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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毓華]笑今朝[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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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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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8-22 18:10:37
標題:
[陳毓華]笑今朝[全文完]
笑今朝
作者:陳毓華
聽說赫府窮到要借死人錢度日,才會把還有氣息的她給挖回來,
聽說赫府原是家大業大,在家道中落後只剩三個下人伺候主子,
聽說赫府的少爺不愛與人親近;老太爺則脾氣古怪得很,
不管聽了多少,香宓確信自己被車撞後穿越了,來到這古代,
靈魂還附身在穿宮服、身材袖珍的美人兒身上,
于是她脫下華服換上粗衣,乖乖在赫府里當食客,
而為了在這朝代生存,她把二十一世紀的生意點子搬來古代用,
用魔術方塊征服古人;為改善關系,她以數獨和少爺建立友情,
于是他的院落成了她最愛待的地方,兩人的情苗也在此時深種,
如今事業如日中天的赫府卻引來攝政王的關注,
並狼子野心的覬覦她,讓她家少爺醋桶都不知打翻了幾缸,
事後她才知道,原來她這身體的主人是攝政王死去的愛妾的,
而他,為了保她,竟想與整個朝野對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8-22 18:11:09
楔子
她一張開眼,就發現自己躺在黑暗中。
身體好沉重,想移動都沒辦法,吃力的動了動手指,從一根、兩根,再到慢慢抬起手掌,手肘卻踫到了堅硬的邊緣。
這一磕踫,肘關節隱隱生痛。
不會吧,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手心貼著觸踫得到的地方,慢慢的摸索著,圓弧的木頭,她曲指再敲,聲音沉悶。
這是一口棺材,她在棺材里面!
她情急的仰起身子,想起身,但是窄小的空間連翻個身都不太容易,四肢並用,她拚了吃奶的力氣將棺蓋往上托,可惜力氣費盡,棺蓋依然紋絲不動。
她沒什麼力氣,經過一番掙扎,已經要力竭了,狹窄的空間只有她呼呼的喘氣聲,聲音回蕩,震得她耳膜生痛。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困在漆黑的環境里,已經夠令人心生恐懼了,更何況她還知道自己被困在棺材里,那種認知讓人無端感到恐慌。
周遭依舊安靜,那種靜,靜得壓抑、靜得讓人快要發瘋。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誰來救我……」
她狂亂的捶打,但無論她耗盡多少力氣,棺蓋依舊不為所動,她嗓子喊啞了、指甲摳斷了,雙手在木板上抓出血絲,更糟糕的是,因為她過于激烈的動作,把本來就稀埂、所剩無幾的空氣都快用光了。
呼吸逐漸困難,肺部劇烈的痛像是要焚燒起來。
難不成她要命喪在此
可是她為什麼會在棺材里
缺氧讓她的腦袋越來越混沌,有些道理說不通,有些事情不是很明白,可不管怎麼想,一切都來不及了。
四肢癱軟的垂了下來,身體沉甸甸的,力氣已經用盡,她臉色發白、兩眼一閉,意識逐漸抽離,黑暗正把她往下拉……
她怎麼好像又死了一回?
黑,伸手不見五指;風,刮人骨子生疼,烏鴉嘎嘎嘎的叫個不停。
「大……赫,你……為什麼把我帶來這里」穿著薄咐子的身體在寒風中發抖,縮著身走著,手上燈籠的火苗明明滅滅,更增加了緊張感。
只盼是走錯了路。
「來干活,不然你以為呢?」前頭領路的漢子,一臉嚴肅。
「這里……這里可是墳地啊!」又不是清明掃墓,他們來這里干什麼活?
夜里的墳地比白天更加冷清陰森,土崗上的墩順著山脊而下,觸目可見的都是墳墓墩,無主的孤墳就用木樁當作墓碑,人命低賤,無關年代,亂世人命固然不值錢,但就算是太平盛世,也有人窮得要當褲子才能過日子。
這墓地,白天經過時都要加快腳步趕緊避開了,更何況是月黑風高的現在。
一陣冷颼颼的風刮過,咻咻的怪叫,嚇得他背上像有千萬只爬蟲鑽來鑽去般,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肩膀扛著的鋤頭掉了地,差點砸在自己的腳背上。
「你帶我到這里來做什麼?大赫,咱們回家好嗎?」
在窩里好好的睡覺不好嗎?天明還有一堆的活要干呢,非得把他挖起來,還帶到這里來。
「你以為我願意?咱們皮厚肉粗,挨幾頓餓不成問題,可是主子們呢?這幾天你沒看晚冬都要揭不開鍋了,不出來設法,總不能大家一起喝西北風吧!」
「真的嗎?錢又不夠用了?」
「你看這些年宅子里哪見得著隔夜糧了?倉廩里都是老鼠蟲蟻。」
那幢空而無用的舊宅子,除了屋頂上的瓦、灶上的鍋,能當的全當了、能賣的都賣了,要不是想留著頭頂的片瓦可以遮風避雨,他早拿主意賣了它。
雖然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他心里有數,日子要再這麼慘淡的熬下去,就算有骨氣也沒用,赫家祖傳的老宅早晚要易主了。
「要不要去抓幾只老鼠?」
小孩天真,不過後腦勺馬上挨了揍。
「還說風涼話!能賒的、能借的、能賣的……要不是我這把老骨頭沒人要了,我就賣了自己。」別人家的日子是如日方升,唯獨他們那個家是江河日下。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富不過三代,他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那不成,我年輕,要賣也是我去!」約莫十一歲大的孩子,身子還沒發育完全,扛得起一把鋤頭又跋涉了一段不算短的路程,對他來說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
「你那不夠三兩重的身子板,賣去豬肉攤人家還嫌浪費一碗飯呢。」賣賣賣,他現在一聽到這個字眼就火大。
「那怎麼辦?」睜著秀氣至極的大眼,才幾歲的孩子也不知所措了。
「就是因為走投無路了,才要做這種不用本錢的勾當啊。」
「我們到底要做什麼?」
「我們向過往的人借點銀子,睡在這里的人,該下地獄的都下油鍋了,該當神仙的更用不著那些,我們只是借來使使,只要難關過了,要多少金銀紙帛,往後一定會拿來還的。」他不是盜墓賊,這一生剛正不阿,不屬于自己的錢財絕對不貪分毫,要不是走投無路、山窮水盡,又怎麼會把歪主意動到死人的頭上來。
打了自己兩個嘴巴,挖就挖吧,反正造的孽他會扛,家里揭不開鍋,等著米糧下鍋啊!
「大赫,你的皮那麼厚,就打那兩下子又不痛。」
他的小腦袋馬上又挨了一巴掌。
「那這樣呢?痛不痛?」
兩泡淚噙著。
「痛。」比剛剛後腦勺那爆栗更痛。
「那就給我小聲點,你想弄得大家都知道咱們來干什麼勾當嗎?要是被抓進官府,你就吃不完兜著走。」
「我不要進衙門!」
「那就照我的話去做。」
「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8-22 18:11:42
第一章
她死了吧?第幾次了?
到處灰撲撲的,這里是地獄吧?
她不信天堂、地獄這種說法,不過她家老太爺是虔誠的佛教徒,很信這一套,就因為她不信邪,所以死後就下地獄?
她知道自己死了,被闖出車道的大卡車突然撞上,她像斷線木偶般的摔飛了出去,然後重重掉在地上,那種骨骼全部都碎掉的劇痛,血液從身體里很快消失的感覺,還很驚恐的留在她的腦子里。
說來說去,都怪自己,以後那種邊走邊看書、邊聽音樂,沒注意到交通情況的壞習慣一定要改掉。
出了交通事故,能怪誰。
她個性冷靜理智,對自己的「英年早逝」雖然不能釋懷,但是呼天搶地這種事情她又做不來,要說心有不甘,就這樣突然掛了,誰不會?
但是她一向講求事實,人死就是死了,要不然呢?
她身處的地方是一間很大的房子,不過光線昏暗,陰沉沉的空氣彷佛都帶著灰塵,所有的家具都是木頭料子,每樣東西看起來都很有年代,至于簾幔和她身體蓋的被褥也有點磨損和開線。
她竟然蓋著開了線的被褥?難地道獄也有經費短缺的問題?
不管這些了,不論她來到哪里,總要有個人來招呼她吧?她都醒來半天了,怎麼都沒看到人?而傳說中的黃泉引路人牛頭馬面、青面獠牙的黑白無常,還有個把惡魂丟進去炸得吱吱叫的油鍋、劍山呢?
呃,其實她並沒有特別想看,只是中中國傳說的毒素太深,雖然不信歸不信,但心還是會忍不住的想到那方面去。
既然沒有人要來招呼她,她手腳看似都沒問題,不如自己下床看看。
香宓坐起來,哪知道這一動頭卻暈到不行,只好老實的再躺回床上,就這麼簡單的動作,已經累得她上氣不接下氣,耳邊聽到的是自己呼呼的喘氣聲。
腦震蕩嗎?
也不對,她人都在地獄了,身體的疼痛感也消失了,哪來的腦震蕩?可頭這麼暈,又不像幻覺,好矛盾哦。
雙掌撐著床沿,她再一次努力的把身子撐起來,這次成功了。
「嚇!」
看到自己的手,她嚇了一跳,那帶點肥軟樣子的十指,是誰的手?
跋緊把被子掀開,手短也就算了,她引以為傲的胸部呢?不稱頭的身體,就連她以前最自豪的長腿都縮水了。
她香宓可是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皮膚白皙的大美女,渾圓性感的胸部,一雙烏黑大眼,體態婀娜,翹挺的臀部,二十四吋的小蠻腰,修長的美腿,鬈曲的長發,頭腦聰敏,反應機智,集性感美麗于一身的三十歲輕熟女,不是這個穿著累贅笨重衣飾,把自己弄得像演歌仔戲的十幾歲小丫頭!
這是誰
她再往下看,身上穿的是什麼八百年前的衣服?寬袖、長裙,那些繁復的華貴夜黑牡丹紋絲綢,累累的骨朵就像將她整個人包裹了起來一樣,數了數,身上里三層,外三層,里里外外一共有十幾層。
這種包法,大熱天的不熱出一身痱子來……她繼而一想,痱子只會讓活人渾身不舒服,基本上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已經離世,身上穿什麼又有什麼關系。
矛盾加三級的是,這衣服現在可是穿在她身上欸。
她懷疑的是這個丫頭有沒有十五歲?
也許她只是在作夢,這麼一想,她立即掐了一把大腿肉。
「Shit!」
好痛!是真的。
避他頭還暈不暈,她赤著腳,跳下床,直奔鏡台前的銅鏡。
可憐的是,人矮手短,依照她目前的身體高度,得踮起腳尖才能看見自己的那張臉。
銅鏡反映的效果很模糊,但還是可以看出鏡中人頭發微亂,但是滿頭珠翠金釵,額間有一抹描金瓖無數水滴形狀的白玉抹額,耳朵有三個耳洞,戴了三副耳墜,脖子上掛著金鏈子和拇指般大小的珍珠項鏈,整身金光閃閃、富貴逼人,難怪她站起身就覺得頸子酸痛,這麼重,沒壓垮脖子真是厲害!
無論她怎麼看,鏡子里那個人的臉都不是她。
看起來她不只下了地獄,還附身在別人的身上了!
那臉蛋,老實說不難看,只是厚重的白粉把她涂得像唱戲的,她自己看了都要起一身雞皮疙瘩。
這能見人嗎?等等得想辦法洗把臉。香宓暫時用袖子把臉上白粉抹掉一些。
此時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來,嚇了香宓一跳。
「陸大夫,您往這里請。」
一個穿著粗衣的漢子,急忙的跨進門坎,他的後面跟著一個穿短褂的男人,手提醫藥箱。
兩人進來同時看見站著的她,顯然都吃了一驚。
「這就是你說的病人嗎?」大夫兩截白眉遮住鴿個眼楮。
漢子一副見鬼的表情,他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太失禮了,于是匆匆收回視線。「小姑娘,你……醒……了?」
香宓點頭。
「大夫既然都請來了,還是讓他給姑娘看看吧,畢竟……」畢竟剛從「那個地方」挖出來不久,是詐死還是活人,身體有沒有哪里受傷,給大夫看一看大家都能安心。
「不用,我身體好得很。」方才她有動了動四肢和筋骨,這副身體的主人好得很。
「這……」為難了。
「你不讓大夫把個脈,可就白花了我們家最後一錠銀子了。」隨後端著茶水進來,清秀的小赫表情有點不滿。
最後一錠銀子可是留著家里要是發生緊急事情要用的,如今用在一個不相干的人身上,早知道就買些好東西,讓大家吃飽不是更好,這情形叫什麼……偷雞不著蝕把米對吧?
希望這把米值錢才好。
不是他現實,為了她,他們奔波了一早,家里的活都放著沒干呢,再說,明明穿得一身矜貴,棺材里卻什麼陪葬品也沒有,錢財沒「借」著,還背了個剩下一口氣的人回來,這不是雪上加霜是什麼?
「小赫,不許沒禮貌!」大赫—赫泉斥了聲。
叫小赫的少年果然趕緊閉起了嘴巴。
「謝謝這位先生……呃,不知道要怎麼稱呼?我的身體真的沒什麼需要看的,讓你破費了,真不好意思。」要死了,那些咬文嚼字的稱呼她一個也不會,馬腳要是露出來,被當成妖怪,會不會再被埋回去?
「既然這樣,陸大夫,我讓小赫送您回醫館,勞您跑這一趟,真是對不住。」赫泉回頭向大夫致歉,表明診金不會要回,再吩咐小赫務必要把陸大夫送到家。
赫府這些年來家道中落,以前往來的商家早把赫府當成拒絕往來戶,也只有這位老大夫從來不計較診金多少,只要情商,他一定會來。
「小姑娘看起來眼神清亮,精氣神爽,看來是不需要用到老夫了。」老大夫笑呵呵,轉身走了。
然後屋里就剩下兩人面對面。
香宓見赫泉穿青短褂,僕人裝束的站在門坎處,既不離開,也沒說話,偶爾朝她瞅上一眼,一副欲言又止,又不知道要從哪里切進來說話的樣子,氣氛沉悶,她想還是由自己來說開,大家時間都寶貴不是嗎?
「你有話要跟我說?」
「按理說我不是府中拿主意的人,沒資格跟姑娘說這些話,可是,姑娘是我帶回來的,把話說清楚了,對大家都好。」他回想起來,那墓造得方圓,當初他就是看上那墓的氣派,才動起了歪心思,但是他怎麼想都想不到會從那墳里挖出個大活人來。
這下是騎虎難下了。
她也很干脆,「請說。」
這男人一臉誠懇老實,三十幾歲上下的年紀,可能從事的都是靠勞力的工作,模樣顯得有些蒼老。
赫泉微微一詫。
這小姑娘出人意外的篤定,聲音干淨柔軟,容貌略過不說,眉宇間沉靜從容的氣質渾然天成,實在不是她這樣小小年紀就能有的。
包難得的是,從她清醒至今態度自然,沒見過她掉一滴淚,不慌不忙,對于自己身在何處並不關心,是什麼樣的人家能養出這種閨女?一朝要是長成,一定是枝頭上的鳳凰。
「我是想,既然姑娘身體已無大礙,那可以離開赫府了嗎?」他事先已把這話在腦子里潤飾過一遍,再說出時字面上雖直接,但這對他而言已很婉轉了。
「我沒地方去。」很厚臉皮,可她真的是實話實說,不過,人家要是一腳踢走她,她也只得摸摸鼻子走人。
她看準了這個叫大赫的男人忠厚。
不能說她奸詐,試問莫名其妙到不明朝代,當然一切以自保為首要。
她向來相信科學,一分證據會講一分的話,但是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她對自己保證,早晚會找出能夠解釋的原因!
現在無論如何,有一點很重要,她要先調一下時差。
她不能在什麼都沒搞清楚的情況下被人家掃地出門,這老舊的年代,外頭又是什麼狀況她完全不曉得,她一個女人在男女平等的現代,偶爾還是會遇到白目的沙豬男人,而在古代,社會存在著嚴重的性別歧視,女人在這年代肯定更悲慘。
「嗄?」赫泉差點掉了下巴。「小姑娘莫開玩笑,我是說真的。」如果是當年的赫府,奴僕家丁眾多,金銀滿庫房,投靠的親戚十根手指數也數不完,又豈會像現在這樣為了多出一張嘴來討食而為難一個小姑娘?
「我能住下來嗎?」
「……不方便,姑娘也看到了,赫府真的多不出一個人手來伺候姑娘啊!」里里外外都靠他一個大男人來打理,實在見笑。
「我不用人伺候。」
「小姑娘……」
「我叫香宓。」
「香姑娘……」
「香宓,洛神宓妃的宓。」
「洛什麼?她是誰……哎呀!這不重要,香……不瞞你說,現在的赫府實在沒辦法多供一張嘴吃飯,不知道姑娘家居何處?你有家人吧,還是回家讓家人寬心比較好。」
「我爸媽住的地方很遠,大概暫時很難回去。」無論如何,她都會想辦法回家的。
「姑娘不是京畿人氏?」
都怪他作賊心虛,就連挖的墳是誰家的,也沒敢多看一眼,但要再回去一次嗎?饒了他吧!可是,他看得出來這女孩出身不簡單,就那一身裝扮,非富即貴,也許還貴不可言呢。
「欸……」她是正宗的台北囡仔,除了出國那幾年之外,沒離開過台北,萬萬想不到這一次卻來到不只十萬八千里遠的地方。
「小姑娘家境不錯?」他突然問。
「這倒不是,我醒來就這麼穿了。」他問的一定是這身體的主人,可惜她一無所知。
這是什麼答案?模稜兩可的,這小姑娘的腦子莫非傷著了?
「要是問題出在錢上面,這好辦。」知道他要起疑了,她趕緊轉移話題。
赫泉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小姑娘好大的口氣啊!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身上這些亂七八糟的金飾、衣料,如果拿去典當應該能換到一點錢,你只需要給我一套輕松點的衣服穿就可以了。」動手拆拆拆,叮叮當當的飾品數量還不少,金釧、珍珠、寶石……等等,有些飾品她還不認得,再加上身上這套重得要命的古代宮裝,換她幾頓飯食跟住宿費應該沒問題吧?
不過……她腦子里掠過一抹什麼來不及捕捉的東西,可是不及思索,就被赫泉打斷了。
「不不不!這些東西太貴重,我怎麼能拿?」
「東西要物盡其用,要是不能用,留在身邊也只是廢物而已。」她動手跟自己身上那堆累贅奮戰。
赫泉目瞪口呆,方才才覺得她連自個兒家里頭的事情都交代不清楚,這會兒反倒口齒清晰,還說出這麼有哲理的話來。
「啊……小姑娘,別脫、別脫衣服啊,這不合規矩,我去找晚冬過來!」好一會兒才發現于禮不合,一抹疑是暗紅的東西浮現在赫泉方正的臉上,要是她多裸露那麼一片肌膚出來,他大概要奪門而出了。
「對了,這里……不是地獄吧?」
她想起比脫衣服還要重要的事情來,原諒她真的沒下過地獄……生存意志抬頭,總是要弄清楚自己空降的地點和身份,不然怎麼生存下去?
不是地獄,那麼這里是哪?
難道是穿越了?
死亡是最好跟過去告別的方式,告別了前面的人生,那麼為什麼又讓她到這里來?莫非這個就是她新的人生、新的開始?
可是她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穿著赫泉拿來的對襟短衫,色澤很樸素,看在衣服干淨的份上,她也就將就著換上了,系上寬腰帶,身材總算有了那麼點曲線,拿下了金翠花鈿後,少了固定飾品的長發披散一肩,三千青絲如瀑瀉下。
這麼長的頭發,摸起來還滿柔順的,美雖美矣,但洗個頭要花多少時間啊?
她隨便攏了攏,編成一條粗大的長辮,找不到什麼繩子之類的東西可以固定發束,一眼看見攤在床上那件蘇繡鮫綃,根據小時候曾經見證過赫府極盛時代的赫泉說了,這件袍子價值連城,號稱十兩金不換,因為選的繭不同,繅絲不同,織法不同,一年里,十個繡娘趕工才能織得一匹,就連王公貴族也穿不起這麼好的料子。
因為它的貴重,金銀珠寶赫泉全拿走了,宮裝卻留了下來。
爆裝、宮裝,是哪里不對呢?
爆……也就那瞬間的電光石火,雖然慢了半拍,但她總算想起來哪里不對勁了,她這身體的主人可見是大有來頭,因為這宮裝可不是阿貓阿狗都能穿的,除了朝廷誥命貴婦之外,就只有天子家的女人們可以穿得上身,難怪赫泉不敢拿。
這袍子要是流落到市集,無論拿到當鋪還是二手估衣鋪,不用什麼行家鑒定,門外漢都看得出來它價值不菲,要是追查起來,是會遭罪的。
看起來赫泉不是沒有眼色的人。
而她這身體的原主人……她並不想攪進什麼復雜的爛泥巴里,既然這衣服不能換錢,當抹布也不知道吸不吸水,且也太暴殄天物了,在還沒想到辦法要把它往哪里藏才能萬無一失的當下,她動手撕了那美麗袍子前裾的兩條絲帶一粉一青,充當發帶用了。
她最後把袍子塞進枕頭里,確定一片衣角都沒露出來後,這才第一次踏出房間。
她得去找赫泉說說,那些貴重的飾品最好拆開來典當,即使這樣價錢會折了好幾折,小心為上絕對是萬策。
她淨顧著想事情,沒注意到高高的門坎,腳沒跨過去,過長的裙子邊被腳底的繡鞋絆了下,人失去平衡的摔了個五體投地。
她應該慶幸這身體的主人胸部發育還不太完全,以致摔起來沒那麼痛嗎?她的牙沒摔掉吧?在這種落後的時代可不會有牙醫的。
想到自己的蠢樣,她忍不住詛咒出聲。
她香宓樣樣出色,唯一、僅有的缺陷就是運動白痴,當年學校跑八百公尺,在她畢業許多年後仍是那間貴族學校最長秒數的保持人。
恨吶,什麼不好保持,這種紀錄就免了!
想起從前,讓她不只想剪頭發,連剪短裙擺的心都有了。
她吃力的攀住門坎,想趕快起來,哪知道抬起的水眸就這樣對上了一雙僕役穿的黑色小布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8-22 18:12:36
第二章
可惜了這偌大的大宅門。
廊庭九轉,花廊水榭,高檐闊宅,梅花浮雕品種萬千,三個大院,八個小院,三個大院經由花園、小湖相隔,格局上互通,卻又相對獨立,可惜全都荒廢了。
這等淒涼悲哀的光景,讓人看了忍不住心酸。
香宓這一路走來,沒踫見任何家丁奴僕還是女婢,鼠蛇蟲蟻倒是出沒頻繁,也不怕人,搖頭擺尾的鑽進草叢,她再走下去也沒意思,轉頭去看她走到哪就跟到哪,擺明了對她並不信任的小赫。
她可沒忘,剛剛她跌了個狗吃屎後,他的大眼楮里說的好像她是個笨蛋似的,一副想笑又要憋住的表情。
「想笑就笑吧,就算笑出聲音,我也不會說什麼的。」也不知道來搭個手,她忍不住在心里頭嘀咕了下。
穿厚長的裙子真不方便,她想念她的牛仔褲。
被她這麼一說,小赫反而垂下頭,不出聲了。
反正這也沒什麼好丟人的,她沒事人樣的到處閑晃,終于腿酸了。
找了塊比較平整的大石頭,她坐下來歇腿,差那麼一點點就隨手把裙擺撩起來卷到大腿上面,幸好意識到小赫逐漸瞪大的眼楮,她才很不情願的又將裙擺蓋好。
「你一點都不像別人家的千金小姐。」小跟班終于肯說話了。
「哦。」她本來就不是。
「你看到蛇蟲也不會尖叫。」他印象中的姑娘家都是那個德行,一只蚯蚓就能嚇得她們眼淚鼻涕一起流出來,丑死了。
「我天生膽子大。」小蟲子有什麼好怕的,趕跑不就得了,真要說,人心絕對比小爬蟲類要可怕幾千萬倍,只是這孩子還小,她就別拿這些邪魔歪道的思想荼毒他了,等他以後長大了,自然就會懂。
「而且她們就算要歇腿也不會坐在這麼髒的石塊上。」
還真是觀察入微啊,這孩子,以後肯定大有可為!
「咳,我說,怎麼你們府里頭沒什麼人呢?」她明知故問,故意轉移話題,不想話題再繞著她身上轉。
小赫本來逐漸開朗的清秀臉蛋又黯淡了。
慢慢的,香宓也歸納出幾點來—
赫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共就只有五個人。
五個人里已經包括了兩個主子。
據說,赫府原來家大業大,是鳳京的望族,三代以上,生意也做得頗大,堪稱北方士族的翹楚,事情壞就壞在這一代當家做主的仗著幾代累積下來的財富不屑經營,自然挑不起這樣枝葉茂盛的一大家子。
一個家族要往上爬可能要累積數代的努力才能得到榮耀財富,要敗壞卻很容易,當家主子英年早逝後,赫府從京城第一大家族的地位逐漸沒落,親戚們的嘴臉一年比一年傲慢,祖先輩的高第光榮逐漸暗淡,宅子里的人大多辭了去,曾經宅第連雲,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最後竟然只剩下三個死忠的長工,靠典當度日,硬撐著這個宅子。
一個奴才,一個老媽子,一個小廝,奴才赫泉負責看門、采買、管家,甚至去外面打零工賺錢回來養家;老媽子晚冬操持家務、灑掃、洗衣做飯,編點竹籃什麼的貼補家用,至于身為小廝的小赫,要干的活也不少,廚房里幫著,屋前屋後修理籬笆,後院還有成堆的柴等著他,做足了一個頭家該做的事。
每個人都有做不完的事。
愛里的經濟和人口狀況她並不太有興趣知道,畢竟她只是暫住的客人,別人家的家務事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只不過聽著聽著,她發現不論怎麼看,她的處境都很艱難。
這個家有那麼多張要吃飯的嘴,卻沒有半個能理家、養家活口的人。
人走茶涼,樹倒猴猻散,自己不爭氣哪能全怪世態炎涼、人心冷漠呢。
此處沒辦法久留啊。
她心忖,要不先走一步算一步,過個兩天,等摸清楚外頭的狀況後,再來找機會落跑。
天色尚未黑透,她吃到了穿越過來後的第一餐飯,也見到了晚冬。
說她是老媽子簡直侮辱人,不過在這舊時代,女子不只婚結得早,生兒育女也早,一旦年過三十,就是老人了。
依她看,晚冬大概三十左右,這要是在二十一世紀,絕對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她一身荊釵布裙,卻不掩其秀麗中存著的精干,雖然在廚房里忙了半天,身上卻沒多少油煙味。
談不上細致的一雙手正忙著把飯菜端上桌,態度不卑不亢。
竹籃里的飯菜全拿出來了,飯有豆子和小米,菜是燉得爛爛的蘿卜。
「小姑娘請慢用,我還得給老太爺還有小主子送飯去,要是還有什麼需要,可以吩咐小赫。」
「你們家都這麼早吃飯?」
「蠟燭珍貴,油燈有煙氣會燻眼,趁天色還沒黑把家務都做了,可以早點休息。」
是可以省一點油燈錢吧。
「你忙你的,以後不用專程給我送飯,你們在哪用膳,我過去就好。」
她的平易近人顯然有點出乎晚冬意料之外,她點了頭後又搖頭,「怎麼說姑娘都是赫府的客人,不能怠慢。」
香宓也不跟她爭了,只讓她趕緊去送飯。
她實在也餓了,將簡單的飯菜吃得精光。
現代時空的她是個科學家,每天耗在研究室里雖然累,但是得到的報酬足夠補償那份辛苦,她在市區有一間豪華公寓在出租,自己則是住在距離實驗大樓比較近的郊區透天厝里,一輛鮮紅色寶馬是她的代步工具。
只是研究一忙起來,三明治、餅干果腹是常有的事,能有一頓熱食吃,還是人家煮好端到面前來,那是回老太爺家才有的待遇。
老太爺是寵她的,寵得她能釋懷也是科學家的父母經常不在身邊的寂寞。
她從來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何不妥,她的父母有自己的生活,她也有她的生活,不互相打擾,偶爾相約出來吃頓燭光晚餐、偶爾有交集,是很好的相處方式。
欸,可是現在來到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屋子外面的燈籠紙舊了,又因吃飽飯沒有任何娛樂可以打發時間,便開始想念自己的親人。
屋子外面的燈籠,暈黃的光一點也照不遠,房間里的油燈則一燈如豆,在這沒有電力的時代還真不習慣。
赫泉直到掌燈才回來,他看起來風塵僕僕,像跑了不少路的樣子,額際還冒著細細的汗珠。
他告罪進來她房間之後,把緊緊揣在懷里的包裹解了開來,本來像鐵面判官、笑不露齒的表情竟然有抹緊張。
「小姑娘,這些是我跑遍京郊附近大小當鋪、金珠銀樓,死當還有賣掉得來的銀子,你要不要數一數價錢有沒有短缺,另外,由于金額實在太大了。我大膽做主把銀票的部份匯入銀豐錢莊,銀豐錢莊是京城里頭最有名氣的錢莊,整個晁南國三百七十五個票號都可以領錢,放在那里是無虞的。」素色的布包解開,當票、銀票、白銀,數量頗為驚人的攤在那邊。
她知道這年代用的貨幣主要有兩種,白銀和銅錢。
白銀屬于貴金屬,黃金也是,但黃金很少在市面上直接流通,一般都會換成銀子使用。
「我沒敢在京城大街上的當鋪走動,改去了附近的城市,所以耽誤了不少時間。」京城里的當鋪老板每個都是人精,什麼東西、哪里的來路,幾乎可以如數家珍,他要是莽莽撞撞的把東西拿去典當,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也就因為他多存了那麼個心眼,在往後他們住在京城的這段期間,一直平安無事。
「這里總共有多少銀子?」這人真的不笨,她沒說的事,他卻照著她的意思做了。
「總計三百兩黃金又五百兩白銀,兩百兩黃金我兌成匯票進了錢莊,其他的都在這里了。」
「你們這里一百兩黃金相當于……」
「三千兩白銀。」赫泉接得很快。
一百兩黃金相當三千兩白銀,是挺大的一筆數目,沒想到她身上那些珠珠串串那麼值錢。
「你估計這些銀子可以用多久?」
「普通殷實人家可以用上一整年,要是照我們如今的樣子,可以用上好幾年都沒問題。」
「這些銀子都交給你了,該用在哪就用在哪,不必再來問過我。」
「這些是姑娘的銀子。」
「投宿客棧,吃穿用度也要給錢的不是嗎?而我暫住在這里,不知道會住多久,就充當飯錢、住宿錢,我說了你別生氣,你們也缺錢不是嗎?錢這種東西其實是最好打發的,只要是錢能解決的事情都不是大事。」
赫泉吶吶得說不出話來。只要是錢能解決的事情都不是大事,那麼,什麼才是大事?
他生性嚴謹,很少對誰另眼相看過,這當下,他對香宓的觀感全然改變,再也不敢拿她當十幾歲的孩子瞧。
「但這也太多了。」他可不是趁火打劫的人。
「你不是存了錢莊?這些我拿去零花,其他的你只要記得記賬就好。」她拿了兩張面額寫著五十兩的銀票,和一些碎銀、金鏈子後,再也沒多看那些銀票一眼。
赫泉沒轍,只好又把包裹重新包好。
明日看來得再跑一趟錢莊了。
「你說這里叫晁南國?」她不輕不重的問了聲。
「是的。」
「這樣啊……」
因為睡得早,反反復覆作著斷斷續續的夢,夢里一下是殘肢斷骸,一下是大卡車迎面而來的驚險,一下又是黑棺里的冰涼冷幽,睜眼的時候,天才蒙蒙的亮著,翻過身已經無法入眠,香宓索性早早起床。
迸代衣服繁復,光靠自己穿著實在是太難了,等好不容易搞定推門出去,都花了一段小時間,她找到已經在灶間忙著起火的晚冬,只見她手腳利落的往爐膛塞入干稻草,架上細小的柴火,火星很快燃燒起來,接著又放下掏洗過的米和粗糧,蓋上鍋蓋,一轉身差點撞上正在看著曬干掛在竿子上的玉米穗子的香宓。
「我本來想說把大米給煮了再給小姐送洗漱的水盆用具,可您怎麼起早了?」
晚冬反應很快,煞住腳步。只是這小姐怎麼淨瞧著穗子?聽說她不是鳳京人氏,是她家鄉沒這東西嗎?
「睡不著就起來了,我想刷牙洗臉,來跟你要點水,你也別麻煩了,告訴我東西在哪,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二十一世紀的那個她雖然說不上嬌生慣養,老太爺也從來沒讓她踫過瓦斯爐,出社會後,真逼不得已要下廚,也就只弄出個毫無技術性的泡面,晚冬身後那冒著煙的灶台鍋勺真的太原始了,她連見都沒見過,要是像刷牙洗臉這種事情還要晚冬張羅給她,她不就跟個廢柴沒兩樣了?
于是她看著晚冬去廚房後頭的井口用轆轤打了一桶水上來,又給她青鹽、柳枝,等她打理好自己的門面再回到屋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晚冬已經等在那里,床鋪上放著一套干淨的衣服。
「小姐。」
「叫我香宓,要不叫我香香也可以。」
「這不好,怎麼說小姐都是客人。」
「別把我當成客人,你客氣來、我客氣去的,那多別扭。」
「赫泉說,您是咱們府上的恩人。」她低眉斂目,手里拿著一把木梳,一看見香宓趕緊迎了過去。「是菩薩。」
「沒那麼嚴重,我也會吃飯放屁,我只是個很普通的人。」看起來他們都把她當成了衣食父母,這個擔子她可沒答應要扛,千萬別誤會了。
晚冬啞了。吃飯放屁,這小姐到底是打哪來的?說起這種不雅的話臉色變也沒變一下。
想歸想,她手可沒停。先是為香宓換上干淨的衣服,再用寬約十寸的深綠色綢帶束了腰身,又替她把辮子解開重新編過,從額心中分,左右分別攏些發絲編成兩條辮子束在腦後,用絲帶扎起,垂到腰間,其余的綁成兩個角髻。
她仔細端詳香宓,她的眉眼生得特別好,睫毛很長,雪後晴空的素顏,溫潤如明珠的肌膚,即便身上什麼裝飾也沒有,也是光彩奪目的。
這般年紀已經有這種如花容貌,不消幾年,就更難揣度了。
「晚冬姐姐,你有一雙巧手。」
「這算不了什麼,家家戶戶的女子誰不會?」晚冬失笑。打點自己門面可是每個姑娘家得學會的事,但她哪知道對從另外一個時空來的香宓來說,這種只想把女子的身體包得像只蛹的衣著,她只覺得很煩。
夏天嘛,休閑褲、各種不同的小可愛才是王道啊。
接著晚冬又從竹籃里拿出早膳,一小碗的粥,一碟蘿卜和嫩黃香噴噴的荷包蛋。
看來晚冬把赫府攢起來的蛋都給煎了。
「我記得你煮了粗糧飯。」
「那種粗食,小姐……香香小姐一定吃不慣,所以……」
所以他們幾個人打算吃那些粗糧就是了,至于雞蛋,應該是她跟家里的兩個主子才有的特權。
「以後我吃什麼,你們就吃什麼,你們吃什麼,我也吃什麼。」她有些光火,粗魯的夾起一顆荷包蛋,剩下的全讓晚冬給撤了。
用過早膳,香宓決定出門。
什麼都不做是無法改變眼前的困境,自己如今小孩子的身份,應該不會引人注意才是。
庭院深廣,雕廊曲長,經過一扇大理石的大插屏,發現里面是一座她沒看過的院子,院子里隱約有個人影。
這里雖然是別人的家,但是自從她醒過來以後,也沒有誰告訴她哪個院落不能踏足,既然沒來過,她就很自然的越過朱粉水磨拱門,牆邊用大壇子植了幾朵睡蓮,下面是西番虎皮草,清一色白石台磯。
巨大的木芙蓉樹蒼老糾結,橫倚一側枝條下有石桌椅,上面坐著一個外罩藏青色綢緞背心的少年,深藍的絲帶在背後發里若隱若現。
只見他無聊的翻著一本書,長長的睫毛隨著均勻的呼吸微顫,可下一個瞬間,就把那本書扔在地上,人也站了起來。
這是怎樣的一張臉,猝不及防的撞進了香宓的心里。
深邃完美無瑕的五官,臉上輪廓還帶著幾分俊秀少年的青澀稚氣,皮膚比剝殼雞蛋還要白皙晶瑩,臉上有一層毛茸茸的細毛沒褪,看起來像是有層瑩光。
把金賢重、木村拓哉、布萊德彼特和張根碩加起來也沒有他美麗,他根本是個夢幻美少年!
她知道他是誰,他是赫府的傻子公子。
不過,人真的沒有十全十美的,擁有一副不輸女子的美貌,卻是個傻子。
赫府的僕人很維護這個小主子,沒有一人當著她這外人的面講這種要命的話,但人都是這樣,話說多了,蛛絲馬跡里的遺憾就顯而易見了。
老太爺常常說她早慧,她自己卻不覺得,其實人笨拙些,無知也是一種福氣,像在二十一世紀她早早就死了,讓老太爺送她這黑發人,早慧又有什麼用處!
「是誰?」
「啊,被你瞧見了。」被人發現的香宓很自然的走出來。
「我沒見過你,你是誰?」他額頭飽滿,下頷有力,眼楮細長,黑如潑墨的眼眸里有抹很像困獸的壓抑。
「我叫香宓,你呢?」
「赫韞。」
「你怎麼拿書本撒氣?它得罪你了?」把書冊揀起來,撢了撢,書皮上用隸書寫著「論語」兩字。
「我看它不順眼,夫子明日要考默書,我……赫泉稟報過,說府里多了個人,就你嗎?」他突地改變話題,語氣有點慌、有點悶,還有點著急。
「懂半部論語可以治天下。」
據她所知,學子的讀書壓力從古到她上輩子的現代都一樣辛苦。
雖然這時候的學子沒有各種基測等著他們,但是想揚眉吐氣、光耀門楣,科舉就是一個大門坎。
因此四書、五經、三字經、弟子規都是要熟背的,大量背詩詞、游記散文等,然後就是史書,比如說史記、漢書、三國志、資治通監都是重要的部份,最後就是背文言文,沒命的讀,直至熟背,所以說古人讀書也是很辛苦的!
她從來都不覺得死讀書有什麼好。
「我不要天下,我只要重振家聲、光宗耀祖就好!」
默書,這她幫不上忙,光耀門楣,這她也幫不上,這擔子太重、太過壓人了。
「那就別研究這種枯燥的東西,我要出門去,你要出去逛逛嗎?」有時轉換心情可以紓解壓力。
「不成,我要是沒把論語八佾記在腦子里,又會被夫子留堂了。」他悶不吭聲好一下子,最後抬眼毫不示弱的看著她。
「那我就自己出去嘍。」
反正她本來就打算一個人出門,她可不是真的出去閑逛,總得知道自己究竟穿越到了歷史的哪個縫隙,弄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
香宓知道他在後面遠遠跟著。
有點教人感到心疼。
這孩子,看起來真的沒什麼朋友,變成這樣落魄世家的公子,無錢無勢,除了幾個奴才照料生活起居,讓他不被人欺負已經是萬幸,好不容易遇見她這麼個年紀相仿的人,嘴里雖念著要讀書,人卻不由自主的尾隨著她出來了。
不過他也不是普通的別扭,她停下來等他,還招手,他卻扭過頭當沒看見,試了兩次都一樣,既然不想讓人知道他們認識,她也就自己走自己的。
她知道小孩這種別扭的生物,你越是對他好,他越會拿喬,太噓寒問暖反倒招人嫌,等你不想理他了,他自然忍不住會看著你、觀察你,然後引起你的注意。
她邊走邊想,也邊注意四周環境,這城東,還只是天子腳下的一個小地方,道路卻平整寬敞,縱橫交錯,兩旁高高的建築,古樸雅致,這里的房子通常是兩層樓房,樓下是店面,樓上有嵌花格子,有的屋角還蹲著獸頭,店鋪生意熱絡,吃穿用度什麼都不缺,她逛了專賣胭脂水粉的芳菲齋,愛美是人的天性,她又覺得好奇,便進了名叫滴萃園的戲園子想聽戲,倒不是她對戲曲多有興趣,而是她「上輩子」壓根沒去過這種地方,貪鮮。
起先,戲園子帶座的人見她雖然一身靈氣慧黠,但是年紀甚小,衣著也不怎麼好,不肯讓她入內,香宓也不吭聲,掏出一塊金鏈子放到他手里,就被領著入內了。
入了座,沏茶灌水的,賣餑餑點心、瓜果梨桃的、賣戲單的……都涌了上來。
聽了兩折戲,從戲園子出來,赫韞仍堅持的在外面等著,她隨手給了他一包蜜栗子,哪知道他隨手就丟掉。
「我不是乞丐!」
她還傷了他的自尊心呢,但她是真心覺得那栗子好吃。
人家不領情,她也不惱,繼續一路往前走,一邊留意著市井米油的價格,十幾文錢竟然可以買到一升米,好便宜的物價,看見店鋪伙計可親,她走進去瞧瞧、摸摸,店家上前推銷,香宓就趁機和店家聊些不著邊際的話。
她的模樣不只可愛,還談得上美貌,又是十幾歲的年紀,走到哪都露出一張天真無邪的小臉蛋,裝無知,店鋪老板很自然願意跟她多說幾句,她再買個東西,人家就更殷勤了。
皮相這種東西,千萬年來走到哪都吃得開。
她也不過才走了幾家店,很快的就把這朝代的大致情況摸清楚了。
晁南國,國號鳳字,位在這個大陸的心髒部位,東有始國,南有排雲,西有蓋世王朝,北則是冰天雪地的凍土,有剽悍的雪族人出沒。
健談的店家拉拉雜雜的說了很多,香宓只挑了想知道的記,其他的,如果她必須長此以往的在這里住下,有需要,早晚都會知道,所以也就沒費心了。
這里的生活習慣、語言文化都酷似古代中國,只是這朝代的國號她聽都沒聽過,不是她所知道的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朝代,所以宇宙論點是真的,她到了一個對應的平行世界。
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卻發現一直跟在她後面、保持幾公尺距離的人不見了。
「赫韞、赫韞……」喊了兩聲,還是沒看到人,人是跟著她出來的,要是弄丟了她很難交代。
所以她往回走,轉了兩個彎曲的巷子,就見幾個潑皮無賴圍著赫韞。
「傻子韞、傻子赫韞,你出來做什麼啊?告訴別人你是傻不隆咚的笨蛋嗎?」
「傻子應該要待在你那個破爛府里,出來丟人現眼干麼……」嘻嘻笑聲變成了哄堂大笑。
看得出來他的眼神很慌亂,卻不甘示弱的瞪著那些個頭比他高上一大截的少年。
香宓看見其中一個穿青藍色袍子的少年,他靠在巷子的牆面上,滿不在乎的看著一群人霸凌……欺凌他們口中的傻子赫韞,他顯然是那幾個少年的頭頭,看起來不像善類,卻也看不出真實的惡意。
她並沒有準備要去替赫韞解圍。
她相信這種口頭上的霸凌對赫韞來說不是第一次,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其實他應該早點適應這種事情的,沒有保護者在身邊,家里也已經沒辦法提供保護傘替他遮蔭、給他方便,現在他的力量又比不上人家,如果自己的心態調整不過來,難受的只會是他自己。
物競天擇、勝者為王,不論在哪個時候,都是強者擁有權勢地位,弱者被踩踏欺凌……
這種少年的惡作劇只要不是太過份就好,這也是成長的一種過程。
赫韞依舊倔著臉,極力的用無言來捍衛自己。
「你還是一樣無趣!」青藍色袍子少年看場面僵持不下,丟下這句話後就走了。
頭頭都走了,其他少年也一哄而散。
香宓等在那里,赫韞走過來看見她,眼神閃過一抹什麼後,趨于平靜。
她轉身提腳往前走。
「你都看到了?」赫韞跟了上來,和她還是維持十步的距離。
經過茶樓,轉進胡同,伸出人家牆面糾結的樹蔭帶來了涼爽。
她走過樹蔭,以自己的節奏不慌不忙的慢慢走。
「看到什麼?」
赫韞悶著聲道︰「那些人……」
閉過彎,看見別人家晾在外面竹竿上的被褥,不知道是誰尿了床。
「要我說,很多事情不就是破罐子撞破罐子咩,那時候就不知道誰怕誰了。」
他不吭氣。
「為什麼不跟我一起走,要一個人在後面?」她比較想知道這個。
看見赫府的邊門了。
香宓等了很久,幾乎以為等不到答案的時候……
「跟傻子當朋友,你會被恥笑的。」
既來之,則安之,從閻王爺那里走了一趟,人能不放聰明點嗎?
其實她很懶散的,能坐著,就絕不會站著;能躺著,就不會麻煩自己去趴著。
因為這種個性,她安于一天要花上二十幾個小時耗在研究室,雖然有時也會踫到需要的研究經費下不來,她得硬著頭皮陪著所長去應酬那些腦滿腸肥的集團董事。
她安慰自己,來這朝代就當作出去透透氣。
不過在她可悲的透氣經驗里,羅曼史小說中那些所謂多金俊帥的董事長、經理、總監之類的,從來沒在她的生命里出現過,而不可思議的穿越劇情卻讓她踫到了。
多金的,腦滿腸肥,老婆情婦遍布生意經營範圍;俊帥的則油腔滑調,他們的目標是那種能令他們減少奮斗三十年的貴婦、千金小姐,不是她這種沒有出頭天的研究員。
其實也不是真的沒那種看得上眼的男人,只是這些背景平平,眼楮卻長在頭頂上面的男人更教人泄氣,自戀就不說了,挾愛為名,動不動就把女人當所有物。
難道這世上沒有好男人了嗎?
有。
是她沒有男人運,沒踫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8-22 18:13:00
第三章
現在穿越到這里,她可是過足了大閑人的癮。
用過午膳,說起來真不好意思,這里的人一天只吃早晚兩頓,可見物質很不豐足。
但畢竟她不是這里的人,時間一到她就餓了,晚冬下廚炒了個馬齒菜和一盤田螺,不對她的味,她嚷著要吃豬油末子和醬油拌飯。
晚冬睨她一眼,「嚇我,我還以為你要吃天上爬、水里游著的,豬油末子拌飯還不簡單。」
吃過飯,抹抹嘴,尋了個雅致的地方,翻了兩頁閑書,一分鐘都沒有堅持就要跟周公下棋去了。
才感覺快迷糊睡去,就聽到有人在喚她。
「晚冬?有事?」她問。
「香香小姐,奴婢想請您幫個忙可以嗎?」
「你說。」
「少爺從學堂一回來就把人關在屋子里,什麼人叫都沒用,我想麻煩香香小姐過去看看。」她一臉緊張。
「為什麼是我?」她跟他不熟吧?
「你們昨兒個不是一同逛街了?少爺從來不跟誰出門的,我也沒見他跟誰親近過。」
消息這麼靈通?不過也是,這府里就這麼幾個人,任何風吹草動都攤在陽光下,不過就是一起出個門,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每個人都有心事,青春期嘛,荷爾蒙不正常,心情時好時壞,他自己覺得悶了就會出來的。」餓了、渴了、無聊了、想通了,自己就會出來了不是嗎?有必要這麼著急嗎?
晚冬懵了,「……什麼是青春期?荷……什麼的?」
「就……心情不好的意思。」
「少爺或許在學堂踫到什麼不如意的事說不出來,香香小姐,就當奴婢求您……」
換個角度想,其實也難怪,那個赫韞可是這個府邸全部的冀望,晚冬拿他當寶,一點小事就會大驚小怪沒什麼不對。
好吧,就當作散步,幫助消化好了。
于是,香宓在晚冬的目送下離開自己的小院,走過穿廊,數著第十一個漏窗,跨過拱門,來到赫韞的雲嶂樓。
繞過一大叢的花樹,密密麻麻的玉蘭花,白玉般的香氣遠遠的飄散開來,隱隱的香味令人心曠神怡,一條小河流經過,河水清澈,蜿蜒滑過小橋,不知流向了哪里。
上回來沒注意太多,這回多看了幾眼,他這雙層小樓還真是個好地方。
赫韞就坐在那,一件平常的繅絲夏袍,料子是好的,卻看得出來是舊衣服,他神情恍惚,心思似乎飄得很遠,眉間浸著淡淡的傷感,有份不屬于他這年紀該有的蒼涼。
這少年有一肚子解不開的心結呢。
「嗨,我又來了。」她笑嘻嘻打招呼。伸手不打笑臉人,她熟諳這道理。
可惜有人不吃這一套,橫睨過來,「你來做什麼?」
「吃飽飯,出來散散步,當作消化。」
「你倒是有閑情逸致,沒有人教你規矩,隨便進別人的院子,尤其是男人的院子是很可恥的事嗎?」青澀淡漠的驕傲少年一見到她像找到出口的洪水,泄洪了。
這麼可恥喔,那他像頭野獸一樣的咆哮就很有禮貌嗎?
「抱歉,請繼續想你的心事,當我沒來就好。」她往後退,一步、兩步。不是她沒來過喔,是人家不歡迎,她自己走,不用他攆。
赫韞吼完頓時就後悔了。是他自己不爭氣,挨了師傅的打,現在把氣出在一個小姑娘身上算什麼?
「等等。」
香宓回過頭來朝他扮了一個鬼臉,「不要,你叫我等我就等,那我不是太沒格了!」
赫韞愣了,怎麼她的反應這麼奇怪?班昭在《女誡》中說,女子卑弱第一,又寄人籬下,她卻一點謙卑屈從的感覺都沒有。
這感覺不是現在才有,第一次打照面,她就這副模樣,這一轉念,原本的煩悶的心情忽然消去了不少。
「叫你等等,我有話要說。」他大步向前抓住她的手,不過立刻又放開,男女之防根深柢固的在他從小夠灌輸的腦子里,剛剛真的是急了,才會抓住她的手。
他雖然藏得快,但手心那一片紅腫還是教眼尖的香宓看分明了。
方才兩手交握的瞬間,指腹與指腹只是輕淺的交會,但是卻有如同電流一樣的觸感留在香宓手中。
「挨打了?」她不去想那是什麼感覺,赫韞只是個少年,而且她並不打算在這里久留,就算曖昧也最好不要有。
「你被打打看。」哪壺不開提哪壺,連察言觀色都不會,他怎麼會覺得她聰明有智慧呢?
「幸好我們那地方講求的是愛的教育,不實行打小孩,真受罰了,爸媽不沖到學校去把老師臭罵一頓才怪,要不就直接告到校長那里去,這些都還算客氣的咧。」
「所謂玉不琢不成器……你不是京畿人氏?」怎麼會有她說的那種地方?
「嗯,我住很遠,這輩子……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可以回去……」談到這個,她心情難免低落。
「也就是說你沒有讀過班超的《女誡》?」女子不識字是很尋常的事。
「你指的是那個什麼女子卑弱第一,夫婦第二,敬順第三,婦行第四,專心第五,曲從第六,叔妹第七的班超啊?」
「要我說,你根本談不上一個‘從’字,我叫你你還頭也不回的想走掉。」赫韞驚訝,想不到她讀過書。
「要我說,這根本是那些老學究杜撰出來欺負女人的廢話,誰鳥他!至于你,是你說我不知廉恥,我可是‘從’了你的。」
不知道為什麼,她在他面前十分放松,也許是她靈魂的年紀比他大上許多,有點倚老賣老。
「那是一時的氣話。」
雖然她語言粗鄙、令人咋舌,有些話還很令人震驚無比,行事讓人拿捏不住,但是,這些話不知道為什麼熨過他的心,讓他累積在心底的不愉快消彌于無形。他抬頭沖著香宓盈盈一笑,這一笑,便似滿山繁花都開了一回。
香宓的心不由自主的跳了跳。這種放電法,姐姐會吃不消啊!
「我心情煩悶,你別跟我計較。」他算是低頭了。
「因為功課嗎?」
人們在不明的事物前面總有一點信心不足,但是她看得出來赫韞的傲,那是一種沒有了驕傲就沒有活下去理由的傲。
「武不足以自保,文不足以安邦,我……我我……辨字有困難,書寫也不行,師傅老罵我是蠢材,我一點用都沒有!」他顫聲,長長的黑睫垂了下來,雙拳握緊。
十幾歲的年紀,已經知道自己肩膀上扛著的責任比誰都重,偏偏能力不爭氣,那個急就像腦門有一把火時時刻刻煎熬著他,睡也睡不香、吃也吃不下,祖輩留給他的大宅門就像一道緊箍兒,門楣窗欞,石馬玉獸,雖然賣的賣,當的當,但也總留下那麼點痕跡,實實在在地訴說著曾經的輝煌,他能視而不見嗎?
但是自己的能力有限、成績不好,別說想進考場,他可能連考個秀才都是痴人說夢。
沒有功名,寸步難行。不靠科舉,怎麼恢復赫府以往的光榮?
他急啊!
香宓實在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讀書也要靠天份的,有的人挑燈徹夜苦讀也讀不出個所以然來,有的人邊吃邊玩,卻能輕松往上爬,也許他就是缺了天份這一塊。雖然說知識就是力量,但是知識也分很多種,像他這種有「讀寫障礙癥」的孩子,思維模式別具一格,常常被當作蠢材,殊不知,無數人類歷史上的天才在兒時都是這類患者。
「你這里有紙筆吧?」
「有,你要做什麼?」
「我教你玩個游戲,這游戲在我們那邊有一陣子非常流行,不論老少,都很愛玩。」
「我得讀書。」
又畫地為牢了,他上次也是用這話來對付她,沒有人逼迫,他卻連休息一下都不敢,可見壓力有多大。
「你先去拿紙筆來啦。」明明聽到游戲時,他的眼楮有亮了那麼一下,卻在瞬間掐斷了想法。
赫韞遲疑了下後,轉身向小樓走去,片刻拿來了香宓要的東西。
香宓把紙筆放在平整的太湖石上,等赫韞磨好墨,她拿起筆先在紙張上寫下阿拉伯數字教他,告訴他這是她家鄉那邊記賬或算數時用的數位,赫韞感到很新奇,他學習能力很強,沒一下子就全都記起來了,香宓再拿來一張新的白紙,她在紙張上畫起了九個九宮格,然後在里面填上不同的數字。
「這個叫數獨,你只要在每個橫行及直行填入1-9的數字,但不可出現重復的數字就行了。」她很快寫上數字,然後把玩法告訴他,再把紙張推給赫韞。「你試試吧。」
「什麼叫數獨?」
「數獨就是專攻數理的意思。」這時候的香宓不知道高級算術是一門相當專業的學問,幾乎不外傳,更不知道她在赫韞的心里種下了什麼樣的種子。
赫韞接過手,略略思索了下,很快的在上面填下數字。
數獨規則簡單,卻變化無窮,在推敲之中完全不必用到數學計算,只需運用邏輯推理能力即可。
不到一盞茶時間,紙張回到了香宓手上。
她沒想到只教懂他初步的竅門,他就能自行摸索,即便難度越來越高,他還是很快就將難題一一破解。
一個下午過去,赫韞樂此不疲,他這異于常人的天賦實在教人驚嘆。
「你明日還會來嗎?」臨走時,他依依不舍的問。
「好啊。」
赫韞再笑,眉眼間清氣流轉,風采嫣然。
人家唐伯虎是因為秋香對他笑了三次,決定賣身進太師府為奴,以便追求他的九美圖,她不會因為他這嫣然一笑而把自己當在這里吧?
不好、不好,老牛吃嫩草這事絕對不是什麼好念頭。
不要胡思亂想,愛美只是一種反射動作而已。
這古代的夜安靜得不象話,甚至有些無聊。
拿了桌上的小剪子剪去燈花,桌上擺的是她幾天前到外頭閑逛時買回來的玩意兒。
這些東西在她小時候老太爺曾經買給她玩過,只可惜她缺少慧根和耐心,玩一玩就將東西打入冷宮,日前在攤子上看到倍覺懷念,便掏錢買回來。
正撥弄著卻聽見了敲門聲。
「請進。」
推門進來的是才分開沒多久的赫韞,他興匆匆的走進來,眼中光芒明滅百轉千回,笑容剔透如水晶。
「香兒,你瞧,你給我的數位我全部解開了。」
「嗄?」不會吧,拿過那些紙張,一張張看過去,不論是拼圖數獨、彩色數獨,還是巨無霸、環狀數獨都沒難倒他。
速度之快,真教人另眼相看。
「還有這個。」他手里端著一個小碗,是一些杏脯、蜜棗、果子干。「我那天聽你一邊逛街一邊嘀咕,說這里沒有超市,沒有什麼宅配的,抱怨這里好不方便,沒零食吃,這些是我向晚冬要來的,你嘗嘗看。」
真是個乖小孩啊。
「但什麼是超市?」他一直很疑惑。
「就是雜貨鋪子。」這叫入境隨俗,嘿嘿。
「這樣啊。」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就寢?小孩子要早睡早起身體好。」
「你跟我不相上下吧,你都還沒睡,而且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個年過完我就滿十五了。」
自己這種小孩身體果然一點說服力也沒有,而且他看起來也是一臉寂寞的樣子,既然吃人嘴軟,就……「這個你會玩嗎?我跟你說喔,這可是聰明人才懂的玩具。」她把自己面前的華容道推到桌子中央。
「我知道這叫華容道,只是我讀書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玩這些。」大家都說他笨,她卻讓他玩這個,是什麼意思?
「你來都來了,就玩玩看吧。」她怎麼覺得自己像是帶著小孩誤入歧途的壞蛋?
赫韞坐了下來,那是一個矩形盤,盤內共有十塊方片,大小有異有同,上面刻有三國時代蜀軍五虎將的人名,方盤內方塊緊密縫接,不論如何滑動方片,只有兩格空隙,按秩序挪移空位,為那片寫著「曹操」的大圖塊開路,讓它順利的移到底部出口。
赫韞原以為將曹操移到出口不是難事,沒想到花了大半個時辰,還是無法破關。
屋外的天光已經暗得看不見任何東西了,只有廊下的氣死風燈隨風輕晃。
屋內,只有方片移動的細小聲音。
香宓看著看著,人趴在桌面上,赫韞卻是絲毫不知疲憊,感覺其樂無窮,而且看起來還越發有精神,可憐她越來越委靡,究竟何時睡著的也迷糊了。
從這天起,赫韞白天依舊去私塾上課,一到放學,便飛也似的趕回來,為的就是華容道,才過兩天,連闖二十八關,華容道再也難不倒他了。
接下來的日子,很多難解的玩具,譬如貴妃秤、魯班鎖,這些林林總總的玩具都被他解開了。
這些玩具看似平平無奇,乍看之下是給孩子的益智玩具,但當中卻涉及不少數學的數則、幾何、拓撲學及運籌學等深奧的概念,都是博大精深的智慧結晶。
某天,香宓睡得迷迷糊糊,卻被人搖醒,才張開眼眸,一雙放大的美人臉就在她面前。「喝!你半夜不睡覺跑來做什麼?」
這孩子最近老是流行半夜在她房間里出沒,害她也快要晝夜不分了。
其實這都是她自找的,要不是她找那些費腦筋的古怪玩具給他,他也不會這麼沉迷。
「香兒,我解開九連環了!」
「咦?」她起身,掀開被,兩眼迷蒙,光著腳丫踩在腳踏上,順便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九連環這東西難度之高,屬眾物之冠,她連一次都沒有解開過。
赫韞也不避嫌,一屁股坐在她的床沿,眼光灼灼,目色光華。
「你不會又好幾個晚上沒睡覺了吧?」他眼里的血絲太清楚,騙不了人。
「因為它太迷人了,香兒,你瞧,」只見他手法嫻熟,摘環、解環,解環的步驟繁雜,他花了半炷香的時間在她面前演練一遍,將圓套和叉套分開,總共三百四十一步,是當年老太爺告訴她可以解開這環的確實步驟。
他。路過關斬將,勢如破竹,沒一樣玩具難得倒他,赫韞是個確確實實的天才。
這個天才啟蒙者香宓卻完全沒有往那條路子去想,她只是感嘆,「我家老太爺要是知道有你這麼個人,一定會興奮到幾天都睡不著覺,逼著你拜師不可!」
上輩子,數學棒的人都做了科學家,反觀這時候的人,數學棒的人就當術數師,此時懂術數的人地位高,到後代卻淪為神棍,她老太爺一生都不得志,卻看得很開,他曾對她說過,一個人出生時,天上的星宿排列、時辰,以至于環境就揭示了他的一生。
那麼睿智,無所不知的老太爺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會這麼早離世?
「你別鬧我了,我這麼笨,哪有你說的那麼好?」他自慚形穢,同學拿他當笑話,夫子一見到他就皺眉,家中的老太爺也不待見他,都怪他自己沒出息,連唯一的親人也覺得他丟盡了赫府的顏面,朽木不可雕。
「要對自己有信心,老天爺關了你一道門,自然會給你另外一扇窗,他要把重責大任交給你,就會讓那個人吃些苦頭,好看看他是不是禁得起考驗。」
「就算我算術這方面比別人靈巧好了,以後也只能去當賬房而已。」
「你喔,我問你,職業三百六十五行,勤勞耕地的農夫種出稻谷給我們吃,手腕靈活的商人批貨、販貨,讓我們衣物無缺,武功高強的人可以當俠客,我老太爺說了,算數好的人,只要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了解自然的規律,繼而掌握這種力量,就可以顛覆常識、左右國勢,是可以拯救世界,改變歷史的。」
換做其他人聽到這些話,一定以為香宓妖言惑眾,瘋瘋癲癲,但是赫韞不然,打從一開始,她就和他見過的女孩子全然不同,她是老天爺送來給他的禮物,所以睜著美麗的眼楮,他專心的聽著。
即使這年紀的他對拯救世界和改變歷史一點感覺也沒有,他還是相信出自香宓口中的話。
「術數是一門預知吉凶、推測命運的學問……」
「你指的是欽天監?」欽天監是官職,專天文、歷數、佔卜之術,設有司天台,觀測星象的地方。
「嗯,舉例來說,諸葛亮借得東風,而推背圖又是從哪里來的,他們都是厲害的術數師,不過,說再多也只是紙上談兵,一點用也沒有,我明天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就會知道我不是在吹牛。」
「出門嗎?去哪?」
「秘密。」
「嗯,你去哪,我就去哪。」
現在的赫韞雖然還是懵懂,你去哪,我就去哪——他的世界有些東西,譬如感情……許下了,這一生,再也回不了頭。
「香兒,聽你講話我常常有種錯覺,你到底幾歲?」
「哈,將近三十了,虛歲三十一,你信嗎?」她怪模怪樣的笑,想打混過去。
他搖頭,用含有深意的眼神瞅著她,「你究竟是從哪里來的,你的一切讓我對你的家鄉產生無比的興趣,你們那邊的女孩兒都跟你一樣嗎?」
「我的家鄉空氣不好,自然環境惡劣,污染問題很嚴重,文明病數也數不完。不過也不是沒有好處,很多現代化的科技產品就讓生活方便許多,譬如洗衣機、按摩浴缸、車子、電視……你又不當我家的女婿,知道那麼多做什麼?要是沒了,我要睡了,你也回去吧。」
至于那些塑化劑,用肝換生活的責任制科學園區,世界末日之類的,壓力大到讓很多人醉生夢死的世界……就算說了他也不會明白。
「莫非你是北國的人?那邊環境也很不好,氣候冷冽,生活艱苦,可是聽你這樣形容又好像不是那麼清苦?」一個頭兩個大,他又聽不懂她的話了,洗衣機、按摩浴缸、車子、電視……不管,總有一天他會弄明白這些究竟是什麼的!
「赫韞你要記住,我說的這些都是秘密,不可以讓第二個人知道,要是讓別人知道就麻煩了。」她做出嘴巴拉拉鏈的模樣,俏皮又可愛。
「蚌殼對吧?」赫韞學她拉拉鏈的樣子。
「果然是聰明的小孩!」她撫掌。
「按理說我年紀比你大,不許你把我當孩子看!」
「這麼愛稱大,想讓我叫你哥哥,等你個子比我高的時候再說吧!」讓她叫一個年紀差她十五歲的小鬼哥哥,她不如一頭撞豆腐算了。
「一言為定。」
「說話不算話的人是小豬。」她笑嘻嘻。
睡蟲都跑光了,索性開懷的聊起天來,把枕頭當靠墊,頂著床,只有天邊灑進來的月光那一點亮當作是燭光點點。
兩人促膝,徹夜談天,天南地北的聊,幽微的少年心事,微涼的寂寥和未知的將來。
一個是初綻芙蓉,一個是淺灘臥龍,這一晚,都有東西種進了兩人的心底,只是當事人都不知道。
赫韞看了香宓的裝扮,不由得失笑。
鴉青色的窄袖布袍子,同一色的褲子,頭發用絲網帽罩著,一張新艷勝雪的小臉蛋還刻意抹黑了些,看起來好像很正常。
「來,我跟你說,這衣裳不是這麼穿的。」他溫言道。
「我穿錯了嗎?這衣服我可是還特意去跟小赫借來的。」小赫的個頭比她矮小,袖長、褲管都有點不合身,不過只是暫時穿穿而已,不需要太計較。
「你的身高跟我有幾分像,下次要穿男裝時,跟我說,我的借你,別再跟小赫借了。」不知道為什麼,聽見她身上穿的是小赫的衣服,赫韞竟覺得心里有些說不上來的氣悶。
「也好,他的衣裳我穿起來真的有點小件。」
見她允諾,他溫潤的眼神來到她的衣襟處,「衣襟右壓左是胡人的服裝穿法,我們這里無論男女均為左壓右,以表示一致。」
「這樣啊。」真講究,也真麻煩。
赫韞替她調整好外衣後,兩人一同走出赫府,一路上見她對任何事物都感到好奇,小小的臉蛋左顧右盼的,他心里不自覺的想著,總覺得她聰明有智慧,說話有條不紊的,內容精深玄妙,發人所未發之論,明白許多他們這般年紀都不懂的事情,但卻對生活起居這等小事完全不上心。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這點小迷糊卻讓他覺得莫名心甜。
不曉得他心思的香宓自顧自的走著,在這沒車、沒轎的時代,沒有任何代步工具的兩人很努力的靠著雙腿往城東街走去。
「赫韞,你知道哪里有賭坊嗎?」
他吃了一驚,「你要去賭坊做什麼?」那可不是什麼好地方,輸到脫褲子、傾家蕩產的事時有所聞。
「去了你就知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8-22 18:13:31
第四章
一盞茶後,狹窄的巷弄,一扇不起眼的紅漆門,兩人來到了城東最有名的賭坊。
賭場里龍蛇混雜,兩人跟著大人混進賭場里居然沒遭到任何刁難。
里面的空氣極差,各樣的人都有,殺豬屠羊宰狗的、紈褲子弟、煙花女子,這邊粗言穢語,那邊口沫橫飛,赫韞聞所未聞,就差沒奪門而出。
香宓把他拉到角落,叫他仔細看著莊家手上搖骰的骰盅,要他專心聆聽,「我們玩一把就好了。」
「這里人那麼吵,我哪聽得到搖骰子的聲音?」
「你只要專心就可以了。」
專心?
赫韞逼不得已的閉上眼楮,但是外在的雜念那麼亂,哪可能說靜心就能靜得下心來,但是漸漸的,莊家搖骰骰盅里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一個個的數字像烙鐵一樣烙在他的腦中,玄機般的數字在他思緒深處浮現了。
「下——」搖骰的莊家吆喝著。
「怎樣,給我數字。」香宓催促他。
他把腦中浮現的數字告訴她。
香宓匆匆押注。
「下好離手!」又吆喝。
揭盅的結果,一時間驚愕聲、喧嘩聲、詛咒聲、破口大罵聲此起彼落的響起。
赫韞只覺得耳里嗡嗡作響,一直到被香宓拉出賭坊還未能回過神來。
走離賭坊約莫一條街,香宓看見廟口屋檐下有個老邁的乞丐,便將贏得的彩金全部投入他的破碗公里。
赫韞傻愣愣的問︰「為什麼把贏來的銀子都給了他?」
「不義之財留不住,也不應該留,我說過,帶你來這里只是要印證數字的玄妙。」
他點頭,明白了她的一番苦心。
這一刻,赫韞開竅了,他的生命因為她的出現而開啟了一扇窗,用江湖話來說,那就是打通了任督二脈。
「你這麼聰明,為什麼沒有走術數師這條路?」他盯著路上的石子看,問她。
「因為我老太爺說我只有小聰明,沒有大智慧,更重要的是我懶,人懶就無藥可救了。」
那麼深奧的東西她敬謝不敏,能知道這些皮毛還是因為長年跟在老太爺身邊耳濡目染得來的。
老太爺對她的不求甚解,從來不責怪。
忽然,她想起了那總對她百般寵愛的老人家……
「你怎麼眼眶紅了?」
「沒事,風沙大,進了眼。」
「想家了是嗎?」還真敢說,連鼻子都紅了,一定是想到什麼感傷的事。
「我想老太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但是現在說開了,心里的郁結就不成結了。
「你也跟你家的老太爺相依為命嗎?」相似的背景,兩人何其相似。
「嗯。」
「你……就把赫府當作自己的家吧。」
立夏過後,時序進入五月。
赫韞知道自己不喜歡讀書,認字也不成,根基打得不好,要熟記卦文實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認字、書寫還是需要有人在旁邊指導他,于是他向香宓要求她陪讀。
「伴讀、書僮?」她答應得很干脆,反正她也閑閑沒事做,更何況孩子的教育不能等。
「你也知道我有很多字……一定要有人在我身邊指點的……」他有些困窘,困窘的樣子很美麗,也很孩子氣。
「無須磨墨、代替被師傅罰?」
「這些事我自己來就成了,你不必跟著我上私塾,墨我自己會磨,答不出試題被師傅罰是我活該。」要是可以,他還真想同她一起去,有她在身邊,讀書應該會變成比較不那麼難過。
「別氣餒,只要有恆心,你會是非凡人的。」
「意思是你答應了哦?」
師傅放棄他、老太爺覺得他丟光赫府的臉、朋友們看不起他,只有她肯定他,想明白的瞬間,又是心酸、又是感動,他不由得對功課更加上心了。
就這樣,赫韞的雲嶂樓經常有了兩人的影子。
香宓也不是整天守著赫韞,他上私塾的那段時間,她逛大街、混茶館、吃小吃、聽說書,生活得快樂無比。
赫韞放學,回到府中,兩人用過晚飯,就開始做功課,專心忘我的時候,香宓並不覺得被冷落,她看閑書、吃蜜餞果脯,然後做一些奇形怪狀的動作,赫韞問她,她說那叫什麼,「瑜伽的拜式」。
她也會偶爾在紙張上面涂涂寫寫,累了,會自己哼哼唱唱,再不然就把赫泉找來,把她涂在紙上的東西拿給他看,只見赫泉皺眉又是遲疑又是搖頭的,最後總算點頭,抱著那迭紙,搔著頭離去。
「你神神秘秘的,那張紙上面到底寫什麼?」不是他不專心,而是她的舉止太奇怪了,到底什麼事情需要用到赫泉呢?
「等事情成功了,再跟你說。」說完,她丟了一粒干果入口。
他從來都不是個會追根究底的人,何況以香宓的性子,時間到了她就會自己揭曉答案,所以他一向只等著她自己說出來就好,但這次是因為太奇怪了,讓他不禁感到好奇。
赫韞發現她不吃糕點類的零食,只吃跟晚冬要來的橙子和干果,咬得牙酸了,還會做出酸溜溜的表情出來,她以為他沒見著,其實他全瞧入了眼。
他覷著,少有情緒、依舊誰也看不透的眼掠過淡淡的軟意,接著用長睫遮住,再抬眼時又恢復一如空谷幽蘭的冷然性情。
日頭悄悄的往晴空爬高了些,用功的他抬起頭,伸了長長的懶腰,卻乍見許久沒聲音的她趴在書冊上睡得十分香甜,一綹軟軟的青絲落在桌面上。
他小心翼翼的掬起了少許發絲,用大拇指的指腹撫了過去,像在撫摸上好的綢緞般,閉著眼楮無聲的微笑了。
睡一下似乎是不壞的主意。掬著她的發,赫韞緩緩的靠過去。
不多久,送熱茶過來的晚冬驟然的停下步履,不想打擾眼前唯美的畫面——
兩個依在一起的身影如同木雕般的相互偎靠著,花間有蝴蝶捉對兒蹁躍,偶爾會翩翩的停在兩人的發梢處。
赫泉辦事利落,幾天後便喜孜孜的從巧匠那里帶回香宓要的成品。
「香香小姐,我讓人照你給的圖樣做出來了這個叫什麼‘魔術方塊’的東西,你看看,這是不是跟你說的一模一樣?」他一路掖著,就怕被人看見,雖然這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玩意,但總是覺得怪異得很。
香宓見自己要的東西做好了,拿在手里感覺有些沉,三乘三乘三的六個面,各涂上不同的顏色,有點重,但不至于礙手,這年頭沒有輕盈的塑料,只有木料,而這還是赫泉盡量讓工匠找最輕巧的木料做成的。
怎麼說這間大宅子都不是她的家,雖然赫韞曾說過要她當成自己家留下來,但她終究得離開,所以她得賺錢,才有能力離開這里,但是在這時代女權低下,女人謀生的管道少得可憐,她想來想去,只有拾人牙慧一條路可走了。
數獨的九宮是平面的,魔術方塊是立體的,她的上輩子,魔術方塊一出來就風靡了全世界,幾乎人手一顆,她相信這東西也能在這個朝代造成風潮。
在很短的時間內,她一層層的將方塊扭亂,再將六面很快的歸位拼好,讓一旁的赫泉看得目瞪口呆,完全說不出話來。
這個方塊剛完成時,他和木匠不是沒有研究過,但是三兩下就眼花撩亂了,根本無法解開。
「香香小姐,這東西……方塊,真的能賺錢?」
「在我們那里有一陣子不管大人小孩,幾乎都人手一顆,你覺得這樣能不能賺錢?」
沉穩到雷打不動的赫泉實在看不出來這有什麼商機,可是他有眼楮,他看得到原本混沌的少爺這陣子像蟬脫殼一樣的改變,不只頭腦清明了,眼眸里更有了以往所沒有的自信聰慧光芒,和以前簡直判若兩人,而這些都要歸功于香香小姐。
就算香香小姐跟他說她是從天上來的仙女他都信!
「咱們就打鐵趁熱,你讓那工匠多找幾個助手盡量趕工,能做多少就做多少,還有,我們得買個鋪子,不用太大,地點最好在城東最繁華的地方。」
「香香小姐,那得花多少銀子啊?」
「要有收獲就得先投資。」
這……「是。」他心里答答答的打起了算盤,以前老爺還在時,赫府在城中也有不少間鋪子,也有忠心的掌櫃……
「還有,京城中人,賣買東西不求最好的,但求最貴,圖的是新鮮,買的是身份,就從王公貴族賣起,而且要賣得貴,一個魔術方塊咱們就賣一兩銀子。」她伸出一根俏生生的指頭說道。
赫泉不只快嚇掉下巴,眼珠子也差點掉出眼眶,話都說不出來了。
一兩銀子等于一貫錢啊,一貫錢夠買上二十斗米了,誰會拿這麼多錢出來買這種不中看也不中吃的方塊?他要暈了,這生意真的能做嗎?他怎麼覺得錢途無亮?
「你別擔心,這東西新奇,放眼京城還沒有人見過它,一定會有人買的,到時候我去坐鎮,表示我說的話不是虛言。」她這年紀做什麼都沒有說服力,帶上赫泉,自己則當個閑閑的掌櫃的就可以了。
「香香小姐,拋頭露面不是閨女該做的事。」
知道他又要抬出什麼八股的規矩來,她趕緊截住他的長篇大論,「貞節牌坊那種死東西,比不上當務之急的餓肚子,你也不想坐吃山空吧?開門做生意,不自己來,到時候怎麼倒的都不知道。」
「……」為什麼香香小姐說的話,怎麼聽都有道理?
「魔術方塊這種生意只是試金石,這玩藝一引起風潮,自然有人仿效,屆時,想賺這門生意的人會多如過江之鯽,所以我們動作要快,不過也不用過于擔心,該是我們的錢到時候都賺足了,小蝦小魚就讓別人去分一杯羹好了。」
她不是小里小氣的人,尤其這時候你跟誰去講版權必究?就算她的上輩子,版權官司也只能拿來唬人,山寨版滿天飛得凶。
有錢大家賺,她也想得很開的。
于是,經過赫泉的一番跑腿,鋪子在半個月後開張了。
青布的幌子上頭寫了一個大大的「赫」字。
她並不想出鋒頭,赫府即使家道中落,瘦死的駱駝還是比馬大,征得赫韞同意後,拿來當鋪名,也不算辱沒它。
鮮艷的大紅鞭炮響徹雲霄後是一片出人意外的……寂靜。
半個時辰過去了,依然門可羅雀。
赫泉和自告奮勇要來幫忙的晚冬,跟曾在赫府鋪子做過事的樸賬房的孫子,三個人排排站,看了半晌,笑臉慢慢的僵了。
赫泉虛浮著腳問向內室正在享用本來應該用來招待客人的點心的香宓。
「香香小姐……這樣下去不成,店門口都是看熱鬧的人,大家交頭接耳的,卻沒有一個人肯踏進來。」
「開張第一天,你真心急。」摸過干果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小赫,人都來了嗎?」她往小偏間喊了喊。
「齊了,香姐姐!」接著五、六個模樣干淨,和小赫差不多年紀的孩子,絡繹的走了出去,之後坐在鋪子門口的長凳子上,埋頭解起魔術方塊。
「坐下來喝杯茶,你別干著急。」她安慰起一會兒都坐不住的老實人,把壺里滾燙的熱水往茶碗里頭倒,茶碗中的茶已經摻入干果、花卉做為茶葉的配料,沏入滾水,吃的時候將這些配料一起吃掉,配料有二十多種。
丙然是從大宅門鍛鏈出來一身精湛功夫的好晚冬,數代累積的尊貴就連喝個茶也這麼講究,她是受惠的那個人,真幸福。
「香香小姐,這是……」
「這叫促銷。」她只是模仿上輩子到處可見展場上促銷產品的,現在三點式女郎變成小不點,是不夠養眼啦,但反正只是個噱頭而已,重咸反而容易引起非議,這種女孩子露個腳趾就會被流言砸破頭的年代,她可不想因為想賺點銀子花花,遭至半路被丟石子或是浸豬籠的對待。
「可是我們要的是客人啊!」
「馬上就會有了。」
小孩子最天真可愛了,聽到有工可以打,一個時辰給五文銅錢,這對沒有零用錢的窮小孩來說幾乎是天價,小赫隨便喝,就來了不少孩子。
「香香小姐,這行得通嗎?那些孩子能做什麼?」
「放心,他們不是玩得挺開心的?」
「可是我們要的是客人啊!」
「哦,那不就是了……」放下杯盞往外瞧,是對父子,應該是被孩子拉進來的,接下來是個容貌不俗的清秀小公子,後面跟了幾個隨從……
赫泉跳起來,沒來得及告罪就掀了簾子出去了。
內室只剩下她,揉揉眼,有點累了呢。
「最近見你起早貪黑的,就是在忙這個?」冷清的聲音,好聽的響起。
把臉側貼在桌子上的香宓沒有抬頭,她知道來人是誰,一身白衣,青絲如瀑,氣質像白玉,透著玉的精致,但更多的是屬于玉石的冷漠質地的赫家少爺。
赫韞慢慢的踱到她面前。
他眼神深沉,傾城無雙的神情帶著些朦朧的注視著她。
「怎麼來了?」
「我來接你回家。」
他有點看錯她了,她平時雖然對他唯命是從,但遇到大事時,絕對自己拿主意。
「我要人背。」口音軟軟的,帶點撒嬌和淡淡的倦。
她就是敢在他面前隨心所欲。
他顯然沒想到她的要求是這個,背脊不禁僵了下,最後仍是妥協的把後背的長發拉到胸前,彎下膝,把背向著她。「上來吧。」
她也不客氣,兩只小手一攀,無尾熊似的巴上他的背。
很顯然,她不是頭一回干這事。
赫韞輕而易舉的背著她。
知會了前頭的赫泉,兩人由後門離開,後門連著一條胡同,慢慢走,不用花上一炷香時間就能回到赫府。
赫韞腳步沉穩,姿態悠然,他感覺到香宓的頰貼上了他的頸,那片溫潤像根羽毛般撓進了他的心里,讓他的臉慢慢的紅了。
一對璧人,小姑娘頭發梳成中空環形垂在兩耳旁,已經略見縴細的婀娜身材穿著新草嫩綠的百褶裙,水嫩得跟株青蔥似的,少年則依舊俊美無瑕,但是有種沉著悄悄爬上他的臉頰,仿佛是某種堅毅的東西。
他在蛻變,從少年長成男人的過程中,已經隱隱有沉穩的模樣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自從去過賭坊,實地進行心算,得到實戰經驗的赫韞回來後,天天抱著三易書,早也念、晚也念,吃飯數著飯粒也不忘默書,走路也嘟嚷著,就連上床睡覺也會夢囈個幾句——一
「太極生陰陽兩儀,兩儀生四象,演化成八卦,陰陽八卦,干、兌、離、震、巽、坎、艮、坤,總數八八六十四卦。」
瞧他那股認真勁,就連她有時候來了又悄悄的離開他都沒發覺。
原以為他不知道她最近在做什麼,沒想到整天泡在書海里的他會尋到這里來。
「以後這種事我來做就好。」
沒頭沒腦的,就在香宓昏昏欲睡的當下自他口中說出。
「什麼?」她口齒不清的問,他的背好舒服喔。
「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原來是介意賺錢這件事,看起來開店鋪的事多少抵觸到他男子為天的自尊心了。
「你負責讀書,我負責什麼呢?我總得找件事情來打發時間,不然每天窩在府里吃吃吃,早晚會變成神豬,若要我去串門子,我又不是那種愛嚼舌根的人,至于廚藝和女紅嘛,我再怎麼著也贏不過晚冬,你說我該做什麼好呢?」
「但你沒道理替我做這些。」
「你臭美,我是為自己攢錢啊。」沒有人嫌錢多,只有嫌不夠。
「攢那麼多錢要做什麼?」
「吃好、穿好、用好,每天快樂似神仙!」她扭來扭去,像只毛毛蟲般蠕動著。
「你就這麼有把握,那買賣能賺銀子?」
「不試試看又怎麼知道不賺呢,也許可以賺個金銀滿缽啊,到時候我只要在家里蹺腳捻胡須就好了。」
他聞言失笑,「粗鄙。」
「哎呀,這叫中肯。」
「這件事要聽我的,因為我是男人!賺錢養家是男人的事!」聲音不再是一貫的冷清,而是帶著隱約的怒氣。
「知道、知道了,以後你賺大錢了,要買下晁南國的城東給我。」
不懂他在堅持什麼,還以為他很開明呢,這白紙一張,隨她涂鴉的少年好像變了,不過變在哪,她一時又說不上來。
但不管怎麼樣,男人,嘻,她還挺喜歡這說法的。
他的背搖搖晃晃的,像水中的小舟,蕩啊蕩的很舒服,舒服得讓她幾乎快要睡著的時候……
「我買給你。」赫韞突然低聲的說了這麼一句。
她沒出聲,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夢里,她笑得很開心,金子元寶堆了滿屋,笑得牙都露出來了。
刷刷刷刷刷……紙頁被飛快翻過的聲音,啪,然後整本賬本闔了起來,接著是有人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赫小姐,這賬本有什麼不對嗎?」初出茅廬的清秀賬房慌了手腳。
「不對的事是——我不是赫府小姐,我姓香,樸賬房怎麼可以隨便亂叫。」
赫府的僕人都聽她的,也難怪不清楚他們關系的外人容易產生錯覺。
「是的,香姑娘。」
她嘆氣不是因為人,而是嘆這賬本,這賬本根本就是個流水賬,沒有借記、貸記,更沒有資產負債,看得她一個頭兩個大。
「這賬本……按理說起來也沒有錯,就是看起來傷神。」
「小人不懂。」
「這種記賬方式太瑣碎又不實用,我要是一筆筆對照著看,就這半個月的營收可能一天還看不完。」
「一直以來,所有的賬目都是這麼記著的。」
「我們改變個方式,你覺得可好?」
「願聞其詳。」雖然問說「可好」,可那意味並不是商量。
「來,坐吧,你站那麼高,我要仰著頭看你,脖子很酸的。」
「是。」慌忙入座,雙手擱在大腿上,一派拘謹。
香宓也不廢話,她拿來一張紙,畫起了格子方塊,左橫右豎的,很快完工。
「我的字不行,隸書可以寫上那麼一點,篆字只能把它當成蚯蚓看,所以字我來念,就勞駕你填上去。」
他以為香宓在說笑。
她小小年紀就這般與眾不同,能設計出方塊那種集有趣又能令人思考的玩具的人說不會寫字,很難教人信服。
他哪知道香宓真的是有苦衷的,她上輩子國文素質本來就很一般,用的也不是這種迷宮一樣扭扭曲曲的字。
在這里,平時打發時間看的閑書,里頭的意思也多是用猜的,猜來猜去,猜得亂七八糟……她常常這樣安慰自己,人不是萬能的,即使是哆啦夢也不能。
當樸賬房把字都寫上去以後,她細細解說要如何記賬才能省時又省力,俊秀的年輕人從她像珍珠般的皮膚、淡冽的香氣里回過神來,又從不解到臉上露出驚訝、嘆息,最後如獲至寶的帶著新出爐的借貸表記賬單走了。
香宓吁了口氣,見四下無人後咧開嘴,嘻嘻哈哈的大笑起來。
她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赫韞。
那天她醒來,鬢邊別著一朵小黃花,微微被壓扁了,但是仍有一點淡雅的芬芳留著。
晚冬說那花名叫連翹。
很美的名字,她喜歡。
是赫韞為她別上去的吧?
所以她很珍惜的把那逐漸要凋的小黃花夾進書本里,希望可以保存得久一點。
想著想著,她跳起來,撩起裙擺,她直往雲嶂樓跑。
她用的是跑百米的精神,想在最短的時間內,用最快的速度見到赫韞。
這一路跑來,她一直嚷嚷著。
早就聽到她的聲音,正好離開書桌來到門口的赫韞像是看到一朵花初初盛開,隨著她來到,花朵開到極至,華麗到令人奪目,他不禁怔住了。
她笑,眼神濕潤,撲進他懷中。
「賺錢了,鋪子賺錢了,很多、很多……」她的臉紅撲撲的,一邊嬌喘,一邊獻寶的分享。
雖然只是剛開始,但已經讓她快坐不住了。
「你快樂嗎?」
抱得很牢的小小身軀因為興奮而顫抖,漂亮的眼楮笑成了半月形。
「快樂!」她毫不考慮的大聲道。
「那就好。」
她好,他就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8-22 18:14:18
第五章
長夏將末,暑氣滌盡,桂花濕潤的香氣飄得很遠。
拿著利剪的手正在猶豫不決的思考著要剪去哪根多余的枝條……
「老太爺,香香來了,您在不在啊?」輕快的聲音打從遠處就傳了過來。
喀嚓一聲,一個力道拿捏不好,一朵開得正盛的蘭花應聲落地。
「又是你,你來做什麼?」看見踏足進了庭園的嬌俏身影,蒼老的聲音極度不悅,筋在額上狠狠的跳著。
這株蘭花可是他栽培數十年,今年第一次開花,結果卻……
「嗄,老太爺,您怎麼把這麼漂亮的蘭花給剪了?好可惜,要不,我們用個水盆把它養起來好了。」
「你……」老人已過六旬,頭發都白了,精神倒還健旺,一把胡子成弧度的掛在領口處,很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感覺。
「您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好。」她不請自來的進了赫府老太爺的院落,也不知道在里面攪和著什麼。
老人放下剪子,跟了進去。
只見香宓跑進跑出的,一會兒工夫,她拿了個青藍魚盆把蘭花放在中央,又細心的裝了八分滿的水,再把那盆蘭花擱在八角窗邊,讓書香味濃厚的屋里忽然變得生動了起來。
「娃娃就是娃娃,淨弄這些有的沒的東西。」嘴里不饒人,可還是坐進了官帽高背椅子里,幾上放著一盤殘棋。
棋盤上,兩軍對壘,白多黑少,黑子顯然是大勢已去。
香宓烹茶、沏茶,動作行雲流水,最後以老太爺慣用的骨瓷八角茶碗端上,千姿萬態的茶葉片吐溢出沁人心扉的芳華。
「這是少爺讓我帶過來孝敬您的上貢的御茶,他說您愛喝,所以我就換下了您常喝的雨前龍井。」
「自作主張的丫頭!」他才不領情。
「您嘗嘗。」她不以為意。
「他哪來的能耐?」嘴硬歸嘴硬,他還是用碗蓋撇去沫葉子,聞香後,喝了一口,不出聲了。
「您別告訴我說您不知道他有多認真在讀書,他說希望有一天他能讓您引以為傲。」收去昨日殘棋,白子黑子各自放回那木盒中,只見她縴細的雙手忙個不停,分外好看。
赫老太爺不說話了,一雙看似昏花實則精明的眼楮落在香宓的身上,忽然說道︰「棋不要收了,我們來繼續日前沒下完的那一盤。」
「您不早說,人家都收干淨了。」她嘟嘟嘴,嬌態憨然。
「日前贏了我二子就以為飛上天了?」
「哪里是啊,是老太爺看我年幼,承讓來著,我可不敢托大。」她容貌精致,嘟起小嘴來的模樣像圓圓的小饅頭,又笑意盈盈,如同一朵解語花。
「你是誰,憑什麼我得讓你?想跟我下棋的人都得拿出實力來,說我放水,簡直看不起我。」像是氣話,其實是孩子心性。老小老小,越活越小。
晨昏定省,原本該他那不成材孫子每日該做的事,天天來到他跟前請安的人卻是這個來路不明的小丫頭。
那個孩子是給他罵怕了吧。而她,為他那老實笨拙的孫子做了什麼,他這老頭清楚得很,他沒有外界以為的昏聵。
「我不依啦,不是說好今天要論的是園藝經,為了今天,我昨夜可是開了夜車……是挑燈夜讀好多本書,準備來跟您斗書的。」
「唷,口氣還真不是普通的大,斗書?你這丫頭片子能看過什麼書?論國策、評戰國,還是史記?」
「我只看過《盜墓筆記》和《鬼吹燈》,老太爺,您說的這些書我聽是有聽過,但一本都沒看過。」她是那種沒什麼情調的女生,看的閑書也粉紅不起來,妖魔奇幻、哈利波特最得她的心,至于老太爺嘴里說的這些,那種大部頭的書,都被她用來蓋泡面……
結舌再結舌,身為赫府最高掌門人很久才找回聲音。
「……那你倒是說說看那《盜墓筆記》寫的是什麼……」他的退隱生活就是擺弄些花草,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專門來煩人……
可細細再想,這娃兒識大體、知進退,懂棋明茶,還在外頭開了鋪子做生意,據說生意還不錯,再細看她的眉眼,里頭沒有算計的意味,即便精明能干也內斂低調得讓人不討厭,這孩子,究竟是哪里來的?真耐人尋味。
從老太爺的院落出來,走了一小段路,聽見不遠處有人說話的聲音,她往老虎牆那方向看去,是赫韞在送客。
那人表情忿忿地,甩袖子走了。
香宓只見到那人身上穿的青藍袍子的一角,有點眼熟。
赫府少有來客,見的不是老太爺,而是赫韞,這倒稀奇了。
看到香宓他也不驚訝,他知道她去了哪兒,又是從哪出來的。
「有客人?」
「他叫苻麟。」
「那個帶頭欺負你的大個子。」略微沉思,她就想起來了。
「他來問我為什麼不去私塾了。」因為香宓問了,他就回答,其實他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有人關心你是好事。」
「那是不相干的人。」語氣很冷淡,他是真心這麼以為的。
他其實沒什麼同情心,很多事情看在眼里也不管,不論是國家大事還是別人的事,這大概是從小痛苦生活的後遺癥,雖然沒有變得憤世嫉俗,卻也變得冷漠。
她見慣了,進了院子入了屋後,自己拿了茶壺倒水,再咕嚕咕嚕的喝個精光。
「喝這麼急,要是嗆到怎麼辦?」
「我渴嘛,老太爺非要聽我講完半本《盜墓筆記》,說趕明兒個還要繼續,這下真的是倒斗倒個沒完了。」筆記她只追了九卷,作者還靠它賺錢不肯完結……她有生之年根本看不到完結篇,這下要怎麼辦?
她真是給自己挖洞!
「不要寵他。」
香宓瞪他,不以為然的。「他可是你的老太爺、你唯一的親人,他年紀都那麼大了,多寵他一點又有什麼關系?」就算他是個老頑固,以前對他這孫子忽略得很徹底,當人家老太爺當得很失敗,可是老人家的心態說穿了很簡單,就是望子成龍而已。
「你是因為我才對他好的?」若是愛屋及烏,也許他可以接受。
這是什麼邏輯?不過,要真循著脈絡來看,也不無道理。
他要這麼以為,也不是不可以……真是別扭的小孩。
不知打哪吹過來一陣風,庭院里的花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綠葉翻出碧濤。
就這樣,日子如水般的滑過去了,總的來說,這兩年赫府一直是城東的話題。
赫府從沒落到再度成為首富,鋪子一間開過一間,城東、西南的糧食都在他們手里攢著。
小小方塊,千變萬化的趣味,為赫府奠定了基石,替香宓賺取了一生都花用不盡的錢財,往後的發展卻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錙銖必較實在不是香宓的個性,生意上雞毛蒜皮的事情跟牛毛一樣多,凡事要親力親為,常常累了一天回到府里擦把臉就抵不住床鋪的誘惑,一覺到半夜,一個激靈醒過來,點燈熬夜看帳,每天這樣反復巡回,鋪子從一家變成復數之後,她就把拓展事業這類的麻煩事都交給了赫泉。
餅去人家的家族觀念很深,用的都是本家,外鄉人沒資格做管事的,香宓不然,赫泉這兩年在她身邊也識了不少字,木板上釘釘子的談生意方法得到不少商家的青睞,這陣日子下來,已經很能獨當一面了,而這樣的人才不用,才是暴殄天物。
她樂得有人分擔工作,也落實了她從一開始就想作閑閑掌櫃的夢想。
這天她才踏進赫府大門,就看見丫鬟著急的在小門候著,見著她,像見到浮木,「舅老爺還有姨娘們來了!」
赫府生活寬裕後,府邸多了七八個人手,這丫鬟是其中一個。
老太爺是不管事的,當家的赫韞也不在。
這兩年,赫韞對玄學之道突飛猛進,經常被聘請到外地去,一出門少則幾天,多則十天半個月的。
這些人還真是會挑時間,早不來晚不來,算在這個節骨眼上才來。
人真的很多,把廳中的幾張太師椅都坐滿了,香宓跨進門坎的時候,聽到端坐在大廳上位的中年婦人,正對著下人們指手畫腳。
至于唯一的中年男人,也就是所謂的舅老爺,則是一臉頤指氣使的模樣。
香宓一進門,五、六道眼光就朝著她掃了過來,有探究、打量……等等。
一看見她進來,那為首的婦人馬上收起刻薄的嘴臉,換上幾分試探的笑容道︰「你就是香宓姑娘吧,你可回來了,我們可是等到天色都快下山了。」
「有什麼事嗎?」
坐上正位,僕人立刻端上茶,她端起瓷胎薄得像透明的骨瓷茶碗,優雅的用杯蓋抹去茶葉,動作悠閑的啜了口茶,再無比美麗的放下茶碗。
她這動作可惹惱了這些上門來的婦人,尤其是二姨娘。
起初,她們以為能掌握赫府經濟大權的女子,是什麼精明干練的人,為此,她們還好說歹說、利誘威脅,費了大工夫把怕事的舅老爺請來壓場,想不到打照面後,才知居然只是個丫頭片子,根本不足為懼,看來找舅老爺來是多此一舉了。
而最氣人的是,這丫頭一點也沒有面對長輩時該有的恭敬。
二姨娘看不過,一個箭步就要上前,袖子卻被人拉住。
「二姐,忍一忍。」四姨娘有眼色多了,她不像二姨娘有沖勁卻沒算計。
那丫頭身上雖然就一件簡單的黃衫裙,蔥綠夾衫,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裙擺跟袖口用的是爍亮的銀線繡著密密匝匝的花朵,加上一身養出來的細嫩嬌貴,更教人嫉妒的是她烏黑閃亮的發上那根簪子,那簪是出自鳳京「美人坊」最頂級工匠打造出來的清水出芙蓉簪,她們可是路過那店鋪幾百回,都只能眼巴巴的對著里頭流口水,手頭不寬裕,下不了手啊。
這會兒她安安靜靜坐在那,整個人非常的有存在感,卻又那麼清淡而縹緲,就像一幅潑墨的山水畫。
這丫頭壓根就沒把她們這群娘子軍給放在眼底。
她進門時就打量過赫府的廳堂跟擺設,早跟十年前她們離開時那寒酸、暗淡的樣子全然不同了,看起來都是出自這丫頭的手筆。
而且看那些下人們對她的態度,是把她當成主子了。
她們來是有目的的,沒有摸清楚對方的底細,冒冒失失的踩了人家,絕對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我說好妹妹啊,我是韞兒的四姨娘……」
「請有話直說,我很忙。」
赫韞曾說過,打從十年前赫府就沒有親戚了,所以別套近乎。
這些人把赫府當大佛寺的參觀,肯定不會沒事。
四姨娘臉上掛不住,臉皮抽了抽的惱羞成怒。
「我就說嘛,這麼大的一個家沒人打理怎麼成,家里擺了個不三不四的人,也不知道是哪來的野狐媚子,狐假虎威著呢。」
聞言,香宓微皺了眉。赫府曾是名門望族,家族勢力龐大可以想象,男人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只怕娶少了,不怕娶多,看這些人,肯定都是什麼姨娘來著。
她靜靜的看著這些婦人,看起來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是啊!如今人家可揚眉吐氣了,哪會再把我們這些沒用的姨娘們放在眼里?我們還是回去過我們的苦日子吧。」二姨娘答腔,末了還抹了一把看不見的眼淚。
香宓想起了滴萃園唱戲的紅牌,一搭一唱,這兩個為老不尊的長輩應該可以搭檔去唱戲了。
「咳,我說你們兩個,到底是做什麼來著的,多余的話就留著回去再說。」舅老爺看著二姨娘還要發作,趕緊提點兩個女人別忘記自己此行來的目的。
「讓妹妹見笑了,」四姨娘收起刻薄的嘴臉,一臉示好,「老爺過世以後,留下我們這群孤兒寡母的,過起日子來心酸又遭人白眼看不起,這些年來大家都看見赫府在韞兒的努力下又繁榮了,大家都是親人,怎麼說赫府的好處也該分一些給我們才是。」
「你們要什麼好處?」香宓問得很隨意。
看起來是有得商量的,四姨娘笑開了一張胭脂涂抹太過的臉。
「我跟眾家姐妹們商量過了,我們想搬回來住,以前我們各自的院落都還在吧,大家還是挑住習慣的院落住就好。」
打的是這種算盤啊!這些人把赫府當成什麼了?想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嗎?
說起來這是赫韞的家務事,她是個外人,這件事她沒辦法做主。
「赫韞不在家,或許各位姨娘、舅老爺改天再登門?」姨娘、舅老爺這稱呼是她看在赫韞的面子上,勉強稱呼的,但她想,這些人應該不會同意她的說法。
「什麼?」有人發難了,聲音拔得尖高,像是待宰的雞。「這樣打發我們?赫韞不在家沒關系,我們就等他回來,一天不回來,我們就等一天,三天不回來就等三天。」死皮賴臉都要賴下來。
她心里厭煩,正要下逐客令,一道沉穩又清澈的聲音從外頭傳了進來——
「用不著,我回來了。」
赫韞像一道春風般吹了進來,天青繡纏枝梅的錦袍,腦後一根白玉發簪極為名貴,腰間掛著一塊玉牌,玉牌雕著陰紋,一張臉清湛耀目、眼眉出色,所有的人和他一比,全都變成塵埃了。
也才短短兩年時間,記憶中那個少年轉眼已經是個大人了。
二、四、五姨娘,這些妾室還有舅老爺不約而同的收起輕忽的態度,甚至因為他比女子還要美麗的容貌看傻了眼,自慚形穢的整理起自己的衣襟、發式來。
「韞兒,你可回來了。」舅老爺帶著巴結討好的笑容,肥厚的大手就想往赫韞的肩膀搭去。
赫韞從不讓人踫他,肩一低,避開他的手。
這麼不給面子的舉動讓舅老爺本來就很勉強的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
早在十年前,赫府衰敗無人伸出援手時,這些姨娘們更是早把家中細軟卷走殆盡,他娘親帶著年幼的他幾度回娘家向親舅舅求以援手,他不但不聞不問,還當眾說他娘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與施府無關。
他柔弱又無助的娘親在傷心欲絕後,沒幾天便自縊隨著父親去了。
那種乍然失去所有親人的痛,他到現在都還記得,而他的世界也在瞬間轟然崩潰,再也無法修補。
「不管你們來是要做什麼的,赫府都沒有你們能要、要得起的東西。」他不想跟這些人周旋。
是他們先摒棄了他和他娘,如今再厚著臉皮請求要回來,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香宓使了個眼色,方才隨著赫韞一起進門,已經長成少年的小赫立刻上前。
「小赫,送客!」
「韞兒,你不能過河拆橋啊,我們可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他的聲音讓人覺得格外的發寒,他從來不是個情緒化的人,一向自制到近乎陰沉的地步,但這些人真的把他給惹毛了。
這麼陰惻惻的語氣,讓每個人都發了一腦門的冷汗。
赫韞就連冷笑也教人賞心悅目,香宓卻對那笑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
自從她來到這個世界,和她相處時間最長的人就是他,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他。
娘子軍和舅老爺見赫韞不念情誼,不禁個個臉色鐵青,但是情勢強過天,現在的赫韞已經不是以前年幼可欺的他了,若繼續糾纏,相信只會讓自己更難看而已。
于是迫于無奈,舅老爺怒甩袖子領先走了,而其他人沒了依靠,也只能氣急敗壞的忿忿離去。
大廳一室清空。
赫韞大步往內室走去,不小心踫到高幾上面的黑松盆栽,香宓這才知道,他的內心也許並沒有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
「誰把人放進來的,自己去領罰!」已經是府內總管的晚冬嚴格的執行了府里的規矩。
下人們全下去了。
待無關的人都走得干淨後,她才轉向香宓,「香香小姐……」
「讓他靜一靜吧,你去廚房看看,挑幾樣他愛吃的菜做,順便燙一壺酒窖里的屠蘇酒。」
「是。」
半個時辰後,香宓踩著一地的繁紅重錦,在老地方的太湖石邊找到赫韞。
只見他坐在草地上,木然的瞪著一彎小河,她也在他身邊坐下,下巴擱在膝蓋上,也瞪著河里圓潤的小石還有自在優游的小魚看,不找話說。
半晌後,他開口,「早知道就不要趕著回來看你。」
「你這麼壞心,把我丟給一群惡狼,我要是被他們啃得屍骨無存看你怎麼辦?」肯說話了,表示應該沒事了。
「在我的印象里,你總是無所不能。」
「無所不能的人怕你想不開,怕你把很多事情都悶在心里不跟我說;無所不能的人其實是什麼都不能。」
她一點都不想扮演這種角色,她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子,常常也有不能的時候。
陷得越深越是不能,果然只要人在那樣的位置,就沒辦法擺脫使命感,很多東西一旦背在身上,又豈能輕易放下,想罷手,好像已經沒那麼容易脫身了。
「不,你在我心底……」
他轉過頭,那雙黑得過火的眼楮直看著她,話中斷了,但是他的眼眸里倒映著她,就好像她是他的全世界。
而這——是他的真心話。
丫鬟騰雲給她提來熱水,又準備了沐浴用的木桶和換洗的衣物,接著想為她更衣。
「我自己來吧。」能自己做的事,她不喜歡假他人之手,尤其是洗澡這種私密的事。
「嘶!」
騰雲驚呼,「小姐,你又受傷了?」
「噓,別聲張,只是幾顆雞蛋和不小心被無人駕駛的牛車給輾過腳背而已。」
這不是第一次了,相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這個世界,並不是你想與世無爭,別人就會放過你的。
「這叫而已?」有好幾個腳指甲都掀了開來,那慘狀,騰雲看了都替她感到痛。
「叫你別嚷嚷,你還叫,去拿藥來。」
「小姐你千萬別亂動,騰雲馬上去去就來!」
「知道了。」晚冬忙得沒空念她,卻來了個騰雲。
脫了髒衣服,香宓踩上腳凳踏進浴桶里。
在上藥之前她總得先把染在身上的臭雞蛋味道給洗掉,不過身體才浸到水,腳趾甲崩裂處踫到熱水讓她疼得倒抽了一口氣,她皺眉想起身,卻因為過于心急,又單著腳,在重心不穩的情況下,整個人噗通一聲的栽進水里吃水去。
香宓掙扎著想去抓水桶的邊緣,卻怎麼也抓不到,水花四濺的時候,突地一雙健壯的臂膀不意的往她胳肢窩下面撐了去,將她提了上來。
她全身濕透又吃了好幾口水,跟只落湯雞沒兩樣,好不容易呼吸到空氣,用力的抹去黏在臉上的頭發跟水漬後,她這才驚慌的張開眼。
只見一張放大的美人臉跟她面對面、眼對眼、鼻對鼻,就只差沒嘴對嘴了。
香宓感覺自己臉頰在發燙。
「你怎麼會在這?」她好不容易才找回聲音問。他不是出府去了?說是六部的大官員設宴在鳳凰樓,半個月前就投來帖子,一早還讓人抬轎子來請人。
他的眼光往下……慢慢轉深,變沉了。
嗄!香宓慢半拍的回過神來,心跳得跟擊戰鼓沒兩樣,她慌得想遮掩自己走光的身子,又想去捂他的眼楮,「別看、別看……」
早就來不及了好不好。
那眸依舊一片熾熱得黯沉,手臂卻越發收緊,在他後面進來的騰雲見狀,趕緊把掛在屏風上的大巾子拿來蓋住她,卻得到赫韞不冷不熱的一瞥。
她抖了抖身子,這主子從來沒有大聲罵過他們這些下人,也不曾主動跟誰講過話,那剔透如琉璃的眸子總是有著疏離感,那是一種跟誰也不親、跟誰都不相往來的冷淡。
能讓主子放在心上的,只有香小姐了。
那巾子……她會不會太多此一舉了?
「小的該死!」她差點要跪下去了。
「不關她的事,你不要凶她啦。」香宓被抱往大床,赫韞不再用視線凌遲可憐的騰雲。
把香宓放在床上後,赫韞看也不看丫鬟一眼,他用絲被蓋住香宓半個身子,無可避免的看見了她那慘不忍睹的腳指頭。
她見狀,順勢把被子拉高到頸子,只露出一張臉來。
他在床沿坐下,又冷冷的掃過騰雲一眼,這次帶著令人冷到骨子里的怒意。
騰雲一個激靈,趕緊把方才去拿來的藥膏取過來。
都怪她不好,想說趁小姐沐浴的時候趕緊去拿藥膏和干淨的布,哪知道路上踫到主子,才會引發這後面一連串的事情。
「出去。」赫韞打開藥膏的瓷蓋,用瓷勺挑出琥珀色的膏藥,仔細輕柔的為香宓上藥。
騰雲緊張到同手同腳的走出房門,直到門關上才感覺自己撿回了一條小命。
「這是怎麼回事?你不只傷過這次?」他的聲音原來清潤好聽,這會兒卻深沉得宛如暴風雨前的大海。
「你怎麼知道?騰雲這吃里扒外的丫頭,到底誰是主子,居然敢打我的小龔告!」都叮囑過她不許聲張了,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別氣、別氣,氣了中人計。
「為什麼都不說?」他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她。看見她這模樣,他的心像在熱油里滾了一圈。
「人生常有意外,這都是小事。」她扯出看似不甚在意,但依然有點感傷的大度微笑。
用干淨的白巾纏好她的腳,他轉過頭不吭氣。
「赫韞?」拉他衣袖沒用,看來有人賭氣了。「韞兒?」
「不許這樣叫我!」
居然吼她,長大的孩子變得不可愛了。
香宓沒見過這種完全沒有溫度的赫韞,看著他那板起來的側臉,她心里不由得緊了緊,「赫——韞。」她拉他手臂,然後抱住,聲音撒嬌。
「你什麼都不說,是認為我保護不了你嗎?」他的聲音有點軟化,但氣憤還在。
「人家裝貨的木箱子會掉下來是因為我去踫到的;差點被奔跑中的馬踢到,對方也鄭重道歉了;會被熱水潑到……你也知道我一向粗心大意,而且這些意外都是不小心造成的……你眼楮別瞪得那麼大,我下次一定小心、非常小心,出門先看天氣,過馬路一定看有沒有左右來車,不該踫的東西一定離它遠遠的。」扳起指頭算啊算的,其實有一些她也不大記得了,這麼一想,她帶衰的頻率似乎還挺高的。
「加上這回被牛車輾過是嗎?」
她微張著粉嫩唇瓣,語塞了。她好像做了什麼適得其反的事情了,怎麼他的聲音和表情都陰惻惻的?
「要我安心也不是不可能,從明日開始你就把小赫帶在身邊吧。」
「小赫是你的長隨。」
「再加上晚冬。」
「你是想讓府里放空城嗎?」
「赫泉也添上。」
「小赫一人就可以了。」她愈說,他愈加,這孩子學壞了,是去哪學了這些對付她的狡猾手段啊?
聞言,他總算露出一絲滿意的表情。
「那你不就一個人了?」
「苻麟會跟著我。」
苻麟?那個大個子?他們兩人什麼時候有交集了?
他不結朋黨,即便身邊的人不是大富大貴就是掌權當官的,看起來誰都不可得罪,但有交集的卻僅僅止于公事,他骨子里的獨來獨往已經糟糕到底了。
能多個苻麟,總比沒有的好。
不管了,一個人的能力不是看他身邊有多少人,而是要看他能讓多少聰明人盡心的為他做事。
六歲定終生……她想遠了,這些都不是現在的重點——
「你要的我都答應了,現在你可以出去了吧?」她還光著身子啊!
真的是蓋棉被純聊天,雖然只有她自己蓋著。
「我叫那個丫鬟進來。」看見被子滑落下來,她微露出香肩,他的聲音先是低啞,再慢慢的淡定下來。
不知道為什麼,香宓的心卻像被羽毛搔了過去般。
赫韞踏出她的房門,吩咐守在門外的騰雲進房伺候,他沿著回廊慢慢的踱起步子,入了秋的天氣,早晚寒氣逐漸濃重了起來。
走著走著,他不時的抬起手心看,都出了她院落這麼久了,那軟馥柔嫩的觸感還留在手心,而且她的觸感、香味,全在鼻扉繚繞不去……
看來去書房之前,他先去沖個冷水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8-22 18:14:53
第六章
事出必有因,赫韞回到書房,招手讓小赫過來。
「小赫,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說一遍吧。」全府的人居然沒人告訴他。
小赫咽了咽,擔心之情溢于言表。「香香小姐受傷的事嗎?」
「你不都聽到也看到了?」小赫在外頭東奔西走,耳目比他靈通,聽聞許多小道消息。
也許問題出在哪,就如同他的猜測。
小赫遲疑了下,瞄了眼主子的臉色,「最近城東是有一些關于香香小姐的流言蜚語。」
「說明白。」
「是老爺的那些姨娘們到處去哭訴赫府的無情無義,」再看一眼主子臉色無異後,他才敢繼續往下說︰「對孤兒寡母冷酷無情,知道內情的人不屑一顧,不明白過往內幕的人便跟著加油添醋,好事者更是把香香姑娘的出身拿來大作文章,說都是她給主子吹枕頭風、狐媚東主,致使您不敬長輩、漠視綱常倫紀、不是人……
「咳,主子也知道城東就這麼丁點大,無聊好事的人多,流言滾啊滾的就滾成了雪球。」
直聽到赫韞冷冷哼了一聲,小赫頓時呼吸有點困難,他真是怕極了這個主子的眼神。
平常無害的時候就已經君意難揣了,剛剛哼那麼一聲,他就知道有人要慘了。
別人不知道香香小姐在主子心中有著什麼地位,但他從小看到大……雖然就兩年光陰而已,但是,他小赫聰明伶俐,看人最懂察言觀色,他家主子可以不要他小赫、不要赫泉,甚至可以不要這偌大的家業,卻不能沒有香香小姐。
可惜的是,連他們這些下人都看得出來的事情,另外一個主兒卻全然不知情,教人扼腕的好想去把她的腦袋搖一搖。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從明日開始你就是她的長隨。」
「主子……」
「有意見?」
「不敢。」
「她要是破了塊皮,你就不必回來了。」
心里咚一聲,小赫一臉緊張,「小的遵命。」
「下去吧。」
待小赫走後,書房又再度剩下赫韞一人。
這事鬧得滿城盡知,對于自己的名聲會不會臭掉,他絲毫不在意,他們錯在不應該把主意動到他一心想納入羽翼下保護的人。
對別人仁慈,通常就是對自己殘酷的開始。
原本他是想睜只眼閉只眼的,如今為了保護他想保護的人……他眼神微動,修長的眸中閃過異光。
那麼想要這幢宅子嗎?
哼,那他就給。
困在府里不能出門,這實在是香宓所始料未及的,府里任何一條路、任何一個院落她都去得了,出入自由,愛走幾遍就走幾遍,唯獨走不出赫府大門。
想要有代步的工具,誰知馬廄的馬夫卻來請罪——
馬房的馬突然莫名其妙的集體瀉肚子,所以今天沒有馬可以拉車出門。
今日一早就到她跟前的小赫替馬夫緩頰,「人有失手,馬有拉肚子的時候嘛。」
那轎夫呢?她疑惑。
晚冬則言詞閃爍的說︰「今天是休整日,轎夫都不在府中。」
看她失望的表情,小赫又說︰「要把人叫回府嗎?那些轎夫們十天半個月回不了家,生下來的孩子都不認得爹了。」他故意動之以情。
人都休假了,當然不好再叫回府,可是要出門的「工具」很不巧都在同一個時間故障了,但以為這樣就難得了她嗎?
她還有兩條腿。
但誰知門房苦著捏皺的包子臉貼在門上哀求她,「香主子,你就別為難小的了,小的奉命不能讓你出門。」
抓到凶手了!「你的臉真難看!」她用力的說,說得牙根都泛疼了。
「是是是。」說他丑到天怒人怨被馬吐口水都沒關系,只要香主子不出門,什麼都好。
逼出真心話後,香宓轉身就走。
哼,她真要出去,誰攔得住她,以為這麼做她就沒轍了嗎?她是心軟不想為難這些下人,真要找人出氣,不如去找禍首!
「香香姑娘,不如咱們就回院子吧,做做女紅、曬曬日頭,還是我讓廚子做幾樣小點,這樣比較好打發時光?」小赫替她把「後路」都計算好了。
她旋足,小赫差點撞上她。
「你這麼盡心盡力的替馬房、轎夫、門房說話,你倒是說說看,你到底拿了人家多少好處?你是誰的小廝?」這胳臂往外彎,赫韞派來的細作!
「小赫是香主子的小廝。」
「你回去跟赫韞說,你被退貨了!」
和她相處了兩年,小赫早就習慣了香宓的黑色喜感,「香香姑娘,你這不是讓小赫去死嗎?」才上任不到一個時辰,他很難向主子交代。
「那你就給我閉嘴!」正在火頭上,擋她則死!
做什麼錯什麼的小赫真的安靜了,他乖乖閉嘴的和新主子保持半步的距離,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以為要花上一番工夫才能找到那個沒事想把她拘禁在府里孵小雞的賊頭,哪知道他正在送客。
紫黑色直裰,黑紫交映,在鳳京里能穿這種衣服的人不多。
見她走進來,那人止住了步子,俊美得有絲邪氣的笑容起先不經意的從她臉上掠過,接著突然定住眼,噙著嘴邊的笑容也凝住了。
目光接觸到那人深沉的鳳眸時,香宓的膝蓋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的麻了一下,腿一軟,她差點撲倒。
她硬著頭皮,垂睫斂眉的行禮,「不知道有客人,唐突了,民女先告退。」
赫韞淡然的介紹著。「這位是攝政王;這位是草民的義妹。」
在外人面前,為免起爭議,她是赫韞的義妹。
「見過八王爺。」
這位八王爺是爭議性很強、很引人非議的人。
他是先皇的弟弟,現今皇帝的皇叔,坐擁攝政大臣之位,內閣的首輔。這位攝政王他賣官蠰爵、增收田賦、兼並土地,個性囂張跋扈,滿朝文武百官都看他臉色行事,很明顯的表現出奸臣貪污弄權、狠角色的樣子。
據說這位王爺也曾經非常的「安份守己」過幾年,對朝廷有過一點貢獻,但是這兩年來不知何故便開始走樣。
還有,他的美貌是整個鳳京的姑娘們的夢中情人,但要她說,他根本比不上她家的赫韞一根手指頭。
男人的氣勢都是由他的事業和權力支撐起來的,權勢中天的壓迫感,在這位八王爺身上根本看不到,可見他的手段非常厲害。
「義妹?本王怎麼從來都沒聽說過你有這麼個妹子?」他眼色古怪,慵懶的聲音懶洋洋的卻有股無人能懂的意味。
「家務事不足為外人道。」
這位攝政王非常自我,不相干的人多看一眼都覺多余,可是這會兒,他卻目不轉楮的看著香宓,且毫不避諱,這讓赫韞眼瞳幾不可察的一縮。
「本王是外人吶。」
「你當然是外人,不然是內人嗎?」香宓口氣不善的說。明明知道江湖凶險,可是本來就積攢了一肚子火,現在又被看到心里發毛,物極必反的結果就是——再看再看,登徒子,小心本姑娘把你的眼珠挖下來!
「姑娘很與眾不同啊。」
千篇一律的老台詞,她都聽到不想再聽了,「我本來就與眾不同,天下難道有兩個一樣的人嗎?」
「這可說不定……」朱灕居然嘴角勾笑,那種笑法讓人心底發毛。
「請攝政王海涵見諒,小妹被我寵過了頭,說話沒大沒小的。」赫韞發現他面色陰沉,語意深長,他忍住不悅,一個不著痕跡的以身形擋住了香宓,也阻斷了朱灕的視線。
「有意思、有意思。」朱灕手中的玉骨扇半闔,頗有節奏的敲著左手心。
香宓才不管有意思還是沒意思,既然赫韞找了台階給她下,這可是專屬于他們的默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于是一刻都不想待的,她靈活的離開,逃之夭夭去。
至于算賬,反正她跟赫韞有的是時間,不急。
這一個不急,直到晚膳、就寢了,她還是沒能見著赫韞的影子。
半夜,當香宓睡得迷迷糊糊時,咿呀的一聲,像是有人打開房門的走進來了。
微涼的觸感從她的面頰來到下巴。
「可以把你握在手心的那天……為什麼忽然覺得遙遠起來?喜歡了那麼多年,逼自己眼瞎心盲耳聾,都快到極限了……」
她迷糊的睜眼,眼前蒙蒙朧朧的,她口齒不清的說︰「什麼時候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揉揉眼,如同絲般的黑發垂到潔白的綢緞中衣上,鎖骨春光微泄,完全不曉得這時候的自己那模樣有多蠱惑人。
「肚子餓嗎?我去給你下面。」
赫韞的烏瞳像傾落了一地星光般燦亮,看得她由耳根子發燙到脖子後,才在她唇邊呢喃,「……餓。」嘴唇若有似無的摩挲過她的嘴。
怎麼一個簡單的字眼從他嘴里說出來卻好魅惑?她心如擂鼓,兩耳嗡嗡作響,一下子整個人都清醒了。
她攏了攏長發,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天涼,別起來。」把被子拉回她身上,他的人還佔著床沿不離開,這副畫面就像兩個人同蓋一條被子般,看起來曖昧非常。
「只怕我冷,自己出門卻不會帶件狐皮大氅。」
把頭靠上了她的肩,臉甚至曖昧的埋進了她的頸窩,「你還是關心我的,我聽廚房的大娘說你晚膳吃得少,是哪里不舒服?」
他身上傳來的熱度讓她的臉再度發燙,整個人感覺暈眩了起來,看在他在外面奔波了一天的份上,眼下有抹淡淡的疲憊……想靠就讓他靠一下吧。
自從被他看光光後,她的腦袋就已經不太清楚了,誰知道這退讓就和出了閣的閨女一樣,一給便收不回來了。
「我好得很,活蹦亂跳,是你給我氣受,我就一點小傷,又不是腳廢了,竟然就不讓我出門,你的理字呢?」這時候才想起來自己正在跟他賭氣,要不是那個什麼八王爺打岔,接下來他又忙得不見蹤影,讓她悶在府里將養了一日,氣都氣飽了,還吃什麼飯!
說到傷,赫韞把她的腳抬起來放到自己的大腿上,慢慢拆開那白巾,伸出食指,從腳指甲邊緣輕輕的按了下去——
他立刻得到一個粉拳。
「這叫不痛?」典型的不到黃河心不死。
「痛!」
「聽話,乖乖在家養著。」等他把外頭的不安定因素都拔除了,愛怎麼游玩都隨她。
「赫韞,你把我關在家里能關到幾時?」
把她的手拉過來把玩,他的手掌幾乎有她的一倍大,手指干淨,指節修長,微涼。
「我知道你自由慣了。」
她微微對他笑,「不是這原因,那些姨娘們想回來是人之常情,再怎麼說這里也是她們的家。」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一旦她們回來,府里只會烏煙瘴氣。不要再談那些晦氣的人。」那些用盡心機的女人把她害成這樣,這個笨女人卻還在替她們求情,這女人,外表看來精明能干,其實婆媽得厲害,當她自在的笑著時,心里也許早就受傷了也說不定。
「老太爺每日對著一屋子的花草,雖然嘴巴不說,可那寂寞不言而喻,要是多幾個晚輩能承歡膝下……」
她怎麼會不知道宅室門內沒點心眼必死無疑,什麼光怪陸離都有,比江湖還凶險,一屋子的女人要是斗起來跟豺狼虎豹無異。
赫韞的眼神像是有人欠了他兩百貫錢,好像有很多話要跟她說一樣,但都凝在嘴邊,嘴角動了動,最後什麼都沒說的起身打算離去。
凡事替他想、替祖父想,她有沒有替自己想過?
「赫韞,你是不是在生氣?」
他繼續走,「沒有!」
他的腳步令她心慌,她踢掉被子,光著腳下床,揪住他的衣襟。
「赫韞?」
「夜深了,你早點歇息。」
歇息?現在歇得下去才有鬼!
「你給我等一下!」她也怒了,本來是一番好意,他現在是在擺什麼臉色給她看?
他果然站住了。
「你到底在鬧什麼脾氣,不要我管就說一聲,我知道我是外人,管上你的家務事,對不起了。」
「你是外人?」他的聲音是少見的冷凝。
他的目光撞得人心口微微發痛,香宓忍不住的瑟縮了下。
他對她以外的人總是疏離冷情,甚至沒有第二種表情,對她,雖然談不上有求必應,可是也任她隨便捻他胡子、任她隨心所欲,嬌寵得幾乎要上天了。
現在他不斷的在往上位走,直到最高的地方,直到她再也踫觸不到了嗎?
「我是外人。」越想越委屈,她也負氣了。
他扯開她的手,臉上表情看不出情緒,背影卻有著說不出的蕭索。
凡事都無所謂、不在乎,她,到底有沒有心?
她和赫韞在冷戰。
這是原則問題,她是個女人,哪個女人沒脾氣的?話雖然說得硬氣,其實心里七上八下的,有委屈,更多的是寂寞。
她和他冷戰多久了,她一直記得很清楚,一天又十二個時辰,她已經一天又十二個時辰沒見到赫韞了。
愛里那麼大,真要避不見面,其實很容易的,平常大家各忙各的,半天見不著面並不覺得怎麼樣,但今天,她卻感覺度日如年。
時間一刻刻的過去,太湖石桌上剝的都是京里最上等的橘瓣。
她愛吃,他就讓人每年送上好幾簍,囤在窖子里,可以一直吃到年後。
她吃了一嘴,心卻空蕩蕩的,這種空蕩的感覺讓她分外焦躁、煩悶,讓她更想抓住什麼東西來填補那份空洞。
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府里的氣氛不對,就連伺候她的小赫都躲得遠遠的,生怕一不小心遭殃。
這世上只有兩種男人,風騷和悶騷的,赫韞絕對是後者。
她捻著脈絡分明的橘子,金黃的色澤,讓她想起這些年來一直夾在本子里的連翹花,那初初的艷黃和這橘一個樣。
院子里的木芙蓉樹依舊綠蓋滿枝頭,朱粉水磨拱門去年剛上了新漆,大壇子里的幾朵睡蓮開了又謝,時間依稀回到那一年,他在花樹下,那時她總在他身邊打盹、半猜半看很不習慣的隸字書。
仿佛什麼都沒變,又仿佛什麼都變了。
自己的心里,這些年來不知不覺就只住著這麼一個從少年變成男人的人,但彼此牽絆的那條線卻越來越模糊了。
說愛嗎?感覺兩人的感情好像就只有清清如水而已,但說不愛嗎?心中卻有千絲萬縷,那關系怎麼扯都扯不清。
朱灕從拱門外進來的時候瞧見的就是她坐在太湖石上,人面桃花相映紅,再走近,她身上有花香、茶香,混在一起香氣撲鼻。
「嬛兒。」
香宓意動,她抬起頭來,臉上略帶詫異。
他喊誰?
「八王爺。」不是很情願的,但還是要起身恭迎。
小赫沒有進來知會她有貴客臨門,肯定是被惡勢力壓得連動都不能動,那個小子,該胳臂往哪彎的時候心里可是一清二楚的。
堂堂一品奸臣把赫府當他自家府里的灶間般逛嗎?沒把赫府人給放在眼里。
「香姑娘見外了,稱呼我朱灕比較像朋友。」
誰想跟你做朋友,說不定一不小心,小命就做沒了。
和皇家人過從甚密,只會卷進無休止的宮闈之爭。
不過,她是良民,不與惡霸爭,何況是一等一把持國政的壞蛋。
「八王爺來得真不湊巧,赫韞……家兄不在府中,恐怕要怠慢了,或者,請改日再登門?」眼觀鼻,鼻觀心,她極不願意與他對視,因怕極了他探究的眼神。
「接下來你是不是要以婦道人家應該回避生人的借口要人送客?本王可不是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
這種人最討厭了,動不動就擺架子,生怕大家不知道他有多尊榮,但再矜貴又怎樣,在歷史的洪流中,只不過是一粒塵沙。
「不知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地方?」小心著應付,挑揀字句,她最不擅長這種場面話了,向來這些事都有赫韞和赫泉應付著。
朱灕掀起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袍,自行落坐,香宓沒辦法,也只能跟著他坐下了。
見她無意倒茶,也沒有喚人重新沏茶,朱灕也不以為忤,自己拿了杯盞給自己斟茶。
「好個閑情雅致,本王來得好不如來得巧。」啜了口,品櫻桃茶,倒也不難入口,又捻了一瓣她剝好放在碟子上的橘子放進口中,不料,兩種奇異的滋味非常的吻合。
「婦道人家打發慢慢時光的把戲。」
「能打發出鳳京城東各式鋪子七十一家,也算不容易呢。」
她凜了凜心。這時代的女子最忌拋頭露面了,這人是查了她的底細才來的,不好。
忍住哆嗦,她深呼吸了一口氣。
「你很怕我?」他笑得得意揚揚,非常無害。
「誰教你看起來就一副為非作歹不遺余力的長相。」她這張嘴,為什麼踫上他就管不住?她為自己的嘴快,暗自皺了下眉。
橫豎怎麼看都像給雞拜年的黃鼠狼,不懷好意那麼明顯,明顯到晾在大太陽下都不會有人敢說話,她還直言不諱。
朱灕聞言放聲大笑。
他的笑聲驚動了院子外的侍衛,一個個探頭進來看,看了又趕緊把頭縮回去,那一個個臉上的錯愕就跟看見山豬滿地跑的意思是一樣的。
「你說話真有趣,要不是這樣,我幾乎要把你當成另外一個人了。」
「我這是菜市場面孔,難怪大人誤認。」
「你是菜市場面孔,那我這為非作歹不遺余力的長相要找誰算賬呢?」
「大人只是在樹立威嚴,尊敬是多余的,你不就是要人怕你,怕了你才好行事。」
「哦。」他聽出興趣來了。「繼續。」
「沒有了。」想套話啊?
「說。」
「我不想被摘腦袋。」
「本王要你說你就說。」
看樣子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是專程來找她閑磕牙了。
「說了,您就會擺道回府?」
朱灕什麼都沒回應。
這姑娘真的很希望他趕快離開呢,從來只有旁人巴結阿諛他,就連嬛兒,別說侃侃而談了,只要他一個眼神不對,她就瑟縮得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嬛兒直到病重,對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安寧,她要自己擇地而葬,再不願和王府中的眾多女子分享自己永居的地方。
雖然她到死他都無法給予她正妻的名份,但好歹是以朝廷命婦的規格待遇厚葬了她,安慰九泉之下。
眼前這位膽大包天的女子,真的是那裊裊娜娜的嬛兒嗎?
不可能!太大的差異讓人難以相信,但,那空空如也的棺木和她與嬛兒一模一樣的容貌,又是怎麼回事?
當天踏出赫府大門,他便立刻下令,派人查了戶籍登記,三年一造的戶籍,由民戶自己申報戶口、田地。
這赫府的香宓姑娘是兩年前入的籍,也就是說她兩年前才認了赫韞當義兄,而嬛兒也是在那個時候香消玉殞的,時間太過剛好,那兩年前的這個香宓人在哪?
但是,兩回見她,她的眼里並沒有半點偽裝出來的神色,她當他完全是個陌生人。
若要說假裝,也演得太真實了,而若要嚴刑逼供,這也不是不可行……
「……當官的能有幾個能清清白白的?尤其官居一品,底子就算不是全黑也是灰的了,水至清則無魚,誰敢拍胸脯說他這輩子干淨得像白無垢?」
驚喜夾雜著理也理不清的感覺,他非常肯定她不是嬛兒,嬛兒大字不識一個,又哪來這些見解,加上城東那七十一間鋪子,在在都不是一個弱女子能力所及的。
但是,如此這般相似的容貌,又要如何解釋?
一雙鳳眸微微上挑,那眼底的情緒和心思,教香宓警惕的閉了嘴,不知為何,直覺里她就是覺得此人危險。
他那眼神,她這輩子怕是永遠都不懂。
「赫韞!」
救星回來了!
只那麼一眼,就讓香宓渾身打了個冷顫。他是怎麼了?那眼里滿滿的火從哪里來的?他哪來那麼大的火氣?
難道是還沒氣消嗎?真是小氣鬼!
赫韞一進門就聽下人說朱灕來訪,至今還待在院子里,他快步趕來,就看見她跟那個男人在一起的畫面很唯美,美得讓自己都覺得刺眼!
男人的醋壇子全打翻了,還能維持臉上波瀾不興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八王爺。」他拱手。
「坐。」
「謝坐。」
一番寒暄客套後,香宓吁了口氣。
終于可以把燙手山芋扔給赫府的正牌主子了,她笑容燦爛的告退。
只是她太過燦爛的笑容閃花了朱灕的眼。她就這麼不想待在這里面對他嗎?
這激起了男人有歷史以來就不能少的狩獵雄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8-22 18:15:30
第七章
香宓腳步輕盈的走到院子外,踫見躲在樹叢後面的下人和少有機會見識皇家陣仗的廚娘,一看見她獲救般的閃身出來,竟問她要留客吃飯嗎?
香宓看了下那些面目森冷、排排站,嚴肅得跟雕像的王府侍衛們,她的腳底也有點發冷。
「不必,貴客不一會兒就要走了,就跟往常一樣三菜一湯就好。」這兩年赫府的日子不再那麼難過了,吃食用度卻不奢華,用該用的,吃當季的食物,兩個人吃飯三菜一湯,很足夠了。
「加個菜吧,本王想留下來吃飯。」
冷不防的聲音低低的在香宓耳畔響起,那氣息令她全身起了撥也撥不掉的雞皮疙瘩。
她發誓沒見過這麼厚臉皮的攝政王,他到底是什麼時候跟來的?
她看向赫韞,只見他美麗的眼楮沉得見不到底。
來到正廳,所有僕人都候在一側等待主子、貴客入席用膳。
赫韞一如往常的吩咐「用餐吧!」說話的同時,他替香宓拉開他身邊的位置,讓她坐下。
朱灕看著赫韞,臉上一無表情。
闢宦人家不論食衣住行規矩都多,吃飯不能有聲音、不準說話、男女不同桌,赫府卻因為香宓而沒了這層規矩。
罷開始,赫韞就不曾向她立規矩,她不僅可以上桌吃飯,坐的還是女主子的位置,她心情好的時候愛叨絮一些鋪子發生的事情,這兩年就連長年在自己院子用膳的老太爺也幾乎餐餐都在正廳用飯了。
「家常菜,簡陋得很,攝政王慢用了。」
餐桌上的菜色談不上豐富,燒牙片魚、白汁圓菜、白灼蝦、鵝油卷、糟鵪鶉、蟧山菇燉雞湯。口味以鮮嫩為主,這鵝油卷和糟鵪鶉是因為朱灕才做的。
「的確是很家常的菜色。」當客人的攝政王一點也沒有客人的樣子,很平鋪直敘的嫌棄。
香宓實在懶得理他,把臉埋在飯碗里扒她的飯粒。
這頓飯不管有多難熬都要熬過去……直到送走這尊瘟神。
她心里正嘀咕著,突然一雙斜伸過來的筷子夾了好大一塊燒牙片魚放到她碗里,又從比較遠的白瓷盅里一口氣用匙子舀了好幾顆鵪鶉到她飯碗的碟子里。
「我還要那個……」她指著白汁圓菜。
赫韞又去夾那白汁圓菜。
香宓這時候才有胃口,她高高興興的大吃大喝,不一會兒,陸續又有更多的菜肴被他夾過來。
她飯碗前面的碟子始終維持滿溢的狀態。
一旁伺候的僕人對兩人的互動早已司空見慣,沒有任何反應,倒是頭一遭在赫府用飯的朱灕看得怔怔的。
香宓飯吃得香,甚至有些旁若無人,那譽滿天下,人稱「得赫氏者得天下」的赫韞……那眼光是那麼的溫柔,甚至是痴迷。
這兩人之間有種別人怎麼都橫亙不了的感覺。
捫心自問,他對誰痴迷過了?
嬛兒嗎?
不,他對嬛兒或許比對其他妾室多了幾分喜愛,卻不到情迷不能自己的地步。
也許嬛兒自己心里也有數,直至病亡了,百年之地也不想有他。
「你不氣了?」看赫韞如常的給自己添飯加菜,就算吃了一嘴,香宓還是要問個清楚。
「吃慢點,嘴里有東西的時候別說話,會噎著。」怕了嗎?怕他不理她?
「我不趁這時候問,吃飽飯你就又跑了,你忙起來時我哪知道你要忙到什麼時候?」兩人從來沒拌過嘴、吵過架,這種滋味真不好受。
赫韞伸手拭去她唇邊的湯汁,「我把事情都推了。」
「真的?」
「我幾時說話不算話了。」
「嗯。」
「快吃,飯都含在嘴里了,等一下再喝碗湯。」
「嗯。」
朱灕看著赫韞始終動也沒動到的飯碗,明白了一些事情。
旁若無人的兩人,他們不是故意做給他看的,是天天日日都這麼著,很自然而然的,盛湯、剝蝦、撕雞腿肉,旁人連根針都插不進去。
那是用時間慢慢醞釀出來的,只屬于他們的默契。
而自己,曾經有跟過誰這般心有靈犀?
這天,朱灕從赫府打道回府的時候,並沒有一如往常的坐進華麗的大馬車里。
「本王走走,誰都不許跟來。」
轎夫和侍衛們都嚇壞了。
用腳走路?一個連在皇宮走幾步路都要乘坐鑾車的攝政王竟然說要走路,還不許侍衛們跟隨,這天要下紅雨了嗎?
「吃飽了嗎?」送走朱灕,赫韞回到他的雲嶂樓。
「太撐了,我最近都胖了。」最近太懶散,瑜伽好些天沒做,骨頭一定都生銹了。
「你不論胖瘦都好看。」
「等我胖得連大門都走不出去的時候你就不會這麼說了。」這根本是找碴。
「把門打掉就好。」
這人……
她故意坐過去一點,分明瞧見她的小動作,他卻沒躲。
「我想出門……去走走。」
反復思量,許多事好像已經超出她原來簡單的想法。
情況緊急,內憂外患一件接一件,沒個消停,那朱灕分明認識她這副身體的主人,為什麼沒有馬上揭穿她?
要是他把她的底掀了出來,那從墳里爬出來,死而復生的人,怎麼聽怎麼聳動,她害到自己不打緊,若連累到赫韞和所有收留她的人就不好了。
赫韞,赫府唯一的公子,他有家門光榮要扛,他必須保住赫氏基業,必須光宗耀祖,嶄露頭角的他,崢嶸無二,這節骨眼只要攝政王隨便給個絆子,他的努力就會化為流水,大家都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她不能一顆心老是緊緊的懸著,惶惶惑惑不可終日的憋著過日子,她又沒做錯什麼,也不是自願要佔據這個女子的身體的,實在是沒得選擇啊。
穿越到這里來,她沒有出過遠門,都快忘記自己是自由身,她可以選擇放棄這樣的生活,但日子一久,不自覺的,她就拘在這里了。
忘記天高地遠的自由……
是因為這里有赫韞。
女人很容易死心塌地,很容易將自己的一切都押在一個男人的身上,她是不是也在不知不覺中這麼做了?
可是真的要離開,卻覺得心痛得可怕。
「要去哪?」赫韞問。
「我想……回老家……去瞧瞧。」
她在撒謊,她在這里,家鄉的人沒有捎過半點信息來,她也絕口不提自己的父母,現在是什麼事情讓她動了想回「家鄉」的念頭?
他沒說破,眷戀的摩挲著她的手心。「等春天吧,秋涼了,冬天馬上要來,出門不方便。」
春天還遠著呢。她嘀咕。
看出她的抑郁,他道︰「要是覺得春天太遠、時間太久了,不如我們就出去兜兜風、去賞秋。」悶不住的個性,真是孩子氣。
「真的?」眼底閃過驚喜,她顫聲問。
自己找樂子是回事,有人帶著,尤其是赫韞,又是另外一回事。
說起來赫韞從來沒帶她出門過,這次既然放猛虎出柙,她一定要好好敲他竹杠才成!她要買很多很多東西。
「我叫人備車。」
「赫韞最好了。」她的心化做一江春水,暫時把惱人的朱灕拋到腦後去了。
可以出門,還是兩人一道,香宓也就不計較馬車顛人。
出了城門,城郊的秋意還不太明顯,天高雲淡,芳草依舊蔥茸,到處看得見農家的莊稼,金黃色的稻穗等著秋割,她掀高車簾,趴在車門上,看得目不轉楮,驚嘆連連。
「就這麼好看?」
「嗯,我們那里早就看不見這樣的風光景致了,空氣污染得厲害,樹也被砍伐得差不多,田地都是重金屬,台風一來,再大的城市也會水淹一樓高。」
「赫府也是你的家,永遠都是,這邊風光景致都很好,你就一直住下來吧。」
他總像是知道她所有的事情一樣,對于她有時的語出驚人,他都很平淡的看待。
「赫韞……」她偏過頭來,從車簾外吹進來的冷風吹得她發絲迎風飛舞。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上輩子的事情還有親人了,是不是人都是這樣的?總要忘記一些東西,才能活得更好?
「你看,鼻子都紅了。」摸了下她的鼻子,這麼不會照顧自己。
他眉眼溫軟,眸色比平常深了三分,兩扇縴長的睫毛在眼下形成淡淡陰影,越來越勾引人。
「氣悶嘛。」她實在很難喜歡馬車這種交通工具,顛簸又氣悶,不透透氣,骨頭都要散架了。
兩人同處一室,專屬于赫韞的氣息一直在她鼻扉縈繞,鼻子對著鼻子說話,這時香宓才意識到兩人的姿勢很曖昧。
她橫過半個身子,看的是屬于赫韞那半邊的風光,也等于將自己全身的體重都掛在他的大腿上。
他倒是體貼,就這樣讓她靠著,一手輕撫她的後背,一手從暗匣里拿了準備好的橙子喂她,怕她被馬車顛得惡心欲嘔。
有他解悶,路程也不覺得遠了,此時馬車停了下來。
她下了馬車還有些腿軟,所幸赫韞一直在她身邊扶著。
這男人,牽著靠著都讓她感到心安。
一條小徑蜿蜒的隱在層層迭迭的樹林子里,他帶著她往里走,幾個彎轉過,眼前豁然開朗,看見的東西,教她再也想不起來路程的辛苦,驚喜的張大嘴,說不出話來了。
芳草碧連天!
這地有多遼闊,有好幾畝吧。
黃澄澄的,黃金鋪地,滿山盡是黃金甲。
連翹花,這花不是早春才開?
對北方而言,只有連翹花開了,才意味著春天來了,金黃的四個狹窄花瓣開滿整個枝頭,人走過,花雨落下,就像一場虛幻的夢。
「怎麼會有這麼美麗的地方?」她嘆道。
「我娘帶我來過。」他說得清淡。
「你娘和爹的感情很好吧?」
「談不上,只有我娘念念不忘這里是他們初次相遇的地方。」
也對喔,要不然那麼多的姨娘又是打哪來的。
男人有了新人總是忘了舊人,這好像是某種定律,幾千年來沒有改變過。
「午膳我們就在小船上用。」
香宓的眼光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不遠處有一方池塘,岸邊系著一艘小船。
「你連午膳都準備好了?」真好的陰謀。
「晚冬下的廚,準備的都是你愛吃的東西。」他眼里的寵溺再明顯不過。
她撲進了赫韞的懷里。她現在心里、眼里,滿滿都是這個人。
懷里的溫香讓他一剎那驚喜莫名,微張的雙臂遲鈍了好一下才輕輕的、不敢置信的將她摟進懷里,嵌進更深處。
「以後我們不只要賞秋,還要賞冬、賞春、賞夏,一年四季都不能錯過。」
「你說賞就賞。」胸膛的聲音敲著他的心,如小小的地雷,她是他全部的弱點,他為難自己都學不會為難她。
「一個人賞有什滋味!」
「你也把我算上嗎?」
「不是你還有誰?」
「這是你說的。」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不……我要的是這個。」允諾。
他俯身,幾近嘆息的吻了她。
赫韞吻她的時候,她沒有抗拒。
他的眼底都是情意,讓被凝視的她以為自己被深深的愛著,輕易的淪陷。
他的手扣著她的後腦勺,他的唇吸吮她的唇舌,帶著深深輾轉的依戀,溫純深厚,銷魂蝕骨。
「香兒,你都十八歲了。」他的聲音喑啞。
「我還是比你大。」靈魂年紀比他大。
「你這愛佔人便宜的毛病還在啊。」他失笑。從認識她開始,她就以老大姐自居,真的問她幾歲、幾時生辰,她卻怎麼也說不明、道不白。
她就是這麼矛盾,生意鋪子的事是一絲不苟,但對她自己的事,卻總是打馬虎眼,再追究她就耍賴說——反正她就是比他大上一年一月又一日。
「我已經快十八歲了。」真快啊。光陰似箭不是說著玩的。
「你這年紀早已及笄成年,早該嫁人了。」
「要急的人應該是你吧,你有傳宗接代的壓力。」她糾正他的措辭。
赫韞一笑,「我的壓力不就等同你的壓力?」
嗄,這是什麼歪理?
「你是我的人,我是你的人,我那傳宗接代的壓力不就也是你的?」
她聽得臉上一陣發熱,這混蛋,幾時學會調笑的?而她竟然覺得陣陣酥麻,心癢難耐了起來。
明明就很清白的關系,幾時被他不動聲色的牽了小手,又不著痕跡的被抱上抱下,再被他給親了去……
她的底線到底在哪?屢次被他刷新。
又或許……他的意思是他養了兩年多的豬肥,該要殺了,送給別人又覺得可惜,于是犧牲小我的收歸己用?
為了他這番話,她心思糾結了幾天,而日子也如流水般的消逝掉。
這天,小赫一早就拿了張名刺進來。
「香主子,攝政王爺府里送拜帖過來。」金絲凝香箴,真是高貴的絹紙。
「你家主子不在家,擱在他的書房,記得放在顯眼一點的地方,他回來就可立即看見。」赫韞對術數的精進一日千里,他在玄學上是屬于天份極高的人,但是即使天份再高,也唯有勤奮才能達到術數巔峰。
這兩年來,在沒人督促的情況下,他依舊天天三更火、五更雞的苦讀,他也才十七歲而已,小小年紀,修為卻已經是玄學中殿堂級的人物了。
如今還是整個鳳京的大紅人、大忙人,一旬有七天都待在皇宮里面,皇帝一刻都少不了他。
他替皇帝專天文、佔候卜數,對他深信不疑的皇帝還替他在皇宮大苑的最高處蓋了觀星閣,想要他天天都住在那里。
他的忙碌可想而知,即便如此,慕名而來的名刺仍然如雪片般飛來。
「帖子不是要給少爺的,是要給你的。」
她不知道被「退貨」不成的小赫心里有沒有留下陰影,不過在態度上他再也不敢打馬虎眼了。
「給我的?」雖然說目前府里男主外,女主內,而她就是那個女主人,不過收帖子?這倒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呢。
「是。」
「你念給我聽吧。」
「是。」得到表現的機會,小赫便逐字逐字的把拜帖的內容讀了出來。
自從她掌家以後,赫府里,只要有意願上學堂去認字讀書的,一律照準,原本大字不識一個的小赫,現今可認得不少字跟做人的道理。
赫府中沒有白丁。
「……以上,也就是說,八王爺想邀請香主子過府去作客,他將會派轎子來接你。」總結。
「說我身子不適,婉謝八王爺的邀請,改日再上門致歉。」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她又不是活得不耐煩,羊入虎口的事情就不必了。
「香主子,這樣好嗎?放眼鳳京,攝政王想請的人誰敢不去赴約,而他不想見的人一輩子也都見不著他,你這樣明著拒絕,不是太不給他面子了。」男人最重面子,其他都是其次,更何況對方還是皇親國戚。
「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嗎?他想什麼你這麼清楚?」
「蛔蟲是什麼?」既是蟲類一定不會是長得好看的蟲,可是他又很想知道。
「類似蚯蚓的東西。」
他就知道。
這個香主子,真是他見過的人當中,最教人感到無言的姑娘家了,要怎麼形容呢?他的腦袋不大好使,說不出太具體的形容詞來,但是放眼整個鳳京,再也不會有像她這樣隨性恣意,沒把赫主子當主子,也沒把攝政王當王爺看的人。
不過反過來,她也不曾把他們這些下人當奴才看,那……她會不會也不把萬歲爺當天看?呸呸呸……這可是逆天大罪,他想哪去了?
總之,她非常、非常的與眾不同就是了。
不同到他也逐漸佩服起她來。
「還有,那位王爺遣人送來西域進貢的葡萄、哈密瓜、西瓜,拿去各院落送一送,大家分著吃,有小孩的就多給點,另外,也給你家主子留一份。」這些水果現在看起來很稀奇,但她的上輩子卻吃到不要吃了。
「好。」畢竟是小孩,一聽到有好吃的,且還是宮里來的貢品,小赫不只眼楮發亮,口水更是已經滴到衣襟上了。
攝政王送拜帖來這件事情香宓以為就這樣結束了,便沒放心上,哪知道這只是序幕。
又過了一陣時日後,時序來到冬天,入了冬,年關轉眼間就快要來了,赫泉送來各地鋪子的賬冊,一迭迭的,堆得像小山那麼高。
香宓關在屋子里,托著腮,看著硯台的墨汁和毛筆發怔。
對帳這種事怎麼想怎麼累,而且還不是只有一本,她是怎麼把這種瑣碎又麻煩的事情攬上身的?
數字本來就是她拿手的專長,即便瑣碎,她也能處理,但或許是最近煩人的事情太多了,她連最低限度的耐性都沒有了。
等明年開春,她一定要請個總賬房來管理這些每年都要讓她對上幾天幾夜的帳堆不可。
才下定決心,就見小赫來報,說是有人前來求見。
「你家主子不是卯時就上朝去了,不相干的人不會跟對方說不在喔。」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屋子里正暖和,她實在不想動,要她移動到正廳去,那路程很遠,可不可以不要去。
小赫扁了扁嘴,「是城東最有名氣的曾媒婆,她來提親。」
「提親?她走錯宅子了嗎?」
「香主子,咱們家牌匾那麼大一個怎麼可能走錯?」這主子要是遇到她不想應付的事情,說起理由來千奇百怪,教人啼笑皆非。
香宓很不情願的撩起裙擺去見客了,她一進門就看見那曾媒婆,媒婆長得很福態,錦緞花的襖子,大紅緞花插在鬢邊,很喜氣,也很媒婆樣。
此時的曾媒婆眼楮正滴溜溜的打量著正堂的擺設,手里端著僕人沏的茶碗,一臉艷羨。
看見她來,一張圓墩墩的臉立刻綻開甜膩的笑容,「恭喜小姐、賀喜小姐,大喜了!」
「不知喜從何來?」
「有位大爺托人來找曾媒婆我,希望我來給小姐你提親吶。」這姑娘果然長得標致,淺淺一笑就滿室生光,那春光久久不散啊。
她聽說這幾年赫府著實賺了大錢,自己也算閱人無數見多識廣的人,這姑娘身上穿的銀藍哆羅呢狐皮褂子,淡菊黃葉絲繡裙,發上簪的卷草獅子浮雕花點翠步搖簪子,腕上的琉璃釧子,素雅中透著貴氣,貴氣中含著低調的奢華,有些官府人家還沒這樣的氣派呢。
「我沒要嫁人。」
她看見曾媒婆的眼光在她腕上的琉璃釧子上流連了好一會兒,這時候的玻璃稀少,一直是上層社會的奢侈品,與黃金同質,曾媒婆那眼光像是很想把它剝下來好好瞧個仔細呢。
她很小氣,這琉璃釧子是赫韞送給她的禮物,別人看看也就罷了,踫它,絕不成。
「小姐不要太早斷言,對方家世可是一等一的好,出身高貴,家財萬貫,模樣俊俏,年紀配小姐剛剛好。」
罷剛好?果然是舌粲蓮花的媒婆嘴,死的也能說成活的。
「我年紀還小,婚姻大事還不急。」
曾媒婆的表情一垮。「姑娘啊,女人當得好,不如嫁得好,再說,做為一個姑娘,你可快要老了,開枝散葉這種人生大事是不等人的。」
「既然對方那麼急著要傳宗接代,鳳京的好姑娘還會少嗎?有錢、有人才,真是打著燈籠都沒處找的好人選,還怕娶不到老婆?曾媒婆,你請回吧,就這樣嘍。」總之,小姐她沒興趣。
「姑娘,來提親的不是別人,是攝政王啊,位高權重,你只要答應,就能飛上枝頭做鳳凰,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我聽聞那位高高在上的攝政王妻妾十根手指頭都不夠數,我接受的教育教我夫妻就是一夫一妻制,你去問問那位王爺他做得到嗎?」她含蓄的做出總結。這位八王爺也太一廂情願了,這麼出格的事,做了都不臉紅一下的。
「王爺不是別人,是攝政王啊!你要知道,他是京城里無數的閨閣千金想高攀的人中龍鳳啊。」
「管他是龍還是鳳,反正這門親事我不允就是了。」權勢能用來評斷一個人嗎?
「商賈之門能撈到偏房做做,都很多人搶了,更何況這是皇親貴冑啊,地位不同,說什麼都值得啊。」眼看大筆媒人錢賺不到,曾媒婆臉上世故的招牌笑容結凍了。
「曾媒婆,你一定沒聽過‘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這句話,你回去轉告王爺,鳳凰只棲梧桐樹。小赫,送客!」她也是很挑的好不好。
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曾媒婆一頭霧水的踏出赫府。作媒嘛,紅線牽得成,荷包滿滿;牽不成,影響商譽,但若是踫上兩邊都不怕硬踫硬的,也許她真的該考慮回家抱孫子享清福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8-22 18:17:15
第八章
是夜,從外面返家的赫韞脫下大氅,哪里也不去,先進了香宓的院落。
她趴在炕上的金錢繡牡丹錦條枕上,雜書零散著,一碟水果干零嘴動也沒動的擱在一旁。
「你回來了?」瞥了眼,她意興闌珊的,以蝸牛的速度坐起來,穿著白襪的腳趿上繡花鞋。
「你好像不樂見我回來?」她的模樣很惹人憐愛,迷蒙的眼眸,凌亂的發絲,兩頰紅撲撲的,色澤甚是可愛,慵懶得教人想親她一口。
「天氣冷,人提不起精神來嘛。」
「要是臘月,天氣會更冷,下起雪來的話,你不要學山里的熊冬眠去了?」
的確,她生在亞熱帶的地方,就算見過雪,頂多也是去游玩,大雪隆冬,她真的想象不出來那要怎麼過日子?
看來只能整天泡在炕上,「宅」在家里了。
「你喝酒了?」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顯然是從宴會里回來的。
京城里那些王公貴族們最喜歡吃吃喝喝了,今天東家新居落成擺宴,明日北家小兒滿月,名目多得很,目的就是要請赫韞去赴宴。
「今日大理寺卿大人五十壽誕,滿朝文武百官幾乎都到齊了。」
丙然。她從茶籠蓋中提出茶壺,倒了一大碗熱呼呼的茶湯。
「這是核桃、腰果松子、瓜子仁、杏仁果、銀杏果還有葡萄干磨碎做成的堅果茶,喝點可以解酒,還是我讓人泡釅茶?」
「我試試看這個。」她就愛喝這些工序復雜的茶。「你怎麼懂得這麼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令人目不暇接啊。」喝了一口,口感不錯,入喉也滑順。
「因為我挑嘴、愛吃咩。」她誠實得很。
「真誠實!」
「愛吃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
「我聽晚冬說你心情不佳,晚膳吃得少,怎麼了?」他一把扣住她的腰,將她鎖在懷里,目光洶涌如濤。
自從那日在花海中訴過衷情,兩人的感情一日千里,就只差一個名份了。
「我們去別的城鎮看看,要是喜歡,買兩畝地養些雞鴨,我做小地主,每年收租養活你,好生過日子,你說好不好?」
「不是說春天嗎?」
「我等不及了。」
「是因為八王爺來提親的事情讓你煩心?」眸色像月光般清冷。
「是哪個通風報信的啊?消息這麼靈通?」府里頭一堆眼線,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他調侃道︰「當王爺的夫人不好嗎?」
「你去!」
赫韞眼楮有了笑意,「我沒有斷袖之癖,何況八王爺也看不上我。」
「你還有心情調笑?我可是煩得一個頭兩個大。」
「讓我看看你的頭是不是真的變大了?」
「還來?我懶散慣了,受不了豪門大宅的規矩,你在朝堂,那里的爭權奪利、勾心斗角有多可怕,一個表情錯了、一句話說岔了,立即就是你死我活、萬劫不復,攝政王是何等人物,他的王爺府就會簡單嗎?跟別的女子分享一個丈夫,我不樂意、不情願、也不要。」
真要她說,當生意人有什麼不好,將本求利,順心暢意的過日子,可他卻非要在官場那種爾虞我詐的地方拼個你死我活的?男人,不管儲備多少年的實力,有朝一日就是要去廝殺個痛快,不論結果如何。
哪個女子能不讓自己的男人去廝殺一回?
「你就確定我以後只有你一個妻子?」他看起來心情極好。
她坐上了赫韞的大腿,藕臂勾著他,吐氣如蘭,「你可以娶十個八個,不過,只要讓我察覺你有二心,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別別別,我開玩笑的。」千百個女子,芸芸眾生,誰能比得上一個香宓?
他只要最好的,而最好的已經在他身邊了。
「我自有主張。」輕撫他已經有了稜角的臉,她也笑笑的說。
即便現在披著的皮相並不是原來的她,她的骨子仍舊是那受二十一世紀燻陶的靈魂,再深愛一個男人,也決計不受男人多妻的氣。
赫韞知道她說得到做得到,也就不再鬧她。他正了正臉色,「不會的,我不是我爹,也不是老太爺,他們或許覺得三妻四妾、享盡齊人之福很威風,但對我來說,真心愛一個人,比起這里給一點,那里又給一點,結果誰都給不了完整的愛好太多,我不是那種人。」沒有了她,他什麼都可以舍去,他什麼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她。
香宓把額頭抵著他的額。「我知道,我一直是知道的……」有男人肯這樣對她說,比任何情意綿綿的話都還要令人怦然心動。
「謝謝你信任我。」
「不信你要信誰?」
「王爺的事你不用愁,我會解決的。」他已經不是兩年前那個沒有能力保護她的少年了。
他可以做很多事,他有把握操控天下人生死大權,可以改變這朝野的命運,只要她想,他都願意為她去做!
溫涼的唇瓣壓下,貼著她的面頰緩緩游移,最終停在她已經誘惑了他一整晚的小嘴上……
次日午後,宮里派人來傳話,萬歲爺有事召赫韞進宮議事。
當赫韞忙完朝事,從宮中回到府里已是掌燈時分。
用熱巾擦過手和略帶疲色的臉後,他這才緩步經過抄手游廊,走著走著,卻停下了步伐。
「爺?」提著燈籠引路的僕人不解。
「燈籠留下,我要在這里站一會兒。」他沉聲道。
僕人依言把燈籠插在圓柱的孔臼上,接著退下了。
時間像流沙般緩緩過去,有一片光亮從回廊的另一端移了過來,一件外套披上赫韞的肩膀。
「不是怕冷嗎?怎麼出來了?」香宓包得像顆包子,從她的院落來到這里才多長的路程,手腕也能套了圈兔毛織的圍筒。
「我聽小赫說你回來了,但卻不進包己的院落,我只好出來瞧瞧了。」
他伸手將她摟到身邊,像個孩子,將臉埋在她頭顱邊蹭了蹭。
「傻氣,要是著涼了怎麼辦?」
「那就趕快進屋,我若著涼了,準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將她擁住的這一刻,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幸福。
這麼幸福的時刻,卻有只妄想操縱的手正試圖分開他們兩人。
赫韞嘴里這麼說著,人卻沒動,香宓只好拉著他坐在美人靠上。
冬日枯葉單調,煙波迷蒙的湖景,天氣冷得很,在這吹風,實在談不上浪漫,不過他看起來很累,應該是皇宮內有什麼事困擾著他,赫韞本來就不是多話的人,異常的沉默一定有事。
本來是準備犧牲到底,舍命陪君子的,不到片刻,哈啾一聲,身子完全不肯配合的打了個又大又嗆的噴嚏。
赫韞回過神來,脫下自己披著的外套裹住香宓,然後把她打橫抱起,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她的院落。
屋子里炭火融融,赫韞把她往溫暖的炕上放,脫掉她的鞋子,再用被子緊緊包住她。
「我沒那麼虛弱啦!」
「居然陪我在湖邊吹風,你要是真的受寒了,看我打不打你屁股!」
「我在等你把心事講給我聽啊。」
「我哪來的心事?」他的聲音里有一絲她猜不出來的緊繃。
「明明就有。」
他嘆了口氣,「我會解決的。」
「跟我聊聊吧,這世上居然還有事能讓你皺眉頭,我好想知道。」這是叫幸災樂禍嗎?
輕點她的鼻子,此刻赫韞的眼里已經是風平浪靜,任憑天崩地裂也不改顏色。「一時心血來潮看著湖景,你也能生出事情來。」
最好是這樣,把她當三歲小孩哄,她的智商就那麼低嗎?
既然他選擇不說,她也就不追究。
她相信,她的男人已經是個能夠撐起一片天空的男子了。
她躲在他的羽翼下面,偷偷懶,做一個小女人也沒什麼不好的。
「那我去叫人給你下碗面?」
「我不餓。」
「我們一起吃。」
「好。」
赫韞不肯說出來的秘密,不到半天時間,還是傳進了香宓的耳里。
「指婚?」
「宮里傳出來的消息,據說是攝政王做的主,皇上下的旨意,指婚的對象是攝政王的異姓妹妹,叫什麼什麼郡主的,還有……」克盡傳話筒職責的小赫頓了頓,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全部說出來。」吞吞吐吐的真不像男人。
「皇上也把香主子指給了攝政王,說這就叫做一個換一個,親上加親,是天大的喜事。」
大家最近對他們的親事都很熱中啊。
去他的擔擔面!攝政王有什麼了不起的?
他官做很大是嗎?想娶誰就娶誰,不擇手段,想要誰,誰就得乖乖自個兒洗干淨,送上門去嗎?還有那傀儡皇帝,晁南國到底還有沒有王法啊?他們要是不從,是不是就等著被摘腦袋?被清算?
她的嗓子眼發緊,氣到說不出話來。
香宓的心情不好,府里自然沒一個敢吭聲、敢接話。
別人家里要是接到了這樣的喜訊,可能長串鞭炮早放得大街小巷都知道了,他們家里卻是一片愁雲慘霧。
在府里做事的下人們,只要有眼楮的都看得出來,他們家的男女主子就是天上一雙、地下一對,誰另外配了誰都不對。
皇帝這樣一來,不是棒打鴛鴦了嗎?
壞人一門親事,下輩子是要做豬做狗來還的……不是他們大逆不道,而是這些年來他們在香主子的荼毒……呃,教育下,奴性逐漸轉淡,這也才敢抱起不平來。
日子又過了幾天,他們都在等待,等待事情變好還是變得更壞?直到皇帝的詔令下來了。
擺起香案接了旨意,香宓該打賞的沒少給人家,一等宮里的老太監走出赫府大門,她就把黃綾布的聖旨扔給小赫。
小赫嚇得一身是汗,手忙腳亂的接住。
「小赫。」
「在。」
「備車,去攝政王府。」
「香主子,千萬不可……」聲音轉小,在某人快要暴走的眼神中全部吞回了喉嚨深處。
「你不給我備車,我就用走的去!」
「我馬上叫人準備。」
攝政王府金碧輝煌,非常氣派,但香宓完全視而不見。
王府什麼模樣干她屁事!她現在一肚子的火。
下馬車後,她還踢了王府朱紅大門外的石獅子一腳,當然,痛得她齜牙咧嘴,差點飆出髒話。
她的出現顯然在朱灕的計算中,正在書房的他一聽奴才的稟報,很快放下那些令人生乏的案件,撩起袍子,腳步輕快的出來見客。
他笑容可掬、姿態優雅,香宓卻在暖閣里坐得不耐煩,只差沒踱出一條小溝來。
「民女拜見王爺千歲千千歲。」該有的禮數不能免,她可不想讓這個討厭鬼抓了她的小 子。
「那麼生疏做什麼?我們之間不必客套。」他大方落坐,奴才立即端上香茗。
「謝王爺。」要不是看在你是王爺的份上,誰跟你客氣。
「腳還痛嗎?踢石獅子,簡直跟自己過不去。」看她俏生生的坐在自己面前,朱灕一掃這幾日的煩悶,心情好得很。
「踢不到民女真的想踢的人,踢他們家的東西出氣也是可以的。」這家伙耳目靈敏得教人覺得可恨,這麼個小動作居然馬上就有人到他跟前嚼舌根了。
「地凍天寒的,喝杯茶暖暖身子吧。」他但笑不語,輕扇著一把描金骨羽扇。
她氣得咬牙。都什麼氣候了還搖扇子?作怪!
「我不是來喝茶的。」想顧左右而言他,沒門!
才兩句話,自謙的「民女」就不見了,她實在有趣極了。
「既然來了,本王就陪你參觀一下王府好了。」看見她,他心情大好,遑論他的妻妾不曾有過這種待遇,就連皇帝到臣子的家里,他也只招待他在廳堂坐坐,喝杯茶而已。
「我很忙,說完話我就走。」她哪來的閑情逸致?還參觀咧!
「不急,既然來了就在王府待個幾日吧!」
「我說完話就要走!」
「哦。」
哦,是什麼意思?她冷靜下來之後,細細回想他的反應,卻有種不大好的預感。
她端起茶來喝,水靈靈的眸子覷著杯緣打量著眼前一臉自在的朱灕,他也太過泰山崩于前面不改顏色了……
就好像他想要很久的獵物跑來自投羅網了那般的得意。
她心下一凜,手心泌出汗。
「香姑娘不是有話要跟本王說?」
她把多余的心思收回來,直接道︰「攝政王請萬歲爺指婚于我,民女覺得惶恐,民女無才又無德,不敢高攀,謝謝八王爺的青睞,還是請您另找別家的閨女吧。」
「君王豈有戲言。」他也不惱。
當了二十幾年的爵王,驕生慣養,世間萬物,只要他開口,沒有什麼是要不到的,千般女子,誰不對他卑躬屈膝、極力討他歡心,她卻獨獨不然。
她坐在那,腰桿挺直,小臉兒一本正經,下巴收縮,雙手收在裙兜里,連他最珍貴的雀舌茶都不領情。她不會知道,對男人來說,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這樣的她只會令男人更加瘋狂。
「還不是你扇的風、點的火,我一介平民女子,小萬歲爺別說聽過,根本聞所未聞,我不明白,你對我為何這麼執著?我們根本不認識,你收我進門就好比王爺收藏豐富的古董又多了一件,對你沒有太大意義不是嗎?但對我而言,那卻是我的一輩子,我不想把我的一輩子埋喪在這里。」
「我想要你,你就必須是本王的。」當他想要的時候,無論那東西對他有什麼意義,當下,他只要要到手就行了。
這是他的天性,他承認自己天性壞,再出格的事都不覺得過份。
「你從來沒把人當人看待對不對?所以你也不懂得愛。」
「逞口舌之能對你沒好處。」
「好處?你覺得我想從你身上要什麼好處?榮華富貴?虛名?還是其他我沒想到,也想不到的?」
習慣掠奪的人傲慢又囂張,這是誰寵出來的?
「赫韞就這麼值得讓你袒護,他就知道什麼是愛了?」朱灕冷冷的笑,笑得人脊背骨發涼。
「他懂得尊重我,知道我想要什麼,給我家的溫暖,他這輩子只會有我,我這輩子也只會有他,他是我的良人,王爺能給得起這些嗎?」
到底什麼是可以托付終身的良人?赫韞嗎?真教人妒忌!
「本王有什麼給不起的,差別在于本王給不給而已,你一個區區女子憑什麼跟本王談尊重?女人不過就是用來暖床的工具,本王高興就對你好點;我要是不悅,有眼色的人就會離我遠一點,女人不需要愛,她們要的是本王所擁有的權與利帶給她們的好處。」
又是好處!
「我不跟你爭這個,世界上女子那麼多,我只能說你運氣不好,踫到的都不是真心愛你的女子。八王爺,請你取消指婚這件事,我不是王爺的好對象,婚姻大事對你來說或許只是多了一房妾室,對我來說卻不是,我要的是一個可以白頭偕老的伴,很抱歉,你不是我的那個唯一。」
「你真敢說,你把本王貶得很徹底啊。」什麼叫唯一?所謂的唯一就是無從選擇的選擇,是平民百姓自我安慰的遣詞用字,他不屑一顧!
「民女不敢。」
「你左一個不敢、右一個不敢,卻把從來沒有人敢對本王說的話都說遍了,本王現在只是對你有好感,若真要寵你,你不就爬上天了?」
被人指著鼻子罵,還是個女子,她真勇敢過頭了,打擊男人的自信心,她做到了。
「既然說不動王爺,王爺也不願改變初衷,道不同不相為謀,打擾王爺甚久,民女告辭了。」浪費了那麼多唇舌,就當對牛彈琴了。
想走?朱灕往上勾的鳳眼掠過一抹精光。
王府可不是她想來就能來、想走就能走的地方唷。
他溫吞吞的說︰「腳長在你身上,你要走,本王不攔你,不過,你前腳一離開王爺府,赫氏上下十八口人的命就這樣嘍……」隨手往脖子一抹,表情嗜血。
香宓氣得差點沒腦充血!
「你堂堂一個攝政王威脅我一個弱女子有什麼好得意的!」擦起腰,就算被當作潑婦罵街也認了。
「本王從沒把你當弱女子看待,要不然我又何必費這麼多工夫就是要把你弄到我的府邸來。」她的眼楮比他藏寶閣里的任何一顆寶石都還要璀璨,看她那氣紅的雙頰,就只差沒撲過來咬他,糟糕,他很想被她咬怎麼辦?
香宓咬完牙,艱難的把被磨光的耐性撿回來,心里卻把朱灕的祖宗八代都問候過,這才開口,「朱王爺,根據大晁律法民法篇,第七二條,脅迫、強搶民女、不法拘留都是重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貴為攝政王在律法面前也是一律平等,放我走,不放我走,您要不要稍微再深思一下?」
朱灕笑得像得逞的狐狸,王權大過天,她居然跟他談大晁律法,她一定不知道大晁律法是經過他撰寫、潤飾,才定下的。
「不要。」
「朱灕!」
「你叫我的名字真好聽。」他難以自己的低聲悶笑。
她拍了桌子!
「住下來吧,別的我不敢說,王爺的府邸有趣的地方不少,你會喜歡的。」她的直接深得他的心,他越來越喜歡她了怎麼辦……
據說,她住的這個嬛院,原來的主人是朱王爺的寵妾之一,可惜紅顏薄命,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了。
死人住過的院落,總是晦氣,兩年以來一直再也沒有其他的妾室住進來過。
雖然沒有人住,倒也收拾得干淨利落,香宓才不管朱灕存的是什麼居心,她也不忌諱這個,只要沒有人來吵她就好了。
「姑娘?小浣、小紗進來了。」細細的嗓子在門外輕喊,接著珠簾玎撞擊的聲音清脆的響起,兩個雙生兒似的小丫鬟各端著沐洗用具走了進來。
香宓睨了一眼,完全沒放在心上。
「東西放下,人出去,不用伺候。」
她說完支著下巴,斜臥在錦繡的臥榻上,看著院落花團錦簇,五彩斑斕的花園。
有錢人家的享受就是這樣,想要四季如春,就能四季如春,想看見花,就有花供他欣賞,想要人,就不擇手段的硬把人強留下來,人權在這里抵不過朱灕的一根手指頭。
她這樣不見了,赫韞一定很擔心。
她不要他擔心,她只希望他一生一世無災無憂。
相思無藥,她想念赫韞,想念他用胸膛容納她,用他最真誠的心疼惜她,在赫府的時候從來不覺得一天很漫長,但在這里也才一日,她終于明白度日如年是什麼意思了。
她魂不守舍的,心里想的、腦子里念的都是赫府的一切,瑣碎的、好笑的、貼心的,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了,眼眶浮現一片淚霧,她手一摸,竟然摸到一手的淚痕。
用力的擦掉眼淚,哭有什麼用,她告訴自己要熬過去,熬過了,以後過好日子,好好的過,要去更多好地方,看不一樣的風景。
到時候她要放下一切和種種的包袱,與這些糾纏不完的愛恨情仇,隨意到任何一個城鎮,想停就停、想留就留,享受無牽無掛的自由,這些牽腸掛肚、兩相為難到時都會成為過去……
心,感覺很豁達,但是眼淚仍然不聽話,全爭先恐後的流出來,跌至地面,摔成一地的嗚咽。
已涼的淚把長夜浸得濕漉漉的。
迷迷糊糊的睡去再醒來,香宓只覺得頭昏腦脹的,想翻身下榻,太陽穴卻傳來一陣疼痛,接著有一雙小手扶住了她。
「姑娘,你臉色不好呢,是不是哪里不適?小浣去稟報大人,請大夫過來看看好嗎?」
香宓稍微回過神,有氣無力的,「你們怎麼還在這?」
「大人讓我們姐妹一天十二個時辰要伺候著姑娘,小紗這會兒給姑娘拿早膳去了,或者姑娘想先漱洗淨臉?」
「都不要。」被人軟禁在這里,她哪來的胃口。「我不用人隨身跟著,拿了早膳你們先吃吧,我不餓。」
「姑娘,請不要攆我走……姑娘,你不記得小浣和小紗了嗎?」
「我為什麼要記得你們姐妹倆?」
「姑娘和以前的嬛主子長得一模一樣,但是性子……卻很不一樣。」她支吾了很久,最後還是說了。「嬛主子咽氣的時候我們都隨侍在旁,我們親眼看著她走的,姑娘你不是我們的嬛主子吧?死而復生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吧!」
她不答,反說︰「是朱灕要你們來監視我的?那個變態!」
小浣大驚失色。姑娘是在罵王爺嗎?「姑娘!」她緊張的想去捂香宓的嘴,又覺得此舉失禮,于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別緊張,他要是介意就會沖進來砍我的腦袋了。還有,我常常會自言自語,你不用理我。」
她的心情已經夠糟了,那家伙居然還派兩個奸細來當臥底,好個朱灕啊,把官場那套工心計用到她身上來了。
小浣也不敢多問,趕緊從臉盆擰了條巾子來讓香宓擦臉,忙過一輪後,去拿早膳的小紗也回來了,兩個姐妹又忙著把菜布好,等香宓用膳。
「你們沒把我的話聽進去嗎?我不吃。」
突然咚的好大一聲響起,雙生子一起跪了下去。
很好,四個膝蓋還跪得整整齊齊的,想用這一套讓她心軟嗎?
香宓瞪了她們一眼,最後無奈的輕嘆一聲,她還真的心軟了。
「都給我起來,下次要再這樣跪來跪去的,就算把膝蓋跪爛了我都不理你們。」
「是,姑娘。」
于是日子就這樣過去了,香宓一樣照吃照喝照睡,只是很少說話,她若拒吃,就會看見有人長跪不起,她都被跪得要折壽了,算是敗給了那兩個丫頭。
她也曾試圖走出院落,哪知道前腳才剛跨出去,門外就閃出幾道影子,一個個膀圓膊粗的,不用看也知道是練家子,個個是高手。
「姑娘,王爺吩咐過,姑娘只能待在院落中。」態度謙和,一臉恭敬。
「若是我一定要出去呢?你們家王爺說府里有許多有趣的地方,我想去逛逛。」
「請不要為難屬下。」
現在到底是誰在為難誰,對方人多勢眾,個個高頭大馬的,他們是高手耶,是他們在為難她這個弱女子吧,她又不會武功,且手無縛雞之力的。
瞪了對方一眼,最後香宓只好摸摸鼻子,踫了一鼻子灰,轉身回屋里去。
這個朱灕是想悶死她嗎?
她偏不讓他得逞,她讓兩個雙生子去跟朱灕討書看,游記、其他三個國家的國志,能搬什麼回來她就看什麼,剛開始一個字也咽不下去,但慢慢的,倒也打發了不少乏味的時間。
至于朱灕每天忙完國事一定會來嬛院走一遍,香宓依然對他愛理不理的,而對于再也見不到那個生氣蓬勃、天南地北都能聊上一聊的香宓,他十分有怨言,但是每天時間一到,他還是照常出現在嬛院。
本來她以為隨著時間過去,雙生子的口風多少會松一點,誰知她的算盤打錯,雙生子被朱灕管得很嚴格,除了生活起居的小事之外,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她們一概裝聾作啞,香宓無法從她們嘴里打聽到外面的消息,在無計可施之下,只能暗自在心中發急,一顆心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姑娘,你說這叫什麼?」兩個小丫頭乖乖坐在凳子上,一動也不敢動,只因為臉上有白糊狀的東西黏著。
「美容保養的面膜。」香宓輕輕的攪拌著缽里的黏著物,以身示範的結果就是她也白著一張臉。
「想不到薏仁粉、珍珠粉、蛋清混在一起就有這麼神奇的效果!」愛美是女人的天性,不管去到哪,老少通殺。
「里面還放了蜂蜜加鹽,有去角質的作用。」閑來無事,就敷臉嘍。
「姑娘,什麼叫角質?」
「報廢老去的皮膚。」
報廢?用詞還真特殊。「姑娘懂得真多。」
「哦?這回她又懂得什麼了?」想來就來的攝政王這回連遣人通報都省了,不過,當三個女子的目光齊齊看向他的時候,那乍見的驚嚇令他立刻退了一步。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姑娘說這叫敷臉。」兩個丫頭對于剛剛嚇到王爺的事,嚇得瑟瑟發抖。
「胡鬧!」
「是。」雙生子趕緊去洗臉了。
「你哪來那麼多名堂?」看著也白著一張臉的香宓,朱灕又氣又好笑,從袖口拿出帕子,「把臉擦擦吧,你要嚇本王,效果達到了,那玩意敷在臉上敷久了也不好,擦擦臉吧。」
她也不客氣,接過那條看起來價值不菲的帕子就往臉上擦去。
能嚇到朱灕,她郁悶很久的心情突然舒坦了點。
「什麼時候讓我走?」擦好臉後,她問。
「攝政王府不好嗎?本王對你不好嗎?」
「什麼時候讓我走?」她揚起臉直視他,把帕子放到一邊。
「直到你忘掉赫韞,你對他的愛磨光為止。」沉默半晌,他一字一句的說道。
「辦不到!」
愛上了就是愛上了,不是隨便說說就可以那麼容易說忘就忘的,愛上一個人很難,要忘記更難。
「那麼在你有生之日,別想走出王府大門。」這幾天暗衛來報,有幾批人明地暗里在王府周圍試探出沒,他沒有加強王府的守衛,因為他另有盤算。
「朱灕,你這混蛋!」她咬牙切齒,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喂狗去!
「你還有什麼罵我的詞句沒用過的,趁今天一口氣全罵出來吧,明天一早你就得進宮去,皇上可不是讓你想罵就能罵的喔。」他今天可是流血大放送。
「進宮?」她跳了起來,椅子被踢倒地。「你又在打什麼歪主意?」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香宓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什麼意思?」
「都怪赫韞,他一再派人來踩我,雖然王府的守衛森嚴、銅牆鐵壁,我也不怕他真有能耐把你從這里帶走,但是寧可未雨綢繆,在皇宮里,一只蒼蠅也飛不進去,赫韞亦然。」他認定的人,從來就不能從他手中逃走。
她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用力捏住搞,大山將崩、大廈將傾,她都不會這麼惶恐。
朱灕看著她從一開始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全神戒備到不敢置信,接著茫然惶惑,再到惆悵惘然,他的心不禁莫名漏跳一拍,她那模樣竟讓他不忍多看。
這晚深夜,天空下起了大雨,重重的雨霧遮住了一切事物,那雨滴打在樹梢、泥地、屋檐上,滴滴答答的交織成雜沓的噪音。
香宓睡不著,身上整齊的衣著看得出來她壓根連床都沒有踫過。
一燈如豆,燈心剪了又剪,不管是外面的滂沱大雨,還是她心里的雨,都一直沒有停過。
突然一道黑影閃過,宮燈里的火明了又滅。
有人?她凜然,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香兒……噓,是我……」低啞清朗的聲音,是她每夜夢里都在耳畔縈繞的聲音。她又在作夢了嗎?
微涼又帶著溫暖的氣息縈繞過來,厚實堅強的膀子緊箍著她的腰肢。
不是作夢!「赫韞。」她的聲音顫抖,狂喜像激流沖刷著她的四肢百骸。方才悲傷還梗在她的喉嚨里。噎得她快斷氣,不料,不可能出現在這的人竟然就在她眼前?
「別動,讓我好好抱著你久一點。」一天一點愛戀、一天一點凝聚,醞釀成香醇醉人的愛情。
「你怎麼到現在才來?有沒有被人發現?你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小手緊緊抓住他的雙手,她不自覺的嘟起小嘴,不自覺的話語里都是女生撒嬌的委屈,還有多日不見的連珠炮關心。
「苻麟給外面小室里的侍女下了迷藥,她們不會醒來,不過為了安全起見,我還是要長話短說。」深深的吸了一口屬于她的馨氣,這樣卻還不能滿足他對她的思念。
「你會武功?」
「我沒說過嗎?我爹還在的時候有給我請過師父。」後來荒廢了,沒能繼續精進,一來是因為他們家再也請不起師父來教他,二來是因為老太爺認為學武能強身就好,並不希望赫家的子孫變成江湖人,這一來二去的,他又是個低調的人,自然不會把半途而廢的事情掛在嘴上了。
「對了,赫韞,怎麼辦、怎麼辦?那個變態要送我進宮去,一早就要走。」
赫韞松開胳臂,慢慢的把她轉到自己面前。「我現在還不能帶你走。」
「有困難?」他瘦了,也變黑了,下巴都是青髭,肩頭被雨水打濕了一大片。
「只要你不見,整座赫府就是最大的嫌疑。」
她點頭,她明白赫韞的顧慮和難處,十八條人命,不是開玩笑的。
「你別為難,我能理解。」
看著她露出蒼白如紙的臉色,赫韞如陷泥淖般的移不開眼,「相信我,我會來救你的!」
「我信!」她好用力的點頭。
他的眼楮里有著香宓很久以前在他眼底看到的,某種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執拗。
她對他,深信不疑。
守在外頭的苻麟探頭進來,「韞,時間不多了,換班的衛兵快到了。」說完馬上又縮回身。
「我得走了。」
「你……要記得吃飯。」
「別只光顧著說我,你也清瘦了好多。」
她好,他就好;她不好,他也舒坦不了。
他用盡全力,緊緊的抱住她,恨不能將她融入自己的身體里,唇找到她的,痛到靈魂深處的吸吮、輾轉舔揉,仿佛在汲取離開她的勇氣,抵死纏綿後困難的放開,頭也不回的翻出窗外走了。
香宓死死的咬著唇,不讓嗚咽從嘴里逸出來,淚卻已經潸然落下。
他的背脊那麼直、肩膀那麼寬、步履那麼穩,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她停下他就停下,她走,他就跟著走的少年了。
她的男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8-22 18:17:50
第九章
皇宮的天空是四方的,四周被嚴嚴實實的框了起來,不論左看右看、躺在床榻上看,又或者在秋千架上看,都一樣,規矩也多如牛毛,說話不能高聲,走路要輕巧,一切講求規矩。
又不是她自願要來的,她是被綁架的好不好。
她終于見識到朱灕的手段了,他想把一個人弄進宮里簡直是易如反掌,而他一手遮天的本事教人嘆為觀止。
無人問她從哪里來的,進宮又要做什麼,顯然是他心腹的公公把她安排在偏僻的西宮偏殿,除了伺候的人換成宮女、太監,形同圈禁的生活和在攝政王府時並沒有任何差別。
她還是一樣不自由,插翅難飛。
雖然是皇宮內苑,但朱灕跟進出他自己的王爺府並沒有什麼不一樣,下了早朝,也不讓太監通知,暖轎輕鑾的,每天都換一套新衣服來見她。
每天都要看見那張囂張的臉,變成香宓最討厭的事情了。
她忍耐著,赫韞說過會來救她,她把他的話放在心底,他留給她的溫柔足以支撐她繼續等候下去。
轉眼間,年底到了,年底皇帝有堆積如山的政務要處理,聽各部各省上報,年間祭祖祈天的時間也得定下來,官員們也想放假休息過個好年,上奏折上得非常勤快,總之因為新年這大節慶,朝廷里忙得沸沸揚揚,沒得空閑,而身為攝政王的朱灕因為職責所在,也忙得不可開交,逐漸減少了來往西宮探望她的次數。
這期間,她倒是見過小皇帝一面,他來得突然,身後只跟著一個小太監,什麼也沒說,感覺上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後宮多了她這麼一個人。
她有點迷惑,在這節骨眼上皇帝不是忙得腳不沾地嗎?怎麼可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看她一眼?
每年將盡的時候,皇宮在小年夜這晚都會舉行「大儺」的儀式,擊鼓驅逐疫癘之鬼,稱之為「逐除」,上至皇帝、太後,後宮所有嬪妃、宮人都可以出來一同欣賞這儀式。
她住的寢宮里的宮女們嘰嘰喳喳,一臉的羨慕。
她便索性好人做到底,開口讓那些平常缺少娛樂的宮女、太監們去看熱鬧。
人一走,寢宮里內外安靜得只剩她走動時衣料窸窣的聲音。
難熬的年。
倏然,一道她熟悉的身影無聲無息的從角落里閃了出來。
「香兒。」
「赫韞……」他一身黑衣打扮,在暗夜中可以方便行動不被發現。
「把這穿上。」他為她套上連帽的黑色大氅,將香宓包得密密實實。
香宓知道他要來帶她出去了。
「放心,有人在宮門外接應著。」他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卻不忘安撫香宓的心。
「我不擔心,我相信你會來,你就來了,我相信你能帶我離開皇宮,我們就能離開。」
「好香兒。」赫韞露出久違、顛倒眾生的笑容。
香宓來不及目眩神迷,就被他握住手的帶出寢宮大門。
寢宮外的幾個衛兵已經被放倒,他們倆沿著朱欄紅柱繞了又繞,走下長長的階梯,避開巡邏的羽林軍,然後鑽進了假山,挖空的假山里頭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香宓卻不怕,任憑赫韞拉著她矮著身子穿越曲折潮濕的洞穴。
假山的盡頭走出去是一大片的樹林,中央矗立著一座荒廢的宮殿,他們又七彎八拐的,最後看見了一堵高牆。
牆外接應的人是小赫。
他顯然等了很久,等得心急如焚,寒冷的夜,額頭竟然都是密密的汗珠。
「香主子!」
「上車再說!」赫韞送她爬過牆,他翻身一躍而下,指著不遠處的馬車。
馬車普通至極,兩人前後一上車,都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充當馬夫的小赫已經輕聲吆喝,馬車轆轆的發出吱嘎聲響,以飛快的速度離開了。
馬車在夜色里奔馳,驚魂未定的香宓掀開帽子,露出略微蒼白的小臉,一雙水眸眨也不眨的凝視著她身邊的赫韞。
久別重逢,多少感情都盡在不言中,此刻的她哽咽到說不出話來。
伸手去踫他的手,先是手背,接著摸索著交握住五指,觸感變得真實了,她忽然低下了頭。
「怎麼了?」察覺到她的異樣,赫韞把她的另外一只手也握住。
「你是真的。」
赫韞露出心疼又憐惜的笑容,「貨真價實。」
香宓偎進他的懷里,摟住他縴長柔韌有勁的腰,傾聽他有力的心跳聲,笑得滿足。「我以為我在夢里。」
「我承諾你的事,一定會做到。」
「謝謝你帶我出來,不過你是怎麼辦到的?皇宮戒備森嚴,皇帝的親兵里三層、外三層的包圍著皇宮,耳目又多,外面還有羽林軍看守著,別說想走出去,就連一只蟑螂也爬不進來啊。」
赫韞的眼光時不時的看著外面,香宓知道只要他們還未離開皇宮範圍,危機就還在,但是她有滿滿的話想對他說,一輩子都說不累、講不完,也不會厭倦。
「我和皇上達成一份協定。」
「可以說嗎?是什麼協議?」
「萬歲年紀尚幼,威儀難嚇群臣,力不足以振朝綱,因此當年太後在先帝薨逝之後就立了她的佷子,也就是八王爺為輔政大臣,但是八王爺名為輔政,實為攝政,這兩年來萬歲爺想親政了,你說,自古哪個皇帝會放任外戚坐大的?
「太後也罷、攝政王也好,皇帝是寡人,這天下江山是一個人的江山,是不容許別人覬覦的,我去求皇上放你走,他開出的條件就是要我繼續為他效力,為期五年,為他把攝政王的羽翼剪除。」
他對官職毫無興趣,當初想出人頭地,為的無非是想為她守著赫府那方天地,寵著她,讓她可以做自己,那些虛名,對他來說本來就不具任何意義,而皇帝看出他去意已堅,所以便拿香宓來交換。
「可是你這樣帶著我走,萬一王爺要是追究下來,你不是很危險……」語音才落,忽然聽見馬匹的嘶鳴聲,馬車緊急的停了下來。
「什麼事?」赫韞厲聲問前座的小赫。
「少爺,是八王爺派人追來,我們被包圍了。」回答的是苻麟。
「說好要來接應的人呢?」怎麼來得這麼快!
「我們還沒到說好的地點。」
赫韞斷然的轉過頭,向一旁的香宓說道︰「你在馬車里待著,不管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都別出來!我出去瞧瞧。」
「赫韞,不成,太危險了!」
「不會有事的。」他溫言保證,給她一個清淺的微笑,然後推開馬車門下了車。
門重新被關上,不到片刻,刀劍互砍的聲音恐怖的傳入了香宓的耳里。
她不敢掩耳,她要真真實實的知道赫韞的安危。
朱灕究竟派了多少人馬來追捕他們?他會不會太誇張了?真的想趕盡殺絕嗎?
念頭一個接一個閃過她的腦海,她緊緊抓著裙擺,抓得指節都發白了,她從來不信滿天神佛,就連自己被囚住,萬般艱難的時候都沒向上天祈求過什麼,可是現在,她希望赫韞不要有任何閃失。
比起自己的生命,她更害怕赫韞受到任何一絲傷害。
她在馬車里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全心全意的祈求,祈求神只們保佑,保佑赫韞平安無事。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就在香宓幾度沖動想推門出去的時候,赫韞終于回來了,他一上馬車就往馬車頂上敲了記,接到指令的小赫立刻抽鞭,馬車霎時瘋狂的往前急駛而去。
「你要不要緊?有沒有受傷?那些人呢?」明明刀劍的撞擊聲響還不絕于耳,他們怎麼能順利離開?
「援兵到了。」放下長劍,他的臉上有濺上的血跡,胳臂上則鮮血淋灕。
「我看看嚴不嚴重!」她也像所有女子一樣怕血,但是赫韞必須得止血,她對他的愛勝過了懼怕。
「小傷,只是血看起來很驚人而已。」他疲累的躺在軟墊上,傷處不讓她看,但是殺戮後的緊繃仍舊留在他的體內。
「最好是這樣,把你的胳臂給我,傷口不趁早治療,要是細菌感染就麻煩了!」
「細菌是什麼?」
「一種人類眼楮看不到的菌種,它會讓你發燒、打擺子、傷口發炎,很麻煩的。」這時候還沒有「細菌」這名詞,她卻不怕赫韞知道,邊說邊撕下自己裙子的內里打算為他包扎。
赫韞乖乖的讓她用白布纏住傷口,吭也不吭一聲。
「小赫,回府之前先找一家醫館,你家主子需要看大夫。」仔細的打了結,她揚聲吩咐在前頭駕馬車的小赫。
小赫應了聲。
「不成,我們不能在城里逗留,我們不回家,八王爺的人馬馬上就到。」他反對,一回府剛好變成甕中鱉,自投羅網了。
「那我們要往哪逃?」一夜驚險,她已經完全沒了主意,又看著赫韞鮮血淋灕的胳臂,頓時沮喪、憂心、煩惱、氣憤全塞滿胸臆。
「先出城再說。」
「可是我們不回去,府里那麼多人,還有老太爺啊,怎麼辦?」
「你別急,府里的人我已經散盡了,祖父也已經安排到安全的地方。」那些姨娘們用盡心機想回赫府,他就大方的把空宅子給了她們,看她們那副欣喜若狂的樣子,真是可憐。
至于往後他們要如何維持生計,那就以後再說了。
經過他在皇宮劫人這件事,赫府宅子會有很多年時間脫不了手……
「這些日子你都在為這些事情奔波嗎?」香宓鼻酸了。
「讓你等這麼久,辛苦你了。」為了妥善安排一大家子的後路,他花了不少時間,又仔細的規劃了往後的一切,這才遲遲沒把她救出來,朱灕或許以為把她困在皇宮中就萬無一失,哪知道螳螂捕蟬,小皇帝那只黃雀卻在後面呢。
「我不辛苦,我想,晚上城門肯定都關了,我們今晚是出不了城門了,既然我們的行蹤已經被發現,攝政王那麼精悍的人一定會派人把守在四道城門附近,我們要硬闖成功可能性很小,不如先去看大夫,其他的事到時擔當,沒米就煮番薯湯吧。」
赫韞不顧疼痛的支手撫著額,表情扭曲,「香兒,你這些話是打哪學來的?總是逗人笑。」
「能博君一笑,是小女子的榮幸。」
他嘆了很長很長的一口氣,「我要是沒有你該怎麼辦?」
「涼拌嘍!」
馬車里傳出的笑聲讓專心駕車的小赫和苻麟面面相覷,他們依舊沉默的趕車,但是兩個人心底都有那麼一種感覺,冬天過去以後,也許春天就不遠了。
自從他們一行人化整為零的混入出城的商人堆中離開鳳京後,就變成行文的通緝犯了,每在一個縣府州郡落腳時,都會看見大街小巷貼著的海捕文書,而且一路追趕著他們而來的王府鐵騎也緊緊的咬著他們,讓他們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
他們常常才在客棧里坐下,叫來飯菜,飯來不及扒上兩口就要端著飯碗趕緊逃跑,睡覺的時候也是,和衣而眠是常有的事,一有風吹草動,用手指撐著眼皮也得逃。
「你何曾過過這樣的日子……」赫韞難掩心痛不舍。
年過去了,大雪覆蓋住天地萬物,寸步難行,她的手指、腳趾都是凍瘡,紅唇也裂得能見血,這樣的奔逃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身邊有你伴著,逃亡不寂寞。」她看得出他的自責,但是禍首是她,她有什麼資格抱怨,都已經逃離晁南國國境了,只要渡江,江的另一邊就是南方的排雲國,這時候不看開點,難道要走回頭路?
她回視赫韞的目光依舊柔軟溫潤,那是一種能包容一切凶險的干淨平和目光。
赫韞緊摟著她的肩,任潔白的雪片落在頭發、肩膀上。
「走吧,我們還要趕路呢,這幾天我的耳朵癢得很,一定是老太爺在那邊盼年盼月的叨念著我們趕快回去團聚,趁著大雪能把足印掩蓋,我們快走吧。」只要過了江,所有吃的苦都值得了。
就這樣,他們披星戴月的在幾日後來到了臥龍江,臨江江風颯颯,刮得人肌膚生疼,就快要站不住腳,渡口除了靠岸、隨水波飄搖的渡船之外,一個人也不見。
也難怪,這種氣候船夫要不躲在小屋里喝燒刀子暖身子,要不就是干脆生意不做了,回家抱老婆。
天寒地凍的,哪來過江的客人啊。
但偏偏他們就是客人啊。
「赫公子是嗎?」雪地里一個帶斗笠,身穿簑衣的漢子從遠處的小屋里出來,很快的來到他們跟前。
「我是。」
「我家主子吩咐過您會來,船早就準備好了,要是沒有別的事,請上船吧。」
漢子眼含精光,腳步經過的地方,足印淺得很,顯然不是普通的船家。
「帶路吧。」赫韞用力的握了香宓的手,兩人相視微笑,小赫也露出難得的笑容了。
「想去哪?都給我留下來!」整整齊齊的隊伍呈扇形包圍著他們,隊伍一點都不亂,扇形盡頭是個頭帶盔甲的男人。
「高校尉,得饒人處且饒人。」赫韞鎮定如昔,一手將香宓拉到身後。
「抱歉,我也是職責所在。」
「我們不會跟你走的!」香宓探出頭喊了聲。
赫韞忍不住微笑,多日的奔波勞累,讓他萬分珍惜和香宓在一起的時間,聽到她那不服輸的口氣,還是她一貫的作風,他忍不住發自內心的笑了出來,要知道他本來就美得不可方物,這一笑,雖然疲累讓他少了幾分顛倒眾人的俊美,卻流露出男子的瀟灑,這讓一路追捕他們的朱灕親衛們又再次看傻眼。
「赫公子!」穿簑衣的漢子想挺身護衛他們。
「赫韞,你們快走!」一路隨著他們上山下海,沒嘴葫蘆的苻麟也和那漢子並肩站在一起,兩人相覷,默契陡生。
「你們誰都走不了。」坐在馬背上的高校尉冷笑,他的手輕輕一揮,兵器整齊劃一的對準他們一行人。
前有虎,後面是滔滔大水,兩者都是死路。
香宓轉頭去看臥龍江。
這江,她是第一次見到,非常遼闊,不只看不到江邊,就連本來應該是很大的船在它懷里,看起來也像玩具一樣。
她很冷,冷得人都已經失去知覺了。
他們逃到這里,結果竟然還是四面楚歌。
其實投降是最簡單的辦法了,「高校尉,無論如何你就是要帶我回去交差就對了。」她忽然出聲,聲音卻不發顫。
「我們弟兄一路追到這里來,香姑娘,要不是我們彼此立場不同,小尉我是真心敬佩你的。」一個小小女子,韌性如此驚人,他終于明白他們家王爺的執著了。
「難得聽你說了句人話。」此時此刻她居然還笑得出來,而且還笑得非常美麗,襤褸的衣著絲毫影響不了她的風采,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在發亮。「只要我走,你不會為難他們吧?」
「攝政王命令我們要帶回去的就姑娘一人。」
「唔,知道了,你答應過的話要做到一諾千金喔。」臉好干啊。
「香兒?!」赫韞想說什麼,哪知道嘴巴才張開,香宓便從他身後轉了出來,踮起腳尖,雙手抱住他的臉,唇就貼了上去。
赫韞眼楮突張,眾人也被她大膽的行為弄得面紅耳赤,一下子竟然連一絲聲響也沒了。
就在這一瞬間,香宓張開雙臂,像只紙蝴蝶般的往後傾倒,在那麼多只眼楮盯著的當下躍下了臥龍江。
事情來得突然,沒有人反應得過來。
接著立即的,另一道人影在紛飛的雪花里也跟著跳下江去,像另一只蝶般,那人是赫韞。
桐花季節,空氣中彌漫著甜蜜的桐花香氣,這里是南方排雲國的春天。
排雲國的袞城邊邊有家小店,店旁有著一畝三分地種些莊稼,小店賣的營生很雜,來往的商人兌了什麼東西,他們就賣什麼,沒什麼統一性,老板是個斯文的公子,大部份的時間都在看書,要是不在櫃台上,客官若有看中什麼物品,只要把銀子留下來就可以帶走。
至于客官給多少,店老板不計較,客官給多少,老板就收多少,要是一文錢都不留,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只要客官進了排雲城,生意就很難做了,因為整個排雲國的百姓都知道那位老板是他們排雲國太子的朋友。
這朋友也有親疏遠近之分,客官自己的生意做不成之後應該也心里有數,那位老板到底和太子親不親了。
小店是前店後家的格局,前店不大,後院卻很寬敞,天井花園不缺,還有個湖,秋天有秋雁和大鳥會飛下來喝水,母兔帶著小兔出來散步,至于主屋是兩層小樓,有七間房,都很寬敞雅致。
「咳……咳咳……」壓抑的,想掩飾又掩飾不住的咳嗽打從屋子的一隅傳了出來。
「怎麼又咳了?排雲國送來他們內務府的藥你吃了沒?」
「吃了。」有人睜眼說瞎話,中藥耶,苦得要人命。
「我好不容易才研究、種出來的咖啡豆這幾日不知道為什麼干枯了。」好整以暇的坐下,拿下肩膀的鏈袋,他淡淡的說著。
「什麼?怎麼會這樣?你不是什麼都會嗎?種田你也有研究,屋子里的地板手藝也不輸真正的木工,就連乳牛你都養了,咖啡豆怎麼就枯了?」
「因為有人照三餐把中藥都往它身上倒,你說呢?」
種田長出的樹薯可以磨成薯粉,做成澱粉球;乳牛擠出來的牛乳,在加上紅茶樹,這些都只是為了香宓心里想想念念的「波霸奶茶」,至于咖啡豆,也是因為她想起了家鄉的咖啡。
落江水後,這些年香宓的身子一直沒有將養回來,季節交換,小咳、小過敏就沒斷過,為了寵她,只要她想要的,赫韞都做得出來。
踩著鋪好的木質地板,香宓赤著腳擠到他身邊,「哪有那麼剛好都倒在咖啡樹上面,我都會換地方倒啊,有時候是水溝,有時候是後面的水巷……」
啊……有人不打自招了。
扯著赫韞的胳臂,她撒嬌,「我答應你下次真的會把藥喝光好不好?別生氣啦。」咳咳咳。
「你的身子再不見起色,芙兒和深兒就必須在奶娘家繼續住下去了。」一年前香宓產下龍鳳胎,但由于她的身體不好,孩子早產,奶水也不足,只能請奶娘來照顧孩子了。
這是她的死穴。
香宓認命的朝後面喊了喊,「晚冬,你別在後面偷笑,再幫我熬碗藥來吧。」
珠簾後的人影掩著嘴做事去了。
少爺總是知道怎麼治夫人最有效。
「祖父呢?」
「剛剛罵完我後,回他的院子去了。」咂咂嘴,怨婦表情十足。
「怎麼了?」
「他說你拐他搬到這里來,開的條件就是要生娃娃給他玩,芙兒和深兒一生下來就去住奶娘家,他別說玩了,連看也看不到,逼著我要繼續再生一胎。」怨婦苦笑。「你居然這樣誘拐老人家,你把我當什麼了?」
「從權咩。」
「最好是!這是你心里邪惡的想法吧!」
「知我者,娘子是也。」
「少貧嘴了,小赫的信呢?他在暮山過得好吧?」
她那年落江是和赫韞在逃亡途中想出來的策略,叫置之死地而後生。臥龍江看似無邊際,其實一段距離後有個大落差,排雲國的人就等在那接應,他們礙于邦交不能當面和晁南國的士兵起沖突,于是想出了這個令人驚心動魄的法子。
事後,幾個人在船上重逢,小赫哭得很厲害,從那時候起他便要求上山拜師學藝。
到了暮山的他不時會捎信回來報平安,只是信件無法抵達他們現在住的地方,只得赫韞入城,再去拿回來。
信寫得很簡單,就斗大的「安好」兩個字。
把信紙折好收起。「你入城去,兵訓練得可有進度?」
「有苻麟照看著,不會有問題。」他永遠不再讓自己淪落到手無縛雞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悲慘處境,亦商亦兵,他要保護他的家人。
「不回晁南國去可以嗎?」他也是有家的人。
「我說不動他,只好隨他去了。」
「我說相公,你從來沒問過我的來處。」把頭靠到他的肩頭,他的懷抱一直是她的避風港。
「我知道。」古時、今時、來世,這些不過是兜轉輪回,也沒什麼不可能。
「說說看。」
「我算過你的八字,一片空白。」她從哪里來的有什麼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人在他身邊。
「為什麼算我的生辰八字?」掌掛大家,知天命者,赫氏也,能窺知天命的他,真有什麼不知道的,她忽然發現自己問得有點多余了。
「斷夫妻命。」他被問得有點靦腆。
以時辰八字斷夫妻命,是他最精準的範疇之一。
「那你是我的真命天子嘍?」
「我們孩子都生了兩個不是嗎?要不,順了祖父的願,再生一對龍鳳胎吧?」他吻上她淡色的唇。
滄海桑田,唯心難,這些年,他的心里就只裝下一個人,未來,也如此這般,一生不改。
「還有這個給你。」他從鏈袋中掏出了一迭紙。
「什麼啊?」她攤開,是權狀書,厚厚的一迭,是他買下晁南國城東上百家店鋪的權狀書。
他實現了自己以前對她的諾言。
當年他們忙著逃亡,手里的七十一家鋪子也被充公了,而現在又輾轉的回到他們手中。
心里暖暖的,香宓投進他的懷里。
言語已經是多余的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8-22 18:18:11
尾聲
對面的空宅子有人住進來了,那間宅子荒廢了很久,平常只有她和哥哥會鑽狗洞跑進去玩。
現在有人住進去了,是不是就表示以後她不能再去玩了?
六歲的赫芙穿著一身花衣裳坐在小店前面的板凳上,小腿晃啊晃的,腳底的流蘇小兔鞋也有一腳沒一腳的踢著泥地。
小小、肉肉、粉撲撲的手將最後一口包子塞進嘴里,意猶未盡的舔了舔肥嫩的短指頭,再從繡花荷包里拿出一塊油紙包的雞蛋糕用兩口塞進嘴里,整個的心滿意足。
「你……是小芙蓉對吧?」一個高個兒的大人蹲了下來,與她眼楮對著眼楮,手里還拿把扇子扇來扇去的。
她爹從不扇扇子。
「不對,我叫小芙。」
「小芙好乖。」
「還好啦,我娘都說哥哥比較乖,我皮。」
「哦,那你娘呢?」
「弟弟哭,娘帶進去換尿布了。」
男人的表情復雜。
「你就是剛搬來的人嗎?」她親眼看見他從那扇很大很大的門走出來的。
「嗯,我是你爹娘的朋友。」
「爹娘沒有提過耶。」小姑娘聰慧靈動,有問有答,「那我應該稱呼你什麼呢?」
「叫二爹。」
「……你的名字好奇怪。」
「小芙,進屋去!」拉著裙擺的娘親出現了,手里還拿了支掃把。
小孩天真爛漫的眨著烏黑的大眼說︰「娘,他說他是二爹。」
「朱灕,你給我差不多一點!你不是孩子的爹,再讓我聽見你胡亂灌輸芙兒有的沒的,小心我把你轟出去!」
還是一樣的壞習慣,去到哪都一堆陣仗,翻過一個山頭的熊都知道他搬來了。
不理他,他倒是自投羅網的來了。
「香兒,多年不見,你還是一點都沒變。」朱灕眼光閃閃。
「你也一樣討人厭!」
他的睫毛顫了下,沒有天理的俊美笑容像漣漪般在臉上擴大。「真想念你的潑辣。」
「滾!」
「我滾不動了,誰教你那丈夫這五年來把小皇帝教導得英明又無情,已經不需要我攝政了,如今我告老還鄉,鳳京也不想再待,只好跑來找你們了。」他說得賴皮至極。
「好,你不走……」香宓牽著女兒的小手,轉身返屋。
不走,她就關門放狗!
朱灕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從香宓身上移到頻頻回頭的赫芙的臉蛋上,輕快地對她揮手,然後轉身往他的宅子優雅的踱去。
他這二爹是當定了。
說他賴皮嗎?退休的人閑閑無事,改天再來告訴那個小胖妹所謂的「二爹」的意義,找點事情打發漫長時光也不錯。
他和對面這家人還沒完呢。
來日方長……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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