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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僕役(嚴家當鋪之五) 作者 決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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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醉仙
時間:
2013-8-4 07:30:01
標題:
皇僕役(嚴家當鋪之五) 作者 決明 全文完
內容簡介:
做當鋪這一行,什麼都有、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
就算是典當個人,在嚴家當鋪也是司空見慣
但是,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笑著典當一個昏迷的大男人
還非常堅持只肯當一文錢,這就有些古怪了──
呵呵,原來這位典當品是新出爐的武林盟主
還有個很響亮的名號,叫「玉面武皇鬼羅刹」
不過……既然人都進了當鋪,閑著也是閑著
而且他武功高強,掃落葉挑水搬東西除雜草都是小事一樁
就「順便」當一下僕役吧,反正也沒有損失嘛,咭咭咭……
哎,不是她心腸壞,故意這麼整他
是他態度太差,還連著三次犯到她頭上,才會有這種下場
雖然每天使喚他、看他有氣無處發的模樣很有趣
但她也沒忘記自己可是有重要任務等著完成
本來她是想,可以把「玉面武皇鬼羅刹」當戰利品帶回家
可惜她忘了,被惡整的男人總有復仇的一天
到那個時候,只怕她要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作者:
醉仙
時間:
2013-8-4 07:30:29
楔子
上聯: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下聯:東當鋪,西當鋪,東西當鋪當東西。橫批:萬物皆可當。朱紅大門開敞敞,迎盡過路財神客,門旁豔紅色春聯沾著金墨,揮灑出上方三句話,將張貼春聯的店家營業項目表達得貼貼切切。
這是一間當鋪,一間提供給急需銀兩周轉的客倌以值錢首飾、房地契、古董等等商品來質押的大當鋪,客倌可以選擇「取贖」或「死當」方式來進行交易,若選取贖,當鋪會視商品價值付予客倌金錢,三個月內,客倌只要付還本金及五分月息,當鋪便會雙手奉還商品。有些商品對客倌極具紀念價值,只是一時手頭緊,不得已才拿如此珍視的東西前來典當;若選死當,等同於直接將商品賣給當鋪,雙方銀貨兩訖,客倌不得再對商品要求取贖,當鋪擁有商品完全處置權。
附帶一提,取贖的三個月時限一過,視同流當,當鋪一樣可以自行處理典當商品。
嚴家當鋪已是三代經營的老鋪子,信用好,價錢合理,童叟無欺,才能在南城後街生存近百年。老鋪子傳呀傳,從爺字輩傳到爹字輩,再從爹字輩傳到兒字輩,嚴家第三代,人丁單薄,一根指頭剛剛好就能算完,一個,只有一個,還是個漂亮粉嫩的女娃兒。
當初嚴老爹撒手人寰之前,心心念念便是掌上明珠頓失依靠,他沒替她多生幾位哥哥姊姊來照顧她,五十二歲時才得此愛女,自然寶貝再寶貝、寵愛再寵愛,捨不得她吃半點苦、流半滴淚。他若一走,年幼的她該依靠誰?誰能像他這個爹親一樣將她捧在手心?他實在無法放下心來,哽在喉間的最後一口氣,說什麼也咽不下去。
幸好,鋪子裏曾有人留下「流當品」幾件,當時覺得惹上大麻煩,還得浪費米糧養大「流當品」,現在卻發現「流當品」所隱藏的附加價值。
當夜,嚴老爹叫了人進房,房門一關,足足一個時辰,門再開,那幾個人走出來,一盞茶之後,嚴老爹帶著欣慰笑容,駕鶴西歸去了。
嚴老爹一走,眾人皆看壞嚴家當鋪的後勢,嚴家千金年輕稚嫩,身旁也沒有長輩可以請益幫忙,當鋪這一行絕不像擺攤賣大粥那麼容易,上當鋪典當之人,牛鬼蛇神都有,不是每一個都抱持善意而來,只要遇上一個拿假貨上門,自己又無法分辨真假,被騙被誰被設計都是常事,光靠一位養在深閨刺鳥繡花的嚴家小姑娘擔下重擔,嚴家當鋪根本支撐不了半年。等著看嚴家當鋪倒閉的人,全南城都是。等呀等,瞧呀瞧,瞧著嚴家當鋪在嚴老爹過世後不到半年,買下同街左右兩邊房舍,打掉,重建,將原有規模硬是擴充兩倍。再等呀等,又瞧呀瞧,瞧見嚴家當鋪一年後買下西二街半數以上的土地,蓋起別院、建築高樓、開始涉獵其他行業,賣布匹、開銀樓、做美食以及跑船運、聘請更多更多人手。
當鋪在一片不叫好的情況下,殺出一片清澈藍天。
嚴家當鋪,當出了名聲,當出了財富,也當出了茶餘飯後更多閒磕牙的好題材。
嚴家當鋪為何不倒反興?
嚴家孤女憑哈振奮家業?
嚴家那幾件「流當品」,究竟是何方神聖,撐起嚴家明明該倒的小當鋪?
來來酒樓裏,說書老王正在撥弄老月琴,沙啞而破鑼似的嗓,說著不知幾分真幾分假的嚴家故事。
今兒個老王心情好,不說古,只說今。嚴家自從嚴老爹過世之後,鮮少收受「人」這項典當物,近年來,僅有少少那麼一兩隻。
接下來要說的,也是「流當品」,年資淺淺的那種,進到嚴家的時間不滿一年。那位姓「聞人」的傢伙他是誰?
作者:
醉仙
時間:
2013-8-4 07:31:03
第一章
想羞辱一位身分至高、個性驕傲、視人如草芥的皇者,該用哪一種方法呢?將他從高處不勝寒的雲端踹下來?嗯,不錯,但有難度,因為那位皇者武功高、輕功高、內功高,該高的都很高,和他硬碰硬,直接對上,怕還沒摸到他的衣袖,人已經被他打趴,畢竟他有一個聽來響亮卻好繞舌的稱號!玉面武皇鬼羅刹!玉面是指他精緻無儔的俊逸容貌;武皇是指他嚇死人不償命的好武藝以及新冠上的「武林盟主」稱號;鬼是指他淡漠冰冷的性格;羅刹則是指他陰晴不定、說變臉就變臉的壞脾氣。
還是把他渾身剝光掛在城門,供路人觀賞?
也不差,可這樣一來,羞辱到的不是他,而是南城年滿十五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人們吧?
他身材之好,凡見過,女人入迷,男人自卑,即便失去衣物包裹,這個男人的傲氣亦不會稍減幾分,把他高高掛在城門上,造福南城女性,造孽南城男子呀……
不然,在他臉上畫烏龜畫王八畫顆大大的豬頭?不好不好,太便宜他了,不足以泄她心頭之恨。或是找一群鶯鶯燕燕睡在他身旁,豔麗牡丹花、清純小白花、高潔蘭花應有盡有,當他醒來之後,將會面臨千夫所指的控訴,把他打為下流采花賊,破壞他的清譽甲……
應該會失敗,那群女人光是看見他的俊模樣,巴上他都來不及,哪有閒工夫指責他占走她們的清白?說不定還會自動分派小妾一、小妾二、小妾三呢……
紫紗姑娘雙手托腮,很認真很努力在思索著,小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點在厚實胸膛間。
橫躺在她面前的男人,五官出色,每一處線條都宛若仙佛精雕捏制,毫無瑕疵,他有最俊的挺鼻、最濃的劍眉、弧線厚度最漂亮的雙唇,眼眸閉合,暫時無法看見他深邃分明的琥珀色瞳子,她打量他許久,滿腦子想的卻是該如何羞辱他,讓這個男人吃點苦頭。
「呀,有了!」姑娘彈彈指,縫地清脆:「先前在街市裏閒逛時,看見一處鋪子,上頭寫著‘萬物皆可當’,你們這兒稱它叫當鋪,就這麼處置你吧!」
她嘿嘿嬌笑,粉唇兒咧得開開,一口白牙,邪惡發亮,圓滾滾的大眼眨巴著不懷好意。
當掉他!
便便宜宜去當鋪當掉他,一個武林盟主,一個高傲武皇,淪為當鋪典物,聽起來就很過癮!他一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變成那副窩囊樣,神情定是相當精采可期!說不定會仰天長嘯呢。
有趣!有趣得緊!
她不掩嘴地咭咭笑了,捉起自己鬢邊一小繒細髮辮,撓向他的鼻,他沒被癢醒!那是當然,她下的迷藥,可是極品呐,平時不輕易動用,若對象不是他,她還不想掏出來浪費哩。
紫紗姑娘心情愉悅,哨聲喚來她的寶貝愛馬,將男人半拖半拉地抬上馬背,纖纖手兒輕拍愛馬屁股,悠悠哉哉朝著那處鋪子走去!
那處大大掛著「嚴家當鋪」牌匾的店鋪。
鋪子看來頗體面,青瓦紅門扇、玉石矮階兩側植有墨綠小松,稍稍探頭看去,屋裏擺飾瞧得清楚,許多字畫、瓷瓶擺得滿滿,窗明几淨,頗有風雅味道。櫃檯欄柵後方的藍裳女夥計笑容可掬,甜得像可以釀出蜜一般。
紫紗姑娘心情歡愉,要馬兒乖乖待在鋪外小庭,自己跨進了當鋪。
「您好,請問您想典當什麼?」女夥計一見來客,端上甜美笑靨,黑眸像月兒彎彎,熱絡招呼。
「我想典當他。」紫紗姑娘努努外頭馬背上的身影。
「當人?」女夥計柳眉明顯蹙起。見識過各式各樣的典當物,當人不是哈新奇事,上當鋪來典妻典子的案例比比皆是,她卻永遠無法將其視為理所當然。只是罕見之處在於,典當者是個俏麗姑娘,而被典者是個男人,尋常情況應該是相反過來,男人惡聲惡氣揪住女人纖弱臂膀,連拖帶拉地押進當鋪換銀兩才對。
「對,當人,當金越少越好,幾文銀也行。」紫紗姑娘點動蠔首。
不但是女人當男人,更主動要求當金越少越好?女夥計眉間的怒氣轉為好奇,聽紫紗姑娘滔滔續道:「他是熱呼呼的新任武林盟主聞人滄浪,聽過沒?聽過沒?你們收下他,你們賺到耶。」努力薦銷他。
「武林盟主怎麼可能像現在一樣,昏死在馬背上任人宰割?再說,武林盟主的身家財產隨便一挖就有成千上萬兩,你拿他來換取少少當金,說不過去,我認為,武林盟主這四個字,是姑娘你胡誨出來的。」女夥計不曾親眼見過「武林盟主」,至少她也有些常識,武林盟主才沒這麼破格哩,擺明就是要抬高身價……不對,方才這姑娘說要當得越便宜越好,又為何要羅織當物的身分?自相矛盾呀。
「等他醒來,你就知道我有沒有在胡詔啦。」紫紗姑娘笑嘻嘻,不與她爭辯。
「妅意,怎麼了?」當鋪鑒師公孫謙自庫房步出,見有客到,他揚著和善笑容,先朝紫紗姑娘有禮頷首,再問向一臉深思的女夥計歐陽妅意。「謙哥,這位姑娘是來咱們鋪裏……」歐陽妅意簡單明瞭說明那姑娘要典當的「東西」,公孫謙聽完,眉峰輕挑。
「武林盟主,聞人滄浪?」公孫謙很確定最近武林新出爐的盟主確實是這個姓名。聞人滄浪,玉面武皇鬼羅刹,這稱號,並非他自封,而是大夥私下為他所取,記得他甫入武林,旁人稱他玉面公子,後來他大敗各派,奪下至尊寶座,玉面公子變成了玉面武皇,再後來,他在武林裏不合群、不友善、不會做人,名稱又變得更長!玉面武皇鬼;最後羅刹兩字補齊,是因為他在一場宴席中,說變臉就變臉,揍得虛空大師從第一桌飛到最後一桌,日後也許這名號還會再往後加長,迭上更多陰沉可怕的牛鬼蛇神,例如,玉面武皇鬼羅刹之暗黑殺神……
據傳,他一點都不喜歡被如此稱呼,若哪個蠢蛋敢在他面前道出這七個字,下一瞬間,下唇就會被劍氣給削掉一半。
「去將公子扛下,讓我瞧仔細些。」公孫謙吩咐兩名僕役將人自馬背攙下,擺在廳裏。公孫謙按按他的膀子,察覺男人筋骨奇佳、內力渾厚,確實是習武之人,而且武藝高強,即便人陷入昏沉,每寸肌理仍是繃緊緊的,並未鬆懈,蘊含著源源不絕的力量。
「武林盟主怎會淪落至我們這種小當鋪呢?」公孫謙有禮地詢問紫紗姑娘。
「私人恩怨。」她甜笑,卻回得隨興,四字帶過。
「只怕我們這間小廟容不下武林盟主這尊大佛。」公孫謙可不樂見這個男人清醒之後,怒將嚴家當鋪拆個片甲不留,由五官來看,這男人,並不好惹。
「別擔心啦,我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你們有句話叫各人造業各人擔嘛,我和他的恩怨,我們會私了。我今天當掉他,他明兒個找我報仇,他雖然不好相處,還不至於會遷怒啦。」應該吧。
「若姑娘的擔保屬實,我們嚴家沒理由不收下如此罕見的典當品。」嚴家當鋪當過無數新奇有趣之物,卻不曾有「武林盟主」上門,公孫謙收當意願相當高:「請問姑娘想當多少?」
她伸出纖纖玉指一隻:「一兩就好。」
武林盟主只值一兩?
她馬上反悔:「不要不要不要,一文,我要當一文。」
更少。
「武林盟主可不只這價碼。」公孫謙明白看出,這姑娘,並非為錢而來。
紫紗姑娘模樣秀麗,慧黠大眼填滿俏皮玩興,以及一抹使壞的促狹,粉色輕掀的甜笑,自踏進當鋪便不曾卸下,彎彎飛揚,提及「一文」時,那對漂亮雙眉,幾乎在雀躍跳舞。她生有一張好容貌,不是大家閨秀的恬美,而是偏向於一種媚豔。
媚,豔,卻又不超過,看得出她年歲尚輕,目測不超過十八,那股媚豔自然又揉和了一些青澀甜美,深邃輪廓及冰肌玉膚應該隔代混有異族血統。她不似南城居民的端正打扮,一襲乳白色綢緞肚兜包裹著飽滿粉胸及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毫不吝嗇分享大半片鎖骨春光供人欣賞,幸好肚兜外還搭了一件半透明漸層紫紗,勉強遮掩掉她的赤裸臂膀及背部美景,下身則是搭配同色的俐落褲裙,方便跑跳。
兩鬢長髮分編著數繒細辮,以銀繩系綁,其餘青絲在腦門上隨意整束成團,不盤髻、不簪釵,僅以一條尺長的細銀線在發團與額上胡亂纏繞了幾圈,銀線中,參差點綴幾顆小小圓銀珠,纖細脖上戴有三圈閃耀的素面金頸環,這衣著、這發飾,是城外人。
「我偏偏就只要當他一文。」紫紗姑娘一點也不想幫聞人滄浪加價:「我要看他聽見自己的當金時,那張冷臉上出現的表情會有多有趣!」咭咭咭……
「妅意,擬好當單。」公孫謙交代櫃檯後方的歐陽妅意。
「謙哥!你要收呀?是不是武林盟主我們不能肯定呀……」
「一文典當,就算不是武林盟主,我們亦無損失。」雇個僕役都不只這個價。
「也是啦。」歐陽妅意聳肩,反正鑒師同意收當,她無從置喙,玉鑒師的眼光極少出錯,就算出錯,也有公孫謙一肩扛下,小當家要罵要踹全不幹她的事。她乖乖謄寫當單,白紙黑字將典物、金額、期限、利錢等等,逐一列上。
「呀對了,你們等聞人滄浪醒來,一定要告訴他,我在他身上下了毒,三個月後毒發,你教他乖乖待在這兒等我回來,我會準時到,替他解毒,他若自個兒四處胡跑,讓我找不著他,屆時劇毒發作,我可不負責哦。」紫紗姑娘頑皮笑道,突地想到什麼,趕緊蹲到聞人滄浪身旁,解下他的衣物,腰帶裏的錢囊收入她自己身上,一些值錢的權杖配飾和武器盡數取走,那襲質地極好的蠶絲長袍自然不能放過,長袍底下的黑色內襯與黑褲子亦然,最後一件內檔褲算算說不準也能當個一文,她噙笑,決定一併脫了!
她要他醒來之後,沒法子自己取贖自己。
最後向公孫謙討了一個麻布袋,勉勉強強蓋在聞人滄浪的下半身,省得當鋪裏的男人們驚歎于自己不如人。
公孫謙將當單與當金遞予她,要她簽收捺印:「姑娘與聞人滄浪的私人恩怨似乎結得相當深。」才會下手如此兇殘,連半絲顏面都不留。
聞人滄浪的賣身錢,她收下啦!
「嘻嘻。」她笑而不答,在當單上龍飛鳳舞地簽下潦草姓名,像繪圖一般,誰都瞧不懂她寫了哈。
筆鋒在白紙上落完款,方向一轉,挪到聞人滄浪胸膛,邊揮毫邊說道,從她嘴裏吐出的每一字,隨即透過軟軟筆毛,寫在他赤裸胸肌上,不同於簽名的胡亂撇撇,她寫得端端正正,字字清晰娟秀。
「聞人滄浪,你待在這兒要乖乖的呐,不要惹是生非、脾氣不要太糟,不要太想我啦,三個月後,我會回來,替你解毒,要死要活,你自個兒決定,我若回當鋪沒見著你,我可就走囉,半刻也不等你。」咭咭咭咭……
最後一句,她抿著唇,藏住笑聲,不用嘴兒說出來,筆鋒卻輕快飛揚!
你乳首顏色挺漂亮的麻。
乳頭旁,再補上一顆甜美愛心和她獗嘴烙下的唇印一記。
那一天,一名行為怪異卻貌美如花的紫紗姑娘蹦蹦跳跳地雀躍離開,一個時辰之後,嚴家當鋪裏,醒來了另一名暴跳如雷卻俊帥得宛若神只的臭臉男人……
如果,這是一種羞辱,那麼,她的的確確做到了!
聞人滄浪冰霜面容凝滿殺氣,不敢置信那只小妖女對他做了什麼!她用區區一個銅板,把他當成一件玩意兒,當進嚴家當鋪,更將他剝得一絲不掛,隨便蓋塊麻布袋就丟在當鋪大廳一角!
更惡質的,她在他身上寫下那些渾話,以及那句「你乳首顏色挺漂亮的嘛」和可恨的櫻色唇印,完全激怒了他!殺意順著血脈,流竄全身,壓抑不住的炙怒衝撞他的胸口,走火入魔時也不曾氣息這般混亂過;面對數百名包圍他的劍客時,不曾充滿憤恨;虛空那只老禿驢明嘲暗諷著他的出身不明,沒資格位居盟主之際,亦不曾湧現如此強烈的殺人欲望。他想將她挫骨揚灰!
他想將她碎屍萬段!
他想將她剁得連她爹娘都識不得她!
「先穿上衣服吧。」公孫謙遞給他一襲淺灰棉裳,要他遮蔽赤裸身軀。
聞人滄浪冷冷瞟他,看都不看淺灰棉裳一眼,嗤聲似冰:「我不穿那種破布。」他從不在食衣住行上委屈自己。
「總好過光著身子吧?」他再不遮住赤身裸體,公孫謙擔心當鋪裏的姑娘會流盡鼻血而亡。
聞人滄浪說不穿就不穿,絕不屈就,哼聲,撇頭,無視。
「小紗,去庫房取蔣公子日前典當的侖金長袍來。還有,兩管鼻血擦一下。」
最末那句,公孫謙是歎笑低語道。
「哦……」小紗面頰紅撲撲,胡亂抹抹鼻,又偷瞧了聞人滄浪幾眼後才轉往庫房去取……她驀地震回理智,結巴起來:「謙、謙哥,你是說那件銜金長袍?!很貴耶……」
「那件料子極好、黑底繡金的高雅花色,才入得了盟主之眼。」公孫謙以眼神示意她快些去拿,別再遲延。
「好吧。」小紗一想像那件衣裳穿在聞人滄浪身上的美景,不由得傻笑一下,加快腳步去拿衣裳,不一會兒,她手捧銜金長袍回來了。
「願意穿上了嗎?」公孫謙笑容可掬,衣裳遞上,詢問他。
聞人滄浪哼聲,右臂探去,撈過長袍,手臂一抖,抖開袍子,罩在高瘦長軀上,輕軟絲綢染得透黑發亮,衣襟與袖口繡有金絲紋路,由聞人滄浪長年習武的修長體形支撐起它,顯得無比適合,原本稍嫌單調的金紋黑裳,襯托出他獨特的冷傲相貌。身為武林盟主的他,並沒有武夫的粗獷蠻息,興許是那張玉雕容顏給人的溫文錯覺,一股深藏不露的戾氣和霸氣,由眉宇間隱隱散發出來,完全不因為他此時披頭散髮的模樣而顯露狼狽,他的傲慢、他的驕氣、他的自尊,隨著他雙臂交迭于胸口時,全數迸發出來。
「她用一文錢當掉我,我拿一百兩贖回自己。」聞人滄浪冷冷道,要公孫謙交出當單。
公孫謙揖身微笑:「抱歉,那位姑娘並沒有選擇死當,三個月後,她擁有優先贖回權。我們嚴家並不會違反契約,將客人典當的東西售予他人,除非是三個月取贖期限已至,客人沒有回來贖貨,物品才會打入流當之列,由其餘中意的客人出價帶走。」
所以,即便聞人滄浪開出的一百兩價碼足以讓當鋪轉手便大賺一筆,他們還是不能允諾。言下之意,聞人滄浪想買回自己,得等他淪為流當品,再者,現在的聞人滄浪身上想榨出一文都有困難,更別提一百兩,小姑娘剝走他的衣物,也剝光任何一樣值錢物品。
聞人滄浪額際青筋暴突,在他那張比一般武漢子還要白哲的臉上,清楚駭人。
「我可以殺光你們全當鋪的人。」這句話,已是威脅。既然嚴家當鋪不要錢,那麼命呢,命也不想要了嗎?
「全當鋪上下百餘人口,想擋下玉面武皇自然是不可能,你若不想留我們活路,我們也只能乖乖就範,反正三個月後,咱們一樣會再碰面!在地府。」公孫謙不見半絲驚恐,笑容亦沒褪下,黑眸裏閃過的促狹,直勾勾與聞人滄浪的陰鷥冷眼平視。
你要殺就殺,殺光嚴家,沒了鋪子,三個月後,紫紗姑娘回不回來仍是未知數,屆時紫紗姑娘若只是隨口說說,根本沒打算替你解毒,即使是武林盟主,亦只有死路一條,到時,大夥陰曹地府再相見。公孫謙隱喻的,就是這些。
「……」聞人滄浪忿怒的吐息聲,清晰可聞。
「冤有頭,債有主,你的仇家是將你扛進嚴家典當的那位姑娘,而非我們嚴家,嚴家不過是遵循前代老爺子訂下的原則!‘萬物皆可當’,她提出交易要求,我們付錢收當,雙方談妥價碼,你情我願,如此而已,你是一件罕見的典當物,我們嚴家求之不得,自然有十足誠意收當,當金是姑娘提出的要求,我亦認為偏低,不過她堅持,我們也不勉強姑娘加價。」公孫謙溫謙娓述,面對怒火中燒的聞人滄浪,他的態度依然不卑不亢。
公孫謙言之有理,他應該要殺的,是那只小妖女,與其有餘力胡砍路人,不如一刀一刀全留給她享受品嘗!
「她確定三個月後會回來?」聞人滄浪咬牙低猶,面容冰冷。
「姑娘是這麼說的。」公孫謙回道,怕口說無憑,他指向聞人滄浪已被衣裳包住的胸口:「她不是也在你身上留下保證嗎?」所有當鋪人員都可以幫他做見證哦,每個人好奇湊上前去瞧武林盟主的尊容時,都會多瞄他胸前那幾句話好些回。
包括了要他待在嚴家要乖乖的。
包括了要他不要惹是生非。
包括了要他不要太想她。
包括了三個月後,她會回來解毒。
當然更包括了勾起全當鋪每個人的好奇心,圍觀著想親眼見識見識哈叫顏色漂亮的乳首那句話。
聽見公孫謙提及此事,聞人滄浪整張臉全鐵青了起來,唇角更微微猙獰抽措。高傲如他,確實深受恥辱!他竟然栽在一個女人手中!一個武藝不如他的女人!
若他是被她以武學打敗,今日嘗到的這些窩囊,他甘心領受,偏偏她使的儘是小人手段,教他如何咽下這口氣?
他不走!
他非得等到小妖女回來,再親自處置她!
「好,我在這裏等她三個月。」聞人滄浪牙關咬得森冷作響,寒息逼人。
三個月一到,他會親手拈除她,以及所有知道他被典當一事的傢伙。
一個都不留!
兩人哪來這麼大的冤仇?是他滅過她至親親人一家數十餘,抑或她曾欺騙過他百萬家產,害他淪為街口邊乞丐,嘗盡一切難堪羞辱?
沒有,沒有,兩者都沒有。
不然,是他與她曾經相愛至深,因誤會而反目成仇,兩人自此痛恨彼此,巴不得見對方死無全屍、不得善終?
不,當然也不是。那麼起源究竟是多嚴重的大事?
冰糖葫蘆。是一顆串在竹簽上的冰糖葫蘆。
冰糖葫蘆顏色鮮豔紅巧,外層糖衣黃澄透亮,又甜又香,首次嘗到它滋味的小姑娘愛不釋手,從踏進南城頭一天起,她每餐都會以一串冰糖葫蘆當飯後甜品,吃到最後一顆,她捨不得一口咬下,總是慢慢舔著硬脆的薄糖,再和著裏頭醃漬李子的酸,品嘗口感豐富的小東西。
那日,她以同樣的尊敬態度,對待手中竹簽上最後一顆冰糖葫蘆,粉嫩嫩小舌,卷過糖身、滑過圓潤漬李,唇邊露出與糖一般的甜蜜笑靨。
她坐在高高樹上,背靠著樹杆子,一腿曲起,一腿在半空中晃蕩,享受滿口腔的酸甜。
一道劍氣刷地襲來,削斷距離她頭頂不到幾寸的樹枝,綠葉嘩啦啦如雨飛落,她並未受傷,只是小小驚嚇,險些從枝極上跌下。
人是沒掉下去,但她手上最後一顆冰糖葫蘆沒握牢,啪的墜下,她來不及搶救,只能眼睜睜看它落地,醃漬李子包裹的糖衣,碎得亂七八糟。這不打緊,緊接著數十道的淩亂劍氣涮喇喇地四處揮散,削得樹身傷痕累累,幾條身影在林間追逐互殺。
「竟然傷我方丈,看劍!」好些個光頭男子持劍吼著。
「讓開。」被圍的男人仰鼻睨人,姿態說有多高就有多高,她懷疑他根本沒用雙眼正視過那幾個光頭禿驢。
「不向我方丈道歉,別想離開!」
又是一陣刀光劍影,宛若閃電亂竄。
光頭們揮劍揮得好勤快,反觀那男人一點都不賞臉,至少應該擺開一些對抗的架勢才夠禮數吧?哪有人直挺挺站著,冷淡雙眼卻瞟都不瞟人一眼?
好傲哦。
劍氣逼近男人,被男人運息震開,反彈回去,那些光頭方才劈來幾道攻勢,幾道攻勢便反噬回去,自頭至尾,男人沒有動過衣袖半回,光頭已經一個一個倒地不起。
好窩囊呐,砍人者,被自己的劍氣所傷。
一場殺戮,才開始,就結束。
她意興闌珊,收回目光,準備跳下樹去拾回最後一顆冰糖葫蘆繼續吃,一道步伐來得更快,在她躍下之前,黑履踩過躺在草地上的冰糖葫蘆,噗滋一聲,圓潤如球的李子,扁成柿餅。
她的冰糖葫蘆呀呀呀呀呀呀呀!
「你給我站住!站住!」她扯喉嚷嚷,樹下男人腳步連頓也不頓,她筆直跳下,正好來得及巴住男人的臂膀,幾乎出自於反射動作,她才沾到男人衣袖,一柄利刺直抵她咽喉,若不是她脖子上戴有幾圈金環,恐怕她的頸脈已被劃斷。
她拍開他的劍,花顏繃滿怒意:「你踩壞我的東西了!」怒指比向癱扁成泥的冰糖葫蘆。
男人眸裏什麼都沒有。沒有歉意、沒有反省、沒有陪笑,甚至沒有她!
他沒有在看她!他以為他高出她兩個頭,就可以無視視線以下的她嗎?
「你踩壞我的冰糖葫蘆!」她跳腳,努力蹬高身子,不許這個男人傲慢忽視。
終於,黑翳似潭的眼眸緩緩挪移,來到她身上,彷佛施恩一般。
他看了她一眼。
對,只看了她一眼。
「拿去買一串新的。」長指彈來一兩紋銀,讓她買個十串都夠。
亮晃白銀落在她掌心的同時,男人探掌撥開擋路的她,要繼續向前走。
她從怔仲回神,秀眉不悅皺起,追著他跑:「我不要你的銀子!我要我的冰糖葫蘆!那是最後一串,賣冰糖葫蘆的老伯早就收攤了!有錢也買不到!」她吠得像狗兒圍攻陌生人一樣的響亮。
「今天買不著,明天再買。」總之,他賠錢了事,不要再跟著他!
「有錢了不起呀?!我錢給你,你買一串賠我呀!我只拿一顆,其餘還你都行!」她氣嘟嘟在他身邊糾纏著。
「囉嗦。」他又拋出一兩給她。不要逼他為了一顆冰糖葫蘆殺她,他脾氣沒多好、耐心沒多大,最恨有人黏著他不放,方才那幾隻光頭的下場她還不引以為戒嗎叩
「你是耳朵聾了還是長在腳底板?我、不、要、你、的、銀、子!我、要、我、的、冰、糖、葫、蘆!」
「拿去買一整年份的冰糖葫蘆!不用謝我。」他直接掏出一張百兩銀票,讓她從年頭吃到年尾還有剩!
她確定這個男人沒長耳朵!
不然就是他完全聽不懂人話!
他一直想用錢打發她!
她扯住他的手臂,正要再嚷,他倏然翻動手掌,震開她,她可以感覺到他迸發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內息,險些要震傷了她,她不甘示弱,四指併攏,以掌為刀,朝他劈去。他避也不避,舉臂擋下,藉她之力反擊予她,她倒彈五步,幾乎要跌坐在地。
「你!」踩她李子還敢動手打她?他黑袍一揮,睨她一眼,接著她眼前一花,他的身影已由她視線中消失,他以驚人的絕頂輕功,拋下她,像只傲鷹,展翅於穹蒼中,遠遠離去。
她從錯愕中回神,情緒由怔然轉為憤怒。
「你怎麼給我逃了?回來呀!帳沒算清楚呀!」
嬌嫩的嗓,吼得震天價響。她也懂輕功,但絕對不及他一半,跳得沒他高,奔得沒他快,她只能在原地跺腳生氣。
帳,明明就清清楚楚。
聞人滄浪自覺對起得她,區區一顆冰糖葫蘆,他用百兩去賠,已經太足夠,他並沒有虧欠於她,當然無須與她囉嗦糾纏,浪費時間。
恐怕只有他這般認為。
尤其,兩個人的小小恩怨,由一顆冰糖葫蘆變成了兩顆冰糖葫蘆。
相隔莫約五日,他赴約一場論劍會,輕易打敗眾人之後,正欲傲然退場,腳下熟悉的「噗滋」聲,讓從不低首的他,緩慢挪眸,往腳下望去。
另一顆被踩扁的冰糖葫蘆。
不會這麼巧吧……
就是這麼巧。
那位衣著毫不閨淑的薄紗小丫頭氣鼓雙頰,又從樹上跳下來,紫紗飄飄飛舞,掩不住雪白色臂膀招搖暴露。「厚!又是你又是你又、是、你!」
他才是那個想說「又是你!」的一方吧!
怨,越結越深。
在四日後,他踩扁第三顆冰糖葫蘆之時,邁入最高點。
一個眼高於頂的孤傲男人,一顆總是好死不死掉在他腳邊的冰糖葫蘆,他沒看見它,理所當然;它慘遭他鞋履踩平,命中註定;而他變成她的眼中釘,毫無道理。
只為了三顆冰糖葫蘆,她開始追著他,像只索命鬼一樣,滿嘴裏全是報仇報仇報仇,世上會為冰糖葫蘆報仇的傢伙,除她之外,應該沒有這種蠢子了吧!若不是心情欠佳,他還真想問她:你有沒有幫那三顆冰糖葫蘆做墳立碑燒紙錢呀?
聞人滄浪沒想到的是,她對冰糖葫蘆的怨念如此之深,深到下毒迷昏他,將他扛進嚴家當鋪給賤當掉!
蠻婆子!妖女!搞不清楚是非的番人!
他給她的銀票,足夠她買幾百串冰糖葫蘆吃到吐,她竟仍不知足,莫名撒著潑,要向他討個交代。交代?他還欠她什麼交代變更多更多的賠金嗎?貪得無厭!聞人滄浪此時此刻只知道自己有件事做錯了,錯在他沒有一劍解決她,才會任由一個魔教妖女在他身上加諸恥辱,迫使他淪為當鋪典當品。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兩個有多驚人的弑親血恨。
一個武林盟主,一個人人懼怕的武皇,地位比一隻青花瓷更不如!
不習慣窩囊歎息的聞人滄浪,也抑制不住薄唇籲出的低歎。
你竟然看扁我?聞人滄浪,我告訴你,我是天魔教未來的聖女!我現在正式向你宣戰!
就為了三顆冰糖葫蘆,他被一個矮姑娘指著鼻頭罵,這輩子有人膽敢將手指頂在他面前,下場幾乎就得賠上一條手臂。
天魔教,遙遠的化外之城所成立的雜派,南城裏,是鮮少聽聞其事蹟,只知他們擅使毒、耍陰,其餘一概不知,當然,他不把天魔教放在眼裏,自然不曾關注過他們,她自稱是天魔教聖女,他與她過招幾回卻發現她並沒有太特殊的武功招式和根基,若聖女的程度不過爾爾,氅下雜兵大概也沒多大本事,難怪天魔教沒沒無名,只有名號聽起來嚇唬人。但他忽略她的小人,以及她的使毒本領。
想低喃咒駡她,猛然察覺,他連她姓哈名哈都不知道。他竟為了一個不知名的小妖女,淪落至廝!聞人滄浪狼狽抹臉,他的掌心,有一抹香氣仍未散去,是那小妖女的味兒,他被偷襲昏迷之前,就是嗅著這個,然後便看見她笑得像偷腥得逞的貓兒,烙入他眼簾,之後,他失去了意識。
他忿恨掄握拳頭,恨不得狠狠捏碎那縷香味。
實際上他最想捏碎的,是她糖蜜可愛又慧黠惡劣的笑靨!
作者:
醉仙
時間:
2013-8-4 07:31:34
第二章
典當品的日子,並不難熬。嚴家當鋪無權要聞人滄浪做任何事,至少,三個月內,是無權的,一旦他淪為流當品,情況自然不同,他只有兩種下場,一是被標價出售,一是留在嚴家,變成賣不出去的滯銷下人。
哼。
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三個月後,小妖女一踏進當鋪為他解完毒,他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出掌擊劈她!不,一掌送她上西天,太便宜她了,他也要她嘗到受辱滋味,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至於要用哪種方式整治她,他正好利用這三個月好好想想;第二件事,則是解決嚴家上上下下所有人,誰都無法將他聞人滄浪的模事傳播出去。
他並不是一個在乎名聲的買虛君子,外頭如何論他、談他,他全然不放在心上,更不會為任何批評去改變自己,這意喻著,他被當進嚴家一事,即便被武林中人知道,又何妨?以他的地位和個性,沒人敢當著他的面大方談論這回事,他只是咽不下這口氣,不想讓小妖女志得意滿地竊竊賊笑。他現在就可以想像,她是如何地笑彎了那對細眉、那道粉唇,還有那雙黑得發亮的狡猾媚眼!真的好想親手捏斷她纖細白嫩的頸子。
樹敵無數的他,不曾想這般殘忍地教訓他的仇家―當然,他的仇家也從來不會耍這類小人技倆。
他的仇家中,沒有她這樣的傢伙,心胸狹隘、度量窄小、愛記仇、滿腹壞水、手段下流,又糖葫蘆不曾離手的毛丫頭。
想起鮮紅甜膩的糖葫蘆,就想起他與她的老鼠冤。
他不就是為了那串鬼玩意兒,困在嚴家當鋪?要走當然不是難事,會留下來不過是接下來他沒有其他要事待辦,閑著也是閑著,另一方面,他不想錯失逮住她悄悄跑到當鋪來看他狼狽情況的機會。
她一定會來,不可能等到三個月後才來,她不是有耐心之人,而她的貪玩本性,絕不會願意放過取笑他的好時機。
他雖然和她一點都不熟,連姓名亦不清楚,她卻摸透他的傲性和最能羞辱他的辦法,他也摸透她的脾性和行事風格―被她迷昏,是他失策,是他眼高於頂的結果,他高仰下顎,不屑低頭覦她,才會慘遭暗算。矮子矮,一肚子拐,專幹些小人勾當。下回再遇見她,他一定會將視線往下挪,仔仔細細盯緊她,不放過她舉手投足之問瞬發的偷襲行徑!聞人滄浪為自己方才的念頭鎖眉。
盯緊她?
不對,他不是要盯緊她,他是要做掉她,讓她知道惹怒他的下場為何!
聞人滄浪冷冷一笑,繼續賴在池畔這座涼亭裏優閑度日。
興許是嚴家人忌憚他的身分,沒人敢來打擾他,在嚴家,他就像名貴客,在這兒,吃的喝的穿的都有人張羅,本來該與幾名雜役共擠一室的床,也因雜役們怕被他冷傲氣息給凍傷,一個接一個搬著枕被,窩到其他房裏去睡,讓他獨佔一間房。
除了偶爾被鋪裏人遠遠圍觀、指指點點,像在看猴子一樣之外,他不覺任何不適。
既來之,則安之,就當自己住進一處清幽寧靜的上好客棧,享受武林打殺之外的平和日子。
風,輕輕拂撩池畔一排柳樹,葉兒搖曳生姿,宛如輕笑,池水悠然泛起淺淺漣漪,嚴家景致如畫,園中建築古雅別致,迭石層層,或為假山,或為石洞,遊廊蜿蜓巧妙,門洞花窗雕工細膩,院裏種植的一花一草,融入園景,要他在此處待上三個月,一點都不難以忍受。他會在這兒過得極好,他要她親眼看看,他聞人滄浪,隨遇而安,絕不會有她想見到的慘狀發生,哼。
「聞人公子。」亭外,有人輕聲喚著他,他雖聽見,卻不搭理,整間當鋪裏,沒有人值得他閒話家常。
那軟綿綿的嗓不放棄,又喊:「聞人公子!」
聞人滄浪緩慢地挪去微眯視線,一張幾日來時常見著的粉顏落入眼中。
嚴家上下,能讓他記住的人不多,屈指算算,不超過五隻,而粉顏的主人,正好排在第五。
她是跟在嚴盡歡身旁的貼身侍女,名喚春兒,不是個模樣多突出特別的女孩,只因為有嚴盡歡所在之處,必定有她,與其說他對她有印象,不如說是她跟隨的主子太教人嫌惡,不由得,連帶記住了她。
見他總算肯將視線瞟來,春兒露齒微笑:「聞人公子,能不能請您幫春兒一個忙?」深諳他絕不會爽快應允,她逕自央求道,手裏竹帚握在雪白柔萸間,怯怯遞上:「府裏工作好多好雜,我忙不過來,您可不可以替我掃乾淨這條廊上的落葉灰塵?」
她話還沒說完,他的眼,已由她身上收回,落向嚴家大池,當她是一陣吹過耳邊的風,理也不理睬她。叫他掃地?是他聽錯了,抑或她腦子燒壞了?他,聞人滄浪,這輩子手裏拿過的,只有刀劍,沒有竹帚;只有腦袋,沒有水桶。
「聞人公子,您就好心幫幫忙吧。我若沒做完工作,會讓小當家責駡的……」
春兒可憐兮兮說著。
他連吭都不吭聲。
春兒歎息,握帚的手挪回自個兒胸前,一對黑白分明的大大眼眸凝啾他,兩人之間沉默許久,他沒回頭,她沒離開,就這般佇著。
一灶香時間過去,兩灶香時間過去……
「聞人公子,求求你了……」春兒再囁嚅,嗓音小小的。
聞人滄浪俊雅卻冰冷的臉上沒有半分軟化。
「聞人公子……」她像是和他杠上,說不走,就不走,只是一聲又一聲喊他。
有空閒賴在這兒煩他,不會去找其他當鋪人手幫她忙嗎?
聞人滄浪淡觀池上大鳥盤旋,再俯衝入水覓食的景象。
「聞人公子……」
夠了沒呀?就不能放他一個人安安靜靜看鳥吃魚嗎?
「聞人公子……」
春兒彷佛杠上他,眸裏堆積淚光,即便他沒望向她,亦被她冀望的眼神給射穿。他動也不動,不知過了多久,但至少久到他認為她早該識相地遠遠離開,去尋找別人相助,他看膩了池景,起身!喝!
她還在!
她仍是凝著淚光,握住竹帚,雙手輕顫,等待他頷首幫忙!
好了好了好了!他幫她!幫她總行了吧!幫完就可以離他遠一點了吧?
「去取把長劍給我。」他抹臉,突地說道。
「咦?」她不解其意。
「長、劍。」他冷淡重複,她雖然仍是不懂,依舊乖乖聽從他的話,跑一趟庫房為他取劍。
庫房裏什麼都有,光是劍類便有百來把,她東挑西選,取了一柄削鐵如泥的絕世好劍,躂躂奔回他身邊,恭恭敬敬將劍遞上。
聞人滄浪接過長劍,搪搪它的重量。這名婢女眼光不錯,挑了一柄相當不錯的命懸。
「聞人公子,您是要練劍嗎?同樣都是流汗之事,您不能發發慈悲,幫我掃掃地嗎?」春兒眸裏閃動水光。聞人滄浪不瞧她半眼,帶劍起身,池畔微風拂動銜金黑袍,以及他一頭黑綢般長髮,他與春兒錯身而過,步伐既穩又輕,猶似一陣風兒,一轉眼便走到廊前,長劍出鞘,劍身閃動銳利鋒芒,更勝耀眼日光,逼得人無法直視,聞人滄浪腕動劍動,順長身軀跨開一步,雙臂似鷹展翅欲飛,朝兩側伸張,劍鋒劃破無形氛圍,形成氣漩,以他為中心,劍芒揮送,氣漩跟著咻地竄出,只見廊道上的落葉開始被劍漩捲入,隨著漩渦轉移而乖乖攏聚成一堆。
他臉上連半顆汗也沒流,輕輕鬆松就將長廊清掃乾淨。
長劍入鞘,拋回給她,聞人滄浪旋身步回亭內,不再理她。
他已經如她所願地幫她把長廊處置得一塵不染,可以滾遠點,別來吵他安靜了吧?
「您好棒哦!三兩下就清潔溜溜呐!好棒好棒!若不是您出手,我可能要掃上好一陣子!謝謝您!謝謝您!」春兒神色誇張地讚揚著他,雙手鼓掌,容顏上堆滿甜佞的燦爛光芒,彷佛將他視為神人崇拜。
「你可以走了吧?」聞人滄浪在趕人。
「不知道您是否願意也順便幫我整理一下園圃?那些雜草生得太長了些。」她好似聽不懂他的語意,笑容可掬地將長劍遞回他面前。
聞人滄浪瞪著她。她並不是一個豔麗型的姑娘,身在嚴家當鋪,上有絕美驚人的嚴盡歡,下有環肥燕瘦的各式俏人兒,春兒姿色算是中等,不至於平凡無奇?但也絕對構不著大美人,只是她那雙眼,很活,鑲滿無數燦亮星光,她的瞳色很黑,像極了夜空,唇兒彎彎,色澤鮮豔,五官中,最醒目的便屬眼與唇。
她被他瞪著,卻沒有退縮,依舊輕揚笑靨,不知是單純天真,抑或是精明狡黠。
他鮮少遇過敢與他互視良久的女人,除了天魔教小妖女外,還有一位叫嚴盡歡,第三個,便是春兒了。
「聞人公子,就再幫我一回,好嗎?」她雙手合十,嗓軟,身更軟。
不好。
少把他當僕役喚過來又喚過去!
他聞人滄浪這輩子從不聽別人的命令行事!
他一直高高在上!
他一直傲視群雄!
他一直享受著眾人唯唯諾諾的崇拜與懼意!
他一直是個皇者,武中之皇。
「要再短一點哦,還有,別削到左手邊的花,那是小當家最愛的牡丹呢。」
他一直狂傲得沒人膽敢叫他去做事!所以!所以說,為什麼他現在會任由春兒下達命令,要他除雜草、清水井,更把他的劍氣當成竹帚,領著他,掃過一園子一園子的飄飄落葉?
這女人很明白如何操弄人,她先是用請托央求的軟軟口吻,接著便是打死不走的纏功,好似弄懂他的脾性―他為了儘快打發她,會繃緊冰顏,用最迅速的方式達成她的要求,然後瞪著要她滾―最後再灌人迷湯,猛誇他好棒、武藝好強云云之類膨脹男人的得意,他竟然就跟著昏了頭?
是小妖女下的迷藥還沒有消退乾淨嗎?
或是小妖女對他使的毒藥未解,侵襲掉他的理智,才會讓他反常做著這些下人工作劉
不然他無法解釋,為何自己會成為春兒叫過來又喚過去的僕役,理所當然分攤她丟來的雜務,做完之後再接受她滔滔不絕的褒揚及誇耀?
他不只一次告訴自己,絕對沒有下一回!別想他會再勞動自己武藝高強的尊貴雙臂,就為了把落葉掃進竹簍裏!
下一回,她纏著他,拜託他替她打水,盛滿一缸子,供嚴盡歡淨身沐浴。別想他下下一回還會出手相助!下下一回,她求著他,要他幫她將數十個裝有厚重冬衣的大木箱,從東廂搬到西廂。別想他下下下一回還會理她!
下下下一回,她跟著他,請求他用高超劍術幫忙她削好幾斤蘿蔔!
別想他下下下下一回還……
等聞人滄浪驚覺過來時,他已經變成當鋪人人口中的「新僕役」,甚至有幾個大老粗敢拍拍他肩,一副與他哥倆好的模樣,同他說:今天工作辛苦啦,兄弟!
他在不知不覺中,被春兒訓練成一個下人!
這是聞人滄浪在被當入嚴家當鋪第十二天后,猛然發現的事實。
「春兒呀,春兒!」嚴盡歡午憩方醒,身子傭懶偎在枕上,枕畔上還殘存有另一道熱呼呼的氣息,她把臉兒貼埋在微凹的那處枕面,喊著貼身侍女的名字。
「小當家,我是小紗。」小紗在門外應答:「你要洗臉梳頭了嗎?」
「進來。」嚴盡歡允許小紗踏進閨房,她眸子合著,嘴上問道:「春兒人呢?」
小紗手腳俐落地擺妥溫水盆子,打濕巾子,擰幹,恭敬遞上,也沒忘了回答嚴盡歡的問題:「春兒姊呀……方才看見她拎著竹帚,去找聞人公子。」
嚴盡歡挑眉,美眸微微眯開,小紗攙扶她坐起身,為她拭淨臉頰、頸子及柔萸。
「春兒最近是怎麼了?待在我身邊是不用去做閒雜事,她何必搶著做?我可不記得春兒這般勤快。」嚴盡歡坐在銅鏡前,小紗開始為她梳順黑墨長髮。
「春兒姊好像很喜歡去找聞人公子,八成是動了芳心吧。」小紗輕笑道。她雖然也會看著聞人滄浪而臉紅,但她沒有勇氣賴在聞人滄浪身邊,他的態度太冷淡,會凍死人,她寧可遠觀他,也不願意太靠近而幻滅。
目空一切的男人,遠遠看,賞心悅目,一旦靠過去,就會發覺他的自大和難以溝通,她情願找個溫柔和善的男人來愛。
「那一個聞人滄浪?」嚴盡歡從銅鏡中覦向小紗。
「是呀,鋪子裏大概只剩春兒姊敢去要他掃地除草,他這些天,跟著春兒姊一塊兒做了許多事呢。」雖然臉一向很臭、很冷、很沒耐心,卻跟隨春兒在園子裏忙碌。眾人本來都很擔心他會在盛怒之下對春兒不利,然而看呀看、瞧呀瞧,反倒他像是被春兒給捏在手裏的泥,要他扁就扁,要他圓就圓。
「我可沒看過春兒這副模樣呢。春兒向來很獨善其身,懶得理睬其他人,更別說是主動搶工作做。」掃地?除草?她嚴盡歡最貼身的侍女,幹嘛去做呀?她唯一該做的就是伺候好主人,為主人端湯送茶,以及適時適地拍拍主人馬屁就夠。
「所以大夥才說,春兒姊喜歡上聞人公子,假藉做事名義,要與聞人公子獨處呢。」
「春兒跟在我身邊很久,我倒忘了她也屆婚配年紀,我沒聽過她向我提及這些事兒。」嚴盡歡與春兒從小到大幾乎天天待在一塊兒,說是主僕,倒更像姊妹,春兒是懂事伶俐的姊姊,嚴盡歡是任性驕恣的麻煩妹妹,春兒能在她身邊待滿十數年,正因為兩人南轅北轍的性格互補。
「女孩子家總是會害羞的嘛。」小紗手裏動作伶俐,邊笑道。
「那個聞人滄浪對春兒的態度呢?」嚴盡歡又問。
「好像很討厭春兒姊纏他,但又總會把春兒姊央托的事一件件做好,然後繃著臉,接受春兒姊灌他迷湯的褒獎呢。」小紗稟報連日來自己親眼所見。
嚴盡歡靜默聽著,任由小紗為她梳盤小髻,小紗嘰嘰喳喳說些春兒與聞人滄浪的相處點滴,誰都沒想到,向來做事一板一眼的春兒,竟會為了一個男人,放下身段,纏著、膩著、賴著,甚至連撒嬌那一招都拿出來用,而高傲的武林盟主,不知不覺中,淪為當鋪雜役,同樣出乎眾人意料。武皇只懂得面對兇神惡煞,卻奈何不了區區一個小婢女?
小紗說著的同時,春兒回來了,掛著滿臉愉悅笑容。「小當家,抱歉,我回來遲了。」春兒不帶任何真誠的歉意,好心情讓她的眉眼全鑲嵌一層閃光,她站在銅鏡前,為嚴盡歡挑鈿飾。
「春兒呀。」嚴盡歡與春兒在銅鏡中交會視線。
「是。」
「你喜歡聞人滄浪那個臭臉男?」嚴盡歡毫不迂回,直接問。
春兒明顯一怔,聽到臭臉男時的噴笑,被前頭「喜歡」那兩字給硬生生梗住。
「聽小紗說,你似乎挺愛去找聞人滄浪。你喜歡他?」
「我喜歡他?」春兒一臉迷惑。
「不然你這個懶人除了伺候我很用心之外,哪時還會去關照別人呐?」嚴盡歡邊說,右手輕揚,晃了晃:「我不愛那個綠玉葉鈿,換掉。」
小紗迅速換上一隻鑲嵌數十顆小珠貝的銀鈿,嚴盡歡滿意覦著,它在黑髮上形成搶眼效果,續道:「你若喜歡他,我可以將他送你。」別說她這主子難相處,她待春兒這位貼身好姊妹可不差呢。
「送我?」春兒眨著眼兒,對這兩個字認真思量。
「雖然他還不是流當品,不過,要把一件典當品變流當品,對我們而言,輕而易舉嘛,只要你想要他,他就是你的。」嚴盡歡平時不是好商量的主子,若是鋪裏其他人想向她索討東西,得視她心情好壞來決定是否打賞,但面對春兒,她善解人意許多,畢竟,交情不同呐。
春兒眸裏逐漸綻放笑意,變得晶亮無比:「真的嗎?我可以討了他?」
「當然。」嚴盡歡頷首。
「那好呀,我要他,請小當家把他送給我。」春兒笑開了臉,一句悶笑的咕噥含在嘴裏:「他如果知道這事兒,臉上又不知怎生精采呢,詰詰詰詰詰……」
「沒問題。春兒,聞人滄浪是你的了。」嚴盡歡允得俐落。說完的同時,小紗也替她打扮妥當,嚴盡歡回首,交代春兒:「好了,別一徑傻笑,去替我熬藥吧。」
「藥?」春兒茫然重複。
「為了一個男人犯傻呀?!我的藥呀!」嚴盡歡睨她一眼,以為她欣喜若狂而忘了該辦正事。
「藥……哦。」春兒連忙點頭,與端著水盆的小紗一塊兒退出房,小紗要去將水盆裏的水倒往溝道裏,春兒拍拍她:「小紗,是什麼藥呀?」
「呀?我不清楚耶,小當家所有湯藥都不假他人之手,只有你能碰,連武威哥都沒動過。」小紗困惑春兒怎會反倒問起她來。
春兒黑眸骨碌碌轉了一圈,換上甜笑:「呀!我想起來了啦,我趕快去幫小當家煎藥!」語畢,一溜煙往廚房方向鑽,徒留小紗一個人愣凱看著她的背影,好半晌才笑笑搖頭。「春兒姊怪怪的……難道陷入愛情裏的人,都這副怪模怪樣嗎?」
紙,包不住火。
聞人滄浪被打賞給春兒之事,很快便在嚴家當鋪裏傳開,成為眾人嗑瓜子說嘴的熱呼呼八卦。
當然,聞人滄浪不會被蒙在鼓裏。
聞人滄浪得知嚴盡歡把他賞給春兒,憤怒如颶風掃來,迸發的殺氣震懾了當鋪眾人,迫使公孫謙、秦關、尉遲義及夏侯武威同時站出來,擺開對峙架勢,必要時,四個打一個也在所不惜。
「我受夠了。」聞人滄浪一字一字咬牙猖出。
對,他受夠了!
在這間鬼當鋪想圖個安寧也做不到,每天每天每天都會有個傢伙跟前跟後,要他幫這個做那個,一邊灌迷湯一邊用傻笑企圖迷惑他;一邊趁他不注意就叫他動動劍氣掃地;一邊利用他失神之際要他使使輕功去清屋樑上的蛛絲――成他何必如此作踐自己?他應該要做的是,全心全意追殺魔教小妖女,逼她吐出解藥,解去他身上之毒,她若不從,他便一刀一刀淩遲她,還怕她不從嗎?
何必在嚴家當鋪乖乖等滿三個月,過這種卑賤生活?
變成典當品已經夠辱他威名,被逐步教化為奴僕亦令他無比難堪,此時再成為春兒手裏一件「賞賜品」,他聞人滄浪還有臉活在世間上嗎?不如自我了斷省事些!
聞人滄浪面容緊繃,偏書卷味的臉龐揉合了戾氣,他的神情在說:誰都別想攔我,我聞人滄浪不容人揉圓搓扁,不是任誰想處置我都行!
「春兒,這張當單拿去請人仿謄個一萬份,他只要一踏出嚴家,咱們就四處張貼,貼滿南城每一面牆,教眾人看看,武林盟主聞人滄浪是如何的不守信用、如何的違反合約。」嚴盡歡嬌甜中帶有風涼的嗓,彷佛無視聞人滄浪的殺氣!她確實也沒能看見聞人滄浪的表情,在她前頭擋了人高馬大的四隻男人,嬌小如她,自然只能瞧見他們背影,聞人滄浪的臉再陰鷥、再臭、再嚇人,她都沒看到!慵懶傳出,纖手晃著當初紫紗姑娘將他抬進當鋪典當的當單。
「是,小當家。」春兒接過,放進懷裏。她與嚴盡歡不同,嚴盡歡坐著,視線不夠寬廣,她站著伺候人,視線輕易越過四人,落向盛怒中的聞人滄浪。她彎笑了眸子,不似鋪裏其他小婢都逃得遠遠,一個一個縮到門外,生怕會慘遭殺氣波及。這方主僕氣氛融洽,那方,一個怒焰已達極致的男人,與四名不敢小覦他的男人,蓄勢待發的抗衡,因嚴盡歡的加油添醋而一觸即發,聞人滄浪長髮微微撩動,手背上青筋一條條冒突而出,彰顯著他耗費多大力氣在壓抑自己動手砸碎這整座宅邸,當他看見春兒唇畔一抹笑靨,他眉間的蹙痕劃破冷靜,陰狠瞪著她,她全然不怕,還回視他,笑得更甜似蜜,彷佛在挑戰他的爆發底限。
「我並不是流當品,你無權處置我。」聞人滄浪陰狠目光沒從春兒身上挪開,冷嗓卻是在對嚴盡歡說。
「錯,你是。春兒,當單給他瞄一眼――小心,他會搶走撕掉。」嚴盡歡叮囑春兒。
春兒頷首,取出當單,攤開,指指其中幾字,雖有段距離,但她知道聞人滄浪的好眼力可以清楚瞧見。
死當。白紙黑字,而死當旁邊,還能看見筆跡塗抹掉的痕跡。
「你們竄改當單?!」他明明記得公孫謙告訴他,小妖女三個月後會回來取贖他!
「沒有呀。」嚴盡歡睜眼說瞎話:「你看仔細些,當單上有捺指印的,典當人自己要求把取贖改成死當。」
「小妖女來過?!」聞人滄浪瞠目逼問。小妖女來過當鋪,更改合約?何時來的?
他竟然錯過她了!錯過把她挫骨揚灰的時機!
她看見他被春兒領著去提水的窩囊模樣了?
她躲在哪處暗暗恥笑著他了?
「總之呢,典當人決定死當你,其下之意,你已經是流當品,當鋪裏每一件流當品,我都有權處置,春兒想要你,我就把你賞給她,從現在起,你是春兒的東西,你最好安分些。」嚴盡歡甜孜孜說道。
聞言,聞人滄浪又瞪回春兒身上去。
這女人想要他?
就是她向嚴盡歡開口索討他?
聞人滄浪的怒火轉移到她身上,眯細的黑睫掩去眸裏肅殺之氣,抿閉的薄唇不發一語,卻比任何惡毒語言更具殺傷力,他在用眼神殺她,要她自己識相開口,向嚴盡歡收回無理要求,說她不敢要他了。
他在等,沒有人在他殺人目光冷睨之下,還不趕緊跪地求饒。沒有人。
好吧,有。小妖女是一隻,春兒是另外一隻。
她秋翳雙眸眨呀眨,無辜天真、單純甜美,沖著他笑。
「你這傢伙!過來!」聞人滄浪震開阻擋在前方的眾人,攫擒春兒的手腕,粗魯蠻橫地將她拽近胸前。
他非得和她好好「談談」,談完之後,要她自己哀求嚴盡歡取消打賞。
由於聞人滄浪的目標不是嚴盡歡,眾人沒有出手相阻。說來無情,畢竟讓他們願意拿命去拚救的人,僅止于嚴盡歡,春兒並不名列其中,再者,四人聯手就打得過聞人滄浪嗎?他們都不認為這個答案是肯定的。
他們雖然皆習有武藝,教訓教訓匪類綽綽有餘,可用來對付武林盟主,恐怕仍嫌力不從心。
嗯……春兒應該是不會有生命危險,至少……春兒被聞人滄浪拉走時,她臉上可沒看見半絲害怕及求救。
也是啦,一個膽敢向小當家開口索討玉面武皇鬼羅刹的女孩,應該早就預料會面臨今日場面及聞人滄浪的怒火,她仍是同嚴盡歡提出要求,想必她自有一套安撫聞人滄浪的方法,眾人皆如此深信,春兒的本領,近來遠遠超乎他們意料!能讓聞人滄浪乖乖將嚴家主宅清掃得乾乾淨淨,春兒功不可沒。
待聞人滄浪拖著春兒走遠,公孫謙拾起春兒匆匆間掉下的當單:「小當家,你真的竄改當單?」這是當鋪大忌,嚴家當鋪能在南城立足多年,憑靠的是信用,鋪子與客戶間的簽訂契約,需要雙方同意,一旦簽訂,彼此遵守,當鋪契約若要修改,不是重謄一份,便是修改之後,再由雙方捺手印,以示負責。
他非常肯定當日紫紗姑娘那張當單上注明了什麼,絕不是現在看到的塗改版當單,但,這張當單上,在修改處確實捺有手印,而且與當日紫紗姑娘留下的相互比較,還真的……相似度極高。
嚴盡歡不否認自己做過的壞事,坦承不諱,方才誰騙聞人滄浪,現在面對公孫謙可以省省:「是呀,我叫春兒改的。她難得開口向我討東西,我當然不吝嗇給她。哪知道春兒的模仿力這般強,連典當人的字跡也學得像,拿來唬弄聞人滄浪正好。」她只負責吩咐春兒辦事,春兒怎麼做、找誰做,她都不多干涉,春兒事後交出的成果讓人滿意,她更不曾多問。「反正三個月後,典當人真的回來取贖,咱們再見招拆招囉。」
最後那句話,換個方式說,便是:反正三個月後,人家回來取贖,就交給你們去煩惱囉,不關我的事。
嚴盡歡的行事風格,眾人皆知,她只管過程,不顧結果。
公孫謙看著當單許久,心裏湧現一絲忖思。半晌過後,他露齒微笑,折妥當單,擱回桌上,只輕吐了「原來……」兩字,末了,任憑鋪裏人追問,他什麼也沒再接下去說。
作者:
醉仙
時間:
2013-8-4 07:32:05
第三章
春兒一路被拖拖拖,拖到後院,聞人滄浪才停下步伐,但他沒放開她的手。砰。她被抵在白色花牆與他之間,淪落於他掌中的左手被扯高,釘牢在他修長五指間。
「去告訴嚴盡歡,你不想要索討我。」他森冷吐著氣息,逼近她的臉龐佈滿陰霾,他恫嚇著她、怒瞪著她,不在乎是否會嚇哭她。
「可是我想要索討你,我為什麼要說謊騙小當家呢?」春兒沒被他嚇破膽,甚至連粉顏上的笑容仍鮮明可愛。
「我聞人滄浪不是你說要就要的人!」她也沒那個命要得起他!
「小當家答應將你給我了呀。」她已經要到了哦,他是屬於她所有。
「你這麼想死嗎?!」竟跟他裝傻打啞謎!信不信他一怒之下真的掐死她!
「不想,我想多活幾年,我還有好多東西沒瞧過沒玩過,現在死,嫌太早了些。」她很認真思索之後,回答他。
「那你還敢留我在身邊?」她該不會天真以為,他是個好男人,會好好對待她、疼惜她,因為成為她的人,就對她唯命是從?可惜,他聞人滄浪絕不會變成女人的繞指柔,更不可能成為她和嚴盡歡私相授受的商品,上一個將他當進嚴家的小妖女,已經犯著他的禁忌,現在連她這只小婢女也要踐踏他的尊嚴,加入羞辱他的行列?
他聞人滄浪在她們眼中,一丁點的威嚴和氣勢都蕩然無存了嗎?
「你不會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吧?」春兒一臉好無辜。
「我會。必要時,我會。」老實說,他現在就很想!
春兒感覺他的氣息噴吐在她頰邊,暖暖的、熱熱的,撩動她柔細鬢絲,他說著「我會」時的嗓,宛若冰霜,如此暖熱的吐納,卻帶有凜冽冷漠,或許是兩者的突兀衝突,減輕那兩字的恫嚇力。
他沒在她臉上看見退縮的恐懼,只有笑容,變得更深。
「必要時,你會?」這句話聽來有語病哦。「現在不是必要時,你別板臉嚇我,我膽子很小,經不起嚇。」她擺出嬌柔模樣,像只小白兔,圓圓眸兒含著水霧。
若她唇畔沒了那抹笑,他或許還會相信她膽子小,偏偏她說這番話時,笑花飛揚,一點都沒有說服力。聞人滄浪捏住她的下巴,逼她仰視他,他嘲諷一笑:「你膽子小,經不起嚇?你卻有膽向嚴盡歡開口要我?你難道沒想過我在盛怒之下,會折斷你這又細又軟的頸子?你是當真沒想到後果,抑或……你根本就不怕?」他緊咬著她的眸光,銳利搜尋她秀氣臉蛋上出現的任何反應,這丫頭直勾勾回視他,洩漏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她不怕。
這雙眼眸中的慧黠,好眼熟,曾經,也有一個總是這樣看他的傢伙,無論他表現得多冷漠、多無情、多面目猙獰嚇人,她從來都不怕,嬌小身子永遠挺直站著,擦腰,仰臉怯他,氣焰比他更囂張。
聞人滄浪!你給我站住!
嗓音又軟又甜,罵起人來一點都沒有殺傷力。
聞人滄浪!你別想這樣唬弄我!還來!把我的糖葫蘆還來!
老是追在他身後,啪躂啪躂響著的腳步聲,老是這樣吠著,她一身香氣,久久不散,永遠繞在他鼻前,害他在那一陣子裏,總覺得被囚在她周遭,反倒沒聞到那股味兒,他竟會忍不住回首,查看她跑哪兒去了,擔心她該不會是掉進哪處窟窿或是被哪幾個惡人給半路綁走……
那張臉,與此時的春兒重迭。眉,明明不像,春兒的眉偏向八字,淡淡垂著,那傢伙的眉卻是揚舞柳葉,眉峰挑高,看起來隨時都在笑。鼻,明明不像,春兒的鼻翼較寬,那傢伙的鼻樑既挺又小巧,每回說到不滿處,就會皺起,在鼻樑上堆積小小細細的紋路。
嘴,更加不像,春兒的嘴豐盈飽滿,那傢伙卻顯得薄嫩,尤其是抿嘴而笑時,雙唇幾乎要變成一條線,彎彎如月。
她與春兒一點都不像,但覦著他時的目光,為何如此神似?
「老實說,我滿怕你生氣的。」春兒此時又露出牲畜無害的單純模樣。
「既然如此,你為何要向嚴盡歡開口?」他不信她不知道這件事被他知道後,他會是何種憤怒反應。
「你誤會啦,不是我主動開口,是小當家突然問我想不想要你,若想,她可以將你送我,我一時心動了……誰教我,喜歡你嘛。」粉頰有兩抹可疑紅暈浮現。
「你喜歡我?」聞人滄浪皺眉,好似聽見了多不可思議的理由。
「你怎麼一副……沒被姑娘家表白過的愣樣?」春兒失笑,又從他臉上讀出答案,她忍俊不住地噴笑:「不會吧?你真的沒被姑娘家表白過愛意?你長這副俊樣,竟然沒有姑娘喜愛你?」
男人,果然是不能單靠那張臉嗎?長得好看的男人,個性不好,仍舊會被女人拒于門外。聞人滄浪很俊俏沒錯,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氣息太強烈,幾乎是「近我者死」,他的外貌不比公孫謙遜色,公孫謙卻比他多出一分柔軟身段及親切可人,公孫謙從不吝惜出賣笑臉,而聞人滄浪不同,他絕大多數時間是不笑的,若他笑了,也是冷冰冰的嘲弄或鄙夷,完全無關乎喜悅與否。
女人仍希望遇見一個懂得體貼與溫柔的好男人,而不是一個又冷又硬又不風趣又不好相處的帥男人。
春兒毫不客氣的咭笑,讓聞人滄浪唇角微微抽措,他卻也很清楚,無論他擺出怎生的兇惡臉孔,這女人一點都不會害怕。
她還說她喜歡他。
因為她喜歡他,所以她才向嚴盡歡討了他。
純粹就是喜歡他……
這理由,教他啞口無言。
好吧,被她猜中,他確確實實沒被女人告白過,不知道面對此種情況下,他該做何反應,從來沒有哪個女人有膽站在面容冰冷的他面前,告訴他,聞人滄浪,我喜歡你。
「難怪你的反應會這麼激烈。原來你害羞啦?」她眯眼取笑他的反應,當他是惱羞成怒,以憤懣掩蓋害躁。他瞪她。「誰說我害羞了?!」「不然你氣什麼嘛?我向小當家討了你,你有吃虧嗎?你有被佔便宜嗎?是我吃虧了吧,我得面對鋪裏眾人對我的調侃,還有外頭人指指點點我不知羞恥向小當家要了一個男人的流言呐。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這種事,得到惡評的,總是女人吧,男人說不定認為自己賺到了呢。
他被她反問得無法反駁。
對呀,他有吃虧嗎?他有被佔便宜嗎?
仔細想想,並沒有。
春兒討了他,憑她一隻弱女子,她是能對他做什麼?
論武功,他要殺她,比殺只螻蟻更容易,她膽敢對他胡來,他手一扳就能拗斷她纖細膀子,他到底有什麼好怕的?
怕她對他動手動腳?
怕她端出「所有權人」的高傲嘴臉來使喚他?
怕她指揮他往東往西不准反抗她?
怕她自調為他的主人?
怯。該怕的人,是她。有膽向嚴盡歡索討他,就得自己承擔把一頭老虎養在身旁的後果!
聞人滄浪沒發現自己輕易被她三言兩語所說服,輕易地,接受了自己成為嚴盡歡打賞給她的一件禮品。方才的怒焰,讓她的笑靨、她輕快的嗓、她眸中的光采給澆熄,他甚至還笑了出來。
套一句她說的話!
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
沒錯,他沒有損失。
即便春兒向嚴盡歡要了他,他聞人滄浪仍屬於自己所有,她永永遠遠也操控不了他,她與嚴盡歡的可笑協議,只要他不承認,誰都奈何不了他。
聞人滄浪嗤笑,冷冷的、淡淡的,這一次,他覺得自己占了上風。
眼前嘻嘻笑著的女人,仍無自覺,猶如一朵微風中搖曳的小花兒,絲毫未察他微揚唇畔間,夾帶的惡意哂笑。
聞人滄浪是春兒的人。
這句話,近幾日來時時能在當鋪裏聽上幾回。聞人滄浪已經麻木,隨便眾人如何去說嘴都無動於衷。事實勝於雄辯。聞人滄浪的的確確淪為春兒的附屬品,就算他冷著臉想反駁,他的一舉一動卻說明一切。
他手裏兩大桶清水,盛得全滿,他步伐飛快,桶裏清水沒灑半滴,身後跟著一派輕鬆的春兒,繁重工作有他接手,她樂得悠哉,纖手迭在臀後,亦步亦趨尾隨他,紮束丫鬢雙髻的她,搖頭晃腦,一點也不在意眼前男人散發的陰冷氣息。
他真有趣。
一個倔強得要死的男人,卻沒有他外在表現出來的難以溝通,至少,對她而言,聞人滄浪算是很好商量的物件。
他會板著臉嚇人,他會寒著嗓信人,他會揚著顎睨人,偏偏這些小事,嚇不退她,她反而還能將他的反應當成打發無聊時間的樂子,偶爾逗逗他、鬧鬧他,激得他青筋暴突跳動、咬牙切齒時,她就會換上另一張撒嬌臉孔,安撫他的怒氣,看似難相處的聞人滄浪,會瞪著她好半晌,再慢慢地,放鬆渾身警戒緊繃的肌理,額上青筋被抹平,眼神不再銳利難馴,最後鬆懈下來的,是他刻有淡淡蹙痕的眉宇。
她咭咭笑,引來他回首側目,瞟來的目光可一點都不友善。
「聞人滄浪,別偷懶,快挑水呀。」她回他一抹更甜的蜜笑。
「哼。」
「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就當作……挑水練身體囉。」又是這句「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要他以劍氣掃地時,她說,「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與其拿劍在那兒東揮西揮,讓劍氣胡亂用掉,不如一舉兩得拿來掃地嘛」
要他飛到高處去清理屋瓦,她說,「反正你也沒有損失麻,與其像只猴子在樹上東跳西跑,浪費體力,不如跳上屋頂去刷刷瓦月嘛」
要他整理草坪時,她說,「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你天天都要揮劍,順手涮涮削平雜草,不花你多少時間嘛」
要他劈柴時,她說,「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你都是要拿拳腳去劈木人樁,不如就將柴薪當成對手,好好廝殺一陣,如此一來,功夫練了,柴也劈了,不是很好嗎?」
說得好似他每日必練的絕世武學,與尋常下人的工作內容沒有差別。
他當然沒有損失,反倒是得到更多―他的名號,八成已經更新為「玉面武皇鬼羅刹之嚴家小僕役」了!
聞人滄浪額際隱隱跳動著一條名為「理智」的青筋,很好,它還沒斷裂,代表他理智尚存。兩桶清水朝大木桶裏傾倒,盛滿整整一大桶,他回身,將水桶塞回給她,凜著眼,瞧都不瞧她,輕功一點,順長身軀如鷹似鷗,消失於屋上。
「這麼容易又生氣囉?」她嘀咕,頰邊因為深笑而浮現的酒窩,鑲在雪白膚間,可愛迷人。
聞人滄浪氣極自己的窩囊。
他逃離了那個總能將他操弄得不像自己的女人,若他再不走,等會兒她提出其他無理的僕役要求,他仍是會敗陣下來,一項一項替她做齊。
幾日下來,他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那個名喚「春兒」的傢伙,教他不知如何去對待她。
這個弱女子,竟讓他手足無措。
每回她惹怒他,他都可以一劍削斷她的腦袋,但她總會適時擺出笑容,甜膩著嗓,像只貓兒,瞄啖撒嬌,只差沒拿臉頰來磨贈他。
有時,他覺得她在挑釁他,又不像真正的挑釁,她沒有插腰和他對嗆、沒有教人反感地賣弄伶牙俐齒,在他感到被撩撥起怒意時,她會微微鱖唇,偏著蠔首,一臉天真迷惑中又隱約可見的俏皮算計,說: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
沒有損失,沒有損失,沒有損失……他卻感覺自己虧大了,又說不上來吃虧了什麼。
聞人滄浪駐足在嚴家最高樓宅的頂脊,風張狂地吹撩他的發、他的銜金黑袍,也吹拂他一身無處發洩的熱氣,無法隨風而去的,是思緒,是思緒中的她。
「她」,包含春兒,更包含了小妖女。真煩人,為何他會一連碰上兩個讓他又惱又氣的丫頭?
一個害他淪落至此,一個好似嫌他不夠淒慘地雪上加霜,要將他更推入奴僕地獄,在這裏貢獻勞力、揮灑汗水。
他閉上眼,深深吸息,在風中,圖求冷靜。
小妖女說她在他身上下毒,然而他運策內力,卻絲毫未覺滯礙,脈絡之間竄行無阻,那毒究竟是什麼?他全然沒有不適……不能掉以輕心,那小人,古靈精怪,究竟玩些哈把戲,他料想不到,沒毒發症狀不代表可以小覦毒性,除了小妖女的毒,他懷疑連春兒都對他下毒,否則他為何對她言聽計從,抵抗不了她的央求,她的……撒嬌?
他明明不是一個慈眉善目的正派君子,他學武更不為了濟弱扶傾,這輩子做過的善事五根指頭就能數完還有剩,曾經下跪求他出手相助的老弱婦孺,被他甩袖震開,遠遠拋諸腦後之類的事情說也說不完,沒道理因為春兒隨口幾句,就能說動他。
第一回可以說是被騙,第二回可以說是被拐,第三回、第四回……第十回呢?又能用什麼理由來搪塞?還是他本性中,帶有奴性?不會吧。這話傳出去,武皇之名淪為笑柄。
躍下屋脊,聞人滄浪漫無目的走遍嚴家,最後,慵懶地找了那片他早上才除過雜草的草坪,躺上去,閉目養神,強逼自己放空思緒,別再被那兩隻傢伙給攪弄理智,惹得他心神不寧。
他只是閉著眼,並沒有入睡,所以春兒躡足到來之時,他早已察覺。
無論他人在哪里,她總有本領找到他。
絹鞋踩著草坪上磨圓的石瓦,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就連曳地的裙擺都微微攏在小拳裏,露出半截白玉小腿,接著,她坐在他身旁,他故意不睜眼覦她,省得雙眼一張,她又拉他去做工。
她彎身,朝他靠近,淡淡香氣在鼻翼前竄來,有些熟悉,越來越近,直到她溫熱的氣息拂過他臉龐,緊接著,他的唇,被人叼住。
他猛然睜眼,與近在咫尺的春兒四目相交,她的唇,還黏在他唇上。
尋常小姑娘被捉到做壞事,都該掩臉驚呼、粉頰暴紅,結巴喃著「我我我我我……你你你你你……」老半天,再挖個地洞把自己坑埋起來。偏偏她不。
她眸中添了笑意,小舌遊移,滑過他緊抿唇心。「你好愛生氣哦,從你住進嚴家開始,你都沒有笑過,幫我做些事也氣呼呼的,你這麼不喜歡這裏嗎?」她邊說,邊挪動小舌,輕舔他的下唇,彷佛在品嘗美味食物:「可我覺得在這兒好有趣,每天都快快樂樂、沒煩沒惱,與你一塊兒掃掃地、擦擦桌子,老是賴在一起,真好……」
是她忙碌吮他,這番話才會顯得含糊不清,或是他腦子發脹,被軟嫩溫暖的氣息包圍,撩撥到心猿意馬,耳朵聽不進太多雜句?
眼前的女人,交迭著兩張臉孔,他在春兒臉上看見小妖女曾經散發晶耀光芒的眼神,如此的璨亮,如此的炫目!
他撇頭避開她的唇:「你做什麼?!」他沒料到自己會被她偷襲,這丫頭看似良家婦女,卻犯著良家婦女大忌!
「誰教你躺在那兒,一幅美景誘人……」她用指腹取代她的舌,在他下唇畫圈圈,指腹滑過的地方,唇兒又抵上來:「反正你也沒有損失嘛。」啾、啾、啾……
原先將柔萸按在他胸膛使壞的姑娘,下一瞬間,她的天地為之旋轉,被她壓在下方的聞人滄浪霸佔了她頭上那片藍天白雲,巨大陰影籠罩住她,聞人滄浪俊美無儔的臉龐未見半絲笑意,只有下唇被她吮得豔紅,看起來添了些許魅人的味道。「你說的對,反正,我也沒有損失。」語畢,聞人滄浪欺壓而下,以鷥猛的力道襲取她芬芳軟唇。被女人強吻,有哪個男人會覺得吃虧呢?既然她心甘情願自己送上門,他又何須對她客氣?
這並不是一個挑逗的吻,而是侵略的、吞噬的、情欲的吻。
方才戲弄他的丁香小舌,被懲罰地輕齧,不讓它藏回她嘴間,她嘗起來的味道該死之好,好似就在不久前,她吃完某種香甜如蜜的玩意兒,那味兒留在她唇舌之間,勾引他深深探鑿,貪吮更多甜味。
是糖嗎?好甜。
又有股果子的酸香味。
春兒完全不曾試圖掙扎抵抗,她的雙手被他釘在草坪上,十指交纏,他跨身在她身上,剛強地囚禁著她,她歡迎他的孟浪,粉唇回應他的放肆探索,不知是誰先發出了濃重呻吟。
他沒有損失,她也沒有,兩個人都在吻中得到樂趣,他嘗著她的甜沁,她嘗著他如火一般的炙熱燃燒,而非冷冰冰的凍人反應,原來,她是可以這般嬌柔誘人,而他也可以這麼熱切急躁,他們掌控彼此,更被彼此所操弄。
他的手,探進絲裳,掌下溫膩無瑕的細緻肌膚,彷佛磁石,牢牢吸住他,教他無法抽離,她好軟,膚似上好綢緞,觸感奇佳,光以手掌碰觸便已如此讓人愛不釋手,若換成了他的唇齒,狠狠肆虐每一方寸柔軟雪白,不知會是怎生快感!
她卻突然震醒,將那只掌握住她一隻綿綿軟乳的手掌擒著,自衣襟間緩緩抽出來。
「這可不行……」她仍喘吁吁的,臉頰緋紅,目光有絲迷蒙,但尚未完全喪失理智,放任自己沉浸欲海之中:「我只是想嘗嘗你的味道,沒打算這麼深入,打住打住……不然我就吃虧了呐。」
「這種時候才裝冰清玉潔,豈不造作?!」再好脾氣的男人,到嘴的香肉被人搶走,都會露出獰狠的凶樣,尤其,他構不上是「好脾氣的男人」
「我不是裝的,我真的是冰清玉潔,處子之身可不能隨隨便便用掉,否則我會惹麻煩的……」春兒理理衣襟,拍拍臉頰要自己清醒些,發絲上沾有幾根草芥,髻發微亂,唇色又鮮又紅,說話時,輕輕鱖著。
「也就是說,你在戲耍我?」給吻又不給碰,在他身下柔順綻放豔態,卻只能蜻蜓點水,誠意何在?
「你又沒有損失。」她說得多理所當然。
這女人!
聞人滄浪咬牙切齒,滿嘴裏全是她芬芳的甜孜味兒,這反而教他更憤懣,未消的欲火轉為怒焰。「我沒有損失?!」他低猖,黑眸間,火光照照,燒得嚼哩啪啦,一字一字,殺氣騰騰:「你把一個男人撩撥到渾身燥熱難當,幾乎要為之瘋狂,你卻臨時抽手,風涼一句‘你又沒有損失’,要我強壓下所有欲念,自己解決?!」
「我把你撩撥到完全失控了嗎?」她好樂,眉眼唇都在飛揚:「我以為你是個冰人,無論怎麼吻怎麼碰都燃燒不起來的大冰棍呢。」原來是她誤會了,他還是有血有肉有欲望的男人嘛。
春兒挨過來,又啾了他幾記:「別氣嘛,我再補給你幾個吻,聊表歉意,好不?」
這回他僵硬掙開,她只得逞了一回,之後幾個鱖嘴都沒有親到他。
「離我遠一點!」他俊顏緊繃,仍是俊美逼人。
「還是你想跟我……」她俏皮地眨眨眼,後頭沒說的眼波流轉,隱喻了多少的綺麗旎景,透過她莞爾淺笑的嗓,描繪得更活色生香。
對,他想,不管這裏是露天草坪,隨時會有人經過,他還是想!
他想跟她接續做下去!
他想親手扯開阻礙視線的暖色紗裳!
他想大口陋吮紗裳下細嫩雪白的玉膚!他想在她身上咬出一片一片的吻痕!他想將她擺弄成最淫豔誘魅的模樣!他想要她為他張開腿兒,逼迫她困難而極樂地吞吐他駑猛欲望!他想在她嬌俏纖小的體內釋放火燙種子!他想!
「可惜不行,我雖然喜歡你,但還是不能跟你繼續往下做,抱歉啦,我有我的苦衷。」她表情無辜而可愛,對照聞人滄浪一臉鐵青,簡直令人髮指。「不過你吻起來滋味好好,可以再來一次嗎?」
「想都別想!」男人發狠,吼得震天,拒絕再淪為這個女人嘴下的一道甜品,只准她吃,不准他嘗更多甜頭。
那種非人的折磨,男人受不了!
即便是自製力極強如他,亦然!
「嘖,反正你又沒有損失……」
作者:
醉仙
時間:
2013-8-4 07:32:32
第四章
只有他聞人滄浪一個人有這種感覺嗎?春兒似乎與先前他所以為的「懦弱」有相當大的落差,那個抖著嗓音在央求他助她一臂之力的噙淚丫鬟,越來越放肆、越來越調皮、越來越原形畢露,越來越像某一隻傢伙……
聲調不像,口吻卻像;模樣不像,神情卻像;打扮不像,背影卻像;然而,他很清楚,小妖女與春兒不可能是同一人。
春兒在嚴家長大,算是嚴家小婢中的長老,她六歲入當鋪,被嚴老爺買回,與甫滿一歲的愛女作伴,迄今已近十五年,她並非嚴家憑空冒出的新婢,自然無法被冒名頂替,小妖女則來自於外邦,以前曾聽她吠及,她是半個多月前才踏進南城這片土地,兩人在時間點上產生了衝突。
聞人滄浪只能當自己多心,興許,太久沒見著小妖女,有些想念她嬌蠻的追逐。
想念?聞人滄浪先是被這兩字怔住,又不屑至極地抿唇。誰想念她?若說「想」,應該也無關「思念」,只是……會想知道,這段日子中,小妖女窩在哪兒荼毒其餘無辜路人,在哪兒心滿意足地舔著那種紅濫濫的小零嘴。
這種「想」,摻雜了多少的恩怨、多少的憤怒、多少要描死她的衝動?他無法厘清,不可否認地,她存在於他的心中,那般蠻橫,時時出現,叫他又氣又咬牙又回味著她或笑或嗔或惱的模樣。
生命有過多少仇敵,數之不盡,結怨的理由成千上萬種,沒有一個像她,恩怨小小的,對峙卻像兩人上輩子對彼此做過多差勁的狠事,這輩子再繼續來仇視彼此。
有時想想,自己和一個小丫頭計較,心眼著實太小,偏偏這個小丫頭對他的報復也毫不手軟,否則他人現在又怎會在嚴家當鋪裏當著?
芝麻蒜皮的老鼠冤,竟會讓兩人糾纏至此,也算是某種緣分嗎?
想起春兒,連帶想起她;想起她時,春兒亦會如影隨形竄入腦際,他暗斥自己未免太三心兩意,怎會思此念彼,一會兒春兒,一會兒小妖女?
兩個女孩根本就是不同類型的傢伙,春兒是春兒,小妖女是小妖女,兩人同時浮現腦海,簡直莫名其妙。
提及春兒,今兒個還沒見到她身影,平時此刻,像只采蜜的蜂,發表「你又沒有損失」的高論歪論,她老早就在他周遭打轉飛繞,拐他展開一日的僕役生活。
今天,安靜過頭了。那丫頭人呢?
「抓藥?」身為嚴盡歡的貼身女婢,怎可能天天纏著聞人滄浪?她仍有許多事要忙,她滿腦子都想著待會兒要如何戲弄聞人滄浪,也得先將嚴盡歡給伺候滿意。
此時的春兒在嚴盡歡房裏,拆卸被單,更換枕套及繡裳,曬得香暖的涼裳迭整齊,收在鋪尾,雙枕膨鬆軟綿,上頭繡有蓮葉紅鯉,一切忙得差不多之際,嚴盡歡叮囑她去辦事,要她上街為她抓藥。
「是呀,你不是說藥煎完了?前兩回我都沒喝,你不會打算再讓我少喝幾帖,一切全憑運氣好壞吧?」嚴盡歡坐臥長榻,手裏舀動燕窩湯,有一口沒一口地送入嘴間,一副連吃都嫌懶的惺忪姿態,美眸瞟了一記笑嗔給春兒。
春兒凱然愣著,好半晌才想起有這回事。
「是,我等會兒就去辦。」春兒應得迅速順從,這等反應反而令嚴盡歡揚起黛眉。
「你被愛情沖昏頭了嗎?態度這麼乖巧?一點都不像我認識的春兒。」嚴盡歡長髮未梳、胭粉未施,素雅清麗宛若潔白曇花,少去妝點過頭的傲嬌,顯得符合她年紀該有的秀稚,此時的調侃更添天真:「平時只有咱兩人在時,你可不會客氣,每回聽見我要你去抓藥,都得叨念我好些時間,念到我翻臉才肯甘休呢。」今天耳根子好清淨,真不習慣。
愛情力量如此大,治癒春兒愛嘀咕碎念的怪毛病嗎?
春兒眼珠子骨碌一轉,板起小臉,佯怒道:「我每回念,你哪回肯聽?還不是又按照你的喜好去做?!最後更惱羞成怒地反罵我一頓。」
嚴盡歡銀鈴輕笑。是嘛,這才像她熟稔的春兒,嘮叨的小老太婆,呵呵。
「好啦,你快去吧,待會別忘了順手替我買一盒糕回來。」嚴盡歡攏攏青絲,貪吃的撒嬌模樣,笑起來像個孩子。
此時,夏侯武威進房!應該是說,回房。
鋪裏幾件資深流當品皆有屬於自己的一方私人園地,公孫謙住東北側的園子,秦關的宅舍位處於僻靜南側,歐陽妅意睡東南方的薔園,尉遲義的住處則在大池旁,視野最寬廣,能輕易放眼望遍嚴家,獨獨夏侯武威例外,他的房,就是嚴盡歡的房,他的床,就是嚴盡歡的床。
他回自己的房,無須驚訝。
他接手端過嚴盡歡掌中青瓷碗,調羹舀動晶瑩甜湯,掬起一匙,喂入她張得大小正適的檀口內,嚴盡歡自然而然偎過來,將他當成枕靠,尋找最舒適的姿態角度,沾上就黏住不動了。
春兒識相退出房,獨處的閒靜時光留予兩人。她本想找聞人滄浪陪她一塊兒上街,不過這趟出府,有不少事要辦,聞人滄浪只會絆手絆腳,若他問東問西,她反倒更麻煩,再者,她有個「癮」得解解,今天,就姑且放聞人滄浪一個人孤孤單單去想念她吧,咭咭咭……
有句話不是這麼說的嗎?小別勝新婚嘛。
她往帳房領了銀兩,帶著一柄遮日紙傘便快快樂樂出門。
她不先跑藥鋪,不先跑糕鋪,她去了一個地方,一個能讓她弄懂嚴盡歡要抓的藥及要吃的糕點到底是哈的地方……
一模一樣的兩張臉孔。兩個春兒,猶如鏡裏鏡外,唯一差別在於一張面容笑靨如花,氣色紅嫩健康漂亮,眸子水燦晶瑩;一張面容受盡驚嚇,臉色又青又白,嘴兒張得大開,連裏頭有幾顆牙都被瞧光光。
「你冒充我混進嚴家到底想做什麼?你放我離開這兒!我不許你傷害小當家!」驚嚇的那只春兒歇斯底里吠叫,笑著的那只春兒俐落閃遠,避掉被口水波及的危機。
「你放心,我不會動你家主子半根寒毛,因為我的目標不是她。嚴盡歡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完全沒發覺到你這正主兒失蹤的事呢。」
驚嚇的春兒變成了遭受巨大打擊的春兒。
原來,她在嚴家的存在感這麼薄弱,薄弱到沒人察覺有個妖女頂替了她的容貌,進到嚴家興風作浪,嗚……
「你在嚴家的工作,每一項我都有幫你做好,我還被大夥誇獎比以前勤勞幹練呢!」笑著的那只春兒仍在持續打擊她。
比以前勤勞幹練?這是在反諷她春兒以前在嚴家全在混吃等死嗎?
「你用我的模樣混進嚴家,就為了當婢女?體驗體驗婢女一整天都忙些哈事?」驚嚇的那個春兒難以置信地揚聲高問。
她被這莫名其妙的怪姑娘給迷暈,帶到一處偏遠鄉村裏丟著,怪姑娘給了一戶農家一筆銀兩,央請農家看顧她,鄉村離南城不知多遠,她曾試圖想逃,體內卻被怪姑娘下了毒,她若離開農家超過幾尺,便會胸鬱難忍地昏厥過去,害她變成不用上伽鎖也逃不掉的禁臠。
她天天在這兒坐立難安,擔心怪姑娘打算對嚴家不利,怎知……怪姑娘大費周章所做的一切,就只是去當婢女伺候人?有沒有這麼賤命呀?「我才沒這等閒工夫哩!要不是為了聞人滄浪,我何必花費氣力在嚴家上頭?本來只打算讓聞人滄浪吃吃悶虧,哪知他在嚴家過得愜意無比,好吃好喝好悠哉,逼得我不得不出狠招,冒充成你,好就近支使聞人滄浪乖乖當他的小僕役!」笑著的那只春兒哎喲一聲,擺擺纖莢:「我幹嘛同你說這麼多?我今天來又不是要向你解釋這些有的沒的。你快快跟我說,嚴盡歡要我抓的藥是哈藥?她又說要吃糕,是哪種糕呀?」
能知道兩者解答的人,除了貼身女婢春兒外,再沒有第三個人。
「你放我回嚴家,我就回答你!」驚嚇的那只春兒見她有求於人,端高姿態,借機要扳回贏面,以此為籌碼,逼她放人。
笑著的那只春兒,加深了頰畔兩漩小小笑窩,她沒用嘴回應另一隻春兒的拿喬,只緩緩取出一隻乳白小瓶,指甲挑開瓶塞,瓶身一傾,嘩啦啦倒出稠液,一不小心濺在另只春兒的繡鞋上,那塊輕軟鞋料,瞬間被熱得化開,彷佛凝結成塊的黃白豬油遇上煨熱的刀鋒,融得迅速,不一會兒,鞋面上的珠花全散落,叮叮咚咚掉在地上,鞋面下五隻蔥白腳趾頭失去布料包覆,露出來招搖。
笑容春兒甜孜孜的,手往前挪半寸,眼看瓶子要二度傾斜,裏頭還有半瓶的莫名液體,這回的目標,是真春兒的清秀面容!
「小當家要的藥是避妊藥!糕點是‘客再來餅鋪’的五果蛋奶糕!她喜歡那糕的綿軟口感和酸甜滋味―我、我我我馬上抄下藥單和糕餅鋪的店址給你!」不能怪真春兒見風轉舵,而是傲骨的下場已由繡鞋示範過一次,若換成她的細皮嫩肉,一樣的咕嚕嚕冒出泡沫和白煙之後,皮肉不見,只剩白骨……
「這才乖嘛。」假春兒滿意頷首,栓回瓶塞,兇器收回懷裏:「快抄給我吧。」
真春兒很癟三地磨墨寫字,殷勤吹幹字跡,遞給假春兒,好半晌才又囁嚅問:「請、請問……您何時才願意放我回家?」真春兒恭恭敬敬用了「您」來尊稱眼前這個擁有和她一樣五官容顏,卻又愛使毒的假春兒。
「等我玩夠了,我就放你回家啦。這段時間仍是要麻煩你委屈於此,不要再逃了,本來只是小小的毒,都快被你養成劇毒,這種毒每發作一次,就會更濃烈一分,到後來連我都解不開。」假春兒好心提醒她。她並不想傷害無辜的真春兒,只是必須借用她的身分待在嚴家,自然得把正主兒寄放在一個不會被發覺的地方嘛。
「您……沒有用我的臉做哈見不得人的壞事吧?」真春兒絞著衣袖問她。
有。她用春兒的臉,去挑逗聞人滄浪,舌纏舌、牙撞牙,吻得難分難舍、吻得忘卻東南西北、吻得連她精密貼合的假人皮都快掉下來、吻得險些就要犯下色戒。
假春兒笑而不答,這種沉默的默認,教真春兒毛骨悚然。
假春兒收妥紙條,正要走,又回頭:「對了,你每回在嚴盡歡要你抓藥時,都會和她囉嗦些哈話?快點一字不漏全告訴我!」
春兒!那只冒充的!上藥鋪抓個十帖避妊藥備用。
難怪嘛,她就說嚴盡歡一副健康寶寶模樣,做哈喝藥?原來是縱欲又不想惹出人命,才會需要避妊藥幫助,那……她之前熬給嚴盡歡補血活絡氣脈的湯藥豈不是……
嗯,管他的,各人造業各人擔嘛,誰教嚴盡歡和夏侯武威耽溺享樂,後果請自理,不要遷怒無辜。
「姑娘,要請你稍待。」藥鋪裏抓藥的客人多,師傅忙不開,還在替前三個客人包藥包,手忙腳亂的。
「沒關係,我不急。」春兒自個兒找了位置坐,拿出一串冰糖葫蘆慢慢舔。
真好,好久沒有悠悠哉哉品嘗它的好滋味呢。先前在嚴家也不是沒法子偷渡幾串進府去吃,只是擔心被聞人滄浪撞見而必須囫圍吞棗,都糟蹋掉它的味道了。
她小口小口,好珍惜吮著含著,不讓薄脆糖衣化得太快。
「請問,你們鋪裏是否有‘鉛丹’、‘紫背龍牙’、‘王不留行’嗎?」又有新客進到藥鋪裏,詢問著。熟悉的聲音,清脆悅耳,能將一字一字說得嬌軟如絲,春兒也認識一個,果不其然,她好奇抬頭望去,進入藥鋪的年輕女子,恰巧便是春兒識得的那一位。
他鄉遇故知!
「有的,姑娘請稍坐,等會兒馬上替你拿。」藥鋪師傅歉笑地招呼她。
「鉛丹我要五兩,其餘兩種,各給我兩斤。」女子先行吩咐,便逕自在空板凳上坐定,清妍淡漠的面容姣好,身形偏高瘦,五官散發一股高傲敬遠的疏離感,宛若高崖上綻放的冶豔百合,可觀之,卻靠近不得。
「泠姊!」
春兒一聲熱絡高興的呼喚,引來該名姑娘困惑抬頭,望見是名面生的女孩在喊她,她秀眉微蹙。
「我認識你嗎?」
「泠姊!我是夢啦!」假春兒喜孜孜搬著凳子偎過來:「你也到南城來啦?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來呢。還有其他人嗎?」
「夢?可你……」模樣不像―呀!易容術!這是夢最擅長的絕技,同輩中的弟子裏沒人像她練得這般純熟,興許是夢貪玩,滿腦子想著做些搗蛋事兒,有時為作弄、有時為脫罪、有時為嫁禍,她會將自己易容成他人,藉此達成頑皮的目的。易容術,她與夢都會,可她習得的,不過就是貼覆一張假人皮來改變原貌,夢卻曾經同一時間易容成三張面容,第一張被識破,取下假皮,底下是第二張唯妙唯肖的易容,任憑誰都會以為那便是她的真實模樣,而被誰騙住,不知道易容底下,還是易容。
那雙黠麗的眼眸,確實神似於她認識的夢。
「我幾乎認不出是你,你若沒主動喊我,我會當你是個路人罷了。」女子名喚藍泠,露出他鄉相逢的喜悅,兩個姑娘壓低嗓,卻壓不住笑顏,四手交握,在藥鋪角落聊開。她們皆是天魔教未來聖女人選,藍泠長她四歲,自兒時被帶入魔姑氅下學習准聖女的種種功課,十數名小丫頭便像姊妹般晨昏相處,雖然丫頭間會為了爭取魔姑的青睞而使些小手段爭輸贏,但感覺仍不至於交惡。
夢的性子活潑,與誰都好,是藍泠在眾姊妹中最喜愛的一個,雖然她也很清楚,自己與夢的身分是「敵人」,聖女只能有一位,其他落敗的丫頭,沒有第二條退路可走,無論此時此刻的感覺多好,到最後,僅有一個人,能繼續呼吸著空氣、繼續享受著教中眾人的崇敬膜拜。
「嘿嘿,我真想易容隱藏起自己,誰也認不得我。」春兒―不,她是夢,那才是她的真名――她對自己的易容術非常自豪,特別是幾年前,她用易容術騙過魔姑,成功讓魔姑以為她是右護法而朝她行大禮跪拜之後,她覺得天底下沒有誰是她騙不倒的。不過戲弄魔姑那一回,她付出很大的代價,屁股險些要被魔姑拿藤條給打爛掉。她易容,仿的不僅是臉,更仿舉手投足、聲調、口吻和脾性,她會認真觀察她要冒充的對象,短則一日,長則三日,從對方生活過程中說過的話、遇見的人、做的工作,每個細節都不放過。
「你為何要扮成這模樣?與‘任務’有關嗎?你已經找到能帶回教裏的‘東西’了嗎?」藍泠問她。
夢撓撓臉,坦白道:「沒有太大的關係耶……我現在還沒想到能帶什麼回教裏。」老實說,她玩瘋了,正事放一旁,腦子裏完全沒思索過它。
藍泠個性較為嚴謹,不苟同地睨她一眼:「你不會只顧著玩,忘掉咱們離開教裏的目的吧?」
「我沒有忘啦,我慢慢在找嘛。」夢笑著回答,藍泠卻以為她是在含糊其詞,不願意向她吐實。若是如此,她不會怪夢,畢竟,這是攸關勝負與生命的要事,要是夢也反問她是否找到「東西」,她亦不會誠實告訴夢。
姊妹間的感情歸感情,聖女的考驗歸考驗,兩者雖有衝突,一旦面臨抉擇,藍泠會毫不思索選擇後者。「那麼你上藥鋪做什麼?你生病了嗎?」藍泠多多少少仍想從夢口中套些蛛絲馬跡,目光直覺落在夢手上捏著的紙條,匆匆瞥見幾行,藍泠瞠大美眸,按緊夢的軟軟小手,口氣轉急:「你……你這個傻丫頭!你該不會是與男人胡來吧!你應該知道我們幾個姊妹是絕對不可以玷污身子,天魔教聖女,非得是童女才行!」
可紙條上的幾味藥,兜在一塊兒,專門用在防妊上,夢若是清清白白,何須喝這種藥?
「不是啦,這藥不是我要喝,是小當家……是我這副皮相主人伺候的主子吩咐我抓的。我很清楚自己不能胡來啦,要是真的睡了聞人滄浪,我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最末了兩句,她含糊嘀咕。
要不是她挺重視自己的小命,她真的很想嘗嘗和聞人滄浪纏綿翻滾的滋味呢。
那個男人在床上不知道是怎生的模樣,很難想像他會窩在女人頸畔,喃喃訴說情話,或是放軟溫柔聲調在誘哄女孩子,她猜,他應該很野蠻吧?又或者,他會用著那張漂亮冰顏,做些熱情如火的房事……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為了想得到答案就推倒聞人滄浪,好奇心不只會殺死一隻貓,好奇心也可能會玩掉她的性命。魔姑自小耳提面命,她們全是為天魔教而生,為天魔教奉獻生命與青春皆屬理所當然,一旦聖女備選的幾個女孩為男人而違逆教意,等同於背叛了天魔教,人人得而誅之。她聽過一兩個血淋淋的實例,失貞的聖女備選姑娘,最後皆是死相淒慘。所以無論聞人滄浪看起來多麼可口,她都會淺嘗即止。本來只是戲弄聞人滄浪,帶著報冤的心態,把他當進嚴家,料不到連自己跟著困在裏頭走不掉,也不想走。她太入戲了,想撩撥他,玩弄他的感覺,故意表現出好似她在愛慕他,最好是能讓他也愛上她,最後,她再露出真面目,狠狠拋棄他,完成她替冰糖葫蘆復仇的最後一步棋,怎知道,她自己都搞不清楚這一切是不是純屬作戲。
當嚴盡歡問她,是否喜歡聞人滄浪,是否想要聞人滄浪,她雖怔住,腦子裏幾乎是立刻點頭如搗蒜。
假扮成春兒的她,不用對他怒目橫眉,可以暫時將糖葫蘆的恩怨拋諸腦後,她可以放聲大笑,可以逗著他笑,可以勾挽著他的手,可以用軟綿綿的聲音嘐他,她那一回主動吻他,真的出自於衝動,無關報不報仇,只是單純想嘗嘗他吻起來是什麼滋味……
「你記得最好,我真怕你玩瘋了。」藍泠以姊姊的姿態在訓她。
夢一點都不討厭被她這樣數落,她知道藍泠多多少少是出自於關心。
「我很懂節制的。」夢替自己小小狡辯了一下。
「本來就該懂,說得好似你有多委屈似的。你別嫌我囉嗦,回教裏的時間是一天一天都在減少,不等人的,別忘了,我們不是來玩樂,你得加快找‘東西’的腳步,認真一些,無論最後結果如何,至少我們都努力過。」藍泠握在她手背上的力道重了重,不同她說笑,這是最要緊之事。
「……」夢的笑容僵住,爾後認真頷首,應了藍泠。
無論最後結果如何?
結果只有三種,一是藍泠帶回去的「東西」勝過其餘姑娘,藍泠成為天魔教聖女,剩下的幾名女孩,被迫飲下劇毒死去;一是夢勝出,贏得聖女頭銜,包括藍泠在內的女孩們,死去;最後一個,是藍泠與夢皆輸給另名姑娘,聖女之名榮耀地冠在那姑娘身上的同一天,便是她們的死期。
聖女,獨一無二,為避免數代之前發生過的教內叛亂―-―落敗的聖女備選人連袂引發的七月戰事,耗損掉天魔教百年基業,她們能力不見得遜色於聖女,只因為最後一項任務不夠出色而失敗,她們怎能咽下這口氣,當人心開始產生忿恨,一發不可收拾的陰鷥便掩蔽了光明,那一回內亂,天魔教死傷慘重,以毒為兵器的鬥爭,蔓延速度其快無比―有了前車之鑒,天魔教主下達一道命令,一旦聖女人選確定,一同修習聖女功課的女孩們,一個都不能留,隨即賜死,避免再生事端。
血腥殘忍的魔令傳承至今,不曾更改過。
興許外人聽來,會覺得荒謬無比,但對於自幼便根深柢固被如此教育的天魔教教徒而言,它是這般的天經地義,教裏沒有任何人感到不妥,即便被賜死的女孩是自家女兒,也不會有父母跳出來扞衛她的生命,他們皆深深信服著,生命,為天魔教獻出,是無上光榮。兩個女孩,今日相見,雙手交握,或許明日,其中有一位,就會香消玉損,她們身上的命運,自小便已決定好,誰都沒有怨過。
「姑娘,你的藥包好了。」藥鋪師傅將夢要的十帖藥打包好,夢如夢初醒,起身到櫃檯前付錢取藥,回頭對藍泠微笑,不說再見、不多停留、不試圖去偷聽藍泠進藥鋪裏抓些什麼藥或是推測她要帶回去的「東西」為何物,夢緩緩走出藥鋪,迎向當空烈陽。
下一回再見,恐怕就是這輩子最後一眼,無論結果為何,都是最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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