」她逕自領路,走到一扇門前,開鎖。

    門後的世界,或許只有三、四坪大。傅崇恩無法想像這對母女平常就住在這麼狹小的空間裡。

    她說得沒錯,他的確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公子。

    他將小沛忻輕放在床上,然後挺直身,環視房內。床、電視、小書桌,還有一間只能容納一人的浴室——當然不會有浴白。

    「你們母女住套房太勉強了。」他還是忍不住說了出口。

    蘇淇旻自嘲地笑了一笑,道:「我知道。不過目前也只租得起套房,能暫時遮風避雨就好。」

    「難道,」傅崇恩突然像是聯想到什麼,轉過頭來、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難道你從她出生開始就一直是住在這種……類似的環境?」

    「是呀。那時候真是累死我了。她晚上愛哭、不睡覺,害我那時候一直被隔壁的抱怨,還差點被房東請出去。」

    傅崇恩怔怔地,看著她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竟莫名感覺心疼。

    「你怎麼……」好不容易,他擠了點聲音出來:「怎麼不回娘家——不是,我是指回你父母那兒住一陣子。」

    「我也想啊。」她笑了一笑,想起自己被逐出門時的一景一幕。「不過,我爸媽住南部,太遠了,我說我要留在台北工作。」

    到底她還是說了謊。

    傅崇恩接不了話,那些都不是他能想像的世界。

    突然,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啊,你的摩托車還停在……」

    「我知道。」

    「那待會兒載你們過去騎回來?」

    「沒關係,不遠,晚上我們再散步過去就好。而且,你不是待會兒要回醫院看診嗎?」

    「……你怎麼知道?」她應該只知道診所的班表才是。

    蘇淇旻先是乾笑兩聲,才開玩笑似地回答:「領人家薪水嘛,總該知道一下老闆的行蹤。對吧?對吧?我是不是很盡責?」

    傅崇恩被她逗笑。

    「你喔。」然而他明白,她只是在轉移話題。

    他又豈能讓她得逞。

    「我是說真的,你們不適合住這樣的空間。你缺錢,我可以借你。」彷彿早料到他會這麼提議,蘇淇旻微笑,搖搖頭拒絕了。

    「你已經幫過我一次,還給我工作,剩下的應該要我自己想辦法才對。」

    似乎也同樣料到她會斷然拒絕,傅崇恩不再試著說服她。

    「你真硬。」

    「什麼?」

    「沒什麼。」他吸了口氣,看了手錶一眼。「那,時間差不多了,我先回醫院了。」

    「謝謝你的午餐。」她不忘道謝。

    「那沒什麼。」傅崇恩揚起微笑,退身於門外。「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量打電話給我沒關係。」

    蘇淇旻沒答話,只是笑著對他揮揮手,說了「明天見」之類的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6:09:39

11.

   回到家,沖了個澡,已經是近午夜十二點的時間。

    傅崇恩頂著一頭濕髮走到書房,開了筆電,準備K讀那份最近的臨床報告。那是關於小兒代謝異常的臨床報告。

    他想起自己在過去曾經有一年,幾乎有大半年的時間都住在醫院裡,當時同樣有個住院的小男孩常常會來找他玩,他想,如果那孩子還活著的話,現在應該也二十多歲了吧……

    他坐了下來,點開報告文件,卻讀不到幾行字就傳來門鈴大作的聲音,打散了他的思考。

    這時間?他皺了眉。

    大概是孫智媛吧,這時間也只有她會來。他起身去應門。

    不過,門外的並不是孫智媛。

    「鈞德?」竟然是他妹。

    見傅鈞德站在門外,提著行李,樣子有些落魄,傅崇恩忍不住問:「你不是離家出走了嗎?」

    「……你可不可以不要說得那麼冷靜?好歹你看到我也驚喜一下吧。」傅鈞德白了他一眼,逕自走進門,左右張望了一趟。

    「咦!二嫂還沒下班呀?」咚的一聲,她把行李擱著,一屁股坐上沙發,擺明就是打算賴著不走。

    他無言,半晌後歎了口氣,道:「早就離婚了,還哪來的二嫂。」

    「離婚了?為什麼?」

    「先不說這個。你到底來幹嘛?」傅崇恩關上門,走到她身旁,俯眼睇著這個向來任性的妹妹。

    「我——」她張嘴、閉口,張嘴、閉口了幾回。「唉,你知道嘛,就是……先暫時借我住幾天……」

    聲音愈來愈小,最後只剩下蚊子聽得見。

    「……」傅崇恩不語,盯著她。

    傅鈞德則是避開二哥的眼神,直到終於受不了這凝重的氣氛,乾脆扯開話題:「你真的離婚了?」

    「這事能假嗎?」他吁了口氣,掉頭走向廚房。「要喝什麼?」

    「為什麼?二嫂哪裡不好?」她激動站起身,尾隨在傅崇恩身後。「二嫂人長得漂亮,頭腦又聰明,為什麼要跟她離婚?」

    「你管那麼多幹嘛?」他開了冰箱,拿起果汁灌了一大口。

    「吼,我知道了,你在外面有女人對不對?」

    「對你個頭!你腦袋都在想什麼?」

    「不然你們好好的,幹嘛突然離婚?」

    「那不是『突然』。」傅崇恩將果汁擺回冰箱,錯身繞過像只蒼蠅嗡嗡叫的傅鈞德,直往書房方向走。

    「可是……」傅鈞德不放棄逼問,繼續跟著他。「你不會捨不得嗎?二嫂那種女人是可遇不可求耶。」

    她是真心喜歡她那二嫂,簡直把對方當成偶像巨星來崇拜。

    「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問。」

    「小——」傅鈞德一怔,奮力反駁:「小孩?我才小你五歲,你憑什麼說我是小孩!」

    「你的心智年齡只有十五歲,不是小孩是什麼?」

    「傅崇恩!」

    「再吵我就把你趕出去。」他使出大絕招,在書桌前坐了下來,點開那份文件繼續閱讀。

    「……」這招果然見效,傅鈞德閉上嘴。

    直到她看懂了那份文件的內容。

    「小兒代謝?」她皺了眉頭,也困惑:「你不是轉去心臟外科了嗎?」

    「見鬼了,我哪時轉去心臟科?」

    「二嫂跟我說的啊……啊、不對,現在不能叫她二嫂了。」

    一聽,傅崇恩愣住,愣了好半晌。

    「智媛跟你說我轉到心臟外科?」他眉心深鎖,想不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嗯……我想想。」傅鈞德歪著頭,思忖了幾秒。「大概是半年多前吧,我也不太記得。」

    半年多前,那大概是他們開始醞釀著要離婚的時間點。皺著眉,傅崇恩不語,他不懂孫智媛為什麼要說這種謊。

    見他臉色不太對勁,傅鈞德發覺自己似乎說錯話了。

    「那個……」她想圓場,卻擠不出話來。

    「算了,應該是爸又畫了什麼大餅給她吧。」

    「什麼大餅?」

    「爸一直幻想我總有一天會乖乖回他的心臟科,好增加他手底下的勢力。他大概也是這樣對智媛洗腦……吧。」

    聽著他的話,傅鈞德始終困惑,最後忍不住問:「你們,為了小兒科和心臟科而離婚?」

    「你高興這麼解釋的話。」

    「啊,為什麼?你為了小兒科就把二嫂甩掉?」

    傅崇恩忍不住閉上了眼。

    「為什麼?」

    那煩人的為什麼還持續侵蝕他的耳根。

    「……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問。」他也懶得再解釋了。

    「可是……」

    「你再問的話,我就馬上打電話回家,跟媽說你在這裡。」

    「你——」傅鈞德一怔,沒料到他會耍這招。「你這可惡的哥哥,竟然用這招威脅我!」

    傅崇恩看了她一眼,隨即拿起手機,佯裝撥號、接聽。

    「喂,媽——」

    「你……」傅鈞德大驚,伸手欲搶他電話。

    「我知道鈞德現在在哪裡哦。」

    「你閉嘴!」她壓低嗓子,搶電話的動作沒停。

    「我跟你講她在哪,不過你以後不要再逼我轉心臟科。」左閃、右閃,傅崇恩要閃過妹妹的「攻勢」其實易如反掌。

    「OK,那就成交,我跟你說她現在就在我家——」

    刷一聲,手機已經被傅鈞德搶下,她立刻打算切斷訊號,卻發現手機根本就沒發話出去。

    「你耍我!」她氣到臉紅。

    傅崇恩聳聳肩。「是你笨。」

    「你這幼稚鬼!」她氣得把手機扔還給他,惱怒地走出書房。

    書房終於回歸平靜。

    「呼。」

    傅崇恩歎了口氣,看著手機的螢幕畫面,怔怔地,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浮上心頭。他不是很明白為什麼,只是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正走在一條眾人都會勸阻的路上。

    有時候他實在搞不懂,明明他不是獨生子,卻還是得背負這種莫名的期望,到底為什麼?

    倏地,蘇淇旻的笑容浮上他腦海。

    如果是她的話,她應該會讓小沛忻的每一天都過得很單純、很快樂吧?如果是她的話,她應該不會強迫小沛忻一定要幹什麼很了不起的行業;如果是她的話……

    突然,他心一驚,回過神來。

    ——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後來那篇臨床報告他只看了十分之一,之後便趴在書桌上睡到不省人事,還是傅鈞德來把他搖醒,叫他滾去床上睡。

    打了個呵欠後,他振作起精神,才踏進診所。

    「傅醫師。」

    很難得,梅姐今竟然坐在櫃檯內。

    「嗯?什麼事?」

    「淇旻她應該會請一段長假。」

    「長假?為什麼?」他意外。

    「早上我打她的手機,是醫院的人接的。他們說她上午出車禍,人現在好像還沒清醒。」

    震驚。

    車禍?還沒清醒?

    「怎麼會?她現人在哪間醫院?」

    「在你父親的醫院。」

    「那狀況呢?狀況怎麼樣?」他比自己想像的還要來得心急。

    「我剛才打電話去問過,聽說情況已經穩下來,只是還沒清醒而已,應該是沒大礙了。」

    聽完之後,傅崇恩才稍稍放下心,卻是整個上午心神不寧。

    他很想親自打電話去詢問她的狀況,甚至想直奔醫院去探望她,但他沒有,他忍下來了,他知道自己沒有立場拋下工作去探望一名「員工」。

    是的,只是名「員工」。

    好不容易,他耐著性子撐到了中午休診時間,立刻趕到醫院去探望蘇淇旻的狀況。只不過,當他看見躺在病床上的蘇淇旻時,他沒料到自己竟然會那麼的——心疼。

    沒錯,是心疼。

    他緩緩走進病房、走到她的床邊,靜靜凝視著。

    她的左臉有一大片擦傷,左手和左腳都上了石膏,替她動手術的醫生說,她有輕微腦震盪,也因為稍微內臟出血而動了手術,不過目前已經沒有大礙,只需要休息。

    傅崇恩忍不住伸手,以手背觸了觸她的臉頰。

    這動作令蘇淇旻緩緩張開眼,環視了四周圍之後,視線落在傅崇恩身上。

    「是你……」

    他微笑,收回了手。「你怎麼會摔成這樣?」

    「……現在……幾點了?」她立刻想到女兒還在保母那兒。

    「下午一點多。」

    「那還好……」她暫且放了心。

    「怎麼了嗎?」

    蘇淇旻先深呼吸了幾次,麻藥退去後的感覺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下午五點多要……去把沛忻接回來。」

    「保母電話給我吧,你這樣怎麼去接?」他笑了出聲,其實是想斥責她。

    「沒關係,我再叫我同學……去接。」

    「同學?」他納悶。

    「以前大學的……」

    見她似乎很疲憊,索性,他摸了摸她的額頭,道:「先別說這些了,你先睡覺吧,我下午會再來。」

    「……」蘇淇旻看著他,已經有多久沒被人家這樣摸額頭了?

    或許人在身體狀況惡劣的時候,精神也會鬆懈下來吧?她突然鼻一酸,視線模糊,眼眶頓時布上水氣。

    「別想太多。」他微笑,將她的手機擺在床邊。「我下午會在醫院,有什麼事就打電話給我沒關係。我剛才已經把我的電話輸進去了。」

    她硬是將眼淚給吞回去,擠出微笑,然後點了點頭,已經沒有力氣再吐出任何一個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6:09:57

12.

    傅崇恩明白這種手術後的疲倦,也就不再打擾她,逕自離開了病房,順便交代了護士幾句。

    後來他從醫院的記錄得知,原來是那輛破機車惹的禍。

    就只是一般的煞車失靈——追撞前方車輛、摔倒、又被後方來車撞上。很常見的意外模式,但發生在蘇淇旻身上……

    他不自覺倒吸一口氣,總覺得慶幸還好追撞上來的只是一輛小客車而不是大卡車;但是念頭一轉,他也責怪自己當初為什麼不強迫她早早換輛新的摩托車。他該強硬的,不是嗎?

    思及此,口袋裡的行動電話突然響起。

    他拿起手機一瞧,是一組沒見過的號碼。

    「喂,你好。」他接起。

    傳來的是蘇淇旻那虛弱的聲音:「……謝謝你。」

    「……」傅崇恩怔怔的,不自覺停下那原先走向電梯的步伐。「謝什麼?我什麼也沒做吧?」

    他無意識地露出微笑。

    可是很奇妙,他卻只感覺得到心被揪著。

    「你不是來探望我了嗎……」聽得出來她臉上掛著笑容。

    傅崇恩卻說不出話來,他抿著唇,情緒填滿整個胸口。

    「你快睡覺,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他替自己轉移了注意力,也硬逼她乖乖休息。

    隨後,他在手機裡記下了這筆記錄。

    也在他心裡記下了。

    下午六點,傅崇恩按例巡視了病床之後,回到了蘇淇旻的病房。她雖然還平躺著,但人已清醒,神色也好了許多。

    「你醒啦。」

    「嗯。」她微笑,朝著他望了過來。

    「沛忻呢?需要我幫忙嗎?」

    「沒關係,我剛才已經拜託我同學先去保母那接她。」

    「那就好。」

    「只是……」她面露難色。

    「只是?」

    「待會晚一點的時候……」她知道他晚上還有班。「等你看完診之後,可以幫我去把沛忻接過來嗎?到我同學家去接……」

    他愣了一會兒,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你連自己都下不了床了,怎麼照顧她?不能請同學幫忙一、兩天嗎?」

    「我知道。但是我同學最近忙著實習,我不想麻煩她太多。再說……我沒看到沛忻,也不放心。」

    傅崇恩靜了幾秒。

    「好吧。地址給我,我下了班之後會過去。」

    「謝謝你,一直麻煩你……」

    道了謝,她口述了田盈萱家的住址,他則是抄下、放進了白色袍子的口袋,然後道:「不如這樣子好了。」他突然提議:「反正你也沒辦法照顧她,這兩天白天我把她帶來醫院,晚上就暫時讓她住我家。」

    這提議讓蘇淇旻錯愕。

    見她那表情,傅崇恩趕緊解釋:「當然不是我照顧,你別那種表情。是因為昨天我妹突然借住我家,晚上她正好可以幫忙。」

    「這……不太好吧?」她又不認識他妹妹,說什麼也不放心把自己的女兒交給別人。

    似乎讀出了她的疑慮。

    「放心啦,我在這裡有名有勢,還不致於會做出什麼會讓自己身敗名裂的事情。」

    這話讓蘇淇旻噗嗤笑了出來,也鬆懈了些。「你這自戀狂。」

    「你早知道的。總之,」他立刻轉了話題:「晚上我會先把沛忻接過來,到時候怎麼樣再說。」

    瞧他一副又準備上工的模樣,蘇淇旻不知為什麼,在這一刻突然確確實實感受到「他真的很忙」這一點。

    「對不起,你這麼忙還這樣麻煩你。」她內疚,也感激。

    傅崇恩沒答話,自個兒微笑著,然後給個段落:「反正我忙習慣了。就先這樣子吧,我先回去門診,待會直接過去接她。」

    「嗯,你先忙。」她報以同樣的笑容,然後擺擺手,接著目送他離開病房。

    ——她是幸運,還是不幸?

    在她遇上了這些事情之後,又遇上了他這個人。

    她是該妄想自己對他而言是特別的?還是保守相信他只是天性善良?如果必須計較期望落空之後的傷害,那麼,她想後者肯定是比較好的選擇。

    她不禁想起那個叫劉韋昊的男人——那個沛忻的親生父親。

    曾經,他給了她滿滿的希望,承諾了許多美好的未來給她,然而卻在最後關頭狠狠的把她踢開。

    憶起當時的痛,蘇淇旻閉上眼,硬是打散腦海裡的畫面,不願去想更多。

    結束了夜間門診之後,傅崇恩依約前去接蘇沛忻,只是他沒料到前來應門的竟是一張熟面孔。

    「是你!」

    「……學長?」

    兩人異口同聲,認出了彼此。

    「你是那個……」他記得這個人,卻不記得她的名字。

    曾經有幾次他應邀回母校去當講師,偶爾會記得幾個學弟學妹,眼前這個女人便是其一。

    「你忘記我的名字嘍?田盈萱啊!」

    「啊、對,是盈萱。你看我的記憶力真差。」他損了自己一句。

    「可是你怎麼會……」一時之間,田盈萱搞不懂這學長怎麼會找上門,卻在下一秒意會了過來。「你……該不會就是要來接沛忻的人吧?」

    「我是來接她的沒錯,可是……」他亦是困惑。

    同學?她說這是同學?

    所以,也就是說——

    「你和蘇淇旻是同學?」沒想到自己竟然曾經是蘇淇旻的學長。

    「以前是同學沒錯,不過她大二那年懷孕之後就休學了。」

    這答案讓傅崇恩愣在那兒許久。

    所以,她在考上一流醫學院之後,竟然在第二年就選擇放棄了學業、放棄了一流學府的光環,只為了生下孩子。

    這是花心、愛玩、同時有兩個床伴的女孩會做的事嗎?

    他不認為。

    「那沛忻的爸爸呢?還繼續在讀書嗎?」他佯裝不知情,套話。

    「他哦,聽說早就到美國去了。」田盈萱嗤之以鼻,似乎連提到他都嫌髒了自己的嘴。

    「原來如此。」他點頭。

    所以根本不是什麼「不知道女兒父親是誰」這種事。

    田盈萱補述道:「就那個劉韋昊啊,他只小你兩屆,你應該知道他吧?」

    傅崇恩皺了皺頭,那誰呀?

    「他那時在學校還滿出鋒頭的,家裡很有錢,都開跑車來上課。」

    在記憶裡掃過一回,傅崇恩仍然想不起這號人物。不過,那些對他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該不會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吧?」他比較想知道這件事。

    「怎麼會不知道?」田盈萱冷冷一笑。「他就是因為不想負責任,所以才直接落跑去美國讀研究所。」

    「……」傅崇恩無語。

    雖然早就料到蘇淇旻之前說的可能只是隨便掰掰,然而當他聽到了事實之後,難免還是會有一種消化不了的感覺。

    「盈萱啊!」

    屋內突然傳來叫喚。

    「啊,我媽在叫我了,那沛忻就先交給你嘍!」

    「好的。」他禮貌性的點了個頭,然後道別。

    門被掩上了,小沛忻抬頭看著傅崇恩,神情裡有些困惑。

    「媽咪呢?」

    「媽咪受傷了,現在在醫院,我們去找她好不好?」

    「可是媽咪說不可以跟陌生人走。」

    「叔叔不是陌生人。」他解釋。

    「伯伯是陌生人。」小女孩反駁。

    「是叔叔。」

    「伯伯。」

    「……」傅崇恩最後被打敗了,索性拿出手機,撥了蘇淇旻的號碼,請她好好向女兒說明交代,這才總算把小女孩給送上車。

    到了醫院,小沛忻見媽咪那副模樣,先是訝異、傻愣,然後大哭;蘇淇旻見女兒哭了,也跟著掉淚,最後母女二人哭成一團,傅崇恩則只有在一旁遞衛生紙的份。

    待這對母女哭夠了之後,蘇淇旻替女兒擦了擦眼淚,替她整整髮絲,柔聲道:「沛忻,媽咪今天晚上要休息,你要乖,先去住伯伯那裡好不好?」

    傅崇恩真是受夠了這個「伯伯」。

    「我明明才三十,可以改成叔叔嗎?」虧他還有一張令眾人羨煞的娃娃臉。

    這話逗笑了蘇淇旻,道:「那你得看沛忻願不願意改口了。」

    「可惡。誰叫你之前亂教。」

    「我哪有亂教?以年紀來看你本來就是伯伯。」

    「你——」

    兩人鬥了幾句,直到蘇淇旻發現女兒揉著眼睛,才意識到時間真的晚了。

    「好像快十一點了?」她問。

    「差不多。」他回應。

    「先帶她回去吧,她睡覺的時間到了。」

    「OK,我明天大約七點會把她帶過來。」

    「那……就麻煩你了,」她道了謝,然後再次叮嚀女兒:「你要乖喔,知不知道?」

    小女孩點了點頭,眼眶帶淚。

    隨後,傅崇恩牽著沛忻離開,在踏出病房前仍不忘回頭:「一樣,有什麼事情盡避打電話給我,不管是幾點都沒關係。好嗎?」

    蘇淇旻點點頭,表示明白。

    然後他們離開了,病房裡再度留下她一人。她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愣,心裡突然有股擋不住的寂寞感席捲而來。想想,這三年裡她一直都很忙,忙到沒時間寂寞,忙到沒時間可以倒下。

    淚水又潰堤了,她卻不知道流淚的原因是什麼。

    應該是那樣子吧?肯定是因為她太久沒有過這種感覺——這種有人可以依靠的感動。

    如此般的感動,很幸福、很溫柔,甜蜜得令人想掉淚。可是也正因為太幸福了,反而讓蘇淇旻感到恐懼、無措,彷彿那是顆裹著糖衣的毒藥。

    當她上癮了這溫柔的毒藥之後,萬一有朝他抽身離去,她還站得起來嗎?她還能像當初一樣熬過來嗎?

    坦白說,她毫無自信,亦不想再挑戰自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6:10:30

13.

    當傅鈞德看見二哥牽著一個小女孩進門的時候,傻了。

    接著,一套完整的婚外情劇本在她腦海中刷地閃過——第三者、私生女,然後是大老婆忍痛簽了離婚協議書。

    「你!你果然有女人。」

    「你想像力真好。」傅崇恩乾笑一聲,讓蘇沛忻先進門,他則在後方將門給帶上。

    「那不然咧?女兒都這麼大了,你結婚也沒這麼久吧?」

    「我有說這是我生的嗎?」

    「不是你生的?那……」傅鈞德一臉質疑,似乎在等哥哥自招。

    「這是我——朋友的女兒。」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和蘇淇旻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

    是病患與醫生的關係嗎?還是員工與老闆?或者是債權人與債務人?反正那不重要。

    「是哦,你朋友出國去玩?」

    「當然不是。」他歎了一息,搞不懂這妹妹的邏輯能力是怎麼回事。

    「她出車禍住院了,現在還下不了床,就暫時讓女兒待在我這邊。」

    傅鈞德聽了,皺了眉,更加納悶,於是繼續問:「你朋友也真奇怪,為什麼是請你幫忙,而不是請家人幫忙顧小孩?」

    傅崇恩瞬地想起蘇淇旻那雙眼神。

    雖然她曾經說過是因為父母住得比較遠的關係,但如今有了劉韋昊那件事的前例,他大概不會再採信她那樣子的說法。

    「你的問題太多了。」最後,他拒絕回答。「總之,今晚你幫我照顧她,當作是在這裡白吃白住的代價。」

    「什麼?」傅鈞德訝異,不自覺拉高了嗓子。「我、我又不會照顧小孩,而且你不是小兒科醫生嗎?為什麼要我來照顧?」

    「我剛才不是說了,這是『白吃白住的代價』。」

    「你——」傅鈞德一時反駁不了。

    傅崇恩見狀,打鐵趁熱,將小沛忻牽到她身旁,道:「那就『麻煩』你啦,我繼續去看我的報告。」

    他還很機車的強調了「麻煩」兩字。

    「可惡!我不會啦。」傅鈞德用一雙求救兼乞憐的眼神目送傅崇恩走進書房裡。「啊!我說真的,我不懂小孩子啦!」

    「安啦,好歹你是個女人。」傅崇恩的聲音從書房裡傳出來。

    「這干女人什麼事了?」

    傅崇恩不再答話。

    於是,傅鈞德緩緩回過頭來,戰戰兢兢地看著身旁的小女孩。

    「那個……你好。」

    「……」小女孩用那雙無辜大眼盯著她瞧,不語。

    傅鈞德想不出什麼逗小孩的花招,乾脆來個老梗:「你要不要吃東西?」

    小女孩搖搖頭。

    「呃,那……看電視?」

    小女孩這回考慮了兩秒,點了頭。這頭一點,有如皇帝降臨,傅鈞德趕緊拿來遙控器,雙手奉上。

    「我要看海綿寶寶。」小沛忻沒去接過手。

    「嗄?海綿寶寶?」海綿寶寶是在哪一頻道?傅鈞德開始瘋狂按著遙控器,尋找那黃色的長方體。

    躲在門後的傅崇恩被這幕景象給逗笑,他憋著,差點內傷。

    他暫時算是放了心,走回辦公桌前、打開筆電,回到昨天的閱讀進度。沒幾分鐘,笑聲從客廳傳了進來。

    大女孩的笑聲,混著小女孩的尖聲大笑。

    好熱鬧啊,這屋子。

    傅崇恩忍不住淺淺揚起嘴角。他回想,這房子打從交屋到現在,沒一刻這麼熱鬧過,總是死氣沉沉。

    夫妻倆一直都是各自忙著自己的工作,也從來沒計劃過「孩子」這件事。直到現下這一刻,傅崇恩才真切感覺到,自己是多麼渴望著這個氛圍。

    ——男主人、女主人,還有孩子的笑聲。

    在這歡樂的笑聲底下,一股矛盾的失落感突然湧上心頭。或許其實這失落一直都在,只是在這一秒被這笑聲給突顯出來罷了。

    傅崇恩歎了息,揮去雜念,逼自己回到那份報告裡。

    隔天,很準時的,傅崇恩在六點五十三分的時候牽著小沛忻踏進了病房。

    蘇淇旻似乎已經醒來一段時間,小沛忻則是一臉惺忪,在看見媽咪之後瞬間抖擻起精神。

    「媽咪!」她撲向母親。

    蘇淇旻被她撲疼了,唉了一聲,捏了捏她的小臉,笑道:「你這可惡的小朋友,這麼用力,是要你老媽子的命嗎?」

    小沛忻嘿嘿嘿地笑著,天真無邪.

    傅崇恩見狀,忍不住笑了,然後走到她的床邊。

    「啦,早餐。」他遞給她一隻塑膠袋。

    「……嗄?」她一愣,沒反應過來。

    「我請醫院的營養師弄的……應該不會太難吃吧。」

    「真的嗎?」她笑了一笑,接過手,看著袋子裡的紙盒子,心裡浮現一絲感動。

    微笑停留在她臉上,可是她內心卻隱隱不安。他對她這麼好,如果有朝一日失去他了,那她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呢……

    「不想吃嗎?」見她恍神,傅崇恩喚了她一聲。

    「嗯?」她醒神,抬起頭來。「不是。我在猜裡面有什麼。」

    「神經。打開看不就好了。」他笑出聲。

    「也對。」她笑盈盈的,不讓他讀出內心裡的不安。

    然後他拉來椅子坐在她身旁,看著她那張秀麗卻受了傷的臉龐。

    「你不用看診嗎?」

    「還早。四十分再過去都來得及。你在趕我?」他開了玩笑。

    「哪有。是你這樣盯著我看,我怎麼吃得下?」

    「好好好,我不看。」他笑開,心想這女人害羞的方式真奇怪。

    於是他起身,陪著小沛忻靠在窗前看那外頭的世界。見她看著樓下中庭的孩子嬉鬧、玩著扔球的遊戲,看得好認真。

    「媽咪!」小女孩突然回過頭叫了一聲。「媽咪什麼時候陪我玩球?」

    「球?」蘇淇旻嚼著三明治,口齒含糊,道:「媽咪身受重傷,怎麼陪你玩球?等我傷好了行不行?」

    「可是你不是超人嗎?」

    「我只是裝超人陪你玩,你還真的當我是超人哦?」

    「吼,媽咪騙人。」

    「你閉嘴,這死小孩。」

    傅崇恩被這母女鬥嘴的場面鬥得哭笑不得。

    「不然叔叔陪你玩,可以吧?」

    「好!」小女孩立刻點頭。

    「不行。」當媽的卻是馬上出面制止。「叔叔要上班,不可以這樣。」

    他終於從「伯伯」變成「叔叔」了。傅崇恩偷偷在心裡感動,卻又覺得自己怎麼這麼容易滿足。

    「沒關係,陪她玩個半小時應該OK。」他對著小女孩遞出右手。「走吧,我們下去玩,讓媽咪吃早餐。」

    「喔耶!」小沛忻歡呼一聲,隨即牽住了傅崇恩的大手。

    「你吼……」蘇淇旻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這麼順著她,萬一以後她每天吵著要找你怎麼辦?」

    「那很好啊。」傅崇恩對著她笑笑,然後就被小沛忻急著拉出病房。

    蘇淇旻呆愣在那兒,直到他倆的笑聲漸漸遠去。

    那很好啊?

    那很好啊?

    這話是什麼意思?那傢伙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嘴裡還塞著咀嚼一半的三明治,蘇淇旻只覺得一陣呆愕,被他那句無心的回答電得暈茫茫。

    她低著頭,啃咬著那份愛心三明治,不知怎麼的,心裡有點醉、有點甜、有點躁動、有點酥麻。

    這樣下去好嗎?這樣下去,她會愛上他、會愛慘了他,但是對方連那麼優秀的妻子都不要了,她又算哪根蔥?

    半小時之後,傅崇恩牽著小沛忻上來了。蘇淇旻見這兩個一大一小,心裡的感覺好微妙,因為,沛忻打從出生開始就沒有爸爸,她幾乎沒看過自己女兒與男人互動的場面。

    女兒喜歡他,她其實很高興;然而她也害怕,害怕哪天他走了,傷心的不只是她,會連她女兒也一起傷心。

    「吃飽了嗎?」傅崇恩隨口問一句。

    「嗯。」

    「味道還可以吧?」

    她點點頭,微笑。

    「那我先去診所了,有時間再來帶沛忻去玩。」

    「謝謝你,真的……我從她出生開始就一直不停的在工作,其實沒什麼時間可以陪她玩。」她看著再度奔到窗邊的蘇沛忻,感歎道:「所以有你陪她玩,我想她是真的很開心。」

    「別說得好像我很不情願似的。如果你不反對的話,出院之後我再找時間載你們母女倆去走走也行。」傅崇恩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蘇淇旻的頭。

    雖然他當場對自己的舉動也感到有些意外。

    「……我先走了,有事call我。」他急忙收回手,佯裝若無其事,然後快步走向房門。

    卻突然在門前停住了腳。

    蘇淇旻盯著他的背影,納悶,等著他接下來的動作。

    「還有一件事。」他回頭。

    「什麼?」她猜想是關於她在診所工作的事。

    「你爸媽——」他頓了幾秒,才接著道:「不會來探望你嗎?」

    錯愕。

    他怎麼會突然問這個?

    「當然不會來啊。」她笑了一笑,笑得很尷尬。「我不是說過了,他們住很遠,不會來的啦。」

    他不語。

    「怎麼了?」她小心翼翼看著他臉上的表情細節。

    然後他看了看地板,又抬起頭來望向她。

    「你真的覺得我會相信嗎?」他淺淺一笑,那微笑有些失落。語畢,掉頭邁開了步伐,這回真的離開了。

    倒是蘇淇旻怔怔地坐在床上,不明白剛才那是怎麼一回事。

    「媽咪。」小沛忻突然回過頭來喚了她一聲。

    「嗯?幹嘛?」她醒神。

    「你會不會跟叔叔吵架?」

    「啊?」蘇淇旻愣住。「你幹嘛問這種問題?」

    「因為啊……電視上的爸比帶貝比回家的時候,都會跟媽咪吵架。」

    蘇淇旻一呆,保母到底都給女兒看什麼樣的節目呀?

    「你一下叫他叔叔、一下叫他爸比,你到底想怎樣?」她頓時哭也不是,笑也不得。「而且電視上的東西都是假的,你不要亂學。」

    「哦……」小沛忻悶悶地又回過頭去望著窗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6:11:14

14.

    在醫院住了五天,雖然傷口還有點疼,但總算是可以出院了。

    出院手續全是傅崇恩親自去替她辦理。對此,蘇淇旻雖然很感動,卻也替他擔憂——因為她已經聽到了一些耳語。

    不過這也難怪,畢竟在醫院的人眼裡,他仍然是個有婦之夫,莫名對一個單親媽媽這麼好,肯定會招來一些側目。

    「這樣好嗎?」

    被他攙扶著上車,她有些猶豫。

    「什麼好不好?」

    「這樣子啊。」

    「你到底在說什麼?」傅崇恩笑了出來,替她繫上安全帶、關車門,然後將小沛忻抱上後座。

    「你對我們母女這麼好,不怕被說閒話嗎?」是已經被說閒話了。

    「哪有什麼好說的?」坐上了駕駛座,他同樣是掛著微笑,發動引擎。「反正做了會有人說,不做還是會有人說,習慣就好,聽聽就算了。」

    「嘖,你還真樂觀。」她冷笑一聲。在車子駛離停車場之前,她看見兩名護士在醫院大樓內朝著他們的方向交頭接耳。

    「你不怕被說在搞婚外情嗎?」她問。

    「可是我不是啊。」

    「但在別人眼裡看來,的確像是這樣子。」

    「如果真要在乎的話,太累了吧。醫院上上下下有多少人,我哪有閒工夫一個一個去說我離婚了。」

    「話是沒錯啦,但……」好像還是有點怪怪的。

    他淺笑,側頭看了她一眼。「你呢?你不怕嗎?」

    那只我行我素的小野貓怎麼開始在意起別人的眼光了?

    「我?我要怕什麼?反正我出了院、兩手拍拍,從此不干我的事,我是擔心你耶。」

    「有什麼好擔心的?你先顧好自己再說。」

    「怎麼能不擔心?你爸是院長,你哥是主任,你又是小兒科醫生,萬一被人傳得很難聽,先不說你家人好了,那些婆婆媽媽,還有誰敢讓自己的小孩給一個會搞婚外情的醫生看診?」

    傅崇恩卻笑了出來。

    「你笑屁,我很認真耶。」

    「你想太多了。」他目視前方路況。

    見他壓根兒不關心,自個兒的多慮就變得好像傻子一樣,蘇淇旻索性不提了,轉過頭去望著車窗外。

    她靜靜的,他則是偷瞧了她一眼。

    「真的這麼擔心?」

    「還好啦。」她抿抿唇,不去看他。

    傅崇恩失笑,這女人。

    「對了,我大概什麼時候回去上班?」想起這事,她才回過頭來。

    「等你傷口完全不會痛的時候再說吧。」

    「哦。」

    她不再說話。她回憶起這一陣子,還真是只有「衰爆」兩字可以形容。先是莫名被解雇,然後被房東趕,再來是車子掛點,緊接著車禍……

    如果不是遇到這個傻男人的話,她現在流落街頭了沒?

    思及此,她忍不住側頭看著身旁的男人。

    像是留意到她的目光,傅崇恩也側過頭,皺眉乾笑。「幹嘛這樣看我?」

    「沒有,看你好帥。」

    「你現在才發現?」

    「嘖。」

    兩人同時笑了出來。

    車子就停在公寓樓下。小沛忻一下車便蹦蹦跳跳地跑上樓,傅崇恩則是在後方小心攙扶著蘇淇旻踩上一階又一階。

    「怎麼還是這麼痛?不是五、六天了嗎……」蘇淇旻皺著眉,忍著疼。

    「當然啊,你腹部被開了一刀,能不痛嗎?」

    「可惡。我以為兩天就會好。」

    「你當你是蜘蛛人?」

    「是坦克。」

    「這麼厲害?」他陪著她一起胡扯。

    「所以嘍,你敢惹我生氣你就死定了,我會變身成女巨人踩扁你。」

    「嗯,而且還是綠色的。」

    「你演完了沒?」她白了他一眼,卻忍不住笑出聲。

    「是你愛演吧,我只是配合而已。」

    「誰叫你要扯蜘蛛人。」

    兩人就這麼一搭一唱,慢吞吞地終於爬上頂樓。她將鑰匙交給他,他替她開了門,然後扶著她坐下。

    小沛忻看到自己家的床,好高興,縱身一跳就往床上撲,然後在上面滾來又滾去的。

    「待會要上班嗎?」這麼多天沒去診所,她幾乎要忘了傅崇恩的班表。

    「下午。醫院的班。」

    「你在醫院會不會碰到你哥哥?」她突然好奇。

    「偶爾吧……不過不常見到。他很忙的,一下子門診,一下子手術,一下子又要巡病房。幹嘛問這個?」

    「只是好奇而已,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啊?」

    「就是在醫院上班,然後爸爸、哥哥也在同一個地方。」

    「這個嘛……」傅崇恩歪著頭,似乎從來沒去想過這種事。「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應該是習慣了吧。畢竟打從一開始就是那樣,所以我也沒去想過這些。」

    不知怎麼的,他突然想起對方曾是醫學院的學生。

    「你如果沒生下沛忻,現在應該差不多開始在醫院實習了。」

    壓根兒沒料到他會知情,蘇淇旻震驚,張著嘴,接不了話。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傅崇恩低頭一笑,才答:「那天去接沛忻的時候,認出田盈萱,那時候才知道這件事。」

    「你們認識?」她更訝異了。

    「幹嘛那種臉,好歹我曾經是你學長——」

    「你是我學長?」她一直以為他是喝洋墨水的。「可是……你不是美國回來的嗎?」

    「我是啊。但我爸希望我大學回他的母校就讀,所以就回來了。」傅崇恩聳聳肩,接著道,「不過,雖然說是你學長,可是當年你入學的時候,我應該差不多要畢業了吧,所以其實也沒差。」

    「……」蘇淇旻頓時無言。

    她沒料到自己竟然曾經和他同在一所校園,也沒想過自己在三、五年前可能從他身旁走過。

    然而,她不禁猜想,難道他已知道了劉韋昊的事?她愣愣地睇著他,卻不敢問,也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傅崇恩明白。

    他不想逼她坦白什麼,只是他也不知道為何對方就是不肯把事實告訴他。她還防著他嗎?連一道傷口都不肯對他坦露嗎?

    ——包括她的家人,包括女兒的生父。

    說是失望也不為過。他吸了口氣,揚起嘴角,暫且將這些拋至腦後。

    「那,我先去忙。中午要不要幫你們帶個午餐?」

    「不、不用了。」她醒神了過來,乾笑,連忙搖頭。「我會帶沛忻去外面吃,復健科的醫生說要多走動比較好。」

    「……」傅崇恩打量著她的神情,總覺得自己突然被一把推出了圈圈外。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語畢,往大門走。

    蘇淇旻則是起身,跛步走到門邊送他。

    臨走前,傅崇恩突然拿出皮夾,抽了一疊千元鈔出來,遞到她面前。

    「你怎麼又——」蘇淇旻露出不悅的神情。

    「別拒絕我。」他打斷了她的話,又道:「我是說真的,去找個讓你們母女倆可以住得較舒服的地方吧,至少找個有廚房的。」

    蘇淇旻不語,也不想接過來。

    「還是不肯?」他問。

    「我說了,我還沒那種能力還你錢。上次欠你的都還沒……」

    「我保證會按月從你的薪水裡扣。」

    「可是——」

    「如果今天你單身,我不會這麼雞婆。可是你還帶著一個女兒,我沒辦法視而不見。」

    猶豫了好久、好久,彷彿已經海枯石爛,蘇淇旻才怯怯地接下那筆錢,可是她卻只感到一股莫名的壓迫。

    「別想太多。」

    傅崇恩微笑,摸了摸她的頭,然後走了。那動作看在蘇淇旻的眼裡,似乎就像是在說:「嗯,好乖,不要問,收下就對了。」

    那讓她好痛。

    她不要這樣子。她不要莫名讓人闖進來又莫名被拋下。她是傅崇恩的什麼人?他為什麼要替她做這些事?她突然只想劃清這一切,她不希望自己陷到深處之後才發現又是一場空。

    「等一下。」在傅崇恩踏出樓層大門之前,蘇淇旻叫住了他,然後一跛一跛地走到他眼下,盯著他的眼。

    「怎麼了?」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她逼問,情緒滿漲,已經無法克制。「為什麼要替我做這麼多事?我是你的誰嗎?」

    傅崇恩愣住。

    他看著蘇淇旻的神情、看著她佈滿水氣的眼眶,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道問題。關於蘇淇旻的疑問,他也想搞懂、也想明白自己的定位是什麼,只不過,他沒料到會這麼快就被攤出來。

    ——究竟她是一時情緒湧上,才會向他討答案?抑或她是經過猶豫、思考,然後下了決定?傅崇恩好奇。

    然而目前看來像是前者。

    「很好,你答不出來。」蘇淇旻冷冷一笑,將手中的一疊鈔票遞上。「那就請你收回去。」

    傅崇恩怔在那兒半晌,好不容易伸出了手,卻不是去接那筆錢,而是輕輕地握著她的掌。

    「明天,」他輕聲道,想去擁抱她,但他忍了下來。「如果明天你還會想問我這個問題的話,我會給你答案。」

    說完,放開了她的手,退出門外,輕輕將門帶上。

    半晌過後,她聽見防盜鎖的聲音,然後是關門、啟動引擎、車子遠去。

    憶起傅崇恩幾分鐘前的回應,她依稀靶到自己似乎有某個部分碎裂了。她忍著傷口的痛、忍著心口的疼,轉身走回房,任由自己被挫敗感無情追打。

    「明天」或許只是個客套的借口。

    他還懷念著前妻嗎?

    那個優秀的前妻,那個美麗的前妻;而她,只是個落難的單親媽媽、受了傷的單親媽媽,她拿什麼出來打這一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6:12:01

15.

   隔天,傅崇恩沒出現,連通電話都沒打來。

    雖然早已經做好了最壞的預想,但蘇淇旻還是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說出那些既無腦又情緒化的言語。

    也許他只是心地好,也許他只是心腸軟,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基於「一個醫生想要助人」的理由而去做罷了,她為什麼要如此一廂情願?

    她很懊悔,但若從另一方面來看的話,她想,或許這樣最好。這樣一來,她就不會任由情勢發展成自己單方面的苦戀。

    唉,都是個媽了,還搞什麼單戀。

    她好傻。

    這一天,她從早上起床睜眼開始,就一路從雀躍、忐忑、不安,直到太陽西下,她轉為焦躁、難過、失落。

    蘇淇旻放棄了,硬逼著自己放棄,然後將注意力放回女兒身上,哄她睡覺、唱歌給她聽。

    她看了一眼床邊的鬧鐘——PM10:26。

    完蛋,以後上班要怎麼辦?好尷尬,只能一路裝死、裝笨、裝白癡。

    沛忻已經沉沉入睡。手機突然響起,蘇淇旻嚇了一跳,趕緊起身急忙接起,也沒去瞧是誰。這時間大概是盈萱吧?

    「喂?」

    「……」彼端先是靜默,才道:「還沒睡嗎?」

    是他。

    蘇淇旻心臟好像靜止了那麼幾秒。

    「……沛忻睡著了,我待會才睡。」

    她聽見他輕輕一笑的聲音。

    他又問:「晚餐有好好吃嗎?」

    「吃了炒飯、燙青菜。」

    「吃這樣行嗎?」

    「炒飯哪裡不好了?而且你平常還不是也亂吃?」她反駁。

    平常他在診所、醫院兩頭忙,老是吃那些什麼肉圓、豬血糕、蔥抓餅的,還敢來教訓她?

    「因為我不是病人啊。」

    「早晚吃出病。」

    「好好,我以後挑正常一點的。」他笑出聲來。

    然後話題斷尾,一陣長長的沉默,彼此都沒急著搶話,僅是任由雙方聆聽彼此的呼吸聲。

    好半晌過後,傅崇恩才啟口:「你還想問昨天的問題嗎?」

    蘇淇旻心一頓,耳根燒了起來,「……你明知故問。」

    接著,又是一陣無聲。

    「在我說出答案之前,我想先問你一些事。」他打破沉默。

    她不語,等著下文。

    「既然你對我有情意,為什麼老是對我說謊?老是打發我?」

    「我沒有。」否定似乎是人類的本能。

    「那你父母的事情怎麼說?劉韋昊的事情怎麼說?」聽見她的否認,傅崇恩稍稍火大了些。「你父母根本不是什麼住太遠吧?沛忻的父親也不是像你所說,搞不清楚爸爸是誰。為什麼你不肯坦白?」

    蘇淇旻被他逼問得一句話也擠不出來。她的沉默讓傅崇恩的心情滑落谷底,不願再言語。

    久久,蘇淇旻輕咳一聲,道:「反正我想你應該猜得到。」

    「那是兩碼子事。」又是這種答案!暗崇恩不悅。

    「什麼意思?」她不解。

    「意思就是——如果是你親口告訴我,代表你重視我;如果是我自己猜到,代表我重視你。」

    「才不是那樣。」

    「我看起來就是如此。」

    蘇淇旻辯不贏他,索性沉默。

    最後,傅崇恩自己受不了,啟口:「算了,你早點休息吧,我不說了。」

    「等等!」她阻止他斷線。

    傅崇恩於是緩著。

    「你知道嗎?」蘇淇旻低聲緩道:「把自己剖開來讓你看我的傷口,就如同把自己的心交出去。我不是鐵打的,我也會害怕,我也會猶豫。」

    「他會背叛你,不代表我也會。」

    「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誰。」短短幾日,天雷地火,任誰都會害怕。

    「那你需要我把自己剖開嗎?」

    這話把蘇淇旻逗笑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趾,笑出聲來:「聽你在鬼扯。你剖啊。」

    「那你要先站到窗戶旁邊,把窗簾打開。」

    「嗄?幹嘛?」

    「你照做就對了。」他催促。

    「跳下去的話,開腸破肚的人是我吧?」她嘀咕一句,卻還是走到了窗邊,拉開了窗簾。

    立即看見了那輛Lexus休旅車。

    而他,就倚在車門上,持著手機,朝她這兒望來。

    「你——」她怔愣。

    傅崇恩看著窗內那瘦瘦小小的身影,抑不住微笑。

    「我很想你。」

    他脫口說出,那聲音是如此輕易便滲進了蘇淇旻的心坎裡。「我只想照顧你和沛忻,我想跟你一起過未來的十年、二十年,幾年都好,我不會嫌多。」

    蘇淇旻望著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事實上,她好想哭,只好緊咬下唇,想哭得不得了。

    「這樣可以算是答案嗎?」

    她猛點頭。

    「所以你現在願意把自己剖開了嗎?」

    她破涕為笑,故作責罵他的口吻:「你就不怕我會痛?」

    「你溫柔一點啊,動手的是你吧?」

    「你這可惡的醫生。」

    「是你逼我非要這樣子的。」

    「少來。」

    於是這一夜,他倆隔了五個樓層,她在手機裡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她說,剛懷孕的時候,劉韋昊信誓旦旦說會娶她、要她生下來,說要養大她肚子裡的孩子。她相信了,也說服了家人讓她結婚。

    她說,在她懷孕五個月的時候,劉韋昊消失了。他們舉家移民美國,擺明不認她這個新娘。

    她說,她爸媽要她把孩子打掉,她不肯,堅持要生,火大的父親於是撂下一句:「要生,就不要回來!」

    她說,那天晚上,她淋濕一身,提著簡單的行李站在大學宿舍外,求盈萱幫忙、求盈萱收留她。

    這的確像是把自己活生生地剖開來,卻也疼到了傅崇恩。此刻若要說些安慰話,已是太多餘。

    所以他無聲,只是抬著頭,看著窗裡的那人兒。

    「很精采吧?」蘇淇旻以自嘲收尾。

    傅崇恩沒答腔。

    「幹嘛不講話?」

    他吸了口氣,才道:「因為我覺得……有點氣。」

    「你氣什麼?又沒害到你。」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為那些事情我都沒機會插手吧。」他無法回到過去,給她一個擁抱。

    「神經。都過去了。」她淺笑,很想伸手去抱著他。「喏,我問你,你人都來了,為什麼不上來?」

    傅崇恩卻只是傻笑。

    「你笑啥?」

    「我說你呀……」

    「我又怎麼了?」

    「你真相信男人的自制力?如果在這種氣氛下,我人在樓上,那我可不敢保證自己的雙手會乖乖放在膝蓋上。」

    蘇淇旻先是一怔,隨即意會了過來,耳根倏地燥熱。

    「有小孩在,你還敢?」

    「她不是睡著了嗎?」

    「你——」她莫名害羞了一下子,隨即補充道:「我先說,我這三年多來可是完全沒碰過男人,所以……」

    「所以?」他不懂她想說什麼。

    「所以可能會讓你失望啦!吧嘛要我說這麼白?」這男人是真的笨還是裝傻瓜?

    豈料傅崇恩竟然大笑。「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很正經,你竟然笑我?」

    「那我是不是也該承認,其實我已經快兩年沒碰女人了?」打從登記結婚三個月後算起。

    他們的蜜月期大概是史上最短的吧?

    「騙人。」蘇淇旻不信,明明有一個那麼性感美麗的前妻。

    「是真的。」

    「怎麼可能?」

    「你眼前不就一個例子了?」

    「可是——」

    「好了,別說這個了,你知不知道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引誘?」簡直是拿著汽油一滴一滴的在火上澆。

    所以在幾句閒話家常之後,他草草道了聲晚安,避免想要她的慾望愈發旺盛。畢竟,他是個才剛離婚沒多久的男人,若是急著要了她,她會怎麼想?

    會不會覺得自己只是他心碎之下的替代品?雖然他真的一點兒也沒有心碎的感覺;會不會覺得他只是一時缺個床伴,所以找上她?雖然他這兩年來簡直已經是在過著戒女色的生活。

    總之,她愛胡思亂想,他便不給她亂想的機會。

    所以他忍著、壓抑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6:12:23

16.

    承諾便是承諾,即使是對一個三歲的小女孩。

    傅崇恩依約挑了一個星期日,帶著蘇淇旻母女出去走走。問小女孩想去哪,果然,她還是嚷著要去坐摩天輪。

    於是他們去了內湖的美麗華百貨——那是最近的摩天輪。小沛忻樂壞了,卯足全力在百貨公司裡蹦蹦跳跳,當然在回程的路上也一副累壞了的樣子,在後座睡得香香甜甜。

    是傅崇恩將她抱上樓、放上床。

    然後兩個大人就側臥在小沛忻的兩側。這光景好幸福,幸福到讓蘇淇旻甩不掉那隱約的恐懼。

    她看著他,他也注視著。

    想起那些種種,她忍不住要道:「謝謝。」

    僅是唇上之語。

    「噓。」傅崇恩抬手,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別說,然後繼續享受這平凡卻充實的午後。

    直到外頭的天色轉橙了,傅崇恩悄悄下了床,這驚醒了不小心入睡的蘇淇旻。她見對方走到了門邊,似乎正要離去。

    「要走了?」

    她低聲問道,也下了床。

    聽見她的聲音,傅崇恩回頭看,然後停在門前。「嗯,晚上要回醫院開會,所以要先走。」

    「開會?星期日晚上?」她皺了眉。

    「醫院沒什麼良心的。」

    「嘖,說那什麼話。」她微笑,替他拉了拉襯衫上的皺褶。「我就在想,你假日怎麼可能會穿襯衫出門,原來是要開會。」

    「抱歉,沒先跟你說。」

    「沒關係,道什麼歉。」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撥了他頰邊的幾絲黑髮。

    他則是本能似地吻了她的掌。

    催情的氣氛在空間裡化散開來,他倆無聲無語,凝視著彼此幾秒鐘。隨即,蘇淇旻腳跟一蹬,抬頭在他的唇上落了吻。

    那吻很輕、很柔,只在他的唇瓣上停留了兩秒鐘。

    吻後,她低下頭,有些羞怯、有些暗喜,她突然覺得自己怎麼好像變回了情竇初開的高中生。

    傅崇恩體內似乎有什麼被引爆了。

    他勾起她的下巴,緊攬她的腰,吻封她的唇,然後旋身將她壓在門板上,好讓自己結結實實地貼著她的身軀。

    他舔嘗著她嘴裡的甜,大掌撫上她的柔軟。她的呼吸益發喘急,他不自覺地解開了襯衫上的幾顆鈕,也探入她的衣服底下去解開她的胸衣,直到她意識了牛仔褲頭的扣子被解開——

    她驟然清醒,喘著大氣地隔開他。

    「不行,沛忻在旁邊,我會分心……」

    說的也是。

    傅崇恩靠在她肩上,試著平復呼吸的頻率,而後,他在她耳根輕咬了一下才抬頭。

    「誰叫你。」那一吻可是威力強大。

    「我哪知道你會——」她伸手替他扣回襯衫上的鈕,卻赫然發現他胸前的一道長疤。

    她呆住。

    「這個?」傅崇恩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然後接手替她扣上。「只是以前手術留下來的疤痕而已。」

    「……手術?什麼手術?」

    「換心臟。」他說得輕描淡寫。

    她啞口。

    換心臟?他竟然承受過那麼大的手術。

    「我這條命是撿回來的。」他輕鬆笑笑,捏了捏她那呆茫的臉。「如果那時候沒有等到這顆心臟的話,我早死了。」

    「你——」蘇淇旻乾笑,鐵著臉。「你可不可以不要說得那麼輕鬆?」

    「我都撿回一條命了,難道要哭嗎?傻子。」他扣上最後一顆鈕扣,然後看了看表,又道:「不過很奇妙,我做完手術之後就再也沒辦法碰心臟外科的東西了。所以我在手術實習的時候被刷了下來。」

    他看著蘇淇旻那怔怔的表情,補述一句:「我家的人都不知道這件事。」

    「是害怕看到心臟?」她疑惑。

    「可能、大概,我也不知道。」他聳聳肩,歎了一息。「我還是可以拿手術刀,但就是不能是心臟。我會有障礙。」

    蘇淇旻看著他滿不在乎的表情,猜不透他此刻真正的感受。

    是慶幸嗎?還是惋惜?也許他並不討厭心臟外科,甚至是喜歡,卻因為他無法站上手術台而被迫離開。

    彷彿是從她的神情裡讀出了她的想法。

    「你又在想什麼了?」他摸亂了她的頭髮。「我不是被強迫離開,我是真的喜歡小孩,才會借那個機會脫離。懂嗎?」

    「不懂。」

    「你——算了,我先趕去開會,不然又要被我家老頭訓話。」

    「好啦,你快去。」她替他開了門,目視他穿著鞋。「不過……我想,應該是那顆心臟的主人討厭心臟外科吧,不是你有障礙。」

    她莫名說了這麼一句話。

    「啊?什麼?」他抬頭。

    「你想想,因為是心臟外科的人把他的心臟拿走,所以這心臟的主人當然會討厭那一科。」

    「……」他呆然,愣了一陣子。「你是認真的嗎?」

    這想法也太可愛了吧?

    蘇淇旻卻給了他白眼,嘖了一聲,雙手環抱在胸前。「當然不是呀,你看不出來我是在說笑話?」

    「哪有這麼感性的笑話?」

    「囉唆,你好挑。」

    搞了四個小時,終於散會。

    傅崇恩由座椅上站起,伸了伸懶腰,正想離開的時候,卻被傅天德——他的父親——叫喚住。

    「崇恩,你留下,我有話跟你說。」

    「不要再跟我說心臟科的事了,我聽到都煩——」

    「不是那件事。」父親打斷了他的話。

    傅崇恩先是一靜,而後才挑了張椅子坐下。「那就長話短說吧。」

    「最近……」傅天德十指交握,靠在桌面上。「你的私事在醫院傳得沸沸揚揚,你自己應該知道吧?」

    「我不知道。我應該知道嗎?」其實他明白,他只是不爽那些流言蜚語。

    「聽說你最近跟一個單親媽媽走很近?」

    「什麼叫作走很近?跟我說話不需要這麼拐彎抹角。」他厭惡這種試探性的審問。

    傅天德見兒子脾氣上來了,便知道那已不再只是流言,於是吁了口氣,乾脆攤開來說。

    「你可以玩玩,但是不要認真。我知道你和智媛只是暫時的鬧脾氣,所以不要被那種單親媽媽——」

    「你知道?」傅崇恩打斷了父親的話,冷笑。「你知道了什麼?你除了整天叫我轉到你的科底下之外,你還知道什麼?」

    語畢,他站起,補了一句:「還有,不要再說什麼『那種』單親媽,單親不是她的錯。」

    然後他甩了門,離開了會議室。

    甩門的巨響嚇到了門外的傅知賢,他吃了一驚,回頭便看見崇恩活像是運了炸藥的火車頭。

    「他又叫你轉心臟科了?」他喚了對方一聲。

    一見是兄弟,傅崇恩冷靜了些。

    「沒有,不是。」

    「那……」傅知賢左右望了一望,拿出煙盒與打火機,朝外點了個頭。「去中庭聊聊?」

    傅崇恩沒答話,僅是點頭示意。

    兄弟倆其實很久沒好好聊了,各自的工作都忙,尤其是崇恩結了婚之後更是鮮少碰頭,傅知賢完全不知道這個弟弟後來過得怎麼樣。

    直到最近聽母親在抱怨他離婚。

    坦白說,他不喜歡他那個弟媳,只是他從來沒表態過。想想,既然全家人都滿意,他又何必殺風景。

    「還好吧?」二人相繼在長椅上坐下,傅知賢遞了根煙給他。

    「你不是戒煙了?」傅崇恩接過手。

    「你不是也戒了?」他則是替崇恩點上。

    「靠!那現在是怎樣?」叼著煙,傅崇恩抱怨了一句。

    「悶哪。」傅知賢也為自己點著了一根,叼著,然後望向中庭彼端。「所以是那個小媽媽的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6:13:00

17.

    「……為什麼連你也知道?」

    「醫院嘛。」傅知賢彈了一下煙灰,繼續道:「平常壓力太大,只好聊聊別人的八卦、解解悶,當作舒壓。」

    聞言,傅崇恩皺起了眉頭。「你拿我的八卦來舒壓?」

    「那也不錯,內容還滿精采的。」

    「你到底都聽見了什麼啊?」他掩面,受夠了。

    「就那些啊。」

    「那些是哪些?」

    「大概是……說你背著老婆搭上別的女人,還帶了一個小孩,有人說那小孩一定是你的。」

    「真是鬼扯。」他彎下身,手撐在膝上,低著頭。

    「我知道那是鬼扯。只是你知道,嘴巴長在人身上嘛。再說,醫院裡很多人不知道你已經簽字離婚,難免會有這種風聲出現。」

    傅崇恩不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呢,」突然,傅知賢轉了話題:「手術的障礙還是一樣嗎?」

    一聽,傅崇恩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對方。

    「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

    「……為什麼?什麼時候?」

    「上次我幫你的病人開刀——就那個姓吳的小朋友,你不是也進了手術室?那時候我就發現了。」

    傅崇恩瞠著眼,擠不出半個字來,好不容易才開口問:「爸知道嗎?」

    「他不知道。我沒說。」

    設想到傅崇恩竟鬆了口氣。

    「怎麼?不想讓他知道?你不說他怎麼會懂?」

    「他不會懂的。他只會更覺得我沒用。」

    「所以你不打算治好了?」

    「有必要嗎?」傅崇恩笑了一聲,道:「我現在這樣子過得很好,沒打算改變什麼。」

    傅知賢點點頭。「那就好。」

    然後是沉默,這沉默持續了約莫一分鐘。

    「那我先走了。」傅崇恩倏地站起身,彈熄了手上的煙灰,將煙蒂收到口袋裡,然後站起身。「你等一下還要忙?」

    「沒有。待會兒就會回去。」

    「嗯。」傅崇恩沒多說,擺了個手就轉身。

    「崇恩。」卻被身後的人給喚住。

    「什麼?」他回頭。

    「你對那個女生是認真的嗎?」傅知賢望向他。

    傅崇恩靜了靜,他想,怎麼做才會被人視為是「認真」?「不認真」又該是什麼樣?最後,他沒答話,只是逕自掉頭離去。

    夜深,小沛忻還坐在床上盯著那台電視機,撐著不睡。

    蘇淇旻知道她在等崇恩。

    「好了,該睡覺了,叔叔上班很辛苦,今天不會再來了啦。」她強勢關了電視機。「快,去刷牙,媽咪陪你睡覺。」

    小沛忻嘟著嘴,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還是乖乖走到浴室去、踩上板凳,認命的刷牙準備上床。

    門鈴卻響了。

    「耶!叔叔、叔叔,叔叔來了!」滿嘴的泡泡,小沛忻嚷嚷著。

    「你好吵。」蘇淇旻制止了她,同時起身去按下連接一樓的對講機。她心裡泛起一陣甜,以為傅崇恩這麼晚了還特地過來。

    直到對講機另一端傳來了女人聲。

    「是蘇淇旻小姐嗎?」

    她一愣,這誰?

    「請問你哪位?」

    「我是孫智媛。」

    蘇淇旻眉頭皺起,對這名字既陌生又有些熟悉。正當她還在思考這女人到底是誰的時候,對方替她解了惑。

    「我是傅崇恩的前妻。」

    一聽,蘇淇旻僵在當場。是崇恩的前妻?她來幹什麼?

    「請問……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她深呼吸,強作鎮定。

    「我想和你談一談。」

    談?用膝蓋想也知道她是來興師問罪的吧?

    「可是很晚了。」她委婉地拒絕。

    「只要幾分鐘就好。」對方不放棄。

    「改天可以嗎?現在真的不太——」

    「蘇小姐,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太難看。」樓下的女人打斷了蘇淇旻的話,言語裡帶著威脅。「只是幾分鐘。」

    蘇淇旻見過這女人一次,那冷傲如冰山的氣勢,想忘掉也很難。如果她有心報復的話,搞不好自己真會死無全屍。

    還是先看看她想說些什麼好了。

    「嗶——」的一聲,蘇淇旻解了一樓的大門鎖。

    沒多久,孫智媛已經上樓、來到門前。她還是如此美麗、如此冷漠,那雙清透明亮的眼珠子裡卻只有審視意味。

    孫智媛環視了房內一回,又對著小沛忻從頭到腳掃視一趟,眼神裡除了輕蔑之外,僅剩下一絲不易察覺的憎恨。

    「抱歉,地方有點小,沒什麼地方可以坐。」蘇淇旻稍稍舔了嘴角,見到小沛忻似乎被這女人給嚇到,心裡有些不爽。

    「沒關係,我長話短說。」她吸了一口氣,直視著蘇淇旻,間:「這小孩是崇恩的嗎?」

    迎上她的目光,蘇淇旻搖搖頭。「不是。」

    面對這答案,孫智媛先是沉默了幾秒,道:「我不相信你的話。」

    「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

    「我要求驗這小孩的DNA。」

    「憑什麼?」

    「哼。」她冷冷一笑。「就算我和崇恩已經簽字離婚,只要我有證據證明你們早在離婚前就已經開始通姦,我還是可以告你。」

    「通姦?」蘇淇旻氣炸。「你說話客氣一點。而且你有什麼證據了?我們根本才認識沒多久,你能有什麼證據?」

    孫智媛那嘴角更是上揚。

    「法庭上是不在乎真相是什麼,重要的是我能說服那些人。」

    「你——」蘇淇旻不敢相信她所聽到的,這女人簡直欺人太甚。

    「我剛才說了,我不想搞得太難看,我只是想知道這孩子是不是崇恩的。你不讓我驗,不就是心虛?」

    蘇淇旻恨恨地站在那兒,心想,這小孩本來就不是崇恩的,驗就驗,她沒什麼好怕的。只是一看到沛忻那張受了驚的臉,她還是忍不住火大。

    半晌,她牙一咬,拿了剪刀剪了沛忻的一根頭髮遞給對方。「給,去驗吧,看你能驗出什麼。」

    說完這句,她隨即打開門。「不送了。」

    孫智媛倒是慢條斯理地收下那根黑髮,仔仔細細地封裝在一隻小小的塑膠袋裡頭。

    然後,她抬起頭,睇著蘇淇旻瞧了好一會兒。

    「我說啊……蘇小姐,」她啟口,皮笑肉不笑的:「你真的認為,你可以配得上崇恩嗎?」

    蘇淇旻不語,只想快點把這瘟神送走。

    「你知道他家的背景吧?」

    不理會她的挑釁,蘇淇旻還是不吭聲。

    見她一副石膏像似的,孫智媛冷冷笑了一聲,繼續道:「好吧,就算這小孩真的不是崇恩的,那麼,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女兒以後在傅家會受到什麼樣的歧視?」

    蘇淇旻微愣了一下。

    就算她可以刀槍不入,但女兒永遠都會是她的弱點。

    「你有沒有想過?」對方又強調了一次。「也許你可以為了愛,絲毫不考慮那些身份地位的落差,但是,你有沒有替你女兒想過?」

    語畢,孫智媛揚起一抹高傲的微笑,然後離去。

    蘇淇旻氣得彷彿全身都在顫抖。她氣對方,也氣自己。氣自己受辱了,卻毫無反擊的實力。

    「媽咪?」

    直到稚嫩的聲音傳入耳裡。

    她醒神,硬是擠出微笑。「嗯?怎麼了?刷牙刷好了嗎?」

    「媽咪,那是誰?」看得出來小沛忻很懼怕那女人。

    「那是——」蘇淇旻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索性乾脆略過。「那個不重要,我們先睡覺,好不好?」

    小沛忻點了頭,自動自發地上床躺好。

    而這一夜,蘇淇旻無法入睡。

    的確,她確實沒思考過孫智媛所說的話——她從來沒想過未來會怎麼樣,也沒想過:如果有朝她進了傅家的門,那麼小沛忻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

    這些她從來都沒去想過。

    況且那女人肯定是個狠角色,倘若對方真的要告她,就算自己真的是清白的,似乎也無濟於事。那,她要是被告了,沛忻怎麼辦?

    想著想著,蘇淇旻既擔憂又內疚。

    天哪!她究竟做了什麼?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竟讓自己的寶貝女兒捲入這樣的紛爭當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6:13:32

18.

    接下來的幾天,孫智媛沒再出現過。

    這是一定的,想也知道她驗不出什麼東西——沛忻本來就不是傅崇恩的孩子,她能驗出什麼?

    只是,對方的一席話重創了蘇淇旻。

    她不想自欺欺人,她和傅崇恩之間確實是有著差距。他是從小含著金湯匙長大的貴公子,她則是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小康家庭;他一路平步青雲,搞不好未來的院長位置還等著他去接;而她呢?拚死拚活上了醫學院,最後卻退學當了單親媽媽。

    再說說吃飯好了。

    她這三年來總是省吃儉用,外食也都僅是那些什麼陽春麵啦、滷肉飯啦、乾麵、炒飯的;而他,動不動就是那種一客要價三、四百元的套餐——頂多如果工作忙一點,他會請護士去買些夜市小吃而已。

    就連他隨便拿出來接濟她的「小錢」,也遠遠超過她一個月的薪水。

    這樣的感情別人會怎麼看待?會怎麼看待她的小沛忻?

    從小被人笑說「沒爸爸」已經夠可憐了,如果現在還要被人說是「小三生下來的私生女」,這,情何以堪?

    即使最後他娶了她——童話故事裡的完美結局,她就會快樂嗎?她會幸福嗎?還是會如孫智媛所預言的一樣——她在傅家將會永遠得不到尊重,更何況她還帶了個拖油瓶。

    那麼,倘若一直維持著交往、不考慮娶也不考慮嫁呢?她可以忍受傅崇恩最後娶了別人的可能性嗎?

    想了三秒,答案是不能。

    所以,她決定趁著吃飯的時候,攤開來說明白。

    「你在看什麼?」

    她出聲,起了個話題。

    「嗯?」傅崇恩從手上的文件回過神來,幾乎忘了自己還坐在餐館裡,忘了手上還拿著筷子。「你說這個嗎?」

    「……廢話。」

    「哦,這個。」傅崇恩把文件放下。「我星期五要回大學去講兩堂課,正在準備內容。」

    說完,他低頭扒了幾口飯。

    「吃飯讀那個,不會消化不良嗎?」

    「還好啦,習慣了。」

    「……」蘇淇旻悶著。

    其實,她想說的是:既然那麼忙了,幹嘛硬要約她一起出來吃午餐。

    然而傅崇恩就是這樣的男人——就算再忙,他也想要擠出時間跟她一起吃飯;就算時間再趕,他還是想接送她一趟。

    但是他沒想到,這些動作看在蘇淇旻的眼中,簡直像極了「敷衍了事」、像極了「只是盡義務」。

    「我問你,」蘇淇旻決定開門見山。「你會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嗎?」

    傅崇恩一愣,剛才還停留在腦海裡的臨床數據瞬間消失了。

    「……幹嘛突然問這個?」

    「就好奇嘛。」

    「……」傅崇恩疑惑地看了她幾秒,才笑答:「以後你跟我結婚的話,沛忻不就是我的孩子了?」

    耍嘴皮。

    蘇淇旻不悅,臉上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味。

    「我是跟你說真的,不要跟我打哈哈。」

    「好吧。」傅崇恩斂起笑意。「可是坦白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結婚那麼久,從來沒想過?」她懷疑。

    「沒想過。」他回答得很篤定。「沒空想這個。」

    「那現在呢?」

    「什麼意思?」

    「我已經提出這個問題了,你會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嗎?」她追問。

    傅崇恩暫時不語。

    他覺得這問題彷彿藏了個陷阱,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覺得蘇淇旻這幾天變得有些怪異。

    最後他放下筷子,拿來紙巾擦了擦手口。

    「你就直說吧。」然後雙手環抱交叉在胸前。「我聽不出來你想說什麼,不如你就直接告訴我,可以省很多麻煩。」

    頓時之間,反倒變成蘇淇旻說不出話來。

    沉默。

    還是沉默。

    這樣下去沒完沒了,傅崇恩乾脆自己先打破沉默,猜測:「你怕我以後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顧沛忻?」

    這是他唯一想得出來的可能性。

    「……不是。」她低下頭,否認。

    雖然她顧慮的是類似的問題,但她憂心的對象不是他,而是他的家人。她害怕一旦他有了親生骨肉,他的家人會更加歧視小沛忻。

    當然,這些話她說不出口,那彷彿是自己認定了傅崇恩一定會娶她——這未免也太過厚臉皮了些,她卻不能不去正視這個問題。

    哪怕發生的機率只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只要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可能性,她就不能逃避。

    「不然是什麼?」傅崇恩反問。

    「我想……」蘇淇旻深呼吸,無法正視他。「我們還是暫時別在一起了,比較好……」

    一聽,傅崇恩愣住。

    又是一陣沉默之後,傅崇恩歎息,不自覺地望向窗外,手指無意義地敲了敲桌面。

    「有原因嗎?」

    蘇淇旻靜了靜,才道:「……太快了,這樣不太好。」

    這答案簡直像是一巴掌打在傅崇恩臉上。

    他想,當初往前踏一步的人是她,如今想要退兩步的,也是她。他憶起當年提出要結婚的人是孫智媛,最後要求離婚的也是孫智媛。

    兩個不同的女人,卻同樣都是如此對待他。

    他不懂,他到底做錯了什麼?他走錯了哪一步?

    半晌過後,傅崇恩從情緒裡醒神,輕咳了一聲,才道:「就依你吧。」

    說完,他拿了文件、拿了帳單,起身獨自離開。其實,他並不生氣,有的是難過。只不過現在的他需要找個地方冷靜自己,畢竟事關人命,他不能帶著這種爛情緒踏進診間。

    所以他逃了。

    留下蘇淇旻獨自坐在那兒,面對著一桌近乎完整的兩份餐。她覺得自己的某部分彷彿已經粉碎在這個定點。

    她動不了,思考不了。

    雖然她已經做了心理上的準備,但她沒料到,親眼看著傅崇恩轉身離開會是這麼樣的痛。

    這是最好的結果嗎?

    是最好的吧。

    兩人的關係從那天開始就凍結在當下的那一刻。

    傅崇恩沒去逼她,事實上也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去逼人,於是便暫時就這麼緩著,反正他工作也忙。

    他想,既然她嫌太快,那麼他就等。

    等一個月、等兩個月,了不起等上半年總行了吧?雖然他認為這種做做表面功夫的事情毫無意義,但是,他想起傅知賢曾經說的那些流言蜚語,或許那些字字句句早就傷害到了蘇淇旻也說不定。

    蘇淇旻畢竟還是蘇淇旻,就算頭破血流了,也絕不會來對他唉一聲。

    為什麼他老是對上這麼強悍的女人?

    思及此,他暗暗歎了一息,想念蘇淇旻身上的香氣,卻在他踏入診所前,口袋裡的行動電話響了。

    「喂?你好。」他接起,不知打哪來電的。

    「是我。」是孫智媛的聲音。「你今天晚上沒班吧?」

    「沒班。幹嘛?」

    「有空陪我去吃個飯嗎?順便我手上有一件跟醫療有關的案子,想問問你的看法。」

    傅崇恩沒什麼考慮,心想只是商量公事,也就一口答應。「好啊,要約在哪?幾點?」

    「你下班我去接你,開一輛車去比較方便。」

    「OK,你方便就好。」語畢,雙方相繼斷了訊號,傅崇恩將手機收回口袋,筆直踏進診所內。

    「傅醫師,你來啦。」姿秀還是每天都很大嗓門。

    「早。」他一笑,往診間走。

    「傅醫師……早。」雅晴依然是那副心事重重的神秘樣。

    「你也早。」他回了招呼。

    一進診間,正巧看見梅姐走了出來。

    「啊,傅醫師你來了。你要的那份報告我已經放在你桌上,病人說他十點半會過來看報告。」

    「好,我知道了。」

    「還有,今天掛號人數有五十六個哦。」

    「OK、OK。」

    正如以往,一大早就排滿了行程,乍看之下和平常似乎沒什麼兩樣,但有一點異常,而那點異常卻像是血蛭般地——緊緊吸附在傅崇恩的身上不放,一點一滴吸光了他的耐性。

    終於,他再也不想裝瞎。

    他走出診間、走到櫃檯前,望著裡面的人問:「那個……蘇淇旻是不是很多天沒來上班了?」

    第四天,他算得可清楚了,他已經四天沒看見蘇淇旻了。

    「她——」姿秀正要說什麼,卻被身後的梅姐打斷。

    「王醫師沒告訴你嗎?」

    王醫師是這診所的另一個合夥人。

    「……沒有啊。他應該要告訴我什麼嗎?」一股涼意爬上背脊,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

    「淇旻她前幾天向王醫師辭職了。」

    一聽聞,傅崇恩隨即愣住,青天霹靂。

    她跑了?

    就這樣選擇消失?

    「啊,說到這個。」是姿秀突來的嚷嚷將傅崇恩給喚回神。「前兩天診所忙,我竟然忘記了這件事。」

    邊說著話,她從座位底下拿出個紙盒子,然後遞上。「淇旻離開前說要轉交給你的,她說這是你借她的東西。」

    傅崇恩怔怔地接過手,依這重量,他不必拆也知道那是什麼。

    是錢。

    是他當初接濟她的那些錢。

    沒想到這女人連逃走都要把帳給算清。既然要切得這麼乾淨,那麼又何必說什麼「太快」?想到這裡,傅崇恩不自覺地苦笑了出來。

    「啊?傅醫師你在笑什麼?」姿秀好奇地探問。

    「沒事。」他歎氣,走回了自己的診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6:14:02

19.

    他先是茫然的,最後只覺得一把怒火在胸口漸漸燃起。其實,是那筆回到手上的錢讓他覺得火大。他一直認為,只要她還欠著他,她就不會走遠。

    但他沒料到她會這麼急著把彼此關係劃清。

    為什麼?他不懂。

    她要的距離,他努力拉了出來;她要的時間,他靜靜等待。那麼,她為什麼要走遠?又打算走多遠?

    耐著性子陪笑,他看完了五、六十個病患,然後工作一結束,他駕著車子馳到蘇淇旻的公寓樓下。

    他知道自己一定會被擋在門外,所以他等,等待其它住戶外出,他便順勢溜了進去,直接去敲她套房的門。

    蘇淇旻開門的時候一臉錯愕,可是他比她更震驚。

    因為她在打包。

    很好,她在打包。

    「你……」她張著嘴,沒料到他會直接上樓。「怎麼有空過來?」

    「只要我願意,我隨時都有空。」語氣裡帶著濃濃的火藥味。

    蘇淇旻再笨也知道他正氣著,於是轉身蹲下繼續收拾,不理會他。

    「沛忻呢?」

    「在保母那裡。」

    「找到房子了?」

    「嗯。」

    「在哪?」

    「……附近。」她答得好心虛。

    附近?一聽就知道是在唬爛他,這讓他又氣又傷,他乾脆直接靠在門邊,冷冷地看著她忙,看她能裝忙到什麼時候。

    最後這氣氛讓蘇淇旻幾乎窒息,她終於停下手邊的動作,回頭:「你到底來幹嘛的?」

    他不語,直直地瞅著她,那眼神裡有怒火、有慾火。

    原來他對這個女人是既愛又恨;他愛她的率性,卻也恨她的任性。她把他拉進了她的感情裡,現在卻又狠狠把他一腳踢出去。

    他傅崇恩,算什麼?

    「你不打算解釋?」

    「沒有什麼好解釋的。」她別過頭,繼續整理那只該死的紙箱。

    那紙箱礙到了傅崇恩,他走上前,一把抓起她的腕,將她從地板上拉了起來。她嚇了一跳,瞪大眼。

    「所以你只是在耍我嗎?」

    傅崇恩生平第一次這麼失控。從前他心臟不好,已經習慣了什麼事都要心平氣和,可是現在他失控了。

    他指了套房的大門,繼續道:「包括你在門前問我當你是什麼人、包括你問我想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包括你說你需要多一點時間。這些,你只是在耍我嗎?」

    「我不是!」被他弄疼了,蘇淇旻企圖掙脫。

    同時,傅崇恩的手機響起,他拿出手機一看,是孫智媛——他壓根兒就忘了與她約定的事,只不過他現在也沒心情接電話,乾脆直接轉到留言信箱。

    見她吃疼,傅崇恩鬆手,卻不讓她迴避眼神。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沉默著。

    「……給我一個理由,之後我馬上離開。」

    「我們不適合。」她說的是實話,可是她卻避開了他的目光。

    「這理由太爛,我沒辦法說服自己相信。」

    「你不信是你的事。」她退了兩步,只想離他遠一些,她怕自己在這時候被他融化。

    他卻緊緊逼近她,不留空間。「我到底做了什麼事?你為什麼變了?」

    忘了是從哪一天開始,她變了,她看他的眼神徹底變掉。她開始迴避他的視線,她開始排斥與他獨處。

    「你就當我是變心好了。」一句違心之論。

    變心?短短不到半個月?傅崇恩嗤笑一聲,這變心未免也太快速。

    「你連正眼都不敢面對我,我很難相信你現在說的話。」

    其實他不是死纏爛打的人,他要的只是個理由而已,一個能讓他心甘情願轉身離開的理由。

    然而對蘇淇旻而言,她要的是一個中斷點、一段時間。這感情宛如湍洪,來得又急又快,什麼雜質都一起帶來了。

    正因為她愛他,才更需要時間沉澱。

    「我不想說了,你走吧。」她乾脆轉身,淚珠落下。她迅速拭去,以為躲過了他的視線。

    見了她的淚,傅崇恩心一慟,這次他不想依著她了,他伸手攬住她的腰,扳回,然後狠狠地吻了她。

    「你走開——」她抵抗、掙脫。

    「你把我拉下海,現在才想叫我走開?」他霸道地將她抱起,放上小書桌,然後將她鎖在自己的雙臂間。

    「我——」她沒得反抗,唇已被他的吻給封著。

    她的理智要自己堅定地推開他,身體卻又如此渴望著他的溫度。她槌打他的胸膛,卻不知那拳頭有多虛弱,承受著他的吻,她心醉神迷,擋不住他時而強硬時而溫柔的愛撫。

    衣物還未完全褪去,兩人便已緊緊糾纏在一起。他挺進她的體內,她則是迎向他的身軀,這般激情,天衣無縫。

    愛情是最強的春藥。

    他打死也不相信此刻在懷裡的蘇淇旻會是變了心。她為他激烈喘息、為他破碎呻吟、在他耳邊不停喚著他的名。

    若他信了,他才真的該死。

    激情結束,紅潮漸漸退去。蘇淇旻軟軟地靠在傅崇恩的懷裡,矛盾得既心動又心傷。

    她好沒用,明明想斷個乾淨,卻還是貪戀他的擁抱。

    傅崇恩先替她整整衣裳,自己還裸著上身,這讓蘇淇旻第一次清清楚楚看見他胸前的那道疤。

    她忍不住伸手輕觸了觸。

    「會痛嗎?」

    他微笑,搖搖頭,然後握住了她的手,牽到了唇邊輕輕吻上。

    「好奇怪。」她笑了出來。

    「什麼奇怪?」

    「你用別人的心在愛我。」

    「你會說這種話才是真的奇怪。」他一笑,撫了撫她的臉頰。「告訴我,你在顧慮什麼?」

    她仍舊不語。她腦海裡顧慮的可多著,該從何說起?就算她說出「我被你的前妻威脅」,那又能怎麼樣?

    硬碰硬,事情最後鬧大了,說到底,她最擔心的還是自己的女兒沛忻。

    「是跟沛忻有關?」傅崇恩自個兒亂猜。「還是我真的做錯了什麼?」

    這是一道沒有正確答案的復選題。

    「別猜了。就真的是單純覺得太快,不好。」她淺淺微笑,那微笑簡直像是在訣別。

    ——既然是這樣,那為什麼要逃?

    傅崇恩想反駁她,然而直到這一刻、直到看見了這微笑,他才終於明白——這女人是鐵了心要離開。

    不管他做了什麼……或是什麼也沒做。

    她愛他,她是愛他的,可她卻硬是要走。

    好恨哪!他終結不了這種無力感。眼前的杯子已經落下,他卻沒能接住它,只能眼睜睜看它碎裂一地。

    明明就只差一步的,不是嗎?

    「我該去接沛忻了。」她道。

    「我載你過去。」

    她沒拒絕,他則是整了整自己的衣裝,然後牽著她的手一同下樓。只是當門一開,他看見孫智媛的那輛黑色賓士的時候,他瞬地明白了。

    ——杯子不會無端掉落。

    是她,是孫智媛一把將杯子給掃下桌。

    孫智媛下了車,面無表情,踩著高跟鞋一步步走了過來。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裡。」停在他倆面前,她的目光冷冷地落在蘇淇旻身上,立刻發現她頸邊那淡淡的吻痕。

    蘇淇旻心一揪。

    為什麼?她明明不是第三者,為什麼卻還是有著被抓奸的狼狽感?

    「淇旻,」傅崇恩輕撫了她的背。「你先上樓,我跟她有事情要在這裡談幾分鐘。」

    蘇淇旻看了他一眼,點頭,然後轉身離開。

    留下的兩人先是維持著好一段的沉默,孫智媛才總算開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需要幫我做酒測嗎?」

    「你——」事到如今還能耍嘴皮,她真是恨透他了。「你知不知道我可以隨時告她?」

    傅崇恩不語。

    他知道這女人的能耐,她告人不需要理由、不需要真相,只要有名目她就可以告。

    「所以呢?」乾脆問她目的比較實際。「你想要我怎麼做?」

    「你還真敢問。」孫智媛掛著冷笑,道:「要不是我請雅晴幫我注意你們,還不知道要被你騙多久。」

    原來是雅晴傳出去的,怪不得她的眼神總是那麼飄來蕩去。

    「我沒有騙你。」傅崇恩反駁得很平靜。「我從來就沒有騙過你,認識她是跟你離婚後的事。」

    「你以為我會相信?」

    她嗤笑,悶哼了一聲,其實她真的很想動手槌他一頓。「你和那個女人交往多久了?你竟然囂張到才剛離婚就把女人給帶進診所,是打算讓她當老闆娘了嗎?」

    「我沒有騙你。」他又重申了一次。

    「好,你不說是不是?咱們走著瞧。」孫智媛失了理性。這男人讓她輸得好難堪,別人都說她的丈夫背著她搭上年輕的單親媽,她怎麼吞忍得下!

    撂下狠話,她轉身就要走。

    傅崇恩一把將她拉了回來。「你到底想怎樣?我都說了,你不信,我還能說什麼?你希望我真的掰一套說法來應付你?」

    「分手。」她說。

    「……什麼?」他不解。

    「我要你跟那個女人分手。」她恨恨地命令他。

    傅崇恩一愣,笑了出來。

    「笑什麼?」

    一會兒,傅崇恩收了笑意,道:「何必這麼麻煩?你不是早就已經逼她跟我分開了嗎?」

    孫智媛靜了一靜。「我知道她會賴著你不放。」

    傅崇恩突然覺得好笑,情形其實是完全相反的。

    「你放心吧。」他歎了口氣,看著對方。「我不會再賴著她不放。真要告的話,你告我好了。」

    她沒答腔,不再廢話,僅是瞪了他一眼之後轉身走開,然後駕著車走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6:14:42

20.

    InTheEnd

    回到頂樓,那套房的門沒鎖,傅崇恩開了門,見蘇淇旻站在窗邊望著外頭,一動也不動的。

    「是她嗎?」他問:「是她威脅你,是嗎?」

    靜了好半晌,她才啟口:「就算沒有她,我們還是不適合。」

    他沒吭聲,等著她的下文。

    「我們的身份差太多了。」她回過頭來,望向他。「未來,你的家人會怎麼看我?會怎麼看沛忻?我可以不管那些眼光,可是沛忻呢?她還小,她不懂,她只會覺得被人欺負。我不要給她那種環境。」

    ——就算能給她一個爸爸,也不願意嗎?

    傅崇恩差點就這麼說出口,但是他沒有。孫智媛的狠話猶在耳邊。

    即使他理直氣壯,即使他們之間確實沒有婚外情,但他不想將她們母女倆捲入這注定兩敗俱傷的戰場裡。

    「去接沛忻吧。」

    他認了命,彷彿被人掐著脖子,他還能夠多說什麼?不說,是失去她;多說,是害了她。

    總之進退兩難,他還有什麼路可以選?乾脆自己切腹比較快。

    「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好。」她冷冷拒絕。

    「你的車子不是撞爛了嗎?你怎麼接?」

    「我不能用走的嗎?我連接自己的小孩都必須依靠你了,那我以後怎麼辦?」

    擁著的時候有多甜,失去的時候就有多苦。她幾乎是吼著,然後拿了鑰匙就往門外去。

    「你自己走吧,不送!」語畢,甩上門。

    當悲傷到了極點,便成了恨。

    她恨他那張臉,每多看一眼,心上便是多一刀。一路上,她哭個不停,管他引來多少人的側目,她想,她待會兒必須笑著接沛忻回家,所以她要一次哭完、一次哭夠。

    是啊,結束了。

    都結束了。

    對她而言,這段感情絢爛得像火花,卻也短暫得像火花,就像那五顏六色的煙火。在他們的兩人世界裡,其實從來就不是兩個人。

    離婚、單親、一筆債、一份工作。

    從來就不只是兩個人。

    Heart&Hurt

    傅崇恩幾乎成了醫院裡的一縷幽魂。

    除了看診之外,其餘時間他大概全是恍惚著的。蘇淇旻就像是直接從他生活裡蒸發似的,彷彿她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只是假象。

    果然,她搬走了,沒留下隻字片語。

    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當他確定蘇淇旻已經不住在那扇門裡的時候,當下的殺傷力其實遠遠超過自己的預想。

    偶爾他會拿起手機,想聽聽她的聲音,可是考慮到最後總是無言地放下。

    他怕,他是真的怕。一個人的時候,他可以沖,反正籌碼是自己,敗了頂多拍拍塵灰,再戰就是。可是現在不同,那籌碼是她、是她女兒,他如何戰?橫豎揮刀都是砍傷自己最想保護的人。

    自從那天她當著他的面甩門離去之後,他的心臟便一直是揪著的,就像是被什麼給拴住,吸氣也痛,吐息也疼。

    於是他幹了一件蠢事。

    他拿著自己的健保卡到櫃檯掛號,掛了自己哥哥的門診,然後穿著白袍坐在候診區裡發愣。

    「這醫生是怎麼回事?」

    「他是醫生嗎?」

    「醫生怎麼坐在這裡?」

    旁邊好像有人這麼竊竊私語著。

    他不在乎。

    當傅知賢看見崇恩走進門診的時候,一時以為他只是有事來商量,想也沒想的就說:「怎麼了?要很久嗎?」

    傅崇恩沒答話,逕自一屁股在他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要多久,不是你來決定?」

    「……你在說什麼?」

    倏地「啪」一聲,傅崇恩的大掌落在那本病歷上。

    「我現在是病人。」

    低頭看仔細,還真的是他的名字。傅知賢呆愣了一下,心想,這弟弟是發什麼神經,竟然還掛號。

    「你發瘋嗎?」

    「不然你幫我轉精神科。」

    「少跟我瘋言瘋言,你到底要幹嘛?」他倒也習慣崇恩的無厘頭。

    「我心臟痛。」

    傅知賢聽了,吃了一驚。

    「痛?怎麼會?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他以為是手術的後遺症,便戴上了聽診器,追問:「哪一種痛法?」

    「我分不出來。」

    「什麼叫分不出來?」左聽聽,右聽聽,好像沒什麼異狀。「還是安排個檢查比較保險——」

    收回聽診器,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傅知賢的腦海。

    ——他,指的該不會是另一種「心痛」吧?

    「……」傅知賢靜了幾秒,確定自己是被耍了。「你是說,被女人甩掉之後的那一種痛法嗎?」

    噗!

    旁邊的護士不小心笑了出來。

    「對不起……你們繼續。」她道歉,憋得好辛苦。

    「我說我分不出來。」

    傅知賢歎了一聲,連病歷也不翻了。「如果是我說的那一種的話,那你沒救了,轉安寧病房吧。」

    「你……這是身為醫生可以說的話嗎?」他苦笑。

    「這是身為你哥要說的話。」

    聽了,傅崇恩翻了個白眼,乾笑兩聲。

    唉。

    傅知賢直接拿來下一名病患的病歷表,繼續道:「別鬧了,我要繼續看診,中午休息我再去找你吧。」

    「去安寧病房找我嗎?」

    啪!暗知賢拿著那本病歷往他頭上巴去。「快滾。」

    「沒人性。」

    傅崇恩先是故作心碎的表情,然後才識相地離去。

    待中午休診時,傅知賢卻找不到弟弟。他不在休息室,也不在辦公室,打他手機也沒接。

    繞了老半天,最後是在中庭找到他。

    見他呆呆坐在那兒,像尊雕像似的,那模樣讓傅知賢既同情又好笑。

    他走到傅崇恩身旁,坐下。

    「怎麼回事?」他扭開手上的瓶裝烏龍茶,灌一口。「我聽說你和智媛復合了?」

    傅崇恩聽了,覺得這流言未免也太誇張。「你開玩笑嗎?她還讓我活命就已經阿彌陀佛了,還復合?」

    「我想也是。」他吁了口氣,轉上瓶蓋,然後一同盯著前方。「是她逼你和那個單親小媽媽分手?」

    這話讓傅崇恩頓了一下,他轉過頭,怔怔地看了傅知賢幾秒。

    「你好聰明。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你寫在臉上。」

    「……」他無語了。

    「但是我很好奇她怎麼逼得動你。」傅知賢皺了皺眉,納悶著。

    這弟弟從小就不太理會旁人的意見,如果有一種動物可以形容他,那一定是脫韁的野馬。

    一個女人要怎麼逼得了這匹野馬?

    傅崇恩沒搶著答,他還在思考著:那到底算是威脅他還是威脅蘇淇旻?總之——

    「反正,大概就是我如果再靠近她的話,智媛就會提告。」

    「告?告什麼?」

    「妨害家庭。」

    「……你是在離婚前出軌?」

    「當然不是啊。」

    「那她要告什麼?」

    傅崇恩又笑了。

    「你傻了嗎?她是律師,白的都可以說成黑的。」

    「也是。」傅知賢低下頭,苦笑,就說他最討厭學法律的人了。

    「所以我現在簡直像是躺在砧板上的雞。」隨時擔心著會有一刀揮下來。

    「那也沒辦法。」傅知賢笑了一笑,幸災樂禍。「誰叫你那麼急,踢到鐵板了吧。」

    「什麼鐵板?」他皺眉。

    「你呀。從以前就是這樣,做事一向不管別人怎麼看,就算你和智媛早就跟離了婚沒啥兩樣,可是在別人看來,還是會認為『你才剛離婚就搭上別的女人』。這點對你很不利。」

    傅崇恩不語,彷彿是傷口被人一腳給踩中。

    「等一陣子吧。」這是最由衷的建議。「等孫智媛沒空理你、等那些人忘了這段八卦,你們再開始交往也不——」

    「她已經搬走了。」傅崇恩打斷他的話。「連地址都沒留。」

    「廢話!隨時會被告,誰還敢跟你有牽扯。」

    這話讓傅崇恩哭笑不得。「……原來是這樣。」

    「唉,你現在想再多也沒用,這種事需要時間。」見那哭喪的臉,傅知賢也只能拍拍他的肩。「先這樣吧,我待會兒和胸腔內科的醫生有個會議,要先上樓了。」

    「你去忙吧。」傅崇恩淺笑,向他擺了擺手。

    卻在傅知賢轉身邁出幾步之後,他高聲叫喚了對方。「對了,知賢,還有一件事。」

    「什麼?」對方回過頭。

    「我想離開醫院。」

    一怔,傅知賢先是愣住,隨後便懂了他的意思,然後他聳肩。「我沒意見,你自己想清楚就好。」

    三百多公里。

    這是蘇淇旻拉出來的距離。

    在那之後,她以三千八的價格在台南市郊租下一間大套房,空間整整是過去那小窩的兩倍大。

    看著沛忻樂得在裡頭又跑又跳,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卻也必須出聲制止:「好了,你不要這樣亂跳,不然等一下跌倒了就不要哭。」

    被這一念,小沛忻搞笑地故作立正站好,那模樣逗得蘇淇旻直想捏捏她的小臉。「你唷。」

    「那,媽咪媽咪!」小沛忻馬上破功,又興奮了起來。

    「幹嘛?」

    「叔叔什麼時候會來?」

    這一箭直穿腦門。

    她愣住,先是空白了一會兒,才笑道:「你要乖,叔叔他工作很忙很忙,最近應該沒空過來陪你玩。」

    「那,叔叔為什麼很忙很忙?」

    「因為叔叔的工作就是要幫小朋友看病啊。」

    「那,我不生病的話,叔叔是不是就不用上班了?」

    「你想太多。你以為全世界只有你是小朋友哦?」

    「那,要怎麼樣才可以讓全……」她畫了個好大的圈圈。「世界的小朋友都不生病?」

    「你很囉唆耶。」

    「那,叔叔什麼時候會來?」

    「你剛才問過了。」這小孩真的好煩,她乾脆用威脅的:「我警告你哦,你再繼續叔叔叔叔叔不停的話,我就不帶你去玩。」

    小沛忻即刻閉上嘴,又立正了。

    「嗯,很好,很乖。」

    當晚,是她們母女倆搬來這裡的第一夜。小沛忻的睡眠毫無障礙,完全沒有認床的問題,反倒是蘇淇旻,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天花板,沒有一丁點兒的睡意。

    她瞄了一眼床頭的鬧鐘——PM11:48。

    他應該下班了吧?

    不過,轉念她又笑自己傻。他下班了干她何事?是她自己選擇逃到這麼遠來,又有什麼資格去想他?

    翻來覆去,她乾脆下床,從背包裡拿個東西便走到陽台上。

    她點了根煙。

    那是今天下午瞞著沛忻偷偷買來的。然後她吸了一口,呼出,望著夜空,發愣著。

    好奇怪,住台北那麼多年,她從來沒像此刻一樣在夜裡站上陽台發呆。不過想想也是,台北可不是每間房子都有陽台。

    想著想著,她不自覺揚起淺淺的苦笑。

    幹嘛沒事逃這麼遠呢?與其說是不想讓他找到,不如說是克制自己不去找他。距離可以相隔千百里,那思念呢?離得愈遠,就愈不容易想起嗎?

    顯然沒有。

    不過就是降低殘火落在死灰上的機率而已。

    「抽煙對健康不好哦。」

    那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憶起傅崇恩那天的模樣,她忍不住看了指間那根燃了一半的煙,腦海裡不自覺地浮出與記憶全然不同的畫面。

    ——她打開煙盒,裡面是空的。她咕噥抱怨一句,然後離開。

    她想,如果沒有最後的那根煙,她和傅崇恩就沒有起點;或是她當時沒有留下來多抽那根煙的話,今天的結局又會是什麼?

    可能,她就不會多一段如此幸福的記憶,當然也就不會在路上哭得那麼淒慘了。

    那夜在路上狠狠痛哭的情緒已經沉澱了,然而,那就像罐子底的鐵銹,即使用力刮去了,也還是有痕跡。

    她突然覺得呼吸好難。

    她閉上眼。

    如果距離可以相隔千百里,那人的思念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7-8 16:15:17

終章

   天涯——

    「媽咪再見!」

    草率揮了揮手,沛忻轉身快步往園內奔跑,卻被蘇淇旻給喚住。

    「沛忻。」她故意鐵著一張臉。「過來,你忘記什麼了?」

    「哦!」小沛忻又奔回了幼稚園大門口。「親親。」

    蘇淇旻微笑,然後彎腰將臉頰湊上前,接了一個小小的親吻。「嗯,這才乖。你上課要聽話喔。」

    「嗯,媽咪再見!」小沛忻又揮了一次手。

    看著女兒確實進入教室了,蘇淇旻這才掉頭往自己的停車處走去。

    轉眼間,沛忻已經五歲,現在白天都待在住家附近的一所幼稚園。或許是從小就缺人陪伴,小沛忻很喜歡上學。

    而蘇淇旻成了醫療器材的業務。

    收入不錯,時間也彈性,她們母女倆現在也不再住套房了。她租了一間有廚房的地方,只不過廚藝還是很糟,連女兒都嫌。

    一回到車上,蘇淇旻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盯著副駕駛座上的牛皮紙袋。

    是的,她要出發了。

    今日的業務是要上台北一趟,到「那家」醫院去推廣新型機器——到那家傅崇恩所待的醫院。

    她的心臟怦怦跳,緊張得活像是心臟病發似的。她暗笑自己,又不一定遇得到他,是在窮緊張什麼?

    事實也證明了她是窮緊張。

    談完了業務,蘇淇旻特地去看了小兒科的門診表,卻發現「傅崇恩」這個名字已經不在醫師團隊的名單裡。

    她納悶,又看了看心臟外科的門診——只有傅知賢,沒有傅崇恩。

    怪了,他去了哪裡?

    「請問……」她忍不住去問了坐在大廳的志工。「請問一下,這裡有沒有一位醫生叫作傅崇恩?」

    志工對這名字似乎不陌生。

    「傅醫師很久以前就離開了哦。」

    愣住。

    「離開?那……請問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嗯……」志工歪著頭,皺著眉頭。「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好吧,謝謝。」她歎了氣,失心似地回到了車上。

    這是他爸的醫院,他不在這裡,還能去哪裡?

    莫非是去了國外?想了想,蘇淇旻決定開車繞過去那間診所看看,或許他現在的心力都專注在自己的診所上也說不定。

    她怕被診所的護士認出來,還特地戴了墨鏡和口罩。

    「咳、咳咳,請問,」她緊張兮兮地靠上櫃檯。「傅醫師今天有看診嗎?」

    姿秀一點改變也沒有。

    她懶懶地抬頭,打量了眼前這個怪女人幾秒,冷冷地道:「這裡沒有姓傅的醫師哦。」

    說完,又低頭忙自己的事。

    蘇淇旻卻僵在櫃檯外,忘了要反應,直到姿秀的聲音又傳來。

    「如果你說的是之前那位傅崇恩醫師的話,那他兩年前就沒做了。」

    「……好,謝謝,我知道了。」蘇淇旻點了個頭,轉身走出診所。

    回到車上,她摘下墨鏡、扯下口罩,內心就像是突然被挖空了一大塊。她發愣,怔怔盯著前方的車水馬龍。

    人就是這麼奇怪。

    總是覺得可以緩著,總是覺得可以再多準備一下。如今,等到她準備好了,等到她有了見他的勇氣,卻發現,他早已經不在她所認為的地方。

    他就這麼從她的指縫中消失了,而她竟不知不覺。

    她暗自苦笑,同時發動了引擎。

    是啊,她在傻什麼?他從來就沒保證過他會一直待在這裡,不是嗎?

    戰戰兢兢打開的時空膠囊,裡面卻是空無一物。這是教人該鬆口氣,還是教人該大哭一場?

    下午,她驅車回台南,一路上她的心境彷彿回到了兩年前,感覺自己似乎與傅崇恩又離別了一次。

    這是老天在捉弄她嗎?還是懲罰她沒事去看什麼門診表?那張被釘在公告欄上的門診表,竟成了她的潘多拉寶箱。

    當天晚上,她管不住自己,於是趁沛忻睡著了之後,上網google了傅崇恩的名字。她心想,網路發達,加上他的女人緣那麼旺,搞不好會有人寫些關於他的文章……或是他所待的診所醫院。

    果然,也是幸好。

    他還在台灣,不過是換了家診所。

    只是當她看著診所的地址時,她震驚、激動、五味雜陳——因為就在距離她幾條街之外而已。

    他在台南?

    他竟然在這裡?

    手握著鼠標,蘇淇旻在螢幕前久久回不了神。

    咫尺——

    將沛忻送去幼稚園之後,蘇淇旻開車來到那間診所的地點。她停在對街,遠遠地看著那間診所。

    診所外頭有個小庭院,種滿花花草草,還擺了個鞦韆,搞得像咖啡廳似,也沒斗大的招牌,只是在門口掛個小木板。怪不得她從來不知這裡有間小兒科診所,就當它是一般的簡餐店而已。

    然後她看到兩個女人並肩有說有笑走向診所,開了門。

    是護士吧,她想。

    不知道診所裡有幾個醫生?

    不知道「他」今天有沒有看診?

    他知道她也住在台南嗎?

    愈來愈多的問號在蘇淇旻腦海裡逐漸延展,可問號愈多,她的心情就愈是焦躁難安。

    然後她的呼吸卡住了。

    ——因為她看到了那輛Lexus休旅車。

    它駛近,停在診所旁邊的轉角,接著她看見傅崇恩下車,一派優閒地走向診所、走進了診所。

    他沒變。

    蘇淇旻不自覺地露出微笑。他沒變,還是那調調。那她自己呢?她變了嗎?如果他現在看到她,會說些什麼?

    沒多久,診所的門被人推開,傅崇恩走了出來。

    她看見他對著門內似乎說了什麼,然後走到院子、轉開水龍頭,拿著水管開始噴灑。

    蘇淇旻更覺得好笑了。

    他從以前就不像個醫生,現在更是不像,尤其是此刻拿著水管的樣子。

    傅崇恩完全專注在灑水的工作上,他每天早上的工作便是照顧他的庭院。他總是對護士說——「男主外,女主內」。

    所以他負責診所外頭的庭院,護士們則顧好診所內。

    直到他發覺對面似乎有個女人在盯著他。反正被女人盯也不是頭一遭,他不怎麼在意,只是瞥了一眼。

    兩人的目光對上了。

    終於對上。

    傅崇恩錯愕,張著嘴,懷疑自己眼花——不,不對,她就住這附近,就算哪一天在路上碰頭了也沒什麼好意外。

    這不正是他來這裡的目的嗎?

    兩人相視許久,卻沒有一方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好不容易,傅崇恩如夢方醒,先是關了水,才回過身,朝著蘇淇旻微笑,點了個頭。

    好客套啊。

    可是他能怎麼辦?衝上去擁抱她?他是很想,但是他辦不到。

    蘇淇旻也報以同樣方式的招呼,看得出來她猶豫了一下子,最後她下車,過了馬路,走到他面前。

    「好久……不見。」蘇淇旻覺得自己的指尖在發抖。

    都幾歲了,真可笑。

    傅崇恩看著她,內心的悸動依舊,絲毫未減。他沒答腔,他實在不想對著她說出「好久不見」這種屁話。

    「這診所是你開的嗎?」見他不語,蘇淇旻只好轉個話題。

    「嗯。」他點了頭。

    「那……台北的診所怎麼辦?」

    「我把股權都還給我爸了。」

    他淡淡地微笑著,那聲音令蘇淇旻好懷念。

    「雖然說那是我和朋友一起合夥經營,可是其實我爸的出資佔了半數以上,所以……」說到此,他聳聳肩。「總之,只要是和他有關的地方,我全都辭退不幹了。」

    蘇淇旻愣了愣,問:「又是因為不想被強迫轉到心臟科?」

    「不是。」他低頭,笑了出聲。「只是單純想完全獨立出來而已。」

    事實上,這兩年間他極力想擺脫家族的牽繫,目的無它,全是為了要讓蘇淇旻把他當作「傅崇恩」來看,而不是「傅院長的兒子」。

    不過他沒說出口。

    他不確定現在適不適合說這種話,畢竟空白了兩年,「全是為了你」這種話可不是隨便可以攤開來說的。

    蘇淇旻不明白,也不懂,只當他是和家人不和,一時之間也沒什麼意見能發表,只得低下頭,避開他那幾乎令她窒息的目光。

    卻看見他無名指上的戒指。

    ——婚戒?

    她愕然。

    是娶了別人?還是最後又娶回了前妻?她不知道,她推敲不出來,只覺得腦袋倏地空白了。

    傅崇恩立刻察覺到她的視線。

    「這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笑了一笑,順手把戒指取下,收進口袋裡。「那只是護身符。」

    「……嗄?」

    「我怕太多女人倒追我,只好戴著假婚戒。」

    「你——」蘇淇旻倒抽了口氣,好想揍他。「你這自戀狂。」

    「你早知道的。」傅崇恩慶幸她不是遠遠就見到這戒指,不然,搞不好她會直接掉頭就走,然後從此再見。

    「你呢?結婚了嗎?」他問。

    「……你是認真問,還是開玩笑?」她哭笑不得。

    「如果還沒結婚,要不要考慮我?多金又帥,性能又好——」

    「什麼叫作『性能又好』?」蘇淇旻打斷了他的自我推薦,已經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表白還是在逗她。

    最後,她說她得先進公司一趟,於是,他們約好四個小時之後回到這裡來碰面。

    傅崇恩凝視著她的背影。

    「淇旻。」在她過馬路前,他忍不住拉開嗓子喚住她。

    好久了,有多久沒親口叫出這個名字?

    「什麼?」她回頭,風吹動了她的髮絲。

    看著她在陽光下的臉龐,兩年來的空白似乎瞬間被填得滿滿。

    「我很早就知道你搬到台南來了。」他道。

    蘇淇旻先是愣了一會兒。

    然後她抬手將髮絲塞到耳後,露出一絲微笑。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轉身過了馬路,在上車前朝他揮了揮手而已。

    那神情彷彿是在對他說:「我知道。」

    四個小時之後,蘇淇旻依約回到了診所前。不同的是,這一趟來,她手上多牽了個小女生。

    一見沛忻,傅崇恩笑開:「哇,你長好大了!」

    小沛忻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了他。

    「叔叔!」她撲上前,抱著傅崇恩的腿不放,那德行簡直像是和失散已久的爸爸重逢。

    「喂,你太誇張了吧?」蘇淇旻笑了出來,卻沒阻止。

    傅崇恩一把將她抱起,道:「外面熱,先進去吹冷氣。」

    她注意到他又把那枚戒指戴上了。

    進了診所,裡頭護士揚起笑容。

    「咦!暗醫師,你老婆呀?」

    蘇淇旻怔住。

    「第一次看到呢。」

    他一笑,臉不紅、氣不喘。

    「就快是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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